《诸神的差使》 说书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有的人祈求丰收,有的人祈求子孙满堂,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够有个幸运的人生。纵使现代科学发达,净暗【注:经过净化,属于神明的时间及空间。在夜里举行神事时,去除秽气、充满清净之气的黑暗环境。】已从世上逐渐消失,但是举凡考试、就业、结婚等等,人的祈求依然无穷无尽。在日本,接受这些祈求的容器之一即是神社,而神社里祭祀的,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神明。 然而,翻开古书一看,纵使贵为神明,也会为了丈夫花心而生气、怀疑妻子腹中的孩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落入兄长的陷阱、在姐姐家中大闹,甚至泼粪泄恨等等,轶事不胜枚举。这些轶事究竟有几分为真?为了众神的名誉,在此姑且不提,但这至少足以证明,神明并不是凡人心中描绘的那种能够实现所有凡人心愿的完美存在。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 这是贞永元年(西元一二三二年)制定的「御成败式目」【注:鎌仓时代制定的法令。】中的一段文字,说明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是相互提升、相互扶持的。 然而,如今这个天秤失去平衡,神明成了单向倾听人民祈求的存在。 结果,众神的神力衰退,有的神明回到高天原,有的神明如同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勉强留在人间的神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自身难保。不知凡人可知道此事?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要记录的,是生长在这种现代日本,办丧事时请寺院的和尚来念经,圣诞节大啖蛋糕和烤鸡,正月又去神社初诣的一般家庭里的某个凡人。他也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只会单方面地求神拜佛。 不,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神明的存在。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人类和从云间落下的雨滴、随季节凋落的树叶或吹拂过的微风并无不同。但是在我漫长的记忆中,他留下了一点鲜艳的色彩,因此我姑且写下他的故事,聊以自娱。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有的人祈求丰收,有的人祈求子孙满堂,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够有个幸运的人生。纵使现代科学发达,净暗【注:经过净化,属于神明的时间及空间。在夜里举行神事时,去除秽气、充满清净之气的黑暗环境。】已从世上逐渐消失,但是举凡考试、就业、结婚等等,人的祈求依然无穷无尽。在日本,接受这些祈求的容器之一即是神社,而神社里祭祀的,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神明。 然而,翻开古书一看,纵使贵为神明,也会为了丈夫花心而生气、怀疑妻子腹中的孩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落入兄长的陷阱、在姐姐家中大闹,甚至泼粪泄恨等等,轶事不胜枚举。这些轶事究竟有几分为真?为了众神的名誉,在此姑且不提,但这至少足以证明,神明并不是凡人心中描绘的那种能够实现所有凡人心愿的完美存在。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 这是贞永元年(西元一二三二年)制定的「御成败式目」【注:鎌仓时代制定的法令。】中的一段文字,说明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是相互提升、相互扶持的。 然而,如今这个天秤失去平衡,神明成了单向倾听人民祈求的存在。 结果,众神的神力衰退,有的神明回到高天原,有的神明如同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勉强留在人间的神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自身难保。不知凡人可知道此事?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要记录的,是生长在这种现代日本,办丧事时请寺院的和尚来念经,圣诞节大啖蛋糕和烤鸡,正月又去神社初诣的一般家庭里的某个凡人。他也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只会单方面地求神拜佛。 不,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神明的存在。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人类和从云间落下的雨滴、随季节凋落的树叶或吹拂过的微风并无不同。但是在我漫长的记忆中,他留下了一点鲜艳的色彩,因此我姑且写下他的故事,聊以自娱。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有的人祈求丰收,有的人祈求子孙满堂,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够有个幸运的人生。纵使现代科学发达,净暗【注:经过净化,属于神明的时间及空间。在夜里举行神事时,去除秽气、充满清净之气的黑暗环境。】已从世上逐渐消失,但是举凡考试、就业、结婚等等,人的祈求依然无穷无尽。在日本,接受这些祈求的容器之一即是神社,而神社里祭祀的,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神明。 然而,翻开古书一看,纵使贵为神明,也会为了丈夫花心而生气、怀疑妻子腹中的孩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落入兄长的陷阱、在姐姐家中大闹,甚至泼粪泄恨等等,轶事不胜枚举。这些轶事究竟有几分为真?为了众神的名誉,在此姑且不提,但这至少足以证明,神明并不是凡人心中描绘的那种能够实现所有凡人心愿的完美存在。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 这是贞永元年(西元一二三二年)制定的「御成败式目」【注:鎌仓时代制定的法令。】中的一段文字,说明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是相互提升、相互扶持的。 然而,如今这个天秤失去平衡,神明成了单向倾听人民祈求的存在。 结果,众神的神力衰退,有的神明回到高天原,有的神明如同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勉强留在人间的神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自身难保。不知凡人可知道此事?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要记录的,是生长在这种现代日本,办丧事时请寺院的和尚来念经,圣诞节大啖蛋糕和烤鸡,正月又去神社初诣的一般家庭里的某个凡人。他也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只会单方面地求神拜佛。 不,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神明的存在。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人类和从云间落下的雨滴、随季节凋落的树叶或吹拂过的微风并无不同。但是在我漫长的记忆中,他留下了一点鲜艳的色彩,因此我姑且写下他的故事,聊以自娱。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有的人祈求丰收,有的人祈求子孙满堂,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够有个幸运的人生。纵使现代科学发达,净暗【注:经过净化,属于神明的时间及空间。在夜里举行神事时,去除秽气、充满清净之气的黑暗环境。】已从世上逐渐消失,但是举凡考试、就业、结婚等等,人的祈求依然无穷无尽。在日本,接受这些祈求的容器之一即是神社,而神社里祭祀的,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神明。 然而,翻开古书一看,纵使贵为神明,也会为了丈夫花心而生气、怀疑妻子腹中的孩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落入兄长的陷阱、在姐姐家中大闹,甚至泼粪泄恨等等,轶事不胜枚举。这些轶事究竟有几分为真?为了众神的名誉,在此姑且不提,但这至少足以证明,神明并不是凡人心中描绘的那种能够实现所有凡人心愿的完美存在。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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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留在人间的神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自身难保。不知凡人可知道此事?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要记录的,是生长在这种现代日本,办丧事时请寺院的和尚来念经,圣诞节大啖蛋糕和烤鸡,正月又去神社初诣的一般家庭里的某个凡人。他也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只会单方面地求神拜佛。 不,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神明的存在。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人类和从云间落下的雨滴、随季节凋落的树叶或吹拂过的微风并无不同。但是在我漫长的记忆中,他留下了一点鲜艳的色彩,因此我姑且写下他的故事,聊以自娱。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有的人祈求丰收,有的人祈求子孙满堂,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够有个幸运的人生。纵使现代科学发达,净暗【注:经过净化,属于神明的时间及空间。在夜里举行神事时,去除秽气、充满清净之气的黑暗环境。】已从世上逐渐消失,但是举凡考试、就业、结婚等等,人的祈求依然无穷无尽。在日本,接受这些祈求的容器之一即是神社,而神社里祭祀的,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神明。 然而,翻开古书一看,纵使贵为神明,也会为了丈夫花心而生气、怀疑妻子腹中的孩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落入兄长的陷阱、在姐姐家中大闹,甚至泼粪泄恨等等,轶事不胜枚举。这些轶事究竟有几分为真?为了众神的名誉,在此姑且不提,但这至少足以证明,神明并不是凡人心中描绘的那种能够实现所有凡人心愿的完美存在。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 这是贞永元年(西元一二三二年)制定的「御成败式目」【注:鎌仓时代制定的法令。】中的一段文字,说明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是相互提升、相互扶持的。 然而,如今这个天秤失去平衡,神明成了单向倾听人民祈求的存在。 结果,众神的神力衰退,有的神明回到高天原,有的神明如同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勉强留在人间的神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自身难保。不知凡人可知道此事?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要记录的,是生长在这种现代日本,办丧事时请寺院的和尚来念经,圣诞节大啖蛋糕和烤鸡,正月又去神社初诣的一般家庭里的某个凡人。他也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只会单方面地求神拜佛。 不,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神明的存在。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人类和从云间落下的雨滴、随季节凋落的树叶或吹拂过的微风并无不同。但是在我漫长的记忆中,他留下了一点鲜艳的色彩,因此我姑且写下他的故事,聊以自娱。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有的人祈求丰收,有的人祈求子孙满堂,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够有个幸运的人生。纵使现代科学发达,净暗【注:经过净化,属于神明的时间及空间。在夜里举行神事时,去除秽气、充满清净之气的黑暗环境。】已从世上逐渐消失,但是举凡考试、就业、结婚等等,人的祈求依然无穷无尽。在日本,接受这些祈求的容器之一即是神社,而神社里祭祀的,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神明。 然而,翻开古书一看,纵使贵为神明,也会为了丈夫花心而生气、怀疑妻子腹中的孩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落入兄长的陷阱、在姐姐家中大闹,甚至泼粪泄恨等等,轶事不胜枚举。这些轶事究竟有几分为真?为了众神的名誉,在此姑且不提,但这至少足以证明,神明并不是凡人心中描绘的那种能够实现所有凡人心愿的完美存在。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 这是贞永元年(西元一二三二年)制定的「御成败式目」【注:鎌仓时代制定的法令。】中的一段文字,说明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是相互提升、相互扶持的。 然而,如今这个天秤失去平衡,神明成了单向倾听人民祈求的存在。 结果,众神的神力衰退,有的神明回到高天原,有的神明如同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勉强留在人间的神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自身难保。不知凡人可知道此事?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要记录的,是生长在这种现代日本,办丧事时请寺院的和尚来念经,圣诞节大啖蛋糕和烤鸡,正月又去神社初诣的一般家庭里的某个凡人。他也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只会单方面地求神拜佛。 不,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神明的存在。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人类和从云间落下的雨滴、随季节凋落的树叶或吹拂过的微风并无不同。但是在我漫长的记忆中,他留下了一点鲜艳的色彩,因此我姑且写下他的故事,聊以自娱。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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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太郎是京都府内某个大神社的继承人,时常对良彦讲解这些知识。他不光是说明神社里供奉了哪些神明,还解说建筑物的历史、境内【注:泛指神社、寺院等宗教设施的所有地。】铺设小石子的含意,以及巫女穿的绯袴其实是裙子等等。 「还有,有些大神社的香油钱箱四周会围得密不透风,这种的很可能是底下有输送带,能够自动收集香油钱。」 虽然孝太郎一站到神明面前,参拜时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但他不愧是神社的继承人,有着超级现实的思考模式。对于良彦而言,孝太郎的话语就像未知的世界一样有趣。 高中毕业后,良彦为了继续从事从小学便开始投入的棒球运动,进了地方上以棒球社闻名的大学;孝太郎则是为了考取神职执照,进入东京某个设有相关学系的大学。然而,每逢孝太郎返乡,良彦都会和他一起吃饭,遇上长假也会共同出游,这层关系直到二十几岁的现在依然未变。 大学毕业后,孝太郎顺利考取神职执照,但他没有回到自家的神社,而是到良彦家附近的大主神社当「出仕(神职实习生)」。自此以来,两人便和高中时代一样,几乎天天见面。 九月上旬。这一天上午,良彦去打工之前,顺道前往大主神社。他避开香客逗留的本宫,绕过境内的陡坡,参拜称之为「大天宫」的神社。 良彦之所以来这里参拜,纯粹是因为这里离本宫有段距离,鲜少有人来;而且这里供奉的神明叫「天神地只八百万神」,听起来很厉害。良彦的祖父常来这里参拜,良彦也有样学样,然而,良彦本身并非氏子【注:日本神道教名词,各氏族之守护神称为「氏神」,后演化为同一地域共同奉祀之守护神,而居住于该地域并虔诚信奉该氏神之信众则称为「氏子」。】,家里也没有神龛,会参拜神明只是受到孝太郎和祖父的影响,就和习惯差不多。初诣、大考前或亲朋好友生病的时候,良彦也会求神拜佛,但他和虽是超级现实主义者却虔诚奉职的孝太郎毕竟不同,对他而言,神明只是种自我安慰的存在。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该许那么自私的愿望……」 良彦遵照祖父教导的参拜方式,两拜、两拍手、一拜。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么做似乎有点蠢,但还是说出这句话,并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认为有错就该郑重道歉,即使神明并不存在也一样。 「嗨!出仕大哥,真勤快啊。」 前往大天宫参拜完毕后,在残留着夏日余韵的天空下,良彦被蝉鸣声包围着,走下通往参道的长梯。他看见来时并不在场的孝太郎,正在手水舍【注:供香客净口、净手的洗手池。】旁边扫地。 「……你看到今天的我,没有任何感想吗?」 孝太郎拿着竹扫帚,不满地回过头来望着以搞笑方式向他打招呼的良彦。 「咦?我必须有什么感想吗?心跳加速之类的?」 「我是说,你看见我的服装,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某个看似观光客的团体一面拍摄红色灯笼排列两旁的长梯,一面缓缓走下来。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孝太郎拉着良彦,移动到手水舍后方。 大主神社座落于昔日的大主山西麓,是起源于平安时代中期的古老神社,漆着红漆的中门和回廊十分美丽,境内散布着几个摄末社【注:摄社与末社的总称。有别于神社本社,座落于神社境内或附近,归该神社管理的小神社。】,听说本宫供奉的神明是从奈良的春日大社迎请过来的。这座神社已经成为本地的观光名胜,连旅游导览书上也有介绍,即使在平日香客也不少。 「你的服装和平时没什么两……」 说到这里,良彦重新检视孝太郎的装扮,不由得住了口。 眼前的朋友和其他在神社奉职的人一样,穿着白衣和差袴【注:和服裤裙的一种。】,但是袴色和平时不同。昨天之前,孝太郎穿的是白衣白袴,今天穿的却是接近亮蓝绿色的水蓝色差袴。 见到良彦的反应,孝太郎知道他总算发现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从『出仕』变成『权祢宜』【注:神社的基层神职人员。】了,已经不是实习生,而是不折不扣的神社职员。所以你要叫我神职大哥,明白吗?」 「……这代表……你升官了?」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孝太郎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身高超过一百七十五公分,衣装笔挺,黑发剃得短短的,看起来整洁清爽,无论面对任何人都露出讨喜的微笑,而且能言善道——这样的孝太郎在这里奉职没多久,便大受附近的中年妇女和贵夫人氏子的喜爱。上至宫司【注:神社的管理人。】,下至神职前辈和打工的巫女,大家都对他赞誉有加,可说是众所期待的新人。至于良彦,他的身高不满一百七十公分,相貌平凡,站在孝太郎身边只能当陪衬,而且除了棒球以外都是普普通通,现在听说生来便才貌出众的孝太郎升了官,他可不能置之不理。 「为、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走后门吗?」 神社虽然位于市内,但是离市中心有段距离,因此离尘嚣甚远,蝉鸣至今仍响彻境内,毫无衰退之色;在清风的吹拂之下,周围的树木纷纷洒落打叶声与阳光。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虑,不禁抓住孝太郎的衣袖。 良彦去年刚从大学毕业、进入公司工作,却在短短半年之后离职,直到今年春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足以维持生计的打工。在他承受着家人冰冷的视线,每天翻阅求职杂志、抱头苦恼之际,孝太郎居然升官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是大学毕业的,本来就能当权视宜,之前只是在实习期间。」 孝太郎扳开良彦的手,理了理衣襟。现在回想起来,孝太郎起初常抱怨这套装束很难穿,如今却穿得有模有样。 「可、可是不久之前,你只是敲敲太鼓、吹吹笛子而已啊!」 「那是在练习神乐。」 「还有在空地堆沙丘……」 「那是破土大典。」 「再不然就是下午时分和熟女开开心心地聊天!」 「那是在打好关系。」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回答,良彦对他投以狐疑的目光。 「神职人员干嘛讨好熟女?」 良彦怀疑地问道,孝太郎深深叹一口气。 「欸,既然有人在神社工作,当然就要发薪水,对吧?还得维修社殿、采购护身符和符咒、每年定期举办祭祀活动,这些都是要成本的。」 「成、成本……」 良彦一脸严肃地回望圈起手指示意金钱的孝太郎。眼前这人明明是神职人员,看起来却像讨债集团的一分子。 「所以,既然在神社里工作,掌握住愿意捐款的氏子和拜访肯赞助的企业,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良彦愣愣地听着盘起手臂的孝太郎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番话。打从刚相识时,良彦就知道孝太郎是个超级现实主义者,现在看来,他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良彦,神明是必须敬畏的存在,奉祀时不可以有任何疏漏,但是,有一件事和奉祀神明一样重要。」 背对着初夏太阳的朋友看来格外耀眼。良彦厌受到超乎现实的背光,用手遮挡在眼前。只见孝太郎对这样的他说道: 「经营神社是一门生意。」 良彦感到晕眩,忍不住闭上眼睛。 「……认识你以后,我心目中的神职人员形象变得越来越怪异……」 「神职人员也是人,又不能光靠吃云霞维生。」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无论是哪种行业,应该都是这样吧?外人无法理解个中情况。 「话说回来,你来干嘛?今天不是要参加法会吗?」 孝太郎突然想起这件事,停下竹扫帚,回过头来询问。良彦没想到他还记得,顿时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回答: 「啊,思,昨天办完了。和尚很忙,所以提前举办。」 一年前过世的祖父的一周年忌在昨天顺利地结束了。良彦家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就如同日本绝大多数的家庭一样,良彦家也是采用佛教的祭奠方式。 「今天过来是因为……我等一下要去打工,顺路过来而已。」 良彦从孝太郎身上移开视线,没提及刚才去大天宫参拜的事。他的视线转移到手水舍,只见青铜制的龙头吐出的水汩汩流动着,在凿石制成的水盘上制造出无尽的涟漪。 「哦,这样啊。」 孝太郎喃喃说道,宛若在说良彦没事找事干,并重新开始打扫。接着,他发现新来的香客,连忙笑容满面地招呼:「欢迎来参拜。」 ※ 结束了值班工作之后,良彦在大楼出口大叹一口气。某个年纪比他小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从他的身后走过。 「……辛苦了。」 良彦对着生气勃勃的背影喃喃回答。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身为大学生的同事或许正要去玩吧。良彦懒得换衣服,直接穿着工作时的白色连身服走出大楼。他又叹了口气才迈开脚步。京都不愧是盆地,有着几乎快融化身体的高密度酷热,进入九月依然毫无衰退之色。 在母亲的格言「一日不做,一日无食」的压迫下,良彦在找到正职之前的过渡时期,先找了份清洁业的打工来做。医院、商业设施、企业大楼,他每天都被派往不同的场所打扫。起先他像只无头苍蝇,但习惯之后,这个只要默默移动打蜡机即可的工作,对于近来懒得与人交谈的良彦而言,倒是挺轻松愉快的。 「……升官啊?」 良彦一面拖着穿瘪了的运动鞋行走,一面嘀咕。在他这个连正职工作都找不到的人看来,晋升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从小学开始打棒球,高中的时候,曾一度以第一棒三垒手的位置实现了在甲子园出赛的梦想,但是在第一战就败退了—之后靠着推荐甄试进入设有棒球社的大学,大学时期又幸运地获得拥有业余棒球强队的企业招揽。到这个阶段为止,他的人生虽然称不上戏剧化,却可说是一帆风顺。 然而,进公司不久后,良彦便因为练习时与队友相撞,伤到了右膝半月板,不得不动手术;而在同一时期,公司的经营状况恶化,无情地决定在该季废除棒球队。 「这就叫祸不单行啊……」 一回想起当时,良彦的右膝便感到一阵钝痛。 包含手术在内,良彦在医院住了三天。当他拄着拐杖回到公司时,已失去了安身之处。 非但如此,由于刚动完手术,医生要求良彦不可过度用脚,以免造成膝盖的负担,因此他无法在外跑业务,也不能做需要久站的仓库工作;渐渐地,周围员工开始视他为包袱。良彦原本是仗着打棒球的名义进公司,如今失去活跃的场合,待在公司里只觉得痛苦,结果才进公司半年,他便主动提出辞呈。之后,他一直过着近乎茧居的生活,直到今年春天才开始打工。 「我是不是该拜托孝太郎替我办个疾病康复的祈愿啊……」 良彦自虐地喃喃说道。这半年来,他漫无目标、毫无气力,固然是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医生说已经没问题的右膝仍不时发疼,使得他虽然有心找份安定的工作,却描绘不出未来的蓝图。 搭乘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后,良彦正想穿越通往自家方向的斑马线,却发现有个老人蹲在连接步道与地下道的楼梯旁。老人穿着藏青色的着流【注:仅单穿和服,而不搭配袴,为男子较轻便的和服穿着。】,脚踩着现在已经不常见的两齿木屐,身旁放着一个暗紫色的包袱,上秃的脑袋有着明显的淡褐色污渍。他抖着白色长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光景与良彦痛苦的记忆不期然地重叠了。 「您没事吧!」 最坏的事态闪过脑海,良彦宛如弹跳起来似地冲向老人,跟着忆起的是胸口的钝痛,以及再也见不到的祖父那稳重的微笑。 「要我叫救护车吗?您有什么老毛病吗?」 在大学棒球社时代,良彦曾因为社团的规定而参加过市民救护员讲习。他一面将当时习得的知识从记忆的角落挖出来,一面抱起老人,确认对方有无意识及呼吸。这一带虽然是站前的闹区,但由于电车刚开走,没有人路过,而他也没看见疑似老人同伴的人。 「胸口会痛吗?」 老人骨瘦如柴,比想像中还轻。幸亏他仍有意识,只是胀红了脸,抓着喉咙。看来他并不是胸口痛,而是喘不过气。 「是噎到东西吗?」 若是如此,那可就得分秒必争。良彦感觉到在自己低语的同时,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爬上胸口。他记得在因窒息而停止呼吸的情况下,只要经过四分钟,心肺复苏的机率便会降低到百分之五十。 良彦立刻用膝盖支撑抱起的老人,让他趴下,并用手掌用力拍打肩胛骨一带。现在没时间慢慢叫救护车,老人缺乏体力,如果不就地急救,只怕他的生命将会燃烧殆尽。 「加油!」 良彦一面拍打老人的背部,一面对他喊话。 「倒在这种地方,您的家人一定会伤心……您有孙子吧!」 良彦最爱的祖父已经不会回来了。一想到这种痛苦,良彦不能不救这个老人。老人一定也有家人在等他回家。 「我也、不会、放弃的!」 说着,就在良彦不知第几次用手掌拍打老人的背部时,身体僵硬的老人口中吐出一个比拳头略小的白色物体。 「出来了!」 就在良彦大叫的同时,老人开始剧烈咳嗽,良彦轻抚着他的背部,松了一口气。刚才老人连咳嗽和说话都办不到,现在看来自己的急救是及格了。 「您没事吧?」 随着咳嗽止息,脸色也逐渐恢复的老人举起一只手,回应良彦的喊话。接着,他缓缓坐起身子,用手抹了抹嘴角,仰望天空。 「啊,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老人神清气爽地说出这句话。 「我到这附近来,顺便买了很久没吃的『若叶』麻糬,但是吃得太急了。」 老人拍了拍自己的秃头,转向良彦。 「已经隐居的老人真不该得意忘形,还学人边走边吃。要是你没经过,搞不好我就这么走了。真的很感谢你,谢谢。」 老人握住良彦的手,深深垂下头来。正面一看,老人身材矮小,有张很得人缘的脸庞,眼角的笑纹让良彦有股亲近感。 「啊,不客气……您没事就好。」 老人刚才蹲在地上时的模样和现在的轻快语气之间的落差,令良彦感到困惑,忍不住抓了抓脑袋。总之,老人脱离险境是件可喜的事。虽然对方只是个偶然相逢的陌生老人,但是良彦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成功救了他。话说回来,吃麻糬 吃到噎着,他到底吃得多急啊? 「麻糬容易卡在喉咙……」 「是啊,这次完全是我的疏忽,原谅我吧。」 老人再度垂下头,良彦连忙改口,. 「啊,不是,没什么原不原谅的!我只是想请您下次吃的时候小心一点……您的家人一定也会担心……」 说这种话,会不会被认为是毛头小子多管闲事?良彦如此暗想,说到一半,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声。老人望着他,突然露出慈祥的眼神。 「敏益有个好孙子呢。」 听见老人的低语,良彦猛然抬起头来。 「咦?您认识我爷爷吗?」 那是一年前过世的祖父名字。 「对,我跟他很熟。」 「是……朋友吗?」 「意思差不多,是老交情了。」 老人一脸怀念地点头,缓缓拾起地上的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本比文库本稍大一点的绿色册子。 「今天我是来找你的,我想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老人递出册子。 那是本用和纸制成的奏折型册子,封面有些污渍,看起来不像新品。 「……这是?」 良彦诧异地问道,老人则以温和的视线看向册子。 「这是敏益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是最后大家都同意把它交给你这个孙子。」 良彦不解其意。老人说是寄放的,代表这本来是祖父的东西罗? 「你一定能够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其他的事,去问狐狸吧!」 顺手接过册子的良彦仍感到困惑,但老人神清气爽地说完这句话后,便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去。 「咦?呃、呃!」 良彦连忙朝身穿着流的背影呼唤,但老人的步伐比想像中轻快许多,头也不回地离开。 「请、请等一下!至少告诉我您的大名……」 良彦追着老人的背影,弯过小巷子的转角,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咦……」 他刚才追逐的着流背影一眨眼便突然消失,眼前只有熟悉的小巷子和栉比鳞次的住宅。老人是弯进了某条岔路吗? 「……他是爷爷的同学吗?」 就年龄推测,这个可能性很高,但良彦终究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来头。 良彦迷惘片刻,最后放弃归还册子,短短地吁一口气。主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即使他想归还也无从还起。 手上的册子缝了层布,依角度不同,看来既像青绿色,也像嫩叶色,做工非常精美。良彦确认一下内文,全书三分之一的页面都已经写上文字。 「……这是什么?」 每页都用同样的书法字体写下一段乌黑的文字,而且盖上各种设计别致的朱印。然而,这些文字良彦完全不熟悉。志那都比古神、天之久比奢母智神、日名照额田昆道男伊许知迩神等等,看在他的眼里根本与暗号无异。 「……完、完全不会念……」 就算要猜也无从猜起的汉字排列,这是某种名称吗?或是古文?良彦不明白。他皱着眉头随意翻页,发现后头三分之二的页面都是一片空白,白色的和纸显得相当刺眼。 良彦阖起册子,叹了一口气。这些复杂的汉字他根本看都看不懂,不知道祖父的这本书有什么用途? 「先回家吧……」 问问家人,或许会有人记得这本书。良彦一面如此暗想,一面加入匆匆踏上归途的人群,再度迈开脚步。 二 良彦与父母、妹妹同住,直到一年前为止,祖父也与他们住在一起。祖母在良彦高中时因为心脏病突然逝世,之后,良彦家便把成了孤家寡人的祖父接过来同住。祖父的个性稳重沉静,即使不说话,感觉心意也能相通,对于良彦而言,是个令人感到安心的长辈。而且祖父似乎也和良彦有相同的感觉,虽然从不过问良彦的事,但每逢良彦要参加运动会或远足,便会替他制作晴天娃娃;如果良彦感冒,也会替他调制特制的蛋酒,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参拜神社是祖父每天的例行工作,有时会带着良彦一起前往大主神社,有时则是独自一人踏上参拜之旅。 收到祖父因为脑干出血而昏迷的消息,正好和良彦失去棒球这个心灵支柱是同一时期。 祖父的意识迟迟没有恢复,主治医师也说他年事已高,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良彦继棒球之后,再度面临昨天还理所当然地陪在身旁的人事物或许会突然消失的现实。 说来讽刺,透过电话得知祖父过世的那一天,天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 那一天,在公司里如坐针毡的良彦,到了午休时间,便一个人逃跑似地来到公园,硬生生地将超商饭团塞进口中,而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将手机压在耳边,抬头望见的是无垠的蓝天。 这幅残酷的美景,将良彦心中仅剩的意志和紧绷的忍耐丝弦轻易地切断了。 「我出门罗!」 妹妹的声音从楼下隐约传来,良彦微微地睁开眼睛。一瞬间,梦与现实混在一块,良彦眨了三次眼,才察觉眼前的风景正是自己熟悉的寝室。 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是还在上大学的妹妹为了上第一节课而前往学校的时段。她和除了棒球以外一无是处的哥哥不同,是学生会干部,老师和家长都对她印象良好。在家也会帮忙做家事的妹妹个性稍嫌强悍,对待哥哥的态度颇为粗暴。 「良彦~你醒了没~?」 今天不用打工,良彦翻了个身,原本打算继续睡回笼觉,耳边却传来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母亲声音。 「如果醒了,快去吃早餐行不行?妈妈今天要工作,想快点收拾!」 我行我素的母亲基本上是不管良彦的行程如何安排的。别的不说,她没把失业半年的儿子赶出家门,还肯替他做饭,已经够仁慈了。 良彦本想无视母亲,继续睡回笼觉,但最后还是慢吞吞地坐起身子。三坪大的寝室里实在称不上井然有序。过去花费在棒球上的时间,最近都耗费在线上游戏。良彦避开堆在地板上的杂志下床,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凌乱的书桌上。 「……咦?」 昨天陌生老人送给他的册子,不知何故呈现摊开的状态,但良彦记得昨天明明是阖上的。他也考虑过被风吹开的可能性,但是窗子只开了一道细缝换气,不可能有足以翻开册子的强风灌进来。 良彦一面克制呵欠,一面走向书桌。昨天,他不着痕迹地向父母打听了册子的事,但两人都说毫无印象,不过,祖父曾到全国各地的神社参拜,或许是当时留下的纪录簿。良彦上网查过册子中的某段文字,得知似乎是神明的名字,但对于其他部分依然一无所知。 「唔?」 良彦窥视着摊开的册子,发现上头似乎写着文字。在写有内文的三分之一页面的最后一页,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念的神名之后,有道以淡墨写下的字迹。 「之前有这个吗……?」 良彦以为自己睡迷糊了,揉了揉眼睛,但眼前所见似乎是现实。或许是自己昨天翻阅的时候没注意到吧。 「……方、位、神……?」 良彦拿起册子,逐字念出上头的文字。他连这三个字排在一起该怎么念都不知道,是念成「houizin」吗?和其他页面字体相同的这三个字,显然是用娴熟的笔法写下的,一撇一捺都柔软且美丽;不过,用的却像是写白包用的淡墨,不像其他页面的文字那般乌黑且强而有力。 「……这是什么?」 除了这三个字以外,没有任何记述,令良彦歪头 不解。他刚起床,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是茫然地望着这三个字。良彦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正打算开启电脑搜寻这三个字时,耳边再度传来母亲的声音。 「良彦~你到底吃不吃饭啊?」 「啊,要,我要吃!」 良彦如此回复在门外再度叫唤的母亲,慌忙下楼吃早餐。 ※ 从良彦家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便是坐拥大主神社的大主山。虽然名义上是山,但其实只是个小山丘,山麓和大学的广大校地为邻。 走过并列着社团招生看板的步道,再沿着时钟台所在的正门前道路走到尽头,便是鲜红色的第一鸟居—穿过始于第一鸟居的碎石子表参道,即可看见手水舍和第二鸟居,以及通往本宫的长阶。 「方位神?」 孝太郎从授予所【注:神社内贩卖护身符及绘马等物品的地方。】的窗口探出头来,打量着良彦带来的册子。 想知道关于神明的事,与其自己慢慢上网搜寻,不如问孝太郎比较快——这就是良彦造访大主神社的理由。他也跟着窥探孝太郎手上的册子。 「这个名字我看不懂,而且这本书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更是一头雾水。是我爷爷的朋友送给我的,说是爷爷寄放在他那里。」 另外,那个老人还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是最后大家都同意把它交给你这个孙子。」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老人还叫他去问狐狸,这和稻荷神【注:日本神话中掌管谷物、食物之神,相传狐狸为其使者。】有什么关系吗? 「看起来像是御朱印帐,但是又不太一样……」 「御朱印帐?」 良彦反问对着册子沉吟的孝太郎,孝太郎便从手边的展示柜中拿出御朱印帐的样品,递给良彦。只见略带灰色的白底封面上,画着大主山草木的水墨画,旁边则是红色的鸟居。 「参拜神社时,会将神社的名字、日期还有那个神社特有的印章盖在这种朱印帐上,留作纪念。现在有很多人参拜的时候都会收集这种纪念章……」 说到这里,孝太郎又沉吟起来。 「不过,这里面写的全都是神名,还有很冷门的久久纪若室葛根神,连我都想不起来祂是什么神……神名的排列方式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规则性……啊,还有日名照额田毘道男伊许知迩神耶!这个名字我当初背了好久。」 孝太郎夹杂了感想,又继续说道: 「但御朱印帐一般不是写神明的名字,而是写神社的名字。还有,为什么只有方位神的墨水这么淡?活像丧事似的。」 孝太郎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良彦则是望着与护身符并排的御朱印帐的样品。上头用浓墨写着乌黑的文字「参拜 大主神社」,左端是年月日,而大主神社的朱印、社殿图样的朱印以及「坐镇大主山」字样的朱印,则是直接盖在神社名上头。这和他那本只有神名与朱印的册子不太一样。 「我们这里也有供奉方位神的末社,但是一般不会特别写出祭神名……」 「咦?这里有方位神?」 听孝太郎这么说,良彦抬起头来。他之前从没留意过神明的名字,这才知道原来方位神近在身边。 「其实方位神并不是神道教的神明,而是阴阳道的神明。阴阳道在明治时代被废止了,不过我们这里的四石社供奉着方位神。」 「……阴阳道就是安倍晴明的那个吗?」 良彦询问,孝太郎点了点头。 「对。古时候,佛教、道教、神道和阴阳道全都混在一块,根本是大杂烩。阴阳道被废止以后,百姓不能光明正大地祭拜方位神,就把祭神名给改了,直到昭和初期才改回来。不惜如此大费周章也要把方位神留在末社里,可见当初信奉的人应该不少。」 孝太郎淡然说明,眼睛依然注视着册子。 「……话说回来,末社是什么?」 良彦几乎每天跑神社,但是对于神社的知识不怎么深厚。 孝太郎取出用来分送给香客的单色印刷纸张「大主神社简介」,在良彦面前摊开。 「所谓的末社,就是本宫之外的小神社,另外也有些被称为摄社,供奉的大多是和本社的祭神有关系的神明,比如神明的妻子或孩子。」 孝太郎指着纸上的境内图,继续说道: 「大主神社有两个摄社,七个末社,境内还有供奉饮食类祖神的神社,神明挺多的。」 「原来那些小神社是这种用途啊……」 良彦忍不住就地环顾境内。他看过那些小神社,但从未思考过那些神社是什么;而良彦自行认定的参拜场所「大天宫」,似乎也是末社之一。 「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你爷爷很喜欢神社,或许这本册子只是他写来自娱。方位神这三个字,搞不好是他试笔时写下的。你就当作是爷爷留下的遗物,乖乖收下吧。」 孝太郎兴味索然地下了这个结论,将册子递还给良彦。 「……嗯,也对。」 良彦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若能再见到那个老人,直接问他当然最好,但是良彦根本不知道对方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祖父的朋友,彼此重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啊,对了,这个方位神的神社在哪里啊?」 良彦向孝太郎道谢后,本想回去,却又突然感到好奇,便如此询问。 「穿过第二鸟居以后就是了。从境内下了阶梯以后的右手边。」 孝太郎从授予所的窗口探出身子,比手画脚地替良彦说明。 良彦一面沐浴在响彻大主山的蝉鸣声中,一面依照照孝太郎报的路,走下通往参道的长阶。阳光穿过头上迎风作响的枝叶,落在石阶上。半途,良彦和某个年迈的香客擦盾而过,双方都轻轻点头致意。虽然彼此素不相识,但是不必交谈,也能窥见聚集在同一尊神明底下的人们和善的一面。每当遇上这种场面,良彦总是感触良多。平时他并不会对路上遇见的人们打招呼,可是一到神社,既非氏子、信仰也不怎么虔诚的他,却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种行为,实在很不可思议。 「就是这里啊……」 良彦穿过位于第二鸟居内侧的石造鸟居,鞋底将碎石子踩得沙沙作响。前方的红色小神社不像本殿漆得那么光鲜亮丽,似乎有点褪色:虽然内部很小,只可勉强容纳一个人,但是盖得很精巧,宛若本宫的迷你版。神社的正面也有放香油钱箱,良彦印象中看过香客先到这里参拜之后才上本宫。 「我以前完全没听过方位神……」 神社前的鸟居旁有个记载由来的立牌,根据立牌所示,这座神社叫四石社,建造年代不详,但平安时代的书籍便已经有这个名字。境内四角各埋着一个可以用手环抱的大石,正是代表四个方位。 良彦打开手上的册子,确认以淡墨写下的文字及立牌上的文字。 「的确是方位神……」 虽然名字一致,但这又代表什么?良彦环顾四周,并没有足以解开册子之谜的线索。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回家。 「你就是差使?」 突然有道声音传人耳中,良彦回头观看,但是背后并没有人,只有历经了盛夏的树木迎风摇曳着。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要说是自己听错,也未免听得太清楚。良彦感到不可思议,再度环顾四周,发现有一只狗坐在神社石阶上的香油钱箱彼端。 良彦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这只狗的踪迹,不知它是从哪里跑进来的?是附近人家饲养的家犬吗?良彦转动视线,想确认它有无项圈,却发现这只狗长得有点怪异,不禁皱 起眉头。 「……不是……狗……?」 良彦本来以为它是只体型稍大的柴犬,仔细一看,才发现它全身都披着亮丽的金黄色毛皮,四脚的脚掌则如渐层一般转为银毛。以狗而言,它的鼻口似乎过细,竖起的耳朵也太大;和身躯差不多长的尾巴粗大蓬松,教人看了忍不住想摸。它那双鲜艳的黄绿色眼眸一直盯着良彦看,几乎快把他吸进去了。 「咦……」 良彦如此低喃,随即哑然失声。 眼前的不是狗,而是一只美丽的狐狸。 「竟然将我误认为狗,实在无礼至极。此地有都城,从前仍时兴方违【注:平安时期由阴阳道发展出来的习俗,意指出远门前先占卜方位之吉凶,若目的地的方位为凶,则先到不同方位的他处过夜再前往目的地,以趋吉避凶。】的时候,我可是倍受重视。」 再度传来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那只狐狸口中发出的。 良彦望着这幅光景,呆立片刻之后,缓缓地捂住眼睛,垂下头来。他明明睡得很饱,难道疲劳还没消除吗?居然看见狐狸,而且那只狐狸还会说话。 「……原来如此,那本书最后落到你的手上啊?」 狐狸确认似地说道。良彦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再次目睹它的身影,背部不禁冒出冷汗。 「……狐狸在说话……」 「你带着那本书,代表你是来办差事的?」 「真的假的啊……」 「那我就闲话少说。我要交代你办的差事是……」 「这是立体影像吗……?」 良彦忍不住走上前去,用右手抚摸狐狸柔软的毛皮,狐狸慌忙甩开他。 「住、住手!没有我的许可不许摸!」 良彦的手背被狐狸用前脚抓出一道红色爪痕。见状,良彦暗暗倒抽一口气。无论是毛皮的触感或是被抓伤的痛楚,在在显示这不是幻觉。 「别以为你手上有『宣之言书』,就可以为所欲为!」 狐狸焦躁地举起右前脚,指了指良彦手上的绿色册子。看来它的脾气不太好。 「原来这本书叫这个名字……」 良彦没听过「宣之言书」这个名号。话说回来,眼前都有只会说人话的狐狸了,其他事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是昨天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给我的……他说是我爷爷寄放在他那里……」 这该不会是「死亡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吧? 正当良彦胡思乱想之际,狐狸收拾心绪,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你是如何得到它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听我的吩咐。」 「……听你的吩咐……?」 良彦不解其意,皱起眉头。看见他的表情,狐狸微微歪了歪头。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人都来了,却不办差事?」 「请、请等一下,什么吩咐、差事的,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光是突然出现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就教人难以接受了,还有其他的吗? 面对哑然无语的良彦,狐狸啼笑皆非地微微叹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 连对这句话都感到疑惑的良彦,突然想起那个老人的话语。 「啊!对了,那个老爷爷说过『其他的事,去问狐狸』……」 那个老人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说那句话的吗? 听良彦这么说,狐狸的鼻口明显地皱了起来。 「……怪不得,我还在想这次怎么这么反常,头一个就写我的名字……那个臭老头……」 狐狸小声嘀咕,叹了一口气,又清了清喉咙。 「你手上的是『宣之言书』,别名叫『差事簿』。」 良彦看着册子鲜艳的封面。 「得到这本书的人,必须依照书中浮现的神名造访神社,并替坐镇该神社的神明办事。换句话说,就是当神明的差使。」 听着黄绿色双眸的狐狸道出原委,良彦的大脑资讯处理速度追不上,愣在原地好一阵子。别的不说,打从狐狸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违反常理。 「………………神明的差使…………?」 良彦重复这句话,各种回路逐渐在脑内连接起来。 「…………为什么找上我?」 这是第一个疑问。 「再说,既然是神明,应该可以自己想办法吧……?」 良彦一头雾水。别的不说,没有比神明更强的神力,要怎么替神明办事?直到半年前都还是个茧居族,没有再次就业、只是游手好闲的良彦,哪来这种本事? 狐狸从隐约可见的牙缝间吐了口细细的气。 「别以为现代的众神是万能的。」 狐狸眯起黄绿色的眼睛,犹如在审视良彦一般望着他。 「从前,人们透过祭神的行为敬献感谢之心,神明借此补充神力,而凡人也可蒙受神明的恩泽。神与人是共生的关系。」 「这、这样啊……」 良彦愣愣地说道。他从没听说过神与人是互助互利的关系。别的不说,他一直认为神之所以为神,正是因为祂们是人类无法匹敌的存在。 「在日本,用正确的方式祭神的人少之又少,也难怪你不知道。过去,众神接受丰厚的祭祀,神威无远弗届,用不着派遣差使也能办事。可是,现在呢?」 「我、我不清楚……」 面对困惑的良彦,狐狸摇了摇头,宛若在感叹一般。 「我在这个神社里,常看见平时根本不祭神的凡人,心血来潮就跑来许愿,许完了便拍拍屁股离开。再这样下去,神的力量只会越来越衰弱……」 良彦自己也干过这种事,不由得露出苦瓜脸。不过,现在这个时代,去神社许愿不是常态吗?良彦也想不出除了实现愿望以外,神明还有什么工作。 「得到『宣之言书』的人,必须听候神明的差遗,代替力量减弱的神明办事。」 狐狸的黄绿色双眼再度捕捉住良彦。 「本来差使是由代代与神有渊源的人来担任,不过你的祖父常怀着谦虚与感谢之心参拜神,而且拥有一颗慈悲心,所以大神特别破例,赐他这个职务。」 听见狐狸谈起祖父,良彦抬起头来。 狐狸似乎回忆起当时,带着温和的眼神继续说道: 「虽然是破例晋用,但他为了神明,从北到南四处奔走,是个好人。」 听见祖父受到赞美,良彦感到很开心;然而另一方面,听到这番话,也让他背上直冒冷汗。祖父的嗜好的确是参拜全国各地的神社,如果狐狸所言属实,那么这就不是单纯的嗜好,而是祖父为了替神明办事才四处奔走。 「不过,他毕竟是凡人,寿命终有结束的一天。你的祖父前往幽冥之后,众神再度商议,选出一个适当的差使。那是代代奉祀神明的古老社家【注:世袭神职的家系。】一族之子。」 「咦?那为什么又会找上我……?」 良彦早就觉得奇怪了。或许这话不该由自己来说,但蔌原良彦绝不是那种会被神明看上的人才。他和优秀的妹妹不同,做什么事都普普通通,连唯一的专长棒球也不能打了。 狐狸瞥了良彦一眼,不悦地叹了口气。 「一般而言,被选上的差使和『宣之言书』是用『绪带』连接起来的……」 说着,狐狸举起右前脚,在空中画了个复杂的图案,接着又用鼻尖指向良彦的脖子。 「现在你应该也看得见了,从你脖子后方冒出来的就是绪带。」 良彦连忙低头察看,只 见刚才看不见的绿色丝线模糊地浮现,连接着「宣之言书」和自己的后颈。 「这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是绪带。」 良彦想确认自己的后颈,在原地猛打转;狐狸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先前中选的差使因为某些缘故,绪带断了,所以临时需要找个人代替他担任差使。」 「断了……?」 良彦重新检视从「宣之言书」冒出来的绿色绪带。即使触摸也没有触感,想抓也没有实体,感觉就像雷射光。 「……那、那只要再绑起来……」 如果断了,再绑起来不就好吗? 听了良彦的话语,狐狸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没这么简单。绪带是连接神和差使的东西,不是想摸就摸得到。」 「这样啊……」良彦喃喃说道,再度望向绪带。刚才还看得一清二楚的绪带,随着时间经过逐渐变淡,最后便看不见了。 狐狸眯起黄绿色的眼睛,继续说道: 「虽然是代理差使,但这可不是谁都能担任的工作,由于必须奔走全国各地,最好要年轻,而且要谦虚、心怀慈悲、亲近神明并且清高正直。只可惜找遍全国各地,也找不到符合所有条件的人。此外,优秀的人才多半担负重要职务,又或是为了担负重要职务而在接受教育,没时间替神明办事。所以挑选人才的高位大神只能把条件越降越低……」 狐狸瞥了良彦一眼,令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认为再听下去自己会感到高兴。 「……我该不会是用消去法选上的吧……?」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光是如此。你是敏益的孙子,也是个很大的因素。」 狐狸并未否认消去法的部分,若无其事地回答。 「……除了我是前任差使的孙子这一点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这个嘛……」 面对良彦的问题,原本滔滔不绝的狐狸突然撇开视线,变得支支吾吾。 「的确,你这个人……死气沉沉,宽以待己,却又希望别人了解你,而且是个冥顽不灵的小顽固,工作也做不久,还是个茧居族……窝囊废……大神怎么会允许你当差使呢……我可是反对的……」 「咦?呃,等等,我不是想听我的坏话耶!」 为什么自己得被一只刚见面的狐狸批评成这样?而且最可悲的是对方完全没说错,所以良彦无法反驳。 喃喃自语的狐狸收拾心绪,转向良彦。 「总之,差使这个位子不能空下来,这算是暂时代理的临时措施,只要找到下个人选,立刻可以还你自由。在那之前,你得遵照『宣之言书』,替神明办事。」 良彦觉得有太多地方令他难以接受,用狐疑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狐狸。如果是好言拜托他,或许他还肯答应;但是被说得一无四处,还要叫他替神明办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别的不说,这番话是真的吗?该不会只是自己在作梦吧?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良彦对着在脚边卷尾而坐的狐狸提出这个最基本的疑问。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 狐狸有些傻眼地叹一口气之后,说道: 「我是坐镇于这个神社、掌管方位的方位神。因为我的毛色如此,其他神明都叫我『黄金』。」 那身美丽的毛皮似乎变得更加闪亮了,良彦感到刺眼,忍不住眯起眼睛。 「……祢是神明……?」 良彦有些难以置信,如此反问。虽然他常来神社参拜,但其实不怎么相信神的存在。这样的他—— 「……真的假的?」 居然会亲眼见到毛皮蓬松好摸,但个性有点急躁的狐神。 「『宣之言书』浮现的不就是我的神名『方位神』吗?」 闻言,良彦困惑地点头。 见状,黄金露出满意的微笑。 「那就听我吩咐吧!」 三 「狐狸?」 再度返回大主神社境内的良彦,挡在正好走出来的孝太郎面前,抓着他不放。 「对。方位神是狐神吗?」 良彦指着在身旁用后脚搔着下巴的黄金,如此问道。 良彦还没单纯到别人自称是神明便深信不疑的地步。不问问第三者的意见,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只自称「黄金」的狐狸。 「方位神的种类很多,有吉神也有凶神……应该是这些神明的总称吧?至于是不是狐狸我不知道,我又没看过。」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说道,确实有超级现实主义者之风。黄金应该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但他毫无反应,看来他看不见黄金。 「呃,那只狐狸说我是差使……」 说着说着,良彦的脑海一角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直接,果不其然,孝太郎听了,面露同情之色,将手轻轻放在良彦的双肩上。 「良彦,听我一句劝,回去睡觉吧!」 「说的也是……」 良彦干笑了几声。其实他睡得可饱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黄金并未插嘴,只是打了个呵欠,百般无聊地望着他们。 「还是要我替你办个解厄祈愿?五千圆,要先付清。」 孝太郎不耐烦地抓了抓后脑,如此说道。良彦顿了一顿,询问: 「……没有友情价吗?」 「没有。」 「我想也是。」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对方说得如此干脆,反而爽快。 「你特地折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待会儿有初宫参拜【注:祈求婴儿平安长大的仪式。】和计程车车行的行车平安祈愿,我很忙。」 孝太郎表示他得开始准备,转身就要回社务所【注:神社的办公室。】,良彦对着他的背部问道: 「……顺便问一下,办理初宫参拜和行车平安祈愿,神社可以赚多少钱?」 孝太郎默默回过头来凝视着良彦,并缓缓露出微笑。 「你的想法怎么这么俗气?良彦,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献给神明的虔诚心意。」 少骗人! 望着通往社务所的木门关上,良彦当场无力地跪下来。孝太郎铁定是认为,与其听朋友胡言乱语,不如选择现实上的实质收入。可是,良彦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狐狸正撑直了前脚伸懒腰啊! 在香客们狐疑的视线注视之下,良彦最后左摇右晃地离开现场。他疲惫无力地走向通往参道的长阶,在途中耗尽气力,跌坐在地。跟在他身后的黄金也在同一阶坐下来,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宛若在笑。 「那个权视宜挺有趣的,表面上看来沾满世俗味,却没失去内心的光芒。清浊并容的神职人员……有意思。」 「如果祢中意孝太郎,不如去拜托他吧。」 良彦自暴自弃地回了一句。听到自己是临时被找来代打,怎么提得起干劲?更何况这只狐狸是否真的是神明还有待商榷。 「他来当没意义,『宣之言书』是在你手上。」 「反正只是代理,谁来当不都一样吗?」 「被选上的可是你啊!」 「还不是靠我爷爷的关系嘛!」 听到良彦自虐般的回答,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轻轻摇动金色的尾巴。 「……我不希望你得意忘形,所以本来不想告诉你……」 说着,黄金瞥了良彦一眼。 「虽然你只是临时代理,但你之所以获选为神明的差使,除了是敏益的孙子这一点,还有其他理由。」 听 到这句意外的话语,良彦微微睁大眼睛。他不是用消去法选上的吗? 「我长年隐居在神社里,大约一年多前,看到你每天都跑来这里的末社报到。」 嫩绿的树叶在头上迎风摇曳。 「你没跟你那个权视宜朋友说,自己偷偷跑到大天宫祈祷,对吧?为了你的祖父。」 良彦回望黄金的双眼,哑然无语。 这是他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秘密。 祖父病倒之后,良彦思考着自己能够为祖父做什么,最后决定每天前往大天宫,祈求祖父康复。他瞒着孝太郎和家人,无论刮风下雨,即使是在职场倍受孤单折磨后归来的夜晚,或一思及未来便满怀不安、彻夜难眠的早晨,都抱着疼痛的膝盖缓缓爬上石阶,每天前来参拜,从未间断。 「祢……怎么知道……」 平时良彦根本不信神,当时却打从心底期盼神明真的存在。如果世上真有这种超凡的存在,希望她们能够救祖父一命。当时的良彦认为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件事。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瞥了良彦一眼。 「你忘记我是神吗?还问我怎么知道?这种蠢问题就别问了。」 良彦无言以对,只好闭上嘴巴。他对于黄金的真实身分仍感到怀疑,但要说祂只是只普通的狐狸,又无法解释祂为何能说人话,以及为何对神明的事情如此清楚。承认祂是神明,反而较能释怀。 黄金的视线滑向头上,继续说道: 「无论有什么苦衷,遇上麻烦才来求神,不是件值得赞许的事。对于平日不祭神只会许愿的人,许多神明是敬谢不敏的。所以你也一样。照理说,即使你是前任差使的孙子,也不该中选,不过……」 说到这里,黄金停了下来,宛若在思索似地眨了眨眼。 「不过,当时你一心只为祖父的健康祈求,完全不提自己身体的疼痛及工作上的事。你的行为,都看在众神的眼里。」 良彦百感交集地垂下视线。他并不是为了获得赞美才那么做的。 他很清楚,即使膝盖能戏剧化地痊愈,现在的他也无法靠打棒球维生。若说他对长年从事的棒球运动已经毫无眷恋,那是违心之论;但是继续执著下去的热情,早已从他心中消失。棒球和祖父相比,在他心中的情感比重实在相差太大,仅是如此而已。而且…… 良彦微微地叹一口气。 而且,当时他或许把独自与病魔奋战的祖父,和在公司里孤军奋战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黄金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 「还有,昨天你在大天宫参拜时说的话,也成了另一个因素。」 「昨天……?」 昨天去打工前,良彦的确曾前往那座神社参拜过,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黄金的双眼捕捉住良彦。 「你向神明道了歉,对吧?说你当时不该许那种自私的愿望。」 听到这句耳熟的话语,良彦不禁瞪大眼睛。 自己当时的确说过这句话。迎接了祖父的一周年忌之后,随着心情沉淀下来,他萌生一些想法。他希望神明救祖父一命的心没有半点虚假,然而,在祖父还健健康康的时候,他没能为祖父做任何事;直到快失去祖父时,又无法接受现实。他觉得当时求神,似乎是软弱的自己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 为了寻找心灵支柱,为了寻求慰借。 为了找个地方发泄只能干焦急的情绪。 向神明祈求这些.或许是错误的。 世上没有人能够永远活着。 「来参拜的人本来就不多,为自己祈求的愿望感到后悔而跑来道歉的人更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当初祈求的还是别人的幸福。」 良彦觉得莫名尴尬而撇开视线。一切都被说出来,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你的这种态度获得肯定。所以,虽然你只是代理差使,神明还是将『宣之言书』赐给你。如果是你,应该能够帮助力量衰退的众神。」 黄金用前脚指着良彦手上的「宣之言书」。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无法理解你为何能够得到这本书。」 黄金似乎在讽刺良彦。 良彦也重新检视「宣之言书」,微微叹了口气。这究竟是奖赏?还是麻烦呢? 良彦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他现在已知道这本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也知道它为何落到自己的手上。 「可是,我担不起这种重责大任……」 良彦喃喃说道,走完剩余的阶梯,并望向一旁的四石社。 虽说只是代理的差使,但像他这种因为膝伤尚未痊愈而一直提不起劲去找工作,每天只是打电玩,吃饱睡、睡饱吃的人,高位大神到底有什么期待?失去过往建立起来的一切,失去重要的亲人,背叛周遭的信赖和鼓励——对于这样的良彦最感到无力及愤怒的,不是别人,正是良彦自己。 良彦打开手上的「宣之言书」,望着祖父曾代为办事的几个神名。 祖父与众神共度的岁月就在其中,这是良彦不知道的岁月。 「爷爷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拖着年迈的身体四处奔走,铁定不轻松,为何祖父要一直替神明办事?良彦在脑海中描绘温和微笑的祖父。和祖父同住之前,良彦每次去祖父家玩,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父母吵架不敢回家的时候,祖父总是摸黑前来寻找良彦,带着他回家,煮热腾腾的乌龙面给他吃。去公园拔草、打扫垃圾场……祖父总是觉得大家开心就好,独自揽下这些工作,因而祖母时常气得骂他是个滥好人。 「你想知道你祖父为什么当差使的话,可以继承他的志业看看。」 黄金摇动蓬松的尾巴,黄绿色的眼睛转向良彦。 「和你祖父做同样的事,或许就会明白。」 「和爷爷做同样的事……」 搞不好自己被黄金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良彦虽然也有这种念头,但他察觉到了:在不期然的状态下得到祖父留下的「宣之言书」的人是自己,能够继承祖父志业的人也是自己。 良彦感到迷惘,紧咬嘴唇。 祖父病倒时,他以为自己能做的事只有每天去大天宫祈祷。 但是相隔一段时日之后,却出现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继承祖父的志业。 「……我顺便问一下,只是顺便问问而已喔!」 仍在迟疑的良彦回头询问黄金。 「……祢想交代什么差事?」 良彦先是声明过后才如此询问。闻言,黄金的双眼立刻闪闪发光地仰望良彦。 「你肯接下这份工作吗?」 「这个嘛……我只是先问问看……」 毕竟只是代理,良彦实在很难坦然允诺。然而,黄金无视他的犹豫,咄咄逼人地质问: 「你到底接或不接?」 「好、好啦!我接,我接就是了!做到找到接手的人就行了吧?」 虽然只是暂代,但在这段过渡期间内承接祖父的志业,或许是上天为失去梦想和工作的良彦指引的一条明路。 「好吧。」 听了良彦的回答,黄金正襟危坐。 「我要交代的差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声明过后,黄金才说道: 「刚才我也说过,如今祭神的人变少了,因此众神逐渐失去力量。我希望你能设法让日本的凡人重新重视祭神,并对神明抱持畏惧及尊敬之心。这就是我要交代的差事。」 初秋的风吹过两人之间。 「……呃,我觉得这件差事我办不到耶……」 良彦撇开视线,抓了抓 脑袋。闻言,黄金瞪大眼睛。 「什、什么!你要拒绝吗?」 「我又不是政治家,也没有足以影响日本全体国民的魅力,更不知道该怎么改变别人的观念,让他们重新重视祭神。」 听完良彦的解释,黄金低吼几声。可是,没办法啊!良彦如此暗想。先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他是个梦想破灭、经历茧居生活、现在正在找工作的伤患,又不是魔法少女,能做的事极为有限。 「那、那么,只要畿内【注:古代日本首都及其临近地区,约为今日大阪、奈良、京都一带。】的人就好。若是居住于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人有所改变,应该能够影响……」 「啊,办不到、办不到。我说过了,这种事我没办法。有没有不必牵扯到其他人,只有祢和我就能解决的差事?」 良彦打断黄金的话,在四石社的石阶坐下来。见到他这种态度,黄金哑口无言。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对我这个神明尊敬一点!」 「是~遵命、遵命……这样就行了吗?」 「等、等一下!刚才那不是我要你办的差事!」 黄金连忙制止低个头就想了事的良彦。 良彦依然坐在石阶上,扭转身体望向神社。现在重新一看,这果然是个不像本宫那样受到重视的小神社。黄金说祂长年隐居在这里,不知究竟隐居了多久?换成是良彦,如果一直关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久久才能外出一次,一定有许多想做的事。 「祢一直待在这里,对吧?祢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是想去的地方吗?比如说……想吃什么好东西之类的。」 说着,良彦往下一看,发现香油钱箱后方有一本杂志。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我可是神啊!对人间的食物没兴趣。」 「……可是香油钱箱后面有本京都美食导览杂志,上面有一堆肉趾印……」 尴尬的气氛流动于两人之间。 「那是观光客忘记带走的。」 黄金故作平静地说道。良彦当着祂的面翻阅起杂志,并在报导「来京都非吃不可的十大甜点」那一页停下来。 「……都路里这一页上头超多肉趾印的耶!」 都路里是由有名的宇治茶老店辻利所经营的茶坊,贩卖以高品质的宇治抹茶制成的白玉馅蜜及冰淇淋等甜点,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抹茶圣代。每逢假日,店门前总是大排长龙。 「祢想吃抹茶圣代啊……?」 「不、不是!那只是前脚不小心踩到而已,绝不是我想吃——」 黄金慌忙辩解,但放在良彦身边的「宣之言书」突然发出淡淡的光芒,书页自动翻开。只见用淡墨写下的「方位神」三字,宛如用墨笔重新描写过一般,变得乌黑鲜明。 「请、请等一下,这不是我真心交办的差事啊!」 无视于慌忙靠过来的黄金,「宣之言书」上墨汁饱满又美丽的「方位神」三字完成了。 「大神,我可不承认!难道祢是为了这种差事搬出我的名字来吗?」 黄金忍不住用后脚站起来,仰望天空。 「请立刻撤回受理!大神!」 见状,良彦也跟着仰望天空。 「咦?神明交办的差事是采许可制的啊?」 他本来以为「宣之言书」上出现名字的神明可以随意差遣人,原来并非如此。 「这本『宣之言书』是高位大神创造的,差使要受理哪件差事全凭大神取决……可是!」 黄金咬牙切齿,对天空怒目而视。然而,上了黑墨的那几个字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是不知道高位大神在想什么啦。」 良彦拿起「宣之言书」,确认上头墨色变浓的文字。入木三分、强而有力的文字看起来欢欣鼓舞。 「我看祢还是死心吧……?」 四石社吹过了一阵与各人心思相异的风。 四 都路里的只园总店位于东西向连结松尾大社与八圾神社的四条大道上。京都最大的闹区是以四条河原町的交叉路口为中心形成,距离历史悠久的茶坊和餐饮店林立的花见小路也很近,只要是来京都观光的人,一定会走上一遭。 「让您久等了,这是特选都路里圣代。」 由于时值平日的白天,良彦得以立即入店。他坐在最深处的靠窗座位,从店员手中接过他点的圣代。 「岂有此理……」 黄金坐在良彦对面的位子上呜呜叫着。祂大可以不来,却一面抱怨一面跟来,看来祂果然对圣代有兴趣。 良彦假装在欣赏眼前的圣代,将脸凑近黄金,低声说道: 「欸,都来到这里了,祢别再抱怨啦!一个大男人独自进这种店要很大的勇气耶!」 店里几乎都是女性客人,虽然也有男性,但都是和女友一同前来的情侣档,男人独自来店的目前只有良彦一个人。 以白木为基底的桌椅、呈现几何图案的仿纸窗窗棂,不愧是茶坊老店,装渍相当高雅,和街上那些平易近人的咖啡馆大不相同,反而教良彦坐立难安。 「祢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亏我还点了最贵的。」 「慢着,谁说我不吃的?」 黄金探出身子,用前脚拍打良彦拿起长柄汤匙的右手。 「这是你用寥寥无几的财产买的,我不能浪费。」 说着,黄金灵巧地用前脚将装着圣代的容器拉向自己。 「自古以来,献给神明的神馔有很多种,而我们接收的是凡人寄托于这些供品之中的『心意』。换句话说,即使不直接放入口中,我们也能品尝供品的滋味。不过,现在还是……」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黄金的话还没说完,良彦便拿起汤匙,舀了一大匙圣代顶端的抹茶冰淇淋放入口中。 「谁叫你吃的~~~~!」 「才一口而已,有什么关系?钱是我出的耶。」 「你胆敢乱动献给神的供品!」 「拜托,祢想想嘛。」 良彦一面注意四周,一面放低音量,安抚气得胡须直发抖的黄金。虽然黄金一激动,语气就变得很暴躁,但祂一副毛茸茸的狐狸模样,实在没什么魄力。 「祢只吃我寄托在这杯抹茶圣代里的『心意』,代表圣代还是会留下来,对吧?我都花那么多钱点餐了,没吃完不是很浪费吗?还是说神明就可以浪费食物?」 或许是超级现实主义者的朋友教导有方,良彦搬出一套大道理来,又将汤匙再度插进圣代里,抢走装饰用的糖渍栗子。黄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用前脚拍一下桌子。 「我没说可以浪费!我正想好好放入口中品尝!你却擅自……」 「怎么?说来说去,祢还是要吃啊?」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对面的狐狸。要吃就直说嘛。 只见黄金灵巧地用前脚迅速完成餐前的一拜一拍手,慌慌张张地一口咬向超出容器的圣代顶端,以免又被抢食。 「……唔!这、这真是太可口了!」 黄金竖起耳朵,瞪大黄绿色的眼睛,全身宛若电流窜过似地打颤。 「我活了这么久,没想到人间居然有如此美味的东西……」 「太好啦,差事完成了。」 「我、我说过这不是我要交办的差事!」 「来,汤圆~」 良彦用汤匙从圣代中挖出汤圆,放进黄金口中。一旁偶然目睹的年轻男子,看见在半空中消失的汤圆,不由得猛眨眼睛。 「多么圆滑的口感和甘甜的滋味……」 「这个是抹茶果冻。」 「哦哦哦!暗绿色的柔软玻璃传来了茶味……」 黄金每吃一口,看在旁人眼里,圣代便像是忽然从良彦的汤匙中消失。若是圣代连续消失,或许周围的客人会感到怀疑,所以良彦只好费心计算时机,适时地将圣代送入自己口中,希望他人只把自己当成偶尔会把汤匙递向半空中的怪胎。 「良彦,多舀些浇了绿汁的部分给我!」 「汁……拜托祢说糖浆行不行啊?害我的食欲都没了。」 「那个栗子是我的!你刚才已经吃过了吧!」 「等等,知道了啦!别乱动。」 入口的甜点甘甜可口,满嘴奶油的狐狸在眼前兴奋地陈述感想。良彦发现看着这幅光景的自己,露出了许久不见的平和笑容。 那天晚上,良彦躺在床上看「宣言之书」,脸上却一直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便坐起身子。柔软的毛皮摸起来虽然很舒服,但老往脸上招呼,那可就很烦了。 「干嘛跟来我家啊……」 黄金占据了半张床,在良彦身旁呼呼大睡。不知道祂是不是在作梦,只见祂的尾巴和四肢不时抖动,每当尾巴一动,便会碰到良彦的脸。 「……除非你……重新替我办好差事……不然……我不回去……」 睡前一再重复的话语如今化为梦呓,在黄金口中咕哝。交办的差事是吃抹茶圣代,而且还是和良彦共享,似乎让祂很不服气。「祢明明就吃得很开心,现在还讲这种话?」直到刚才,良彦都还和祂为此争论不休。 「真罗唆……」 黄金连说梦话都要说这些,令良彦皱起眉头。 他已经办完差事,本来以为「宣之言书」上头会像祖父收集的神名一样浮现朱印,谁知完全没这种迹象。这可是代表差事还没办完? 「……不,或许……」 良彦突然灵光一闪,悄悄溜下床、走下楼,从摆放电话的桌子抽屉里拿出印泥。或许神名上的朱印不是自动浮现的,而是差使办完差事以后,神明盖的签收印。若是如此,要让仍有微词的黄金盖印并不容易。 良彦看着明明是只狐狸却鼾声大作的黄金,露出得意的窃笑。让黄金吃了抹茶圣代是事实,他问心无愧。 隔天早上,看见自己的神名上多了个自己完全没印象的鲜红色印记,某尊狐神大为愤慨。 「谁叫你擅自盖章的~~~~!」 右前脚的肉趾染成红色的黄金,毫不容情地将良彦从被窝中揪出来。 要点 神明讲座 1 神明的单位是什么? 神明不是用一个、两个计算,而是用一柱、两柱计算。至于为何采用这种计量单位,有各种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源于古代日本立柱让神明降驾的习惯。现在在讽访大社的御柱祭中,仍可看见举办神事时立柱的习俗。此外,在伊势神宫的正殿地板下,也安放了在净暗之中采伐的心御柱,可说是最重要且神圣的依代【注:神明降驾依附的对象物。】。还有另一种说法是,神明通常居住在历史悠久的树上,所以才以「柱」来计算。 黄金:顺道一提,护身符和符咒是用一体、两体,神轿是用一基、两基来计算。【注:以上皆为日文使用的计量单位,小说内文若有提及,仍以中文惯用的计量单位翻译。】 二尊 名言低潮期 一 「我记得葛城这块土地,是神沼河耳命建造高冈宫的地方。」 在初次搭乘的电车上,活像幼儿一样紧盯着窗外的黄金,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后,开口说道。 「此外,那也是葛城氏的根据地。我本来以为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那是什么?我没听过。」 在前往奈良的近铁电车中,良彦把爱用的邮差包抱在膝盖上,不着痕迹地掩口反问。幸好平日的车内比较空,没人注意他们,坐在座位上的乘客不是低头在滑手机,就是投身于舒适的晃动之中闭目养神。 「什么!现在人间连这种事也不教吗?你们上学堂究竟在学些什么!」 「学什么……这个嘛……埴轮【注:日本古坟时代特有的素烧陶器。】之类的?」 良彦学日本史,已经是五年多前还是高中生时的事。更何况高中三年级他选修的是世界史,所以对日本历史的记忆所剩不多。 「现在当真是个愚昧的时代,生在日本的人居然不知道本国的历史……」 「话说回来,祢是出自阴阳道的神明吧?阴阳道明明是从中国传来的,祢干嘛这么偏袒日本啊?」 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长年居住在这里,就会染上这块土地的色彩吗? 黄金叹了口气,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转向良彦。 「阴阳道或神道都是凡人胡乱区分的。我本来就是日本自古即有的神明,是凡人仿效阴阳道,自行替我取了名字。无论是神道或阴阳道.都不影响我过去是在日本倍受崇敬的神明这个事实。」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就连神社的祭神名,都会因为凡人的一己之私或神格相近等理由而改变。」 黄金若无其事地说道,并以兴味盎然的视线望向良彦。 「话说回来,我倒是没料到对这方面如此生疏的你会说出『阴阳道』这三个字。」 听了这句话,良彦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当然啊!我也是有查过的。」 其实他只是上维基百科确认过孝太郎告知的知识而已。 然而,听他这么说,黄金似乎颇感欣慰,一脸满意地竖起胡须。 「葛城这块土地和阴阳道也有关联。葛城氏在这块土地上繁荣起来,贺茂氏也一样。你应该知道,贺茂氏便是杰出阴阳师辈出的一族。这个地区本来就是神气酝酿之地……」 「哇,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 面对黄金滔滔不绝的讲古,感到厌烦的良彦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别说他根本不知道贺茂氏是什么来头,就连那是什么时代的故事都不晓得。 良彦一面叹气,一面将视线转向车窗外,只见即将收成的稻穗在窗外垂着头,充满乡村气息的田园风景一路流动。 十月上旬。这阵子天气不太稳定,那一天也是一大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过了傍晚五点,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这大概就是秋雨吧,或许等锋面过后,澄澈的秋日天空便会露脸也说不定。 良彦拿阴雨绵绵的天气当借口,没打工的日子完全窝在家里不出门。他一面上网浏览或玩线上游戏,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在荧幕上流动的他人「推文」。他在免费的社群网站注册,借以和大学时代的朋友维持联系,但辞去工作以后,已鲜少主动发言。 良彦和埋怨上司或拿工作上的事自嘲、自虐的昔日同学们不同,每天能够分享的事只有起床和吃饭。 今天是星期日,荧幕上排列着他人看了什么电影或去哪里玩等生活充实的讯息,但是对于良彦而言,今天、昨天和前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还是一样,老是窝在家里。」 一到这个时期,大主神社的星期六、日都排满婚礼,今天也有三组新人举办婚礼。顺利办完婚礼的孝太郎带着撤下的龙虾和鲷鱼等供品,前来良彦家。 「今天不用打工啊?」 「今天放假。」 「别人正在奋力祈求他人幸福的时候,你居然窝在这里挂网?真好命。」 正因为交情深厚,孝太郎毫不客气地埋怨,并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虽然直接从家里通勤并非完全不可行,但孝太郎以上班较为方便为由,独自在附近租屋;他常因为自己一个人吃不完,而带着撤下的食物类供品拜访蔌原家。尤其是每逢举办婚礼的日子,会有备用及没吃完的婚宴料理,菜色就会变得像今天这么丰盛。 「你有在找工作吗?」 良彦被踩到痛处,撇开视线回答: 「线上游戏的等级是有变高啦。」 「……如果hp增加就能找到工作,那可乐得轻松。」 「你大学的时候还不是常常在玩!」 「现在没那个闲功夫了。」 孝太郎疲惫地叹一口气,在床缘坐下来。床铺的另一侧,则是依然赖在良彦房里不回神社的黄金。 「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权祢宜啊?」 黄金兴味盎然地看着孝太郎如此询问,同时,看不见黄金的孝太郎也开口说道: 「对了,你今天上社群网站看过了吗?」 「他和你是朋友吧?」 「远藤和岸本一直在吐苦水。上班族就是这样。」 「打从他刚开始奉职,我就一直留意他。」 「等、等一下。」 黄金和孝太郎同时说话,良彦慌忙喊停。说来遗憾,良彦的耳朵性能没高到可以同时分辨两人话语的地步。 「干嘛?」 孝太郎歪头反问。 「不,我觉得……耳朵听不太清楚。」 良彦笑着打哈哈,对黄金投以不悦的视线。祂明明知道状况,不能体恤一下吗? 「每天只是在家闲混,身体居然还会出状况,你不要紧吧?是运动不足吗?」 伸直了脚坐着的孝太郎叹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就算想运动也不能运动啊——良彦及时将这个自虐般的答案吞进肚子里。 「电脑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请。」 为了将电脑让给孝太郎使用,良彦把自己开敔的视窗一一关闭,这才发现求职网站的页面藏在游戏画面背后,并未关闭。这么一提,刚才自己为了图个心安,曾稍微浏览过。 「怎么?你有在找工作嘛。」 耳聪目明的孝太郎接过手,坐在椅子上操作滑鼠。 「他好像有心找工作,但是每次看着那个叫电脑的玩意儿,嘀咕几句以后,下一瞬间又开始玩那个叫线上游戏的玩意儿。」 黄金明知道孝太郎听不见,却一面叹气一面说道。 「你这个权视宜也好好说说他吧,要多有一点危机感啊。」 「每天都光着肚子躺在床上,毫无危机感的狐狸有资格说我吗……」 良彦瞥了黄金一眼,喃喃说道。孝太郎讶异地回过头来。 「狐狸?」 「啊,不,没什么。」 良彦慌忙摇头,接着又掩饰似地将视线转向电脑画面。 「找是有在找,可是一直找不到好工作……」 良彦也没打算永远当个清洁工。虽然他心想自己才二十四岁,多得是重新起步的方法,但是不时发疼的膝盖让他无法全心投入。若是久站的店员工作和四处奔波的业务工作都得敬而远之的话,他可以找的业种和职种便相当有限。良彦只会打棒球,英检只有三级程度,也不擅长操作文书软体。 「要不要我收留你啊?」 孝太郎兴味盎然地看着征才广告。 透过父母的关系,在大学毕业前便 已经确定要去哪间神社奉职的孝太郎没找过工作,或许对他而言,连征才广告都是很新奇的东西。 「你要介绍的铁定是和神职一样累,薪水却很少的工作吧?」 听了良彦的话语,孝太郎露出奸诈的笑容。 神社的工作大多只有周休一天,基本上没有长假,也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听说七五三【注:在男孩三岁和五岁、女孩三岁和七岁那一年的十一月十五日举办的庆祝活动,小孩会盛装打扮,前往神社参拜。】时期、婚礼旺季或正月,更是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一旦成为侍奉神明的人,工作和私生活的界线就容易变得模糊不清。 「那你想做什么工作?」 「咦?」 被孝太郎这么一问,良彦错愕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不能打棒球对你而言是个重大的打击,也知道你的膝盖还会痛,可是不赚钱就没办法生活,对吧?现在你还可以靠着打工度日,可是总不能到了三、四十岁还在打工吧?现在只要有工作,你就该尝试看看。」 孝太郎一面看着电脑画面,一面如此说道。闻言,良彦对他喃喃说: 「……我知道啦!」 用不着旁人说,良彦自己最清楚;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踏出第一步,所以他才烦恼不已啊。 「你叫我尝试看看,可是我也有想做跟不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 孝太郎回头问道,良彦忍不住撇开视线。 「……这个嘛……我还在考虑……」 良彦和老家是神社、本人也从高中时期就决定继承家业的孝太郎不同,连未来的蓝图都还没画好。 其实,若有人问良彦长年从事的棒球运动,是否就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他也答不上来。或许只是因为他在棒球上的表现比其他方面好,良彦才继续打棒球。 「唉!良彦,你就是这样。」 孝太郎叹了口气,再度转向电脑。 「你老是讲这种话,日子一天天过,小心嘴上说着要寻找自我却变成迷失自我,等哪天回过神来,年龄已经大到很难重新找工作的地步,那可就糟了。」 孝太郎的话语毫不容情地刺向良彦毫无防备的心灵。 「你该多了解自己一点。」 右膝在发疼。 良彦用力咬紧臼齿,皱起眉头。 他和孝太郎自高中时代就认识了。打从当时便拥有豁达思想的孝太郎,可说是良彦至今认识的人之中,最值得侰赖的一个。因此,虽然良彦辞去工作之后,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之间的往来,但仍然和孝太郎私下保持联络,两人也经常见面。良彦以为他们双方都很了解彼此的长处及短处。 可是—— 「…………不懂。」 宛若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一般,良彦将自动涌上喉咙的话语化为声音。如果可以,他也想快点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也想和孝太郎一样邂逅打从心底想从事的工作;但就是因为做不到,现在的他才会进退两难、裹足不前。他比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窝囊。 不能继续打棒球、膝盖仍在发疼的是他。 孝太郎根本没尝过同样的痛苦。 良彦知道说这种话有多么可悲,但依然像吐出热腾腾的铁块一般说了出口。 「……你根本不懂!」 「话说回来,我有点意外。」 黄金坐在每站都停的电车上摇摇晃晃,喃喃说道。 「没想到你肯去。」 良彦将视线从缓慢行进的窗外景色移回来,对身旁的狐狸耸了耸肩。 「反正我很闲。」 在宣之言书浮现黄金的神名过后约一个月的昨晚,良彦所说的话让他和孝太郎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僵。孝太郎回去之后,他为了消除这种感觉狂玩线上游戏,此时,搁在桌上的宣之言书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并再度刻印了神名。 一言主大神。 书上浮现哪个神名,似乎是取决于创造此书的高位大神。是按照神明们感到困扰的顺序决定?还是依大神的喜好?这点连黄金也不知道。不过,宣之言书出现名字,便代表高位大神判断这尊神明需要差使帮祂办事,所以差使必须立即动身前往,听候吩咐。 「不过,虽然是代理,堂堂差使居然对于神明和神社如此无知……」 黄金在良彦身旁百般感叹地摇头。 「幸亏有我这个方位神陪着,你该心怀感激!」 没听过一言主大神这个神明的良彦不知该去哪里,便使用电脑搜寻,但他不是被游戏分散注意力,就是看着毫无关系的影片网站看得出神。黄金受不了他这种散漫的态度,才怒气冲冲地提议由祂带路。 「是、是,我很感谢黄金大老爷。」 「别忘记重办我的差事!别想用抹茶圣代打发我!」 「知道啦、知道啦!」 良彦一面留意周围乘客的耳目,一面把身子朝前探过来的黄金推回去。 「……话说回来,还真远耶。」 良彦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分。黄金指示的目的地是奈良县的御所站,从距离自家最近的车站出发,得搭两个多小时的电车才能抵达。想当然耳,车资不便宜,所以良彦虽然出了家门,但来到车站以后,又忍不住迟疑;谁知头一次搭电车的黄金大为兴奋,竟二话不说就穿过剪票口,良彦只得随后追上。对于靠打工维生,还得提供少许生活费给家里的良彦而言,这是一大笔开销。 「这么点路程就嫌远,你也未免太没用了吧?本来你该靠自己的双脚前往,是我让步让你搭车,你该感谢了。」 黄金叹了口气。祂是掌管方位的神,对于目的地及路程了若指掌;换句话说,祂是个高性能的狐狸型导航器。不过,黄金心目中最快的交通工具依然停留在马匹,所以要搭什么电车是良彦自己慢慢查出来的。 「什么让步?祢自己也想搭吧?」 「少、少胡说了!我对电车没有半点兴趣!」 黄金垂着耳朵说道。 良彦最近才慢慢明白,长年隐居于神社的黄金虽然具备现代文明的相关知识,但几乎没有亲身体验过。比如祂虽然知道电车是什么,却没搭乘过;祂知道洗衣机、冰箱、红绿灯和汽车长什么模样,却没实际使用过或近距离仔细观看过。因此,祂借由陪同良彦四处奔走的名目,得以接触各式各样的现代文明,其实是乐在其中。 「真羡慕祢,每天快快乐乐的。」 良彦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身旁的狐狸。这么一提,今天早上他发现黄金不在房间里,原来是跑到洗衣机前,盯着漩涡状的水流看。 「别、别误会!我可不是自愿跟着你四处跑!」 「是、是。」 「『是、是』是什么意思!答话答一次就好!」 「是~」 电车载着低声争吵的两人,畅行无阻地行驶着。 二 一言主大神似乎是在《古事记》下卷登场的神明。据黄金所言,由于祂处斩了许多人,因此被称为「大恶天皇」,是连当时的第二十一代雄略天皇都得向祂下跪的名神【注:意指由来古老、来历显赫且又灵验的神明。】。而一言主坐镇的神社,便位于大和葛城山的东南麓。 顺利抵达御所站的良彦快步前往站前的巴士站,搭上了巡行各公共设施的巴士。 从智慧型手机叫出的地图显示,电车车站离神社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连电车车资都舍不得掏出来的良彦,当然没有搭乘计程车前往的勇气和财力,既然如此,他更不能错过一天只有三班的巴士。 「一言主的神社位于东南方,以人类的脚程,大约是五十分钟的路程。如果你没有盘缠,何不用走的?」 黄金跟着良彦搭上巴士,不可思议地说道。 「我才不想走五十分钟的路咧!而且我的膝盖会痛。」 「真没用,又不是要你花好几天翻山越岭。」 「落伍的狐狸可不可以闭上嘴巴?」 「你骂神明是落伍的狐狸?」 「本来就是,祢刚才还不相信电车跑得比马快。」 就在良彦和黄金争论的期间,依序驶经医院、老人福利中心及市公所的巴士已经将近客满;放眼望去,乘客大多是老年人,车内也有股药味。不久后,随着铃声响起,车门关上,巴士又开始缓缓行驶。 巴士穿过住宅区,爬上平缓的坡道,黄金的眼睛仍为了车窗外的景色而闪闪发亮。祂把肉趾贴在玻璃窗上,脸也凑得近到黑鼻子几乎快撞上窗户的地步。祂似乎觉得会自行流动的风景很新奇。 在途中的巴士站,又有几个老年人陆续上车,他们似乎很习惯与人并座,随意找个空位便坐下。良彦望着这幅光景和恬静的乡间风光,突然回过神来,喃喃说道: 「我在干嘛啊……」 现在是待在这种乡间,融入老人日常景色中的时候吗? 良彦没跟上其他顺利出社会的同学们,现实生活更是搁下他步步前进。昨晚他用来攻击孝太郎的言语,其实是自己产生的毒素。自请离职已经过了一年,至今他仍走不出这个阴影,全是因为自己太软弱。 良彦下意识地用手触摸右膝。 孝太郎是关心自己才说那番话,良彦却以拒绝的话语回应他,这件事让良彦一直耿耿于怀。说什么「你根本不懂」,画下两人间的分界线,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孝太郎可说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为什么自己却对他说出那种话?良彦觉得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嫉妒人生一帆风顺的孝太郎,感觉很不舒服。不,这样的自己或许真的存在——说来令良彦反感到作呕的地步——把一切归咎于右膝,沉在温热的沼泽底、只会羡慕天空的自己,或许真的存在。 「烂透了……」 良彦没出声,只动着嘴唇。 或许孝太郎并没有良彦所想的那么介意,但即使如此,在一时冲动下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让良彦感到十分窝囊。其实他有很多机会道歉,却因为无谓的自尊心作祟而无法启齿,错失的话语直到孝太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仍无法对他的背影说出口。平时总是未经大脑就出口的话语突然梗在喉咙,令良彦喘不过气来。 「会痛吗?」 身旁突然传来询问声,良彦愣了一下,回头观看,发现坐在邻座的七十来岁女性,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用手捂住的右膝。 「啊,不,虽然膝盖有时候会痛,不过不要紧的。只是我不知不觉间就养成用手护着膝盖的习惯……」 触摸膝盖的手似乎不自觉地使上力。良彦慌忙摇头,老妇人露出安心的微笑。 「我看你脸色很难看,还以为你痛得很厉害。我最近膝盖也常常发疼。你是因为软骨的毛病吗?」 「不,我是半月板的问题。」 良彦苦笑。虽然同样是膝盖,但这和软骨磨损造成的退化性关节炎不太一样。 「哦,这样啊。也对,你还年轻嘛!我真是的,不小心就把你当成和我一样。」 老妇人耸了耸肩,从包包中拿出一颗梅子口味的喉糖递给良彦。 「把你拿来和我这种老太婆相比,你可别生气啊。」 「怎么会呢?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良彦连忙婉拒,老妇人却把喉糖硬塞给他,他只能困惑地道谢。仔细想想,两人都一样是膝盖发疼,虽然原因不同,尝到的痛苦却是一样的;即使对方弄错了,他也毫不在意。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却老是脱口而出。我还曾经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和媳妇吵架呢。」 老妇人打趣地说道,良彦露出苦笑。 「……啊,不过,说错话的经验我也有。」 良彦一面随着巴士晃动,一面望向窗外。 「每个人都会犯这种错……」 见了良彦的模样,老妇人的嘴角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又拿出另一颗喉糖放入口中。 「是啊,这种错误每个人都会犯上几次。像我啊,犯错的次数一只手根本不够数。」 老妇人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道: 「不过,我还是喜欢说话。和别人说话,我整个人精神都来了。虽然俗话说『祸从口出』,但是有时候,话语也会给我们力量,对吧?」 良彦重新打量身旁的女性。老妇人有一头白色短发,身穿藏青色羊毛衫,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能够拯救或是点醒我们。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来,不过我们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沉着脸一声不吭,反而是种损失。」 听了这番话,良彦也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或许老妇人说得没错。对自己而言,应该再说一次的话,就是向孝太郎道歉吧。 「我要开动了。」 良彦对老妇人说道,拆开包装纸,将喉糖放到舌头上。梅子适中的酸味和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不知何故,这让良彦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好吃吧?平时包包里没放这种喉糖,我就浑身不对劲,所以总是买了一堆来屯着。之前,我儿子……」 老妇人打开话匣子,良彦一面听她说话,一面投身于巴士的震动中。他早就料到会变成这样,反正陪她说说话应该无妨。面向窗外的黄金左耳有时会往后仰,似乎在嫌吵,但良彦决定装作没发现。 「我还在想,山里的精灵怎么在骚动?原来是有稀客光临。」 和老妇人道别之后,良彦下了巴士,在一条立有「葛城道」路牌的细长道路上行走不久后,便看见石造的第一鸟居;继续前进,则有代表神域与人世分界的下乘石【注:区分神域之石,有「在此之后便是圣域,不论是身分多么高贵的人都要下马步行参拜」之意。】拦路。更往前是灯笼并排两侧的石版路,石版路前端有道长长的石阶,爬上石阶后,就是供奉一言主的神社拜殿。 「瞧那美丽的金色身影,可是京都的方位神?带着凡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在境内迎接良彦等人的,是穿着黄色打挂的年轻女性。她有一头长达地面的乌黑秀发,白皙的肌肤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面露祥和微笑的模样看来像二十几岁,美得令良彦望而出神。良彦本来以为她是真人,但仔细想想,谁会做这种平安时代的打扮在外走动?事实上,刚才擦身而过的香客也完全没瞧她半眼;换句话说,其他人看不见她的身影。这么说来,这位女性就是一言主大神罗? 「这个人是获高位大神赐予『宣之言书』的代理差使。我是前一个交办差事的神明,但是对于差事的办理状况不太满意,所以才和他一起行动。」 良彦不悦地俯视瞥着自己的黄金。他很感谢黄金为自己带路,可是这只狐狸明明是神明,怎么这么爱记仇啊? 「宣之言书?好怀念的名字啊。上一次我交办差事,应该是在凡人开始解发的时候。那条连着脖子的绪带,的确是差使的证明。」 女性一脸怀念地说道,又重新转向良彦和黄金。 「失礼了,我是侍奉一言主大神的眷属,名叫阿杏。」 「咦?眷属?」 良彦开口反问深深垂下头来的女性。幸好平常日境内的香客极少,授予所的窗口也不 见神职人员的身影。良彦原本还以为这位女子是神明呢。 「是的,大约一千两百年前开始侍奉一言主大神。那就是我的原形。」 说着,阿杏指向某处。只见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矗立于竹墙之中,宛若一只巨大的手伸向空中;树干上围着注连绳【注:神道教中的祭具,为使用稻草编成的绳索,具有隔绝神域与人世,以及辟邪之意。】,扩散而出的枝桠比路边的行道树树干还粗。为了避免它因为本身的重量而倾倒,有根像梯子一样坚固的圆木支撑着它的侧边。 「原形……?」 良彦哑然无语地仰望那棵大树。这不就是所谓的御神木吗? 「银杏的精灵啊?」 黄金仰望着绿叶摇曳的银杏,眯起眼睛。再过一个月,这些叶子应该就会完全变黄吧。 「是。虽然力有不逮,幸蒙一言主大神赏识。」 良彦一脸惊讶,交互打量着亭亭玉立的阿杏和御神木。他好不容易适应会说话的狐狸,没想到这回又遇上树精。良彦短短地吁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发现竹墙旁有个介绍银杏的立牌,上头记载着树龄以及成为御神木的由来。 「大家通常叫我黄金,这个凡人是良彦。」 「啊,我、我叫蔌原良彦。」 正当良彦愣愣地望着立牌时,黄金介绍了他,他连忙低头行礼。 「我们来这里不为别的,是因为宣之言书上头浮现一言主的名字。既然高位大神下令了,祂应该是有什么困扰……」 说到这里,黄金猛然省悟过来,闭上嘴巴瞪着良彦。 「为什么我得替你说明!宣之言书选择的差使是你吧?你不会自己说明啊!」 「是祢自己要说明的,居然反过来怪到我头上……」 「谁叫你拖拖拉拉的!你真的知道自己是代理差使吗?」 良彦被黄金用前脚连打好几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望向阿杏。或许是因为从小参加的都是只有男人的社团活动,他不怎么擅长和刚认识的女性说话;更何况阿杏美貌非常,更让他的紧张感水涨船高。如果对方维持树木的模样,他或许还比较好说话。 「呃,就像祂说的一样,不知道祢们是不是有什么困扰……」 如果是打扫境内之类的差事,那就万万岁了。 然而,阿杏一反良彦的期望,用衣袖掩住泫然欲泣的脸庞。 「……天啊!原来一切都看在高位大神的眼里……」 有种麻烦的气息。 良彦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仔细一想,黄金一开始交代的差事是让日本人重新重视祭神,并对神怀抱敬畏之心。对于良彦这个普通人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现在对方要交代的差事该不会比这个更难吧? 「……听、听凡人许愿的神明就是这种心境吗?」 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悸动,因而捂住胸口。就算是受人敬拜的神明,每天都得面对这种事也会受不了吧。 「其实,有件事已经苦恼我许久,但光凭我的力量,实在无能为力。我想尽了办法,却只能痛心泣血……」 听了阿杏的话语,良彦暗自倒抽一口气。连侍奉一言主的眷属都束手无策的事,自己真能解决吗? 阿杏缓缓牵起良彦的手,出奇冰冷的温度令良彦忍不住打了个颤。 「良彦公子,请救救我的主人一言主。」 瞬间,一阵光芒从良彦背上的邮差包中泄出。 「咦?该不会这就是最后的答案吧……?」 良彦忍不住瞥了背上的邮差包一眼。黄金那时候也一样,他受理差事后,宣之言书便发出同样的光芒。良彦连忙取出一看,果不其然,原先用淡墨写下的「一言主大神」字样,正逐渐变成浓浓的黑色。 「话说回来……拯救神明?」 阿杏的态度近乎恳求,令良彦感到困惑,不禁望向黄金。求救不是人类的专利吗? 「……看来似乎有什么隐情?」 黄金摇着尾巴问道,阿杏轻轻用衣袖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延请两人进入拜殿。 良彦尾随在黄金身后。进入平时只从远处眺望的场所,令他兴味盎然。就连时常报到的大主神社,良彦都没踏入过香油钱箱后方一步。 良彦提着脱下的鞋子,走上因为长年风吹雨打而泛黑的阶梯。此时,正好有对看似夫妇的中年香客走上境内,但良彦明明在他们的视野之中,他们却视若无睹,依然有说有笑。 「拜殿内侧有我设下的结界,因此包含良彦公子在内的我们,其他凡人都看不见。」 阿杏似乎察觉到良彦心中的疑惑,如此解释。 「原来有这种机关啊……」 良彦不禁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他发现拜殿和境内的分界处,隐约有道彩虹色的扭曲空气层,这就是所谓的结界吗? 「话说回来,即使在葛城,现代的凡人也是为了私利私欲而许愿吗?」 刚才那对夫妇来到香油钱箱前,拿出零钱,笑着说要祈求神明让他们中头彩。见状,黄金叹了口短短的气。 「凡人必须郑重祭神,神明才有神威,但是他们却投些零钱,随便拜上几拜就要许愿,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以为这样愿望就能实现?」 面对依然义正词严的黄金,良彦五味杂陈地抓了抓脑袋。 「可是,神明不就是在帮凡人实现愿望的吗?」 良彦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单纯疑问。只要去神社,任谁都会许一、两个愿,根本没人跟他说过这是种厚脸皮的行为。 听了良彦的话,阿杏一面苦笑一面回头。 「天津神、国津神、眷属、精灵……种类虽然各有不同,不过基本上,神明只管丰收或繁荣等大规模的人类祈愿,几乎不干涉考试或恋爱等个人的心愿。打个比方,如果让前来参拜的考生全部上榜,不就整个乱了套?神明可以助人一臂之力,但是凡人自己不努力,当然无法实现愿望。」 「啊……这么一说,我好像懂了……」 的确,如果求神就能实现所有愿望,人类就不会努力精进了。 「只不过,对于自古以来就和这块土地息息相关的神明而言,凡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孩子讨零用钱,怎么忍心不给呢?」 阿杏面露苦笑说道。 「从前,在还有许多凡人抱着敬畏之心奉祀神明的时代,一言主大神常透过神谕替凡人指点迷津,实现他们的善愿。因为这个缘故,现在这一带的人都称呼祂为『一言公』,说这个神社能够替人们实现一个心愿。」 阿杏一面提醒良彦注意脚下,一面在拜殿中前进。 「凡人是很软弱的。现在这个世道,确实有许多自私自利的祈愿,但是一言主大神认为,让凡人来这里宣泄一下情感,无伤大雅。」 两对座地灯微微照耀昏暗的拜殿。正面是供奉水、米的献喂台,献髅台彼端则是木框玻璃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头的建筑物。没想到拜殿不怎么深。 「……那么,一言主大神在哪里?」 放眼望去,这里虽然气氛庄严,却不像是有神明坐镇。毕竟从香油钱箱彼端就可以窥见拜殿的全貌,良彦只看见串了许多白色细和纸、看起来像掸子的东西和金色闪电状的装饰品,并没看见神明的身影。 「这里是拜殿,换句话说,是膜拜神明的地方,神明当然不在这里。」 黄金仰望良彦,表情像在问:「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祂在哪里?」 良彦歪了歪头,阿杏指着放有水和米的献馔台后方。 「一言大神在那边的本殿里。」 良彦循着阿杏的视线望去,只见献馊台后方的玻璃窗彼端,有个和拜殿相似的建筑物。平时他造访大主神社时从未想过,原来神社的构造也挺复杂的。 阿杏在拜殿中往左前进,走进一条细长的通道。 「一言主大神在这个地区,是倍受信赖的神明。不过,虽然现在也有神职人员和氏子保护,但是和会见雄略天皇的时候相比,祂的力量已衰退不少也是事实。对于现在的一言主大神而言,连颁布神谕都很困难了。」 良彦对着阿杏落寞的背影问道: 「……这是因为不祭神的人变多了吗?」 依照黄金的说法,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阿杏回过头来,露出困扰的微笑。 「其实也不是非得举办大规模的神事不可。只要凡人在神明面前表达感谢之意或传达活着的喜悦,就能成为神明的力量来源。」 黄金点头附和阿杏的话语。 「即使现在连颁布神谕都有困难,一言主大神依然每天坐在拜殿的阶梯上,明知凡人听不见,还是亲自慰劳并鼓励每个前来参拜的凡人。可是……」 说到这里,阿杏垂下视线。 「可是这一个月来,祂却关在本殿里,闭门不出。」 听到这件事,良彦有种切身之感,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代表……祂变成……茧居族了?」 良彦百感交集。阿杏推开木门,再度来到室外,走上从献喂台可望见的建筑物正面阶梯。本殿盖在斜坡上,后方的树木开枝散叶,覆盖住屋顶。 走上阶梯的途中,阿杏突然踉呛一下,良彦连忙牵住祂的手。 「不要紧吧?」 没想到连侍奉神明的眷属都会跌倒,真是个新发现。 「感激不尽。」 阿杏露出苦笑,缓缓走上剩余的阶梯。良彦跟在后头,望着自己刚才牵住阿杏的右手。阿杏在境内握住他的手时也和现在一样,给他一种莫名冰冷的感觉。 「一言主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原因吗?」 黄金一面走上阶梯,一面问道。阿杏转动眼珠,宛若在拣选词语一般。 「……『吾虽恶事而一言,虽善事而一言,言离之神。』……这是过去一言主大神与雄略天皇会面时,形容自己的话语……」 「……这是国文吧?」 良彦一脸严肃地反问,黄金瞪他一眼。 「这句话的意思是,祂是仅凭一句话便能定夺善恶的言灵【注:古代日本人相信话语之中蕴含神秘的灵力,称之为「言灵」。】之神。由此可见,祂是多么神通广大的名神。」 「……原来如此。」 不知在本殿深处等着自己的是多么严厉的神明?良彦战战兢兢,阿杏则是一面开放本殿的大门,一面对他继续说道: 「一言主大神如此自称,正代表祂对自己的一言一语引以为傲。从前,祂鼓励凡人的话语就像涌泉一样,天天汩汩流出,这阵子却完全枯涸了。」 打开第一扇门一看,里头比拜殿更加昏暗,只摆放一对没点亮的座地灯,前方则是另一道阶梯及小门,门前摆放了一对榊树(红淡比树)的枝叶和一面圆镜。一言主应该就在门后吧。 「就为了这种事而闭门不出,有够窝囊。如果只是让身为眷属的阿杏操心倒也罢了,连宣之言书上头都浮现出神名,可见高位大神也知道这件事。」 黄金摇了摇头如此说道,又迅速爬上阶梯,用前脚灵巧地推开红淡比树的枝叶和镜子。 「啊,喂,黄金!」 这里可不是祂自己的神社,这么粗鲁没关系吗?就在慌忙追上的良彦和阿杏的注视之中,黄金只不过是抬起鼻尖,门锁便开了。 「一言主大神,差使来了,快现身吧!」 随着黄金的话语,双开门缓缓地开殷。 「…………唔?」 良彦在开殷的门后看见熟悉的光芒,不由得定睛凝视。 四角形的照明在约三坪大的空间中模模糊糊地浮现,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昏暗,良彦看见一个国中生模样的少年。那名少年坐在矮桌前,身上穿着亮蓝绿色的水干【注:日本平安时代的男子装束。】,及肩的头发用白色蜡绳高高束起。 然而,值得注目的不只这些。 「……电脑……?」 少年小小的脑袋上戴着一个极不相衬的巨大耳机,手边的机器正是电脑。而且不是最近流行的轻巧型电脑,而是专卖店里常见的那种既黑又大、附有主机的桌上型电脑。键盘也一样,手腕托的面积很大,看起来相当气派,大剌剌地占据矮桌。而且仔细一看,房里另有触控式荧幕、智慧型手机、音乐播放器等物品,深处还有三口大约三十二寸的液晶电视及几台家用型游戏主机,近来引发热烈讨论的游戏模型、海报及游戏杂志等物品也堆积如山,让人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神社内部还是国中男生的房间。 「干嘛?」 不知是不是因为戴着巨大耳机的缘故,好一阵子都没发现门突然开殷的少年,终于将视线转过来。然而,他只是瞥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回电脑荧幕上。他似乎在打电玩,同时操纵滑鼠和键盘的手法看来十分熟练。 「……咦?」 良彦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连眨好几次眼。 黄金哑然无语地愣在门前。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问一下,那位就是……?」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阿杏坚定地点头。 「对,祂就是我的主人,一言主大神。」 三 「……我并不是闭门不出以后才变成这样,这就是我的预设状态。」 在3c产品包围的本殿里,活像个国中小男生的一言主理直气壮地说道。 「什、什么叫预设状态?」 目睹曾让天皇下跪的名神一言主居然变成这副德行,黄金险些昏倒。 「就是我的做法。这里可以使用社务所的无线网路,挺舒适的。如果能牵光纤就更好了,只可惜有点困难。」 「……真的假的?」 良彦呻吟似地喃喃自语,他没想到会从神明口中听见「无线网路」这个词。良彦身旁的黄金则是头晕目眩,差点倒在地板上,幸好阿杏搀住祂。 「我又没找差使。我在这里过得很舒适,你们可以回去了。」 一言主爽快俐落地说完,再度转向电脑。画面上的线上游戏图像良彦也有印象,或许这套气派的电脑就是为了玩这个游戏而买的建议配备。 「一言主大神,他们是大老远从京都过来的,请祢和他们多谈谈。」 阿杏看不下去,从旁规劝,但一言主不耐烦地摇头说: 「我就说不用了嘛!」 「当然要!说到一言主,那可是这一带倍受崇敬的名神啊!可是,这样的名神却老是窝在神社里……」 「反正凡人又看不见我,出不出门意思还不是一样?」 「不是这个问题!」 「祢很罗唆耶!」 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良彦有种头痛的感觉,这根本是只顾着打电玩、不去外面玩的小孩,和催他去外面玩的年轻妈妈在争吵嘛!良彦听说一言主大神是言灵之神,又是名神,还以为出现的会是威严十足的神明,谁知道居然是个精通3c产品及网路的国中小男生。 「只要和他们谈谈,或许这阵子令一言主大神烦心的话语问题,也能迎刀而解啊!」 阿杏拼命说服,一言主本人却一脸不悦地继续操纵画面中的角色。 「不用了,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凡人都听不见。我被称为名神 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古事记》里也只出现一下子,到了《日本书纪》和《续日本纪》又被加油添醋,后来还把我和事代主搞混。」 一言主嘀嘀咕咕,缩着背窥探荧幕。 「从前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了,现在力量衰退还变成这副模样。就算我闭门不出,也没人会困扰吧。」 「一言主大神!」 面对自我嘲讽的一言主,阿杏发出责难之声。 看来事情挺棘手的——良彦暗自叹气。他能理解阿杏的心情,不过,一言主根本是在闹脾气。虽然不知道祂为何陷入低潮期,但这显然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 「……葛城的名神居然变成这副德行,实在太窝囊了……将高冈宫招来此地,并让雄略天皇跪地的威严究竟跑到哪儿去……」 黄金撑起身子,从喉咙挤出声音说道: 「如果祢要继续干这些事,立刻返回天庭!离开人间,回高天原生活!就算祢是国津神,应该也做得到!」 然而,面对黄金的斥喝,一言主毫无怯意,只是不耐烦地叹一口气。 「祢很罗唆耶!所以我才讨厌食古不化的神明。时代是有潮流的,方位神在阴阳道没落之后,还不是隐居了?」 「别把我和祢相提并论!我再怎么堕落,也不会沉迷于这些俗事之中!」 见状,良彦有种被晾在一旁的感觉,不禁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原来黄金的地位这么高,可以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对让天皇下跪的名神说话啊……」 良彦一直以为黄金只是个掌管方位的神明,祂隐居的神社也不在本宫,而是个小小的末社,所以良彦压根儿没想到祂这么有地位。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黄金老爷是在神代【注:神明统治的时代,在日本指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之前就存在的太古之神。因为方位神是这个世界诞生时就已经存在的神明。」 阿杏一面苦笑,一面悄悄对良彦附耳说道。 「在黄金老爷看来,只怕大半神明都是小孩吧。」 「这样啊……」 良彦望着毛发倒竖、与一言主对峙的黄金。他没想到,黄金是个古老到被称为太古之神的神明。 「别的不说,国津神太宠溺凡人了!为何祢们永远不明白这么做只是自找麻烦!」 「等、等一下,黄金,祢冷静一点。」 良彦抚摸着几乎快扑向一言主的黄金,让祂冷静下来;但黄金甩开良彦,并瞪了他一眼。虽然阿杏说黄金是太古之神,可是在良彦眼里,祂只是只毛皮摸起来很舒服的狐狸。 「我说过,别胡乱摸我!」 「好啦、好啦!我不该摸祢的,我道歉。祢先安静一下。」 说着,良彦移到看得见一言主电脑荧幕的位置。 「不管是神明还是凡人的说服,我都不想听。」 一言主的视线依旧望向荧幕,一面用双手忙碌地操纵滑鼠和键盘,一面冷淡地说道。 「啊,别担心,我也没有说服祢的资格和自信,毕竟我只是个代理差使而已。」 良彦就地坐下,老实说道。 「虽然我有点同情为祢操心的阿杏小姐啦,不过就刚才那番话听来,至少祢没有伤害或背叛任何人。」 良彦盘坐在地,手抵着膝盖,拄着脸颊,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失去棒球这条路、失去公司里的容身之处,无法回报那些替自己加油的人,根本没有权利责备一言主。 「而且我觉得,每个人难免都有想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时候。」 良彦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这种心境。从前的他只想断绝一切关系,逃离现实,和现在的一言主过的生活相差无几。 听见良彦这番切身的话语,一言主总算把头从电脑前抬起来,正视良彦的脸。 「别说这些了,这个是『狩猎人生』吧?」 良彦指着电脑画面问道。他早就觉得这个画面很眼熟。这是各种角色分工合作、共同狩猎怪兽,并以扩大领地为目标的线上动作rpg,良彦在家里也会玩。 听了良彦的问题,一言主错愕地眨眼。 「是啊……」 「我一直抓不到豆豆山的危险巨龙,那边祢破关了吗?」 「啊,嗯,已经破关了。」 一言主困惑地点头。 「是不是要有木匠才行?没先盖营地抓不到吗?」 「唔……有木匠比较好。那时候我的队伍里有木匠,然后我又练了一只调教师……」 「果然这才是正确的解法啊?」 见两人突然开始畅谈游戏,黄金投以狐疑的视线,但良彦姑且装作没发现。平常他玩这个游戏时总是孤军奋战,现在有个可以直接讨论的对象,可说是十分宝贵。 「调教师和木匠都被我略过了。」 平时这类问题良彦都是在专门的讨论区里发问,但一言主似乎是个高手,现在先别管差事,交换游戏资讯比较要紧。 「嗯,这两个职业的重要性不高,所以常被忽略。」 一言主说道。祂略微迟疑过后,才再度开口: 「……那道布帘后面还有一台电脑。」 一言主指着拜殿内常见的那种从天花板悬吊而下的高雅布帘,如此说道。 「如果你现在想玩,就上线和我会合,我可以帮你打危险巨龙。」 「真的吗!」 「反正我有调教师。你有战士吗?」 「有。」 「那就没问题了。」 「等一下!」 见本殿内即将展开游戏大会,黄金忍不住插嘴说道: 「良彦,你的工作不是打电玩吧!你的任务是听一言主交办差事并且完成它!阿杏,祢也别顾着看,说说他们……」 「一言主大神要和别人一起合作完成某件事……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情景了……」 看见用衣袖捂住眼睛的阿杏,黄金瞬间哑然无语。 「你叫什么名字?」 良彦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将另一台电脑从布帘后方搬出来。此时,一言主如此询问他。 「萩原良彦。」 良彦一面开启电脑,一面回答。 「良彦啊……」 一言主喃喃说道,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开心。 然而,下一瞬间,祂不经意地望向搁在未关上的门前的圆镜,突然弹跳起来。 「怎么了?」 良彦循着祂的视线望去,发现镜中映出的是拜殿前的风景,现在有个身穿制服的少女来到香油钱箱前。 目睹这一幕的一言主宛若在强忍痛楚一般,紧紧抿起嘴巴,并从镜子上移开视线。 「……不,没什么。」 一言主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重新坐回电脑前。看见祂的模样,良彦再度望向镜子,只见那个看似国中生的少女似乎刚放学,肩上挂着藏青色的书包。她一面摇晃着绑成两束的头发,一面合掌参拜,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又行了一礼才结束参拜。 「危险巨龙是冰属性的。」 就在良彦出神地望着镜子时,一言主宛若试图忘记镜中的光景一般,缓缓开始说明游戏的攻略法。 「所以最好带炎属性的武器去打,看你是要去武器店买,还是练一只铁匠自己锻造……」 阿杏凝视带着僵硬表情淡然解说的一言主,悄悄叹一口气。 「刚才的少女是住在附近的森脇家长女。」 阿杏和黄金留下忙着打电玩的两人,走出本殿。 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色调变淡了。 「她出生在虔诚的氏子家庭里,初宫参拜和七五三都是在这个神社举行的,一言主大神一路守护着她成长。她对于一言公的传说深信不疑,放学之后,总会来神社祈求阖家平安之类的小愿望。」 黄金在本殿的阶梯上坐下来,倾听阿杏说话。位于山中的神社很安静,不时传来鸟鸣声。 「有一天,她有了心上人,开始为了自己和他的恋情而祈祷。」 阿杏仰望天空,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凡人祈求恋情顺遂,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虽然我们无法干涉,但是当时我和一言主大神都偷偷替她加油。当我听见她决心鼓起勇气告白时,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 然而,隔天,在雷声大作的午后阵雨中,她哭着来到神社。 看着在无人的境内抱膝哭泣的她,一言主和阿杏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少女就这么坐在神明面前,并未祈祷,也未唾骂或责怪任何人,只是在雨声中一味哭泣。 一言主看着她的身影。 无法替她实现愿望。 无法对她说坐在拜殿的阶梯上会淋湿,叫她进来。 无法抱着她的肩膀温暖她。 「虽然被称为言灵之神,当时的一言主大神却找不到半句话可以对那个少女说。」 一言主便是在那之后关进本殿、闭门不出。 「虽然凡人都称呼祂为一言公,对祂万分敬重,祂却无法替凡人实现愿望;即使对凡人说话,凡人也听不见。既然如此,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或许祂就是这么想的吧。」 阿杏垂下眼睛。黄金摇了摇尾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过,神因人敬而增威,是神的天理。如今得不到凡人的敬畏,神无法颁布神谕,也是情有可原。一言主未免太偏袒人类了吧?」 就黄金看来,一言主失去力量是人类造成的,人类因此无法接收一言主的神谕,可说是自作自受,黄金不明白一言主为何会因此沮丧。无法颁布神谕,责任并不在一言主身上。 听了黄金的说法,阿杏露出苦笑。 「或许是一言主大神太过慈悲……」 阿杏悄悄地瞥了自己的双手一眼。见状,黄金说出打从初见面时便一直悬在心上的事。 「……已经病了很久吗?」 或许良彦也发现了。或许他不知内情,但毕竟直接触摸过阿杏,即使隐约察觉到有问题也不足为奇。 「是最近的事。」 阿杏露出困扰的微笑。 「如同刚才黄金老爷所说的一般,其实我也曾劝一言主大神返回天庭。冒着力量衰退的风险留在人间,未免太过空虚。」 本殿深处传来一言主和良彦打电玩的声音,阿杏对那个方向投以慈爱的眼神,宛若在大地扎根的巨树,庇护着树荫下的旅人一般。 「但是一言主大神不肯答应。」 黄金的黄绿色眼眸也循着阿杏的视线望向本殿内部。祂到底有多么呵护天地万物?都已变成那副孩子模样,还要继续操心。 「我无法理解……」 黄金震动着喉咙,喃喃说道。换成自己是一言主,或许黄金早就离开这个神社。寿命有限、生死有命,是这个人世亘古不变的道理。 吹过葛城的风,摇晃着黄金等人头上的枝叶。 虽然只是游戏,但是达成目标依然令人振奋。顺利捕捉危险巨龙的良彦和一言主意气相投,又接连解了几个任务。 一开始玩游戏,便容易忘记时间、沉迷其中,此时的良彦也不例外,当他的手离开电脑时,已经是开打五个小时之后,太阳已然下山,外头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我已经很久没和认识的人一起打电玩。」 良彦与一言主互击拳头,称颂彼此的奋战,接着便虚脱地躺在地板上。和神明一起在游戏内狩猎,说来也挺奇怪的。 「大学的时候倒是常和孝太郎一起打电玩……」 良彦喃喃说道,感觉到苦闷的情感在胸中复苏。 「孝太郎?」 一言主卷起水干的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臂,回过头来问道。 「……我的朋友。昨天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和他闹僵了。」 良彦自虐地说道,三舀主苦笑说: 「我为了说不出话而烦恼,你却因为说错话而烦恼,真是不可思议。」 听到这句话,良彦也有同感,不禁跟着笑了。平时他说话根本不经大脑。 「……我去年右膝受伤,经历很多痛苦的事,过了半年像祢这种的生活。」 良彦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 看着电脑画面的一言主以意外的眼神望向良彦。 「孝太郎是担心我才说那些话,我却说他根本不懂……完全是在嫉妒他……」 良彦喃喃说道,闭上眼睛。 拒绝朋友伸出的援手,筑起高墙,说「你根本不懂」。 良彦的脑袋明明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 「不过,他是你很重视的朋友吧?」 一言主询问。良彦睁开眼睛,停顿一会儿才点头。 「……嗯。」 与其和人生一帆风顺的孝太郎互相比较而自卑,不如干脆和他断绝往来算了。但是,良彦仍选择和他继续来往,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你有错吧?」 「嗯……」 「那就没问题了。」 一言主也仿效良彦,摊开四肢往地板躺下。 「正因为亲近,才会埋怨,才会撒娇,才会发泄无处宣泄的感情,对吧?这是你信赖对方的证据。正因为你对他敞开心房,才敢在他面前露出蹩脚的一面。」 一言主伸展手脚,转过头对良彦说道: 「我想那个孝太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听见这句话,良彦忍不住坐起上半身,不住打量一言主的脸。 「……干嘛?」 「不,我只是觉得祢看起来明明是个国中小男生,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 「欸,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好歹是从神代就存在的神明啊。」 一言主对良彦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良彦连声道歉。一想起刚才看着同一个画面嬉闹时的光景,良彦便陷入自己真的是和国中生在玩耍的错觉。 看见良彦随口应付的态度,三舀主跟着笑了,并把视线转向天花板。祂迟疑地转了转眼珠之后,缓缓地开口。 「……刚才镜子映出的少女是生在氏子家庭,我从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认识她。」 良彦望着宛如摊开厚重书本说起故事的一言主。 「她还在襁褓中时,便被父母带来这里;现在成为国中生,还是习惯来这里祈求家人、朋友的幸福及健康之类的小愿望。有时候她放学后顺道过来,还会跟我报告花圃里的花开了。」 良彦在脑中描绘刚才镜子映出的少女。在这块称不上都会的土地和葛城山的环抱之下长大的她,一定是个乖巧的孩子吧。 「有一天,她失恋了,冒雨哭着来到这里。我本来以为她是来宣泄情感,虽然知道她听不见我的话,但还是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听听她抱怨,于是便走下拜殿的阶梯。」 说到这里,一言主停下来,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可是她什么话都没说。那一天,她没有祈祷、没有求助,也没有埋怨。我只能看着那样的她。虽然贵为言灵之神,我却找不到任何话来安慰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面对这个问题.良彦微微地摇头。 一言主睁开眼睛,视线从 天花板滑向良彦,微微一笑。 「因为那孩子根本没寄望过我。」 祂的笑容看起来泫然欲泣。 「对她而言,我是个虚无的存在,连当出气筒都不够格。失去力量的我所说的话,凡人听不见;无论是鼓励或安慰,都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这一点,打从自己无法颁布神谕时,我就知道了,但是我直到那一刻才痛切地感受到。」 一言主说道,仿佛在吐露胸中膨胀欲裂的痛苦。 「我完全帮不上凡人的忙。」 良彦无言以对,他没想到会从神的口中听见这种话。良彦想像中的神明,是压倒性地超越人类、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可是,祢的力量变弱,是因为使用正确方法祭神的人变少了,对吧?那是人类的错啊!祢何必这么……」 被誉为葛城名神,自太古以来便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强大神明。 祂应该感叹的是自己的力量衰退,何必如此呵护人类? 「那还用问?」 一言主毫不迟疑地回答良彦的问题。 「因为我是神啊。」 祂略带困扰地微笑。 「原本我只是依附葛城山的精灵,是人类把我当成神明来奉祀,给予我力量。」 古时候,人类敬畏所有的自然万物、动植物及自然现象,并认为万物皆有神灵。 「虽然现在随着力量衰退,从前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言主凝视着自己的小手。 「但我还是得报答他们。」 良彦愕然地睁大眼睛。 眼前明明是个国中生年纪的少年,良彦却在祂的身影中,感受到一股令他起鸡皮疙瘩的巨大意志。 在流逝了数千年的时光之中,坚持守护、直至洁癖般的纯粹。 即使力量衰退,依然试着与凡人携手。这般慈爱之深,简直到了死心眼的地步。 「祢……」 良彦真恨自己在这种时候想不出半句灵光的话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几乎快被涌上胸口的情感浪潮淹没。 在看到宣之言书前,良彦根本没听过一言主的名字,不知道祂的神社在哪里,也不知道祂的由来。在被选为代理差使并认识黄金之前,良彦只把神明当成一种供奉在神社里、替人们实现愿望的方便物事,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过神的存在。 然而,现在神确实存在于眼前,有着真实的温度。 「啊……好久没这么想睡了……」 躺在地板上的一言主揉了揉眼睛。祂已经很久没和别人玩得如此尽兴,满足感和舒适的疲劳感令祂忍不住伸个懒腰。 「我休息一下……」 话才说完,要不了多久,便传来一道小小的鼻息声。毫无防备的睡脸,看来就像真正的国中男生一样稚嫩。见一言主只穿一件单薄的水干,良彦脱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轻轻盖在祂微微起伏的身躯上。 昏暗的本殿之中,响起了从外传来的虫鸣声。 四 「……糟糕。」 良彦坐在本殿入口外的阶梯上,他被耀眼的朝阳刺得眯起眼睛,凝视着搁置了一晚的智慧型手机。 昨晚,良彦和一言主一样,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天早就亮了。良彦是因为地板太硬而醒来,比他先醒的一言主则在一旁逛着常看的部落格。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点。没有窗户的本殿内总是一片幽暗,关在本殿里,让良彦搞不清楚现在是何时。 「不,这不重要……」 良彦喃喃说道,皱着眉头抓了抓脑袋。没错,比起找借口,更重要的是该如何解决自己不小心在外过夜的事。 智慧型手机里有母亲和孝太郎的来电纪录和简讯,应该是母亲曾联络过孝太郎吧。二十四岁的男人没告知父母一声便在外过夜,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良彦可不愿意惹来不必要的猜疑。果不其然,母亲传来的简讯是用带着弦外之音的话语作结:「没想到你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早安,良彦公子。」 就在良彦抱头苦恼之际,阿杏不知在几时之间来了,晨曦在他的乌黑秀发上舞动着。 「昨晚我本来想叫醒您的,可是看您睡得很熟……」 「没关系,反正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了。我才该道歉,擅自留下来过夜。」 良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得在神社里过上一夜的地步。 阿杏一脸高兴地对忍住呵欠的良彦微笑。 「不,一言主大神也玩得很开心,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早上她的心情比平时更好。」 阿杏压低声音说道,瞥了本殿里头一眼。 看在良彦眼里,一言主只是懒洋洋地逛着猫咪的部落格。不过,换成每天见面的人,或许就能察觉祂细微的变化吧。 「差事呢?」 黄金摇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金色尾巴,从拜殿方向走来。 听了祂的话,良彦才想起比编造私自外宿的借口更加重大的任务。没错,他不是来这里打电玩的,他的差事是拯救闭门不出的一言主。 「这、这个嘛……我、我现在……正要想办法……」 良彦撇开视线,支支吾吾地回答。见状,黄金默默无语地逼近,他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屁股连忙离地。 「我、我知道,我知道啦!我现在肚子饿了,先吃完饭再说!」 仔细想想,昨天中午以后,他只有在路上买了罐茶来喝,其余什么也没吃。 「吃了饭你就会认真办事吗?」 「当、当然!」 良彦宛若要逃离黄金狐疑的视线一般,从放在地板上的邮差包中取出皮夹。 「阿杏小姐,这附近有超商吗?」 就良彦搭乘巴士时的记忆,这一带非常偏僻,离车站很远,也没有大马路经过,道路两侧不是水田、旱田,就是山脉。 「有!一言主大神说过,超商对于凡人而言是非常方便的地方,我想那里一定有合您胃口的餐点。」 阿杏拍一下手,笑容满面地表示祂愿意替良彦带路。 四 「难得出来,要不要散散步?」 距离奉祀一言主的神社约十分钟路程的地方,有家最近刚开幕的崭新超商独自营业着。良彦在超商买了面包、咖啡及黄金频频关注的纯鲜奶油大福,在停车场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就算带回神社,也不能在本殿里吃;正好天气不错,不如在这里吃完以后再回去。正当良彦吃着面包配咖啡时,阿杏兴致勃勃地对他提出这个建议。 「散步?」 「一言主大神还没闭门不出的时候,我们常来这附近散步,看看田地的收成状况及人们的生活。不过。现在我不能搁下主人,自己频频外出……」 阿杏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扭扭捏捏地搓着白皙的手。简单地说,就是祂想散步。的确,待在那个神社里,光顾着担心一言主,根本无法排忧解闷。 「神明窝在神社里,在地上扎根的阿杏却想去散步,整个都反了。」 黄金无奈地叹一口气。祂嘴上说自己没说想吃,但是良彦一把大福从袋子里拿出来,祂就高兴得双眼发光。现在她的嘴边都是大福的黑糖馅和黄豆粉,看起来没什么威严。 「好啊,我们去散散步吧。」 就算现在立刻赶回去,良彦也不认为自己想得出让一言主回心转意的妙方。他喝完咖啡并表示赞同之后,阿杏开心地微微一笑。 「其实我想带良彦公子去某个地方,请跟我来。」 阿杏踩着熟悉的步伐迈开脚步 。 「昨晚我也跟黄金老爷说过了,一言主大神为何变成那样,其实我心里有数。」 驶过双向单线道的车子并不多。两侧尽是田地,即将收成的稻穗迎风摇曳。阿杏走在这条道路上,一路往南方前进。 「祢是说那个失恋女孩的事?」 昨晚一言主说的一番话在良彦的胸中复苏。每天来访的少女在神明面前,既未抱怨也未求助,只是一味哭泣。 听了良彦的话,阿杏露出困扰的笑容。 「原来您已经听说了?自从发生那件事,一言主大神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祂怀疑一个帮不上凡人的神,有必要存在吗?」 阿杏仰望晴朗的秋日天空。 「一言主大神认为神与人应该携手共生,并不厌恶凡人依赖祂。就我的浅见,如果能知道当时那名少女在神明面前为何连一句话都不说,或许一言主大神就会释怀……」 他们经过一间小邮局,走进穿越田间的细长农道,前方远远可望见一栋水泥建筑物。 「不过,那个女孩之后还是常来参拜吧?我听说她放学后会顺路来神社。」 如果她对神明毫无寄托,会如此勤跑神社吗?良彦歪头不解。 阿杏面带困惑,回过头来说道: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她几乎每天都来,可是最难过的时候,为何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不久后,阿杏走上分隔田地、杂草丛生的田埂,停在某一点上。那里的土地比周围高一些,可将眼前的水泥建筑物——校舍至操场尽收眼底。不知道是否刚好是下课时间,穿着制服的学生纷纷出笼,各自进行活动。良彦觉得那些女学生身穿的制服很眼熟,接着想到昨天看见的少女正是穿着这种制服。 「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来过这里好几次。那个女孩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精神奕奕地过着学校生活。她在朋友面前总是笑口常开,是个很受信赖又很坚强的少女。」 或许阿杏在远望的景色之中找到了少女的身影吧。良彦望着怀念的下课风景,阿杏则对他投以恳求的视线说道: 「拜托您,良彦公子,能不能替我问问那个少女?问她当时为何连一句话都没对一言主大神说?」 原来如此啊!良彦露出了苦瓜脸。他还在纳闷阿杏为何带他来这种地方,原来是希望身为人类的他可以直接去询问那个少女。 「可是我突然跑去问她,不就成了可疑分子……」 「还没尝试,不可以轻言放弃!」 「不,这种问题不能用精神论解决……」 良彦嘀咕了几声,抓了抓头。 他明白阿杏的意思,可是没有更实际一点的方法吗?如果是熟识的大人或家人也就罢了,他不认为国中女生会对一名陌生的男人吐露这些事。 「快点去办吧!良彦。」 黄金一面舔嘴,一面摇着尾巴仰望良彦。 「只不过是问个问题,很简单啊。」 「一点也不简单!」 这个不知世事的家伙——良彦在嘴里嘀咕。现在可是光跟女学生问个路,就可能被报上警局的时代耶。 「什么叫『只不过是问个问题』啊?要怎么开口……」 良彦的口才本来就不好,脑筋转得也不怎么快。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失恋跑来神社的那一天,境内有其他香客吗?」 良彦询问,阿杏摇了摇头。 「不,那天那个时段只有她一个人。」 「那么,我知道这件事不是很奇怪吗?根本是跟踪狂嘛!」 「不能想想办法吗?」 「呃,有点困难……」 是不是该伪装成神社的职员呢?良彦陷入混乱之中,此时钟声响起,学生一起冲进校舍里。见状,阿杏微微地叹一口气。 「果然不行吗……」 「……对不起。」 见阿杏一脸遗憾,良彦觉得过意不去,忍不住垂下视线。祂那么失望,让良彦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见良彦低头道歉,阿杏连忙摇头说: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请您别放在心上。」 阿杏白皙的双手在胸前交握,再度望向校舍。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没把自己失恋的事告诉朋友。她应该是刻意隐瞒的吧,我见到她故作平静的模样。诚如良彦公子所言,或许她也不愿意被人知道,她在无人的神社里哭泣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良彦猛然抬起头来。 「……阿杏小姐,祢刚才说什么?」 良彦反问,黄金黄绿色的眼睛诧异地望着他。 阿杏似乎对良彦的问题感到困惑,把手放在胸前。 「或许她也不愿意被人知道……?」 「不,更上一句。」 良彦觉得脑袋中似乎闪过什么,凝视着阿杏的双眼问道。 「更上一句……」 阿杏喃喃说道,并歪头回忆。 「她好像没把自己失恋的事告诉朋友……?」 ——我见到她故作平静的模样。 昨晚的光景重现于脑海之中,并与这句话重叠,令良彦忘记呼吸。接着,反复在耳边回荡的话语告诉他关键的误会出在哪里。那句话是一言主说的。当时祸为了鼓励对祂倾吐孝太郎之事的良彦,曾说过那句话。 ——正因为你对他敞开心房,才敢在他面前露出蹩脚的一面。 「那小子自己都这么说了……」 良彦的视线摇晃,他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巨大的矛盾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良彦公子?」 阿杏疑惑地和黄金面面相觑。 然而,良彦并未回答,只是猛然朝神社冲去。 这是个冷静下来思考就会立刻明白的问题。 失恋的那一天,那名女孩在雨中造访神社,三舀主和阿杏都曾目睹她在神明面前不断哭泣的模样。不过,不仅是祂们,就连良彦自己也只着眼在女孩什么话都没说的这个事实,而忽略了真相。 其实答案早就已经呼之欲出。 「一言主!」 良彦忍着膝痛奔上石阶,经过拜殿,冲入本殿,呼唤着仍以和自己出门时相同的姿势看着电脑的一言主。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有找到超商吗?」 「现在立刻停止干这种蠢事!」 一言主还没说完,良彦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拉起祂矮小的身躯。 「什、什么意思?」 一言主不解其意地反问,良彦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叫祢别再为了帮不上凡人的忙这种蠢事烦恼!」 为何刚听到一言主提起这件事时,自己没有立刻想到?见祂以为少女对祂毫无寄望而烦恼、几乎丧失自我存在的意义时,为何没有早一点告诉祂?良彦宛若要发泄自己的急切之情一般,开口说道: 「别因为一个女孩没向祢求助或是对她说不出话来,就意志消沉,关在神社里哭哭啼啼的!这些全都不重要!」 闻言,一言主皱起眉头。 「昨晚我不是说过了吗?替凡人指点迷津,是我的存在意义。如果有人否定这一点,就算是你,我也不饶恕。」 「不对,不是这样!这不是祢的存在意义!」 良彦正面承受笔直回望自己的双眼,努力寻找言词。 「祢曾想过那个女孩那天为什么来这里吗?」 黄金和阿杏出现在本殿入口,但良彦并未理会它们,而是更加使劲抓住一言主的双肩。 「如 三尊 龙神之恋 一 轻抚河面的春风温柔地包覆两人的心房。 「这样就不必害怕了。」 男子面向犹如山脉横卧的大蜈蚣尸骸,微微一笑, 他那身晒得黝黑的肌肤结实强健,拉弓搭箭的手臂粗大强壮。和大蜈蚣对峙时如同鬼神般勇猛的他,如今已变回稳重温和的年轻人。 「妾该如何表达谢意呢……」 连身上的华美琉璃色打挂都相形逊色的美貌女子,拥有乌黑的秀发及白皙的皮肤,双颊红如晨曦,陶醉地凝视着男子。面对替自己解决了长年的痛苦——大蜈蚣——的他,女子的胸口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远非兴奋或安心所能比拟。 「……阿华姑娘。」 不过是被他的声音呼唤,为何会感到如此幸福? 男子腼腆又羞赧地呼唤女子的名字。 「阿华姑娘。」 如同在变暖的小河上摇荡一般,他悦耳的声音让女子窥见了原以为绝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若能和他结为夫妻—— ※ 「立刻把那个划船社赶离这条河。」 良彦正在滋贺县濑田川边的某个老旧神社,聆听神明的吩咐。 「从前,妾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经过屋檐底下只有本坪铃【注:神社拜殿中的大型铃铛,有呼唤神明的作用。】、不知可否称为拜殿的场所之后,便是被细板墙围绕的本殿,香油钱箱也嵌在板墙里。 不过,虽说是本殿,其实只是在注连绳围起的树木旁建造的一座无人小神社而已,面积甚至比黄金的四石社更小。和上个月造访的一言主神社相比,显得寒酸许多。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先请教一下。」 良彦打开宣之言书,确认第三个浮现的神名,接着再度望向眼前的女性。在刚才那句话之后,文字变得又浓又黑。 「……祢是大神灵龙王……对吧?」 本殿的碎石子地上铺了张草蓆,这位女性就躺在上头,用手捂着腰,一面喘气一面恶狠狠地瞪了良彦一眼。祂的虹膜呈现深沉的蓝色。 女子穿着泛黑的藏青色打挂,长长的黑发没有光泽,干燥散乱;额头上有三个看似樱花花瓣的印记,冒着冷汗的脸庞以人类的岁数而言,大约是四十几岁;五官虽然秀美,现在却痛苦地皱在一块。 「不然妾看起来像什么!」 「闪到腰很痛的人?」 「无、无礼之徒!这才不是闪到腰!是不敬的凡人对妾下的毒手……好痛!」 勉强撑起身子的女子发出呻吟声,良彦连忙跑上前去。 「看到龙王这个名号,我本来以为是很威风的神明……」 良彦一面替祂按摩腰部,一面嘀咕。 良彦和上个月认识的茧居族——一言主大神,依然透过游戏和社群网站保持联络,而他也开始对神明产生些许兴趣。昨天,宣之言书浮现「龙王」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强烈地吸引他,因此他才立刻赶来,谁知道竟是个命令他赶走划船社的腰痛女子。又是想吃抹茶圣代,又是茧居族,又是腰痛,最近的神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王只是畏惧祂的凡人取的名字而已。」 黄金踩着碎石子缓缓走近,摇了摇尾巴,就地坐下来。 「祂是住在濑田唐桥下的濑田川龙神,或许『桥姬』这个名字凡人比较熟悉吧。」 「桥姬?」 良彦歪了歪头。很遗憾,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 「凡人原本是把桥姬当作桥梁的守护神奉祀,后来又有人将祂转化成鬼女。京都的宇治桥下不也有吗?那里的桥姬正是丑时钉草人的始祖。」 「丑、丑时钉草人……?」 那不是诅咒的仪式吗? 良彦忍不住瞥了躺在一旁的桥姬一眼,祂该不会也有这种恐怖的传说吧? 「……尔虽是狐狸,却有贤者之姿……」 抚腰呻吟的桥姬依然趴在地上,只转动着眼珠仰望黄金。 「……莫非是京都的方位神?」 「正是。」 面对桥姬的疑问,黄金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桥姬,回到差事的话题上。祢说的划船社究竟是什么?」 良彦五味杂陈地看着黄金又把自己这个代理差使搁在一旁,径自询问起差事的内容。其实良彦不介意黄金自行推进话题,只希望祂不要说到一半猛然省悟过来,又对自己发脾气。 「容妾道来……妾真是太不甘心了!」 不知是因为腰痛还是懊恼的缘故,桥姬美貌的脸庞再度扭曲。 「那是发生在前天的事。妾从原本的龙形化为蛇形,在河边晒太阳。」 桥姬一面接受良彦的腰部按摩,一面娓娓道出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风光明媚,薰风吹拂着妾的鳞片。在横渡河面的安详时光之中,妾忍不住感到昏昏欲睡……」 不小心在草丛里睡着的桥姬,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暗,随即因为窜过背部至腰间的剧痛而惊醒。祂不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又痛又惊地愣在原地,后来才发现有人类的脚跨过自己。换句话说,祂正在睡觉的时候,被人类踩到了。 「妾绝不会忘记……那人的背上刻着『结城』二字,正是以河边为据点的划船社成员。」 桥姬咬牙切齿地说道。 「换作从前,要惩罚践踏妾的无礼之徒轻而易举。纵使引水没顶、五雷轰顶、牛车辗磔,也难消妾的心头之恨。」 看桥姬的怨恨如此之深,看来祂是真的很痛。 「可是现在……现在的妾已经没有这种力量……」 桥姬懊恼地紧咬嘴唇,垂下头来。 「凡人早已不把住在濑田川的妾放在心上……」 虽然祂被称为龙王,在河边有座神社,但祂的力量已逐年衰退。获得精良治水技术和多元交通工具的人类,早已遗忘住在河边的河神,早已遗忘曾有神明保护着无可取代的水源及人货往来的桥梁要道。 受到践踏、受到伤害的不只有她的身体。 桥姬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语,显得微小又虚弱。 「居然偏偏踩到化成蛇形的神明……」 良彦把抚腰呻吟的桥姬留在神社里,来到濑田川边。 他记得曾在课堂上学过,濑田川是唯一一条从琵琶湖注入海洋的河川,从前便是掌握京都命脉的交通及军事要冲,曾数度成为战乱的舞台。 眼前略呈弧形的「濑田唐桥」是日本三大名桥之一,漆成橘黄色的桥梁栏杆上安放着拟宝珠【注:传统建筑物装饰的一种,放置于桥梁或神社等建筑物的栏杆上,又称为「葱台」。】,和周围的红叶相互映衬之下,格外引人感怀。 「哦,好奇怪的扁舟。」 黄金在良彦身旁坐下,望着行驶于水面上的船。某个年轻男人乘坐的白艇船身颇长,宽度却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乘坐;船的边缘两侧也很低,几乎和水波荡漾的水面一样高。只见小艇配合着使用全身划动的船桨轻快地往前进。 「那就是划船社使用的船。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竞速用的。」 每划一下桨,船身便大幅移动。良彦看着在水面上滑行的小艇,发现那名男性身穿的t恤背部,印着京都市内某个大学的校名及个人的姓氏。 「原来那是大学的划船社啊……」 良彦不知道京都的大学划船社会跑来这里练习,不过仔细想想,这里虽然是滋贺县,但是从京都站搭电车只需要十分钟左右便能抵达,做为练习场所并不算远。 「居然有船不是为了渡河或移动,而是单为了竞速而存在……」 黄金兴味盎然地竖起耳朵,视线追着小艇移动。长年隐居神社的祂似乎每天都有新发现。 「话说回来,黄金,原来祢满有名的嘛。阿杏小姐一看到祢就知道祢是谁,桥姬也一样,一眼就认出祢是京都的方位神。听说祢是太古之神?」 良彦之前完全不知道大主神社里有个奉祀方位神的末社,不过,或许黄金在神明的世界里其实挺出名的。 听了良彦的话,黄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河面上,略微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虽然我没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但我不仅古老,掌管的又是与大地息息相关的方位。以前我也说过,在重视方位吉凶的时代,我可是倍受凡人崇敬。虽然时代变迁,我的力量逐渐衰退,只好隐居,但我还是『小』有名气。」 见黄金特别强调「小」字,良彦不悦地看着祂。 「……对不起,是我孤陋寡闻。」 说来对小有名气的神明过意不去,良彦在学校根本没学过方位吉凶。 良彦从黄金身上移开视线,发现南方的河边有栋看似会馆的建筑物,大大的入口面向河川敞开,里头是收放船艇的仓库;从仓库到河边,状似木甲板的板子紧连着石版路铺设,以便社员搭乘浮在河面上的小艇。 「大学生啊……」 良彦望着在纯白色的会馆前,各自做着伸展操或在休息的人们喃喃自语。一、两年前,良彦也一样是学生,现在却觉得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他的朋友变少,除了和一言主一起玩线上游戏以外,几乎没有娱乐可言;但是大学时代的他也会从事社团活动,生活过得还挺充实的。 「这么一提,昨天才收到大学棒球社寄来的同学会明信片……」 现在的良彦没脸大摇大摆地去参加大学同学会,所以根本没细看,就把明信片丢进抽屉里。就算去了,也只会抱着自卑感回家而已吧。良彦连自己膝盖受伤、无法打球的事,都没跟从前的同学们说过。 「踩到桥姬的就是那个人吧?」 正当良彦想像着如果自己出席同学会的惊悚故事时,黄金用参杂银毛的前脚指着某一个男学生说道。 那名男学生刚下小艇,和一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在说话;肌肉隆起的手臂从短袖下露出,t恤背后确实印着「结城」一字。 看着那对男女有说有笑,大学时代的回忆突然闪过良彦的脑海。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的干事姓名,正是那个女孩。 那个腼腆微笑的女孩。 良彦轻轻闭上眼睛,甩掉记忆。比起这种事,他现在更该思考的是神明交办的差事。 「……就因为他一个人不小心,整个划船社都要负连带责任,一起被赶走吗?」 良彦切换思绪,短短地叹一口气。濑田川沿岸是步道,就良彦所见,有人在遛狗,有人在慢跑,行人还挺多的。其实在这种地方睡觉的桥姬自己也有错。 「不能只叫结城负责吗?」 良彦回头询问黄金。不是他要袒护划船社,只是,虽然这是神明的吩咐,但他实在难以接受。如果结城诚心道歉并供奉几张酸痛贴布,不知桥姬肯不肯原谅他? 「良彦,你对神明还是有所误解。」 黄金眯起黄绿色的眼眸,仰望良彦。 「在凡人看来,神是种蛮横无理的存在,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神明都把凡人视为『人类』整体,而非单一个体。对我而言,如果你不是差使,就和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两样。像一言主大神那么呵护人类的神明是很罕见的。」 黄金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从前陷人类于恐惧之中的金龙神遇上对祂无礼的人,便会挥动七杀砍刀,杀掉那人的七个家人;如果家人的人数不足,就连邻居都难逃一死。在凡人看来,自己根本是无辜的;但是在神看来,都一样是『人』,并没有分别。」 「根本是无妄之灾嘛……」 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家人倒也罢了,只是住在隔壁就被杀,铁定死不瞑目。 「所以桥姬才要把整个划船社赶走,而不是要结城一个人负责?」 黄金点了点头,肯定良彦的话语。 「光是赶走他们桥姬就肯罢休,人类已经该心怀感激。若是换成桥姬仍充满力量的时候,那帮人早就沉入河底。」 见黄金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可怕的话,良彦忍不住打颤。 「这么说来,若是结城一个人去道歉,桥姬也不会原谅罗……」 良彦回头望了桥姬的神社一眼。 话说回来,要将划船社赶离这条河,根本是强人所难。这不是良彦一个人能够解决的问题,就算向校方提出要求,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周围多数居民的连署,校方铁定置之不理;而且这种事非常麻烦,良彦根本不想做。 「桥姬是要你赶走划船社。如果道歉便能了事,祂一开始就会要求对方道歉,不是吗?」 黄金说的很有道理,良彦无言以对。 「……说的也是……」 良彦不快地说道,抓了抓脑袋。若只要说服结城一个人,他或许办得到;但要说服整个划船社,他可就力有未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桥姬放宽条件? 「请问……」 该供奉酸痛贴布?还是派个英俊的神职人员来念祝词?正当良彦用认真的眼神眺望河面思考时,背后有道声音呼唤他。 「你想入社吗?」 良彦回头一看,刚才和结城说话的那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伫立在身后,脸上带着讨人喜爱的可爱笑容。她穿着与社员同款不同色的藏青色t恤,胸口印着小小的「原冈」二字,齐盾的头发呈现微微的波浪状。 「啊,不,不是。」 良彦连忙摇头否定。 「我不是大学生。」 「咦?是吗?对不起!我看你看得那么入迷,以为……」 「不,我才该道歉,害你误会了,」 双方互相低头道歉的光景持续片刻,良彦一面苦笑,一面将视线再度移向河面。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误认为大学生,不过感觉还不坏。 「我只是因为从前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船,所以看得出神……」 良彦含糊其词地说道,不过这个感想并非谎言。 原冈也来到良彦身旁,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小艇。现在有一艘长艇上坐了九个人,船上的人似乎在配合彼此的呼吸,确认船桨的动作。 「那是叫做『八人单桨有舵手式』的比赛项目,由八个划桨手和一个舵手,共计九个人操纵长艇,是划船比赛中最受瞩目的项目,我们大学立志靠这个项目称霸全国。」 「九个人划一艘船啊……」 良彦望着长艇,喃喃复述。 「先生,你也有从事什么运动吗?」 不知情的原冈带着无邪的笑容问道。 良彦犹豫着该如何回答,露出了苦笑。 「我以前打过棒球。」 右膝似乎隐隐作痛。 「棒球啊?那你也是九人中的一人呢。」 原冈腼腆微笑的模样,不经意地触动良彦的记忆深处。一直百般无聊地动着耳朵的黄金,似乎发现这个微乎其微的反应,抬起头来望向良彦。 「原冈~」 会馆前,一名社员举起手来呼唤原冈;原冈朝着那个方向说声「来了」,接着向良彦点头致意之后,便立刻跑开。 二 大学时代,良彦就算去上课,也几乎都在睡觉,但是社团活动从不缺席。当时的他精力过剩 ,社团活动一结束,便呼朋引伴出去玩,几乎每晚都是如此。他曾趁着练习的空档和大家一起烤肉,也曾在文化祭摆摊;这样的他也交过女朋友,是当时担任棒球社经理的娇小女孩。 当时是对方主动告白,而良彦也注意她很久了,因此两人立刻就开始交往。那阵子,良彦的生活重心都放在社团活动及男性朋友上,鲜少和女友两人单独出游。而且,他们在社团随时可以见面,所以平时顶多互传简讯,几乎没有出游的记忆。 大学毕业后,由于良彦和女友在不同的公司上班,生活忙碌导致彼此的关系逐渐疏远,最后这段感情便不了了之。 虽然她不是一个亮丽的女孩,但良彦很喜欢她腼腆的笑容—— ※ 「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吗?」 在良彦的床上梳理毛皮的黄金如此问道。 良彦白天没想出解决桥姬所交办差事的方法,便请桥姬再给他一点时间,先行回家。从他家搭电车只要三十分钟便可抵达神社,有事他可以立刻赶过去。 「……我还在想。」 良彦将刚才观看的明信片放在桌上。他没想到去帮神明办事,竟会让他想起前女友。虽然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但是从她接下同学会的干事这一点来看,她爱照顾人的本性似乎依然未改—在这年头仍不用电子邮件联络,而是一板一眼地寄明信片,这也很符合她的作风。 良彦叹一口气,再度转向电脑。从濑田川回来以后,他搜寻了不少资料,但想当然耳,完全找不到让划船社离开濑田川或平息桥姬怒气的好方法。不过,用濑田唐桥当关键字搜寻时,倒是搜寻到几个刊载民间故事的网站。 「俵藤太秀乡驱除大蜈蚣……?」 良彦把脸凑向电脑荧幕,阅读内文。从前,某个武士受到居住于濑田唐桥下的龙神所托,驱除了三上山的大蜈蚣。文中的龙神指的应该就是桥姬吧? 「桥姬真厉害,原来祂这么有名,连民间故事都有提到祂。」 良彦拄着脸颊,移动滑鼠浏览网页。虽然现在坐镇在小小的神社里,但祂毕竟是有龙王之称的神明。 「你说的大蜈蚣,是指三上山的大蜈蚣?」 听见良彦的喃喃自语,黄金将前脚搭在桌缘,伸长了身体。 「对,说是一个叫俵藤太秀乡的人驱除的……这应该是虚构的故事吧?」 再不然就是驱除了一只比标准尺寸稍大的蜈蚣,结果被加油添醋而变成这个故事。别的不说,良彦根本不认为桥姬会向人类求助。 「不,这是事实,我也听过这件事。」 黄金把下巴搁在桌上,用鼻尖指着电脑画面。 「这个叫俵藤太秀乡的男人本来叫做藤原秀乡,就是讨伐平将门【注:平安时代中期的关东豪族,桓武天皇五世孙,于朱雀天皇天庆二年(西元九三九年)起兵谋反,自立为新皇,但即位不到两个月,便遭藤原秀乡等人讨伐而亡。】的人。」 「咦?」 突然冒出自己听过的名字,良彦忍不住回头望向黄金。 「平将门?就是那个将门?」 「对。我还以为你对历史不熟悉,原来你知道将门啊?」 「什么知不知道,将门在现代也很有名耶!」 良彦记得他的人头塚就在东京,杂志和电视上也有介绍过这个灵异景点。不过,藤原秀乡这个名字良彦可就没听过了。 「听说秀乡是个年纪轻轻便武艺出众的男人,桥姬应该是看上这一点,才委托他驱除大蜈蚣吧。」 听了这句话,良彦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一丝光明,忍不住用双手捧住黄金的脸颊。 「这么说来,如果是秀乡开口拜托,桥姬或许会听罗!」 「喂,住手,别摸我的喉咙!」 「祢能不能去把秀乡找来?祢好歹是个有名的神明,去把他叫来嘛!」 「叫你别摸!你没听见啊!」 黄金扭动身子,从良彦的手中溜出来,像被水淋湿时一样抖动身体。 「秀乡一千多年前就死了!我只是区区的方位神,哪有本领把死者从幽冥唤回来啊!别的不说,为什么我得干这种事?这是桥姬交代你做的差事耶!」 「我就知道……」 被黄金痛骂一顿,良彦虚脱无力地靠着椅背跌坐下来。事情果然没这么好解决。 「再说,别忘记你还没办妥我的差事!我留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帮你!」 「是、是,我知道。」 「那是什么态度!你对我总是毫无敬意……」 「啊,一言主传讯息给我。」 「你有没有在听啊!」 良彦搁下大叫的黄金,开启社群网站。 『基本上,触怒女神的下场是很恐怖的。哎,你多加油吧。』 「……哇,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看到如此简洁的内文,良彦忍不住低声呻吟。他本来想找一言主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方法,结果根本找不到解决之道。他是不是干脆上网去「知识家」发问算了? 良彦听着黄金在背后鬼吼鬼叫,叹一口气,再度转向电脑,决定先搜寻藤原秀乡试试看。 ——时值深夜。 犹如从深深的水底浮上水面一般,良彦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仰望着熟悉的天花板。 后来,良彦终究没找到解决的方法,只能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漆黑的房间中,黄金占据了脚边的大片床铺,袒胸露肚地呼呼大睡,脸皮可说是一天比一天厚。良彦看着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现在正好是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真不吉利的时间……」 两个四并排就不用说了,白天黄金刚提过丑时钉草人的话题,或许也是让良彦有这种不祥感觉的原因之一。他记得丑时指的是凌晨一点到三点。 良彦压抑发毛的感觉,翻个身打算睡回笼觉,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便再度睁开眼睛。 只听寝室房门外传来一阵拖行重物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不时响起的衣物摩擦声及硬物触地声,而且,这些声音正从楼梯方向逐渐接近。 「……什么东西?」 良彦缓缓撑起身体,望着寝室的房门。这个时间家人都已经就寝,读大学的妹妹也说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鲜少在这种时间醒着。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顿时清醒,良彦尽可能地压低声音,悄悄下床,拿出放在床底下的球棒。他本来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握球棒,没想到会拿来当武器使用。 「……怎么了?」 黄金被良彦的动作吵醒,一面打呵欠一面问道。良彦竖起食指,示意祂安静,并用下巴指了指房门。 「外面有人。」 良彦简短地说明,慢慢逼近房门。是可疑人物?或是小偷?如果只是物品上的损失倒还无妨,若是连家人都遭到毒手,那可就无法挽回。然而,在门前竖耳倾听的良彦,突然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人类的脚步声吗? 如果是脚步声,声音应该更小才对,这显然是拖行时的衣物摩擦声。还有,时而传来的坚硬喀兹声又是什么? 「……指甲。」 下了床的黄金宛若看穿良彦的心思一般,如此喃喃说道。 「这是指甲抓地的声音吧?」 「咦……」 一想像那幅情景,良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爬行。 有东西在地上爬行。 用指甲抓着地板,一步一步地拖动身体。 「……是……人类吗……?」 现在是丑时,正是妖魔鬼怪 猖獗的黑暗时刻。 黄金没有回答哑着声音询问的良彦,而是凝视着房门,沉吟不语。 衣物摩擦声在良彦的房门前停下来。 隔着一扇门对峙的紧张感油然而生。 良彦发现自己握着球棒的手在发抖。他的双手已然僵硬,即使想松手也无法动弹。 「……这是……」 黄金小声地喃喃说道,但是良彦没听见。 不久后,门把慢慢转动,门无声地开放。 黑暗中浮现的是抓着地板、僵硬苍白的手。 散乱的长发盖住脸,从头发缝隙间露出的眼睛满布血丝,仰望着良彦。 「呃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彦无法挥落紧握的球棒,只能放声大叫。 「为什么我们家会闹鬼!我又没看什么诅咒影片!」 见状,黄金冷静地制止陷入混乱的良彦。 「良彦,冷静点,看仔细。」 「我看了啊!我已经在看了!是说不看不行喔!」 面对因为过于恐惧反倒开始发怒的良彦,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那不是鬼,是桥姬。」 「桥……咦…………桥姬?」 稍微恢复冷静的良彦低下头来,发现从散乱黑发的缝隙间,可看见额头上的花瓣状红印。仔细一看,那身和服也很眼熟。 「……小子,你把妾错认成什么……」 桥姬上气不接下气地瞪着良彦。 「祢、祢用这种方式出现,不管是谁都会看错吧!」 「妾忍着腰痛来到这里,你居然如此无礼!」 「呃,可是……」 良彦正要继续辩解,突然有道黑影映入视野。他抬起头来,下一瞬间,比看见桥姬时更加强烈的颤栗窜过全身。 「可是个屁啊……」 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妹妹身穿睡衣,用因为起床气而加倍凶狠的眼神瞪着良彦, 「闭上嘴巴滚回去睡觉啦!白痴老哥!」 「真是个凶神恶煞的妹妹啊。」 黄金望着关上的房门,喃喃地说出感想。 「关于恶煞这部分,我很有同感。」 良彦猛向妹妹道歉,好不容易将她请回房间,才把桥姬扛到床上,让祂躺下来。只要稍微挪动桥姬,祂便连声喊痛,所以良彦只好尽量将动作放轻。 「话说回来,祢怎么跑来了?既然腰在痛,就乖乖待在神社里啊。」 莫非桥姬是从神社一路爬来这里?良彦还以为神明能够飞天遁地、瞬间移动呢。 「那个划船社的结城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 桥姬捂着腰,不悦地皱起眉头。 「妾饶不了他!妾实在是气过头,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前来你家的路上,好几次都差点被那个叫汽车的玩意儿辗过……」 「祢果然是爬来的……」 「别说这个了,你还没想出赶走划船社的方法吗!」 面对桥姬来势汹汹的质问,良彦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他想不出办法,索性闷头大睡吧。 「赶人的方法还在审慎思考中……」 从门前走来的黄金在床边坐下,代替良彦问道: 「话说回来,祢说凡人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桥姬垂下眼来,紧咬嘴唇。 「…………了。」 「咦?」 良彦没听清楚,再度反问,桥姬则带着凶狠的眼神抬起头来。 「接吻!那个叫结城的男人和那个女经理在妾的神社前接吻了!」 听到这句话,良彦因为另一种意义而瞪大眼睛。 「哦?原来那两个人在交往啊。」 「这种事不重要!」 桥姬伸出左手揪住良彦的胸口。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不但踩了妾,还在神圣的神社前接吻!」 「男女接吻是很平常的事啊。」 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这种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自己也和社团经理交往过,拥有同样的经验。 「你居然说这种伤风败俗的话!男女幽会应该要含蓄……」 「桥姬。」 正当桥姬用从那条瘦小的手臂难以想像的力气摇晃良彦时,黄金平静地问道: 「堂堂大神灵龙王,居然对凡人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未免太奇怪了吧?谁会在意从天而降的雨滴落向何方?」 「这、这个嘛……」 良彦感觉到桥姬的手松开,便悄悄扳开祂的手。他望着无法反驳的桥姬说道: 「呃,我看了俵藤太秀乡驱除大蜈蚣的民间故事。」 听到这句话,桥姬微微屏住呼吸。 「俵藤太秀乡之所以受托驱除大娱蚣,是因为他踩到变化成蛇的桥姬,对吧?」 看了这个故事,良彦感到很纳闷,因为这个故事和这回的状况十分相似。 然而,当年桥姬看中俵藤太秀乡的胆识,委托他驱除大蜈蚣,现在对结城却是恨意十足,甚至要赶走整个划船社。 「祢那么生气,真的只是因为结城踩到祢吗?」 面对这个问题,桥姬没有正视良彦,而是缓缓叹一口气,宛若在强忍痛楚一般,而且祂的眼眶微微湿润。 「……好怀念的名字啊……」 桥姬喃喃说道,接着缓缓道出当年的故事。 「当年,在水神之中以美貌闻名的妾,广受日本的天津神及国津神追求……」 良彦觉得绌似乎有些自卖自夸之嫌,但还是默默聆听下去。 「某一天,三上山的丑陋大蜈蚣看上妾,每晚都来唐桥,逼妾嫁它为妻。要和吃尽琵琶湖的鱼虾、作威作福的大蜈蚣结为夫妻,妾实在无法答应……」 桥姬忆起当年,摇了摇头。 「既然祢这么不愿意,自己赶走祂就好啦?」 良彦坐在椅子上,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拄着脸颊。桥姬贵为龙王,要赶走大蜈蚣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 听良彦这么说,桥姬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男人。」 「女人心?」 「厌恶追求自己的男人就亲自赶跑他,岂不是自损身价?女人总是希望有强悍的男人保护自己。」 面对桥姬啼笑皆非的眼神,良彦无法反驳,只能撇开视线。原来神明在这方面的想法也和人类一样?转移的视线前端,正好是没收回抽屉的同学会明信片,令良彦的心头猛然一跳。 「说归说,若要拜托对妾有意的神明,又不太妥当。如果开口请托,妾就得和那尊神结为夫妻了……」 「所以才找上人类?」 桥姬缓缓点头,肯定黄金的话语。 「而且大蜈蚣讨厌人类的唾液,这么做正可谓一举两得。凡人之中也有胆识卓绝的武人,只要拜托这种人,事后再相赠神宝答谢即可……」 于是,桥姬化为大蛇,躺在濑田唐桥上。许多人见到祂,怕得不敢过桥,只有一个人毫无惧意地踩过大蛇渡桥离去,那人正是藤原秀乡。 「秀乡少侠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他端出热腾腾的菜肴慰劳当夜到访的妾,听闻妾的遭遇之后,更是深表同情。虽然妾表明自己是故意被踩的,他却说践踏神明是大不敬,一再低头赔罪,还问妾有没有伤着身子。」 当时是桥姬头一次接触「人类」。 过去祂在濑田川的水流之中看过许多人,然而对祂而言,人类与随着季节改变温度的微风无异。当时的祂受到比现在更 为丰厚的奉祀,也比现在更受到敬重,但那是祂头一次与单一人类促膝长谈。 桥姬称赞秀乡胆识卓绝,秀乡一面自谦,一面露出困扰的笑容。 见到他的笑容,不知何故,桥姬心头一阵纷乱。 然而,当时的桥姬假装没发现这股情感。 「秀乡少侠一口便答应妾的请托,并大展神威,除掉三上山的大蜈蚣。他的勇敢、他的俊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他那拉弓搭箭的结实手臂,凝视前方的目光,沿着脸颊滑落的汗水,对妾而言都是特别的……」 当时秀乡奋战的模样,桥姬至今仍然能够鲜明地描绘出来。 从秀乡搭箭瞄准目标时的表情、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到拉弓时的指尖形状。 那确确实实是场搏命之战,桥姬却希望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打倒大蜈蚣之后,妾按照约定,将一族代代相传的神宝赠予秀乡少侠,秀乡少侠则再度投身于人世间的战乱之中……妾好几次都想去找他,可是身为龙王,又岂能轻易登门拜访……后来,听说秀乡少侠就像多数凡人一样,娶妻生子了……」 桥姬喃喃说道,轻轻地垂下脸庞。 「被结城踩到的时候,当时的记忆不期然地复苏。连同当年貌美年轻、充满力量的妾说不出口的话语,还有视凡人如风雨的神明绝不可求而封印在心底深处的感情……」 说着,桥姬用双手捂住脸庞。 「打从被结城踩到的那一天起,当年未能一吐衷情的后悔之情便不断萌生,使得妾的鳞片变得黯淡无光,如果当年妾说出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如此思念欲狂……」 即使神人殊途,只要跨越那道高墙。 说出那句话。 说出「妾对您一片痴心」—— 「若非结城踩到妾,这股感情也不会迸裂。若非那小子踩到妾……那小子的眼神和秀乡少侠有几分相似,更教妾恼恨!只要那个踩了妾的凡人离开那条河,妾便能恢复安稳的生活!」 听完桥姬的告白,良彦缓缓地吁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 良彦这才恍然大悟。 桥姬憎恨结城及羡慕爱侣的心情,他都能够理解。 良彦瞥了桌上的明信片一眼。当时没有明确道别,就这么拖到今天,或许那女孩也和桥姬一样,怀抱着说不出口的情感。还没听她说出内心话便和她疏远,全是因为自己太小家子气。当时的自己没有面对她的时间和余裕,但这终究是借口,其实他只是怕麻烦而已。 良彦摇了摇头,甩去那女孩重现于自己脑海中的笑容。 只要一句话就好,如果能够说出彼此的心意,或许他们的关系会有所不同。 「若是神代倒也罢了,没想到近在千年之前的时代,居然还会有神明爱上凡人……」 黄金摇摇头,宛若在感叹世风日下。 桥姬百感交集地叹一口气。 「妾也知道这样很可耻……所以从未说出口……」 「可耻?一点也不可耻啊。」 良彦忍不住插嘴,黄金和桥姬对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你听了刚才的故事,不觉得匪夷所思吗?你觉得神与人之间的爱情有可能成立吗?」 黄金问道,良彦依然拄着脸颊,俯视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能不能成立姑且不论,但桥姬爱上秀乡不可耻吧?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会是种羞耻?」 听了这句话,桥姬抬起头来。 「只不过对方碰巧是人类吧?爱情本来就是不由自主的。如果由得自己作主,我也……」 接下来的话,良彦含糊带过了。 如果由得自己作主,或许现在那女孩还在自己身边,又或许,良彦会选择其他更能陪伴自己的异性。 不过,这样还叫爱情吗? 正因为不由自主,人才会恋爱,不是吗? 良彦在心中努力寻找言词。 「我觉得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如果那个人也爱上自己,就可称之为奇迹了。 桥姬张开嘴巴,欲言又止地垂下视线。 「……如果人类爱上雨滴或树叶,你也觉得那是对的吗?」 黄金啼笑皆非地仰望良彦。 「祢根本不懂嘛!黄金。」 良彦一面打开抽屉找东西一面说道。他早就觉得黄金食古不化,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 听了这句话,黄金双耳后仰,闭上嘴巴。 「不过,虽然我可以体谅桥姬的心情……」 站在结城的立场,这仍然是场无妄之灾。 该怎么做,才是对神与对人而言的最佳选择?总不能把秀乡从地府叫来,让桥姬对他倾诉心意吧。 「今天先睡觉,明天再想吧。」 枕边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半。在这种大半夜里,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良彦一面克制呵欠,一面将抽屉里找到的东西递给桥姬。 「这是……?」 桥姬接过,一脸诧异地仰望良彦。 「酸痛贴布。我膝盖受伤的时候,别人给我应急用的。祢拿去贴在腰上吧。」 说着,良彦看向动弹不得的桥姬。 「还是要我帮祢贴?」 但如果要帮祂贴,就得请桥姬先脱掉那身和服。 「你、你在想什么!无礼之徒!」 桥姬察觉良彦的心思,连忙喝止。 「说的也是。」 良彦并不是心怀歹念才这么问。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就此打住话题,然后拿下床上的毛毯,把坐垫当成枕头,在地板上躺平。 「晚安~」 这样睡或许会有点冷,不过应该过得去,毕竟他总不能让伤患睡地板。再说,他想东想西的,已经累到脑袋快爆炸的地步。 黄金叹了口气,把鼻尖埋在尾巴根部,在良彦脚边缩成一团。在鼻息声逐渐响起的房里,只有桥姬仍然凝视着手上的贴布,久久不放。 三 就黄金所知的漫长历史中,人类一再征战,争夺霸权;在人类文明孕育、发展的背后,有许多人成为牺牲品。祂一觉醒来之后,熟悉的氏子已然不在人世,换成新的氏子前来参拜。人无法停留在人世,总是不断流动,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死亡,和久远存在的神可说是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至于人世,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交叉点而已。 在神与人的界线仍然模糊的神代,曾有不少神人结合的轶闻;不过,如今这道界线已经深得无法填平。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 黄金想起这句话,突然睁开眼睛。 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入,早晨已然到来。一旁的良彦裹着毛毯,天真无邪地发出鼻息声。 方位神可说是用道理构成的。 黄金掌管了包含吉神、凶神在内的十几尊神明,降祸给侵犯方位者,可说是方位之首。吉方位和凶方位会随着年分、特定的日子及神明等排列组合而改变,如果没把这些基本规则全都记在脑中,便无法进行避凶趋吉的仪式。站在黄金等神明的立场来看,其实手段不必如此复杂,但是人类遇上不幸或灾厄时总是想要一个理由,所以把手续变得越来越繁复。因此,在称为平安的时代,是由这方面的专家——阴阳师来处理这些手续。 良彦说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黄金却是依循道理存在至今,并利用道理在人心烙印对神的敬畏。 黄金坐起身子,打直前脚,伸了个懒腰。 「……祢会认床啊?」 听了黄金的问题,床上的桥姬略微扭动身子。 「……不是……只是在想事情。」 桥姬整晚都看着手上的贴布。 「方位神啊,妾是要求这个差使赶走划船社,他为何给妾贴布?」 良彦在地板上翻个身,脑袋「叩」一声从坐垫上滑下来,然而,他并未因此醒来,依然缩着身子在睡觉。他的脖子后方有条绿色的绪带,与桌上的宣之言书相连。 「……他为何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自己的床让给妾?」 桥姬低声说话,以免吵醒良彦。 「因为妾是神?还是因为妾可怜?」 「……不,两者皆非。」 黄金看着睡在地板上的良彦,摇了摇头。 「只不过是因为这小子想这么做罢了。」 如果套用他的说法,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这不是可以用道理说明的。 「……人类都是这样吗?」 桥姬依然躺在床上,如此问道。黄金就地坐下,长长的尾巴在脚边卷起。 「我也是最近才刚出神社,认识的人不多,不敢断定人类是否都是这样……」 黄金动了动双耳,似乎在思索。 「不过,虽然只是代理,或许他被选为差使也是有理由的。」 然而,这种说法,也许只是祂自己的另一套道理。 窗外传来通知早晨到来的鸟鸣声。 ※ 「从前,将天照太御神迁离宫中时,是由两名皇女背着女神,游走各国,寻找适合女神坐镇的土地。」 在石山站下了电车之后,只需步行十几分钟,便可抵达桥姬的神社所在的濑田唐桥。 「……所以呢?」 良彦暂时停下脚步,一面调整包包的位置,重新背好桥姬,一面不悦地俯视在脚边讲古的黄金。 「比起要走好几年的皇女,你才走几分钟的路程,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要把古代人和我这个膝盖受伤的现代人相提并论行不行?再说,这哪是几分钟啊?我从家里一路背到这里来耶!」 「路上几乎都是搭电车吧?」 「祂说一坐下就会痛,所以我还是一直背着啊!祢光顾着看窗外,或许没发现。」 而且今天似乎有低气压接近,刚出家门时还好,现在风势越来越强了。良彦看见有些店家开始将放在外头的招牌和商品收入店内,路上的行人也都冷得缩起身体,头发和衣服不断被风吹袭,举步维艰。 「你现在可是背着身为龙王的妾,不能走得更抬头挺胸、强而有力一点吗?你好歹是差使啊,脖子上这条绪带是假货吗?」 「啊,喂,不要拉啦!会痒耶!」 只有嘴巴生龙活虎的桥姬在良彦背上呼来喝去,但良彦把祂的话当成耳边风,尽量选择人少的道路行走。 「而且背后传来的贴布味好重……」 「是你叫妾贴,妾才贴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良彦不悦地回答,朝神社迈进。他本来以为天亮以后,桥姬会自行回去,谁知祂居然说怕又不小心被人踩到,要求良彦送祂回去,结果演变成这个状况。差使的工作也包含照护神明在内吗? 「风神在唤雨,看样子会变天。」 终于抵达唐桥了,桥姬在良彦的背上仰望天空,良彦也跟着仰望,只见天空确实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而且风势比刚才强,在没有遮蔽物的桥上,如果不抓住栏杆,根本无法行走。吹来的风又冰又冷,支撑桥姬的手几乎快冻僵了。 「好痛……我休息一下。」 走过唐桥,在距离神社只剩一点路程的步道上,良彦暂时停下脚步。由于天气阴冷,导致他的右膝格外疼痛。 「只剩一点路而已,靠着毅力走完啊。」 「嘴巴像把机关枪,却说自己走不动,我实在无法接受……」 正当良彦隔着背部和桥姬说话时,黄金的耳朵突然动了动,并迅速回过头。 「黄金?」 良彦循着祂的视线望去。 只见划船社的社员们三三两两地从会馆内跑出来,在河岸上凝视着河面。河面在强风吹袭之下掀起白浪,风声震耳欲聋;现在良彦停住脚步,更是感到冷得刺骨。 「……那是船吗?」 良彦望向社员们的视线前端,只见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有一艘白色小艇载沉载浮,却不见有人坐在船上,反倒是有个男人从水中露出头和手,正拼命抓着船缘。 「那是……」 良彦背上的桥姬喃喃说道。虽然距离甚远,但良彦也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 「结城!」 社员们纷纷呼唤那人的名字,还有人慌慌张张地拨打手机,大概是在求援。看来是瞬息万变的天候招来了不测。 「看起来不太妙耶……」 良彦说出胸中不祥的预感。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又是这种天气,水温想必很低—在这种状态下,湿透的身体持续遭强风吹袭,体力消耗之大可想而知。事实上,可见抓着小艇的结城已经疲软无力,一动也不动。由于风势太强,他既无法重新坐上小艇,也无法抓着小艇返回岸边。 「裕康——!」 在拍岸水波的飞溅之下,经理原冈大声哭喊。 有社员搬出其他小艇,试图前往搭救,但是被周围的人慌忙制止。毕竟现在下水,可能会造成双重遇难事件。于是社员们改为丢出浮具和绳索等救难工具,却被强风吹回岸边。话说回来,即使是在一般的天候下,良彦也不认为从岸上可以把那些东西丢到位于宽广河面中央的结城身边。 「喂,黄金!不要光顾着看,帮帮忙啊!」 虽然结城对他并没有任何恩情,良彦还是忍不住转头向黄金求助。就这么见死不救,他良心不安。 「我是方位神,水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 黄金望着河面,冷淡地说道。 「这条河是大神灵龙王的住处。」 听祂这么说,良彦正要回头看向背上的桥姬,却发现桥姬的重量消失了。 「咦、咦?」 背上的桥姬消失无踪,良彦连忙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黄金身边,突然出现桥姬的身影。 「为什么?而且是站着的!」 目睹桥姬用自己的双脚稳稳站立,良彦五味杂陈地叫道。听见这句话,桥姬转过上半身。 「你很罗唆耶,良彦。」 桥姬的黑发翻飞,虹膜时而闪动青光的眼眸捕捉住良彦。见到这般色彩,良彦一瞬间忘记呼吸,随即又回过神来,诉之以情: 「随便祢要怎么说我都行,快点救救他!」 「为什么?」 桥姬立即反问,良彦一时语塞。 「为什么妾得救他?这种天气里,有人灭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误判风势,是那小子自己的责任。」 「可、可是,祢也曾向秀乡求助过吧!」 「妾已经相赠神宝,还清了恩情。要求更多,未免太贪得无厌。」 良彦正想反驳,黄金的话语却在脑海中复苏。 对于神而言,凡人就和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两样。 「如果触目所及的人都要救,人世的秩序便会大乱。打从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人就步步迈向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分别。若是精灵或祖灵倒也罢了,身为龙王的妾插手管这等事,可是违背天理。」 桥姬的脸庞美得直至冷酷的地步,代表神明 的红印在祂的额头上绽放。 「别忘了,良彦,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横无理的。」 听见这句冷淡的话语,良彦无言以对。 对峙的双眼中绽放出强烈的光芒。 愕然回望桥姬的良彦再度将视线移往河面,看着要不了多久便会气力耗尽,沉入河中的结城。只见他跟着船缓缓漂向下游,但早已联络的救难队至今仍连个警笛声都没听见。在强风吹袭之下,波浪高高卷起,即使正常游泳,被河水冲走的可能性依然很高;至于没受过任何训练的一般人,自然更不用说。 ……不过。 即使如此—— 「……算了,我自己去。」 良彦做好觉悟,将邮差包从肩上拿下来。 「住手,你去了只是一起灭顶而已。」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袖手旁观啊!」 良彦不悦地反驳黄金,脱下连帽外套。瞬间,冰冷的风透过薄衬衫接触身体,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在这种天气泡水,其实他连想都不愿想像,即使如此,他还是抬起头来,面向眼前的河面。 「……有时候,行动是胜过道理的!」 当良彦宛若在说服自己似地如此大叫,拔足疾奔之后—— 「没错。」 回复他的是句简短的肯定。 「对……咦?」 良彦正要冲下通往河面的阶梯,又跌跌撞撞地回过头来。 与他四目相交的是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的碧眼。 「像刚才那样尽说大道理,妾也有点腻了。」 良彦笨手笨脚地稳住身子,桥姬则是啼笑皆非地望着他,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对吧?」 「桥姬……」 会馆前,原冈并未发现良彦的独角戏,拼命呼唤着男友的名字;即使被风声掩盖,她仍想奋力传达给他。 桥姬的视线从这幅光景移向河面,带着自嘲的口吻说: 「方位神啊,尔可会取笑妾?」 身穿褪色和服的祂用不再年轻的声音问道。 「若妾说,那呼唤情郎的声音打动了妾的心,尔可会取笑妾胡言妄语?」 黄金没有回答。 但是,也没有责备祂。 下一瞬间,桥姬的身影如烟雾一般消散,接着,良彦看见濑田川上空出现一条琉璃色的龙,同时,灰色的天空落下大滴雨珠。 突然出现的龙比唐桥更粗,鳞片比良彦的手掌更大—生在脸颊两侧及下巴的长须摇啊摇的,四只巨大的手指及利爪能够轻易把人捏碎,额头上则有着花瓣状的印记。 那聪慧的眼神毫无疑问,正是桥姬。 「大神灵龙王!」 在雨水的拍打下,良彦无意识地说出这个名字。 守护濑田川,守护唐桥,如假包换的水神。 那压倒性的姿态教人双脚发抖,忍不住跪地膜拜。 琉璃色的龙缓缓在周围盘旋,又突然仰望灰色天空,呼喊似地吼了一声。震动空气的低音咆哮,让良彦冒起鸡皮疙瘩。 随后,狂风逐渐转弱;见状,龙又缓缓潜入水中。 浪潮随风静止,无助地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艇,在龙的身影消失于水中的同时,和结城一同缓缓地乘浪漂向岸边。社员们发现了,慌忙丢掷绳索,试图拉他上岸。 「好厉害……不愧是神明!」 良彦兴奋地喃喃说道,并赶忙奔向现场,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胡言妄语啊……」 黄金听着人类的喧哗声,眺望水面,喃喃说道。 不久后,救护车的警笛声从大马路传来了。 四 良彦目送平安从河里获救的结城被送上救护车之后,与黄金一同拜访桥姬的神社。结城虽然虚弱无力,不过看他还能和原冈说话,大概没有生命危险。他很年轻,又有体力,应该很快就能复原。 「话说回来……好冷。」 被雨淋成落汤鸡的良彦微微发抖,连打两个喷嚏。结城获救是件可喜的事,可是到头来,良彦不但没帮上半点忙,反而搞得自己快要感冒。现在雨势渐渐变小,似乎快停了;但就算雨停,他也没有衣服可换。 从龙形变回人形的桥姬,啼笑皆非地看着又打了一个喷嚏的良彦。 「真是的,凡人就是如此软弱。」 已经可以自行站立的桥姬,轻轻戳一下良彦的额头,同时,良彦的衣服宛若变成水龙头一般,大量的水流向地面。 「哇!这是什么?」 良彦踏稳脚步,环视自己的衣服,随即发现衣服全干了,刚才还滴着水的头发也变得和平时一样轻柔飘逸。 「妾把多余的水分从你的衣服和身体表面移除,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桥姬无视手足无措的良彦,冷静地说道。 「……祢帮我烘干了?」 「傻问题。看了不就知道吗?」 桥姬短短地叹一口气。 良彦摸了摸被戳的额头,重新检视自己的衣服。若是身为水神,要办到这种事简直像是家常便饭一般简单吗? 「谢、谢谢……」 良彦乖乖地道谢。现在手边连条毛巾都没有,老实说,他真的很感激。 「……话说回来,祢的腰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贴布也太有效了吧?」 良彦开口询问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早上桥姬明明还说祂走不动啊。 「对神而言,人的『心意』是比贴布更有效的良药。」 「心意?」 「你关心妾而送出自己的贴布,就是一种心意。打从接过贴布的那一刻,妾腰上的疼痛便消失了。」 听完桥姬告知的事实,良彦不禁睁大眼睛。 「咦?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祢已经复原到可以自己走路的地步吗?」 不知道是谁说祂的腰还会痛,要良彦背祂的? 面对哑然无语的良彦,桥姬爽快地点头。 「可以这么说。」 「祢不是一直喊痛吗?原来那是在演戏?为什么我得一路背着祢来到这里!」 不知黄金是不是早已发现,从刚才就一直撇开视线,不往这个方向看。这两尊神是串通好的吗? 「又有何妨?妾不想再冒着被车辗过的危险。再说……」 「再说?」 良彦严肃地反问,桥姬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样轻松多了。」 良彦虚脱无力,当场跪倒在地。他可不是人肉计程车耶!但对方是神明,而且刚刚救了人,他不好反驳。 「你忘了吗?良彦。」 黄金对苦闷的良彦晓以大义。 「神是蛮横无理的。」 「不,这哪叫蛮横无理啊,只是占人便宜吧!」 耍耍蛮横,能不能用他可以接受的方式? 桥姬无视大声呐喊的良彦,从他的邮差包中抢走宣之言书,并和阿杏一样,将手罩在大神灵龙王的神名上。 看见桥姬这么做,良彦虽然满心不悦,还是开口询问: 「……我还没赶走划船社,没关系吗?」 虽然自己意外受骗,但差事毕竟尚未办妥。 桥姬对如此询问的良彦叹了口气。 「算了。就算把他们赶离这条河,也难扫妾心中的阴霾。尔让妄想起了这件事。」 桥姬移开手后,只见毛笔字之上浮现与祂的额头上相同的朱印。 「爱上凡人,是妾的罪过—未能表明心迹,是给妾的惩罚。不过,妾大概永远忘 不了秀乡少侠吧,只能与未能表明心迹的痛苦一起活下去。」 桥姬自嘲地笑着,递还宣之言书。黄金在两人不远处摇着尾巴听祂说话。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忘记,反而可怕。遗忘妾心中萌生的那股温柔安详的淡淡感情……太痛苦了。」 良彦想着在这座小神社里孤单度日的桥姬。忆起爱上一个人的温柔情感,或许能让祂暂时遗忘孤独。 「再说,尔不也说过吗?」 桥姬抬起头来,再度望着良彦。 「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如今微笑的桥姬,似乎与祂过去年轻貌美时的模样重叠,良彦不禁眯起眼睛。 「既然如此,妾便怀抱着这种幸福活下去吧。」 那双颜色如水一般深沉的眼眸,或许正透过良彦看着祂心爱的男人。 「……呃,有件事我还没彻底调查过,不确定该不该说……」 良彦接过宣之言书,略微迟疑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虽然讨伐平将门之后的藤原秀乡下落不明,不过,听说他有很多子孙……其中有一族改姓『结城』。」 这实在太过巧合,发现此事的时候,良彦忍不住重看荧幕上的文字好几次。 「不过就我所查到的,拥有秀乡血统的结城一族在江户时代又改了姓,所以划船社的结城是不是秀乡的子孙很难说……可是,并不是所有历史都留有纪录……」 听到良彦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桥姬顿时瞪大眼睛。 「难道说……那个人是秀乡少侠的……?」 桥姬把手放在胸前,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视线却不断游移。 「不,就算他不是……是吗……秀乡少侠的子孙或许尚在人世……」 桥姬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秀乡本人身上,事隔一千多年,完全没想过要追查他子孙的下落。 或许这个不知名也不知生得什么模样的子孙,明天会经过唐桥。或许他下个月会造访这条河,或许他一年后会来参拜这座神社。 秀乡的血脉代代相传,直到未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祢不必忘记秀乡,也不必觉得爱过他很可耻。」 在日常琐事的影响下,良彦的恋情也逐渐成为过去式。回忆当时,悔不当初的事情很多,但是良彦并未后悔和那个女孩交往。 「或许路过这座濑田唐桥的人类之中,会有秀乡的子孙——这么一想,祢的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吧?」 或许那个女孩已经交了新男友,又或许她将来会结婚生子、成为母亲。 然后,她生下的孩子,又会和某人坠入爱河。 「是啊……保佑所爱之人的子孙,是永生的神明才有的特权。」 桥姬的笑意变得更深。 聆听两人说话的黄金突然把鼻尖转向天空。 厚厚的灰色云层逐渐变薄,阳光从云缝之间洒落。 「……良彦,妾允许尔唤妾的名字。」 桥姬对着把宣之言书收进包包里的良彦缓缓说道。 「名字?我已经在叫了啊,桥姬。」 「那是凡人自行取的,是桥梁守护神的名字。」 「咦?不然是什么?大神灵龙王?」 「也不是。」 桥姬摇了摇头。 接着,祂略微羞赧地撇开视线说: 「妾、妾的名字……叫阿华。妾额头上的印记像花瓣,所以他这么叫我……」 他说龙王这个名字不适合楚楚可怜的祂。 桥姬原本不希望他以外的任何人如此称呼自己。 「阿华?」 良彦反问似地唤了一声,接着露出笑容。 「这名字挺不赖的嘛!」 在露出云层间的秋阳照耀之下,阿华双颊泛红,开心地笑了。 要点 神明讲座 3 桥姬是什么样的神明? 桥姬原本是桥梁的守护神。由于祂是女神,久而久之便多了「善妒」之名;受到这种说法的影响,与守护神无关的悍妒鬼女也被称为桥姬。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宇治的桥姬,她还活着时已化为鬼怪,凡是她嫉妒之人的亲朋好友,她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个精光。这种为了化成鬼怪而进行的诅咒仪式,据说便是丑时钉草人的原型。 现在宇治桥附近的桥姬神社,本来奉祀的是水神濑织津媛,但现在祂和桥姬被视为同一尊神。 黄金:小心别惹女性生气,无论她是神还是人。 四尊 年复一年 一 除夕。 年底的京都比平时更加热闹,除了为迎接新年而出门进行最后采买的本地居民以外,还有许多前来京都过新年的观光客。有京都厨房之称的锦市场等地,人潮也比平日汹涌:百货公司的食品卖场和本地居民常去的超市,都忙着销售新年用的生鱼片及年糕等物品,迎接年终商战的最后一天。 不过,这和住在家里又是打工族的良彦没什么关系。良彦仗着不用打工,当天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吃早午餐。 「良彦,妈妈要出门了,剩下的就交给你罗!」 正当良彦喝着熬煮得有点过干的味噌汤配白饭时,做好出门准备的母亲探出头来。脑袋仍然迷迷糊糊的良彦看了她一眼。 「你要去哪里?」 「买东西。昨天工作太忙,我根本没时间准备正月要用的东西。虽然根引松【注:新年摆放在门口,用来迎接年神的松树,普遍称为「门松」。京都地方用的是连根松树,称为「根引松」。】和镜饼【注:由大、小两个扁圆状的糕饼重叠而成,用来供奉年神的食品。】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还想买些吃的,而且还有很多东西要买。早知道你有空,就叫你去买了。」 良彦不谙家务事,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不过年关将近,总是得买些必需用品吧。良彦家并不会特别拘泥于习俗,但是母亲每年都会准备京都地区的门松代用品根引松和镜饼。往年母亲还会亲手烹煮年菜,不过今年是买现成的。 「对不起,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够贴心。」 如果母亲吩咐,良彦当然会帮忙采买,但是他鲜少主动说要帮忙。因为他怕自己越帮越忙,反而挨骂。 「知道就好。下次记得问问:『母亲大人,有孩儿能效劳的地方吗?』」 母亲把米白色围巾披在脖子上,从容不迫地说道。良彦没反驳,而是将煎蛋放入口中。这时候乖乖点头,才是最佳选择。 「等一下社区自治会的人会拿会刊过来,你帮我收下。平常你和邻居都没交流,至少收会刊的时候要好好跟人家打招呼,知道吗?」 看来有麻烦事落到自己头上,良彦苦着脸望向母亲。 「不能请对方丢信箱就好吗?」 别的不说,在年关将近、诸事繁忙的时候发会刊,负责人也太有冒险精神。 「如果没人在家,他当然会丢信箱,不过他应该会先按门铃试试。这算是顺便拜年,你可别假装不在家喔!」 「咦?好麻烦……」 良彦露骨地皱起眉头。 善于交际的妹妹昨天和朋友出发去跨年旅行了,现在不在家—艮彦本来还为此庆幸,认为这样耳根子清静多了,谁知道这种麻烦事居然因此落到自己头上。 见良彦如此不情不愿,母亲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不然你代替你爸爸陪我去买东西也行啊!要逛三间超市,再去百货公司和量贩店,还要顺便去药局一趟。」 「请慢走。」 母亲话还没说完,良彦便深深低下头,送她出门,并在心中暗自替担任司机兼搬运工的父亲加油。 今天,良彦的身旁难得不见黄金的身影。据说新年一到,众神便忙得分身乏术,所以黄金要先去向祂们拜年。一大早,祂用肉趾拍醒良彦之后,便立刻出门了。 吃完早餐的良彦无事可做,便打开客厅里的电视。然而,这个时段总是播放时代剧和又臭又长的综艺节目,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好回到寝室。 这阵子一言主也很忙,良彦邀祂一起打电动或聊天都被拒绝。去外县市工作的同学虽然已经返乡,但由于良彦辞职之后便和他们断了往来,所以没人来找良彦。上个月寄来的同学会明信片,也在良彦犹豫之间超过期限,他终究未能回复。虽然是自作自受,但良彦有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仔细一想,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像这样独处……」 良彦收下宣之言书、成为代理差使、和黄金相识,是在九月的时候,之后转眼间便过了四个月。 得到宣之言书以前,良彦眼见同学们纷纷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又是嫉妒又是焦虑,并为了不时作痛的膝盖怨天尤人。虽然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是有了替神明办事这个目标之后,心情似乎变得轻松一些。只不过,神明交办的差事大多是些难题。 「咦?」 良彦望着桌上,发现宣之言书呈现了摊开来的状态,而且原为n纸的页面上,浮现出新的神名。 「……大年神……?」 这是个没听过的名字。良彦打量着仍是淡墨的神名。由于毛茸茸神名搜寻器现在不巧外出,良彦不知道这是什么神,也不知道祂住在哪里,因而无法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用不着选在今天冒出来吧?」 年关将近,放个假又有何妨?偏偏挑在除夕这天浮现名字,大神未免太不上道了。良彦叹一口气,打开电脑。只要上网搜寻,应该可以知道祂是哪里的神明吧? 正当良彦把手放上键盘的瞬间,门铃声响起,通知访客的到来。 「哦,是大儿子啊?你妈呢?」 良彦连忙下楼开门,只见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六十来岁男性正在门前观赏根引松,应该就是自治会的人吧。 男子的态度显得莫名亲昵,但思及社区这么小,对方可能是一路看着自己长大的,倒也就不足为奇。纵使良彦不认得对方,对方或许早已认识他。 「她去买东西……」 「这样啊。话说回来.她今年也准备了根引松呢。」 男子手上拿着看似传阅板的档案夹,盘起手臂,重新打量插在门口两侧的根引松。 「虽然体积小,但是色泽鲜艳,很好。哎呀,真是太迷人了。」 「谢、谢谢……」 良彦一脸困惑地道谢。京都的民宅习惯在门口或玄关旁插根引松——用礼笺纸和蜡绳束起的连根嫩松叶——而不是门松,理由良彦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因为京都人生性不喜华美。不过,最近会插根引松的人家已越来越少。另有某些大型的日式旅馆、高级餐馆和茶坊是摆门松,所以倒也不是一律都用根引松代替门松,反正两者均被视为新年时会带来好运的吉祥物。 「无论是门松还是根引松,重要的是心意。新年喜气洋洋,摆个吉祥物总不是什么坏事吧?可是最近摆放的人越来越少,真冷清啊。」 「哦……」 不知为何,对方突然说起大道理。良彦没穿外套就出来应门,接触到冰冷的室外空气,忍不住发抖。地属盆地的京都冬天冷得刺骨,这位大叔就不能立刻交出会刊,快点回去吗? 「像那一户,本来也会插根引松、挂注连绳的……」 男人违背良彦的期望,一面叹气,一面转向斜对面的人家。 那户人家前年才刚改建,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和小男孩,听说是儿子继承了父母原有的土地。那户人家的老太太生前和良彦的母亲走得很近,常互相分赠食物或礼品,对于良彦的母亲而言,应该算是个忘年之交。 「啊,是的,那一户本来很讲究这些……」 良彦一面冷得猛搓手臂,一面唤醒些微的记忆。那个矮小却气质高雅的老太太,是个恪守正月不扫地、只园祭期间不吃小黄瓜等古老习俗的人。搞不好母亲从她身上学到的事,比从住在外地的婆婆身上学到的还多。 「那一户的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我正月去拜访,她都会端出好吃的白年糕欢迎我,我每年都很期待。她总是光顾着替儿孙操心,把自己摆第二。」 男人盘起手臂,仰望天空,回忆当时的情景说 道。瞧他说得这么感慨,和那位老太太的交情想必很深厚。 良彦从玄关探出身子,只见那户人家前,有个大概就读小学低年级的男孩正在独自踢足球。从前的京町家【注:京都传统建筑,为住家与店铺一体的细长型屋舍。】如今变成两层楼的现代住宅,以白色为基底的门前,已然不见根引松或门松的影子。 「今天是除夕,爸爸妈妈却还得工作,晚上才会回来,小孩一定很寂寞吧?」 男人循着良彦的视线望去,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 良彦虽然大多时候都窝在家里,但是对于邻居的情况所知不多。除夕当天父母都得工作,对于正在放寒假的小孩而言,的确不是件开心的事;再说,必须独自看家到晚上,想必心里多少会害怕。 「这是时代的潮流吗……小孩得独自过除夕,根引松和门松都消失无踪。老太太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很担心吧……」 男人短短地叹一口气,回头望着良彦。 「真希望那户人家能像从前一样摆些吉祥物,这样才能招来福气啊!」 「嗯……是啊……」 良彦含糊地附和。老实说,对于现在的良彦而言,无论除夕或正月,都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两样。他虽然有点同情那个小男孩,不过双薪家庭在这个年头并不少见。至于根引松,如果母亲没有插,良彦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家门前有无根引松。 「至少要开开心心地迎接新年嘛!对吧?」 男人和着语尾的节奏,用手上的档案夹打了良彦的屁股一下。 「好痛!」 寒冷使得痛楚倍增,良彦忍不住抚摸被打的屁股。男人露出豪爽的笑容,对良彦扬手说声「再见」便离去了。 「呃,呃!等一下,大叔!」 男人没理会良彦的呼唤,一面摊开手上的档案夹,一面快步弯过转角。良彦虽然走到门前,却没有追上去的气力,只能目送他的背影,低声说道: 「我忘了拿会刊啊……」 良彦拖着凉鞋回到玄关,斜对面人家的小男孩正用窥探的眼神望着他。 二 「现在立刻过来神社。」 回到寝室后,良彦发现搁在一旁的智慧型手机显示了孝太郎的来电。 「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有事找良彦的时候一向毫不客气,今天却很难得地采用夸张的恳求法。 良彦没有拒绝的理由,便换了套衣服前往神社,只见大主神社周围正忙着准备一年一度的大节目——初诣。 第一鸟居后方的参道上,摊贩已经各就定位,专心准备开店。连附近的腌菜店都混在章鱼烧及炒面摊位中摆摊,路边还停了几辆载着各种商品的陌生卡车。 在神社境内,拜殿前方的舞殿【注:神社内举办乐舞仪式的场所。】每到这个时期便会化为授予所,现在正在准备。长桌围住四方,桌上摆放着隔成多格的木箱,护身符等物品就排列摆放在箱子里,下方则挂着红白条纹布幕。对于鲜少在除夕时来神社的良彦而言,眼前是种新奇的光景。 「你说只有我能帮你,根本是因为我很闲吧?」 孝太郎穿着平日在境内穿的装束,迎接良彦的到来。他带着良彦绕过社务所,前往平时不能进入的后庭。 「你很清楚嘛!真不愧是良彦,不枉我如此赏识你。」 穿过木门,脚底草鞋踩得沙沙作响的孝太郎刻意吹捧良彦。 平时只能从正面眺望的社务所后庭其实挺宽敞的,还有设置小池塘及石灯笼。举办结婚典礼时使用的准备室和宴会厅似乎也是位于这里,日式住宅风格的建筑物屋檐很深,一道外廊环绕着周围。 「事情是这样的,眼看新年的一大节目即将到来,却有个前辈在这时得了流感。」 孝太郎熟门熟路地在境内前进,若无其事地说道。良彦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对他投以不悦的视线。 「……你该不会要说,现在正缺男丁干粗活吧?」 良彦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 听了良彦的话,孝太郎装模作样地露出惊愕之色,掩口叫道: 「良彦……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心电感应!」 「是你的企图太明显。」 也不想想他们认识几年了。良彦真想叫数分钟前被「只有你能帮我了」这句话打动的自己清醒过来。 不久后,孝太郎在仓库的长格状拉门前停下脚步,并叫良彦入内。昏暗又满布尘埃的仓库中,堆积着许多得用双手才抱得住的大纸箱,纸箱里放着护身符、神矢及绘马等物品。孝太郎指着这些纸箱,若无其事地说道: 「搬到舞殿去。」 良彦顿了一下,笑容满面地质问孝太郎: 「应该是『请帮我搬去舞殿』才对吧?」 「请帮我搬去舞殿。」 「你说得超没感情的!而且,你干嘛不自己搬?」 「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待会儿有大祓式和除夕祭,我忙着做准备。毕竟前辈不在。」 孝太郎摇了摇头,像是在强调他有多么辛苦。 「啊,搬完以后帮我去采买。我们这两天几乎都得窝在这里。」 「采买?」 「没办法。宫司的太太虽然会帮忙,但是她的年纪已经大了;儿子又不继承神社,跑去当上班族,过年也不回来—女儿还只是高中生,打工的巫女都是女生。年轻力壮的男人不做,谁来做?」 孝太郎说话的口吻,宛若在说明地球是圆的一样理所当然。 「这些因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朋友。老实说,在新年到来之前,他完全没有前来神社的必要性。 「死党这么苦苦哀求你耶!」 「要是你的要求全都照办,我的身体哪受得了。」 「你没跟家人报备就在奈良过夜,是我帮你掩饰的。」 听孝太郎喃喃这么说,良彦回想起来,皱起眉头。 「那件事我后来已经请你吃过午餐,扯平了!而且是你幸灾乐祸,跟我妈说搞不好是一夜情的吧?害我妈一直跟我说男人就该负起责任,烦都烦死了。」 「咦?哦?是这样吗?」 面对装蒜的孝太郎,良彦心知多说无益,便说了声「再见」,点头致意之后,转身就要离去。孝太郎赶紧抓住良彦的肩膀挽留他。 「哎呀,别这么说嘛!日后我再请你吃饭,而且还有其他好处喔。」 「好处?」 这个超级现实主义者的朋友支付劳动的报酬时也很苛刻,他这么说,应该是有什么打算,不过,他会刻意挂在嘴边,实在很可疑。 孝太郎四下张望之后,对良彦附耳说道: 「今年来打工的巫女是女大学生,长得超可爱的,等一下就会来了。」 良彦停顿一会儿,回望孝太郎的双眼。 「请务必让我帮忙。」 如此这般,见不得光的交易在神域中成立了。 ※ 「中奖了~」 在举办号称「跨年最后摸彩大拍卖」的商店街里,身穿法被【注:日本传统服饰之一,多于祭典时穿着。】的摸彩人员夸张地摇铃。路过的客人们纷纷好奇地回过头来观看,良彦则是呆愣地凝视着从八角形摸彩器中掉出来的水蓝色珠子。 直到刚才,良彦都一直往返于大主神社的舞殿和仓库之间,搬运纸箱;现在则是在孝太郎的吩咐之下,前来指定的商店街采买。 孝太郎说购物得到的摸彩券可以随良彦处置,良彦便不客气地拿来使用,他的目标是一奖夏威夷旅行。 「先生,恭喜您中了四奖!」 身穿法被的男性手拿黄色扩音器,对良彦笑咪咪地说道。 「四、四奖啊……」 良彦含糊地笑着,瞥了展示的商品一眼,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奖品。虽然奖项听起来不怎么大,但是总比参加奖面纸好吧? 「四奖奖品是『坂谷装饰』提供的『永远青翠!桌上型迷你门松组』!」 「好鸟……不,太、太棒了,我好高兴……喔……」 双手抱满孝太郎指定的暖暖包、果汁、即溶咖啡等物品的良彦,及时把「害我又要多搬东西」这句话给吞回去。这该不会是那个喜欢吉祥物的大叔策划的阴谋吧? 「……我觉得好累……」 良彦把桌上型迷你门松组硬塞进羽绒夹克中,迈开脚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搬运重物之故,他的右膝疼得厉害。 离开比平时更加拥挤的商店衔后,良彦吐着白色气息,站在斑马线前方。往来的行人都提着购物袋或百货公司的纸袋,似乎是和良彦的母亲一样,前来进行年终采买。正当良彦为了确认有无来车而不经意地面向左侧时,突然看见一道猛然缩进电线杆后的可疑身影。良彦隔了数秒之后,又把视线从右往左移,只见一道矮小的身影再度躲到电线杆后方。 「……那是什么?」 良彦虽然好奇,但是交通号志已经转为绿灯,他只得迈开脚步。但愿只是巧合,或是自己看错。 然而,良彦迈开脚步后,那道小小的身影便偷偷摸摸地跟在良彦身后。或许那个人是很认真在跟踪,但是他的行迹实在太过可疑,反而显得醒目。如果有事找良彦,大可直接出声叫住他啊。 良彦认为继续玩这种怪异的捉迷藏无济于事,便使用老套的手法引对方过来。他快步弯过转角,在墙边堵人,但在看见慌忙追赶过来的身影后,不禁微微瞪大眼睛。 「你是那一家的……」 那是张熟面孔——在斜对面的住户门前踢足球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 小男孩见行迹败露,脸颊涨得通红,举止慌张失措。他环顾周围试图躲藏,但是说来遗憾,附近没有可供他藏身的地方。 「你有什么事?」 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开始跟踪的?良彦一面叹息,一面询问。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让小学生感兴趣的帅气成年人。 「没、没事!」 小男孩身穿缝有布章的蓝色上衣,气势汹汹地反驳。从那般坐立不安的态度看来,他显然在说谎,但良彦没时间陪他耗下去。 「那么,你可不可以别再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背后?虽然大哥哥看起来好像很闲,其实正在工作喔!」 说归说,其实只是帮忙而已。然而,听了良彦的话语,小男孩兴奋地采出身子。 「是神社吗?你要回神社对吧!我知道那间神社,七五三的时候去过。」 「你从神社就开始跟踪啦……」 小男孩的跟踪技巧明明那么差,自己却完全没发现。良彦捂着太阳穴,小男孩不满地嘟起嘴来。 「不是从神社,是从家里。因为你很可疑。」 「欸,跟踪我的你才可疑吧?也不想想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我不叫『欸』,叫友弘,冈田友弘。我认识你,你是萩原家的尼特族。」 听到这句话,良彦险些跪下来。这种悲惨的谣言竟然传到邻居耳中了吗? 「我不是尼特族!尼特族是指那种不工作,整天窝在家里打混的人,我有在工作!」 良彦居然跟小孩一般见识,气愤地回嘴,但最后又快速补充一句「虽然只不过是打工」。 「哦?这不重要啦。」 「很重要!」 「别说这个了,欸!」 「我不叫『欸』,叫良彦。」 良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什么他得被一个小学生叫「欸」? 「良、良彦……你……呃……」 友弘突然迟疑起来,说话结结巴巴,而且神色不安地摇晃身体。 「什么事?」 他果然有事找自己吗?良彦俯视友弘问道。 不久后,友弘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良彦,你、你认识神明吗?」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良彦有股心脏猛然抽动的错觉。 「为、为什么这么问?」 良彦一面感受着冷汗滑落背部,一面问道。 确实,若要问他认不认识神明,他只能回以肯定的答复。平时一回家就有方位神在(虽然祂今天碰巧出门不在家),透过网路也可以和葛城的名神联络;如果前往唐桥,还有个欢迎他来访的大神灵龙王。问题是,为何这个小男孩会这么问?别说家人,良彦连对孝太郎都没提过这件事,因为他觉得说了也没人相信。 「因为你在神社工作啊!神社里不是有神明吗?」 友弘用直率的眼神仰望良彦。 虽然良彦暗想「我在神社工作只限于今天」,但得知友弘的发言和差使之事无关,不禁暗自松一口气。 其实就算被知道了,神明应该也不会责怪他,但是良彦必须阻止新的谣言在邻居之间散播开来。认识神明的尼特族……简直像什么奇怪教派的教祖。 「神社的确有神明,可是我不认识。」 差使的事姑且摆一旁,良彦说了个正经的答案。即使是在神社奉职的孝太郎,若被问起是否认识神明,应该也会否定吧。 「……搞什么,原来不认识啊。」 听了良彦的话语,友弘显然大失所望。对他的反应感到好奇的良彦问道: 「你有事要找神明帮忙吗?」 瞧他居然跟踪自己,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 因为寒冷而脸颊发红的友弘仰望良彦,大大地点头。良彦感觉得出友弘是认真的,兴味盎然地问道: 「什么事?」 「不告诉你。」 友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我只能跟神明讲。爸爸说不要把愿望随便告诉别人!」 原来如此,是愿望啊!良彦恍然大悟。 虽然黄金不以为然,但是在日本,神明就是替人们实现愿望的存在,这种认知普遍存在于男女老幼之间。说归说,要良彦一一订正这种观念,实在太麻烦了。别的不说,对这么小的孩子说明神明是献上感谢之意的对象,他也不会明白。 「那你去神社祈求就好啦,何必特地找认识神明的人?」 良彦微微叹了口气,友弘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啦!神明要听很多人的愿望,很忙的,所以我要找认识神明的人帮我转达,这样祂才不会忘记。」 说着,友弘又喃喃地补充一句: 「像爸爸和妈妈工作都很忙,有时候会忘记答应我的事……」 良彦沉吟片刻,抓了抓头。友弘才小小年纪便想走后门,长大还得了?不过,这也代表他十分迫切。一想到他在除夕当天还得独自看家,良彦忍不住同情起他。 「……我现在要回神社,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犹豫过后,良彦如此说道。连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滥好人。 「我不认识神明,不过我有朋友是在照顾神明。」 友弘错愕地眨眼,随即又一面点头一面大叫: 「我要去!」 三 寒空下,良彦带着友弘回到大主神社。他们从参道爬上石阶,发现附近某个用注连绳围起、约四平方公尺大的地方有焚烧过东西的痕迹;虽然现在已不再冒烟,但是仍有黑炭及垫底 的烧焦绿杉叶残留。 「是柴火耶!刚刚这里在生火啊?」 友弘隔着注连绳烘手,想当然耳,那里已经没有热度了。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生火?应该是在举办什么神事吧。」 这么一提,刚才孝太郎好像提过要举行大祓式和除夕祭。 「神事?什么是神事?」 「呃,神事就是……就是仪式啦!仪式。」 「哦,神事就是仪式啊。」 「对、对。」 良彦一面含糊其词地回答,一面走向社务所。虽然他是拥有宣之言书的差使,但其实他对于神明或神社了解不多。 「打扰了~」 良彦从社务所的入口窥探内部,里头不见任何人影,房内空荡荡的。平时不是坐在窗口,就是在里头办理行政事务的孝太郎也不见身影。跟着良彦到来的友弘一脸新奇地环顾房里。 「来了~啊,是良彦啊。」 不久后,宫司的妻子从布帘后探出头来。因为孝太郎的关系,良彦曾跟她见过几次面,她是个豪爽的人。 「这是孝太郎托我采买的东西,要搬到里面去吗?」 「哎呀,谢谢你,帮了我大忙。东西放在这里就好,我叫工读生来搬。」 说着,宫司的妻子挪动地板上的纸箱,腾出空位来。 「阿姨,刚才那边在举办神事的仪式吗?」 良彦放下物品的时候,友弘毫不客气地插嘴问道。 「哎呀,好可爱的孩子。要说是弟弟嘛……年纪好像差太多了?」 「对不起,他是邻居的孩子。」 良彦连忙低头道歉。友弘天真无邪地再次问道: 「神事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吗?神明还在吗?」 面对这个问题,宫司的妻子微微一笑,蹲了下来,配合友弘的视线高度回答: 「刚才举行的是『腊月大祓』,那是为了去除一整年的秽气、迎接新年而举办的神事。等一下要开始的是除夕祭。」 宫司的妻子指着本宫的方向,良彦也跟着望过去。 「这个仪式是为了感谢神明保佑我们顺利度过这一年,并祈求来年的平安。虽然没有舞蹈也没有神乐,不是很气派的神事,不过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说着,宫司的妻子望着友弘,微微一笑。 「神明也会一起看喔!」 除夕当天,大家都忙着迎接新年,所以神社境内的香客并不多,不过,还是可以看见拿着相机的观光客和氏子的身影。对于热衷此道的人们而言,这应该是替一年收尾的重大神事。 良彦和友弘互相依偎着等待神事开始。 其实良彦很想喝杯热咖啡休息一下,但是他不好意思搁下年纪这么小的男孩不管。另外,他也想实际见识一下神事,便陪着友弘前来观赏。 过了下午四点,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神职人员,纷纷从社务所后方现身。他们手里拿着木笏,脚踩着黑得发亮的浅沓【注:原为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穿的浅底鞋,神官于举办正式仪式时穿着。】,每走一步,木制鞋底便和地面的碎石子摩擦,发出独特的声响。不知何故,境内的空气似乎因为他们的出现而为之一变。 「啊……」 良彦在神职人员的行列中发现孝太郎的身影。他不过是在平时的装束上多加了狩衣和乌帽子而已,整个人的氛围便完全不同。宽大的白色衣袖迎着除夕的风摇曳,垂眼步行的模样有股凛然之气。 「那就是照顾神明的人吗?」 察觉气氛的友弘小声询问良彦。 「嗯,对啊。」 良彦简短地回答,视线追着孝太郎移动。 虽然有个在神社奉职的朋友,但良彦本身对于神社相当无知。对他而言,神社就是个有困难时去许愿,以及初诣时报到一下的地方。然而,偶尔上大主大神神社的网站,会看见年度活动的页面上满满都是祭典的日程。只是,虽然名义上有个「祭」字,有神轿和摊位的活动却极少,大多是像今天这种气氛庄严的神事。 良彦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如白鸟般的神职人员在火炉旁的祓所进行消灾仪式之后,又前往本宫,在本宫前的中门内侧九十度深深一拜,正式拉开除夕祭的序幕。 宫司毕恭毕敬地献喂,接着呈奏祝词—艮彦听着这道低沉悠长的声音,想起了感叹正确祭神的人越来越少的黄金。现在在神社,依然会对神明进献感谢之意,但这样似乎还不够。现在的日本人,有多少人知道神社每个月都会举行大小祭典?又有多少人理解祭典的意义? 身穿黑色西装的氏子代表进献玉串【注:在红淡比树的枝叶绑上木棉或纸垂,于神事时进献给神明之物。】,其他人则在中门前观礼。不知何故,众人之间流动着一股更胜冬季寒气的紧绷气氛。然而,这股气氛又像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热气。随着集中于本宫前仪式的视线,就连不是氏子的良彦都能领略不可开口、不可出声的默契。 因为神明就在那里。 宛若烙印在dna里一般,光凭这个理由就足以说服所有人。想必是因为有这些憨直的神职人员忠实地承袭了流传数百年的神事,才能造就这样的默契。 良彦的视线追逐着表情显然异于平时的孝太郎。孝太郎神色紧张的脸庞上,带有些许荣耀的色彩。 人们便是透过侍奉神明的他们看见神明的吧。 良彦身旁的友弘张大嘴巴,出神地看着神事,忘了说话。 ※ 「要找认识神明的人?」 除夕祭结束后,良彦和友弘一起在参集殿【注:供香客使用的休息室。】前,拦住换下狩衣与乌帽子的孝太郎。 「对。我有事情要拜托神明,所以要找认识神明的人转达。你是照顾神明的人吧?你认识神明吗?」 面对友弘的问题,孝太郎略微思索过后,弯下身子配合友弘的视线高度回答: 「我的确是照顾神明……或者该说是侍奉神明的神职人员,但不算是认识神明的人。」 良彦暗想,孝太郎的回答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 孝太郎一面拣选言词,一面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你有事想拜托神明,最好亲口对神明说。其实神职人员不该说这种话……」 孝太郎环顾周围,确认附近没有前辈们的身影之后,才低声告诉友弘: 「神明和自己之间,本来就不需要他人介入。无论有多少人说多少话,神明全都听得见,所以你不用担心。」 听了孝太郎这句话,友弘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朝本宫冲去。良彦目送那道小小的背影离去之后,开口说道: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许愿的行为。」 听到这句话,孝太郎以略感意外的视线望着良彦。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你在考试前或是比赛前,还不是常来许愿?」 「有吗?」 良彦完全不检讨自己,满不在乎地回答。听黄金说成那样,良彦还以为神职人员也不欢迎那些为了私利私欲求神拜佛的人。 孝太郎对装蒜的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叹了口气。 「无论许的是什么愿望,在神明面前合掌祈求时的感情,确实是向着神明的,所以我并不否定。的确,我也觉得某些成年人的愿望贪念过重,不敢苟同……」 孝太郎盘起手臂,走向境内。 「但是,如果我把为了寻找认识神明的人而在大冷天里四处奔走的小孩赶回去,神明才会责备我吧。」 听他这么说,良彦吐出白色的气息笑道: 「我还在担心,要是你跟小孩说要帮他办祈愿仪式,那该怎么办咧。」 孝太郎叹一口气,回头望向良彦。 「总不能跟小孩收钱吧。还是你要替他付?」 「我干嘛替他付?」 良彦不悦地回望孝太郎。如果是可以收钱的对象,孝太郎真的会那么做啊?刚才他明明还说,神明和自己之间不需要他人介入。 「为了弟弟牺牲一下,又有何妨?」 「他不是我弟弟。」 「那是私生子罗?」 「是邻居的小孩!」 良彦和孝太郎一面斗嘴,一面走过通往境内的走道。 今年最后的祭典也结束了,境内变得冷冷清清,友弘正在本宫前虔诚地合掌参拜。听说待会儿神社会暂时关闭,准备迎接新年;直到凌晨零时日期转变,神社才会重新开放。 「……刚才我看完了整个除夕祭。」 良彦望着念念有词的友弘,开口说道。 「我是头一次看你办神事。该怎么说呢……原来祭神的仪式就是这样传承下去的。」 听见对神社毫无兴趣的良彦居然说出这番话,孝太郎故作惊愕地说: 「你是不是发烧了?毕竟天气这么冷。」 「不是啦!我只是有感而发。」 从前黄金谈到祭神的事时,良彦其实懵懵懂懂。进献神馔、呈奏祝词、表达感谢之心——这些事全都是神职人员代替众多只为了许愿而上神社的香客所做的,良彦直到今天似乎才明白这一点。 「……『祭』这个字其实是来自于带有服从、服侍之意的『服』字。」 孝太郎倚在授予所的柱子上,缓缓道来。 「另外,也含有『等待』神明降驾的意义。不过现在知道这个意义的人很少,大家都以为祭典就是为了热闹。」 良彦自知自己也是其中一人,一面苦笑一面聆听。 「除夕也一样,本来是要『守岁』,就是守在氏神的神社里,直到元旦早上。但是,现在分成除夕和初诣两个活动,而且因为交通发达,大家都不去自家附近的氏神神社,反而跑到大神社去初诣。」 孝太郎望着即将下雪的昏暗天空说道。随着话语吐出的白色气息飘荡于空中,又随即消散无踪。 「随着时代变化的事物很多,有些事物光靠神职人员的力量无法撼动……不过,也有些事物是只有神职人员才能捍卫,而我只是传承这些事物而已。」 良彦凝视着身旁朋友的侧脸。过去良彦只注意到他超级现实主义者的一面,不过,或许他其实是抱着很真诚的态度在面对自己的神职工作。 「……只有神职人员才能捍卫的事物啊?」 那么,身为区区打工族的自己,又能做什么? 良彦转动视线,追逐着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 意外获选为代理差使的自己,能够捍卫的事物—— 「拜完了!」 友弘参拜完毕,神清气爽地回来。 「你跟神明说了吗?」 盘着手臂的孝太郎带着温柔的表情询问。 「说了!」 「那就没问题了。」 孝太郎和友弘互击拳头。看着他们的良彦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我不用帮忙了吗?」 神社关门之后,才是最忙碌的时候吧? 然而,孝太郎一反良彦的预测,爽快地点头说: 「够了,宫司的太太也很感谢你,你可以带着友弘回去了,下次我再请你吃饭。」 「哦,嗯……咦?不,等一下。」 孝太郎如此轻易地同意自己回家,良彦反倒难以接受,转而逼问孝太郎: 「好处呢?」 「好处?」 「可爱的女大学生工读生呢?」 「有来啊。」 孝太郎指着参集殿的方向,贼贼一笑。 「来是来了,但有人说过你可以和她交流吗?」 「啊啊啊!」 这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他的梦幻计划——和穿着巫女装的可爱女大学生,一起开开心心地迎接新年——该怎么办? 「顺带一提,等一下我要去和她们开会。神社马上就要关门,你快回去吧。」 「慢着!」 「你想和巫女交流的话,请来初诣,只要买个供品,她们就会对你微笑。啊,但是不可以摸喔!」 「你这个混蛋,把我的梦想还来!」 友弘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唇枪舌战。 「我生日的那一天,明明说好全家要一起去餐厅吃饭,可是爸爸得要出差,结果只剩我和妈妈一起吃蛋糕。」 从神社踏上归途,两人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道路上,友弘开始娓娓道来。 「圣诞节本来说要全家一起去旅行,可是妈妈要上夜班,我只好和爸爸一起吃肯德基。」 根据友弘所言,身为系统工程师的父亲和身为护理师的母亲上班时间都不规律,所以很难三个人一起共度节日。 「所以,他们答应我至少要全家一起迎接新年,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出去玩。」 然而,昨天友弘的父亲又因为伺服器出了问题而被紧急召唤,他母亲则因为同事家里发生不幸,不得不帮忙代班。虽然友弘早已习惯独自看家,但他为此感到相当不安。 ——爸妈是否又会爽约呢? 「所以我向神明许愿,希望能够全家一起迎接新年。你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友弘一本正经地叮咛良彦。 「我是破例跟你说的。」 「谢谢。」 面对友弘的破例对待,良彦一面苦笑一面回答。 由于宣之言书里没有浮现名字,良彦看不见大主神社供奉的神明,但他认为神明应该不至于嫌弃如此卑微的心愿吧。若是重情的一言主听了,一定会泛着泪光鼓励友弘。 「神明真的有听到我的愿望吗?」 友弘不安地仰望良彦问道,良彦沉吟片刻,寻找着回答的话语。大主神社的神明应该听见了吧?但友弘的愿望会不会实现,良彦可就不知道。根据阿杏的说法,对于自古以来就和这块土地息息相关的神明而言,凡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孩子讨零用钱,往往不忍心拒绝。不过,大主神社的神明会如何判断呢? 「总之,你就相信神明吧。」 良彦带入自己的愿望,拍了拍友弘幼小的肩膀鼓励他。接着,他突然发现一直放在外套口袋中的奖品。 「对了,这个好像是新年的吉祥物,你拿去装饰。」 良彦拿出奖品递给友弘,友弘诧异地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 「门松,正月的装饰品。虽然这一带用根引松的人比较多……」 说到这里,良彦将门松交给友弘。 「祝你福气临门。」 友弘一脸好奇地接过门松,开心地笑了,并说了声谢谢。 他们走到家门附近,发现友弘家的灯光亮着,而且,他的父母正一脸担心地环顾周围,寻找自己的孩子,手上边拨打着智慧型手机,试图与儿子取得联系。 「妈妈!爸爸!」 看着友弘开心地奔向前去的背影,良彦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是巧合?或是大主神社的神明给的零用钱?无论为何者,友弘能够迎接幸福的新年,让良彦觉得像是自己的愿望成真一样开心。 抬头一看,年终的天空开始飘雪。 然而,良彦心中却是暖洋洋的。 四 「电视和电脑有什么不同啊?」 红白歌唱大赛结束,除夕的钟声也响完了。时间接近凌晨一点,父母早已回寝室睡觉,只剩下良彦留在客厅观赏歌唱节目。 「完全不一样……喂,祢挡在我前面,我看不见啦!」 直到良彦的父母熟睡之后,黄金才回来,现在正在极近距离之下,观赏当红女子偶像团体唱歌跳舞的画面。良彦的寝室里没有电视,都是用机上盒加电脑代替,或许黄金是觉得大画面很新奇吧。 「一站到这玩意儿前面,胡须就麻麻的……太诡异了!」 「呃,那应该是静电……」 良彦一面翻阅桌上的自治会会刊,一面冷静地吐嘈用肉趾拍打电视画面的黄金。 在良彦出门的期间,那个大叔似乎又来过一趟,母亲说会刊是放在信箱里。除夕这么忙,还真是辛苦他了。 此时,厨房里的小烤箱响了,良彦站起来。他肚子有点饿,便先一步感受年节的气氛,烤了些白年糕来吃。 「白年糕啊?」 良彦端着微焦的两块白年糕、海苔和酱油回到电视前,黄金立刻兴冲冲地探头探脑。 「白年糕也是供奉给神明的供品,比如镜饼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良彦将酱油倒入碟子里,并用海苔卷起白年糕,黄金则对他频送秋波。 「……意思是祢想吃吗?」 良彦一面小心地抓起烫手的白年糕,一面询问。黄金连忙摇头。 「说、说什么蠢话!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对凡人的食物没兴趣!」 「啊,是吗?我还以为祢也想吃,特地烤了两块耶。」 闻言,黄金竖起耳朵和尾巴,黄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既、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 祂嘴上还是装得不情不愿地答道。 面对黄金这种死鸭子嘴硬的态度,良彦努力克制着窃笑。起初良彦觉得祂很难相处,不过最近越来越懂得该如何应付祂。 「开动~」 良彦搁下仍在嘀嘀咕咕地自我辩护的黄金,咬了一口白年糕。外侧酥脆、内侧柔软又有弹性的口感,他已经很久没品尝过了。 「良彦,我一直觉得你的餐前礼仪没学好。」 见状,黄金摇着尾巴,从旁插嘴。 「一拜一拍手跟和歌呢?得先吟和歌才喊开动吧?」 「和歌?」 良彦嘴上拉扯着咬不断的白年糕,望向黄金问道。 「什么跟什么啊?谁会在吃饭前吟唱和歌?」 这是哪个风雅时代的规矩?听都没听过。 见到良彦这种反应,黄金把脚搭在桌上,大为惊愕。 「天啊……你居然连『五谷杂粮、百草树木,皆日之大神普照万物之恩泽』的感谢之歌都不知道?」 「五、五谷杂粮?」 良彦连五谷是哪些都不知道。 「哎呀,最近的日本人不知道这些啦。」 一道声音从出人意表的方向传来,吓得良彦猛然回头。只见白天那个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正在吃盘子上的第二块白年糕,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的。 「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啊!」 良彦忘记现在是深夜,忍不住大声质问。刚才父母回寝室前,应该已经检查过所有门窗。别的不说,良彦根本没听见门窗开启的声音。 「有什么关系?别这么死脑筋嘛。」 「当然有关系啊!这是别人的家耶!我要叫警察了喔!」 面对意料之外的事态,良彦慌了手脚,回头望向身旁的神明。既然住在家里,怎么不顺便发挥保全的功用? 「喂,黄金,祢是神明,居然没发……」 良彦边说边看着黄金。但比起家中遭人非法入侵,白年糕被吃掉似乎带给黄金更大的打击,只见祂的双耳下垂、嘴巴半开,哀伤的眼神追逐着逐渐被吃掉的白年糕。既然祂那么想吃,刚才干嘛不乖乖吃掉? 「对了,印我已经盖好罗。」 男人转眼间便吃完白年糕,接着摸出一本绿色册子,放到桌上。 「咦?这是……」 见状,良彦困惑地拿起册子。 难怪他觉得有点眼熟,原来是宣之言书。他记得自己是放在书桌上,难道连寝室都在不知不觉间遭人入侵? 「多亏了你,我今年也能拜访斜对面那户人家啦。」 「斜对面?咦?那不是友弘的……」 「好了,黄金老爷,失陪啦。」 男人搁下一片混乱的良彦,向黄金行了一礼之后,便在空气中融化消失。 恢复寂静的客厅里,只有电视的音乐声作响。 「……刚才的是谁?」 良彦凝视着男人刚才所在的位置,呆愣地问道。那人看得见黄金,而且认识黄金,又知道宣之言书的存在。这么说来—— 「大年神,也称为岁德神,就是替新年带来福气的年神。」 听了黄金的话语,良彦慌忙打开宣之言书。这么一提,他今早观看宣之言书的时候,上头的确出现了这个名字。 「原来祂不是喜欢吉祥物的社区自治会大叔啊……」 翻开的页面中,大年神的名字上了乌黑的墨水,上头还盖着门松与根引松图案的朱印。黄金窥探页面,用前脚指着朱印。 「门松和根引松可以成为依代,没有这些物品的住家,年神无法上门。」 听黄金这么说,良彦想起和大年神见面时的事。当时祂抱怨最近摆放这类吉祥物的人家越来越少,而且特别关心从前有插根引松的友弘家。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良彦并不记得自己曾被交办任何差事,不过这下子他可就恍然大悟。 让曾经恭请自己进门的那户人家再度安放依代。 让祂能以福神之姿造访那家人。 这就是大年神交办的差事。 「……可是我送的是『永远青翠!桌上型迷你门松组』耶……」 不但竹子不是真的,那还是桌上型的,尺寸极小。这种东西可以当依代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神注重的不是外观,而是其中蕴含的心意。」 黄金的黄绿色眼眸仰望着良彦。 「而你赠送的正是心意。」 良彦再度凝视宣之言书。 既然这就是差事,干嘛不明说?良彦虽然这么想,却又觉得他如果事先知情,或许就无法真心诚意地对待友弘。或许他会花钱买株根引松或门松,交给友弘之后就拍拍屁股离开;或许他就不会打从心底同情想找认识神明之人的友弘。 「我本来以为祂只是个自治会的大叔……原来一切都在祂的预料之中……」 良彦喃喃说道。或许这正是祂之所以为神的原因,而这也让良彦重新体认到,交办自己差事的是超越人类的存在。 「年神从以前就常化成凡人的模样出来走动,你八成也是被祂骗了。看在旁人眼里,你铁定是个自言自语的怪胎。」 说着,黄金摇了摇尾巴,心浮气躁地望着良彦。 「对了,良彦,你是不是忘记些什么?」 良彦从宣之言书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思索自己忘记什么。 「咦?什么?我忘记什么事吗?」 黄金对着错愕的良彦清了清喉咙,并用前脚指着桌上的盘子。 「白年糕。」 「咦?啊,祢要吃吗?」 刚才不是嘀嘀咕咕地说祂不想吃吗? 「我是看你特地准备,才勉为其难要 吃的!可是,可是大年神……」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帮祢烤。」 新年才刚到,良彦又把白年糕放入小烤箱。 他看着在小烤箱前迫不及待地等着白年糕烤好的黄金,一面缩在被炉中取暖,一面剥开橘子皮,享受幸福的滋味。 黄金要良彦当代理差使时,他觉得继承祖父的志业,是现在的自己唯一可走的路;同时,他认为和祖父做同样的事,或许就能理解祖父拖着年迈的身躯替神明办事的理由。 帮忙办事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神明,既花时间又花金钱,而且没有报酬,为何祖父要接下这份工作? 当初良彦感到疑惑,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良彦看着从前祖父应该相当爱惜的宣之言书。 祖父是个为了让大家开心,愿意主动接下去公园拔草及打扫垃圾场等工作的人,还常被祖母骂说是个滥好人。 对祖父而言,对方是神或人,应该没有分别吧。 对方有困难,所以他伸出援手。 如果祖父还活着,现在一定仍在四处替神明办事。为了需要帮助的神明,他一定会竭尽所能,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为止。 「良彦,烤好了!它『叮』了一声!」 黄金在小烤箱前沉不住气地呼唤良彦。 「那祢就自己拿出……啊,用那双肉趾大概办不到吧……」 良彦塞了满嘴的橘子,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是我的白年糕喔!」 「我知道、我知道,没人会跟祢抢。」 「好香的味道!这就是日之大神的恩泽!」 「欸,祢很吵耶,现在已经是半夜了。」 「要记得卷海苔啊!酱油也别忘了!」 「是、是,知道啦。」 良彦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祖父那样,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别人尽心尽力。 不过,暂时承接祖父的「工作」应该无妨吧。 如果这样的自己也能帮上别人的忙—— 他看着眼前开开心心地吃着白年糕的狐神,露出笑容。 良彦一直不明白新年有什么好庆贺、有什么不同,不过,今天他倒是有些许庆贺之心。 恭贺新喜。 愿所有的神与人都拥有安详的幸福。 要点 神明讲座 4 年神是什么样的神明? 年神是民间信仰中替新年带来福气的神明。不过,现代有些人将绌和须佐之男命的儿子大年神或方位神之一的岁德神视为同一尊神明。 年神是民间信仰里的神明,大年神是神道中的神,岁德神则出自阴阳道,但日本人却将它们全混在一块。这种想法或许正反映了日本人认为「万物皆有神灵」的宽和之心吧。 黄金:无论是民间信仰、神道或阴阳道,都深深扎根在现代日本人的生活中。 说书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后记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能在伊势神宫奉职,应该是菁英中的菁英。一想到这个头戴乌帽子、英姿焕发的人,可能在下一瞬间一头栽进御白石里,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安于当小鹿斑比。他跌倒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丢脸,我是否该在明知其他宗教才有这种仪式的状况下,仍大叫:「要五体投地吗?我知道了!」和他一同卧倒?还是该问:「怎么了?咦?心脏病发作?难怪会倒地!谁快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刻意强调他并非跌倒? 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踏出一步的浅沓卡在石缝间,神官的脚踝呈九十度往内弯曲。 没救了,五体投地ing soon! 可是,就在我慌张失措的下一瞬间,神官用呈现直角的脚踝踏稳脚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迈步,只差没回头笑着问我:「怎么了?」 神官的脚踝是不是内建缓冲性极佳的软骨啊?幸好我没先五体投地……就这样,斑比浅叶一面心怀如此感想,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御垣内,向神明合掌参拜。第一次正式参拜的感想居然是这样,希望伊势神宫别来向我抗议。 前言拖得太长了,容我重新打声招呼。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感谢您在为数众多的书籍之中,拿起我的第五本著作。 从几年前开始收集的御朱印帐已经超过五本,于是我向责编表示想写神明的故事,而本作就此诞生。作品中登场的神社,全都是参考实际存在的神社,我也全都参访过了。 我每次出远门都说想去神社,所以周围的人似乎认为「要招待浅叶,带去神社就行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位读者去神社时,如果看到有人在拍摄神社角落生苔的灯笼,那个人八成是我;如果遇到有人明明问了该怎么前往很远的末社,却仍在山路上徘徊,那个人八成也是我。这时候,请您悄悄告诉那个人:「浅叶,不是那条路喔。」 这回执笔,很感谢父亲是神职人员的同期作家t老师给予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在您截稿日前打扰您,实在很抱歉……有真实案例供我参考,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也要感谢「unluckys」依然温暖守护着毫无计划的我,并对家人、亲戚、祖先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还有,替我绘制插画的くろのくろ老师,真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下这个工作!看到远比想像中更美的成品,我忍不住要求将书名缩小,以免挡到背景图(笑)。 两位责编还是一样百般照顾我,我真的觉得自己睡觉时不能把脚朝向东京。我照着讨论时决定的方针「温馨、祥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写下这本书,可是……咦?什么?太像闹剧?奇怪,是不是错觉啊?似乎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今、今后也请两位多多指教。 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能在伊势神宫奉职,应该是菁英中的菁英。一想到这个头戴乌帽子、英姿焕发的人,可能在下一瞬间一头栽进御白石里,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安于当小鹿斑比。他跌倒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丢脸,我是否该在明知其他宗教才有这种仪式的状况下,仍大叫:「要五体投地吗?我知道了!」和他一同卧倒?还是该问:「怎么了?咦?心脏病发作?难怪会倒地!谁快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刻意强调他并非跌倒? 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踏出一步的浅沓卡在石缝间,神官的脚踝呈九十度往内弯曲。 没救了,五体投地ing soon! 可是,就在我慌张失措的下一瞬间,神官用呈现直角的脚踝踏稳脚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迈步,只差没回头笑着问我:「怎么了?」 神官的脚踝是不是内建缓冲性极佳的软骨啊?幸好我没先五体投地……就这样,斑比浅叶一面心怀如此感想,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御垣内,向神明合掌参拜。第一次正式参拜的感想居然是这样,希望伊势神宫别来向我抗议。 前言拖得太长了,容我重新打声招呼。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感谢您在为数众多的书籍之中,拿起我的第五本著作。 从几年前开始收集的御朱印帐已经超过五本,于是我向责编表示想写神明的故事,而本作就此诞生。作品中登场的神社,全都是参考实际存在的神社,我也全都参访过了。 我每次出远门都说想去神社,所以周围的人似乎认为「要招待浅叶,带去神社就行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位读者去神社时,如果看到有人在拍摄神社角落生苔的灯笼,那个人八成是我;如果遇到有人明明问了该怎么前往很远的末社,却仍在山路上徘徊,那个人八成也是我。这时候,请您悄悄告诉那个人:「浅叶,不是那条路喔。」 这回执笔,很感谢父亲是神职人员的同期作家t老师给予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在您截稿日前打扰您,实在很抱歉……有真实案例供我参考,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也要感谢「unluckys」依然温暖守护着毫无计划的我,并对家人、亲戚、祖先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还有,替我绘制插画的くろのくろ老师,真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下这个工作!看到远比想像中更美的成品,我忍不住要求将书名缩小,以免挡到背景图(笑)。 两位责编还是一样百般照顾我,我真的觉得自己睡觉时不能把脚朝向东京。我照着讨论时决定的方针「温馨、祥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写下这本书,可是……咦?什么?太像闹剧?奇怪,是不是错觉啊?似乎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今、今后也请两位多多指教。 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能在伊势神宫奉职,应该是菁英中的菁英。一想到这个头戴乌帽子、英姿焕发的人,可能在下一瞬间一头栽进御白石里,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安于当小鹿斑比。他跌倒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丢脸,我是否该在明知其他宗教才有这种仪式的状况下,仍大叫:「要五体投地吗?我知道了!」和他一同卧倒?还是该问:「怎么了?咦?心脏病发作?难怪会倒地!谁快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刻意强调他并非跌倒? 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踏出一步的浅沓卡在石缝间,神官的脚踝呈九十度往内弯曲。 没救了,五体投地ing soon! 可是,就在我慌张失措的下一瞬间,神官用呈现直角的脚踝踏稳脚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迈步,只差没回头笑着问我:「怎么了?」 神官的脚踝是不是内建缓冲性极佳的软骨啊?幸好我没先五体投地……就这样,斑比浅叶一面心怀如此感想,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御垣内,向神明合掌参拜。第一次正式参拜的感想居然是这样,希望伊势神宫别来向我抗议。 前言拖得太长了,容我重新打声招呼。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感谢您在为数众多的书籍之中,拿起我的第五本著作。 从几年前开始收集的御朱印帐已经超过五本,于是我向责编表示想写神明的故事,而本作就此诞生。作品中登场的神社,全都是参考实际存在的神社,我也全都参访过了。 我每次出远门都说想去神社,所以周围的人似乎认为「要招待浅叶,带去神社就行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位读者去神社时,如果看到有人在拍摄神社角落生苔的灯笼,那个人八成是我;如果遇到有人明明问了该怎么前往很远的末社,却仍在山路上徘徊,那个人八成也是我。这时候,请您悄悄告诉那个人:「浅叶,不是那条路喔。」 这回执笔,很感谢父亲是神职人员的同期作家t老师给予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在您截稿日前打扰您,实在很抱歉……有真实案例供我参考,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也要感谢「unluckys」依然温暖守护着毫无计划的我,并对家人、亲戚、祖先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还有,替我绘制插画的くろのくろ老师,真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下这个工作!看到远比想像中更美的成品,我忍不住要求将书名缩小,以免挡到背景图(笑)。 两位责编还是一样百般照顾我,我真的觉得自己睡觉时不能把脚朝向东京。我照着讨论时决定的方针「温馨、祥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写下这本书,可是……咦?什么?太像闹剧?奇怪,是不是错觉啊?似乎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今、今后也请两位多多指教。 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能在伊势神宫奉职,应该是菁英中的菁英。一想到这个头戴乌帽子、英姿焕发的人,可能在下一瞬间一头栽进御白石里,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安于当小鹿斑比。他跌倒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丢脸,我是否该在明知其他宗教才有这种仪式的状况下,仍大叫:「要五体投地吗?我知道了!」和他一同卧倒?还是该问:「怎么了?咦?心脏病发作?难怪会倒地!谁快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刻意强调他并非跌倒? 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踏出一步的浅沓卡在石缝间,神官的脚踝呈九十度往内弯曲。 没救了,五体投地ing soon! 可是,就在我慌张失措的下一瞬间,神官用呈现直角的脚踝踏稳脚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迈步,只差没回头笑着问我:「怎么了?」 神官的脚踝是不是内建缓冲性极佳的软骨啊?幸好我没先五体投地……就这样,斑比浅叶一面心怀如此感想,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御垣内,向神明合掌参拜。第一次正式参拜的感想居然是这样,希望伊势神宫别来向我抗议。 前言拖得太长了,容我重新打声招呼。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感谢您在为数众多的书籍之中,拿起我的第五本著作。 从几年前开始收集的御朱印帐已经超过五本,于是我向责编表示想写神明的故事,而本作就此诞生。作品中登场的神社,全都是参考实际存在的神社,我也全都参访过了。 我每次出远门都说想去神社,所以周围的人似乎认为「要招待浅叶,带去神社就行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位读者去神社时,如果看到有人在拍摄神社角落生苔的灯笼,那个人八成是我;如果遇到有人明明问了该怎么前往很远的末社,却仍在山路上徘徊,那个人八成也是我。这时候,请您悄悄告诉那个人:「浅叶,不是那条路喔。」 这回执笔,很感谢父亲是神职人员的同期作家t老师给予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在您截稿日前打扰您,实在很抱歉……有真实案例供我参考,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也要感谢「unluckys」依然温暖守护着毫无计划的我,并对家人、亲戚、祖先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还有,替我绘制插画的くろのくろ老师,真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下这个工作!看到远比想像中更美的成品,我忍不住要求将书名缩小,以免挡到背景图(笑)。 两位责编还是一样百般照顾我,我真的觉得自己睡觉时不能把脚朝向东京。我照着讨论时决定的方针「温馨、祥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写下这本书,可是……咦?什么?太像闹剧?奇怪,是不是错觉啊?似乎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今、今后也请两位多多指教。 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能在伊势神宫奉职,应该是菁英中的菁英。一想到这个头戴乌帽子、英姿焕发的人,可能在下一瞬间一头栽进御白石里,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安于当小鹿斑比。他跌倒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丢脸,我是否该在明知其他宗教才有这种仪式的状况下,仍大叫:「要五体投地吗?我知道了!」和他一同卧倒?还是该问:「怎么了?咦?心脏病发作?难怪会倒地!谁快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刻意强调他并非跌倒? 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踏出一步的浅沓卡在石缝间,神官的脚踝呈九十度往内弯曲。 没救了,五体投地ing soon! 可是,就在我慌张失措的下一瞬间,神官用呈现直角的脚踝踏稳脚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迈步,只差没回头笑着问我:「怎么了?」 神官的脚踝是不是内建缓冲性极佳的软骨啊?幸好我没先五体投地……就这样,斑比浅叶一面心怀如此感想,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御垣内,向神明合掌参拜。第一次正式参拜的感想居然是这样,希望伊势神宫别来向我抗议。 前言拖得太长了,容我重新打声招呼。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感谢您在为数众多的书籍之中,拿起我的第五本著作。 从几年前开始收集的御朱印帐已经超过五本,于是我向责编表示想写神明的故事,而本作就此诞生。作品中登场的神社,全都是参考实际存在的神社,我也全都参访过了。 我每次出远门都说想去神社,所以周围的人似乎认为「要招待浅叶,带去神社就行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位读者去神社时,如果看到有人在拍摄神社角落生苔的灯笼,那个人八成是我;如果遇到有人明明问了该怎么前往很远的末社,却仍在山路上徘徊,那个人八成也是我。这时候,请您悄悄告诉那个人:「浅叶,不是那条路喔。」 这回执笔,很感谢父亲是神职人员的同期作家t老师给予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在您截稿日前打扰您,实在很抱歉……有真实案例供我参考,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也要感谢「unluckys」依然温暖守护着毫无计划的我,并对家人、亲戚、祖先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还有,替我绘制插画的くろのくろ老师,真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下这个工作!看到远比想像中更美的成品,我忍不住要求将书名缩小,以免挡到背景图(笑)。 两位责编还是一样百般照顾我,我真的觉得自己睡觉时不能把脚朝向东京。我照着讨论时决定的方针「温馨、祥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写下这本书,可是……咦?什么?太像闹剧?奇怪,是不是错觉啊?似乎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今、今后也请两位多多指教。 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能在伊势神宫奉职,应该是菁英中的菁英。一想到这个头戴乌帽子、英姿焕发的人,可能在下一瞬间一头栽进御白石里,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安于当小鹿斑比。他跌倒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丢脸,我是否该在明知其他宗教才有这种仪式的状况下,仍大叫:「要五体投地吗?我知道了!」和他一同卧倒?还是该问:「怎么了?咦?心脏病发作?难怪会倒地!谁快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刻意强调他并非跌倒? 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踏出一步的浅沓卡在石缝间,神官的脚踝呈九十度往内弯曲。 没救了,五体投地ing soon! 可是,就在我慌张失措的下一瞬间,神官用呈现直角的脚踝踏稳脚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迈步,只差没回头笑着问我:「怎么了?」 神官的脚踝是不是内建缓冲性极佳的软骨啊?幸好我没先五体投地……就这样,斑比浅叶一面心怀如此感想,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御垣内,向神明合掌参拜。第一次正式参拜的感想居然是这样,希望伊势神宫别来向我抗议。 前言拖得太长了,容我重新打声招呼。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感谢您在为数众多的书籍之中,拿起我的第五本著作。 从几年前开始收集的御朱印帐已经超过五本,于是我向责编表示想写神明的故事,而本作就此诞生。作品中登场的神社,全都是参考实际存在的神社,我也全都参访过了。 我每次出远门都说想去神社,所以周围的人似乎认为「要招待浅叶,带去神社就行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位读者去神社时,如果看到有人在拍摄神社角落生苔的灯笼,那个人八成是我;如果遇到有人明明问了该怎么前往很远的末社,却仍在山路上徘徊,那个人八成也是我。这时候,请您悄悄告诉那个人:「浅叶,不是那条路喔。」 这回执笔,很感谢父亲是神职人员的同期作家t老师给予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在您截稿日前打扰您,实在很抱歉……有真实案例供我参考,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也要感谢「unluckys」依然温暖守护着毫无计划的我,并对家人、亲戚、祖先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还有,替我绘制插画的くろのくろ老师,真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下这个工作!看到远比想像中更美的成品,我忍不住要求将书名缩小,以免挡到背景图(笑)。 两位责编还是一样百般照顾我,我真的觉得自己睡觉时不能把脚朝向东京。我照着讨论时决定的方针「温馨、祥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写下这本书,可是……咦?什么?太像闹剧?奇怪,是不是错觉啊?似乎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今、今后也请两位多多指教。 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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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说书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两百公斤黄金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在天云神, 在人云心, 神人一体, 故以神为心者是为人也。』 这是在凡人称之为「江户」的时代里,一个名叫吉川惟足的人,于《神道大意注》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坐镇于天上,祂将自己的魂魄分给凡间的人,因此神与人原本是一体,人就是以神的魂魄为心。 我的宫司老友得知这句话时,那种犹如醍醐灌顶的神情,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为此感慨万千,点头如捣蒜,说这句话让他重新体认到神与人是互利共生的道理。 「所以,神明和人其实没有多大的不同吧?」 放学后仍未换下制服的少年,听到我这番话之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正在观看刻着神名的宣之言书,连在他脖子后方的淡绿色绪带轻飘飘地摇晃着。 「嗯,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少年。他年纪轻轻,还不满十八岁,却一点就通。 而在听闻同一句话时,我曾啼笑皆非地问那个宫司:「原来你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然装作没听见。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那祢今天要跟我说什么故事?」 在暮色苍茫的境内,少年聆听我游说先贤们的故事。这是这阵子每天必做的例行功课。 我清了清喉咙,今天也化为说书人,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是关于某个有「差使」之名的平庸凡人。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那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季节里的故事, 虽然短暂,却很鲜明。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一尊 名泉的倾件 一 「你在干嘛?」 介绍本日特卖品的广播声,伴随着药妆店轻快的店歌,从天花板的扬声器中传来。 傍晚时分,店里的客人不少,颇为热闹。在护唇膏架前挑选商品的高中女生、在化妆品架前确认粉底色调的年轻女性、在柜台购买感冒药的戴口罩男性顾客……在这些喧嚣声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混杂其中、传入耳里,良彦带着略微疲累的表情,转过视线。 「……那你又在干嘛?」 抬起视线一看,出外采买的孝太郎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蹲在店内一角的良彦。神社似乎教育职员外出时必须换上便服,所以今天孝太郎穿的不是亮蓝绿色袴,而是牛仔裤。率性的黑色军装外套更是突显出他的英挺。 「顺手牵羊是犯法的行为。」 孝太郎一本正经地说道,良彦不悦地回嘴: 「别说得那么难听行不行?我会付钱啦,只是有点犹豫而已……」 良彦已经在这里蹲了十几分钟,脚也开始发麻,但他并不是自愿蹲在这里。 「在药妆店里有什么好犹豫的?」 孝太郎配合着良彦的视线高度蹲下来,窥探良彦的购物篮。篮子里放着几包良彦精挑细选而来的散装入浴剂。 「咦?你这么喜欢泡澡吗?」 经孝太郎这么一问,良彦不禁支支吾吾起来。良彦不讨厌泡澡,但也没热爱到搜罗入浴剂的地步;然而,面对这种状况,他也只能宣称自己热爱泡澡。 「啊……你也知道,最近很冷……」 这种借口只有在正值隆冬的现在才管用。良彦撇开视线,呐呐回答。他没想到会在店里被孝太郎逮个正着。 「哦,权祢宜啊,你来得正好。你也帮我说说他,叫他挑快点嘛。」 在架子前物色商品的黄金,明知孝太郎听不见还这么说,或许是刻意说来讽刺精打细算的良彦。来这里之前,黄金明明显得兴趣缺缺,但是一看见种类繁多的入浴剂,祂就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 「他从刚才就东挑西拣,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明明叫他选这个有药草图案的。」 「我说过了,那个很贵,不能买!一包八百圆耶!祢以为我的时薪多高……」 良彦忍不住反驳,说到一半又闭上嘴巴。身旁的视线刺痛了他。对于看不见黄金身影也听不见祂说话的孝太郎而言,良彦就像是突然开始自言自语。 「……良彦,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 听到孝太郎一反常态的严肃口吻,良彦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刚才的漏子捅大了,该怎么蒙混过去?不,干脆向孝太郎说出实情吧? 说出自己其实是遵照宣之言书侍奉神明的(代理)差使—— 「趁这个机会,我想弄个清楚。」 「什、什么事?」 良彦也知道自己反问的声音高了八度,但他只能静待孝太郎的话语。不知道孝太郎究竟有无察觉到良彦的紧张,只见他缓缓朝架子伸出手。 「……这个咖哩香味的入浴剂,真的是咖哩香吗?你可不可以帮我试试看?」 「——要试你自己试啦!」 ※ 「少彦名神是《古事记》中也有记载的神明。」 新年期间过了,于各地举办典礼的成人节【※日本庆祝青年男女成年的节日,订于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一。】也过了,在社会总算恢复常态的一月下旬,良彦的宣之言书上头又浮现新的神名。 「少彦名神拥有医药、咒术、谷物及酿酒等各式各样的知识,是帮助大国主神建国的博学之神。」 良彦跟着如此诉说的毛茸茸狐狸型导览器造访的神社,位于有「梦幻城」之誉的安土城遗迹的南方。 「建国?」 没读过《古事记》的良彦,瞥了走在身旁的狐狸一眼。摇曳着蓬松尾巴走路的黄金,用那双黄绿色的眼睛仰望良彦说道: 「简单地说,就是治水填地、整顿国土,使人民易于居住,并且推广文化、咒术及医药等各类知识。」 「哦?地位挺重要的嘛。」 「世上没有不重要的神明。」 黄金断然说道,良彦忍不住耸了耸肩。看来他得好好充实关于神明的知识了。 穿过恬静的乡间住宅区,突然出现宛若身处另一个世界的茂密森林,这里就是祭祀少彦名神的神社之神域:沿着右侧的森林步行一段距离,便是入口的鸟居。 刚穿过庄严的茅草屋顶牌楼,紧接着便是大型的权殿【※社殿改建或修葺时,暂时安放神像的场所。】和拜殿,矗立于深处的则是镂空围墙和吊灯包围的壮丽社殿。和良彦目前造访过的几个神社相比,这座神社可说是相当豪华。境内美丽的庭园修葺有加,回廊边还有个小池塘。良彦一面观赏在阳光下的池畔休息的麻雀,一面往前走,来到一个约三公尺高的立石坐镇的场所,据说这就是少彦名神被奉祀于此地的由来。 「那么,少彦名神在哪里?」 来到立石前,良彦回头询问黄金。平日午后的境内人影稀疏,有对已届退休年龄的老夫妇在境内散步,偶尔会拿起相机拍照。良彦观看一旁的立牌,原来那座气派的牌楼和社殿都是本县的指定文化财产。除了那对老夫妇以外,境内也有其他手拿相机的香客。 「不就在那儿吗?」 黄金指着立石的方向,良彦循线望去,但是视线前方空空如也,只有注连绳环绕的巨石矗立着。 「咦?在哪里?」 良彦四处张望。虽然他平时无法看见神明,但是在宣之言书上浮现出名字的神明,他应该看得见才对。 「往下看。」 「往下?」 良彦依言垂下视线,只见地面的碎石子上有个物体在蠢动。良彦弯着腰走上前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披巾、从头到脚仅有十公分的老人,正热情地挥手。 「好小!」 看见意料之外的身影,良彦忍不住脱口而出;同时,黄金狠狠踹了他的小腿一脚,令他不禁蹲下来。这尊狐神还是一样毫不留情。 「你们凡人口中传颂的『一寸法师』,便是以少彦名神为基础塑造出来的。你别看祂个子小就轻视祂!」 「一寸法师……」 真的假的?良彦的喉咙咕哝一声。拿着针和鬼怪战斗的一寸法师,原型居然是神明? 「虽然我出世时个头便很小,但是与大国主相识时,可也是个年轻力壮的美男子,如今力量衰退,才变成这副模样。」 脚边的迷你神明踩着对祂而言过大的碎石子,步履维艰地走向良彦。祂那上秃的脑袋、下垂的眼角和满布笑纹的脸庞极得人缘,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啊……和变成小孩的一言主正好相反耶。」 良彦对着步履维艰的少彦名神伸出手,祂微微一笑,说了声「感激不尽」,爬上良彦的掌心。訑的重量和智慧型手机差不多。 「我、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鬼太郎……」 良彦喃喃说道。这么一想,少彦名神看起来活像是眼球老爹。 「少彦名神身体虽小,但是胆识过人,独自乘着萝摩果荚渡海,是尊很英勇的神明。」 黄金抬起鼻尖,对着在脑中胡思乱想的良彦自豪地说道,仿佛在夸耀自己的事迹一般。 「萝摩……?」 良彦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不过少彦名神凭着小小身躯渡海一事若是事实,那祂还真是条硬汉。 「方位神兄,别这么捧我,现在的我只是个小老头而已。」 少彦名神在良彦的手掌上腼腆地笑说,接着,祂又转头望 向良彦。 「差使,感谢尔不辞劳苦前来。尔名叫良彦,对吧?尔和方位神兄之事,我已经从大神灵龙王口中听闻了。」 「大神灵龙王……祢是说阿华?」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良彦睁大眼睛。去年他代为办事的大神灵龙王——亦即阿华,其神社便位于此地数站之外的西方。一尊神明的地盘有多大,良彦并不清楚;不过,祂们同样是坐镇于琵琶湖畔的神明,或许平时会交换资讯。 「我和祂时常聚会。没想到尔等会来探访我……大神对于一切果然是了然于心啊。」 少彦名神盘起手臂,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少彦名神,尔要吩咐差使何事?」 黄金一如往常,又抢在良彦之前询问原委。 少彦名神无视满脸不悦的良彦,探出身子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前与大国主一起为日本开疆辟土之时,曾经染病不起。当时,我们正好行经伊予国。」 伊予国是哪里啊?良彦一面聆听少彦名神的话语,一面摊开脑海中的地图。说来不巧,良彦的地理概念有待加强,在他的脑中,以自己生长的故乡京都为中心,越往日本列岛的边缘移动,各县市的地理位置就越是模糊不清。如果拿四十七个都道府县的地图拼图给他拼,他大概会拼出高知县和山形县相邻的滑稽日本地图。 「后来,大国主送我去泡温泉。说起当时那种舒适感,当真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至今我仍然忘不了那种幸福无比的感觉。我好希望这个力量衰退的身躯,能够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温暖。」 少彦名神似乎是想起当时,用安详的眼神仰望天空。 「说到伊予的温泉,应该是道后温泉【※位于日本四国爱媛县松山市的温泉,为日本三古汤之一】吧?那儿不就是尔等引温泉水的地方吗?」 少彦名神大大地点头,肯定黄金的话语。 「没错,真令人怀念啊。当时我们从各个土地引温泉水。我汲取、浸泡过的温泉,可说是不计其数。」 少彦名神一脸怀念地眯起那双眯眯眼,而良彦对祂投以单纯的疑问。 「这么说来,只要再去泡一次道后温泉就行了吗?」 话一说完,良彦突然察觉某个可能性,战战兢兢地接着问道: 「……咦?该不会……是要我带祢去吧……?」 那是花费单程几百圆的电车钱便到得了的地方吗?话说回来,祂是神明,不能自己直接飞过去吗? 听到良彦的问题,少彦名神微微叹一口气。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因而几年前曾经造访过道后。那儿的温泉还是一样柔和细致,泡起来暖呼呼的,是处好温泉……不过,我总觉得不太一样。」 良彦竖耳倾听,免得遗漏少彦名神微小的说话声。 「那儿的温泉泡起来是很舒服,可是,和我当年体验到的那种幸福无比的感觉有点不同。我心里纳闷,之后又走访全国各地的温泉。我寻访了九州和靠海的温泉地,踏遍了有名泉之誉的各个地方,但终究没能找到当年那种让我暖到心窝里的温泉……」 少彦名神深深地叹一口气,良彦则是面露苦色。连拥有乘坐萝摩果荚渡海这等行动力的少彦名神都找不到了,良彦找到的可能性可说是无限趋近于零。 「本来这种微不足道的心愿是无须劳烦差使的,但是我的力量实在是衰退了太多……单凭我自己寻找,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少彦名神落寞地喃喃说道,并且垂下视线。过去年轻力壮的祂,如今已变得老态龙钟。 「即使是被供奉在这么气派的社殿里的神明,力量也会衰退吗?」 良彦再度环顾境内的建筑物。这里不愧是成了指定文化财产的神社,修葺有加,没有明显的污损之处。 「社殿的大小不见得与现在的氏子人数成正比。的确,固然是有虔诚奉祀的凡人,但是本地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我是什么神明。」 说着,少彦名神露出无力的笑容。黄金接过祂的话头说道: 「即使已把日本禅让给天孙【※意指天照大神的孙子迩迩芸命。迩迩芸命的孙子则为日本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少彦名神仍是替这个国家开疆辟土的伟大神明。然而,如今只有大国主神受到瞩目,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啊……」 良彦再度望着手上的少彦名神。对神明所知无几的他听了仍是一头雾水,但他多少可以明白,这尊体型迷你的神明,对日本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也明白祂已逐渐失去从前的力量。 「良彦,尔愿意替我办差事吗?」 少彦名神仰望着良彦。 「让我再次体验那种舒服的感觉。」 在这句话之后,和良彦脖子后方冒出的绪带相连的宣之言书,在他背上的邮差包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想再泡一次那种暖到心窝里的温泉。这就是我的心愿。」 二 「居然做什么咖哩香味的入浴剂,真不知道这间公司在想什么……」 离开药妆店之后,良彦把咖哩香味的入浴剂从购物袋中拿出来。外包装绘有缠着头巾的印度人以及大象,设计成咖哩块的造型,里头似乎装着两颗入浴锭。良彦越看越觉得诡异,本来试图反抗,但是孝太郎趁着结帐时把入浴剂丢进他的购物篮里,他只好屈服了。 「你要写报告喔,记录它的色泽和香味。」 一同离开药妆店的孝太郎走在良彦身边,如此叮咛。他嘀嘀咕咕地抱怨待会儿有个解厄祈愿,他还得回神社继续工作。 「你那么想知道,不会自己买来泡啊!还要我买。这笔钱我一定要你吐出来。」 「你就当作是花个几百块吃咖哩嘛。」 「我宁愿吃真的咖哩!」 「别这么小气。」 「到底是谁小气啊!」 「两人都是半斤八两呢。」 听着两人斗嘴的黄金喃喃说道。良彦不能回嘴,只能用不悦的眼神俯视祂毛茸茸的背影。身无分文的狐狸能不能闭上嘴巴? 在寒风的吹拂下,他们走在大马路旁的步道上,接着弯进某条小巷。此时,把良彦的怨言当成耳边风的孝太郎,视线突然停在横越前方十字路口的人影上。 「穗乃香。」 良彦跟着望去,只见一个高中女生缓缓地转头过来。 这名少女穿着左胸缝有校徽布章的藏青色夹克、灰底蓝绿格纹的制服裙子,脖子上围着木蓝色的围巾,五官深邃端正,脸蛋只有良彦的巴掌大。换句话说,那是一个让良彦不禁哑然失声的美少女。 「你回来啦。」 孝太郎并未察觉到良彦的神态,一如平时,笑脸迎人地打招呼。良彦知道孝太郎和那些氏子太太们关系良好,但没想到他竟然连高中女生都收服了,实在太令人羡慕。 「……你好。」 被称为穗乃香的少女微微低下头,细声说道。接着,她望向良彦,宛若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一般,良彦也向她微微点头致意。这一瞬间,一反刚才高昂的情绪,良彦感觉到自己背上冒起鸡皮疙瘩。少女有着细长睫毛的眼眸不带任何笑意,闪动着冰冷的光彩。 「天气冷,小心别感冒,」 听到孝太郎的话语,穗乃香点了点头,再度迈开脚步。她的态度并不亲昵,也不冷漠,两人的关系似乎很奇怪。 「她是谁?」 等穗乃香经过之后,良彦回头看着孝太郎问道。 「我们宫司的女儿,吉田穗乃香。咦?你三天两头跑神社,没看过她吗?」 「或许曾看过……我不记得了。」 良彦不快地说道。大主神社的观光客原本就很多,他哪有办法辨认出境内的所有人啊? 「哎,她也不常来神社就是了。她家离神社有段距离。」 两人停在十字路口,望着穗乃香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腰杆挺得很直,乌黑亮丽的秀发随着寒风翻飞;从制服底下露出的削瘦手脚,自得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结冰了。 「穗乃香是个冰山美人,不常笑,也不爱说话。不过,我们神社的职员和氏子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没想到神职人员还挺闲的。」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仰望孝太郎。他们每天都在神明的座下谈论这种话题吗? 「追求片刻心灵的滋润又有何妨?我看过很多正月来打工的可爱巫女,但至今还没看到胜过穗乃香的——」 说到这里,孝太郎突然瞄了自己的手表一眼,轻声说一句「糟糕」。 「我没时间陪你玩啦。拜拜,良彦。」 「咦?等一下!把钱还来!」 良彦连忙追赶拔足奔跑的孝太郎。他可是个领低薪的打工族,区区几百圆都能成为攸关生计的大问题。然而,孝太郎的身影在弯过转角之后便消失无踪。 「好快!」 孝太郎平时除了扫地以外应该没在运动,那双飞毛腿是打哪来的?一来是因为右膝埋了颗不定时炸弹,良彦立刻放弃追赶。二来,反正孝太郎在哪里工作、家住哪里他都知道,用不着在这时候勉强追赶。硬要追上去,铁定会被孝太郎甩开,只是浪费体力而已。 「……对了,良彦。」 一直注视着穗乃香离去方向的黄金,突然在良彦脚边抬起鼻头,对他问道: 「你们刚才说的『咖哩』好吃吗?」 没想到祂居然紧咬这点不放。良彦俯视着咖哩色的狐神说: 「……嗯,满好吃的。讨厌咖哩的日本人应该很少吧?咖哩本来是印度那一带的食物,现在为了迎合日本人的口味做过调整……」 良彦一面朝着自己家重新迈开脚步,一面说明。一旁的黄金听了,黄绿色的双眼立刻灿然生光。 「是吗?满好吃的吗?……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唔,辣辣的。」 「辣辣的?」 「嗯,因为有加香料。不过,也有偏甜味的咖哩。」 「什么!也有甜味的!」 「不,呃,可不像红豆馅那么甜喔……」 虽然黄金嘴上说自己对人类的食物没有兴趣,实际上对食物的兴趣却是与日俱增。祂虽然偏爱甜食,但是举凡汉堡、披萨、义大利面或汉堡排等,这些对祂而言很新奇的食物,祂都想尝尝看。 「如果你坚持,我愿意尝尝甜味咖哩。」 「啊,是、是,有机会的话再说~」 「你可别搞错,我是勉为其难喔!」 「别再谈咖哩了啦……」 他明明是来买入浴剂的,为何得为了咖哩而烦恼?在寒空之下,良彦深深地叹一口气。 ※ 良彦半是厌烦地带着因寒冷与疲劳而发疼的膝盖,回到自家中。 他在自己的寝室桌上发现一个小东西在蠢动。 那不是虫,也不是老鼠。那身白衣铁定是—— 「哦,尔回来啦,良彦。」 坐在桌上的漫画杂志上摇晃双腿的,正是体型迷你的神明,少彦名神。 「……祢是从哪里进来的?」 看到祂的身影,良彦呆愣数秒钟,才勉强开口询问。这招该不会是深夜爬进良彦家的阿华教祂的吧?良彦虚脱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少彦名神则是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从屋顶爬下来的。只要拜托猫帮忙,要来这里根本是小事一桩。它们的毛皮暖呼呼的,当冬天的交通工具最棒了。」 「真实版的龙猫巴士啊……」 良彦一面想像少彦名神坐在猫背上的模样,一面喃喃说道。不过,和那个卡通不同的是,少彦名神应该得拼命抓住猫毛,才不会被甩下来。 「不过,就算骑着猫,从尔的神社来这里,还是得花不少时间吧?」 黄金把前脚搭在桌缘,伸长了身体。 「哦,我先拜托乌鸦载我到附近。若要乘坐萝摩果荚从琵琶湖顺流而下,不知得花上几天的功夫呢。」 说完,少彦名神和黄金一起哈哈大笑。莫非萝摩果荚是祂们之间的老笑话吗? 「这个时期来参拜的香客比较少,所以我就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虽然尔是差使,但我总不好意思把差事全丢给尔一个人去办。」 听少彦名神这么说,良彦轻轻地瞪大眼睛。祂来得正好,良彦正巧为了该提出什么方案而烦恼。 「后来我也查过了。经过几千年的时间,道后温泉的泉质说不定有所改变,或许影响到少彦名所说的舒适感……」 良彦只是个贫穷打工族,没有足够的资金和头脑进行实地调查,所以他最后想出的办法是用更便宜的方法寻找暖到心窝里的温泉。 「把再去道后泡一次温泉当成最终手段,我们先试着用现代的方法享受温泉吧。祢觉得这个方案如何?」 良彦从袋子里拿出在药妆店搜罗的各种入浴剂。这是良彦想出的应急之策——先用最简便的方法让少彦名神体验温泉的感觉,或许祂在试泡各种香味和色泽的入浴剂之后,便能找到比当时更加舒服的温泉。 「这是?」 少彦名神诧异地望着入浴剂。这些都是花个一百至数百圆便可买到的商品。 「入浴剂,具有热水澡的效果及促进血液循环等各种功效……哎,简单地说,虽然无法忠实呈现,但是和温泉素的意思差不多。」 「温泉素!」 惊愕的少彦名神忍不住趴在某包印有香橙图案的入浴剂上,反复抚摸着包装袋。 「没想到这年头居然有这种东西……我所知道的温泉,得要挖土、碎岩才会涌出来,但现在居然就装在这个袋子里……」 少彦名神不可置信地喃喃说道,黄金也跟着瞎起哄,双眼闪闪发亮地指着其中一包入浴剂说道: 「现在的日本有很多有意思的玩意儿。尔看这包写着『药浴』二字的入浴剂,甚至还添加肉桂、甘草等中药。」 「连药浴都有!」 「不,呃,那个才八百四十圆,有多少药效我可不敢保证喔……」 良彦对热烈讨论的两尊神如此说道。 入浴剂这种东西,即使打着知名温泉的名号当招牌,充其量也只是以该温泉为原型来制作而已。良彦曾听说过,由于温泉成分中的硫磺会损坏浴缸,所以家庭用的入浴剂往往无法忠实重现温泉的成分。 当良彦告诉黄金,他想用入浴剂代替温泉时,黄金当然没给他好脸色看,甚至骂他恬不知耻,用这种假货来应付;然而,一看见文明的利器之后,兴致勃勃、挑选得比良彦更加起劲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尊狐神。 「尔为了我,收集了这么多温泉……」 少彦名神感慨良多地环顾排列在桌上的入浴剂。 「嗯,如果这里面有祢中意的就好了……」 虽然花了约两千圆,但是看祂那么高兴,良彦也觉得不坏;如果能就此解决差事,那更是万万岁。 「为了报答良彦的盛情,我也来帮忙吧!来,要从哪包开始泡呢?」 说着,少彦名神立刻脱下那身披巾似的白袍,只剩下一件丁字裤。 「等、等一下,得先放热水……」 良彦安抚着操之过急的少彦 名神,这才发现一件事——想当然耳,他家的浴缸是人类用的。要是每使用一种入浴剂就得重新放热水,他搞不好会被掌管水电费的母亲打个半死;不只如此,长时间占据浴室,也会招来魔鬼妹妹的制裁。 「怎么回事?」 少彦名神用干劲十足的眼神仰望良彦,仿佛在说「随时放马过来」。 「……啊!」 看着半裸的祂,良彦想出一条妙计。 ※ 「少彦名神染病不起,泡了道后的温泉才痊愈一事,是记载于《伊予国风土记》中。」 在良彦完成准备、少彦名神已经泡在加了第一包入浴剂的热水中之后,黄金缓缓地开口这么说道。 「风土记?」 听到这个历史课上好像曾教过的耳熟名词,良彦抬起头来。 「《风土记》是将地方文化及风俗集结成书,献给天皇的东西。不过,听说现在只剩下部分抄本而已。」 黄金在脚边卷起蓬松的尾巴,继续说道。 「《伊予国风土记》也已经夫失,现代的凡人只能拼凑其他书籍引用的部分,来了解少彦名神受过的苦难。」 「哦?历史学家还真是一步一脚印地努力啊。」 换成是从事这类研究的人,一定有许多问题想请教黄金这尊太古之神;只可惜良彦对于神明和历史都是一知半解,并没有任何想求证的事,连他都觉得自己真是暴殄天物。 「『神代,大国主神与少彦名神自出云国前往伊予国之时,少彦名神因为舟车劳顿而染上急病。此时,大国主神将少彦名神放在掌心,让祂浸泡在道后的温泉之中,少彦名神立即不药而愈,并乐得在石头上跳舞。』」 少彦名神接过黄金的话头,默背出这段文章。 「书上写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想到那个场面会流传下来。」 由于不能大白天便长时间占用家里的浴室,因此,良彦替少彦名神准备了一只碗公。在碗公里加入热水、调整到适当的温度之后,再添加适量的入浴剂,这么一来,专属于少彦名神的澡盆便完成了。不用说也知道,良彦这个点子是参考眼球老爹得来的。 「所以这是事实罗?」 流传至现代的故事,大多会随着时代经过而遭到改编或扭曲。面对良彦的问题,少彦名神点了点头。 「绝大部分都和事实相符,不过有少部分是错的。」 泡在热水里的少彦名神仰望天花板,像是在回忆当年。 「那段文章写得像是只有我泡了温泉,其实大国主也一起泡了,还有其他几名随从亦是。祂们原本不敢打扰主人泡温泉,但是大国主说无妨,让祂们一同来泡温泉。」 良彦把剪裁过后的毛巾放在少彦名神的头上,少彦名神怀念地眯起眼睛。 「当时的温泉真的很舒服。我还记得,疲惫不堪的身子转眼间便恢复活力。」 「唔,或许那个温泉的成分有这种功效吧。」 良彦拄着脸颊,抓了抓头。光靠入浴剂,能够解决这项差事吗?他突然对此丧失信心。 「少彦名啊,现在这种澡泡起来感觉如何?」 黄金把鼻尖凑近碗公,如此询问。染成黄色的热水散发着清爽的橙香。 「不错。不过,香味有点刺鼻。真正的橙香应该更新鲜一点……」 听到这个回答,良彦打量着香橙图案的包装。他闻不出差别,但是不习惯人工产物的神明,似乎能够分辨两者的不同。 「那么,这次试试森林香的入浴剂吧。」 良彦暂时把少彦名神放到浴巾上,将碗公里的热水倒入事先准备的水桶中,又用热水瓶里的热水和冷水调整出温度适中的热水,并倒入绿色的入浴剂。 「……这是森林的味道?」 黄金抬起鼻尖,鼻口微微地皱起来。 「包装上是这么写的。」 再次用手掌将少彦名神放入热水中的良彦,回头看着面露不满之色的黄金。只见狐神感慨地摇了摇头。 「这种死板的香味哪叫森林啊?所谓森林的味道,是由各种动植物的气味重叠而成,十分深奥。萌发的新芽、雨水滋润的软土,还有吸收阳光、吐出气息的树木,再加上聚集而来的鸟、鹿、熊的气息交织而成的厚重……」 「等等,呃,祢对一百五十圆的入浴剂未免要求太多了……」 祂对日本的技术实在太过苛求。而且,若是过度追求真实感,真的做出充满野兽臭味的森林香,泡起来反而无法放松。 「不过,这种绿色很美啊。请看,方位神兄,好似尊兄的眼睛呢。」 少彦名神像个小孩似的,兴奋地舀起水。 「刚才的香橙泉也一样,有颜色,泡起来很新鲜。从前我也泡过浊泉……」 「啊,这边也有浊泉喔。」 良彦想起自己也买了这种,便打开第三包「牛奶浴」的入浴剂。 「哦!就是这种乳白色的浊泉!」 良彦又替少彦名神换水,少彦名神开心地滑入碗公中。 「气味怎么这么甜?」 黄金诧异地歪着头,并舔了舔鼻尖。 「这是牛奶浴,所以应该是牛奶香……」 良彦看着包装上的成分表,但都是片假名,他根本看不懂。 「尔说的牛奶,是母牛的奶水吗?凡人真有意思,居然会想用奶水来泡澡。」 少彦名神乐陶陶地倚在碗公边缘,轻轻地笑说。 「如果有中意的请跟我说,我再去找类似的入浴剂。」 良彦询问少彦名神水温如何,并如此叮嘱。如果这里头有和暖到心窝里的温泉相近的入浴剂,他便能拿来参考。 「好。」 少彦名神一面捂着头上的毛巾,一面用力点头。 之后,对于良彦准备的第四包辣椒浴,少彦名神大呼小叫地说那是「火烧澡」;第五包发泡浴,则是让祂被泡泡吞没,险些溺水;第六包是有保湿效果的油浴,祂竟不小心滑进热水里。如此这般,在险象环生的状态之中,他们用掉了一包又一包入浴剂。 「再来是黄金推荐的药浴……」 良彦准备的第七包入浴剂,除了生姜和艾蒿以外,还添加迷迭香等药草,全都放在不织布中,就像茶包一样,放入浴缸中浸泡即可。 「不愧是八百四十圆的高档货……」 良彦带着莫名的紧张感,将药浴包浸入碗公中。 包装上还注明是用无农药的有机作物制成,标榜纯天然,让良彦不禁觉得,只用在碗公大小的热水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少彦名啊,这种热水澡泡起来怎么样?」 少彦名神借助良彦之手进入热水中,黄金也兴味盎然地把鼻尖凑向碗公。慢慢染成黄绿色的碗公里传来中药的独特香味。 「……少彦名?」 见少彦名神在碗公中闭着眼睛默默不语,像是陷入沉思,良彦连忙出声呼唤。祂刚才还为了五颜六色的热水澡那么兴奋,现在却突然安分下来。 「……方位神兄,良彦……」 不久后,双颊通红的少彦名神缓缓转过头来。良彦忍不住探出身子,等待祂的下一句话。莫非第七包入浴剂终于猜对了吗? 「…………了。」 「咦?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感动,少彦名神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分明。良彦把耳朵凑近,黄金也把鼻尖凑上前去,双眼闪闪发光。 少彦名神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泡……」 「泡?」 「……泡晕了…… 」 泡晕头的迷你神明,在碗公中整个躺平。 ※ 「你居然害神明变成水煮章鱼……」 良彦连忙救出少彦名神,并拿起手边的漫画书充当扇子,替祂扇风。黄金则以纠缠不休的视线望向良彦。 「如果你不是差使,早就遭天谴了。」 「那祢不会提醒我一下喔!祢自己还不是兴冲冲地在旁边看!」 「我没有泡澡的习惯,不知道该泡多久。」 「对啦、对啦!因为祢全身毛茸茸,不必泡澡也很暖和嘛!」 良彦不悦地回嘴,又望着全身通红的少彦名神。虽然他自己也是沉迷其中,一时失察,可是少彦名神用不着忍耐到这种地步吧。 「抱歉,良彦……能泡这么多种澡,我太过开心……一时兴奋过头。」 头上放着冷毛巾的少彦名神面露苦笑,仰望着良彦。 「不,我也该安插一些休息时间才对,对不起。」 看见少彦名神露出各种逗趣的反应,良彦一时贪得无厌,操之过急了。他的目的明明是寻找能让少彦名神暖到心窝里的温泉,这下子却暖过头。他没料到神明也会泡晕头。 「……最近我的力量日益衰退,一泡在温泉里,就会回想起往事……」 正当良彦陷入轻微的自责之际,依然躺着的少彦名神突然喃喃说道。 「和大国主一起东奔西走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忙得无暇注意自己累不累,但相对地日子过得很充实。」 少彦名神忆起昔日,闭上眼睛说道。 「若是我仍然充满力量,大概不会动起再泡一次那种温泉的念头吧……就这层意义而言,或许我只是在追逐回忆。追逐那段我仍年轻力壮、胸怀大志的日子。」 「追逐回忆……」 听闻这段话,良彦感觉到自己的右膝隐隐作痛。 在膝盖尚未受伤之前,良彦一直以为身体可以自由活动、可以做喜欢的事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良彦常回想起从前那段日子。他并非仍有所眷恋,但就是忍不住会回想。 如果膝盖没有受伤,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少彦名神是否也有过相似的念头? 「人世间的光阴是不断流逝的。正因为曾经年轻过,才有现在的尔啊。这和树叶经过新绿时期后逐渐变红,是一样的道理。」 黄金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少彦名神面露苦笑。 「当然。我并不后悔,也不是想回到当年,只是不知怎地,很想沉浸在当时的回忆里。」 少彦名神凝视着自己满布皱纹的双手。 「或许是我活得太久,有些疲倦吧……」 随着气息吐出的这句近似独自的话语,让良彦闭口不语。少彦名神曾经受到人类隆重奉祀,并拥有广大的社殿,深受凡人敬仰,充满力量,如今却沦落到必须仰赖差使的地步。 「良彦,尔替我准备的这些温泉很有意思,都是我不曾体验过的。如果没拜托尔,我大概没有机会体验吧。」 少彦名神凝视着良彦,略带顾虑地说道。 「不过,这些和暖到心窝里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同。」 「我想也是……」 的确,这些入浴剂的娱乐效果或许不错,但要问能否让人放松心情,似乎又不然。 「但是尔为我放的热水,真的很暖和。」 少彦名神拿下头上的毛巾,微微一笑。 「或许这样就够了……」 少彦名神用死心的口吻说道。 良彦垂下视线,停顿一秒之后摇了摇头。 「……不。」 黄金见状,露出意外的眼神抬起头来。 良彦横下心来说道: 「不,我们还是实际去找找看吧。」 良彦不知道神代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个国家在古代曾发生过什么事,更不知道那些流传至今的神话和历史究竟是真是假。然而,现在他眼前有一尊困扰的神明,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尊神明已经年老力衰,如今追溯着记忆,期盼能够重温当年的旧梦。实现她的心愿,正是良彦的职责。 担任差使的祖父身亡之后,虽然只是代理性质,但是决定接下这个工作的毕竟是自己。 让神明妥协以完成差事,似乎违反差使的存在意义。 「我们去道后,寻找让祢心服口服的温泉吧!」 「良彦……」 少彦名神忍不住坐起身子,凝视着良彦。事到如今,良彦不能再用入浴剂蒙混,只能做出觉悟。 「……哎,不过我可能得先筹个钱……」 良彦一想起自己羞涩的钱囊,不禁叹了口气,仰望天花板。 虽然他已做好觉悟,但是现实往往不尽人意。 三 隔天打工的工作,是打扫室内装潢公司居多的大楼。厨房设备、卫浴设备、门窗、建材之类的厂商,在这里设置了展示屋,而在每周的公休日都得彻底打扫一次。 「……应该不能预支薪水吧。」 良彦一面操作地板打蜡机,一面喃喃说道。 他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道后,无奈阮囊羞涩,难以成行。昨天,泡成水煮章鱼的少彦名神留下来住了一夜,现在应该和黄金一起去市内观光。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得为了这种支出烦恼啊……」 虽然决定担任差使的是自己,但他当初根本没料到会这么花钱。说来万幸,目前受托帮神明办理差事的神社,都是位于近畿圈内,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叫他飞去北海道或冲绳? 「如果有交通津贴就好了……」 良彦透过玻璃墙仰望天空,不着痕迹地向应该在某处观察他的高位大神陈情。又或许高位大神是看在良彦收入微薄的分上,才尽是安排这些近距离移动便能抵达的地方。 「萩原,这边交给你啦。」 穿着蓝色上衣的组长在楼层入口处呼唤良彦。 「啊,是。」 良彦回过神来,答应一声,并关掉打蜡机。拔掉插在楼层角落的插座的插头时,良彦不经意地看了玻璃墙外的景色一眼。 这座大楼坐落在河边,可以清楚地看见河岸。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外头的阳光黯淡下来,遛狗的行人也加快脚步;除此之外,还可以看见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女生集团,匆匆踏上归途的身影。 「……咦?」 在这幅景色中,良彦注意到某个高中女生。她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嘴巴埋在水蓝色的围巾里,垂眼望着缓慢流动的河水。错不了,那正是昨天看到的穗乃香。现在已经是放学时间,她人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然而,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女生集团和乐融融地走在河岸的道路上,穗乃香的周围却连半个朋友也没有,形单影只地伫立在河边,显得格外醒目。 良彦想起孝太郎曾说她不常笑,也不爱说话。用「冰山美人」来形容她的确很贴切,但是良彦又觉得,她似乎怀有某种无法以这四个字带过的特质。 「萩原!这边!」 「啊,对不起!」 组长再度呼唤,良彦慌忙收拾打蜡机。 反射斜阳的水面上闪动着微微的粼光,投映在伫立河边的穗乃香身上。 ※ 「你是讨债集团吗?」 孝太郎对前来找他的良彦如此说道。有别于昨天的休闲牛仔裤装,现在他身上穿的是神社职员的白衣和亮蓝绿色袴。 「错的是不付钱的人。」 打工结束后,良彦先回家换一套衣服,才又前来大主神社。天色已经变暗,照 理说孝太郎也差不多该下班;但是截至目前为止,良彦几乎没看过孝太郎准时下班。即使工作已经结束,孝太郎还是时常留下来学习神乐和祭仪,或是参加氏子们的聚会。正因为如此,良彦才会推测他尚未离开神社,因而跑来这里找他。 「你不能把这股执著用在找工作上头吗?」 「罗唆,要你管!别说这些了,快把入浴剂的钱吐出来。」 一脸不悦的良彦身旁,刚才和黄金在京都观光的少彦名神,正坐在黄金的背上好奇地四下张望。真实版的狐狸巴士,体型比猫大了点,少彦名神乘坐起来似乎轻松许多。 「如果你不还钱,至少帮我一个忙。」 孝太郎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无意还钱,不过,他这种态度早在良彦的预料之中。既然如此,就进行下一个步骤吧。 见到良彦的反应,孝太郎兴味盎然地瞪大眼睛问: 「帮什么忙?」 果不其然,孝太郎如此反问。良彦光明正大地开口说道: 「借我钱。」 听到这句话,孝太郎沉默了数秒钟,缓缓地盘起手臂。然后他抓了抓脑袋,仰望天空,歪了歪头,再度望向良彦。 「……呃,这是新的哑谜吗?」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良彦为了筹措前往道后的旅费而绞尽脑汁,最后想到的是这个方法。预支打工薪水的希望太渺茫,向父母借钱又会被怀疑用途,既然如此,他只能寄望死党伸出援手。 「你怎么会觉得不肯还钱的人会借你钱?话说回来,你有这么穷吗?你住在家里耶。」 孝太郎问道,随即又说了声「该不会……」,并捂住嘴巴。 「你被揽客小弟拉进酒店,结果那间酒店是根本没有正妹的黑店……」 「并不是。」 「你在黑店认识一个卸了妆就面目全非的女孩,你很同情她,就借她钱,又去地下钱庄借钱来补贴,结果每天都有可怕的叔叔跑来家里讨债……」 「并不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前提都是我去了黑心酒店啊?」 「咦?那不然是女郎酒吧【※girl"s bar,由女性担任酒保提供服务的酒吧。】吗?」 「就跟你说不是了嘛!」 看着两人斗嘴,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这两个小子总是这样,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斗嘴。」 黄金在地上坐下来,少彦名神沿着祂的背部攀爬而上,从黄金的双耳之间探出头来。 「这就是感情好的证据啊。我和大国主也是这样,对彼此说话时总是口无遮拦。」 少彦名神怀念地眯起眼睛,仰望良彦等人,将他们和从前的自己重叠。 「建国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尤其是拿河沙填海、制造肥沃的土地这件工程最为辛苦。为了让作物丰收,让凡人过丰衣足食的生活,我和大国主反复计议了许多次。」 黄金聆听着头顶上的少彦名神所说的一番话。 「有时候意见不合,我们甚至会大吵一架,气得不跟对方说话。即使如此,我们心里很明白:光靠自己,绝对走不到这一步。」 少彦名神埋在黄金蓬松柔软的毛皮里,继续说道。 「我的个头这么小,可是大国主还是肯定我,把我当兄弟看待。我们曾经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强斗胜、打打闹闹;也曾经喝得烂醉如泥,一起睡倒在路边。不过,只要其中一方面临危机,另一方就会毫不迟疑地伸出援手;有什么事不服气,便会摊开来讲。因为我们信赖彼此,就算说出心底话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友情。这才叫好伙伴啊。」 「好伙伴啊……」 黄金喃喃说道,仰望着在眼前争论的良彦和孝太郎。这两个人走的虽然是不同的道路,却总是腻在一块。或许对他们而言,对方正是自己的好伙伴吧。 「方位神兄活了这么久,没有可以交心的好伙伴吗?」 闻言,黄金沉入记忆的大海中,开始思索。 祂是神代之前便已经存在的神明,见过万物的生死。祂有知心的朋友,也有侍奉的大神,但祂可有像良彦和孝太郎、少彦名神和大国主神这样的好伙伴? 「……身为方位神,职责是统管为数众多的吉神和凶神,并在凡人的内心烙下对于神明的敬畏。」 黄金眨了眨微微荡漾的黄绿色眼睛说道。 「所以孤身一神,办起事来比较容易。」 少彦名神意会过来,在黄金的双耳间静静微笑。 「……是啊,我问了个蠢问题呢。毕竟每尊神明的职责都不一样……」 黄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动了动耳朵。 在两尊神明面前,两个人类仍在为了无聊的事情斗嘴。 「你要我借钱,也得说清楚是要拿来干什么啊?」 孝太郎盘起手臂,露出完全占据上风的表情俯视良彦。 「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视你的用途而定,或许可以考虑借钱。」 良彦本来是想打蛇随棍上,谁知主导权居然整个被抢走。其实对上孝太郎,他早就做好打败仗的心理准备,没被一口回绝便该庆幸。 良彦苦着脸仰望孝太郎,喃喃说道: 「呃,我得去一趟温泉……」 「温泉?」 孝太郎大惊小怪地复遖,并且一反常态,激动地叫道: 「我才想去泡温泉咧!」 或许是年关前后工作过于繁忙所造成的反作用力,良彦觉得自己似乎踩到孝太郎的痛处,不由得结结巴巴地拣选言词。 「不,不是我想泡……」 「不然是谁?」 「呃……某个熟人……一个矮小的……老爷爷……」 「先生,出口在那边,请慢走。」 「喂,等等、等等!」 孝太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良彦慌忙追上去。 「下个月领到薪水后,我一定会还你!分期付款!」 「别借那种得要分期付款才还得起的金额!」 孝太郎本想扒开抓着自己的良彦,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伸手摸索白衣的怀中。他通常把手机之类的物品放在那里。 「好吧,虽然我不能借钱给你泡温泉,不过刚才新井家的老奶奶送了我一些温泉馒头,就送给你吃。你拿这个凑合一下。」 说着,孝太郎拿出一颗用保鲜膜包覆、正面有个温泉记号的褐色馒头,递给良彦。 「不,我不是想吃馒头……」 良彦反射性地伸手收下,又立刻追上去,谁知背后却有人拉住他的牛仔裤裤管,害他险些跌倒。 「黄金,祢干嘛……」 在这种关头,它又有什么事?良彦小声抗议,但黄金没把话听完,好整以暇地说道: 「我可以接收。」 「啊?」 「我说馒头。你不想吃的话,我可以接收。」 这只爱吃甜食的臭狐狸!这句话良彦及时吞了回去。爱吃甜食是不要紧,但是祂能不能看看场合啊? 「好啦!祢要和少彦名分一半喔。啊,等、等一下啦,孝太郎!」 良彦迅速拆开保鲜膜,将馒头放在地上,又立刻追赶乘隙走回社务所的孝太郎。 「啊,穗乃香,晚安。」 就在良彦即将抓住白衣的衣摆时,孝太郎发现有个身穿制服的少女从参道方向走来,便向她打招呼—艮彦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也停留在少女身上。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周围渐渐变暗,风也变得更加冰冷。 「哦,对了,今天有插花课嘛。」 孝太郎宛若忘记刚才和良彦的争执,摆出笑脸迎人的一贯作风,笑咪咪地对她说道。 穗乃香的半张脸都埋在脖子上的水蓝色围巾里,她小声说了句「晚安」,接着便直接走向参集殿。 「……插花课?」 这附近有插花教室吗?良彦询问,孝太郎回头说道: 「今年宫司的太太在参集殿开办插花班,每星期上课一次。我们神社的巫女也有参加,以后会扩大招生。」 「哦?神社也会开班授课啊?」 「倒也不是每间神社都这样。」 两人目送穗乃香在境内远去的背影。下到地面的少彦名神和黄金,正在他们的脚边和乐融融地分享温泉馒头。 「我刚才在河边看到她,一个人孤伶伶的……」 良彦回想起打工时目睹的光景。明明是放学时间,穗乃香却没和朋友一起踏上归途,而是独自伫立在河边,那副模样令人印象深刻。 「她不爱与人为伍,在学校里好像也是那样,我从没看过她和朋友走在一起。大概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比较自在吧?」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回答,良彦听了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世上的确也有这种人,而从穗乃香身上,可以感受到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 「话说回来,神社要关门了,你快点回去吧。」 孝太郎看过怀中的手机确认时间之后,用赶猫的手势驱赶良彦离开。良彦不悦地叹一口气,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好吧,我放弃跟你借旅费,但是入浴剂的钱你要还我喔!不然请我吃东西也行。」 「拿你的心得报告来交换啊。」 「我才不要做什么鬼报告咧!」 在一旁开开心心地享用馒头的黄金,再度对两人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良彦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视线,板起脸来回望黄金,却突然发现穗乃香就站在前头那扇通往参集殿的木门前看着他们。他们的声音大到引人侧目的地步吗?良彦颇为尴尬,但是仔细一看,穗乃香投射过来的视线,似乎有点偏离他所在的位置。 「拜拜,良彦。」 孝太郎并未察觉到良彦的困惑,挥了挥手之后,便走进社务所。 「啊,嗯……」 良彦看了孝太郎的背影一眼,又回头望向木门,但是穗乃香已经不见人影。 「……应该是我多心吧……」 良彦用正在吃馒头的黄金祂们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说道。没错,一定是他看错了。 刚才看向这里的穗乃香,视线并不是停留在斗嘴的良彦和孝太郎身上,而是朝向普通人类看不见的黄金祂们—— 「话说回来,一个人形单影只真的很寂寞。有朋友或伙伴相陪,心里踏实多了……」 回程时,已经用温泉馒头填饱肚皮的少彦名神坐在黄金的背上,感慨万千地说道。 「啊,祢是在说穗乃香吗?」 良彦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如此反问。 「不过,法律又没规定人不可以当独行侠,有些人就是不爱与人为伍嘛。」 良彦自己也曾经因为膝盖受伤、祖父过世及失业而不想见到任何人,成天窝在家里看电脑。从前他的朋友不少,但是不知不觉间便断了音讯,关系变得疏远。 良彦冷静地分析自己,露出苦涩的表情。没错,他根本没资格担心穗乃香。 「毕竟我也当过茧居族……」 良彦自嘲地叹一口气,抓了抓头。他明知道多想无益,但是不知何故,穗乃香的事情一直梗在他的心头。不爱与人为伍、没看过她和朋友走在一起——孝太郎的这番话,和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都令良彦耿耿于怀。还有,他离开神社前看见的那道视线也一样。 「不过,你有那个权祢宜朋友啊。」 听到黄金吐嘈,良彦的喉咙深处「唔」了一声,抓了抓脑袋。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跟那小子算是孽缘……」 「孽缘也是不折不扣的缘分。」 少彦名神说道,面带微笑地仰望良彦。 「刚才看着尔等,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我和大国主经常为了无聊的事情争吵,比如对方的鱼比较大、酒比较多等等。最无聊的是我们曾经打赌,看是我背着黏土走路比较辛苦,还是大国主忍着大便走路比较辛苦。」 听少彦名神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良彦忍不住回头望向祂。 「祢们这些神明到底在干嘛啊?」 明明是完成建国大任的神明,却跟小学生一样无聊。 黄金五味杂陈地叹一口气,少彦名神则是笑着说道: 「顺道一提,当时是我赢了。毕竟一路上,我们也只有这点乐子。除了这件事以外,还发生了许多凡人的书籍没有记载的趣事。就像凡人不也会想些无聊的玩意儿吗?神和人的差别其实微乎其微。」 的确,良彦目前遇上的神明,个个都带有人类的气息;即使把力量衰退这个因素列入考量,祂们依然比良彦所想的更加表情丰富,而且拥有七情六欲,会烦恼也会迷惘。或许神明远比良彦所想的更为亲近。 「我稍微揭露一下天理吧。其实凡人即是神的分身,两者相像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 少彦名神在黄金的背上继续说道。 「我和大国主同心协力,才能完成建国的任务。而凡人不也一样?与他人为伴、借助他人的力量,才能面对难关。就如同尔和方位神兄一样。」 听到这句话,黄金不服气地动了动耳朵。站在祂的立场,祂只是为了要求良彦重新办理之前用抹茶圣代打发的差事,才在良彦的房间住下来。 「一起旅行、一起吃饭、一起洗澡,彼此间的感情当然会变得越来越深厚。这让我想起社团的集训……」 良彦仰望着夕阳西下的天空。如今除了孝太郎以外,良彦的交游大幅减少。虽然这替他带来独享个人时光的喜悦,但若说他完全不觉得寂寞,那也是违心之论。正因为他知道结伴的快乐,所以更加缅怀朋友的可贵。 「与人为伴和独来独往时相比,快乐会加倍,痛苦却会减半。」 少彦名神忆起当年,眯起眼睛说道;良彦也受到訑的影响,因而露出笑容。现在的良彦朋友很少,但他明白与人分享确实可以使快乐和喜悦加倍。当然,与人为伴就必须顾虑对方,但是能因此感受到一个人无法获得的事物,也是不争的事实。这绝不是一件该抗拒的事。 「……唔?」 少彦名神的一番话、自己心中的回忆和伫立在河边的穗乃香身影轮流闪过脑海,良彦突然停下脚步。 「咦?……怪了,等等喔……」 良彦猛省过来,黄金祂们诧异地望着忽然停步的他。 「怎么回事?」 黄金出声呼唤,良彦一面整理思绪一面抬起头来。该不会…… 「呃,我昨天才害祢变成水煮章鱼,现在又提出这种建议,说来有点不好意思……」 良彦虽然有些迟疑,还是蹲下身子,配合黄金背上的少彦名神的视线高度开口。 「祢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或许答案近在眼前。 四 「这里……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啊……」 在热气笼罩之中,黄金对湿答答的地板感到困惑,喃喃说道。有对小学生年纪的兄弟走过祂身旁,打开通往露天浴池的玻璃门;某个老人同时走出来,步向电气浴池。 「这叫超级澡堂。」 良彦一面留心手掌上的少彦名神,一面坐进注明为「碳酸氢钠、氯化物泉」的浴池中。外头的露 天浴池和碳酸泉很热门,但室内浴池里的人并不多。说归说,傍晚的澡堂里仍有不少老人和携家带眷的客人,比想像中热闹许多。 「这和温泉不一样吗?」 黄金待在浴池边,一脸诧异地窥探浴池。 「这算是人工温泉吧。不过有些天然温泉也有这类设施。」 良彦用双手做为少彦名神的踏板,将祂慢慢放入浴池中。少彦名神确认过水温之后,便抓着良彦的手指,缓缓将身体泡在热水里。 「不过,这么气派的设施,应该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使用吧?」 少彦名神一面将良彦制作的专用毛巾放到头上,一面询问。 「不,如祢所见,超级澡堂是属于平民百姓的。」 达官贵人应该不会跑来这种地方吧?良彦倚着背后的墙壁,吁了口气,享受舒适的温泉。此时,少彦名神从掌中泳池游来,抓住良彦的肩膀。 「什么?在这里,不论男女老幼、身分高低,都可以泡温泉?」 「温泉就是这种东西吧?」 良彦在宽敞的浴池中伸展手脚,仰望热气蒸腾的天花板。平时他都是使用家里的狭窄浴缸,偶尔来到这种地方,便觉得格外舒适。 先前,良彦对于少彦名神「想泡暖到心窝里的温泉」这个心愿,是把重点放在温泉本身,所以搜罗了各种入浴剂,甚至考虑要巡游各地的温泉;不过,现在良彦认为,温泉或许只是其次,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物,所以才带少彦名神前来这里。不断回忆自己与大国主神之旅的祂,追求的或许是精神上的温暖。 良彦用全身感受热呼呼的水温,舒服地叹一口气,并把视线从天花板往下移,停驻在金色的毛茸茸身影之上,歪了歪头。 「对了,黄金,祢身上有没有跳蚤啊?」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黄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张大嘴巴。 「说、说什么蠢话!我可是神啊!别把我当成普通的猫狗!」 「说得也对。那祢讨厌水吗?」 「不讨厌……」 「那么,应该可以比照人类对待吧?」 「人类?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黄金傻眼地叹一口气,良彦则将肩上的少彦名神暂时放到浴池边缘,自己也离开浴池,抱起黄金。 「你在干什么!放我下来!」 「别挣扎啦。除了我以外,没人看得见祢,祢这样会害我变成可疑人物耶!」 说着,良彦用附近的莲蓬头冲洗黄金的身体,并再度抱起祂,回到浴池中。难得大家一起来泡澡,却只有祂一尊神待在浴池旁边看,未免太过扫兴。 「嗯,我觉得啊……」 良彦打量着颈部以下全都泡在水中、只有脸部露出来的黄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 「祢看起来好像水豚喔。」 瞬间,黄金毫不容情地朝良彦的脸部泼水。 「别把我和那种老鼠相提并论!」 「等等,住手!」 「我根本不用泡澡!只是勉为其难陪你一下,你居然把我当成老鼠!真是岂有此理!」 「水豚是老鼠吗?」 良彦一边闪避黄金的攻击,一边不甘示弱地握起双手做出水枪应战。少彦名神笑着抓紧良彦的肩膀,以免被一人一神掀起的涟漪冲走。 「喂,年轻人,别那么亢奋嘛!」 「啊,对不起!」 走过通道的中年男子如此告诫,良彦慌忙把手缩回去。 「在这么大的澡堂里洗澡,难免会兴奋过头,这我倒是可以理解啦。」 男子贼贼一笑,走向露天浴池。良彦一面留意周围的视线,一面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把背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幸好他遇上的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纠缠不清的人,但他完全没料到自己都已活到二十四岁,居然还会在澡堂遭人纠正。 「都是黄金的错。」 「别推到我头上来。」 看着在水中悄悄展开攻防战的人与神,少彦名神忍不住捧腹大笑。 「爷爷、爸爸,快点啦~」 「好大喔~」 不久后,澡堂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家庭,室内浴池变得越来越热闹。 「要泡到肩膀喔!」 「和家里的浴室完全不一样耶!」 窜升的热气和泛红的脸颊。 徐徐流动的时光和肌肤感受到的水温。 还有一起共享的人—— 少彦名神缓缓地眨眼,像是要把眼前这幅热气蒸腾的风景刻画在脑中一般。祂突然说道: 「——啊,没错,我想起来了……」 喃喃诉说的声音和那天的景色,一起从身体满溢而出。 「我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温泉气味,重新浮现于少彦名神的鼻子前。 少彦名啊,感觉如何? 当少彦名病倒的时候,是从前的好伙伴将祂放入温泉中,并如此询问祂。 一个人泡温泉很无聊吧? 好,我也一起泡! 别担心,祢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一定是长途跋涉累坏了。 「没错,我想泡的就是这种温泉……」 良彦察觉到这个声音,回头望着少彦名神矮小的身影。 「能够在同一个池子里围成一圈,热热闹闹、悠悠哉哉地和某人互相慰劳的温泉……」 少彦名神抓着良彦的肩膀,潸然泪下。 祂虽然住在气派宽敞的社殿里,力量却日益衰退;不断怀念过去的祂,怀抱的是在不自觉间膨胀增长的寂寞。能够融化祂萧瑟心房的,不是名泉,而是与人共享温泉时的那种温暖——互相慰劳、互相关怀的温暖。 「……这里不是天然温泉,也没有美丽的风景。」 良彦把毛巾的一端递给少彦名神,在热气的掩饰下开口说道。 「不过,如果这种『温泉』也行的话,我随时可以带祢来。」 用双手做成浴池、提供肩膀当踏板,都是小事一桩。 「良彦……」 少彦名神用毛巾的一端拭泪,再度缩进水中。 「……啊,好暖和……暖到了心窝里……」 随着气息吐出的声音,在烟雾弥漫的景色之中舒适地回荡,随即消失无踪。 ※ 「建国之后,大国主神将国家禅让给天孙,如今是以出云为据点。」 隔天,良彦望着他顺利完成差事后,少彦名神盖在宣之言书、有着温泉记号图样的朱印,黄金则对他如此说明。 「出云不但和少彦名的神社相距甚远,祂又不能擅自离开岗位,所以祂和大国主神应该已经很久没有见面。」 「哦,难怪祂会这么寂寞。」 良彦在寝室的桌子上拄着脸颊,喃喃说道。如果能像一言主大神那样上网,便能时常联络;但是以少彦名神的身材,祂光是要用个智慧型手机就是全身运动了。 「不过,祂说要趁着这个机会,找时间去拜访大国主神——就先从巡回各地的超级澡堂开始。祂很感叹,说各地的温泉祂大致都去过了,没想到还有澡堂这个盲点。」 听到黄金这番话,良彦面露苦笑,阖上宣之言书。无论如何,这件差事办完了,他的任务也就此结束。 「好久没在那么宽敞的浴池里泡澡,泡起来好舒服。以后我也三不五时去泡个澡吧。」 良彦本来只是做为少彦名神的陪客,没想到自己也迷上了。在京都的寒冬里,泡个暖呼呼的热水澡是最好的享受。 「我不泡了,要去你自己一个 人去。」 说着,黄金皱起鼻口。 「有什么关系?一起泡嘛,反正祢又不用付钱。」 「我才不想又被当成老鼠。」 「祢还是一样爱记恨耶。」 这么一提,黄金现在还牢牢记着抹茶圣代的事。 「什么叫记恨?追根究柢,是你——」 黄金焦躁地摇着蓬松的尾巴,正要反驳,突然动了动耳朵,没再说下去。过一会儿,良彦的耳朵也听见脚步声。 「哥哥!是你放了奇怪的入浴剂进去吧!」 房门在未经敲门的状态下被打开来,只见妹妹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大声怒吼。 「……入浴剂……?」 瞬间进入备战状态的良彦眨了两、三次眼,如此问道。今天良彦根本没靠近浴室,她到底在说什么? 「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爸爸跟妈妈都说不知道来源是什么。那是什么鬼东西啊?泡了身体会跟着变臭耶!你去把热水换掉啦!我本来想泡澡的!」 撂下这句话之后,妹妹夸张地叹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气冲冲地摔上门,关门的震动甚至传到良彦的脚边。 「……怎么回事?」 没头没脑地背了个大黑锅。虽然良彦最近的确搜罗了不少入浴剂,但里头应该没有会遭妹妹如此抗议的东西才对。再说,他今天根本连碰也没碰过入浴剂。 良彦决定先去确认事实,带着满腹的疑惑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一靠近浴室,一股香料味便扑鼻而来。 「……咦?这该不会是……」 良彦有股不祥的预感,皱起眉头。察觉气味的黄金也狐疑地抬起鼻尖。 「这是什么怪味……?」 良彦一面听着她的低喃,一面快步走向浴室。他记得自己把那个东西和其他人浴剂一起扔进脱衣处的架子上。 「哦,良彦、方位神兄。」 一打开浴室门,良彦便见一道矮小的身影悠然浮在浴缸里,不禁双脚一软,跪倒在地。 「祢在别人家的浴室里干什么啊……?」 祂不是去巡回各地的超级澡堂吗? 少彦名神游到浴缸边缘,开开心心地仰望良彦。 「回去神社之前,我想向尔道个谢,所以才过来这里。看到尔替我收集的温泉素还有剩,我突然想试试看。」 良彦的忧虑果然成真,只见缠着头巾的男人和大象图案的入浴剂包装,便躺在浴缸旁,里头只剩下一颗入浴锭。靠少彦名神那小小的身躯,要打开入浴剂的包装应该很费功夫,祂怎么偏偏选上这一款呢? 「话说回来,这种香味真奇特啊。」 浴缸中的热水呈现淡淡的黄色。 「……哎,我也没想到它会这么忠实地重现咖哩的气味……」 良彦蹲在淋浴间,发出干笑声。难怪妹妹会大肆抗议,他真想花个一小时质问制造商干嘛制造这种入浴剂。 「这样很好啊,良彦。」 黄金在浴室门口坐下来,一双黄绿色的眼睛好整以暇地仰望良彦。 「这么一来,你只要去向那个权祢宜报告,便能把钱拿回来。」 没错,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下子他有心得报告可交了。 黄金对虚脱的良彦继续说道: 「还有,我再说一次,我愿意品尝甜味咖哩,你可别忘了啊!」 这应该是兜个圈子在命令良彦吧? 在袅袅上升的热气和咖哩味中,良彦一面发出无力的笑声,一面空虚地垂下肩膀。 要点 神明讲座 1 温泉和神明有何关系? 日本有许多温泉。在《日本书纪》等古老的文献中,记载了大国主神与少彦名神挖掘温泉的传说,以及当时的天皇出巡或净身时使用温泉的逸事。对于古代的人们而言,自行涌出热水,并能替人们消除疲劳、治疗病痛的温泉,同样是信仰的对象。如今在各个温泉地,仍会将当天的第一泡温泉献给神社,以威谢温泉的恩泽;以大国主神和少彦名神为祭神的「温泉神社」,也散布在全国各地。 和日本人息息相关的温泉,其实与神明也紧密相连。 黄金:顺道一提,真言宗的关山始祖弘法大师,也有不少挖掘温泉的传说。 二尊 穷神的忧郁 一 日本有各式各样的神明。 如同「八百万神」这个词汇所示,人们认为草木、岩石、水滴,甚至是泪水和屎尿里都有神明存在—在明治时代以前,不仅道教和阴阳教的神明,甚至连佛都被纳入这个「八百万神」的圈子里。 然而,现在受到奉祀的神明,并非全都能为人们带来好运。「御灵信仰」奉祀的就是心怀怨恨而作祟的怨灵:「瘟神信仰」则是将带来灾厄与疾病的事物当成神明崇拜祭祀,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自古以来,日本的人民便习惯将会造成危害的概念冠上神的名字,敬畏崇奉—— 「我想请你帮我找下一个住处……」 一个月飞也似地过去了,在春天的征兆尚未出现的二月上旬,良彦的宣之言书上头浮现一个名字。 「……下一个住处……?」 在寒冬冷风吹拂的桥下,良彦一脸严肃地反问。 眼前有个骨瘦如材的老人抱膝坐在茂密的杂草丛中,弯腰驼背的身子上穿的衣服不但褪色了,而且满布尘埃,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色调—衣摆也破破烂烂,长度只到小腿:脚上连草鞋也没穿,指甲脏到发黑,未经修剪的胡渣和白发更是助长了落魄感。 「虽、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外头还是很冷……我想睡在有屋檐的地方……」 老人一面发抖,一面仰望良彦,声音嘶哑又虚弱。 「的确,祢的身子受不了京都的冬风。」 黄金代替身旁的良彦表示同情,点了点头。 「呃,话说回来……」 良彦硬生生地张开冻僵的嘴巴。 「我看到『穷鬼』这个名字时,还在想是什么神明,满心期待地跑来这里……」 根据黄金所言,这次宣之言书浮现的「穷鬼」,其实是连对神社和神道所知不多的良彦都知道的某尊神明的别名。 「原来『穷鬼』……就是『穷神』啊?」 良彦从手上的宣之言书抬起头来,在他的视线前端,活像个流浪汉的老爷爷正独自在寒风中发抖。 ※ 「我先前住的,是某个男人的家……」 河边没有遮蔽物,实在太过寒冷,所以良彦等人移动到附近的公园,再仔细听穷神说明原委。平日的午后、阴天加上冷风吹拂,使得外头几乎不见行人的踪影。 「我刚附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是个阔气的上班族,在同期同事之中是升迁得最快的一个……可是,说来惭愧,你也知道我是穷神嘛。」 坐在水泥砂浆长椅上的穷神,驼着背玩弄肮脏的指尖,并抬眼看着坐在祂身旁的良彦。 「唉,说来也是必然的发展,因为我附在他身上,那个上班族先被降职,后来被裁员,变得一贫如洗。」 「……不出我所料,好惨……」 良彦把手插进夹克口袋中,苦着脸听穷神说话。 由于被穷神附身,竟从原本的平步青云落到突然被裁员的田地。良彦自己也因为膝盖受伤而放弃棒球,并因此离职,之后经历了茧居生活,步上打工族之路,他对于那个上班族的经历,可说是感同身受。 「不过,这不是祢所期望的发展吗?何必离开那个家呢?」 黄金坐着,蓬松的尾巴卷在脚边,诧异地歪了歪头问道。 穷神动了动长满胡渣的嘴,难过地垂下视线。 「且听我道来吧,狐狸兄……祢也知道,我是穷神,会让寄居的家庭变穷。穷神吸取的,就是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和凡人拼命赚钱时的『气力』。不过,有种东西比上述两者更令我期待……」 良彦兴味盎然地聆听祂的话语。 「我喜欢看变穷的凡人积极进取、东山再起的模样。或许你们会觉得这很矛盾,但是凡人勇敢面对考验的姿态真的很美。只要看到这种情景,我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那个家。」 良彦五味杂陈地皱起眉头。明明是自己害人家变穷,却又喜欢看凡人勇敢对抗贫穷的模样,良彦实在搞不懂神明在想什么。 「按照平时的事态发展,那个被裁员的上班族,应该也会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可是……是时代不同了吗……」 说到这里,穷神叹一口气。 「我本来以为他会立刻去找新工作,谁知道还能请领那个叫什么失业给付的期间,他成天都窝在家里打电动;等到不能领了以后,他就向女朋友借钱、向父母借钱,跑去赌博,想借此翻本。可是,赢钱哪有这么容易?后来他又跑去地下钱庄借钱……还交了一些坏朋友……」 穷神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发抖,用双手捂住脸庞。 「即使是住大杂院、吃番薯叶,依然肯勤奋工作的凡人究竟到哪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看到的是每晚都在网拍上转卖偶像演唱会门票的模样?我想看的不是这个!」 良彦困惑地看着落魄潦倒的老头放声大哭。 「呃,可是,反正祢已经达成让他变穷的目的啦……祢已经尝到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吧?」 「我的确尝到了。可是这和我……这和我期待的不一样!我想看的是凡人变穷之后力争上游的模样,才附在他身上的!」 穷神含泪叫道。黄金五味杂陈地动了动耳朵,叹一口气说: 「祢身为穷神,居然有这种奇妙的坚持……」 既然喜欢凡人积极进取的模样,那已经不叫「穷神」吧? 「曾几何时,凡人变了。一直以来,我都是挑选那种心灵坚强、不像是会输给贫穷的凡人附身……不,或许是我的力量衰退,才会看走眼……」 穷神抬起头来,一脸忧愁地凝视着自己满布皱纹的手。 「现在还有人在奉祀瘟神,可是,奉祀穷神的地方已经寥寥无几……」 良彦百感交集地望着穷神。的确,应该没几个神社会想奉祀招来贫穷的神明吧。 「穷神也是神,未得到应有的款待,力量当然会衰退。」 黄金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穷神。 「听说穷神的数量比从前少了许多……」 得不到凡人敬畏的众神失去原本的神威,力量衰退,甚至有许多神明犹如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我从前的老朋友都一尊尊地消失啦……」 穷神露出自嘲的笑容,宛若在说下一个就轮到祂。 「呃,可是,站在人类的立场……」 当两尊神明互送安慰的视线时,良彦拣选着言词,插嘴说道。他险些陷入仿佛看着小精灵逐渐灭绝的心境,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怪怪的。 「一被附身就会变穷的神明,对人类而言,似乎是种麻烦……」 虽然对穷神过意不去,但是没有穷神,对人类反倒是好事一桩。如果可以选择,大家当然都希望住在家里的是稻神。 「良彦,世上没有不必要的神明。」 黄金啼笑皆非地摇动耳朵,仰望良彦。 「穷鬼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们别忘记『丰衣足食的生活绝非理所当然』的道理。人如果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就会越来越自大、越来越傲慢;而穷鬼能够防止这类情况发生,给予人类自我反省的机会,是很重要的神明。」 「啊……嗯,经祢这么一说……」 良彦倒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说归说,他还是很难欢迎穷神上门。 看到良彦的反应,穷神望向远方,叹了口气。 「没想到现在的凡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时代真的变了……」 穷神细若蚊声地喃喃自语。黄金望着祂说道: 「不过,穷鬼,祢不用担 心。祢要交办的差事,应该就是寻找让祢寄居的新家吧?」 闻言,穷神对黄金投以求救的视线。 「你、你们肯帮我找吗?最好是心灵纯洁,不因些许的贫穷生活而灰心丧志,愿意脚踏实地挣钱过活的人住的房子……」 良彦看着两尊神交谈,盘起手臂,不知该如何是好。把穷神送上门,等于是让那户人家变穷;即使这是神明的吩咐,身为人类,他还是觉得有点良心不安。 「虽然心灵纯不纯洁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个最快的方法。既然能够帮上神明的忙,他应该也求之不得,毕竟他是差使嘛。」 听黄金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良彦挑了挑眉。 「其实我现在为了监视这小子,住在他家;即使再多添一尊神,也没什么——」 「祢在胡说什么!」 在千钧一发之际,良彦硬生生地抓住黄金的鼻口。 「祢不过是个赖在我家不走的食客,凭什么邀请其他神来住啊!」 「放叟。」 「我可没说过祂可以来住我家!」 「偶叫你放叟!」 黄金甩开鼻口上的手,活像被水淋湿一样抖动身体,并瞪着良彦。 「突然抓住我的鼻口,你是何居心!别的不说,你对神明向来缺乏敬意!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识穷鬼的神威,才能改掉你那种肤浅的观念!」 「不不不,祢在胡说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家?我妹还是学生耶!如果是钱多到满出来的有钱人家也就算了,我们家可没有余力收留穷神!」 「哎、哎,你们俩先冷静一下……」 穷神夹在吵得不可开交的良彦和黄金之间,一脸尴尬地开口说道: 「狐狸兄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我们穷神进不了已经有其他神明居住的房子,所以我不能寄居在狐狸兄的家,很遗憾……」 「咦?啊,这样吗……」 良彦虚脱地吁了口气。若是如此,穷神就不能住进被黄金占据的良彦家。 「是吗?原来祢们还有这种规矩……」 黄金遗憾地叹一口气。 「我本来是想帮这尊可怜的老神,早点找个暖和的地方住下来……」 一道纠缠的视线随着这句话投射过来,良彦一脸不快地回望黄金。 「又、又不是非住我家不可!只要帮祂找到新家就好吧?」 的确,宣之言书上出现穷神的名字,只是要良彦替祂办事,并非要求良彦收留祂。 「没错。不过,你真的明白吗?穷鬼附身,代表那户人家会变穷。只要自己家能够逃过一劫,别人家的死活你就不管吗?」 面对黄金犀利的问题,良彦一时答不上话,「唔」了一声。这只狐狸还是一样,尽往他的痛处踩。 「我、我知道啦!所以,呃,只要找稍微变穷也无妨的人家就好吧?」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比良彦家富裕的家庭多得是,找一户这种人家收留穷神就行了。 「再说,只要在那个人完全破产之前,让穷神再次搬家就行了啊!多得是解决的方法……应该啦。」 在寒风吹拂的午后公园里,最为冰冷的是狐狸盯着良彦的眼神。良彦感受着零下的温度,觉得自己似乎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 「哦……哦哦……差使啊,你肯接下这份差事吗?替我找新家……」 随着穷神的这句话,良彦手上的宣之言书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原本是用淡墨写下的「穷鬼」字样,宛如用毛笔重新描过一般,变成浓浓的墨色。 「……如果有穷神专用的房仲公司就好了……」 良彦一面凝视着宣之言书,一面在寒空之下深深地叹一口气。 二 「要我告诉你有钱人住在哪里?」 听到良彦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孝太郎明显地皱起眉头。 「咦?什么?怎么回事?上个月你不是才跟我说要去温泉,叫我借钱给你吗?你终于走到卖身这一步啦?」 良彦一如平时地来到神社,却发现迎接他的孝太郎明明还在工作,穿的却不是他熟悉的白衣和袴装,而是蓝黑色西装外加黑色大衣,脚上也穿着皮鞋。 「我干嘛卖身?」 「哦,我以为你很缺钱嘛。」 孝太郎答得极为爽快,脸上毫无反省之色。即使他认为良彦缺钱,依然没有借钱救急的念头,实在很符合他的作风。 虽然大主神社是间旅游导览书上也有介绍的知名神社,但随着季节转寒,香客也变少。在良彦来访的现在,境内只看到两组来参拜的客人。 「不好意思,我还没那么堕落。只不过是有个熟人……在找赞助商。你人面那么广,应该认识有钱人吧?」 因为外貌英挺、态度亲和而大受氏子太太们喜爱的孝太郎人脉极广,从身为企业老板的氏子到宫司女儿的穗乃香,交情都不错;就算他认识什么重量级人物,也不足为奇。良彦避重就轻地说明过后,视线重新停留在孝太郎的服装之上。 「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穿西装?」 自成人礼以来,这是良彦头一次看见孝太郎穿西装。平时看惯他那身亮蓝绿色的袴装,如今看来感觉格外突兀。 「我待会儿要去拜访赞助商。」 「赞助商?什么的赞助商?」 「神社的。」 孝太郎调整一下系不惯的领带,如此回答。 「神社是宗教也是娱乐,经营神社更是一门生意。光靠香客每天捐献的香油钱和授予品【※神社境内贩卖的参拜纪念品,如护身符、绘马等等。】的营业额,根本无法维持一间神社。所以,去拜访肯赞助我们的企业,拜托他们今年也多多关照,是理所当然的工作。正好年初的繁忙期过了。」 虽然孝太郎一站到神明面前,参拜起来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但是从高中时代就信奉现实主义的他,在这方面分得非常清楚。神明很重要,神事也很重要;但是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经营不善的神社很多。我们神社也一样,最近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赞助金额变少了。一定要牢牢抓住赞助商才行。因此,就算回程叫我去跑业务、争取新的赞助商,我也愿意。」 孝太郎一面整理衣襟,一面继续说道。 「今年多亏赞助商大爷们给的宝贵赞助金,我们才能把婚礼会场的老旧壁纸换新、把落地宫灯换成led,并增添新家具、增加西式厕所,拟定新的婚礼企画,借此招揽更多客人、提升收益。客人满意,职员也满意,这就叫『双赢』。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双手合十的孝太郎。年底举办神事时,从他那身英姿焕发的乌帽子装扮,良彦似乎看见他面对神明时的虔诚之心;但是现在看着身穿西装的孝太郎大谈损益平衡点,又让良彦产生看到干练业务员的错觉。 「这个男人还是老样子,清浊并容……」 连黄金都翘起耳朵,傻眼地喃喃说道。然而,想当然耳,孝太郎听不见祂的声音,只是匆匆忙忙地看了手表一眼。 「所以我没有余力,也没时间介绍赞助商给别人。」 「不,我不是要你介绍啦,只是要你随便讲一家……」 「自己慢慢去找,一步一脚印。」 孝太郎打断良彦的话,并回应宣告出发的前辈。 「拜拜,我要走了。」 「咦?等、等一下!」 「祝你好运。」 孝太郎不理会良彦的制止,挥了挥手,转身走向停车场。 「真 无情……」 良彦皱着眉头喃喃说道。这小子还是老样子,利害得失算得很清楚。 「……好一位无隙可乘的仁兄!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为神明、为神社、为人民筹措钱财的清高气魄……」 良彦身后的穷神一面抚着盘在胸前的手,一面发抖。 「可怕,太可怕了。这样的人适合的是惠比须神【※七福神之一,为渔业及商业的守护神。】。」 「居然连神都害怕,那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良彦啼笑皆非地用视线追逐着孝太郎的背影。不过,经祂这么一说,良彦也有同感。换成良彦是穷神,附在孝太郎身上一样拿他没辙。这应该不只是因为孝太郎是神职人员的缘故。连穷神都畏惧三分,就某种意义而言,孝太郎当真是最强的男人。 「好,又回到原点了,该怎么办才好?」 黄金目送孝太郎坐进车里,冷静地仰望良彦,如此问道。 「还能怎么办……?」 良彦叹一口气,苦着脸仰望天空。 「只能一步一脚印,慢慢找啦!」 阴霾的天空里,看不见和煦的阳光。 ※ 京都有好几处高级住宅区。这些地区并不是新兴住宅区,大多是从以前就住在该地的资产家或企业大老板的住宅,盖在宽阔的土地上、附有停车场和庭院的平房随处可见。只要前往那一带物色,或许能够找到穷神中意的房子——得出这个结论的良彦带着两尊神,走在冬天的京都街头。 「绝大多数的穷神,都是为了品尝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而寄居在有钱人家。」 离开大主神社,前往距离最近的高级住宅区的途中,穷神说出訑对新家的要求。 「刚才我也说过,我喜欢看变穷的凡人积极进取、力争上游的模样。所以比起大富之家,我更常待在小康家庭里。小康家庭通常比较团结,即使变穷以后,也能同心协力地努力过活。」 「哦?这样啊?」 良彦随口附和,吹过盆地的寒风让他冷得缩起身子。来到高野川的桥上,一阵更强的风吹来,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可是,把祢送进小康家庭,那户人家不就一下子变穷了吗?这样我会良心不安。这次祢能不能去有钱人家啊?我会替祢找个好人家的。」 如果可以,良彦希望穷神以后也能尽早离开那户有钱人家,在有钱人之间辗转迁徙。 面对良彦的提议,穷神略微迟疑地转动视线,最后乖乖地点头。 「我只是想在有屋檐的地方睡觉,不能奢求太多,也不好意思给差使兄添麻烦。」 良彦原本以为穷神会继续坚持,没想到祂居然乖乖妥协,因而忍不住打量起走在身旁的落魄老头。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希望是住在没有神佛信仰的家庭里。因为和神佛有缘的房子,常会有神佛的眷属前来巡视;祂们一发现有危害家庭的神明寄居在房子里,就会毫不留情地动手驱赶。」 残破的衣袖翻飞着,穷神冷得弯下腰来。 「原来当穷神也挺辛苦的……」 良彦喃喃说道。他本来以为,穷神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原来条件和喜好还挺多的。 「啊,还有,最好是有味噌的家庭……」 「味噌?」 这和穷神有什么关系? 良彦忍不住反问,黄金将视线转向他。 「穷神爱吃烤味噌。从前还时兴过拿烤味噌当交换条件,请穷神离开房子的做法。」 「是吗?我没听过。」 「我想也是,反正我也没期待你听过。」 见了良彦的反应,黄金深深地叹一口气。良彦身为代理差使,却对《古事记》、《日本书纪》、众神及日本古代习俗一无所知,这一点祂再清楚不过。 「味噌只要能够偶尔尝一点就够了。」 穷神露出黄板牙,嘻嘻笑道。 「哎,味噌这种东西,现在应该每个家庭都有吧?」 良彦弯进平时鲜少经过的小巷,走向豪宅林立的区块。窄小的道路大多是单行道,不习惯的人应该会晕头转向吧。 「问题是要选哪一户有钱人家……」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他本来觉得随便找间豪宅把穷神丢进去就好,但说不定人家只有房子气派,其实已经濒临破产。一思及此,良彦就觉得麻烦至极。说来说去,问题都是出在神明居然会害人变穷这种不合理的机制上。如果訑是带来幸福的神明,良彦不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替祂找个新家吗? 良彦闷闷不乐地弯过转角,视线停留在并排于窄巷旁的豪宅。有些房子似乎改建过,外墙焕然一新;有些房子则保留自古流传下来的山形屋顶,用板墙围着。这些房子占地极广,每一户都能够轻易容纳两栋良彦的家;面向道路的车库里,尽是高级进口车或高级国产车,每辆车都打蜡打得闪闪发亮,傲然停驻着。 「……如果我生在这种人家,我的人生应该会完全不同吧。」 良彦仰望某户拥有典雅欧风大门的人家,喃喃说道。黄金在他的背后冷静地忠告: 「强求没有的事物,只是自讨没趣而已。」 「作作梦又有何妨?」 良彦不快地反驳黄金,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某一辆黑色的高级进口车上。只见一个看似司机的西装男子站在车边,似乎正在等待主人;而矗立在他身后的,正是这一带最顶级的豪宅。 两层楼的宅院是纯和风建筑,外头有瓦檐灰泥墙环绕—宅院的墙壁漆成高雅的枯叶色,窗户上悬挂着高级竹帘;格子门底下是石版地,地上摆放着竹子编制的落地灯。乍看之下,活像是日式旅馆或高级日本料理店。 「要赚多少钱才能盖这种房子啊……」 墙壁和门的木材都很新,或许是最近才刚改建过。 「干脆就选这里吧?」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如此提议。如果是这个家,即使因为穷神寄居而破一点财,应该也能撑下去。 「的确,在这个房子里,应该能够品尝到最棒的『落差』……」 驼着背的穷神也面露期待之色,不住地打量那栋房子。 此时,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打开格子门,走了出来。良彦忍不住靠向对面人家的墙壁,躲藏起来。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但是他们正在打的主意,或许会导致这户人家变穷,因此他觉得有点尴尬。 走出豪宅的男人没察觉到良彦,坐进停在眼前的轿车;司机驾轻就熟地引导主人上车之后,自己也以流畅的动作绕到驾驶座。 「他是哪家公司的老板吗……?」 赞助神社的是否就是这样的人?良彦的视线追逐着发动引擎离去的轿车,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这个房子的钱味可真浓。」 穷神在良彦背后抽了抽鼻子。 「虽然不知道住在这里的凡人为人如何,不过应该是个不坏的选择吧。」 「啊,是吗?那就决定……」 正当良彦打算拍板定案时,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让他连忙闭上嘴巴。 「高森先生好像出门了。」 声音的来源应该是这栋房子的住户。良彦的头顶上正好有盆栽,所以看不见对方,那人或许是在窗边聊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客人来访,接着传来好几个女性的声音。 「他的女儿离家出走,还没回来吧?之前才刚接受过警察辅导。」 「是啊,我也听说他女儿还没回来。」 「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出门?」 「高森太太也真能忍啊。」 看来良彦多半是撞上尴尬的场面。他环顾四周,看看能否移动到其他地方;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听见一些不该听的事。对于婆婆妈妈们那些天南地北的八卦话题,他敬谢不敏。 然而,她们一反良彦的希望,聊得越来越起劲。 「哎呀,你不知道吗?高森太太有外遇。」 正当良彦想悄悄离去的瞬间,头顶上落下的惊人之语,让他忍不住和穷神互看一眼。 「她总是趁着老公不在家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后来居然看到她和年轻男人一起进宾馆。」 「天啊!真的吗?」 「平时看她温温顺顺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你在说什么啊?那种型的女人最精明了。」 连黄金也受不了婆婆妈妈们的话题,一脸不耐地把耳朵往后翘。 「他们怎么不干脆离婚呢?」 「他们不会离婚的啦,现在离婚百害无一利。」 「就是说啊,毕竟得顾虑外人的眼光。再说,就算夫妻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但老公还是会给生活费嘛。」 肆无忌惮的笑声落下来。虽然事不关己,良彦还是觉得很难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全国的爸爸加油吧——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站在男性的立场吗? 「……差使兄,说这种话我很过意不去……」 正当良彦不愉快地叹一口气时,穷神略带顾虑地说道。 「怎么了?」 回头一看,只见祂低着头,玩弄着双手的手指。下一瞬间,祂突然抖动肩膀,放声大哭。 「我、我……我还是别去这户人家了!待、待在这种家庭,还没尝到『落差』,我就已先崩溃……」 良彦感到轻微的晕眩,用手捂着额头。祂明明是穷神,怎么会如此脆弱? 「有钱人的家庭搞不好都是这样,相敬如『冰』喔。」 连续剧里那种温馨的家庭,在现代或许不多见了。良彦好言相劝,穷神用双手捂着脸,发出呜咽。 「那、那我不要去有钱人家!我要和乐一点的家庭!要是寄居在那种家庭,我一定每天都不得安宁!」 穷神抓着良彦的夹克衣摆恳求。 「拜托你,介绍其他房子给我!我不想去这户人家!」 「真的假的……」 良彦虚脱无力地跌坐下来。他原本以为大功告成了,这下子又得从头来过。 「你最好有所觉悟,这不是三、两下便能摆平的事。」 黄金摇着金色的尾巴,严肃地说道。 ※ 「这里是咱的地盘。」 离开高级住宅区之后,良彦又带着穷神看了许多房子,并给予建议;但穷神一下子说针锋相对的婆媳很可怕,一下子说宠物犬的叫声很吓人,一下子又说次男被人霸凌很可怜,总是提出一堆理由,不肯点头同意。 在寒空下四处游走的良彦来到商店街的一角,发现某间家族经营的蔬果店。他认为这里不错,便建议穷神住下来。谁知正当良彦等人研议的时候,突然有个古铜色皮肤、眼睛又凸又大、穿着土黄色和服的老婆婆冒出来。 「想寄居的话去别家。」 一看见她的身影,穷神便大声尖叫,躲到良彦身后。良彦对祂的反应略感惊讶,打量着眼前的老婆婆。她穿着肮脏的草鞋,白发斑斑的头发杂乱地束起,一双大眼闪耀着阴森可怖的光芒,让人联想到蛇或青蛙。 「咦?她、她是谁……?」 良彦忍不住紧张起来,脚边的黄金代替老婆婆回答: 「瘟神。」 「瘟神!」 看到良彦的反应,瘟神把手臂放入袖子中,贼贼一笑。 「没错,咱就是瘟神。凡人、狐狸和穷神为何一起行动,咱不知道;不过这个家已经有咱了,你们别想抢地盘。」 仔细一瞧,站在良彦等人看上的蔬果店前的店员脸色很差,还不时咳嗽;后头写字的女性也一下子用手触摸额头,一下子痛苦地捂着胸口仰望天花板,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 「最近的穷神连落脚处也不会自己找了吗?真窝囊。」 瘟神窥探躲在良彦身后的穷神,呵呵笑着。 「还、还不是因为祢们抢我们的地盘!」 「强者得胜,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没人奉祀的穷神会有什么下场,已经很明显了。」 「不、不过是有人奉祀,祢有什么好践的!」 听见祂们争吵,良彦悄悄回头询问黄金: 「瘟神有那么多人奉祀啊?」 良彦从没关心过祭神,自然不知道瘟神有没有人奉祀。 「奉祀瘟神的地方是不多,不过京都的八坂神社举办的只园祭,就是起源于为了安抚散播疾病的瘟神而举办的祭典。」 「那超有名的耶!」 听了黄金的说明,良彦忍不住叫出声来。没想到日本三大祭之一的只园祭,居然和瘟神有关。同时,他也对于身为京都市民,却连只园祭的由来都不知道的自己产生些许质疑。 「除此之外,还有神社的年中祭祀。比如春花飞散之际,为了防止瘟神与花朵一起四散而举办的镇花祭;从前在京都四角举办的道飨祭,也是为了防止瘟神进入而办的祭典。」 「真的假的……原来奉祀瘟神的祭典这么多……」 「相对地,正确奉祀穷神的地方很少。虽然祂们有时会被列在灾厄神之中一起奉祀,但是力量衰退仍是在所难免。」 黄金用黄绿色的双眼注视着两尊神,轻轻地叹一口气。神明是将人的敬意化为神威,就这一点看来,穷神不敌瘟神也是理所当然。在良彦身后持续进行的争执,也是穷神始终居于下风。话说回来,思及祂那种动不动就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落泪的纤细性格,两者的强弱关系应该不单单是祭祀的有无所造成。 「差、差使兄!你也帮我说说话啊!以瘟神的本事,祂大可以去找其他房子!」 穷神拉着良彦的夹克,泪眼汪汪地哭诉。 「可是我能够寄居的房子很有限!你、你不觉得祂应该让给我吗?」 良彦连忙安抚穷神,又偷偷瞥了瘟神一眼。的确,站在良彦的立场,找到穷神的房子,他就可以交差;如果能够透过协商请瘟神让出房子,自然是再好不过。 「……呃,哎,虽然我想祢应该不会同意啦……」 良彦尽量放低姿态,开口说道。无论结果如何,谈判是自由的。 「不过,如祢所见,我只是希望能让这个年老力衰的老头子在温暖的房子里生活,所以……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厚脸皮……但能不能请祢把这户人家让给祂呢……?」 良彦露出讨好的笑容,如此提议;瘟神用鼻子冷哼一声,打量着良彦。 「你明明是个凡人,却当穷神的帮手,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咱也不能说让就让,如果你的条件开得够好,咱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条件……?」 瘟神像在秤斤掂两似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反问的良彦一遍。 「咱可以寄居在房子里,也可以附身在人身上,而且不受穷神那种一家只能有一尊神的规矩限制。」 訑用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看着良彦,露出贼笑说: 「如果咱可以附身在你身上,我就把这户人家让给祂。」 听了这个条件,良彦光速低下头。 「不用了谢谢。」 「差使兄~!」 人类听不见的惨叫声,响彻冬天的商店街。 三 「良彦,你居然为 了自保而怠慢神明交办的差事,真是岂有此理!」 良彦逃也似地离开商店街后,黄金在狭窄的巷弄一端,狠狠踹着良彦的脚。 冬天的太阳已经西斜,风似乎变得更冷。从附近的小学放学的低年级儿童一面和朋友嬉闹,一面横越巷弄。 「我、我没有怠慢啊!再说,保护自己也是很重要的事!」 谁会没事自愿引灾病上身?被踹的脚因为寒冷而加倍疼痛,良彦忍着痛楚,发出低哼。虽然对穷神过意不去,但是鼓励自我牺牲,似乎也不太对劲。 「只要找到我和穷神都能幸福的双赢办法就行了吧?」 「你把权祢宜那套搬出来做什么!差使本来就该为了神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该考虑自己的得失!穷神,祢也说说他啊!」 缩着背玩弄手指的穷神听了黄金的话语,视线尴尬地往上飘,抬起头来。 「可、可是,一想到差使兄,我就不好意思说什么……」 听了这句话,良彦微微睁大眼睛,叹一口气。这尊穷神也太善良。 「只要我点头,祢就有新家了耶?」 「或、或许如此。可是,差使兄也不想惹灾病上身吧?而且这么一来,说不定会影响日后的差事……」 良彦本来以为祂已自顾不暇,原来祂还有心思顾虑其他事情。良彦重新打量玩弄着手指的穷神,他没想到穷神居然会为了自己的往后打算。 「可是,那是祢交办的差事啊!」 黄金焦躁地摇动尾巴。 「差事办不成,就失去在宣之言书上现名的意义。」 「话、话是这么说……」 「黄金,祢太过一板一眼啦。」 良彦抓了抓头,对逼问穷神的黄金喃喃说道。 闻言,黄金凶巴巴地反驳。 「一板一眼有什么不对?我可是神啊!」 「不,也不是不对,我只是觉得祢应该要多一点弹性……」 「啊……」 就在黄金再度狠踹良彦时,穷神看着放学的小学生行列,突然喃喃说道。一个娇小得像是被书包背着的小女生踢到柏油路上的隆起部分,跌了一跤。 「哇,这跤跌得很痛吧?」 良彦想像着小女孩的痛楚,皱起眉头,奔向愣了一秒后放声大哭的小女孩,却在抵达之前看见某个人将她抱起来。 「你没事吧?」 与良彦年纪相仿的青年,一面替抽噎的小女孩拍掉衣服上的沙子,一面确认她有无受伤。幸好她只是膝盖受了点擦伤而已。 「很痛吧?没事了,这点小伤马上就会好的。」 青年配合小女孩的视线高度蹲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此时,看似小女孩朋友的其他孩童靠过来,似乎在交谈。 「干得好,路人。」 看见这个温馨的场面,良彦心满足意地点头。这可说是在对的地方出现了对的人。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好心的年轻人。」 在良彦身旁见证了事情始末的穷神赞叹道。 「今天看到的尽是些苛薄的家庭,好久没这么温馨了。」 良彦忍不住露出苦笑。他能理解穷神的心情。 「这样的人生长的家庭,一定很温暖吧……」 「是啊……唔?」 良彦正要赞同,又眨了两、三次眼,这才猛省过来。对了,他们正在为这尊玻璃心的穷神寻找圆满又温暖的家庭,好让祂安心住下来。 良彦缓缓地回头看着穷神。 虽然对那个青年过意不去,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 「啊,你回来啦。」 在青年与那群小学生道别过后,良彦等人鬼鬼祟祟地跟踪青年,来到一栋老旧的公寓。 那栋公寓和「别墅」这种时髦的名称相距甚远,外墙在长年风吹雨打之下留下污渍,每一户的玄关都是上方镶着玻璃的木制门,屋内搞不好连浴室也没有。 一个年轻女性坐在扶手生锈的外部楼梯上,似乎在看书。当她发现青年的身影之后,立刻站起来。 「你在这里干嘛?」 青年露出苦笑询问她。从年龄和外貌判断,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良彦蹲在变黑的砖墙边,偷听他们说话。 「我在排练下次演出的舞台剧。不是有一幕一边说话一边走下楼梯的戏吗?那场戏的时机很难抓。」 「哦。不过,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不在屋子里排练呢?要是感冒,可就得不偿失。」 「反正家里被断电了,屋里屋外还不都一样?」 她淘气地说道,勾住青年的手臂。 「……居然被断电,也太惨了……」 良彦一面体验偷窥狂的感觉,一面为了眼前宛如午间连续剧的事态而皱眉。 「下次的舞台剧一定要成功!」 她仰望着青年的脸庞说道,青年也对她点头。从两人的对话判断,他们应该是剧团的团员。目前良彦想得到的可能性,这对男女应该是在同一个剧团工作的同居情侣。 「先别说这个,我饿了,今天吃什么?」 「炒豆芽。」 「哦?豆芽收成啦?」 「嗯,再过不久,豆苗也能收成了。」 「哇,好期待喔!」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走上楼梯。目送他们离去的良彦盘起手臂,思考该怎么办。那对男女似乎正为了目标而奋斗不懈,但是他们的生活这么穷困,能让穷神附身吗? 「人看起来是不错啦,祢要怎么……」 说着,良彦回过头,却发现背后的穷神正在嚎啕大哭,不由得住了口。 「要、要我让他们变得更穷……我做不到!」 「……就是说啊……」 良彦叹一口气,仰望天空。 或许过于心软的祂本来就不适合当穷神吧,还真亏祂能够当到现在。照这样下去,祂永远都找不到新家。 良彦瞥了频频抽动鼻子的穷神一眼,抓了抓头。 他知道穷神拥有一颗细腻的心,是一尊好神。然而,正因为如此,他狠不下心来置之不理,说来也挺伤脑筋的。 「良彦,天快黑了。」 黄金仰望着夜幕低垂的天空。现在这个时期太阳下山得早,天色变黑之后,找起房子会更加困难。 「真不顺利……」 良彦在原地蹲下,喃喃说道。在寒空下四处奔走,他感到有点疲累;身子发冷,脑袋也变得不灵光。看来必须先休息一下,思索今后的方针。 看到良彦的模样,穷神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差使兄,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其实我自己也隐约察觉到,我的性子和这个时代不合……」 穷神用肮脏的衣袖拭泪,抬眼望向良彦。 「我早就有所觉悟,如果这次还找不到新家……」 「觉悟……?」 面对困惑反问的良彦,穷神自嘲地笑着。 「瘟神不也说了?没人奉祀的穷神会有什么下场,其实很明显……」 听到这句话,黄金猛然抬起头来。 「祢该不会是想迁化吧?」 面对这个问题,穷神没有回答,只是笑得更深。 「这就是人世间的趋势啊……」 良彦听不懂两尊神的谈话,又突然想起穷神曾说过,祂的老朋友都一尊尊地消失了。 「咦?迁化该不会是指……」 良彦想到答案,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个字眼指的应该是从世上消失的意思吧,也 就是追随祂消失的老朋友们离去。那不是回到神明的国度高天原,而是像融雪一样消散无踪;对于穷神这样的神明而言,即代表完全的「消灭」。 「……不不不,等一下……」 良彦靠在墙上抱着头,整理混乱的思绪。 他本来觉得这是件麻烦的差事,也觉得穷神是尊给人添麻烦的神明,但是一听见祂会消失,心头又纷乱不已。其实祂只是依循天理在行动而已啊! 变化的是人世间。 跟不上变化,是否就该无条件被淘汰? 即使是神明也一样? 「差事还没办完……」 在宣之言书落到良彦手上之前,是由良彦的祖父担任神明的差使。祖父原本就有参拜神明的习惯,但要问他担任差使是否纯粹出于使命感,答案应该是否定的。祖父本来就是个滥好人,或许在他看来,不管是神或人,只要对方有困难,自己就该伸出援手。既然继承了祖父的志业,不能抱着敷衍的心态办事——一直以来,良彦都是秉持这种态度面对神明。 而他今后应该也一样—— 良彦做好觉悟,抬起头来。 「今天找不到,明天继续找就行了;如果明天还是找不到,那就后天继续找。」 虽然他只是个极为平凡的人类,能够为神明做的事情相当有限。 「我不懂神明的道理和规矩,不过,用不着因为今天没找到就放弃吧?」 「差使兄……」 穷神泪眼汪汪地仰望良彦。如今,良彦已经放不下这个肮脏、落魄但细腻又心软的穷神。 「祢有祢存在的理由,不能随便放弃。」 黄金兴味盎然地听着良彦的话语。 ※ 「这、这是……」 良彦不放心把穷神独自留在寒空之下,便暂且带祂回家,并端出用祂最爱吃的烤味噌制成的饭团招待祂。良彦不知道正确的调理法,只是在饭团涂上味噌,放进小烤箱里烤过而已,做法相当简单。 「吃完以后,今天就先睡吧。明天我得打工,打完工以后才能陪祢找房子。」 已有一人一狐的三坪大寝室里再加上一个老头,难免会有压迫感。如果可以,其实良彦不想带穷神回家,可是,若要把没有落脚处的祂放在河边的草丛里,良彦又觉得良心不安。 「多谢你的盛情……我该怎么答谢你呢……?」 穷神高高举起放着烤味噌饭团的盘子,宛若捧着装有财宝的供品盘一般。 「不用答谢我啦。不过,祢绝对不能寄居在我家喔!有黄金在我家,祢不能寄居在这里,没错吧?」 「良彦,别把我说得像是辟邪物一样。」 坐在床上的黄金不悦地动了动耳朵。 「放心,我不会寄居在这个家里。你都端出烤味噌饭团来招待我了……」 穷神缩在房间角落,一再确认热气腾腾的饭团香味。 「热呼呼……热呼呼的饭团……」 穷神喃喃说道,双眼泛着泪光,不住地望着盘子里的两个饭团。 隔天早上,良彦醒来时,穷神已经不见踪影。 只有良彦借祂的毛毯,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房间的角落。 放在桌上的宣之言书中,象征差事办妥的朱印就盖在「穷鬼」二字上头。宛若在讽刺「穷神」这个名字一般,朱印却是金币的图案。 「那家伙……」 良彦在冷得刺骨的清晨空气中望着朱印。盖了这个印,代表穷神不需要他继续帮忙找房子。朱印之下的真正用意,和穷神不告而别的意义,良彦不愿去思考。 「祂一再跟你道谢。」 黄金眨了眨黄绿色的眼睛。 「祂说,祂很高兴最后遇见的凡人是你。」 折好的毛毯旁边放着昨晚盛装饭团的盘子,如今已空空如也。昨晚良彦洗完澡出来时,甚至到了临睡前,祂都还舍不得吃,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饭团,良彦还曾劝祂快点吃。 「早知道祂那么喜欢,我就多做几个……」 良彦拿起盘子,轻声说道,胸口深处隐隐作痛。他能够端出来款待穷神的只有区区的饭团,不知祂是否度过了温暖的夜晚? 结果,良彦依然无法阻止… 「……咦?」 良彦发现折好的毛毯缝隙间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便将它抽出来。 「……这里怎么会有年终大乐透?」 皱巴巴的纸片正是去年年底发行的彩券,中奖号码也已经公布,但良彦不记得自己曾买过这张彩券。 「那应该是穷鬼留下的礼物吧。」 黄金走下床,窥探良彦的手边。 「如果正确地奉祀并加以款待,穷神有可能变为福神。从前祂们会在临走之前留下金币或财宝,但如今力量衰退,或许这已经是祂最大的能力。这应该是訑为了答谢你的一宿一饭之恩而留下的。」 听了这句话,良彦再度垂落视线,看着皱巴巴的彩券。他想起昨晚给穷神饭团时,穷神烦恼着该如何答谢他。 「……这么说来,这是中大奖的彩券罗?」 良彦询问,黄金眯起黄绿色的眼睛,好言相劝: 「这是送给你的良心,你就怀着感激收下吧。」 良彦再度望着彩券。对于手头总是很紧的良彦而言,中奖彩券应该是让他开心得大呼三声万岁的东西,但现在他实在开心不起来。 良彦先前那么嫌弃穷神,或许有人会认为他这样很矛盾,说他本来想把穷神推给别人,现在才假惺惺地说些好听话。可是,良彦现在对于手上的礼物,只觉得百感交集。 面对穷神已经不在的事实,良彦的心头感到万分沉重。 自己为穷神所做的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良彦闷闷不乐地做完当天的打扫工作。 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吗?如果自己早点替祂找到新家,祂是否就能平安无事?是否不该站在人类的立场,而是该从神明的观点来对待祂?一旦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思绪便陷入无限回圈。虽然穷神已经盖下象征差事结束的朱印,但是在良彦心中,差事根本还没结束。当然,他也知道在穷神已然消失无踪的现在,思考这些根本无济于事。 「……我回来了……」 傍晚,打工结束后,良彦缓缓拖着脚步回到家中。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后,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理解眼前的光景。 「哦,你回来啦?差使兄。」 床铺和书架被大幅移动,房间中央硬生生地挪出一个空位,而应该已经消失无踪的穷神,正和黄金围着不知打哪来的将棋盘对坐。 「……………………祢怎么会在这里?」 愣在原地的良彦花费了片刻搜寻言词,最后只说得出这句话。莫非是他思考过度,因此产生幻觉? 「哎呀,是这样的,今早我离开这里时,本来是打算迁化,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昨晚吃的烤味噌饭团的滋味。」 「…………所以呢?」 「我转念一想,能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正是因为我还在人世,所以我决定继续当神。」 良彦蹲了下来,抱住脑袋。知道穷神并未迁化,他当然很开心,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难以接受。那么,今天一整天一直闷闷不乐的自己又算什么? 「……哎,祢要继续当神当然很好……可是,祢为什么在我家?」 既然穷神盖下朱印,代表差事已经办妥,彼此应该没有继续牵扯的必要。 「我是来告诉你,我决定不迁化了,黄金兄则邀我下盘棋。」 穷神指着手边的将棋盘,黄 金也点头附和。 「祂说祂要慢慢找新家,我就邀祂下盘棋,替祂打气。」 「这里不是祢家吧!」 「有什么问题吗?」 黄金满不在乎地反问,良彦无言以对。 穷神没有消失,是件可喜的事;能够再见到祂,也是件可喜的事;而且这次不用替祂办差事,不用为了找祂的新家而搞得神经衰弱。此外,只要黄金在,穷神就无法寄居在良彦家。这么一想,似乎没什么好抱怨的。 良彦苦着一张脸,望着挪开家具放置的将棋盘,和围着棋盘继续下棋的两尊神。 「……这里是我的房间耶……」 那个将棋盘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祂们会把床铺和书本归位吧?以后穷神也会继续来访吗?祂一来就会变成这样吗?还有,黄金到底是怎么用肉趾拿棋子? 「啊啊啊啊啊,混帐!」 无可宣泄的情感让良彦忍不住猛抓脑袋。他拿起今早放在桌上的彩券,冲出房间。他本来认为这是穷神的心意,想把它珍藏起来,但是事到如今,不去挥霍一下,难消他的闷气。他要立刻拿去兑换奖金,买些又贵又蠢的东西。 十五分钟后,良彦比出门时更加惊天动地地冲回家中。 「穷神,祢这混蛋!这张彩券根本没中奖!」 良彦在门口大呼小叫,穷神耸了耸肩,撇开视线,黄金则是用冷静得可恨的眼神瞥了良彦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 「良彦,神力衰退就会这样。」 良彦无言以对,虚脱无力地跌坐下来。 「至少中个三百圆吧……」 嘶哑声音里的空虚诉求,并未传入神明的耳中。 要点 神明讲座 2 有奉祀穷神的神社吗? 穷神在《古事记》及《日本书纪》等正统文献中并无记载,而是在故事、随笔中流传的民间信仰的神明,因此,奉祀祂的神社极为稀少。不过,东京北野神社里的太田神社有个流传至今的传说。据说穷神曾托梦给祂附身的屋主,告诉他:「你家住起来很舒服,叨扰了这么久,我想好好答谢你。」经过郑重的奉祀之后,这尊穷神就变为福神。 虽然穷神上门是件令人头大的事,但祂实在是尊让人无法讨厌的可爱神明。 黄金:穷神也是落语【※一种日本的传统表演艺术,近似中国的单口相声。】的题材之一,祂坚强奋斗的故事很值得一听。 三尊 她的眼泪 一 二月下旬,虽然在日历上是初春,但是京都的街头依旧寒气逼人。穗乃香逆行于仍然离不开厚外套、瑟缩而归的大学生之间,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乌黑的直发随风翻飞,露出她那张微微低垂的脸庞,擦身而过的男学生忍不住用视线追逐她的身影。冷冰冰的白皙脸颊,更突显出她那虚无飘渺的美。 穗乃香隐约听见一阵轻快的金属声,抬起头来。她望向平凡无奇的澄澈天空,只见有条和她的手臂一样粗的纯白色小神龙,一面用那身鳞片演奏清音,一面飞向天际。这是种常人绝对无法看见的光景,但对于穗乃香而言,却是日常的一部分。 自幼以来,穗乃香已经看过这种景象好几次。小时候,曾有精灵告诉她,那是返回天上的神明,再也不会回到地上来了;而当年的精灵如今也和花朵一样,即将凋零。想当然耳,普通人依然毫无知觉,如常生活。 即使伸出手,消失的光芒也不会归来。 每次体认到自己的无力,胸口的痛楚便会越来越剧烈,却无人与她分担。 ——直到遇见祂为止。 人、虫、兽。 风、雨、光。 奔驰、奔驰,奔过原野,奔过天空。 生活、生活,与树共生,与花共生。 哀伤往日的泪水,由我代流。 仰望圆圆的天空。 回想你的笑容。 井里传来祂的歌声,虽然悲伤,却很美丽。 穗乃香曾经怨恨神明给她这双眼睛,但是如果没有这双眼睛,自己就不会认识祂。一思及此,她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能够与自己分享这种深沉孤独的—— 只有祂而已。 ※ 「……话说回来,我可以先请教一下,祢为什么待在那里吗?」 良彦窥探着深约三公尺左右的水井,一脸严肃地询问。 在三月即将来临、梅花开始绽放之际,宣之言书上头又浮现新的神名。良彦一如平时,依循着毛茸茸狐狸型导航器的指引,来到位于奈良天香久山山麓的神社,但是交办差事的神明却是怎么找也不见踪影。 「咦?啊,我、我为什么待在这里吗?」 良彦循着隐约传来的细微歌声,总算在境内某个老旧的石造水井中,发现了仰望着他的小女孩。 看来年纪只有小学二年级左右的祂,穿着白色长摆和服,腰部以下都浸在水中;一头黑发用水蓝色蜡绳束起,拼命仰望良彦的大眼微微湿润,仿佛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呃,要说为什么呢,就是……」 祂用刚才悠然歌唱的细小声音喃喃说道,一双小手迷惘地摆动着,接着,祂才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因、因为我是泣泽女神!」 宣之言书上,的确用薄墨写着这个神名。 听了祂的回答,良彦呆愣数秒,才又说道: 「不,不是啦,我知道祢是神。如果祢是人类,那就是小孩掉进井里的意外事故了……只是,先前我都是在神社或路边遇见神明,所以好奇祢怎么会待在水井里面……」 对于水井,或许是受到恐怖电影的影响,良彦抱持的只有可怕的印象,更何况待在井里的还是个白衣、黑发女子。如果不是像祂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或许良彦早就拔腿开溜。 「对、对不起!我、我,呃,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不、不,祢不必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您大老远前来,我却……」 话还没说完,泣泽女神的双眼便涌出泪水。 「咦?等等,别哭啊!我道歉!我不该问这种怪问题!」 良彦慌忙从井缘探出身子。他没想到对方会哭出来。虽然祂是活得远比自己长久的神明,但由于外貌是个小女孩,让良彦有种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感受。 「居然把神明弄哭,不怕遭天谴吗?」 黄金在良彦脚边投以轻蔑的视线。 「我没想到你居然无礼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有恶意!我根本没料到祂会哭!」 即使要安慰对方,良彦伸长了手也碰不到井底的祂,根本无从安慰起。黄金无视慌张失措的良彦,把脚搭在井缘,伸长了身子,看着正在拭泪的泣泽女神。 「不过,良彦,这次你可以放心,因为泣泽女神的工作就是哭泣。」 良彦正在搜索包包,想丢包面纸进去;听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来。 「工作就是哭泣……?」 良彦反问,黄金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泣泽女神分担了日本居民一半的悲伤,替他们哭泣。遇上痛苦的事,哭过以后,心情能够稍微好转,并重新振作、勇往直前,全是因为这尊女神一起哭泣之故。因为祂哭泣,凡人的悲伤才能减轻。」 「咦?这么小的孩子……?」 这种工作的精神伤害似乎很大啊。良彦忍不住再度窥探井中,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祂的小女孩模样和一言主一样,是力量衰退造成的。从前訑是一尊如梦似幻的美丽女神,那些积水正是祂在漫长的时光里流下的眼泪。」 黄金用鼻尖指着泣泽女神的脚边。 「那是眼泪……?」 仍在抽鼻子、揉眼睛的祂,腰部以下都泡在透明的水中。此时,良彦又发现水井的石缝里插着一朵小小的荠菜花。 「啊,呃,可是,这里的眼泪会蒸发或被土壤吸收,有、有时也会积雨水,所以并非全是泪水……」 泣泽女神抬起泛红的脸蛋,开口说道。 「我、我只会哭,和其他众神比起来,完全帮不上凡人的忙……」 说着,祂的眼眶又湿了。黄金看着訑,眯起黄绿色的眼睛。 「分担凡人的悲伤这种重责大任,只有尔能完成,不必妄自菲薄。」 「对、对啊!祢分担人类一半的悲伤,超好心的!」 良彦怕訑又哭出来,连忙说好话。身为神明却是小女孩模样已经够犯规了,居然还加上爱哭鬼的特性。 「谢、谢谢!承蒙京都的方位神老爷和差使大人如此抬举,我、我……」 结果,泣泽女神还是哭了。良彦和黄金面面相䝼,叹了一口气。 「那么,泣泽女神,尔要交办什么差事?」 待泣泽女神终于恢复平静之后,黄金又抢在良彦之前询问差事的内容。 「黄金,这句台词能不能留给我说啊?」 良彦一脸不快地看着身旁的狐狸。虽然他只是代理,但是受命为差使的毕竟是他。 「哦?你总算有身为差使的自觉啦?」 「呃,不是自觉的问题……我也有我的步调啊。」 「配合你的步调,太阳都下山了。」 「我再怎么没用,也能在太阳下山之前问出差事的内容!」 「啊,呃,请、请别吵架!」 井中的泣泽女神慌忙制止一如平时开始斗嘴的两人。 「大、大家和睦相处嘛!即使有神明与人类之别,还是可以互相了解!」 说着,泣泽女神的眼眶又湿了,良彦连忙抱紧黄金,抚摸祂毛茸茸的头。 「没、没事啦!虽然我们平时常斗嘴,其实感情很好的!对吧?黄金。」 「……你给我记住……」 黄金的毛被摸得乱七八糟,恨恨地说道。 「那祢要交办什么差事?」 良彦重新问道,泣泽女神感到迟疑,支支吾吾片刻之后,才拣选言词,娓娓道来。 「就、就像方位神老爷刚才所说的一样,我的工作是分担日本居民一半的悲伤,替他们哭泣。所、所以长久以来,我一直待在这口水井里出不去。」 「咦?出不去?」 听完泣泽女神的话语,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本来以为水井是泣泽女神的住处,原来并非如此。 「从前,我一年还可以出去几次……我是由伊耶那岐神怀念过世的伊耶那美神流下的眼泪所化成,一直居住在泉水里;直到一千五百多年前,才移居到这口水井里。」 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是连对神明所知无几的良彦也听过的名字,他记得那是日本创世神话中一定会提到的男神和女神【※两者为日本神话中的开天辟地之神。二神受天神的命令,把漂浮在海上的大地固定下来。降临于大地之后,两尊神结为夫妇,并生下「八大洲」与多个海岛,以及自然万物和各方神灵。最后,伊耶那美神在生下火神时反被烧伤而死。】。 「从、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住在井里……」 良彦半是愕然地喃喃说道。年代太过久远,良彦根本无法想像,但他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良彦再度打量井中的泣泽女神。在漫长悠久的时光之中,祂一直独自在这里哭泣? 「我对于伊耶那岐神赋予的使命没有任何不满,不过,既然高位大神允许我向差使大人许一个心愿,那么我想请您替我完成一件事。」 泣泽女神从井底仰望良彦,双手在胸前交握。看见祂紧紧交握的双手,良彦也跟着神色一紧。訑应该是有什么很迫切的心愿吧? 「从、从前,只要有些许空档,我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离开水井;但是自从我的力量衰退、变成这副小女孩的模样之后,我已经近千年不曾外出。除了从这里望见的圆形天空以外,我完全无法接触『外界』。」 泣泽女神指着头顶上,良彦也跟着仰望天空。自己头上这片一望无垠的冬季晴空,泣泽女神却只能看见一小部分。 「我只能向造访这里的鸟儿和精灵打探外界的情况。人人赞不绝口的吉野山樱花、位于世界尽头的碧海、轻抚脸颊的微风……我几乎快记不得这些景色。」 泣泽女神绞尽细微的声音诉说着。祂那白皙的手臂、白皙的脸颊,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好好晒过太阳的缘故。 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一直独自在井中哭泣——对于良彦而言,这是根本无法想像的情景。他一直以为神明过的是更自由、更舒适的生活。 「所、所以,呃……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替我达成这个心愿……」 泣泽女神低下头,像是在找寻词语,随即又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拜托您,只要片刻就好。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泣泽女神拼命忍住泪水,说出訑要交办的差事。 「请帮我离开这里!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二 举办完二月初的节分祭【※「节分」原指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今多指立春的前一天。日本在节分之日有许多传统活动,例如撒豆子、吃惠方卷等等,各地寺庙与神社也会举办祭典。】之后,大主神社恢复了平静,一如平时一样静谧。由于时常来访,神社职员已经记住良彦的长相,现在一看到他,便会向他打招呼,并告知孝太郎位于何处。然而,今天良彦却在鸟居前停下脚步,盘起手臂沉吟。前几天,听完泣泽女神交办的差事之后,良彦立刻尝试将祂从水井中拉出来。他选择的方法是去附近的量贩店买一条绳索,把其中一端绑成圈状,套住她的身体,用力将祂拉起来。良彦从前是打棒球的业余球员,对力气小有自信;泣泽女神又是小学生体格,要拉起祂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泣泽女神的体重超乎想像,良彦奋斗了一个小时,却连祂的脚尖都无法拉离井底的积水。 「你在烦恼什么?你不是要找那个权弥宜帮忙吗?」 见良彦迟迟不穿过鸟居,黄金出声问道。 「替神明办理差事是差使的职责,不过,并没有不可找帮手的限制。当然,如果从头到尾全靠别人协助,或许不算是完成差事。」 「不,嗯……我也没想过要全靠他……」 良彦苦着一张脸,眺望通往鸟居深处的阶梯。 一个人拉不出来,就再找一个人一起拉——良彦基于这种单纯的理由来找孝太郎帮忙,但是仔细一想,孝太郎根本看不见泣泽女神,若要他帮忙拉,他一定会问要拉什么;纵使良彦横下心来说出差使的职责,如果拿不出无可动摇的证据,铁定会被孝太郎直接送医。孝太郎明明是侍奉神明的神职人员,思考却是超级现实,这一点良彦再清楚不过。 「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良彦喃喃说道,转过身去。黄金一脸诧异地从他身后小跑步追上。 「话说回来,泣泽女神明明是个小不点,为什么那么重啊?」 良彦把双手插在羽绒夹克的口袋里,仰望天空。泣泽女神的外貌和体重根本不成比例。如果是普通的小学生,光靠良彦一个人的力量便能轻易地拉起来。 「神的实体似有若无,以祂的情况而言,原因是出在井底的那些眼泪。」 黄金走在良彦身旁,用黄绿色的眼睛仰望他。 「那是分担凡人的悲伤而流下的眼泪。长年浸泡在这些泪水中的泣泽女被悲伤缠身,才会变得那么重。要把祂拉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真的假的……」 良彦俯视毛茸茸的身影,皱起眉头。连身为神明的黄金都说不容易,让他觉得这件差事的难度似乎猛然上升。 「……比起从上方拉祂起来,我下井去把祂扛出来会不会比较快……?现在人手不足,我连猫手都想借来用,可是只会旁观的狐狸八成不肯帮忙……」 因为祂是犬科吗? 听了良彦这番话,黄金的鼻口皱起来。 「别把我和猫狗相提并论。凡人协助倒是无妨,身为神明的我若出手相助,便违反差使的规矩。差事必须经由凡人之手完成才行,这一点很重要。」 「真是不知变通……」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良彦仗着行人稀少,毫无顾忌地和黄金交谈。此时,他的视线在行进方向的前方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制服身影。 「……啊!」 迎面走来的少女,正是大主神社宫司的女儿穗乃香。今天她依然围着水蓝色围巾,白皙的脸颊冷若冰霜。 良彦的视线突然和她对上,不禁手足无措。孝太郎并未正式替他们介绍彼此,所以良彦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别的不说,她记得自己吗? 然而,穗乃香根本没理会良彦的内心戏,毫无反应地走过他身边。 「……哎,我想也是啦……」 良彦觉得自己刚才的手足无措根本是白忙一场,自嘲地喃喃说道。自己和她只在傍晚的神社境内见过一次面,她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呢?如果孝太郎也在场,或许还另当别论。 「黄金,走吧。」 良彦呼唤回头观看的黄金,再度迈开脚步。走了几步后,一个澄澈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狐狸。」 良彦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向着自己来的,停顿一秒才回过头;同时,他和一双清澈的眼睛四目相交,因而微微地倒抽一口气。只见刚才擦身而过的穗乃香停下脚步,转向他们。 穗乃香从良彦身上移开视线,望向他的脚边,过一会儿,她又把视线移回良彦身上,用看不出感情的表情开口。 她白皙的脸庞上,不带一丝笑意。 「……是狐狸的神明?」 这句话完全出乎良彦的意料。 良彦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能屏住呼吸、瞪大双眼,同时又想起先前傍晚在境内遇见她时,她的视线停驻在黄金祂们所在的方向之事。 「……她果然看得见。」 黄金代替说不出话的良彦,缓缓开口说道。面对黄金的反应,良彦忍不住转头看祂。 「咦?祢早就知道了吗……?」 良彦用口干舌燥的嘴巴奋力问道。 「我本来不确定。不过,从前待在神社里的时候,我时常感觉到奇妙的视线。」 黄金抬起鼻尖,如此回答,并把黄绿色的眼睛转向穗乃香。 「大主的女娃儿,你有『天眼』?」 这个陌生的字眼令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那是什么意思?连同她为何看得见黄金在内,都让良彦一头雾水。 听了黄金的话语,穗乃香的眼睛瞬间散发一道钝光,代替了口头上的肯定。然而,那似乎不是自豪的光芒。 「我是居住在大主神社末社的方位神,和你不常碰面……」 「是吗……」 穗乃香不怎么惊讶,只是闭上嘴巴,似乎在思索什么。良彦愣愣地看着她。仔细一想,他从未看过自己以外的人类与黄金交谈。 不久后,穗乃香将澄澈的视线转向良彦。 「……你们是朋友?」 她细声问道。 「不,也不能算是朋友……」 良彦试图说明,却又抱头苦恼起来。到底该从何说起呢?从祖父的事说起?从差使的事说起?还是从抹茶圣代的事说起? 「怎么可能是朋友?我只是陪这个当差使的小子办差事,省得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闯。毕竟他连我的差事都办不好。」 良彦仍在迟疑,便遭黄金一口否认,不禁对祂投以五味杂陈的视线。当然,良彦也知道祂会这么说,但他们好歹在同一个房间里起居,祂就不能留点情面吗? 「哎,就是这样啦。我是替神明办事的差使,黄金算是督察。」 良彦一面俯视黄金蓬松的尾巴,一面回答。这种说明没头没尾的,他自己也感到过意不去,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差使……」 穗乃香在口中喃喃说道,垂下视线,眨了眨眼,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她的双眼视线缓缓地捕捉住良彦。 「真幸福。」 穗乃香僵着白皙冰冷的脸庞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去。 「幸福……?」 良彦猜不透她隐含于话中的情感,又不能出声叫住逐渐远离的制服背影,只能茫然呆立在原地。 三 父亲和母亲常对穗乃香说,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世界是很特别的,要她引以为荣;但是他们也对她说,她是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是活在普通人眼里的世界之中,要她不可搞混。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对于女儿拥有天眼之事,似乎也是半信半疑。 在察觉到自己异于常人以后,穗乃香便不再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是旁人一再目睹她看着不同的方向,或是在空无一物之处停步,便开始与她保持距离。即使有人说她奇怪、说她诡异,她也懒得反驳。 为什么只有自己是这样?这个念头不知在穗乃香脑中浮现过多少次。 然而,与此同时,她也见识到许多常人无缘得见的美景。 在下雪的日子里奔驰的纯白色神鹿,极光环绕、运送季节的神鸟,以及温柔地包覆訑们的那双大而温暖的手掌。 看着天天对神明祈祷的父亲,穗乃香总是不断地思考:看不见的人潜心祈祷,那么,看得见的自己该做什么?然而,她根本找不出答案,只能一再目送无名的神灵返回天上。连重量也感觉不到的光粒子落到自己伸出的手上,某尊无名的圣洁神明如融化般消失无踪的情景,至今穗乃香仍常常想起。 ——对不起。 曾几何时已然放弃说出口的感情,至今一直闷在心里。 对不起。 除了「看」以外,我无能为力。 她不知已目送多少精灵和神明消失,这股连朋友和手足都无法分担的痛楚,宛若沉淀物一般持续在她的心中堆积。然而,她只能独自怀抱这股痛楚。 这是拥有异于常人之眼者的命运。 ※ 根据狐狸型毛基百科所示,有极少数人打从出生便拥有天眼。这是神明对人的肉体灌注灵魂时,因为某些缘故,输入了过多神力所造成的结果。穗乃香应该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获得天眼。拥有天眼的人,依其精密度而异,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神明、精灵或灵魂。至于这是幸运或不幸,就不得而知了。 「我从以前就觉得,那个女孩散发着一股奇妙的气息,没想到她居然拥有天眼……」 黄金对着脱去湿衣服、用毛巾裹着身体发抖的良彦嘀咕。 遇见穗乃香的隔天,良彦拿了把梯子到泣泽女神的井边,实行下井将訑背上来的作战计划。然而,訑远比想像中的更重,别说要爬上梯子,良彦根本寸步难行。他勉强抓住梯子,却失去平衡、跌入水中,同样的情况一再重演,最后只是在二月的寒空之下把自己搞成落汤鸡而已,根本毫无成果。 「话说回来,原来真的有人拥有这种能力啊。」 良彦用毛巾裹着上半身,一面发抖一面坦率地说出感想。成为差使的自己姑且不论,他本来以为这类能力者只存在于动漫画之中,没想到近在身边,令他大吃一惊。 「不过,她似乎不太欢迎这种能力……」 黄金询问天眼之事时,穗乃香的神色有点怪异。她和成年以后才成为差使、因而看得见神明的良彦不同,天生具备天眼,想必打从尚未懂事之前,就看得见常人无法看见的事物。或许她曾经经历过许多无法以「很帅」或「令人羡慕」等单纯的词汇形容的事吧。 「差、差使大人,差使大人,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一面发抖、一面连打喷嚏的良彦察觉到水井中传来的声音,便窥向井里。 「祢叫我?」 「对、对,我叫您!啊,唔,呃……」 泣泽女神一板一眼地回答,从井底仰望良彦。 「您、您的衣服湿了,应该很伤脑筋吧?呃,我、我同时也是水神,呃……」 泣泽女神双眼湿润,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拼命地寻找言词。 「我、我想帮您弄干,可以吗!」 良彦被祂壮士断腕般的语气所慑,瞪大了眼睛。这么一提,以前阿华也曾替他弄干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方法应该是一样的吧? 「真的吗?可以吗?」 「是!我、我也只有这么一点本领而已……」 说着,泣泽女神在胸前双手交握,犹如祈祷似地闭上眼睛。只见下一瞬间,良彦的头发、穿在身上的牛仔裤及挂在井缘的湿衣服,便一口气卸去多余的水分,在他脚边形成一滩积水。 「哇,谢啦!不然我可能会冻死……」 良彦立刻穿上变干的衣服,向泣泽女神道谢。他只想到要准备毛巾,却没想到要准备替换衣物,本来还打算去附近的服饰店买衣服。 「差、差使大人如此辛苦,我却只能出这么一点力,对不起……」 「这样很够了,祢不用那么介意。」 「是、是!对不起!」 「祢可别哭喔!这不是该哭的事吧?」 「是……」 泣泽女神咬紧牙关,忍着盈眶的泪水。见状,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 虽说完成神明交办的差事,本来就是差使的分内工作,不过,良彦想替泣泽女神完成外出心愿的心情,比起从前办理众神的差事时更加强烈。同情祂长久以来足不出井,固然是原因之一;而祂分担了人类一半的悲伤,以及祂的性格,也是令良彦如此积极的原因。然而,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出在让祂离开水井的方法。良彦无法独力拉祂出来,也无法独力背祂上来,还剩下什么方法? 「看来还是只能找人帮忙……」 说归说,人选却极为有限。除了自己以外,看得见神明的人,良彦只认识一个。如果她肯帮忙,或许良彦可以从下方扛起泣泽女神,再由她从上方拉上去。 正当良彦喃喃自语时,身旁的黄金突然动了动耳朵,回头望向后方—艮彦也跟着回头观看,只见身穿制服的穗乃香,静悄悄地站在环绕水井的玉垣彼端。 「穗乃香……」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次遇见她。 泣泽女神听见良彦的声音,在井中猛然抬起头来。 「穗乃香……?」 然而,她的轻喃声在水井之中回荡并消失了。 今天是平日,又还不到放学时间,穗乃香似乎是跷课前来的。她一如往常,将嘴埋在水蓝色围巾里,淡然望着把手放在井缘的良彦及一旁的梯子。 「穗乃香,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这里位于奈良的郊区,周围只有住宅区和农田。虽然神社旁边是有个文化财研究所,但是良彦不认为高中女生会刻意早退跑来这种地方。 面对良彦的问题,穗乃香并未答腔,而是把右手轻轻移向身后,似乎在隐藏什么。接着,她把双眼转向良彦,开口问道: 「……你找泽女有什么事?」 穗乃香依然没有回答良彦的问题,只是带着看不出感情的眼神问道。 「呃,也不算是有事啦……」 「我们遵从高位大神赐予的宣之言书,以差使的身分前来办理泣泽女神交办的差事。」 黄金接过良彦的话头,并用祂那双黄绿色的眼睛看着穗乃香。 「我们只是想帮祂达成离开水井、见识外界的心愿而已。」 「见识外界……?」 穗乃香困惑地喃喃说道。 「穗乃香,你……认识泣泽女神啊?」 良彦迟疑地问道。从她来到此地和刚才的称呼看来,穗乃香似乎不是今天才认识泣泽女神。而且,拥有天眼的她认识几尊神明,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正好。很抱歉,突然提出这种要求,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良彦把手放上身旁的梯子,开口问道。叫一个柔弱的高中女生做这种粗活,他有点过意不去,但是眼下已没有其他办法。 「我想把祂从水井里面拉出来,可是訑超重的。我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拉……」 然而,玉垣彼端的穗乃香毫无反应。良彦望向她,只见她的视线垂落地面,似乎在思索什么。她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少女,良彦根本猜不出她的心思。 「穗乃香?」 在良彦的呼唤之下,穗乃香终于抬起头来,缓缓走进玉垣之内,穿过良彦身旁,来到水井前方。她沉默了数秒过后,才细声问道: 「……祢想出来?」 穗乃香一字一字地说道。 「对、对不起,穗乃香,我没跟你商量。可、可是,反正你一个人也拉不动我,所以我才拜托差使大人。」 泣泽女神的稚嫩声音随着水声从井里传出来。 「只、只要出去,我就可以和你一起看天空,一起摘花,一起看昆虫、树木、花草等各种事物,对吧?我、我也想看看你居住的城市、学校、家,还有……」 泣泽女神在水井中一面屈指算数、一面说话的身影,浮现于良彦的眼底。良彦不清楚她们是什么关系,不过就这番话判断,泣泽女神的目的似乎是想和穗乃香一起欣赏外面的世界。 「只、只要出去,全都做得到……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全都做得到。」 穗乃香聆听着泣泽女神的话语,呆立于原地,神色丝毫未变。从那双澄澈的眼眸看不出她的心思,抿起的嘴唇也没有吐露只字片语。看见那宛如冻结般的表情,良彦感受到一抹不安,胸口一阵骚然。 「……是啊。」 不久后,穗乃香如此小声说道。不知何故,这句肯定的话语带着空洞的声响。 「穗乃香?」 良彦困惑地呼唤,谁知穗乃香竟然迅速转身,穿过玉垣之间,朝来时的方向飞奔离去。 「穗乃香!」 情急之下,良彦隔着玉垣再次呼唤,但声音并未传到她的背上。 「……怎么回事……?」 良彦喃喃说道,皱起眉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就连几天前才刚认识泣泽女神的良彦,都放不下这个爱哭又过度顾虑旁人的神明,一心想替訑实现外出的小小心愿;而穗乃香显然比良彦更早认识泣泽女神,应该很清楚祂的愿望,为何此时却逃也似地离去? 「……咦?」 良彦叹一口气,正要回到井边,却发现有几朵蓝色小花掉在地上。那是在农田众多的这一带常见的阿拉伯婆婆纳。良彦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这些花,那是穗乃香带来的吗?良彦捡起其中一朵,回头望着水井。他记得前几天在井里看过荠菜花,当时他还感到纳闷,无法离开水井的泣泽女神手边怎么会有花? 「难道说……」 良彦想到一个假设,静静地喃喃说道。 「黄金,这里交给祢!」 说完,良彦的布鞋踩着干燥的沙粒,追着水蓝色围巾拔足疾奔。 ※ 「……我和穗乃香是在前年春天认识的。」 良彦去追赶穗乃香之后,泣泽女神对着水井之外的黄金娓娓道来。 「她前来造访母亲的出生地奈良,碰巧听见我的歌声……」 对于刚才穗乃香的反应仍然感到困惑的泣泽女神继续说道。 「我、我已经很久没遇见看得到我的凡人,所、所以忍不住开口拜托她。」 「拜托她?」 黄金窥探水井之中,歪了歪头。 「对。我拜托她摘一朵花给我,什么花都行……」 泣泽女神回想起当时,表情略微缓和下来。 「可是,当时穗乃香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所以我也死了心……毕、毕竟我突然开口要求她帮忙,实在太厚脸皮……」 然而,经过三十分钟左右,一朵紫花地丁无声无息地从泣泽女神的头上落下来。那是朵小巧可爱、带着柔和紫色的紫花地丁。泣泽女神立刻仰望上方,祂并未看见紫花地丁的主人,出声呼唤也没有回应,但是祂敢确定是那个少女丢下来的。 「后来,过了几天,又有花掉下来,是朵美丽的莲花,接下来是木莲花……我每次都对着不见身影的花朵主人说话。我、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谈了……啊,正确地说,我们并没有交谈,只是我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而已……」 泣泽女神用那双小手捂住泛红的脸颊。 「……直到蝉鸣大作的时期,穗乃香才开始回话。话虽如此,穗乃香其实很少说话……外界的事,都是她一点一滴地告诉我的……」 黄金望着良彦离去的方向。祂总算明白泣泽女神和穗乃香之间的关系。 「那个少女常来这里吗?」 黄金询问,泣泽女神点了点头。 「对、对……她刚才也是带着花来找我吧……穗乃香好像无法融入学校生活……」 说到这里,泣泽女 神停顿下来,拣选言词之后,才又继续说道: 「天、天眼这个能力对那个少女而言,太过沉重……生来就理所当然地看得见众神和精灵的她,与周围看不见的人们之间产生的隔阂越来越深……」 黄金眯起眼睛。的确,孝太郎也曾经说过穗乃香不爱与人为伍,总是独来独往。在凡人的世界里,异于常人的人受到歧视,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其实无论是优于常人,或是劣于常人,都是一种个人特色,只要放宽心胸接纳即可:但是对于凡人而言,接纳不一样的人似乎是件难事。在黄金看来,只觉得啼笑皆非,不懂同为凡人有什么好争的。 「她、她一定是同情我,把为了使命而独自在井里哭泣的我和她自己重叠……」 「……原来如此。」 黄金叹一口气,喃喃说道。没想到孤独的女神和孤独的少女会在这里进行交流。 「方位神老爷,穗乃香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所以才怀抱着深沉的孤独和悲伤……她虽然拥有天眼,却无力帮助消失的神灵,只、只能独自怀抱着这种无人理解的痛苦活下去……」 思及穗乃香,泣泽女神的双眼掉下泪来。接着,祂略带自嘲地笑说: 「如、如果她跟我抱怨,她根本不想要这种眼睛,或许我心里还会好过一些……」 穗乃香并未责备泣泽女神。不擅长表达情感的她一如平时,冷着脸颊,递出了花朵。 「……我无法融化那孩子内心凝固的悲伤。」 泣泽女神凝视着自己的小手,喃喃说道,又仰望井边的黄金。 「穗乃香不常笑,也不曾哭;不过,我知道她总是在心中哭泣。可是,即使我帮她流再多眼泪,依然无法抚平她的伤口……」 带着天眼来到人世——在穗乃香心中,这件事像诅咒一样束缚着她。 既然无力拯救消失的神灵,要这双眼睛做什么? 人类必须背负的惩罚,全让她一个人背负了。 「……有件事我无法理解……」 黄金缓缓地眨了眨眼,凝视着水井中的女神。 「就刚才那番话听来,尔和那个少女之间,似乎有很深的信赖及情谊。那么,尔为何没有一开始便对她表明离开水井的心愿?」 即使明白穗乃香一个人无能为力,至少聊天时总会谈到吧?但是看穗乃香刚才的态度,显然她从未听过这件事。 「为何那个少女转身就走?」 黄金平静地问道,泣泽女神咬紧牙关,沉默不语。接着,她宛如在搜索言词一般,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我不曾告诉穗乃香我想出去……或许她是怪我从没跟她提过,因而有种被我背叛的感受……」 「不过,这是打一开始便能预料的吧?越是面对亲近的人,越该坦诚以待。」 黄金神色犀利地眯起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尔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对那个少女说的理由?」 这句话直捣核心,泣泽女神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浮现在祂脸上的,是些许后悔。 「……我、我是真的想和穗乃香一起欣赏外面的世界。春天即将来临,就算只有片刻也好,只要能和她并肩欣赏外界的景色……」 泣泽女神双眼湿润,但祂眨了眨眼,忍住眼泪继续说道: 「可是……其实……」 然而,祂的声音并未持续下去,而是嘶哑地中断。同时,没能忍住的大滴泪珠,沿着祂的脸颊滑落。 「方位神老爷……我必须向差使大人道歉……」 泣泽女神连眼泪也没擦,从井底仰望天空。 「我、我其实——」 夺眶而出的泪水落入井底的积水中,掀起微微一阵涟漪。 听完泣泽女神的告白,黄金叹一口气,望着良彦离去的方向。然而,良彦仍未回来。 「……这下子,良彦,你要怎么做……?」 黄金摇了摇尾巴,低嗥似地喃喃说道。 四 「啊,呃,我知道拜托刚认识的凡人这种事,有点厚脸皮……」 那一天,穗乃香被一阵不可思议的歌声吸引,窥探井底。小女孩模样的神明发现她拥有天眼之后,泪眼汪汪地如此说道。 「……能不能请你摘一朵花给我?」 位于母亲家乡附近的这块土地拥有恬静的田园风景,对于穗乃香而言,是个能够为心灵带来平静的好地方。上了高中以后,她时常远离都市的尘嚣,独自造访此地。待在山林流水都祥和微笑的这里,让她感到既安适又自在。 「听、听说外头已经是春天,如、如果你能替我摘一朵春天的花过来,我会很开心的。我、我想看看春天!」 穗乃香困惑地凝视着腰部以下全泡在水中、踮着脚努力恳求的神明。 「我、我无法离开这口水井,所、所以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模样……我已经待在这里一千多年了……」 「………………祢一直独自待在这里?」 穗乃香总算开口问了这个问题,外貌稚嫩的神明开心地抬起头来。 「对,我的使命是在这里分担凡人的悲伤,为他们流泪。」 泪眼汪汪地仰望着穗乃香的祂不像神明,倒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呃,所以……你能不能替我摘朵花……?」 当时,穗乃香连一句话也没回答,便离开井边。 她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拒绝。 只是太过惊讶、太过困惑,所以一反常态地手忙脚乱。 她没想到从前只能远观的神明,居然会拜托她帮忙。 而且,她不知道原来有神明独自待在幽暗的水井里,分担凡人的悲伤,替凡人哭泣。 ——孤伶伶的。 穗乃香在离水井有段距离的鸟居旁呆立了好一阵子,整理混乱的脑袋。从小就遭人敬而远之的她,早已经习惯独处;而那口水井中的神明,也是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 祂并没有为了无法离开水井而哀叹,只说祂想看看春天的花。 不久后,井中又传来细微的歌声。 人、虫、兽。 风、雨、光。 奔驰、奔驰,奔过原野,奔过天空。 生活、生活,与树共生,与花共生。 哀伤往日的泪水,由我代流。 仰望圆圆的天空。 回想你的笑容。 穗乃香转过身,奔向神社之外。她发现在田间小路旁绽放的小小紫花地丁,略微迟疑过后,说了声「对不起」,并温柔地摘下它。接着,她返回井边,但来到水井前又开始迟疑。她一直极力避免与人交流,所以在这种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拿着紫花地丁的手,因为情绪高昂与紧张而微微颤抖。 不久后,女神发现从天而降的紫花地丁,露出了比可爱紫花更加惹人怜爱的笑容。当穗乃香偷看到那个笑容时,她觉得自己心中冻结的部分似乎产生些许热度,觉得祂似乎是代替长久以来忘了细微情感的自己在微笑。 这是向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神灵消失的穗乃香,送给神明的第一个小礼物。 ※ 「穗乃香!」 良彦踩着沙粒,跌跌撞撞地跑出境内,经过与神社相邻的文化财研究所,又往前跑了一段路,才在往左可望见天香久山的柏油路上抓住穗乃香的手臂。 「等、等一下!」 即使隔着制服外套也感觉得出有多么纤细的手臂,让良彦略微慌乱地吐了口气。二月的风吹在暴露的脸颊上,又冰又冷。 被拉住的穗乃香停下脚步,背对良 彦,颤抖着肩膀喘气。她把手放在胸前,每一呼吸,乌黑的直发便随之摇曳。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良彦一面喘气,一面开口说道,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没再打棒球以后,体力变得多么差。 「不过,我第一次窥探那口水井的时候,看到夹在石缝间的荠菜花,就感到很纳闷。」 泣泽女神明明无法离开水井,井里怎么会有「外界」的花? 「那是你送给祂的吧……?」 良彦带着某种程度的确信,望着穗乃香的背影。 「你让祂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身在井中的泣泽女神,原本只能看见井口裁切而成的圆形天空。穗乃香为祂搜罗这些平凡无奇的小花,让祂知晓季节的变化,让祂看见这些虽然短暂却美丽绽放的坚强生命。 穗乃香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依旧垂着视线在调整呼吸。良彦缓缓地松开手,她则轻轻将手放到刚才被良彦握住的右臂上。良彦望着她,尽可能地柔声说道: 「……我们合力把祂拉出来吧?你们不用一个在井里、一个在井外,可以一起并肩欣赏外面的世界。」 良彦不明白刚才穗乃香为何逃也似地跑开。换成他是穗乃香,一定衷心欢迎泣泽女神来到外面的世界。 不久后,穗乃香做了一次深呼吸。她依然没有转头看向良彦,只是喃喃说道: 「…………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细若蚊声的声音空洞地响起。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送花给祂……」 她侧过身来,脸庞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白皙,宛若冻结似的。 「为了什么……?」 良彦确认似地反问。穗乃香向来沉默寡言,良彦必须谨慎地揣测她的语意。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让泣泽女出来?」 良彦回想起追问泣泽女神「祢想出来?」的穗乃香。当时良彦就感到纳闷,她们显然已经见过许多次面,为何穗乃香完全不知情? 不久后,沉默不语的穗乃香摇头否定,她澄澈的视线流向左手边的平滑山脉。只见天香久山拥抱着针叶林,沉浸于深绿之中。 「……泽女没有错。」 穗乃香用白皙的手掌抓着自己的制服胸口。 「……错的是我。」 说出这句话时,她冷若冰霜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活像断绝了七情六欲一般,只是淡然地眨眼。然而,良彦似乎看见她的脆弱,看见沉默寡言又不苟言笑的她故作坚强。 「不,呃,那个情况下有谁错了吗?」 良彦困惑地抓头。 「今天……你也带了花来看祂,对吧?」 听见良彦的话语,穗乃香的视线停留在那些绽放于农田和道路交界处草丛中的阿拉伯婆婆纳。刚才她摘下来带往水井的,就是这些小巧可爱的蓝色花朵。 「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泽女……」 穗乃香宛若在独自。 「或许……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她以右手用力抓着制服,活像把锐利的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一般。 听见泣泽女神说祂想离开水井时,这个问号突然在她的心中抬起头。那是心底深处早已隐约发现,她却刻意忽略的负面感情。 为了看不见外界的泣泽女神,穗乃香不时摘花送往水井,但那真的是为了祂所做的事吗? 穗乃香眨了眨冰冷的双眼,表情丝毫未变。 或许她只是为了抚平自己的孤独,才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利用泣泽女神达成自我满足的目的。 或许她只是为了替拥有天眼的自己制造存在的理由,才接近泣泽女神。 或许她只是借由送花、描述外面的世界来支配祂,满足自己的独占欲。 这些话语不断从胸口内侧冒出来。 在水井前不期然地与这些疑问对峙时,穗乃香一时之间无法在心中找出答案。即使她加以否定,怀疑的话语依旧不断浮现。 活像在美丽纯真的女神面前现出原形的怪物。 「……所以泽女才不跟我说……」 或许温柔的女神早已发现她狡猾丑陋的感情,才没对她表明离开水井的心愿。对穗乃香而言,泣泽女神离开水井,便意味着她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将随之崩毁;唯一能够联系水井内外之人的角色,将因此被夺走。或许泣泽女神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 「不,我想应该不是。」 听到良彦这句十分简洁又颇为肯定的话语,穗乃香错愕地眨眼。 良彦微微歪着头,盘起手臂,以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说道: 「因为啊,如果泣泽女真的察觉到你心里的纠结,根本不会说祂想离开水井。」 以祂的性格,即使再怎么憧憬外面的世界、即使差使前来询问祂有何吩咐,祂也绝不会说出这种伤害穗乃香的心愿。从祂插在石缝间保存的花朵仍然生气蓬勃这一点来看,穗乃香应该常来拜访祂。那个地方现在鲜少有香客到来,泣泽女神是如何看待定期带花来访的穗乃香,并不难想像。 「那个小不点虽说身材娇小,但毕竟是分担人类一半的悲伤、代替人类哭泣的女神,拥有钢铁般的坚强心灵。无论是人心的光明面或阴暗面,祂全部都了解,才不会去责备或暴露别人的心思。」 追根究柢来说,泣泽女神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穗乃香的孤独,因此,祂岂会做出让穗乃香不再造访水井的举动? 「再说……」 说着,良彦凝视眼前的少女。 「我们是人类。」 良彦努力将话语送进不见情感的视线深处。 「软弱、狡猾、好逸恶劳、嫉妒、羡慕……拥有这类情感,是人类的天性。把这些情感表露出来,或是陷害别人、伤害别人,当然是不好的行为;不过,内心深处存在着这些情感,又有何妨?」 说着,良彦感觉到自己的右膝在发疼。 不久之前,他才因为失去梦想、看不见未来而过着怠惰的生活。他羡慕一帆风顺的孝太郎,并且为此责备自己,深深体认到自己有多么软弱。然而,如今这样的他也能为神明贡献一份心力。 「我们不是光靠美好的事物堆砌而成。不过……追求美好,并不是坏事。」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的眼神微微摇曳着。 「就拿送花这件事来说。如果是出于伪善,我想你早就嫌麻烦,不再送花来了。」 但是她仍持续送花,这正是出于真心之故。 在穗乃香心中,确实存在着与泣泽女神见面的喜悦。 「所以,泣泽女没跟你说她想离开水井,一定是有别的理由。不能拜托你,只能拜托差使的理由……」 良彦断然说道,最后又小声加了句「应该是啦」。毕竟这纯粹只是他的推测,没有直觉以外的凭据。 「……理由?」 穗乃香望着良彦,她的眼眸此时终于产生些许热度。 要问理由是什么,良彦也答不上来;不过,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泣泽女神为何不向穗乃香求助。 「穗乃香,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在混沌的思绪之中,良彦拉出一开始的论点。 「这种时候,我们先把那些复杂的东西全都摆到一旁去吧!」 最关键的问题十分简单。 「你不想帮助长年在井里分担人类的悲伤、代替人类哭泣的祂离开水井吗?」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愕然地睁大双眼。 此时需要的,只有纯粹的心意。 「还有 ,最重要的是……」 良彦一面在脑海中描绘拼命仰望自己的小女孩,一面说道: 「能够帮助泣泽女离开水井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唯有他们,才能带领只看得见圆形天空的神明来到外面的世界。 ※ 人类是脆弱的生物。 虽然是由神明的一部分所打造而成,却常被琐事蒙蔽心灵。 幸不幸运、有没有钱……人类总爱和别人互相比较,哀叹自己的不足;但是对于到手的东西,却又很快便失去兴趣。 不过,祂觉得这样的凡人很可爱。 在幽暗的水井中,瞄准世上洋溢的悲伤,各种感情便涌入胸口,化为泪水掉落。祂对于自己的使命没有任何不满。如果祂哭泣,能够让凡人好过一点,祂很乐意哭泣。 然而,某一天,祂突然产生了疑问。 祂分担了众多凡人的悲伤。 却无法完成某件重要的事。 即使祂伸长手,依旧碰不到圆圆的天空。 吸收了泪水中的悲伤,使她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 在奉祀变少的现在,祂已经无法独力外出。 那么,那是否成了愚不可及的梦想? 即使今天也有花朵从空中落下—— 「泣泽女,我们再试一次。」 拉着穗乃香的手回到井边的良彦,扛起放在一旁的铝梯,垂直地放进井底。 「这次我从下面把祢扛起来,穗乃香则从上面用绳子把祢拉上去。」 良彦从包包中取出绳索,并将其中一端绑在坚固的石造玉垣上。用这个方法,或许能将泣泽女神拉出水井。 「不会重蹈刚才的覆辙吗?」 见状,黄金微微歪头问道。良彦瞥了祂一眼,一脸不快地回答: 「如果这次又重蹈覆辙,就把祢那身暖呼呼的毛皮借我用吧。话说回来,祂超重的,祢也帮帮忙啦。」 在上方拉绳子的只有瘦弱的穗乃香一个人,让良彦有点不放心。然而,对于良彦的请求,黄金却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一口拒绝。 「办不到。这是你接下的差事,身为神明的我出手相助,违反天理。」 「我会买大福给祢吃喔。」 「别、别想用这种东西拐我!神明交代的差事可不是这么好打发……」 「再加上馅蜜。」 「……唔!」 井边的穗乃香依然面无表情,但有些傻眼地望着他们。 「穗乃香。」 良彦把绑好的绳索递给穗乃香。 「拜托你了。」 穗乃香凝视着良彦托付的绳索,静静地点头。 「我只叼住这条绳索!其他的忙我可不帮啊!」 良彦一面听死鸭子嘴硬的黄金大呼小叫,一面沿着梯子爬下井底。即使结果一样,他还是得尝试看看,不然什么都不会改变。 「泣泽女,这次我一定会把祢扛上去。」 良彦叮咛在井底略带困惑地仰望他的泣泽女神。 「所以,祢自己也要努力把手伸长喔!」 伸向心向神往的圆形天空。 井底的积水高达良彦的大腿。老实说,良彦很不愿意一再泡在冰冷的水中,但是这回他不计较。 「她会把祢拉上去的。」 良彦用绳索缠住泣泽女神的身体,并仔细检查,以免绳索松脱。 「会、会成功吗……?」 泣泽女神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眨眼,仰望上方。穗乃香正在被井口裁成圆形的上空中略带不安地窥探他们。 「穗乃香……」 泣泽女神泪眼汪汪地紧握自己的小手。看祂还是一样爱哭,良彦叹一口气,摸了摸祂的小脑袋。虽然知道祂是神明,但那副模样激发了良彦的父爱。 「明明是神明,还这么懦弱。」 良彦这才发现,訑用来束发的蜡绳和穗乃香的围巾是同一种颜色。 「……神明可以把人的心意化为力量,对吧?」 在先前的差事中,良彦亲眼目睹过好几次不可思议的光景,每尊神明都说这是人的「心意」所造成的。 「刚才只靠我一个人,所以才彻底失败,不过这回有个强力的帮手。」 说着,良彦瞥了上方的穗乃香一眼。现在有两人份的「心意」,一定能够成功。 「还有,出去之后祢要跟穗乃香好好解释,祢为什么没有拜托她帮祢离开水井,而是拜托差使喔。」 良彦小声说道,泣泽女神惊讶地睁大眼睛。 「差、差使大人,您发现了吗?」 「咦?发现什么?」 良彦反问,令泣泽女神目瞪口呆。 「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祢有什么隐情。」 良彦抓了抓脸颊,以坦然的态度说道,黄金在上头听见他们说话,感叹地摇了摇头。然而,站在良彦的立场,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祢那么做是出于什么理由。不过,这本来就不是我该插手的事。」 良彦将所有心意灌注于接下来这句话之中。 「我只要达成祢交办的差事就好。」 听到这句坦率的话语,泣泽女神欲言又止,再度仰望天空。 「……穗乃香。」 祂用嘶哑的声音呼唤,穗乃香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信号。 「要上罗!」 良彦吆喝一声,提振士气,把泣泽女神的身体扛到肩上。潮湿的衣摆迎头罩下,把良彦弄得一身湿;更糟糕的是,从那娇小的身躯,实在难以想像泣泽女神居然如此沉重。 「好……痛……」 在水中,重压及寒冷让右膝的旧伤隐隐作痛。然而,良彦咬紧牙关撑了过去。他不能放弃。如果他现在放弃,一切就真的化为泡影。 泣泽女神的心意,以及穗乃香的心意。 还有,无论对方是神或人,都一视同仁地伸出援手的祖父其心意。 良彦在水中奋力抓住梯子,把脚放到第一阶上。然而,下一瞬间,支撑身体的右脚耐不住重压,良彦就在扛着泣泽女神的状态下失去平衡,跌进水里。 「良彦!」 黄金忍不住大叫,和穗乃香一起探出身子。 「差、差使大人!」 在高高溅起的水花中,良彦盾上的泣泽女神又湿了眼眶。 良彦的半张脸都浸在水里,勉强让泣泽女神待在水面之外。他苦着一张脸,喃喃说道: 「……我还撑得住。」 他在水中恳求似地摸了摸发疼的右膝。 「再来一次!」 良彦鼓劲大叫,绞尽力气站起来。老实说,双脚的感觉已经因为冰冷的水而麻痹;潮湿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急速夺走体温。即使如此—— 良彦用冻僵的双手抓住梯子,一股超越使命感的情感驱动着他。 「大主的女娃儿,拉!」 在黄金的催促之下,水井上方的穗乃香拉动绳索,做不惯的粗活让她的双手随即磨破发红。从泣泽女神的娇小身躯难以想像的沉重重量自绳索前端传来,那是众多人类的悲伤所导致的重量。 「上……去吧~~~!」 良彦用尽浑身之力,爬上梯子。他的手臂僵硬,双脚颤抖,脑袋的血管都快因为过度使力而爆裂。 「泽女……!」 在黄金的协助之下,穗乃香朝着井里伸出手。 「穗乃香!」 泣泽 女神也奋力伸长又白又细的手臂,好让手掌攀住通往外界的入口。 在花朵飞舞的空间之中,互相触碰的指尖。 两人数度抓空的手逐渐接近。 并在斜射进水井里的光线之中——重叠。 「好一,做得好,穗乃香,继续拉!」 良彦感觉到肩上的重量稍微变轻,继续爬上梯子。 水井之上,抓着泣泽女神的穗乃香用尽全力,将祂的身体从井缘拖出来。 让祂从悲伤的外衣解脱。 接着,穗乃香抱住泣泽女神,两人倒向地面。 「……成、成功了……」 独力爬上水井的良彦,把手臂放在井缘,松了一口气。他本来还有点担心,如今看来任务是完成了。 「对、对不起,穗乃香!你没事吧?」 泣泽女神担心替自己垫底的少女,连忙撑起身子。 「有、有没有哪里会痛?有没有受伤?」 「……没事。」 穗乃香拍去制服上的泥沙,简短地回答。她们对于初次近距离地面对面的情况,似乎有点困惑,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呃、呃,穗乃香。」 不久后,先开口说话的是泣泽女神。 「你、你的心里如果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没关系!比如觉得痛、觉得重、觉得冰、觉得冷……」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错愕地眨眼。 「啊,可、可是,你不擅长表达内心感情,我一直觉得,自己必须努力了解你在想什么。呃,所以……」 泣泽女神红着眼眶,拼命寻找词语。 「其、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哭……」 无论自己代替她流多少眼泪,她的心中仍有无法抚平的阴影。 泣泽女神轻轻地伸出手,触摸穗乃香的脸颊。 「虽然看不见眼泪,但是我知道你的心在哭泣。」 穗乃香默默无语地回望着泣泽女神。外貌稚嫩的女神,将祂的手从穗乃香的脸颊移向脖子旁,并用那娇小的身躯紧紧抱住穗乃香。 「其、其实我不是想看外面的世界。」 听到这句话,良彦忍不住和黄金互看一眼。 泣泽女神的眼泪潸然落下,并说出祂一直想实现的心愿。 「我、我是想……像这样紧紧抱住你。」 穗乃香愕然睁大眼睛。 「亲自安慰你……」 ——今天,又有花朵从天而降。 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圆圆的天空看来近在眼前,却又万分遥远。 我甚至无法替那女孩拭去她流下的无形眼泪—— 「虽、虽然我是泣泽女神,职责是分担众多凡人的悲伤,可是,我也会有想要抚慰特定某个人的私心。」 在泣泽女神的拥抱之下,穗乃香愣愣地凝视天空。 泣泽女神泫然欲泣,却又坚定地告诉她: 「因、因为我们……」 祂鼓起勇气说道。 「是、是…………朋友。」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的眼眸流下无声的水滴。 一滴、两滴,沿着脸颊滑落,不久之后,化为不间断的流水。 「泽女……」 穗乃香抱住娇小的女神,皱起美丽的脸庞,发出呜咽声。 或许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悲伤与懊悔以外的情感而流泪。 ※ 「这么说来,良彦,你并不明白泣泽女神的用意,就把那个女孩带回来了?」 隔天是星期六,因为办理差事而过于疲累的良彦,睡到中午过后才起床。 正当他吃着不知该算早餐还是午餐的干燥无味餐点时,母亲吩咐他去买东西。老实说,他因为昨天的差事而全身酸痛,但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打工族想在家里过安稳的生活,就必须多少讨好一下母亲大人才行。 「我只是觉得,泣泽女不可能亏待时常送花给祂的穗乃香。」 良彦打了个喷嚏,拖着发疼的脚走在柏油路上。刚起床的身体耐不住寒风,不过有阳光照耀,天气还算暖和。季节确实逐渐转为春天了。 很想亲手拥抱穗乃香的泣泽女神,起初当然也考虑过请穗乃香把祂拉出水井,然而吸收了悲伤的祂,身体变得极为沉重,穗乃香铁定拉不动;再说,泣泽女神也不愿万事都依赖穗乃香。如果可以,祂希望在穗乃香不知情的状态下偷偷溜出水井,再去找她,给她一个惊喜。 如果泣泽女神打从一开始便把这个计划告诉良彦,良彦就能配合訑的计划行事,不过,泣泽女神似乎也没料到良彦和穗乃香认识彼此。 「而、而且,我怕一开始就说是为了穗乃香才想离开水井,会、会挨骂……」 离开水井后,泣泽女神说出了一切。 「我、我的使命是分担众多凡人的悲伤……像这样偏袒特定的某个人,我、我怕大神不会同意……所、所才瞒着差使大人,真的很对不起!」 说着,泣泽女神深深一鞠躬,额头都快要碰到膝盖。 换句话说,不仅是良彦这个差使,连受理差事的大神都遭她唬弄。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女神啊。」 黄金走在良彦身旁,叹一口气。 「虽说是有苦衷,但祂居然这样利用大神和差使。别的不说,神和人交朋友,就已经够匪夷所思。」 听到黄金依然严苛的话语,良彦面露苦笑,吸了吸鼻子。 「我倒是觉得一切都在大神的掌握之中。」 良彦认为,大神是在心里有数的状态下受理差事的。 无论如何,差事完成了,之后神明之间的纷纷扰扰均与良彦无关。宣之言书的泣泽女神页面上,已经盖上泪水形状的朱印。 「呃,要先去超市买味醂和葱,再去药妆店买垃圾袋和漂白水……这些东西不能全在超市里买完吗?」 便条纸上是熟悉的母亲字迹写下的购物清单,刻意要求良彦跑两家店,莫非是在惩罚他睡到中午? 「还有大福、馅蜜和洗发精。」 黄金用黄绿色的眼睛仰望良彦说道。 「……大福和馅蜜是我答应过祢的,洗发精是?」 良彦重新浏览一次便条纸,为了慎重起见,他连背面也看过。 「上面没写啊。」 「当然,是我要用的。」 「啊?祢为什么要用洗发精?」 这只狐狸有这么爱干净吗?良彦又打个喷嚏,一脸不解。黄金目露凶光,皱起鼻口。 「你昨天从水井里爬出来以后,一直喊冷,还抱着我取暖,你忘了吗?」 良彦的确有这个记忆。他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 「呃,我的确借用了祢的毛皮,所以祢要用洗发精清洗?」 这种说法活像良彦是个秽物一样。亏他们还睡同一张床,这尊神明真是太没有慈悲心。 「光是取暖,我可以勉为其难接受。可是你这个混小子,当时居然趁乱把鼻水抹在我身上!害我自豪的尾巴变得黏答答!」 「哦,所以祢昨天才一直窝在浴室里啊?」 良彦还以为祂受到少彦名神的影响,突然爱上泡澡。 「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洗干净!」 「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话说回来,既然祢都洗干净了,就不需要洗发精啦?」 「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说,浴室里的洗发精尽是些奇怪的香味,我不中意。给我买个桧木或沉香味的洗发精,再不然至少买个檀香味的!为什么 我得洗什么花香味……」 「啊,穗乃香。」 「听我说话~~~~!」 良彦发现走在前方的穗乃香,无视黄金的吼叫,向她挥手。今天是假日,她穿的不是制服,而是灰色的针织洋装加上白色外套,脖子上依然围着水蓝色围巾。她的手上有两个用报纸包起来的细长包裹。 「……你好。」 穗乃香望着良彦,她冷冰冰的白色脸庞依然如昔,但是脸上的表情比从前更柔和一些。 「你好。你要去哪里?」 良彦询问,穗乃香没有回答,而是用有些生硬的动作,将她抱着的其中一个细长型包裹递给良彦。 「咦?什么?要给我吗?」 见穗乃香点头,良彦困惑地接过包裹。报纸包裹比想像中的更轻,摸起来像是装着某种细长的物体。良彦慎重地拆开包裹,顿时,一股独特的酸甜香味扑鼻而来。 「是梅花香。」 良彦脚边的黄金用鼻子嗅了嗅,说出气味的名称。 报纸里包的是开着白色小花的梅树枝。 「……花材没用完……」 穗乃香用细若蚊声的声音解释,接着,又歪头思索,最后只说出一句话。 「……谢谢。」 这句简短的话语中,蕴含她的所有心意。 穗乃香再度凝视良彦,良彦忍不住撇开视线。被拥有天眼的她这么一看,令良彦坐立不安。当然,她是个美女,也是个很大的因素, 「不,我才要谢谢你昨天的帮忙……啊,这枝梅花也谢谢你。」 这回的差事如果没有她协助,是绝对办不成的。虽然就结果而言,违背了泣泽女神不想借助穗乃香之力的心愿,但是她们已经确认彼此的友情,所以不成问题。或许这枝梅花就是她感谢的象征吧。 不久后,穗乃香低头道别,再度迈开脚步。想必她是要把另一个装着春意的包裹,送去给井中的女神。良彦总算开始了解沉默寡言又喜怒不形于色的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也走吧。」 良彦目送穗乃香的背影离去后,低头俯视身旁的毛茸茸狐狸。 「可以先买大福和馅蜜,再买洗发精。」 「是、是。」 「不然你买完洗发精就忘了。」 「知道啦、知道啦。」 一人一神并肩而行的二月天空下,飘荡着微微的梅花香。 要点 神明讲座 3 泣泽女神是什么样的神明? 泣泽女神的名字是取自于「大量(泽)的水(泪)流动不止」之意,因此,祂也被视为泉水及涌泉之神,或延寿及乞命之神。除此之外,祂还具备另一个面貌——借由哭泣来抚慰死者灵魂的「哭丧女」【※即是台湾俗称的「孝女白琴」,受雇于丧礼上代替丧家为死者哭泣的女性。这种文化主要存在于中国、日本、朝鲜半岛等地。】。 在本书用以当成原型的神社里有一座歌碑,上头刻着桧隈女王怨恨泣泽女神的和歌:「哭泽神社祭神酒,虔诚祈求一场空,吾王升天不复还。」(桧隈女王祈求女神能让六九六年驾崩的皇子延寿,但是女神并未实现她的心愿。)这首和歌在《万叶集》中也有记载,显示当时就已经有奉祀及信仰泣泽女神的习俗。 黄金:喜极而泣和笑出眼泪都无妨,不过悲伤的眼泪是越少越号。 四尊 夫妇的问题 一 八千矛之神命 妾之大国主 君为男儿汉 环岛岬 绕崎矶 处处绮年妻 妾为女儿身 除君之外 别无夫婿 除君之外 别无夫婿 (节录自《古事记》) 八千矛之神,我的大国主啊。 因为祢是男人,所以天涯海角、所到之处,都有年轻貌美的妻子。 然而我是女人,除了祢以外,没有其他男人。 除了祢以外,没有其他丈夫—— ※ 过了三月上旬,平安神宫附近步道旁的樱树开始结花苞,白天变得暖和许多。然而太阳一下山,京都的街道便又被刺骨的寒气包围,宛若仍在冬天。像这种怱冷怱热的日子持续了好一阵子。 这一天,良彦去参加打工同事的送别会。同事的年龄层上至六十几岁、下至十几岁,彼此的交情并不深厚,但也不是漠不关心。他们聚在居酒屋里,一面闲聊一面吃吃喝喝了一阵子之后,便配合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解散了。 良彦转乘地下铁和民营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在随着夜深而下降的气温之中小跑步回家。前几天,母亲收集大把抽奖券参加的香肠抽奖活动,中了三天两夜的温泉旅行,所以良彦以外的家人都在今天出发了。由于那是限定日期的旅行,必须打工和参加送别会的良彦无法同行,只好一个人留下来。 「他们现在一定正在吃美食吧……」 他早已过了错过家族旅行会闹脾气的年龄,不过,在他带着从容的笑容开口说「你们三个一起去玩吧」之前,就被决定「良彦看家」,难免令他耿耿于怀。他只能相信家人至少会带纪念品回来给他。 良彦弯过通往自家的转角,吹来的风冷得他猛打颤。这种冷飕飕的天气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再不快点变暖,办差事时又得吃苦头。 「啊,这么一提……」 说到办差事,良彦想起在他离家之前,宣之言书上又突然浮现一个难懂的神名。说来不巧,毛茸茸神名搜寻器去和附近的众神聚会,不在家中,所以良彦姑且先放着不管。 「回家以后得查查看。」 在寒空之下吐出的气息,白蒙蒙地飘荡着,随即就消失无踪。办完泣泽女神的差事后,只过了半个月,这次又得去找哪尊神明呢?如果可以,希望在夏天到来之前,大神别再派遣跟水有关的任务。良彦一面如此暗想一面行走,突然对前方的光景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唔?」 眼前的垃圾场是良彦家倒垃圾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由于明天不是回收日,没有提早拿出来丢弃的垃圾,只挂着防止乌鸦靠近的网子。如今,有个女性卡在网子上。 「……为什么?」 正确地说,是网子罩在她身上,而她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露在外面。 这是梦境?还是幻影?良彦冷静地揉了揉眼睛。该不会是什么刑事案件吧?他一面想像着最坏的事态,一面战战兢兢地靠近那个女性。从这个位置,连她是生是死都看不出来。 「……呃……小姐?」 步步靠近的良彦在街灯的照耀下,首先辨认出那是个三十几岁的女性。她有一头微卷的亮丽秀发和眼线浓艳的花俏妆容,身上穿着毛料夹克和成套的迷你窄裙;从网子底下露出的腿只穿着高跟鞋,看起来冷飕飕的,但是修长美丽。她的服装并无凌乱之处,还有规律的鼻息声传来,应该只是睡着了。 「……哇,酒味好重……」 来到她身边,良彦才发现这股酒臭,忍不住皱起眉头。看来正确答案是她喝得烂醉如泥,在路旁倒头大睡。附近没看到大衣、外套或包包,或许她是在醉醺醺的状态下走来这里。 「你没事吧?」 良彦不能视而不见,只好出声呼唤。他本来以为这位女子是做特种行业的人,但是现在距离这类人醉倒的时段应该还早;再说,罩着网子呼呼大睡的女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从事那种工作,勉强说来,比较像是住在高级住宅区的年轻贵妇。无论如何,她不像是会在这种地方睡觉的人。 「会感冒喔!」 在这种季节,连大衣也没穿就睡在这种地方,搞不好会冻死;更何况她是女性,睡在这里还伴随着各种危险。 由于多次呼唤她都没有反应,良彦便移开网子,轻摇她的肩膀。只见女子发出不成话语的呻吟声,翻个身之后,突然皱起眉头,用着让良彦吓得忘记呼吸的音量大声呐喊: 「……我……受够了!」 附近住家的窗户像是对这个声音做出反应一般,亮了起来。 「为什么!」 「拜、拜托你冷静一点!」 女子完全不听良彦的劝解,依然躺在地上,伸出双手,硬生生地揪住良彦的胸口。 「你怎么会懂我的心情!」 她放声大叫,良彦慌忙捂住她的嘴,环顾四周。如果被人目睹这一幕,铁定会以为他是女子的同伴;到时就算挨骂,他也只能乖乖道歉。 「啊,呃,小姐,请问你家在哪里?」 无可奈何之下,良彦只好抱着她的肩膀,扶她起身。一直待在这里,搞不好会有人报警,说有酒鬼在闹事。 「家?」 「对,家,你自己的家。」 如果她就住在附近,直接送她回家最快,所以良彦才如此询问。这应该是最不会把事情闹大的方法。 「家……」 她浑身无力,头软绵绵地往后仰,喃喃说道: 「……免谈。」 「啊?」 她总不会是游民吧?良彦反问,只见女子怒气腾腾地再度大叫: 「要我回家,免谈~~~」 ※ 「良彦,快起床,良彦!」 隔天,星期六的早上,良彦被肉趾连拍脸颊而醒来。他一睁开眼睛,便看到黄金位于极近距离的鼻头,而迷迷糊糊地望着那黑漆漆的圆点。 「……哦,祢回来啦……」 良彦的脑海一角这才想起昨晚他回家时,黄金还没回来,他便直接就寝了。 「我昨天也是很晚才回家,再让我睡一下……」 良彦确认枕边的智慧型手机,上头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睡懒觉是自由业者的特权,这方面就多宽贷他一下吧。 「你要睡得跟猪一样,或是真的变成猪,我都无所谓。」 黄金坐起身子,俯视平躺的良彦。良彦刚睡醒,脑袋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在祂的背后可以看见的桌子位置似乎有些奇怪,如果自己躺在床上,桌脚不可能这么近。这么一提,背上有种坚硬的触感,莫非他睡到一半跌下床铺? 黄金带着冷静的眼眸,询问仍然一头雾水的良彦。 「我问你,那个女人是谁?」 良彦望向黄金用鼻尖指示的方向之后,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清醒过来。 「——啊!」 良彦猛然起身,瞬间苏醒的记忆让他不禁抱住脑袋。没错,昨晚他在垃圾场捡到一个烂醉如泥的女性,她大呼小叫地说她不想回家,无可奈何之下,良彦只得带她回来。 「你该不会是趁着我不在家,干些不知羞耻的事……」 「怎么可能!我是出于好心!看她醉倒在垃圾场,才带她回来!」 昨晚的女性在床上睡得又香又甜,脱掉的高跟鞋滚落在床边。 「良彦,我可是神啊。你敢在神明面前发誓,说你是清白的吗?」 黄金对良彦投以纠缠的视线。 「要我发誓几次都行!居然不相信我这个室友兼差使,祢 真的是神吗?」 「神是蛮横无理的。」 「喂,这句话也太好用了吧!」 在他们争执之际,床上的女性扭动身体,伴随着呻吟声缓缓睁开眼睛。 「早、早安……」 良彦一本正经地打了声招呼。他们睡在不同的地方,除了替她脱鞋的时候,良彦完全没碰过她;不过,连黄金都怀疑他们有染,搞不好女子本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她昨晚醉成那副德行,有没有记忆很难说。 她裹着棉被,迷迷糊糊地看着良彦,下一瞬间,便猛然弹起来。 「咦……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她连忙窥探棉被里,检查自己的衣服,接着又撩起凌乱的头发,环顾室内。她的视线停留在桌上,接着又垂落地板,皱起眉头。 「啊,呃……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良彦认为必须先证明自己的清白,战战兢兢地对坐在床上歪头的女性问道。 「咦?……昨晚的事?」 她把目光转回良彦身上,一面回忆一面眨眼。 「……我一开始在只园的茶坊喝茶,后来去了酒吧,再到先斗町的居酒屋喝酒,又去天一吃拉面……」 女性一面屈指算数,一面说道。良彦松一口气,却又有股奇妙的败北感。或许当时放着她不管,她也能平安回家。 「后来就在垃圾场遇见你……对吧?我没说错吧?」 「只园那一段我不清楚,但我的确是在垃圾场遇见你。为了彼此的名誉,我要事先声明,我是怕你直接睡在那里,才带你回来的。我并无他意,当然,也没对你做任何事。」 良彦举起双手,宛若要证明自己无罪一般。不过,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若要问他是否真的完全没有遐想,他可就答不上来。 女子望着他,诧异地眨了眨眼问道: 「欸,你……叫什么名字?」 这么一提,良彦还没自我介绍。他在毛毯上正座,轻轻低头致意,说道: 「我叫萩原良彦。」 闻言,女性突然睁大眼睛。下一瞬间,她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霎时,仿佛整个空间都涂上鲜艳的色彩。 「原来你就是良彦!」 突然听见这种不似人间所有的美丽音色,让良彦错愕地张大嘴巴,刚睡醒的脑袋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咦?你认识我吗?」 女子一脸满意地对愣住的良彦微笑,并掀开棉被下床。现在重新打量她的模样,才发现她比良彦高,拥有一头及背的秀发,带着妖艳氛围的五官极为美丽。「东方美人」四个字,或许就是用来形容她这样的人。 「谢谢你帮我。虽然说是巧合,不过,这下子省事多了。」 「省事?」 依然保持正座的良彦仰望女子,简短地反问。 她没有回答良彦的问题,而是用美丽的嘴唇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从今天起,我要在这里住下来。」 面对这个光明正大的宣言,良彦不解其意,张大了嘴巴。 「浴室先借我用一下。」 「咦?呃,等一下!」 女子不顾良彦制止,轻快地打开房门,一面喃喃自语:「浴室是在楼下吧?」一面下楼。 「那个女人不是常人。」 黄金在仍在发愣的良彦身旁喃喃说道。良彦本来慌慌张张地想追上去,听到这句话便回过头来。 「……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那个女人刚才在床上一直盯着我看。还有那阵笑声。扶摇直上的繁荣乐音,正是身为神明的证明……」 「神明?那个人是神明!」 听黄金这么说,良彦带着某种确信,拿起桌上的宣之言书。他打开最新的页面,上头有着昨天出门前看见的薄墨文字。莫非…… 「……这个名字要怎么念啊?」 良彦一如往常,念不出宣之言书上浮现的神名,整个丢给毛茸茸神名搜寻器。黄金窥探良彦手上的宣之言书,确认过后,一反常态地脸色大变,沉默下来。 「……原来如此,是那尊比卖【※比卖神,日本神道教对女神的称呼。多指神社主祭神之配偶神或亲属神。】啊……难怪神威非比寻常……」 「咦?谁、谁啊?」 见黄金默不吭声,良彦感觉到一股诡谲的气氛。那位女性到底是什么神明? 就在黄金开口说「其实……」的瞬间,门铃声传入良彦的耳中。怎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上门呢?良彦下楼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脸紧张神色的穗乃香,她那冷冰冰的表情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僵硬。 「穗、穗乃香?」 看见她紧绷得几乎散发出杀气的模样,打开门的良彦暗自慌张。自从泣泽女神的那件差事以来,良彦偶尔会在大主神社或穗乃香上下学的途中遇见她,但这是她头一次来良彦家。仔细一想,他们甚至没交换过联络方式,应该是孝太郎告诉她良彦家的住址。不知道她有什么事? 「……呃……」 穿着白色大衣、围着水蓝色围巾的穗乃香张开嘴巴,却又僵在原地数秒,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她缓缓将手上的塑胶袋递往良彦眼前。 「……别人送的,有很多……我替藤波先生送来……」 塑胶袋中装了个小纸箱,里头塞满鲜红色的成熟草莓。 「是草莓啊。」 良彦窥探袋中,忍不住喃喃说了声「看起来好好吃」。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地送来。外头很冷吧?」 如果将她简短的话语加以意译,这八成是某人送给神社的草莓,而她代替孝太郎送一些过来和良彦分享。接过草莓的瞬间,良彦碰到穗乃香的手,她的手比想像中的更加冰冷。这一带的巷弄错综复杂,对于初次来访的人而言有点难懂,或许她是迷路了。 「不会……」 穗乃香的脸庞依然白皙,她垂下双眼,把冻僵的双手藏在身后。她原本就不擅长与人交流,即使是造访熟人的家,想必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这么一想,就可以解释她刚才的表情为何那么僵硬。 「其实这种事叫孝太郎做就好了,反正他的目的是来我家吃饭。」 八面玲珑的他在良彦家还有专用碗筷,被当成第二个儿子看待;如果将母亲和妹妹的评价也列入考量,他甚至危及亲生儿子的地位。 「……对不起。」 穗乃香细声说道,良彦连忙补充说道: 「不,不是,你用不着道歉!孝太郎有没有饭吃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你送草莓来,我很开心,谢谢你。」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终于放缓表情,吁了口气。 「泣泽女神可安好?」 从良彦脚边探出脸来的黄金抬起鼻尖问道。 「很好……我也要送草莓给祂……」 透过那件差事暂时离开水井的泣泽女神,已经再度回到井中,执行自己的任务。在那之后,穗乃香似乎比之前更常去拜访祂。对于无法离开水井的泣泽女神而言,告知春天来访的鲜红草莓应该是最佳的礼物。 「所以……呃……」 穗乃香的白皙脸颊再度僵硬起来,她的视线微微摇曳,结结巴巴地不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吞回去,未能成声。 「……什么?」 良彦催促穗乃香说下去。只见穗乃香下定决心,握紧拳头,抬起脸来。 「如果你有空……」 然而,话说到一半,穗乃香的表情突然冻结,并中断了话语。 「穗乃香?」 良彦 诧异地窥探她的脸庞,这时,背后传来的呼唤声,让他心惊胆颤地回过头。 「欸~没有沐浴油吗~?这里的浴室是用自来水吧?」 脱下衣服、围着浴巾的女性,毫不遮掩地走出更衣室。外露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和曲线动人的长腿,让良彦的视线无法抗拒地受到吸引。 「若不是温泉水的话,不加点什么东西,皮肤会干燥吧?」 祂悠哉地说出这番话,微微歪了歪头。眼见这种状况,穗乃香顿了一顿,说道: 「……打扰了。」 「等、等一下!」 穗乃香的双眼浮现轻蔑之色,迅速转身离去,良彦连忙抓住她的手臂。要是让她就这么回去,自己可会招来不必要的嫌疑。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误会!」 正当良彦对一脸狐疑的穗乃香辩解之时,浴室方向再度传来女性的声音。 「欸,我可以用这个入浴剂吗~?有大象图案的这个~」 「等等,不、不行!千万别用那个!」 他可受不了浴室又被弄得满是咖哩味。 良彦一面安抚穗乃香,一面捂着发疼的太阳穴。他该怎么跟穗乃香说明?连他自己都还没把思绪整理好,该怎么说明这个状况?他完全摸不着头绪。 「那个人,啊,不该说是人,祂好像不是人……」 良彦越来越混乱,黄金看不下去,代替他开口说道: 「那尊比卖外表看来虽然是那副模样,但祂并不是凡人。」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望向黄金。 黄金淡然说出事实。 「祂是坐镇八坂的须佐之男命之女,也是坐镇出云的大国主神之妻,须势理毘卖。」 ※ 「我离家出走了。」 须势理毘卖穿着良彦借她的连帽上衣,顶着刚出浴的潮湿头发,如此断然说道。 「离家出走?」 良彦忍不住反问。他把客厅的沙发让出来,自己坐在地板上。为了证明良彦的清白而被要求旁听的穗乃香,听到须势理毘卖的回答也困惑地眨眼。 「神明也会有想离家出走的时候。」 须势理毘卖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打开从冰箱里擅自借来的罐装啤酒。 「……为什么?」 良彦一脸严肃地问道。连神明都会离家出走,应该是发生很重大的事吧?更何况祂的丈夫,是连良彦都知道的出云大社里奉祀的神明——大国主神。 「……莫非是因为祢再也无法容忍大国主神?」 黄金一本正经地问道。喝着冰啤酒的须势理毘卖极为干脆地点头。 「没错。」 听到这个简洁的答案,良彦忍不住抱住脑袋。出云大社不是以结缘而闻名的神社吗? 「祢、祢和老公感情不好吗……?」 即使贵为神明,也和人类有着同样的夫妻问题吗?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只见须势理毘卖盘起手臂,不悦地眯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感情不差啊,只要祂别那么爱拈花惹草。」 良彦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句话,满脑子混乱地反问: 「咦……拈花……惹草……?」 他们明明是在谈论神明,什么时候切换成妇女人生谘询专栏?神明拈花惹草,一定是良彦听错了。 然而,须势理毘卖完全不理会困惑的良彦,焦虑地换边跷起腿。 「祂的风流性子自神代以来从未改变过,每次一逮到机会就背着我和其他女性卿卿我我、打情骂俏……除了我以外,祂已经有五尊妻子了,居然还不满足。」 「……真过分。」 连鲜少显露情感起伏的穗乃香,都忍不住喃喃说道。 良彦觉得头疼,按住太阳穴。 「……我记得大国主神就是和少彦名一起建国的神明吧……?」 过去良彦也遇过茧居族、爱哭鬼等各式各样的神明,但他没想到会听见这种事。坐镇出云大社的名神爱拈花惹草——如果可以选择,这种话题他根本不想听。他很怀疑,做出这种事还叫神明吗? 「就算祂建过国,住在气派的御殿里,还是一样风流成性。」 须势理毘卖撩起长发,皱起美丽的脸庞。 「你们知道祂花心的事被我逮到过几次吗?昨天,祂居然向自诹访出使的侍女求婚,所以我赏了祂一记飞踢,离家出走。」 良彦暗暗地倒抽一口气。这么美丽的女神使出飞踢,根本犯规啊! 「尔等夫妇俩的问题,就赤裸裸地记载在凡人写下的《古事记》中,可说是根深蒂固的老问题了。」 黄金啼笑皆非地说道,良彦忍不住回过头。 「咦?这么隐私的事情居然被昭告天下?」 良彦没读过《古事记》,只能靠想像来揣测内文,他万万没想到里头居然记录了某对夫妻的家务事。 见到良彦的反应,黄金把黄绿色的眼眸转向他,继续说道: 「大国主神明明已经有须势理毘卖这个正室,却还想另娶沼河比卖为妻而赠与对方的求爱歌,以及痴心的须势理毘卖为了挽留大国主神而作的和歌,《古事记》里应该都有记载。」 「这、这等于是告白信被人公布耶!」 而且还传诵了一千多年,这是哪门子的惩罚游戏? 「我也没想到会留在书卷里,凡人真是闲着没事干。」 虽然是自身之事,须势理毘卖似乎也是啼笑皆非,如此喃喃说道。站在当事人的立场,应该不希望这些事情被张扬开来吧:至于站在良彦的立场,他则是很难相信这么漂亮的小姐居然是神明。 「如果你读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就会明白神明也是有七情六欲。神并非无所不能,和凡人一样有烦恼。」 「不,就算是这样……」 听了黄金的说明,良彦不禁发出呻吟。除了正室以外另有五尊妻子的神,直到现在居然还会拈花惹草,未免太过自由奔放吧?而且,妻子因此对丈夫心灰意冷,离家出走了。 良彦身旁的穗乃香依然面无表情,淡然聆听着。从她白皙的脸庞,看不出她是感到惊讶或是傻眼。良彦很希望同为人类的她和自己一起抱头苦恼,但是对这个少女要求这些,似乎是强人所难。 「话说回来,须势理毘卖,无巧不成书,宣之言书也在这时候浮现祢的名字。祢和身为差使的良彦相遇,可是偶然?」 在黄金的注视之下,畅饮啤酒的须势理毘卖露出妖艳的微笑。 「选在这种关头让我在宣之言书上现名,大神也真是好心。遇见良彦虽然是偶然,但我本来就打算上门找他。」 「咦?来我家找我吗?」 良彦忍不住反问。若是见过面的神明倒也罢了,他和须势理毘卖可是初次见面,为何祂认得自己,还知道自己家住哪里? 「对,大年神跟我说过,有什么困难找差使就对了。」 须势理毘卖打开啤酒,微微一笑。大年神就是除夕那天交办差事的神明,原来祂们之间有交情? 「祢和大年神是朋友?」 良彦歪头问道,须势理毘卖极为爽快地回答: 「祂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真的假的……」 良彦低喃。原来「世界很小」这句话也适用于神明的世界。 「可是我又觉得不请自来有点厚脸皮,犹豫之间,不小心就在垃圾场睡着了。幸好良彦带我回家。当时,为了在店里饮食,我刻意配合凡人的磁场,让凡人也能看见我—昨晚若是被良彦以外的凡人发现,可就麻烦 了。」 须势理毘卖对良彦微微一笑,良彦也露出五味杂陈的苦笑。 「原来神明可以现身给人类看见啊……」 难怪祂能去只园的茶坊喝茶,然后去酒吧,又去先斗町的居酒屋喝酒,再去天一吃拉面。 「当然可以啊。我们是神明,能够调整磁场的频率,让凡人看得见。」 须势理毘卖重新坐正,用祂细长的美丽双眼望着良彦。 「欸,别说这些了。既然宣之言书上头出现我的名字,我便能光明正大地交办差事吧?」 「嗯,是啊……」 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看着须势理毘卖的美丽微笑,他感觉到背上有道冷汗滑落。 「那就麻烦你了。」 接着,须势理毘卖说出祂要交办的差事。 「让我那个无药可救的丈夫改过自新。」 良彦哑然无语。在他身旁,象征差事受理的宣之言书发出的光芒,无情地闪耀着。 二 「大国主神是在訑造访须势理毘卖的父亲须佐之男命治理的根之坚州国时,认识了须势理毘卖。」 须势理毘卖住进良彦家的隔天是星期日,良彦来到图书馆,摊开适合小孩阅读的《漫画古事记》,聆听黄金授课。 昨天,由于须势理毘卖想叫披萨,良彦便应祂的要求,临时举办一场披萨派对;不用说,黄金当然也兴高采烈地参加。后来,啤酒喝光了,须势理毘卖毫不客气地使唤良彦去买;而傍晚穗乃香回去之后,祂又强迫良彦当陪客,一杯接一杯地把葡萄酒及日本酒喝个精光。瞧祂这副大吃大喝的豪迈模样,真让人怀疑祂那苗条的身躯怎么装得进这么多酒菜。托祂的福,家里称得上是食物的东西都被一扫而空。 「祂们一见钟情,互许终身,并靠着须势理毘卖的智慧而通过须佐之男命提出的考验,在出云之地建国。」 「哦……」 良彦盘据在阅览区一角,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翻页。昨晚的酒宴持续到深夜,害他现在完全处于宿醉状态。 在须势理毘卖表明想和大国主神成亲之后,须佐之男命先要求大国主神睡在蛇群蠕动的房间里,而大国主神靠着须势理毘卖给祂的护符度过这一关。接着,须佐之男命将祂关进满是蜈蚣与蜜蜂的房间,祂又靠着须势理毘卖的护符全身而退。 然而,考验尚未结束。大国主神遵照须佐之男命的指示,前往原野捡拾射出的响箭,但在祂抵达原野之后,须佐之男命竟毫不容情地在周围放火,险些将祂烧死。后来须佐之男命又要求祂清理自己满是蜈蚣的头发,这回祂一样是靠着须势理毘卖的机智度过难关。两神就这样同心协力,克服了各种考验。 「须势理毘卖是尊足智多谋的女神。虽然性子刚烈又善妒,但是没有祂的智慧,大国主神早就被须佐之男命杀掉了。」 黄金用肉趾拍打须势理毘卖的图画。虽然和本人完全不像,不过书里的图一样是个美女,看来人类也认定须势理毘卖是尊美丽的女神。 「在我看来,祂只是个酒鬼而已……」 须势理毘卖是一尊豪迈大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神。对于良彦而言,唯一的救赎是祂一喝醉便狂笑,至少比起哭哭啼啼地数落丈夫的不是,给予他的精神伤害要来得低。良彦离家时,祂还在睡觉,不知道神明会不会宿醉? 「不过,大国主神在认识须势理毘卖之前,就已经有个叫做八上比卖的妻子,而且和八上比卖之间也有孩子。」 「啊?」 听了黄金的话语,良彦忍不住大声反问,随即又慌慌张张地捂住嘴巴,环顾四周。刚才听闻两尊神跨越生死难关而结为连理所萌生的感动,瞬间因这个事实化为乌有。 「八上比卖见大国主神突然带着须势理毘卖这个妻子回来,大吃一惊,又害怕善妒刚烈的祂,便留下孩子,跑回娘家去了。」 「真的假的……」 良彦喃喃说道。原来三角关系从神代就存在。 「后来,大国主神又向沼河比卖求婚。每当訑扩大领土,便会多一个妻子,子孙自然也随之增加。就开枝散叶这一点而言,祂是尊非常优秀的神明。」 黄金用前脚和鼻尖灵巧地翻页,让良彦观看最后一页的神统谱,上头的确刊载着包含须势理毘卖在内的六尊大国主神娶为妻室的女神,以及祂们所生的神明之名。 「可是,都到了这个时代还没改掉风流的个性,我看祂根本不是为了开枝散叶,只是好色吧?虽然这样说,对神明是有点不敬啦。」 良彦把书放回书架,站了起来。总之,现在他已经明白须势理毘卖和大国主神之间的关系,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办理须势理毘卖的差事。 「天性是不会随着时代改变的。就像须势理毘卖现在仍是一尊性情刚烈的女神一样,大国主神也只是维持『不变』而已。」 「怎么?祢很袒护祂嘛。祢认识祂吗?」 良彦走下图书馆的楼梯,瞥了黄金一眼。 「不认识。只不过,像你这种对神明所知无几的人,居然把替日本开疆辟土的大国主神当成寻常的登徒子,让同为神明的我难以接受而已。」 黄金一面摇晃蓬松的尾巴一面说道,良彦喃喃说了声「原来如此」。的确,光听须势理毘卖的一面之词和《古事记》的片段,难免会做出这种解释。 「不过,如果这是大国主神『不变』的天性,要怎么让祂改过自新啊……」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一走出图书馆,良彦便打了个呵欠。他一面克制呵欠,同时为了侵袭胸口的不快感而皱起眉头。昨晚的酒宴害他身体不适。虽然已经是三月,但是吹来的风依然冰冷,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行走。 别的不说,良彦虽然是差使,但他在人类里头是属于后段班,这样的他要让大国主神这么强大的神明改过自新,根本是个不可能的任务。良彦也想过拿其他方面的事说服须势理毘卖,让祂萌生回出云的念头,但是上完毛茸茸教授的课之后,他依然想不出任何解决的方法。即使他现在能够说服须势理毘卖回去出云,如果大国主神依然「不变」,须势理毘卖以后照样会离家出走。 「或许分居一阵子,等到祂气消了以后便能解决……」 停下来等红灯的黄金沉吟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就是说啊……」 良彦望着车流,表示赞同。先前神明交办的差事都是无妄之灾型的,这次也一样,而且这种倾向格外显著,根本是要他当这对吵架夫妻的和事佬。 「……啊,这么一提,少彦名是大国主神的好朋友吧?」 良彦突然想起那尊热爱温泉的神明,如此说道。 「或许祂会有什么好办法,毕竟祂比我更了解这对夫妻。」 又或者良彦必须亲自前往出云,和大国主神谈谈?如果丈夫前来迎接,或许须势理毘卖会乖乖回家。 「要不要找少彦名商量是你的自由,不过,祂不是已踏上超级澡堂的巡回之旅吗?你连祂身在日本何处都不知道,要怎么联络祂?」 「……对喔。」 良彦苦着脸喃喃说道。少彦名神和活用现代文明的一言主大神不同,即使想找祂商量,要和搭乘真实版龙猫巴士的祂取得联络极为困难。 「……良彦先生。」 灯号转为绿灯,在良彦通过斑马线之前,背后有个细小的声音叫住他。 「穗乃香。」 良彦回过头,发现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的她。不知她是不是正在外出的途中?她穿着便服,白色脸庞和水蓝色围巾依然相互映衬。 「你要出门啊?」 「啊,不……你呢?」 「哦,我去念书,正要回家。我去图书馆看《古事记》。」 良彦一面和穗乃香并肩走过斑马线,一面如此回答。他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图书馆了。 「……须势理毘卖后来怎么样?」 穗乃香一面闪避观光客等拥挤的人潮,一面小声询问。 虽说良彦也是身不由己,但是一想到穗乃香并非差使,却被迫旁听整件事的经过,良彦便觉得很过意不去。 「我出门的时候祂还在睡……不知道现在在干嘛?」 出门散步?或是又在偷喝冰箱里的啤酒?或许良彦该在母亲发现之前补充啤酒。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解决这件差事,但是想不出好办法。别的不说,要让神明改过自新,根本是强人所难嘛。」 良彦叹一口气,耸了耸肩。然而,如果他不想出办法来解决,须势理毘卖就会一直赖在他家里不走。 「呃……」 穗乃香喃喃说道,接着,她下定决心,静静地握住拳头,将那双冰冷的眼眸转向良彦。 「…………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良彦忍不住回头看着穗乃香。 「咦……帮忙……?」 如果良彦没听错,她刚才的确是这么说。 「……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 说到这里,穗乃香突然注意到站在眼前的男人,便中断了话语。在人来人往的步道上,那个年轻男人既没让路,也没开口询问什么,只是停驻在穗乃香的面前,笔直地凝视她。 「……你认识他吗?」 「不……」 面对良彦的询问,穗乃香困惑地摇头。 那个男人看起来二十几岁,身高似乎有一百八十公分,但是身材很苗条,不会给人压迫感。他穿着白色圆领衬衫、白色连帽外套、牛仔裤加布鞋,打扮得十分休闲,但是以这个季节而言,似乎稍嫌单薄。他有着一头随兴风格的微卷短发、双眼皮的眼睛和紧实的嘴唇,温文儒雅的容貌就算出现在杂志或电视上也不足为奇。 「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毫不客气地凝视着穗乃香,一动也不动;良彦感到可疑,便如此询问。然而,良彦还来不及挺身挡在穗乃香之前,男人便突然牵起穗乃香的双手说道; 「请嫁给我吧!」 良彦从没遇过比现在更适合「哑然无语」四字的场面。 就在良彦和穗乃香都因为眼前这个无法理解的状况而愣在原地时,黄金苦着一张脸,摇了摇尾巴。 「——尔该不会就是……」 说着,祂仰望突然出现的男人。 「大国主神吧……?」 ※ 「看见美人,求婚是基本礼仪吧?」 在站前的速食店里,大国主神啜饮着祂点的热咖啡,用坦率的眼神若无其事地说道。 「在没有配合凡人磁场的状态下,本来就很难遇见看得到我的凡人,没想到现在居然能够邂逅如此美丽的天眼女孩,这根本是命运的安排!」 大国主神的左手试图再度握住穗乃香的手,却被穗乃香轻轻地闪开。良彦傻眼地看着抓空的大国主神,一脸不快地开口说道: 「如果祢不是神明,这可是性骚扰。」 打从刚才开始,黄金便一直背对他们,惆怅地望着窗外。祂才刚替大国主神辩护,说大国主神并非寻常的登徒子,谁知本神现身以后居然是这副德行,也难怪祂觉得空虚。 「这怎么能叫性骚扰呢?我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并付诸行动而已。」 大国主神反驳,眼神不带一丝阴霾。见状,良彦忍不住按着太阳穴。 「就是这样才不行!祢知不知道祢老婆现在怎么了!」 良彦忍不住大吼,随即察觉到周围的视线,连忙清了清喉咙掩饰。虽然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其他人可看不见大国主神。 话说回来,明明是坐镇出云的强大神明,外表却是个草食系男孩,实在令良彦难以接受。听少彦名神谈论起大国主神时,良彦还以为祂是个壮硕坚毅的神明。 「从前我见过的差使都对神明满怀敬意,你说话倒是挺直接的。」 大国主神端着咖啡,感慨良多地回望良彦。 「哎,我倒不讨厌这样子的凡人。不过,如果是我们那边的国造【※古代日本的世袭制地方官,大化革新之后,演变为掌理地方祭祀活动的名誉职。】听到了,大概会立刻昏倒吧。」 祂真的是出云的大国主神吗?良彦用狐疑的眼神看着驾轻就熟地喝咖啡的祂。无论是服装、发型或举止,祂都很像人类。 「……祢喜不喜欢我并不重要,反正现在我是替须势理毘卖办事。」 良彦不悦地回嘴,大国主神略微沉下脸来,望着良彦。 「我知道,我就是追着须势理来到这里。其实我很不想来须佐之男命所在的京都,可是为了须势理,这也无可奈何。」 大国主神把身子倚在廉价的塑胶沙发上,叹了口气。 「须佐之男命不就是须势理毘卖的爸爸吗?」 良彦想起黄金先前所说的一番话,如此问道。这么说来,须佐之男命就是大国主神的岳父罗?而且是在须势理毘卖说要结婚之际,用蛇和蜈蚣把大国主神整得死去活来,最后还险些烧死祂的元凶。 「对,超恐怖的老头。祂就在八坂神社。要是祂知道须势理离家出走,搞不好这次真的会宰了我。」 大国主神一本正经地诉说,良彦立刻反驳: 「也不想想原因是谁造成的。」 听了这句话,穗乃香也望向大国主神,以示赞同。 承受两人责难的眼神,大国主神吸了口气,一本正经地凝视着良彦。 「我想,你们和我之间有些误会。」 「向侍女求婚被当场逮到,还被赏了一记飞踢,到底是哪个部分有误会?」 如果有,那么务必要请大国主神解开祂所谓的误会。 大国主神撇开视线,默默地喝一口咖啡。 「……关于这件事呢,其实是家常便饭……对我来说,那就和打招呼没什么两样……」 「……打招呼?」 刚才在大马路上被求婚的穗乃香,用略微带刺的口吻反问。 「不就是因为祢的招呼打得太过头,老婆才负气离家出走吗?」 良彦手撑在桌上拄着脸颊。他隔着黄金的毛茸茸后脑杓望向窗外,只见天色已经暗下来,车灯相当刺眼。 「可是,这种事在认识訑以后的几千年都一直在重演啊。」 大国主神伸长了无处可摆的腿,叹一口气说道。 「须势理的感情起伏的确很剧烈,但祂毕竟是我认可为五妻之一的豪迈女子,如今居然因为我跟别的女人打个招呼就离家出走,实在令我感到很纳闷。」 说着,大国主神盘起手臂。黄金回头瞥了祂一眼。 「这应该是因为祂的力量衰退吧?」 直到刚才,都像个布偶一样文风不动的黄金,终于从打击之中振作起来,将黄绿色的眼睛转向大国主神。 「虽然大国主神名播千里,但这个年头,记得祂的妻子之名并一并参拜的凡人少之又少。过去神威满盈,或许心灵能够保持平静;但如今神威衰退,自然会产生龃龉。」 良彦想起过去见过的众神。力量衰退的祂们不但变了模样,连记忆也模糊不清,从前充满力量时做起来易如反掌 的事变得窒碍难行,只能大叹无奈。想必须势理毘卖也是一样。 「这么说来,须势理毘卖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人类不常祭祀神明?」 良彦苦着脸说道。没想到神明离家出走的原因居然出在人类身上,让他觉得肩上的担子倏然变重。 「原来如此,如果我们离婚,就是凡人造成的……」 大国主神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喃喃说道。 「原、原因不只有这个好不好!如果祢没有拈花惹草,须势理毘卖就不会吃醋了!」 「我们可是备受凡人爱戴的结缘神社之祭神啊……实在太遗憾了。」 「不要说得好像祢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 大国主神装模作样地捂着眼睛,良彦则是气冲冲地反驳。 良彦在成为差使之前,对神明毫无兴趣,因此目睹神明的力量因人类而衰退的各种情况之后,可说是五味杂陈。光靠良彦一人之力,无法在一时之间改变日本人的观念,那么,他能为须势理毘卖做什么?别的不说,要让訑丈夫大国主神改过自新这个差事,本身就是难如登天。 「……祢和须势理毘卖见过面了吗?」 穗乃香缓缓放下装着奶茶的杯子,如此询问。 「不,还没有。大年神跟我说,祂八成是去找差使,所以我决定先找差使。一方面,我也想先打听一下现在的情况。」 大国主神将身子转向穗乃香,带着令人望而出神的微笑回答她的问题。面对女孩子,祂的态度居然差这么多。 「既然祢有刚见面几秒就求婚的闲功夫,那就快问啊!」 何况祂是神明,居然连老婆的下落都无法靠自己找出来吗?良彦对大国主神投以狐疑的视线,大国主神则是毫不惭愧地回答: 「看到美人近在眼前,我忍不住……」 「给我忍住!」 这尊神根本只是寻常的登徒子吧? 大国主神无视大叫的良彦,轻轻牵起穗乃香的手,凝视她的双眸。 「能够顺利和差使会合,真是太好了。」 「喂,我才是差使。」 「能不能带我去找祂?」 「祢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要拜托差使带路,看着这边的眼睛说话行不行? 穗乃香啼笑皆非地把自己的手从大国主神的手中抽出来,直到此时,大国主神才把视线转向良彦。 「那么,我老婆现在待在哪座御殿?」 「在我家。」 良彦立刻回答。打从出娘胎以来,他和带有「御殿」二字的建筑物完全无缘。 「咦……你家……?」 「对,就睡在我的房间里。」 「你的房间……?」 大国主神愕然地瞪大眼睛,失神地仰望天花板,又低下头来,单手捂着脸庞,抖动肩膀发笑。每当祂的身体微微抖动,便有一阵热风掠过良彦脸颊,令他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而抬起头来。只见银色的电离子从大国主神的全身源源不绝地冒出来,迸裂飞散。 「……有个问题我得先问你……」 大国主神依然捂着脸,如此说道。下一瞬间,祂突然起身,揪住良彦的胸口。 「你没碰我老婆吧~~!」 从大国主神的身体飞散开来的电离子,犹如决堤一般劈啪作响,包围住良彦。为了不输给这股形若雷电的魄力,良彦大叫: 「我没碰祂,也没那个胆子!而且祢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在坐镇出云大社的大国主神和大神任命的差使即将大打出手之际,端着奶茶的穗乃香冷静地回头询问黄金: 「……神明都是这样子吗?」 再度眺望窗外、逃避现实的黄金,耳朵猛然一震。 「当然不是……我很想相信……不是这样子……」 低嗥般的回答声,空虚地回荡并消失了。 三 离开速食店后,良彦等人直接回家,让果然又在喝酒的须势理毘卖和大国主神见面。然而须势理毘卖一看见丈夫的脸便关上房门,接下来无论大国主神说什么,都只回一句「回去」。 「须势理,如果我让祢不开心,我道歉。求求祢,跟我回出云吧!我们继续恩恩爱爱地一起生活。」 大国主神在良彦的房门前喊话。 「别老是关在这种破房子里……」 「破房子碍着祢啦?」 良彦盘着手臂倚在墙上,开口反驳。 「我家在人类之中是极为一般的家庭,别拿出云大社当基准行不行?」 「我家的位置本来比奈良大佛更高,可是交给凡人改建以后,居然擅自把长阶撤去。真过分,也不跟屋主商量一声。」 「干我屁事啊!祢快点处理行不行!」 大国主神对于改建的怨言根本不重要。若不快点让须势理毘卖回心转意,良彦连自己的房间都进不去。 险些离题的大国主神再度转向房门。 「须势理……我们本来一直处得很好啊,祢为什么气成这样?」 面对这个问题,房内传来不快的声音。 「祢扪心自问,不就知道了?」 听见这个冷淡的答案,良彦苦着脸瞥了大国主神一眼。他有种预感,继续交给大国主神处理,事态不会好转,只会恶化。 「……须势理,难道祢是在气那件事……?」 大国主神还真的摸着自己的胸口歪头思索,并难以启齿地开口说道。 「我以为没穿帮……我、我谎称要和事代主【※出现在日本神话中的神只,是大国主神和神屋楯比卖命的儿子,为掌管神谕之神。】祂们去视察凡间,其实是去酒店……」 穗乃香用同情的眼神悄悄地俯视再度逃避现实的黄金。 「还是和女大学生联谊的事……?」 良彦觉得头更痛了,忍不住按着太阳穴。他总算明白大国主神为何那么熟悉人间的事物。 「啊,还是祢看到女郎酒吧的舞子传给我的简……」 说到这里的瞬间,房门在大国主神的鼻子前猛然开启,须势理毘卖用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使出飞踢,正中大国主神的心窝。 「祢这尊神!都到了这个关头,还嫌女人玩不够吗!」 飞到走廊上的大国主神掠过穗乃香的脚边,就这么滚下楼梯。 「那家伙……根本是自掘坟墓……」 良彦喃喃说道。虽说是自作自受,但祂也未免太老实。 「……如果我不是神明,现在已经死了……」 大国主神以奇妙的姿势撞上一楼的墙壁,停了下来,并呻吟般地喃喃说道。祂看起来虽然很痛,但并无大碍。虽然祂的外表文弱,毕竟仍比人类耐打得多。 「须势理毘卖的父亲是神界最为暴躁的『苍之贵神』须佐之男命【※伊耶那岐神所生的「三贵子」之么子,其性格变化无常,时而凶暴、时而英勇,最为著名的事迹是斩杀八岐大蛇。】。祂遗传到父亲的性格,性情之刚烈可说是无人不晓。」 黄金在良彦脚边喃喃说道。 的确,良彦也隐约察觉到须势理毘卖绝非性格温顺的神明,亲眼目睹祂飞踢丈夫这一幕,更是让良彦光和祂对上视线就反射性地想道歉。良彦这才明白为何黄金看见宣之言书上浮现祂的神名时,会露出苦瓜脸。 「现在差使正在替我办事,差事还没办完,我绝不回出云!」 须势理毘卖如此叫道,再度摔上门,摔门的声音吓得良彦缩起身子。他战战兢兢地走向倒栽在楼梯下的大国主神。 「……祢干嘛惹祂生气呢 ?」 良彦搀扶大国主神起身,深深地叹一口气。如今不但没能说服须势理毘卖回家,还让祂变得更加顽固。 「我只想得到那些理由啊……」 大国主神捂着撞到的头,半是叹气地喃喃说道。 祂的本性不坏,只可惜太过天真。 「祂交代我让祢改过自新,祢有打算改过自新吗?」 良彦倚着墙壁问道。他隐约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大国主神用问心无愧的清澈双眼看着良彦。 「如果有方法可以改掉我这个老毛病,我还想请教你呢。」 「我想也是。」 良彦抱头苦恼。大国主神会如此多情,部分原因是出于以开枝散叶为目的的「天性」,若要让訑改掉这个毛病,等于是改变历史。 「……不过,我觉得有点奇怪。」 和黄金一起下楼的穗乃香微微歪着头说道。 「……须势理毘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大国主神。」 听到这句话,良彦抬起头来。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身为大国主神正室的祂,怎么可能没发现丈夫这种不变的「天性」呢?再说,依祂的性子,一定试过许多让大国主神改掉老毛病的方法。 「……那么,须势理毘卖为什么派这种差事给我……?」 大国主神也猛省过来,凝视着良彦。换句话说,这次的差事可说是打从一开始就以不可能达成为前提而交办的。 「还是说,须势理毘卖知道我无法完成这项差事……?」 良彦一面整理思绪,一面喃喃说道。若是如此,须势理毘卖的真正用意是什么?訑是为了什么目的而交办这个差事? 「……说到明知不可能达成还下达的命令,我也有过这种经验。」 大国主神盘坐在走廊上,一面思索一面开口说道。 「祢是指须佐之男命要祢做的那些事?」 良彦询问,大国主神点了点头。这么一提,祂的岳父曾经想要她的命。 「当时我是靠着须势理的机智,才能度过各项难关。现在想想,须佐之男命应该是想看我如何应对。」 大国主神忆起几千年前的事,继续说道: 「宝贝女儿要嫁的男人会如何度过危机?为了祂女儿,这男人又肯多么拼命?须佐之男命应该是在测试我这些。」 「测试……」 良彦喃喃说道,盘起手臂。这么说来,须势理毘卖也在测试自己罗?测试身为差使的良彦,在面对无理的难题时会如何行动。 不过,有一点良彦怎么也想不通。须势理毘卖和他之间,根本没有必须被测试的关系性。 「若是测试祢这个丈夫,我还能够明白,但干我什么事?」 如果须势理毘卖是想测试风流成性的丈夫爱不爱自己,找祂一尊神的麻烦就好啦。莫非这是差使的命运吗?就在良彦和大国主神一起歪头思索时,穗乃香再度轻声说道: 「……因为你是人类。」 听见这个细微的声音,良彦和大国主神同时抬起头来。 「我想,一定是因为良彦先生是人类……」 穗乃香带着依然看不出感情的眼神,如此说道。 「因为我是人类……?」 良彦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又猛然抬起脸来。 黄金说过一段话—— 过去神威满盈,或许心灵能够保持平静;但如今神威衰退,自然会产生龃龉。 「原来如此……不是因为我是差使,而是因为我是人类……」 良彦似乎窥见须势理毘卖的心思,不禁想像起訑隐藏在心中的钝痛。 ※ 「祢是伊耶那岐神所生的三贵子【※伊耶那岐神自黄泉之国返回后,清洗脸上污秽时生下的三尊神只:由左眼而生的「天照大神」,由右眼而生的「月读」,以及由鼻子而生的「须佐之男命」。】之一——须佐之男命的女儿。」 从小,须势理毘卖便是听着这句话长大。 所以,遗传自父亲的暴躁性格,拥有凌驾于男神的刚烈性情,以及比一般女神高挑的身材,都让祂引以为傲。 丈夫挑选的其他妻子都是温柔内敛、仿佛用力抱紧就会折断的柔弱比卖,没有一尊是像祂这样勇于挺身为丈夫解决危机的女神。 此外,大国主神的建国大业并非仅止于开疆辟土,为了增加国土的人口,祂必须散播神的血脉。因此,在日本各地娶妻生子、留下祂的骨血,也是件重大的任务。 身为扶持大国主神的正室,须势理毘卖必须宽容地允许祂娶妻讨妾。 八矛神,大国主神啊。 还有我可爱的凡人。 我想询问尔等—— 不知不觉间,想问的话语爬到喉咙。 过去祂能够忍耐,但是随着神威衰退,这种情形变得越来越明显。 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支撑訑心灵的支柱开始崩颓。这种支柱,或许可以用「自信」二字代称吧。 然而,祂又觉得问这种问题,不符合自己的作风。 不合须势理毘卖豪迈、善饮、爽朗大笑的作风。 所以,祂总是硬生生地将话语吞回肚子里。 然而,每当祂这么做,祂就变得更加孤独。 八矛神,大国主神啊。 还有我可爱的凡人—— 吞下话语的喉咙里,又是几时开始带着泪水的味道?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良彦认为同是女性比较好说话,便央求穗乃香带须势理毘卖来此。须势理毘卖的长发在三月的晚风中翻飞。 「哎呀,祢还在啊?」 看见良彦身后的大国主神,须势理毘卖傻眼地说道。 「我不是叫祢回去吗?」 「我怎么可能留下妻子,自己回去?」 良彦听见背后的大国主神,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祂的风流性子的确无药可救,不过,从祂为了妻子前来畏惧三分的岳父所在的京都、一听见须势理毘卖住在良彦家便勃然大怒,以及刚才的发言来看,祂的心在谁身上一目了然。唯有这一点,令良彦十分尊敬。 「一直闷在家里也很无聊,难得来京都一趟,看看夜景又有何妨?」 良彦带须势理毘卖前来的,是位于大主神社坐镇的大主山里的小公园。这里的西侧视野开阔,可将京都的街景尽收眼底。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七点,闪亮的夜景拓展于清澈的空气之中。 「虽然我平时不看夜景……不过,还挺不赖的嘛。」 须势理毘卖穿着良彦借祂的连帽上衣和厚棉裤,眺望着街景。虽然祂穿得很休闲,但是英挺的站姿依然美丽无比。 「这里看得见的灯光全都是人类点亮的。」 良彦站在须势理毘卖身旁,指着塑造出夜景的点点灯光。 「住家的灯光、大楼的灯光、超商的灯光、路灯、寺庙的装饰灯……在各种灯光之下,有着许许多多的人类。」 「是啊。凡人兴起的文明,大大地改变了日本。」 穗乃香隔着一段距离,一脸担心地凝视着良彦等人。良彦满怀感激地接受穗乃香的心意,继续说道: 「但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渐渐遗忘和神明的相处之道。直到成为差使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神明和人是互利共生的关系。削弱神明力量的,正是人类。」 或许每当城市里多出一盏灯,神明便少了一个住处。 「呃,我不清楚自己一个人的话语有多少分量,但是身为人类,我觉得我必须要说……」 推测出须势 理毘卖真正想交办的差事为何的良彦如此说道。然而,须势理毘卖却同时开口说话,祂的声音与良彦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良彦,我不是希望凡人向我赔罪。」 须势理毘卖用略微强硬的口吻继续说道: 「的确,认识我的凡人变少了,我的心灵也因此变得比以前脆弱许多。现在的我,面对过去能够忍耐的事,常会突然悲从中来;即使与大国主神过着幸福的日子,也会怀疑这种幸福是不是假象。」 祂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不该允许大国主神和其他妻子生儿育女。 「可是,因此责怪凡人,也说不通吧?」 人世的变化是无可避免的。所谓神即是世界,如果那就是凡人的选择,消逝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面对寻求赞同的须势理毘卖,良彦露出苦笑。 「祢既强悍又聪明,在这方面却不太灵光呢。」 良彦对着百感交集的美丽女神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祢干嘛来找我?」 他的话语轻快地乘着冰冷的晚风而去。 「祢出那种无理的难题,不就是为了测试身为人类的我会如何应对吗?祢不能随便找个路人测试,身为差使又是人类的我,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知是不是良彦说中了,只见须势理毘卖困惑地别开视线。 「其实祢不用出这种难题,直接说出来就好了,说祢感到寂寞、难过或是不安。哎,我只是个无力的凡人,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不过……」 祂在乎的不是差事能否达成,而是想知道凡人会为了自己如何行动。 但是这么做显得太过任性,所以使用这个方法,是祂最后的手段。 除了自己以外,大国主神另有妻室。 而且,自己必须容忍大国主神与其他妻妾生儿育女。 祂是一尊高贵的女神,无法对任何人透露它的感受,却又期盼有人理解。 在力量衰退的同时,过去所允许的一切行为都让祂感到不安,让祂的存在感越来越薄弱。 祂渴望的是能够维系自我的确切事物。 让祂再次坚强起来的自信。 以及梗在喉咙间话语的答案。 「虽然我才当了半年的差使,可是,有句话我一定要对神明说,毕竟神明是因为人类才变得这么不方便。」 良彦再度将视线转向夜景,吁了一口气。这是他成为差使以后,一直搁在心里的真心话。须势理毘卖看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地开口说道: 「良彦,我……」 「看到这个景色的时候,我就在想,一定要好好对祢说出这句话。虽然人类的数量这么多,但是,或许没有人当面跟祢说过。」 「不是的,良彦,我想听的是——」 须势理毘卖焦急地说道。 祂要的不是道歉,也不是赔罪。 祂想从可爱的凡人口中听见的,不是这些话语,而是—— 「谢谢祢。」 从良彦口中吐露的话语,完全出乎须势理毘卖的意料之外,令祂愕然地瞪大双眼。 「谢谢祢,须势理毘卖。」 莫说在脚边卷起尾巴的黄金和大国主神,甚至连穗乃香都惊讶得瞠目结舌。 「我不是说过,在这些灯光之下,有许多人类吗?」 良彦在愣在原地的须势理毘卖身旁,再度指着夜景说道。 「不光是这里,如果连同全日本一起计算,应该有……呃,一亿……两千万人左右吧?」 良彦不记得确切的数字,便含糊其词,继续说道: 「总之,如果祢没有帮助大国主神,或许祂已经被须佐之男命杀掉了。若是如此,祂就无法建国。此外,如果祢没有允许大国主神和其他妻子生儿育女,人类也无法变得像现在这么多……或许我就不会存在。」 过去的齿轮只要有一个没嵌好,便不会有和现在一样的未来。和家人、朋友及其他所有人的缘分,都只限于今世。 「无论别人怎么说,祢都是日本人的妈妈。」 八矛神,大国主神啊。 还有我可爱的凡人。 「我还挺喜欢这个善妒、好强、酒量好,但其实个性纤细的妈妈。」 这是须势理毘卖一直问不出口的问题。 总是吞进肚子里的话语的答案。 尔等 爱 我吗? 须势理毘卖睁大的双眼无声地流下水滴。一个丧失自信、不确定丈夫与孩子是否仍爱着祂的人妻与人母,流下透明的泪水。泪水沿着訑的脸颊滑落至下巴,接着掉落地面、飞散开来。 「不过,光靠我的能力,要让大国主神改过自新太困难了。祢也知道,祂毕竟是大国主神,那种个性就是祂原本的特质。不过,如果奉祀祂的人变少,或许祂会改变性格吧。」 良彦一面说着可怕的话语,一面摸索口袋,寻找可以拭泪的物品,但是没能找到,便伸出手来,打算用自己的袖子替须势理毘卖拭泪。谁知大国主神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他的手臂,带着电离子一起硬生生地把他的手拉回来。 「干、干嘛?」 良彦忍不住回头看着大国主神,只见祂全身迸出火花,用充满威吓的眼神看着良彦。 「你还敢问……?」 祂用另一只电离子缠绕的手揪住良彦的胸口。 「别乱碰我老婆行不行~~~!」 「我只是想替妈妈擦眼泪而已啊!」 祂就不能识相一点吗?穗乃香趁着良彦和大国主神互相揪住对方的衣服时,递出一条手帕给须势理毘卖。 「……刚才祂也是这样。」 穗乃香淡淡地对脸上带泪、愣在原地的须势理毘卖说道。 「大国主神一定很爱祢吧。」 接过手帕的须势理毘卖,看着和良彦额头抵着额头、几乎快比起相扑的大国主神。祂信不过大国主神对自己的爱而离开神社是事实。祂测试的不只有凡人。祂心里感到不安:如果自己不在,不知丈夫会怎么做? 须势理毘卖柔和地叹一口气,嘴角放缓,肩膀慢慢地抖动起来。不久后,从形状优美的嘴唇解放的娇艳笑声窜上夜空。 这阵宛若弹奏出满天繁星的笑声,让穗乃香惊讶地张大眼睛。那是任何乐器和歌声都无法比拟的清朗乐音,光是聆听,胸口就有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再度听见这道声音时,良彦忍不住停下手来,露出笑容。 比起泪水,祂果然比较适合这种令周围都染上幸福的笑声。 「我真是个傻瓜。」 不久后,笑声平息,须势理毘卖一面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一面喃喃说道: 「对不起,良彦……对不起,老公。」 用不着测试,他们也会抓住这只逐渐变淡的手。 也会说爱祂。 大国主神扔下与祂僵持不下的良彦,奔向须势理毘卖。 「须势理,会温柔对待我的比卖很多,但是能够责备我的只有祢而已。」 大国主神牵起须势理毘卖的手,爱怜地看着祂的双眼。 「哎呀,这样我很吃亏耶,只有我扮黑脸啊?」 须势理毘卖带着仍然湿润的眼眸,故意闹脾气。 「那我换个说法吧。」 大国主神转动视线,思索片刻后说道: 「须势理,祢并不是众多妻子之一。」 祂抱住与祂一起通过考验的柔软身子。 「对我而言,祢是独一无二的心爱比卖。」 良彦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幕 ,又是感到温馨,又是觉得肉麻。或许正因为大国主神能够轻易说出这种思心的台词,所以才会桃花不断吧。 须势理毘卖面露苦笑,伸手环住丈夫的脖子,就和为了挽留大国主神而吟咏和歌的那时候一样。 「……回去吧,回我们的家。」 在街道的夜景和天空的交界,几颗星星眨了眨眼。 ※ 「祭祀神明的习俗一旦式微,就连大国主神的妻子也会变得不安定,这你可要谨记在心!」 目送大国主神和须势理毘卖返回出云之后,良彦便顺道送穗乃香回家。半路上,黄金用黄绿色的眼睛看着他,如此叮咛。 「唉,比起这个,大国主神和须势理毘卖的性格更让我意外。我觉得好累……」 宣之言书上盖着须势理毘卖的朱印——两个酒杯,旁边则是大国主神的威武剑印。 「为了神明的名誉,我得向你声明,那并非祂们平时的模样。在凡间仍然充满凡人感恩的祈祷及神威之时,祂们的模样更加光辉灿烂、神圣高雅、庄严……」 「啊,知道啦、知道啦。」 「你还是这副死样子,不听我说话……」 望着一人一神斗嘴的穗乃香,突然在转角停下脚步。 「……那我就在这里说再见了……」 说着,穗乃香转向良彦。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这只是举手之劳。再说,这次你也帮了我不少忙。」 良彦重新道谢。她凑巧在场,究竟是幸运或不幸?站在良彦的立场,拥有天眼、一样看得见神明的她在场,让良彦心里踏实许多。 穗乃香的视线游移片刻过后,才行了一礼,转向自己家。 「啊,穗乃香!」 良彦叫住她那黑发摇曳的背影。这么一提,有件重要的事他还没有问。 「你要什么时候去?只要是没有排班的日子,我都有空。」 穗乃香回过头来,讶异地歪着头,似乎不明白良彦在说什么。 「我是说草莓。你不是要把草莓送去给泣泽女吗?」 她不是说过要把成熟的鲜红色春天讯息,送去给那尊爱哭的女神吗? 「我也想探望祂,我们一起去吧。」 说着,良彦又慌忙追加一句: 「啊,当然,我是指如果你愿意的话……」 良彦窥探着反应淡薄的穗乃香。会不会是他太过鸡婆呢? 不久后,愣在原地的穗乃香大大地吸一口气,并在吐气的同时露出微笑。 「泽女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那是良彦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黄金在良彦脚边无奈地叹一口气,仰望淡墨色的天空,怀想着冰冷晚风背后的春天。 要点 神明讲座 4 出云大社原本有多高? 如果参考平安时代的《口游》【※平安时代由源为宪所着的儿童学习书籍。书中将初浅的知识编为歌谣,供官宦子弟诵读。】中「云太、和二、京三【※指当时的大型建筑物规模排名,第一名为出云大社,第二名为东大寺,第三名为京都御所的大极殿。】」这段记述,出云大社的本殿高约达四十八公尺,比约四十五公尺高的东大寺大佛殿还要高,同时是建盖在数根擎天而立的柱子上。不过,凭当时的技术,真的能够建造出这样的神社吗?这点长年以来一直备受怀疑。然而,西元二〇〇〇年,在出云大社境内的遗迹里发现了三根巨大的柱子,这些柱子分别由三棵大杉木为一组所组成,直径约有三公尺左右,而且位置和构造都和古代的巨大本殿设计图「金轮御造营差图」中描绘的模样类似,使得这个说法倏然增添许多真实性。 ※「金轮御造营差图」是出云国造千家家(出云大社宫司家)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图。大国主神所说的「国造」,指的即是宫司。 黄金:现在的本殿是在延享元年(西元一七四四年)建造的,之后历经三次修筑,并于平成二十五年(西元二〇一三年)进行了「平成大迁宫【※「迁宫」指修整社殿时,将神像或神座先移往他处,等修建好后再移回。】」。 后记 这个周末要去神社,下个周末也要去神社——如果这么说,周围的人都会傻眼,所以不敢说出其实今天也去了神社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 本书是我的第一本续集,写起来很快乐。能够再度见到良彦与毛茸茸的狐神这对搭档,更是让我开心极了。 这次也提到许多神明,在这里,我想要稍微补充一下黄金的〈神明讲座〉中未能充分解说的部分。 首先是少彦名神,訑在《古事记》中的名讳是「少名毘古那神」;奉祀祂时,使用的则通常是「少彦名命」这个名讳。不过在故事中,由于我觉得「少彦名神」听起来比「少名毘古那神」亲切,所以便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然而,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以后,我又发现一件事。 ——良彦和少彦名……撞名了……(后知后觉)。 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我想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但是到了第二集,主角的名字突然变成「达也」之类的,也很伤脑筋啊。 为什么我会把良彦取名为「良彦」呢?这么一提,构思这个故事时,我一直在反复播放「勇者良彦」的dvd,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此这般,虽然我真想质问过去的自己,但最后还是只能在「彦彦撞名」的状态下继续写下去。 至于穷神的故事,是由上一集出版时,在media works文库的网站上公开的短篇所增添、修改而成。良彦办理差事的时期,和穷神寄居时「品尝的东西」有些许的修改,其他部分基本上没有改变。 而泣泽女神这一章,写起来最辛苦的部分就是穗乃香。 其实穗乃香本来在第一集就该登场,但是良彦、毛茸茸的狐神和孝太郎之间的对手戏实在太多,这位女主角的戏分就被暂时删除,直到本集才风光亮相。由于在角色的设定上,她是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因此她不会说出「说明式的对白」,只好靠周围的人全力支援。结果,她还是占到了一个好位置。 最后是住家遭人类擅自改建的大国主神。在《古事记》中,祂是须佐之男命的六世孙,但是在《出云国风土记》中并没有这类记载。别的不说,既然须势理毘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大国主神如果是祂的六世孙,那岂不是整个乱了套?关于祂们的关系有各种说法,本作只采用须佐之男命与大国主神是岳父、女婿的说法。 顺道一提,少彦名神在本作中提及的「背黏土vs.忍大便」的比赛,是真的记载于《播磨国风土记》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只要上网搜寻,便能找到浅显易懂的摘要文。 以下是谢词。 购买第一集的读者应该大半都是冲着封面买的——继上一集之后,くろのくろ老师又绘制了连我都不禁萌生这种想法的插画。看到草稿时,我就已经兴奋不已。真的很谢谢您!接着,是一再自动地收留寄来书籍的「unluckys」,真的很抱歉,我还是一样毫无计划……或许那些书籍已经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就请当作是室内装潢,把它们留下来吧!再来是经常提供感想及指正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还有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真的很感谢你们大力支持我写下第一本续集。谢谢你们耐心地聆听我那些依然冷门的话题,希望这对打工族与毛茸茸狐神的拍档,下次也能、下次也能(因为很重要,所以要说两次)继续受到你们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温暖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后会有期! 二〇一四年三月吉日 望着开始绽放花朵的氏神樱树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神明讲座」参考的网站 牛天神 北野神社官方网站 岛根县立古代出云历史博物馆官方网站 这个周末要去神社,下个周末也要去神社——如果这么说,周围的人都会傻眼,所以不敢说出其实今天也去了神社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 本书是我的第一本续集,写起来很快乐。能够再度见到良彦与毛茸茸的狐神这对搭档,更是让我开心极了。 这次也提到许多神明,在这里,我想要稍微补充一下黄金的〈神明讲座〉中未能充分解说的部分。 首先是少彦名神,訑在《古事记》中的名讳是「少名毘古那神」;奉祀祂时,使用的则通常是「少彦名命」这个名讳。不过在故事中,由于我觉得「少彦名神」听起来比「少名毘古那神」亲切,所以便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然而,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以后,我又发现一件事。 ——良彦和少彦名……撞名了……(后知后觉)。 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我想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但是到了第二集,主角的名字突然变成「达也」之类的,也很伤脑筋啊。 为什么我会把良彦取名为「良彦」呢?这么一提,构思这个故事时,我一直在反复播放「勇者良彦」的dvd,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此这般,虽然我真想质问过去的自己,但最后还是只能在「彦彦撞名」的状态下继续写下去。 至于穷神的故事,是由上一集出版时,在media works文库的网站上公开的短篇所增添、修改而成。良彦办理差事的时期,和穷神寄居时「品尝的东西」有些许的修改,其他部分基本上没有改变。 而泣泽女神这一章,写起来最辛苦的部分就是穗乃香。 其实穗乃香本来在第一集就该登场,但是良彦、毛茸茸的狐神和孝太郎之间的对手戏实在太多,这位女主角的戏分就被暂时删除,直到本集才风光亮相。由于在角色的设定上,她是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因此她不会说出「说明式的对白」,只好靠周围的人全力支援。结果,她还是占到了一个好位置。 最后是住家遭人类擅自改建的大国主神。在《古事记》中,祂是须佐之男命的六世孙,但是在《出云国风土记》中并没有这类记载。别的不说,既然须势理毘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大国主神如果是祂的六世孙,那岂不是整个乱了套?关于祂们的关系有各种说法,本作只采用须佐之男命与大国主神是岳父、女婿的说法。 顺道一提,少彦名神在本作中提及的「背黏土vs.忍大便」的比赛,是真的记载于《播磨国风土记》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只要上网搜寻,便能找到浅显易懂的摘要文。 以下是谢词。 购买第一集的读者应该大半都是冲着封面买的——继上一集之后,くろのくろ老师又绘制了连我都不禁萌生这种想法的插画。看到草稿时,我就已经兴奋不已。真的很谢谢您!接着,是一再自动地收留寄来书籍的「unluckys」,真的很抱歉,我还是一样毫无计划……或许那些书籍已经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就请当作是室内装潢,把它们留下来吧!再来是经常提供感想及指正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还有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真的很感谢你们大力支持我写下第一本续集。谢谢你们耐心地聆听我那些依然冷门的话题,希望这对打工族与毛茸茸狐神的拍档,下次也能、下次也能(因为很重要,所以要说两次)继续受到你们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温暖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后会有期! 二〇一四年三月吉日 望着开始绽放花朵的氏神樱树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神明讲座」参考的网站 牛天神 北野神社官方网站 岛根县立古代出云历史博物馆官方网站 这个周末要去神社,下个周末也要去神社——如果这么说,周围的人都会傻眼,所以不敢说出其实今天也去了神社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 本书是我的第一本续集,写起来很快乐。能够再度见到良彦与毛茸茸的狐神这对搭档,更是让我开心极了。 这次也提到许多神明,在这里,我想要稍微补充一下黄金的〈神明讲座〉中未能充分解说的部分。 首先是少彦名神,訑在《古事记》中的名讳是「少名毘古那神」;奉祀祂时,使用的则通常是「少彦名命」这个名讳。不过在故事中,由于我觉得「少彦名神」听起来比「少名毘古那神」亲切,所以便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然而,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以后,我又发现一件事。 ——良彦和少彦名……撞名了……(后知后觉)。 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我想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但是到了第二集,主角的名字突然变成「达也」之类的,也很伤脑筋啊。 为什么我会把良彦取名为「良彦」呢?这么一提,构思这个故事时,我一直在反复播放「勇者良彦」的dvd,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此这般,虽然我真想质问过去的自己,但最后还是只能在「彦彦撞名」的状态下继续写下去。 至于穷神的故事,是由上一集出版时,在media works文库的网站上公开的短篇所增添、修改而成。良彦办理差事的时期,和穷神寄居时「品尝的东西」有些许的修改,其他部分基本上没有改变。 而泣泽女神这一章,写起来最辛苦的部分就是穗乃香。 其实穗乃香本来在第一集就该登场,但是良彦、毛茸茸的狐神和孝太郎之间的对手戏实在太多,这位女主角的戏分就被暂时删除,直到本集才风光亮相。由于在角色的设定上,她是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因此她不会说出「说明式的对白」,只好靠周围的人全力支援。结果,她还是占到了一个好位置。 最后是住家遭人类擅自改建的大国主神。在《古事记》中,祂是须佐之男命的六世孙,但是在《出云国风土记》中并没有这类记载。别的不说,既然须势理毘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大国主神如果是祂的六世孙,那岂不是整个乱了套?关于祂们的关系有各种说法,本作只采用须佐之男命与大国主神是岳父、女婿的说法。 顺道一提,少彦名神在本作中提及的「背黏土vs.忍大便」的比赛,是真的记载于《播磨国风土记》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只要上网搜寻,便能找到浅显易懂的摘要文。 以下是谢词。 购买第一集的读者应该大半都是冲着封面买的——继上一集之后,くろのくろ老师又绘制了连我都不禁萌生这种想法的插画。看到草稿时,我就已经兴奋不已。真的很谢谢您!接着,是一再自动地收留寄来书籍的「unluckys」,真的很抱歉,我还是一样毫无计划……或许那些书籍已经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就请当作是室内装潢,把它们留下来吧!再来是经常提供感想及指正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还有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真的很感谢你们大力支持我写下第一本续集。谢谢你们耐心地聆听我那些依然冷门的话题,希望这对打工族与毛茸茸狐神的拍档,下次也能、下次也能(因为很重要,所以要说两次)继续受到你们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温暖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后会有期! 二〇一四年三月吉日 望着开始绽放花朵的氏神樱树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神明讲座」参考的网站 牛天神 北野神社官方网站 岛根县立古代出云历史博物馆官方网站 这个周末要去神社,下个周末也要去神社——如果这么说,周围的人都会傻眼,所以不敢说出其实今天也去了神社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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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买第一集的读者应该大半都是冲着封面买的——继上一集之后,くろのくろ老师又绘制了连我都不禁萌生这种想法的插画。看到草稿时,我就已经兴奋不已。真的很谢谢您!接着,是一再自动地收留寄来书籍的「unluckys」,真的很抱歉,我还是一样毫无计划……或许那些书籍已经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就请当作是室内装潢,把它们留下来吧!再来是经常提供感想及指正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还有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真的很感谢你们大力支持我写下第一本续集。谢谢你们耐心地聆听我那些依然冷门的话题,希望这对打工族与毛茸茸狐神的拍档,下次也能、下次也能(因为很重要,所以要说两次)继续受到你们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温暖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后会有期! 二〇一四年三月吉日 望着开始绽放花朵的氏神樱树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神明讲座」参考的网站 牛天神 北野神社官方网站 岛根县立古代出云历史博物馆官方网站 这个周末要去神社,下个周末也要去神社——如果这么说,周围的人都会傻眼,所以不敢说出其实今天也去了神社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 本书是我的第一本续集,写起来很快乐。能够再度见到良彦与毛茸茸的狐神这对搭档,更是让我开心极了。 这次也提到许多神明,在这里,我想要稍微补充一下黄金的〈神明讲座〉中未能充分解说的部分。 首先是少彦名神,訑在《古事记》中的名讳是「少名毘古那神」;奉祀祂时,使用的则通常是「少彦名命」这个名讳。不过在故事中,由于我觉得「少彦名神」听起来比「少名毘古那神」亲切,所以便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然而,采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以后,我又发现一件事。 ——良彦和少彦名……撞名了……(后知后觉)。 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我想用「少彦名神」这个名字;但是到了第二集,主角的名字突然变成「达也」之类的,也很伤脑筋啊。 为什么我会把良彦取名为「良彦」呢?这么一提,构思这个故事时,我一直在反复播放「勇者良彦」的dvd,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此这般,虽然我真想质问过去的自己,但最后还是只能在「彦彦撞名」的状态下继续写下去。 至于穷神的故事,是由上一集出版时,在media works文库的网站上公开的短篇所增添、修改而成。良彦办理差事的时期,和穷神寄居时「品尝的东西」有些许的修改,其他部分基本上没有改变。 而泣泽女神这一章,写起来最辛苦的部分就是穗乃香。 其实穗乃香本来在第一集就该登场,但是良彦、毛茸茸的狐神和孝太郎之间的对手戏实在太多,这位女主角的戏分就被暂时删除,直到本集才风光亮相。由于在角色的设定上,她是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因此她不会说出「说明式的对白」,只好靠周围的人全力支援。结果,她还是占到了一个好位置。 最后是住家遭人类擅自改建的大国主神。在《古事记》中,祂是须佐之男命的六世孙,但是在《出云国风土记》中并没有这类记载。别的不说,既然须势理毘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大国主神如果是祂的六世孙,那岂不是整个乱了套?关于祂们的关系有各种说法,本作只采用须佐之男命与大国主神是岳父、女婿的说法。 顺道一提,少彦名神在本作中提及的「背黏土vs.忍大便」的比赛,是真的记载于《播磨国风土记》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只要上网搜寻,便能找到浅显易懂的摘要文。 以下是谢词。 购买第一集的读者应该大半都是冲着封面买的——继上一集之后,くろのくろ老师又绘制了连我都不禁萌生这种想法的插画。看到草稿时,我就已经兴奋不已。真的很谢谢您!接着,是一再自动地收留寄来书籍的「unluckys」,真的很抱歉,我还是一样毫无计划……或许那些书籍已经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就请当作是室内装潢,把它们留下来吧!再来是经常提供感想及指正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还有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真的很感谢你们大力支持我写下第一本续集。谢谢你们耐心地聆听我那些依然冷门的话题,希望这对打工族与毛茸茸狐神的拍档,下次也能、下次也能(因为很重要,所以要说两次)继续受到你们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温暖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后会有期! 二〇一四年三月吉日 望着开始绽放花朵的氏神樱树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神明讲座」参考的网站 牛天神 北野神社官方网站 岛根县立古代出云历史博物馆官方网站 说书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夏平秋 为神者,好正直之事,亦好清净之事。 是以拜神应先端正己心,清净己身, 心无旁骛,虔诚拜祷,方为真信徒。 吉田松阴 予其妹儿玉千代家书 「神道」和其他闻名全球的宗教不同,没有体系化的教义。这是因为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出言主张或议论关于神明之事是种踰越神明意志的行为,怀着「不妄语」的思想生活之故。 然而,在这样的种道之中仍有两项重要的德目,就是「正直」和「清净」。净身和净化仪式都被视为重要的活动,而侍奉神明的人则被要求要有一颗明净正直的心。这一点在神明委任皇位继承的宣诏之中也曾提及。 「正直和清净啊……」 当时正下着雨。 滋润大地的甘露,一滴又一滴从带着忧郁之色的云层间掉落。落下的雨水沿着屋顶滑落,化为屋檐的水滴,在下方展开鲜艳叶片的大吴风草上弹跳。雀跃的青蛙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开了。一名少年在为香客而设的休憩所里望着这片风景避雨。他的轻喃声混在雨声里。 「这也适用于差使吗?」 我看着少年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端正脸庞,点头肯定。平时我常提起的那位前任差使,也是符合这种条件的凡人——即使他是个对神明毫无敬畏之意、说话又无礼的毛头小子亦然。 「我懂了,不过我觉得担子好重。」 少年苦笑似地叹一口气,从他的脖子上冒出的绿色绪带与他手上的宣之言书相连。身为现任差使的他也被要求「正直」与「清净」这两个条件。 「不过,我想重要的应该是努力做到的心意吧。」 雨势逐渐转弱,不久后天空便放晴,如珍珠般明亮的天空从云层间露出来。宫司走出社务所,在潮湿的地面上滑了一大跤。少年见状,百般无奈地站起来。 「明朗、纯净、公正、刚直,换句话说,就是像小孩股纯真无邪。不过,也不用连滑倒的姿势都学小孩吧?」 我混在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神职人员之中,一面看着背对我的少年搀扶起浑身泥土的宫司,一面思考待会儿要跟他说哪段故事。 关于这位在不尽人意的人世中浮浮沉沉,却不曾在神明面前说谎或打马虎眼的差使,我还有数不尽的逸事可以说。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一尊 天降设计师 一 新学期即将开始前的星期六,京都正值樱花盛开的季节,观光客比平时更多,不时可见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拉着大行李箱的外国人身影,也可看见身穿法被、积极宣传人力车观光的车夫。天空一片清朗,只有些许积云;种植在冈崎渠道边的樱花树,随着春风摇曳着沉甸甸的淡红色枝桠。 为了替母亲跑腿,穗乃香在上午来到位于闹区的百货公司,而在橱窗里发现一件让人联想到樱花的淡粉红色洋装。她忍不住停下脚步,视线全被那件洋装柔软的渐层雪纺质地及缩腰设计给吸引了。她暗想着「好可爱」,却又被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身影拉回现实。 今天的穗乃香穿着白色薄外套,外套里是灰色的开襟羊毛衫和黑色裙子。拥有天眼这种特殊能力的穗乃香难以融入同学们的圈子里,总是尽可能避免引人注目,几乎没有穿过色调鲜艳的洋装。 穗乃香又看了橱窗里的洋装一眼。如果自己穿上这件洋装——她忍不住想像,又连忙打消念头。就算她穿上了又怎么样?会有人赞美她吗?反正铁定不适合她。 「大姐姐。」 就在穗乃香迈开脚步、打算尽快办完母亲交代的杂务时,背后有道口齿不清的童音叫住她。回头一看,一个小学生年纪的小女孩正仰望着她。小女孩顶着鲍伯头和红色贝雷帽,打着藏青底的白点长领带,身穿女用衬衫和与帽子成套的鲜红色开襟羊毛衫,下半身则是衬裤型的黑色短裤加上小猫图案的裤袜。一身花俏装扮的小女孩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拉着穗乃香的外套衣摆。 「这附近有在卖洋装,要不要去看看?」 「咦……」 这是新型的揽客手法吗?穗乃香望向小女孩所指的方向,看见铺在步道一角的野餐垫上陈列着几件折好的衣服。 穗乃香寻找着小女孩的家长,却没看见类似的身影。别的不说,擅自在那种地方摆摊,没有违法吗? 小女孩完全无视于穗乃香的困惑,抓着她的外套,硬生生地把她拉向摊位。 「看一下就好,不买也没关系。」 「呃……」 「快快快,一下子就好。」 「可是……」 面对迟迟不肯答应的穗乃香,小女孩的表情逐渐变得急切起来。 「我觉得大姐姐一定能懂我的品味……」 小女孩说话依然口齿不清,眼神却渐渐发直。 「……偶尔有个人称赞我做的洋装可爱,又有什么关系?」 小女孩抓着穗乃香的外套,自嘲地微微垂下头来,歪着嘴巴忿忿不平地说道。 「反正世间就是无法理解我独特的品味……」 穗乃香感受到某种危机,不禁困惑起来。这种愤世嫉俗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小女孩拥有如此可爱的外貌,嘴里吐露的却是对世间的不满,让人莫名胆寒。 小女孩察觉到穗乃香的困惑,猛然抬起头来,并再度露出可爱的笑脸缓和气氛。 「不过大姐姐的眼睛很特别,一定能懂……」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眨了两、三次眼,并配合小女孩的视线高度蹲下来。仔细想想,水井里的祂个子也和这个小女孩差不多。 「……你该不会是……」 穗乃香带着某种预感问道。刚见面就突然提及她的眼睛,这代表—— 「……神明吧?」 ¤ 「天棚机姬神?」 在穗乃香与小女孩相遇约一小时后,大好天气还关在家里打线上游戏的良彦迎接了突然来访的她们。 「对。我本来在高天原织神衣,天照太御神移驾到伊势神宫后,我就和孙女一起在附近的神社侍奉祂,这两、三年来都是在人间做洋装。」 家人都外出不在,良彦请她们进入客厅,并端出麦茶招待,天棚机姬神津津有味地喝光了麦茶。祂的外表看来像是小学三年级,和泣泽女神差不多,但是眼前的祂打扮得和人类一样花枝招展,很难认出祂是神明,而且祂还拿着一个圆鼓鼓的黑色波士顿包。 「对不起……突然跑来……」 领着天棚机姬神前来的穗乃香,以困惑不安的神情望着身旁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祂……」 根据穗乃香所言,她不是在神社,而是在路上被天棚机姬神叫住。某个在夜晚的闹区吃吃喝喝的女神和祂那上酒店的老公也是这副德行,看来神明其实挺适应人间的。至于这是好是坏,良彦就不知道了。 「天棚机姬神的名字刚才不就出现在宣之言书上头吗?」 黄金叼着宣之言书来给搞不清楚状况的良彦。 「有吗?」 「你就只有在电脑上打妖怪的时候才会展现异常的专注力……」 黄金深深地叹一口气,良彦一脸不悦地从祂口中接过宣之言书。一专注于某件事就看不见周围,是他小学时代的联络簿上也常常被老师提及的毛病。 「这么说来,这就是正式的差事……」 良彦确认了最新的页面上的确出现用淡墨写下的「天棚机姬神」之名,又瞥了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稚嫩女神一眼。 「话说回来,为什么祢如今在人间做洋装?」 祂本来是在织绅衣,为何突然转换目标? 天棚机姬神歪头思索、搜寻言词之后,才开口说道: 「差使大人,你一定知道天之石屋户的故事吧?」 良彦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四处游移。 「……我、我当然知道啊!天之石屋户嘛……就是那个雨水把岩石……对不起,其实我不知道……」 良彦坦白招来,黄金感叹地摇头。 『须势理毘卖来的时候,你不是看过《古事记》吗?那个故事在《古事记》里也有记载,非常有名。」 「是、是吗?」 良彦忍不住望向穗乃香,只见她也静静地点头。 「我记得是天照太御神闭门不出的故事……」 黄金接过穗乃香的话头,继续说明: 「神代,天照太御神因为亲生弟弟须佐之男命胡作非为而大发雷霆,便把自己关进洞穴里,并用巨大的岩石堵住洞口。身为太阳神的女神拒不露面,使得世界被黑暗包围,永不天明的夜晚一直持续下去……」 困扰的众神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让天照太御神离开洞穴。有的神明为了招来早晨而让鸡啼叫;有的神明用最好的品质及技术制作出神器和供品;还有神明故意设宴喧闹,吸引天照太御神的注意。结果,对外头的情况感到好奇的天照太御神,终于从岩缝间探出头来,其他神明趁机将祂拉出来,早晨才得以回到世上。 「……原来早在一言主之前,就已经有茧居族神明啦……」 良彦喃喃说道。因为弟弟胡作非为而气得闭门不出这一点,也很像人类。 「当时,我为关在洞穴里的天照太御神织了神衣。」 天棚机姬神并拢穿着小猫图案裤袜的脚,重新坐好,并自豪地挺起胸膛说道。然而,祂随即又垂下肩膀,叹一口气。 「……不过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 「虽说现在仍受到伊势的庇护,但是尔和大国主神等赫赫有名的神明相比,在凡人间的知名度还是偏低。因为尔的名字并未出现在《古事记》上。」 黄金用黄绿色眼睛看着天棚机姬神说道。 「咦?祂没有出现在《古事记》里吗?有这种事?」 良彦反问,黄金点了点头。 「虽然两本书中都有提及石屋户的故事,但是后来编纂的《古语拾遗》里才有提到这尊女神的名字。」 听了黄金的说明,良彦生硬地重复「古语拾遗」这个名字。即使是对日本史了解不多的良彦也听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但是他从未听过《古语拾遗》。话说回来,为什么史书的种类这么多?他们就不能汇整成浅显易懂的一册吗? 「要凡人忠实汇整所有太古的历史的确是强人所难,所以像我这样名字在正史或《古事记》中从未出现过的神明并不少见……」 天棚机姬种露出困扰的笑容,但随即又低声说道: 「……虽然我并不介意,可是老实说,还是不太爽……」 听见这句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的低沉声音,良彦不禁凝视眼前的神明。这道宛若诅咒整个世界、愤世嫉俗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然而,天棚机姬神却若无其事地摇晃娇小的身体,叹一口气。 「我织的神衣因为石屋户风波而一夜成名,当时在众神之间大为流行,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含蓄的传统花色,每天都收到成堆的订单。」 天棚机姬神回想起当年,望着天花板一脸陶醉地说: 「我不眠不休地纺绢丝、踩织布机,为了回应大家的期待拼命努力!可惜的是……好景不常……」 说到这儿,天棚机姬神顿了一顿,垂下肩膀,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之色。 「曾几何时,我织的衣服不再受欢迎,订单也急遽减少,最后甚至归零……我连养蚕的饲料钱都筹不出来……」 天棚机姬神缩起背部,用力握紧膝盖上的拳头。 「这几年,我和孙女一起住在伊势附近的种社里,制作进献给天照太御神的神衣……我知道这是件很光荣的差事,但是不管经过多少年,我依然无法释怀……从前我做的衣服风评那么好,为何突然乏人问津……」 良彦本来以为天棚机姬神会哭出来,谁知弛双眼发直,恨恨地说: 「……每个家伙都一样,翻脸跟翻书一样快……」 果然不是听错,良彦哑然无语地凝视眼前外貌幼小的神明。这种低沉的声音到底是从那娇小身躯的哪个部位发出来的? 天棚机姬神察觉到良彦的视线,连忙打直腰杆,双手在脸庞前交握,摆出可爱的表情,示意祂相当困扰。 「所以我就想,或许人间会接受我的衣服,才开始做洋装。」 天棚机姬神眨了眨大眼睛,凝视着良彦。这副模样的祂,竟会发出刚才那般充满怨念的声音,着实超乎良彦想像。 「……原、原来如此……」 就某种意羲而言,或许祂才是最令人害怕的神明。良彦带着双重意义如此喃喃自语,并喝了口麦茶,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时窥见的天棚机姬神黑暗面实在对心脏有害。倒是穗乃香似乎早已知道天棚机姬神的双面性格,并不怎么惊讶。话说回来,她本来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很难看出她的情绪。 「我是不知道神明做的衣服长什么样子啦,不过布料应该很华美吧?眼光高一点的人或许肯高价购买……」 如果不行,就放到网拍上如何? 听了良彦的话语,穗乃香寻找着书词说道: 「……嗯,所以我起先也觉得应该没问题……」 在穗乃香视线前方的天棚机姬神再度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接不到订单以后,我也不是成天发呆。我自行分析过,认为我的衣服卖不出去,是因为设计一成不变。」 「设计?」 面对这意外的告白,良彦瞪大眼睛。 「对,所以我决定在日新月异的人间磨练品味。我把工作交给孙女,离开神社,努力学习巴黎时装秀等拥有世界最尖端之誉的时尚潮流。然后,我终于做出令我满意的洋装!」 说着,天棚机姬神打开祂带来的波士顿包,从里头拿出一件又一件衣服,排列在地板上。 领口有着无数金色长针的透明绕颈式衬衫,缝着恶心又写实的立体眼珠的t恤,垫肩异常高耸、穿了以后八成会变成涂壁妖怪(注:源自日本福冈緜的妖怪。走在夜路上,若前方突然冒出一道无法让人绕过去的墙壁,便是妖怪「涂壁」。)的圆点外套,几乎整个胸部都露出来、只剩袖子的萤光绿衬衫,还有用透明矽胶制作、看来活像是洗发帽的帽子,不知何故每一面都带刺的面罩,以及没地方可以伸头和伸手的粉红色毛茸茸神秘球体。 「真、真的假的……」 面对波士顿包里出现的各种完全违背自己审美观的衣服,良彦不禁倒抽一口气。他该把这些当作衣服吗?还是称之为大冒险? 「现在人间流行这种衣服吗……?」 连黄金也一脸诧异地询问良彦。 「不,该怎么说呢?这未免太……」 虽然当着本神的面有点难以启齿,可是这些衣服实在搞怪过了头,良彦根本搞不清这是时尚还是艺术。 「这是我个人史上投注了最多心力的作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全都乏人间津!」 天棚机姬神握紧拳头,用口齿不清的语调拼命陈诉。 「这明明是我在人间学到的设计,却没有半个人靠过来看!」 「……我想也是。」 「就连天眼的大姐姐看了都哑然无语!」 「我想也是……」 良彦对面无表情的穗乃香投以同情的视线,不禁好奇她看见这些商品时是什么表情。 天棚机姬神的视线垂落地板,再度恨恨地说道: 「……居然没人明白这些作品的优点,他们全都有眼无珠吗……」 ——好恐怖。 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气,打了个寒颤。身旁的黄金则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垂下耳朵。天棚机姬神有着可爱的外貌和口齿不清的稚嫩童音,因此放低声调说话时的落差让人觉得格外恐怖。 天棚机姬神抬起头来,再接再厉地向良彦推销自己的作品。 「差使大人,你觉得如何!如果有想要的,尽管说别客气!这个面罩怎么样?你是差使,外貌却有点软弱,戴上这个看起来强悍多了,应该不错!」 「不,我……」 良彦觉得祂刚才好像顺口损了自己一句,是他太多心吗? 「不然这个参考花田设计出来的球体呢?这是很流行的头套喔!戴起来很可爱!」 「这根本不是衣服嘛!」 老实说,若问良彦想不想要,他可答不上来。他完全想不出要如何把这些衣物应用到日常生活之中。 遭良彦拒绝,饶是天棚机姬神也不由得垂下肩膀,跌坐在沙发上。 「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居然没人懂得我的品味,真是岂有此理……我明明值得更好的评价啊……」 天棚机姬神凝视着自己的小手,叹一口气。 「果然是因为我的力量已经不比当年吗……」 见到祂的模样,黄金用同情的语气说: 「在日本皇纪两千六百多年的现在,凡人是用机器缝制衣服。更何况现在奉祀尔的神社很少。织神衣的天棚机姬神的力量也随着时代衰退了吗……」 说着,黄金对良彦投以纠缠的视线,良彦则苦着脸回望祂。良彦知道黄金是在暗指原因出于人类祭神不足,但是光对他一个人抱怨也没用啊。他现在已经在当差使了,真希望黄金别再拿这点责备他。再说,这回的问题似乎不是出在力量方面。 「所以说,天棚机姬神,祢要交办给我的差事是什么?」 良彦在天棚机姬神面前蹲下来,望着祂的眼睛问道。虽然黑暗面隐约可见,但天棚机姬神对衣服的热情是真的,否则祂就不会特地跑去观摩巴黎时装秀。只不过良 彦觉得,祂的才能似乎用错方向。 「良彦先生一定会帮忙祢。」 穗乃香也在一旁帮腔,鼓励天棚机姬神说: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也会帮忙的。」 天棚机姬神沉默下来,思索片刻,又仰望穗乃香,点了点头,以示祂做好觉悟,才对良彦说出祂要交办的差事。 「求求你差使大人,请找出能够接受我做的衣服的凡人!」 ¤ 「良彦,你打算怎么做?」 接下天棚机姬神交办的差事,而宣之言书上头的神名也上了墨之后,良彦带着天棚机姬神再度来到街上。到了午后,由于气温上升,随处可见把外套或夹克拿在手上的行人,良彦自己也因为温暖的春天空气而卷起衬衫袖子。 「就算来到这种人多的地方,我也不认为你能轻易找到喜欢那些衣服的凡人。」 黄金在良彦身旁仰望着他,小声说道。 「嗯,我知道。」 连不穿洋装的黄金都这么说了,要在日本国内找到懂那种品味的人类想必很难吧。 「我是想先让祂看看现在日本人之间流行的是哪种衣服。比起让人类喜欢上祂现有的衣服,还不如请祂做些迎合大众口味的衣服要来得容易多了,对吧?」 良彦望着走在前头的穗乃香和天棚机姬神,为自己想出的好主意沾沾自喜。就良彦所见,天棚机姬神制作的衣服缝工精细,技术层面上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在于祂那种充满艺术气息的品味。 「只要祂肯做一件普通点的衣服,马上就能找到中意的人类……」 说到这里,良彦瞥了身旁一眼,却发现刚才还在的毛茸茸背影忽然消失了。 「咦?奇怪,黄金呢?」 良彦连忙环顾四周,只见有只狐狸在贩售烤酱油丸子的日式点心店门前,一脸羡慕地看着人们买丸子吃。 「那家伙……」 良彦按着太阳穴。祂明明是从太古时代就存在的方位神,为什么这么热爱甜食啊? 发现良彦停步而回过头来的穗乃香看出是怎么一回事,从包包里拿出钱包说: 「我去买……」 「不,穗乃香,别宠坏祂。」 要是每次都买给祂,会对今后良彦的荷包不利。良彦制止穗乃香,缓缓绕到用无奈眼神目送购买樱饼的情侣离去的黄金背后,接着用手臂环住祂的前脚下方,将祂抱起来。 「干、干什么,良彦!放我下来!」 「我不放。还有,别露出那种饥渴的眼神。」 「我、我才没有露出那种眼神!只是观察一下而已!」 「祢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耶。」 良彦抱着黄金走过斑马线,来到穗乃香和天棚机姬神相遇的百货公司前才把黄金放下来。黄金打从刚相识起,就坚持「对人类的食物没兴趣」的一贯主张,但良彦早就看穿祂只是死鸭子嘴硬。最近祂对食物的兴趣可说是与日俱增。 「方位神老爷和差使大人感情很好呢。」 目睹整个过程的天棚机姬神如此说道,黄金气愤地反驳: 「怎么可能!我跟着这小子,只是为了要求他重新履行差事!」 「不用害臊嘛。」 「我没有害臊!」 「对了,你的毛皮很漂亮,拿来当素材应该挺有意思的。」 「别、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唯一的一套毛皮!我才不会给祢!」 良彦无视抓着黄金尾巴的天棚机姬神,视线滑向百货公司前形形色色的行人们身上。其中最引他注目的便是身穿春意盎然的粉色系服装的女性们,感觉连周遭景色也跟着亮丽起来。 「棚机姬,祢看看。」 良彦呼唤兴味盎煞地望着黄金的蓬松毛皮的天棚机姬神。 「附近行人穿的衣服,就是现在人间流行的衣服。」 放眼望去,没看见戴着带刺面罩或粉红色头套的人。 「刚才祢给我看的衣服也不错,就是有点……不符合人类的喜好……」 「可是,那是我依据视察欧美流行时尚时产生的灵感做成的衣服耶!」 说着,天棚机姬神再度从波士顿包中拉出衣服。 「像这件绕颈式衬衫,就是以丰臣秀吉的头盔为原型做成的;而这件露肚装,则是参考护腕制作的!换句话说,我把在外国找到的灵感和日本特有的文化融合起来,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之下展现出走在时代尖端的超现实主义……」 「知、知道了知道了!虽然我不懂祢在讲什么,但是我知道祢很讲究!」 见祂的说明似乎没完没了,良彦连忙喊停。良彦没有足以对天棚机姬神说出长篇大论的时尚知识或品味,要是祂搬出理论来进攻,良彦一下子就得举白旗投降。 「可、可是,你看看周围,有人穿那种衣服吗?」 良彦配合天棚机姬神的视线高度,和祂一起环顾周围。 「没有。」 「对吧?祢做的衣服很棒,但是该怎么说呢?门槛好像太高……」 「门槛太高……」 天棚机姬神喃喃说道,又嘀咕一句: 「这样就太高……凡人到底是多低空飞行啊……」 良彦望向远方,刻意忽视这道夹杂在街道喧嚣声中的低沉声音。说话这么毒辣的神明也挺少见的。 天棚机姬神随即又猛然抬起头来,斗志高昂地握着拳头。 「那就去寻找能够跨过这道高门槛的凡人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愧是独自前往欧美修行的神明,心根本是铁打的,不会轻易改变方针。不过,若是直言祂的品味有问题,一定会伤到祂的自尊。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伤害祂呢?良彦抱头苦恼。这尊过度积极的女神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有点麻烦了。 「穗乃香……」 良彦正想回头向穗乃香求助,却发现她没在听他们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斜后方的店家橱窗。 「怎么了?」 听到良彦呼唤,穗乃香露出罕见的慌张神色,将视线从橱窗上移回来。 「啊,没什么……」 「你喜欢那件衣服吗?」 天棚机姬神循着穗乃香的视线望向橱窗里的粉红色洋装。面对祂的质问,穗乃香的视线微微摇曳,并撇开了眼睛。 「不、不是……」 良彦也跟着望向那件洋装。虽然他对女性时尚没有研究,不过他觉得那种春意盎然的色调很可爱。 「眼光不错,但是款式未免太单调了吧?」 天棚机姬神站在橱窗前打量洋装,又打开从波士顿包里取出的素描簿,在上头迅速画下自己的设计稿。 「如果是这种款式,我倒想做做看。」 良彦和穗乃香窥探页面,只见素描簿上头画的是一件难以形容的奇特洋装,看起来像是融合了中世纪欧洲贵族喜爱的花俏洋装和铆钉皮夹克而成,已经完全找不到橱窗里那件可爱洋装的影子。 「如果你想要,我替你做一件吧?」 天棚机姬神一脸满意地询问,穗乃香顿时语塞。 「谢谢……可是,这个……」 「衣领部分就用黄金老爷的尾巴毛……」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给祢吗!」 看见天棚机姬神那种宛如瞄准猎物的眼神,黄金连忙抱住自己的尾巴。 看着一人二神的对话,良彦悄悄地抱头苦恼。起先他以为这件差事很快便能解决,现在看来,远比他想像得还要棘手许多。天棚机姬神若不改变心意,良彦就得去寻找能够接受祂品味 的人类。 「……不知道去原宿找不找得到……」 还是真的得放上网拍? 天棚机姬神一面参考黄金的毛皮,一面喜孜孜地再度摊开素描簿。良彦望着这样的祂,深深叹一口气。 二 接下天棚机姬神交办的差事之后,良彦和穗乃香买了些当红模特儿担任封面人物的女性时尚杂志给祂,并带祂去逛街,教导祂人类平时穿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衣服。他们也一再强调,时装秀上的模特儿穿着和一般人日常生活中的穿着完全不同,但天棚机姬神还是老样子,尽在素描簿上画些过度崭新的设计稿,而且每回混在跳蚤市场里摆摊都乏人间津,只有那道阴沉的嗓音变得越来越有魄力。 「我得想个办法……」 结束当天的打工之后,良彦在更衣室里看到别人带来的男性时尚杂志,如此沉吟。 天棚机姬神基于处在衣服环绕的环境下比较自在这个理由,径自把良彦的衣柜拿来当作寝室,因此良彦要拿衣服时,还得经过衣柜里的女神同意才行。祂一下子嫌弃良彦只有运动裤,一下子嫌弃良彦的衬衫都是中规中矩的格纹花样:更烦人的是,即使良彦从未征求祂的建议,但每次出门前都得听祂对自己的装扮做些尖酸刻薄的评论。这样的生活已经令良彦濒临忍耐的极限。 「祂怎么不去穗乃香她家住啊……」 她们同为女性,比较没有顾虑。莫非承受这种不合理的待遇也是差使的命运?良彦觉得自己似乎该乖乖认命。 「啊,萩原。」 当良彦走出更衣室时,四十来岁的组长叫住他。组长是统率打工人员的正职员工,乍看之下温温吞吞的,不怎么可靠;但是思及他能够一手管理年龄各异的打工人员,良彦最近开始认为他其实相当精明干练。 「来,这个给你。刚才开夕会的时候忘记交给你。这个月也辛苦你了。」 他递出的是将在明天支付的本月薪资明细表。 「谢谢!」 良彦将薪资明细表举到头上,以略为夸张的动作恭恭敬敬地接下。薪资是直接汇入户头里,所以手上只有明细表,但是能够亲手拿到还是令他很开心。那些花在他根本不看的时尚杂志上的费用终于获得填补了。 良彦向组长低头行礼后离开办公室,边走边打开薪卖明细表。扣掉所得税之后的收入大约是十万日币,只有正职员工的六成左右。其中有三万要交给家里,再扣掉自己的手机通话费、交通费以及出社会以后固定分拨到储蓄上的金额,留在良彦手边的不过几万圆而已。担任差使的花费也得用这些钱支付,所以他过的是不容挥霍的生活。 「我的收入这么微薄,要带祂去能够接受那种品味的原宿或纽约很困难……」 良彦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走过了斑马线。这么一提,从前他曾不着痕迹地向大神陈情,希望能够补贴交通费给差使,但是至今仍未实现。 「咦?」 步向车站的良彦在马路边的超商前发现一顶眼熟的红色贝雷帽。天棚机姬神把平时带着的那只大波士顿包放在身旁,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一名担心祂的老妇人向祂搭话,祂回答「没事」,声音虽然开朗,但眼神整个发直。 「祢在干嘛啊……」 待一脸担心的老妇人离去之后,良彦出声呼唤天棚机姬神。 「啊,这不是差使大人吗?」 「祢又跑去哪里摆摊吗?」 为了避免挡到路人和超商的客人,良彦闪到一旁,配合天棚机姬神的视线高度蹲下来。 「对。我觉得人多的地方比较好,所以跑去车站前摆摊,结果被警察赶出来。」 天棚机姬神一脸困扰地嘿嘿笑了几声,用开朗的语气如此说明之后,又用低沉的声音恨恨地说道: 「……这个国家的警察什么时候变得比神明还要伟大啊?」 「警、警察只是在工作而已,祢可别恨他们……」 前去驱赶的警察想必没料到对方居然是神明吧。良彦心想,自己该早一点告诉天棚机姬神,在路边摆摊是需要许可的。 「别的不说,光是《古事记》和正史里头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就代表凡人根本不把我当成神明……」 天棚机姬神继续嘀咕,良彦尴尬地抓了抓脑袋。祂嘴上说不介意,其实根本是耿耿于怀。或许祂这种近似双重种格的性格正是起源于这件事。 「而且连一件也没卖出去……」 天棚机姬神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微笑,良彦带着最高等级的同情喃喃说道: 「……该怎么说咧?你的挑战精神很值得效法……」 即使衣服卖不出去、满嘴怨言,依然坚持到底这一点,让良彦极为敬佩。 良彦催促天棚机姬神一起前往车站。现在是平日的下午五点前,良彦希望赶在下班的交通颠峰期之前回家。 「干脆放到网路上试试看吧?应该比摆摊更容易让人看见。」 良彦边走边俯视身旁的红色贝雷帽,如此提议。现在良彦觉得,与其说服祂制作符合人类喜好的衣服,不如直接上网贩卖比较快。放上网拍,或许会有一、两个爱搞怪的人上钩。 「我不想在网路上卖衣服,因为我想看看买的人长什么样子。」 天棚机姬神抬起头来,断然拒绝。 「我要亲眼确认理解我的天纵之才的凡人,唯有这一点我绝不让步。」 天棚机姬神如此强调,良彦从喉咙深处「唔」了一声。如果祂把衣服放上网拍,良彦就可以装成别人买下,如今这招是不能用了。 「……哎,如果能在地球毁灭之前遇见这种人就好了……」 天棚机姬神呵呵一笑,低声说道。良彦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望着祂。无法完成差事,身为差使的他也有责任。 「啊,等一下。」 突然有股味道扑鼻而来,良彦抬起头,牵着天棚机姬神的手来到步道旁的日式点心店。那正是之前黄金一脸饥渴地逗留的商店。今天店家在店门前烤的是麻糬串,酱油的香气在四周飘荡。除此之外,还有卖萩饼及三色丸子等基本商品。 「祢想吃什么?」 良彦指着玻璃柜询问天棚机姬神。 「到目前为止,我这个差便没帮上任何忙,就让我聊表歉意。」 明天就是发薪日,他想小小挥霍一下,只是几百圆的花费应该无妨。眼神空洞的天棚机姬神听了表情变得开朗一些,指着玻璃柜说道: 「……我要这个绿色的。」 「莺饼啊?那来一份这个。我要三色丸子,还有……还要一个樱饼。」 良彦请笑容可掬的女店员替他打包樱饼,并把立刻可以吃的莺饼递给天棚机姬神。 「总之,祢先吃了这个,打起精神来吧!」 良彦不知道一个一百二十圆的莺饼能带给祂多少安慰,不过这是心意问题。 天棚机姬神从良彦手中接过莺饼,一脸诧异地仰望从钱包里拿出零钱的良彦。 「樱饼是买给谁的?」 良彦接过自己的三色丸子和外带的樱饼,结结巴巴地回答: 「哎,反正明天就发薪水……」 良彦先前才叫穗乃香别宠坏祂,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矛盾,但是只有他和天棚机姬神吃甜食,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我看那家伙很想吃……」 「……是给黄金老爷的?」 面对天棚机姬神的问题,良彦含糊地点头,一面吃着三色丸子一面走向车站。被当面这么一问,他总觉得有点难为情。虽然是对方不请自来而且赖着不走,但是朝夕相处之下,难 免会产生感情。 「走吧。」 良彦呼唤陷入沉思的天棚机姬神。 交互打量着良彦的背影和手上莺饼的天棚机姬神这才回过神来,紧追着他的身后而去。 ¤ 周末,良彦得知附近的公园有个自由参加形式的跳蚤市场,便带着天棚机姬神前往。这是地方政府主办的,无须事先申请也可以自由出入,活动目的似乎是让居民同乐,而不是赚钱。良彦先前希望天棚机姬神制作符合人类喜好的衣服,后来却被祂的热忱感动,因而转换方向,改为寻找肯买这种奇特艺术品的怪胎。 然而—— 「……完全卖不出去……」 良彦从家里的储物间拿出很久以前用过的露营椅,并用瓦楞纸板制作标价牌,穗乃香也前来帮忙;但是开卖至今已经过了四小时,虽然有人好奇地停下脚步,却没有人购买。 「没事没事,我习惯了!哎,与其说是习惯……」 天棚机姬神蹲在带刺的面罩旁,笑容满面地挥动双手以显示祂元气十足。但祂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喃喃说道: 「……还不如说是麻痹……?」 祂那副模样引发良彦的危机意识,他连忙抓住一脸好奇地在附近走动的黄金。 「黄金,祢也能够调整磁场,让普通的人类看见祢吧?祢用祢那毛茸茸的身体招揽一下客人嘛。」 如果有只狐狸,在脖子上挂着用瓦楞纸板和塑胶绳制成的「这里有最尖端的时尚服饰」牌子,在摊位附近四处走动,一定能够成为最佳宣传。 然而,果不其然,黄金回以冷冷的一瞥。 「为什么我得招揽客人!这是你接下的差事吧?」 「别这么古板嘛!只要随便绕一圈就好啦!」 「我拒绝。差使办理差事时,除了带路以外,我帮任何忙都是违反天理。」 「我还买樱饼给祢耶!」 「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呃……」 正当良彦和黄金争论之际,穗乃香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我可以带棚机姬去散散心吗……?」 穗乃香心怀顾虑地瞥了天棚机姬神一眼,只见祂正散发出足以把全身染黑的阴暗气息。 「好、好吧!摊位我来顾,麻烦你了。」 的确,若摊位上有个阴沉的小女孩,客人应该也不敢上门吧。良彦目送在穗乃香催促下迈开脚步的天棚机姬神,叹了一口气。这回的差事也很棘手。他真想接接看「替我买面包」或「替我打扫」这类简单明快的差事。 成为会场的公园里满是摊贩及顾客,相当热闹。有的摊位贩卖手工饰品及图画,有的摊位贩卖已经用不着的儿童服饰和婴儿用品,附近的清水烧陶瓷器摊则是贩售碗和茶杯,老夫妇和亲子们各自逛着感兴趣的摊位。 「话说回来……」 良彦盘坐在野餐垫上,瞥了身旁的狐神一眼。 「棚机姬应该是个明星设计师,为什么祂的衣服会突然乏人问津?」 虽然天棚机姬神认为是起因于祂的设计一成不变,但原因真的是如此吗? 「你认为有其他理由?」 黄金用黄绿色的眼睛望着良彦。良彦沉吟片刻,手肘抵在膝盖上,拄着脸颊。 「别的不说,神明会在意服装的款式吗?」 良彦不知道高天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莫非神衣也有过不过时的问题? 「棚机姬说现在祂的衣服不被接受,是因为力量衰退之故;但或许祂在高天原织的神衣不再受欢迎,只是因为当时力量就开始衰退了……」 虽然这只是其中一种看法,但似乎最为合理。 「不过,就算如此,那尊女神交办的差事是寻找喜欢祂衣服昀凡人。现在的你只能去找欣赏那种诡异衣服的凡人。」 听完黄金冷静的答复,良彦叹了口气说道:「说得也是。」的确,现在自己的使命不是探究棚机姬神的力量是几时衰退,而是卖掉祂那些发挥扭曲品味制作的衣服。 「……不过,以你而言,这个着眼点算是不错了。」 黄金摇晃蓬松的尾巴,眯起双眼。 「无论和这件差事有无关联,你最好谨记在心,神明的力量衰退产生的影响,不光是外貌改变或是力量弱化而已。」 良彦拄着脸颊看着黄金。 「就像先前交办过差事的一言主大神和少彦名神一样,记忆和情感变淡,也是神明所受的苦难之一。」 「记忆和……情感……?」 良彦重复这两个字眼,想起刚才坐在身旁的天棚机姬神。祂对创作的热情似乎一如往昔,这样的祂是否也有所「改变」呢?莫非连祂自己都没有察觉? 「……我实在搞不懂……」 良彦从胸口深处吐出这句话,仰望着春天的彩霞。 ¤ 「……最近,我想不太起来了。」 离开摊位,天棚机姬神一面和穗乃香在公园里散步,一面喃喃说道。 「从前在高天原……不眠不休地踩织布机的那段日子……」 走在身旁的穗乃香刻意配合祂娇小的身躯放慢步伐。穿着小猫图案裤袜的双脚不知何故,比平时更为沉重。 「从前我是怎么织衣服的呢……啊,不,当然,我还记得织布机怎么用。只不过,我觉得以前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我织衣服……」 在和煦阳光的邀请下,形形色色的人们造访下午两点过后的公园。穗乃香避开四处奔跑的小孩,转动着视线寻找言词。虽然她鲜少表露情感,但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天棚机姬神可以感觉得出她其实是个心地非常温柔善良的少女。 「如果我能想起当年的事,大家是否就会再次需要我呢?」 天棚机姬神凝视着自己的小手。虽然祂拥有勇闯海外修行的旺盛求知精神,但是面对自己的衣服乏人间津的状况,祂的心开始颓丧。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变弱、衰退,才无法做出打动人心的衣服。 闭口思索的穗乃香缓缓望向天棚机姬神。 「……棚机姬,祢还想继续下去吗?」 穗乃香微微歪头,用透明的视线望着祂。 「继续做衣服。」 听到这个问题,天棚机姬神微微一愣,眨了眨眼,又立即点头。 「当然!制作衣服是我的使命,也是我活着的意——」 天棚机姬神正要回答,却有个东西闪过脑海,让祂中断话语。那是种非常怀念又温暖的感觉,稍纵即逝,只留下些微残像。 「是吗……那就没问题了。」 听见天棚机姬神的答案,穗乃香用依旧贫乏但带着些许满足的表情点了点头。 「能够持续下去,就有意义……从前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穗乃香说道,白皙的脸颊暴露在春风之中。 「如果不是出于真心真意,一定无法持续下去。」 她回想着从前听过的话语。 「祢一定能够回想起来……」 听到这番话,天棚机姬神略微松一口气,纷乱的心灵也逐渐平静下来。 「持续是有意义的……」 天棚机姬神跟着喃喃复述,又为了同时产生的问号歪了歪头。 那么,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持续? 为了什么而继续制作衣服? 「啊……」 就在天棚机姬神陷入沉思时,穗乃香小声惊叫,在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顾摊的年轻女性笑容可掬地对她们说「欢迎光临」,彩色垫布上排列着手工饰品、缎带及发夹,样样都是精 雕细琢的美丽物品。 「好可爱,是手工制作的吗?」 天棚机姬神询问,女店员略微腼腆地点头称是,同时可以感觉到她身为制作者的自豪。 穗乃香望着商品,从中拿起一个用施华洛世奇水钻制成的四叶苜蓿别针。这是用浓淡两色的水钻所制成,款式虽然简单,却相当别致。穗乃香把它放到天棚机姬神的红色贝雷帽上,又拿起女店员递出的镜子。 「很好看。」 红色贝雷帽和绿色苜蓿相互映衬,天棚机姬神也忍不住露出微笑。的确,贝雷帽多了别针点缀,就像是有了表情一样。 「……祢知道四叶的苜蓿代表什么吗?」 穗乃香隔着镜子问道,天棚机姬神困惑地歪了歪头。祂知道苜蓿是什么,但四叶苜蓿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这是外国的传说,听说发现四叶苜蓿的人会有好运。」 说着,穗乃香付了几百圆给摆摊的女性,并把别针别在天棚机姬神的贝雷帽上。 「……好运……?」 天棚机姬神打量着镜子里的别针。身为神明的自己配戴招来幸运的饰品是有点奇怪,但是在贝雷帽右侧反射着春光、闪闪发亮的别针看起来似乎格外与众不同。 「谢谢……」 更令祂开心的是穗乃香为祂挑选礼物的心意。 之后,除了别针以外,穗乃香又买了一条状似樱花瓣相连而成的缎带才离开摊位。 「你不把缎带别上去吗?」 天棚机姬神看见穗乃香把装着缎带的小纸袋小心翼翼地收进包包中,便如此询问。祂本来以为穗乃香是买来自用的。 「这是要送给朋友……」 穗乃香带着温柔的眼神说道。 「因为我那个朋友没什么机会看到樱花……」 天棚机姬神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又不好意思细问,便拣选言词说道: 「那你的份呢?」 穗乃香毫不迟疑地买下送给天棚机姬神和朋友的饰品,却不买自己的吗?当她望着可爱的杂货时,看起来明明很开心啊。 穗乃香微微垂下视线说道: 「这类东西不适合我。」 直到此时,天棚机姬神才发现穗乃香随风翻飞的衣服是避免引人注目的朴素色调。 三 「祢还在看啊?」 结果,他们连一件衣服都没卖出去便到了跳蚤市场的结束时间。良彦等人和穗乃香道别,回到自己的家。 「以一个外行人做的东西而言,这算是很精巧。」 天棚机姬神在衣柜里透过化妆镜欣赏四叶苜蓿别针,并以身为设计师先驱的立场装模作样地发表评论。 「……哎,不过如果是由我来做,一定会做得更漂亮……」 「……祢还是老样子。」 良彦终于适应祂的毒辣言语,喃喃地回嘴。 「我对别针是没研究啦,不过……」 正要去洗澡的良彦一面从衣柜中拿出换洗衣物,一面打量天棚机姬神。 「很适合祢。」 听到这句话,天棚机姬神忍不住嘿嘿一笑。祂自己制作衣服,对于身上的配件当然也很讲究。虽然这是别人赠送的礼物,但是祂很喜欢,而能够受到第三者的肯定,祂自然更开心。 「可是穗乃香小姐没买自己的份,只买了送给我的别针和送给朋友的缎带……她说这些不适合她。」 天棚机姬神想起穗乃香当时的表情。她拥有令所有女性羡慕的外貌,却总是刻意保持低调,这点一直让天棚机姬神感到纳闷。 「就拿那件洋装来说,如果喜欢,她大可以买下来啊……」 穗乃香看得出神的那件橱窗里的洋装,一定很适合身材苗条的她吧。不过,就算劝她买下,她一定又会说不适合自己而放弃。 「嗯,的确,穗乃香的便服大多是比较保守的样式。」 良彦拿着换洗用的运动裤,盘起手臂说道。对良彦而言,穗乃香的制服装扮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这正代表穗乃香从未穿过任何具有冲击性的便服。 「或许她是下意识地避免引人注意吧。毕竟她拥有天眼,从小就交不到朋友,好像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就连现在,她也有偏好独处的倾向。不过,良彦认为那只是因为她经验不足,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而已。 「这样的穗乃香主动和祢交流,还送祢礼物,这可是很惊人的事啊!就连我都只收过草莓耶……」良彦带着嫉妒喃喃说道。而且那些草莓还是别人送的,她只是分一些给良彦而已,和亲自挑选的礼物完全不同。 「……这样啊……」 天棚机姬神拿着贝雷帽,再次观看上头的别针。微微凝聚光线并加以反射的绿色水钻色调柔和,不知何故,凝视着它连心灵也跟着平静下来。 「要是穗乃香知道祢这么开心,她一定也会很开心。」 听良彦这么说,天棚机姬神忍不住抬起头来。 「……穗乃香小姐会开心……?」 天棚机姬神轻声反问,眨了眨眼。 见祂面露不解之色,良彦困惑地说道: 「对方喜欢自己送的礼物,当然会开心啊!」 闻言,天棚机姬神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不知何故,这句理所当然的话语鲜明地刺入祂的胸口。 为了将卡在脑海一角的事物更加拉近手边,天棚机姬神缓缓地拣选言词。 「……之前差使大人也买过樱饼给黄金老爷吧?」 见天棚机姬神一脸严肃地追溯记忆,良彦忍不住和身后的黄金互看一眼。 「嗯、嗯,我是买过……」 「……穗乃香小姐,也买了缎带,要送给朋友。」 天棚机姬神宛若在确认每一个字句似地分段说道,突然又抬起头来。 「那我呢?」 这个问题突然冲口而出。 「我是为了什么做衣服?」 过去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的事,现在祂突然不明白了。 不,或许祂从以前就不明白。 不知不觉间,记忆随着力量衰退。 自己是为了什么踩织布机、替大家制作衣服呢? 祂想要的是赞赏? 或是名誉? 「那还用问?」 在摇晃的心灵边缘,天棚机姬神快被不安的漩涡给吞没,但良彦一脸理所当然地用开朗的声音一断言口。 宛若一道光芒。 又宛若一阵吹散云雾的风。 「——当然是为了开心地穿上祢做的衣服的人啊!」 ¤ 自从参加跳蚤市场那一天以来,天棚机姬神像是变了个样,成天窝在良彦的房里埋头苦干。祂对着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缝纫机、布料、假人模特儿和纸型反复琢磨、抱头苦恼,有时甚至关在衣柜里不出来。衣柜里的空间有限,想当然耳,祂把缝纫机等物品搬进去,良彦的衣物就被随手扔出来,但当时的天棚机姬神气势慑人,良彦根本不敢埋怨。 「希望你能收下。」 一周后,良彦遵照天棚机姬神的吩咐,带着放学后的穗乃香回家。天棚机姬神递给她一个大盒子。 「……给我的?」 事出突然,穗乃香有些困惑,忍不住瞥了良彦一眼。 「祂说要给你,你就收下吧。」 良彦也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是他可以确定,那就是天棚机姬神闭关一周所制作的物品。 穗乃香眨了眨眼,思索片刻之后,慢慢朝盒子伸出手。白色的长 方形盒子大小正好可以容纳穗乃香的书包,但是不怎么厚。穗乃香缓缓掀开上盖,看见的是保护内容物的不织布。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不织布,让人联想到盛开樱花的柔和淡红色随即展露于眼前。见到那鲜艳的色调,良彦忍不住瞪大眼睛。一瞬间停下手来的穗乃香带着紧张的表情拿出盒里的物品,质感滑腻的布料宛如吸附在手上一样服贴。天棚机姬神用的是什么布料,良彦心里完全没数,但可以确定那是相当高级的布料。 「这是……」 掌握了全貌之后,穗乃香的眼睛一反常态地闪闪发亮。 这是夭棚机姬神为穗乃香制作的洋装,款式非常简单。 「我参考橱窗里的那一件做的……」 天棚机姬神一脸不安地仰望穗乃香,手指在正座的膝盖上挠动。 「你穿素色衣服很好看,可是,我觉得这种可爱的色调也很适合你。如何……?」 天棚机姬神询问,而穗乃香拿着洋装,整个人愣在祂面前。不过,良彦没有遗漏她白皙脸颊上的些微红晕。虽然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但这是她相当开心的证据。 「穗乃香,机会难得,你就试穿看看吧。」 站在良彦的立场,他也很想拜见可爱女孩穿上可爱衣服的模样。 「请务必试穿看看!我来帮忙!」 天棚机姬神也恳求似地表示赞同。 「咦?可是……」 「快快快,来这边!啊,差使大人,借用一下隔壁的房间。」 天棚机姬神连拖带拉地把穗乃香带往另一个房间,数分钟后,又兴奋地大叫:「让大家久等了!」回到房里来。 「穗乃香小姐,请过来!」 穗乃香被天棚机姬神拉着手,战战兢兢地走进房里;看见她的模样,良彦顿时张大嘴巴,忘了呼吸。 洋装衣袖是呈喇叭状设计,使得从袖中探出的手臂显得更加纤细;腰部以用同一块布料制作的缎带修饰出纤细的腰身,裙子部分则打了细褶。展露穗乃香白皙肌肤的露肩洋装上缝着珍珠,演绎出低调的奢华:衣摆、袖子和身躯部分都像是沿着穗乃香的身材曲线一样服贴;色调虽然明亮却不过于花俏,温和典雅。这的确是专为她量身订做的洋装。 「哦,不错嘛……」 黄金难得眯起眼睛,露出满意的笑容。就连平时对人类外貌毫无兴趣的祂都露出这种反应,可见得穗乃香这副模样有多么出众。 「对、对不起,我……」 当事人穗乃香则是害臊地垂下头,坐立不安,视线游移。 「我不太习惯这种衣服……」 「可是,你穿起来很好看!对吧?差使大人。」 听见天棚机姬神征求赞同,良彦这才回过神。这或许是他打从娘胎出生以来,头一次如此明显地看得出神。毕竟就连身穿制服的穗乃香,良彦都是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 「嗯,非常好看。」 良彦活像在陈述什么重大事项一样,用力说出这句话。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想,不带半点虚假,真诚得足以吹散所有害臊之情。 「谢、谢谢……」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手足无措、面红耳赤,接着,笑容点缀了她美丽的脸庞,宛若涌上心头的喜悦满溢而出。 「……我就是想看这种笑容。」 天棚机姬神看着穗乃香难得一见的如花笑餍,喃喃说道。 「我一直想不起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继续做衣服。」 曾几何时之间,祂把这个重要的理由撇到一旁,只拘泥于「制作」这件事。祂光顾着要做出独特的衣服、前所未见的衣服,却忘记最重要的事。 「多亏差使大人和穗乃香小姐,我终于明白了……我做衣服,是为了那些开心穿上我做的衣服的神明。」 当年,祂不眠不休地踩着织布机纺绢丝。为了等待这件衣服的某尊神明的笑容,祂丝毫不以为苦。 「我真是糟糕,居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说着,天棚机姬神自嘲地笑了。 「就是因为重要,祢才想得起来啊!」 良彦把手放到红色贝雷帽上。 「一定有很多人在等待祢做的衣服。」 听到良彦这句话,天棚机姬神的眼眶微微湿润。穗乃香配合祂的视线高度,在祂的面前蹲下来。 「……谢谢祢送我这么漂亮的衣服。」 白皙脸颊上仍然带着樱花色红晕的穗乃香,牵起天棚机姬神的小手。 「我很开心……」 说完,穗乃香微微一笑:见状,天棚机姬神的双眼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在漫长的岁月里,祂不知已等待这句话多久? 这是祂过去常收到的话语。 曾几何时,这句话却变得理所当然。 「我、我也很开心!」 在几乎遗忘的记忆之中,这是离开神社、独自奋斗的祂获得回报与救赎的瞬间。 ¤ 「祂说这份礼物是为了答谢我们的照顾,很抱歉这么晚才送上。」 天棚机姬神在宣之言书上留下衣服形状的朱印之后便离去。过了几天,祂寄来一个包裹给良彦。大小不同的两个盒子上分别写着「给差使大人」和「给黄金老爷」。 「祂说话虽然毒辣,却很重情义。」 或许那道不似神明所有的低沉声音,是焦虑的心灵发出的呐喊吧?说归说,良彦又觉得那十之八九是祂的性格所致。 就在良彦朗诵包裹中附上的信时,黄金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并摇动着尾巴给他忠告。 「良彦,这次的差事能够解决,大半是靠那个拥有天眼的女娃儿。」 「果然是衣服吗?不过这样未免太缺乏意外性……」 「身为差使的你帮上的忙微乎其微。」 「还是高级布料?不,应该不会送布料吧……」 「在你忙着推测是什么礼物之前,该把这一点牢记在心——」 「还是出其不意,送普通的日式点心?」 「良彦,快点打开。」 黄金突然正色催促起良彦,良彦克制着高昂的情绪,打开写有自己名字的盒子。和穗乃香收到礼物时一样,起先出现的是不织布;他掀开不织布一看,只见白、粉红、绿三色圆点图案淹没了整个盒子。 「……这是什么?」 良彦歪着头拿出礼物。礼物的形状明明是白底的修身外套,上头的花样却非常诡异。 「这该不会是……」 白、粉红、绿三色一组,并用棒子串起来——显然是那天良彦吃的三色丸子。整件外套都印满这种图案。 「干嘛这么奋力宣传丸子啊……」 只怕连丸子店见到这件衣服都会感到迟疑吧。就在良彦拿着外套失神之际,黄金也打开给祂的小号盒子,发现了里头的樱饼图案无袖绵袄,同样哑然无语。 「……良彦,这是怎么回事……?」 「不,我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良彦又重新阅读随礼物附上的书信,发现第二张信纸上,天棚机姬神用天真无邪的字迹写着以下字句: 『我想像着差使大人和黄金老爷的开心表情,做出两位喜欢的东西!』 「喜欢的东西……」 良彦和黄金再度窥探彼此手上的物品,五味杂陈地对望一眼,又轻轻盖上盒盖。良彦和黄金不同,并没有那么热爱三色丸子,不过,或许看在天棚机姬神的眼里是如此吧。 「……也就是说,虽然她想起了该做令人开心的衣服,但是在这段期间里,祂已培养出无谓的品味……」 以后祂是否也会将在凡间获得的最尖端时尚品味发挥在作品之上呢? 「……我宁愿是真的食物……」 黄金凝视着盒里不能吃的樱饼,喃喃说道。 「哎,也没什么不好啊!至少装的不是毒,而是爱嘛。」 说着,良彦和黄金四目相交,虚脱地笑了。 神明讲座 1 现在仍在制作神明的衣服吗? 根据《倭姬命世记》记载,天棚机姬神有个名叫天八千千姬命的孙女。在奉祀天八千千姬命的三重县神服织机殿神社境内的八寻殿,每年五月和十月都有身穿白衣白袴的织女使用古代的织布机纺织绢布,用以进献给伊势神宫所举办的神御衣祭。这是自倭姬迎请天照太御神移驾至伊势以来代代相传的仪式,虽然在战国时代之后曾经中断了两百年左右,但现在几乎是照着原有的形式传承下来。 顺道一提,与神服织机殿神社成对的神麻续机殿神社织的是麻布,两者都是献给神明的布料。 二尊 单人角力 一 「稻本先生~」 在令人冒汗的初夏气候中,一名壮年女性在店门前出声呼唤。闻声,步道上的高瘦男人回过头来。 平日的下午三点过后,濑户内的田间小径上几乎不见人影:贯穿岛内东西侧的宽广县道上,车辆也是寥寥无几。 「啊,村上太太,你好。」 看起来既像二十几岁也像四十几岁的他,除了个子高这一点以外,没有什么特征,容貌可说是相当平凡。不过这似乎给了旁人一种亲近感,每回走在街上,总有居民向他打招呼。他身上穿着显眼的橘色尼龙运动夹克,右胸上绣着代表农协的ja标志。 「你又要去看秧苗田啦?今天天气很热,小心点。」 在挂着老旧「小吃店」看板的店门前,口吻悠哉的女性笑咪咪地向他挥手。 「是啊。村上太太也一样,工作多加油喔。」 稻本对着目送自己的女性低头致意,再度迈开脚步。这家店供应好吃的海鲜井,每到假日的用餐时间,观光客总是大排长龙,但今天这个时段似乎比较清闲。 「话说回来……我好像太松懈了一点……」 被称为稻本的男人喃喃说道,并打量着自己的身体。 离开神域之后,力量衰退的情况似乎更为显著。男人张握着右手掌确认触感,又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天空。五月的天空一片晴朗,但是看在他的眼里却带着沙色,仿佛身在暴风沙中与天空对峙一般。然而,他己经习惯这种景色了。 男人走进行道树制造的藏青色阴影之中,停下脚步,集中精神。就在他试图封闭意识之时,一道熟悉的稚嫩声音插进来。 「啊,ja的叔叔!」 瞬间,男人猛然睁开眼睛,凝聚的力量同时消散,如蒸腾的热气一般摇曳消失。 「嗨,优真。」 刚从附近小学放学的小男孩背着崭新的书包跑过柏油路,书包里的物品喀当作响。 「你又要去看稻秧吗?」 「对。你要一起去吗?」 「嗯!」 听见小男孩兴奋地回应,男人的嘴角下意识地上扬。 「你的膝盖怎么了?」 男人一面带领小男孩行走,一面望着小男孩细小的右脚。小小的膝盖上有着擦伤,还渗出了血。 「刚才我和小良他们玩的时候,不小心跌倒了。」 「这样啊。一定很痛吧?」 「嗯,不过没关系,这点小伤一下子就好了!」 小男孩仰望男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他的脸颊上还有泪痕,但男人装作没发现。 「是啊。只要吃很多好吃的米饭,一定很快就好了,身体也会变得更强壮。」 「真的吗?」 小男孩诧异地询问,男人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对,稻米是有灵魂的,叫做稻魂,那一定会在你的体内化为力量。」 听了男人的话语,小男孩赞叹地说道: 「那我今天要吃很多白饭!」 两人并排行走的身影映在柏油路上。 ¤ 说来说去,大神还是很明理的。 良彦的嘴角带着笑意,缓缓沉入热水之中。虽然视野不够辽阔是很大的遗憾,但这好歹是饭店客房内的温泉浴室。这里并不是日式旅馆,一般西式饭店的客房里很少有温泉浴室,因而这一点也成为这间饭店的卖点。浴室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浴缸内侧贴着瓷砖,但是边缘覆盖着木板,摸起来很舒服。墙上有嵌入式荧幕,可以观赏电视节目或dvd。这个汤浦温泉不但获选为温泉疗法医师推荐的「百大名泉」之一,和奈良时代的光明皇后也有很深的渊源,是个历史悠久的名泉。 「哎,那不重要。」 不管温泉是什么来头,都不会影响现在良彦体验到的舒适感。 上上个月,参加香肠摸彩抽中旅行奖项的母亲食髓知味,这回把目标转移到烤肉酱摸彩的旅行奖项上,努力地收集摸彩券。那是前往因生产毛巾而闻名的港镇——爱媛县今治市的两天一夜旅行,温泉和海味这两个广告词似乎掳获母亲的心:被拖下水的良彦也跟着帮忙把摸彩券从包装袋剪下、贴到明信片上,而他付出的劳力有了回报。 「没想到真的中奖了。」 这一定是大神看在自己平日辛勤办差的份上给予的奖励。若非如此,旅行指定的日期当天岂会正好爸妈有工作,妹妹也和朋友事先有约,抽不出身呢?再加上,上次只有良彦一个人没参加旅行,因此这回甜头就轮到良彦来尝。 良彦把手放在浴缸边缘,仰望着热气蒸腾的天花板。 烤肉酱制造商的总公司位于今治市,抽奖旅行中也包含参观工厂之类的宣传行程;即使如此,这对于良彦而言仍是跳脱日常生活的美好旅行。逛完今治城等景点之后,晚餐是海鲜吃到饱,现在则是泡温泉。明天是自由活动,在尽情观光之后,良彦只要自行拿着事先收到的车票回京都即可。这不叫幸福,又该叫什么呢?虽然有只毛茸茸的生物不请自来,但是看见软绵绵的床铺而兴奋不已的祂,也只是在一旁举行单神弹簧垫大赛而已,良彦尚能容忍。今天就抱持宽容的心接纳祂吧。 「黄金,祢也来泡个澡吧?」 饭店提供的毛巾全是触感舒适的令治毛巾。良彦用毛巾擦拭头发,在身心都暧呼呼的状态下走出浴室,视线停驻在静静坐在床上的狐神背部。 「黄金?」 祂刚才还跳得兴高采烈,是吃坏肚子了吗? 良彦再度呼唤,黄金这才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回过头来。 「……我就在想旅行这种好事怎么轮得到你……」 「啊?」 祂在说什么? 良彦歪了歪头,黄金比了比手边的宣之言书。由于有绪带相连,即使良彦不想带来,宣之言书依然会在不知不觉间跑进他的包包里。 「不过,若是为了让你前来神社附近,就能理解了……」 ——有种不祥的预感。 良彦默默无语地与黄金对望。这是奖励之旅,是大神为了慰劳平日辛勤办差的自己而赐予的充电时间——良彦本来是这么认为。 「……该不会……」 良彦战战兢兢地窥探宣之言书,只见上头有着用淡墨写成的神名。 「不会吧……」 这段文字无情地对良彦宣告差事的开始。 ¤ 「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所生的大山积神,坐镇于大三岛的大山只神社。祂拥有海神及山神双方的特质,同时是在这一带的海域活动的水军所崇敬的战神。由于祂的神威非比寻常,因此祂的神社拥有『日本总镇守』之誉。」 隔天早上,黄金把良彦从被窝里挖起来,催促他做好前往大三岛的准备,因此良彦早早便退房,并在今治站坐上前往大三岛的巴士。 虽然港口也有渡船,但是连接今治市与广岛县尾道市的西濑户车道落成之后,船班便减少许多,因此饭店的柜台人员建议良彦,如果没有自用车,搭乘巴士比较快。听他说明得如此流畅,看来造访大三岛的观光客还挺多的。 「濑户内海有许多岛屿,自古以来便是海上交通要冲。据说大山积神就是为了维护治安,才坐镇于该地。」 良彦一脸不快,一面聆听黄金的说明,一面眺望车窗外的景色。他本来以为是难得的充电旅行,原来只是为了让他办理差事而做的安排。的确,如果直接叫良彦从京都前来爱媛的岛屿,对他的荷包是一大打击:可是,居然利用烤肉酱的抽奖,大神未免太精打细算。他也想过有母亲和妹妹在,这 种好事居然还能如此轻易地落到白己头上颇为奇怪,但是当时他光顾着为了免费的旅行开心,完全没有起疑。他的确曾不着痕迹地请求大神替他出交通费,但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实现。 「我宁愿祂用现金支付……」 良彦恨恨地仰望天空。载着良彦的巴士驶进了被称为「岛波海道」的西濑户车道,并横越了第一座桥——来岛海峡第一大桥。良彦原本以为那是一直线连接今治和尾道的桥梁,其实不然,而是由数座桥梁连接起濑户内海各岛屿形成的路线。途中的某座叫做大三岛的岛屿,便是他这回的目的地。 「……话说回来……」 良彦的注意力被与五月上旬的阳光相互映衬的白色桥梁及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所吸引,但他又想起了昨晚宣之言书上浮现的神名,低声说道: 「这次出现的神名不是大山积神吧?」 良彦从包包里拿出宣之言书,确认名字。 「『大山只之稻精』……这是什么?不是神吗?」 乍看之下不像神明。差使的使命应该是替神明办事,如果谁都能差遣他,他可就真的变成单纯的跑腿小弟。 「大山只神社有个稻子精灵,是大山积神的眷属。」 黄金一直把肉趾贴在车窗上,着迷地看着濑户内的景色,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瞥了良彦一眼,收束心神后清了清喉咙说道: 「这个精灵和侍奉一言主大神的阿杏不同,常降临于神事之中,因此备受凡人崇敬。话说回来,其实什么精灵、神明之类的名号,都是凡人自己取的。」 「唔,这样啊……」 既然叫稻子精灵,应该和丰收有关吧?那个精灵到底有什么差事要交办? 载着良彦的巴士经过了三座岛屿,行驶约一小时之后,总算抵达目的地大三岛。 下了巴士一看,左手边就是神社境内。良彦绕行一圈,看见石造的气派灯笼和鸟居,以及后方一扇崭新的木造大门,似乎是最近才重新整修过。时值平日上午,又在濑户内海的岛屿这种乡下地方,没想到居然有观光客的身影。 「啊,有田耶。」 穿越鸟居,朝着大门前进的良彦与黄金发现右手边有个写着「斋田」的立牌,立牌后则是和网球场差不多大小的宽广农田。现在尚未插秧,土壤表面仍被草覆盖着,只有一小部分用竹叶和注连绳围起来,似乎是在这里栽种稻秧。现在正好有个看似职员的男性穿着橘色尼龙夹克蹲在旁边,似乎是在观察稻秧的发育状况。 「斋田就是用来种植供奉给种明的稻米,也有人称之为『神田』。只要是大神社,或大或小都有斋田,尤其以伊势的神宫神田最为有名。」 黄金来到良彦身边,望着稻秧解说。 「现在差不多是开始准备插秧的时期了。」 听到这句话,良彦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不禁皱起眉头。那个稻子精灵要交办的差事,该不会是要他帮忙插秧吧? 「啊,呃,对不起,打扰一下!」 良彦呼唤斋田边的男性。他应该是神社的相关人员吧?穿衬衫、打领带,还穿了件薄夹克。在良彦的呼唤之下,男性略微惊讶地抬起头来。 「请问这里是什么时候开始插秧?应该不是今天或明天吧……?」 良彦没想到本次差事可能是这类粗活,满心不安地询问。男性困惑地站起来答道: 「对,不是这两天。这里是旧历五月五日开始插秧,所以要等到下个月……」 高高瘦瘦的男性其夹克右胸上绣着「ja爱媛」的标志。原来农协的人也会帮忙插秧啊? 「先别说这个,你现在看得见我?」 「啊?」 良彦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目瞪口呆地回望男性。就是因为看见了才跟他说话啊,为什么这么问? 「奇怪,我明明已经很小心……」 男性歪了歪头,频频打量自己的手脚。 「要说这件事,尔也看得见我吧?」 黄金从良彦身后走出来,将黄绿色的眼睛转向那名男性。看见祂的模样,男性微微地睁大眼睛说: 「咦?这不是京都的方位神老爷吗?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男性又把视线移向良彦,诧异地歪着头。 「那你是……?要说是眷属,也太不起眼了……」 面对这个不带恶意的问题,良彦皱起眉头。 「真抱歉啊,这么不起眼。我是差使。」 区区的打工族要怎么和神明的侍从相比? 良彦再次端详眼前的男性。左看右看,眼前的男性都只是个平凡的农协职员,但是既然能够说出黄金的身分,那应该错不了。 「祢就是稻子精灵?」 听良彦询问,男性露出飘然不羁的笑容,点颈称是。 ¤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稻子精灵,侍奉坐镇于大山只神社的大山积神。稻子精灵叫起来不顺口,请叫我稻本就好。」 「稻、稻本?」 在面向斋田的御栈敷殿前听了这番自我介绍,良彦困惑地念出这个名字。该不会真是ja的职员稻本先生吧? 「对,稻本。别担心,我已经习惯大家这样称呼我,听了我会答话的。」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话说回来,祢说的『大家』是指……?」 「这里的居民啊。」 稻本的表情活像在问「有什么不对吗」,使得良彦略感混乱,不禁伸手抱住头。稻子精灵是这么友善的神吗? 「祢就以这副打扮四处走动?」 黄金有点傻眼地问道。过去良彦也遇过打扮成人类出外走动的种明,但这是他头一次遇见连名字都取得和人类一样的神明。 「倒也不是四处走动。起先我只是偶尔配合凡人的磁场,参加农家的聚会或是参观农机具的展示会……」 稻本盘起手臂思索,继续说道: 「虽然过去这座岛因为大山积绅坐镇而闻名遐迩,举凡源氏、平氏等知名武将都曾前来这座神社参拜。但是随着时光流逝,敬神的人越来越少,神威也像剥去一层层薄皮一样逐渐削弱,而我的力量似乎也跟着衰退。最近我只要一松懈,便会被凡人看见……」 听了这句话,黄金瞪大眼睛说: 「祢居然说得这么洒脱!如果是刻意配合凡人的磁场也就罢了,一松懈就被看见,这可是很危险的事!」 「是啊,所以我才穿上ja的夹克,这样就算被人看见,凡人也只会我把当成普通的农协职员。」 「原来祢这身打扮是这个意思!」 良彦忍不住大叫。他本来以为称本是因为过于热爱稻米才这样打扮,没想到其实是基于现实的理由。 「这座岛上看过我的人,都把我当成是今治市ja派来的人。」 稻本依然不动如山,带着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是见过化身成人类吃吃喝喝或卖衣服的神明啦,但这种类型的倒是第一次遇见……」 而且还假扮成ja的职员。身为稻子精灵,这种选择实在太正确了。 「不过,大家这么认为,对我而言反而方便。我因为工作的缘故,常待在这片斋田或其他农地里。」 稻本望着种植稻秧的斋田。 「这里是由耕作斋田的农家负责管理,所以我不会拜托差使大人帮忙翻土,请放心。」 听了稻本这句话,良彦顿时松一口气。如果稻本真的交办这种差事,他也只能照办:现在得知不用做,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么尔要交办什么差事?」 黄金又抢在良彦之前发问。 「既然宣之言书上头出现尔的名字,应该是有差事要吩咐差使去办吧?」 「祢又抢在我的前头……」 「这种事本来就该快点问。」 「我说过,我有我的步调!」 良彦清了清喉咙,收拾心绪,转向稻本开口。 「就是这样,祢有什么困扰吗?」 既然有差事要交办,铁定是有什么困扰,不知这回祂要吩咐些什么?生长在上班族家庭里的良彦,几乎没有稻作相关知识;谈到稻米的品种,他也只想得出越光米。不知这样的他能不能帮上忙? 「差事啊……」 稻本垂下视线,略微思索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不瞒你说,刚才我也说过,旧历的五月五日会在这片斋田举办御田植祭。从前还有流镝马(注:平安时代后期至镰仓时代盛行的骑射活动,现在成为神事的一种。),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神轿出巡之后,经过净化仪式,再由附近众落选出的农家姑娘们亲手插秧……」 所以祂是希望能够重新举办流镝马吗?还是缺少扛神轿的人手?总不会是受到少子化的影响,要差使扮成农家姑娘吧?就在良彦进行各种臆测时,稻本继续说道: 「在这个时候,会举办一种叫做单人角力的神事。」 「单人角力?」 良彦忍不住反问,稻本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对。由稻子精灵,也就是由我和凡人比赛相扑。不过,哪方获胜是事先决定的,只要精灵以两胜一败获胜,那一年便能够大丰收。」 「咦?可是人类看不见稻本先生吧……」 说到这里,良彦恍然大悟。 「哦,所以才叫单人角力?」 良彦意会过来,稻本微微一笑。 「对,正是如此。在仪式上,凡人的相扑力士会在行司(注:相扑比赛的裁判。)面前装出和稻子精灵相扑的模样,时推时抓,或是摆出挺着不被摔出去的姿态。换句话说,就是演默剧……不过,其实我每年都有上场。」 稻本摆出抓腰带的姿势,继续说道: 「说归说,因为结果一定是我赢,所以我只是配合凡人的动作而已。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开始腻了……」 「这是神事吧!就是得沿袭传统形式啊!别说什么腻不腻的行不行!」 「可是我一直赢耶。」 稻本依然维持不似神明的飘然态度,盘起手臂。 「但是如果我输了,那一年又会歉收,所以也不能输……不过一直赢又很无聊……」 稻本装摸作样地垂下眼睛,做出沉思状,随即又抬起头来,转向良彦。 「就是这样,差使大人,能否请你和我全力比一场相扑?」 面对这个干脆又突然的请求,良彦忍不住反问: 「比赛相扑……?」 这该不会就是这回的差事吧? 稻本对困惑的良彦点了点头。 「对,而且我希望你能打败我。」 听到这个要求,良彦和黄金面面相觑,只有包包里的宣之言书心满意足地散发出受理差事的光芒。 二 「比相扑想输,这种要求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在只有电视机和桌子的三坪小房间里,良彦坐在老旧的白色坐垫上如此大叫。 听完稻本交办的差事之后,良彦认为打铁趁热,便当场画了个即席土俵,和祂比赛相扑,谁知仅仅数秒,良彦就被祂轻易地摔出去。良彦本来以为稻本个子高,重心也比较高,对自己有利,谁知一下子就被祂抓住牛仔裤的皮带,摔落地面。 「所以我不是说了?」 黄金无奈地叹一口气,望着良彦。 「凡人和精灵比相扑,怎么可能赢得了?」 「话、话是这么说啦,可是祂都说祂想输了,我还以为祂会放水,谁知道祂居然使出全力摔我……」 「正直是精灵的长处,也是短处。祂是不会放水的,所以才要拜托差使啊!」 「……意思是叫我当炮灰?」 「随你解释。」 良彦把视线从黄绿色的眼睛移开,叹一口气。比起惨败这件事,体力的衰退更让良彦感到失落。与其如此,不如去帮忙插秧,体力可能还没有消耗这么多。 「祂说祂的力量衰退,只要一松懈就会被人类看见,我还以为祂是要我解决这件事……」 之后良彦为了争一口气,又尝试许多次,却像个婴儿一样被称本轻易打败,连要把祂逼到土俵边缘都做不到。 「输了就别怪东怪西,很难看。何况,如果祂交办的是你说的差事,你就办得到吗?」 被黄绿色眼睛这么一瞪,良彦皱起眉头,闭上嘴巴。的确。良彦不认为自己办得到那种事,但为什么是比赛相扑啊? 「……应该不是因为力量衰退,祂觉得比赛相扑无聊吧……」 良彦缩着背,没规矩地把下巴放在桌上。他被稻本摔得全身上下部是擦伤,虽然之后稻本替他上了药,但要是进浴室洗澡,铁定会痛得哇哇大叫。 而且,由于良彦连一次也没赢,无法完成差事,所以不得不在这座岛上过夜。稻本介绍的民宿「楠木」位于神社附近的马路边,客房里既没有厕所也没有浴室,可说是相当复古:不过包含早晚餐只要五千圆,以这个价格而言根本没得挑剔。虽然房间只有三坪,小得让良彦不禁怀疑昨天住的饭店是不是梦,但是权衡回京都以后再跑来的时间和金钱,这样已经很划算了……良彦只能这么想。 「的确,那个稻子精灵总是飘然不羁,难以捉摸。」 黄金在极薄的坐垫上眯起眼睛,望着窗外的夕阳。 「『比相扑想输』这份差事或许也是出于其他理由……不过我想不出个道理来。反正其他理由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多想也无益。」 看来黄金和他有同样的看法。良彦再度吐出的叹息,让桌面蒙上一层雾气。或许别想太多,全力完成差事才是最好的办法。 「先吃饭吧!我饿了……」 良彦无力地说道,站起身来。 民宿的晚餐是晚上六点至八点之间在餐厅供应,因此良彦来到一楼的餐厅。白天这里似乎是房客以外的人也能消费的小吃店,墙上贴着生鱼片套餐等菜单。四人座的小桌子共有四张,墙边则有五个单人座。墙壁的汗渍和椅子的裂痕让人感受到悠久的历史,但是地板和桌面都擦得一尘不染。 「啊,萩原先生,晚餐马上就准备好了。」 打理这间民宿的老板娘看来大约六十几岁,她立刻替良彦带位。由于时值平日,听说除了良彦以外只有两组客人,但是良彦并未在餐厅里看见他们,反倒是有个小学低年级年纪的小男孩坐在角落的桌边默默扒饭。 「对不起,那是我孙子。因为他妈妈怀了第二胎,这个月就要生了,所以他晚餐都是在这里吃的……」 老板娘察觉良彦的视线,一脸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临时住进来,才该道歉。」 食材存量应该是个问题,但是老板娘二话不说就答应让良彦住宿,令他很是感激。面对良彦的道谢,老板娘笑着表示不客气,走进了厨房。 目送她离去之后,良彦在小男孩隔壁的桌边坐下,而小男孩也在同时拿着空的饭碗站起来,驾轻就熟地去电锅边添饭,接着又回到原位。去年年底认识的斜对面邻居友弘,今年春天刚升上小学二年级,应该和这个小男孩同龄吧。 「你的膝盖怎么了?」 看见走来的小男孩膝盖上 有擦伤,良彦如此问道。话说回来,良彦今天也弄得浑身是伤。 「昨天跌倒。」 小男孩重新往椅子坐下,把那双纯真的眼睛转向良彦。虽然答得很简洁,但他并不怕生,而是看着良彦的眼睛回话。 「这样啊?和我一样。」 良彦给小男孩看看他手臂上的伤痕,露出笑容说道。正确说来,这些伤不是跌倒,而是被摔出来的。 「最近这孩子都和大哥哥一起玩,玩得太疯了,常常受伤。」 从厨房端来餐点的老板娘一面苦笑一面说道: 「真的很调皮,伤脑筋。」 老板娘送来的餐点是鲷鱼饭和生鱼片拼盘,小砂锅里则是锅烧炖菜,除了这些以外,还有良彦不熟悉的盐烤海猪鱼、小番茄沙拉、装在小碟子里的金平牛蒡丝,以及蛤蜊味噌汤、腌菜,甚至还有哈密瓜当甜点。这么丰盛的餐点加上住宿费只要五千圆,良彦不禁担心起店家有没有赚头了。 「因为小良跑得很快,小达很会爬树,小正力气很大。」 小男孩拿着碗,滔滔不绝地说道: 「每次都是我吊车尾,被罚提书包。」 见小男孩嘟起嘴巴这么说,良彦忍不住笑了。同样身为男人,良彦很能理解小男孩崇拜大哥哥的心情。 「这样啊,那你要好好加油喔。」 「嗯,我要好好加油。」 小男孩认真地点了点头,继续扒饭。 「再过不久,优真也要当哥哥了,却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的……」 老板娘无奈地叹一口气,又发现餐厅里来了新客人,便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 「我倒觉得男孩子多少受点伤比较好。」 良彦一面敷衍兴味盎然地盯着生鱼片的黄金,一面看著名叫优真的小男孩。虽然他现在过着成天打线上游戏的茧居生活,但他少年时代可是天天打棒球,很活泼的。 「大哥哥,你也是都吊车尾,正在加油吗?」 小男孩指着良彦手臂上的伤痕问道。面对这记出其不意的攻击,良彦险些被击垮。为什么小孩都是这样毫不留情?而且他无法断然否定,这才是最痛苦的一点。 「岂止吊车尾,根本一无四——」 黄金喃喃说道,良彦硬生生抓住祂的鼻口,让祂闭嘴。 「是啊,我也得加油……」 小男孩那句话可说是正中核心,良彦心有戚戚焉地说道,啜了口蛤蜊味噌汤。蛤蜊高汤的香味直窜鼻腔,让良彦窥见大海的景色。 「那我告诉大哥哥一个很好的秘方!」 小男孩靠过身子,小声说道: 「吃很多白饭,身体就会变强壮。」 「……真的假的?」 良彦也配合小男孩,小声反问。 「嗯,这是ja的叔叔讲的,绝对错不了。」 小男孩一脸认真地点头。那个叔叔是谁良彦心里有数,便又再次询问,加以确认。 「那个ja的叔叔,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常穿着橘色夹克?」 「嗯。」 「然后常待在神秘的斋田里?」 「嗯,没错。你也认识叔叔啊?」 优真带着纯真的眼神点头,又歪了歪头。 「啊,不……只是我今天有看到这样的人。」 良彦笑着打哈哈,接着扒了口鲷鱼饭。看来稻子精灵和岛上的居民也有交流这件事,似乎是真的。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祂变得心如止水。 那和平静不同,而是像一条永远平坦、没有起伏的道路;就像是一片空无一物的荒野,在内心深处无限延伸一股。 即使看着凡人每天努力生活、感受着植物及生物的季节活动,甚至连眺望随着秋风摇曳的金黄色稻穗时也一样,虽然觉得美丽,却又感觉像在观赏褪色的风景。 仿佛一切都沉入沙色的景色里。 祂在坐镇神之岛的大山积神身旁,接受凡人的奉祀与丰收祈祷,参加必胜无疑的相扑比赛。但曾几何时之间,稻本开始感到空虚。祂明明很喜欢接触凡人,也很期待相扑比赛,但是不如不觉间,一切都变得乏味至极。 「……咦?」 十月上旬,再过几天就是拔穗祭。斋田里的稻子染成金黄色,并垂着结了穗的头,沉甸甸地摇曳着。这场感谢收获的祭典也和御田植祭一样,会举办单人角力神事。正当稻本一面望着染上夕阳余晖的稻穗,一面考虑这回要不要旁观就好的时候—— 「呜哇哇哇哇哇!」 有个小孩在斋田边抽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来的。他背着比自己的背部还大的书包,穿着预留发育空间而大一号的长袖制服。 「呜哇哇哇哇哇!」 他应该是附近经营民宿的那户人家的孙子吧?今年春天似乎刚进小学读书。听附近的太太们说,他的母亲最近怀了第二胎,害喜的情况很严重。 虽然认出了小男孩的长相和来历,但是稻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因而望着嚎啕大哭的男孩好一阵子。傍晚的神社里已经没有香客,职员们也忙着办理行政业务,可是,由身为精灵的自己出面关心小男孩,似乎又不太妥当。正当祂反复思量之际,小男孩的视线突然在换气时和祂对上了。 湿润的眼眸在夕阳的照耀之下,宛若黑曜石一般闪闪发光。 明知小男孩应该看不见自己,稻本却有种被那双稚嫩双眼贯穿的感觉,不禁屏住气息。 「……呜哇哇哇哇哇哇!」 不久后,小男孩又继续哭泣。 稻本缓缓地吐了口气,这才站起来,一面配合凡人的磁场一面走向小男孩,开口询问: 「怎么了?」 「我、我被丢下来了。」 小男孩一面抽噎,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明。 汇整小男孩的一番话,似乎是他和大哥哥们一起玩耍,结果被丢下不管。不过,这座岛上的小孩不多,彼比间的关系还算良好,其他人应该不是因为嫌弃他而把他丢下,只是走散而已。小孩之间即使仅差一岁,体格和体力仍然有很大的差距。 「先冷静下来吧。哭很耗体力,只会让你更累。」 稻本冷静地说道,并环顾四周。如果那些大哥哥们发现小男孩走失,应该会来找他,但目前还不见人影。 「你还小,不用勉强跟大孩子玩啊。」 虽然人数不多,但岛上不是完全没有和小男孩同龄的孩子。既然会被搁下,何必硬要跟着大孩子玩呢? 小男孩稍微冷静下来,吸了吸鼻子,又用制服衣袖粗鲁地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我也想跑得和小良一样快……」 小男孩一字一句地继续倾诉: 「还想学会爬树,拿、拿得动很重的书包。」 说着,他的眼眶又湿了。 「我想快点长大,变得更强。」 稻本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凝视着小男孩。 凡人的时间有限,每个人都是打从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便开始步上返回幽冥的道路。若是祈求长寿倒也罢了,为何会希望快点长大?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变强?稻本思索片刻,朝着随初秋的风摇曳的稻穗伸出手。 「你知道稻子吗?」 祂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饱满的稻穗,放在掌心。 「稻子……?」 小男孩一面抽噎一面反问。 「对。这里的所有稻子都是由稻种发芽的秧苗栽种而成。」 随风摇曳的稻穗沙沙作响,宛若一阵骚动。 「虽然现在结了这么多稻穗,但它 们本来都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而已。这一颗小小的种子生长茁壮,结果变成这么漂亮的稻穗。」 连稻本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安慰小男孩,还是想说道理给他听。然而,当祂把稻种放在小小的掌心上之后,小男孩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它。 「这么小的种子可以变成那样?」 小男孩又比刚才更平静一些,谈话之间不时吸着鼻子。 「对,植物都是这样,种子很小,但是生长过后就会变大。」 听了稻本的话,小男孩湿着眼眶,不可思议地比较着种子和稻穗,不久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捕捉住稻本。 「好厉害喔!」 见到这突如其来的无邪笑容,稻本一瞬间有种周围突然变得五彩缤纷的错觉。 「这么小的种子也能变成那么大啊!」 小男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种子,脸上浮现朝气蓬勃的表情,仿佛刚才从未哭泣过一般。 「……对,所以你也不用心急。」 稻本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虽然你现在还小,但是总有一天会长大,也会变强。」 听了这句话,小男孩略微不安地仰望稻本。 「真的吗?」 「……对,一定会。」 稻本点了点头,但是依然不明白小男孩为何有这种心愿,而且这件事让祂的胸口产生一阵钝痛。 「喂!优真!」 此时,前来寻找小男孩的高年级生出现在鸟居附近。 「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找了好久。回家吧!」 见到要好的大哥哥们,小男孩的脸庞瞬间亮起来。 「谢谢你,叔叔!」 临走之前,小男孩向稻本道谢,稻本也微微挥手致意。在高年级生的包围下,男孩看起来显得更为矮小。 稻本目送他离去后,突然陷入沉思之中。 那个小男孩一心追求的「强」究竟是什么?而「弱」又是什么? 从前清晰的思绪现在也像暴风沙彼端的景色一样模糊不清,染成了沙色。 如果知道答案,这片景色是否会变鲜艳? 就像那个小男孩眼中映出的世界一般,充满纯粹的色彩。 ¤ 「我不懂输的懊恼。神事中的相扑比赛总是我赢,我也没和别人争过什么。」 来到岛上的隔天,良彦在上午再度造访神社,和稻本比赛相扑。 「而且,我不懂想变强的心理。就连我究竟是不懂,还是忘了,我都不知道。」 良彦带着浑身的跌打损伤和稻本撞在一起。他脱掉在沙子上会打滑的布鞋赤脚应战,这回不再依靠蛮力,而是时推时拉,使用假动作,但还是被稻本轻轻松松地摔出去。良彦曾用智慧型手机查询过相扑的致胜招式,但是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实践。 「所以我在想,如果全力比试以后输了,或许我能理解这种心理。」 吃了好几次沙的良彦一脸不悦地站起来。像这样被一路压着打,挫折感越来越重,但相对地也萌生一股说什么都要打赢祂的牛脾气。 别的不说,对于没什么专长或证照,唯一擅长的棒球也因为身体因素而必须放弃,刚进公司一年便离职,而后寄生在家中的良彦而言,稻本这番话根本是强者的无病呻吟。 「祢是精灵,不是人类,我知道你的疑问不带任何恶意……」 良彦擦拭滴落下巴的汗水,调整紊乱的呼吸,又安抚似地摸了摸微微颤抖的右膝旧伤。 「为什么祢会突然想了解这种事?」 面对这个问题,稻本闭上嘴巴,面露思索之色。这一瞬间,飘然不羁的气息似乎从祂的表情消失,良彦不禁微微瞪大眼睛。 「……有个凡人说他想变强。」 然而下一瞬间,祂又恢复平时那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我被凡人看见的时候,会顺便和对方闲聊。」 「祢是不是乐在其中啊?」 对于力量衰退、一松懈就被凡人看见的情况,稻本似乎不怎么困扰,甚至还有种欢迎至极的味道。 「话说回来,祢怎么不找大山积神比赛相扑?祂一定可以把祢打得落花流水吧?」 「岂敢?我怎么能拿这种事劳烦大山积神老爷呢?」 「这种事?」 「再说,身为名神的大山积神和我这尊区区的精灵力量相差太大,根本不成胜负。双方全力以赴,才是重点。」 「所以就找上我?」 「我认为力量衰退的精灵和身为凡人的差使大人比试,应该刚刚好。」 稻本的言行举止虽然彬彬有礼,却不说客套话,更不拐弯抹角。面对这样的祂,良彦不禁低声沉吟。由于祂没有任何恶意,因此良彦无法吐槽。 「所以得请差使大人多加油。好,再一次。」 稻本拍了拍手,站上土俵的开始线,再度呼唤良彦。 「祢也稍微放一下水嘛!」 「不行,要全力以赴。」 双方一面斗嘴,一面展开不知第几次的比试。 「之前我就觉得祂那张飘然不羁的厚脸皮似乎变得更厚了。」 当良彦和稻本在斋田之前比赛相扑时,黄金造访了位于拜殿深处的本殿。被指定为国家重要文化财的本殿屋顶是采三间社流造(注:流造是日本神社建筑样式的一种,主要特徽为屋檐上翘,且正面的屋檐较长。三间指的是正面有三个柱间,亦即有四根柱子。)设计,而且与出云大社一样是桧木树皮屋顶。 「不管跟祂说什么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哎,但祂本来就是这种个性,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这样啊,祂说比相扑想输?」 本殿旁的摄社之前,一名老翁因为五月晴空洒下的阳光而眯起眼睛。老翁和神职人员一样身穿白衣白袴,有着一头整齐的白色短发和一样颜色的小胡子;虽然说话的口吻很悠哉,双眼深处却闪耀着一旦有任何状况时,就会变得冷酷的光芒。 祂正是坐镇于拥有「日本总镇守」之誉的神社之神。 黄金在脚边卷起蓬松的尾巴,用黄绿色眼睛望着弛。不时有香客在拜殿彼端合掌参拜,想当然耳,他们并未发现内侧的黄金等神。他们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两尊神在那儿一面晒太阳一面聊天。 「祂是尊难以捉摸的稻精,祂的差事我也无法理解。为何交办这种差事呢?」 办理差事的是良彦,与黄金无关;但是要良彦和精灵比赛相扑并取得胜利,简直是难如登天。更何况良彦既不是力士,也不是格斗家,只是个膝盖受伤的打工族。如果单纯按照字面意思解读差事,只怕良彦花上好几年也无法达成。 听了黄金的话,身为稻本主人的大山积神放声大笑。 「祂的性子本来就拗,绝不会把真正的烦恼说出口。明明说出来会轻松许多.但祂就是爱搁在心里,总想独力解决。」 大山积神在摄社前的阶梯坐下来,仰望天空。 「力量衰退是一件很残酷的事。那小子是从重要的物事开始丧失,记忆就像被沙尘卷走一样。虽然在小男孩的眼底窥见片鳞半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连稻子精灵也被卷入遗忘的漩涡啦……」 黄金喃喃说道,大山积神叹了口气笑道: 「不光是祂,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 虽然祂坐镇于伊予国一宫(注:「伊予国」为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范围即是今日的爱媛县。层级最高的神社称为一宫,其次为二宫,以此类推。),自古以来便是神威显赫的名神,但随着时代流转,人们逐渐远离神社,祂也受到 不小的影响。 「回想起来,这里是我的子孙小千命建造的,小千的名字也成为越智这片土地的名字(注:日文的「小千」与「越智」同音。);但如今因为市町村合并,已经没有越智这个郡名。只怕随着时光流逝,将会被人们渐渐遗忘吧。」 这也是时代的潮流啊——大山积神缓缓地吁了口气。 「希望这座岛保持不变,可是我的奢求?神气降临的山、流走所有罪愆的海、人情味浓厚的凡人所在的这座岛,正是我的乐园。」 过去被称为神之岛的这座岛屿长期以来禁止捕鱼,雨量也不多,河川规模又小,水资源相当匮乏;周围的海域涨退潮时的落差太大,潮流急违,小船根本难以抗衡,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是一块容易居住的土地。 然而,人们依旧能够在此生活,全是因为有神明守护之故。 而神明坐镇于这座岛屿,是因为有人奉祀之故。 神与人在保佑及被保佑的状态下生活,这是自古以来延续至今的天理。 黄金也曾依循这种天理,善尽职责。 「黄金兄,要不要来小赌一把啊?」 大山积神的声音将黄金从不明确的记忆之海中拉回来。 「赌赌看是那个拗性子会赢,还是差使会赢。」 有名神之誉的神像个邀人一起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着。 黄金略微傻眼地动了动耳朵。 「凡人岂能胜得过精灵?」 「那么尔要赌差使输罗?」 「我是说,这根本赌不成。」 黄金叹一口气如此回答,突然又眨了眨眼,改口说道: 「……不,我赌差使赢好了。」 听黄金这么说,大山积神意外地睁大眼睛。 「在古日本以金色恐怖闻名遐迩的尔居然会支持凡人,真让我意外。」 「我并不是支持他,只是觉得那小子或许办得到。」 和良彦一起行动了几个月,黄金常看见这个没读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也不知道神名和其职责的凡人,单单因为无法坐视众神有难,便四处奔走,替祂们办理差事。 「即使他赢不了相扑,或许赢得了比赛。」 大山积神兴味盎然地看着如此诉说的黄金。 「那小子就是这样的人。」 黄金淡然说出事实。良彦向来主张行动更胜于理论,或许他能用黄金意想不到的方法完成稻子精灵交办的差事。 「我原本以为尔改变的只有外貌,没想到会从尔的口中听见这番话。」 大山积神带着促狭的表情,装模作样地感叹。 「为免误会,我话说在前头,是大神把隐居中的我拖出来的。」 黄金叹了口气。祂至今仍然不明白,大神是出于什么用意而选祂做为第一尊交办良彦差事的神明。 黄金想着仍在斋田前与稻本比赛相扑的良彦。 「……不过,游赏凡间其实也不坏。」 对于那个平凡无奇的凡人会用什么手法达成差事,黄金居然有些期待,而这样的自己让祂着实感到不可思议。 ¤ 「你又跌倒啦?」 连续输给稻本、不得不继续住下来的良彦,正在民宿的餐厅里静静吃着晚饭时,优真抱着算术习题出现了。 「也不是跌倒……应该说是被摔倒……」 良彦一面啜饮味噌汤,一面支支吾吾地回答。继昨天之后,良彦今天又向稻本挑战好几次,但是稻本侬然稳如泰山,只有良彦一个人摔得浑身是沙。他本来以为比相扑取胜不难,但他再不想个办法,打工薪水全都会耗在民宿费用上。 「你还是老样子,只会从正面进攻,简直和山猪没什么两样。」 黄金一面啃着从良彦盘中抢来、当饭后甜点的日向夏橘,一面深深地叹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拟定了什么作战计划,谁知道一整天都只是横冲直撞……看来是我太过高估你了。」 黄金感叹地摇了摇头。 「像山猪碍着祢啦?」 良彦小声嘀咕,拿走一半的日向夏橘。他用左手制止惊叫的黄金,把橘子放进口中。 「是谁把你摔倒的啊?」 优真自然没发现良彦和狐神之间的攻防战,在良彦身旁坐下来,兴味盎然地询问。 「呃,该怎么说呢?这算是修行啦!修行。我和一个很强的人在对打,而我必须赢过那个人才行。」 「那个人那么强吗?」 「嗯,超强的。」 良彦一本正经地说道。 「可是我赶着回家,得快点赢才行。」 他的打工班表已经排不开了。虽然这座岛和这间民宿住起来很舒适,但是他的荷包越来越扁,实在伤脑筋。 面对口吐怨言的良彦,优真灵机一动,打开他的战队图案铅笔盒,拿出一个绘有柳橙图案的小盒子。里头应该是口香糖之类的小零嘴吧?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盒中内容物放在掌心上。 「我跟你说喔,我们现在还是小小的一颗。」 「咦?什、什么意思?」 从口香糖盒子中出现的是一颗种子。良彦只看过精米,因此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颗种子其实是米。 「可是以后就会长大变强,所以现在不用心急。这是ja的叔叔跟我说的。」 优真珍惜地望着种子。 「……ja的叔叔?」 良彦脑中萌生一种预感,喃喃反问。莫非稻本所说「想变强的人」就是优真?良彦重新打量露出无邪笑容的优真,做乎窥见优真与稻本之间不为人知的情谊。 「可是我也没时间了,当然会心急啊。」 优真小心翼翼地收起种子,嘟起嘴巴。 「我跑步的速度很慢,也不会爬树,而且猜拳猜输帮大家提书包的时候,没有多久手就开始痛。」 闻言,良彦忍不住笑了。他对这种惩罚方式有印象,从前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常和朋友一起玩这种「提书包提到下一根电线杆为止」的小游戏。 「哎,不过,拥有想变强或想长大的心是一件好事。毕竟是男孩子嘛!只要变强,打架就不会输,也不怕被人欺负。」 在孩提时代,光是跑步跑得快,就足以成为英雄。就某种意义而言,崇拜大哥哥们、希望自己也快点变得和他们一样,是很健全的心态。 「呃,可是我不想打架啊。」 听了良彦的话语,优真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 「我没叫你去跟人家打架,只是说变强就不会输……」 良彦正要解释,却又猛省过来地抬起头。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想变强?」 良彦一直以为是出于男孩的崇拜之情,莫非其实是有什么理由? 在良彦的询问下,优真愣了一愣,极为自然地说道: 「因为变强就可以——」 三 天亮前的神社一片幽静,似乎连茂密的树木及石头部屏气敛声。 日出前的冰凉空气混着些微潮水味,良彦脱掉布鞋,用脚捕捉冰冷的沙子,并凝视自己的掌心。 在成为差使之前,良彦以为这只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从社会框架中脱落,喜爱的事物也被夺走,只能茫然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面对如此软弱无力的自己,他一直自艾自怜。 ——不过,现在有点不同了。 良彦静静握住拳头,确认这种想法。 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深切地感受到:即使是自己这双软弱无力的手,也能为别人 尽一份心意。 正因为知道自己软弱,才懂得相互扶持。 「早安。」 稻本看见在斋田前等候的良彦,向他打了声招呼。 「大清早就叫我来,怎么了?我是无所谓,不过凡人不都会赖床吗?」 穿着平时的ja夹克前来的稻本不住打量一脸没睡饱模样的良彦。 「啊,因为我等不及了。」 昨晚良彦钻进被窝之后一直睡不着,便拜托黄金约稻本出来。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周围已经变亮,再过不久太阳应该就会升起。 「总之,先比一场吧!」 说着,良彦催促稻本进入士俵中。 「双方都准备好了吗?」 担任行司的黄金确认过后,良彦和稻本便配合着彼此的呼吸,把手放在开始线上,猛然冲向对方。 虽然良彦使尽浑身之力猛撞过去,但是稻本仍旧稳如泰山;即使身体整个往后滑,重心依然保持稳定,没有一丝晃动。接着,祂又是推落、又是拍打、又是抓摔,转眼间就打倒良彦。良彦想扫稻本的腿,却被祂避开;想反过来引祂扑空而往后退开,却又被祂识破,最后落得同样的下场。 「怎么?特地叫我出来,我还以为你想出什么一击必杀的绝招对付我,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嘛。」 良彦被摔出土俵外,一面喊疼一面起身,稻本则是扫兴地叹一口气。 「祢果然很强。」 良彦面露苦笑,拍掉衣服上的沙子。很遗憾,他既没绝招也没战术。 「虽然我的力量已逐渐衰退,但毕竟仍是精灵,不会轻易输给凡人。我不是说过吗?要全力以赴。」 「是啊。」 良彦嘿嘿笑着,护着右膝走回土俵中。黄金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样的良彦。 「我和祢不一样,我很弱。不光是力气,我没有社会地位,脑筋也不好;虽然从前对棒球小有自信,现在却变成这副德行。」 良彦指着自己的右膝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的我有了目标。」 良彦重新画下开始线。 稻本诧异地凝视着他,凝视着屡败屡战的弱小凡人。 「一开始被指名当差使时,老实说,我很困惑,也觉得很麻烦,不懂得为何会找上我。不过,如果这样的我也能派上用场、也有人需要,就算我对于历史和神明一无所知,我还是必须去做。」 这也是继承祖父的遗志。 虽然右膝依然疼痛,但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迈步前行;虽然为数不多,但是他用这双手抓住了缘分,也获得感谢。这些经验毫无疑问地化为良彦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或许又可以称之为明确的助人意志吧。 「我是个平凡的人类,没有天眼、没有超能力,也没有任何权势……不过,看见别人有困难,总不能袖手旁观嘛!」 良彦一面确认脚下,一面卷起衣袖,笑着说道: 「我想,这和你的力量应该是一样的。」 「一样的……?」 稻本一头雾水地复诵。 良彦拜托黄金从头来过,和稻本再比一次。 良彦觉得自己就像和一面有弹力的墙壁对打一样,完全没有胜算:即使如此,现在除了继续挑战,别无他法。 「……想变强……」 良彦抓着稻本,挤出声音来说道: 「不只是为了打架变得更厉害,或是想给嚣张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稻本的脚微微滑动,但祂不发一语,一面抵挡良彦一面倾听。 「祢认识优真吧?他跟我说的。」 良彦重复昨晚优真在餐厅里对自己诉说的话话。 「变强,就能够保护别人。」 「……保护别人?」 稻本静静地轻喃。 「他是为了保护快出生的妹妹,才想要变强。」 听到这句话,稻本愕然睁大双眼。 优真不是为了赶上大哥哥们,不是出于男孩常见的崇拜之情,而是源于——他想保护即将出生的妹妹。 这种幼小哥哥的使命感。 瞬间,良彦感觉到稻本重如岩石的身体突然变轻,犹如重心突然浮起的不安定感传到良彦的双手上。良彦趁机抓住祂的皮带,使尽浑身之力,从内侧勾祂的脚。 看见这招初次奏效的攻击,旁观的黄金忍不住探出身子。在祂的面前,稻本修长的身躯歪斜,背部整个落地。 「成、成功了……」 跟着倒在稻本身上的良彦气喘吁吁地撑起身子,滚到一旁躺下。擦伤自然是不用说,他的右膝和全身肌肉都发出哀号。虽然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但他说的是事实。这是精灵和人类的比试,让他一点又有何妨? 「……他是为了保护妹妹,才想变强啊……」 稻本躺在地上喃喃说道。 同时,不知几时间升起的太阳,将境内的树木逐渐染成金色。 「祢也一样吧?祢强大的力量是用来做什么?不光是臂力,还有祢身为精灵的力量,是用来做什么?」 良彦在呼吸之间断断续续地问道。 「……用来做什么……?」 稻本缓缓坐起身子,呆愣地重复。 「嗯。祢回想看看,稻子本来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稻本在口中反刍良彦的话语,突然间屏住呼吸。 同时,某种物事在他的胸口深处静静地迸裂。 犹如迎着朝阳绽放的美丽花朵一般。 「……为了凡人……」 不久后,稻本呆然说道。 「我是从天照太御神的斋庭来到凡间……为了让凡人免于饥饿与虚弱,帮助他们成长与茁壮,为了成为凡人繁荣的基础……」 面对从体内泉涌而出的话语,连稻本自己也感到困惑,因而捣着胸口。 「还有,为了成为生命的泉源……」 良彦终于坐起来,重新盘腿坐好。他的身上全是沙子,却觉得种清气爽。 「祢比相扑一直赢,是为了带给人类丰收,是为了让这座岛上的稻子结许多稻穗,让人们免于饥饿,对吧?」 良彦对依然困惑的稻本说道: 「为了保护别人而想变强的心理,祢应该是最明白的吧?」 听到这句话,稻本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 「我是最明白的……」 祂拥有维系凡人生命的崇高稻穗之魂。 在凡人的身旁守护着他们的生活。 「如果祢的力量衰退,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类看见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存在,我想那应该就是为了让祢想起和人类交流的快乐吧?」 虽然良彦缺乏神道的知识,但是就他所知,神明和精灵是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奉祀的对象;就算是神事,他也从没听过精灵会和人类一起比赛相扑。 「还是祢讨厌和人类交流?」 听到良彦的问题,稻本缓缓望向自己沾满沙子的掌心。 过去遇见的许多人们的脸庞闪过脑海。 称祂为稻本先生、对祂露出笑容的邻居。 对祂说「辛苦了」的农家熟人。 以及一看见祂便叫着「ja的叔叔」并跑上前来的小男孩。 「不,我很喜欢。」 不久后,稻本喃喃说道。 「我很喜欢和大家一起众在土俵旁,热热闹闹地拍手喝采、比赛相扑,使出全力和凡人一起玩……」 曾几何时,祂忘记自己的职责,也忘记自己悄悄参加神事的乐趣。 稻本晃动着视线,整理混乱的 记忆,接着凝视良彦。 「我想,谁强谁弱、谁赢谁输,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年也能和人类比赛相扑、人类也能过富足的生活,才是身为稻子精灵的祢『最想保护的事物』,对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稻本愕然地瞪大眼睛。 同时,眼前的光景就像是初次见到的景物一般,令祂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是……」 映入视野的所有事物都散发着鲜艳的光彩。 每一片沐浴着朝阳的树叶、每一粒地上的砂砾、蓝色的天空、高耸的鸟居,就连空气也像是上了色彩一般。 过去覆盖眼前的暴风沙突然消失。仿佛辽蔽视野的厚滤镜被移除一般,万物都在这个瞬间绽放出生命的光辉。 汲汲营生的昆虫。 因朝露而湿润、努力成长的嫩草。 以及,今天依然照常过日子的凡人。 「……是吗……原来如此……」 稻本呆呆眺望着这幅光景,颤抖着嘴唇说道: 「我想保护这个美丽的人间……」 只要稻穗依然在大山积神的脚下继续闪耀。 凡人便会孕育生命,代代相传。 「……为了保护凡人而想要变强的我,如今居然得要人类来告诉我这个道理……真是太滑稽了!」 不久后,稻本擦拭湿润的眼睛,带着自嘲的口吻说道。 「有什么关系?至少这样一来,祢又会期待玩相扑了吧?」 良彦拍落沙子,站起身来,并朝稻本伸出手。 「对了,比赛相扑头一次输,祢有什么感想?」 面对良彦这个问题,稻本惊讶地瞪大眼睛寻找着回应的话语,视线游移片刻,最后又忍不住笑出来。 「很懊恼,但是很开心。」 良彦也跟着笑了,稻本抓住他的手站起来。看见祂被朝阳照耀的身影,良彦宛如感到炫目似地眯起眼睛。 「嗯,我也很开心。」 那就像是在秋日沙沙作响,告知已然结实的金色稻穗一般。 ¤ 宣之言书盖上了稻穗形状的朱印,良彦也离开岛屿。经过约一个月后,岛上按照惯例举行了御田植祭,由市公所职员举办的单人角力神事也圆满落幕。虽然良彦很想去现场观赏,但是两晚的住宿费、全身上下擦伤的医药费,以及他忘记更换回程班次导致得自掏腰包的车票钱,使得他手头拮据,根本筹不出交通费用。 「……祂一定在玩……」 无可奈何之下,良彦只能观看新闻网站上的单人角力影片。在独自演出拍打、被推开等动作的力士前方,正是配合着力士的一举一动做出夸张动作的稻本。 「居然被拍得这么清楚……眼力好的凡人可会看见啊……」 黄金窥探电脑画面,担心地动着耳朵。 「不过,祂是故意的吧?应该会自己拿捏分寸。」 「但愿如此。虽然祂想起了许多事,但是由于力量衰退之故,只要一松懈就会被人看见的问题并未解决。如果假扮成凡人,或许还不成问题……」 影片中,力士被逼到土俵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闪开的动作引得观众大笑拍手。观众之中也有小学生,良彦忍不住寻找起优真的身影。他应该也在某处观赏这场神事吧。 「顺道一提,假扮凡人要像这样才对。」 黄金踩着良彦的脚爬上桌子,用肉趾拍了拍电脑荧幕的一部分。 「啊?咦?什么意思?」 黄金指着一侧大声加油的老人。 老人穿着袴装,良彦还以为是前来炒热气氛的神社职员。 「我打赌赢了,出了一个自以为棘手的难题,要求祂假扮凡人,谁知道祂居然开开心心地上镜头……」 黄金遗憾地摇头。 「我原本以为祂会抗拒,没想到祂竟然觉得很好玩,一口答应……」 「咦?什么?什么意思?」 「这样根本成不了赌输的惩罚啊!」 「这个老先生是谁啦!」 几天后,良彦收到一封优真寄来的信。 信中用小孩的拙劣字迹报告了御田植祭举办的消息,以及先前给良彦看过的种子在专家的指导之下已经发芽、移植到水桶里的消息。等到秋天,那一定能够结出累累的稻穗吧。 附在信中寄来的照片上,是围绕着刚出生的妹妹、笑着合照的优真一家人。 另一张照片上,则是在种植着绿油油稻秧的斋田旁捕捉青蛙、满面笑容的优真,以及温柔地注视着他的ja叔叔。 那是一幅虽然平凡无奇,却十分宝贵的日常风景。 神明讲座 2 告诉我和稻子及神明有关的故事! 迩迩艺命(注:日本初代天皇神武天皇的曾祖父。前两集误植为「迩迩芸命」,特此更正。)接受大国主神禅让,从高天原下凡至苇原中国时,天照太御神曾经赐给祂自己食用的斋庭稻子。这被称之为「斋庭稻穗神敕」,并被视为国家的原点,以及保证、保佑国家繁荣的三大神敕之一。此外,迩迩艺命的名字即是「稻穗累累的太阳之子」的意思,传说祂从高天原下凡,最先降临的地方便是稻穗堆积如山的土地「高千穗」。稻作文化对日本人而言有多么重要,也可从这则神话中窥知一二。 叮嘱后人慎重奉祀镜子的「宝镜奉斋神敕」、祈祷子孙永远繁荣的「天壤无穷神敕」,两者与「斋庭稻穗神敕」合成三大神敕…… 三尊 童子之杓 一 「天气一变热,匪类就变多。」 进入六月,梅雨正式到来之前的天空下交杂着湿气与热风。良彦趁着外出之便,顺道造访了大主神社。 境内的树木全都换上青翠的新绿色,在跃动的晨光下让人窥见夏日的身影。观光客并不多,老夫妇在大主山里悠闲散步的身影映入眼帘。 「就算退个一百步,允许他们半夜在这里吃吃喝喝,也不能把残骸留在这里啊!」 在授予所迎接良彦到来的孝太郎,脸色和安详的景色正好相反,带着厌烦之色。 「别的不说,深夜的神社和佛寺阴森森的,干嘛跑来这里鬼混?」 孝太郎在抱怨的是深夜的不速之客。 和其他多数神社一样,大主神社并没有围墙或大门阻隔;虽然有中门阻挡外人进入本殿,但是基本上夜晚并不禁止游客进入境内。虽然设置了监视器和侦测器,并和保全公司签了约,也有职员值夜,但是要制止所有前来夜游的年轻人依然很困难。事实上,今天早上也一样,通往境内的阶梯上弃置了一堆喝完的冰咖啡杯、宝特瓶以及没吃完的零食包装袋。听说严重的时候,甚至还有残留汤汁的泡面杯碗。 「他们都不怕遭天谴吗?」 孝太郎没规没矩地拄着脸颊,叹了口气。想当然耳,收拾这些垃圾是身为神社职员的神职人员的工作。或许本殿和拜殿没被弄乱,他就该庆幸了。 「这就是凡人对神的敬长之心越来越淡薄的证据。这年头的凡人,大多忘了自己的生命是神赐予的,是和神共生共存的御魂。」 在良彦身旁聆听的黄金感叹地摇头。那些人要是被这尊狐神看到,铁定吃不完兜着走。 「哎,我也不是没有夜游过,但我可不会把垃圾扔在神社里……」 大学时代,良彦也常和朋友一起喝到天亮,在鸭川岸边仰望渐渐泛白的天空。然而,玩一整夜和乱丢垃圾是两码子事。 「不过,我们神社或许还算好,反正垃圾只要集中起来塞进垃圾袋里就好。要是被当成灵异景点,那可就真的会惨不忍睹。」 孝太郎一脸不悦地看着良彦说道。就某种意义而言,夏季的夜晚里,年轻男女聚在一起试胆,可说是人人必经的青春。 「除了垃圾问题,还有噪音和乱停车的问题……」 光想就觉得很麻烦。孝太郎又对着皱起眉头的良彦继续说道: 「如果只有这些问题,那还算好的。」 「咦?不然还有什么问题?」 良彦反问,孝太郎迅速扫视周围之后,才微微探出身子说道: 「神职人员的工作之一,就是在香客发现之前回收……」 这句话让良彦的脚边窜上一股寒气。 「……钉在树上的草人之类的物品。」 ¤ 「……好冷。」 良彦跟着几个观光客一起走出贵船口车站,异于城市的冷风吹得他忍不住打颤。山中的车站就位于贵船川旁,即使是大白天,周围依然有点阴暗,而河川对岸就是草木茂盛的鞍马山。话说回来,脖子上之所以感受到冰凉的空气似乎不单单是环境造成的,又或者只是良彦的灵异抗性太低? 「都是因为那小子提起那种话题……」 良彦恨恨地说道。都是孝太郎不好,居然在良彦顺道去找他的时候谈论那种话题。当宣之言书上出现高龗神的神名,良彦随着毛茸茸狐狸型导航器外出的时候,根本不该顺路去找孝太郎。奉祀坐镇贵船地方的高龗神的神社周边,正是有名的丑时钉草人舞台。 「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好怕的?」 走下高架车站,黄金啼笑皆非地望着良彦。 「从前这一带都是林荫,看起来更加阴森恐怖。这样你就害怕……」 「这是心情的问题!」 良彦苦着脸反驳黄金。他打从出娘胎至今不过才二十四年,经验和某尊古老的神明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上坡路段的右手边就是河川,流水声响彻四周;如果不知道丑时钉草人的故事,良彦应该会认为这里是个舒适的避暑胜地。但对于住在京都的人而言,这里是个热门的灵异景点。 坐上从车站发车的公车,沿着河边的狭窄单线道行驶约十分钟左右,便抵达终点站的巴士专用停车场。这里似乎也是观光巴士的停车场,当天停了两辆车。高龗神坐镇的神社必须从这里徒步前往。出乎意料的是,来到这里以后倒是遇见不少观光客。 「平日人还这么多……」 时间刚过中午,良彦和黄金一起悠闲地爬上坡道,途中发现一处骨架覆盖了部分河面、上头盖着竹帘遮阳的场所,两侧则是可以走进河里的楼梯和写着小吃店字样的红色灯笼。 「啊,原来如此,是川床啊。」 良彦忍不住喃喃说道,黄金则是兴味盎然地窥探。 在河里设置踏脚台、铺设床板,供游客一面乘凉一面用餐的川床,可说是夏季京都的风情画。河边的高级餐馆提供场所及餐点,其中尤以鸭川、高雄和贵船的川床最为有名,光是午餐就要价五千圆以上,因此良彦至今未曾享用过。刚才在停车场看见的观光巴士,或许就是为了川床而来的旅行团也说不定。 「我也听说过,这就是纳凉床啊?」 黄金望着川床,眨了眨眼。 「在河里开饭馆,真亏凡人想得出来。」 不知道是傻眼还是赞叹,黄金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良彦看了祂一眼问道: 「川床不是古时候就有的吗?」 在河里组装的床板上铺着榻榻米或草蓆,和红色坐垫相互映衬之下显得十分典雅。良彦原以为这种风雅的乘凉法必定是起源于古代,不过既然黄金不知情,那应该是最近才开始流行。 「至少江户时代的贵船还没有这种玩意儿。古时候,贵船是由北丹波前往京都的最短距离路上的要冲,我想客栈应该是有的吧。」 「哦?真不愧是太古之绅。」 他们一面闲聊一面前进,随即看见通往对岸鞍马寺的桥梁;过桥以后,被茂密生长的树叶淹没的红色鸟居便现出身影。 「啊,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色。」 良彦仰望从鸟居前通往境内的石阶,忍不住喃喃说道。石阶两侧绵延并排的红色灯笼,常刊登在旅游书籍或观光导览海报上,对着这幅值得一看的风景拍照的香客也不在少数。 「整个劲都来了呢!我也要拍照,黄金,祢去站在楼梯上。」 良彦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启拍照功能。混在拍纪念照的游客之间,让他觉得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 「拍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被照相机拍下来。」 「有什么关系?纪念、纪念嘛!」 「什么纪念?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啊,自拍真的好难喔!」 「你还是老样子,完全不听我……」 「要不要我帮忙拍?」 正当良彦在琢磨摄影的角度时,背后传来这道询问声。 「啊,不好意……」 良彦本来以为是附近的观光客好心询问,但在他回过头、见到声音的主人之后,不由得愣在原地好一阵子。 只见眼前这位笑咪咪的和蔼老翁身上穿的和服,散发着似黑色又似深蓝色的奇异光彩;脚下踩着双齿木屐,白色长发在背上绑成一束,同样长的胡须留到了胸口,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寻常的观光客。 「别说笑了,水龙。」 黄金竖起耳朵说道。见到祂的反应,老翁贼贼一笑。 「我是好 心提议啊。」 儿状,良彦的思考回路才开始运作。 「水龙……难道是……」 这么一提,他之前认识的水和桥梁守护绅也是龙形;而现在要造访的神明,正是守护贵船清流的水神。 「高龗神……老爷?」 听了良彦的话语,老翁抚摸胡须,笑意变得更深。 ¤ 「水神大多是龙。尔从前代办差事的唐桥姬也是我的族人,尔可以把我当成统领看待。」 良彦他们避开香客众多的本宫周边,在高龗神的催促下,来到位于上游的贵船奥宫(注:祭祀同一神明,但社殿分散于多处的情况下,称最深处的社殿为「奥宫」。)。本来神社是位于此处,但由于平安时代贵船川泛滥,冲走了社殿,役来才把社殿移至现在的本宫。 通往奥宫的碎石子参道的其中一侧是山地,长满青苔的老树和杂草郁郁葱葱,落下的冷气不时掠过脸颊。来到这一带,已经看不到本宫附近常见的高级餐馆,就连良彦这个毫无灵异体质的人也可以感受到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凡人自是不用说,对于其他生物而言,水也是不可或缺。为了守护水源及整个日本,我在遥远的太古时代便从高天原来到这块土地上。在这里,除了『高龗神』这个名字以外,我又被称为『贵船明神』。」 穿过神门之后便是奥宫。和本宫相比,奥宫的人较少,只在本殿前的广场看到几道稀稀疏疏的人影。在初夏的阳光下,大家都跑到树荫底下乘凉。境内最深处有一座小巧的本殿,本殿前方是座和舞台一样高起一截的拜殿,高龗神在拜殿边缘坐下来。 「这座本殿底下有个叫龙穴的洞穴,是喷发地气的重要地点,自古以来,就备受风水及阴阳道方面的重视。保护龙穴也是我的职责之一。这里本来是个如此神圣的场所……」 高龗神打开从怀中取出的淡蓝色扇子。 「可是现在不知何故,却因为诅咒和丑时钉草人而出名。的确,我是在丑年丑月丑日丑时降临于这块土地,不过丑时钉草人原本是起源于《平家物语》中的一节,描述某个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祈求贵船的神明将她变为鬼怪,好让她杀死对方。」 「我记得见到阿华的时候,祂也说过这个故事……」 良彦想起前去替大神灵龙王办理差事时的事。严格说来,阿华和《平家物语》里登场的女人毫无关系,却因为桥姬之名而被归为同类,真是有够复杂。 「《平家物语》里不但没提到草人和五寸钉,舞台也不是在贵船的山上。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定形成现在这个样子,凡人的想像力和解读真是不可思议。」 高龗神无奈地叹一口气。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战战兢兢地问道: 「……呃……这次的差事该不会和钉草人有关吧?」 虽然良彦是差使,但他对于灵异方面实在不在行。而且随着年纪增长,他也渐渐了解到发狂的活人比妖魔鬼怪更恐怖的道理。 「的确,听到这种一厢情愿且希望别人不幸的恶劣愿望,我的心里是不太舒服。不过这种人我已经看了千年以上,早就习惯了。反正诅咒别人的人只会自食恶果,来这里钉草人顶多就是带两、三个山里的冤魂回去而已,不干我的事。」 银杏精灵阿杏曾告诉过良彦,神只管丰收及紧荣等大规模的祈愿,几乎不干涉个人的心愿。这一点在贵船似乎也是一样。高龗神身为清洗污秽的水神,岂会帮助凡人诅咒? 「这么说来,尔是有其他困扰罗?」 黄金将黄绿色眼睛转向高龗神。 高龗神缓缓地扇动扇子,似乎在寻找言词。 「其实……我是希望差使替我找杓子。」 「杓子?」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要求,良彦忍不住反问。 「祢说的杓子,是手水舍里的那种杓子吗?」 「没错。不过,我要找的不是普通的杓子,而是童子的杓子。」 「童子……?」 良彦的头上冒出问号。黄金在他身旁竖着耳朵,一脸不快地开口说道.. 「所谓的童子,是高龗神下凡时从高天原带来的随从。不过这名随从是个怪胎,当时引起的骚动可说是众神皆知……」 和高龗神一同来到凡间的童子是个大嘴巴,四处宣扬不可外泄的高天原秘密。高龗神一怒之下,便把他的舌头断成八截,逐出贵船。 之后,童子深切反省,终于得到高龗神的原谅,又重回贵船侍奉高龗神。但这个童子不知是过于粗心大意还是喜欢恶作剧,竟把高龗神珍藏的两把弓都弄坏了。高龗神用锁链将祂的手捆起来做为惩罚,童子却轻轻松松地扯断锁链;于是高龗神又将祂绑在巨大的岩石上,可是祂依然不以为苫,让高龗神头痛至极。 「真是糟糕的随从……」 良彦坦白说出感想。这个童子连到底有没有在反省都看不出来。不过,从祂遭到放逐之后又回来这一点来看,祂应该很仰慕高龗神。 「我那时候也觉得很郁闷……」 高龗神望着远方,黄金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祂。 「当时尔真的心烦意乱……我听说尔每晚都借酒浇愁,找众神诉苦,抱怨随从不听话。这件事当时传得众神皆知。」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泡沫世代的人被宽松世代(注:意指日本一九八七年之后出生的世代。这个世代的人就学时期主要受到二〇〇二年开始推行的「宽松教育」影响。)的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良彦喃喃说道。这个比喻虽然通俗,却很贴切。 「当祂娶了凡间的妻子并且拥有孩子之后,我还以为祂的个性会变得稳重一点,谁知道一点也没变……」 高龗神神无奈地叹一口气,良彦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面露苦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 「那个童子有把杓子?」 良彦询问,高龗神点头称是。 「祂被放逐归来以后,就在我和祂一同从高天原降临人世的地点——『镜岩』——后头闭门自省。祂反省过后请求我的原谅,我便从镜岩削了把杓子给祂,要祂用这把杓子汲水,保护山地、培育森林。」   高龗神回想当时,仰望天空。 「那把杓子在童子死后代代相传,以始祖为前车之监的童子子孙们都很认真地侍奉我。经过漫长的岁月后,他们一族成为这座神社的头号社家。但是到了明治时代,神社制度经过整顿,即使出身社家,没有取得资格还是不能继承神职,所以后来童子一族就三三两两地离开这片土地。」 良彦险些让这番话左耳进、右耳出,这时连忙抬起头来。 「咦?到了明治时代……这么说来,童子一族一直侍奉着祢,直到明治时代?」 高龗神下凡,应该不是区区千年之前的事。打从遥远的太古时期就侍奉高龗神的童子子孙,至少直到明治时代为止,都还是贵船的社家。 「没错。当然,这座神社还有其他社家,但是他们一族的历史最为悠久。」 「真的假的……」 见高龗神点头,良彦半是呆愣地喃喃说道。 绵延不绝的生命。 代代相传的使命。 毫无疑问,他们是长年守护此地的高龗神的左右手。 「离开此地之后,他们和其他家族联姻,童子的血统变得越来越淡薄,各系子孙的血脉也几乎都断绝了。」 高龗神阖起扇子,凝视自己的指尖。 「不用正确方式祭祀神明的凡人越来越多,为此力量急遽削弱的我已经……连他们的下落都不得而知。」 和良彦四目相交的高龗神,露出意外温柔的笑容。 「不过,他们一族长年侍奉我,因为社家这层关系而一直留在此地。如今他们在新的土地上开创新的命运,对我而言是一件万分可喜之事。」 高龗神继续说道,眼神宛若在怀念自己的子孙一般。 「只不过,我很担心那把杓子。待我察觉的时候,杓子已经下落不明。那是我赐予童子的物品,算得上是神宝;若是误用,将会毒害凡人。」 「毒害……?」 这只是比喻?还是事实? 良彦反问,黄金抬起头来。 「我记得那把杓子能够反映使用者的心:心地纯净的人用来汲水,舀起的水便会是至上的甘露;心地奸邪的人用来汲水,则会是能让鱼儿死尽的毒水。神宝的力量越强,对凡人而言就越危险。」 「……原来如此。」 的确,这样的物品下落不明,难免会担心。 「如果这把杓子现在仍在童子的后代手中,受到正当的对待,那么放着不管也无妨;但要是落到古董商或是无知小辈的于中,就得把它拿回来。」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虽然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寻找失物委托,可是杓子从明治时代就已经不在此地,他找得到吗? 「那把杓子的大小就和手水舍里的杓子一样大,颜色是平凡无奇的白色,看起来也有点像是未上漆的木头杓子。为了证明那是从镜岩削下来的,只要在丑时把杓子封着镜岩举起,杓子便会散发出星光般的淡淡光芒,尔可以此做为寻找时的根据。」 高龗神一面用手比划杓子的大小,一面说明。 「只要接下差事,我自然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找……不过,要是找不到怎么办?毕竟杓子也有可能已经损坏,或被丢弃了。」 最坏的事态总该先打算一下。良彦如此询问,高龗神从容地点了点头。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要在何时停止搜索,就交由尔自行判断。即使最后没找到杓子,只要是尔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都可以视为差事已经完成。不过,若是这种情况,我得先征询督察的意见……」 高龗神瞥了黄金一眼,黄金略微不满地翘起耳朵。祂可不记得自己曾说过要当督察,却在不知不觉间坐上这个位子。 「如何?差使,尔愿意接下这份差事吗?」 「说什么愿不愿意……」 良彦从漏出光亮的邮差包中拿出散发着受理差事光芒的宣之言书。 「我根本没有否决权……」 他打开美丽的青绿色封面,只见原为淡墨色的高龗神名字上了漆黑的墨色。这下子他只能乖乖开工了。 「那就劳烦尔。」 高龗神龙心大悦,再度打开扇子。 良彦轻轻地叹一口气,又看了宣之言书一眼,接着收回邮差包中。他并未发现有个脚跨机车、身穿制服的高中男生,正在奥宫旁的林间道路上看着他。 二 「杓子?」 从贵船归来的隔天,良彦打完工后,再度造访大主神社。 「对,听说是由贵船代代相传的社家一族持有,可是他们现在已经不在贵船。」 回到家后,良彦查询许多资料,得知所谓的社家是指代代世袭神社神职的家族。现在因为少子化和就业多元化的影响,非世袭的神社并不稀奇:不过仔细一想,良彦身边就有一位世袭制的活样本。他正是出生于社家,或许拥有独特的人脉网络,知道什么小道消息也说不定,因此良彦才前来打听。 「贵船的社家有好几个,在那里开高级餐馆的应该也是……」 这个总有一天会离开现在奉职的大主神社、继承自家神社的活样本,正在境内的摄末社里回收香油钱。 「现在已经不在贵船的……是不是八家?」 听到孝太郎顺口说出的名字,良彦不禁瞪大眼睛。 「你、你果然知道!我去贵船的神社打听,对方也是头一个就提到这个名字。」 昨天,接下高龗神交办的差事之后,良彦在返回车站的路上顺道前往本宫,不着痕迹地向授予所里的年轻神职人员打听,问他知不知道这里的哪个社家拥有一把别有来头的杓子。 当时,针对「社家」二字,神职人员提起了许多家族的名字,其中头一个提起的便是八家。八家是实际存在的社家,而且传说中是童子的后裔。说来意外,这件事在贵船似乎是广为人知。「八」这个罕见的姓氏,便是取自于其末端扩展的字形,带有开枝散叶之意。八家不光是侍奉高龗神,还精通各种与众神相关之事,对于药学和咒术也有所涉猎。据说这是因为八家的始祖曾居住在高天原,知道许多凡人不知道的事,并把这些知识口耳相传下来之故。 然而,针对杓子,神职人员只说他曾经听过这类传闻,但对于八家知之甚详的宫司已经过世,现在改朝换代,不得而知了。 「八家是这个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头号社家,我当然也听过。」 孝太郎把香油钱箱后方的锁头锁起来,迈向下一间摄社。 「不过我不知道杓子的事。」 孝太郎端着塑胶盘,盘中的硬币叮当作响;良彦跟在他身后,微微地叹一口气。既然是从始祖童子开始代代相传的神宝,自然不会随便跟外人提起。连贵船的神职人员都不知情,想找到知道杓子详细下落的人,看来是希望渺茫。 「话说回来,你问起杓子干嘛?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介绍供货给我们神社的业者。」 孝太郎一面用草鞋踩着圆碎石前行,一面回头对良彦说道。 「我要找的不是那种杓子,而是八家代代相传的杓子。」 「为什么?」 「为什么啊……」 经孝太郎这么一问,良彦不由得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是高龗神拜托他寻找,要是这么说,搞不好会被这个超级现实的权祢宜抬去医院。 「你就不会找个借口啊?」 脚边的黄金傻眼地说道。良彦无视祂,随便找个理由搪塞: 「哎呀,你也知道,这种古物要是卖给古、古玩艺品商,一定能赚不少钱……电、电视上也有在播这类鉴定特辑啊!」 孝太郎对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看似本来想说些什么却又懒得说,只是叹了口气。 「……哎,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和窝在家里、只会在电脑上和人交谈的时期相比,现在这样健全多了。」 良彦无言以对,在喉咙深处「唔」了一声。他的确有过这种时期,根本没有反驳孝太郎的余地。 「可、可是,仔细想想,那很厉害耶!八家是跟着高龗神一起下凡的随从后裔吧?整个家族代代相传了几千年。这样的家族拥有的杓子,铁定是不得了的宝物……」 「那也要那把杓子现在还在才行啊。不过,八家的血脉不是已经断绝了吗?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不知道。」 所以良彦才到这里来。 听完良彦简洁有力的答案,孝太郎深深地叹一口气。 「再也没有比没计划的寻宝更危险的行为。」 「所以我才来拜访同是社家出身的孝太郎大爷,寻求提示嘛!」 「我不知道,你回去吧。今天我要值夜,很忙的。」 孝太郎无情地说道,又回过头来看着良彦说: 「还是说,我来帮你查八家的事,你来帮我工作?只要半夜巡逻、半夜巡逻和半夜巡逻就行了。」 「……我自己查就好……」 大主神社的摄末社散布于郁郁葱葱的大主山全域,良彦才不想 在半夜一个人巡逻这些地方;再说,现在还得处理那些晚上跑来鬼混又乱丢垃圾的鼠辈。如此看来,侍奉神明也不是件简单的工作啊。 「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金用鼻尖指着跑向通往大天宫坡道的孝太郎,如此问道。同时,良彦牛仔裤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 「……哎,其实我也料到了。」 连贵船的神职人员都不知道杓子的下落,更何况是和那块土地完全没有渊源的孝太郎?良彦只是姑且一问,看看能否找到线索而已。 「既然孝太郎不知道……」 良彦抽出口袋里的手机。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所以事先联络好了。 「就问另一个社家的后代吧!」 良彦对黄金展示她的来电画面,并且按下通话键。 「这么一提,我曾听说过我们家是卜部氏的一脉……」 课外教学结束之后才联络良彦的穗乃香,歪着头追溯记忆。 「卜、卜部氏?」 良彦告知这次的差事是寻找杓子的下落,以及八家是建立在一个叫童子的随从代代相传的血脉上之后,穗乃香突然如此说道。 「……对。是听我爸爸说的,其实我也不清楚。」 傍晚的速食店里随处可见高中生和大学生团体,柜台后方的炸薯条定时器铃声及店员呼喊「欢迎光临」的声音此起彼落。 上个月换季的穗乃香,今天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和红色条纹领带,一面搅拌她点的冰咖啡一面继续说道: 「有很多说法,还有一说是天儿屋命的后裔……」 「天、天儿……咦?」 良彦困惑地重复,黄金冷静地告诉他: 「天儿屋命是和天孙一起下凡的大主神社主祭神,同时是春日大社的主祭神。」 「啊!所以你是神明的后裔?」 良彦忍不住叫道,并重新审视眼前的穗乃香。既是美女,又有天眼,还是神明的后裔,她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命运?无论如何,和对祖父母之前的家族历史一无所知的良彦家相比,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啊,不过,这种传说在社家很常见,不见得是真的……」 「是吗?」 良彦忍不住回头看着黄金。黄金一脸厌烦地承受他的询问视线,并用黄绿色的眼睛望着他回答: 「为了显示奉祀的正当性,凡人常自称是从高天原下凡的某神明之后裔。反正追溯凡人的魂魄,源头都是神明,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咦?那我呢?我也是吗?」 「别抓我的尾巴!」 黄金一面用爪子抓良彦的手,一面连珠炮似地说道: 「不光是你,住在日本的大半凡人都是神的后裔!只要往前追溯几个世代,几乎都会连上源氏或平氏、连上清和天皇与桓武天皇,再连上初代的神武天皇。神武的曾祖父是迩迩艺命,迩迩艺命的祖母就是天照太御神!其他家族也一样,最后都会追溯到名字有个神字的祖先!」 黄金用前脚拍打桌子,继续说道: 「现在春日大社的宫司也是藤原道长的子孙,再往前追溯就会连上中臣镰足(注:即为藤原镰足,为古代日本的豪族藤原氏的祖先。),并和天眼的女娃儿一样连上天儿屋命。这种事并不稀奇。」 「不稀奇吗?我第一次听说耶!」 即使是在成为差使的现在,在良彦心中,神明依旧是似近实远。虽然他曾和神明随兴地交谈,也曾毫不客气地揪住神明,但感觉上就像是对待外国人一样。现在听说祂们其实是自己的祖先,他实在不敢置信。 「良彦,你所知道的日本历史上最古老的人物是谁?」 黄金又瞥了良彦一眼,如此问道,良彦抱着脑袋,回溯记忆。 「……卑、卑弥呼?」 他记得日本史的课本就是从这里开始教起。又或许只是因为卑弥呼太过有名,所以才留在他的记忆里。 听了良彦的答案,黄金无奈地叹一口气。 「卑弥呼明明只是不久以前的巫女啊。」 「咦——卑、卑弥呼不是很久以前的人吗?」 是弥生时代还是古坟时代良彦不清楚,但是应该生活在比武士的时代更早之前。 黄金以啼笑皆非的视线望着他,继续说道: 「卑弥呼的时代可是在初代神武天皇即位的近千年后啊!在学堂里学到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远在凡人命名的时代出现之前,凡人便已经在这个日出之国生活。凡人是神的后裔这件事,不过是枝微末节的事实罢了。」 良彦一时之间找不到话语,只能张大嘴巴凝视着黄金。 「……我觉得好像看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莫非自己活到现在,却连黄金所说「枝微末节的事实」的一半都不知道? 「……社家是世袭制,所以大多留有族谱。」 穗乃香放下冰咖啡的杯子,缓缓说道: 「尤其八家是在狭窄的土地上代代相传的社家……身为童子后裔的故事,也比较容易流传开来……」 虽然节奏缓慢,但是和刚认识时相比,穗乃香的话变多了。虽然她的表情依然淡薄,不过这也是她的特色。 「你有没有听你爸爸提过杓子的事?」 希望渺茫,现在只能慢慢找线索。穗乃香沉默片刻,回溯记忆,不久后又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没听过……」 说到这儿,穗乃香突然望向窗外,良彦也跟着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穿制服的少年,在仅隔一面玻璃窗的极近距离恨恨地盯着他。 「……你认识他吗?」 该不会又是哪尊神明吧? 少年穿着低腰灰色长裤,白衬衫的袖子卷起来,红色条纹领带打得宽宽松松的;一头略短的头发用发胶随意抓过,腋下抱着贴了贴纸的机车安全帽。就这副打扮看来,少年应该是附近常见的高中生。他正带着明显的敌意俯视良彦。 「话说回来,看他穿的那套制服,应该和你是同一所高中吧?」 良彦再度望向穗乃香的制服。那条红色的条纹领带显然是同一款式。 「……是啊……不过,他是谁……?」 穗乃香也一脸困惑地喃喃说道。在学校里无法融入周遭同学的她,搞不好连同班同学都不认得。 当良彦再度以怀疑的视线望去时,窗外的高中男生开口说话了,但是他的声音被店里的噪音盖过,良彦完全听不见。 「咦?什么?」 良彦把手放在耳边反问,少年沉着脸重复一遍,却又被店里高中女生的笑声盖过。 「什么?我听不见。」 为什么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高中生这样瞪着自己,还从窗外对自己说话?就在良彦第三次表示自己听不见之后,按捺不住的少年闯进店里来。 「不要装作听不见!你根本听见了!」 少年一靠近良彦便咄咄逼人地说道。当他的视线停驻在坐在良彦对侧的穗乃香身上时,一瞬间似乎迟疑地语塞,但随即又激动地逼问良彦: 「为什么你可以和吉田同学一起喝咖啡?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该遭人怒骂的事吗? 良彦目瞪口呆,少年无视他,继续说道: 「像你这种外貌普通,还是该说不起眼?总之是演路人丙的临演型人种,就是那种约好要一起出去玩但是没人发现你还没来大家就出发了的类型,凭什么和吉田同学一起喝咖啡!」 「……喂。」 「好不容易找到你 ,你居然在诱拐高中女生,而且偏偏是全校最可爱的吉田同学!根本是犯罪,犯罪!」 「喂!」 良彦终于动气而站起来。虽然透过少年这番话获得未知的穗乃香资讯,但是被刚认识的少年说成这样,他可不能再继续闷不吭声。 「你是谁啊?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虽然良彦只是打工族,但好歹是个成年人,当然得好好训诫这名血气方刚的高中男生。 「还有,别在店里面大吼大叫,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差使。」 良彦的话语因为少年的一句话而中断。 「你是差使吧?」 少年再度开口确认。喧闹的速食店里,只有这个角落鸦雀无声。 「你不用回答,我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因为没听过『差使』这个名词的人会立刻反问那是什么。再说,我亲眼看到铁证了,就算你否认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良彦和黄金互看一眼。良彦身为差使之事被人发现也无妨,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认出身分。 「我有事要问差使。」 少年无视困惑的良彦,眼神依然凶恶。 ¤ 「昨天你带着宣之言书去贵船的奥宫,对吧?是绿色布质、看起来很像朱印帐的东西。实际上看到的时候,我也吓一跳。放学以后,我正巧去参拜,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实物。颜色和形状都和奶奶跟我说过的一模一檬,所以我立刻就知道你是差使。」 少年自称高冈遥斗,是穗乃香的隔壁班同学,似乎没和她直接说过话;看穗乃香的反应,应该是他单方面认识穗乃香。 为了听少年说明原委,良彦暂且请他坐下;而良彦什么都还没问,少年便径自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那时候我一下子就追丢了,不过后来想想,差使是听候神明的差遗办事的人,只要在神社附近等人,应该可以找到你,结果运气好在这里就找到你了。」 良彦追溯昨天的记忆。和高龗神交谈时,他的确曾拿出宣之言书,确认差事是否受理。没想到这一幕居然被人看见了。 「差使的存在并非机密,虔诚的信徒应该也曾听过,只是太过超乎现实,大多凡人都只当成谣言看待。想不到这样的年轻人居然连宣之言书的形貌都如此了解,真是惊人。」 黄金和穗乃香换了座位,在遥斗身旁打量他。不过,遥斗完全看不见自己身旁的狐狸,也没察觉到有双黄绿色的眼睛在极近距离之下盯着自己,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说话。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就开门见山地直问了。那一天,你是以差使的身分跑去贵船神社办理差事的吧?」 良彦不清楚遥斗有何目的,不知该如何回答,瞥了黄金一眼。 「是高龗神要你办事吗?」 遥斗继续追问没有回答的良彦。虽然良彦可以坚称宣之言书是遥斗看错了,自己并非差使,但思及遥斗大费周章地四处找他,如果此时否定,说不定遥斗会继续纠缠着他,要求他提出证据。 「……如果我说『对』呢……?」 只有自己遭殃倒是无妨,良彦可不想把穗乃香拖下水。她并不是差使,只是眼睛比常人好一点的高中女生;而且他们同校,良彦更得谨慎行事。 听了良彦的回答,遥斗似乎认定他果然是差使,停顿一会儿才说出一句简短的回应。 「好奸诈。」 良彦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相隔数秒才反问: 「……啥?」 遥斗瞪着良彦,再度开口,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说你好奸诈。为什么只有你能和高龗神连系,替祂办事?你去过贵船几次?我可是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常跟着奶奶去参拜,家里还有神龛!明明是我和高龗神认识得比较久,为什么只有你有这种特权?」 「呃,因为……我是差使啊。」 听候神明的吩咐办理差事,是差使唯一且重要的职责。良彦只是善尽职责而已,没道理被人用「奸诈」二字批评。 「我也想帮高龗神的忙,一有空就跑去参拜,拜托祂『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事,请尽量吩咐』!可是你这个半途杀出的差使却一把抢走这项工作,我无法接受!」 良彦张大了嘴巴,凝视着眼前的遥斗。 「……咦?怎么?你……想帮神明的忙吗……?」 「啥?你耳朵有问题啊?我想帮的不是神明的忙,是高龗神的忙!」 遥斗断然说道,黄金也瞪大眼睛。祂有点难以相信这句话是出自于高中男生之口。 「……高龗神对你有什么恩情吗?」 一直保持沉默、静观其变的穗乃香喃喃问道。闻言,遥斗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啊,呃、呃,该怎么说呢……」 良彦冷静地看着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遥斗。刚才他自我介绍时,穗乃香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说了声「你好」,他显然大失所望,反应可说是十分老实。这让良彦萌生一股奇妙的安心感:原来因为穗乃香的美貌而手足无措的不只有他而已。 「话说回来,你和吉田同学是什么关系?」 遥斗带着无法释怀的表情望着坐在一起的两人。 「办差事时认识的。穗乃香是大主神社宫司的女儿。」 「喂!你干嘛叫吉田同学叫得那么亲热啊……等等,你刚才说她是大主神社宫司的女儿?真的假的?」 看见遥斗的反应,良彦突然感到不安,瞥了穗乃香一眼问: 「咦?这件事是不是不该说出去?」 「没关系,我并没有保密……」 她因为性格上的因素,鲜少与人交流,或许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什么人知道她家是神社。在如此交谈的两人面前,遥斗突然正襟危坐起来。看来在他的心中,确实有个值得尊敬的对象排行榜。 「那你究竟为何想报答高龗神?」 遥斗身旁的黄金问道,想当然耳,他听不见,因此良彦就像口译一样代为转达。 「那你为什么想帮高龗神的忙?」 遥斗秤斤掂两似地打量良彦片刻过后,才娓娓道来: 「……我读小学的时候,曾经在因下雨而水位高涨的贵船川里溺水过。」 良彦一面目送高中女生们离开速食店,一面聆听。 「我在熟人的店里吃午饭的时候,突然下起局部性豪雨,河川的水位转眼间就涨得很高。当时我爸妈在跟人聊天,我觉得无聊就跑去外面玩。爸妈有交代我别靠近河边,可是我在车站附近玩耍的时候,鞋子不小心掉进河里。我想捡起来,却不小心打滑,整个人掉进河里。」 贵船川虽然是条浅得可以盖川床的河流,但是水量大、流速又快。那一天因为暴雨而使得浊流如洪水一般奔腾,再加上没有设川床的车站附近河岸未经整备,还是小学生的遥斗转眼间就被水流吞没,一口气冲向汇流的鞍马川方向。 「当时我想呼救,可是水灌进鼻子和嘴巴里,而且越是挣扎越是喘不过气,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在逐渐淡去的意识之中,年幼的遥斗清楚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如果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就好了,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跑到河边来才会变成这样——各种后悔的念头闪过脑海,而他的意识就在此时中断。 「当我醒来以后,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爸爸妈妈说,他们发现我不在,就和大家一起在附近找我,结果是当时也一起来的奶奶,发现我卡在下游的岩石之间。虽然我喝了不少水,但是身上连一道擦伤都没有。」 ——是贵船的神明保佑你获救。 在病房里重逢的祖母抱着遥斗,如此说道。 大家都说掉进冬天的河里还能活着回来是种奇迹。遥斗本身虽是半信半疑,但是老听祖母和父母提起这件事,他也越来越相信真是如此。 一定是掌管水的高龗神救了自己。 「从那一天起,我就常缠着奶奶,请她跟我说神明的故事。她告诉我,其实神明老是听人类许愿,觉得很烦。还有,有种人专门听候神明的差遣、替神明办事,叫做『差使』。奶奶的娘家一直是信奉神道教,家里也有神龛,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我猜是因为这样,所以她连宣之言书的颜色和形状都知道。」 听了这些故事,遥斗开始有向高龗神报恩的想法。他不光是感谢高龗神救了自己,还希望能在高龗神有困难的时候帮上祂的忙。或许是在精通神事的祖母耳濡目染之下,他才养成这种独特的报恩观念。 「可是,我只是普通的人类,听不见神明的声音,也看不见神明的身影。我也想过要当差使,可是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成为差使……」 「所以就说我『奸诈』……?」 良彦总算了解来龙去脉之后,不禁叹一口气。当时是否真是高龗神出手搭救,良彦不得而知;不过就整个状况看来,良彦可以理解遥斗这么想的心理。事实上,良彦也曾亲眼目睹阿华搭救困在河里的大学生。 遥斗不悦地看着良彦,喃喃说道: 「为什么差使不是由这么想帮忙神明的我来当,而是你这种既不起眼又软弱,脑袋还不怎么灵光的人……」 「喂,我全都听见罗。」 良彦十分明白遥斗的心情,但是他绝不容许自己被损,即使遥斗损他的内容无限趋近事实也一样。 「反正就是这样,把高龗神吩咐的差事交给我。」 说着,遥斗毫不客气地伸出右手。 「我来代替你办理。」 「……我说你啊……」 「你做得到的事,岂有我做不到的道理!」 「可是你看不见神明,也听不见神明的声音吧?那你要怎么和高龗神沟通?」 听良彦这么一说,遥斗从喉咙深处「唔」了一声。若要解决差事,必须直接和神明交谈、获取提示,有时也会在沟通的过程中想出解决的方法。再说,这是高龗神交代良彦这个差使办理的差事,不能因为有人说要代劳,便乖乖让给对方去做。 「真是有勇无谋的凡人……我肯定你的热忱,但差使是帮众神办事的人,并不是只帮高龗神一尊神实现心愿就了结……就算我这么说,他也听不见啊……」 黄金焦虑地竖起双耳。见状,穗乃香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提议: 「……不如让他帮忙吧?」 这句话是对着黄金说的,但一旁的遥斗立刻有所反应。 「帮、帮忙?」 「也好,这倒还在容许范围里。」 黄金在瞪大眼睛的遥斗身旁点了点头。 「既然黄金老爷也这么说……」 「咦?要我和这小子一起办理差事?」 良彦露骨地皱起眉头。 「就算你拒绝,他也会跟来吧?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随他去。」 「真的假的……」 遥斗跟不上两人一神的对话,有些慌乱地环顾四周。 「等等,你们在跟谁说话啊……」 「方位神。」 「方位神?就是掌管吉神凶神和方违的那尊方位神?」 「你还真清楚。」 见良彦和穗乃香指向在自己看来只是个空位的地方,遥斗连忙定睛凝视。想当然耳,他完全没发现黄金的黑鼻子仅在数公分之遥。 「总之,方位神也说只是让你帮忙的话还行。你要怎么办?」 良彦拄着脸颊,望着遥斗问道。良彦完全不懂,自己为何得和这个一见面就说一大堆失礼话的人一起办理差事。如果遥斗单纯只是个热爱神秘学的狂热少年,良彦必然坚拒到底;但是说来不甘心,遥斗想报答高龗神恩情的一番话打动了良彦,他的话语中充满对神明救命之恩的纯粹谢意。 「这是我接下的差事,不能够让给你,顶多只能让你帮忙而已。我也没有打算要放弃差使的资格。」 这也是良彦成为差使以后一直放在心上的原则:只要接下神明交办的差事,便得满足委托者的期望。 遥斗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之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帮你的忙。」 「应该是『请让我帮忙』才对吧?」 这个高中生当真是跩得要命。 一脸不快地看着良彦。 被良彦纠正,遥斗虽然露出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眼神,但还是克制下来,不情不愿地说道: 「……请……请让我帮忙……」 看见遥斗的反应,良彦微微睁大眼睛。良彦原以为他会继续反抗,没想到他居然忍下来了,看来是真的很想帮忙。 「我叫萩原良彦。」 良彦重新自我介绍,伸出右手:遥斗略微迟疑过后,才缓缓握住他的手。 ¤ 跟着高龗神从高天原下凡的童子原本是小鬼模样,有着尖尖的耳朵和利牙,头上长角。虽然祂是随从,但原本是高龗神的眷属,与凡人结亲之后,直到第五代才总算变成人类的模样。 「对不挤。」 那是因为多嘴而被放逐的童子偷偷回到贵船时的事。祂缩着身子在镜岩旁哭泣的模样,至今高龗神仍常常回想起来。 「警原谅偶。」 祂也不擦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庞,只是不住道歉。面对这样的童子,高龗神终于让步了。 ——这把杓子给你。 ——祢要用这把杓子洒水,保育山林,把这件事当成祢的使命。 ——这么一来,就有清净的流水滋润凡人的喉咙。 高龗神交付任务之后,童子非常开心,犹如小孩一般雀跃不已,并从各种角度观赏高龗神赐予的杓子,又用手试握确认触感,之后更是随时携带,片刻也不离身。 每次想起当时的情景,高龗神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露出笑意。每当回想起那一族,最先浮现于脑海中的总是童子。虽然在那之后,祂依然本性不改,老是恶作剧,让高龗神头疼不已,但是高龗神想起的往往是祂那副笑嘻嘻地带着杓子行走的模样。 深夜的山里,高龗神站在自己当初下凡的镜岩之前,轻轻地抚摸岩石表面。这一带已成了禁地,除了部分神职人员以外,无人能够进入。 童子与凡人生子,使得祂的生命变为有限,还没活满两百岁便离开人世,并留下不似祂作风的遗言:要儿女及子孙们好好侍奉高龗神。 怎么不从一而终,直到最后都当个恶鬼呢? 「……那把杓子究竟跑去哪里……?」 高龗神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喃喃说道,搜索蒙上一层雾的脑袋深处。然而,记忆模糊不清,祂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把杓子……」 不知差使找得到吗? 那是连系自己和那一族的铁证—— ¤ 「我有一个疑问。」 在出乎预料的状况下多出一名「助手」的隔天,良彦和放学后的遥斗会合,拿着市内的古董店和古玩艺品商名单,走在京都的街道上。 「既然祢知道童子的事,应该也知道杓子的事吧?比如杓子现在在哪里、在谁手上。」 既然没有线索,只能展开地毯式搜索。他们已经逛了三间店,但是至今 仍未找到类似的物品。良彦也看过网拍,但是就他搜寻的范围内,并未看到有人贩卖杓子。 「虽然我记得有这个东西,但是不知道它现在的下落。话说回来,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脚边的狐神给了个冷冰冰的答复。的确,良彦也知道祂向来重视差使的职责分际,不可能轻易告知。 「是啊是啊,是我太笨,根本不该问你。」 良彦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见状,遥斗用见了妖怪般的眼神看着他。 「……你平常都是这样吗……?」 在看不见黄金的遥斗眼里,良彦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一个人闹脾气。受到如此客观的检视,良彦不禁五味杂陈地瞥了遥斗一眼。两个人走在一起,遥斗的年纪明明比他小,却长得比他高,也让他难以释怀。 「没办法,和黄金说话就会这样。」 外出时,良彦只在无人的地方和黄金说话;但最近在自己的寝室里,他也会和黄金交谈,因此家人都以为他变得很爱讲电话。 「欸、欸,那位叫黄金的方位神老爷,是、是什么样子啊?全身散发出神圣的金色光芒,拿着拐杖,很有威严的感觉吗?」 遥斗露出一副心痒难耐的模样,兴味盎然地问道。他从祖母口中听闻许多故事,当然对神明的外型也很感兴趣。 听了这番话,黄金突然翘起尾巴,挺着胸膛走路。 「毕竟祂是神明嘛!胡须长不长?是不是穿着和服?」 遥斗接二连三地发问,良彦思考片刻之后,简洁有力地回答: 「毛茸茸的。」 「毛、毛茸茸?」 「嗯,因为祂是狐狸。」 「狐狸!」 遥斗忍不住大叫。他虽然自知看不见,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打量良彦的脚边。 「良彦,你就不能换个好听一点的说法吗?只要老实说我是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美丽狐神就行了!」 「还有比『毛茸茸』更老实的答案吗?」 良彦回嘴,黄金毫不容情地踹他的小腿。 「好痛~~~~」 这一脚正中要害,真可谓是神乎其技。 良彦突然跌坐下来,遥斗战战兢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我问你喔,和我家养的猫比起来,哪边比较毛茸茸啊?」 「谁知道!」 现在比起「毛茸茸」,良彦更想要温柔的话语。良彦有点气愤地心想,如果是穗乃香,定会担心他。既然要同行,当然是美女高中生比多话的高中男生要好。 「话说回来,你一定要这样吗?」 良彦皱起眉头,指着遥斗双手提着的纸袋。那是遥斗听说高龗神在找杓子之后,四处收集来的杓子和相似的容器。打从刚才开始,遥斗每走一步,袋子便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这些是重要的正牌货候补名单耶!带着走有什么不对?」 遥斗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说道,良彦抱住脑袋。 「正牌货候补……童子的杓子是石造的!你带来的那些都是塑胶制的啊!」 「凡事总有万一嘛。」 「并没有!古代就有聚乙烯制的杓子还得了!」 这种不灵验的杓子,良彦敬谢不敏。 在良彦斥喝之下,遥斗一时说不出话,视线停驻在路边人家门前的石钵上。这时他灵机一动,跑上前去。那本来似乎是个洗手盆,是穿凿天然石头而成,里头装着水,现在养了些水草和金鱼。 「这个!应该就是这种的吧?这是石造的,而且看起来很旧!」 「……你知道杓子是什么吧?」 听了杓子就忘了石造,听了石造就忘了构子,他的脑袋容量到底有多小? 「……这小子看来不好打发。」 黄金喃喃说道,良彦叹了口长长的气。 「天然呆真可怕……」 良彦搁下愕然的遥斗,再度迈开脚步。助手是这副德行,不难想像前程将会多么崎岖。 双手提着杓子的遥斗发出铿铿锵锵的声响追上来,正要弯过转角的良彦则发现正在寻找的古董店。店门前并未挂招牌,只用白色油漆在老旧的木框窗户上写着「收购古物」而已,让良彦险些错过。 「打扰了~」 良彦发出喀当喀当的声响拉开门,发现店里并不大,朴素的桌子上摆放着古伊万里绘盘和古董玻璃制品。 「哦?好年轻的客人。」 戴着眼镜在柜台后方看报的老板抬起头来招呼。他戴着朴素的黑色毛线帽,一头白发全都被帽子遮盖住。 「在找什么东西吗?还是要卖东西?」 「啊,不是,我是要找东西。」 目前去过的店里,只要一看见良彦这种年纪的客人,店家都是一声不吭地投以不欢迎的视线,这里的老板肯出声招呼,已经算是很有良心。 「请问……」 「我们在找杓子。」 良彦正要说明,遥斗却快他一步开口,良彦只能用半张的口轻轻叹一口气。老是抢先询问差事内容的黄金也是这副德行,为何自己身边这么多不讲礼貌的人? 「用石头做成的杓子。」 「遥斗,我来说明就好。」 「我才不会让你独占功劳咧!」 「现在不是抢功的时候吧!」 就在两人小声争论之际,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的老板放下报纸,走出柜台。 「石头做的杓子啊……」 不晓得老板知不知道?良彦又补充说明一些特徽。 「听说看起来也有点像是没上漆的木头……据说是某个社家代代相传的物品。」 不过,良彦也没有看过实物,不知道详情。 「我没听过石头做成的杓子。如果是金银做的杓子,倒是很有可能留下来。」 「呃,那您有没有听过这类杓子的传闻?任何传闻都行!」 遥斗继续追问,老板苦笑着说道: 「你们确定那把杓子现在还保持原状吗?打个比方,或许杓柄的部分已经折断,如今变得像一个碗……」 良彦不禁和遥斗面面相觑。这位老板说得有理,自初代童子获赐杓子之后,已经过了几千年的岁月,杓子的形状很有可能改变了。 「对喔……我没想到这一点……」 良彦喃喃说道。搞不好杓子保持原状的可能性还比较低。不过,若是如此,高龗神应该知道才对,但他完全没提过。 「对了,你叫遥斗?是不是斗央子的孙子啊?」 老板望着陷入沉思的两人,突然对遥斗问道。 「啊,对,斗央子是我的奶奶……」 遥斗困惑地回答,店主笑得更开心了。 「果然是。你长大啦!眼睛和她一模一样。我们有个朋友在贵船开店,以前常在那里开俳句会,所以常常和你奶奶见面。我在你小时候也见过你一次。我是做生意的,很会认人。你奶奶还好吗?」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搭上关系,世界还真小呢。良彦往后退几步,以免妨碍他们交谈。 遥斗略微迟疑之后才说: 「……奶奶前年出了意外过世。」 听见这句话,良彦忍不住抬起头来。他一直以为遥斗的奶奶还在人世。 「这样啊……唉,抱歉,问了这种问题。」 「没关系,两周年忌都办完了。」 遥斗要低头道歉的老板别放在心上。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已经调适好心情,这让良彦又不经意地想起自己隐隐作痛的伤。 失去亲朋好友的悲伤,良 彦再清楚不过—— 「……欸,这只是我的自言自语,你听过就算了。我只是现在突然想说。」 良彦留下联络方式,请这家古董店的老板加果有任何消息就联络他们,接着便前往下一间店。在半路上,遥斗先说了这个罗唆的前提,才开始说道: 「我小时候身体很虚弱,对运动也不在行,所以常常被取笑;虽然还不到遭人霸凌的地步,可是我很不甘心,常常哭着回家。那时候,奶奶总是激励我。」 既然遥斗都说是自言自语,应该不要求人附和吧?良彦走在他的半步之前,漫不经心地聆听这番话。 「奶奶是个很好强的人,她跟我说了一堆大道理,还说身体赢不过人家,可以用嘴巴反击;若是嘴巴够利,以后还可以当律师。其实我们家权力最大的就是我奶奶,听说当初替我取名字的时候,她的意见也很多,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争吵。」 良彦隐约明白遥斗这张滔滔不绝的嘴巴是受谁的影响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可说是照着祖母的期待长大成人。 「可是,她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我在河里溺水以后,她亲手缝一个装着守护石的护身符给我。这样的她,直到最后都将贵船明神的符纸供奉在神龛里,我每天早上都看见她在感谢神明。所以,为了奶奶,我也想好好答谢高龗神。」 想报答高龗神的恩情,想帮高龗神的忙——遥斗的这份心意,或许就是一路看着祖母虔诚拜神的身影才萌生。 「……接下来我要说的也是自言自语。」 良彦停下脚步等红绿灯,一面望着马路上的车流,一面娓娓道来: 「说『束缚』太过负面,说『承袭』又太过夸张,所以应该是『相连』吧。」 身旁的遥斗露出诧异的表情。 良彦承受着马路上吹来的热风,继续说道: 「我爷爷以前也是差使。」 听了这句话,遥斗睁大眼睛。 远方传来喇叭声,以及疾驶而过的车子引擎声。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却是最了解我的人。」 遥斗本想说话,但是找不到词语,只好闭上嘴巴。 三 「现在几点?」 良彦一面摩娑穿着薄外套的双臂一面询问。 「一点半。」 遥斗穿起塞在机车后座里的尼龙外套,看着智慧型手机的画面回答。平时毫不引人注意的液品荧幕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强烈刺眼,两人忍不住撇开脸。 时值深夜,白天两人跑遍古董店和古玩艺品店,收集了许多状似杓子以及本来可能是杓子的物品。这些东西大多是以破铜烂铁价出售,要弄到手并不困难,但他们不知道里头有没有要找的杓子,毕竟这堆东西里连龟裂的碗和发霉的手提桶都有。现在仔细一看,便可知道他们找到半途已经神智昏乱、异常亢奋,才会搜罗这些东西。 「那时候你该阻止我啊,怎么连你都失去冷静?你好歹是差使吧?这样办得好神明交办的差事吗?」 依然嘴上不饶人的遥斗,一脸厌烦地提着装满杓子候补名单的袋子。 「你还不是一样?自己一头热,完全不听别人说话。」 两人的声音在几乎没有光线的贵船山路上回荡。 要判别收集的候补名单究竟有没有正牌货,只能依照高龗神所言,在祂下凡的丑时对着镜岩举起杓子看看。因此,他们才算好时间,骑着遥斗的zoomer-前来。良彦认为未成年人深夜外出不妥,曾要求遥斗回家,但是一心想替高龗神效劳的他当然不可能听从,甚至仗着隔天是星期六而一马当先地骑机车前来。 他们怕引擎声太大,便把机车停在半路的停车场里,走上坡道,朝着位于山中的镜岩迈进。一来是因为在山里,二来是因为旁边就是河川,气温感觉比市内还要冷上许多。这里几乎没有路灯,照耀脚边的只有一把小小的手电筒。 「话说回来……丑时啊……」 良彦喃喃说道。对于这个字眼,良彦完全没有好印象。虽然高龗神说过,丑时钉草人是人类的创作,可是实际上有人这么做是事实,如果碰巧撞见,可让人不怎么开心。 「你是白痴啊!亏我还刻意不去想,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了就更觉得恐怖!闭上嘴巴乖乖走路啦白痴!白痴白痴!」 身旁的遥斗露出出乎意料的慌张神态,并像小学生一样恶言相向。良彦本来以为他很镇定,原来他只是因为害怕才一声不吭。 「骂别人白痴的人才是白痴!」 「这是谁规定的?几点几分几秒地球转第几圈时规定的?请别空口说些没根据的话!」 「你这张嘴巴真的像机关枪一样耶。」 「可以请你用脑筋转得快形容吗?啊,对不起,我不该在语汇方面对你做任何要求。」 「……你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走路吗?」 走在两人前方的黄金,啼笑皆非地回头说道。其实他们只是为了掩藏心中的恐惧而已,如果闷不吭声会更加害怕。 「我、我有奶奶给我的护身符,那些东西就算要攻击也是攻击你!」 遥斗从口袋中拿出缩缅布制成的护身符,露出抽搐的笑容。 「你别、别说这种话!就是因为一直盯着地面看才会害怕。来,看看天空吧!还有星星可以看喔!」 良彦仰望天空,借此分散注意力。从树木缝隙间望见的,是在城市里鲜少有机会看到的满天星斗。 「……呃,猎户座在哪里?」 良彦停下脚步,寻找自己认识的星座。在山地紧挨着两侧的这里,天空被茂密的树林遮住,只露出天顶的些微部分。良彦在夜空中找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却无法和记忆中的形状互相连结。 「猎户座是冬天的星座吧?这个季节怎么可能看得见啊!」 遥斗在良彦身旁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现在只看得见夏天的星座,像是天蝎座和夏季大三角。」 良彦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一样仰望夜空的遥斗。 「你对星座很有研究吗?」 遥斗看起来不像在校成绩很好的人,莫非天文是他的拿手科目? 「别瞧不起现任高中生。」 遥斗不快地瞥了良彦一眼,再度仰望星空。 「再说,我常和奶奶一起看星星,像是仙后座、隔着银河相望的天琴座和天鹰座,还有北斗七星……」 「哦,我听过北斗七星。」 良彦远离理科和地科很久了,但这个名字依然勉强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这么一提,我记得北斗七星也是杓子状吧?」 良彦忍不住在满天星斗中寻找这个形状。看来他的脑内被杓子占据的情况,远比他自己所想得还要严重。 「是啊。不过北斗七星是出现在北方的天空,从这里看不见。」 说着,遥斗指向北方,只见郁郁葱葱的山脉挡住了天空。 「搞什么,原来看不见啊……」 良彦莫名失望地叹一口气。 他本来还在想,找不到足以确信是真货的杓子,看看星星排列而成的杓子也好,谁知道连这点心愿也无法达成。 「在平地比较容易看见。毕竟是一年到头都看得见的星座……」 遥斗仰望天空,喃喃说道: 「奶奶也说,北斗七星是在天上全年守护着我们的星座……」 听到这句话,良彦的视线从夜空滑向遥斗的侧脸。他再度迈开脚步时,突然灵光一闪,拿出智慧型手机。正当他要开敔搜寻网站,走在前方的黄金突然停下脚步,害他险些踢到黄 金的屁股,幸好他及时以难看的滑步闪开。 「黄金,祢干嘛突然停——」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黄金制止良彦,竖起双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晚几步跟上的遥斗见良彦停住脚步,露出讶异的表情问道。 「黄金问我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良彦小声地告诉遥斗,自己也竖起耳朵。冷汗从背上滑落。千万不要是钉五寸钉的声音——他只能如此祈祷。 「对于凡人的耳朵而言,声音太远了吗?」 说着,黄金对良彦和遥斗吹一口气。瞬间,良彦的耳朵听见一道清晰的声音。 「这是人的声音吧……?」 那不像是充满恨意的诅咒声,倒像是嬉闹声,和一片静谧的贵船山地格格不入。 「……是在奥宫的方向。」 一瞬间获得黄金力量之助的遥斗愕然地喃喃说道,随即猛然弹起,拔足疾奔。 「啊,喂!遥斗!」 良彦慌忙追赶在黑暗中毫不迟疑地疾奔的遥斗,而正要随后跟上的黄金突然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在晴朗的夜空远方,似乎传来微微的雷声。 良彦等人抵达奥宫时,看见前方的狭宰停车场里停着一辆小客车;同时,几个人的嬉闹声、在本殿方向摇曳的光线和带着火药味的烟,也跟着飘荡而来。 「……是烟火。」 察觉此事的瞬间,有一股近似恐惧的感觉从良彦的脚边爬上来。这里当然严禁放烟火,本殿和拜殿都是木造的,近在咫尺的山上又堆积着落叶和枯枝。但除此之外,比起现实方面的危机,良彦的皮肤更加强烈地感受到—— 整座山都为之颤抖的静谧怒意。 「……他们干了什么好事!」 领悟事态的遥斗立刻跑向入口。晚上八点关门的奥宫栅门门锁被破坏了,门户大开。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跑进去。 穿过栅门之后的左手边有个小小的手水舍,不知那些人是否曾在这里玩水,水几乎都被舀光,竹制的杓子掉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啤酒空罐。 「居然如此愚昧,冒犯神域……」 黄金感受到精灵们的愤怒,胡须劈啪作响。 「欸,我们是不是该叫高龗神来……」 说到这儿,良彦把剩下的话语吞下去。 这里是他的地盘,祂不可能没发现,至今仍未现身,可是在哀叹人类居然如此愚昧,不知道玷污神域将会自食恶果? 抑或是祂感到失望吗? 「喂,你们在干什么!」 良彦还没赶到,怒火冲冠的遥斗便对着那群人如此怒吼。 看来像是大学生年纪的这群人擅自携带食物、酒和手拿式烟火闯人,上半身脱个精光,正在大声喧哗。 「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见到来势汹汹的遥斗,他们瞬间安静下来,但随即发现对方并不是警察或神社职员,只是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年,便噗哧地笑了出来。 「啊?什么地方?不就是山里吗?咦?怎么,小弟弟,你迷路啦?」 见状,良彦皱起眉头。看来这群人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干嘛?我们只是放放烟火而已啊!反正这里是深山,再怎么吵也没关系吧?」 「住手!要是烧到建筑物怎么办!」 遥斗从又要点火的半裸男人手中一把抢过烟火,男人勃然大怒,揪住遥斗的胸口。 「你干嘛!」 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遥斗闪避不及,左脸颊挨了一拳,往地面摔倒。 「遥斗!」 良彦慌忙跑上前去,只见遥斗嘴角流着血站起来。 「很好,你这个王八蛋!」 他如此大叫,冲向半裸的男人。 「遥斗,住手!」 这群年轻的男人共有四人,而且各个看起来力气都不小;从他们认为在这种地方放烟火丝毫不会不妥这一点看来,应该也不是什么素行良好的人。但良彦这一方只有一个崇拜高龗神的普通高中男生和膝盖受伤的打工族,要比力气,他们的胜算很小。 「冷静点,遥斗,还是报警比较好!」 良彦插进遥斗和半裸的男人之间,试着说服他。 「神社里应该也有人值夜!」 「罗唆,闪边去!」 「如果和他们打起来,你也会变成同类!」 听到这句话,遥斗的视线瞬间动摇了。然而,对手却乘隙抓住良彦的后领,硬生生把他拉倒。良彦扭动身体试图抵抗,右膝窜过一阵锐利的痛楚。 「别在那边罗哩罗唆!」 随着这句话,一阵强烈的冲击划过左脸颊,紧接着击向心窝,令良彦喘不过气来。这股撼动脑门的强烈痛楚让他无法呼吸。 「住手!」 遥斗大叫,想推开骑在良彦身上的男人,却被另一个男人抓住,彼此互相扭打,但他又被扫了一脚而倒向地面。 「遥斗,别打了!」 见遥斗立刻起身并握住拳头,良彦连忙大叫。他的脸颊和肚子痛得发麻,因此声音不如想像中的响亮,所幸仍然传到遥斗耳里。 「可是!」 「别说可是!」 良彦一面用手臂护住脸部,一面说道: 「不要连你也跟着一起变成犯罪者!」 遥斗的祖母和高龗神一定都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咦?犯罪者是指我们吗~?」 拿出新烟火的男人一面贼笑一面点火。 「所谓的犯罪,应该是指纵火之类的吧?」 男人脸上带有疯狂的色彩,良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就来试试看吧!?」 不知男人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口齿有点不清晰。说完以后,他便拿着猛烈喷火的烟火走向本殿。 「住、住手!」 遥斗试图制止,却又挨了一拳倒在地上。良彦拼命扭动身子,但是肚子被人紧紧压住,只能用脚徒劳无功地踹向空气。在这段时间内,不断变换色彩的烟火火焰逐渐逼近木造的拜殿,年代久远的舞台想必瞬间会遭烈火吞噬。 「住手!」 随着良彦的喊叫声,坐在不远处的黄金仰望天空。 「……来了啊?」 在祂喃喃自语的同时,一颗水滴滴落祂的鼻头。刚才的星空宛若幻影,不知几时之间,厚厚的雨云覆盖天空,并开始滴下雨水。 「……雨?」 面对突然下起的雨,在场众人都忍不住仰望天空。就在良彦的脸颊感受到水滴的冰冷时,雨势倏地增强,以贯穿之势落下;同时,风势也变强了,狂风摇晃着树木,并带来斜打的雨水。烟火的火焰立刻被浇熄,被倾盆大雨淋得仓皇失措的男人们连忙跑到树下避难。 「遥斗,没事吧?」 勉强撑起身子的良彦走向跌坐在地的遥斗,扶他起身,并逃到拜殿的屋檐下。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雷声响彻漆黑的天空。 「刚才天气明明还那么晴朗……」 良彦一面抖动肩膀喘气,一面仰望天空。 强烈得足以遮蔽周遭声音的大雨毫不容情地拍打地面,覆盖附近一带的霜气在强风的吹拂之下扭动飞舞。透过闪电的光芒,在对面的树下互相依偎的男人们一瞬间映入他的眼帘,紧接着响起让人怀疑天空是否会裂开的巨大雷声。 「看来是激怒祂了。」 来到屋檐下的黄金抖动着身体甩掉水滴,又抬起鼻头仰望天空。 「咦?什 四尊 橘子之约 一 乍见橘子花 遥想当年 缠向珠城宫 往事历历如绘 明治天皇御笔 「糟糕,完全迟到了!」 良彦一面跑下二楼的楼梯,一面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 「昨晚我不就说过了吗?要你早点睡。谁叫你要一直看那个叫什么滴逼滴的。」 从客厅走出来的黄金,啼笑皆非地看着慌忙奔走的良彦。祂已经忠告过许多次,良彦却说没关系,仍旧继续熬夜,如今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因为那片dvd今天就到期……」 说着,良彦发现他忘记带那片dvd,不禁大叫:「哎呦,真是的!」再度跑上楼梯。 黄金用眼睛追逐着良彦的身影,深深地叹一口气。有时候祂会突然感到怀疑,为何自古以来备受崇敬的自己得跟在这个毛头小子身旁? 「啊,对了!」 慌慌张张地回到玄关的良彦一面穿上布鞋,一面回头对黄金说道: 「昨晚宣之言书上头又出现新的神名,是个很不起眼的名字。」 「不起眼?你把神的名字当成什么!」 「好像叫什么田地之间的。祢查查看是谁,我得出门了。」 「良彦,别再把我当成方便的工具!」 「那就拜托祢!我要出门罗!」 良彦完全无视黄金的呐喊,一溜烟地跑出玄关。 「……虽说只是代理人,但大神怎么会指派这种人当差使啊……」 黄金目瞪口呆、虚脱无力地在玄关愣了好一阵子之后,再度叹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别的不说,和差使以绪带相连的宣之言书会自动跟着良彦离去,这要祂怎么查?不知道正确的神名,只凭「叫什么田地之间的」这句话就要找出是哪一尊神,根本是难如登天。 家中的人全都外出,只留下黄金一神的情形并不少见。平时祂总是到外头随兴闲逛,或是去找附近的众神谈天说地,但是,今天祂得趁着家里只有自己的时候办完某件事。 黄金灵巧地用前脚开门,走进良彦的房间,做了个深呼吸,调适心情。接着,祂摇动尾巴,转向衣柜。 今天早上,黄金搁下呼呼大睡的良彦独自下楼,而在良彦母亲他们慌慌张张地准备出门时,祂在厨房里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只要默默忍耐,总有一天会有好运上门……」 黄金开心地竖起尾巴,走向衣柜。良彦的妹妹购买的杂志里刊登的甜点特辑,黄金向来无一遗漏。当这样的祂在冰箱里发现那样物品时,忍不住打了个颤。 最近市内新开了一间甜点店,而冰箱一内印有商标的包装盒中,留有一个那间店每次在上午就会卖得精光的泡芙。 那是由从法国学成归国的明星点心师傅亲手制作的柳橙泡芙,有着芳香的饼皮和清爽的香气,还有甘甜多汁的柳橙果肉内馅,是这个季节的限定商品。 这八成是良彦母亲或妹妹买来的,并留了一个要给良彦吃。不过,良彦对甜点没什么兴趣,应该不懂这个泡芙的价值吧,或许就连泡芙不见了也不会发现。再说,糕饼类的甜点味道会随着时间经过而变差,为了避免暴殄天物,黄金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 「——五谷杂粮、百草树木……」 黄金边吟着用餐前的和歌边打开衣柜。如果放在冰箱里,祂怕良彦发现以后会拿来当早餐,所以便趁着良彦离开房间时偷偷拿到房里来。 先用这个限定甜点满足心灵之后,再慢慢安排今天的行程吧!黄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用前脚推开衣柜门。 「皆日之大神普照万物之恩泽——」 兴冲冲地打开衣柜的黄金见到眼前的光景,好一阵子哑然无语。 祂明明把泡芙放在良彦塞满t恤的透明收纳盒上,现在却不见踪影,反倒是有个大叔蹲在用衣架挂起的衣服之间。对方似乎没料到会有人打开衣柜,也是一脸惊愕地凝视着黄金。这个大叔的脚边搁着一个空盒,双手及嘴边满是奶油,显然刚品尝过泡芙。一阵似短又长的沉默在双方之间流动着。 「……你……」 先开口的是黄金,祂的胡须前端劈啪作响地散发出青白色的电离子。 之后,深深吸一口气的黄金火山爆发了。 「你是谁~~~~~~~~!」 「饶、饶命啊~~~~!」 散发着雷电光芒的方位神魄力十足,在祂的威吓之下,满嘴奶油的小偷连一步也不敢动,只能发出窝囊的叫声。 ¤ 「……所以不但我的泡芙没了,而且仔细一看,吃掉泡芙的还是神明?」 傍晚,打完工回家的良彦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一脸尴尬的黄金,和一个垂头丧气、约莫四十几岁、满脸胡须的陌生大叔。祂的头上缠着淡蓝色布条,下半身穿着看似白袴又像裙子的衣物,上半身则是长度及膝的胭脂色上衣,腰间绑着鲜艳的蓝黄条纹布条。良彦不知道这些衣物是什么材质制成的,但是看起来很有弹性,而且似乎很高级。从戴着翡翠勾玉首饰这一点看来,可知道祂并非寻常的大叔。 「当时事出突然,我一时间没认出来,但错不了。」 黄金在脚边卷起尾巴,用平时的冷静双眼看着良彦。 「祂叫田道间守命,是大主神社境内奉祀的点心之神。」 「点心之神?」 良彦皱着眉头反问。八百万尊神的管辖范围到底有多大啊? 「话说回来,莫非田道间守命就是……这个?」 良彦拿起丢在床上的宣之言书,展示上头的淡墨色神名。他原先还以为是管理田地的神明呢。神的名字还是老样子,根本看不懂要怎么念。 「没错,有时也写成『多迟麻毛理』,《古事记》中应该也有记载。原来新的差事神就是尔啊?』 黄金再度望向垂头丧气地正座的田道间守命,只见祂一脸忧郁地微微一笑。 「神明二字不敢当。虽然我当年是但马国主,但只是一介凡人而已。是当时大王正好赐命予我,要我去找非时香木实……」 「非、非时什么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当时畅销的甜点吗?良彦询问,黄金替他说明: 「非时香木实就是现代人口中的橘子。用你比较熟悉的字眼来解释,就是和蜜柑大同小异的东西。当时的点心即是水果,田道间守命便是因为带回这种水果有功,才被奉祀为神。」 闻言,田道间守命不自在地垂下头,深深地低头行礼。 「在大主神膝下的同一个境内坐拥神社已经让我十分惶恐,居然还承蒙黄金老爷如此过奖,我怎么承受得起?请恕我刚才无礼!不知道那是黄金老爷的泡芙……」 「那、那件事不用再提了!」 黄金连忙阻止祂说下去,但是良彦用双手抓住黄金的头。 「不,当然得提,就从这件事开始解决吧。」 没错,先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再说。追根究柢,整件事的开端,是黄金瞒着良彦偷偷拿走冰箱里的泡芙。 「一扯到甜食,你的眼睛就变得很利耶,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会分给祢吃啊。」 昨天母亲跟良彦说过她买了泡芙,但是直到今天听黄金提起,良彦才想起这件事。 「你根本不懂那个泡芙的价值!如果继续放着,味道会变差,必须尽快食用才行!」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自己偷偷吃掉吧!」 「对、对不起!」 听了良彦的话,低头道歉的不是黄金,而是田道间守命。从冰箱拿走泡芙的犯人和吃了泡芙的犯人不 是同一个,真麻烦。 「田道间守也在反省了,你就原谅祂吧。」 黄金用调停的口吻说道,良彦抓住祂的鼻口说: 「好像都没你的事一样,祢也是共犯!」 「我又没吃!」 「祢分明就打算吃掉!」 明明是以偷吃为前提把泡芙藏进衣柜里,真是只厚脸皮的狐狸。 「连一口都没吃到的悔恨心情,你能明白吗!」 「不过是个泡芙嘛。」 「我期待很久了!却眼睁睁看着它……」 黄金垂下耳朵诉苦,这回轮到身旁的田道间守命大叫: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跑进这里面来的!」 良彦抱头苦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责备黄金还是田道间守命。 「……话说回来,祢怎么会跑进我的衣柜里?」 良彦一面整理脑中的千头万绪,一面望向田道间守命问道。这么一提,他还没问清楚原委呢。即使原本是人类,但田道间守命现在可是在正规神社里受人奉祀的神明,为何潜入良彦家的衣柜?虽然祂的名字出现在宣之言书上头,但这是大神自行裁定的结果,应该没通知要交办差事的神明才对。 田道间守命垂下眼睛,寻找着言词,又叹了口长长的气。 「……老实说,这阵子我在神社里总是坐立不安。说来幸运,除了大主山以外,还有几个地方奉祀我。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间神社,都有人来参拜……」 「祢老是听人类许愿,觉得厌烦了吗?」 神明本来不是许愿的对象,而是感谢的对象——良彦直到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现代的日本人多半是把神明当成前者看待。莫非田道间守命也是对此厌烦的神明之一? 「……许愿的人的确很多,但我原本也是人类,并不是不明白人们求神拜佛的心理。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田道间守命在膝上紧握拳头,继续说道,, 「我被当作点心之神奉祀,因此有许多点心业者来访。今天是巧克力师傅,昨天是点心公司的高层,上个星期是前来旅行的外国厨师……」 「哦?祢还挺有名的嘛。」 良彦诚实地说出心中的感想。说来不好意思,良彦之前完全没听过他的名号。 「有名有什么用……我倒希望自己根本没变成神明……现在我好怕受人参拜……」 「怕?」 良彦不解其意地反问。 「有不肖之徒对祢不敬吗?」 黄金用黄绿色眼睛望着田道间守命,田道间守命垂下头来,打了个颤。 「……如同刚才黄金老爷所说,我奉当时的大王之命带回橘子,后人感念我的功绩才把我当作点心始祖奉祀。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是把橘子的果实和枝槛带回来而已。参拜这样的我,做点心的手艺岂会变好……」 田道间守命颤抖着肩膀,潸然泪下。 「我、我根本没做过点心啊!巧克力和奶油是有听过,但对于蛋糕的制作方法却是一窍不通!只是带橘子回来的我,就连附近小孩供奉的仙贝上面的甜粉究竟是什么做成的都不知道,大家到底对这样的我有什么期待?」 「不,那种甜粉是什么做成的我也不知道……」 良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烦恼的大叔,姑且拿起手边的面纸递给弛。田道间守命似乎是在聆听人们的心愿之后,对于完全没涉猎点心领域的自己产生自卑感及歉意,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逃离神社,在京都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经过这户人家的时候,从窗户看见黄金老爷,觉得不可思议就进屋一探究竟。谁知道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我受他们的气势震慑,一步步退到了柜子里……然后,里头传来一股和橘子的清爽香气很相似的甘甜芳香……」 「那就是柳橙泡芙啊……」 「对不起!我一时萌生怀念之情,克制不住好奇心……」 如果是普通的泡芙,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良彦看着再度想起自己没吃到泡芙而露出惆怅眼神的黄金。爱好甜食的狐神和点心之神齐众一堂,也算是难得的画面。 「……话说回来,那个叫泡芙的点心真是美味。」 田道间守命擦拭眼泪,喃喃说道。 「吃下泡芙的瞬间,我心中所有的痛苦都飞到九霄云外。原来现在的人间竟然有如此美味的点心……」 田道间守命想起初次品尝的泡芙滋味,叹了口气说道。黄金立刻附和: 「人间还有许多美味的东西。泡芙当然是其中之一,还有包着樱叶香红豆馅的樱饼,以及淋了甘甜黑糖浆的萩饼,味道最棒的则是加了冰淇淋和糖渍栗子的抹茶圣代!」 「什么,还有这些东西!」 「好诡异的画面……」 良彦喃喃说道。两尊神凑在一起谈论现代甜点,应该是很罕见的情景吧? 「田道间守,现在尔会如此不安定,力量衰退也是原因之一。你愿为凡人,却能升格为神,是很了不起的人物,犯不着因为跟不上现代的甜点潮流而感到自卑。」 黄金似乎把同样对甜点感兴趣的田道间守命当成同志,突然对祂晓以大义。 「无论旁人说些什么,尔只须抬头挺胸即可。如果尔还是觉得无地自容,不如试着提升自我如何?」 黄金的口吻让良彦感到一丝危险,他不禁皱起眉头。 「提升……?」 田道间守命不解其意,如此反问。黄金就像是在等祂说出这句话,双眼闪闪发光地说道: 「祢也变成明星点心师傅就行了!」 良彦闻言,不禁伸手捣住太阳穴。这尊狐神在说什么啊? 「我、我变成点心师傅?」 「没错。说归说,点心师傅又不是一朝一夕就当得成,尔不如先试着制作甜点如何?」 「……喂,黄金。」 原来黄金是在打这种算盘!祂一定以为,这样就会有吃不完的甜点。良彦还在想黄金怎么从刚才就一直在舔嘴,原来并不是他多心。 「制作甜点……我从来没想过……」 把黄金的话当真的田道间守命,愕然地喃喃说道。对于烦恼得逃离神社的祂而言,这应该是个意想不到的提议。 「的确,只要我学会制作点心,心灵应该会更加平静,也更能具有点心始祖的风范……」 「咦?等等,祢是说真的吗?」 见祂们越说越像一回事,良彦顿时慌了手脚。 「黄金老爷,我也做得到吗?」 「当然,挑战新事物永远不嫌迟。」 黄金带着前所未见的温柔眼神点了点头。 「放心吧。尔做的所有甜点,我都会负责试吃。」 听到这句话,良彦满腹狐疑地望向黄金。祂九成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如此提议吧。 「什么!黄金老爷要亲自帮我的忙吗?」 「再说,尔现在是于宣之言书上浮现神名的差事神,可以尽情差遣差使,让他帮忙。」 居然来这招? 田道间守命完全被黄金给拐走了,一脸深信不疑的神情。人类沉迷于宗教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模样吧。 「差使兄,可以拜托你吗?」 田道间守命投来求助的视线,良彦要祂先冷静下来。 「话说在前头,我可没做过甜点喔!」 「就算如此,你还是比我了解现代的甜点啊!」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 大神总不会受理这种差事吧——良彦如此暗想,但只是徒然,宣之言书 已经在他身旁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想试着亲手做甜点!」 随着田道间守命的这句话,宣之言书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原先以淡墨书写的神名上了乌黑的墨水。 「……真的假的……」 良彦喃喃说道,黄金则在他的前方心满意足地摇着尾巴。 二 在过去二十四年的人生中,良彦勉强可称得上参与甜点制作的经验只有一次,就是在几年前的情人节前夕,被妹妹抓去当助手。当时他只负责加热融化巧克力,所以根本称不上是制作,只是帮忙而已。平时料理也大多是母亲在做,虽然良彦有时会自己烤烤麻糬、煎煎荷包蛋,但这能不能称为「料理」实在值得商榷。没有独居经验的男人,除非是个人喜欢做菜或是受过母亲训练,否则大多是这副德行。 「这样的我要做甜点啊……」 隔天下午,良彦带着黄金祂们去逛事先查好资料的甜点店。由于田道间守命缺乏现代甜点的知识,良彦必须先教祂认识各种点心,再决定要制作哪一种。其实良彦也不是那么喜欢甜食,只懂得概略性地区分蛋糕和饼干,而且也不知道哪种做起来简单、哪种困难。要这样的他帮忙,田道间守命和大神也真是孤注一掷。 「即使统称为蛋糕,事实上仍有很多种类,像巧克力蛋糕、夹心蛋糕、起司蛋糕……夹心蛋糕上常放水果。」 在百货公司地下街逛了一圈后,黄金在西点店前得意洋洋地说明:田道间守命一面聆听,一面勤做笔记。 「这里的东西大多是三角形的,是什么诅咒吗?」 「不,这不是诅咒,本来是烤成圆形的大蛋糕,再分切成三角形。噍,那边有卖未分切过的圆形蛋糕。生日的时候就是买那一种。」 「什么!本来是圆形的?」 田道间守命赞叹地吁了口气,并用小楷墨笔在良彦给祂的笔记本上做笔记。祂站在展示柜前,连蛋糕的图都画下来,勤于吸收知识的模样让良彦不禁大为佩服。不愧是当年奉天皇之命前去寻找橘子的人,想必祂不仅深受信赖,办事能力也很强。 「现代的点心和我从前所知的完全不一样……这样一来,我真的做得到吗?我开始感到不安了……」 在前往下一间店的路上等红绿灯时,身旁的田道间守命缺乏自信地垂下肩膀。 「曾受过天皇敕命的人说什么丧气话啊!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田道间守命明明远比良彦年长,姿态却放得很低,给人一种懦弱的印象。这也是力量衰退造成的影响吗? 听了良彦的话语,田道间守命含糊地笑着,并叹了口气。 「这和带橘子回来不一样……我还活着的时候,日本连砂糖都没有……」 「咦?日本本来没有砂糖吗?」 「对,我记得是在奈良时代,一位名叫监真的僧侣从大陆传过来的。」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监真不是连课本上都提过的名僧吗?良彦只学过他关于佛教方面的事迹,原来砂糖也是这个人带来日本的。 「这么说来,在那之前,果实的甜味对人类而言真的很宝贵……难怪祢会去找橘子。」 灯号改变,良彦再度迈开脚步。他一直不懂为何当时的天皇要特意命令田道间守命去寻找橘子,这下子他总算明白。 「是啊……而且,当时非时香木实被视为不死的果实,所以更加受到珍视……」 田道间守命一脸难过地皱起那张留着胡须的脸,轻轻叹一口气。 「良彦、良彦,就是这里!」 从地下铁车站步行几分钟后,黄金在高濑川边某栋楼房的一楼店面前跳来跳去,通知良彦已经抵达目的地了。那是间漂亮的店铺,有着南欧风的白色外墙,也是今天外出时黄金坚持一定要来的地方。 「好消息!今天是平日,所以人不多!如果是假日的话,至少得等上一个小时!」 黄金迅速地走进漆成粉蓝色的店门。 「为什么祂这么清楚啊……」 祂该不会是常常来吧?良彦正要跟着黄金的尾巴进入店里时,视线突然停驻在店门前的看板上。 「这里是水果塔专卖店啊……」 海报的特写照片上是各种五彩缤纷的水果塔,塔皮上盛着几乎快满溢出来的大量当季水果。店里的展示柜里摆放着这些水果塔,客人可以在看过实物以后再决定要点购哪一种。如黄金所言,今天是平日,客人并不多,但是空着的座位依然屈指可数。店家对于以白色为基本色调的装潢颇为讲究,用的是鲜艳的花桌巾,还设置了露天座位,很符合女性的喜好。 「……等一下喔。」 良彦目送喜孜孜的黄金和手持笔记本、双眼闪闪发光的田道间守命走进店里,并环顾店内一圈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 正在享用水果塔的几乎都是女性,除了情侣以外,店里完全不见男性的身影。一般男性要踏进这种充满少女情怀的店,想必需要莫大的勇气。良彦终于察觉状况不对劲,但就在此时,发现来客的女店员已面带微笑地迎面走来。 「请问要内用还是要外带?」 没错,现在良彦是孤家寡人。 店员看不见黄金和田道间守命。看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名二十几岁的不起眼男人,在平日的白天跑来甜点店。 「良彦、良彦,快看!这些水果塔的色彩多么鲜艳啊!快来闻闻这股甘甜的香味!」 黄金无视呆立在店门口的良彦,整尊神趴在展示柜上。 「差使兄,这是什么水果?我从未看过如此美丽的水果!」 田道间守命也被塔皮上的水果吸引了视线,兴奋地做笔记。 「……在、在店里内用……」 虽然也可以选择外带,但是看这两尊神如此兴奋,良彦开不了口说要回去。如果这么说,铁定会引发一阵骚动。 良彦抖着声音用奇怪的日文回答,店员又乘胜追击地问道: 「一位吗?」 「……对。」 良彦克制所有感情,露出微笑回答。 ¤ 「……祢决定好要做什么了吗?」 被带往露天座位的良彦,不时制止四处乱跑的黄金,并安抚着看了任何东西都要惊叹的田道间守命,一脸不快地啜饮白色杯子里的红茶。他一个男人孤身前来,店员却安排他坐在这么显眼的座位,究竟是特别优待他?还是故意整他?一面承受店内女性的好奇目光一面饮食,实在很耗精神。 而且使用大量当季水果制作的水果塔,一份就要七百圆左右,比较贵的甚至近千圆,以良彦的财力,顶多只能买两份。因此,为了要点哪两种口味,他们争吵了许久,最后良彦以黄金和田道间守命的希望为优先,而他只能各吃一口。 「光是今天就看了这么多点心,说实话,这让我很犹豫……」 田道间守命刚才见了盛着芒果和香蕉的水果塔,便大呼小叫地说那是金块点心;在吃下一口之后,又因为太过美味,险些高举水果塔五体投地。祂翻阅这一天下来所做的笔记,为难地叹一口气。 「老实说,越是了解现代的点心,我越是没自信。我从来没做过菜,也不知道专用工具和食材的名字……我真的做得到吗……?」 「这个嘛……试试看才知道啊……」 其实良彦自己也一样,但又不能说他同样感到不安,只能支支吾吾地如此回答。妹妹有一阵子迷上做点心,家中工具倒是一应俱全;再加上现在可以上网搜寻食谱,说不定还有人上传制作过程的影片,即使外行人挑战做点心,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 「话说回来,在现代,男女老幼都可以享用点心呢。」 说着,田道间守命重新环顾店内。 「我还活着的时候,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吃到点心……」 「现在只要一有什么喜庆就会吃甜点,像是生日、纪念日之类的。」 良彦望着在店内四处走动的黄金。祂吃完自己点的无花果塔之后,便跑去观赏其他客人点购的各式水果塔。看来祂已经抛弃神明的尊严。 「大家看起来都好幸福。」 田道间守命虽然面露微笑,神色却有些忧郁。 「甜点是种疗愈,也是种娱乐,最适合用来获得个小的幸福感。」 良彦心有戚戚焉地说道。 当然,也有人不爱吃甜食,但是就男女老幼广泛接受这一点而言,甜点是其他食品望尘莫及;在「让食用者感到幸福」这层意义上,甜点的支持率应该也很高,所以世上才会满是蛋糕、塔派,而点心师傅或巧克力师傅等行业的人才会备受瞩目。 「祢昨天不也说过?吃下泡芙的瞬间,所有痛苦都飞到九霄云外。」 听到这句话,田道间守命抬起头来。 「对……和橘子相似的香味与甘甜的奶油在舌头上融化,让我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幸福。」 良彦突然发现田道间守命嘴上说幸福,脸上的表情却抑郁寡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听黄金老爷说那个泡芙是限定品,是用什么贵重原料制成的吗?」 田道间守命战战兢兢地望着良彦问道,一直在注意祂表情的良彦连忙寻找着言词回答: 「咦?原、原料?呃,这我就不太清楚……不过,限定品应该只是一种制造稀有感的销售方式吧……」 良彦对那间店及点心师傅所知无几。或许那个柳橙泡芙用的是高品质的面粉和鸡蛋,但要说因为这样才成为限定品,似乎又不见得。 「那么……」 听了良彦的回答,田道间守命迟疑地转动视线,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么,如果我想做那种甜点,办得到吗?」 听祂这么说,良彦忍不住瞪大眼睛。 「咦?祢是说那种泡芙?」 今天看过许多点心之后,结果最吸引祂的还是那种泡芙吗?良彦还以为祂很喜欢刚才吃的芒果和香蕉塔呢。 见了良彦的反应,田道间守命慌忙解释: 「当、当然,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得和外面卖的一摸一样!可是,如果我能自己做出那种泡芙……」 田道间守命没把话说完,话语到嘴边又吞下去。 「不过,以我的本事,应该是办不到吧……」 祂还是一样缺乏自信,语尾消失在叹息里。 「如果是普通的卡士达奶油泡芙,网路上应该到处都找得到食谱……」 良彦抓了抓脑袋,开始思索。那种泡芙使用的应该是柳橙奶油,不知道网路上有没有介绍制作方法? 「如果要做,我要用那种有橘子香的奶油。」 田道间守命难得如此坚持,令良彦略微震惊地眨了眨眼。祂向来懦弱,但是在这一点似乎不愿妥协。 「哎,应该没问题吧……话说回来,祢那么喜欢那种泡芙啊?」 既然祂那么喜欢那个不小心吃掉的泡荚,那就尽力做出相近的东西吧。 「那就来试试看!如果不行,再来想办法。」 泡芙应该没用到什么特殊的材料才是。使用柳橙奶油或许比一般奶油更费功夫,不过,既然田道间守命坚持使用,那就试试看吧。比起让花心的丈夫改过自新或是把划船社赶离河边,这件差事要来得轻松惬意多了。 「差使兄……」 田道间守命眼眶湿润地看着良彦,并深深垂下头来,说声「麻烦你了」。 ¤ 「泡芙……?」 隔天,因为三方面谈(注:老师、家长及学生一起进行面谈,谈论学生在校学习的状况,或升学、就业等未来出路事宜。)而提早放学的穗乃香,接到良彦的联络之后在三点前登门造访。她看见厨房里的惨状,先是皱起眉头;听到他们打算做什么之后,又歪了歪头。 「对,泡芙。」 脸上沾了面粉的良彦一本正经地点头。 在他身后,失去自信的田道间守命一样是满身面粉,与散乱的碗公及烘焙纸对坐;黄金则是打着试吃的名义,正在啃食刚才烤好的四不像泡芙。 「我们明明是照着食谱做,可是泡芙完全膨胀不起来。今天已经烤了两次,两次都不行。第一次是饼皮整个摊开,活像皱巴巴的仙贝;第二次烤的则是这样。」 良彦递出留在铁板上的物体。 「……饼干?」 穗乃香接过,诚实地说出感想。完全没有膨胀、变得硬邦邦的饼皮,根本连一丝泡芙的影子都看不见。 「看起来很像饼干吧?不过,我们做的是泡芙……」 良彦趁着昨晚上网搜寻食谱,并检查厨房,确认工具是否齐全;待家人都出门以后,他们便开始制作泡芙。谁知人手虽然多,但各个都是大外行,过程远比想像中的更加悲惨。 首先,为了让空气混入低筋面粉中,必须先把面粉放进面粉筛里筛过。这件工作交由田道间守命负责,但他过于起劲,摇得太用力,把周围变成一片雪景。良彦拜托黄金在他帮忙收拾的期间看好奶油,谁知黄金居然真的只在旁边看,直到良彦闻到焦味才发现烤焦了。其实在这时候良彦便已想喊停,但是又不能这么做,只好从头来过。可是,田道间守命始终用力过度,想打蛋却把蛋捏碎;黄金则是完全不计量,总是随便把材料扔进去。好不容易把蛋打好,明明交待黄金慢慢倒进去,祂却一口气倒个精光;见面粉变得黏答答,祂就说再多加点面粉就好。当良彦回过神来时,发现最关键的田道间守命只顾着做笔记,根本没有参与制作。这些神明老是做些出乎良彦意料之外的事。 「所以我才向你求救……」 良彦顶着空虚的眼神说明经过。虽然克服了种种困难,烤了两次泡芙,但结果都是失败收场,实在令人灰心。 「对不起,差使兄……要是我有点技术就好了……」 满头面粉、连胡须都变白的田道间守命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沮丧地说道。 「不,祢也没下过厨,没办法……」 毕竟他们都是新手。以田道间守命的情况而言,第二次的表现已比第一次好上许多,只要多试几次,应该能掌握诀窍。现在的祂只是用力过度而已。 「味道还不错,不过形状活像碟子。」 黄金喜孜孜地从铁板上搜刮刚出炉的泡芙,摇了摇尾巴说道。 「祢还有心情吃,问题就是出在祢身上!材料不是随便丢进去就好!」 「我是在帮忙耶!这么说未免太伤人。」 「那不叫帮忙,叫妨碍。」 说穿了,黄金只要吃得到甜食就心满意足。如果可以,良彦希望祂别光顾着吃失败作品,而是多想想如何找出通往成功的道路。 「……田道间守命老爷?」 在良彦和黄金争论的时候,穗乃香走到田道间守命身边。 「之前我在境内看过祢……」 「哎呀,是吗?没想到宫司的千金拥有天眼,我也是听差使兄说了才知道,因而颇惊讶。对不起,居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你打招呼。」 田道间守命露出困扰的笑容。 「泡芙好像很难做……」 穗乃香看着散乱的臬上。掺在奶油里一起烤焦的柳橙酱残骸黏在锅底。 「……你们用了柳橙吗……?」 「对,是我拜托差使兄一定要用的。」 听了穗乃香的问题,田道间守命的视线垂落在惨不忍睹的柳橙之上。 「……不过,或许说穿了,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良彦看着垂头丧气的田道间守命,开口鼓励祂: 「不管是不是自我满足,总之也只能试试看了。再说,穗乃香来帮忙啦!其实我一开始就该找她来的。」 光靠两个门外汉和一只狐狸就想挑战制作点心,根本是一大错误。说到点心,就该联想到女生啊!为何良彦没早点发现这个道理呢? 「我妈妈五点回家,趁她回来之前,我们再试一次吧。就算只做出柳橙酱也好,至少之后会比较轻松。」 既然穗乃香来了,就可以分头制作饼皮和奶油。其实良彦本来是想让田道间守命独力制作,但是祂现在自信全失,还是先让祂有些成就感比较重要。 「穗乃香,能麻烦你做饼皮吗?这是食谱,低筋面粉在那边,工具随你使用。」 良彦催促瘫坐在椅子上的田道间守命开工,并着手准备制作柳橙酱。 「……穗乃香?」 待良彦在厨房里丢弃焦黑的柳橙并清洗过锅子之后,他发现穗乃香仍然握着低筋面粉杵在原地,便朝她唤了一声。 「……筛……低筋面粉……」 见她凝视着食谱喃喃自语的模样,良彦感受到一抹不安。这么一提,良彦因为穗乃香是女生便一味认定她懂得制作点心,其实根本没问过她本人。良彦很想相信她至少做过饼干,但是搞不好连这都是他自己的成见。不过,即使完全没有制作甜点的经验,光是有个知道工具和材料名称的人类在场,良彦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只要她别失控就好。 「穗乃香……」 然而,当良彦神色凝重地再度呼唤时,穗乃香居然拿起装着低筋面粉的袋子用力土下摇晃。眼见这个情景,良彦不禁猛然垂下头来。 ¤ 「……呃,对不起……」 好不容易赶在母亲回家前结束第三次挑战,良彦慌慌张张地把厨房恢复原状,接着又为了送穗乃香回家而离开家门。 「不,我才该道歉,给你添麻烦了。」 是良彦硬把「女生一定会做点心」的成见套用在穗乃香身上。良彦配合穗乃香的步调走路,瞥了她白皙的脸颊一眼。 发现穗乃香是第一次制作点心之后,良彦便抽空教她步骤,又建议田道间守命别过度用力,并要求黄金别捣乱。历经一番奋斗过后,顺利完成的只有田道间守命制作的柳橙酱。至于穗乃香这边,从烤箱取出的饼皮虽然一度成功膨胀,却又立即萎缩,而且她还把盐和砂糖搞混,常见的错误都犯过一遍,因此现在似乎有点沮丧。 「……早知如此,我该多学着做点心……」 听见穗乃香如此喃喃自语,良彦的心头闪过一阵钝痛。听孝太郎及穗乃香本人的说法,拥有特殊眼睛的她似乎没有朋友;而身为宫司的父亲和协助父亲工作的母亲都很忙碌,就算她想做点心,应该也没人陪她一起制作或分享成果吧。 「……啊,呃,良彦先生。」 正当良彦陷入自我厌恶中,身旁的穗乃香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问道: 「我、我明天还可以来帮忙吗……?反正是星期六,我也没有其他事……」 说着,她又有点尴尬地垂下视线。 「虽然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 望着她的表情险些出神的良彦连忙打直腰杆。 「当、当然可以。你肯来帮忙,我很感激。大家都是初学者,你就抱着和田道间守命一起练习的心态来帮忙吧。」 虽然有种成了点心教室的感觉,但现在容不得良彦挑三拣四。再说,比起三个大男人弄得全身面粉,有个可爱的高中女生在场起码赏心悦目许多。 「啊,对了,做好之后可以送给泣泽女神啊!我想祂一定会很高兴。」 春天送祂草莓时,祂欢天喜地地收下了。祂应该也会欢迎泡芙的到来吧。 听了良彦的提议,穗乃香的嘴角微微浮现笑意,点了点头。 「如果成功做好点心,田道间守命老爷应该也会有些自信……」 尝试三次才完成柳橙酱的田道间守命,为此已经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祂看起来实在很不牢靠。明明当过国主,受过天皇的敕命,死后还成为神明,就算如今力量衰退,也不用把自己看得那么扁吧?」 面对不尽人意的现状,良彦叹了口气仰望天空。 明明天色还很亮,天空却是灰蒙蒙的梅雨色调,不过,看来一时之间还不会下雨,应该可以撑到良彦送穗乃香回家并打道回府之后。 「……祂是不是有什么内疚的原因?」 在十字路口,头发被驶过的车子吹得飞扬的穗乃香小声说道。 「内疚?」 良彦勉强听见险些被引擎声盖过的声音,如此反问。 「我以前也因为讨厌这双眼睛而丧失自信……」 穗乃香用那双宛若能够看穿一切的天眼望着良彦。刚认识时,这双眼睛带着冰冷的色彩,但现在似乎变得柔和许多。 「……对喔。这我倒是没想过……」 良彦一直以为田道间守命会如此懦弱,是因为力量衰退之故。在半是被黄金怂恿的状态下,祂说想试着制作点心以培养自信,应该也不是谎言。 但是,如果另有根深蒂固的原因—— 「谢谢你,穗乃香,我再想想看。」 听良彦道谢,穗乃香客气地摇了摇头,脸颊微微泛红。 回到家以后,良彦看见黄金在他的床上躺成大字形呼呼大睡。至于田道间守命,似乎是坐在书桌前记录今天的泡芙制作结果及自我反省的地方,结果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想必是因为做了不习惯的事,才累得睡着吧。不过,有只狐狸比较像是单纯因为吃饱就睡着了。 「祂还做笔记,真是认真……」 良彦窥探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他拿了一本没在用的笔记本供田道间守命使用,而祂现在几乎已用掉一半。笔记本上记录着他们昨天一起四处观摩过的蛋糕和塔派的大小、色泽及装饰的水果种类,连味道都钜细靡遗地描述;尤其是水果塔上的香蕉和芒果,祂似乎是初次品尝,还写下当时的感动。 「是啊,祂活着的时侯,应该没有香蕉和芒果吧……」 对田道间守命而言,那应该是极富冲击性的滋味,毕竟这些水果远比当时备受重视的橘子甘甜许多。 「既然这么喜欢,干嘛不选香蕉做成的点心?」 田道间守命的身旁放着祂费尽千辛万苦制成的柳橙酱。良彦轻轻地拿起瓶子,他能够体会田道间守命的喜悦之情,但柳橙酱还是放进冰箱里保存比较好。良彦得把它藏好,免得被母亲或妹妹发现。 「话说回来,祂为何这么执著于柳橙酱呢……?」 良彦望着手中的瓶子喃喃说道。当良彦询问田道间守命想做哪种点心时,祂说要做加了柳橙奶油的泡芙;明明先前才刚吃完水果塔而且赞不绝口,祂却一反常态,坚持使用柳橙奶油,并说那种香气和自己带回国的橘子香味很像。良彦虽然能够体会祂的怀念之情,却又觉得这份执著有些异样。 「……内疚啊……」 良彦想起穗乃香的话语,以及田道间守命在水果塔专卖店里一瞬间露出的表情。那是种有口难言、欲言又止的表情。 是因为喜欢而执著? 还 是因为怀念而执著? 又或者是—— 「……祂有什么必须使用橘子的理由吗?」 良彦沉吟道。 祂到底在橘子里看见什么? 沉思片刻之后,良彦灵光一闪,静静地离开房间。他把柳橙酱放进冰箱里,再度走出家门。这么一提,除了身为「点心始祖」这一点以外,良彦对田道间守命一无所知。祂生在什么时代?有什么观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许良彦不知道的答案就在其中。 三 「其实你犯不着亲自出马啊……」 那是在某个闲适的晴朗春日。 年过百岁的大王没带任何随从便离开珠城宫的宅邸,走在秋天就会结穗的田边,像小孩一样生闷气。 「你身上的确流着渡海而来的祖父血统,身边也有精通航海术的随从,和他国谈判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你也不用因为这样就志愿前往……」 大王鼓起腮帮子,回头看着走在身后的男人。他只有在面对亲近的人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即使发须变白依然不减的威严,在这时候全都不见踪影。 「为了大王,我当然该去。我已经征得朝中重臣的许可,大家都很赞成。」 面对和小孩一样闹脾气的大王,田道间守命面露苦笑地如此说道。接纳身为大陆移民的祖父,慷慨允诺他们一家在日本落地生根的,便是这位大王;代替父亲陪伴早年丧父、年纪轻轻就成为但马国主的田道间守命的,也是这位大王。 这样的大王在今年春天染上恶疾。 「如果是为了朕,那就算了吧。打从天孙的时代,人的寿命便是有限的。不死的果实只是迷信,你不用为此冒险。」 虽然还不到卧病在床的地步,大王却一天天地衰弱。因而在前几天,众臣研议要去寻找传说中拥有不死之力的芳香甜果——非时香木实——献给大王,田道间守命则自告奋勇,担下前往常世国采撷果实的大任。 「那可不成。大王对我们祖孙三代恩重如山。祖父在离开祖国之后,能够获得第二个故乡的恩情,还有大王把我们父子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疼爱的恩情,都不是区区一颗非时香木实便报答得完。」 大王苦着脸看着如此诉说的田道间守命,停下脚步,慎重地再次询问: 「你说什么都要去?」 「对。」 「就算身为大王的朕阻止你也一样?」 「对。」 「就算是做爷爷的拜托你也一样?」 「对。」 田道间守命忍着笑点头。只要能救自幼便如同祖父般关怀自己的大王一命,只要能够报答他的恩情,天涯海角田道间守命都愿意去。 「只要吃了非时香木实,大王的病一定会痊愈。这种珍贵的果实必能替大王带来生机。」 面对坚持己见的田道间守命,大王沉吟片刻,终于死心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无可奈何。我知道你很顽固,说再多都无济于事。」 大王皱着眉头如此说道,又嘀咕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像谁」。 在和煦春风吹拂之下,大王环顾眼前的田野,喃喃说道: 「……这会是一段很漫长的旅程。」 前往常世国,得坐上好几天的船;若是遇上暴风雨,一条小命转眼间便会消失于海浪波涛之间。即使平安渡海,也不见得能够轻易找到非时香木实;这趟路上会遭遇什么危险,更是难以预料。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没人保证田道间守命能够平安归来。 「田道间守……」 大王用双手抚摸田道间守命的脸颊,慈祥地望着那双打从襁褓时便已经熟识的双眼。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道温暖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荡。 「——大王……」 田道间守命被自己的低喃声唤醒了。 昨天做完泡芙之后,祂便趴在桌上睡着,不知几时之间,背上多了条毛巾被。从窗帘的缝隙之间,可以看见外头天色已经变亮,阳光普照大地。回头一看,黄金在床上睡成大字形,鼾声如雷;而良彦似乎已经起床,房内不见人影,枕边只留下他充当睡衣的t恤。 「是梦啊……」 田道间守命轻声说道,将无处宣泄的感情连着叹息一起吐出口中。刚才的梦境就和祂还是人类时所作的梦一样鲜明,令祂万分怀念。 直到刚才,再也无法触及的温暖都还近在身边。 「咦?」 田道间守命发现被祂压着睡觉的笔记本上有个扭曲的圆形痕迹。祂原以为是错觉,凑近一看才发现是水渍。 是水滴到了笔记本上吗?当祂如此暗想,伸手触摸的瞬间—— 才发现沿着自己的脸颊滑落的一行清泪。 ¤ 当天,一早就不见人影的良彦在家人都起床活动、各自离家办事或购物之后,依然没有回来,只在枕边留下字条表示「中午前我会回来」,并放了一张千圆钞,嘱咐「交给穗乃香」。 「……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不是一个会搁下差事逃之夭夭的人。」 不愧是共同生活了几个月的神明,黄金丝毫不为所动地说道。 「既然他说中午前会回来,就放宽心等他回来吧。」 见状,田道间守命带着些许赞叹之情望向黄金。祂和良彦之间果然相互信赖。 「我一直以为方位神老爷对凡人很严厉……」 身为方位神的黄金以「金色恐怖」之名,灌输凡人神力无边及敬畏之心的事迹,田道间守命也曾耳闻。 「祢、祢在胡说什么!我并不是对他特别好!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黄金竖起耳朵抗议,但是缺乏魄力。就在祂们一来一往之间,门铃突然响起,田道间守命吓得跳起来叫道: 「什、什么声音!」 「别担心,只是通知有客人上门的铃声。八成是那个女娃儿。」 不愧是时常看家的黄金,已是识途老马。 「不过,有时候大年神也会故意按门铃来访,所以不能大意。如果不理祂,祂就会擅自跑进来,趁我午睡时悄悄站在枕边吓我。」 闲来无事的众神居然会玩这种无聊的游戏。黄金快步走向玄关,田道间守命也随后跟上;来到门口,黄金感觉出门外有她的气息,便立刻打开门。 「果然是你。」 依然像个美丽娃娃的穗乃香就站在门外。 「今天早上良彦先生传简讯给我……」 穗乃香带着向来感情不外露的白皙脸颊,在门口告知她的来意。 「他说他有留钱,要我在他回来之前替他把东西买好……」 闻言,田道间守命想起留在枕边的千圆钞。原来那是要用来采买。 「他有告诉你他跑去哪里吗?」 「没有……」 面对黄金的问题,穗乃香摇了摇头。 田道间守命回到良彦的寝室,拿着千圆钞下楼,正要交给穗乃香又歪了歪头。 「穗乃香姑娘要一个人去采买?」 这个时代应该没有随从。她并不是差使,为何如此尽心尽力? 「是我拜托良彦先生让我帮忙……」 穗乃香的话虽然不多,却可从只字片语间感觉出明确的意志。 田道间守命为此略微感到震惊,张开了嘴巴。从前在境内看见穗乃香的时候,她是会这样笔直凝视他人的少女吗? 「那、那我也一起去吧!办理的是我的差事,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偷闲。」 田道间守命连忙表达同行的意愿。反正良彦不在家的时候,祂不能擅自用火,窝在家里也没事可做。 「可是……」 「正好可以转换心情。走吧!」 田道间守命说着便走出玄关。穗乃香先是略微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随后跟上。 「……我想良彦先生一定有他的想法。」 在一同前往附近超市的路上,穗乃香喃喃说道。 「所以,请祢再给他一点时间……」 六月下旬的天空,从云层缝隙间隐约可望见蓝天。时间刚进入梅雨季节,天气多变,随时可能下雨;在蕴含大量湿气的空气中,穗乃香带着令人感到凉爽的清凛侧脸说道: 「他不是那种会把差事扔下不管的人……」 田道间守命没想到会从身旁少女口中听见和黄金同样的话语,不禁瞪大眼睛。祂并未怀疑差使,不过听他们异口同声地这么说,足见良彦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你也很信任差使兄啊。」 田道间守命望着黄金的尾巴。黄金正踩着轻盈的步伐,前往名为超市的乐园;虽然嘴上诸多微词,但这尊狐神其实也很喜欢良彦。 「你和差使兄很熟吗?」 听了田道间守命的问题,穗乃香露出罕见的慌张神态,视线四处游移。 「……我不知道算不算熟……」 她把随风飘扬的发丝拨到耳后。 「我们今年冬天才刚认识……」 见她细声说话的模样,田道间守命隐约察觉到她所怀抱的淡淡情愫。 「良彦先生帮了我的朋友……」 「朋友?」 「祂叫泣泽女神……」 听到这个名字,田道间守命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祂记得那是住在井底的神明。话说回来,那尊女神和这名天眼姑娘是朋友,祂倒是第一次听说。 「而且,我也一样受到他的帮助……」 穗乃香回忆当时,垂下眼睛说道。 当时被拉出水井的不只有泣泽女神。 对自责的穗乃香伸出援手,告诉她人类不是光靠美好的事物堆砌而成,并指点她该怎么做的,就是良彦;告诉穗乃香只是蹲在原地不会有任何进展的,也是良彦。 她自己和泣泽女神一样,都是因为良彦的帮助而得以拓展眼界。 「……我一直把这双眼睛当成沉重的负担……」 穗乃香喃喃说道,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不过,现在我认为,如果这双眼睛派得上用场,我想帮忙……」 看见穗乃香暗下决心的侧脸,田道间守命的心头突然波涛汹涌。 这和自己过去抱持的情感很相似。 「……你是为了报恩吗……?」 田道间守命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老是扯后腿……如果我真的帮得上忙就好了……」 穗乃香微微地叹气。看见她这副模样,田道间守命似乎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尽心尽力,以及为何协助良彦了。 这样的她令人会心一笑,又令人怜爱,同时也唤醒祂的记忆。 「……我也是为了报恩。」 随着胸口的钝痛,田道间守命娓娓道来。 「我去找橘子,是为了报答大王的恩情。大王是我们一族的救命恩人,说句僭越点的话,他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 听了田道间守命的话,穗乃香抬起头来。 当时的景色似乎从封印的记忆角落掉了些许出来,田道间守命忍不住苦笑。 「至今我仍会不时想起他替我送行、要我活着回来的光景。」 大王凝视着自己的温柔眼眸,和他所说的温暖话语都历历在目。 「可是,后来我花了十年才回到日本。」 「十年……」 穗乃香语重心长地复诵。 十年对人类而言似短非短。刚开始寻找非时香木实的头几个月,田道间守命满心焦急,只想快点回去;但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间,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田道间守命凝视着因为不习惯做点心而伤痕累累地贴满0k绷的掌心。当祂手握非时香木实、再度踏上日本土地时的那种喜悦,当真是难以言喻。然而,这股喜悦在祂的心里已经连一点也不剩了。 现在依然占据祂心头的,是悔恨?还是惭愧? 「穗乃香姑娘,有亲朋好友陪在身旁是件很幸运的事。」 田道间守命望着远方说道: 「因为,即使日后为了分离而后悔,逝去的时光也不会回来了——」 ¤ 「……我要打开罗?」 良彦先外出购物的穗乃香他们一步,在中午前回到家中。想当然耳,大家问他去了哪里,但良彦只是打马虎眼,并未给予明确的回答:因为他认为如果回答,将会对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产生不小的影响。其中只有黄金什么也没说,看来祂似乎心里有数。 「良彦,快点打开吧。现在不管出现什么,都不值得惊讶了。」 烤箱中飘荡着熟悉的甘甜香味。刚才好不容易完成的奶油里,加了昨天田道间守命制作的柳橙酱,只要烤箱里的饼皮成功膨胀,这件差事几乎算是大功告成。 今天是星期六,父亲照常上班,妹妹去参加社团活动,母亲则是在上完健身房以后和朋友聚餐,很难预测他们几时会回来。最坏的情况下,就算被他们发现,只要声称良彦突然对甜点产生兴趣即可。不过,良彦不想被妹妹嫌他「恶心」,更不愿意被母亲要求做出更多甜点,因此他还是希望能够早点收工。 「饼皮的硬度也注意过了,应该没问题……」 学会控制力道的田道间守命在胸前双手交握地祈祷。在祂身旁,虽然还不算熟练却已经能够冷静思考的穗乃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通知烤好的铃声响起之后,良彦又把泡芙搁置一段时间,这是因为立刻打开烤箱,会让好不容易膨胀起来的饼皮再度萎缩之故。良彦隔着玻璃窥探烤箱内部,确认饼皮仍然处于膨胀状态,又一脸紧张地吸一口气之后,才一口气打开烤箱。加热后的空气和奶油香味扑鼻而来,在场众人的视线都往烘焙纸上的饼皮集中。 「没有萎缩!」 只见烤成焦黄色的六块饼皮并未萎缩,在铁板上呈现隆起的弧形。这不是仙贝,也不是饼干,而是不折不扣的泡芙饼皮。 「……放凉以后,挤入奶油就完成了。」 穗乃香看着食谱,冷静地念出声来。 「差使兄!差使兄!终于!我的泡芙终于完成了!」 感动不已的田道间守命抓着良彦道谢。 「幸好没放弃!这下子我就能抬头挺胸地以点心始祖自居,坐镇在神社里!我该怎么答谢你才好呢?」 「这些话说得太早了!还没完成咧!」 良彦把田道间守命逼近的胡须脸推回去。的确,饼皮和奶油都完成了,但是还没变为两者组合而成的泡芙。 「再说,等完成以后,还得带着泡芙去某个地方吧?」 「某个地方……?」 田道间守命茫然地反问,良彦则将事先准备好的保鲜盒递给祂。只要塞些保冷剂,应该可以撑上一个小时。 「如果不做,祢一定又会后悔。」 这全是为了让田道间守命藏在心底两千年的感情升华。 昨晚,良彦离家之后便去找孝太郎。他心想,既然田道间守命的神社位于大主神社境内,孝太郎应该很清楚由来才是。 果不其然,良彦从孝太郎口中得知田道间守命的故事。据 说垂仁天皇命令祂带回非时香木实,而祂花了十年才完成使命。 「不过,最后还是带回来了吧?」 若非如此,秘岂能变成点心始祖,升格成神? 面对良彦的问题,孝太郎隔着授予所的窗口点了点头。 「嗯,祂是带回来了。这颗大有来头的橘子也还留着,据说种植在平安京的『左近之樱』、『右近之橘』(注:意指种植在平安宫内宫紫宸殿前庭的樱树和橘树。左近和右近是左、右近卫府的简称,在朝仪时分别于紫震殿的东、西方列阵。樱树与橘子树正好种植在两府阵头边,因而得名。)就是起源于这个故事……」 十年或许很长,但是就良彦听到的故事判断,田道间守命确实完成祂的使命,那祂为何如此缺乏自信?如果祂是感到,内疚,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内疚? 「唉,虽然祂带回橘子,但最后还是以悲剧收场。后人之所以兴建神社,与其说是为了纪念这位带着橘子归来的英雄,倒不如说是为了抚慰祂的亡魂。」 听孝太郎这么说,良彦忍不住抬起头来。 「悲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在跑来问我之前,先去看看《古事记》嘛……」 孝太郎啼笑皆非地说道: 「田道间守命带回橘子不久之后,就因为哀恸过度而身亡。」 ¤ 良彦拿着挤入柳橙奶油的泡芙,带着田道间守命来到奈良县的尼辻车站附近。走出车站步行一小段距离之后,便是一座被栅栏和沟渠围起的大岛。看在一般人眼里,那只是一座寻常的岛屿;但若是从空中俯瞰,便可发现这座岛屿的南侧是方形、北侧是圆形,形状正好像个钥匙孔——这正是俗称的「前方后圆坟」。 「古坟……?」 走在两侧种植松树的小径上,穗乃香一面仰望岛上的茂密树林,一面喃喃说道。 「这、这里是……」 不久后,石阶、玉垣彼端的石造鸟居以及拜所映入眼帘。对于时隔两千年、完全变了样的景色感到困惑的田道间守命,终于想起来了。 「不、不行,差使兄,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田道间守命紧紧抱着装了泡芙的保鲜盒,一脸害怕地后退。 「瞧祢这种反应,看来祢过世成神之后还没来看过祂罗?」 良彦微微叹一口气,回头望着田道间守命。 「如果祢真的不愿意,我不会勉强祢。不过,再这样下去,祢缺乏自信的态度和内疚感永远不会消除。」 眼前这一座古坟是宫内厅管理的菅原伏见东陵,正是田道间守命口中的大王——垂仁天皇的坟墓。 从常世国带回橘子之后,田道间守命在这座坟前嚎啕大哭,最后精疲力尽,一命呜呼。 得知宛如父亲一般、宛如祖父一般敬仰的大王,已经不在人世之后—— 「我没有资格来看大王!夸口说什么为了大王,结果根本没赶上,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没机会把橘子献给大王。」 早在田道间守命从常世国归来的一年前,垂仁天皇便过世了。 好不容易抵达皇宫,从王后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田道间守命有些难以置信。祂深信临行前叮嘱自己务必活着归来的那道声音,和自幼便一直扶持自己的温暖大手都在这里。祂就是为了保护这些物事而回来的。 得知这个心愿再也无法实现时的那股绝望,当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自己在常世国度过的十年,究竟有何意义? 即使死后成为神明、受人奉祀,田道间守命心里萌生的却只有空虚。 早知如此,不如一直陪伴在大王身旁。 「那祢何必坚持做柳橙泡芙?」 良彦的脸颊感受着横渡水面的暖风,静静地询问。 「为什么普通的泡芙不行,一定要柳橙泡芙才行?」 田道间守命无法回答,垂下了视线。 那一天,在衣柜里意外吃到泡芙时,初次尝到的甘甜滋味和怀念的清爽香气让祂锁在心底的情感再度抬起头。当黄金劝祂制作点心以培养自信时,祂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那种香味近似橘子的奶油。 如果成功了。 如果能用这双手做出带有橘子香的点心。 到时候—— 「……那是玩笑话,只是我作的白日梦而已。虽然顺利完成了,可是这种东西……」 装在保鲜盒里的泡芙,并不是店里贩售的那种精致泡芙,饼皮虽然成功膨胀,口感却硬邦邦的.奶油也有部分结块。这只是祂的自我满足而已。 「怎么,朕又拿不到啦?」 听见这道怀念的声音,田道间守命顿时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朕一直在等祢,谁知祢不只让朕等了十年,还多等了两千年。好大的胆子!」 田道间守命缓缓抬起头来,见到站在视线前方的白发老人,不禁颤抖着嘴唇开口。 「………………大王。」 祂喃喃说道,同时掉下泪来。 大王面带笑容,容貌和别离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怎么会……为什么……」 田道间守命不可置信地喃喃说道,大王啼笑皆非地回答: 「咱们都已经死了啊。死后显灵也不足为奇吧?」 大王半开玩笑地说道,再度凝视着田道间守命。 「再说,朕还没看到祢带回来的东西呢。」 大王如此说道,并对良彦便了个眼色,良彦便推了田道间守命的背一把,让祂和大王正面相对。 「这次要确实交到祂的手上喔。」 虽然形状和当年未能献给大王的橘子天差地远。 但是其中蕴藏的心意一定更胜当年。 「可、可是……」 田道间守命迟疑地低下头。穗乃香对着祂的背影轻声说: 「没问题的……」 透明的双眸难得带有些许笑意。 「没问题的,这是我们费尽心力做出来的啊。」 「穗乃香姑娘……」 每次失败,祂便和大家讨论问题出在哪里,并仔仔细细地记录在良彦送给祂的笔记本里。祂也曾因为不习惯而烫伤、被菜刀切到手指,和寻找非时香木实的十年相比,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辛苦。 「大王……」 田道间守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只见大王对祂露出慈祥的微笑。 「让朕看看祢带来的橘子吧。」 大王说出本该在从前说出口的话语。 田道间守命用颤抖的手打开保鲜盒盖,恭恭敬敬地拿出撒了糖霜的泡芙。 「……请享用。」 田道间守命跪下来,用双手递出泡芙;大王接过泡芙,一脸新奇地观看。 「哦,这要怎么吃?」 表层的糖霜已经融化,略微烤焦的饼皮也硬邦邦的,大王却像捧着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地触碰泡芙。 宛若在观看田道间守命蕴藏其中的真心。 「大口咬下去就行了,大口咬。」 良彦用手势示范。见状,大王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又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依照良彦所言,张大嘴巴、大口咬下。 「味、味道如何……?」 田道间守命一脸不安地询问闭眼品尝的大王。大王的嘴角沾上奶油,缓缓地吁了口气后,睁开眼睛仰望天空。 「……多么芬芳的香味啊,洗涤了我的身心。还有这入口即化的甜味……」 大王陶醉地说完这句话,连奶油也忘记擦掉,便又咬一口泡芙。 看在良彦眼里,大王咀嚼的似乎不只是美味,就像田道间守命两千年来都抑郁寡欢一般,祂想必也一直在等待。 等待视如己出的男人来探望自己。 「还有吗?」 大王转眼间吃完泡芙,又窥探着发愣的田道间守命手中的保鲜盒。 「是、是,还有两个……」 「好,都给朕吧!朕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大王笑容满面地说道,又像对待小孩一般,用双手捧着田道间守命困惑的双颊。 「田道间守啊。」 祂望着田道间守命的眼睛。 犹如凝视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祢终于回来了。」 相隔两千年的慰劳比任何事物都更深入人心。 渗进了田道间守命停止的时光之中,化为鲜艳的色彩。 「……我……我来迟了……」 田道间守命颤抖着声音如此说完,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放声大哭。 然而,这和祂当年在这里哀叹大王之死、痛哭流涕时的泪水不同。 而是十分温暧的泪水。 ¤ 「……两千年……还真漫长啊……」 当天晚上,良彦望着田道间守命替他盖好的橘叶状朱印。由于今天起得早,他早早就准备就寝。 「不过,反过来想,这么长一段时间里,祂居然连一次也没去看过大王,真不知道该说祂死脑筋……还是太过忠心……」 一想到今天见证了两千年份的感情升华,良彦便觉得种清气爽。今晚应该能作个好梦吧。 「话说回来,良彦,这次你几乎毫无建树啊。」 坐在地板上整理毛皮的黄金用黄绿色的眼睛望着他。 「没礼貌!我有做点心啊!」 「差使磨练做点心的手艺做什么?」 「不、不只如此!难道祢不知道我今天干嘛那么早起吗?」 躺在床上的良彦忍不住把摊开的宣之言书搁着,撑起身子大力主张。 「是我搭首班车去奈良拜托垂仁天皇出面的耶!」 闻言,黄金愕然地仰望良彦。 「你、你直接去找天皇!」 「咦?嗯,死马当活马医嘛。」 难道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良彦回望着黄金瞪大的黄绿色眼睛说: 「我在拜所前喊了三十分钟,祂就出来了。没想到祂还挺豪爽的。」 那里不是神社而是坟墓,所以良彦不确定垂仁天皇是否会回应自己的呼唤。不过,历代天皇大多成为神社的祭神,如果是「神」,应该听得见他的声音,因此良彦便赌了一把。 如此这般,良彦搭着首班电车来到菅原伏见东陵,表明自己是差使,并恳切地说明田道间守命的现状,请求垂仁天皇出面协助。 「天、天啊……你实在是太乱来了……」 黄金维持着抬起单脚整理毛皮的奇异姿势愣在原地,颤抖着声音喃喃说道。良彦自己也知道这个赌注有点鲁莽,但是,当他思考该怎么做才能真正达成田道间守命交办的差事时,只想得出这个方法。 「祢想想,两千年耶!」 良彦在床上盘起手臂说道。 在这段期间内,田道间守命一直心怀愧疚;即使死后成神、受到奉祀,祂的心依然在两千年前旁徨。一想到田道间守命一直怀着濒临崩溃的心、无法得到片刻安宁,即使鲁莽,良彦也必须这么做。 「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啊。再说,垂仁天皇也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出面了,不是吗?」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没错……」 听良彦说得若无其事,黄金有些惊讶地凝视着他。 「哎,无论如何,这下子田道间守命就可以抬头挺胸地当祂的点心始祖啦!」 良彦再度躺回床上。虽然他有点担心改天田道间守命会不会又找上门来,说除了泡芙以外还想尝试制作蛋糕或塔派,不过至少他短时间内可以高枕无忧。 「……对了,我刚才突然想到……」 良彦躺在床上转过头来,望着依然高举单脚、若有所思的黄金。 「黄金,祢是不是变胖啦?」 听到这句话,黄金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 「你、你在胡说什么!身为神明的我岂会发胖!」 「可是,以前祢的肚子和下巴有那么圆吗?虽然平时看不出来,可是一坐下就很明显。」 良彦在床上拄着脸颊说道。黄金发胖的原因是什么他心知肚明,祂那样大吃大喝,会发福并不奇怪。 「良、良彦,你是不是因为太累,眼睛花了?」 黄金连忙挺直腰杆坐正,并且若无其事地辩解。 「不,是真的。神明要是胖子,不太妙吧?」 听了良彦的话语,黄金嘴巴半张地愣住了。 看祂最近狂吃的模样,不难料想到这种后果。原来神明也会发胖啊?真是个意外的发现,但这完全是祂自作自受。 「怎、怎么可能!我可没听过神明因为接受献馔而发胖!」 「那不是献馔,是祢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吃的甜点。再说,祢是直接享用。」 「这、这是毛!只是毛变多而已!」 「已经快到夏天了耶……」 「什、什么话?不用担心,我马上就会恢复原状!」 黄金颤抖着声音如此说服自己。见祂这副模样,良彦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 「啊,这么一提,冰箱里有虽乃香挤好奶油的泡芙。」 今天烤好的泡芙共有六个,田道间守命和穗乃香各分得三个,并挤好奶油,穗乃香把其中一个泡芙带回去给泣泽女神,剩下两个留给良彦和黄金。当时她一脸腼腆地说:「下次我会自己做,而且做得更好吃。」并把泡芙递给良彦。光是回想起这一幕,便有股甘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我本来想和袮各吃一个,既然袮要减肥,那还是算了。嗯,我会负起责任全部吃掉,袮可别偷吃啊!」 良彦叮嘱过后,才道了声晚安,关掉电灯。 在变暗的房间里,黄金望着远方,好一阵子不见动静。 神明讲座 4 田道间守命前去寻找橘子的「常世国」当在哪里? 「常世」一词可用来指称死后的世界,也可用来指称大海的彼端或世外桃源,田道间守命前往的应该是意指后者的「大海彼端的国家」。一般认为,田道间守命的祖父是位于大陆的新罗国王族,和「大海彼端的国家」有关联,因此他的孙子田道间守命才被赋予寻找橘子的任务。最后,田道间守命终究没能亲手将橘子献给垂仁天皇,但是,现在祂的塚便在垂仁天皇长眠的菅原伏见东陵的护坟河中,随侍在侧地一同受人奉祀。 过去恭迎天照太御神来到伊势的倭姬,就是垂仁天皇的女儿。 夜话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和膝盖受伤之后离职、过着颓丧生活的那阵子相比,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脚迈步前进。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的遗传,他本来就有点滥好人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最近更是越来越显著,像是削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本质随之展露一般,如今甚至会说「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之类的话语。 「凡人真是有趣。」 黄金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摇了摇尾巴。 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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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和膝盖受伤之后离职、过着颓丧生活的那阵子相比,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脚迈步前进。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的遗传,他本来就有点滥好人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最近更是越来越显著,像是削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本质随之展露一般,如今甚至会说「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之类的话语。 「凡人真是有趣。」 黄金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摇了摇尾巴。 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和膝盖受伤之后离职、过着颓丧生活的那阵子相比,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脚迈步前进。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的遗传,他本来就有点滥好人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最近更是越来越显著,像是削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本质随之展露一般,如今甚至会说「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之类的话语。 「凡人真是有趣。」 黄金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摇了摇尾巴。 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和膝盖受伤之后离职、过着颓丧生活的那阵子相比,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脚迈步前进。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的遗传,他本来就有点滥好人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最近更是越来越显著,像是削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本质随之展露一般,如今甚至会说「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之类的话语。 「凡人真是有趣。」 黄金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摇了摇尾巴。 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和膝盖受伤之后离职、过着颓丧生活的那阵子相比,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脚迈步前进。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的遗传,他本来就有点滥好人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最近更是越来越显著,像是削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本质随之展露一般,如今甚至会说「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之类的话语。 「凡人真是有趣。」 黄金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摇了摇尾巴。 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和膝盖受伤之后离职、过着颓丧生活的那阵子相比,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脚迈步前进。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的遗传,他本来就有点滥好人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最近更是越来越显著,像是削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本质随之展露一般,如今甚至会说「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之类的话语。 「凡人真是有趣。」 黄金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摇了摇尾巴。 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在来自窗外的晚风吹拂之下,摊开的宣之言书啪啦啪啦地翻页,书页上的朱印和神名在心不在焉的黄金面前不断变换,不久后便转为空白页面。良彦已经呼呼大睡,完全没发现枕边发生的事。他似乎真的很累,睡得比平时还要沉。 「瞧他睡得又香又甜……」 黄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绿色的绪带随着运送夜晚气息的微风轻轻飘动,在良彦的后颈和宣之言书之间划出一道略微弯曲的弧形。几个月前,良彦被指名为差使时,黄金很担心他能否胜任,不过…… 「……看来他还有点长进。」 和膝盖受伤之后离职、过着颓丧生活的那阵子相比,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脚迈步前进。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的遗传,他本来就有点滥好人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最近更是越来越显著,像是削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本质随之展露一般,如今甚至会说「我付出的代价只有早起和直接上门陈情而已,很划算」之类的话语。 「凡人真是有趣。」 黄金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摇了摇尾巴。 良彦面对神明时的态度和用字遣词都不值得赞许,但是反过来看,这正代表他不带一丝虚伪,个性明净正直。或许对他而言,担任差使只是继承祖父的志业,但是差使这个身分确实改变了他。 入侵的风把窗帘吹得高高鼓起,同时也告知夏天即将来临的消息。湿气、热气,还有以阳光为粮食成长的植物们悄然的呼吸——这些流转的季节气息,突然唤醒了苦涩的记忆,黄金不禁竖起耳朵。 「……对了,那件事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黄金隔着因风鼓起的蕾丝窗帘仰望夜空。 那名青年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指名差使却坚持拒绝到底的人吧。 「因果循环,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当时那名青年接受了,差使这份工作就轮不到良彦,而黄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望着良彦的睡脸。 黄金暂时委身于五味杂陈的晚风之中。 现在的日本,建立在神与凡人编织的历史之上。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凡人的情感埋没于历史之中。 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不讲理的。 既然如此,遭凡人怨怼憎恨,或许也是神的职责之一吧—— 后记 对朋友说「那间神社的神职人员穿的亮蓝绿色袴的色调和其他神社的不太一样」,结果朋友露出了奇妙表情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感谢大家拿起良彦和他的逗趣伙伴们的第三本故事。能够顺利将第三集送到各位读者手上,我感到非常开心。 第一、二集发售之后,我从各方收到不少感想,大家都说「请把那只毛茸茸的狐神派到我家」。其实我才想要一尊呢!这回的目录页上有くろのくろ老师新画的毛茸茸先生,请大家想像一下当我看到那张图的草稿时有多么兴奋吧。 好,这次也来聊聊本作的花絮。 首先是第一尊的天棚机姬神。在故事中,祂说祂有养蚕,其实《古语拾遗》里只记载祂「织的布很柔软」,并未提及是不是绢布;不过,至今伊势神宫的神衣祭仍在织绢布是事实。日本的养蚕业逐渐衰退,明治时代以后,历代的皇后陛下也会亲自养蚕,获取的绢丝对于修复正仓院收藏的宝物很有助益。 至于第二尊的稻本先生,我写得相当顺手。这是我拟定《诸神的差使》企画时就想写的故事之一。单人角力神事一年共举办两次,分别是御田植祭及拔穗祭,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去看看稻子精灵与「一力山」魄力十足的相扑。 另外在这个章节里,我和责编在某件事情上出现了意见分歧的状况,就是:「小学生穿制服吗?」 (笑)。听见四国出身的我主张:「虽然我读的学校是穿便服,但是有很多小学穿制服啊!」身为土生土长关东人的责编,竟露出讶异的表情。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原来四国的小学规定学生穿制服上学的比率超过七成,关东却只有一成,难怪我们的看法不同,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地方看见地方的特色啊。顺道一提,东北地方穿体育服上学的比率比穿制服还高(资料取自kanko网站)。 而第三尊的高龗神,责编一直搞不清楚该怎么念地说:「takao……takaokano……呃……takaoka……」正确念法是「takaokaminokami」。顺道一提,在写稿的时候,高龗神的「龗」字全都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楚;而且拿到校正稿的时候,还变成「高?神」,活像填字游戏。此外,故事中虽然有半夜入侵奥宫的桥段,但现实中保全人员应该会立刻赶来,也有神职人员巡逻,是无法轻易入侵的。这毕竟只是虚构的故事,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包涵。 第四尊的田道间守命,祂可说是我的救世主。其实原先这三早写的是完全不同的神明,但是临时决定换角。就在我从头构思故事时,点心之神降临了(童话语调)。故事中三个人(一人二神)一起开心喝下午茶的水果塔专卖店真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得等三个小时才能轮到我点餐,只好绝望地打道回府。下次再重新挑战吧……(得选在平日去)。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让我觉得是插画灌注了《诸神的差使》生命力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这次也画出纤细又美丽的插画!我想,最期待插画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吧(笑)!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给我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谢谢你们经常提供美味的救援物资。还有亲爱的「unluckys」,我又要寄书过去了,请别把书拿来垫锅子,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就好。 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对不起,我实在太任性了,居然在最后关头要求完全删除最后一章再重写……还有,我不该针对水果塔高谈阔论,对不起……因为居然要等三个小时(以下省略)。今后我也会借助专业编辑的力量继续精进,请多多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声音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我们后会有期,第四集再见! 二〇一四年 九月吉日 沐浴在取材神社的蝉鸣声之中 浅叶なつ 对朋友说「那间神社的神职人员穿的亮蓝绿色袴的色调和其他神社的不太一样」,结果朋友露出了奇妙表情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感谢大家拿起良彦和他的逗趣伙伴们的第三本故事。能够顺利将第三集送到各位读者手上,我感到非常开心。 第一、二集发售之后,我从各方收到不少感想,大家都说「请把那只毛茸茸的狐神派到我家」。其实我才想要一尊呢!这回的目录页上有くろのくろ老师新画的毛茸茸先生,请大家想像一下当我看到那张图的草稿时有多么兴奋吧。 好,这次也来聊聊本作的花絮。 首先是第一尊的天棚机姬神。在故事中,祂说祂有养蚕,其实《古语拾遗》里只记载祂「织的布很柔软」,并未提及是不是绢布;不过,至今伊势神宫的神衣祭仍在织绢布是事实。日本的养蚕业逐渐衰退,明治时代以后,历代的皇后陛下也会亲自养蚕,获取的绢丝对于修复正仓院收藏的宝物很有助益。 至于第二尊的稻本先生,我写得相当顺手。这是我拟定《诸神的差使》企画时就想写的故事之一。单人角力神事一年共举办两次,分别是御田植祭及拔穗祭,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去看看稻子精灵与「一力山」魄力十足的相扑。 另外在这个章节里,我和责编在某件事情上出现了意见分歧的状况,就是:「小学生穿制服吗?」 (笑)。听见四国出身的我主张:「虽然我读的学校是穿便服,但是有很多小学穿制服啊!」身为土生土长关东人的责编,竟露出讶异的表情。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原来四国的小学规定学生穿制服上学的比率超过七成,关东却只有一成,难怪我们的看法不同,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地方看见地方的特色啊。顺道一提,东北地方穿体育服上学的比率比穿制服还高(资料取自kanko网站)。 而第三尊的高龗神,责编一直搞不清楚该怎么念地说:「takao……takaokano……呃……takaoka……」正确念法是「takaokaminokami」。顺道一提,在写稿的时候,高龗神的「龗」字全都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楚;而且拿到校正稿的时候,还变成「高?神」,活像填字游戏。此外,故事中虽然有半夜入侵奥宫的桥段,但现实中保全人员应该会立刻赶来,也有神职人员巡逻,是无法轻易入侵的。这毕竟只是虚构的故事,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包涵。 第四尊的田道间守命,祂可说是我的救世主。其实原先这三早写的是完全不同的神明,但是临时决定换角。就在我从头构思故事时,点心之神降临了(童话语调)。故事中三个人(一人二神)一起开心喝下午茶的水果塔专卖店真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得等三个小时才能轮到我点餐,只好绝望地打道回府。下次再重新挑战吧……(得选在平日去)。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让我觉得是插画灌注了《诸神的差使》生命力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这次也画出纤细又美丽的插画!我想,最期待插画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吧(笑)!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给我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谢谢你们经常提供美味的救援物资。还有亲爱的「unluckys」,我又要寄书过去了,请别把书拿来垫锅子,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就好。 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对不起,我实在太任性了,居然在最后关头要求完全删除最后一章再重写……还有,我不该针对水果塔高谈阔论,对不起……因为居然要等三个小时(以下省略)。今后我也会借助专业编辑的力量继续精进,请多多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声音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我们后会有期,第四集再见! 二〇一四年 九月吉日 沐浴在取材神社的蝉鸣声之中 浅叶なつ 对朋友说「那间神社的神职人员穿的亮蓝绿色袴的色调和其他神社的不太一样」,结果朋友露出了奇妙表情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感谢大家拿起良彦和他的逗趣伙伴们的第三本故事。能够顺利将第三集送到各位读者手上,我感到非常开心。 第一、二集发售之后,我从各方收到不少感想,大家都说「请把那只毛茸茸的狐神派到我家」。其实我才想要一尊呢!这回的目录页上有くろのくろ老师新画的毛茸茸先生,请大家想像一下当我看到那张图的草稿时有多么兴奋吧。 好,这次也来聊聊本作的花絮。 首先是第一尊的天棚机姬神。在故事中,祂说祂有养蚕,其实《古语拾遗》里只记载祂「织的布很柔软」,并未提及是不是绢布;不过,至今伊势神宫的神衣祭仍在织绢布是事实。日本的养蚕业逐渐衰退,明治时代以后,历代的皇后陛下也会亲自养蚕,获取的绢丝对于修复正仓院收藏的宝物很有助益。 至于第二尊的稻本先生,我写得相当顺手。这是我拟定《诸神的差使》企画时就想写的故事之一。单人角力神事一年共举办两次,分别是御田植祭及拔穗祭,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去看看稻子精灵与「一力山」魄力十足的相扑。 另外在这个章节里,我和责编在某件事情上出现了意见分歧的状况,就是:「小学生穿制服吗?」 (笑)。听见四国出身的我主张:「虽然我读的学校是穿便服,但是有很多小学穿制服啊!」身为土生土长关东人的责编,竟露出讶异的表情。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原来四国的小学规定学生穿制服上学的比率超过七成,关东却只有一成,难怪我们的看法不同,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地方看见地方的特色啊。顺道一提,东北地方穿体育服上学的比率比穿制服还高(资料取自kanko网站)。 而第三尊的高龗神,责编一直搞不清楚该怎么念地说:「takao……takaokano……呃……takaoka……」正确念法是「takaokaminokami」。顺道一提,在写稿的时候,高龗神的「龗」字全都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楚;而且拿到校正稿的时候,还变成「高?神」,活像填字游戏。此外,故事中虽然有半夜入侵奥宫的桥段,但现实中保全人员应该会立刻赶来,也有神职人员巡逻,是无法轻易入侵的。这毕竟只是虚构的故事,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包涵。 第四尊的田道间守命,祂可说是我的救世主。其实原先这三早写的是完全不同的神明,但是临时决定换角。就在我从头构思故事时,点心之神降临了(童话语调)。故事中三个人(一人二神)一起开心喝下午茶的水果塔专卖店真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得等三个小时才能轮到我点餐,只好绝望地打道回府。下次再重新挑战吧……(得选在平日去)。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让我觉得是插画灌注了《诸神的差使》生命力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这次也画出纤细又美丽的插画!我想,最期待插画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吧(笑)!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给我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谢谢你们经常提供美味的救援物资。还有亲爱的「unluckys」,我又要寄书过去了,请别把书拿来垫锅子,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就好。 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对不起,我实在太任性了,居然在最后关头要求完全删除最后一章再重写……还有,我不该针对水果塔高谈阔论,对不起……因为居然要等三个小时(以下省略)。今后我也会借助专业编辑的力量继续精进,请多多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声音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我们后会有期,第四集再见! 二〇一四年 九月吉日 沐浴在取材神社的蝉鸣声之中 浅叶なつ 对朋友说「那间神社的神职人员穿的亮蓝绿色袴的色调和其他神社的不太一样」,结果朋友露出了奇妙表情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感谢大家拿起良彦和他的逗趣伙伴们的第三本故事。能够顺利将第三集送到各位读者手上,我感到非常开心。 第一、二集发售之后,我从各方收到不少感想,大家都说「请把那只毛茸茸的狐神派到我家」。其实我才想要一尊呢!这回的目录页上有くろのくろ老师新画的毛茸茸先生,请大家想像一下当我看到那张图的草稿时有多么兴奋吧。 好,这次也来聊聊本作的花絮。 首先是第一尊的天棚机姬神。在故事中,祂说祂有养蚕,其实《古语拾遗》里只记载祂「织的布很柔软」,并未提及是不是绢布;不过,至今伊势神宫的神衣祭仍在织绢布是事实。日本的养蚕业逐渐衰退,明治时代以后,历代的皇后陛下也会亲自养蚕,获取的绢丝对于修复正仓院收藏的宝物很有助益。 至于第二尊的稻本先生,我写得相当顺手。这是我拟定《诸神的差使》企画时就想写的故事之一。单人角力神事一年共举办两次,分别是御田植祭及拔穗祭,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去看看稻子精灵与「一力山」魄力十足的相扑。 另外在这个章节里,我和责编在某件事情上出现了意见分歧的状况,就是:「小学生穿制服吗?」 (笑)。听见四国出身的我主张:「虽然我读的学校是穿便服,但是有很多小学穿制服啊!」身为土生土长关东人的责编,竟露出讶异的表情。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原来四国的小学规定学生穿制服上学的比率超过七成,关东却只有一成,难怪我们的看法不同,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地方看见地方的特色啊。顺道一提,东北地方穿体育服上学的比率比穿制服还高(资料取自kanko网站)。 而第三尊的高龗神,责编一直搞不清楚该怎么念地说:「takao……takaokano……呃……takaoka……」正确念法是「takaokaminokami」。顺道一提,在写稿的时候,高龗神的「龗」字全都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楚;而且拿到校正稿的时候,还变成「高?神」,活像填字游戏。此外,故事中虽然有半夜入侵奥宫的桥段,但现实中保全人员应该会立刻赶来,也有神职人员巡逻,是无法轻易入侵的。这毕竟只是虚构的故事,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包涵。 第四尊的田道间守命,祂可说是我的救世主。其实原先这三早写的是完全不同的神明,但是临时决定换角。就在我从头构思故事时,点心之神降临了(童话语调)。故事中三个人(一人二神)一起开心喝下午茶的水果塔专卖店真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得等三个小时才能轮到我点餐,只好绝望地打道回府。下次再重新挑战吧……(得选在平日去)。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让我觉得是插画灌注了《诸神的差使》生命力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这次也画出纤细又美丽的插画!我想,最期待插画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吧(笑)!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给我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谢谢你们经常提供美味的救援物资。还有亲爱的「unluckys」,我又要寄书过去了,请别把书拿来垫锅子,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就好。 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对不起,我实在太任性了,居然在最后关头要求完全删除最后一章再重写……还有,我不该针对水果塔高谈阔论,对不起……因为居然要等三个小时(以下省略)。今后我也会借助专业编辑的力量继续精进,请多多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声音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我们后会有期,第四集再见! 二〇一四年 九月吉日 沐浴在取材神社的蝉鸣声之中 浅叶なつ 对朋友说「那间神社的神职人员穿的亮蓝绿色袴的色调和其他神社的不太一样」,结果朋友露出了奇妙表情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感谢大家拿起良彦和他的逗趣伙伴们的第三本故事。能够顺利将第三集送到各位读者手上,我感到非常开心。 第一、二集发售之后,我从各方收到不少感想,大家都说「请把那只毛茸茸的狐神派到我家」。其实我才想要一尊呢!这回的目录页上有くろのくろ老师新画的毛茸茸先生,请大家想像一下当我看到那张图的草稿时有多么兴奋吧。 好,这次也来聊聊本作的花絮。 首先是第一尊的天棚机姬神。在故事中,祂说祂有养蚕,其实《古语拾遗》里只记载祂「织的布很柔软」,并未提及是不是绢布;不过,至今伊势神宫的神衣祭仍在织绢布是事实。日本的养蚕业逐渐衰退,明治时代以后,历代的皇后陛下也会亲自养蚕,获取的绢丝对于修复正仓院收藏的宝物很有助益。 至于第二尊的稻本先生,我写得相当顺手。这是我拟定《诸神的差使》企画时就想写的故事之一。单人角力神事一年共举办两次,分别是御田植祭及拔穗祭,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去看看稻子精灵与「一力山」魄力十足的相扑。 另外在这个章节里,我和责编在某件事情上出现了意见分歧的状况,就是:「小学生穿制服吗?」 (笑)。听见四国出身的我主张:「虽然我读的学校是穿便服,但是有很多小学穿制服啊!」身为土生土长关东人的责编,竟露出讶异的表情。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原来四国的小学规定学生穿制服上学的比率超过七成,关东却只有一成,难怪我们的看法不同,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地方看见地方的特色啊。顺道一提,东北地方穿体育服上学的比率比穿制服还高(资料取自kanko网站)。 而第三尊的高龗神,责编一直搞不清楚该怎么念地说:「takao……takaokano……呃……takaoka……」正确念法是「takaokaminokami」。顺道一提,在写稿的时候,高龗神的「龗」字全都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楚;而且拿到校正稿的时候,还变成「高?神」,活像填字游戏。此外,故事中虽然有半夜入侵奥宫的桥段,但现实中保全人员应该会立刻赶来,也有神职人员巡逻,是无法轻易入侵的。这毕竟只是虚构的故事,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包涵。 第四尊的田道间守命,祂可说是我的救世主。其实原先这三早写的是完全不同的神明,但是临时决定换角。就在我从头构思故事时,点心之神降临了(童话语调)。故事中三个人(一人二神)一起开心喝下午茶的水果塔专卖店真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得等三个小时才能轮到我点餐,只好绝望地打道回府。下次再重新挑战吧……(得选在平日去)。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让我觉得是插画灌注了《诸神的差使》生命力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这次也画出纤细又美丽的插画!我想,最期待插画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吧(笑)!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给我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谢谢你们经常提供美味的救援物资。还有亲爱的「unluckys」,我又要寄书过去了,请别把书拿来垫锅子,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就好。 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对不起,我实在太任性了,居然在最后关头要求完全删除最后一章再重写……还有,我不该针对水果塔高谈阔论,对不起……因为居然要等三个小时(以下省略)。今后我也会借助专业编辑的力量继续精进,请多多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声音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我们后会有期,第四集再见! 二〇一四年 九月吉日 沐浴在取材神社的蝉鸣声之中 浅叶な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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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尊的田道间守命,祂可说是我的救世主。其实原先这三早写的是完全不同的神明,但是临时决定换角。就在我从头构思故事时,点心之神降临了(童话语调)。故事中三个人(一人二神)一起开心喝下午茶的水果塔专卖店真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得等三个小时才能轮到我点餐,只好绝望地打道回府。下次再重新挑战吧……(得选在平日去)。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让我觉得是插画灌注了《诸神的差使》生命力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这次也画出纤细又美丽的插画!我想,最期待插画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吧(笑)!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给我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谢谢你们经常提供美味的救援物资。还有亲爱的「unluckys」,我又要寄书过去了,请别把书拿来垫锅子,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就好。 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对不起,我实在太任性了,居然在最后关头要求完全删除最后一章再重写……还有,我不该针对水果塔高谈阔论,对不起……因为居然要等三个小时(以下省略)。今后我也会借助专业编辑的力量继续精进,请多多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声音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我们后会有期,第四集再见! 二〇一四年 九月吉日 沐浴在取材神社的蝉鸣声之中 浅叶なつ 对朋友说「那间神社的神职人员穿的亮蓝绿色袴的色调和其他神社的不太一样」,结果朋友露出了奇妙表情的浅叶,在此向大家问好。感谢大家拿起良彦和他的逗趣伙伴们的第三本故事。能够顺利将第三集送到各位读者手上,我感到非常开心。 第一、二集发售之后,我从各方收到不少感想,大家都说「请把那只毛茸茸的狐神派到我家」。其实我才想要一尊呢!这回的目录页上有くろのくろ老师新画的毛茸茸先生,请大家想像一下当我看到那张图的草稿时有多么兴奋吧。 好,这次也来聊聊本作的花絮。 首先是第一尊的天棚机姬神。在故事中,祂说祂有养蚕,其实《古语拾遗》里只记载祂「织的布很柔软」,并未提及是不是绢布;不过,至今伊势神宫的神衣祭仍在织绢布是事实。日本的养蚕业逐渐衰退,明治时代以后,历代的皇后陛下也会亲自养蚕,获取的绢丝对于修复正仓院收藏的宝物很有助益。 至于第二尊的稻本先生,我写得相当顺手。这是我拟定《诸神的差使》企画时就想写的故事之一。单人角力神事一年共举办两次,分别是御田植祭及拔穗祭,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去看看稻子精灵与「一力山」魄力十足的相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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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这个章节里,我和责编在某件事情上出现了意见分歧的状况,就是:「小学生穿制服吗?」 (笑)。听见四国出身的我主张:「虽然我读的学校是穿便服,但是有很多小学穿制服啊!」身为土生土长关东人的责编,竟露出讶异的表情。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原来四国的小学规定学生穿制服上学的比率超过七成,关东却只有一成,难怪我们的看法不同,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地方看见地方的特色啊。顺道一提,东北地方穿体育服上学的比率比穿制服还高(资料取自kanko网站)。 而第三尊的高龗神,责编一直搞不清楚该怎么念地说:「takao……takaokano……呃……takaoka……」正确念法是「takaokaminokami」。顺道一提,在写稿的时候,高龗神的「龗」字全都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楚;而且拿到校正稿的时候,还变成「高?神」,活像填字游戏。此外,故事中虽然有半夜入侵奥宫的桥段,但现实中保全人员应该会立刻赶来,也有神职人员巡逻,是无法轻易入侵的。这毕竟只是虚构的故事,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包涵。 第四尊的田道间守命,祂可说是我的救世主。其实原先这三早写的是完全不同的神明,但是临时决定换角。就在我从头构思故事时,点心之神降临了(童话语调)。故事中三个人(一人二神)一起开心喝下午茶的水果塔专卖店真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得等三个小时才能轮到我点餐,只好绝望地打道回府。下次再重新挑战吧……(得选在平日去)。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让我觉得是插画灌注了《诸神的差使》生命力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这次也画出纤细又美丽的插画!我想,最期待插画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吧(笑)!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给我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谢谢你们经常提供美味的救援物资。还有亲爱的「unluckys」,我又要寄书过去了,请别把书拿来垫锅子,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就好。 这次也一样百般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对不起,我实在太任性了,居然在最后关头要求完全删除最后一章再重写……还有,我不该针对水果塔高谈阔论,对不起……因为居然要等三个小时(以下省略)。今后我也会借助专业编辑的力量继续精进,请多多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声音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我们后会有期,第四集再见! 二〇一四年 九月吉日 沐浴在取材神社的蝉鸣声之中 浅叶なつ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怠工驴 「话说回来……」 握著方向盘的她因为红灯而踩下煞车,怨怼地看著达也。 「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待久一点?反正是暑假。」 从车窗望见的窗外景色在盛夏太阳的曝晒之下,留下浓浓的黑影。时间刚过上午九点三十分,行驶在对向车道的车辆后座上大多坐著小孩。他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前方的海水浴场,或是以家庭为客层的主题乐园吧。 「对我来说,留下来住一晚已经是待久一点了。」 达也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著驾驶座上的姊姊。和大学三年级的自己相差五岁的姊姊怕晒黑,放下了卷起的蓝色开襟外套的袖子。那件开襟外套是达也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似乎很喜欢这种蓝中带绿的清澈大海色调,每年都拿出来穿。 「即使是暑假,每天还是得练习。再说现在是秋季联赛前的热身赛,队上安排了和企业队伍的练习比赛,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先发位置不能被抢走,所以平时也松懈不得,对吧?」 看著达也从少棒联盟时期一路打到现在的姊姊,模仿弟弟的口头禅说道。达也有些扫兴地撇开脸。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敌不过姊姊;最大力支持他打棒球的,也正是姊姊。 灯号转绿,姊姊缓缓踩下油门。这辆以低油耗为招牌的小客车是姊姊的爱车,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地区,对于一手包办日常采买、工作聚会及少棒联盟杂务的姊姊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达也为了赶上十点的练习而准备搭巴士前往车站时,姊姊说要送他一程,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达也只要在傍晚前回到棒球队的宿舍即可,但因为他和父亲合不来,便决定提早回去。 「达也,你打算永远和爸爸维持这种关系吗?」 广播声从汽车音响中流泻而出,主播流畅地转播球员们在夏季甲子园中追逐白球的白热战况。透过扬声器传来的管乐队演奏声,让达也感到有些怀念。八点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刚结束四局上半,明年,不知这里头会有多少学弟来敲达也就读的大学──关西首屈一指的职棒选手出身校──的大门呢?没有信心在高中毕业之后立刻投入职业世界的球员,通常会为了增进实力而进入大学,达也亦是其中一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那个人和解。」 达也的母亲在他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姊姊代替母亲照顾他。他的老家是间古老的神社,由父亲和取得神职执照的姊姊经营管理。 「再说,我既不懂神明和神社,也不懂人类传承的使命。」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姊姊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见她的神情,达也尴尬地移开视线。看在这个姊姊的眼里,或许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我说的是实话。这次我回家,也是因为你一直唠叨才回来的。」 达也想起昨晚和父亲的争执。他不想和父亲吵架,所以才尽量不回家,谁知他的顾虑这次又成真了。 「爸爸老是看些没头没尾的书,调查古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算查出了结果,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听达也这么说,姊姊彷佛在寻找言词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的例行功课。再说,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资料还满有趣的。我现在觉得爸爸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说到这个,我也发现一份有趣的资料……对了,得去跟小洋拿。」 「姊姊,你用不著陪他浪费时间啦。」 达也露骨地皱起眉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调整好身体状况迎接秋季联赛,远比确认陈年往事的真伪要来得重要许多。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面向前方,用平时少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远方传来喇叭声。 「这件事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 「我已经有棒球了。」 达也打断姊姊的话语,如此说道。 「不管我当不当得成职棒选手,我都没打算要回去。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家。」 听了这句话,姊姊一瞬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达也正想询问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击袭向两人乘坐的车子。 后方的玻璃化为碎片,四肢违背自己的意志四处乱撞,活像被抓著脑袋摇晃的感觉让达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挡风玻璃因为第二次的冲击而破裂,他根本无暇闪避碎片。 在朦胧的意识中,达也最后看见的是头部出血的姊姊,倒在未完全张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也不动的模样。 她握著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沿著指尖滴落。 姊姊──达也想开口呼唤,但吐出的只有嘶哑的呼吸声。 血腥味逐渐扩散,意识越来越薄弱。 白色的日光,从玻璃脱落的前座照射进来。 就在达也感到刺眼的下一秒,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就此失去所有意识。 一 「东方有块好土地,饶速日命已经先一步下凡了。这块青山环绕的土地,正适合拓展大业、治理天下,我打算在那儿建都。」 天照太御神的子孙──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后的神武天皇),在四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与哥哥五濑命等诸皇子一同率领水军,出发东征。 祂们经由筑紫、安艺进入吉备,过冬之后,又继续东进。 祂们乘著潮流渡海,溯溪进入河内,在翻越生驹山时,受到当地的原住民长髓彦等人猛攻,五濑命身负箭伤,死于灶山。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虽然悲叹兄长之死,却仍为了在日本中心建立新都而再度奋勇进军。 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纪国名草村。 并在该地诛杀了女贼名草户畔。 (摘录自《日本书纪》) 二尊 真相的下落 一 她无法阻止。 她该阻止的。 绝不能造成更多牺牲。 「五濑中了大彦大人的毒箭,身负重伤,现在是大好机会!」 然而,局势一反自己的心愿,越演越烈。 「狭野(狭野尊即神武)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收拾祂的哥哥五濑,敌军定然士气全失!」 「现在立刻给祂致命一击!」 「就趁现在!」 「户畔大人,现在正是进军的良机!」 血腥味传来。 插在头发上的发簪叮当作响,名草户畔睁开了眼睛。即使是这道带有净化意义的声音,也无法消去她胸中的沉重心情。 满天星斗之下,柴火熊熊燃烧,军事会议持续进行著。 在先前的战争中,不知有多少子民负伤?多少子民死亡? 多少人伤心流泪? 「……一定得杀了祂吗?」 战场上的血腥味渗透进身体,挥之不去。 祈祷敌军就此撤退,是否太过一厢情愿? 「迦耶姊姊……不,名草户畔大人,您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呢?再这么下去,莫说大彦大人的土地,就连根来一族的土地都会被抢走啊!」 身为名草户畔辅弼之臣的亲弟弟,一直主张彻底抗战。名草户畔原本想和敌军谈判,却遭到他猛烈反对。换个角度来看,这正代表他对于家乡的感情极为深厚。但是,事事都用武力解决,真的是正确的道路吗? 「这些挥军侵略之徒岂能纵容!我们不保护家乡,谁来保护!」 弟弟的谴责之声挖凿著名草户畔的心。 没错,他们必须保护家乡。 很久很久以前,渡海前来的祖先们一步一脚印地开垦此地,留下丰饶的土地;在这个作物累累、渔获丰富的乡村里,鲜少有人挨饿。孩童自是不用说,今年刚出世的婴儿、有孕在身的妇女、不良于行的老人,以及卧病在床的人──要他们拋弃这个温暖的家乡逃命,这样的话她就算死也说不出来。 既然如此,只能开战吗? 名草之冠在名草户畔的头上迷惘地叮当作响。与身为酋长同时也身为巫女的她同在的清净音色──这是名草子民的福音,也必须是保障和平的声音。 「敌军八成会再度溯溪进攻,不过大彦大人的军队已经控制了河口,敌军只能路过河口,在前方的滩头上岸,往名草山方向前进。」 和弟弟志同道合的主战派男人说道,众人的士气高涨,只有名草户畔一人被遗落下来。 「把敌人一网打尽!赶出此地!名草是我们的土地!」 宛若在呼应手拿弓、枪的士兵们的吶喊声一般,柴火烧得更加炽烈。 名草户畔悄悄地把视线从摇曳的火焰上移开,她的沉默被夜幕吞没了。 ◆ 被达也留在神社停车场里的良彦走了一个小时才抵达车站,之后又直接前往天道根命的神社。虽然搭乘巴士也可抵达,但是一小时只有一班车,而且得走近两公里才走得到最近的巴士站。另外,阮囊羞涩的良彦心中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搭乘计程车的选项。 「祢说大野拒绝当差使,是怎么回事……?」 前往车站的路上,良彦抱著混乱的脑袋询问黄金。别说达也曾被赋予同样使命的事,就连差使原来是可以拒绝担任的,良彦都是现在才知道。 「任命差使的工作是由专职的眷属神奉命执行,因此详情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那个差使人选的绪带断了。」 「绪带断了?」 良彦反问,黄金回头瞥了他一眼。 「即使被任命为差使,如果未能在期限之内完成第一份差事,差使和宣之言书之间的绪带便会断裂;这么一来,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度与绪带相连,神明必须另寻差使。」 在没有任何遮阳物的田间小路上,热空气混著稻香,朝天笔直伸展的尖锐叶片不时随著微风摇曳。 「在他之后被指名的就是你。」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在我之前是大野……」 良彦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得知这项事实。 「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他坚拒差使的职务,现在担任差使的是你──虽然只是代理。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黄金用听似冰冷的话语作结,并将黄绿色的双眼重新转向良彦。 「你现在正在办理天道根命的差事,把精神集中在这件事上头吧。待会儿要告诉那尊男神的消息,可不是能轻易启齿的事。」 听到这句话,良彦感觉像是被弹了一下鼻子。没错,现在的他必须向天道根命转达残酷的事实。 「……我知道啦!」 良彦说道,一面思考著种种因果,一面喟然长叹。 ◆ 「名草之冠……?」 和上午见面时一样,良彦坐在无人车站的长椅上,边拣选言词,边向依然是蒙面现身的天道根命说明。 「对。祢手上的发簪本来是名草户畔的,很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而落到神武军手中。传说我朋友的家族是名草户畔的子孙,这件事就是他爸爸告诉我的。哎,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可能性……」 良彦一面说明,一面抓了抓汗水淋漓的脑袋。其实连他自己都尚未理解他找到的答案,听闻达也本来亦是差使的人选,更让他感到混乱。 前来这里的途中,良彦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天道根命。的确,这发簪就是名草之冠的证据只有那幅古老的水墨画,但若是如此假设,许多事就说得通了,比如天道根命对发簪感到恐惧的理由。 「名草户畔……」 听完良彦的说明,天道根命抱著装有发簪的木盒,复述这个名字。 「虽然有些模糊,但是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是统治名草的女酋长吧?」 时间将近傍晚六点,周围仍然明亮,但是暮色已经逼近西方天空。天道根命回溯著模糊的记忆,如此说道。良彦点头肯定祂的话语,并支支吾吾地烦恼著该不该说下去。 「后来……她可能是被皇军所杀……」 名草户畔是否真的被皇军所杀?或是如达也的父亲所言,和平地投降了?良彦不得而知。不过,根据洋治所言,《日本书纪》确实记载著她伏诛之事;而且酋长的信物名草之冠现在落在神武军的天道根命手上,也是不争的事实。 「被皇军所杀……」 天道根命的视线摇曳著,瘦小的手掌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胸口。祂缓缓地吐了口气,让变快的心跳缓和下来。 「当时的事祢想不起来吗?」 良彦一面留意似乎身体不适的天道根命,一面询问。就算只是片段也好,当时的战争和皇军的事,难道祂一点都不记得吗?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名字,但是详情却……现在我脑中的知识,多半是事后靠著书卷补足的。」 天道根命宛若深呼吸似地吐出长长一口气,自嘲地笑著。 「我一直不懂自己为何一想到这根发簪就几乎遭恐惧吞没,不过,现在听闻差使兄的一席话,总算明白了。」 天道根命垂眼看著装有发簪的木盒。 「如果这根发簪就是名草之冠,那么,在我梦里出现的必定是名草户畔。」 天道根命与良彦四目相交,露出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我隶属于镇压纪国的皇军……属于或许杀了名草户畔的阵营。」 东征时究竟流了多少血,良彦难以想像。 其中交织了多少爱恨情仇,他也无从得知。 「她怀著满腔怨恨被征服,发簪落到我的手上……」 良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凝视著泫然欲泣的天道根命。现在的祂是少年模样,看了更让人不忍心。 「既然如此,不用想也知道她要我别忘记什么。她必定是要我把夺人故里的事实牢牢记在心中。」 良彦忍不住把视线从声音颤抖、强颜欢笑的天道根命身上移开。天道根命想克服对发簪的恐惧,良彦只是遵照祂的心愿办事,但是,揭晓的真相却让人心情沉重。 存在于眼前的,是消失于历史狭缝间的女王的诅咒。 她的恨意强得让天道根命即使丧失记忆,依然恐惧万分。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 天道根命无力地在良彦身边坐下。手上的发簪可是夺走土地及权力的证明?当年的天道根命或许对此引以为傲,但是随著力量衰退,过去未曾有过的心虚与恐惧从心中满溢而出。 「真是讽刺啊。不惜踏入恐惧之中也要厘清的真相,居然是如此……」 黄金呻吟似地喃喃说道。闻言,天道根命微微摇了摇头。 「不,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奉命治理这块土地,却遗忘了在这块土地上牺牲的人民,是我的错。」 良彦看著身旁少年模样的男神。仔细一看,祂的肩膀、脖子都比想像中的瘦弱许多,令人不禁担心祂能否承受这样的事实。 「别说当年的记忆,我连自己的事都记不得……」 四下无人的车站月台即将被斜阳的阴影吞没。炙热的夏季空气受微弱的风吹动,缠绕身体,又在铁锈毕露的柱子前消散。看在良彦眼里,垂头不起的天道根命不像神明,反倒像个伤心的人类。 「我很怀疑现在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完全失去自信……为了提醒自己是神明,才打扮成这副模样……」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望向黄金。 「方位神老爷,祢应该已发现了吧?我这身打扮很不对劲。」 「不对劲?」 良彦一脸讶异地看著黄金。 狐神摇了摇尾巴,微微叹了口气。 「天道根命现在的装扮,是后世凡人撰写的书籍上所记载的神明装扮。祂只是把人类凭空创造的衣服及饰品穿戴在身上,那应该不是祂本来的模样。」 「咦?是吗?」 良彦重新打量天道根命。白衣、勾玉首饰、镶著宝石的剑,全都是显现神明形象的装扮,原来这正是天道根命追求的效果。 宛若在宣示自己是「神」一般。 「今早相见的时候,我原以为祢是一尊责任感与使命感强烈的神,但是又感到不太对劲,因为祢似乎过于执著身为神这件事。」 听了黄金的一番话,良彦想起祂支吾其词的那一幕,这才恍然大悟。 天道根命这么做全是为了避免迷失自我。 「……差使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天道根命的视线垂落在风雨侵蚀的老旧混凝土月台上,喃喃说道: 「能否请你替我把这根发簪归还给名草户畔的子孙?」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请求,良彦连眨了两、三次眼,反问: 「……归还?」 「对。这么做,名草户畔的在天之灵应该也能安息吧。」 天空从东方逐渐染成浓厚的藏青色,月台上的日光灯不规律地闪动著点亮了。天道根命的白衣身影浮现于人工光线之中。 「如果没有神倭伊波礼毗古命的东征,或许就没有今天的日本;可是有凡人被夺走出生的土地和亲朋好友的性命,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至少把这根发簪还给她的家人吧。」 一身仿制装扮的天道根命凝视著良彦。 「现在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在记忆与力量衰退之后,留下的或许是祂最真诚纯净的心。 「……我知道了。」 良彦认真地点头,微风轻抚著他的脸颊。 二 良彦的记性不算好。准备世界史等科目的考试时,他总是记不住改革及人物的名称;即使努力死背起来,往往一考完试就忘得精光。现在回想起来,国中、国小时代的往事已随著时光流逝而逐渐风化遗忘。虽然开心、快乐的回忆仍留在心头,但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却都已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即使如此,良彦依然记得自己是循著什么样的道路走来,这或许是种幸福。像天道根命那样,记忆及回忆一点一滴、确确实实地消失,等于是连脑中仅存的影像都不复存在。 只怕哪天连家人、兄弟姊妹和朋友都认不出来了。 「黄金~祢睡著了吗~?」 和天道根命约好明天一同去归还发簪之后,良彦便前往站前的商务旅馆投宿。思及单程两小时的交通时间以及交通费用,还有走了一整天的疲累,他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住进一晚要价四千圆的旅馆。虽然房内十分简朴,只有一间水压很低的浴室、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而且墙壁薄得可以听见走廊上的声音,但毕竟是这种价位,他也不好苛求。再说,还可以向柜台借用智慧型手机的充电器,其他小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睡著啦?」 良彦在床上坐起身子一看,只见黄金在他脚边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的尾巴里睡觉。 良彦小心翼翼地重新钻进被窝,以免吵醒黄金,并仰望著熄灯后的昏暗天花板。浆过头的床单有点硬,赤裸的双脚感觉到一股不同于惯用寝具的异样感。 对于遵照天道根命的希望将发簪归还给达也家的神社一事,良彦并没有任何异议。身为宫司的伯父一定会很开心吧,而天道根命应该也能略微宽心。然而,不知何故,良彦却无法拂拭五味杂陈的心情。 「这么做真的好吗……?」 良彦的喃喃自语消失在空气中,没有任何人听见。 记忆与力量逐渐衰退的天道根命,连自己过去的模样都想不起来,却碍于为神者得有神明风范的自尊心,不敢向其他神明求助。在崩垮的记忆沙粒之中,连最后剩下的恐惧之真相都孤立了祂。 一旦发簪离手,祂就失去了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连系。换个说法,那根发簪或许是抢夺来的,但同时也一直在天道根命身旁见证著祂的轨迹。 良彦想起祂小心翼翼地捧著装有发簪的木盒的模样。 失去发簪之后,祂要倚靠什么度过悠久的时光? 「哎,可是,我也能够体会祂想物归原主的心情啦……」 良彦朝固定在床头的电子钟看了一眼,确认时间,并翻了个身。 浴室的换气风扇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响,他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平静。身为差使,自己可以干涉多少?他拿捏不住分寸。 「……干涉……」 达也的事闪过良彦的脑海。该放著坚拒差使职务的他不管吗?或是该找出令他态度豹变的原因?良彦对此感到迷惘。 良彦低声沉吟,蒙著枕头把脸埋在床上。他明明只要做好差使的分内工作即可,为何如此烦恼?他很想尊重天道根命的意愿,却又无法坦然遵从祂的要求。 此时,插在床头的插座上充电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良彦从枕头缝隙间确认液晶萤幕。 「……穗乃香。」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免费的简讯app通知了她的来讯。那是一封很有穗乃香风格﹑内容简洁的简讯,告知她已经开始放暑假,今天补课结束之后去拜访了泣泽女神,泣泽女神过得很好。 良彦望著画面片刻,突然心念一动,拿著智慧型手 机静静地下床,并悄悄离开房间,以免吵醒黄金。黄金睁开黄绿色眼睛追踪良彦的去向,但良彦并未发现,静静地关上了门,前往同一层楼的自动贩卖机区。那里有处可以让人站著吃喝的小空间,而且位置在走廊深处,即使说话也不至于造成其他房客的困扰。良彦先寄了封简讯询问穗乃香,他现在可否打电话给她,而她立刻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啊,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你还没睡吗?」 良彦一面为了意料之外的迅速反应而惊讶,一面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话。现在除了自己的说话声和自动贩卖机的马达声以外,整层楼都鸦雀无声。 『……嗯,没关系,我还没睡。』 听著她沉著平静的声音,良彦的心情缓和下来,不禁吁了口气。她那种独有的清净氛围似乎透过电话传达过来。 「我有事想问你。我会长话短说,尽快挂电话。」 明天她应该还得补课,时间已晚,良彦必须速战速决。 『什么事……?』 待穗乃香开始倾听,良彦便简单地说明现在正办理的差事及今天发生的事。良彦自己也觉得向高中女生求助有点窝囊,但是,和泣泽女神交好的穗乃香,说不定比他更能理解天道根命的心情。 「……所以,那根发簪也是天道根命手边唯一一件能够连系过去的物品。现在要把它送给别人,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人工的白光照耀著自动贩卖机里的银色啤酒罐。良彦靠在角落的墙上,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现在的心境。穗乃香虽然鲜少开口附和,但可以感觉得出她很专心聆听。 「真的该把发簪交出去吗……?」 良彦喃喃说道。就算再问天道根命一次,祂应该还是会坚持这么做。在祂心中已经认定这是对名草户畔和名草的百姓赎罪的方式,既然如此,良彦是否不该多嘴置喙? 『……我不知道天道根命是不是真心这么想……』 穗乃香略微迟疑地细声说道。 『……可是,那根发簪真的是名草之冠吗……?』 良彦犹如突然被泼了桶冷水,顿时瞪大眼睛。 「咦……?为什么这么说?」 『对不起,我不是否定你的调查结果……』 穗乃香有些慌张地寻找著言词。 『只是,如果那真的是名草之冠……为什么会在天道根命手上……?』 「为什么……不就是征服的信物吗?拿走酋长的名草之冠的是……」 说到这里,良彦屏住呼吸。那幅水墨画闪过脑海。 「是……神武。」 对了,为何自己从未深入思考过?天道根命只是奉神武之命统治纪国而已,无论那根发簪是杀害了名草户畔所夺来的,或是由她主动献出,持有者都应该是神武。既然皇军的领袖是神武,征服的信物本该归祂所有。 「可、可是,说不定是神武交给天道根命的……」 良彦忍不住蹲下来。神武把名草之冠当作纪伊国统治者的信物,交给天道根命代为保管,应该不无可能吧? 『……我也不太清楚……』 穗乃香并未受到良彦的慌乱影响,依然一派平静地说道: 『当时日本有许多小国……神武军并不是只有和名草户畔打仗……纪伊国里应该也有很多部族……』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穗乃香淡然说道: 『如果是征服的信物,天道根命为什么只拥有名草之冠……?』 ◆ 「差使兄,早安。」 结果良彦在几乎一夜未眠的状态下迎接了早晨,他一面克制呵欠,一面前往集合的地点和歌山站。尖峰时段刚结束,离站内附设的百货公司开店还有一段时间,因此人并不多。 气温已经开始上升,良彦尽可能挑选阴影处的地砖步道行走。昨晚就寝前,他有用旅馆的投币式洗衣机清洗过身上的衣物,因此得以摆脱汗臭味,但是不熟悉的便宜洗衣粉味仍然残留在身上,让他莫名地坐立不安。 「早……呃,你是谁?」 车站入口处有个不认识的少年对良彦说话,良彦险些跟著打招呼,又硬生生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只见少年的及肩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胸口有蓝色条纹的polo衫和牛仔裤,脚踩布鞋,手里却抱著与现代服装格格不入的深绿色包袱。 「是我,天道根命。」 少年在良彦耳边轻声说道,以免被往来的行人听见。 「……祢的头巾呢!」 祂居然没穿那套之前见过的忍者装,令良彦大为惊讶,忍不住如此大叫。现在的祂怎么看都是个替妈妈跑腿的高中生。 「我只有在神社附近活动的时候才会戴头巾,这次要出远门,所以我就打扮成凡人的模样。这么一来,就算是其他神明见到,应该也认不出我吧?其实我偶尔会出门散心,早就偷偷买齐了这套衣服。」 「这、这样啊……」 良彦的睡意一扫而空,目瞪口呆地望著天道根命好一阵子。黄金用前脚抓了抓他的脚说: 「良彦,现在的天道根命其他凡人也看得见,你如果不表现得正常一点,可是会引来其他人侧目喔。」 「咦?真的假的?」 良彦连忙清了清喉咙,环顾四周。不光是服装,连自身存在感都配合著人类,祂准备得真是周到。 「今天我从神社的香油钱箱里拿了些零钱来,搭电车也没问题。」 天道根命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钱囊,得意洋洋地展示囊中物,大多是十圆硬币,但也有少许百圆硬币,应该付得起往返的电车车资。看来祂和昨晚苦恼不已的良彦正好相反,早已做好了觉悟。 「祢真的要这么做吗……?」 良彦警告似地问道。其实良彦本来打算,今天若是见到天道根命露出迟疑之色,就要重新进行调查。昨晚穗乃香在电话中的一席话的确是一针见血,仔细一想,那根发簪若是征服者的信物,天道根命的手中除了名草之冠以外,也该有其他部族的酋长冠冕,或是象徵权力的信物才对。可是,天道根命手中为何只有名草之冠?莫非那并非名草之冠,而是其他物品? 「对,不要紧。」 天道根命在胸前重新抱好包袱,点了点头。见状,良彦微微沉吟。 老实说,要说天道根命持有的发簪是名草之冠,那也说得通。祂对于发簪感受到的恐惧及水墨画上描绘的发簪形貌,都足以支持这个说法。虽然穗乃香的说法也颇有道理,但那终究只是推测,或许天道根命本来也持有其他部族的物品,只是在两千年间遗失了,碰巧只剩下名草户畔的信物。 「……哎,祢可以接受就好……」 良彦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与天道根命一起走向购票处。 「祢说祢偶尔会出门散心,是去哪里?」 他们搭上的电车座位几乎都被看似观光客的人们坐光了,黄金耳聪目明地找到空位,立即占据窗边,良彦却毫不容情地叫祂让位,并把祂放在膝盖上;虽然有点挤,但也无可奈何。为自动验票口及自动门而大惊小怪的天道根命,则是坐在走道边,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看祂的模样,应该不常搭乘电车外出。 「我偶尔会在纪川边散步,就像今天一样,打扮成凡人。」 「哦?有点意外呢。祢常说神明要有神明的风范,我还以为祢几乎不会离开神社。」 良彦坦率地说出感想。 「不知道为什么,在神社里待久了,我就喘不过气……」 天道根命自嘲似地叹了口气。思及祂不愿向其他神明 示弱的性格,也难怪祂会喘不过气。 「……不过,其实我一直很想逃。」 天道根命的喃喃轻语声混入电车的行驶声里。 「我想逃避的大概是逐渐失去记忆的自己,和越想越觉得恐怖的发簪吧……」 良彦凝视著笔直面向前方的天道根命的侧脸。这应该是祂只敢对差使吐露的秘密。 「几年前,我曾因为恐惧而逃出神社,和今天一样打扮成凡人的模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天道根命微微一笑,视线滑向车窗外。良彦似乎可从祂的笑容中窥见祂的复杂情感。 「我越过电车轨道,渡过河川,穿越闹区,不断地行走。不知道为什么,放空情感,踩著地面,混入凡人之中,让我的心灵变得平静许多。倒映在路边橱窗玻璃上的自己,不是坐镇于神社中的神明,而是个随处可见的十几岁少年……」 走了约一小时,天道根命来到设于河床的广场。当天正好是假日,有许多小孩聚集在广场里比赛。想当然耳,天道根命虽然知道那是现代的某种运动,却完全不懂规则,只是迷迷糊糊地看著小孩又跑又跳地追逐著小小的白球。在桥上也可听见他们充满活力的欢呼声,祂觉得自己的气力似乎也跟著恢复了。 「那是不是……棒球?」 良彦意会过来,如此询问,天道根命笑著点头。 「后来我每个礼拜都会去一次,打扮成凡人的模样,看起来活像是住在附近的人闲来无事去看球赛一样。在人来人往的场所,悄悄地混在不时停步的行人之中。可是……」 说到这里,天道根命停住了,怀念地眯起眼睛。 「你之前也来过吧?」 起先,天道根命不知道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慌了手脚。 「你之前也来过吧?要不要下去一起看?」 那位年轻女性穿著令人联想到美丽大海的蓝色开襟外套。听说她是因为弟弟以前曾待过这支球队,所以现在也时常来帮忙。 「啊,不,我在这里看就好……」 天道根命一面为了被人搭讪而惊讶,一面惶恐地婉拒。就算装扮成人类的模样,广场还有其他家长在,祂实在不敢下去河床。 「你喜欢棒球吗?」 她换了个问题,又朝天道根命靠近一步。横渡桥上的风吹动她的发丝。天道根命有些困惑,苦笑著坦承: 「……老实说,我不太懂规则,只知道要用那根棒子打球……」 天道根命连用具名称都不知道,于是她便热心地教导祂棒球比赛的规则及用语。对于天道根命而言,和她聊天的时光非常惬意。她亲切的态度固然是原因之一,而她注意到每个礼拜都来此地的自己,更是让天道根命心花怒放。 居然有人注意到失去力量与记忆、迷失自我的祂,让祂十分开心。 「……所以,如果投手投出的球被打出去,就得赶快去捡球,以免跑者上垒。」 当她隔著桥梁的栏杆一面比画、一面说明时,随著一道令人雀跃的金属声,遭球棒击出的白球贯穿空中。球悠然地飞越内野,落在左外野手和中外野手之间,并顺势一路滚动。在天道根命的注意力被这一幕吸引时,她突然从栏杆探出身子,大叫: 「喂~!别放弃~!快跑~!」 发自丹田的声音传到球场上,原本慢吞吞的少年们全都立即拔腿疾奔。 「教练已年近花甲,就开始松懈了。我弟弟待在队上的时候,他可是一直大吼大叫,连我这个观众都被吓到了。」 不知何故,天道根命有种连不相干的自己都一并挨骂的感觉,傻眼地看著愤慨的她,随即又松懈下来地噗哧一笑。仔细想想,这样子和凡人相处,或许是祂有生以来头一遭;但是不知何故,身旁女子的侧脸令祂有些怀念。 「你叫什么名字?」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询问抖动著肩膀窃笑的天道根命。 「啊……呃……」 天道根命不禁结结巴巴,扫视四周,想起了刚才看见的桥梁名称。 「……北、北岛。」 情急之下,天道根命借用了北岛桥的名字。 「北岛?」 她笔直地回望天道根命,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 这句话让天道根命的胸口感到一阵温暖。 「大家都叫我奈奈姊。」 她如此自我介绍,并露出笑容。 「奈奈姊……」 叫一个只活了几十年的凡人「姊姊」,让祂觉得怪不自在的。 然而,实际上说出口,祂却莫名萌生一股心疼的感觉。 「后来,我又去了那里好几次,和她聊天。我们聊的几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例如棒球、天气和她的家人,我通常只负责听,但还是很开心。她还邀我以后有空一起打棒球。」 天道根命苦笑著诉说,良彦则默默倾听。没想到祂和人类曾有过这样的交流。 「和她聊天之后,我开始觉得,即使是力量和记忆衰退、变得自暴自弃的自己,也可以有所作为。虽然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几年前的事,但是我现在能够为了寻找记忆而勇敢面对发簪带来的恐惧、找出真相,或许是她的功劳。」 那一天,受到「别放弃,快跑!」这句话所鼓励的,想必不只有球场上的孩子们。祂觉得自己的背后似乎被用力推了一把,要祂别放弃当神、别放弃当保佑纪国的天道根命。 「你们现在没见面了吗?」 良彦询问,天道根命微微地点头。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出现了。她是个热心助人的凡人,现在一定很忙吧。凡人的相识和别离,不就是如此?我们只是在众多凡人步行的路上偶然擦身而过而已。」 更何况他们是神与凡人,彼此的道路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不过,不要紧,她一定还记得我。」 如此诉说的祂,表情看起来比平时安详。 「即使有朝一日,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听见这句话,良彦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宛若冻结般倏地变冷。 直到此时,良彦才明白那名女子为何能给天道根命带来这么大的安慰。 易容化名、独自伫立在河床边无人闻问的少年,只有她注意到,只有她记得。 对于现在的天道根命而言,这是种莫大的鼓舞。 「……希望你们有一天能够重逢。」 良彦想说些话鼓励祂,可是最后只说出这种老套的话语。即使如此,天道根命依然由衷地点头称是。 ◆ 良彦一行人抵达距离目的地最近的车站后,又搭乘巴士并步行了一段时间,大约花费一个小时才来到达也家的神社。村落里的民宅散布在田园间,石造的鸟居融入周围的风景中。他们沐浴在毫无衰退迹象的蝉鸣声里,走上通往神社境内的阶梯。境内没有人迹,只有几个蓝、绿色风铃吊在竹架上,纸片不时地晃动。授予所里没有人,社务所也关著,良彦喊了好几声,宫司依然没出现。 「不在吗?」 良彦脚边的黄金抬起鼻尖。 「好像是。」 宫司显然出门了,不知道他只是去附近,还是两、三天后才会回来的远门?良彦盘臂沉吟,姑且向在石阶下等候的天道根命招了招手。 「我、我是凡人,我是凡人……」 假扮人类的天道根命宛若念咒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走入境内,仰望拜殿,紧张地倒抽一口气。 「这、这里就是奉祀名草户畔的神社……」 「正确地说,是传说中奉祀名草户畔的神社。听说表面上的祭神是火神。这里也是我朋友的家。」 良彦回想起昨天宫司所说的一番话。名草户畔被视为逆贼,当地居民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奉祀她。因此,就算查阅典籍,书上记载的名草户畔事迹也都不出传说的范围。 「实际上呢?名草户畔真的在这里吗?」 良彦回头看著黄金。狐神翘起耳朵,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良彦,你该不会以为神明随时都待在神社里吧?」 良彦一时间没能理解祂的意思,沉默片刻以后,才「啊?」了一声。 「不是吗?神明不就是该坐镇在神社里吗?」 「那你要怎么解释大国主神待在你房里的事?」 「……啊!」 经祂这么一说,良彦才察觉其中的矛盾之处。 「咦?那么,大国主神待在我房里的期间,出云和其他奉祀大国主神的神社里都没有神明吗?这样不太妥当吧!」 尤其大国主神是众多神社的祭神,祂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待在三坪大的房间里吹冷气看漫画?这么一提,在上次以后,祂就没再打电话过来,莫非是看家看腻了而离开良彦家? 「神明离开神社时,通常会有代掌其职务的眷属神或精灵留守,凡人在神社前祈祷时所说的话语,会经由祂们传入我们的耳中。再说,只要凡人真挚地请求,神明便能立刻降驾到神社的依代上。举办神事或祭典的时候,神职人员不是会献神馔、念祝祷词吗?那也是延请我们的程序。」 黄金得意洋洋地解说,又突然猛省过来,露出不快的表情。 「……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太可悲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影响神议……」 「咦?什么?什么?」 「我说你是个蠢才!」 「祢干嘛没头没脑地骂我啊!」 黄金一脸不快地把脸别开,良彦则是莫名其妙地歪头纳闷。之前良彦曾听祂说过「神明是蛮横无理」的,但也不能突然就臭骂他一顿吧? 「我不知道坐镇于此的是名草户畔或是火神……现在神社里只有精灵的气息。」 天道根命仰望著本殿方向,头发随著蕴含热气的微风飘动。 「搞什么,那神明不在啰?是不是出去巡视啦?」 良彦和拥有天眼的穗乃香不同,宣之言书上没有浮现名字的神明除非主动现形,否则他是看不见的。良彦走上石阶,经过拜殿的通道,来到本殿前,再度回望天道根命。由于周围绿色植物很多,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中,感觉起来凉爽了些。 「伯父不在,该怎么办?」 天道根命的心愿是将发簪归还给名草户畔的子孙。就子孙这一点而言,达也同样符合条件,但是,良彦不认为他会轻易相信他们的说法并收下发簪。 天道根命略微思索,视线垂落至手上的包袱。 「……或许马上会回来,不如再等一下……?」 「就这么办吧……」 总不能把发簪丢在任何人都能进出的地方,径自离去。良彦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就是正午,不知到时宫司会不会回来? 「等伯父回来以后,差事就大功告成了吗?」 天道根命坐在舞殿上,感慨良多地望著包袱,良彦则是从包包里拿出宣之言书。只要顺利把发簪交给宫司,请天道根命盖上祂的朱印,这趟和歌山远征便结束了。 良彦重新检视宣之言书里上了浓墨的「天道根命」四字,突然想起昨晚穗乃香所说的话。送出发簪之后,良彦应该就不会继续调查此事吧。这根发簪是否真是名草之冠的疑问也不会再被提及,就此石沉大海。同时,天道根命的差事也会告终,祂将摆脱一直困扰祂的梦境和发簪之谜。 「……这么做好吗?」 良彦小声地自问。虽然他曾一度赞同,现在这个问题却再度涌上心头。发簪一旦送出去,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回到天道根命的手上。 良彦离开天道根命身旁,站在通往境内的阶梯上。差事即将完成,为何他会如此闷闷不乐?这代表他无法释怀。那根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之冠?两套说法都没有确切证据,令良彦难以抉择。 「不,比起我赞不赞同,天道根命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如果出现必须再进行调查的证据或契机,他就能要求天道根命暂缓这个决定,但是现在根本没有证据。非但如此,要说那根发簪便是名草之冠,那也说得通。既然如此,是否该把这个疑问遗忘? 「现在还来得及……」 良彦回头瞥了天道根命一眼。要阻止祂,只能趁现在。 正当良彦暗自烦恼之际,境内传来些微声响。良彦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绑在竹架上的风铃随著微风摇晃纸片。水滴状的钟铃排排相连,看起来宛若不同颜色的雨滴。同款不同色的物品排列在一起,便会产生一致感。现在悬挂的是蓝色和绿色的风铃,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颜色?只有两种颜色固然也不错,但是五颜六色更有祭典的华丽气氛。 「其他颜色……」 视线全被这幅光景吸引的良彦喃喃说道。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脑海,他觉得不太对劲,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同款不同色的风铃在眼前随风摇曳,配合纸片的晃动,发出微小却可爱的叮当声。 「良彦,怎么了?」 黄金从舞殿走向凝视著风铃的良彦。 「啊,不,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著,良彦又把视线从黄金身上移回境内。那里依然只有蓝色和绿色的风铃。 「这种有什么一闪而过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在胡说什么?你不去看名草之冠最后一眼吗?」 黄金用鼻子哼了一声,返回天道根命身边。舞殿中,解开包袱的天道根命正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 「现在要送人,反而有点舍不得……真奇怪,我明明很怕这个东西。」 良彦一面歪头纳闷,一面转身走向天道根命,窥探坐在舞殿上的祂手边的东西。 打开木盒盖子一看,只见白色发簪躺在浓紫色的布料上。 「……白色。」 见到与浓紫色布料相互映衬的发簪,良彦如此喃喃说道。从境内传入良彦耳中的风铃声宛若在强调它们存在于那里,铃声格外响亮。 风铃的颜色是蓝色和绿色。 形状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 「……啊!」 良彦想起昨天宫司给他看的水墨画。那幅画上画著名草户畔向神武献簪的情景,画上的发簪连花纹都和天道根命持有的极为酷似,所以,良彦当时认定两者是同一根发簪。 「……莫非……」 想当然耳,水墨画是黑白的。神武的华服和周围的绿色草木全都是用墨线绘成,蓝天、皮肤、土地亦然。 还有,名草户畔所持的发簪也一样。 「……颜色不一样?」 良彦联想到这个结论,身子打了个颤。纵使能从那幅水墨画辨认出样式,却无法推测发簪的颜色。 「差使兄?」 天道根命诧异地歪著头。良彦再度望向祂手上的发簪,咕哝道: 「那不是名草之冠……?」 听他这么说,天道根命瞪大了眼睛。 「都已到这个关头,你在说什么……?」 如果基于这个假设做出推论,先前得到的结论将会毁于一旦。天道根命梦见的女子 ,祂对发簪感到恐惧的理由──将完整收纳所有问题的框架拆除,重新排列事实,是个前程茫茫的工作;如果装作没发现,盖了朱印以后,良彦便能摆脱这份差事。 可是── 「……对不起,天道根命,祢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吗?」 良彦叹了口气,带著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穗乃香说的疑点不容忽视。既然他现在已经察觉到颜色不同的可能性,他不能不去调查这根白色发簪是否真是名草之冠。 「或许我才是最没有正视这件事的人……」 良彦带著自我警惕之心,看向那根白色发簪。 或许摀住耳朵不去倾听见证数千年历史的它的声音的人,正是自己。 三 「名草之冠的颜色?」 他们在达也家的神社里等待约一小时,宫司仍然没回来,于是,良彦便带著天道根命与黄金前往洋治的神社。 「我本来想问大野的爸爸,可是他不在……」 一个小时只有几班的巴士时间不合,因此他们便在盛夏的白天里走了约一小时的路。现在想想,连良彦自己也觉得这是个鲁莽的挑战。来到洋治所在的社务所之后,良彦依旧汗水直冒,但黄金与天道根命却显得若无其事,令他难以释怀。 「哦,他常会突然跑出去闲晃。伯母在世的时候他还有点节制,但是伯母过世以后,他就变成断了线的风筝。」 社务所内的和室里,洋治一面招呼良彦和天道根命喝冰麦茶,一面抓头。今天他虽然穿著神职装束,但是头发依旧乱翘,或许是因为生性懒散吧。然而,他们被带往的三坪和室整理得乾乾净净,而在洋治开关纸门时可以瞥见的隔壁房间也还算整齐,或许他只是懒得打扮自己。 「我明天有打工,今天一定得回去。如果能够联络上伯父就好了……」 良彦满怀感激地喝光麦茶,并吹著电风扇。他为了这次的和歌山之行找人代班,接著不能再继续请假了。他并不认为今天就能解决差事,八成还得再跑一趟和歌山,不过,如果今天能再见上达也的父亲一面,那就再好不过。 「伯父没有手机,达也现在又离家外宿,要找他应该很难。」 洋治用圆扇替自己搧风,露出为难的神色。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想知道名草之冠的颜色?名草之冠就是传说中名草户畔持有的物品吧?虽然我不太清楚啦。」 洋治兴味盎然地交互打量著良彦和天道根命。 良彦犹豫著该如何说明,开口说道: 「……昨天,大野的爸爸跟我说那根发簪或许是名草之冠。」 「发簪?昨天那根吗?」 「对,他还给我看了一幅名草户畔捧著同样一根发簪的画。」 谎称是良彦学弟「北岛」的天道根命,一脸紧张地聆听两人谈话。祂已经用包袱巾把发簪重新包好,带在身上。 「可是,那幅画是水墨画,只有黑白两色,所以我想知道实际上是什么颜色……」 听了良彦的话语,洋治盘臂沉吟了片刻。电风扇搅动的热空气在房间里流动。 「那是名草之冠啊……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级的文物,不过颜色嘛……」 从敞开的窗外传来的蝉鸣声使得炎热倍增。在附近鸣叫的某只蝉留下了刺耳的一声之后,便飞往他处。 「这么一提……」 洋治歪著头,似乎想起什么,视线摇曳。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不过,之前奈奈实好像曾带著名草之冠的相关资料来过……」 洋治回溯淡化的记忆,一直默默聆听的天道根命开口问道: 「求求你,再怎么小的线索都行。那根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户畔的所有物?如果不是,它又是什么来头?怎么会落到和天道根命有渊源的人手上?我很想知道。」 洋治似乎为祂的气势震慑,睁大了双眼。 「和天道根命有渊源的人……?」 良彦接过天道根命的话头,继续说明。 「其实拥有这根发簪的是这小子……北岛的家。他家的家系……好像可以追溯到天道根命……」 良彦说到后半便含糊其词。总不能说祂就是天道根命吧! 「可能是名草之冠的发簪和天道根命的后人?看来渊源不浅啊。」 洋治缓缓站起来,走向后头的房间,又抱著一叠影印纸和稿纸交杂的纸张回来。 「名草户畔和天道根命除了是敌人这一点以外,为后人所知的事并不多……」 洋治面有难色地抓了抓头。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史料想必是所剩无几。 「希望你们听了别不高兴。一般认为天道根命是高御产巢日神的子孙,下凡来当饶束日命的护卫,之后又奉神武天皇之命成为第一代的纪伊国造,是一尊很神秘的神明。有人说祂刻意讨好名草户畔,又背叛对方;还有人说祂根本不是天津神,或是根本不存在,众说纷纭。」 「根本不存在……」 良彦同情地望著身旁的男神。祂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在人类心中却是一尊连是否存在都令人质疑的神明。 「别放在心上,凡人的纪录本来就很模糊不清,再说那个时代也没有留下书面纪录的概念,神明的事迹没有正确地流传下来,是很常见的情形。」 黄金安慰道,垂头丧气的天道根命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其实这种情形并不只限于天道根命。古时候的人为了提升自身权威,常常自称出身于高贵的血统,甚至改写族谱。如果你去调查,就会发现全国的国造之祖几乎都是高御产巢日神。由此可见,真实出身不明的人物反而居多。」 洋治从影印纸堆中找出全国国造一览表,递给良彦。 「啊,呃,『国造』是指……?」 良彦一面顾虑身旁天道根命的感受,一面小心翼翼地询问。虽然他已经听黄金和天道根命提过这个字眼好几次,但还是似懂非懂。 「哦,简单地说,就是一国之君。从前日本分成好几个小国,各自都设立国造这个职位。不过从奈良时代开始,国造成为掌管祭祀事宜的世袭制职位。比如出云大社的宫司就叫出云国造,你听过吗?」 洋治一面翻阅影印纸,一面寻找其他资料。提到出云,良彦只联想到那尊不请自来的神明,而他现在突然担心起祂在做什么了。该不会还赖在他家吧? 「……这些资料全都是你制作的吗?」 就在良彦皱起眉头胡思乱想时,天道根命望著手上的资料,用微微上扬的声音问道。良彦也跟著望向资料,见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不禁大吃一惊。不只如此,从表格框线到细部文字,全都是手写的。 洋治笑著说了句「怎么可能」,加以否认。 「制作资料的是达也他老爸,我只是受他之托,帮忙用电脑誊稿。他说他想出书。不过资料太多,我根本赶不上。」 良彦再度望向密密麻麻的资料。没有充分的热忱,绝对无法独力制作这些资料。不只如此,文章里还有著详尽的注释,并钜细靡遗地记载著出处。社务所里堆积如山的资料,想必就是为此而存在。 「哦,这些东西可是费了功夫呢。」 黄金眯起双眼窥探著资料,连天道根命也大为赞叹。 「居然有人独自调查了这么多资料……」 有人在这座小镇里抽丝剥茧地探究史料所剩无几的两千多年前的事迹,令天道根命出奇感动。或许里头也有祂和力量一起失去的记忆片段。 「对于达也来说,伯父或许是个合不来的可恨爸爸;可是对于这一带的古 代史研究者来说,只要有不懂的地方,去问那间神社的宫司就对了。」 洋治抓了抓头,翻动足足有三百多页的资料。 「这一带古墓很多,盖房子挖土的时候常会挖到陶器或骨头。可是对于活在当下的人类而言,『现在』比过去的遗物重要,所以常常直接毁坏古物,可以解开历史之谜的线索就又少了一个。思及这一点,想把故乡的传说传承下去的伯父所做的努力,应该值得更多赞赏才对。」 良彦一愣一愣地聆听洋治说明。 「洋治大哥,你很了解大野他爸爸嘛。」 良彦本来以为达也的父亲是个性乖僻的老爹,现在见到如此详尽的资料,才知道他有多么认真。 「也不算了解,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其实最了解他的是伯母。」 「咦?是吗?」 良彦忍不住抬起头来。听达也的说法,良彦还以为只有他父亲一头热而已。 「伯父和伯母本来是亲戚,那间神社是伯母家的,伯父是入赘的女婿。因为这个缘故,伯母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全力支持丈夫的贤内助。伯母过世以后,伯父的确变得有点失控。哎,他也很拚命啦。儿子完全不谅解他……打算继承家业的女儿又发生那种事……」 洋治喃喃说完了最后那句话,视线再度垂落到资料上。 昨天达也曾经呻吟般地诉说:「就算查明古代的事,『现在』会有什么改变吗?」的确,若要问查明历史真相能够改变现在的什么,良彦一时间也答不上来。即使名草户畔与神武军之间的真相重见天日,明天依然会到来。 遭儿子疏远,女儿又住院,达也的父亲为何仍以这些研究为优先?只是想替被当成逆贼的祖先争一口气吗?或是有其他重大的理由? 「啊,奈奈实发现的资料不知道放去哪里了……应该是收在这里啊……」 洋治搜寻资料片刻后,再度回到后头的房间,仰望放著大量档案夹的书架。 「呃,奈奈实就是大野的姊姊吧?」 良彦一面阅读洋治留在房间里的资料,一面隔著敞开的纸门询问。他记得达也的父亲曾提过这个名字。 「是啊。她也取得神职执照,而且很热衷于调查自己家族流传的传说。我记得她在氏子家的旧仓库里发现了江户时代的日记,其中有关于名草之冠的记述,所以她把照片列印出来,要我替她翻译……」 「咦?那应该是很重要的资料吧!」 良彦忍不住朝著后头的房间探出身子。尤其在民宅的仓库里发现,更是增添了真实感。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收去哪里……」 说著,洋治打开手边标注为「名草资料」的档案夹,但是里头放的却是神社用品的综合型录。印有「国史大系」书名的外盒里塞的是神道辞典,拉开放著桌上型电脑的书桌抽屉一看,不知何故,里头除了文具以外,竟然还有辣油和软管装的芥子酱。 「……洋治大哥,你该不会是那种房间乍看之下很整洁,其实根本不知道东西收在哪里的人吧……?」 良彦询问。洋治沉默片刻之后,带著凝重的眼神点了点头。 「北岛,过来帮忙!」 良彦呼唤沉迷于手写资料中的天道根命,一同搜索这个乱无章法的房间。如果交给洋治自己找,良彦觉得他永远找不到奈奈实带来的资料。 「这个房间的东西收在哪里,奈奈实比我更清楚……」 洋治一面整理从书架缝隙间扫出来的成堆神社新报,一面感慨良多地说道。良彦正好打开标有「名草」二字的档案夹,抽出了与此无关的注连绳制作公司传单,听闻这句话,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问道: 「洋治大哥和奈奈实小姐是男女朋友吗?」 闻言,洋治哑然无语,脸颊转眼间变得一片通红。 「……你、你在胡说什么?完、完全不是这样。」 「不然是怎样?」 「就……就只是儿时玩伴而已。欸,你干嘛忽然问这个?」 洋治显然大为动摇,手上的神社新报掉下来,他伸手去捡,头却撞到桌缘。眼见如此浅显易懂的反应,除了洋治以外的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他们俩八成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同时,良彦心中也百感交集。奈奈实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洋治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度过这几年? 「哦?」 天道根命莞尔地看著为了掩饰羞怯之情而胡乱开关抽屉的洋治,突然发现手上的书里突出一张纸片。祂打开那一页,只见有张对折的a4纸随手夹在里头。 「是不是这个?」 摊开那张纸一看,那是古书某一页的照片,由于是用普通的影印纸列印出来的,因此解析度很差,但仍可勉强辨认出上头的文字,只不过都是汉文,良彦看不懂。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洋治怀念地望著天道根命递给他的纸,手指抚摸那些汉文。 「上头写些什么?」 良彦催促似地问道。 「唔……让你们找这么久还说这种话,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但这张纸上头好像没写什么重大的内容。」 洋治面有难色地用手指描著文章阅读。 「写下这篇文章的人是为了记录自己村落的史迹,才接触名草户畔的传说。这些传说我和达也他老爸都已经知道了……啊,可是这部分……」 洋治微微瞪大眼睛,念出那段文章的翻译。 「名草户畔即是头戴丹冠之清净巫女。」 良彦知道天道根命在身边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丹冠……换句话说,名草之冠是红色的……」 听闻天道根命的轻声呢喃,良彦的背上冒出一阵鸡皮疙瘩。他觉得颜色有问题的直觉果然没错。 「那么,白色的发簪究竟是……」 良彦困惑地和天道根命四目相交。如果名草之冠是红色的,天道根命手上的白色发簪又是什么?若说是颜色剥落,又未免太过漂亮;而且两者除了颜色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关于这份资料,大野的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良彦询问,洋治有些尴尬地撇开视线。 「其实这份资料还没给伯父看过,所以伯父应该不知道名草之冠其实是红色的。说归说,到底全部是红色的,或者部分是红色,没有人知道。如果要讨论这份资料的可信度,那更是没完没了……」 洋治结结巴巴地说道,良彦觉得奇怪,歪头纳闷。这么一提,在良彦来访前,他似乎连这份资料都忘记了。照理说,他应该会立刻和达也的父亲分享,可是他却夹在书里,彷佛不想看见这份资料。 「为什么不给他看看呢?他制作了那么详尽的资料,一定很想要这类情报……」 天道根命略带顾虑地问道,洋治视线摇曳,寻找著言词开口: 「……奈奈实就是在送这份资料过来的隔天出了车祸。」 「车祸……」 天道根命尴尬地低喃。电风扇吹出的风,吹动著洋治手上的纸张四角。 「她看不懂汉文,要我帮忙翻译。我问她怎么不拜托伯父,她说她想给伯父一个惊喜,还说她隔天会来拿,要我先替她保管,结果她就……那时候我根本没心情管这些资料,直到今天听到你们提起,才想起这件事……或许我是刻意不去想起吧。」 洋治喃喃地说完最后一句话,露出了苦笑。一看见这份资料,洋治就必须面对奈奈实出车祸的事实。 「结果到了现在,又有人需要这份资料,真是不可思议啊。」 洋治从书架拿下 一个相框。 「是不是奈奈实在叫我要好好调查呢?」 相框里的照片似乎是夏日祭典的一景,一名女性和洋治及一群身穿浴衣的小孩一起站在钓水球的摊位前。女子穿著海蓝色的开襟外套,手拿圆扇,面露开心的笑容。 「这个人就是大野的姊姊……」 仔细一看,虽然身为女性的她给人的印象比较柔和,不过双眼皮的眼睛和五官的确与达也很相似。 「不会吧……」 听见这道轻喃声,良彦抬起头来。 「……北岛?」 只见身旁的天道根命目不转睛地盯著照片。祂瞪大眼睛,宛若要将照片中女子的身影牢牢烙印在眼底,甚至忘了呼吸。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天道根命颤抖著声音,泪水盈眶。 良彦心中萌生某种预感,但他不敢追问,只能屏住呼吸。 「奈奈姊……」 天道根命用嘶哑的声音说出女子那天告诉祂的名字。 ◆ 「奈奈实……」 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爱女身上插著好几根管子,凝视著天花板。 「奈奈实,说说看,大野奈奈实,这是你的名字。」 父亲习惯性地说出这个打从她卧病在床以来就一再尝试的要求。定期巡视的护理师也一样,明知她不会回答,还是会和她说话。她们认为她应该听得见,因此总是不忘仿效病患父亲的做法,呼唤她的名字。他很感谢医护人员没有放弃希望。 「奈奈实,奈奈实,一点也不难,只有三个字。这是你妈妈替你取的名字。」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女儿,眼睛是微微睁开的,但是从她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她的肺部的确在呼吸,会打呵欠,会吞咽,眼睛看到强光时也会流泪,却无法和旁人沟通。失去表情的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从前那个斥责失去妻子的父亲和失去母亲的弟弟,并对他们微笑、替他们打气的她。 「奈奈实……」 今天她依然毫无反应,父亲微微地叹了口气。这是他第几次祈祷奇迹发生,希望女儿说出自己的名字?一般而言,陷入重度昏睡状态──持续性植物状态──成为植物人以后的平均剩余寿命是三年左右,而现在已经超出一年,进入第四年。女儿仍然能够自行呼吸,或许他已经该为此庆幸。 「奈奈实,今天我带了一则消息给你……」 父亲握著爱女水肿的手,对她轻喃。 「我或许找到名草之冠了……当然,还得再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 在白色的人造房间里,连接管子的机械发出规律的电子声,床边插了一朵向日葵聊表慰藉,大概是达也带来的吧。他还记得车祸刚发生时,达也自己的伤势明明也不轻,却硬拖著身子来到姊姊所在的加护病房。平时儿子面对他时总是一脸不悦,但当时的儿子却宛如小孩般嚎啕大哭,不断大叫「都是我害的」。 「我好希望能够和你一起调查。那是我们找了好久的『信物』……」 父亲缓缓抚摸女儿毫无反应的手。 她不顾周围的担忧,为了继承父亲的衣钵而取得神职执照,踏入了神道世界这个对女性并不友善的男性社会,正要一展长才。 「所以,奈奈实,快回来吧……」 父亲如此恳求凝视著空中眨眼的女儿。 「奈美惠,请你帮帮我吧。」 枕边放著十几年前过世的母亲照片。女儿确确实实地遗传了母亲的面容。 「奈奈实……」 父亲静静祈祷的声音混著电子声消失无踪,无人听见。 ◆ 四年前的夏天,达也的姊姊奈奈实在送达也前往大学的棒球练习场途中,遭到打瞌睡的司机所驾驶的货车猛烈撞击。意外发生后,她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成为植物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达也只受到骨折的轻伤,可是在那之后,车祸的那一幕不时闪过他的脑海,吓得他双脚无法动弹,不能正常打棒球。虽然有人劝他接受心理治疗,但是他最后放弃了职棒之路,在当地的商工会议所就业,以便就近探望姊姊,直到现在。 「……所以他才不打棒球了。」 良彦走在通往车站的道路上,喃喃说道。全家和大野一家都有来往的洋治曾设法鼓励达也,并邀他去打社区棒球,希望他重拾棒球,但是他一直拒绝。 向洋治请益过后,良彦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一步一脚印,前往市内的博物馆等地,向馆员打听白色的发簪。别提及名草之冠,只说是某户人家的家传古物,应该也是个方法。一来可以避免给对方先入为主的印象,二来或许有人根本不知道名草之冠是什么──这是洋治的看法。即使是居住在从前名草户畔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的人,也大多不知道她曾经存在。 地面吸收了盛夏的阳光,将热气传达到鞋底。时间已过下午两点,暑气达到巅峰。在影子短小的住宅区里,直射的日光和柏油路的反射光线照得良彦无处可逃。从国道弯过转角处的超商,走进细长的县道之后,便是整备过的观光步道,设有挡车墩,以防机车进入。然而,除了良彦等人以外,路上只有放暑假的小学生,他们拿著捕虫网和小水桶,成群结队地跑向游玩的地点。 「大野拒绝担任差使,是在祢们找上我之前吧?」 良彦回想起昨天黄金所说的话。 「这么说来,他大概是在两年前接到委托的……」 用最单纯的算法,良彦的祖父刚过世不久,众神便选中达也当差使。 「可是,大野的姊姊刚入院,自己也退出了棒球界,和他爸爸又失和,当时的他显然没有多余的心力接下差使的工作吧?为什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找上他啊?」 良彦俯视著身旁的毛茸茸背影问道。虽然黄金常说神是蛮横无理的,但是多少也该识相一点吧? 「基本上,神的位阶越高,就越不关心凡间的琐事。」 黄金将黄绿色双眼转向良彦。 「而且为了避免偏袒徇私,神也不会干涉凡人的私人问题。」 「就算不干涉,也看得出那个人可不可能接下差使的工作吧?尤其大野还说,他讨厌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耶。」 「众神大概是认为,现在仍受地方百姓信仰的纪伊国神社之子可以成为好差使吧。祂们遵循传统,从和神明渊源深厚的血统之中选出差使,并未考量凡人的个人状况。」 「然后就被拒绝了?」 良彦的t恤随著擦身而过的汽车所带起的热风翻飞,他用手背粗鲁地拭去滑落脖子的汗水。换成是他,在那样的状况下,应该也不会答应差使的工作。站在达也的立场,这等于是突然叫他替自己憎恨的众神跑腿。姑且不论信不信神,他一定对此感到很气愤。 「话说回来,我收到宣之言书的时候,根本没人告诉我可以拒绝当差使啊!我也没看见负责任命的眷属神。」 良彦记得他当时因为祖父的事被说动,并在黄金的半胁迫之下答应担任差使。根据黄金昨天所说的话,只要他不办差事,连接宣之言书的绪带便会断裂,可是之前完全没人向他提过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当任命遭拒,众神为了挑选下一个人选而大伤脑筋之际,是大神作主选了你。祂并未派遣负责任命的眷属神前往,而是把所有的说明工作都推给我这一尊头号的差事神。」 黄金想起当时,一脸不快地竖起双耳。 「你的祖父住院了很久,当时就已经挑好下一任差使的人选,只是挑选人选的众神应该也没想到会被拒绝吧。」 「原来如此……」 良彦微微地叹一口气。达也曾说他只想过普通的生活,担任差使对他而言,想必是个令他困扰的提议。 「不过,既然如此,大野应该见过前去任命的眷属神吧?当时他应该看得见眷属神,那就不是『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了啊?他没有因此相信神明确实存在吗?」 如果他的观念因此转变,也许面对父亲时就不会如此倔强。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单纯就好了。」 黄金带著怜悯的眼神仰望良彦。 「什么叫单纯啊!」 「单纯就是单纯。」 「或许他并不相信那是神明,又或许他以为那是一场梦。」 一直默默聆听的天道根命如此喃喃说道。不受日照影响的祂,即使沐浴在热空气中,额头依然白皙凉爽。 「如果他知道神的意义,拥有正确的知识,可能结果便会不同。」 「神的意义?」 良彦反问,天道根命点了点头。 「差使兄,你知道凡人的血统都能追溯到神明吗?」 「啊,嗯,办理高龗神交办的差事时,黄金似乎说过……」 「不是似乎,我的确说过!」 良彦含糊其词地回答,黄金在他脚边严词订正。听了他们的对话,天道根命面露苦笑,继续说道: 「换个极端一点的角度来看,其实感谢神明就等于是祭拜自己的祖先。」 听了这句话,良彦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 传说中,大野一族是名草户畔的子孙,而达也家神社的祭神便是名草户畔。显而易见的,神明即是祖先,但是达也八成完全不相信。 又或许是他无法推翻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 「我记得他姊姊本来要继承神社……」 良彦回想起洋治给他看的照片上的女子笑容。努力学习神职知识的她,应该比达也更能坦然接受这件事吧。 「她一定能够成为一位优秀的神职人员。」 天道根命望著远方的蜃景,喃喃说道。 「没想到她出了车祸……」 得知她不再出现于球场的理由,天道根命受到不小的打击。祂应该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得知她的近况。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啊。」 民宅庭院里,种植在地上的鼠尾草即将盛开。良彦望著成串的鲜艳红色,摇了摇头,试图挥去留在眼底的残像。 「莫非这就是命运?」 良彦对走在半步之前的背影问道,狐神只是回以冷淡的一瞥。 「谁知道?与我无关。」 「……祢这次真的很冷淡耶!」 或许该找个空档喂祂吃一点甜食?就算祂起先拒绝,最后铁定又会说:「如果你坚持,我就吃吧!」并开始大快朵颐。 「总之,现在又回到原点……」 良彦擦拭滑落下巴的汗水,笔直地凝视著通往车站的道路。 ◆ 来到海南站的入口处,良彦看见达也和上司一起从停车场的方向走来。达也亦察觉到良彦,抬起头来却又撇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走开。 「那就是祢遇见的女子的弟弟,也是良彦的朋友。」 黄金用黄绿色双眼仰望站在身旁的少年。 「那就是她的弟弟……」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彷佛要在达也身上追寻奈奈实的身影。 「大野!」 良彦半是冲动地叫住正要走进车站的达也。如果就这么目送他离去,或许他们再也没机会交谈,搞不好一辈子都不会再碰面。因此,良彦不能就这么目送他离去。 「咦?你是昨天的那位!」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达也的上司。他还是老样子,白白胖胖的脸颊上浮现亲切的笑容。 「后来怎么了?查到那根发簪的事了吗?」 达也的上司手捧著脸颊,以女性化的动作走过来,良彦下意识地往后缩。 「啊,是……多亏您的帮忙……」 良彦僵硬地牵动嘴角,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如果说他还没查出结果,达也的上司铁定又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样啊,那就好!那今天呢?有什么事吗?」 见上司兴味盎然地看著两人,达也大大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对不起,我立刻回来,麻烦您顾一下柜台。」 说完,达也不等上司点头,便向良彦使了个眼色,迈步离开。良彦对于换个地方说话没有任何异议,因此乖乖地跟上他。 「什么事?」 他们来到高架桥下的停车场,达也在混凝土柱子的阴影处停下脚步。 「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 达也用不善的眼神瞥了良彦一眼,不悦地盘起手臂。黄金和天道根命在不远处看著他们。 「因为我是差使的缘故?」 良彦一字一句地缓缓问道。 正好从车站出发的电车在高架桥上疾驶而去。待传至脚边的震动及噪音经过后,达也露出嘲弄的笑容。 「你果然是差使。」 微弱的风缓缓吹过两人之间,带著从地面蒸腾而上的热气,引人发汗。 「萩原,你干嘛做这种事?你不觉得这根本是在逃避现实吗?说什么神明,根本蠢到极点。你该不会是看到幻觉了吧?」 「这不是幻觉。你也看见了吧?不仅有宣之言书,还有眷属神也曾为了任命去找你吧?」 良彦的冷静语调令达也不禁支支吾吾地撇开视线。和眷属神见面时,最为惊讶且难以接受事实的,想必就是达也本人。因为长年以来否定的事物居然出现在眼前,要他承认那是事实。 「大野,我能理解你为何讨厌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事物,也能明白你生在神社的压力有多大。可是,神明和差使确实存在,而我现在正在办理差事。」 身为差使的自己出现在眼前,等于是毫不留情地在达也的伤口上撒盐。达也应该根本不想看见体现自己抗拒、背弃之事的人吧。 「虽然很不真实,但这的确是现实。我不求你谅解,只希望你能明白。」 即使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只要有一天能够像水滴渗入土壤一样,慢慢地适应就够了。达也不必认同此事,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即可──这是良彦在反覆思考过后归纳出的想法。 虽然看不见,但是这个国家里有许许多多的神明存在。 「……这么说来,你调查那根发簪,也是差事?」 达也嗤之以鼻地问道。 「真亏你做得下去,简直是打杂嘛!你不觉得你只是被利用吗?」 他话中句句带刺,和昨天大不相同。这股尖锐的痛楚令良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是啊,或许我是被利用没错。」 然而,良彦并未退缩,而是笔直地凝视达也,回以肯定的答覆。老友的敌意令他感到悲伤,但是他更关心守在自己身后的男神。 闪过脑海的,是那张只能靠发簪确认自我存在的空虚侧脸。 「不过,就算是被利用,这依然是我接下的重要差事。」 黄金抬起头来。 彷佛在用祂的双眼确认站在眼前的良彦。 「差使兄……」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又紧紧抿起嘴唇,垂下头来。 「………为什么?」 达也一瞬间为良彦所震慑,瞪大眼睛,随即又恨恨地说道: 「为什么你能够接受这种事?」 把车子停进停车场并走下车来的男性,毫不遮掩地对他们投 三尊 女王的遗言 一 「迦耶……迦耶,振作点!」 宛若从幽暗的水底缓缓浮上水面一般,睁开眼睛后,她看见堂姊的脸庞。 「……木与,不叫我名草户畔,小心又挨婆婆骂……」 光是说完这句话,就花了不少时间。她无法顺利吸气,口乾舌燥。木柴燃烧的气味和垫在身体下的动物毛皮触感传来,横躺著的背部犹如被抓伤一般疼痛。 「只要你平安无事,要我挨多少骂都没关系。你怎么这么胡来,居然去帮阿弥多挡剑!」 听了堂姊的话语,模糊的记忆缓缓苏醒。 没错,和敌军交战之际,她为了保护弟弟,不由自主地冲到剑尖前;中剑的背上一阵灼热,接下来她便不省人事。不过,从每吸一口气全身就痛得她险些哀号的情况看来,她的伤势应该不轻。 「阿弥多呢……?」 用木材和稻草筑成的草屋入口被几层厚布遮掩住,看不出现在是白天或夜晚,也无从得知自己负伤后过了多少时间。 「他很自责,心里很难过。果然不该打仗的……」 木与扶起名草户畔,并喂她饮用原色陶器里的水。流淌过丰饶湿地的名草清水依然甘甜美味,然而,现在大半土地都快化为战地了。 「阿弥多也是用他的方法在拚命保护家乡……」 这个弟弟虽然有点不知变通,却拥有一旦决定就会贯彻始终的责任感。身为酋长及代传神谕之巫女的名草户畔,和实际上统率集团、掌理政务的弟弟向来是合作无间。事实上,他们姊弟俩的确感情融洽,关系也很亲密。 「一切都是我判断错误造成的……是我决定和狭野打仗。」 弟弟的确主战,但是没有阻止他,责任在身为酋长的自己身上。名草户畔在木与的搀扶下再度躺下来,伤口痛得她脸庞扭曲。 「你没有错……」 木与如此诉说,身旁是今年刚满三岁的女儿。打从她还在木与的肚子里时,名草户畔就已经认识她,可说是亲如自己的女儿。这个年纪的小孩正贪玩,但她不知是不是明白现在状况紧急,神色相当凝重,看起来有点滑稽。 「只不过,现在大家都很不安。田地成为战场,全都荒废了;下田工作的男人们又受了伤,动弹不得,可能会影响收成……」 土地的收成与居民的性命相关。本身也耕种大片田地的木与有多么不安,名草户畔感同身受。不只有木与,一定还有许许多多人民担忧战争会影响收成吧。 饥饿即代表死亡。 祈求丰收,也是名草户畔身为巫女的重要职责。 「名草户畔大人!」 入口方向传来一道声音,一名脸颊刺青的女人现身,急切地报告: 「大彦大人被杀了!」 「大彦大人他……」 周围的侍女一起发出近乎哀号的声音。 大彦被敌军称为长髓彦,是与名草一族结盟的部族酋长,曾一度击退敌军,没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杀。 「天啊!」 木与摀住嘴巴,泪眼汪汪地轻喃。大家都认识大彦,大彦的部族是从前从出云地方移居过来的,虽然土地相邻,彼此却从未有过争端,是关系良好的朋友。 「是狭野杀了他吗?」 名草户畔询问,传令的女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听说……不是被敌军杀害的。」 「什么意思?」 名草户畔皱起眉头。 传令的女人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道: 「杀了大彦大人的,是饶速日大人!」 听闻这个事实,在场众人全都哑然无语。 「饶速日大人娶了大彦大人的女儿(注10)入赘为婿……怎么会把大彦大人给……」 木与发著抖抱紧女儿。 名草户畔遭受一股虚无感侵袭,闭上了眼睛。 没错,为何她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饶速日是从天上下凡的天津神,换句话说,和拥有天孙血统的狭野是同族。虽然不知道祂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而导致这种结果,但是事到如今,名草该选择的道路等于是确定了。 「……叫阿弥多过来。」 名草户畔再度撑起疼痛的身子,对传令的女人说道。女人简短地答应之后,立刻离去。 「迦耶……我们也会被杀吗……?」 木与搀扶著名草户畔使不上力的身子,不安地询问。名草户畔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我会保护你们。」 没错,打从一开始她就该这么做。 打仗这个选项,大可以之后再考虑。 名草户畔拔下固定丰润秀发的发簪。用动物骨头加工制成的发簪是男女通用的寻常物品,但是,发簪上象徵守护七个村落的七片贝壳装饰品,却是迦耶继承名草户畔之名时,由各个村落的女人花了好一段时间凑齐的。这些贝壳漆上鲜艳的丹色,象徵她是神圣的巫女;红色装饰品演奏的美丽音色带有净化之力,蕴含带给名草和平与安宁的心愿。 这正是统率名草、领导众人的女王信物。 「迦耶……」 木与察觉到这项举动的含意,面对这个背负了双肩扛不起的重担的堂妹,她只能寄予无声的心意。名草户畔接收了她的心意,微微一笑。 「结束这一切吧!」 现在才提出此议,不清楚狭野会如何回应。不过,无论是男女老幼或山丘森林,为了保护名草的一切,只剩下这个办法。 名草户畔手中的发簪演奏著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清澈声音。 ◆ 会客时间早已结束,医院大厅关掉了冷气,温热的空气似乎有些混浊。从车站跑来的良彦满身大汗,汗水在t恤底下缓缓滑落。他催促员工出入口处的警卫放他入内后,当他发现垂头坐在大厅椅子上的达也时,一时间竟开不了口呼唤。 「……大野。」 良彦做了个深呼吸,先调匀紊乱的气息,才呼唤他的名字。 宛如从思考的大海中缓缓浮起一般,达也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萩原……」 与良彦面对面的老同学,露出了良彦从未见过的憔悴神情。 「对不起,让你特地跑来……」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别放在心上。」 良彦故作开朗地说道,并隔了个座位在达也身边坐下。 「听到伯父没有生命危险,我松了口气。太好了。」 良彦说道,达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并点了点头。 距今约三个小时前,达也因为工作而前往老家附近的工厂,从邻居口中得知父亲昏倒在社务所入口的消息。良彦来电正好是在事发不久后,他从六神无主的达也口中问出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跳上前往和歌山的电车。 「居然中暑,真会给人找麻烦……邻居说他从一早就开始打扫神社周围,修补摄社……我想他一定是四处奔波,完全没补充水分……」 达也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著。目睹父亲昏倒在社务所、面临或许会失去他的恐惧,正是达也本人。 良彦垂下眼睛,想起自己在两年前经历过的事。原以为明天依然会在身旁的人突然消失的恐惧,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听说年纪大了,比较不会觉得热。」 良彦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资讯。高龄者不但皮肤对于温度的感觉变得迟钝,调节体温的机能也跟著退化;若是独居,饮食中摄取的水分往往变少,容易引发中暑。 「……他好轻。」 达也喃喃 说道,视线依然望著地板。 「救护车来了以后,我抱著爸爸送他离开神社,结果他轻得令我惊讶……」 达也过去从未正视父亲的「衰老」。不断争吵、反抗,认定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父亲,也会随著岁月流逝而变老。皱纹变深的脸庞、斑点增加的手背、变细的脚,在目睹父亲躺在病床上之前,达也都未曾察觉。不,是他不去察觉。 「出车祸前,姊姊曾跟我说过……要我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我给姊姊添了那么多麻烦,却连她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没能达成……我还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达成了……」 如果不是中暑,而是脑梗塞或心脏病发作,或许他就会在未能达成姊姊心愿的情况下和父亲永别了。 追著良彦前来的黄金出现在大厅一隅。祂似乎懂得看气氛,并未靠近两人,而是隔著一段距离坐了下来。 「现在还不迟啊,你好好听伯父说话就行了。」 良彦不明白这家人之间有何龃龉,却痛切感受到眼前的老友正在自我情绪和良心之间摇摆不定。 「……我把一切都归咎到爸爸身上。姊姊替我出钱买棒球用具,加入了和自己父母同样年纪的家长圈,辛辛苦苦地替我做有益身体的营养饭菜。结果姊姊出了车祸,只有我平安无事……我把自己的愧疚全都……推到爸爸头上……」 达也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痛彻心肺地说道: 「出车祸以后,爸爸并没有责怪我。当天是我坚持要回去,姊姊说要开车送我,我大可以拒绝的……可是他完全没责备我半句……」 这件事使得达也变得更加倔强。如果父亲责备他,他的心情不知会舒坦多少?平时总是争吵不休,只有在这种时候摆出父亲的脸孔,这让达也感到焦躁,但是他又拉不下脸将自己的感受说出口,最后便化成为利刃般的言语。 那可是自幼对父亲怀抱的思慕? 要和父亲面对面交谈,代表他必须正视自己的这种感情。 「姊姊开始学习当神职人员以后,渐渐认同爸爸所做的事,这让我很不甘心,所以脾气就变得更拗,什么事都要唱反调,真是太幼稚了……」 达也露出自虐的笑容。 「非要等到发生这种事才察觉……」 小时候被同学取笑,觉得难堪是事实;对于不肯倾听自己说话的父亲感到气愤,这也是事实。不过事隔多年,他已经不再是小孩,要和父亲和解,多得是机会。姊姊早已与父亲尽释前嫌,只有自己仍然坚持拒绝和解。姊姊曾说或许等他长大以后便能明白,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他没有长大。 「呃,其实我也没资格教训别人……」 在鸦雀无声的大厅里,说话声显得格外响亮。良彦慎重地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大野,之前你不是说过吗?就算查明古代的事,『现在』会有什么改变吗……当时听你那么说,我也有同感。就算伯父研究的历史之谜全都真相大白,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呢?的确,什么都不会改变。」 良彦心中一直抱持著疑问: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达也的父亲不惜与儿子疏远,也要优先进行名草户畔的研究?其中究竟蕴含著什么样的感情? 「考古学家不也会挖掘陶器和遗迹吗?他们的发现同样无法改变什么,只是让历史教科书变厚、让书上换成另一种解释而已,未来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是……」 良彦想起了让他观看发簪的天道根命。对于力量衰退、记忆逐渐消失的祂而言,那根发簪是唯一能够确认自己过去的物品。 「古墓是坟墓,陶器是生活用品,饰品是人们身上穿戴的东西。虽然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这些事物却是某人曾经活著的证据,用一句『和现在无关,所以没有意义』来打发,好像不太对。」 达也抬起脸来,泪眼婆娑地望著良彦。 「我想,伯父固然是想查明名草户畔究竟是被杀或投降,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良彦的视线依然朝著前方,继续说道: 「伯父只是想证明名草户畔确实存在过而已。」 听了这句话,达也的视线困惑地摇曳。 「……名草户畔确实存在过……?」 良彦对著如此反问的达也点了点头。他说这些话并不是毫无根据,先前拜访大野家时,他便已有这种感觉。 达也的父亲仍然妥善保管妻子的遗物。 透过发簪,他和天道根命产生共鸣的那一瞬间。 在在都可以看出他拚命寻找并保护前人曾经存在的痕迹。 「他认为只要能够证明名草户畔确实存在,就能证明自己家族的存在。」 良彦对仍然懵懵懂懂的达也说道: 「有名草户畔,才有自己一家人──对于伯父而言,这是一家人血肉相连的证据。」 这是两千多年前,君临古代纪国的女王传承下来的血脉。 并不是只有自己的家族与众不同,在人口大增的现代,系出同源的人想必多不胜数。即使如此,对于将女王奉为神明、保护神社的人而言,关于她存在与否的真伪是不容妥协的问题。将名留正史却逐渐消失于历史背后的女王事迹传承给后世,是从祖先延续至今的家族使命。 「我想你姊姊应该是发现了这件事。虽然非常隐晦,但寻根是伯父爱家人的一种方式。」 良彦看著呆若木鸡的达也。 「或许对伯父而言,名草户畔也是家人之一,所以不认为调查她的事迹是『和现在无关,所以没有意义』。」 达也神色恍惚,连眼睛都忘记眨,一行泪水滑落脸颊。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我说……」 各种情感在胸中打转,难以言喻。 良彦察觉了达也的心境,垂眼看著地板。 「……我想,他应该很拚命吧?」 这只是良彦的推测。 良彦想起洋治所说的话。 「太太过世以后,他拚命去爱剩下的家人……」 达也咬紧嘴唇,忍住呜咽。 或许这是身为父亲的他在妻子过世之后,为了弥补家庭的残缺所做的奋斗。良彦的脑海中浮现一名不会煮饭、连洗衣机都不会用的年轻爸爸身影。为了扛起父母双方的职责,给儿女两人份的爱,在不尽人意的日子里,想必他也曾感到疲倦,夜里亦曾不安地怀疑自己能否独力支撑下去。然而,他依然选择三个人一起生活。正因为如此,他才想证明自古以来延续至今的家族血脉,才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地渴求这层紧密相连的关系。 深爱的妻子和延续后代生命的名草户畔,都是他的家人。 究竟是没人给他建议,或是他对旁人的建议充耳不闻,答案不得而知;不过,不擅长表达情感和误会导致的龟裂,在双方之间制造出深深的鸿沟。 「……现在还来得及吗……?」 达也趴在膝盖上问道。 「还来得及,及时上垒。」 良彦拍了拍老友比起从前球员时代来得单薄的肩膀。 听到这句话,达也忍不住笑了。 「只是及时?」 「你不是很擅长滑垒吗?」 他们互相打趣,相视而笑。 不一会儿,护理师的声音响彻大厅。 「大野先生!」 达也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在流窜于温热空气底下的紧张感之中,护士露出笑容,好让达也安心。 「你爸爸醒了。」 二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夜幕之中,良彦和达也一同离 开医院,来到达也家的神社。不知何故,黑夜里的社殿看起来比白天更加巨大,带有一股胁迫感。然而,周围田园里的青蛙不约而同地齐声鸣叫,声音不绝于耳,因此完全没有阴森恐怖的感觉。 「你也真爱自找麻烦,明明不用陪我来的啊。」 达也一面把在储物间里找到的棉纱手套递给良彦,一面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白天虽然炎热,但是夜里的神社境内有来自后山的冷空气。犹如天顶裂缝的弦月正要沉落西方的尽头。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为了充饥,良彦拿出放在包包里的穗乃香手做蛋糕,咬了一口。虽然从屁股生出来的小麦依然让他耿耿于怀,但只要想起这是穗乃香亲手做的蛋糕,便能中和恶心感。 「我可不知道会跑出什么东西来喔。」 达也喝了口超商买来的水,警告似地望著良彦。 「我知道、我知道。」 良彦苦笑著点头。 「那就开始吧!」 良彦用戴著棉纱手套的双手击掌,替自己打气,并仰望目的地。 「我听见一道声音……」 一小时前,达也的父亲醒来后,向前来探视的儿子提出一项请求。 「是种很美丽、很清澈的声音,彷佛铃铛声,又彷佛风铃……」 在良彦等人被带往的病房里,达也的父亲脸色略微好转,断断续续地说道。 「声音?」 达也蹲在枕边反问。良彦也竖起耳朵,但是完全没听见这类声音。 达也的父亲仍是意识朦胧,他转动著视线,似乎在回忆那幅景象。 「我作了一个梦……我循著声音往前走,发现本殿前有一名不认识的女性……长得像奈美惠,也有点像奈奈实,是一名很不可思议的女性……」 达也默默无语地倾听父亲的话语。 「我问她是谁,她露出有点悲伤的眼神,指向授予所,接著便像风一般消失……然后我又听见那道声音……那是从授予所的房间里传出来,很悲伤但是又很动人的声音……」 「那应该是……」 良彦灵光一闪,喃喃说道: 「发簪上的装饰品发出的声音吧……?」 达也困惑地看著良彦。 达也的父亲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凝视著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嗯,的确和那个声音很像……那根宛若名草之冠的发簪……」 喃喃诉说的达也父亲眼中流下一滴泪水。滑落太阳穴的泪滴掠过耳朵,被白色枕头无声地吸收。 「达也……我有事要拜托你……」 听父亲这么说,默默凝视著眼泪去向的达也抬起头来。 「那名女性指示的授予所里,或许有什么和名草之冠有关的秘密……我没有发现的秘密……」 或许达也会气他在这种时候还在提名草户畔。 或许会认为那只是一场梦。 良彦一面如此担忧,一面凝视著交谈的父子。 「你能不能替我……去找找看……」 达也的父亲恳求似地伸出皱纹如年轮般深刻的手。 随著「拜托你」这句不成声的话语── 「……好。」 达也僵硬地握住父亲的手,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要说自找麻烦,我们是彼此彼此吧?」 良彦一面走上通往授予所的石阶,一面望著走在前方的达也。这里没有电灯,在走进房间之前,只能依赖手上的手电筒灯光。 「我还以为你会认为那只是一场梦,不当一回事,没想到你挺积极的嘛!居然不等到明天,现在就要开始找。」 听达也这么说,良彦可不能拍拍屁股回家。一方面是因为他也想帮忙,另一方面是因为达也的父亲梦见的女性及发簪的音色似乎与差事有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 达也背对著良彦,有些不快地回答。不过,现在良彦知道这是他掩藏腼腆之情的方法。 「再说,姊姊要我好好听他说一次话,这次帮帮他的忙也好……」 达也越说越小声,良彦姑且不吐嘈,而是静静聆听。 拉开木造的拉门就可进入授予所。门上并没有门锁,只用锁头扣著螺丝钉固定的铁环。达也驾轻就熟地打开锁头,摸索著手边的墙壁打开灯。 「……啊,这里不先整理一下根本不能找东西……」 见到日光灯照耀之下的惨状,良彦不禁如此低喃。来到这里之前,他忘得一乾二净──这个房间被书本和资料淹没,连脚都没地方踩。如果有明确的线索,知道该找哪里、要找什么,或许还有个著手处。 「虽然很费时,但也只能边收拾边找了。」 达也脱下鞋子,把脚插进成堆资料的缝隙间,制造出道路。 「……开工吧!」 良彦顿了一顿,提起干劲,也脱掉了鞋子。 达也的父亲从年轻时代就开始收集的资料种类繁多,举凡古代纪国、纪氏相关的资料,到古代的地形图、博物馆研究纪要及探究日本人起源的资料,一应俱全。其中似乎也有祖父和曾祖父传下来的资料,有些书的封面甚至破烂到良彦不敢触碰的地步。 「越看越觉得伯父真的很有热忱……」 良彦翻阅手边的资料,如此感叹。汇整这些资料所得的结果,应该就是现在洋治保管的手稿吧。光是整理这些庞大的资料就够辛苦了,居然还用手写,其热忱显然无庸置疑。达也的父亲说是为了填补明治初期失传的资料,但都已经收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够吗? 「良彦,别光顾著看,快动手啊!再这样拖拖拉拉的,天都亮了。」 黄金拍了拍忍不住看起资料的良彦的脚。靠祂的肉趾无法帮忙,所以祂打从一开始似乎就决定袖手旁观,但是嘴巴依然不饶人。话说回来,依祂的性格,就算没有肉趾的问题,八成也不会帮忙。 「是、是,我这就动手,行了吧?」 良彦小声回嘴。为了确保动线,他尽可能将地板上的杂乱资料和日用品移到边缘;过程中,有好几次都不小心踩到掉落的原子笔或回纹针,痛得直跳脚。 「大野,你知道伯父要你找什么吗?」 良彦回头询问将堆积如山的书本推到角落的达也。 「要从这里面找到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提示实在太少了。」 达也抬起头来,微微叹了口气,并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我并不是完全相信爸爸的梦,不过,如果梦中的女性指的是爸爸在找的东西,我倒是联想到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 良彦询问,达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爸一直在寻找这间神社代代相传的某本记载祖先事迹的书,听说是在明治维新时期因为时局混乱而失传的。」 「……就是明治初期失传的资料?」 良彦回头望著堆放大量资料的房间。达也的父亲正是为了填补这个缺口而持续进行研究。 「那本书说不定在这里面吗?可是,如果在这里,伯父不可能没发现吧?」 在这里收集资料并汇整誊写的正是达也的父亲本人,哪个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应该是最清楚的。 良彦一脸厌倦地环顾四周,黄金拍了拍他的膝盖,吸引他的注意力。 「你们要确认的不只有眼见的范围。梦中女子指著『授予所的方向』,对吧?不只有这个房间而已。」 听到这句危险的话语,良彦露出不快的表情。 「祢的意思是除了这个房间以外,还有其他该搜索的地方?可是,要搜哪里……」 「……啊!」 就在良彦小声反驳黄金时,达也有了发现,发出惊叫声。良彦循著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房间最深处有个贴著泛黄门纸的壁橱,上方还有个顶柜。 「……对喔!」 良彦和达也联想到了同一件事。 「现在这里看得见的,全是昨天之前伯父看见的东西;什么地方有什么物品,伯父应该是最清楚的。如果是伯父一直在找的书,他一定会头一个发现……这么说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是在平时看不见的地方。」 达也从隔壁的储物间搬来梯子,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而且连寻找已久的人都没发现,可见是被藏起来了。」 两人的视线一同投向许久没开过的顶柜。推开顶柜的天花板,就能通往阁楼,那是藏东西的惯用地点。 「萩原,帮帮我。」 达也立刻站到梯子上,打开顶柜。里头也不例外,一样塞满了古书、用细绳捆起的成叠纸张、封面已经变色的杂志和公关杂志,光是要把这些东西搬出来,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哎,伯父爱存放东西是无所谓,你也劝他整理一下嘛!」 良彦一面接过达也从顶柜取出的杂物并放到地板上,一面向他抱怨。散落一地的资料杂乱无章,放在书柜里的书籍和档案夹也是种类不一,显然是随手乱塞的。 「现在才劝也没用,这对他而言已经算是整理过了。」 达也啼笑皆非地说道,把搬出的物品依序递给良彦,最后拿起放在最深处的银色四角罐。 「……这个东西特别轻。」 良彦和一脸诧异的达也面面相觑,端详著接过来的罐子。这应该是米果或仙贝之类的容器,和刚才取出的书籍及资料显然有所不同。 「……我可以打开吗?」 无法战胜好奇心的良彦问道,爬下梯子的达也立刻同意。 「八成又是破铜烂铁。」 说归说,达也同样兴味盎然地窥探良彦手上的罐子。 棉纱手套太滑打不开罐子,因此良彦脱下手套之后才重新握住盖子。他扭动几次略微扭曲的盖子,好不容易才将罐子打开;见到里头的物品,两人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罐子里塞满大量的报章杂志剪报,从容易遗漏的小报导,到刊登照片的大报导,全都被整整齐齐地剪下来。 「这是……」 良彦拿起其中一张,上头印的是当年在甲子园打出长打的达也。继续翻阅剪报,甚至可追溯到少棒联盟时期的小报导。这些剪报报导的全是达也在球场上活跃的表现。 「……这些都是伯父收集的吧。」 良彦把罐子塞给茫然呆立的达也。原本轻盈的罐子彷佛突然变重了。 罐子里充满的正是对儿子的爱。 「啊……」 达也小声说道,发现埋在剪报中的白色物体,轻轻拿了起来。 「……那是风铃吗?」 从罐中现身的是用小贝壳串连而成的风铃,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做的工艺作品,但是线头的打结方式等关键处看得出有大人帮忙。 「这是送去洋治大哥家的神社参加风铃祭,但是最后没有进献就拿回来的风铃……」 达也怀念地看著睽违十几年的风铃。 「是我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全家一起去水族馆参加活动时制作的。」 良彦想起洋治曾提过这件事,说达也当时舍不得交出风铃,为此哭闹不休。不过,那时候达也坚称他不记得有这件事。 「原来收在这种地方……我还以为已经丢掉了。」 达也一摇手,贝壳便互相撞击,演奏出朴素的音乐。虽然音色远远不及那根发簪,但是良彦听来依然觉得悦耳。 「要我们找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良彦仰望清空的顶柜。这些东西对于达也的家人而言的确很重要,但要说是不是需要特地托梦告知在何处的东西,那可就令人存疑。 「阁楼里也检查一下吧。这座建筑物虽然进行过好几次小修补,但我记得是在江户后期落成的;如果东西是在那时候藏了起来,我爸爸、外公和外曾祖父没发现也是很正常。」 良彦循著达也的视线仰望顶柜上的阁楼。如能找到那份资料,或许就能揭晓隐藏的真相。 正当良彦两人准备拆除顶柜的天花板时,境内突然传来脚步声,接著响起一道急切且耳熟的声音。 「达也在家吗!」 匆忙跑上石阶、冲进授予所来的是身穿t恤、脚踩凉鞋的洋治。他一发现达也,便大大地松一口气。 「你是不是把手机关了!听说伯父昏倒,我想联络你却完全联络不上,去你的套房找你,你也不在……」 听洋治这么说,达也总算想起这件事,从自己的裤子后口袋拿出手机。前往医院时他关机了,之后一直忘记开机。 「医院的会客时间也过了,你知道我四处找你找了多久──」 说到这里,洋治才发现达也和良彦两人都戴著棉纱手套,正要打开顶柜。依然气喘吁吁的洋治停下动作,思考了片刻。 「……你们在干嘛?」 「洋治大哥,你来得正好!」 良彦不容分说地递了双新的棉纱手套给洋治。现在人手越多越好。 「我们要打开阁楼,你快来帮忙。」 「阁楼?」 良彦对一头雾水的洋治简略地说明来龙去脉,硬把他拖下水,继续工作。 ◆ 「这么晚了,祢要去哪里?」 穗乃香家的屋顶上,美丽的妻子手拿啤酒,询问穿著连帽上衣委身于夏季晚风中的丈夫。 「咦?我还以为祢睡了。」 良彦慌慌张张地赶往和歌山以后,两尊神带著穗乃香去享用川床料理,接著又回到穗乃香的房间继续饮酒作乐。穗乃香喝多了乌龙茶和柳橙汁,累得睡著了;见妻子也烂醉如泥,大国主神便悄悄溜出来。 「我是睡了,但是听见祢离开房间的声音又醒来。」 须势理毗卖露出美丽的笑容,在不安稳的屋檐上踩著轻快的脚步走向大国主神。大国主神伸手抱住妻子,微微一笑。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很安静,没吵醒祢。」 「不光是这样。在川床用餐的时候,我就发现祢一直坐立不安。」 身材修长的两神并排,立刻为整个空间增添许多色彩。祂们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使得夏日夜空的星星都相形失色。 须势理毗卖环住丈夫的脖子,望著祂的眼睛问道: 「祢要去找良彦?」 听见妻子明知故问的口吻,大国主神面露苦笑。 「祢还是老样子,直觉很敏锐。」 「这比抓祢偷腥简单多了。」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吧。」 大国主神忍不住从须势理毗卖身上移开视线。虽说这阵子祂已经收敛许多,但祂可不知道妻子手上握有什么炸弹。 「我一听说良彦这次办理的是和歌山的差事,又想起祢最近在烦恼的事,就知道祢在打什么算盘。」 须势理毗卖得意洋洋地笑著,松开了手臂。 「不过,祢要是帮太多忙,会挨黄金老爷骂喔!祢这次已经太过厚待他们了。」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情况而已。」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如此笑道。 古代,在出云地方奉祀大国主神的出云一族,由于人口逐渐增加便移居到九 州北部、奈良及和歌山等地。出云一族和当地的原住民交流融合,繁荣昌盛,现在纪川下游一带也还留有许多奉祀大国主神的神社,名草地方的百姓与出云一族更是关系匪浅。因为这个缘故,这次大国主神夹带了点私情。 「我没有问良彦差事的详细内容,因为那是他的工作。我只要扮演好我的角色即可。」 说著,大国主神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这次的事让我深刻体认到女性的力量。」 「哎呀,祢现在才知道?奇怪,我还以为祢早已切身体会了呢,是我踹得太轻吗?」 须势理喃喃说道,大国主神连忙订正,说祂不是那个意思。起初事态的发展扑朔迷离,现在似乎即将有著落,祂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早点回家。 「那我走了。」 大国主神踏上夏季的夜空。 「早点回来喔──幽冥主宰大神。」 须势理毗卖面带微笑,挥手目送融化在夜色之中消失的丈夫。 ◆ 黎明将至,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一只鸟强而有力地振翅飞过。环顾万里无云的上空,看来今天又是个炎热的日子。不过,清晨的空气蕴含著湿气,冰冰凉凉的,还掺杂著青草和泥土的气味。远处传来机车的引擎声,或许是送报生在送报吧。 登上神社后山的良彦眺望著仍然置身于朝雾中的田园和房屋。太阳照耀前的村落静静地沉睡著。过去这座山上有著监视这一带的城池,同时是大野家祖先名草户畔的头颅埋葬之处。然而,现在已经找不到显示坟墓所在处的墓碑,只留下崩塌的壁垒和石墙的残骸。 数小时前,三人拆掉顶柜的天花板,轮流爬上阁楼,一面与黑暗、蜘蛛网、大量尘埃和动物的粪便苦战,一面用手电筒仔仔细细地检查各个角落。后来他们终于在东侧一角发现某个有两层木板的地方,并在木板缝隙间找到一册用油纸和布条层层包裹的书籍和木盒。 「这该不会就是伯父在找的东西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里头是一本年代久远的线装书,褪色的封面上隐约可辨识用古老的毛笔字体写下的书名「名草文书」。洋治本想直接用手触摸,又及时悬崖勒马,要达也拿副新的棉纱手套过来。 「上头写什么?」 洋治小心翼翼地翻页,以免弄破页面,一旁的良彦焦急地询问。书中全是汉文,连良彦也看得出应该是在相当古老的年代写成的。纸张的边缘已经变色,处处有蛀虫啃蚀过的痕迹。 「我的汉文没那么好,多等我一下。」 洋治慎重地循著文字阅读,不久后,书中出现一幅眼熟的插画,良彦忍不住高声叫道: 「啊,这是……」 那是名草户畔卑躬屈膝地对神武献出发簪的画像。不知道前因后果为何,似乎只有这幅画遭人摹绘并流传至今。 「……嗯。伯父读了这个以后,应该会哭吧。」 阅读画像说明文字的洋治,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 「这里写得很清楚……名草户畔为了保护名草子民,将酋长的信物连同名草代代相传的宝物一并献出,主动投降……」 良彦忍不住发抖,倒抽一口气。如此斩钉截铁地述说名草户畔投降的纪录,其他地方应该找不到吧。 「……原来爸爸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达也小声地喃喃说道。过去他一直认定父亲那些话都是胡言妄语,因此充耳不闻,现在的心境可想而知。 「哦,原来如此,所以才要这么严密地藏起来。」 洋治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来。 「这本书是在明治初期失传的吧?大政奉还、王政复古的大号令颁布下,当然不能留下这种泼正史冷水的书籍,搞不好还会被没收。」 之后约两百年,记录自己祖先名草户畔死前真相的这本书,一直沉睡在阁楼的一角,直到后世子孙再度缅怀祖先,并为了解开谜团而付诸行动为止。 「洋治大哥,这个盒子呢?」 达也指著和书一起发现的木盒。那是个寻常无奇的木盒,要放挂轴嫌太小,要放陶器又过于细长。洋治确认木盒没有封上封条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并掀开油纸中的紫色布料。 出现的是呈弧形的红色物体。 「……这是……」 良彦倒抽一口气。 用紫布裹住的物品,是和天道根命的发簪装饰品同样大小的五片圆形饰品,上方有可穿线的小洞,其中一片缺了个角,呈现扭曲的形状。这些装饰品虽然在经年累月之后剥落变薄,但仍可明显地看出上过红色涂料。 「只剩下装饰品……」 洋治打开盒里的和纸,纸上画著水墨画里所见的发簪。发簪上的装饰品涂成红色,和木盒中留下的物品极为相似。这应该是某人为了避免后人忘记发簪完整的模样而画下来的吧。 那正是统治名草的女王之冠。 「当然啊……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东西,还有装饰品留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最后一句话,洋治是以呢喃般的声音说出口。 「……可是,名草之冠不是已经献给神武了吗?怎么在这里?」 良彦茫然地问道。他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理解。名草之冠出现在这里,那么,那根白色发簪又是什么来头? 「洋治大哥,这个背面有写字。」 在浑身僵硬的良彦身旁,达也发现盒盖背面的文字,并将木盒递给洋治。洋治慎重地阅读这段和书上一样以汉文写成的文字,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喂……这是……」 真相颠覆了某尊神的认知。 ◆ 「神武并未接受名草户畔献出的名草之冠,反而命令她统治以名草为首的纪国。然而,名草户畔在投降前的战争中负伤,不久就过世了……」 良彦仰望著终于变亮的东方天空,说出洋治自书中汇整出的内容。 由于彻夜搜索,洋治和达也累得在社务所里倒头大睡;良彦则在一旁吃完穗乃香送他的最后一片磅蛋糕,便悄悄地离开。到头来,肚子饿了根本顾不得小麦的来源,只要能填饱肚皮就够了。 「名草户畔死后,她的遗体被分成头颅、肚子及脚三截,分别埋葬在三个地方……其中头颅就葬在这里。」 良彦慎重地打开他带来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盒中的某片装饰品。 「因为头颅葬在这里,所以发簪的一部分也留在这里吗?」 良彦询问坐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黄金。 「谁晓得?或许是她留给子孙,当作自己曾经活著的证明。知道真相的只有本人。」 黄金默默看著现代的凡人抽丝剥茧,揭开两千多年前发生的事。对于良彦等人找出真相一事,祂似乎有点开心,可是错觉? 「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既然她没有被杀,为什么遗体被分成三截?」 关于这部分,书上没有更详尽的记载。那个时代时兴的应该是土葬,为何要刻意将遗体分成三截?要说是神武下的令,但既然已经命令她统治纪国,又怎么会在她死后翻脸不认人,做出如此残酷无情的事?或许达也的父亲所说的圣骸才是正确答案吧? 「可是,她的子民会分割保护家乡的女王吗……?」 良彦的视线垂落至手中的红色装饰品。莫非对于古人而言,这么做很正常吗? 「有很多事是活在现代的凡人难以理解的。」 黄金走过来,用黄绿色的眼睛仰望良彦。 「这和差事没有直接关联,我就给你一点线索吧。」 面对这个难得的提议,良彦困惑地看著黄金。 「或许希望分割遗体的,正是名草户畔本人。」 「名草户畔本人……?」 良彦皱起眉头。会有人希望自己死后被分尸吗? 黄金带著冷静的眼神点了点头。 「没错。像你这种活在丰饶时代的凡人应该很难想像吧。」 大国主神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语,良彦不禁歪头纳闷。 「祢是指饥饿之类的问题?」 这和名草户畔有什么关系? 升起的朝阳从东边的山缘缓缓地渲染大地。黄金摇动著和阳光同色的尾巴,眯起眼睛。 「你明明那么计较小麦的来源,但是肚子一饿,就把那些蛋糕全吃光了。真的饿得厉害的时候,你还能说同样的话吗?」 良彦宛若突然被冰冷的剑尖抵住一般,不禁倒抽一口气。 以后你看到穗乃香的蛋糕,就要想起人们从前曾有过极度恐惧饥饿的时代──大国主神的话语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孝太郎也说过,在古代,战争是最终手段,确保粮食、延续生命比较重要。 在古代,饥饿的危机远比自己所想得更为切身。 「像大气都比卖神那样,从分割的遗体生出食物,是最原始也最基本的生物活动。自古以来,不光是日本,全世界都有这类传说流传下来。换句话说,即是以其身为苗床,孕育人们生存的粮食。」 黄金望著自己身后草木丛生的广场。名草户畔的头颅就在这里的某处。 「名草户畔知道这种传说,也不足为奇。」 随著女王最后的心愿一起埋葬于黄土之中。 三 「差使兄,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在社务所的阁楼里发现名草之冠的数小时后,良彦完全没阖眼,待头班车发车,便搭车来到天道根命的神社。良彦和祂打完招呼之后,一如平时地回到车站月台上等候,只见祂连头巾也没戴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我觉得快点告诉祢比较好。」 小睡过后的达也曾劝良彦先睡一觉,但是发掘到的真相让良彦精神亢奋,根本睡不著。 清晨的地方电车月台上不见候车的人影,醒来的蝉儿开始鸣叫,冰凉的空气也逐渐变热。在铁轨彼端的民宅里绽放的牵牛花,摊开了湿润的紫色花瓣。 「我知道那根白色发簪是谁的了。」 闻言,天道根命瞪大眼睛。然而,祂眼里映出的不只有欣喜,还有许多复杂的感情。 「是吗……终于……」 天道根命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胸口。 「我终于能够知道这股恐惧的真正理由……」 良彦领著天道根命走向长椅,下意识地咬著牙根。如今真相水落石出,良彦才知道祂想忆起往事却又害怕的心情,全都是出自祂强烈的责任感。这股情感纯粹得令人窒息。 「嗯,我全都知道了。」 良彦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道: 「天道根命,虽然祢说自己忘记了,事实上却没有忘记。遗忘往事的罪恶感让祢产生这种反应,因为对祢而言,这件事绝对不能忘。」 良彦眨了眨眼,泪水沿著眼球内侧流去。过去他也办过好几件差事,遇过各种场面,这是他头一次产生这种感受。 「什么意思……?」 天道根命一脸讶异地问道,良彦拿出向达也借来的木盒,并取出刚苏醒的红色饰品。 「这是……」 那是醒目的丹红色。 天道根命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名草之冠的一部分……?」 见到祂的反应,良彦痛切地感受到,祂果然失去了当年的记忆。 祂明明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颜色。 「对,虽然在漫长的岁月中破损了,但这本来是名草之冠的一部分,确确实实是名草户畔的东西……」 良彦克制著声音的颤抖,说出真相。 「也是祢姊姊的东西。」 两千六百多年前,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姊弟。 藏在历史的皱褶之中,化为零碎的传说流传下来的真相。 天道根命愕然地睁大眼睛,无法反问,只能呆立原地。 「大野家的神社流传下来的古老文献里记载,神武并未收下名草之冠,而是命令名草户畔统治纪国,但是她在战争中负伤,不久就过世了,继任的是她弟弟天道根命,也就是祢。」 安放名草之冠的木盒盒盖背面记载著,上头有这种红色饰品的发簪是属于名草户畔的,和弟弟有著白色饰品的发簪正好成对。 在名草户畔死后,为了制造天津神统治纪国的表象,在神武阵营的命令之下,祂仿效「天津」二字,改名为「天道根」。 「祢还是想不起来吗?」 黄金仰望著摀住胸口、用摇晃的双脚勉强站立的天道根命。 「这些全都是祢的过去,半分不假。」 「我的过去……」 天道根命的呼吸紊乱,脚使不上力,终于跪了下来。 黄金又乘胜追击似地继续说道: 「没错,这是祢在世为人时的轨迹。」 瞬间,良彦手上的红色饰品散发出光芒,转眼间淹没了周围。 「……弥多……阿弥多彦,你听见了吗?」 良彦再度睁开眼睛时,周围的景色变得截然不同。他们本来在无人车站的月台,现在却是位于某座小山上,碧海拓展于眼下。天空和大海一样蔚蓝,带著潮水味的舒爽凉风吹拂而过。 「你的责任感太强,有可能自取灭亡,所以我原本有些犹豫,不过,身边有这么多人支持你,你应该不至于误入歧途才是。」 眼前的女子如此告诫被称为「阿弥多彦」的男子,她头上的红色发簪随风发出优美的音色。不知她是不是抱病在身,脸色十分苍白,左手拄著拐杖站立。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决定托付给你。这个国家只能交给你。该成为下一任名草户畔的女性年纪还太小……」 名草户畔是担任名草酋长的女人代代相传的名字,然而遗憾的是,继她之后可以担负这个重责大任的女子尚未长大成人。再说,现在支配权落到狭野的手上,酋长制度能否继续维持还是个未知数。 「您在说什么!这样彷佛迦耶姊……不,王姊就要……」 阿弥多彦说道,他头上插著和名草户畔的头饰极为相似的白色发簪。他没能把话说完,见到姊姊凝视自己的聪慧双眼,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那是统治名草的高贵美丽女王之眼。 「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要来这里,木与曾大为反对,最后还是坐轿子才来得了。我的手脚几乎没有感觉,能够站在这里已经很不可思议……我八成已不久于人世。」 「怎么会……」 听闻姊姊的告白,阿弥多彦呻吟似地喃喃说道,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追根究柢,王姊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主张和狭野打仗的也是我……」 阿弥多彦摇晃著头上的白色饰品,挤出声音说道。 「这样的我岂有资格统治这个国家……」 「正因为如此!」 姊姊激动地驳斥弟弟。 「正因为如此,你才该领导大家。活在这块土地上所有人的历史,该由你来守护!」 姊姊怒吼似地说道,彷佛是为了鼓舞他。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就连这股后悔一并挑在肩上吧!」 这番话有多么残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这块土地的统治权若是落到名草一族以外的人手上,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或许百姓会遭到放逐,丰饶的土地会被夺走。即使只是权宜之计,即使只是虚有其表的冠冕,统领这块土地的仍必须是名草人。 「王姊……」 阿弥多彦嚎啕大哭。过去向来是姊姊当女王、弟弟辅佐政务,两人同心协力治理名草。 相依为命的姊弟俩一路互相扶持,直到现在。 失去大彦这个朋友、向狭野投降,局势有了极大变化,却得在失去另一半的状态下挑起这等重担,对于现在的阿弥多彦而言,是种太过痛苦且残酷的宣告。 「……阿弥多彦,虽然我即将离开人世,但是你并不孤单。」 名草户畔伸出手,抬起弟弟的脸说道: 「别忘记。」 撼动人心的强力声音。 毅然绽放的女王微笑。 「别忘记,我的身体会化为苗床,祈求家乡丰饶;我的灵魂则会化为清风,永永远远保佑你们。」 海风带来些微的潮水味。 「记住,如果有一阵清爽的风吹来,就是我在身边。」 乘著永不止息的风,保佑家乡和子民。 「迦耶姊姊……迦耶姊姊!」 阿弥多彦呜咽著喊出这个儿时使用的名字。他一直不习惯称呼姊姊为王姊或名草户畔,直到最近才改口。他的模样和孩提时代的他重叠了,名草户畔露出为难的笑容。 「阿弥多,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唯有这一瞬间,她露出姊姊温柔的一面。 两人一同赛跑,跑过小米结实累累的田边。 恶作剧被发现,姊弟俩一起逃跑。 在夕阳的照耀下,他们手牵著手踏上归途。 这一切的一切都包含在内。 「我很庆幸有你这个弟弟──」 一阵风吹过,掳走名草户畔最后流下的一滴泪珠。 身体浮起的感觉令良彦忍不住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的是两根发簪的饰品随风作响的声音,音色既高昂又清澈。 「……我想起来了……」 良彦再度睁开眼睛时,景色已经恢复为熟悉的无人车站月台。双手抵著地面的天道根命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说道: 「没错,我、我是阿弥多彦……是统治名草的女王名草户畔的亲生弟弟……」 面对这句悲痛的告白,良彦无言以对。 祂会如此珍惜自己的发簪,应该是因为这根发簪能够让祂感觉到自己和姊姊是心手相连的。姊姊死后,祂成为名副其实的纪国统治者,却没把名草之冠留在手边,或许是因为祂自认为不够格,同时是祂对姊姊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君临名草的女王只有她一人。 「我在死后被奉祀为神,一直感到很惶恐。虽说是受王姊之托,但我心里总是觉得坐拥这种地位的应该是王姊……」 天道根命跌坐在地,哭著说道,看来宛若在忏悔。 「后来,我的力量慢慢衰退,丧失记忆,连自己的事都想不起来……不知不觉间,我居然以为自己是从高天原下凡担任饶速日命护卫的天津神,受人奉祀是理所当然……」 忘却的沙堆掩埋的记忆之中,只有一件事宛若坚硬的结晶一般梗在心头,就是神明必须保持神明的风范,以及指引凡人的绝对使命感。 身为神明…… 身为神明…… 自己必须坐镇于此、存在于此。 为了纪国,为了凡人。 祂一直不明白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为何这股意志在祂连自己的容貌都遗忘之际,依旧仍如此强烈? 因为这是和姊姊的约定。 天道根命趴在劣化的混凝土地上,额头触地,扯开嗓子哭号。 ──活在这块土地上所有人的历史,由你来守护。 这是祂和姊姊最后的约定。 良彦拭去滑落脸颊的泪水。天道根命对发簪的恐惧,其实就是出于姊姊因自己而身亡的丧失感,祂害怕再次体验当时的后悔和寂寞。力量衰退、失去自信的祂若不窜改自己的记忆,绝对无法承受这个事实──无论是姊姊因自己而死之事,或是坐镇于此地的不该是自己而该是姊姊的想法。 良彦不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 揣测祂有多么痛苦,也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天道根命。」 良彦弯下膝盖,手搭在天道根命的肩膀上。 「祢很了不起,明明那么害怕,却还这么努力去回想。」 纵使力量衰退、丧失记忆,仍然在灵魂中心吶喊的感情。 天道根命缓缓地抬起头来,与良彦四目相交。那一天,名草户畔是否也同样看著这张哭泣的脸? 「祢在世的时候,善尽了祢的职责,所以死后才被誉为纪伊国造之祖,受人们奉为神明。祢绝对不是祢姊姊的替代品,这是祢自己成就的人生。」 「差使兄……」 听了这句话,天道根命的眼眶再度湿润。良彦轻轻把红色饰品放到祂手上,让祂握住。 跨越两千年的时光,再度相会的姊弟。 良彦带著确信开口:「祢守住了和姊姊的约定。」 瞬间,一阵风吹过无人的月台。 透明的衣裳摇晃树木的枝叶,撩拨青草,奔向天际。它的一角轻抚天道根命的身体,欢欣鼓舞地舞动著──带著令人怀念的潮水味。 ◆ 「这么说来,良彦解决差事了?」 在从前名草百姓视为圣山敬拜的名草山顶附近,大国主神回头询问金色的狐神。 日头高挂的天空一片晴朗,盛夏的太阳带著不容直视的光芒支配著空中。黄金俯视眼下的街景,微微地叹一口气。 「原本局面扑朔迷离,现在天道根命已恢复记忆,发簪之谜亦解开了,名草户畔在天之灵应该会感到安慰吧?」 虽然现在有轨道通过,周围民宅林立,但是在古代,名草山的前方便是大海,名草户畔应该就是在这里将纪国托付给弟弟。 「与其说是安慰……嗯,不如说是欣喜若狂比较贴切。天道根命的力量越来越衰弱,她对此很不安,也很担心自己的子孙大野家。」 大国主神仰望著湛蓝的天空。见状,黄金皱起鼻头。 「祢在烦恼的果然是名草户畔的事?」 黄金询问,大国主神笑著回答: 「正确答案。迎接她入幽冥,是我眼下的课题。」 大国主神盘起手臂,继续说道: 「说实在的,几乎没有神社是以名草户畔的名字来奉祀名草户畔;如果把她当成神明奉祀,就会被质疑为何败给神武的逆贼也能当神,因此打从当年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奉祀她,而她自己也不想当神。可是,她的传说却被神格化,在子孙之间流传,处境变得很尴尬。」 大国主神拿下帽兜,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她是一般凡人,早该前往幽冥,可是她为了信守约定,坚持留在人世。这么一来,即使有子孙传承她的传说,毕竟没听过她的人居多,无人奉祀、无人供养,她的力量越来越衰弱,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现在知道名草户畔是谁并缅怀她的,只有以达也的父亲为首的极少数人,这回跟著良彦四处奔波的黄金也很清楚这件事。被遗忘的故人,终将沉入人们的下意识中,融化消失。 「出云族受到名草不少照顾,所以我也不好用强硬的手段处理她的事,为此一直在烦恼。像她这样强烈的灵魂,就这么任其消散未免太可惜;但要劝她去幽冥,这 百年来,天道根命又逐渐丧失记忆……」 如此诉说并叹了口气的大国主神有另一个名字,就是掌管死者国度的幽冥主宰大神,这也是祂将出云交给天津神之际接下的职务。 「她说她担心弟弟,没心情讨论这件事,还说连子孙也正逢多事之秋,她实在不放心。」 「连祢亲自出马也不答应,真是一位倔强的女王啊。」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她坚守著死后在天上保佑众人的约定。 「所以我得快点消除她的忧虑。正好良彦说他要去办理天道根命的差事,这一定是大神送我的礼物!」 大国主神用夸张的语气说道,黄金啼笑皆非地望著祂。因此宣之言书上出现天道根命的名字时,祂才会如此惊讶? 「所以祢才一再说明大气都比卖神之事,还故意提起自己的禅让经验……」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啊。如果只解开发簪之谜,天道根命就无法体会名草户畔的真正用意。从遗体生出食物这一点,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良彦明白。」 大国主神露出讨人喜爱的笑容。 「不过我做的只有这些而已,毕竟干涉差事基本上是禁止的。要说提示,名草户畔的提示方式才是几乎犯规呢!」 听了这句话,黄金瞪大眼睛。 「什么!连名草户畔本人都有出手吗?」 黄金瞠目结舌。没想到连谜团本人都参与其中。 大国主神得意洋洋地盘起手臂。 「她是担心弟弟和子孙才这么做。大野家的父亲不是梦见一名女性吗?那就是名草户畔。名草户畔已经无力现形,只能趁那位父亲身体虚弱、自我意识薄弱的时候,用那种方式传达她的意思。」 黄金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动了动耳朵。这次的差事交杂了神明、人类及死者的意念,难免让祂有种被耍得团团转的感觉。或许祂该稍微褒奖一下解决差事的良彦。 「莫非车祸时救了大野家女儿性命的也是女王?」 能够直接干涉活人命运的不是神明,而是祖灵。这是连神明都无法忽视的天理。虽然达也的姊姊现在病情沉重,但是能够保住一条命,很可能是事发当时有外力及时保护之故。 「不,不是她。」 大国主神断然否定,眯起眼来望著横渡山顶的风。 「救她一命的是她的亲生母亲。」 听了这句话,黄金忍不住回头看著大国主神。 祂记得奈奈实的母亲在达也年幼时就过世了。 「看来她即使脱离了皮囊,依然担心自己的孩子。」 这是关系亲近的祖灵才能享有的特权。 「全都是女人……不,是『母亲』的力量啊。」 黄金望著拓展于眼下的风景。 生儿育女的坚强,和保护儿女的勇敢。 死后把自己当成苗床,无私奉献的爱。 「想必女王会永久化为这块土地的风吧。」 终有一天,她将融化在风里,消失无踪。 或许这正是她的心愿。 「是啊。经过这次的事,天道根命想起了名草户畔,她的力量也恢复了些许。」 大国主神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表示祂已束手无策。这么一来,她更不会同意前往幽冥。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样也好。偶尔有这样的凡人也挺有意思的啊。」 大国主神露出开朗的表情眺望远方的大海。 「总之,让我烦恼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良彦……」 说到这儿,大国主神哑然无语地凝视著某个方向,察觉气息的黄金也立刻转头望去。 只见南方有股强大壮盛的力量从地上窜升,带著某个灵魂消失在海边的白色建筑物之中。 一切就发生在转眼之间,根本无暇阻止。 「……那家伙……居然干这种事……」 黄金全身毛发倒竖地如此低喃,身旁的大国主神则轰然大笑。 「我就装作没看见吧!」 大国主神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断断续续地说道。 「严格来说,祂是祖先,就算插手也……」 「真、真要这么说,全日本凡人的祖先都是啊……」 「所以啦,这次是特例,下不为例。」 大国主神的发丝随著上空吹来的舒爽凉风翻飞,祂用带著笑意的眼睛仰望天际。 「看在有个傻弟弟的姊姊分上。」 ◆ 过了上午十点,海南站周边的行人逐渐从通勤客变成观光客。到站的电车吐出的乘客通过验票口,各自前往目的地,接著又有另一批人搭上电车。 良彦混在这些人潮之中,来到高架桥下的停车场阴影处,等候达也。身旁的天道根命小心翼翼地抱著装有姊姊发簪饰品的木盒,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 「黄金老爷去哪里呢?」 和化身为北岛的天道根命一同抵达海南站时,黄金明明还在一块,但是良彦查看回程电车时刻表的时候,黄金却突然消失无踪。 「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办……」 「就算是,至少也该说一声吧。」 黄金是神明,即使放著祂不管自行回京都,祂应该也能自己认路回来,但良彦担心祂是否又在某处被食物吸引,大流口水。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分一点磅蛋糕给祂吃。 「萩原!」 就在半饿不饿的空腹感和一夜未眠的睡意夺走良彦一半的思考能力时,车站入口处出现了等候对象的身影。 「抱歉,我迟到了。」 今早刚在神社道别的达也,一看见良彦便跑上前来。趁著工作空档赶来的他,身上仍然穿著印有物产店标志的polo衫。 「不,没关系。我才该说抱歉,你还在工作……」 说著,良彦道了个歉,并把视线转向身旁的少年。 「祂叫北岛,想跟你见一面,我就带祂来了。」 在良彦的介绍之下,天道根命深深地垂下头。 「就是之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吧?」 达也似乎记得先前的事,虽然面露诧异之色,还是轻轻点头致意。天道根命往前踏出一步,带著略微紧张的神色递出抱在胸前的木盒。 「这个先还给你。如此贵重的物品,蒙你大方相借给良彦兄,真是感激不尽。」 听闻十几岁少年的口吻居然如此恭谨有礼,达也不禁讶异地接过木盒。 「请你们按照往例,继续保管。还有,请你们别忘记家姊……名草户畔。」 听了这句话,达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经由洋治的翻译,达也亦理解了木盒盒盖背后的汉文内容。他察觉到会称呼名草户畔为姊姊的人是谁之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凝视著伫立于眼前的少年。 「难道说……」 「嗯,哎,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啦……」 良彦实在不好意思明说祂就是神明,便含糊其词地露出笑容。 「幸亏找到了名草之冠,差事也顺利解决。那根白色发簪是弟弟的。」 闻言,达也垂眼望著接过的木盒,并用僵硬的动作打开盖子,重新打量上了丹色的饰品。拒绝聆听的父亲话语,随著明确的证据获得证明,达也应该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吧,不过,这个时刻想必不远了。 「呃,我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由我来说,不过,我相信有些话只有我才能说。」 面对有些茫然的达也,天道根命下定决心地开口说道。 「所以,你愿意听我说吗?」 天道根 命笔直地仰望达也。祂现在的体格比达也还要矮上一些。 「我姊姊名草户畔是因为我而丧命的。」 随著电车进出车站的声音,天道根命坦白说出尘封在心底的往事。 在歪斜伸长的阴影中,达也克制著惊愕之情,吁了口气。 「我代替姊姊统治纪国,但是一直很苦恼,认为坐拥这种地位的不该是我,而是姊姊。当年姊姊若是没替我挡剑,她就不会死;姊姊活下来,远比我活下来还要好上许多。即使受人奉祀为神,我还是一直责怪自己。」 良彦望著天道根命紧握的拳头。表面上看来,祂似乎说得很轻松,但一回想起祂在月台上嚎啕大的模样,便知道祂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决心。 「非但如此,在漫长的岁月中,我的力量和记忆逐渐衰退,把这件事忘得精光,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在我心中留下的只有恐惧。」 即使如此,祂仍然选择对达也说出这件事,试著再次追逐那天拒绝一切而跑开的背影。 「现在多亏了差使兄,我恢复了部分的记忆,也弄懂一些事。某个叫阿弥多彦的男人改名换姓,成为被称为纪伊国造之祖的神明。在这段过程中,有许多……许多人从旁支持……」 失去名草户畔而悲伤的人,不只有祂一个。 爱戴死后用遗体祈求丰收、希望子民好好活下去的女王的,不只有祂一个。 还有许多人为此流泪,并有许多人和祂一起克服悲伤,重新振作,并从旁鼓励祂。 「你并不孤单。」 天道根命的声音比盛夏的烈日更加耀眼地照耀著达也。 「无论是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只要你不抗拒,就会陪在你身边,请别忘记这一点。」 茫然呆立的达也,视线困惑地摇曳著。 「……无论是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 达也喃喃说道,垂眼望著木盒中的发簪。发簪的主人离世已久,但是望著她生前配戴的物品,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即使看不见亦然。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过去毫无关联的天道根命对他说出这番真诚无私的话语,令达也难掩动摇之色。前几天,他还说他不需要神明,甚至连差使都抗拒。 「哎,应该是看在大野的姊姊分上吧?」 良彦半开玩笑地询问天道根命。 「我和奈奈实小姐相识的确是个很大的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就是放不下……」 天道根命露出困扰的笑容。天道根命是名草户畔的亲生弟弟,从这一点看来,祂和达也也有血缘关系。经过两千年的时光,同样拥有伟大姊姊的两个弟弟以这样的形式相识,算得上是缘分匪浅吧。 「祢见过我姊姊?」 达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对,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在看得见河床广场的北岛桥上认识的。」 闻言,达也垂下眼来,似乎在思索什么,又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 「北岛……对,她说的就是北岛。」 达也挖掘和姊姊对话的记忆,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 「姊姊常跟我提起不懂棒球规则的北岛……」 瞬间,天道根命瞪大眼睛,身体一阵颤动。 「……你也记得我……?」 祂总是担心有一天会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便是祂确定有个人记得自己,可是,她的意识现在已经沉入混沌之中。祂原本以为,如今再也没人记得那天为了逃避现实而来到桥上的北岛。 「她拜托我有空的时候和北岛见一面……教北岛棒球。」 北岛的身影透过姊姊的记忆传达给弟弟。 这正是天道根命这尊神的碎片。 ──喂~!别放弃~!快跑~! 耳边彷佛响起这道活泼的声音,良彦忍不住环顾四周,却不见声音的主人,反而发现泪眼婆娑的天道根命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天道根命……」 「差使兄,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办得到!」 天道根命打断良彦的话语,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用泪中带笑的表情如此说道。 「我应该能够找回自己遗忘的模样!」 说完,天道根命拔足疾奔。他用瘦弱的脚踩著地砖,挥动苗条的手臂前进,并蹬著路肩的镶边石一跃而起,跑上了看不见的阶梯,奔向散发白色光辉的太阳。 「咦,真的假的!」 良彦的脑袋跟不上祂这种活力过剩的状况,只能呆然用视线追逐著天道根命的身影,并感觉到身旁的达也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奔驰在空中的天道根命犹如脱去了旧衣物一般,身上穿的变成动物毛皮制成的坚韧衣物。每走一步,祂的个子就抽高,脚上也多出足以支撑祂前往任何地方的粗壮肌肉。晒得黝黑的柔韧手臂握著一把磨得晶亮锐利的质朴利剑,长长的头发盘在头顶上,发间插著一根白得炫目的发簪。 「那就是……真正的天道根命……」 和原先那个角发白衣、戴著勾玉首饰、佩戴宝剑的苗条少年截然不同。 这就是受姊姊之托保护名草、保护纪国,并为此拚命奔走的弟弟。 生为阿弥多彦,以天道根命之身奔驰的崇高神明。 奔上天顶的天道根命一面腾云驾雾一面回过头来,结实精悍的五官即使留有少年的丰润,依然显得雄壮威武。 「差使兄,还有贤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报答尔等。」 明明相隔一段距离,祂的声音却在耳边强而有力地响起。 「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充满力量的一天,是尔等的心意让我能恢复这副模样。」 雄壮美丽的男神踩著翻腾的云雾,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只要保有这副模样,我便能拥抱深爱的纪国天空。就这么回神社,实在太可惜了。」 天道根命对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的良彦等人笑了笑,又望向更上空,似乎在寻找什么。 「如果看见迷路的凡人,我会叮咛她快点回家人身边。」 天道根命留下这句话,身上的光芒变得更加耀眼,空中宛若出现另一个太阳,良彦忍不住举起手来护著眼睛。同时,上空吹来一阵强烈的骤风,天道根命的发簪音色混在扫过耳边的风声里,传入了耳中。 清脆澄澈,如清流般的纯粹音色。 再度为威武的主人拥抱,充满了喜悦── 待骤风止息,良彦和达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只见天道根命已经消失无踪,只留下平凡无奇的夏日天空。唯一的太阳一如平时地洒落日光,晴朗的天空看来又似浓青又似蓝色。一辆计程车驶过圆环,良彦的t恤随著热风翻飞。 「……欸,大野,刚才的情景你看见了吗?」 留下的两人之间弥漫著错愕与混乱的沉默,良彦如此静静地询问达也。莫非是天气太热,自己产生幻觉? 「……我想……我应该有看见……」 达也难掩困惑,视线迷惘地游移著。 沉默再度降临两人之间,只有进站的电车声在高架桥上嘈杂地回响;低沉的广播声才刚传来,电车又缓缓发动。想进停车场的车子叭了他们几声,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走到步道边缘。 「……我觉得……」 仰望天道根命消失后的天空,达也喃喃说道: 「差使的工作……好像也不坏。」 继幻觉之后,自己又出现幻听症状吗?良彦不可置信地望著身旁的朋友。 达也的嘴角带著微微的笑意,望著木盒中的红色饰品 附录 穗乃香的状况 「欸,穗乃香,什么是低筋面粉?」 吉田家的厨房里,须势理毗卖细细阅读穗乃香最近购买的食谱,突然如此问道。 「应该是面粉的一种……」 正从橱柜中拿取蛋糕模的穗乃香停下手,回过头来。事实上,穗乃香也不太明白低筋面粉和高筋面粉的不同。 「原来是面粉啊!那用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大国主神从祂带来的木箱中拿出装著面粉的塑胶袋。除此之外,箱子里还有水果及蔬菜,看起来很重;但是打从今天遇见祂时,祂便一直随身携带,搬运起来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那烘焙粉又是什么?」 须势理毗卖再度发问。祂看见穗乃香的母亲放在厨房里的花围裙,觉得很新奇,便拿来围在身上。只有装扮架式十足的须势理毗卖主动提议要帮忙,穗乃香固然很感谢,但是鲜少下厨的祂对于人类的食材几乎一无所知。 「烘焙粉……我好像在冰箱里看过……」 穗乃香的母亲有时心血来潮,便会制作蛋糕或面包。虽然穗乃香的父亲成为宫司之后,夫妇俩都变得很忙碌,制作糕点的次数大幅减少,不过在穗乃香小时候,母亲曾替她制作生日蛋糕,因此穗乃香看过这些用具和材料。 「有了。」 大国主神打开冰箱,拿出印有烘焙粉字样的粉红色盒子。打开纸盒一看,里头有好几袋白色粉末。 「这些粉是用来干什么的?和面粉好像不太一样。」 须势理毗卖拎起袋装的烘焙粉,歪头纳闷。身旁的大国主神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在电视上看过带著这种东西的人被警察抓走……」 「咦?这是危险物品吗!」 「那种粉……和这个应该不一样……」 穗乃香同时找到了磅蛋糕模和烘焙纸,又望向神色凝重地看著烘焙粉的两尊神。要是在一般家庭的冰箱中发现那种粉末,问题可就大了。 「须势理毗卖夫人,还需要什么材料?」 穗乃香为了改变话题而出声说道,须势理毗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阅读食谱。 「还有奶油、砂糖和两颗蛋……欸,蛋下面这个像猫耳朵的m记号是什么意思?」 「就是中号……也就是中等大小的意思……」 「那如果手边只有小号的蛋,不够的分量要怎么办?还有,蛋要怎么分大中小?」 被这么一问,穗乃香可就答不上来。她自己也不清楚中号的蛋是指几公克。 大国主神盘臂思索,突然灵光一闪,敲了一下手心。 「对了,不够的分量用小颗的蛋补足就够啦!比如鹌鹑蛋之类的。」 「鹌鹑蛋?冰箱里没有,该不该去买呢?还是叫母鸟过来比较快?」 「啊,呃,应该没问题,我会想办法……」 至少穗乃香从没看过母亲用鹌鹑蛋做蛋糕。何况,现在叫母鸟过来生几颗蛋给她,她反而伤脑筋。 穗乃香将所有用具排放在餐桌上,微微地叹了口气。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莫非这也是神明带来的缘分? 「上头说要先把低筋面粉和烘焙粉混在一起筛过。穗乃香,你知道怎么做吗?」 穗乃香对著朗诵食谱的须势理毗卖点了点头,暗下决心,绝不再重蹈制作泡芙时的覆辙。 ◆ 那一天本该是个平凡无奇的星期三。一如平时,穗乃香在上午补完课之后便直接回家,可说是极为普通的暑期日常生活。然而,放学时,穗乃香却在校门口被一对不似人间所有、全世界的名流都会自惭形秽的俊男美女夫妻档给逮个正著,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拉回家。 祇园祭仍在进行,须势理毗卖本来该和父亲须佐之男命一同待在御旅所,却因为舍不得搁下心爱的丈夫而跑回来──这是祂们表面上的说法,但是对于曾亲眼目睹祂们夫妻吵架的人而言,难免怀疑祂们恩爱的模样背后是否有过激烈的攻防。 「上头说要先把烘焙纸铺在模子里。这个我也会。」 须势理毗卖从食谱中抬起头来,拿起桌上的烘焙纸。见祂用力拉扯盒子里的烘焙纸,大国主神忍不住插嘴说道: 「须势理,它说的『铺』应该不是把纸塞进模子里就好……」 「讨厌,破掉了。这纸真脆弱,是哪位造纸师傅做的?」 「……嗯,是哪位造纸师傅呢……」 穗乃香瞥了交谈的两神一眼,开始按照食谱的指示,混合奶油和砂糖。现在想想,她真不该当著祂们的面,自问能为在和歌山努力办差事的良彦做些什么。她没有可以常出远门的资金,又是个得补课的高中生,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办法来,才会如此喃喃自语。 「欸,老公,这个东西的味道很香耶!」 「真的,有香草的香味。」 正在慎重地添加砂糖的穗乃香抬起头来,只见磅蛋糕模中塞著破裂的烘焙纸,一旁的夫妇神正兴高采烈地拿起装有香草精的小瓶子。 既然不能赶到良彦身边,那就等他回来以后用美食慰劳他吧──须势理毗卖的这个点子是厨艺不佳的穗乃香绝对想不到的。起先须势理毗卖提议的是日式料理,但是门槛实在太高,因此穗乃香提出妥协方案,改以糕点代替。要是照祂的话去做,搞不好连高汤都得自行用柴鱼和昆布熬煮。 上次制作泡芙时,穗乃香曾向良彦承诺下次会做得更好,最近才刚买好糕点食谱;她觉得老做同样的东西了无新意,便另外挑了些自己应该做得来的点心。之所以能够立刻向须势理毗卖祂们表示「现在是夏天,不需要用到鲜奶油的磅蛋糕应该挺适合的」,也是因为她先前曾经预习过食谱。说归说,她可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得付诸实行。 「香草的香味为何如此引人垂涎呢……」 大国主神从瓶子里倒出几滴香草精在手背上,一脸期待地舔了一口。然而下一瞬间,祂瞪大眼睛、摀住嘴巴,并露出夜叉般的表情,从同样想试味道的须势理毗卖手中夺走瓶子。 「不行,须势理,这个臭掉了!好可怕的味道……莫非有毒?」 「什么!」 「幸好吃的是我,要是祢或穗乃香吃了……尤其是穗乃香,或许会有生命危险……居然用这么香的东西下毒,对手的城府真深啊!」 「难道又是八十神想害祢……」 「我没事,须势理。我怎么会留下祢,自己倒下呢?」 「老公……」 两尊神不请自来地在别人家厨房里互相拥抱,确认彼此的爱。 小时候曾有过同样经验,知道香草精本来就很苦的穗乃香来不及警告祂们,只能默默无语地继续搅拌碗公里的东西。 ◆ 在兴味盎然的大国主神及须势理毗卖旁观之下,穗乃香运用上次制作泡芙的经验做好了面糊,倒进重新铺好烘焙纸的模子里。接著只要放进预热的烤箱中,烤个四十分钟就完成了。 到头来,须势理毗卖撕破烘焙纸之后,只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和大国主神一搭一唱,没再插手帮其他忙。不过,先前请祂试打的鸡蛋像炸弹一样破裂,或许祂不帮忙才是值得庆幸的。 「做糕点还挺麻烦的耶。」 等待磅蛋糕出炉的期间,须势理毗卖一面饮用穗乃香冲泡的红茶,一面嘀咕。装满冰块的杯子里倒入泡得略浓的伯爵茶,冷却后的香檬香直扑鼻腔。 「是啊,步骤出乎意料地多……」 穗乃香点头同意。磅蛋糕只是入门篇,制作其他糕点的步骤想必更为复杂。 大国主神一手拿著杯子,从落地窗走出庭院,一脸新奇地观赏穗乃香的 父亲养的松树盆栽。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但七月的太阳仍然高挂空中,穗乃香有点担心祂被晒昏头,但是对于神明而言,气温似乎不成问题。 「良彦什么时候回来?如果现在立刻回来,就可以送他刚出炉的蛋糕了。」 须势理毗卖心浮气躁地看著运转中的烤箱。 「这次的差事那么棘手吗?」 「……他好像有点烦恼,越是关心神明,就越……」 穗乃香想起昨晚的电话。良彦在那种时间询问可否打电话给她,是两人相识以来头一遭。平时他总是顾虑身为高中生的穗乃香,鲜少太晚联络她。由此看来,他应该相当烦恼。 「说来说去,良彦毕竟是个心肠软的人。我那时候也一样,他居然把酒鬼带回家里。」 须势理毗卖摇晃著杯子里的冰块,耸了耸肩说道。春天时,良彦这个差使夹在吵架的夫妻间左右不是人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那时候你不是也有帮忙吗?」 「说什么帮忙……我做的事根本不算什么……」 当时,须势理毗卖寄居家中,良彦苦心寻找解决差事的方法。穗乃香便鼓起勇气,询问他有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那一天的情景,穗乃香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我只是希望能够多少帮上良彦先生的忙……」 穗乃香含糊其词地说道。那时候她纯粹是想报答良彦的恩情,但是现在她发现驱使自己的不只有这个理由。虽然不敢明确地说出口,但是自那天起,确实有股情感逐渐萌芽茁壮。 胸中有种心痒难耐的感觉。 须势理毗卖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 「穗乃香,你要好好珍惜这份情感。」 祂的声音宛如母亲般深沉温柔。 「光是憧憬、光是祈祷,你所期望的未来是不会降临的。决定你人生的不是神,而是你自己的意志。」 面对突然转向自己的女神投来的视线,穗乃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那双柔和艳丽却又凛然有力的眼睛,隔著窗户望向丈夫。 「我也是凭著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祂。」 神代的婚姻制度是「妻问婚」,由男方定期前往女方家探视女方,婚后女方通常仍是继续住在娘家。然而,大国主神和须势理毗卖在相识的瞬间便坠入爱河,一同克服须佐之男命的考验﹑结为连理之后,须势理毗卖便随著大国主神一起离开父亲的国家。在那个女人被动是理所当然的时代,那是种相当另类的婚姻型态。 察觉视线的大国主神朝著她们天真无邪地挥手。 须势理毗卖一面笑盈盈地挥手以对,一面说道: 「所以,穗乃香,你也该自己选择──如果那是你要的。」 祂再度望向穗乃香。 「男人都很迟钝,你不说他是不会懂的。」 听见这句直接了当的话语,穗乃香哑口无言,脸颊转眼间变得一片通红。 「什、什么意思……?」 她努力挤出的询问声比平时高了八度。 宛如突然被脱个精光的害臊感让穗乃香一反常态地手忙脚乱,不断眨眼。须势理毗卖看著她这副模样,似乎觉得很有趣。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啊!」 「我不太懂……」 「哎呀,是吗?真遗憾。」 须势理毗卖装模作样地说道,两人四目相交,缓缓地笑了出来。 「欸、欸,瞧你们聊得这么开心,在聊什么?」 大国主神打开落地窗,回到开著冷气的室内。烤箱开始飘来甘甜的香味。 「这是女人之间的秘密。」 须势理毗卖使了个眼色,穗乃香微笑点头。 ◆ 隔天,穗乃香带著想见识学校生活的两尊神一起上学,并一如平时地接受补课。两尊神不光是参观课堂,还跑去理科教室和音乐教室等地闲逛。穗乃香就读的高中在几年前迎接了创校六十周年,是一所颇有历史的学校,不过新校舍是在平成年间建造的,设备还算新颖,看在两神眼里,应该有许多新奇的事物吧。 昨天烤的磅蛋糕虽然有点焦,但是须势理毗卖祂们试吃过后,都称赞她「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棒了」。穗乃香将蛋糕分切过后,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但是仔细想想,要送给良彦,总不能直接连著保鲜膜交给他,必须另行包装才行。上完课后,就在穗乃香一面烦恼该去哪间店买包装用品,一面走在走廊上时,她突然发现书包里的智慧型手机在震动。 手机萤幕上显现良彦的名字。 看见名字的瞬间,她的心脏猛然一震。 「良彦先生……」 穗乃香有些慌张地开启简讯,只见良彦传了三行讯息,表示他昨晚刚回家,并询问穗乃香可否在他傍晚打工完后出来见个面。 「他回来了……」 穗乃香将下意识屏住的气息吐出来,小声地喃喃说道,又顶著不露情感的白皙脸颊再度迈向楼梯口。 管乐社的练习声传来,穗乃香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擦身而过的同学有些诧异地看著她。她本来是正常步行,不知不觉间变成快步行走,又变成小跑步,跑下了楼梯。不知何故,她的胸口痒痒的。良彦询问可否见面的简讯文字在她的脑中不断重复。 「哎呀?已经到了放学时间啦?」 半路上,穗乃香在特别教室所在的楼层遇见那两尊神,但她连停下来说明都感到心急。 「呃,良彦先生回来了,我先回去!」 傍晚和他见面之前,穗乃香必须先找到适合磅蛋糕的包装盒。虽然味道并不会因为包装而改变,不过,只要能让他开心就够了。 「咦?良彦回来啦?等等,穗乃香!」 穗乃香听著自背后传来的须势理毗卖呼喊声,轻快地奔向夏日阳光跃动的天空下。 后记 我为了寻找想读的汉文资料白话版而洽询出版社,得到的答案是那本书没有白话版,还顺便推荐我购买汉文解读解说书,真会做生意!说归说,我还是买了。想当然耳,「读完解说书便能立刻看懂《古事记》和原文」的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因此我可说是一个头两个大。我过世的祖父曾经自费出版汉文书,我应该也有这种才能……等等,只要阅读资料时让祖父附在我身上不就好了吗……对喔!与其学习汉文,不如学习当灵媒比较快(以下自我约束而略过)。 重新向大家问好。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刚开始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为了让对神社及神明没有兴趣的人也能享受阅读本作的乐趣,我尽可能选择简单轻松的故事;不过这次是第四集,我稍微改变一下创作方向,挑战本系列初次的长篇。过去都是「良彦和逗趣的伙伴们」,到了第四集突然变成「历史之谜~良彦与众神的记忆~」,内容也比平时沉重一点,不知各位读者有何感想呢?我对此很担心。 之所以决定写天道根命和名草户畔的故事,是因为邂逅了《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这本书。作者中比良舞(なかひらまい)女士数度从东京前往和歌山,与当地人交流,并做了非常仔细的采访。天道根命或许是名草户畔的弟弟这部分,也是参考中比良舞女士的研究写成的。去年夏天,我前往和歌山恭听她的演讲,当时还厚著脸皮要了签名。 为了写这次的故事,我也在和歌山住了几天,并搭乘当地的电车或骑著出租脚踏车四处采访。必须实际访谈的事物实在太多了,说实话,我很想再多花点时间慢慢调查。收集的资料也追不上需求,或许最想借助毛啦a梦之力的就是我吧!要如何融合史实与虚构的故事,将是我今后的课题。 这次登场的重要角色达也,是在我得知海南市某所身为甲子园常客的学校之后诞生的角色。至于达也为何取名为达也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本来是个棒球少年;大野这个姓氏,则是取自我当时偶然在广告中看见的艺人。不过,大野这个姓氏其实和洋治的神社原型有著很深的渊源,当我得知这一点时,曾考虑过要不要改姓……然而,那时候「大野同学」这个称呼已在我和责编之间定调,所以就维持原状了。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用美丽的插画替本作灌注生命的くろのくろ老师,这次又收到让我想裱框起来的美图,我实在太感动了!我想您应该很忙,但还是要请您今后也继续关照良彦他们。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亲爱的「unluckys」,我知道书架快没空间了,但是拜托别把书拿去旧书店卖。 还有这回陪我熬过写不完地狱的两位责编……多谢你们的关照。商量的事太多,我都快不记得我们曾说过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建议是:「你太强调大气都比卖神的屁股了。」和「穗乃香烤的磅蛋糕再好吃一点也无妨吧?」(本来的设定是很难吃)。「诸神的差使」系列里的细节全都是靠责编打理的。 最后,希望神明的风也会吹向拿起这本书的您。 风为气。 夫天地之间,无风则寸步难行。 故神乘风踏云而行。 (摘录自《造伊势二所太神宫宝基本记》) 那么,第五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 五月某日 看著神龛上的红淡比新叶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先代旧事本纪 白话文译版》   安本美典监修 志村裕子译(批评社)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 中比良舞著(studio m.o.g.) 《神秘的古代豪族 纪氏》     财团法人和歌山县文化财中心编(清文堂) 《日本人为何不知日本事》    竹田恒泰著(php研究所) 《败者的古代史》        森浩一著(中经出版) 除此之外,我还参考了许多资料及故事。 在此致上由衷的感谢。 我为了寻找想读的汉文资料白话版而洽询出版社,得到的答案是那本书没有白话版,还顺便推荐我购买汉文解读解说书,真会做生意!说归说,我还是买了。想当然耳,「读完解说书便能立刻看懂《古事记》和原文」的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因此我可说是一个头两个大。我过世的祖父曾经自费出版汉文书,我应该也有这种才能……等等,只要阅读资料时让祖父附在我身上不就好了吗……对喔!与其学习汉文,不如学习当灵媒比较快(以下自我约束而略过)。 重新向大家问好。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刚开始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为了让对神社及神明没有兴趣的人也能享受阅读本作的乐趣,我尽可能选择简单轻松的故事;不过这次是第四集,我稍微改变一下创作方向,挑战本系列初次的长篇。过去都是「良彦和逗趣的伙伴们」,到了第四集突然变成「历史之谜~良彦与众神的记忆~」,内容也比平时沉重一点,不知各位读者有何感想呢?我对此很担心。 之所以决定写天道根命和名草户畔的故事,是因为邂逅了《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这本书。作者中比良舞(なかひらまい)女士数度从东京前往和歌山,与当地人交流,并做了非常仔细的采访。天道根命或许是名草户畔的弟弟这部分,也是参考中比良舞女士的研究写成的。去年夏天,我前往和歌山恭听她的演讲,当时还厚著脸皮要了签名。 为了写这次的故事,我也在和歌山住了几天,并搭乘当地的电车或骑著出租脚踏车四处采访。必须实际访谈的事物实在太多了,说实话,我很想再多花点时间慢慢调查。收集的资料也追不上需求,或许最想借助毛啦a梦之力的就是我吧!要如何融合史实与虚构的故事,将是我今后的课题。 这次登场的重要角色达也,是在我得知海南市某所身为甲子园常客的学校之后诞生的角色。至于达也为何取名为达也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本来是个棒球少年;大野这个姓氏,则是取自我当时偶然在广告中看见的艺人。不过,大野这个姓氏其实和洋治的神社原型有著很深的渊源,当我得知这一点时,曾考虑过要不要改姓……然而,那时候「大野同学」这个称呼已在我和责编之间定调,所以就维持原状了。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用美丽的插画替本作灌注生命的くろのくろ老师,这次又收到让我想裱框起来的美图,我实在太感动了!我想您应该很忙,但还是要请您今后也继续关照良彦他们。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亲爱的「unluckys」,我知道书架快没空间了,但是拜托别把书拿去旧书店卖。 还有这回陪我熬过写不完地狱的两位责编……多谢你们的关照。商量的事太多,我都快不记得我们曾说过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建议是:「你太强调大气都比卖神的屁股了。」和「穗乃香烤的磅蛋糕再好吃一点也无妨吧?」(本来的设定是很难吃)。「诸神的差使」系列里的细节全都是靠责编打理的。 最后,希望神明的风也会吹向拿起这本书的您。 风为气。 夫天地之间,无风则寸步难行。 故神乘风踏云而行。 (摘录自《造伊势二所太神宫宝基本记》) 那么,第五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 五月某日 看著神龛上的红淡比新叶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先代旧事本纪 白话文译版》   安本美典监修 志村裕子译(批评社)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 中比良舞著(studio m.o.g.) 《神秘的古代豪族 纪氏》     财团法人和歌山县文化财中心编(清文堂) 《日本人为何不知日本事》    竹田恒泰著(php研究所) 《败者的古代史》        森浩一著(中经出版) 除此之外,我还参考了许多资料及故事。 在此致上由衷的感谢。 我为了寻找想读的汉文资料白话版而洽询出版社,得到的答案是那本书没有白话版,还顺便推荐我购买汉文解读解说书,真会做生意!说归说,我还是买了。想当然耳,「读完解说书便能立刻看懂《古事记》和原文」的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因此我可说是一个头两个大。我过世的祖父曾经自费出版汉文书,我应该也有这种才能……等等,只要阅读资料时让祖父附在我身上不就好了吗……对喔!与其学习汉文,不如学习当灵媒比较快(以下自我约束而略过)。 重新向大家问好。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刚开始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为了让对神社及神明没有兴趣的人也能享受阅读本作的乐趣,我尽可能选择简单轻松的故事;不过这次是第四集,我稍微改变一下创作方向,挑战本系列初次的长篇。过去都是「良彦和逗趣的伙伴们」,到了第四集突然变成「历史之谜~良彦与众神的记忆~」,内容也比平时沉重一点,不知各位读者有何感想呢?我对此很担心。 之所以决定写天道根命和名草户畔的故事,是因为邂逅了《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这本书。作者中比良舞(なかひらまい)女士数度从东京前往和歌山,与当地人交流,并做了非常仔细的采访。天道根命或许是名草户畔的弟弟这部分,也是参考中比良舞女士的研究写成的。去年夏天,我前往和歌山恭听她的演讲,当时还厚著脸皮要了签名。 为了写这次的故事,我也在和歌山住了几天,并搭乘当地的电车或骑著出租脚踏车四处采访。必须实际访谈的事物实在太多了,说实话,我很想再多花点时间慢慢调查。收集的资料也追不上需求,或许最想借助毛啦a梦之力的就是我吧!要如何融合史实与虚构的故事,将是我今后的课题。 这次登场的重要角色达也,是在我得知海南市某所身为甲子园常客的学校之后诞生的角色。至于达也为何取名为达也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本来是个棒球少年;大野这个姓氏,则是取自我当时偶然在广告中看见的艺人。不过,大野这个姓氏其实和洋治的神社原型有著很深的渊源,当我得知这一点时,曾考虑过要不要改姓……然而,那时候「大野同学」这个称呼已在我和责编之间定调,所以就维持原状了。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用美丽的插画替本作灌注生命的くろのくろ老师,这次又收到让我想裱框起来的美图,我实在太感动了!我想您应该很忙,但还是要请您今后也继续关照良彦他们。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亲爱的「unluckys」,我知道书架快没空间了,但是拜托别把书拿去旧书店卖。 还有这回陪我熬过写不完地狱的两位责编……多谢你们的关照。商量的事太多,我都快不记得我们曾说过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建议是:「你太强调大气都比卖神的屁股了。」和「穗乃香烤的磅蛋糕再好吃一点也无妨吧?」(本来的设定是很难吃)。「诸神的差使」系列里的细节全都是靠责编打理的。 最后,希望神明的风也会吹向拿起这本书的您。 风为气。 夫天地之间,无风则寸步难行。 故神乘风踏云而行。 (摘录自《造伊势二所太神宫宝基本记》) 那么,第五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 五月某日 看著神龛上的红淡比新叶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先代旧事本纪 白话文译版》   安本美典监修 志村裕子译(批评社)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 中比良舞著(studio m.o.g.) 《神秘的古代豪族 纪氏》     财团法人和歌山县文化财中心编(清文堂) 《日本人为何不知日本事》    竹田恒泰著(php研究所) 《败者的古代史》        森浩一著(中经出版) 除此之外,我还参考了许多资料及故事。 在此致上由衷的感谢。 我为了寻找想读的汉文资料白话版而洽询出版社,得到的答案是那本书没有白话版,还顺便推荐我购买汉文解读解说书,真会做生意!说归说,我还是买了。想当然耳,「读完解说书便能立刻看懂《古事记》和原文」的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因此我可说是一个头两个大。我过世的祖父曾经自费出版汉文书,我应该也有这种才能……等等,只要阅读资料时让祖父附在我身上不就好了吗……对喔!与其学习汉文,不如学习当灵媒比较快(以下自我约束而略过)。 重新向大家问好。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刚开始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为了让对神社及神明没有兴趣的人也能享受阅读本作的乐趣,我尽可能选择简单轻松的故事;不过这次是第四集,我稍微改变一下创作方向,挑战本系列初次的长篇。过去都是「良彦和逗趣的伙伴们」,到了第四集突然变成「历史之谜~良彦与众神的记忆~」,内容也比平时沉重一点,不知各位读者有何感想呢?我对此很担心。 之所以决定写天道根命和名草户畔的故事,是因为邂逅了《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这本书。作者中比良舞(なかひらまい)女士数度从东京前往和歌山,与当地人交流,并做了非常仔细的采访。天道根命或许是名草户畔的弟弟这部分,也是参考中比良舞女士的研究写成的。去年夏天,我前往和歌山恭听她的演讲,当时还厚著脸皮要了签名。 为了写这次的故事,我也在和歌山住了几天,并搭乘当地的电车或骑著出租脚踏车四处采访。必须实际访谈的事物实在太多了,说实话,我很想再多花点时间慢慢调查。收集的资料也追不上需求,或许最想借助毛啦a梦之力的就是我吧!要如何融合史实与虚构的故事,将是我今后的课题。 这次登场的重要角色达也,是在我得知海南市某所身为甲子园常客的学校之后诞生的角色。至于达也为何取名为达也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本来是个棒球少年;大野这个姓氏,则是取自我当时偶然在广告中看见的艺人。不过,大野这个姓氏其实和洋治的神社原型有著很深的渊源,当我得知这一点时,曾考虑过要不要改姓……然而,那时候「大野同学」这个称呼已在我和责编之间定调,所以就维持原状了。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用美丽的插画替本作灌注生命的くろのくろ老师,这次又收到让我想裱框起来的美图,我实在太感动了!我想您应该很忙,但还是要请您今后也继续关照良彦他们。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亲爱的「unluckys」,我知道书架快没空间了,但是拜托别把书拿去旧书店卖。 还有这回陪我熬过写不完地狱的两位责编……多谢你们的关照。商量的事太多,我都快不记得我们曾说过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建议是:「你太强调大气都比卖神的屁股了。」和「穗乃香烤的磅蛋糕再好吃一点也无妨吧?」(本来的设定是很难吃)。「诸神的差使」系列里的细节全都是靠责编打理的。 最后,希望神明的风也会吹向拿起这本书的您。 风为气。 夫天地之间,无风则寸步难行。 故神乘风踏云而行。 (摘录自《造伊势二所太神宫宝基本记》) 那么,第五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 五月某日 看著神龛上的红淡比新叶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先代旧事本纪 白话文译版》   安本美典监修 志村裕子译(批评社)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 中比良舞著(studio m.o.g.) 《神秘的古代豪族 纪氏》     财团法人和歌山县文化财中心编(清文堂) 《日本人为何不知日本事》    竹田恒泰著(php研究所) 《败者的古代史》        森浩一著(中经出版) 除此之外,我还参考了许多资料及故事。 在此致上由衷的感谢。 我为了寻找想读的汉文资料白话版而洽询出版社,得到的答案是那本书没有白话版,还顺便推荐我购买汉文解读解说书,真会做生意!说归说,我还是买了。想当然耳,「读完解说书便能立刻看懂《古事记》和原文」的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因此我可说是一个头两个大。我过世的祖父曾经自费出版汉文书,我应该也有这种才能……等等,只要阅读资料时让祖父附在我身上不就好了吗……对喔!与其学习汉文,不如学习当灵媒比较快(以下自我约束而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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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这本书。作者中比良舞(なかひらまい)女士数度从东京前往和歌山,与当地人交流,并做了非常仔细的采访。天道根命或许是名草户畔的弟弟这部分,也是参考中比良舞女士的研究写成的。去年夏天,我前往和歌山恭听她的演讲,当时还厚著脸皮要了签名。 为了写这次的故事,我也在和歌山住了几天,并搭乘当地的电车或骑著出租脚踏车四处采访。必须实际访谈的事物实在太多了,说实话,我很想再多花点时间慢慢调查。收集的资料也追不上需求,或许最想借助毛啦a梦之力的就是我吧!要如何融合史实与虚构的故事,将是我今后的课题。 这次登场的重要角色达也,是在我得知海南市某所身为甲子园常客的学校之后诞生的角色。至于达也为何取名为达也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本来是个棒球少年;大野这个姓氏,则是取自我当时偶然在广告中看见的艺人。不过,大野这个姓氏其实和洋治的神社原型有著很深的渊源,当我得知这一点时,曾考虑过要不要改姓……然而,那时候「大野同学」这个称呼已在我和责编之间定调,所以就维持原状了。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用美丽的插画替本作灌注生命的くろのくろ老师,这次又收到让我想裱框起来的美图,我实在太感动了!我想您应该很忙,但还是要请您今后也继续关照良彦他们。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亲爱的「unluckys」,我知道书架快没空间了,但是拜托别把书拿去旧书店卖。 还有这回陪我熬过写不完地狱的两位责编……多谢你们的关照。商量的事太多,我都快不记得我们曾说过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建议是:「你太强调大气都比卖神的屁股了。」和「穗乃香烤的磅蛋糕再好吃一点也无妨吧?」(本来的设定是很难吃)。「诸神的差使」系列里的细节全都是靠责编打理的。 最后,希望神明的风也会吹向拿起这本书的您。 风为气。 夫天地之间,无风则寸步难行。 故神乘风踏云而行。 (摘录自《造伊势二所太神宫宝基本记》) 那么,第五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 五月某日 看著神龛上的红淡比新叶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先代旧事本纪 白话文译版》   安本美典监修 志村裕子译(批评社)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 中比良舞著(studio m.o.g.) 《神秘的古代豪族 纪氏》     财团法人和歌山县文化财中心编(清文堂) 《日本人为何不知日本事》    竹田恒泰著(php研究所) 《败者的古代史》        森浩一著(中经出版) 除此之外,我还参考了许多资料及故事。 在此致上由衷的感谢。 我为了寻找想读的汉文资料白话版而洽询出版社,得到的答案是那本书没有白话版,还顺便推荐我购买汉文解读解说书,真会做生意!说归说,我还是买了。想当然耳,「读完解说书便能立刻看懂《古事记》和原文」的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因此我可说是一个头两个大。我过世的祖父曾经自费出版汉文书,我应该也有这种才能……等等,只要阅读资料时让祖父附在我身上不就好了吗……对喔!与其学习汉文,不如学习当灵媒比较快(以下自我约束而略过)。 重新向大家问好。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刚开始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为了让对神社及神明没有兴趣的人也能享受阅读本作的乐趣,我尽可能选择简单轻松的故事;不过这次是第四集,我稍微改变一下创作方向,挑战本系列初次的长篇。过去都是「良彦和逗趣的伙伴们」,到了第四集突然变成「历史之谜~良彦与众神的记忆~」,内容也比平时沉重一点,不知各位读者有何感想呢?我对此很担心。 之所以决定写天道根命和名草户畔的故事,是因为邂逅了《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这本书。作者中比良舞(なかひらまい)女士数度从东京前往和歌山,与当地人交流,并做了非常仔细的采访。天道根命或许是名草户畔的弟弟这部分,也是参考中比良舞女士的研究写成的。去年夏天,我前往和歌山恭听她的演讲,当时还厚著脸皮要了签名。 为了写这次的故事,我也在和歌山住了几天,并搭乘当地的电车或骑著出租脚踏车四处采访。必须实际访谈的事物实在太多了,说实话,我很想再多花点时间慢慢调查。收集的资料也追不上需求,或许最想借助毛啦a梦之力的就是我吧!要如何融合史实与虚构的故事,将是我今后的课题。 这次登场的重要角色达也,是在我得知海南市某所身为甲子园常客的学校之后诞生的角色。至于达也为何取名为达也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本来是个棒球少年;大野这个姓氏,则是取自我当时偶然在广告中看见的艺人。不过,大野这个姓氏其实和洋治的神社原型有著很深的渊源,当我得知这一点时,曾考虑过要不要改姓……然而,那时候「大野同学」这个称呼已在我和责编之间定调,所以就维持原状了。 以下是谢词。 每次都用美丽的插画替本作灌注生命的くろのくろ老师,这次又收到让我想裱框起来的美图,我实在太感动了!我想您应该很忙,但还是要请您今后也继续关照良彦他们。 再来是每次都提供感想的家人和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亲爱的「unluckys」,我知道书架快没空间了,但是拜托别把书拿去旧书店卖。 还有这回陪我熬过写不完地狱的两位责编……多谢你们的关照。商量的事太多,我都快不记得我们曾说过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建议是:「你太强调大气都比卖神的屁股了。」和「穗乃香烤的磅蛋糕再好吃一点也无妨吧?」(本来的设定是很难吃)。「诸神的差使」系列里的细节全都是靠责编打理的。 最后,希望神明的风也会吹向拿起这本书的您。 风为气。 夫天地之间,无风则寸步难行。 故神乘风踏云而行。 (摘录自《造伊势二所太神宫宝基本记》) 那么,第五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 五月某日 看著神龛上的红淡比新叶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先代旧事本纪 白话文译版》   安本美典监修 志村裕子译(批评社)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名草户畔 古代纪国的女王传说》 中比良舞著(studio m.o.g.) 《神秘的古代豪族 纪氏》     财团法人和歌山县文化财中心编(清文堂) 《日本人为何不知日本事》    竹田恒泰著(php研究所) 《败者的古代史》        森浩一著(中经出版) 除此之外,我还参考了许多资料及故事。 在此致上由衷的感谢。 说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慎始慎终,孜孜莫怠。」 这是《古语拾遗》中,倭建命启程前往东方时,姑母倭比卖命连同草剃剑一同授予祂的话语,意思是人生必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怠惰,精益求精。换言之,在凡人的人生之中,这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那个从「代理」荣升「正式」的差使身上。 「『代理』和『正式』差使有什么不同?」 对于这个初次听闻的字眼,打从雀屏中选便是正式差使的他,似乎有些困惑。其实以「代理」头衔任命差使原本就是前所未闻,那小子是头一个拥有这种头衔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吧。之所以兜这么大一圈任命那小子为差使,是基于大神的强硬推荐。祂以带有观察意味的「代理」形式,说服其他反对的众神。除此之外,「代理」和「正式」并无任何不同。 「咦?这么说来,成了正式差使,和『代理』时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过了秋天的彼岸节(注1:彼岸节 杂节之一。以春分、秋分为中心日,前后三天,共计七天。通常在这段期间会进行扫墓或进香等活动。),灼热的阳光略微减弱,空气中夹杂著一阵凉意。这个季节每到傍晚,便可在蝉鸣大作的境内聆听虫儿的飨宴。 「哎,说得也是。又不是当了正式差使就有报酬可拿,也没有交通津贴。至于年金增加、健保费免除、住民税减免之类的福利,更是一项也没有。」 他盘起手臂说道。不知是受到谁的影响,仍是学生的他说起话来相当现实。 「完全是荣誉职,真伤脑筋。」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样子看起来却和话语相反,显得有些自豪。这份替神明办事的工作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必须经由神圣的神议选拔任命。 「……啊,还是成为正式差使以后,差事的难度提高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将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绿色绪带在他的脖子上柔软地摆动著。 纵使从「代理」晋升为「正式」差使,差事的内容也不会因此变得复杂。当事人亦是毫无谦逊之心,并未因为晋升正式差使而振奋,或是自觉责任重大而变得更认真,依然过著一如平时的生活。这究竟是处之泰然或粗枝大叶,很难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仍旧和过去一样,持续倾听众神的声音。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也姑且在此传承下去。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一尊 天孙之镜 一 「我宝贵的暑假……」 良彦在机场出口瞪著巴士时刻表,唉声叹气。走出自动门的瞬间,夏天的湿气便缠绕全身。京都同样有盆地特有的闷热感,而这个靠海的南国,湿度似乎更胜京都。 「死心吧,良彦。你是凡人,更是差使,你的行动全在大神的掌握之中。」 说著,黄金从良彦脚边冷静地仰望著他。初次搭乘飞机的黄金雀跃不已,见了宽敞的机场,开心得活蹦乱跳;隔著窗户看见机体,又是一阵兴奋。然而,离地时的重力让祂陷入恐慌,把压住祂的良彦手臂抓出了一道大大的爪痕。虽然飞行时间只有一小时,但因为祂的缘故,良彦的身心感到莫名疲惫。 「就算是这样……」 时间将近上午十点,气温已经超过三十度,额头上直冒汗水。良彦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神明坐镇的神社怎么走。搭机前,他已经向唯一可以抱怨差使辛酸的穗乃香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她还没回覆。 「我没有度假的自由吗?」 在鹿儿岛的天空之下,良彦发出悲痛的吶喊。 昨天,良彦睡到中午才起床,在客厅边吹电风扇边吃面线。下周的盂兰盆节他必须天天上班,因此从今天起预放了四天假。换句话说,这等于他的暑假。他从事的是清洁业,长假期间这种办公室里无人上班的时期反而是旺季。住在家里的良彦休假的这段期间,盂兰盆节预定返乡的工读生会代他的班。 「对喔,现在是暑假嘛……」 良彦看著电视上播放的「今夏推荐出游景点特辑」,想起刚才穗乃香传到自己智慧型手机里的简讯,说她这几天都住在阿姨家。她们母女俩似乎每年都会留下担任宫司的父亲自行出游,文末还说她会买纪念品回来。 「可以旅行,好羡慕喔……」 融化的冰块在面线容器中发出铿锵声。两个月前,他因为烤肉酱中奖而前往爱媛,谁知却在旅行地接下差事,成了差事之旅。不知道已经几年没有过单纯的观光旅行?搞不好得追溯到大学的毕业旅行。 良彦在变稀的酱汁里加上姜片,漫不经心地观赏打著「这个夏天尽情享乐吧!」的口号,介绍游泳池最新游乐器材的电视节目。良彦喜欢家乡,不常出远门。但是一有人拿「一年一度的夏天」、「出门去玩吧」之类的说词怂恿,他就有种必须照办的感觉。 「我也找个地方去玩好了。」 虽然良彦一年到头都阮囊羞涩,但是前几天是月底,才刚发薪,现在应该挤得出钱来。说归说,不知道大神几时会交办远方的差事,倘若一时得意忘形把钱花光,日后恐怕会自食恶果。如果良彦因为缺钱而无法去找差事神,大神会不会汇款给他? 「……或是再次中奖?」 既然都要保佑自己中奖了,比起抽奖抽中,良彦更想中高额彩券。 电视中的节目主持人,把话题从夏天的推荐景点转移到最近新闻也常报导的廉价航空。主持人比较廉价航空与大型航空公司的票价,强调便宜一半以上。 「廉价航空啊……」 对于多半靠电车或巴士代步的良彦而言,飞机是梦幻的交通工具。良彦一面吃面线,一面看著女艺人装模作样地惊叹票价居然如此便宜。从关西到东京,单程一万圆;如果提前预约,连去冲绳都不到一万圆。的确,如果是这个价格,良彦只要节省一点就能成行。 「终于起床啦?」 外出归来的黄金出现在走廊上。祂上了二楼,随即又叼著宣之言书下楼来。 「良彦,你可是从代理差使晋升为正式差使的人,作息不能规律点吗?你成为正式差使之事已经传遍整个神界,从平日就做好准备、加强锻炼,以备大神交办的任何差事,这是你的分内工作。」 黄金把从二楼叼来的宣之言书放到桌上,并用前脚拍了几下。 「还有,你该随身携带宣之言书,这样神名浮现才能立刻察觉。这是差使应有的态度。」 「咦?我正在吃面线耶,宣之言书沾到酱汁弄脏了也没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只要小心点就行了!」 黄金凶巴巴地反驳,良彦一脸厌烦地瞥了祂一眼,把视线转回强调「现在还订得到暑假期间的机位!」的电视节目上。 「……我也好想旅行喔……」 期待与差事无关的长途旅行,是如此不应该的事吗? 黄金对喃喃自语的良彦投以啼笑皆非的眼神,胡须随著电风扇的风摇曳。 「你的薪水如此微薄,既然身为差使,就该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免妨碍差事的执行。像你这样放纵玩乐,要是有差事吩咐下来,要怎么──」 祂的话语突然因为电视传来的女主持人声音而中断。 『要推荐给女性朋友的,当然就是旅行地才吃得到的当地甜点啰!』 『是啊!使用当地特有的食材制作的冰淇淋及布丁都大受欢迎。』 『在户外玩累了,就来个甜点巡礼,一样乐趣无穷。』 闻言,黄金的眼神全变了。祂的内心似乎相当纠结,嘴巴半开,耳朵频频摆动。 「……哎、哎,偶尔来趟长途旅行,以养精蓄锐的观点而言,倒也无可厚非……」 良彦板著脸凝视态度突然软化的黄金。祂还是老样子,心思全写在脸上,真不知道该说祂单纯还是什么。不过,这是个大好机会,绝不能放过。良彦指著电视,考虑旅行地点。 「搭廉价航空,就算到北海道,单程也不到一万圆。北海道比这里凉快,还有很多好吃的甜点和海产,只要订得到便宜的商务旅馆,玩个三天两夜应该没问题。」 「甜、甜点和海产……」 「啊,还是去冲绳好呢?故意往气候炎热的地方跑也是一种选择,在碧海蓝天之下大啖热带水果。」 「热带……」 「还有烤肉、烟火和夏日的邂逅……」 就在一人一神半张嘴巴各自妄想之际,良彦察觉视野一角格外明亮而转过视线。 「……我只是想放松一下而已……可是……」 电视里依然在宣传廉价航空的空位。以主持人「现在立刻订位!」的怂恿声为背景,宣之言书随著淡淡的光芒打开,浮现了神名。 迩迩艺命。 这个名字好像是被称为天孙的那尊神明? 同时,良彦搭乘廉价航空前往的地点也强制决定了。 二 「鹿儿岛?」 穗乃香凝视著智慧型手机,喃喃自语。越发灿烂的上午阳光,在她束起头发而露出的白皙后颈上跃动著。 跟著母亲一起拜访住在宫崎的阿姨,是每年的例行行程。身为独生女的穗乃香和其他表兄姊的年纪相差许多,早已成年的表兄姊从不对她多加干涉。而她也习惯独来独往,对于这种关系并不引以为苦。 「怎么了?穗乃香,要走啰。」 母亲察觉女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穗乃香原本就浅眠,这一天也是一大早就起床,观赏阿姨出于兴趣种植的各色牵牛花。见状,母亲便在早餐过后和阿姨一起带著穗乃香去散步。 「啊,嗯……」 虽然如此回应,穗乃香仍旧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子。她没想到良彦会在这时候来到鹿儿岛。旅行最后又牵扯上差事,良彦似乎颇为不满。不过宫崎和鹿儿岛比邻,如果想见面,并非遥不可及的距离。 「穗乃香,再拖拖拉拉,天气就变热啰。」 阿姨呼唤道。正在烦恼该如何回覆简讯的穗乃香,连忙摀著莫名发烫的脸颊答话。过了上午八点,太阳的白光似乎逐 渐增强了。 宫崎旧名「日向国」,是伊耶那岐神及神武天皇等日本神话的宝库,尤其是阿姨家所在的西都市,更是至今仍留有浓厚神话色彩的地区之一,有条沿著古迹铺设的「记纪(注2:记纪 《古事记》与《日本书纪》合称为「记纪」。)之路」。母亲正是邀请穗乃香一同前往这条路前方的大公园。 穗乃香跟随前头的母亲她们迈开脚步,然而隔著眼前的小河,她发现从土堤往水面斜生的树木旁有位女性。 刚才那儿明明空无一人啊?穗乃香还无暇讶异,便先为女性的美貌倒抽一口气。如丝绢般乌黑亮丽的秀发上戴著淡红色花饰,身上穿的是叠了数层的薄薄白衣;衣襬很长,犹如初雪般轻掩堆积的落叶。低垂的双眼被长长的睫毛覆盖,樱花色的嘴唇带著水嫩的光泽,皮肤如珍珠般白皙光滑。被那双流转的美目捕捉到的瞬间,穗乃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你……」 是谁?穗乃香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问题十分愚蠢。这位女性生得这副模样,当然不可能是人类。再说,现在穗乃香正循著神话里某对夫妻的足迹行走,走在祂们相识、生活、生儿育女的场所。 「天眼的女娃儿,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尔帮我一个小忙……?」 祂用宛若清泉的双眼略带顾虑地望著穗乃香,樱花发饰随著祂微微倾斜的头晃动。 「若是尔说的话,差使或许听得进去。」 说著,天孙迩迩艺命之妻──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幽幽地叹了口气。 ◆ 于宣之言书中浮现神名的差事神迩迩艺命,是国民的总氏神──奉祀于伊势神宫的天照太御神的孙子。过去办理差事时,良彦听过祂的名字好几次,也知道祂在《古事记》中的事迹。大国主神将国家禅让给天照太御神的使者之后,带著大批人马志得意满地下凡治理「苇原中国」(凡间)的神明,正是迩迩艺命。 「祢就是那个迩迩艺命啊……」 在黄金的催促下,良彦买了单程五千圆的限时特价机票,搭上隔天最早的班机。 离开鹿儿岛机场后,良彦他们坐上了巡回巴士,又在中途转搭其他巴士进入山中,前往迩迩艺命坐镇的神社。下了巴士以后,他们走上红色栏杆桥,爬上长长的石阶,穿过第二鸟居,通过正面的参道,经过社务所前,又穿过第三鸟居之后,终于望见鲜红色的拜殿。不知是不是湿气所致,生苔的岩石很多,手水舍的石龙脖子至下巴一带也都穿上绿衣。 「别突然跑来,还用『那个』这种莫名其妙的强调法。」 虽然是平日,这里毕竟是观光景点,香客不少。走上通往拜殿的四阶石梯,右手边是被视为神木的粗壮杉树,树龄约八百年。迩迩艺命坐在环绕神木的栅栏上,一脸尴尬地看著良彦。祂的一头长发在脑后束起,身穿奇特的猩红色单衣,白色腰带用的是使用束绳的女性打结法,一双赤脚穿著草鞋,看起来毫无贵为天孙的神明样。岂只如此,乍看之下简直像个浪子。不过,祂的五官端正,蹙起秀眉的脸庞看起来和良彦年纪相仿。 「因为迩迩艺命和大国主神一样,并列日本神话的荒唐男神榜首啊……」 良彦喃喃说道。闻言,黄金立刻横眉竖目。 「嘴巴放乾净点,良彦!眼前的可是天孙啊!你居然敢说历代天皇的祖先荒唐!」 「我又没说错。天皇的寿命就是因为这尊神明的缘故决定的吧?而且,是基于荒诞不经的荒唐理由。」 「我不是叫你别再说祂荒唐吗?听好了,纵使这尊男神真的荒诞不经,祂好歹是替今天的日本奠定根基的神明,理应受到隆重的奉祀,岂容以『荒唐』二字连声称之!」 「……我倒觉得你们已经说得够本了。」 迩迩艺命长叹一声,站了起来。 「不过,我也知道现代的凡人怎么看待我。即使重提旧事,也于事无补。」 根据良彦阅读的《古事记》,迩迩艺命在苇原中国遇见一位美丽的女神,正是之后成为妻子的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父亲大山积神把姊姊石长比卖一起嫁给上门求亲的迩迩艺命,谁知迩迩艺命居然嫌弃石长比卖相貌丑陋,把祂送回去。 「姊姊石长比卖象徵的是如石头般恒久的生命,妹妹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象徵的是如树花般繁茂的子孙。然而,由于迩迩艺命拒绝迎娶姊姊,后来天皇的寿命就变得和花朵一样短暂有限……这是一般的说法。」 说到这儿,迩迩艺命回头看著良彦。 「可是,本来想跟妹妹结婚,素未谋面的姊姊居然一起嫁过来,而且容貌还很……呃,惊人,请祂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的吧?又没人事先告诉我,这么做会反映在子孙的寿命上!」 良彦本想开口反驳,却又抱头苦恼。他不知道能否用现代人的观感来回应这件事。 「再说,我想娶的是佐久夜!当时的我根本无心去爱其他女性!大山积神却因此大发雷霆,害我做了三天三夜的恶梦……那个丈人下手有够狠……」 迩迩艺命叹了口气。两个月前,良彦曾为了稻子精灵稻本的差事,前往奉祀大山积神的大山祇神社。当时他虽然没有直接见到大山积神,却在上传至网路的影片中看见祂故意现身的身影,所以良彦一直以为祂是个爱凑热闹的神明,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就算祢贵为天孙,当时毕竟还年轻,居然不领大山积神的情,也难怪祂生气……对祂而言,两个女儿一样可爱。」 与大山积神相识的黄金啼笑皆非地说道。惧怕须佐之男命的大国主神也是这副德行,莫非神明注定与岳父处不来? 「啊,再说,祢做的事不只这一件。」 良彦又想起另一件荒唐事迹,望著迩迩艺命。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怀孕的时候,祢还说那不是祢的孩子,是其他男人的。」 迩迩艺命对于共度一宵妻子便怀孕之事感到怀疑,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因此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不得不在放了火的产房里生子,以证明那是神明的孩子。熊熊燃烧的火焰,想必正好反映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心境。 「那、那是一时口、口不择言!一夜便受孕,一定会有人怀疑,所以我才主动提出这个疑问……因、因为大家都说怀孕是很敏感的问题,几乎不可能一次就怀上!」 「就算是这样,可能性又不是零,不必完全否定吧……」 良彦五味杂陈地看著慌忙找藉口的迩迩艺命。他似乎可以明白为何现代会有dna鉴定了。人类的本性从神代以来一直没有改变。 「我、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一点……因为这个缘故,内人生完孩子以后一直很冷淡……现在祂跑去富士山,几乎不回来了……」 「天孙居然和老婆分居……」 良彦有些同情地喃喃说道。神明夫妻因为感情不睦而分居,简直就是三姑六婆茶余饭后的话题。不过,站在妻子的立场,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结果。相较之下,虽然吵吵闹闹却仍一起生活的大国主神和须势理毗卖,或许要来得恩爱许多。 「良彦,身为凡人,也许你有不少意见,但现在还是先完成你身为差使的职责吧。如同迩迩艺命所言,重提旧事于事无补。」 黄金竖起耳朵提出忠告。的确,一直吐嘈这些事,话题不会有进展。 良彦收拾心绪,清了清喉咙,转向迩迩艺命。 「如果祢有差事要吩咐,请说!」 良彦心想,若是想跟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道歉或是带祂回来之类的差事,自己能够胜任吗?搞不好在网路上留言,祂反而更能得到毒辣精确的建议。 「差事啊……差使 前来,代表连大神都在担心我……」 迩迩艺命望著在神木前拍照留念的香客,叹了口气。接著,祂慢慢从怀中拿出一张面具。那不是庙会摊位上常见的那种便宜货,而是小巧典雅的木雕面具。 「这是从前我的随从替我雕刻的神面,用来安慰和内人处不好、落寞沮丧的我。」 良彦接过祂递出的神面,仔细端详这张比想像中更重的面具。神面的大小刚好可以遮住迩迩艺命的脸,表面已经变成了亮褐色,眼睛瞪得老大,鼻子和天狗一样长,嘴角上扬,宛若在笑,牙齿颗颗分明,雕刻得极为精巧。 「喔,听说南九州有面具信仰,莫非这就是起源?」 黄金伸长后脚,窥探良彦手中的神面。良彦把神面朝下,好方便黄金观看。 「有这种信仰啊?」 「只不过比起神道,和技艺或民间信仰的关联性更大。」 黄金凑过鼻头,确认神面,心满意足地摇了摇尾巴。良彦也再次确认神面。神面的表情栩栩如生,彷佛随时可能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面具信仰的起源,不过它前阵子还会说话。」 闻言,良彦抬起头来。 「谁会说话?」 「神面。」 「这个会说话?」 良彦险些把神面掉在地上,连忙使劲拿好。没想到这张面具居然真的会说话,神明的物品果然不同凡响。 「它会给我各种建议,是个可靠的好伙伴。只可惜自从几十年前以来,它就不再开口说话了,八成是制作者伊斯许理度卖命的力量衰退之故。我本来想请祂再做一张一样的给我,不过,在这个状况之下应该很难。」 「祢是天孙耶,不能随手修好它吗?」 良彦没听过伊斯许理度卖命这尊神明,不过迩迩艺命贵为天孙,力量应该比较强吧? 迩迩艺命从良彦手中接过神面,轻抚它的表面。 「是啊。若是从前,或许可以靠我的力量修复。然而,现在的我同样无法抗拒时代的潮流,束手无策。这是我的聊天良伴……」 迩迩艺命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良彦静静地凝视著祂。与妻子分居,独自住在这座宽敞的神社里,或许对祂而言,这张神面是远比良彦想像更为重大的心灵支柱。 「差使,能否请你设法再次赋予这张面具言语?」 迩迩艺命用细长的双眼望著良彦。 「……换句话说,祢要我让它再次开口说话?」 良彦苦著脸凝视这张看来平凡无奇的木制面具。 「没错,请替我找回这张面具的声音。」 漆成红色的拜殿彼端,八月的蓝天延伸于本殿和浓绿色山峦的上方。无视于在蓝天之下皱起眉头的良彦,邮差包里的宣之言书散发出受理差事的光芒。 ◆ 「别接迩迩艺命的差事?」 造访迩迩艺命的神社之后,良彦为了吃午餐,再度回到餐饮店林立的巴士乘车处附近,却接到穗乃香的来电。刚才良彦只顾著和迩迩艺命说话,没发现穗乃香已传了好几封简讯。 「咦?等等,什么?什么意思?」 听闻穗乃香告知的事项,良彦忍不住停下脚步。兴高采烈走在前方寻找餐饮店的黄金,讶异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我也不太明白……如果差事和神面有关的话……不必理会……』 话筒彼端的穗乃香声音变得比平时更为细小,结结巴巴。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要我这么转告差使……』 「确定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没错吗?」 『……应该没错……』 良彦跑到空无一人的巴士乘车处屋檐下躲阳光。大型游览车开进了对面的艺品店。 「这么说来,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特地在你面前现身?」 暑气和些微的睡眠不足,使得良彦的脑袋无法顺利运转。他询问这个问题,整理事情的脉络,而穗乃香回答: 『啊,对,我现在人在宫崎的阿姨家……附近有奉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神社,以及和祂渊源很深的场所……』 「咦?你现在人在宫崎?」 良彦听穗乃香提过她在亲戚家,没想到是在宫崎。他在脑中摊开地图,只知道两地同样位于九州,但是和鹿儿岛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不清楚。 『……祂细数了许多……呃……对丈夫迩迩艺命的不满……所以应该是祂没错……』 细数了许多不满──良彦敏感地察觉这句话中包藏的危险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在他家客厅里手拿啤酒吐苦水的须势理毗卖身影,闪过他的脑海。 『我想良彦先生可能还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联络比较好……对不起,我太晚联络……』 根据穗乃香所言,她是在今天早上遇见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由于内情复杂,她大概是认为亲口说明详情比传简讯来得好吧。 「那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为什么要我别接下差事?」 良彦往巴士站牌边的长椅坐下,混凝土吸收的盛夏热气隔著牛仔裤传到腿上。穗乃香拣选言词,说明今早发生的事。 「外子交办的差事是什么,我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要拜托差使设法让那张神面再次说话。可是,我必须阻止祂。」 今早于小河边相遇的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用宛若春风般清爽怡人的声音如此告诉穗乃香。 「……为什么?」 穗乃香的脑袋一阵混乱,但是语气依旧淡然。她从未听过神明要求差使别接下差事,更何况是差事神的妻子亲自上门要求。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微微地叹了口气,视线垂落到潺潺流水之上。 「……尔应该也知道我夫君薄情寡义的行径吧?」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轻轻垂下双眼,令人联想到盛开樱花的美丽身影,让穗乃香望而出神。祂的美和拥有慑人魄力的须势理毗卖不同,是种端庄典雅的美。 「成亲之前,外子温文尔雅,无论谈论天气或花卉,眼神都细腻入微。和祂谈天说地,是我最安适的时光……」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回忆当年,双眼低垂。 「但是亲事一定下来,祂居然嫌弃我温柔的姊姊相貌丑陋,将祂送回娘家……非但如此,待我怀上孩子,竟然说那不是自己的种……」 女神用衣袖掩嘴,痛苦地闭上眼睛。 「尔可知道当时我有多么痛苦?祂口口声声说爱我,而我相信祂才委身于祂,没想到祂居然如此对待我!说得好像我和许多男人有染……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痛彻心腑……」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抖动柔弱的肩膀蹲了下来,穗乃香困惑地走向祂。一接近祂,就有股淡淡的花香传来。 「被信任的人背叛有多么痛苦……宛若纯洁无瑕的花朵在瞬间凋零一般凄惨……同为女人的尔应该也能够了解……」 听了这句话,穗乃香的胸口窜过一阵钝痛。虽然她没有小孩,但是可以想像得出,爱的结晶被丈夫质疑,受到的伤害有多么深。孩子是谁的,女人再清楚不过了。眼前的女神专程前来求助于自己,更是让穗乃香倍感同情。 「平安生下孩子之后,外子只是藉口连篇,完全不曾向我道歉。我希望祂能够独自冷静一下,便离开神社,移居富士山。可是,祂只顾著和神面说话,丝毫没有反省之色……」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轻轻擦拭眼角渗出的泪水,并用湿润的眼眸望著穗乃香。 「如果现在让神面复原,外子永远不会反省自己。祂若不静下心来忏悔怀疑骨肉之事,我绝不善罢干休。」 花香中的冰冷声音让穗 乃香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祂该受到惩罚,体验被妻儿拋弃的孤独滋味。」 三 「祢居然没道歉……?」 结果,良彦连午餐也没吃便折回神社,并依照穗乃香所言,向迩迩艺命转述祂妻子的愤怒。连「该受到惩罚」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恨意想必很深吧。或许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正是因为不想见到丈夫,才选择前往宫崎,在穗乃香面前现身,请她代为转达。由此可见迩迩艺命有多么惹祂生气。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 拜殿左侧,四下无人的旧参道上,迩迩艺命戴上神面掩饰心虚,并企图逃走。良彦抓住祂的衣服,使劲将祂拉回来。 「什么叫不记得?就是因为祢没道歉,祂才怀恨在心!」 「妻子居然跑来忠告差使别接下差事,这种情况可说是前所未闻啊……」 黄金因为没吃到午餐而略微不快,在良彦的脚边抽了抽鼻子。 「我、我也想过是否该道歉!但神面说不用了,就算道歉也无法改变过去。所以我才……」 「总归一句,祢没有道歉,对吧?」 良彦逼问,迩迩艺命以沉默代替肯定。 「唉,如果祢完全没错倒也罢了,既然觉得自己有错,就该快点道歉啊。神面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祢干什么任它摆布啊?祢是神明耶!」 旧参道的石阶上布满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良彦抓著迩迩艺命的衣服,压低声音说话。然而,迩迩艺命也不甘示弱地脱下面具,直直承受良彦的视线。 「神、神面是我最重视的伙伴!它讲话虽然有点恶毒,但是有事只要和它商量,它都会给我精确的答案,在我难过的时候也会鼓励我!只要照著神面所说的去做,铁定错不了!我不是任它摆布,是信任它!」 听了这番话,良彦觉得怪怪的,忍不住皱起眉头。迩迩艺命乘隙甩开良彦的手。 「佐久夜跑去富士山,我犹豫该不该接祂回来的时候也问过神面。神面叫我暂缓,我才照做的。这套衣服也一样,神面说很有男子气概,可以增加神明的威严,我才穿的!」 迩迩艺命抓著自己的胸口,宛若在展示那身红色单衣。 「神明聚会的日期也是依照神面的建议安排的,还有神馔的种类、日常用具,也都是神面替我出主意,我再交代凡人选购!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而且事情都处理得很圆满!差使凭什么置喙!」 从叶缝洒下的阳光在祂的肩膀上闪动。 「再说,差使是来办理我交代的差事吧?既然如此,何必理会佐久夜的意见?」 闻言,良彦猛省过来,眨了眨眼。经祂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差使的职责是办理于宣之言书浮现名字的神明所交办的差事,并非当神明夫妻俩的和事佬,更没义务采纳局外人的意见。 黄金用黄绿色眼眸仰望沉默的良彦。迩迩艺命整理凌乱的衣服,收拾心绪,吐了口气。 「总之我交办的差事就是让这张神面再次说话,但愿差使能善尽自己的职责。」 说完,迩迩艺命快步跑下石阶。 ◆ 从迩迩艺命坐镇的神社搭乘普通电车,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宫崎。单程近两千圆的交通费虽然令良彦心疼,但他不能完全不理会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毕竟其中还夹了个穗乃香。无论他打算采取什么行动,都得先和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好好谈谈。 「祢不觉得很奇怪吗?」 良彦对坐在邻座上享用巧克力点心的黄金说道。 他们搭乘的车厢相对较新,使用天然木材制成的座椅相当罕见。不过,乘客并不多,每个小时只有几班车行驶。 「说奇怪倒也不至于,只是前阵子吃的『沟底靶』比较好吃。」 「我不是说巧克力,是说迩迩艺命。」 良彦一脸不快地订正,叹了口气。 「祂对神面的依赖程度,未免太过异常了吧?从夫妇关系到身上穿戴的衣物,全都言听计从。那个神面不是伊斯什么的神明,为了替迩迩艺命排遣寂寞而雕刻的吗?又不是从高天原带来的,或是天照太御神送给祂的,干什么乖乖任它摆布啊?」 良彦看著车窗。电车在住宅区中前进,农田和空地不时映入眼帘。射到对面座位上的阳光,把座椅照得白晃晃的。 「或许祂是不得不听从。」 黄金舔舐嘴边的巧克力,瞥了良彦一眼。 「不得不任面具摆布?这是什么状况……」 说到这儿,良彦灵光一闪。 「……难道是力量衰退的缘故?」 只不过是张木制面具,天孙迩迩艺命岂有不敌的道理?然而,若考量到祂的力量逐渐衰退,这就很难说了。过去良彦见过好几尊失去原有力量、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的神明。 「不过,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是在垂仁天皇时期移居富士山的,当时迩迩艺命的力量应该尚未衰退。祂对神面言听计从,可能是力量显著衰退的这近百年间的事。」 说到这儿,黄金微微歪了歪头,视线垂落至地板上。 「比起这件事,那张神面会说话更让我觉得奇怪。」 听了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语,良彦把视线移回身旁的狐神之上。 「神面不该说话吗?」 「当然不是。不过,现在不再说话这很奇怪。如果神面从前是凭自己的意志说话,代表它被灌注了生命力。纵使制作者伊斯许理度卖命的力量衰退,也不至于因此变得不能言语。」 黄金带著难以释怀的表情仰望良彦。 「良彦,那张神面八成不是普通的面具。」 听到这个不祥的宣告,良彦皱著眉头回嘴: 「那是神明的物品,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是普通的面具。」 不过,如果可以,良彦只想尽快解决问题。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假期著想。 电车缓缓地北上。 ◆ 「我不会被差使说服的。」 抵达宫崎站后,又坐了一个小时的巴士,良彦来到目的地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不,也不是要说服祢啦……我个人能够理解祢的心情,祢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我也明白祢为何希望祂受到惩罚……」 良彦和穗乃香会合之后,一同前往今早遇见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小河,美丽的女神正伫立于更深处的小泉水边。周围逐渐变暗,只有祂的身影淡然浮现,更增添祂的神圣气息。初次见面,良彦便因为祂的美丽而出神,令身后的穗乃香五味杂陈,只能悄悄地眯起眼睛。 「迩迩艺命也有祂的想法,祢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周围虽然有零星几间民宅稀疏散布,但是来到田间小路尽头的,只有良彦和穗乃香两个人。良彦左思右想,决定先安抚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确,站在差使办理差事的立场,良彦不必顾虑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更不用徵求祂的许可。不过,如果可以,良彦希望能够圆满达成差事。要是这件事让天孙夫妇之间产生决定性的裂痕,身为凡人的他可担待不起。话说回来,或许裂痕早就已经存在了。 「如果外子想和我谈,应该亲自来这里。只有差使独自前来,不正代表祂并无此意吗?」 女神虽然拥有引人注目的美貌与温柔的氛围,说起话来却是一针见血。良彦闭上嘴巴,不知是否该把迩迩艺命的言行照实说出来。祂似乎惦记著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但要论祂是否有意道歉或希望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回来的强烈意愿,良彦可不敢断定。 「……至少说声对不起,情况或许就不同了……」 良彦 身边的穗乃香对他投以透明的视线。虽然一方是神、一方是人,但同样身为女性,穗乃香对女神的同情或许更胜于良彦。夹在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与穗乃香之间的良彦尴尬地抓抓头,状况比他想像的更为不利。 「不过,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差使的职责是完成差事神的差事。无论祢如何反对,最终还是取决于差使的意志。如果祢想用强硬的手段阻止他,大神可不会默不作声。祢对差使、他的家人和天眼女娃儿所做的任何干涉,也会被严加追究。」 黄金在暮色之中闪动著黄绿色眼眸,望著木花之佐久夜毗卖。 「我明白。纵使神面复原,我也只是和现在一样,继续在富士山麓生活而已……我大概永远不会回到外子身边了。」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宛若刻意做样子给黄金看,格外加重「永远」两字,并一脸悲伤地用衣袖掩面。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嘴角不禁抽搐。从祂不直接找自己谈判,而是介由穗乃香这一点,同样可看出这尊女神的手段很高明。 「可、可是,不让神面复原,对迩迩艺命而言真的有那么大的惩罚效果吗?祂的确对神面言听计从,但这或许是祂的力量衰退之故啊。」 听了良彦勉强挤出的说词,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放下衣袖,露出讶异的表情。 「对神面言听计从……?」 「祂自己是这么说的。祂说无论是身上穿的衣服、聚会的日期或是凡人进献的神馔,全都是由神面决定……」 闻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面露苦笑,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外子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岂会听从神面的摆布?」 「不,可是,祂真的穿著神面叫祂穿的奇装异服……很花俏的那种……」 说到这儿,良彦又把视线移到女神身上。 「这么说来,祢并不知道迩迩艺命的近况?」 良彦询问,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略微尴尬地撇开视线。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回那座神社……我还在的时候,祂只是和神面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而已……」 良彦和黄金互看一眼。迩迩艺命果然是力量衰退之后,才开始对神面言听计从。 「听说那张神面是伊斯许理度卖命为了安慰迩迩艺命制作的,起先只是单纯的面具吧?」 良彦确认似地问道。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回忆当时,垂下眼睛。 「对,是受外子所托,抱著好玩的心态做的……不过,我不怪伊斯许理度卖命。祂夹在我和外子之间,应该很为难……」 想起过去的痛苦,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整张脸都皱起来。祂叹了口气,一道金沙般的光芒乘著祂吐出的气息,在暮色中一闪而逝。 「听说那张面具是一面镜子。乍看之下像是木制的面具,其实是反射迩迩艺命力量说话的镜子。」 「镜子……?」 得知神面出人意表的底细,良彦不禁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现在神面不再说话,是因为迩迩艺命的力量衰退之故……?」 在神社谈话时,迩迩艺命完全没提到这件事。祂既没说神面其实是面镜子,也没说那是以自己的力量为动力。 「……看来迩迩艺命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黄金叹了口气,喃喃说道。莫非迩迩艺命连自己称为好伙伴的神面,究竟是什么底细都记不得了吗?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机关。当时我已经和外子保持距离……」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垂眼看著脚边涌出的泉水。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中,水面汇集些微的光线加以反射。清澈的水流似乎是注入前方的池塘里,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女神带著心酸的表情望著水面,接著又收拾心绪,毅然地抬起头来。 「……总之,我不赞成让神面复原。这一点请差使谨记在心。」 说完这句话,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便翩然背向良彦等人,如融化般消失无踪。 ◆ 与良彦等人道别之后,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在遥远上空望著踏上归途的两人一神,接著视线又缓缓地转向南方。今晚的月亮尚未升上边际透亮的天顶,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衣服随著吹过上空的冷风摇荡跃动。 迩迩艺老爷,云散了,蓝天出现了,多么心旷神怡啊!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视线前方,被山脉隔绝的彼端,正是丈夫居住的雾岛神社。孩子出世不久后,祂们便迁居到那儿,但当时祂们已经鲜少交谈。 佐久夜,今天就去尔一直想去的海边吧!那儿吹的风必然很舒爽。 是,迩迩艺老爷。 前阵子和尔看见的花苞应该已经开了,一并瞧瞧。 是,那我替老爷准备衣服。 回想怀孕之前、两人还很恩爱的当年,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委身于轻抚脸颊的风中。身为妻子,替丈夫打理日常生活、共同决定大小事,是莫大的乐趣。侍女们都说正室用不著做这些琐事,但是能够一起挑选丈夫的衣服,祂觉得很开心。 就穿和这片天空一样的湖绿色衣服,如何? 尔选的一定不会错。 老爷很适合浅色调。 是啊。对我来说,绯红或朱红色太花俏了。 说著,露出困扰笑容的丈夫至今仍时常出现在梦里。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撇开视线,在晚风中吁了口气。这些都已是不复返的往事,纵使祂再怎么回忆,时光也不会倒流。 「我的心也已经和那时候不同了……」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静静地低语,又在原地眺望远方的大海好一阵子。 ◆ 「神面是好伙伴……」 送穗乃香回阿姨家的路上,良彦简单地说明了迩迩艺命和神面的关系。 太阳已然完全下山,比白天稍冷几分的微热空气包围四周。白线斑驳的单线道上路灯稀疏,在偶尔经过的车灯照耀下,穗乃香的纤细身躯浮现于黑暗中。 「可是,就算是这样,居然……没为那件事道歉……我有点……不敢相信……」 良彦有些惊讶地凝视著难得出言责难的穗乃香。良彦也觉得迩迩艺命的行径有点问题,但还不到如此义愤填膺的地步。看来男女的感受果然有别。 「不过,祂们夫妻俩的争执和这回的差事没有直接关联,若是被祂们牵著鼻子走,到时累的可是你。」 走在两人前头的黄金微微回头忠告。穗乃香张开嘴巴,似乎想说话,最后还是不发一语地低下头。 「嗯……是啊……」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说祂永远不会再回丈夫身边,就算如此,那对现在的凡间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有良彦会觉得良心不安而已。 「那么,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事呢……?」 穗乃香仰望良彦,绑成一束的头发随之摇曳。 「难道完全不管了吗……?」 这句话似乎深深刺入心头,良彦下意识地摀住胸口。她的话语比任何人都更能撼动良彦。 「不,我也想帮祂的忙,可是迩迩艺命好像无意道歉……就算要祂们好好谈谈,迩迩艺命八成会全力拒绝……」 良彦不知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看来他是该尽力游说,不过身为差使,究竟该说服哪一方才是正确的?该叫妻子死心?还是叫丈夫道歉? 「若是神面叫祂道歉,事情就好办多了。」 黄金挖苦道,尾巴在夜色中随意摇晃。良彦放慢步调,配合容易落后的穗乃香行走。 「……祂说……当祂的骨肉被怀疑时,祂真的痛彻心腑……」 不久后 ,穗乃香喃喃说道: 「几千年来,祂一直怀抱著这种感情……」 小路与大道交会,走了一会儿,良彦等人来到石造鸟居所在的交叉路口。穗乃香停下脚步,望著一路延伸至鸟居前方的道路。 「都万神社啊?」 黄金喃喃说道。闻言,良彦歪了歪头。 「都万神社?」 「奉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神社。这一带有许多和那对夫妇有关的历史遗迹。」 良彦凝视著沉没于暮色的道路前方,怀想鸟居彼端的神社。迩迩艺命坐镇的雾岛神社里也有奉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相殿,而位于邻县的这里也有神社,但是听说祂鲜少来此。良彦再次臆度祂的心境。与差事无关便置之不理,真的是正确的做法吗? 「良彦先生……这是头一次……」 穗乃香仰望著良彦,转动视线,像是在搜索言词。 「有泣泽女神以外的神明向我求助……」 她的细语声乘著温热的晚风传到良彦的胸中。 「当然,我知道不能妨碍差事,可是……」 良彦有些惊讶地凝视努力诉说的穗乃香。 「我想尽力……帮祂的忙……」 或许这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天眼能力的少女,继送花给泣泽女神、主动帮助良彦之后,再度踏出一步的瞬间。 她的眼神在认定只能二选一的良彦心中,吹起一股醒神的凉风。 「……对喔,不是取舍哪一方的问题……」 良彦感受著在身旁仰望自己的穗乃香,恍然大悟地说道: 「而是差使能否接受的问题。」 既然如此,他只能全力以赴,直到能断言自己已经竭尽所能、问心无愧为止。 「良彦先生……」 穗乃香似乎松了口气,嘴角露出笑意。黄金啼笑皆非地长叹一声,但是并未责备良彦。 「我会再去找迩迩艺命一次,试著说服祂。」 看祂的样子,应该不容易说服。但仔细一想,今天他们才刚见面,几千年的芥蒂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消除? 「呃、呃……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不知道有没有帮助……」 穗乃香先如此声明,才又拣选言词说道: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真的希望迩迩艺命受到孤独……的惩罚吗……」 听了这句意外的话语,良彦瞪大眼睛。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明明语带威胁地向良彦表明绝不容许神面复原,穗乃香为何会这么想? 「可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不就是希望祂受到惩罚,才先后向我们提出忠告的吗……」 在逐渐变浓的夜色中,穗乃香的双眸依然清澈,令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 穗乃香再度仰望石造鸟居,如此说道。 ◆ 神面,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这么闷热,木纹都变糊了。 你看,那边的梅花开得多漂亮啊! 不就是随处可见的梅花吗? 风和日丽,我想去高千穗峰一趟,你觉得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 还是去拜访火远理的神社? 去高千穗峰比较好。 是吗……我已经很久没和火远理见面了,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既然你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迩迩艺命感受著周围的山脉降下的冷气,伫立于无人的境内。 黑夜支配了天空,白银的沙子染上漆黑的色彩。迩迩艺命垂眼看著手上的神面,轻抚浮现于星光中的细腻表情。 祂还记得,那是在妻子刚生产完后的事。为了证明自己怀的是天孙的骨肉,妻子在放了火的产房里生下三胞胎。见到如此壮烈的觉悟,祂不知该如何面对妻子。一想到在高天原那段有朋友、父母兄弟环绕身旁的日子,祂变得越来越孤独。在这样的状况下,祂恳求伊斯许理度卖命替祂制作了这张面具。 「神面……明天我该穿什么?下回的神事该挑选哪个神官?今年该赐给凡人多少收成……」 迩迩艺命用嘶哑的声音询问没有回答的木雕面具。 「……我该怎么跟佐久夜道歉……」 迩迩艺命再度提出祂从前也曾问过神面的问题。白天差使要祂道歉之事,莫名其妙地堵在心头。 无论如何挣扎,过去都不会改变。 神面确实是如此回答的,因此,迩迩艺命一直遵从它的看法。 「……是啊,你不会说假话。」 迩迩艺命松了口气,仰望星光闪烁的天空。然而,祂的内心深处冒出一个问号。 如果现在神面再次说话,可会给祂同样的答案? ◆ 送穗乃香回阿姨家后,良彦搭上前往宫崎站的巴士,并在车站附近的旅馆办理入住手续。说来遗憾,即使立刻返回迩迩艺命的神社,但驶向距离神社最近站牌的巴士已经不开了,而且周围没有地方可住宿。既然如此,投宿于此、等到早上再动身,才是明智的抉择。 「你想出解决差事的方法了吗?」 虽然时值暑假期间,但毕竟是平日,良彦要住的又是低楼层的单人房,因此即使临时投宿,旅馆仍然有房间。办理入住手续之后,良彦前往附近的家庭餐厅吃饭,回来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如果这么容易想得出来,就不必辛苦了……」 黄金从上方俯视躺在床上的良彦,而良彦半是叹息地如此回答。打从刚才起,良彦便在阅读他带来的文库版《古事记》,但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寻找,都找不到迩迩艺命对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做了任何补偿的记述。不知道《日本书纪》或其他文献可有描写祂们夫妇后来的情况? 「哎,不过,我总算知道制作那张神面的伊斯什么神是五伴绪之一了。」 良彦翻回记载这段故事的那一页,再度浏览内文。所谓的五伴绪,指的是陪同迩迩艺命一起从高天原下凡的众神,大主神社的主祭神天儿屋命似乎也是其中一尊。或许正因为是一同下凡至苇原中国的伙伴,所以迩迩艺命才敢开口拜托祂制作神面。 「祂是作镜连的始祖……换句话说,就是以制镜为业的神明……喔,所以才做出镜子。」 既然是雕刻神面,良彦本来以为是和木匠、木制饰品或木雕有关的神明,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良彦想起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一番话,恍然大悟。 「不过,就算知道神面是镜子,现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迩迩艺命交办的差事是让神面再次说话。如果神面是反射迩迩艺命的力量才能言语,现在祂的力量衰退,神面就不可能再次开口说话……」 黄金对苦著脸的良彦落井下石。 「你有办法让迩迩艺命恢复力量吗?」 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轻易地破灭,良彦忍不住用头抵著床铺。黄金说得没错,要让神面再次说话,必须帮助迩迩艺命恢复力量。想当然耳,良彦只是人类,根本办不到。因此,这条线索完全无助于解决差事。 「再说,既然是镜子,神面所说的话应该反映了迩迩艺命的想法。神面说不用道歉,代表迩迩艺命心里并不想道歉。」 黄金从良彦的头顶上啼笑皆非地说道,良彦一脸不快地望著那双黄绿色眼眸。黄金说得针针见血,良彦根本无从反驳。倘若神面说的是迩迩艺命的肺腑之言,那祂绝不可能答应向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赔罪。迩迩艺命指称神面曾说「过去无法改变」,其实这正是祂的答案。 「结果又回到原点……」 良彦慢吞吞地 撑起身子,在床缘重新坐好。 「既然这样,不如向伊斯许理度卖命打听看看?祂应该知道祂们夫妇俩当时的状况,或许能给我什么客观的建议……」 「你要去无妨,但是伊斯许理度卖命可是在奈良啊。」 闻言,良彦面无表情地沉默下来。这是神明在捉弄他吗? 「这也无可奈何。以伊斯许理度卖命为主祭神的神社大多位在冈山或关西,听说祂现在的据点是奈良的某座神社。」 「不行不行不行!要我跑去奈良,再回到这里来吗?我只有回程的机票耶!换成平时,祢知道要花多少交通费吗?」 虽说是廉价航空,单程也要五千圆,来回得花上一万圆。更何况这是特价,平时的价格可是足足两倍以上。良彦没有频繁往返这种距离的财力,更何况,前往宫崎的电车钱和巴士钱还没算进去呢。 「这是你的问题,对方可管不著。」 「没有其他办法吗?比如神明之间的心电感应之类的!」 「没有。你要向祂打听,只能登门拜访。」 良彦恨恨地看著把头转向一旁的黄金侧脸,沉吟起来。直接向伊斯许理度卖命打听消息是最快的方法,但要为此跑一趟奈良,实在太伤荷包。良彦咬紧牙关思索,缓缓拿起充电中的智慧型手机。黄金窥探著通讯软体启动的画面。 「你打算做什么?」 「传讯给一言主,问祂能不能联络伊斯许理度卖命。」 瞬间,黄金用前脚狠狠拍掉智慧型手机。 「居然叫神明代为传话,岂有此理!」 「不然祢要我怎么办!去奈良的交通费,祢要帮我向大神请款吗?不给津贴却要我跑遍全日本,这是什么血汗企业啊!」 「大神的安排不会有错!是你设想得不够周到!」 黄金开始发飙,良彦硬生生地将祂压在床上,抓住祂的鼻口,黄金则用后脚狠狠踹他的手臂,并趁著他放松力道之际绕到他的背后。良彦透过镜子确认,伸出手来想抓住黄金,但看见镜中的自己之后,突然停下动作。 「……咦?」 黄金毛发倒竖,一面提防忽然静止的良彦一面后退。良彦爬下床,用右手掌心抵住镜面。透过掌心相连,另一个自己在镜子彼端凝视著他,而后方映出的是挂在墙上的壁画。经过设计的黑白英文字母挤在单行本大小的画框中,镜子反射出的文字全是左右相反的。 「……黄金,这么一提,迩迩艺命说祂也想过是否该向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道歉,对吧?」 而神面告诉祂不用道歉。 黄金察觉良彦的言下之意,隔著镜子与他四目相交。没错,为何之前没发觉? 神面是镜子,暗藏这样的机关是很合理的。 四 隔天,良彦搭乘七点前的电车前往迩迩艺命的神社,并于香客仍然稀少的上午十点多,在旧参道深处的杉林中找到祂。 「你终于要替我办差事啦?」 空气中参杂著脚下泥土地的凉意,伫立于树林间的迩迩艺命一身红衣,看起来格外异样。 「那身衣服果然不适合祢。」 良彦打量著迩迩艺命,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这么一提,上个月交办差事的天道根命也很讲究服装,迩迩艺命的装扮则有股有别于天道根命的空虚感。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神面替我挑选的,可以增加神明的威严。」 迩迩艺命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然而,良彦立刻反驳: 「是吗?我反倒觉得这样看起来不像神明。我也看过许多适应现代服饰的神明穿著自己中意的服装,但是祢不一样。」 黄金在良彦后方坐下来,静观其变。 「祢真的觉得那套衣服好看吗?真的觉得它适合天孙迩迩艺命?」 醒目的猩红色单衣和女用腰带──即使穿著它们的是一尊俊美的男神,看起来依旧毫无神明的风采。 「其实祢想穿的是其他服装吧?」 面对刚见面便提出一连串问题的良彦,迩迩艺命困惑地摇曳视线。接著,祂无助地从怀中取出神面,细细抚摸它。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我、我是听从神面的建议……」 良彦缓缓靠近频频眨眼的迩迩艺命。 「制作那张神面的是伊斯许理度卖命吧?祢还记得祂是制作镜子的神明吗?」 「当、当然,祂是和我一起从高天原下凡的五伴绪之一……我岂会忘记?」 「那祢还记得祂替祢制作神面那一天的情形吗?」 「那一天……的情形?」 迩迩艺命一面反问一面眨眼。直到此时,祂才发现自己毫无印象。正确地说,是记忆十分薄弱,不足以形成明确的印象。制作神面的是伊斯许理度卖命这件事,祂记得一清二楚;但是当天的情形,祂却完全想不起来。 「神面的机关呢?」 「机关……」 迩迩艺命答不上来,视线四处游移。祂觉得自己必须回答些什么,拚命搜索记忆,收集浮现的话语。 「我只是……想排遣寂寞……希望有个玩具陪我说说话……」 迩迩艺命抖著声音说道,随即愕然地瞪大眼睛。 祂发现自己居然把如此倚重的神面称为「玩具」。 「迩迩艺命,看来祢的记忆比祢所想的更为薄弱。」 黄金用黄绿色眼眸凝视著迩迩艺命,彷佛要将祂看穿。 「那张神面是以祢的力量做为开口说话的动力,伊斯许理度卖命就是这么设计的。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说到这儿,良彦暂且打住,望著迩迩艺命手上的神面。 「最大的问题是力量衰退的祢,居然误把这个玩具当成好伙伴。」 闻言,迩迩艺命垂眼望著神面。 「误把它当成好伙伴?」 良彦绕到迩迩艺命身后,把路上在超商买来的大号手拿镜放到男神面前,又隔著迩迩艺命的肩膀,让自己手上的《古事记》文库本封面倒映在镜子上。 「那张神面并非拥有意志的面具,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故意唱反调的镜子。」 镜中映出的「白话版古事记」字样,就和良彦在旅馆看到的壁画一样,呈现左右反转的状态。目睹这一幕,迩迩艺命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可、可是神面……提出很多意见给我……」 「那真的是意见吗?其实只是因为它说的和祢心里想的正好相反,所以祢才采纳吧?这样比较安心。」 良彦阖上镜子,吐了口气。 「毕竟祢曾经因为口无遮拦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而把事情搞砸了。」 怀疑妻子腹中胎儿的那一天。 一切都是自那天长年累积而来的心病。 「所以祢才希望别人替祢拿主意。」 亮褐色的神面从目瞪口呆的迩迩艺命双手,无声地掉落。 其实自己一直很想道歉。 一直觉得必须为了伤害妻子而道歉。 可是,祂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如果又说错话、惹妻子生气,该怎么办?这样的恐惧逐渐膨胀,随著时间经过,越来越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候,伊斯许理度卖命做了这张面具。 总是和自己唱反调的面具,远比唯唯诺诺的玩具有趣多了。 神面,我是不是该向佐久夜道歉? 不,迩迩艺老爷,就算现在道歉,也改变不了过去。 可是,我还是该道歉吧? 不,迩迩艺老爷,祢无须道歉。 真的不必吗? 当然 ,因为过去无法改变。 因为过去无法改变。 迩迩艺命虚脱无力地跪倒在地。 「……唱反调的镜子?」 掉落在腐叶土上的神面,已不再是面具的形状,化为一面圆形的铜镜,模糊的镜面钝滞地反射光芒。 「我一直……在向这样的东西请益?无论是佐久夜的事,或是自己的事,都以为……它说的是正确的……」 没有前往富士山迎接妻子回家,以及选择这件红衣。 其实全都违背自己的心意。 「我、我长年以来,究竟在做什么……」 紧握的拳头抓住泥土。一切都是自己的软弱招来的后果,但祂居然连这一点也没发现,完全仰赖神面。即使在自己的力量衰退、神面不再说话之后亦然。 祂只是对著自己创造出来的方便幻想自言自语而已。 「……不过迩迩艺命,神面所说的『过去无法改变』,反过来说就是这样──」 良彦在祂身旁蹲下,对祂说道: 「未来可以改变。」 如果神面说的全是反话…… 迩迩艺老爷,现在道歉,未来就可以改变。 这是迩迩艺命一直期望的话语。祂希望有人说这句话来鼓励自己付诸行动,可是听到否定赔罪的说法,却又略感安心。 没错,这样就好,不必道歉。 神面都这么说了──祂把所有责任全推给一个幼稚的玩具。 「未来……可以改变?」 迩迩艺命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著良彦。 「没错,这就是祢的期望。」 无论再怎么后悔,过去都无法改变。 不过,未来可以。 「好,祢要怎么做?要改变吗?」 良彦站起来,对迩迩艺命伸出右手。 「改变祢的未来。」 迩迩艺命茫然地凝视著良彦的手。 不久后,祂下定决心,握住良彦的手。 ◆ 同一天傍晚,穗乃香又独自造访那条小河。中午,良彦打电话通知她,将带著迩迩艺命一同前往。穗乃香并不知道详情,或许良彦已经说服了迩迩艺命。 前往小河前,穗乃香再度踏上昨天和母亲等人一起漫步的「记纪之路」,并欣赏当时路过的各种历史遗迹。迩迩艺命与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生活的痕迹至今仍受到保护,并流传下来。无论是两神曾经共同生活的八寻殿,或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产子的无户室。虽然这些地方现在已成了石碑与青草茂密的广场,穗乃香还是忍不住遥想古代宅邸矗立其中的模样,仰望上空。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曾说过,和温文尔雅的天孙谈论天气或花卉,是祂最安适的时光。当时祂的表情闪过穗乃香的脑海。在这里,天津神和国津神将彼此的血脉传给子嗣。祂们本来该过著幸福的生活,祂们的婚姻本来该受到无上的祝福。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夫人……」 在暮蝉开始鸣叫的时分,穗乃香抵达了小河,沿著流水前往深处的泉水边。果不其然,女神正含忧带愁地眺望著静静涌出的泉水。当祂察觉穗乃香到来,立刻用衣袖掩住脸庞,微微侧过脸。祂看起来像在擦拭脸颊,不知是不是穗乃香多心? 「怎么了?」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淡然问道,穗乃香略微迟疑地开口。她不知道并非差使的自己可否擅自行动,然而,纵使神人有别,这个问题还是该由同为女性的她开口。 「……有件事我想请教祢。」 穗乃香先如此声明,慎重地搜索言词。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夫人,祢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穗乃香的细小声音融化在西橘东蓝的天空里,消失无踪。 「……我的心愿?」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把脸转向穗乃香。祂依然用袖口掩著嘴巴,双眼低垂。 「……我是走『记纪之路』来的……循著祢和迩迩艺命生活的痕迹……」 穗乃香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其实祢很想再次和祂一同生活吧?」 面对穗乃香这个问题,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不发一语,只是把视线从穗乃香身上移开,神色丝毫未变。 是赌气?是女神的自尊? 还是不为人知的女人心? 「如果不是,祢为什么来这里?」 穗乃香下意识地握紧双手。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为何没找良彦,而是来找她?为何选择这个地点?反覆思考之下,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穗乃香垂眼望著女神凝视的泉水。现在依然汩汩涌出的泉水,同样是依神话命名的历史遗迹之一。 「这条小河……逢初川……就是祢和迩迩艺命相识的地方吧……?」 从前,迩迩艺命爱上在这里汲水的美丽女神,女神也为了自高天原下凡的高贵天孙怦然心动。祂们漫谈天气与在散步途中发现的花朵,一同欢笑,两神的距离渐渐缩短。 「如果只是要找我,任何地方都可以……」 然而,祂现身的地点并非故居八寻殿,也不是产子的无户室,更不是奉祀祂的神社,而是感情出现裂痕之前,青涩的两神共处的这条逢初川。 走过「记纪之路」,穗乃香似乎明白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怀著什么心愿现身此地,又是抱著什么心思眺望泉水。 还有,祂对丈夫言不由衷的怨怼── 「佐久夜,她说的是真的吗……?」 良彦带著迩迩艺命到场时,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正要开口对穗乃香说话。 「迩迩艺老爷……」 见了身穿红衣的男神,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微微睁大双眼。 「祢真的想再次和我一起生活吗?」 闻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立刻横眉竖目地反驳: 「祢在胡说什么?刚才那番话只是天眼女娃儿的猜测。」 迩迩艺命碰了一鼻子灰。女神又继续说道: 「事到如今,祢还来做什么?还有,瞧祢那身奇装异服……半点天孙的威严也没有。」 「所以我不是叫祢换掉吗?」 良彦嘀咕。他被迫不及待的迩迩艺命连拖带拉地带来此地。当时果然应该要求迩迩艺命先整理仪容。 「太好了,你们来了……」 穗乃香让路给迩迩艺命,来到良彦身边。纵使她拥有天眼,独自与神明对峙,想必万分紧张吧?良彦没料到穗乃香居然会采取这番行动,或许是因为她是真心诚意地想帮忙。 「我不知道差使向祢灌输了什么,不过,神面的事我是不会让步的。一旦差使让神面复原,我就再也不回祢身边。」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淡然说道,但是眼神依旧凌厉。 「听我说,佐久夜……神面不会再回来了。它已经恢复原形,变成这副德行。」 迩迩艺命从怀中拿出神面化成的铜镜。见状,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忍不住睁大眼睛。 「长年以来,我只顾著和这张神面说话。力量衰退之后,我忘了神面的机关,对它言听计从。只要照著神面所说的去做,我就能够推卸责任,说那不是我下的决定……」 迩迩艺命垂眼望著铜镜,手指轻抚镜面。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 不久后,迩迩艺命喃喃说道: 「对祢说了那么残酷的话、没有阻止祢离开……其实我一直很后悔……」 闻言,穗乃香一脸困惑地仰望良彦,良彦苦笑以对。先前良彦告诉她迩迩艺命似乎无意道歉,如今迩迩艺命的态度居然有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她会 惊讶。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歉意……一想到说不定又会惹祢生气,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渐渐地,我开始藉由神面逃避……甚至不敢跟祢说话……」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垂眼聆听这番话。分隔两神的是从未枯涸过的逢初川。 「神面总是和我唱反调。我为了消弭自己的罪恶感,一再向神面询问祢的事,并以『过去不能改变』的答案让自己安心。不知几时间,我居然忘了它有著『唱反调』的机关……」 暮蝉停止鸣叫,振翅飞往他处的声音传入耳中。 迩迩艺命把视线转向眼前的美丽妻子。 「我对神面那么言听计从,如今才想回过头来求取祢的原谅,或许是我痴心妄想。可是,佐久夜,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祢重新一同生活……」 丈夫说出了长年以来一直难以启齿的心底话。 「对不起,佐久夜……」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笔直凝视丈夫片刻,彷佛在确认这番话的真假。不久后,祂微微地叹口气,撇开脸。 「……祢果然完全不明白。」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悲伤地喃喃说道。听了这句话,良彦皱起眉头。迩迩艺命都这么诚心诚意地道歉了,还不够吗?又或是迩迩艺命还干了什么良彦不知道的好事? 「……不明白?」 良彦喃喃说道,整理混乱的脑袋。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仍在神社的时候,迩迩艺命只把神面当成玩具,并没听它摆布……祂对神面言听计从,是在力量衰退之后……」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对迩迩艺命要求的究竟是什么?迩迩艺命已经为了怀疑亲骨肉及没有阻止妻子离开之事道歉,但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却说祂「不明白」,原因是什么? 「……不对。」 穗乃香说道,声音虽然很小,语气却极为果断。良彦惊讶地望著她。 「祂不是气这些事!」 穗乃香仰望良彦如此诉说,并摇了摇头。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依然心有不甘是事实。被质疑腹中胎儿是别人的种,不得不在熊熊燃烧的产房里产子,至今仍为此怀恨在心,也是祂的真心话。不过,祂其实另有隐瞒。祂希望迩迩艺命道歉是真的。祂移居别处,一直在等待迩迩艺命向祂赔罪。然而,祂真正期望的是道歉之后的事。 「聊聊天气……当天开的花……今天想去哪里……穿哪件衣服……祂只是希望能和一般夫妻一样,跟丈夫闲话家常而已……」 就像刚在这里相识的那阵子。 闻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泪湿了眼眶,用衣袖摀住脸庞。 「闲话……家常……」 迩迩艺命呆然重复这句话。祂八成以为妻子只是责怪祂没有道歉,才离家出走。 「……所以,祂才那么不希望神面复原……」 良彦恍然大悟,喃喃说道。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说要让迩迩艺命接受孤独的惩罚,是因为迩迩艺命不但不道歉,还把祂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和神面说话。其中包含了祂对迩迩艺命的憎恨,也包含了祂对神面的嫉妒。 「……祢怀疑我腹中的胎儿不是祢的种,说了那些绝情的话。不过,当我在熊熊燃烧的产房里平安生下孩子,而祢也承认孩子的确是祢的之后,我的气就消了一半……」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半掩著脸,缓缓地开口说道。 「可是,祢却避著我,只顾著和神面说话,完全把我当空气。就算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祢也拿去问神面,笑得乐不可支,看起来比和我在一起时……还要开心……」 「不是的,佐久夜,那是──」 迩迩艺命打断妻子的话,加以否认。 「是我……没有面对祢的勇气,才强颜欢笑……」 后来,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忍无可忍,搬到富士山。迩迩艺命不敢阻止妻子,只能从神面的话语中寻求慰藉,欺骗自己,最后甚至误以为神面说的都是正确的。无法修复的裂痕让两神渐行渐远。 「……如果只是用来搭配倒也罢了,那种颜色的单衣根本不适合祢。」 不久后,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如此喃喃说道。 「祢不是说过红色太花俏,祢不喜欢吗?」 在逐渐转暗的天空中,星星开始发光。迩迩艺命重新审视自己身上的衣服,困扰地笑了。 「不是祢选的,穿起来总觉得不对劲。」 虽然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可以改变。 分歧点想必就是现在这一瞬间。 迩迩艺命隔著从泉水流出的小河,向对岸的妻子伸出手。 「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从这个地方开始。」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凝视著从前也曾如此相邀的手。不久后,祂垂下眼睛,撇开视线。 「不行。」 祂清清楚楚说出这句简短的话语。 「我没打算搬离富士山。」 「怎么会……」 迩迩艺命愕然地瞪大眼睛,缓缓放下无处可去的手。面对这种令人心痛的状况,良彦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同一瞬间,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再度凝视著眼前的丈夫。 「──不过,一个月来这里见几次面,倒还可以……」 听了这句话,迩迩艺命心急地询问: 「其余的时间,我都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吗?」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猛然撇开脸,叹了口气,随即又吶吶地说: 「……如果祢不满意,大可来看我啊!」 祂抬眼轻轻瞪著丈夫,活像个可爱的少女在娇嗔。 「祢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良彦摀住窃笑的嘴。听见丈夫询问愿不愿意从头来过,却不肯坦率点头这一点,的确很符合这尊女神的风格。终究无法弃丈夫于不顾这一点亦然。 「……是啊,对不起。」 愣在原地的迩迩艺命露出泪中带笑的表情,点点头答道。 「这回换我去找祢。」 说著,祂再度伸出右手。 妻子露出百感交集的微笑,轻轻握住丈夫的手。 ◆ 「良彦,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顺利获得迩迩艺命的朱印,在送穗乃香回去的路上,黄金对良彦投以纠缠的视线。 「这是你升任正式差使之后的头一件差事,但是天眼女娃儿出的力居然比你更多!」 良彦等人走在留有白天热气的温热空气之中。从民宅流泻出来的灯光,照耀著黄金的金色毛皮。 「没、没这回事!是我擅自行动……对不起。」 良彦身旁的穗乃香缩著身子,一脸惶恐。良彦莫名冷静地望著她这副模样。 「穗乃香,你真的改变很多耶,从前你的话没这么多。」 刚认识时,穗乃香给人一种宛若机械般的无机质印象,但最近不光是话变多,表情也变多了。今天良彦事先通知穗乃香自己将带著迩迩艺命前往,而她不但试著在良彦他们抵达前问出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真心话,还率先察觉祂真正的心愿,可说是出奇地活跃。 「现在是感叹的时候吗?你才是差使啊!」 黄金凶巴巴地反驳,良彦悻悻然地皱起眉头。 「此言差矣,我也出了很多力啊!哎,反正夫妻俩和好了,差事也解决了,祢就别在鸡蛋里挑骨头啦!」 这回穗乃香帮了大忙这一点,良彦没有异议;但要因此把他的努力一笔勾销,他可不能接受。别的不说,良彦可是牺牲暑假,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办妥差事。他不要求黄金夸赞他,但 二尊 英雄好鸟 一 「萩原先生的名字有一个好处,就是很好念。」 清扫中,新来的计时人员所说的话让良彦暂停擦拭楼梯扶手,转过头来。 「名字?」 「对,名字。我刚听到『良彦』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有点老气,不过任何人都会念这一点倒是很不赖。」 八月下旬,度过盂兰盆节繁忙期后的隔周,远藤来到良彦的工作地点研习。他马马虎虎地拖地,露出不带恶意的笑容。 以政府单位的办公大楼及签订承包契约的商业大楼为主的清扫工作是分班进行的,以班长为首,每班仅有四到六人。先前和良彦同班的人离职了,递补的即是远藤。 二十岁的远藤散发一股慵懒的氛围,耳洞相当显眼,头发似乎在进公司前从金色染回黑色。他上班第一天就迟到,居然还说:「只有五分钟应该不算迟到吧?」让众人一阵愕然。 「哪像我的名字叫『远藤狮兜』,笔画很多,小时候我根本不会写,别人也不会念。我从前还因为讨厌自己的名字而和爸妈吵架咧!他们是那种有毒的父母(注3:有毒的父母 也就是「toic parents」,意指会对子女造成长远的负面影响,宛若毒药般的父母。出自苏珊?佛渥德及克雷格?巴克的著作《父母会伤人》。)。」 原本负责指导远藤的是班长,但由于年岁相近,又属于同一班,所以良彦成了实质上的指导者。良彦已经和远藤一起工作好几次,但至今仍无法适应他的言行。当良彦教导他步骤较为繁复的工作,要他抄笔记,他便拿出智慧型手机说:「抄笔记很麻烦,可以录音吗?」而当良彦进行说明,他则像和朋友聊天一样,只是答著「嗯、嗯」地附和。 「我的老家在大阪,高中毕业以后,我就立刻离家了。那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 远藤爽朗地说道,嘿嘿笑了。这么一提,今天上工前,事务所里的组长带著温和的微笑称赞良彦:「萩原,你最近越来越稳重了。」当时良彦还为此窃喜,现在想想,或许那是为了激励他好好督导远藤才这么说。 「啊,对了,我想到一个超棒的主意!」 良彦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回头继续清理扶手。远藤得意洋洋地对他说: 「我可以叫你『良彦』吗?」 良彦完全不明白这个主意哪里棒,一时间答不上话,只能面露含糊的笑容,发出近似「啊?」又似「咦?」的声音。他们不是朋友,又是前天才刚认识,而远藤的年纪甚至比他小,凭什么直呼他「良彦」? 「远藤,过来一下。」 楼下传来班长的声音,良彦目送远藤下楼的背影,虚脱地吐了口气,仰望天花板。 ◆ 「你没资格生那个远藤的气。」 即使过了正午,暮夏的太阳依然白晃晃地高挂空中。良彦和黄金尽可能避开阳光,从曾经造访过的滋贺县石山站走了一段路。 「你对神明的态度也差不多啊。」 「我、我没那么过分吧!再说,我也没生气,只是有点惊讶……」 良彦盖上喝到一半的运动饮料,眼睛从投以纠缠视线的黄金身上移开。良彦也知道自己和神明说话没用敬语。刚开始当代理差使时,他心里不痛快,所以用平辈的口吻对黄金说话,后来就一直延续到今天。长年参加运动社团的良彦比一般人更注重上下关系,可是现在突然要他恭恭敬敬地改用敬语,又觉得怪怪的。思及这一点,对新人的言行挑东拣西,的确说不太过去──这种公允的观点良彦还是有的。 「喔,你也知道自己的用字遣词无礼至极吗?」 黄金啼笑皆非地看著含糊其词的良彦,抽了抽鼻子。 「不会用敬语,也不会用谦逊语,还直呼神明的名讳。是众神心胸宽大才原谅你,换个时代,这可是罪该万死的无礼行径啊!」 「罪、罪该万死未免太夸张了吧……」 「你在工作场合也是这么对上司说话吗?」 「不,我跟上司说话是用敬语。」 闻言,黄金愕然地仰望良彦。 「既然你办得到,为何面对神明时不这么做!」 「因、因为一开始就已经那样啦……」 良彦想起刚与黄金相识的情形,当时他无法相信眼前的是神明。 「再说,我也不是随口乱说啊!只是想表现得友善一点……祢想想,如果我正经八百的,神明反而不好意思开口说出祂的困扰嘛!祢应该了解吧?」 良彦寻找言词,设法正当化自己的言行。他承认自己的确不常对神明使用敬语,但是现在这已经成了他的「特色」。尤其是大国主神,很欣赏这样的良彦。 「我只了解你正在胡说八道。」 黄金冷冷地说道,良彦无言以对,看著走在前头的狐神。祂什么时候学会耍嘴皮子的?话说回来,良彦说他不希望和神明之间产生隔阂,并不完全是谎言。 虽然九月将近,残暑却依然酷热,擦身而过的西装男性频频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良彦也跟著擦拭额头垂落的汗水。 昨天,打完工的良彦闷闷不乐地回家,仗著隔天是假日而悠哉地偷闲。谁知过了晚上十点,宣之言书浮现新的神名。那是连良彦也曾经听过的知名神明。虽说是为了办差事,不过良彦自己也有点期待和这一尊神明见面。因此,平时总是睡到中午过后的良彦努力在上午起床,前来此地。 「怎么?妾还在想怎么有股熟悉的气息,原来是方位神和良彦啊。」 走过濑田的唐桥,漫步于通往河畔小神社的路上,河边的草丛突然传来沙沙声。接著,一条美丽的琉璃色蛇探出头来,才一眨眼就化为熟悉的女神。 「如果你们事先通知要来,妾就可以做些准备了。」 真名为「大神灵龙王」的阿华一脸开心地整理衣襬、梳理头发。看来今天没人踩到祂。 「大、大神灵龙王夫人,恭、恭请钧安……」 良彦清了清喉咙,使用自己所知的最高级敬语打招呼。他想依照黄金的期望,拿出「面对神明时的应对进退」,但是嘴巴跟不上平时说不惯的词句。 「夏、夏日炎炎,贵体可安好……」 「怎么了?良彦,你热昏头啦?怎么这么反常?」 阿华忧心忡忡地看著良彦,良彦短短地叹了口气,黄金的视线冷冰冰的。看来做不惯的事,还是别做为宜。 「别来无恙?大神灵龙王。」 黄金转动投向良彦的冰冷视线,仰望额头上有个花瓣图案的女神。 「还是老样子。方位神也一切安好吗?听说咱们一族的老翁也受到差使的关照。」 「高龗神吗?不过最后是水龙亲自出马惩罚凡人,了结差事,算不上什么关照。」 「我也出了很多力好不好!」 黄金的言下之意是差使根本没帮上忙。听祂这种语气,良彦忍不住插嘴反驳。见状,阿华用袖子掩住嘴巴笑道:「你们真是一点也没变啊。」阿华的外貌较为年长,因此姿色和须势理毗卖或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相比,略逊一筹。但是,祂的高贵与典雅足以弥补逊色之处。 「听说良彦从代理差使升任为正式差使了,这是件喜事啊。你今天是为了什么事而来?」 女神把深蓝色眼眸转向良彦。 「啊,对对对,其实……」 良彦想起来到这里的正题,从包包中取出宣之言书。 「我们正要去找这尊神明……」 摊开的宣之言书上,有著用淡墨写成的「倭建命」字样。即使对神明了解不多,只要是日本人,一定听过这尊大名鼎鼎的 神明。 「我问过毛茸导航,祂说就在阿华的神社附近,所以我顺道来探望祢。」 被代换成四个字的黄金默默踩了良彦一脚,良彦也不甘示弱地抓住祂的金色脑袋。 「……是吗?大神终于采取行动了……」 阿华无视一人一神的对抗,看著宣之言书上的神名,微微地叹口气。 「终于……?发生了什么事?倭建命是很有名的神明吧?」 拉扯黄金耳朵的良彦,对阿华的反应感到纳闷。 阿华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其实,妾从好一阵子以前就发现倭建命的样子不对劲。不光是妾,住在附近的众神都很担心祂。妾本来以为祂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便决定再观察一阵子,可是祂完全没有转变的迹象……」 「样子不对劲……?」 良彦皱起眉头重复。连其他众神都看得出来,想必情况很严重。 「感觉上像是有什么很重大……很沉重的问题吗?」 虽然听过倭建命的名字,但良彦并不知道祂是什么样的神明。良彦出门前曾稍微恶补《古事记》,得知祂是在神代结束、历经迩迩艺命下凡及神武东征之后的时代登场的。祂和天道根命一样,原本是人,后来才位列仙班。 「重大……是啊,这或许是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 「……真的假的?」 见阿华的脸色如此凝重,良彦感觉到背上有道不舒服的汗水滑落,这想必不单单是天气炎热之故。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这回究竟打算派什么差事给他啊? 「总之,与其由妾在这里说明,不如你们直接和倭建命见面比较快。祂妻儿替祂建造的神社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祂坐镇在那座神社里。」 阿华抬起头来,指著那个方位。良彦也在电车里确认过地图,神社的确位于不到十分钟路程的位置。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倭建命和阿华常有见面的机会。 「阿华,呃,祢知道那件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是什么事吗……?」 为了缓和实际上听到差事内容时的冲击,良彦姑且开口询问。 阿华略微思索,支吾片刻,最后还是老话一句:「你们见了祂就知道。」 ◆ 「……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和阿华道别后,良彦造访倭建命坐镇的神社,见到伫立于拜殿旁碎石子地上的祂,忍不住静静地低喃: 「不过,的确很不对劲……」 祂确实自称为倭建命,拥有细长的眼睛及高挺的鼻梁,生得极为俊美。一头乌黑亮丽的发丝用红色细绳绑成角发。不过,呈现人形的只有头部。 如果良彦不是在做白日梦,祂的身体是──鸟。 「呃……我再问一次……」 为了慎重起见,良彦赌上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开口询问。这个半人半鸟的生命体,怎么可能是日本神话中的英雄? 「祢就是……倭建命,没错吧?」 人头鸟身的祂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对,我就是倭建命。」 祂收起白色翅膀,优雅地报上名号。良彦闭上眼睛,隔绝现实,在心中喃喃说道:「别了,日本的英雄。」 祂圆滚滚的身体生著纯白色羽毛,带蹼的脚又黑又细。有别于明确呈现人形的头部,身体完全没有留下人形的痕迹。祂的大小正好介于天鹅和鸭子之间,脖子又丑又短,只有头部置换为人类的脑袋。 「……这实在……太诡异了……」 就连黄金也只说了这句话便沉默不语。除了「人面鸟」以外,良彦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眼前这尊神的字眼。 「京都的方位神,和……尔是差使吧?我听大神灵龙王提过。尔是来替我办差事的吗?」 人面鸟在碎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良彦险些往后退,但又及时忍住。小孩见到这一幕,搞不好会哭出来。连大人都可能因此做恶梦。 「倭建命,我就直问了,祢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黄金竖起耳朵,代替震惊的良彦询问。刚过下午一点的境内有几名香客,想当然耳,没人留意到良彦与未知生物的相遇。 「祢这个问题真奇怪。」 倭建命宛若吐气似地呵呵笑了几声,回望著黄金几乎位于同样高度的双眼。 「不过,也难怪祢惊讶,毕竟我现在处于前所未有的进化过程中。」 「进化?」 黄金反问。倭建命一面在周围踱步,一面说明: 「其实,我打从生前就一直很羡慕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往各地的鸟。虽然我的心永远都在广阔的天空下翱翔,但毕竟是个凡人,没有真正的翅膀。待我寿终正寝、脱掉臭皮囊,我的灵魂得偿所愿,化成了白鸟。」 「白鸟?」 良彦一脸诧异,黄金抬起鼻尖。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有记载这个故事,也有依这个典故建造的神社及陵墓。」 「喔,这样啊。」 回去以后得再看一遍《古事记》──良彦如此暗想,倭建命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 「化为鸟时的那种快感,至今我仍无法忘怀。房屋、田地甚至山脉都任我俯瞰,迎著风振翅飞翔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 仰望天空,几只鸟成群结队地飞去。倭建命一脸羡慕地望著它们。 「后来,我被奉祀为神之后,也常化身为鸟,享受空中散步的滋味。不过久而久之,我开始觉得变回人类很麻烦……」 一股不安稳的气息开始飘荡,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打从生前,我就一直向往自由又美丽的鸟,这正是我追求的模样!我不想再被人形束缚,我要进化成鸟,进化为完美的个体!」 倭建命展开翅膀,夏日阳光在祂纯白的身体上反射。然而,只有那张脸是人类。横看竖看,那都是人类的脸。 「……一点也不美丽……」 良彦苦著脸喃喃说道。「甚至很恶心」这句话被他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神化身为动物并不稀奇……」 黄金从人面鸟身上撇开视线,沉吟道: 「可是,祢非得这样神不神、鸟不鸟的吗?」 听了这句话,倭建命收起翅膀,深深地叹一口气。 「其实我正为了这件事烦恼。虽然我决心化为鸟,但是,凡人长年来自私自利的祈愿,使我的力量越来越衰弱……所以才无法化身为完整的鸟。」 闻言,良彦微微地倒抽一口气。 「……这么说来,该不会……」 阿华所说「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闪过良彦的脑海。祂说得没错,日本神话中的英雄、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倭建命,居然变成一只鸟,这会有什么后果?而且不是凶猛的鹫鸟,而是分不出是鸭子还是天鹅的白鸟。鸟的姿态或许优雅、或许美丽,但毕竟是鸟,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握剑。 「话说回来,居然在这个时候派遣差使前来,大神真是慈悲为怀啊!我已经对人形毫无眷恋,从今以后,我要化为一只美丽的鸟活下去。」 倭建命用陶醉的眼神仰望天空,接著转向良彦。 「差使。」 和倭建命四目相交,良彦下意识地打了个颤。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说服祂了。 如同良彦的预感,半人半鸟的男神宣布: 「我希望你能把我变成完整的鸟。」 良彦心中的吶喊只是徒然,受理差事的光芒从包包中隐约透出来。 二 「……这根本是给我出难题 嘛!」 隔天,打工时一直思考差事的良彦,恨恨地说出最后的结论。 他关掉吸尘器,宽敞的会议室倏地安静下来。接下来他只要把桌椅排好,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远藤已经先带著其他工具前往停车场。 昨天回家以后,良彦和黄金讨论了许久。日本神话中的英雄变成鸟,真的没问题吗?的确,一般人类看不见祂。就算如此,可以这样说变就变吗? 「不过,这就是倭建命交办的差事,大神也受理了,你不能不照办。」 说著,黄金半是死心地叹口气。 「我也没料到……祂会变成那副模样……」 良彦再度想起人面鸟,打了个冷颤。说来对倭建命过意不去,但一看见祂用那副模样对自己微笑,良彦巴不得逃之夭夭。非但如此,祂似乎认为现在这种不人不鸟的模样也挺美的。 「想变成鸟……这要怎么达成啊……」 如果只是暂时在空中飞翔,或许还有办法达成,但祂的愿望是永远变成鸟。记得有种派对道具是橡皮制的马面头套,如果找个鸟头版的,不知祂肯不肯接受?还是只要用瓦楞纸替祂制作鸟嘴,祂就满意了? 「……应该不行吧……」 良彦卷起吸尘器的电线,叹了口气。站在良彦的立场,闻名日本的神明倭建命居然如此轻易地放弃人身,才是令他忧心之处。莫非想变成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是维持人形会造成什么不便吗? 良彦扛著吸尘器走出会议室。玻璃墙的彼端是穿著西装接听电话、拿著厚厚的档案夹四处走动的人们。良彦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迷迷糊糊地望著这幅光景。不久前,他也是其中一员。当时他的立场是应届毕业的正职员工,在棒球及工作上都备受期待。 「……已经两年了啊?」 良彦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眼前只是片薄薄的玻璃,对于良彦而言,却像是道厚厚的墙壁。虽然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是一旦面对现实,心底深处还是隐隐作痛。 「哎,那阵子我也想变成鸟……」 放弃棒球、辞掉工作之后,良彦不想见任何人,闭门不出。如果有双可以自由飞往各地的翅膀,或许他会飞到无人认识的地方。莫非倭建命也有想飞往他处的理由? 良彦叹了口气,走向走廊。 「……咦?」 正要打开通往楼梯的大门时,良彦发现理应带著其他工具前往停车场的远藤,竟然站在电梯前滑手机。 「啊,萩原先生,辛苦了。」 发现良彦,远藤从智慧型手机微微抬起视线,转动脖子向他点头致意,接著又立刻把视线移回液晶画面。 「你在干什么……?」 良彦询问。明明交代他先把工具收拾好,他杵在这里做什么?远藤一脸诧异地回答: 「我在等电梯,一直不来。」 你看不出来吗──他的表情像在这么说。良彦觉得有些头疼,抓抓脑袋。 「不,呃,我们工作中不可以使用电梯,这是规定。第一天班长也曾说过吧?我们只能走楼梯。」 「咦~~?这里是五楼耶!你是说真的吗?」 远藤瞪大眼睛,确认似地问道。 「十楼以上的场所、有大量物品必须搬运、设有业务用电梯,或是放假期间大楼里没有人的时候,我们可以使用电梯,其他时候原则上都是走楼梯。」 良彦复述班长事前一面展示手册一面说明的事项。 「真的假的?对不起,我没听到。」 远藤拿著智慧型手机,歪头纳闷,彷佛在说他从没听过这番话。 「不,班长说明过了……我也有听见……还有,手机也一样……现在是工作中,你先收起来吧。」 再争论下去会没完没了,所以良彦打住话头,带著远藤走向楼梯。印有基本作业规则的手册已经事先交给他,但他八成连看也没看。如果最起码的录音他真的有做就好了。良彦背著远藤偷偷叹口气。每个人都有忘记的时候,也有犯错的时候,至少远藤会乖乖道歉,或许已经算不错了。 「萩原、远藤,辛苦了。」 来到地下停车场,身为约聘员工的五十来岁班长打开厢型车的后门,等候著他们。其他班员的打扫用具几乎都已经收进车里,他们似乎是最后回来的。然而,却没看见已经结束工作的其他同事身影。 「不好意思,你们有时间吗?」 班长一面帮忙良彦收拾吸尘器,一面带著歉意说道: 「吉川在七楼和八楼间的楼梯打翻洗洁剂,大家都去支援。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一起帮忙清理?当然,可以报加班。」 团队工作时常发生这种情形。良彦说了声「好」,拿起手边的水桶。大家一起清理,花不了多少时间。 「远藤呢?」 班长询问,远藤极为乾脆地说道: 「啊,我待会儿有事,不能留下来。」 听了他的回答,班长轻轻地叹口气,点点头说: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不过,要等大家到齐才能开车,所以你得自己回去,没关系吧?你自己的东西有带著吗?事务所那边我会联络。」 「啊,好,我家离这里很近,没问题。辛苦了~」 远藤转动脖子,点头致意之后,又开始一面滑手机一面走出停车场。 良彦难以释怀地目送远藤离去,班长拍了拍他的背。 「速战速决吧!」 「啊,是。」 的确,远藤已在工作时间内做好他的工作,加不加班本来就是个人自由,可以拒绝。换成良彦,如果有排不开的要事也会拒绝。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良彦一面如此说服自己,一面跟著班长走向楼梯。 「……不过,我现在有点想变成鸟……」 一想到下次还得和远藤搭档,良彦不禁如此喃喃自语。 ◆ 「我回来了……」 打工原本预定在晚上七点结束,但是收拾完毕、离开现场时已经过了八点。众人在事务所解散,良彦于九点前回到家里,发现父亲正在独自小酌。 「妈妈呢?」 良彦询问吃著柿种仙贝的父亲。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有用保鲜膜包著的马铃薯炖肉,锅里则有味噌汤,只要再搜刮一些常备小菜,就能成为一顿晚饭。 「佐佐冈太太邀她去妈妈芭蕾教室试听,晴南和朋友一起去唱ktv。」 父亲回答,视线没有离开电视上的时代剧。 「你妈出门前有交代,如果你还没吃晚餐,叫你在厨房里随便找东西吃。」 「每次都这样。」 良彦微微叹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完衣服之后,又来到厨房。黄金一如平时,在他的房里袒胸露肚睡大觉。不知何故,良彦看到祂这副万事太平的睡相,觉得很不痛快,便故意摸了柔软的肚子好几把。 在萩原家,权力关系十分明确。以永远闲不住、成天忙于兼差或家事的母亲为首,不把哥哥当哥哥的凶神恶煞妹妹也大权在握,父亲和良彦只能遵从娘子军的决定。父亲虽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家人全靠他养,却没什么发言权。不过,这倒不是被欺压,而是他天生就不爱自我主张。事关孩子也一样,通常都是母亲做决定,父亲事后同意。拿良彦来说,他在升学及学习才艺等方面,从未遭受父亲反对。不过,这不代表父亲对孩子漠不关心。良彦记得他小学时说要打棒球,父亲立刻买了个棒球手套给他。 「良彦。」 良彦从冰箱里拿出马铃薯炖肉时,父亲在客厅对他说道: 「打工开心吗?」 父亲平时被家里的女人骑到头上,向来不起眼,鲜少询问这类问题。良彦有些错愕地眨眨眼,接著回过神来,点头回答:「啊,嗯。」良彦辞掉工作时,父亲只说了句:「这样啊。」并未多加干涉;良彦开始打工时,父亲也没发表任何意见,良彦甚至不曾跟父亲说过自己打工的内容。现在父亲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当然不是事事都开心,不过大家人都很好,处得很愉快,工作起来也不觉得辛苦。」 说到「大家人都很好」时,有个人让良彦冒出问号。不过要说他是坏人,倒也不至于。 父亲说了句「这样啊」,拿起手边的啤酒喝了一口。 「我本来以为你会撑不下去。当初你选择清洁业,让我很意外。现在多得是餐饮业或超商工作吧?」 「啊,嗯,是啊……」 良彦回想起自己两年前几乎关在房里、足不出户的状态。放弃棒球、辞去工作好一阵子之后,良彦终于自觉不能再颓废下去,决心找工作。而他在求才资讯网站上找到的就是现在这份打工。当时良彦极力避免与人接触,因此选择这个可以默默工作的行业,如今反倒觉得颇为自在;思及必须兼顾差使的工作,能够自由排班这一点也是个莫大的好处。 「从前,我爸曾经这么说过。」 良彦的父亲开口说道,视线仍然向著电视。 「打扫是种神事。」 闻言,良彦抬起头来。父亲的爸爸,即是良彦的祖父。 「他说这是种可以净化污秽的尊贵工作。」 良彦不清楚祖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担任差使。或许祖父对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见过神明了。 「爷爷是这么说的……?」 良彦确认似地问道,父亲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以前常说这种话,说人类不能忘了是神明赏我们饭吃。他是个常跑神社的人,爸爸完全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乐趣。」 父亲手拿啤酒,面露苦笑。良彦从自称是祖父朋友的老人手中收下宣之言书的那一天,曾把宣之言书拿给父母看,而父母都说没看过这样物品。父亲应该不知道祖父是差使。 「不过,现在我可以理解他为何说打扫是种神事。所以,听你妈说你选择清洁业,我有点惊讶。在这么多行业里选择了神事,或许是你爷爷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放在炉火上的味噌汤发出噗滋噗滋声。良彦端著盛有马铃薯炖肉的盘子,杵在原地聆听父亲说话,令人怀念的祖父容颜闪过脑海。 「加油啊。」 父亲半开玩笑地说道,再度专注于电视节目。 「……嗯。」 听了意料之外的一席话,良彦微微点点头。 ◆ 倭建命是以第十二代景行天皇的次男身分于《古事记》中登场。祂杀了素行不良的哥哥之后,奉父亲之命西征。当时祂只是个少年,尚未长大成人。 祂男扮女装,在九州南部诛杀了熊曾建兄弟。又在返回大和之前,前往出云,假意与出云建结交,趁他放松戒心之际杀了他。年幼的祂为了帮助父亲,可说是费尽心机。 后来,倭建命回到大和,父亲又命令祂平定东方。祂在相模国(神奈川)遭到国造背叛(有一说是在骏河),为了镇抚波涛汹涌的大海,爱妃自愿成为活祭品。之后,祂继续北上,平定了众多不服之徒。 「后来,回大和的路上,我在伊吹山因为轻敌而身负重伤,最后未能回到大和,在伊势国魂归西天。」 意外受到父亲鼓励的隔天,良彦再度拜访倭建命,带著祂造访《古事记》及《日本书纪》记载的「白鸟传说」遗迹之一──大阪的白鸟陵。这个地方与奈良县相邻,位于难波东南方。良彦等人在下午三点过后从滋贺的石山站出发,抵达时太阳已经西斜。 「接著,我的灵魂脱离肉体化为白鸟,经过大和,降落在这个河内国。后人建造了一座陵做为纪念,就是这座陵。」 良彦脚边的倭建命张开翅膀,指著眼前的环状壕沟内侧的小山。这座陵墓看似一个树林茂密的小岛,和从前良彦造访的垂仁天皇墓一样,是前方后圆坟。 「什么是陵?和墓不一样吗?」 良彦一头雾水地问道。他本来以为来到这里有助于了解倭建命想化身为鸟的真正理由,谁知倭建命死后的经历如此复杂。祂是在伊势国归天,换句话说,就是现在的三重县。之后祂又飞经奈良,来到大阪。那么,这个巨大的前方后圆坟里,埋的又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们当成是同样的东西。不过,现在好像只有天皇的墓才可以称为陵。」 黄金眯起眼睛,胡须随著横渡水面的暖风翻飞。倭建命又补充说明: 「我过世时的身分是皇太子,本来不该是陵,而该是墓。实际上,伊势国就有我的墓。这个陵是例外,听说里头埋葬的是我的衣物。」 倭建命略微怀念地望著陵墓。 「当时,舍不得与我分离的皇妃和众皇子们追著化为鸟飞走的我,让我感到很欣慰。」 根据《古事记》所载,接到倭建命薨逝的消息之后赶来的亲人们一面哭泣,一面追逐祂的灵魂化成的鸟。从三重一路追到大阪应该不太可能,不过仍可窥知他们有多么哀悼祂的死亡。 「话说回来,祢为什么要飞来这里?」 良彦说了重读《古事记》时的感想。生前向往鸟这部分他可以理解,不过死后实现心愿,为何飞到这个地方来?这里对倭建命而言,具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面对良彦的问题,倭建命闭上嘴巴,思索片刻。 「……倒也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刚才充满怀念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倭建命的眼神黯淡下来,并对良彦露出笑容,像是想掩饰什么。 「只是碰巧而已,大概是我落地歇息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碰巧……」 良彦觉得祂的笑容背后似乎另有隐情,便含糊以对。好不容易从沉重的肉体解脱,获得自由,会飞往没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吗? 「咦?这不是萩原先生吗?」 走在沿著壕沟设置的步道上,后方有道声音传来。良彦回过头,黄金和倭建命也跟著停下脚步。 「你在这里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和语气是出自于远藤。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良彦,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和平常打工时一样,穿著t恤加牛仔裤的率性装扮,身旁是个头发染成褐色的苗条年轻女性。 「远藤……」 然而,比起在此地偶遇的惊讶,他手上的物体更加吸引良彦的目光。 「……谁、谁家的孩子?」 远藤手上抱著一个用吊在肩膀上的布巾包起来的小婴儿。小婴儿穿著粉红色的凉爽服装,一面摆动柔软的小手,一面仰望远藤的脸庞。 「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当然是我的孩子啊!五月才刚出生的。」 远藤和身旁的女性对望,露出苦笑,并斜过身子,好让良彦可以看清楚婴儿的脸。 「咦?远藤,你结婚了?」 「我没说过吗?啊,这是我老婆。」 「啊,呃,你好。等等,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结婚生子了!」 同样的状况之前好像也在哪里发生过?良彦一面暗想,一面向远藤称之为老婆的女性点头致意。他没想到远藤已经结婚生子,组长和班长都没提过这件事。 「喔,奶娃儿啊?」 良彦脚边的黄金抬起鼻头,窥探婴儿。婴儿挥舞手脚,转过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著黄金。黄金摇动尾巴逗弄,婴儿便开 心地笑起来。见状,倭建命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对于神明而言,人类的婴儿似乎同样令祂们莞尔。 「是女孩吗……?」 良彦询问,远藤一脸开心地点了点头。 「很可爱吧?长得像我。」 远藤说道,身旁的妻子有些傻眼地笑了。他平时一定常这样炫耀女儿。 「啊,对了,昨天真不好意思。」 「昨天?」 注意力全被婴儿吸引的良彦一时没意会过来,如此反问。 「我没留下来加班。我老婆煮饭的时候受伤,我得立刻回家。」 良彦循著远藤的视线望去,发现他的妻子左手包著绷带。 「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 「啊,不会。」 见远藤的妻子低头道歉,良彦连忙要她别放在心上。接著,良彦又联想到一件事,望向远藤问道: 「你昨天一直盯著手机看,该不会是因为……」 「啊,被发现了?我在联络我老婆,叫她去医院,还有讨论小孩该怎么办……」 远藤自嘲地笑了。如果他早点说,良彦便可以帮他妥善安排。但从他昨天那种堪称厚脸皮的镇定态度,实在无法想像背后有这样的隐情。 「话说回来,萩原先生,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干什么?」 远藤问道,良彦这才猛省过来。没错,远藤看不见黄金和倭建命。八月的傍晚,一个男人独自在古坟边闲晃──他要如何说明这个状况? 「……该怎么说呢……呃,观赏古坟……是我的兴趣……」 良彦流著并非出于炎热的汗水,连珠炮似地说道。要是胡诌有朋友住在附近,被他继续追问,可就麻烦了。 「古坟?好性格啊……哎,这一带的确有很多古坟。」 远藤望著随风起了涟漪的壕沟。 「我的老家就在这一带,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古坟、神社,常常胡乱跑进去玩。不过现在很多地方都进不去了。」 他的妻子似乎也是本地人,一面点头一面望著坟墓。暖风吹拂她的头发。 「这么一提,你说过你是大阪人……」 良彦想起和远藤的对话,喃喃说道。 「啊,那你现在是回乡探亲啰?」 远藤现在应该是住在京都。 听良彦询问,远藤露出自嘲的笑容答道: 「我去老婆的娘家,回程顺道扫墓而已。」 「扫墓?」 「我爸去年死了,我妈人不知道在哪里。」 听了这句若无其事的话,顾著看婴儿的黄金和倭建命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远藤。 「这种情节很常见吧?丢下孩子好几天不回家,一回来就把孩子赶出家门,不让他进屋。我爸就是会干这种事的人,所以他算是自作自受。」 远藤满不在乎地说道,身旁的妻子五味杂陈地看著他。新闻网站时常出现虐待孩童或疏于照管等字眼,良彦也常看见。如今直接听闻真实案例,胸口不禁变得沉重。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 听了远藤意料之外的身世,良彦尴尬地说。若要说「辛苦你了」安慰他,似乎又不妥。 「啊,别放在心上。我也觉得很像漫画里的情节。老爸每天照三餐打人,又是小钢珠又是借钱,还因为喝太多酒而弄坏肝脏。他一入院,母亲就跟著男人跑了,实在太经典。」 远藤一面摇晃身体安抚女儿,一面对自己的孩子微笑。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当个听话又懂事的小孩,他们是不是就会多爱我一些?只可惜我做不到。」 远藤的口吻犹如在谈论别人,良彦搜索枯肠,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远藤曾用「有毒」来形容他的父母,或许他的人生之路远比良彦想像的坎坷许多。 「……不过,你还是去帮他扫墓了……」 听了良彦的话语,远藤略显困扰地笑了。 「要我看在他死了的份上原谅他,我办不到。所以我去跟他做了诀别宣言。」 他慈爱地看著怀中那对纯真无垢的双眼。 「我绝不会让女儿步上我的后尘。」 倭建命有些心酸地看著这样的远藤。 三 皇姑母,父皇是不是憎恨我? 与良彦等人道别,独自返回神社的路上,倭建命想起当年的往事。东方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又闷又热,每每拍动白色翅膀,便几乎快融化其中。祂明明如此向往飞翔,现在占据祂胸口的,却是与快感天差地远的感觉。 不让我带兵,这样怎么打仗? 搏命西征归来没多久,天皇又命令倭建命平定东方。当时皇妃才刚替祂生了个柔软可爱又笑口常开的胖娃儿。 父皇是不是希望我死? 倭建命在东征途中顺道前往伊势,拜访在大御神宫担任斋王的倭比卖命。随著泪水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平日切身体会的感受。父亲厌恶自己,所以屡屡将自己派往远方。 奉命西征时,倭建命仍是个垂髫少年,一心只想获得父亲的肯定,便不顾危险,讨伐有西国最强之誉的熊曾建,之后又诛杀了出云建。祂以为父亲一定会为此褒奖祂、一定会为此开心,意气风发地回到大和。 谁知父亲只是一脸畏惧地望著归来的儿子。 大家都知道尔的皇兄之事是个无奈的意外,天皇一定是另有考量。只要尔达成使命,定然龙心大悦。谁会憎恨生得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亲骨肉呢? 姑母如此鼓励倭建命,并把草剃剑交给祂,但祂心中的不安并未因此消除。 即使结束这趟征途回朝,父亲看见自己,铁定又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吧? 远赴东方的倭建命胸口就像铅块一样又重又冷。 祂甚至梦想著,能够就这么死在某处── 「我有一个疑问。」 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良彦对走在身旁的黄金说道。从大阪回来时正好碰上尖峰时段,黄金拋下被挤成沙丁鱼的良彦,独自跑到行李架上避难,因此他们没机会说话。乘客头上有只狐狸,实在是种超现实的光景。 「倭建命结束东征,回到尾张,却突然搁下草剃剑去和伊吹山的神明决斗。祂为什么不带著剑一起去?」 根据《古事记》记载,倭建命即是因为此时所负的伤势恶化而亡。姑母倭比卖命赐给祂的草剃剑,是从前须佐之男命从八岐大蛇的尾巴取出的强力灵剑,为何当时倭建命没带走? 「刚才祂不是说因为轻敌吗?」 黄金摇动尾巴,仰望良彦。 「如果你有所怀疑,为何不问祂?」 「呃,因为……不好意思问……」 询问造成死因的事件本来就难以启齿,而倭建命声称自己是碰巧飞到白鸟陵所在之处,也让良彦觉得事有蹊跷。祂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祂年纪轻轻就奉命西征,而且凯旋归来,代表祂脑筋应该很好,也有实战经验。这样的人怎么会搁下最强的武器去和敌人决斗呢……?」 从《古事记》的内文看来,祂似乎不是不小心忘了带。良彦歪头纳闷著行走,不经意地转动视线,却发现黄金不见踪影,忍不住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只见一只狐狸坐在挂著「夏日冰凉甜点祭」布条的超商门口,默默地凝视他。 「既然你读过《古事记》,难道没察觉什么吗?」 靠著静坐获得生起司铜锣烧的黄金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望著在停车场角落板著脸检查荷包的良彦。 「察觉什么?」 「年纪轻轻就奉命西征,之后又立刻被 派去平定东方,两趟征途都有生命危险。换成是你,会一再让爱子干这种事吗?」 良彦喝著顺便买来的姜汁汽水,蹲了下来。 「呃,当然不会……可是,那个时代不就是这样吗?」 「不过,当时的天皇除了倭建命以外还有许多皇子。更何况天皇派遣倭建命东征时,并未给祂军队。」 「咦?没军队……这样活像……」 良彦在话说出口前硬生生地吞回去。从宝特瓶滑下的水,滴在柏油路上形成水渍。平定东方必然会发生征战,倭建命却连军队也没有,这代表祂战败身亡的可能性极高。 黄金舔了舔嘴角,用黄绿色双眼望著良彦。 「天皇八成是畏惧倭建命。」 刚结束社团活动的高中生背著大大的包包,成群结队地走进超商。黄金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 「从前倭建命曾一时失手,杀了连天皇也头痛至极的放荡哥哥。虽然那几乎可说是意外,但天皇似乎无法释怀。当时命令倭建命去劝说哥哥的,就是身为天皇的父亲。」 之后,天皇开始畏惧儿子,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被倭建命所杀。因此,天皇刻意将倭建命派往西方,命令祂讨伐熊曾建,暗自期望双方能够同归于尽。然而,倭建命却毫发无伤地归来,于是天皇又将祂派往东方,比西国更加遥远广大的未知国度。 「倭建命应该也隐约察觉了,才去找姑母倭比卖命商量。然而,君命难违。祂忠心耿耿地平定东方后踏上归途,并在此时和伊吹山的神明决斗。」 身心俱疲的祂不知有何想法?故乡大和就在眼前,祂为何放弃灵剑? 「……祂是不是不想回去……?」 良彦喃喃说道。一回大和,又要遭受父亲冷落,下次不知会被派往多么危险的地方。既然如此,不如就在这里──或许祂是这么想的。 「祂应该很恨祂的父亲吧……」 良彦想起倭建命凝视白鸟陵时的侧脸。 青春几乎都耗费在打仗之上,最后魂断异乡。临死前,眺望著与故乡相连的天空,不知祂有何感想? 「另一方面,在伊吹山战败之后,负伤卧床的祂留下一首思国歌。」 说著,黄金缓缓地吟咏这首歌。 「倭为国上国,青山缭绕如垣,隐迹山中,秀丽无伦。」 「歌词的意思是什么?」 「意思是青山环绕的大和十分美丽,是一首赞美故乡的歌。」 闻言,良彦更加纳闷。祂活像刻意寻死般,搁下灵剑与神明决斗,但是负伤卧床之后,却又如此怀念故乡,彷佛恨不得早日回去。 「……莫非祂在伊吹山独力奋战之后,对父亲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又或是自知不久于人世,单纯怀念自己出生的故乡? 「无论如何,良彦,你这回的差事是把那只诡异的生物变为完整的鸟。」 黄金一面咀嚼,一面看著良彦。 「我们再怎么说三道四,终究是推论罢了。倭建命到底期望什么,只有祂自己知道。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祂想变成美丽的鸟。」 「我知道啦。听了刚才那番话,我能体会祂想变成鸟的心情……祂在世时的人生实在太悲惨了……」 就算变成鸟,也无法把过去一笔勾销。不过,如果祂认为改变样貌能让祂挣脱束缚,那么良彦能够理解祂的心情。 「我个人也想早点解决人面鸟的窘境……」 良彦喃喃说道。今天与倭建命再次相见,良彦依然无法适应祂那副模样。为什么偏偏在那种状态之下停止变化? 「其实我也认为倭建命那副模样有些蹊跷。只有头部呈现人形,你不觉得像是有股意志从中作梗吗?」 「意志?」 「脸是凡人认知『自我』的关键部位。在我看来,那像是留下的脸部在做最后抵抗。」 或许只是凑巧而已──黄金补上这一句,咀嚼剩余的铜锣烧。 「即使祂嘴上说想变成鸟……?」 良彦歪头纳闷。祂交办的差事是变成完整的鸟,但是心中又有股意志阻止祂变成鸟吗? 「啊,这么一提,远藤的宝宝看见倭建命没哭耶。她应该看得见吧?不害怕吗?」 良彦想起乖乖被远藤抱在怀中的婴儿。她对黄金的尾巴有反应,铁定看得见祂们,但是对人面鸟却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奶娃儿纯真无垢的眼睛能够看穿我们神明的本质。要等到自我意识萌生之后,才会因为外貌而感到害怕。」 吃完铜锣烧的黄金一副理所当然地说道。 「外貌……」 良彦一面感受含在嘴里的姜汁汽水气泡,一面仰望夜色逐渐深沉的天空。 ◆ 时间将近晚上八点,天色已经完全变黑。良彦回到家中时,父亲正在采收种在玄关前的小番茄;位于正后方的狭窄客厅前院则种植著苦瓜,兼当遮阳绿帘。家庭菜园是父亲的小嗜好。望著父亲浮现于阴暗之中的背影,良彦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子。宽大的背部几时变得这么窄小?良彦迷迷糊糊地如此暗想。 「怎么,你回来啦?」 不久后,察觉气息的父亲回过头来,如此说道。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今天有天妇罗。」 父亲动著采收用的剪刀,继续说道。玄关的灯光照亮父亲的半边脸。 「庭院里采收来的茄子很好吃。如果你早点回来,就能吃到刚炸好的天妇罗了。」 「喔……收成啦?」 良彦从父亲手中接过装著番茄的竹筛。这些番茄今晚应该会冷藏起来,供明天早上的沙拉使用,又或许会分送给邻居。良彦没有事前告知今天要不要在家里吃晚餐,八成一如平时,留下了良彦的份。 良彦再度望著挑选成熟小番茄采收的父亲。仔细想想,上次全家人共进晚餐是什么时候的事?良彦辞掉工作以后,生活变得不规律,与父亲碰头的时间似乎也减少许多。即使如此,父亲从未唠叨过儿子半句。他从以前就是退一步关怀儿子的人,这种情形在良彦成年以后变得更为显著。 「呃……」 听到天妇罗,黄金便搁下良彦,迅速跑进家中。良彦目送它穿过门口的尾巴,对父亲说道:「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父亲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没听你说过。」 良彦撇开视线抓抓头。思考倭建命的父子关系时,他的确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加以对照。良彦从来不曾怨怼总是被家中女人骑到头上的温和父亲,不过父亲对祖父又有什么想法呢? 「这个嘛……」 父亲手上的剪刀发出喀嚓声,番茄的野味混杂于温热的空气之中。 「比起催孩子念书,他更注重打招呼、筷子的拿法和摆好鞋子这类生活琐事。不过,除此之外,他是个有些捉摸不定的人,常常突然跑得不见人影,所以常挨你奶奶的骂。」 第一次听到祖父的逸事,良彦不禁笑了。常常突然跑得不见人影,或许是为了差事而奔走吧。说来对祖父过意不去,一想像他被不知情的妻子骂得狗血淋头的画面,良彦便觉得好笑。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跑进山里探险,结果迷了路;也曾经为了看夜晚和早晨交接的时刻,整晚不睡觉。如果有什么疑问,两人就凑在一起查百科全书……」 父亲忆起当时,露出了笑容。 「我说我想种植物,他就在庭院里洒了各种种子 ,你奶奶气得骂他:『你是想把家里变成丛林吗?』」 「爷爷老是挨骂呢。」 随著交杂叹息的笑声,良彦说出这句话。看来祖父也和现在的父亲一样,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不会制止小孩的好奇心,甚至还会鼓励小孩放手去做。多亏了他,我的家庭菜园才能成功。」 父亲得意洋洋地瞥了良彦一眼。原来他们现在能够吃到新鲜的蔬菜,得感谢祖父才行。 「我觉得爷爷好像小孩。」 良彦拿起一颗刚采下的番茄放入口中。咬碎光滑的表面之后,熟悉的酸味顿时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像小孩吗……是啊,爸爸也这么觉得,不过……」 父亲停下手来,望向远方。 「或许是因为他灌注的爱超越一切。」 父亲说这番话的侧脸,彷佛和祖父的面容重叠了,良彦不禁眨了眨眼。随著年岁增长,良彦也越来越像父亲。这正是血脉相连的确切证据。 「生了你,开始育儿以后,我在很多方面都是跟你爷爷学习的,只可惜还是学不周全。」 父亲苦笑著回过头来。看著父亲的脸,良彦突然想起他头一次买棒球手套给自己的事。良彦表明想打棒球时,父亲只说了句:「这样啊。」可是隔天下班回来的路上,他立刻买了小孩用的小手套给良彦。良彦开心极了,当天抱著手套睡觉。他藉由体育推甄上高中及大学时,还有到公司上班时也一样,父亲总是尊重良彦的决定。这绝不是在划清界线,而是父亲用他承袭自祖父的作风,鼓励良彦放手去做。 这份爱过于深厚,良彦直到现在才察觉。 「……我放弃棒球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失望?」 良彦询问的声音有点嘶哑。仔细回想起来,当时他几乎不和家人说话,连辞职的事也是先斩后奏。那阵子他投身于网路和游戏之中,藉由逃避现实来自我疗伤。 父亲微微一笑,从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 「失望倒是没有,而是担心你。当时你爷爷刚过世,而你又那么黏你爷爷。」 收到祖父恶耗那天的天空颜色,在良彦的脑海中重现。那种连系著各种事物的力量突然断绝的感觉,至今仍在良彦的记忆中留著粗糙的触感。 「良彦,你呢?放弃棒球之后觉得失望吗?」 父亲询问,良彦错愕地眨眨眼。 「不……我现在已经看开了……」 良彦看著自己捧著竹筛的手,长年握球棒形成的茧,已经变得柔软许多。辞掉工作、放弃棒球,换来的是宣之言书。或许从那一刻起,过去的自己未能察觉的事物,便持续在这双手上累积。 「那就好。」 父亲笑著把采收来的番茄放到良彦手上的竹筛里。 「以后一定还会出现你想做的事,到时候放手去做就行了。」 这句话在良彦的胸中渗透融化。 祖父与父亲。 父亲与自己。 传承其间的事物。 足以包容人生的沉静爱情。 另一方面,世上也有血浓于水却互相憎恨的亲子,也有未能传承的爱。越是了解祖父和父亲,良彦越是体认到,自己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环境,其实并非理所当然。 良彦忍著鼻子深处的酸楚皱起眉头,远藤的身影闪过脑海──他与父亲诀别,成为人父,凝视著爱女时的幸福眼眸。 「如果你爷爷还活著,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吧。」 父亲带著笑意的话语飘入夜色里,暖风中传来虫鸣声。 四 隔天傍晚打工之前,良彦再度造访倭建命的神社。虽说位于邻县,但搭乘电车三十分钟即可抵达,不至于造成良彦的负担。良彦穿过横跨道路、偌大的第一鸟居,沿著参道前进。过了第二鸟居之后,道路变成碎石子路,顶著山形屋檐的神门上挂著写有「神灯」两字的大灯笼。倭建命犹如事先预料到良彦会来访,在深处的三棵杉树前等候。 「不愧是神明,知道我要来。」 见了出迎的倭建命,良彦有些错愕地耸耸肩。 「只是碰巧。刚才我去濑田川附近的空中散步,看见黄金老爷和差使兄走来。」 倭建命依然呈现不协调的半人半鸟姿态,摇摇晃晃地走在境内的碎石子路上。隐藏在树林间的扬声器传来神乐,酝酿出一股庄严的气氛。 「我一直在想……」 仰望著刚才倭建命展翅翱翔的天空,良彦开口说道: 「当祢死了,灵魂化为鸟之后,为何要飞去奈良和大阪?」 倭建命声称那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但良彦始终无法释怀。在没有军队的状态之下奉命东征,又自暴自弃地让自己在伊吹山陷入生命危险,最后魂断异乡。即使祂对父亲有恨,当时的行动应该是出自于人类的自然感情。 「其实祢想回家乡吧?」 换句话说,就是回到父亲身边。 倭建命不发一语地望著池塘,默默聆听。接著,祂宛若忍耐著痛楚,闭上眼睛轻声说道: 「……父皇一直很忌讳杀了皇兄的我。」 收在背上的白色羽毛似乎微微颤抖著。 「我也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平定西方后,父皇又立刻派我东征,却不允许我带兵,这时候我终于确信了。父皇不希望我留在身边……当时我一直无法接受,可是现在我有些明白。父皇好歹是天皇,面对杀害长兄、可能威胁皇位的人,自然得多加提防。」 身穿装束的神职人员踩著碎石子,发出带有净化功效的沙沙声走向某处。摆放在境内的陶瓷桌反射著午后的阳光。 「平定东方之后,我留下草剃剑前往伊吹山时,曾赌了个咒──如果我能够不靠灵剑打倒凶神,父皇就会原谅我。」 倭建命望著光芒闪烁的池水,自嘲地笑。 「……可是,下场却十分凄惨,连死个痛快都不可得。」 「祢果然是这么想的……」 黄金低声说道,良彦微微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一想像倭建命当时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心境,就觉得十分心酸。 「如同差使兄所言,我死后飞往人在大和的父皇身边。虽然父皇怨恨我、疏远我,但毕竟是我唯一的父亲……然而越接近皇宫,我一想到或许又会被拒于门外,便越感到害怕而犹豫不决,在皇宫附近起起降降好几次。」 「……那个地点就是白鸟陵吗?」 白鸟陵位于奈良县御所市及大阪羽曳野市两处,当时景行天皇就住在现在的奈良县樱井市。以鸟的移动距离而言,两处都不算远。 面对良彦的问题,倭建命双眼低垂,点了点头。 「我好不容易抵达皇宫,远远地从枝头上窥探父皇的身影……当时父皇确实为了我的死而哀伤流泪。」 总是一脸恐惧地看著儿子的父亲,如今为了自己的死而哭泣。这个事实融化倭建命胸中的冰冷铅块。 「我感到心满意足。有那些眼泪就足够了,父皇的确念著我,并为我哭泣。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很欣慰,因此我没有与父皇相见,直接离开。我没变成凶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并不怨恨父皇。」 倭建命笔直地凝视良彦如此说道,双眼不带一丝阴霾。祂说祂不怨恨父亲,应该是实话。然而,良彦轻轻触及隐藏其中的一抹疑问。 「那么,祢为什么想变成鸟?」 祂既不是想报仇雪恨,也不是想飞往某个特定地点。既然如此,为何祂不惜拋弃人形,也要变成鸟? 「……我说过了,我从生前就很向往鸟……」 倭建命展开单边翅 膀,宛若比手画脚似地再次说明。然而,在良彦洞悉一切的眼神注视之下,祂说到一半便打住。 「我一直在想,祢变成鸟以后,究竟想怎么做?究竟想做什么?不过,其实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外貌,对吧?」 良彦确认似地问道。 「对祢而言,不再当人才是祢的目的……如果祢不是人,而是只漂亮的鸟……」 说到这儿,良彦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平静地说道: 「或许就能获得父亲的爱。」 倭建命紧紧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当祢是人的时候,无法获得父亲的爱。不过,如果是大家追逐的美丽白鸟模样,或许就能获得父亲的爱。祢是这么想的吧?」 这是早已升华的孺慕之情。 一阵风横渡池水,轻抚良彦等人,在空中融化,消失无踪。 「……我明明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久后,倭建命缓缓睁开眼睛,喃喃说道: 「看见父皇的泪水时,我原本打算让一切付诸流水……不怨恨、不悲伤,纯粹感谢我们这辈子能够当父子……可是……不知何时,我……」 倭建命垂眼望著碎石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我还是渴望被爱……」 经过漫长的时光,祂被奉祀于神社,成为神明,照理说,心灵应该平静下来了。可是,随著力量犹如沙堡崩塌般溃散,尘封的感情又一点一滴渗透出来。祂梦想著和一般父子一样,能陪伴在父亲身边谈天、撒娇,时而被严厉训斥。父亲和自己早已逝世,时光不可能倒流,但祂就是无法遏止这股淡淡的期待。 父皇,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如果这副模样很可怕,我愿意化为美丽的白鸟。 化为连剑也拿不动的柔弱白鸟。届时── 届时,是否就能够获得父皇的爱? 良彦配合倭建命的视线高度蹲下,黄金摇著金色尾巴旁观。其实,截至目前的结论,都在良彦的预料之中。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祢知道祢为何那么想变成鸟,却无法完全变成鸟吗?」 听了这个问题,倭建命讶异地抬起头来。 「为何无法完全变成鸟……?是因为我的力量衰退──」 倭建命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把握,说到一半便停住。为了获得父亲的爱,祂如此渴望变成美丽的鸟,恨不得尽快摆脱这种不人不鸟的模样。 良彦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主要原因。应该是祢自己,妨碍祢变成完整的鸟吧?」 「我自己……?」 这只是推测──良彦如此声明过后,又再度问道: 「祢真的想变成鸟吗?」 面对这个问题,倭建命倒抽一口气。祂骨碌碌地转动眼睛,彷佛在搜寻自己的脑海,接著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我、我的确……想变成鸟……这样……就能获得父皇的爱……」 说著,倭建命察觉到脑中有片散不去的霭气。祂明明是述说事实,却似乎少了什么、有什么盲点。 「我想祢真的认为,变成鸟或许可以获得父亲的爱;不过,要论祢是否真心想这么做,恐怕不然吧?」 良彦代倭建命说出连祂自己也没察觉的心声。 「因为祢真正希望父亲爱的,不是美丽的鸟。」 这是祂死后仍无法舍弃的孺慕之情。 「祢真正希望父亲爱的,是倭建命这个人。」 良彦凝视著不人不鸟的昔日英雄。 「选择这副模样的是祢自己。」 倭建命愕然地睁大眼睛,呆立原地。 化为美丽的鸟,获得父亲的爱。 可是,祂又希望保留人形,维持儿子的模样,被父亲紧紧拥抱。 这两种想法诚实地反映在身体上。 而其中一个理由却被遗忘── 犹如紧绷的丝线断裂,倭建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祂白色的翅膀颤抖著,发出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很傻……事到如今,获得父皇的爱根本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期待变成鸟就能达成心愿、拋不下在世为人时的感情,全都傻得可以……」 倭建命追溯著逐渐鲜明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吐露心声。 「到头来,我还是舍不得这张脸……」 虽然想变成鸟,却踏不出最后一步。不知不觉间,祂连自己的犹疑都遗忘了。 「我还是希望父皇爱的是身为人的我!」 良彦聆听著带泪的告白,静静握紧拳头。在遥远的异乡殒命,为了回乡不惜化为白鸟,甚至在成神之后,依然期望被父亲所爱。这份为人子的感情,带著重量与痛楚渗进良彦的心。 「……希望父亲爱的是身为人类的祢,固然是一个理由。不过,我认为只有头部保留人形,应该另有理由。」 良彦缓缓在倭建命身旁蹲下。 「……另有理由?」 「对。我是不知道有多像啦……」 良彦凝视著祂泪涟涟的脸庞说道: 「如果祢变成完整的鸟,留在祢脸上的父亲面容也会跟著消失,对吧?」 听了这句话,倭建命连眼睛也忘记眨,顿时瞪大双眼。 「所以祢才下意识地避免吧?」 倭建命的双眼流下新的水滴。祂想说话却无法成声,嘴角不断颤抖。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父子证明。 「虽然我并未实际比较过……」 黄金缓缓开口,用黄绿色双眼望著倭建命。 「我记得祢和祢的父皇长得很相像。」 倭建命忍著呜咽频频点头,宛若在肯定这句话。塑造自己身躯的血脉,用不可抗拒的力量展示著父子间的连系。对于无法获得父爱的祂而言,这张继承自血脉的脸孔,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 「……祢用不著变成鸟。」 良彦轻抚倭建命颤抖的翅膀。 「一切都过去了。」 对父亲的怨恨、渴望被爱的心愿,全都是陈年往事。见到父亲的眼泪,祂已经原谅父亲。其实祂早已放下。良彦抚摸倭建命的白色翅膀,犹豫著该对现在的祂说什么。 现在该关心的不是过去。 「……之前阿华说过,这座神社是祢的皇妃和皇子建造的。」 听了这句话,倭建命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现在祢该关心的,是祢的妻儿吧?」 渴望父爱的少年如今被奉祀为神,而祂在世为人时,也曾娶妻生子。换句话说,眼前的祂已经为人父了。 良彦的脑海里流过各式各样的「父亲」面容。 「我没有小孩,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 良彦苦笑著说道: 「祢有多么希望父亲爱祢,就可以多么爱祢的孩子。」 祂可以自行孕育未能获得的爱。或许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只要这么做,必定能够再度衔接起来。 在父子之间相传的过去与未来。 「爱我的孩子……」 倭建命喃喃说道。那双聪慧的眼眸似乎重现光芒,良彦不禁眨了眨眼。 「……是啊,我居然忘了。莫说我的孩子,既然我被奉祀为神,就该爱所有凡人。」 倭建命用细小的脚缓缓站起来,自嘲地笑了。 「这样的我要爱我的孩子和凡人,或许是不自量力……」 「才不会呢。」 良彦委婉地否定,又轻拍倭建命的背部,替祂打 气。 「爱本来就不自量力。」 听良彦这么说,倭建命愣了愣,隔数秒才缓缓地吐了口气。接著,逐渐涌上的笑意让祂浑身颤抖。祂发出开朗的笑声,周围彷佛被一股芳醇的香味笼罩。 「爱不自量力?或许真是如此。」 倭建命一说完这句话,覆盖全身的羽毛突然倒竖,身体开始发光。 「喂、喂!」 就在良彦为了突然发生的现象感到困惑之际,光芒变得越发强烈,并包覆倭建命的全身,随即迸裂开来,飞散于空中。忍不住转开脸的良彦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只见大量的白色羽毛如雪花般从暮夏的蓝天飘落。在这幅不可思议的光景之中,有个青年单膝跪地,愣愣地凝视自己的双手。 带有光泽的白衣,象徵勇猛战士的金色胸甲,引人注目的壮硕肩膀与骨节分明的手。 不久,倭建命缓缓站起来,双脚威武地踩著大地。双眼炯炯有神的祂,确确实实是至今仍被传颂的英雄。 「差、差使兄,这究竟是……」 祂似乎不敢相信这幅光景,诧异地环顾自己的身体。 「我都已经做好再也无法恢复人形的心理准备……」 比倭建命更加一头雾水的良彦茫然呆立片刻,才苦笑著盘起手臂。 「真是的,干什么用这种王子般的派头恢复原形啊?」 为何会引发这种现象,良彦不明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祂是打从心底希望恢复原形。 「嗯,话说回来,祢还是这副模样比较帅。」 良彦目不转睛地望著倭建命,如此说道。 沐浴在飘落的羽毛之中,昔日皇子带有泪痕的脸庞露出腼腆的笑容。 ◆ 「良彦!妾听说了,良彦!你已经顺利完成倭建命的差事?」 当天晚上,正当打工归来的良彦抱著膝盖坐在自己房里时,阿华来访。 「刚才妾顺路去倭建命的神社一趟,祂已经变回人形了。这下子凡间流传的神话就不会改变。你完美地达成差使的使命,曾经交办差事的妾也与有荣焉啊!」 阿华兴高采烈地说完这番话,见良彦依然闷闷不乐,不禁歪头纳闷。 「……怎么了?良彦吃坏肚子啦?」 阿华诧异地回头望著床上的黄金。至于良彦则是抱膝坐在书架前,散发著阴郁的气息。 「他没吃坏肚子,只是受到现实的打击而已。」 黄金啼笑皆非地说道,良彦用充满负面能量的背聆听祂的话语。 完成倭建命交办的差事,宣之言书也盖上白鸟朱印之后,良彦直接去打工,结果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咦?远藤不是计时人员,是正职员工?」 良彦在事务所里和组长聊起昨天遇见远藤与他太太时,意外得知此事。 「是啊,我没说过吗?他现在只是来现场研习,下个月就要回总公司工作了。他在这种尴尬的时期进公司,总务的和田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调整好日程……」 组长拿著咖啡悠哉地说道,他的声音在良彦耳里听来显得十分遥远。 「……我一直以为他是计时人员……」 远藤的年纪比良彦小,所以良彦一直以为他是后进的计时人员。就「后进」这一点而言或许没错,但是计时人员和正职员工可有天壤之别。唯有这一点,无论良彦如何装腔作势都无法推翻。 「哎呀,萩原,当计时人员要怎么养活老婆和小孩呢?」 组长吊儿郎当地施展锋利一击。良彦一时语塞,只能嘶哑地说道:「是啊。」 「萩原,你还年轻,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将来了。」 组长笑著落井下石,良彦只能双眼发直,露出抽搐的笑容。 「搞什么,那个什么正职员工来著的,是比差使更加光荣的职务吗?」 从黄金口中得知来龙去脉的阿华,对著良彦的背问道。 「……至少有交通津贴和固定薪水。」 「差使的名誉可是用钱买不到的啊!」 「人类不能光靠名誉填饱肚皮!」 这股败北感是怎么回事?良彦垂头丧气地思索。打工至今一年多,思及自己七月便年满二十五岁,他的确该认真考虑将来了。不过,现在的打工排班较有弹性,方便身为差使的他四处奔走。比起一周五天从早到晚都得被绑在公司里的上班族,行动要来得自由许多。 「……可是,差使没有员工福利……」 良彦沉吟著。非但如此,他在人类世界中的社会身分依然是打工族。 「这样社会观感不太好吧?再这样下去,搞不好我结不了婚耶!再说,要是生了孩子,光靠打工根本养不起!」 「放心吧,良彦。」 阿华对著一面妄想一面嚷嚷的良彦微微一笑。 「现在的你别说孩子,连共结连理的对象都没有啊!」 闻言,黄金垂下耳朵装作没听见,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说、说得也是!现在操这种心也没用嘛!」 「是啊。凡人的未来如同白纸,娶不娶妻、生不生子都是你的自由,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说啊!搞不好我会一辈子单身当差使。既然如此,是不是打工族根本不重要……」 之后,被自己的一番话击溃的良彦再度抱膝面壁而坐,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 三尊 大地主神病相思? 一 「自古以来,日本人便认为土地即是神明,凡人是向神明借地耕田、建造房屋。因此,动土之前,必须先徵求神明的允许,这就是现在所谓的『地镇祭』。」 九月上旬,白天仍残留夏季的暑气。就在这个时候,宣之言书又浮现新的神名。 「日本的大地即是神像,绝非凡人可以擅自更动。如今凡人居然盖了一堆石造建筑,连草木生长的空间也不留,还铺了许多乌漆抹黑的马路,甚至为了水和燃料而打深桩……国魂不知为此感到多么痛苦!」 「黄金、黄金,祢离题了。」 良彦委婉地制止边走边发表长篇大论的黄金。平日的午后,由于距离观光地甚远,与大主神社隔著大主山相望的东侧住宅区里人影稀疏。大主神社的氏子大多居住在这个区域,举办地镇祭时,这一带也有许多年轻人参加。 黄金回过神来,停下脚步,清了清喉咙,收拾心绪之后,才再度迈开脚步。 「总、总而言之,地镇祭便是如此重要的神事。主要的祭祀对象是当地的产土神(注4:产土神 指出生地的守护神。)或氏神,而其中最不可忽略的就是土地神,也称为地主神。」 「土地神……」 走在后头望著黄金金色屁股的良彦再次打开宣之言书。 「正式名称是大地主神,为了保护日本的大地,各自坐镇于自己的地盘。也因此,常以地区名称冠头称呼。」 黄金回过头来,一辆建筑公司的卡车低速超过祂。垂眼看著宣之言书的良彦沉吟道: 「怪不得名字这么奇怪。居然叫『大主地带的大地主神』……」 由于名字实在太过含糊,良彦刚看到时忍不住思索了几秒钟。不过,思及日本各地都有名为大地主神的神明,这种写法倒是挺体贴的。如果能把住在几号几巷也一并写明,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顺道一提,大地主神并未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登场。《古语拾遗》好像有稍微提及。大地主神的民间信仰色彩较为浓厚,因此信仰方式五花八门,神明本身的性格也是形形色色……」 黄金停下脚步,半是叹息地说道。祂的视线向著路边前方、隔两栋房屋的土地,那儿似乎要盖新房子,刚才追过黄金的卡车就停在前头,大型重机械正在空地上施工。看他们在挖土,似乎是在打地基。 「……唔?」 良彦循著黄金的视线眺望这一幕,突然发现有个小女孩混在头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之间。他本来以为是附近的小孩,但小女孩身上穿的是牡丹色的大花图样振袖(注5:振袖 日本女性传统礼服,特色为长长的袖襬,通常为未婚年轻女性的穿著。下文的「带扬」是用来调整腰带形状、固定打结处的衬带。),金丝腰带上搭配鲜绿色的带扬。又不是正月,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孩会穿成这样在外头走动吗?更何况那个小女孩还比手画脚地指挥现场工人。 「喂!不是叫你们挖的时候动作放轻一点吗?别以为办了地镇祭就可以为所欲为!啊!我已经说过了,那边以前有冢,小心点挖!」 不过,头戴安全帽的男人们似乎完全没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只是默默地施工。这段期间内,小女孩的嚷嚷声未曾间断,夹杂在重机械的声音之中,传到良彦的耳朵里。 「……黄金,那该不会就是……」 身穿振袖的小女孩走到重机械前,指著地面一角向操作者抗议。虽然身材娇小,但跺地愤慨的模样相当惊人。 黄金竖起耳朵,有些厌倦地说道: 「祂就是以这一带为地盘的大主地带的大地主神……」 ◆ 「我还在想这阵子怎么没看见狐狸,原来跑去差使那儿啦?」 工地现场周围有好几条通往大主山的道路,每条都是小路,而且最后都是阶梯,无法乘车入山。整座山都是大主神社的神域,采取这种措施也是理所当然的。 「别来无恙?」 良彦等人走上石阶,两旁是盖在斜坡上的老旧民宅。来到树林覆盖的石版步道,黄金五味杂陈地回头看著大地主神。 「嗯,无恙。我可没觉得『啰唆的狐狸不在,耳根子清静多了』喔!」 「祢还是一样老实过头。」 「要是我一把抱住祢,说我很想念祢,祢还不是会觉得恶心?哎,不过抱起来应该挺舒服的就是了。」 「呃、呃……」 良彦硬生生地插入毛茸茸狐狸和倔强小女孩之间的对话。再让祂们说下去,良彦会完全被晾在一旁。 「祢们认识……?」 狐狸和小女孩──良彦目不转睛地打量这对乍看之下充满童话气息的组合。 黄金一脸不快地瞥了大地主神一眼,开口说道: 「是旧识。坐镇这座山的是大主之神,但是打从神社尚未兴建前,大地主神便已经在这里守护这一带的土地。早在我住进四石社之前,这里就是祂的地盘。」 黄金的黄绿色双眼在树叶遮蔽阳光的幽暗小径上闪闪发光。大地主神接过祂的话头,继续说道: 「所以凡人要动土,得先过我这一关。」 大地主神摇晃著在头顶附近高高束起的头发,盘起手臂说道。乍看之下,祂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眼神却十分锐利。 「我和狐狸是抢供品的老交情了。记得几十年前,我猜拳赢了祂,拿到豆沙大福的时候,祂可气恼的呢!」 「那、那是我上了祢的当!祢明明知道我情急之下只会出石头!」 大地主神无视慌张的黄金,啼笑皆非地叹口气,仰望良彦。 「明明说要隐居,但只要带著可口的点心去找祂,祂就会大摇大摆地跑出来。从前祂好歹还有点威严……」 「……哎,现在祂远远看上去,就像只有点胖的柴犬……」 看著全身圆滚滚的黄金,良彦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看来祂的贪吃习性始于从前。 「良彦,别被祂牵著鼻子走。祂从以前就很伶牙俐齿。」 黄金一脸不快地忠告。闻言,大地主神露出从容的笑容。 「是啊,只有这张嘴没变,个子倒是缩水许多。」 「咦?啊,祢这副模样果然是因为力量衰退吗?」 这么一提,在水井里相识的泣泽女神也变成小女孩模样。良彦再度打量大地主神,想像过去充满力量时的祂。这个略带稚嫩之色但看来十分倔强的小女孩,从前必然是个大美女。 「凡人越来越多,大地遭到挖掘,石造建筑物与日俱增,我的力量也日益衰退。不过,现在这副模样很可爱,倒也不坏。」 大地主神张阖著自己小巧的掌心,目不转睛地望著稚嫩的手。良彦判断不出这是祂的真心话,或是逞强。 「我们土地神的力量来源,就是住在土地上的凡人所怀的感谢和敬畏之心,这一点和其他神明并无二致。其中,我们格外重视地镇祭。神明把土地借给凡人使用,凡人自然该尽到应有的礼数。不过,这年头居然有些不肖之徒连地镇祭也不办便随意挖土。下回再让我遇见,我就照三餐在他的鞋子里加些参杂碎石的沙子……」 大地主神随口吐露祂那琐碎又不起眼的整人方式,并望著良彦。 「差使,你是来办理我的差事吧?」 祂的视线令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恶寒,战战兢兢地问道: 「祢、祢该不会是要我对付那些不肖之徒吧……?」 如果只是在鞋子里放小石头倒还容易,要督促对方反省可就困难了。话说回来,倘若神明交办的差事是在鞋子里放小石头,还真令人五味杂陈。 「放 心吧。你只是个凡人,我不会交代你做这种事。我要交代的是更有建设性的事。」 「更有建设性的事……?」 良彦歪头反问,大地主神面露微笑说道: 「最近我发现一个有前途的神职人员。所以,我希望今后大主地带的所有地镇祭,都由他来主持。」 说著,祂细长的手指指向山地彼端的神社。 「他的名字叫藤波孝太郎。」 ◆ 一般而言,地镇祭始于净化列席者及供品。 之后则是迎接神明的迎神仪式、献馔、上奏祝词等等。在孝太郎成为神职人员之后初次主持的地镇祭中,降驾的神明就是大主地带的大地主神。当时,他那俐落的动作、对待供品的恭谨,以及上奏祝词时的真诚态度,总之一切都获得大地主神的赏识。 「之后我又应他之请降驾好几次,迎神迎得如此舒适的神职人员实在少之又少。前几天他念完祝词,我还忍不住喊了『安可』呢!」 沿著山中步道前往大主神社的途中,大地主神一面陶醉地叹息一面说道。 「祝词的安可……」 良彦踩著上坡道上的落叶,喃喃说道。上奏祝词的当事人应该也没料到神明会对他喊安可吧?良彦知道孝太郎很受婆婆妈妈与氏子们的欢迎,但没想到连神明也这么喜欢他。 「那小子清浊并包的态度的确很难得。不偏不倚,遵循自己的中道而行。面对神明时,则是虔诚至极。我能明白祢为何欣赏他。」 黄金一面摇著尾巴行走一面赞同,脸上颇有得色。 「对吧?像他那么有心的神职人员很少见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只听他的祝词过活。」 「真的假的……」 看著得意洋洋的大地主神,良彦不禁低喃一声。刚才祂告知差事内容时,包包里的宣之言书已经发出受理的光芒。没想到这件差事会扯上孝太郎。 「你叫良彦是吧?你认识那个神职人员?」 走在背后的大地主神拉了拉良彦的t恤。 「要说认不认识……嗯,是认识啦……」 「良彦和那个权祢宜是朋友。据他所言,是孽缘。」 黄金抢著替含糊其词的良彦说明。 「什么?那事情就好办了。你好好跟他说,今后所有地镇祭都要由他主持。这是大地主神的要求,他不会拒绝的。」 大地主神的表情就像心愿已经达成一般,笑得心满意足。良彦微微回头看了祂一眼,抓了抓脑袋。的确,倘若表明是神明的要求,或许孝太郎会努力达成。他对于工作有多么真诚,良彦再清楚不过了。 「要是这么好办,就不用辛苦了……」 「有什么问题吗?」 大地主神歪头不解,良彦苦著脸告知: 「那小子不知道我是差使。」 打从高中相识时起,孝太郎周围就有许多朋友,不分男女。他家是神社,常有女生央求他讲灵异故事,但他总是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神社小插曲,从不夸大神明的力量。仔细想想,那时候的他已经显露出超级现实主义者的倾向。 他虽然是侍奉神明之人,却不像穗乃香那样「看得见」。听到鬼故事,他只觉得好玩;观赏恐怖电影,便对导演的手法挑三拣四;看到灵异照片,则是品评最近的cg技术。面对为了求取力量而触摸神木的人,他告诉对方那样会伤到树木,最好别摸;见到求神水的人,他则一本正经地劝告对方,饮用生水之前最好先煮沸;遇上认为身体不适是灵障造成的人,他会介绍附近的名医。他堪称是个破坏王,将前来神社这种非日常空间的人们下意识怀抱的愿望尽数粉碎。可是,这样的他却又斩钉截铁地断定敬畏的神明的确存在,说来实在有点恶质。 连并非神职人员的一介高中生遥斗,都知道差使的存在,或许孝太郎知道也不足为奇。不过,认识了这么久,良彦从未听孝太郎提起过。如果良彦表明自己是差使,看不见黄金和大地主神的孝太郎铁定会把他丢去身心科,搞不好还会介绍一个一等一的名医给他。 「地镇祭?」 越过山头,步行抵达大主神社时,刚好在休息的孝太郎正在社务所里享用别人赠送的年轮蛋糕。 「对。有规定由谁主持吗?」 良彦打开职员出入用的拉门,在社务所里坐下,一面接过孝太郎递给他的年轮蛋糕一面询问。平时这一带禁止外人进出,但是神社职员全都认得良彦,把他当成自己人,所以他即使入内也不会受到责备。 「我们神社没有特别规定由谁主持。之前是接了委托以后再决定由谁主持,现在改成轮流主持。」 社务所里,孝太郎的权祢宜前辈正对著电脑工作,授予所里则可看见巫女的身影。现在境内没有香客,似乎是闲暇时段。 良彦感觉到狐狸与少女都在盯著他手上的年轮蛋糕,继续询问: 「这一带的地镇祭都是大主神社办的吗?」 「嗯,大多是……不过,最近地镇祭多半经由住宅建设公司委托,全都由业者安排,所以有些业者会找自己有往来的神社举办。就算是个人委托,有的人不喜欢自己家附近的神社,便会跑去找其他神社。只是这样有点像在抢地盘,所以即使有这类委托,我们通常也不会接。」 孝太郎坐在滚轮椅上,直盯著良彦瞧。 「话说回来,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家要改建?」 「不,不是啦……」 良彦含糊其词,撇开视线。 「之、之前,有人看见你主持地镇祭,说你表现得很好,所以我才在想,会不会一直由你负责……」 「喔?多谢赞美。」 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买的,孝太郎用鸟居图样的马克杯喝了口咖啡,吞下年轮蛋糕。 「如果有人指名,我会主持。不过,我也不能只顾著办地镇祭。要是不把所有神事都学会,繁忙期或有人请假的时候可就糟了。」 身为工作者,这是极为正确的心态。但是大地主神却鼓起腮帮子,不悦地看著孝太郎。 「就、就是说啊!要专办地镇祭,的确有困难……」 良彦乾笑,大地主神踢了他的小腿一脚。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良彦忍不住屏住呼吸。 「什么有困难!设法说服他是你的工作!」 「……人类也有人类的难处啦!」 良彦把脸凑到几乎可和大地主神额头相抵的距离,从紧咬的牙缝之间低声反驳。黄金也常踢他,没想到竟连大地主神亦如此。 「你只要表明差使的身分,说明原委即可。拖拖拉拉的做什么!」 「就算跟这小子说明,他也不会相信!事情一定会变得很麻烦。」 「试一下又何妨!难道你打算就此打退堂鼓?这可是妾吩咐的差事耶!」 被一个小女孩在自己的鼻头前破口大骂,良彦忍不住皱起脸来。他瞥了黄金一眼,只见黄金的注意力全放在他手中的年轮蛋糕上,根本没把这场骚动放在眼里。 「……呃、呃,孝太郎……」 慑于大地主神的气势,良彦战战兢兢地回头望著背后的朋友。看样子不开口问问看,大地主神不会罢休。 「……你……你知道差使吗……?」 孝太郎正在阅读年轮蛋糕盒里的说明书,闻言抬起头来。 「知道啊。」 听他说得理所当然,良彦不禁哑然无语。 「……咦?你知道?」 「你竟然知道,我才意外呢。我以为你不看时代剧。」 「……啊?」 十袋锯?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良 彦的脑筋一时间转不过来,如此反问。孝太郎拄著脸颊回望他。 「换句话说,就是御侍吧?」 「浴室?」 「御侍差使啊。」 「咦……浴室的差使……?」 「就是将军的亲信啊。」 「……将军亲信的浴室……?」 在理解这段鸡同鸭讲之前,良彦一再重复同样的问题。 ◆ 「从前,听候神明的差遣办事的凡人,本来称之为『门生』或『侍人』,之后才改称『差使』。后来凡人也跟著使用这个名称。」 黄金一面啃著赢来的年轮蛋糕,一面淡淡地向坐在通往大主神社境内的石阶上抱头苦恼的良彦说明。后来,在孝太郎的殷殷解说下,良彦才知道江户时代将军的亲信被称为御侍差使。到头来,良彦完全没机会说明自己的职务。 「再说,差使之事虽非机密,但纵使是神职人员,知道的也不多。那个权祢宜不知情,情有可原。」 「……话是没错,可是我没想到他会回答我御侍差使的事……」 提起差使话题的是良彦,最后他只能声称自己最近迷上时代剧,眼神一面剧烈游移,一面谎称:「就是将军的亲信吧?我知道啦!」连神明的神字都说不出来。 「真没用。你真的是大神独排众议选上的差使吗?」 良彦身边的大地主神盘起手臂,用轻蔑的眼神俯视他。祂的外貌明明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却拥有令人忍不住反射性道歉的魄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呀,祢先冷静一下。」 良彦越是撇开视线,大地主神越要窥探他的脸。良彦推开大地主神的脸,收拾心绪后清了清喉咙。 「让孝太郎主持地镇祭和坦承我是差使是两码子事。大地主神的吩咐是今后都让孝太郎主持这一带的所有地镇祭吧?只要达成这件事就够了吧?」 「既然你敢这么说,应该有什么办法?」 大地主神绕到良彦正前方蹲下来,凝视著良彦的双眼不时闪动著浓绿色的光芒。良彦转头向黄金求救,但威严的方位神只是一脸眷恋地望著年轮蛋糕的塑胶包装袋,所以良彦立刻打消了期待。 「……我们整理一下资讯吧。」 为了争取时间,良彦如此说道。要孝太郎主持今后所有的地镇祭显然有困难,既然如此,只能各让一步。 「孝太郎以外的神职人员也是诚心诚意地侍奉神明啊。再说,神职人员有很多工作,要特定人员专门负责部分神事,真的有困难啦!」 良彦就像在教导小孩道理,用劝解的口吻继续说道: 「如果态度强硬一点,或许办得到。可是,孝太郎是去别人家的神社奉职,受雇于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闻言,大地主神不悦地鼓起腮帮子。 「可是,妾的差事……」 「要是孝太郎为了这件事和神社闹得不愉快,说不定会影响他家的神社和大主神社之间的关系。到时孝太郎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当神职人员,可就很难说了。」 听了这句话,大地主神心下一惊,睁大眼睛。 「这……可不成。」 「对吧?」 良彦露出菩萨般的笑容,不著痕迹地诱导女神。黄金用狐疑的目光看著这一幕。 「话说回来,孝太郎到底哪里好?祝词谁来念不都一样吗?」 头顶上的树枝随著横渡天空的风沙沙摆动。大地主神缓缓站起来,走下两阶石阶,面向前方喃喃说道: 「……声音。」 祂微微回过头来,发丝在背上摇曳。 「他的声音很好听,和其他人不同,虽然蕴含敬畏却又宛若倾诉,温婉柔和。」 大地主神背著手,仰望头顶上的树木。 「迎神的时候,我和他四目相交……他有双眼尾修长且沉著稳重的眼睛,像宁静的湖水。还有,他准备供品时的动作也很俐落漂亮,连拿笏的姿态都英气凛凛……」 大地主神陶醉地说道,并叹了口气,把玩放回前方的双手。 「还、还有,进行神事时那张精悍的侧脸也很好看。不过,神事一结束,他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这种落差也很棒。孩子缠著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明供品的用途。他选的狩衣颜色同样很有品味。啊,他穿便服也好很看,身高刚刚好,看起来虽然瘦瘦的,肌肉却很结实──」 「等、等等。」 良彦硬生生地打断没完没了的孝太郎魅力讲座。他以前好像曾在住在某座桥边的龙神身上看过同样的状态。 「祢该不会是……」 看祂泛红的脸颊和作梦般的湿润双眸,更是一目了然。 「爱上他了吧……?」 面对良彦的指摘,大地主神身体猛然一震,脸颊也变得越来越红。 「……大地主神啊……祢是神智不清了吗……?」 良彦身后的黄金无力地垂下头。他们越听越觉得孝太郎对大地主神而言,不只是欣赏的神职人员而已。 「不、不是!这才不是爱情!你们胡说什么!」 面对黄金的白眼,大地主神立刻气呼呼地否认。 「神岂会爱上凡人!我只是一靠近他就心跳加速罢了!」 说这句话的女神,脸颊直红到耳根子,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那小子真不是盖的……」 良彦手肘抵膝、手掌拄著脸颊,一面贼笑一面嘀咕。嘀咕完后才发现事态变得更麻烦,再度抱头苦恼。说来遗憾,这段恋情开花结果的难度实在太高了。 「死心吧,大地主神。对于神明而言,凡人宛如飘落的树叶,又如流动的雨滴。更何况祢从未跟他说过话,他也看不见祢。」 黄金又把办理阿华的差事时所说的那套话搬出来,凝视著大地主神劝道。 「纵使祢再怎么单相思,对方可是凡人,不久后便会娶妻生子,而祢只能在一旁守候。」 「我、我知道!还有,要我说几次祢才懂?这不是爱情!」 大地主神气恼地跺地,瞪了黄金一眼。无论如何,这一点祂绝不妥协。 「哎,总之……」 良彦介入快打起来的两神之间,把手放在大地主神的双肩上。 「我现在知道祢有多么欣赏孝太郎了,所以祢希望今后所有地镇祭都由他主持,对吧?」 「没错。神事是不是由他主持,也会影响到精灵的活力。」 大地主神板著脸点点头。 「妾也一样,只要他在附近,力量就不可思议地泉涌而出……不过,妾又不能二十四小时黏著他。妾得巡逻地盘,而他也有他的工作……」 面对头越来越低的女神,良彦抓抓脑袋。既然由孝太郎主持所有地镇祭的事办不到,至少得提出替代方案。 「哎,黄金,土地神一天也不能离开岗位吗?」 听了良彦的问题,黄金哼一声,重新坐下,瞥他一眼。 「一天的话倒还无妨,精灵或眷属可以代行其责。若是多达数日,或许会产生影响……」 你有什么主意吗──黄金带著这般言下之意,歪头看著良彦。良彦吐了口气,下定决心转向大地主神。 「一天,只有一天的话,我可以促成祢和孝太郎同行,这样就算了结差事,如何?如果祢有什么想和孝太郎一起去的地方,我也可以安排。」 事到如今,良彦只能采取这种手段。若是继续打回票,不但无法达成差事,只怕连大地主神的感情也会就此被埋藏起来。良彦曾经目睹阿华的相思之苦,不愿这种事发生。 「想和孝太郎一起去的地方……」 听了良彦的提议,大地主神愣愣地重复。黄金望著祂,对良彦附耳问道: 「你这样随口打包票,没问题吗?」 「只要叫孝太郎把假日空下来就行了,当成是和我一起出去玩。」 和孝太郎一起出游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出了社会以后,次数相对减少了。久久一次的邀约,他应该会答应吧。 「什么地方都行吗?」 大地主神略带顾虑地仰望良彦,如此询问。 「什么地方都行。毕竟地镇祭的事我办不到,总不能连这点心愿都无法替祢完成。啊,不过祢可别说要去巴西之类的喔!」 纽约或澳洲也不行,良彦出不起旅费。最好是搭几百圆的电车就可以到达的地方,但不知道祂有没有这么善体人意。 大地主神沉默下来,略微思索。不久后,祂喃喃说道: 「放心吧,是在附近……在西本愿寺旁边……」 「西本愿寺?」 西本愿寺是位于京都站附近的寺院。那一带有什么知名景点吗? 「听、听说是新落成的,我一直想去看看。毕竟京都不靠海……」 大地主神的脸颊微微泛红,双眼不断眨动说道: 「……水、水族馆……」 瞬间,良彦面临了得邀孝太郎两个大男人一起去水族馆的苦行。 二 京都水族馆所在的梅小路公园,据说原本是平家一门的宅院。大火烧毁宅院之后,历经一番波折,才建设这座坐拥草坪广场及生态园区的广大公园,用以纪念平安建都一千两百年。几年前,园区西端又盖了一座水族馆。良彦还记得这座水族馆为了节省从大海运送海水的成本,使用的是人工海水,开幕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所以才要来水族馆……」 应良彦之邀前来的穗乃香听闻原委之后,望著走在前方的孝太郎背影。 星期六的梅小路公园里,到处都是携家带眷的游客。草坪广场有几个家庭坐在野餐垫上吃便当或是打羽毛球,享受假日时光。良彦实在难以接受跟孝太郎单独前往水族馆,便向穗乃香求助。毕竟三人同行,给人的观感比较没那么诡异。再说,有个现任高中女生在场,无论是外观看来或内心感觉起来都舒服多了。 「幸好你来了……」 经过天花板使用大量木材的迎宾大厅,穿过看似剪票口的入口后,马上到达展示区,里头汇集了栖息于京都河川的生物。趁孝太郎忙著观赏藏身于石头间的娃娃鱼,良彦悄悄松了口气。良彦以碰巧获得三张门票为由邀请孝太郎同行时,孝太郎十分狐疑,但他似乎对这座水族馆也有兴趣,一口就答应。 「怎么,你觉得娃娃鱼很新奇吗?从前在鸭川常看见,不过现在少了许多。」 良彦与孝太郎会合时,大地主神已经牢牢抓著孝太郎的右臂,依偎著他。看来祂八成事先跑到孝太郎家找他。良彦建议祂乾脆现身,祂却说身为神明这样就好,否决良彦的提议。 「……说归说,祂还真兴奋啊……」 大地主神依偎著孝太郎,一脸开心地仰望著他,并频频对他说话。不知是不是良彦多心,祂的个子似乎变高了些,头发也变得乌黑亮丽。虽然大地主神死不承认,但这应该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良彦!良彦你快看!有鱼耶!」 兴奋不已的神明还有一尊。 「最近的凡人居然做得出这种东西!」 「喂,黄金,别把手伸进去!」 黄金爬上水槽前的台阶,从边缘窥探水中,良彦连忙迅速将祂抓回。看来黄金同样也是兴致高昂。 「原来神明也觉得这种地方很新奇啊……」 被放下地板的黄金埋怨几句,又跑到对面探头探脑。目送祂离去的穗乃香嘴角露出笑意。 「祂好像也很开心……」 大地主神紧黏著孝太郎不放,其他女性游客只是正巧站在孝太郎身边,祂便投以愤懑的视线,诅咒对方:「当心我把你家庭院定为猫的茅厕!」真是可怕的占有欲。 「哎,我也是头一次来,还满期待的。」 良彦知道这座水族馆,但一直挪不出时间来。若不是藉由这机会,或许他永远不会造访。 「我、我也是第一次来……」 穗乃香避开入场的团体,往良彦靠近一步。穗乃香的无袖衬衫洋装腰间有个同样质地的蝴蝶结,穿在她身上非常好看。 「所以……我很高兴你邀我来……」 穗乃香望著水槽,有些紧张地说道。丹宁材质的淡靛蓝色是平时穗乃香鲜少选择的颜色,格外衬托出她的白皙肌肤。 「呃……为了差事才邀你来,抱歉。」 听了穗乃香这番善体人意的话语,良彦突然萌生一股罪恶感,抓了抓脑袋。穗乃香和差事并无关系,但良彦老是拖她下水。 闻言,穗乃香连忙摇头。 「……热热闹闹的,很开心。」 几个孩子不顾父母的劝导,跑过楼层。水槽中的水清澈透明,让人有种鱼儿在空中游泳的错觉。 「良彦、穗乃香,那边有海豹。」 观赏完娃娃鱼的孝太郎指著参观方向,向两人招手。 「别慢吞吞的,差使!快跟上!」 在依偎著孝太郎的大地主神催促下,良彦迈开脚步。不过,靠得太近祂又会嫌碍事,要保持自然的距离实在很难。 ◆ 「……好可爱……」 离开海洋哺乳动物区,沿著参观路线前往二楼的途中,有个可以观赏陆上企鹅的斜坡区。小型的黑脚企鹅隔著压克力板跑到跟前,一脸新奇地看著游客。穗乃香似乎被它们迷住,停下了脚步。 「喔,这就是企鹅啊?日本看不到这种鸟。」 穗乃香身边的黄金用肉趾抵著压克力板,窥探里头。 「鸟?这种圆滚滚的东西是鸟?」 站在穗乃香另一侧的大地主神不可思议地望著不会飞的黑白花纹鸟。良彦让出通道,背部倚著墙壁,望著一人二神的背影。这是一幅令心灵平静的光景。 「良彦。」 就在良彦心情愉悦地望著高中女生、狐狸和小女孩的背影时,身旁的孝太郎小声呼唤他。 「你别拿我当幌子。」 「……啊?」 良彦不解其意,目瞪口呆地反问。孝太郎啼笑皆非地看著从高中时代相识至今的老友,换了个说法。 「我是说,不要利用我来达成你的目的。」 听了这句话,良彦不禁倒抽一口气。良彦终究没对孝太郎表明自己是差使,因此孝太郎无从得知这次的水族馆之行是出于大地主神的希望。 「你连门票都准备好了,所以这次我才答应,但下不为例喔。」 「咦……等等,孝太郎,你怎么……」 「我是很想支持你啦,可是真的有困难。」 到底是什么时候穿帮的?不,重点在于孝太郎为何毫无疑问地答应同行?莫非他早就知道良彦是差使,只是良彦没发现而已? 孝太郎无视手足无措的良彦,盘起手臂,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毕竟高中生实在是不妥当。」 良彦犹如突然听见外国话般,张大嘴巴愣在原地。他听不懂孝太郎在说什么,为什么突然提起高中生?大地主神看起来明明是个小学生年纪的小女孩啊。 「现在这个时代,年龄差距倒还无妨,可是对方未成年,你又是个打工族。」 「咦?等一下,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 么。」 良彦打断孝太郎的话语,手指抵著太阳穴。孝太郎瞥了入迷地看著企鹅的穗乃香一眼,小声说道: 「你想追穗乃香吧?」 瞬间,良彦险些跪倒下来。 「……孝太郎,我可以扁你吗?」 「咦?不是吗?」 「大错特错!穗乃香只是……朋、朋友……」 良彦找不到适当的字眼,结结巴巴地回答。就看得见神明这层意义而言,或许该称为「伙伴」比较正确。 「二十五岁的男人和高中女生交朋友,听起来充满猥亵的气息。」 孝太郎冷冷地俯视支吾其词的良彦,喃喃说道。 「我和穗乃香是十分健全的朋友关系!只不过,她常帮我的忙,我才邀她来……再说,你也认识她啊!」 「唔……」 孝太郎用显然不相信的眼神看著良彦。良彦无法直视映入视野角落的穗乃香背影,视线四处游移。她的确很可爱,也是个好女孩。最近脸上开始出现表情,话也变多了。不过,她是个年纪比自己妹妹还小的高中生,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良彦的心踩剎车。 「……换成是我,要是妹妹的男朋友是二十五岁的打工族,我也会有点担心。」 这应该就是踩剎车的最大理由吧,良彦说这番话时也有自觉。过去的自己建立的成就全在两年前崩塌溃散,成为差使之后虽然找到新的道路,但他仍未完全释怀。或许,现在的他还没有多余的心力谈恋爱。 「更何况是高中生……真的没什么啦!」 良彦说道,宛若在告诫自己一般。 「那就好。」 孝太郎背倚著墙壁,看著目光全被企鹅吸引的穗乃香。 「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你要多留意一点。」 「……我知道。」 良彦用略微嘶哑的声音说道,点了点头。 ◆ 那一天,初次见到他的情景,大地主神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某个大主神社的氏子要在祂的地盘里改建房子,因此祂应迎请之声降临现场。当发出庄严警跸声(注6:跸声 原指帝王出入时,在前清道阻止行人的人。在神事中,于「降神」、「升神」之际,或是神轿要通过时,神职人员会先出声,提醒众人怀抱敬畏之心。)的他抬起头来时,大地主神的目光完全被那双沉静的眼眸吸引了。那个神职人员看不见自己,但依然深信神明就坐镇于眼前,虔诚地主持神事。 高贵的女神用英气凛凛的眼神望著他。 「……或许你自己不明白,每次你一来,精灵们便会骚动,连安静的土地都开始喧闹,草木也跟著喋喋不休。不过,神事一开始,又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想倾听你的声音。」 形形色色的鱼儿悠游于巨大的水槽中。在水面上的灯光照耀下,看似沙丁鱼的小鱼群散发出银色流星般的光芒。明知孝太郎听不见,大地主神依然向著目光被这幅美景吸引的他,轻声说道: 「孝太郎,你真是仪表堂堂。」 大地主神触摸孝太郎肌肉适中的手臂。然而,孝太郎始终没有回望身旁的女神。他眼里映出的只有凡人看得见的现实世界。 「为何待在你身边,胸口会如此发热……」 小女孩仰望修长的他,发出的呢喃声并未传进任何人耳中,而是混入周围的喧闹声里,消失无踪。 「……这显然怪怪的吧?」 半透明的水母在嵌入墙里的水槽中四处漂浮。水母群随著水波荡漾,犹如无数白云。良彦站在它们前方,望著窥探某个水槽的孝太郎背影,喃喃说道: 「祂的头发颜色和长度是不是变了啊?」 依然死守孝太郎左侧的大地主神,对著撞到孝太郎的女性咒骂:「小心我在你家庭院大量繁殖鱼腥草,让其他植物都长不出来!」而祂的模样显然有异。 「个子好像也变高了……」 一同望著大地主神的穗乃香也讶异地歪著头。刚进水族馆时,大地主神的身高只到孝太郎的腰部,现在却一口气长高二十公分,脑袋已经到孝太郎的肩膀高度。高高束起的黑发本来长度及背,现在却浓密地延伸至腰部以下,散发出浓绿色的光泽。 「……而且变漂亮了……」 小女孩容貌的大地主神,如今已化为美丽的妙龄女子,鼻梁高挺的侧脸在水槽灯光的照耀之下散发白皙的光芒,开心仰望孝太郎的眼眸点缀著翡翠般的深邃色彩,身上的和服也变得更加鲜艳亮丽。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良彦盘起手臂,感慨良多地说道。没想到大地主神会产生如此显著的变化,或许是希望在心上人面前展现美好一面的女人心所致吧。 见良彦出神地望著大地主神,穗乃香有些不满地抿起嘴巴。 「是不是爱情的力量我不知道,只是,没想到祂居然完全变了个样。」 刚才还在珊瑚礁鱼群区忘我地观赏各色热带鱼的黄金来到良彦脚边,啼笑皆非地哼了一声说道。 「那显然是大地主神力量衰退前的模样。」 闻言,良彦和穗乃香再度望向土地女神。 「力量衰退前的模样……祂为什么突然变回来了……?」 「应该只是暂时性的,或许是因为祂现在情绪高昂吧。居然对凡人如此痴迷,唉……」 黄金一脸无趣地说道,迅速走向下一个展示区。 「……我太小看恋爱中少女的力量了……」 良彦目送黄金的尾巴,抓抓头。没想到差事尚未结束,祂就恢复原貌了。 「啊!你这个人刚才是故意碰到孝太郎的吧!故作亲昵的无耻之徒……小心我让你家散发出恶臭!」 即使化为美女,说的话还是和刚认识时差不多。看著对碰巧站在孝太郎身旁的女性怒目相视的大地主神,良彦轻轻叹口气。 「话说回来,那股占有欲也是爱情造成的吗……?」 良彦歪头纳闷,身旁的穗乃香把视线移向群聚于水槽中的水母。看著它们与同胞一起随心所欲地张开圆伞、悠闲漂浮的模样,彷佛让人们的时间也跟著变慢了。 「……那真的是爱情吗……?」 穗乃香望著水母水槽,喃喃说道。 闻言,良彦回头看著她。 「……你发现了什么吗?」 穗乃香困惑地触摸水槽表面。水母们摇晃著透明的身体,在箱中大海游泳。只要盐分浓度稍微改变,柔软的皮层便会轻易地溶解于水中。 「我觉得……如果是爱情,应该会想触摸对方、和对方说话……」 穗乃香那张如人偶般端正的脸庞,反映在压克力板上。 「触摸对方、和对方说话……」 良彦的视线前方,大地主神正仰望著孝太郎。祂的眼神之中似乎带有苦恼之色。 三 「现在还要回去上夜班,你是工作狂啊?」 欣赏完海豚秀之后,良彦一行人在下午四点多离开水族馆。孝太郎表示他要直接回神社,良彦等人也跟著他搭上地下铁。 「星期六我本来就没放假,只是调整班表,让我可以傍晚再开始上班而已。」 转搭民营铁路,在出町柳站下车,孝太郎熟门熟路地走上通往地上出口的楼梯。 「原来是这样……」 良彦以为孝太郎放假,原来他只是配合自己的行程而已。良彦感到莫名歉疚,望著走在前头的孝太郎背影。或许孝太郎以为良彦需要与穗乃香一同出游的藉口,才专程挪出空档作陪。 「你们不用陪我,找个地方喝杯饮料吧 ?」 走出地下道,孝太郎回头看著良彦和穗乃香,并指著站前的速食店。 「叫朋友休息,自己却回去侍奉神明……不愧是妾欣赏的男人。」 孝太郎左边的大地主神自豪地依偎著他。变得鲜艳亮丽的和服衣襬变长了,在地上拖曳。见了这副模样,实在难以联想到彼此刚见面时的那个小女孩。 「ecuse me……对不起。」 就在良彦与穗乃香默默地互使眼色,探询是否该跟著孝太郎回到大主神社之际,有道客客气气的声音叫住他们。孝太郎回过头来,只见一对背著巨大背包的外国男女手拿地图,一脸困惑地站在眼前。 「i want to go to the kinkakuji。巴士,在哪里……?」 男性具备凌驾孝太郎的身高与深邃的轮廓,女性则拥有一头美丽的金发。被观光客问路是家常便饭,但对方是外国人,不懂英语的良彦忍不住紧张起来。 「喔,金阁寺吗?」 或许是因为平日就常接待形形色色的香客,孝太郎对答如流。 「it is a bus stop on the opposite side. however, admission time is up to five o"clock……」 孝太郎的口中冒出流利的英文,令良彦大吃一惊,忍不住凝视眼前的朋友。高中时代,孝太郎的英文并不强,究竟是什么时候学的? 「差、差使,孝太郎怎么念起诡异的咒文来了……?」 大地主神忍不住靠近良彦,小声询问。看来祂对于英文也一样没有抵抗力。 「那不是咒文,是英文。是外国话。」 「英文?」 大地主神战战兢兢地回头望著孝太郎。 「……听说不只藤波先生,所有神职人员都有学英文,以便进行简单的说明……」 良彦身边的穗乃香突然忆起这件事,如此说道。外国观光客越来越多,或许这是极为自然的演变。 「喔,除了平日的神事以外,连这方面的努力也毫不懈怠。某人真该好好学习。」 黄金投以纠缠的视线,良彦默默无语地撇开眼睛。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孝太郎铁定是为了增加香客、提升收益这类现实的目标而努力。 「……原来如此,孝太郎对外国人也很亲切……」 外国人说了声「thank you」挥手道别。孝太郎也举起手来,目送他们离去。大地主神呆立原地,凝视著他的背影。 回到神社以后,孝太郎先是在手水舍边被婆婆妈妈氏子们叫住,收下蔬菜及水果等礼物,并和她们谈天说笑几分钟。待他巧妙地脱身之后,便换上装束,替年迈香客缠著发问的巫女解围,之后又受神职前辈之托,简单地修补参集殿的屋檐排水管。大地主神和尾随在后的良彦等人,一起钜细靡遗地观察他的行动。 大地主神已经变回小女孩模样,虽然跟在忙碌奔走的孝太郎身后,却不再紧黏著他不放,只是隔著一段距离,亦步亦趋地随他四处走动。 「良彦,我们要看到什么时候才行?」 良彦找不到一同前往神社的藉口,只好先假意解散,再偷偷摸摸地跟来,躲在境内一角看著观察孝太郎的大地主神。 「当然是看到大地主神和孝太郎的约会结束为止啊!」 虽曾历经一番波折,但他们说好以和孝太郎出游为条件,了结这桩差事。换句话说,现在仍是差事途中,良彦不能就这么回去。 「……这么一提,大地主神夫人起先交代的差事是地镇祭,对吧……?」 穗乃香在石阶中段坐了下来,小声询问。 「是啊。祂希望今后所有的地镇祭都由孝太郎主持,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改成和孝太郎一起去祂喜欢的地方玩一天……」 黄金坐在良彦的上一阶,一脸无聊地打呵欠。穗乃香莞尔一笑,开口说道: 「……祂是想独占藤波先生?」 「嗯,是啊。虽然祂坚持不是爱情,却又说一靠近孝太郎就心跳加速……」 此时,良彦突然浮现一个疑问,回头询问黄金: 「哎,黄金,刚才大地主神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对吧?祢说是因为祂情绪高昂,这种情形很常见吗?」 当时良彦以一句「恋爱中少女的力量」带过,但回头想想,其实很不可思议。黄金打直前脚,伸了个懒腰,又在原地重新坐下。 「说什么常不常见,你自己不也见过好几次吗?像是一言主大神和大神灵龙王。」 经祂这么一说,良彦回忆起办理两神差事时的情形。他的确见识过将自己放在掌心上的一言主大神,以及存在感远远压过唐桥的龙神。 「可是,当时的状况和只是跟孝太郎一起逛水族馆,未免相差太多……」 一言主大神是出于无比的欢喜,而阿华是头一次违背了「神明向来蛮横无理」的论调。这些状况居然和与孝太郎出游位于同一层级,良彦实在难以信服。 「良彦,你已经升任为正式差使,居然还问这么基本的问题?」 黄金傻眼地看著良彦,清了清喉咙。 「神明接收凡人的心意。无论是献馔、祈祷或话语,神明都能将其中蕴含的心意化为力量。以那个权祢宜的情况而言,或许他平日就散发著对神明的心意,而大地主神也感受到了这份心意。」 「对神明的心意……」 良彦喃喃说道,盘起手臂。如果是爱情,应该会想触摸对方、和对方说话──穗乃香的这番话闪过脑海。他本来深信大地主神想独占孝太郎是出于爱情…… 「……莫非……」 良彦带著某种确信站了起来,寻找大地主神的身影。 ◆ 别走。 不知祂对身穿装束的背影如此呼唤过多少次? 求求你,留下来。 说著,祂抓住了他的手臂,但他眼里并未映出自己的身影。他的话语明明如此抚慰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留不住日益消散的力量,每当凡人擅自挖掘大地,身子便痛苦不堪。铁刃将土壤挖起,失去栖身之所的弱小之声在耳边萦绕不去。祂们细声哭诉著凡人连逃走的时间也不留,随后便消失无踪。 凡人是几时变得如此傲慢?明知万物皆有神明,却以为自己是最强大的。栖息于土壤中、扎根于土地上的生命之声,他们早已不再倾听。全然不顾自己也必须仰赖大地维生。 「地镇祭是用来向土地神打招呼,告诉祂我们要在这里盖房子。」 那一天,他对缠著自己不放的屋主小孩如此殷殷说明。 「不只神明,还有这块土地上的各种生命和精灵。告诉祂们我们要施工了,请祂们保佑我们可以顺利盖好房子。」 他配合小孩的视线蹲下,装束的衣襬垂到地面上。 「到了学校,你会和朋友打招呼吧?也会对邻居说早安、说再见,对不对?我们对神明也会做同样的事。」 「好奇怪喔!明明就看不见啊?」 面对这个天真无邪的问题,他露出了笑容。 「是啊。不过,很多事物都是看不见的,像是希望、爱,还有友谊,对吧?神明也一样。看不见,不代表祂不存在;看不见,不代表可以不尊重祂。」 不知何故,一个神职人员的话语竟让祂怦然心动。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我们必须更加重视。」 ──啊! 啊,这个凡人。 一定肯站在我这边── ◆ 「大地主神!」 在大天宫通往山里的小路途中,良彦终于发现女神的身影。太阳已然西斜,暮色降临了树林覆盖的这一带。小女孩的双眼闪动著浓绿色光芒,视线捕捉了良彦。 「原来祢在这里啊,孝太郎已经回社务所了。」 良彦身后是晚了一步才到的穗乃香和黄金。他们为了方便良彦说话,刻意保持一段距离。 「已经足够了。妾总不能一直待在孝太郎身边,妾也有妾的工作。」 大地主神露出平静的目光,微微地叹口气。 「恢复睽违已久的模样,妾也整理好心情了。无法把所有地镇祭都交给他主持固然是个遗憾,不过,有他在大主神社侍奉神明,或许妾已该庆幸。」 祂的轻喃声在暮色之中悄悄响起。祂看来宛若即将消失,令良彦感到不安。为了留住祂,良彦开口说道: 「我一直以为祢对孝太郎的思慕是出于爱情,但是我错了。」 用不著触摸他,用不著与他交谈,只希望他待在身边。 这种感情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更为迫切的求助之情。 「祢觉得他不会弃你不顾,对吧……?」 听了良彦的话语,大地主神不发一语地垂下眼睛。 随著年岁增长,身为土地神的自信逐渐减弱。 随著柏油路及混凝土房屋增加,弱小生命的声音逐渐被遗忘。 「……精灵、眷属、树木花草、野兽昆虫,全都少了许多。」 大地主神把视线移至头顶上。淡淡的傍晚天空从茂密的枝叶中显露出来。 「这里有大主山,已经胜过其他地方许多。可是有时候,我一想到自己有一天或许也会消失,还是害怕得不得了。」 黄金在良彦身后垂下耳朵,微微地摇了摇尾巴。身为同样坐镇于这座山的神,或许祂也心有戚戚焉。 「孝太郎的确仪表堂堂,不过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大地主神露出自嘲的笑容,吐了口气。 「……话说回来,要承认自己心里有多么无助,实在是件难事。」 祂拚命否认是爱情,却又不肯说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良彦臆度大地主神的心情,闭上了嘴巴。神明的自尊心,寄托于人类身上的心愿。如果孝太郎这样的人变多,或许就不会再有和祂一样强自压抑寂寞之情的神明了。 「……我对地镇祭一知半解,也不像那小子那么了解神明,更不是神职人员……」 良彦握紧拳头,寻找言词。 「不过,不安的时候、痛苦的时候,我可以听祢吐苦水。」 虽然拥有差使这个头衔,但良彦并没有特殊能力。连结宣之言书的绪带一旦断裂,他连神明的身影也看不见,只是个软弱无力的人类。 「祢可以来我家,不然叫我一声,我会立刻去找祢。」 要说这样的自己能为祂做什么? 「我不会忘记大地主神的存在。」 结果,他能说的只有这种老套的台词。 大地主神不发一语,凝视良彦片刻之后,又瞥了黄金一眼,呵呵笑道: 「原来如此,难怪祢会被选为差使。」 带有一丝凉意的风摇晃著覆盖天空的绿叶,穿过良彦等人之间,宣告秋天的到来。 ◆ 「哎,反正孝太郎就在附近,想见他的时候不用客气,去找他就行了。」 为了送大地主神到祂现在的工作地点之一──兴建中的房屋工地,良彦一行人从神社反方向下了大主山。路上,良彦拍了拍女神的肩膀鼓励祂。 「也可以和穗乃香聊些女生话题。啊,不然把我家的食客借给祢也行。」 「什么叫食客!别把我当成物品借来借去!」 「和穗乃香聊天应该很开心,不过方位神就免了,祂太啰唆。」 「什么?」 良彦等人一面聊天一面弯过转角,突然听见一道声音,不禁停下脚步。 「来,快排好!安全帽拿下来!」 工作结束,工人们准备回家。在工地前,一个中年男性正在召集工人。从短袖上衣露出来的手臂被日晒后的结实肌肉包裹著,白发斑斑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脚上穿著黑色的分趾鞋。看样子,他似乎是管理工地的工头。 「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在这名男性的催促之下,脱下安全帽的年轻工人逐一在他身边列队。待所有人都排好之后,工头转向正在打地基的土地。 「感谢神明保佑我们这个礼拜的工作顺利完成,没出意外。谢谢!」 配合工头的声音,所有工人都一同低下头来,说了声谢谢。这种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人联想到社团活动,良彦等人不禁望而出神。这么一提,从前打棒球的时候,出入球场前也有行礼的习惯,或许意思差不多吧。 对于看不见的事物保持礼仪的心。 「明天好好休息,星期一再继续加油!」 工人们一面聆听工头说话,一面把工具放到车上。目睹始末的黄金心满意足地摇了尾巴。 「喔,工作完后懂得行礼,真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如果现在还有这样的凡人,人间倒也不是无药──」 说到这儿,黄金发现大地主神居然愣在原地,狐疑地打住话头。 「大、大地主神……」 大地主神凝视著与其他工人打趣说笑的工头,浑身僵硬。见状,良彦忍不住呼唤祂。什么事让祂如此震惊? 不久后,大地主神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叹了口气。 「……气。」 「唔?」 良彦没听清楚,开口反问。 女神又说了一次,用陶醉又苦恼的声音── 「好帅气……」 祂的眼神似乎带有之前谈论孝太郎时的那种色彩,可是良彦多心? 「……难不成……」 良彦茫然地目送大地主神踩著雀跃的脚步离去,穗乃香则是困惑地说道: 「大地主神夫人该不会是……见一个……爱一个吧……?」 夜幕由东至西越发浓厚,黄金虚脱无力地垂下头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四尊 惠比公的草鞋 一 「祢看,惠比须老爷。」 为了寻找新的神社用地,喜助从浅海沙洲上的老家背著幼儿大小的神像,来到了被称为「一棵松」的巨大松树下。这一带有著美丽的白色沙滩和一大片松树林,格外巨大的一棵松对于渔夫和旅人而言,是个重要的标记。 「那些船几乎都是要去难波津的。他们会先去津门采买粮食。」 喜助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神像放在沙滩上。从这个位置可以眺望成了锚地的港湾,白色沙滩、绿色松树和蓝色大海全都尽收眼底。 「这里是个好地方。多亏了港口,商业很繁荣,往来的人也很多。虽然潮流复杂是个问题,但是常常可以捕到鱼,甚至连神明也捕到了。」 喜助对著表情丝毫未变也不会说话的木造神像说笑。他出海捕鱼的时候,在海里发现了这尊来访神,小心翼翼地修补损伤严重的双脚之后,便一直把祂供奉在家里。不过,他觉得继续将神像留在家中是大不敬,便踏上旅途,寻找可以奉祀神像的新土地。 「那艘又大又气派的船说不定是从大海的另一头过来的。祢看见了吗?惠比须老爷。」 他并不知道附在这尊神像里的神明叫什么名字,只是依循地方上的习俗,将来自大海的神明称之为「惠比须」,诚心诚意地加以奉祀。至于这尊神因为什么缘故、怀著什么心情沉入海底,他更是一无所知。 ──嗯,我看见了,喜助。 明知他听不见,被称为惠比须神的神明依然在神像里如此回答。好几艘船扬起白帆,在深入陆地的港湾中航行。 「我很喜欢这片由一棵松守护的沙滩,也喜欢陆地上的商人开设的热闹市集。这里比京城好多了。」 喜助眯起眼睛,和一般渔夫一样晒得黝黑的躯体曝晒在初夏的太阳下。 「如果能够永远在这里和惠必须老爷一起生活就好了。」 在海风吹拂下,一对细细的针叶从一棵松的树枝飘落到神像上。喜助拿掉松叶,毫不厌倦地眺望著海上往来的船只。 ◆ 九月过半,刺人的夏日阳光终于缓和下来,早晚也多了些凉意。从明天星期六开始便是连续假期,路上行人似乎也带有一股心浮气躁的气息。今天,良彦循著一大早便浮现于宣之言书上的神名,来到兵库县西宫市。 「……我搞不太懂。」 在架著石桥的境内神池畔,良彦按著右边的太阳穴。下午三点过后的神社里,香客寥寥无几,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头痛的青年。黄金告诉良彦,宣之言书上出现的神名「蛭儿大神」指的便是福神惠比须神,因此良彦想像的是有著一对大耳垂及圆润身材的神明。 「这和我知道的惠比须神长得不一样……」 良彦暂且闭上眼睛,又战战兢兢地睁开眼,但眼前的光景依旧未变。最近他刚遇见变为半人半鸟的日本英雄,但祂至少还保有倭建命的脸孔。可是,这回居然连分毫惠比须的模样也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 在阪神西宫站附近的神社里迎接良彦与黄金的,是一匹矮种马体型的小白马。从鬃毛到体毛全都洁白如雪,只有眼睛是森林般的深绿色,高贵神圣的模样令人不禁望而出神。然而,祂的脖子上却挂著写有「惠比须」的瓦楞纸板,表情闷闷不乐。 「……我也没想到会以这副模样和方位神老爷及差使兄见面……」 白马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下一瞬间,祂冲到良彦眼前,开口恳求: 「请帮我找回主人!」 良彦一头雾水,而宣之言书的受理光芒从包包隐约透出来。 这座神社的祭神蛭儿大神,就是俗称的福神惠比须。惠比须神名列七福神之一,在关西地方,民众更是带著亲爱之意称呼祂为「惠比公」,虔诚敬拜这尊保佑生意兴隆的福神。尤其是一月十日举办的「十日戎」,连新闻都会报导选福男等活动的盛况。 「找主人?这可玄了。祢不知道祂的行踪吗?」 白马不断把鼻水直流的鼻子凑上前来,就在良彦设法推开祂时,黄金歪了歪头如此询问。 「是的……昨天早上,我去叫蛭儿大神老爷起床的时候,房里已经空空如也……我四处寻找,却没找到祂……」 被良彦推开脸庞的白马把视线转向黄金。 小白马自称「松叶」,是蛭儿大神的眷属。说到眷属,立场就和侍奉一言主大神的阿杏一样。良彦为了躲避鼻水攻击,和松叶拉开距离。他没想到会在牧场以外的地方受到这种欢迎。 「那个瓦楞纸板又是什么?」 良彦指著挂在松叶脖子上的物体。正确说来,是在不知道从哪撕来的瓦楞纸板上硬生生地开了个洞,把马头塞进洞里。倘若这是松叶自制的,靠祂的马蹄,顶多也只能这样了。 「我怕身为福神的惠比须神不在,凡人会失望……所以才当祂的替身……」 「呃,神明失踪了,祢还有心情顾虑这个……?」 良彦看著用拙劣字迹写在瓦楞纸板上的「惠比须」三字,想必是松叶用嘴巴叼著笔辛苦写下的吧?反正人类看不见,根本不成问题,这个眷属也未免太一板一眼。不,也有可能是主人不在,使祂心慌意乱。 「话说回来,神明也会出门散心,才一天没回来,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吧?我认识的国津神甚至在我家待了一个礼拜耶!」 对方可是神明。思及大国主神赖在自己家里游手好闲的情况,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 「良彦说得也有道理……」 黄金坐在地面上,用黄绿色双眼仰望松叶。 「有什么令祢忧心之事吗?」 听黄金询问,松叶动了动耳朵略微思索,随即催促良彦等人随祂走。 「蛭儿大神老爷出门的时候,一定会骑著我行动。祂不带随从独自出门,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松叶带著良彦等人穿过红漆柱子并列的拜殿,前往深处的本殿。走上拜殿前的阶梯时,有种穿过透明薄膜的触感,想必是结界吧。就像进入一言主大神的神社本殿时一样,一走进结界,旁人便看不见良彦的身影。 「蛭儿大神老爷平时都在本殿深处的房间休息……」 位于石版路前方的本殿构造相当独特,分成三个房间,似乎是因为这座神社除了蛭儿大神以外,还奉祀了其他两尊神之故。松叶毫不迟疑地走向最右边的房间,用鼻尖灵巧地拆下御帘,打开后方的原色木门。 「喔,整理得真乾净啊。」 率先穿过门口的黄金环顾房里,发出赞叹之声。这个房间约有五坪大,环绕墙边的书架上放满书本,几乎都是线装书。书籍并非竖立并排,而是横放堆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书卷及木箱,角落有一张写字用的小桌子,高度不及一般床铺的平台上铺著一床棉被。以福神而言,生活可说是出奇地简朴。 「啊,有tolucky。」 良彦在架子上看见阪神虎的吉祥物,忍不住拿了起来。甲子园距离这里有两个车站远,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这个玩意儿。 「那是凡人进献的供品。蛭儿大神老爷非常重感情,总是把这些东西妥善地收藏起来。除此之外,这里还有许多神宝,连我们这些眷属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东西。」 松叶半是叹息地环顾房里。 「昨天早上我过来一看,房间里只有这个盒子。」 良彦从架子下层拉出松叶用马蹄指示的黑色盒子。 那是个富有光泽的漆盒,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价值不菲。表面是金粉绘制的松林图案,大小比a4略大,盖子用红色细绳绑住以 免滑落。 「这里头是什么?」 「是空的。我来的时候,盖子就已经是打开的了。」 良彦打开盖子确认,里头确实空无一物。不过,不知何故,底部留有一根看似稻草的东西,以及一对枯成褐色的松叶。 「祢知道本来装了什么吗?」 黄金一脸新奇地窥探良彦手中的盒子。松叶歪了歪头,试著回忆。 「我记得里头放了双草鞋……」 「草鞋?脚上穿的那个吗?」 「对,不知道是什么由来。从盒子看来,应该是神宝……」 闻言,良彦歪头纳闷。和刚才的一番话合起来判断,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诧异或担心之处。 「这么说来,蛭儿大神是穿著这里头的草鞋出门的啰?」 虽然不知道祂前往何方,但是可以得到这个结论。然而,黄金率先摇头否定良彦的话语。 「不可能……不见的是草鞋,确实令人费解。」 松叶也点头同意。 「……是啊!偏偏带著草鞋消失无踪,实在太奇怪了。我担心祂被卷入什么意料之外的风波……」 「咦?什么?怎么回事?」 良彦跟不上话题,交互打量狐神与神马。如果可以,希望祂们也能替自己说明一下。 「简单地说,松叶的主人穿著草鞋外出的可能性近乎于零。」 黄金有些啼笑皆非地仰望头上冒出问号的良彦。 「良彦,蛭儿大神不会走路。」 ◆ 良彦造访西宫时,穗乃香已经上完第五堂课离开了学校。今天母亲交代她取回送去更换电池的手表,她必须先去钟表店一趟。 穗乃香搭乘电车来到最近的出町柳站,走过高野川与鸭川汇流的三角洲,前往正前方的商店街。然而,当她为了穿越河原町路而等待红绿灯时,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与平日不同。前头的日式点心店向来是大排长龙,可是今天就连商店街也热闹万分。一成不变的拱廊商店街并没有任何足以吸引观光客目光的事物,但现在入口附近却挤得水泄不通,足可媲美祇园祭的四条大道。 「……今天有大拍卖吗……?」 商店街里有父母朋友的店,穗乃香平时也常来,但从没见过平日的傍晚如此人潮汹涌。号志转为绿灯,穗乃香走过斑马线。这种热闹的景象让她迟疑了一瞬间,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闯进人群中。 商店街里,平凡无奇的蔬果店与百圆商品店比邻而立,每间店的客人都不少。除了貌似观光客的外国人以外,还有当地居民与学生,只要稍不留意就会撞上别人的肩膀。穗乃香全力缩起身子,一来到目的地的店门前,立刻打开玻璃门,逃离人潮。 「啊,穗乃香,欢迎光临!」 店里的女性察觉客人上门,笑咪咪地抬起头来。 「午、午安……」 这间贩售钟表及助听器等物品的商店是由母亲的朋友打理,穗乃香从小就认识对方。 「你是来拿手表的吧?你妈有打电话给我。等一下。」 穗乃香还未说明,母亲的朋友便已明白她的来意,自行去取物品。这位妇人向来多话,穗乃香通常没有插嘴的余地。不过,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穗乃香并不觉得困惑。 「今天商店街里的人特别多,吓了你一跳吧?我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也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人。」 女子一面包装穗乃香的母亲要求更换电池的手表,一面隔著玻璃门往外看。外头依然是人山人海。 「……今天有举办什么活动吗……?」 人潮如此汹涌,莫非是举办了什么揽客活动?穗乃香询问,女子一脸不解地歪了歪头。 「这个嘛,从今天到连假结束期间,的确举办了限时特卖大摸彩。不过摸彩每年都有办,今年的奖品也不是特别豪华。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女子喃喃说道,把包装好的手表交给穗乃香。 「哎,客人多,当然再好不过。」 与穗乃香的母亲年龄相仿的女子淘气地耸了耸肩,穗乃香也跟著微微一笑。 「对了、对了,钱我已经收了,可是这个忘了给,就交给你吧。」 她递出的正是现在举办的限时特卖摸彩券。 「摸彩会场在洗衣店前面,你去摸个彩再回家吧。」 「谢谢……」 穗乃香向目送自己离去的女子低头致意,并依言朝摸彩会场迈开脚步。她不确定连假期间是否会再次造访商店街,最好趁今天摸完彩再回去。 然而,越靠近摸彩会场,人潮就越为汹涌。穗乃香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抵达洗衣店前。摸彩机有两台,穗乃香在人潮较空的那一台前面排队。另一台摸彩机前有许多民众围观,莫名喧闹。 「又、又中奖了!一奖!购物礼券一万圆!」 随著这道声音,身穿印有商店街名称法被的男性,猛烈摇动手上的钟铃。 「那个大叔好厉害!已经连中七次了耶!」 「奖品该不会被他拿光吧?」 围观民众的喧哗声传入耳中,穗乃香把视线转向摸彩机前的男性。他的双手提著似乎是在商店街买来的物品,身穿橘黄色底、红鲷图案的花俏和服,头上戴的帽子形状甚为奇特,犹如折了一半的乌帽子。帽子底下隐约可见的侧脸下半部颇为丰腴,耳垂很大,是典型的福相。 「小姐,轮到你啦!你不抽啊?」 听到工作人员的声音,视线全被男性的奇特容貌吸引的穗乃香回过神来,连忙转动八角形的摸彩机。彩球在有点重量的摸彩机里滚动的声音响彻四周。 「喔!恭喜,中了四奖手机吊饰!」 见了滚出来的绿球,工作人员将装在塑胶袋里的吊饰递给穗乃香。穗乃香接过吊饰,立刻离开摸彩机的队列,好把位置让给下一个人。 「手机……吊饰……」 穗乃香重新审视手上的奖品。红色编绳的前端是个塑胶制的狐狸饰品,蓬松的尾巴令人联想到某尊狐神。 「……我抽中……黄金老爷……」 穗乃香喃喃说道,微微地笑了。她本来以为铁定只能抽到铭谢惠顾的面纸,没想到居然抽中这样的奖品。 穗乃香拿出智慧型手机,叫出照相功能,打算拍摄放在掌心的吊饰,随即又改变主意,改以摸彩会场为背景,举起吊饰拍照。这样对方应该比较容易知道她是在哪里得到这个吊饰的。接著,她一面想像对方的反应,一面把这张照片连同简讯一起传出去。 传给现在一定也和狐神在一起的良彦。 ◆ 「不能走路是什么意思……?」 在本殿蛭儿大神的房间里听闻此事的良彦皱起眉头,如此反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你阅读的《古事记》中,蛭儿大神是在开头的创世场景登场的。在《日本书纪》中,虽然祂诞生的时期不一样,但同样都遭受流放。」 「流放……?」 听了黄金的话语,良彦更加混乱,不禁歪起头来。神明被流放是什么状况?和不能走路有什么关系?良彦怎么也想不起来,松叶开口替他说明: 「蛭儿大神老爷是伊耶那岐神老爷和伊耶那美神夫人的孩子,但是出生后过了三年还不会走路,因此被放到船上,流放大海。」 听祂说得如此直接,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经祂这么一说,《古事记》似乎也记载了同样的事。虽然没提到三年,但是曾提及祂们把有缺陷的孩子放到船上,流放大海。 「把自己的孩子流放大海,真够壮烈啊……」 说来悲哀,拋弃亲生骨肉的事在现代依然时有耳闻,良彦实在难以肯定这种行为。 「拋弃亲生骨肉,祂们一定也很痛苦。当时祂们肩负创世的大任,那么做想必是苦涩的决断吧……」 松叶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被放到船上的蛭儿大神老爷为了防止力量消耗便化身为神像,船只腐朽后祂一直在海底静待时机,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后来才被名叫喜助的渔夫在兵库近海用渔网打捞起来。」 「喜助……是渔夫发现祂的啊……」 那个渔夫应该没料到会打捞到神明吧。 「那么……祂的脚现在还是……」 不能动吗?良彦不敢直接询问,只好含糊其词。 「蛭儿大神老爷被凡人当成来访神惠比须奉祀,恢复了力量;脱离神像状态后,便透过精灵及眷属,使用各种手段来弥补不能动的双脚。不过,自从千年前我开始侍奉祂以后,除了睡觉和休息时间以外,祂都骑在我的背上。」 原来如此。良彦恍然大悟,吐了口气。的确,不能走路的蛭儿大神,不可能穿著草鞋外出。但若是如此,蛭儿大神为何带著草鞋消失无踪? 「既然祂无法自行外出,难道是有人把祂带走的……?」 良彦嘴上这么说,但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而歪头纳闷。就算不能走路,蛭儿大神依然是神明,人类无法将祂带走。要说是其他神明所为,又想不出祂们刻意瞒著松叶的理由。更何况祂还带著草鞋。 「果、果然是卷入了什么事端吗?」 松叶再度把鼻子凑上前来,良彦立刻躲开。真希望祂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长。 「还不一定。祂是神明,不会那么轻易陷入危机啦……」 如果要找祂,只能地毯式搜索吗?一想到这有多么麻烦,良彦不禁抓了抓头。话说回来,要寻找人类看不见的神明,该去向谁打听? 「蛭儿大神是什么打扮?有没有特徵?」 为了慎重起见,良彦如此询问。无论如何,不先打听这些资讯,根本无从找起。 「蛭儿大神老爷向来打扮得很花俏,常穿鲷鱼图案的和服及红色的风折乌帽子。所以祂如果外出,应该很醒目才是。至于祂的特徵,就是丰腴的下脸颊和象徵福气的大耳垂。祂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线,成了标准的惠比须脸。」 「哎,毕竟祂是惠比须嘛……」 为了慎重起见,良彦打算把松叶描述的特徵抄起来,便打开包包。同时,包包里的智慧型手机正好收到简讯。 「穗乃香……」 这么一提,虽然是平日,但现在已是放学后的时段。良彦打开通讯软体,发现穗乃香传来一封附带照片的简讯。 「我抽中黄金老爷……?喔,抽奖啊?」 看了照片,良彦不禁露出微笑。照片里的狐狸手机吊饰,确实和黄金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黄金胖了一点。」 「良彦,你刚才说我肥?」 耳朵灵敏的黄金立刻伸出鼻尖逼问。 「我没说祢肥,我是说祢胖。」 「意思还不一样!要我说几次,这是毛!」 「不管是不是毛,手机吊饰的狐狸就是比祢瘦啊!」 良彦一如平时地耍嘴皮子,却隔著肩膀察觉到一股奇妙的气息,不禁打了个颤。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只见松叶的脸近在眼前,温热的气息吹到他脖子上。 「对、对不起,松叶,现在要紧的是找蛭儿大神,对吧?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收到一封逗趣的简讯,稍微放松一下而已!别、别担心,我会好好找──」 「蛭儿大神老爷!」 良彦话还没说完,松叶便探出身子,鼻口抵著良彦的智慧型手机萤幕。 「原来在这里!原来祢在这里啊~~」 「等、等等!冷静下来!」 画面上明明是狐狸手机吊饰,祂到底是怎么看错的?良彦连忙和松叶拉开距离,发现智慧型手机沾满祂的鼻水,不禁哑然无语。这些黏答答的液体要怎么处理? 「祢被关在那个小框框里吗?松叶现在立刻去救祢!」 「不,祂没被关起来,就算祢把鼻子凑过来也进不去。」 良彦冷静地说道,毫不客气地用松叶的鬃毛擦拭液晶萤幕。不知何故,黄金见状立刻把自已的尾巴藏起来。 「再说,祢看仔细点,上头的是狐狸,怎么看都不是蛭儿大神。」 良彦把擦拭乾净的萤幕拿给松叶再看一次。错认成黄金的话,他勉强可以理解,但要怎么错认成惠比须神? 「不,是蛭儿大神老爷!虽然只有背影,但是我绝不会认错!」 「背影?」 见松叶如此坚持己见,良彦也重新检视穗乃香寄来的照片。狐狸吊饰的彼端是排列在摸彩机前的人龙。良彦查看每一个人,最后视线停驻在身穿黄衣、头戴红帽的人身上。刚才松叶描述的蛭儿大神特徵闪过脑海。 「……呃,可是……蛭儿大神不是不能走路吗……?」 良彦困惑地询问。刚才不是这么说过?就照片看来,这个人是用自己的双脚站著。 「可是,哪有凡人会穿成这样?这一定是蛭儿大神老爷!」 良彦的气势被自信满满的松叶压过,只好把那个人的部分放大观看。不过,周围的人太多,只拍到背部以上的部位。 「如果天眼的女娃儿还在那里,问问她不就行了?」 窥探画面的黄金提出建议。 「……嗯,这样比较快。」 良彦赞同黄金的意见,暂且离开本殿,打电话给穗乃香。她应该不是刻意拍下那个人的。 「啊,穗乃香?」 在短暂的来电答铃之后,手机立刻切换为通话。良彦出声打招呼,一道有些慌张的细小声音回答: 『……对、对。呃,对不起,传那种怪简讯给你。』 隔著穗乃香的声音,可以听见鼎沸的人声。她还在商店街吗? 『吊饰很可爱,我忍不住就……』 「不,简讯完全没问题。是这样的,你拍的照片可能会帮上我大忙。」 良彦安慰莫名惶恐的穗乃香,切入正题。 「那张照片好像有拍到我现在正在找的人,不,该说是神才对……」 『咦……』 「穗乃香,你还在商店街吗?」 不明就里的黄金和松叶在良彦身后诧异地聆听他们的对话。电话彼端传来些微的跑步声,穗乃香回答: 『对。今天商店街人很多……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啊,我在找的是福神,很有可能……」 『福神……?』 穗乃香在电话彼端困惑地反问。 「你拍吊饰的时候,站在摸彩机前面的那个黄衣人好像就是福神……」 人潮汹涌,她或许没注意到那个黄衣人。不过,一听见良彦的话,穗乃香便「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说道: 『那个人好像连续抽中了七次,啊,八次奖……』 良彦摀住额头。这句话是带有福气的最佳证据。 「……那个人还在吗?」 拜托她这种事,良彦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都这个节骨眼了,还是请她尽可能地代为确认吧。 『……对,还在。』 隔了一会儿,穗乃香如此回答。 「你看得见衣服的图案吗?」 良彦回头瞥了松叶一眼。根据祂的说法,蛭儿大神向来打扮得很花俏。 『……黄底,鲷鱼图案……下襬有点 短……』 「黄底,鲷鱼图案……」 『然后,戴著红色帽子……』 「红色帽子……」 『脸颊丰腴,耳垂很大……』 「脸颊丰腴,耳垂很大……」 良彦重复穗乃香的话语,松叶确信那就是蛭儿大神,不禁泪水盈眶。 「穗乃香,我想请你再帮我确认一件事。」 最后,良彦提出最重要的问题。 「那个人是用自己的脚站著的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恐怖,但是穗乃香似乎不以为意,隔著电话点了点头。 『对,确实是。』 闻言,黄金立即来到良彦身边,继续发问: 「天眼的女娃儿,你看得见那个人穿的鞋子吗?」 『……鞋子……』 在穗乃香回答之前,松叶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接著,她的声音传入众神的耳朵。 『……穿的是草鞋……』 良彦用左手摀住脸庞。特徵如此一致,不可能到处都有。用不著假设,那铁定就是蛭儿大神没错。 「穗乃香……」 良彦重新拿好智慧型手机,垂头丧气地呼唤。 「我立刻赶过去,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替我看住那个花俏的人?」 『咦?啊……好!』 穗乃香依然搞不清楚状况。虽然一头雾水,她还是在电话彼端点了点头。 二 穗乃香看见的男性十之八九是蛭儿大神──得到这个结论的良彦立刻前往商店街。虽然他拜托穗乃香注意男性的动向,但男性随即开始移动,围观群众挡住了视线,穗乃香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良彦告诉穗乃香追丢也不要紧,心急地转乘电车。没想到从阪神西宫站搭车到出柳町这么麻烦。 「话说回来,如果那真的是蛭儿大神老爷,祂怎么靠自己的双脚走路……?」 良彦要松叶看家,但松叶坚持跟来。挂在祂脖子上的「惠比须」瓦楞纸板,现在暂时交由tolucky保管。突然被交付代理惠比须神的重责大任的老虎布偶,就那么孤伶伶地放在本殿里,看起来实在有点滑稽,但现在不是取笑的时候。松叶初次搭乘电车,又不能坐在座位上,因而坐立不安地四处踱步。话说回来,祂是四脚步行,要在狭窄的车厢内坐下本就难如登天。 「那双草鞋可能有什么秘密吧?」 良彦望著车窗外流动的景色,喃喃说道。不能走路的神明突然可以靠自己的双脚行走,只有这个可能性。 「有没有神宝可以让人变得能够走路,或是治疗腿部的疾病?」 良彦询问,黄金微微歪了歪头。 「谁知道?我没听说过。」 听了这个回答,良彦有种预感,前头等著自己的或许是错综复杂的事态发展,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良彦先生!」 在商店街入口和穗乃香会合时,已经过了五点半。 「对不起,穗乃香,让你久等了。」 「不……我才该说对不起。人太多,我跟丢了……」 穗乃香满怀歉意地说道,同时为了良彦身后的白马困惑不已。 「那个人走了以后,人潮居然全部散去,简直像作梦一样……」 穗乃香回过头,良彦也跟著回头观看商店街。确实,就现在所见,来访的人不多也不少,是平时常见的商店街风景。 「蛭儿大神是福神,身边自然而然会聚集许多人。尤其在商店街,祂要招揽客人根本是易如反掌的事。」 黄金在良彦脚边摇动尾巴。 「从衣物及特徵判断,那应该是蛭儿大神没错。不知道祂从西宫特地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啊,我也觉得很奇怪。祂干什么跑到京都来?京都和祂有什么渊源吗?」 良彦回头询问背后的松叶。 「京都的确也有惠比须神社,除此之外……」 松叶垂下白色耳朵,歪头思索。 「不过,祂以前好像说过京都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有机会想好好观光……」 「观光……」 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板著脸聆听这番话。最后可别跟他说,蛭儿大神只是单纯想来一趟观光旅行啊。 「天眼姑娘,尔看见的是这尊神没错吧?」 松叶走向穗乃香,抖动身体,一张照片从鬃毛里掉出来。照片中的是骑著松叶、面露笑容的一尊神,身穿橘黄色底、鲷鱼图案的花俏和服,头戴红色的风折乌帽子。笑容满面的下脸颊柔软丰腴,耳垂大得几乎快碰到肩膀。祂的脚上什么也没穿,比脸庞更白更细的双脚从衣襬之下露出来。 「祢是什么时候拍了这张照片啊……话说回来,原来拍得到喔?」 良彦一面从穗乃香身后窥探,一面喃喃说道。仔细想想,大山积神也曾出现在影像之中。只要神明有意现形,应该就拍得到吧? 「这是今年的十日戎拍的……」 松叶有些腼腆地说明。 「不是用相机,是念力摄影……」 「念力摄影?」 「对,我的蹄不方便按快门。」 良彦有些傻眼地望著如此诉说的松叶。说到脖子上的瓦楞纸板也是这样,即使是颇有难度的事,这匹神马仍能靠著毅力克服。 「……啊,对,就是这尊神明。」 穗乃香认真地凝视照片,不久后,带著确信点了点头。 「应该错不了……」 听了这个答案,良彦等人互看一眼。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不能走路的蛭儿大神穿上草鞋,自行来到京都,并在连续中奖之后离去──这件事似乎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现在的问题就是蛭儿大神又跑到哪里去了……」 祂瞒著松叶偷偷离开,究竟有什么目的?既然松叶交办的差事「寻找蛭儿大神」已经受理,良彦就不能置之不理。他必须设法接触蛭儿大神,和祂谈谈。良彦有种预感,一切都得等到谈过之后才开始。 「不知道祂还在这附近,还是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 「……良彦。」 「或许先在这附近打听一下比较快……?」 「良彦。」 黄金的声音传入耳中,良彦这才回过头来。只见熟悉的机车从车道跨越步道,逼近眼前。 「好危险!」 良彦总动员昔日的反射神经,好不容易才闪开,忍不住如此大叫。要是撞上,铁定出车祸。他觉得对方似乎是冲著自己骑过来的。 黄金悠然避开机车的行进路线,好整以暇地摇著尾巴。 「我正要提醒你小心。」 「祢提醒得太慢了!」 这种事早点讲行不行? 「还有,遥斗!你是什么意思啊!」 良彦悻悻然地回头看著机车。只见遥斗把机车牵到步道边,关掉引擎,满不在乎地拿下安全帽。 「没有啊!一看到你,龙头自己就动了。」 「这种机车赶快送去修理!」 「吉田同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好巧喔!」 「你好……」 遥斗面对良彦时冷淡无比,面对穗乃香时却露出爽朗的笑容,让良彦忍不住头痛得揉起太阳穴。他现在正在办复杂的差事,却偏偏碰上这个麻烦的家伙。 「呃,良彦先生正在办差事……」 「喔?你还在当差使啊?我一点也不羡慕你。」 「神明好像失踪了……」 「所以你们四处找神?真辛苦,毕竟是用走 的。」 也不知道他是在和穗乃香说话,还是在讽刺良彦。说话老是针锋相对是他的习惯,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继续陪他斗嘴太麻烦了。在良彦思索如何处理这个状况之际,遥斗的视线停在穗乃香手里的照片上。 「你认识这个花俏的大叔啊?」 见遥斗指著自己手上的照片,穗乃香连忙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可是,刚才祂还在附近……」 「咦?在这一带?我刚才是在贵船神社看见他的耶。」 听了遥斗的话语,在场的神和人全都抬起头来。 「真的吗?」 良彦忍不住逼问遥斗。在他身后,遥斗看不见的松叶也情绪激动地摆动耳朵。 「对、对啊!我看见他在神社抽签,连续抽中大吉……」 遥斗据实以告,随即又猛省过来,一脸不快地看著良彦。 「……你们在找的神明该不会就是……」 遥斗察觉苗头不对,正要开溜,良彦却抓住他的双肩露出微笑,不容分说地提出请求: 「遥斗,载著我再去贵船兜一次风吧?」 ◆ 谢过穗乃香并互相道别之后,良彦设法安抚遥斗,来到贵船的奥宫。一方面也是因为身在山中,周围的景色暗了下来。山上的气温比市区低,河川的湿气和山上的空气交互作用下,令人倍感凉意。这个时间已经几乎不见观光客的身影,为了前往车站而下山的行人反而比较多。 「喔,蛭儿大神刚才还在这里。」 来到奥宫旁的河边,良彦问起蛭儿大神,高龗神极为乾脆地点了点头。 「祢知道祂去哪里吗?」 搂著良彦的脖子,硬挤上机车跟来的松叶,恳求似地询问拿出淡青色扇子的高龗神。顺道一提,黄金是钻进遥斗的双腿之间,前脚搭著龙头,享受行驶中的凉风。两神两人共乘机车,看在看得见的人眼里,应该是一幅极为异样的光景吧。 「这个嘛,我倒是没问……不过,祂说只要穿上那双草鞋,一眨眼就能跑到千里之外,因而乐不可支。来这里之前,祂好像还跑去神户搭什么摩天轮来著。」 「……看来祂玩得挺开心的……」 神户的临海乐园的确有座面向大海的摩天轮。想像蛭儿大神独自享受空中散步之乐的模样,良彦忍不住喃喃说道。话说回来,一眨眼就能跑到千里之外?光是能够走路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那双草鞋到底具备什么神奇的功能? 「哎,喂!」 良彦盘臂思索,遥斗用拳头戳了戳他的背部。 「你说过我带你来贵船,就要让我跟高龗神老爷说话的,该不会忘了吧?都你在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再等一下啦!我的话还没说完咧!」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之际,黄金望著高龗神。 「高龗神,祢知道那双草鞋是什么来头吗?原本无法站立的蛭儿大神之所以能够行走,应该是那双草鞋造成的。蛭儿大神似乎老早就拥有那双草鞋,可是连祂的眷属也不知道由来。」 闻言,高龗神用扇子敲打掌心,陷入思索。最后,祂摇了摇头。 「那双草鞋看起来似乎有点年代,不过我也不清楚。连蛭儿大神都说,祂不知道那双草鞋是怎么来的。」 「……连蛭儿大神老爷也不知道……」 松叶愕然说道,沮丧地垂下头来。 「……从前我也想不起宝贝杓子的下落。或许蛭儿大神也一样,记忆正在逐渐消失。」 高龗神望著架住良彦的遥斗。能够遇见继承杓子之名的他,都是多亏了良彦这个差使。 「听蛭儿大神说,祂在神社里发现草鞋,便拿来穿著玩,谁知一穿上就涌出一股力量,让祂变得能够行走。不知何故,祂觉得不能待在原地,便随心所欲地四处闲逛,顺便观光。过去祂一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行走,想必有些兴奋吧?」 「不过,祂大可以跟松叶说一声啊!」 良彦把遥斗从背上扒开,一面整理被拉长的t恤,一面望著垂头丧气的白马。一直以来,替蛭儿大神代步、尽心尽力的都是祂。 「没想到蛭儿大神老爷这么想用自己的双脚走路……」 只要主人一声令下,松叶愿意载祂去任何地方,即使是去神户或京都观光亦然。然而,蛭儿大神从未提出这种要求。为何如今祂一穿上草鞋,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奔而出? 「松叶,别钻牛角尖。尔有多么可靠,蛭儿大神想必也十分明白。」 高龗神想起从前在身边为伴的小鬼,如此说道。 「等祂玩够了就会回来,别放在心上。」 「是……」 松叶的绿色眼眸微微湿润,点了点头。 「总之,祂好像很有精神。就像高龗神说的一样,搞不好晚上祂就回来了。我们今天先回去吧……」 良彦仰望逐渐变暗的天空吁了口气。没有蛭儿大神去向的线索,根本无从找起。 「高龗神老爷、高龗神老爷!祢在这边吗?呃,彼岸节快到了,我想去给奶奶扫墓,然后……」 良彦告知高龗神的位置后,遥斗便对著略微偏离本神的方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黄金傻眼地望著他,略带无奈地点头赞同良彦的提议。 ◆ 隔天星期六,勉强在中午前起床的良彦打开电视,看著关西地方的娱乐新闻啃吐司。 昨天,良彦和打算回神社等候蛭儿大神归来的松叶道别,回到自己家中,度过一如平时的夜晚。良彦把穗乃香拖下水,因此也向她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不知道蛭儿大神前往何方,良彦无法行动,只能祈祷祂乖乖回神社,但是至今仍未接到松叶的联络。 「话说回来,那双草鞋到底是什么来头……」 良彦一面用筷子戳自己制作的火腿蛋,一面回想昨天和黄金讨论的内容。能让不能走路的神突然变得会走路,而且还可以一眨眼就跑到千里之外,显然具备了某种力量。松叶说那是神宝,黄金却认为蛭儿大神拥有草鞋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蛭儿大神是无法站立的神明,过去凡人塑造的神像也大多是赤脚的坐姿。这样的神明为何拥有一双根本用不著的草鞋?倘若那是神宝,何必现在才穿上?既然那双草鞋能助祂走路,祂大可早点穿上。」 黄金说得有道理。如果不是神宝,就是人类进献的供品。但是进献草鞋给不能走路的神明,似乎有点讥讽的感觉。话说回来,就像良彦原本也不知道蛭儿大神不能走路,或许是不知情的人进献的。若是如此,进献草鞋的用意是什么? 「良彦!烤好了!」 黄金在烤面包机前,满怀期待地等待自己的吐司烤好,一听到烤面包机发出「叮!」一声,便立刻呼唤良彦。 「是、是,我听到了。」 「快点拿出来!趁热涂上玛琪琳,再淋上蜂蜜!」 「知道啦、知道啦!」 在黄金的催促之下,良彦打开玛琪琳的盖子,并不经意地望向电视。 『呃,现在为您进行路况报导。』 刚才是由新人女主播播报一周新鲜事,最后镜头转回了主持人身上。 『目前阪神高速道路神户线的京桥附近至大阪一带,发生了大规模的交通堵塞现象,湾岸线也开始塞车;尤其是往环球影城方向,已经塞了十五公里。似乎不是车祸造成的……』 『是要去环球影城玩的人吗?』 主持人念出详细的地名,年迈的来宾悠哉地发问。 『毕竟现在是连假期间嘛,正要出门的民众请多加留意──』 良彦 一面聆听电视里的对话,一面滑动奶油刀。虽说是关西地方的节目,这个时期播放塞车资讯可说是颇为罕见。 『好,现在我们的记者正在举办万圣节活动的环球影城现场进行连线报导,请说。』 随著主持人的呼唤,镜头再度切换,映出一名手持麦克风的男性。 『好的,记者来到环球影城的停车场入口。大家看见这条车龙了吗?车龙一路延伸到高速道路的出口前方!』 「……喔,原因果然是环球影城啊?」 良彦看著略微亢奋地播报新闻的记者,从橱柜里拿出蜂蜜。镜头映出密密麻麻的车流,与事先录制的驾驶人采访片段交互播放。 『小孩突然吵著要去……』 『就忽然想去玩啊!』 『今天本来是计画去其他地方,可是又很想去环球影城……』 隔著车窗接受采访的驾驶人陈述的理由全都很含糊,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想看的表演或想玩的游乐器材。环球影城已经开始实施入场管制,据说搭乘电车前来的游客也不少。 「凡人一到连假期间,就会一窝蜂地跑出去玩啊?」 从良彦手上接过涂完蜂蜜的吐司,黄金开开心心地吃了一口,这才把注意力转向电视。 「连假期间去哪里都是人挤人,待在家里最……」 「差使兄~~!」 良彦再度拿起筷子,正要解决吃到一半的火腿蛋时,松叶突然穿过客厅的落地窗冲进来。祂收势不住,滑进厨房,接著又用近乎冲撞的气势逼近良彦。 「蛭儿大神老爷没回来!」 「祢的脸靠得太近了!」 「我一夜没睡等祂回来,却连半点消息也没有!」 「祢鼻子呼出的气都吹到我脸上了!」 良彦推开松叶的脸,露出苦涩的表情。他把一丝希望寄托在蛭儿大神自行归来之上,但祂终究没回来。 「冷静下来,松叶,尔也吃些东西果腹吧。」 黄金一面咀嚼吐司,一面仰望慌张失措的松叶。 「这里没有乾草,不过,良彦,冰箱里不是有高丽菜吗?拿给祂吃吧。」 「为什么祢会知道我家冰箱里有什么东西?」 再说,松叶可是眷属神。在眼前大啖甜吐司的狐神姑且不论,松叶吃人类的食物好吗? 「不用了!现在要紧的是找回蛭儿大神老爷!」 松叶摇头哀叹,趴在地板上。 「老实说,三天后是我们神社重要的例行祭典。这是一年里最重要的祭典,会出乐车,也会出神轿,隔天还有海上出巡……这样的祭典里,蛭儿大神老爷岂能不在场!」 闻言,把火腿蛋放进嘴里的良彦皱起眉头。这种事怎么不早说呢?举办祭典,身为主角的神明却不在,的确不妙。总不能把tolucky放上神轿吧。 「……可是,完全没有线索,不知道祂去了哪里……」 良彦沉吟。他也很想尽快找到蛭儿大神,但实在一筹莫展。 电视上正在采访环球影城的工作人员。 『我们并没有引进新设施……虽然说是连假第一天,挤成这样还真是前所未见。』 良彦面色凝重地看著电视,视线停驻在如此回答的工作人员背后的史努比游乐器材上。继开心挥手的小兄弟档及亲子之后,花俏的鲷鱼图案在史努比的白色身体映衬之下流过了视野。 「……不会吧?」 这是作梦?还是幻觉?良彦忍不住爬向电视,等待那只史努比转回来。接著,兴高采烈地高举双手的丰腴脸颊再度出现了。 「蛭、蛭儿大神老爷!那只狗!那只狗比我好吗~~?」 松叶用马蹄搭著电视柜大叫。同时,良彦桌上的智慧型手机响了。 「……喂?」 良彦头疼地接起电话,想起现在来电的她昨天所说的话──商店街的人潮远比平时汹涌。 『……啊,早、早安。』 穗乃香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动摇,但依然没忘记打招呼,接著才询问: 『呃,良彦先生,你在看电视吗……?』 「……有。穗乃香,你也看见了?兴高采烈地坐在史努比上的大叔。」 在良彦背后,松叶大叫:「蛭儿大神老爷!我现在立刻过去!」试图钻进电视里,黄金则拚命阻止祂。在自家电视被破坏之前,良彦必须尽快带祂出门。 『没想到祂跑去环球影城……』 「看来祂是真的在观光……」 节目又把镜头拉回棚内,主持人继续介绍下一个专题。虽然蛭儿大神仅出现在萤幕上一瞬间,但祂看起来确实非常开心。 「我本来以为就算不管祂,祂也会自己回去……糟糕,看祂那个样子,好像已经乐不思蜀……」 良彦觉得背脊发凉,不禁打了个颤。再这样下去,岂只三天后的例行祭典,那座神社将变成没有福神的神社。再说,这样差事永远无法结束。 「……看来还是去把祂带回来比较妥当……」 良彦瞥了在电视前嚎啕大哭的松叶一眼,抓了抓头。 「最好去环球影城之后的下一个去处堵祂……」 蛭儿大神可能前往的观光地太多,难以锁定单一目标,只能在比较知名的地点撒网。 『呃,良彦先生……』 电话彼端,穗乃香用细小的声音呼唤。 『我也可以去吗……?毕竟一开始没成功留住祂的是我……』 「穗乃香……」 她似乎为了在人潮中跟丢蛭儿大神之事耿耿于怀。其实这不是她的责任。 「可是……还不确定要去哪里……」 有了解内情的穗乃香相伴,良彦心里的确踏实许多。可是,拖她下水好吗?良彦踌躇不已。穗乃香只是个高中女生,京都市内的水族馆倒也就罢了,带她去外县市──就算只是邻县──妥当吗? 『既然要找神,人手越多越好……』 面对犹豫的良彦,穗乃香一反常态地继续坚持。她说得确实也有几分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人手越多越好。 「……好吧,那就一起去。」 让一个高中生跑这么远,良彦很过意不去,但是顾及穗乃香的感受,他还是答应了。只要能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就好。 『我立刻准备!』 穗乃香略微兴奋的声音隔著电话传过来。 三 ──前往这里以外的地方。 动了这般心念,四处游走,为何仍然无法消除心头的空虚? 「在神户坐摩天轮,去六甲山看夜景……在京都观赏名闻遐迩的京都塔,又碰巧遇上摸彩大会,还趁著造访贵船的机会和高龗神叙旧……」 蛭儿大神坐在园区内的长椅上,一面享用摊车贩卖的万圣节特制南瓜形丸子,一面眺望喜形于色的往来行人。 「连早就想来参观的环球影城也来了。在人间待久了,真的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啊。」 蛭儿大神靠著椅背,摇晃穿著草鞋的双脚。祂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脚能够这样行走。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还是继续逛逛大阪?」 蛭儿大神询问脚上的草鞋。穿上这双草鞋以后,祂一时冲动跑出神社,但是至今依然漫无目的。来到从未拜访过的土地,四处游赏体验过后,觉得「不是这里」又想去其他地方。不知何故,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但祂很容易被大型建筑物吸引,或许是因为从前没机会见识吧?祂也去过梅田的大厦区和阿倍野的摩天大楼,可是全都不合祂的意。 一群小孩跑过仿造好莱 坞街景打造的区域,前往下一项游乐设施。蛭儿大神面带微笑地目送他们离去,站了起来。祂还有许多想玩玩看的游乐设施,却又觉得必须赶路──必须遵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感情,前往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 「逛完大阪之后,接著去奈良;逛完奈良之后,接著去和歌山……一步一脚印,行遍各地……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地方。」 游遍全国,不知得花上多少时间?虽然祂有眷属代步,但是职责在身,不宜出远门。再说,眷属的力量衰退后,长距离移动变得越来越为困难。然而那一天,祂穿上盒子里的草鞋后,力量泉涌而出,无论走多久都不觉得累,跑起来和风一样快。 这双草鞋究竟是什么神宝?既然有这样的宝物,自己为何没早点穿上?蛭儿大神试著回想,但脑子却像浸在水中一样,摇摇荡荡。 「不知道为什么……」 蛭儿大神用慈爱的眼神看著自己脚上的草鞋。祂的心犹如蒙上一层霭气,飘浮不定,唯有一种感情十分明确。 「我觉得好怀念,又好温暖……」 ◆ 星期六的京阪电车上,有看似背包客的外国人和拉著行李箱的旅客身影。不过他们大多在三条站或更后头的祇园四条站就下车,所以车上不怎么拥挤。 和穗乃香会合后,良彦从起站出柳町搭上特快车,预计不到一小时便能抵达大阪。至于接著要前往哪里,必须先在车内拟定计画。 「不过,蛭儿大神不见得仍在大阪。如果那双草鞋真的能让祂一眨眼就跑到千里之外,说不定祂已经移动到其他地区了。」 过了七条,电车总算从地下行驶到地上。黄金立刻踩著良彦的膝盖抓住窗框,观赏窗外的风景。 「假如是这样,祂早就跑到九州或北海道了吧?」 良彦挪开膝盖上的黄金,摊开出门时购买的大阪观光导览手册。 「根据高龗神的说法,失踪当天,蛭儿大神去了神户。隔天祂跑来京都,而今天又前往大阪。这么看来,祂应该还想在关西圈内逛逛。」 如果在良彦等人抵达之前,祂都待在环球影城里就好了。不过,从昨天在京都的情形判断,祂似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久留。或许蛭儿大神也知道自己引来太多人潮吧。 「那只狗……叫什么死路边来著的是吧……我绝不会拱手让出蛭儿大神老爷第一眷属的宝座……」 通道上,有所误解的松叶正悄悄地燃烧斗志。穗乃香一脸同情地看著猛喷鼻息、抖动脖子的祂。明明已经跟祂说明过那是游乐器材,但祂似乎还是不太明白。 「你已经想好要去大阪的哪里了吗?」 黄金把毛茸茸的尾巴卷在自己身上,回头看著良彦。良彦买的车票是到京桥。 「大阪很大,说不定祂北上跑去梅田,或是高槻……南下就是难波或阿倍野……搞不好祂跑到更南边的岸和田去了……」 「……良彦先生。」 良彦板著脸观看观光地图,身旁的穗乃香略带顾虑地呼唤他。 「蛭儿大神或许开始移动了……」 「你怎么知道?」 难道她除了天眼以外,还有神明雷达之类的能力吗?良彦愣在原地,穗乃香递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手机上系著昨天抽中的狐狸吊饰。 「我想应该帮得上忙,就装了这个app……」 良彦接过智慧型手机一看,上头显示的是路况app。 「啊,对喔……」 良彦看著代表塞车的红色标记,忍不住瞪大眼睛。就像环球影城因为过于拥挤而上了新闻一样,蛭儿大神所到之处都有人潮聚集,祂很可能位于交通堵塞的中心点。 「环球影城附近已经不塞车,现在堵塞渐渐移往内陆方向……」 穗乃香用修长的手指指著画面,良彦的视线也循著她的手指移动。 「刚才最塞的是森宫的交流道一带……」 森宫和大阪城近在咫尺。看来蛭儿大神走的果然是正统的观光路线。 「现在稍微南下……」 穗乃香缩小地图,显示更南边的地区,天王寺及阿倍野等地名映入眼帘。良彦翻阅导览手册,确认那一带有什么景点。 「啊,该不会是……」 良彦发现一个一提到大阪就会立刻联想到的观光名胜,脱口而出: 「通天阁!」 ◆ 明治时代举办内国劝业博览会的旧址,后来更名为「新世界」,成为大阪的新名胜,通天阁及月神乐园也在之后开幕。当时,月神乐园里有个叫白塔的建筑物,和通天阁以缆车相连,构造相当独特。然而,月神乐园在十年后关闭,之后通天阁也经历火灾,又为了筹措战争物资而被拆除。现在的通天阁是第二代。 「话说回来……该怎么说呢?真是充满大阪风情啊。」 良彦等人在新今宫站下车,沿著眼前的南北干道朝著通天阁迈进。一踏进新世界中心,良彦便心有戚戚焉地发表了这番感想。 沿著磁砖路笔直往北走,便是擎天而立的通天阁。一路上,串烧、河豚、御好烧等代表大阪的名产店并列于两旁,每间都极为花俏。不但使用原色装饰店面,亦挂满了写著宣传词或招牌菜色的灯笼。除此之外,还有通天阁的官方吉祥物──幸运之神比利肯的巨大爬行像,以及飘浮于上空的大河豚,精神奕奕的揽客声此起彼落。从看似外国人的观光客到本地年轻人,形形色色的人们熙熙攘攘。 「请问一下,今天客人多吗?」 良彦询问在附近揽客的店员。 「是啊!今天特别多。到了这个时间才变这么多的情况很少见。」 说著,店员笑咪咪地举起菜单看板,询问良彦要不要吃串烧。良彦露出礼貌性的微笑,略感抱歉地婉拒,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蛭儿大神的确在这附近。 「良彦!良彦!什么是串烧?禁止重沾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好奇心与食欲大受刺激的黄金开始四处乱跑,兴奋大叫。良彦厌倦地望著跑来跑去的金色尾巴。他必须趁黄金缠著他买食物之前赶快脱离这里。 「对了,良彦,《路路步》(注7:路路步 原文是「 るるぶ」, 日本知名旅游杂志。)说来到大阪就该吃章鱼烧,这个非买不可!」 「现在不是吃章鱼烧的时候吧!」 干什么对《路路步》那么死忠啊?良彦斥责在脚边缠著自己买食物的黄金,转头对身后的穗乃香说: 「穗乃香,小心别走散了。你可以抓著我。」 虽然偶尔会看见校外教学的学生,但这里不是高中女生平时会来的地方。这里有提供酒精饮料的餐饮店,喝得微醺的游客不少,必须格外小心。 「好、好……」 穗乃香小声回答,略带顾虑地靠向良彦身边。一靠近身旁,就知道她有多么苗条、肌肤有多么白皙。瞬间,孝太郎在水族馆所说的一番话重新浮现于脑海中,良彦尴尬地撇开视线。明明没做任何亏心事,他却莫名紧张。 一行人朝著矗立于前方的通天阁迈开脚步,抵达通天阁的正下方后,又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这个地标。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祂应该上去了吧?」 蛭儿大神在环球影城里那么开心地乘坐史努比游乐器材,想必也会前往展望室眺望美景。 「……只能爬上去看看了……」 穗乃香再度确认app。这一带的塞车资讯尚未解除,蛭儿大神果然还在这一带。 良彦微微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到这年纪还会跑来通天阁。霓虹灯尚未点亮,整座通天阁看起来 白白的,朴实无华,但是就近观看仍然非常壮观。铁制的四只脚支撑著主体,横跨市道。前方有个注明「展望室入口」的建筑物,等候入场的游客大排长龙,看来蛭儿大神在上头的可能性很高。 「跟售票员说我们要找神明,请他先放我们进去,八成行不通吧……」 良彦看著沿通天阁一路排到对面串烧店的队伍,深深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良彦很期待能够使用神明权限一跃而上,但是神马一心只想著不能输给史努比,激动地用马蹄蹬地;狐神更是直接在章鱼烧店门前展开静坐,没一个能依靠。无可奈何之下,良彦只好带著穗乃香来到队伍尾端排队。 「……良彦先生,你来过通天阁吗……?」 队伍迟迟未前进,穗乃香趁著等候的空档,略带顾虑地询问。在她那宛若可以透视一切的透明眼眸注视下,良彦明明没打任何歪主意,却忍不住紧张起来。 「学生时代来过一次,好像还买了比利肯的钥匙圈。」 良彦追溯当年的记忆,盘起手臂。展望台上有比利肯像,尖头、眯眯眼的逗趣模样是这一带的知名象徵。 「穗乃香呢?」 良彦反问,穗乃香有些慌张地回答: 「我、我今天是第一次来……」 「啊,这样啊?」 仔细想想,她只是高中生,除了学校活动和家人带她出游以外,行动范围应该很有限。毕竟电车车资也不便宜。 「……对不起,让你陪我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果然不该答应让她同行。良彦突然觉得很过意不去,开口道歉。穗乃香连忙摇头。 「是我自己想来的!再说……」 穗乃香把发丝拨到耳后,垂下头来寻找言词,纤细的脖子和形状漂亮的耳朵露了出来。她再度仰望良彦,努力露出微笑。 「……只要能帮上你的忙,我就很开心了……」 良彦有种心脏被射穿的感觉,不禁把手放到胸口。他一面叫自己冷静下来,一面慢慢地将视线从穗乃香身上移开,以免显得不自然。原来近距离看见美少女的笑容是这种感觉?试著冷静应对的自己显得莫名滑稽。 现在回想起来,穗乃香的态度比刚认识时软化许多。即使和自己没有直接关联,她还是常常陪良彦办理差事。对于不知如何处置天眼能力的她而言,与身为差使的良彦行动,或许就等于间接帮助神明吧。事实上,她的建议及行动确实帮了大忙。良彦瞥了站在身旁的少女一眼。良彦感觉得出她很敬重自己,虽然这么想也许太过自大,但若能替一直怀抱著孤独的她带来新视野,也是一件可喜的事。 「良彦。」 坐在章鱼烧店前一脸羡慕地望著其他客人购买的黄金似乎觉得没意思,回到良彦身边来。 「离开队伍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咦?啊,真的。」 他光顾著和穗乃香说话,没有察觉人潮的动向。仔细一看,排在前方的几个人似乎放弃了,离开原地。 「啊……后面的人也是……」 听了穗乃香的话,良彦跟著回头,发现排在自己后方的人也不约而同地离开队伍。 「看样子很快就能进入展望室。」 正在模拟假想敌攻击法的松叶一脸开心地跑过来。 「……是啊……可是,不觉得怪怪的吗?」 队伍因为离去的人们而缩短,入口已经近在眼前,良彦却觉得不对劲,歪头纳闷。为何有这么多人突然放弃排队?而且还像说好了一样,选在同一时间离去。 「……该不会……」 穗乃香猛省过来,仰望头顶的通天阁。 「蛭儿大神老爷已经下来了……?」 这个可能性似乎很大,良彦不禁皱起眉头。由于人潮汹涌,他一时之间没想到。仔细想想,突然产生这么大的转变,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这么说来,蛭儿大神老爷在这附近?」 松叶话才说完,便一面呼唤主人的名字,一面拔足疾奔。 「啊,等等,松叶!」 良彦等人也连忙追赶奔向餐饮街的松叶。 既然蛭儿大神会吸引人潮,只要寻找这一带最为热闹的地点即可──良彦在这个前提之下环顾四周。折返的餐饮街依然人山人海,下了通天阁的蛭儿大神应该还待在这一带,或许祂进了某间店。 「每间大排长龙的店都去看看吧!或许祂在店里吃东西!」 良彦设法捉住暴冲的马,如此提议。虽然费力,这却是最确实的方法。 「无可奈何,我就帮你们找吧。」 黄金叹了口气,下一瞬间便带著喜孜孜的眼神抬起头来。祂的嘴角似乎有看似口水的液体,可是良彦的错觉? 「良彦,你和天眼的女娃儿一起找。走吧,松叶!」 良彦还无暇叮咛,黄金便使出媲美刚才松叶狂奔时的气势,带著松叶一起消失在餐饮街的人群之中。 「那家伙……铁定是想吃东西……」 良彦带著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喃喃说道。金色尾巴已然不见踪影,或许良彦该在事情演变至此之前买点东西喂祂吃的。 「……哎,祂好歹是神明,应该不会给人添麻烦吧……」 良彦如此告诉自己,重新整理心情。仔细想想,那只狐狸又不是自己养的宠物,为何得照顾祂的饮食?照理说,祂应该是不用进食的,却贪吃成那副德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吧,穗乃香。」 良彦呼唤。不知何故,他已开始感到疲惫了,而穗乃香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另一个方向。 「穗乃香?」 良彦再度呼唤,穗乃香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是!」 「你是不是看见蛭儿大神啦?」 「啊,不是,是我看错了……」 穗乃香略微动摇,视线游移,脸上浮现些微笑意。 良彦和穗乃香一起确认所有大排长龙的店,但未发现蛭儿大神的身影。不仅为数众多的串烧店,还有乌龙面店、寿司店,他们都逐一搜找。为了慎重起见,他们连通天阁北侧的餐饮店也没放过,甚至连牛杂锅店和御好烧店都检查一遍,但依然不见花俏的福神。询问店员,店员也说这样的人没来过。 「哎,如果有穿得这么花俏的人上门,他们应该有印象……」 良彦再度折返通天阁南侧,并在关注已久的店门前停下脚步。老实说,这里的队列最长,但是碍于外观,良彦一直认定不可能是这里,并未加以确认。如今找遍其他地方都不见踪影,除了这里以外,别无可能了。 「你果然也找到这间店来了?」 就在良彦与穗乃香一起呆立于店门前时,黄金和松叶从人群缝隙之间走过来。 「祢那边的情况如何……祢吃了什么东西?」 良彦板著脸孔询问嘴巴周围都是酱汁的狐神。 「我、我什么也没吃!只是不小心沾到污垢而已!」 黄金舔拭嘴边,如此掩饰。不小心沾到的污垢应该不会散发美味的香气吧? 「差使兄,我们也找了许久,但是一无所获。」 「果然,我们这边也没收获。」 良彦拍了拍失落的松叶背部,再次仰望最后剩下的店。 「……我本来以为祂不会跑到这里来……」 这间以「惠比须」为名的店,卖的似乎是串烧和铁板烧。入口上方有个巨大的惠比须神纸扎塑像,店门前还有个坐在米袋上的惠比须神像,以及附有惠比须神脸孔的竹耙等吉祥物,可说是琳琅满目。这些花俏的摆饰的确很有 大阪的风格。 「店家这样大打自己的广告,铁定不好意思进去……」 毕竟自己的名字就是店名。如果有间店名叫「良彦」,还悬挂自己的照片,良彦一定会全力逃离。 「要是我,大概也不敢进去……」 良彦身旁的穗乃香也发出同样的感想。一般人应该都这么想吧。 「不过,只剩下这里了吧?」 擦掉酱汁的黄金一脸好奇地望著这间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个人不太希望祂在这里……」 会这么想,可是因为人类器量狭隘之故?神明原本就是受人奉祀的对象,或许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动摇。 就在良彦反覆寻思之际,自动门开了,随著送客店员的「谢谢光临~」招呼声,身穿鲷鱼图案和服的男性现身。 「多谢招待。」 男性心满意足地道谢。祂那大大的耳垂和丰腴的下脸颊,良彦绝不会认错。 良彦五味杂陈地摀著眉头。 「──蛭、蛭儿大神老爷!」 松叶泪眼婆娑地大叫,宛若相隔几十年再度重逢。 ◆ 「我并不是对松叶有任何不满。」 离开商店林立的街道,良彦等人来到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入口听蛭儿大神解释。他们已经目送好几辆见了「客满」字样而遗憾离去的车子。 「只是一能走路,就有种非走不可的感觉。」 一发现主人的身影,松叶便以近乎冲撞的气势奔上前去。蛭儿大神再度温柔地抚摸祂。 「突然能够走路,我知道祢很开心,但是至少先跟松叶说一声再走嘛!」 良彦拍了拍从刚才便不断啜泣的松叶屁股,望著蛭儿大神说道。红色的风折乌帽子、鲷鱼图案的和服,还有脚上的草鞋──祂现在用自己的脚稳稳站著,令人不禁怀疑祂原本是否真的不良于行。 「抱歉,我一穿上这双草鞋,就觉得必须立刻出门。」 蛭儿大神抚摸松叶的脖子安抚祂。 「听说连祢也不知道这双草鞋的由来,是真的吗?」 黄金频频打量蛭儿大神的脚,如此问道。 「看起来只是双极为寻常的草鞋……」 「是啊,我也不知道这双草鞋怎么会在我的神社里……」 蛭儿大神说道,脸上依旧带著柔和的笑容。对祂而言,自己现在能够行走或许远比这双草鞋的来历重要。 「哎,不管草鞋是从哪来的都无所谓,祢快回神社吧!三天后不是有例行祭典吗?主角不在,要怎么开场?」 蛭儿大神是在前天离开神社的。不管祂玩得再怎么开心,现在都得先回去一趟,等到祭典结束恢复常态之后,再带著松叶出门就行了。然而,听了良彦的话语,蛭儿大神却垂下眼睛,默默不语。 「……很遗憾,差使兄,我办不到。」 「咦……?」 良彦没想到蛭儿大神会断然拒绝,不禁哑然无语。他望著眼前的男神,感受到一股近似觉悟的决心。 不久后,蛭儿大神大大地叹一口气,把视线转向自己的眷属。 「……松叶,祢就代替我成为祭神,主持例行祭典吧。」 一瞬间,松叶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 「等到祭典结束以后,随祢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地过活吧!祢是很优秀的神马,侍奉其他神明也不成问题。」 「……祢、祢在说什么?蛭儿大神老爷!这么说活像……」 接下来的话,松叶说不出口。 要祂自由自在地过活,等于是解除主仆关系。 「祢不打算回去了?」 黄金代替松叶询问,双眼注视蛭儿大神。 「祢想要游山玩水什么时候都行,更何况祢拥有那双草鞋。何必无视眷属的恳求,拒绝回到神社呢?」 说来意外,黄金的口吻并不严厉。祂不是在谴责蛭儿大神,只是单纯感到疑惑。 「就、就是说啊!不用想得那么严重嘛!先把祭典办完再出门就好啦!」 良彦也跟著附和。毕竟蛭儿大神不回神社,差事就无法结束。 蛭儿大神皱起那张柔和的脸庞,痛苦地说道: 「我必须前往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只能慢慢寻找。打从穿上这双草鞋的那一刻起,就有另一个我对我如此呢喃。」 「蛭儿大神老爷……」 松叶无助地呼唤主人的名字,穗乃香摸了摸祂的背部安慰祂。 蛭儿大神用双手轻轻捧起侍奉自己的眷属的脸,一脸怀念地望著祂的绿色眼眸。 「松叶,祢侍奉我约有千年,不知何故,有时候我看著祢,便会萌生一股怀念之情。我总觉得我们相识的时候,不,是更早以前,祢就已经存在于我想不起来的记忆之中。」 蛭儿大神抚摸松叶的脸颊、脖子及鬃毛之后,才温柔地放开松叶。 「对不起,松叶,还有方位神老爷及差使兄……」 祂脸上浮现的柔和笑容似乎隐藏了所有感情。 「我非去不可,必须用这双脚找到那个地方。」 「可是,就算要找……」 祂打算去哪里?具体上要怎么找?有线索吗?良彦本想追问,但说到一半就打住了。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蛭儿大神这么做?良彦原本认为祂只是在观光,看来并非如此。 「我还以为是这里,可是实际一看……似乎不对。」 蛭儿大神望著从此处也可看见的通天阁,喃喃自语。 「我已经找了这么久……」 蛭儿大神凝视著脚上的草鞋,不久后祂抬起头来,露出悲伤的笑容,又道歉一次。 「保重,松叶。」 蛭儿大神微笑说道,随即如风般消失无踪。只有黄金移动视线,追逐祂的踪迹。 松叶呼喊主人名字的声音响彻四周。 ◆ 良彦拉著失神跌坐在地的松叶设法回到西宫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三天后即将举办例行祭典,当天有稚儿游行,前一天还有宵宫祭,神职人员与祭典协会的会员们全都忙进忙出。 「……全完了……」 本殿深处,被搬进蛭儿大神房里的松叶横卧在地,动也不动地重复这句话。 「蛭儿大神老爷拋弃我和这座神社……」 虽然黄金也帮了点忙,但几乎是良彦独力把松叶扛回来的,累得他倒在房门口,使用过度的右膝隐隐作痛。虽说是眷属,但没想到自己居然得扛著马走路。 「或许蛭儿大神老爷有祂的考量……」 穗乃香在松叶身旁努力安慰祂。良彦缓缓撑起身子,重新坐好,看著失魂落魄、眼神发直的松叶。敬重的主人要祂自由过活,听了这种近似放逐的话语,祂当然大受打击。 「哎,黄金。」 良彦护著右膝坐下,悄悄呼唤身旁的狐神。 「万一蛭儿大神真的不回神社,会有什么后果?」 黄金有些不情愿地竖起一只耳朵。 「这里应该会纳入其他神明的管辖,在那之前,只能靠众精灵设法维持。不过,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这里是奉祀福神的场所,有虔诚的氏子,也有许多贪婪的凡人。光靠精灵之力,能够支撑多久呢……」 闻言,良彦苦著脸抓了抓脑袋。他想起从前阿杏曾说明过神明离开辖区,会造成什么影响。根据祂的说法,附近的花草树木和动物都会因此丧命。 「……蛭儿大神老爷力量衰退之事,我也发现了。」 松叶似乎听见了良彦他们 预兆 在秋意越来越浓的夜晚森林里,从山中降下来的寒气悄悄增加了透明度。 枝叶遮蔽星光,四周一片幽暗。男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坐在生苔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一把大剑插在地面上,握住剑柄的双手骨节分明,有著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乌黑的长须正好显示祂至今仍然洋溢的生命力。不过,没人知道男子在此地等候什么,或是思索什么。宛若与森林柔和地同化,祂蕴含深不可测的恐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那高大的身躯不时渗出蓝色光芒,使得祂的身影浮现于漆黑的森林之中。这种美丽却慑人的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得见。 「……有意思。」 不久,祂睁开眼睛如此低喃,双眸彷佛一片辽阔的大海,闪动著些微蓝光。祂拥有不可思议的容貌,虽然处于思虑深远的中壮年,感觉却又像鲁莽的年轻人,包藏著一股爆发力。 「从代理晋升为正式了啊?」 随著逐渐高昂的情绪,祂的身体透出的光芒越发强烈。一道光像龙一样窜出身体,回旋半圈之后再度回到男子身上。 「……不过,一旦接下这个职务,就得背负众神深沉的苦闷与哀叹,绝非过去能比拟。」 祂露出略带忧虑的眼神,静静地笑了。 「脆弱的凡人啊,你有足以包容的器量吗?」 男子散发恒星般的压倒性存在感,缓缓站起身来。祂的躯体极为壮硕,结实的肌肉包裹住全身。 「……你救得了吗?」 祂以怀想某人的声调轻声询问,并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大剑。 「表现给我看吧!良彦。」 拔出的剑身被男子释放的光芒染成蓝色。祂轻轻松松地扛起大剑。 神界最为凶悍的苍蓝贵神,将视线移向遥远的虚空。 在秋意越来越浓的夜晚森林里,从山中降下来的寒气悄悄增加了透明度。 枝叶遮蔽星光,四周一片幽暗。男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坐在生苔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一把大剑插在地面上,握住剑柄的双手骨节分明,有著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乌黑的长须正好显示祂至今仍然洋溢的生命力。不过,没人知道男子在此地等候什么,或是思索什么。宛若与森林柔和地同化,祂蕴含深不可测的恐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那高大的身躯不时渗出蓝色光芒,使得祂的身影浮现于漆黑的森林之中。这种美丽却慑人的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得见。 「……有意思。」 不久,祂睁开眼睛如此低喃,双眸彷佛一片辽阔的大海,闪动著些微蓝光。祂拥有不可思议的容貌,虽然处于思虑深远的中壮年,感觉却又像鲁莽的年轻人,包藏著一股爆发力。 「从代理晋升为正式了啊?」 随著逐渐高昂的情绪,祂的身体透出的光芒越发强烈。一道光像龙一样窜出身体,回旋半圈之后再度回到男子身上。 「……不过,一旦接下这个职务,就得背负众神深沉的苦闷与哀叹,绝非过去能比拟。」 祂露出略带忧虑的眼神,静静地笑了。 「脆弱的凡人啊,你有足以包容的器量吗?」 男子散发恒星般的压倒性存在感,缓缓站起身来。祂的躯体极为壮硕,结实的肌肉包裹住全身。 「……你救得了吗?」 祂以怀想某人的声调轻声询问,并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大剑。 「表现给我看吧!良彦。」 拔出的剑身被男子释放的光芒染成蓝色。祂轻轻松松地扛起大剑。 神界最为凶悍的苍蓝贵神,将视线移向遥远的虚空。 在秋意越来越浓的夜晚森林里,从山中降下来的寒气悄悄增加了透明度。 枝叶遮蔽星光,四周一片幽暗。男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坐在生苔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一把大剑插在地面上,握住剑柄的双手骨节分明,有著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乌黑的长须正好显示祂至今仍然洋溢的生命力。不过,没人知道男子在此地等候什么,或是思索什么。宛若与森林柔和地同化,祂蕴含深不可测的恐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那高大的身躯不时渗出蓝色光芒,使得祂的身影浮现于漆黑的森林之中。这种美丽却慑人的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得见。 「……有意思。」 不久,祂睁开眼睛如此低喃,双眸彷佛一片辽阔的大海,闪动著些微蓝光。祂拥有不可思议的容貌,虽然处于思虑深远的中壮年,感觉却又像鲁莽的年轻人,包藏著一股爆发力。 「从代理晋升为正式了啊?」 随著逐渐高昂的情绪,祂的身体透出的光芒越发强烈。一道光像龙一样窜出身体,回旋半圈之后再度回到男子身上。 「……不过,一旦接下这个职务,就得背负众神深沉的苦闷与哀叹,绝非过去能比拟。」 祂露出略带忧虑的眼神,静静地笑了。 「脆弱的凡人啊,你有足以包容的器量吗?」 男子散发恒星般的压倒性存在感,缓缓站起身来。祂的躯体极为壮硕,结实的肌肉包裹住全身。 「……你救得了吗?」 祂以怀想某人的声调轻声询问,并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大剑。 「表现给我看吧!良彦。」 拔出的剑身被男子释放的光芒染成蓝色。祂轻轻松松地扛起大剑。 神界最为凶悍的苍蓝贵神,将视线移向遥远的虚空。 在秋意越来越浓的夜晚森林里,从山中降下来的寒气悄悄增加了透明度。 枝叶遮蔽星光,四周一片幽暗。男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坐在生苔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一把大剑插在地面上,握住剑柄的双手骨节分明,有著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乌黑的长须正好显示祂至今仍然洋溢的生命力。不过,没人知道男子在此地等候什么,或是思索什么。宛若与森林柔和地同化,祂蕴含深不可测的恐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那高大的身躯不时渗出蓝色光芒,使得祂的身影浮现于漆黑的森林之中。这种美丽却慑人的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得见。 「……有意思。」 不久,祂睁开眼睛如此低喃,双眸彷佛一片辽阔的大海,闪动著些微蓝光。祂拥有不可思议的容貌,虽然处于思虑深远的中壮年,感觉却又像鲁莽的年轻人,包藏著一股爆发力。 「从代理晋升为正式了啊?」 随著逐渐高昂的情绪,祂的身体透出的光芒越发强烈。一道光像龙一样窜出身体,回旋半圈之后再度回到男子身上。 「……不过,一旦接下这个职务,就得背负众神深沉的苦闷与哀叹,绝非过去能比拟。」 祂露出略带忧虑的眼神,静静地笑了。 「脆弱的凡人啊,你有足以包容的器量吗?」 男子散发恒星般的压倒性存在感,缓缓站起身来。祂的躯体极为壮硕,结实的肌肉包裹住全身。 「……你救得了吗?」 祂以怀想某人的声调轻声询问,并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大剑。 「表现给我看吧!良彦。」 拔出的剑身被男子释放的光芒染成蓝色。祂轻轻松松地扛起大剑。 神界最为凶悍的苍蓝贵神,将视线移向遥远的虚空。 在秋意越来越浓的夜晚森林里,从山中降下来的寒气悄悄增加了透明度。 枝叶遮蔽星光,四周一片幽暗。男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坐在生苔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一把大剑插在地面上,握住剑柄的双手骨节分明,有著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乌黑的长须正好显示祂至今仍然洋溢的生命力。不过,没人知道男子在此地等候什么,或是思索什么。宛若与森林柔和地同化,祂蕴含深不可测的恐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那高大的身躯不时渗出蓝色光芒,使得祂的身影浮现于漆黑的森林之中。这种美丽却慑人的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得见。 「……有意思。」 不久,祂睁开眼睛如此低喃,双眸彷佛一片辽阔的大海,闪动著些微蓝光。祂拥有不可思议的容貌,虽然处于思虑深远的中壮年,感觉却又像鲁莽的年轻人,包藏著一股爆发力。 「从代理晋升为正式了啊?」 随著逐渐高昂的情绪,祂的身体透出的光芒越发强烈。一道光像龙一样窜出身体,回旋半圈之后再度回到男子身上。 「……不过,一旦接下这个职务,就得背负众神深沉的苦闷与哀叹,绝非过去能比拟。」 祂露出略带忧虑的眼神,静静地笑了。 「脆弱的凡人啊,你有足以包容的器量吗?」 男子散发恒星般的压倒性存在感,缓缓站起身来。祂的躯体极为壮硕,结实的肌肉包裹住全身。 「……你救得了吗?」 祂以怀想某人的声调轻声询问,并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大剑。 「表现给我看吧!良彦。」 拔出的剑身被男子释放的光芒染成蓝色。祂轻轻松松地扛起大剑。 神界最为凶悍的苍蓝贵神,将视线移向遥远的虚空。 在秋意越来越浓的夜晚森林里,从山中降下来的寒气悄悄增加了透明度。 枝叶遮蔽星光,四周一片幽暗。男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坐在生苔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一把大剑插在地面上,握住剑柄的双手骨节分明,有著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乌黑的长须正好显示祂至今仍然洋溢的生命力。不过,没人知道男子在此地等候什么,或是思索什么。宛若与森林柔和地同化,祂蕴含深不可测的恐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那高大的身躯不时渗出蓝色光芒,使得祂的身影浮现于漆黑的森林之中。这种美丽却慑人的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得见。 「……有意思。」 不久,祂睁开眼睛如此低喃,双眸彷佛一片辽阔的大海,闪动著些微蓝光。祂拥有不可思议的容貌,虽然处于思虑深远的中壮年,感觉却又像鲁莽的年轻人,包藏著一股爆发力。 「从代理晋升为正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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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旦接下这个职务,就得背负众神深沉的苦闷与哀叹,绝非过去能比拟。」 祂露出略带忧虑的眼神,静静地笑了。 「脆弱的凡人啊,你有足以包容的器量吗?」 男子散发恒星般的压倒性存在感,缓缓站起身来。祂的躯体极为壮硕,结实的肌肉包裹住全身。 「……你救得了吗?」 祂以怀想某人的声调轻声询问,并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大剑。 「表现给我看吧!良彦。」 拔出的剑身被男子释放的光芒染成蓝色。祂轻轻松松地扛起大剑。 神界最为凶悍的苍蓝贵神,将视线移向遥远的虚空。 后记 虽然稿子已经几乎写完了,但是日期接近,机会难得,我便去参观「西宫祭」。老实说,我还没看过「风祭」,这回是冲著它去的。举凡从游艇港的出航时间、参观地点,事前调查可说是万无一失,错就错在我不该被巴士站牌上的「游艇港」文字吸引,未经确认就坐上巴士。巴士开过西宫大桥时,我不禁暗自纳闷:「咦?」 各位,请小心。西宫有两个游艇港! 如此这般,我是浅叶なつ。最后多亏了亲切的计程车司机,才让我赶上「风祭」。下了巴士的瞬间,见到充满上流气息的整齐街道,我还忍不住暗想:「惠比公是从这么漂亮的地方出发啊?」其实根本是我来错地方。各位,参观祭典前,请先做好详尽的调查! 好啦,上一集顺利升任正式差使的良彦,在角色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一样没薪水可领、没有交通津贴、没有员工福利,而本人也终于对此产生危机意识,这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顺道一提,月刊《b"s-log ic》第三十三期刊载了良彦获选为代理差使之前的短篇漫画,而从第三十四期起,将由ユキムラ老师依序把本作改编为漫画。打工中的良彦、毛茸茸的黄金、帅气的孝太郎全都画得栩栩如生,希望各位读者都能看看。 本集从开始到最后登场的四尊神明都颇有名气。第一尊的迩迩艺命,其实早就名列题材清单,只是因为祂和第二集登场的夫妇神颇有雷同之处,所以直到这次才得见天日。由于篇幅有限,没机会提及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姊姊,但愿以后有机会描写祂。 第二尊的倭建命是每个日本人都听过的英雄,但知道祂悲剧身世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描写有很大的差异,两书对照阅读,应该挺有意思的。 第三尊是为了写一篇以孝太郎为中心的故事,才请大地主神登场。写这一章时,我想不起开幕时去过的京都水族馆里有什么,所以又去了一次。海豚秀的花样变多了,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 关于第四尊的惠比公,其实我原先写了另一篇同样是以蛭儿大神为主的故事,但又觉得内容太薄弱才改成现在的故事。如同神明讲座中提到的,惠比公是很神秘的神明,有许多轶事,光是要从中挑选合适的题材就费了不少精神。此外,由于惠比须信仰分为两个体系,为了避免混淆,虽然提到通天阁却不能提及附近的今宫戎(这里的惠比须神是事代主神),害我写起来怪不自在的。再说,如果提及事代主神,连祂老爸也会一起跑出来……祢在第四集的戏分够多了,请休息一下吧!就我个人而言,写到高龗神、遥斗及通天阁的那尊神明,是一大乐事。 以下是谢词。 每次画的图都让我想裱框装饰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绘制了依然美丽的秋季封面。对我而言您就是神,错不了!还有「unluckys」,又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对不起。再来是一直替我加油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以及这回依旧舍命陪君子的两位责编。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让良彦去九州的一尊,指示我把倭建命写得像王子的二尊,强力主打孝太郎的三尊,以及删掉重写的四尊。感谢你们每次都陪我绞尽脑汁,也很谢谢你们帮我调查一棵松的相关资讯。下回也请两位继续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心意也能传递给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六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十月某日 聆听著秋祭太鼓声 浅叶なつ 虽然稿子已经几乎写完了,但是日期接近,机会难得,我便去参观「西宫祭」。老实说,我还没看过「风祭」,这回是冲著它去的。举凡从游艇港的出航时间、参观地点,事前调查可说是万无一失,错就错在我不该被巴士站牌上的「游艇港」文字吸引,未经确认就坐上巴士。巴士开过西宫大桥时,我不禁暗自纳闷:「咦?」 各位,请小心。西宫有两个游艇港! 如此这般,我是浅叶なつ。最后多亏了亲切的计程车司机,才让我赶上「风祭」。下了巴士的瞬间,见到充满上流气息的整齐街道,我还忍不住暗想:「惠比公是从这么漂亮的地方出发啊?」其实根本是我来错地方。各位,参观祭典前,请先做好详尽的调查! 好啦,上一集顺利升任正式差使的良彦,在角色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一样没薪水可领、没有交通津贴、没有员工福利,而本人也终于对此产生危机意识,这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顺道一提,月刊《b"s-log ic》第三十三期刊载了良彦获选为代理差使之前的短篇漫画,而从第三十四期起,将由ユキムラ老师依序把本作改编为漫画。打工中的良彦、毛茸茸的黄金、帅气的孝太郎全都画得栩栩如生,希望各位读者都能看看。 本集从开始到最后登场的四尊神明都颇有名气。第一尊的迩迩艺命,其实早就名列题材清单,只是因为祂和第二集登场的夫妇神颇有雷同之处,所以直到这次才得见天日。由于篇幅有限,没机会提及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姊姊,但愿以后有机会描写祂。 第二尊的倭建命是每个日本人都听过的英雄,但知道祂悲剧身世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描写有很大的差异,两书对照阅读,应该挺有意思的。 第三尊是为了写一篇以孝太郎为中心的故事,才请大地主神登场。写这一章时,我想不起开幕时去过的京都水族馆里有什么,所以又去了一次。海豚秀的花样变多了,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 关于第四尊的惠比公,其实我原先写了另一篇同样是以蛭儿大神为主的故事,但又觉得内容太薄弱才改成现在的故事。如同神明讲座中提到的,惠比公是很神秘的神明,有许多轶事,光是要从中挑选合适的题材就费了不少精神。此外,由于惠比须信仰分为两个体系,为了避免混淆,虽然提到通天阁却不能提及附近的今宫戎(这里的惠比须神是事代主神),害我写起来怪不自在的。再说,如果提及事代主神,连祂老爸也会一起跑出来……祢在第四集的戏分够多了,请休息一下吧!就我个人而言,写到高龗神、遥斗及通天阁的那尊神明,是一大乐事。 以下是谢词。 每次画的图都让我想裱框装饰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绘制了依然美丽的秋季封面。对我而言您就是神,错不了!还有「unluckys」,又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对不起。再来是一直替我加油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以及这回依旧舍命陪君子的两位责编。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让良彦去九州的一尊,指示我把倭建命写得像王子的二尊,强力主打孝太郎的三尊,以及删掉重写的四尊。感谢你们每次都陪我绞尽脑汁,也很谢谢你们帮我调查一棵松的相关资讯。下回也请两位继续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心意也能传递给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六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十月某日 聆听著秋祭太鼓声 浅叶なつ 虽然稿子已经几乎写完了,但是日期接近,机会难得,我便去参观「西宫祭」。老实说,我还没看过「风祭」,这回是冲著它去的。举凡从游艇港的出航时间、参观地点,事前调查可说是万无一失,错就错在我不该被巴士站牌上的「游艇港」文字吸引,未经确认就坐上巴士。巴士开过西宫大桥时,我不禁暗自纳闷:「咦?」 各位,请小心。西宫有两个游艇港! 如此这般,我是浅叶なつ。最后多亏了亲切的计程车司机,才让我赶上「风祭」。下了巴士的瞬间,见到充满上流气息的整齐街道,我还忍不住暗想:「惠比公是从这么漂亮的地方出发啊?」其实根本是我来错地方。各位,参观祭典前,请先做好详尽的调查! 好啦,上一集顺利升任正式差使的良彦,在角色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一样没薪水可领、没有交通津贴、没有员工福利,而本人也终于对此产生危机意识,这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顺道一提,月刊《b"s-log ic》第三十三期刊载了良彦获选为代理差使之前的短篇漫画,而从第三十四期起,将由ユキムラ老师依序把本作改编为漫画。打工中的良彦、毛茸茸的黄金、帅气的孝太郎全都画得栩栩如生,希望各位读者都能看看。 本集从开始到最后登场的四尊神明都颇有名气。第一尊的迩迩艺命,其实早就名列题材清单,只是因为祂和第二集登场的夫妇神颇有雷同之处,所以直到这次才得见天日。由于篇幅有限,没机会提及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姊姊,但愿以后有机会描写祂。 第二尊的倭建命是每个日本人都听过的英雄,但知道祂悲剧身世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描写有很大的差异,两书对照阅读,应该挺有意思的。 第三尊是为了写一篇以孝太郎为中心的故事,才请大地主神登场。写这一章时,我想不起开幕时去过的京都水族馆里有什么,所以又去了一次。海豚秀的花样变多了,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 关于第四尊的惠比公,其实我原先写了另一篇同样是以蛭儿大神为主的故事,但又觉得内容太薄弱才改成现在的故事。如同神明讲座中提到的,惠比公是很神秘的神明,有许多轶事,光是要从中挑选合适的题材就费了不少精神。此外,由于惠比须信仰分为两个体系,为了避免混淆,虽然提到通天阁却不能提及附近的今宫戎(这里的惠比须神是事代主神),害我写起来怪不自在的。再说,如果提及事代主神,连祂老爸也会一起跑出来……祢在第四集的戏分够多了,请休息一下吧!就我个人而言,写到高龗神、遥斗及通天阁的那尊神明,是一大乐事。 以下是谢词。 每次画的图都让我想裱框装饰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绘制了依然美丽的秋季封面。对我而言您就是神,错不了!还有「unluckys」,又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对不起。再来是一直替我加油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以及这回依旧舍命陪君子的两位责编。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让良彦去九州的一尊,指示我把倭建命写得像王子的二尊,强力主打孝太郎的三尊,以及删掉重写的四尊。感谢你们每次都陪我绞尽脑汁,也很谢谢你们帮我调查一棵松的相关资讯。下回也请两位继续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心意也能传递给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六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十月某日 聆听著秋祭太鼓声 浅叶なつ 虽然稿子已经几乎写完了,但是日期接近,机会难得,我便去参观「西宫祭」。老实说,我还没看过「风祭」,这回是冲著它去的。举凡从游艇港的出航时间、参观地点,事前调查可说是万无一失,错就错在我不该被巴士站牌上的「游艇港」文字吸引,未经确认就坐上巴士。巴士开过西宫大桥时,我不禁暗自纳闷:「咦?」 各位,请小心。西宫有两个游艇港! 如此这般,我是浅叶なつ。最后多亏了亲切的计程车司机,才让我赶上「风祭」。下了巴士的瞬间,见到充满上流气息的整齐街道,我还忍不住暗想:「惠比公是从这么漂亮的地方出发啊?」其实根本是我来错地方。各位,参观祭典前,请先做好详尽的调查! 好啦,上一集顺利升任正式差使的良彦,在角色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一样没薪水可领、没有交通津贴、没有员工福利,而本人也终于对此产生危机意识,这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顺道一提,月刊《b"s-log ic》第三十三期刊载了良彦获选为代理差使之前的短篇漫画,而从第三十四期起,将由ユキムラ老师依序把本作改编为漫画。打工中的良彦、毛茸茸的黄金、帅气的孝太郎全都画得栩栩如生,希望各位读者都能看看。 本集从开始到最后登场的四尊神明都颇有名气。第一尊的迩迩艺命,其实早就名列题材清单,只是因为祂和第二集登场的夫妇神颇有雷同之处,所以直到这次才得见天日。由于篇幅有限,没机会提及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姊姊,但愿以后有机会描写祂。 第二尊的倭建命是每个日本人都听过的英雄,但知道祂悲剧身世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描写有很大的差异,两书对照阅读,应该挺有意思的。 第三尊是为了写一篇以孝太郎为中心的故事,才请大地主神登场。写这一章时,我想不起开幕时去过的京都水族馆里有什么,所以又去了一次。海豚秀的花样变多了,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 关于第四尊的惠比公,其实我原先写了另一篇同样是以蛭儿大神为主的故事,但又觉得内容太薄弱才改成现在的故事。如同神明讲座中提到的,惠比公是很神秘的神明,有许多轶事,光是要从中挑选合适的题材就费了不少精神。此外,由于惠比须信仰分为两个体系,为了避免混淆,虽然提到通天阁却不能提及附近的今宫戎(这里的惠比须神是事代主神),害我写起来怪不自在的。再说,如果提及事代主神,连祂老爸也会一起跑出来……祢在第四集的戏分够多了,请休息一下吧!就我个人而言,写到高龗神、遥斗及通天阁的那尊神明,是一大乐事。 以下是谢词。 每次画的图都让我想裱框装饰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绘制了依然美丽的秋季封面。对我而言您就是神,错不了!还有「unluckys」,又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对不起。再来是一直替我加油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以及这回依旧舍命陪君子的两位责编。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让良彦去九州的一尊,指示我把倭建命写得像王子的二尊,强力主打孝太郎的三尊,以及删掉重写的四尊。感谢你们每次都陪我绞尽脑汁,也很谢谢你们帮我调查一棵松的相关资讯。下回也请两位继续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心意也能传递给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六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十月某日 聆听著秋祭太鼓声 浅叶なつ 虽然稿子已经几乎写完了,但是日期接近,机会难得,我便去参观「西宫祭」。老实说,我还没看过「风祭」,这回是冲著它去的。举凡从游艇港的出航时间、参观地点,事前调查可说是万无一失,错就错在我不该被巴士站牌上的「游艇港」文字吸引,未经确认就坐上巴士。巴士开过西宫大桥时,我不禁暗自纳闷:「咦?」 各位,请小心。西宫有两个游艇港! 如此这般,我是浅叶なつ。最后多亏了亲切的计程车司机,才让我赶上「风祭」。下了巴士的瞬间,见到充满上流气息的整齐街道,我还忍不住暗想:「惠比公是从这么漂亮的地方出发啊?」其实根本是我来错地方。各位,参观祭典前,请先做好详尽的调查! 好啦,上一集顺利升任正式差使的良彦,在角色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一样没薪水可领、没有交通津贴、没有员工福利,而本人也终于对此产生危机意识,这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顺道一提,月刊《b"s-log ic》第三十三期刊载了良彦获选为代理差使之前的短篇漫画,而从第三十四期起,将由ユキムラ老师依序把本作改编为漫画。打工中的良彦、毛茸茸的黄金、帅气的孝太郎全都画得栩栩如生,希望各位读者都能看看。 本集从开始到最后登场的四尊神明都颇有名气。第一尊的迩迩艺命,其实早就名列题材清单,只是因为祂和第二集登场的夫妇神颇有雷同之处,所以直到这次才得见天日。由于篇幅有限,没机会提及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姊姊,但愿以后有机会描写祂。 第二尊的倭建命是每个日本人都听过的英雄,但知道祂悲剧身世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描写有很大的差异,两书对照阅读,应该挺有意思的。 第三尊是为了写一篇以孝太郎为中心的故事,才请大地主神登场。写这一章时,我想不起开幕时去过的京都水族馆里有什么,所以又去了一次。海豚秀的花样变多了,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 关于第四尊的惠比公,其实我原先写了另一篇同样是以蛭儿大神为主的故事,但又觉得内容太薄弱才改成现在的故事。如同神明讲座中提到的,惠比公是很神秘的神明,有许多轶事,光是要从中挑选合适的题材就费了不少精神。此外,由于惠比须信仰分为两个体系,为了避免混淆,虽然提到通天阁却不能提及附近的今宫戎(这里的惠比须神是事代主神),害我写起来怪不自在的。再说,如果提及事代主神,连祂老爸也会一起跑出来……祢在第四集的戏分够多了,请休息一下吧!就我个人而言,写到高龗神、遥斗及通天阁的那尊神明,是一大乐事。 以下是谢词。 每次画的图都让我想裱框装饰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绘制了依然美丽的秋季封面。对我而言您就是神,错不了!还有「unluckys」,又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对不起。再来是一直替我加油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以及这回依旧舍命陪君子的两位责编。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让良彦去九州的一尊,指示我把倭建命写得像王子的二尊,强力主打孝太郎的三尊,以及删掉重写的四尊。感谢你们每次都陪我绞尽脑汁,也很谢谢你们帮我调查一棵松的相关资讯。下回也请两位继续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心意也能传递给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六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十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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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尊是为了写一篇以孝太郎为中心的故事,才请大地主神登场。写这一章时,我想不起开幕时去过的京都水族馆里有什么,所以又去了一次。海豚秀的花样变多了,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 关于第四尊的惠比公,其实我原先写了另一篇同样是以蛭儿大神为主的故事,但又觉得内容太薄弱才改成现在的故事。如同神明讲座中提到的,惠比公是很神秘的神明,有许多轶事,光是要从中挑选合适的题材就费了不少精神。此外,由于惠比须信仰分为两个体系,为了避免混淆,虽然提到通天阁却不能提及附近的今宫戎(这里的惠比须神是事代主神),害我写起来怪不自在的。再说,如果提及事代主神,连祂老爸也会一起跑出来……祢在第四集的戏分够多了,请休息一下吧!就我个人而言,写到高龗神、遥斗及通天阁的那尊神明,是一大乐事。 以下是谢词。 每次画的图都让我想裱框装饰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绘制了依然美丽的秋季封面。对我而言您就是神,错不了!还有「unluckys」,又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对不起。再来是一直替我加油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以及这回依旧舍命陪君子的两位责编。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让良彦去九州的一尊,指示我把倭建命写得像王子的二尊,强力主打孝太郎的三尊,以及删掉重写的四尊。感谢你们每次都陪我绞尽脑汁,也很谢谢你们帮我调查一棵松的相关资讯。下回也请两位继续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心意也能传递给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六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十月某日 聆听著秋祭太鼓声 浅叶なつ 虽然稿子已经几乎写完了,但是日期接近,机会难得,我便去参观「西宫祭」。老实说,我还没看过「风祭」,这回是冲著它去的。举凡从游艇港的出航时间、参观地点,事前调查可说是万无一失,错就错在我不该被巴士站牌上的「游艇港」文字吸引,未经确认就坐上巴士。巴士开过西宫大桥时,我不禁暗自纳闷:「咦?」 各位,请小心。西宫有两个游艇港! 如此这般,我是浅叶なつ。最后多亏了亲切的计程车司机,才让我赶上「风祭」。下了巴士的瞬间,见到充满上流气息的整齐街道,我还忍不住暗想:「惠比公是从这么漂亮的地方出发啊?」其实根本是我来错地方。各位,参观祭典前,请先做好详尽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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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著秋祭太鼓声 浅叶なつ 虽然稿子已经几乎写完了,但是日期接近,机会难得,我便去参观「西宫祭」。老实说,我还没看过「风祭」,这回是冲著它去的。举凡从游艇港的出航时间、参观地点,事前调查可说是万无一失,错就错在我不该被巴士站牌上的「游艇港」文字吸引,未经确认就坐上巴士。巴士开过西宫大桥时,我不禁暗自纳闷:「咦?」 各位,请小心。西宫有两个游艇港! 如此这般,我是浅叶なつ。最后多亏了亲切的计程车司机,才让我赶上「风祭」。下了巴士的瞬间,见到充满上流气息的整齐街道,我还忍不住暗想:「惠比公是从这么漂亮的地方出发啊?」其实根本是我来错地方。各位,参观祭典前,请先做好详尽的调查! 好啦,上一集顺利升任正式差使的良彦,在角色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一样没薪水可领、没有交通津贴、没有员工福利,而本人也终于对此产生危机意识,这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顺道一提,月刊《b"s-log ic》第三十三期刊载了良彦获选为代理差使之前的短篇漫画,而从第三十四期起,将由ユキムラ老师依序把本作改编为漫画。打工中的良彦、毛茸茸的黄金、帅气的孝太郎全都画得栩栩如生,希望各位读者都能看看。 本集从开始到最后登场的四尊神明都颇有名气。第一尊的迩迩艺命,其实早就名列题材清单,只是因为祂和第二集登场的夫妇神颇有雷同之处,所以直到这次才得见天日。由于篇幅有限,没机会提及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姊姊,但愿以后有机会描写祂。 第二尊的倭建命是每个日本人都听过的英雄,但知道祂悲剧身世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描写有很大的差异,两书对照阅读,应该挺有意思的。 第三尊是为了写一篇以孝太郎为中心的故事,才请大地主神登场。写这一章时,我想不起开幕时去过的京都水族馆里有什么,所以又去了一次。海豚秀的花样变多了,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 关于第四尊的惠比公,其实我原先写了另一篇同样是以蛭儿大神为主的故事,但又觉得内容太薄弱才改成现在的故事。如同神明讲座中提到的,惠比公是很神秘的神明,有许多轶事,光是要从中挑选合适的题材就费了不少精神。此外,由于惠比须信仰分为两个体系,为了避免混淆,虽然提到通天阁却不能提及附近的今宫戎(这里的惠比须神是事代主神),害我写起来怪不自在的。再说,如果提及事代主神,连祂老爸也会一起跑出来……祢在第四集的戏分够多了,请休息一下吧!就我个人而言,写到高龗神、遥斗及通天阁的那尊神明,是一大乐事。 以下是谢词。 每次画的图都让我想裱框装饰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绘制了依然美丽的秋季封面。对我而言您就是神,错不了!还有「unluckys」,又压迫到你们的书架空间,对不起。再来是一直替我加油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以及这回依旧舍命陪君子的两位责编。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让良彦去九州的一尊,指示我把倭建命写得像王子的二尊,强力主打孝太郎的三尊,以及删掉重写的四尊。感谢你们每次都陪我绞尽脑汁,也很谢谢你们帮我调查一棵松的相关资讯。下回也请两位继续关照。 最后,但愿神明的心意也能传递给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六集再会吧。 二○一五年十月某日 聆听著秋祭太鼓声 浅叶なつ 说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祖先之魂魄传于子孙。 吾人生于人世,即是祖先分身之故也。」 江户初期的朱子学者林罗山,如此描述神(祖先)与人的关系。孩子承袭了父母的魂魄,而父母也有父母,一路往前追溯,便知活在现在的自己,其实延续了未曾谋面的祖先之魂魄(心)与肉体。 「不过,老实说,人活著才不会想这么多呢。」 放学后顺道来到河堤的他如此嘀咕。在两条河流交会的三角洲上,大学生正在练习吹喇叭,因为生疏而不时卡住的铜管音色横渡了河面。周围可望见拍照的情侣和摊开地图的外国人。时植枫红季节,市内名胜的观光客远比平时多。 「大家都努力地活在当下,哪来的闲功夫思考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他往空空荡荡的长椅坐下,从包包中拿出《古事记》的文库本。这是他的爱书,封面早已磨损,改用厚纸包覆,而且一再翻阅的页面边缘变成了褐色。 「……所以,我算是很幸运的,至少我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他替神明办理的差事还不多,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交流中,他也思考过神与人的关系。 「就拿这本《古事记》来说,正是因为有人编写,现在的我们才能阅读。这么一想,现代的科技全都是托先人的福啊。」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的脑筋比我从前认识的差使灵光,美中不足的是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包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内,古代的文献有可能被窜改过,现在流传在世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很难说。有时候,反而口耳相传的才是事实。」 确实如他所言,许多凡人留下的史料,都在当权者的授意下被改写。原本存在的神明被删去了名字、角色反转,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硬生生地冠上知名神明的血统。不过,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如此,也有些史料记载的历史与我亲眼所见的吻合,未受染指而流传下来──这件事本身就像是神明的刻意安排。 「不过,事实被扭曲,神明不会难过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无论凡人如何传承,神依然是神,无可动摇──我原本该如此回答,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与事实不符的事流传下来,祢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感同身受般一脸不快,表情看起来莫名逗趣,令我忍不住发出笑声,并再次体认到选他为差使果然是正确的。 这么一提,当初我也是满怀不安地看著从前的差使。而他后来获得正式任命,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有了差使的派头。随著时光流逝,在他心中累积的点点滴滴,想必也与宣之言书一同传给了这个成为新任差使的少年吧。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一尊 东国武者 一 望著窗外秋高气爽的天空,穗乃香叹了口气。 继上周的模拟考之后,这个月底还有第二学期的期中考等著她。不知不觉间,距离毕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年。明明前一阵子才刚入学,季节变化之快著实令人惘然。 在等著召开班会的教室里,要好的女生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换作一般高中,这时候早已因为迫在眉睫的大学会考而充满紧张感,但在这所私立大学附属高中,几乎所有学生都已经确定直升大学,穗乃香也不例外,只待透过十一月的考试决定科系。报考其他大学的学生,原本就被分发在不同班级,因此教室里的气氛相对悠闲许多。 「啊……」 穗乃香仰望天空,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几只白狼一面嬉闹,一面飞向高悬的澄澈蓝天。白色是代表神明使者的颜色,八成是某尊神的眷属吧。穗乃香目送祂们的身影远去之后,才把视线转回教室中。能够与她分享这种神秘景色的人现在不在身边。穗乃香徐徐地吐了口气,打开手边的联络簿,熟悉的文字井然有序地排列于页面上。 对于穗乃香而言,校园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不过上高中以后,周遭换了批新面孔,生活似乎也变得轻松一些。 只要乖乖上课、用功读书、过著被动的生活,就不会有人来干涉她。唯一的变化,便是隔壁班的高冈遥斗不时会和她说话。 ──吉田同学,你以后要继承你家的神社吗? 穗乃香想起前几天放学后,偶然在校舍出入口遇见的遥斗曾问她这个问题。所幸父母并不强迫孩子继承衣钵,而是以本人的希望为优先,因此,过去从未谈论过穗乃香从事神职与否的话题。穗乃香自己也一样,虽然认为日后不无可能,但若要她现在立刻朝著这个方向迈进,她反倒有些踌躇。 不仅如此,遥斗的话语唤醒了穗乃香的苦涩记忆。 本来有另一个人,该在她之前做出这个决定。 穗乃香闭上眼睛,强忍窜过胸口的钝痛。 带著微微寒意的秋风摇晃著教室的窗帘。 ● 「哇……」 早上七点,在这个平时还在睡懒觉的时段,良彦目瞪口呆地仰望著灰色的摩天大楼。 「这就是东京!」 十月上旬的早晨充满秋意盎然的冰冷空气。在这样的空气之中,良彦环顾周围,只见三百六十度都是大厦。单侧四线道的马路上车水马龙,电视上常见的绿色计程车呼啸而过,步道上也可看见提早出门的上班族和粉领族行色匆匆的身影。再过一会儿,想必人潮会变得更为汹涌。不愧是丸之内,商业的街道。 「这是今天住的饭店地图,同样的地图我也传了一份到你手机里,自己确认一下。」 孝太郎从刚下车的高速巴士行李厢中拿出行李,连珠炮似地对兴奋不已的良彦说道。 「我用你的名字订了一个房间。不过是商务饭店,别太期待。」 「饭店只要能睡觉就好了。别说这个,你看了这种景色怎么一点也不感动啊!」 良彦接过影印的地图,对好友投以不满的视线。面对他的眼神,孝太郎歪头纳闷。 「感动?」 「你看,高楼大厦耶!东京耶!」 在京都土生土长二十余年,老实说,这是良彦头一次踏上东京的土地。虽然校外教学时曾经去过某个游乐园,但那个地方名为东京,其实严格说来是位于千叶。 孝太郎瞥了摊开双手表示感动的良彦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忘记我在哪里读大学?」 经他这么一问,良彦突然觉得在都会正中央高举双手的行为十分空虚,轻轻地放下手。能不能别用如此冷淡的眼神看著正在兴头上的人? 「……东京。」 「没错,我就读的大学位在东京。换句话说,我在东京住过四年,今天就是为了参加大学同学会,才从两个月前就调整班表,努力挤出假期来。现在就算来到丸之内或形同迷宫的新宿车站,也都司空见惯啦。哎,多少有点怀念就是了~」 说著,孝太郎重新环顾四周的景色。 孝太郎是在上个礼拜邀请良彦一同前往东京。反正没有打工的日子,你也只是在家里混吃等死而已吧──被孝太郎一语道破这个充满偏见的事实,良彦心里的确不太痛快;但是当孝太郎表示要替他支付车资及住宿费用之后,他便立刻答应同行,只差没有叩头拜谢。虽然有尊狐神一脸不悦地嘀咕「身为差使必须随时待命,以俾神明交办差事」,但祂一听说目的地是首都东京,就兴高采烈地跟来了。嘴上说什么「看看现在的日本京城也不坏」,嘴角却淌著口水,因此良彦根本不信祂那一套。 「话说回来,你干嘛邀我一起来啊?还替我出钱。」 良彦再次提起出发前也曾经询问的问题。孝太郎不是守财奴,但也不是出手阔绰的人。既然是要参加同学会,他大可以自己一个人来。 「我说过了吧?因为你看起来很闲,来参观一下东京也不坏啊。」 孝太郎从下车处迈开脚步,良彦随后跟上。老实说,他现在成了差使,比从前只有打工时忙碌许多;然而,闲暇无事的日子,消磨时间的方法却和从前差不多。或许这是知悉良彦过去的孝太郎关心他的方式吧? 「那、那至少车资让我出吧!反正高速巴士没有新干线那么贵……」 「不用了。和你接下来的试炼相比,那算不了什么。」 「咦?什么?」良彦没听见孝太郎的低语,如此反问。 孝太郎短叹一声,回头看著良彦,指示前进的方向。 「这边是有乐町站,反方向是东京站,你先找到饭店再说吧。」 「呃、呃,有乐町……」 「我先去御茶水的神社和同期生打招呼,接著和住在东京的人会合,直接去同学会。」 孝太郎是毕业于可取得神职执照的神道文化学系,换句话说,今天参加同学会的人,大半都是和孝太郎一样奉职于神社的现任神职人员。不过,像孝太郎这样从外地前来参加同学会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住在都内和近郊的人。 「我大概很晚才会回来,你先睡吧。」 「你不当我的向导吗!」 居然把好友丢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岂有此理?孝太郎无视良彦的吶喊,重新背起波士顿包,轻快地踏上磁砖步道。良彦还在奇怪他为何如此亲切,原来是这么回事! 「要我去哪里啊……」 虽然自己一个人也能观光,但是有没有熟悉当地的人作伴,差别可大了。良彦只顾著为了能去东京而高兴,事前根本没做功课。在这个代表亚洲的大都会里,没有特定目的地,只知道车站的方向,要他何去何从? 「良彦!良彦!」 就在良彦呆然目送孝太郎的背影时,一下巴士便不知跑去哪里的黄金,竖著尾巴跑回良彦的身边。 「有乐町似乎是个好去处!」 黄金在良彦脚边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良彦头一次觉得在祂的背后看见了光环。 「祢帮我查了吗……?」 「听说有乐町有很多日式点心店!」 「……祢到底是收集什么资讯啊?」 良彦怀著大梦初醒之感,俯视著宣告之后想去甜点激战区自由之丘的狐神。 ● 「良彦,这是怎么回事……?」 从高速巴士下车处步向有乐町站的良彦与黄金,避开人潮逐渐增加的车站前,走进高楼大厦并立两侧的巷弄中。他们走在红砖步道上,发现了一间超商,便入内购买早餐。 「怎么回事……?祢说祢喜欢昆布口味,所以我就买了昆布口味啊。」 良彦倚著入口附近的大厦墙壁,替黄金拆开饭团包装。 「我不是在说饭团的内馅!我是在问日式点心呢!」 刚才,他们前往黄金想去的点心店所在的大楼,但开店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入口依然紧闭。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狐神似乎无法接受。 「刚才祢也看见了吧?店还没开。再说,我才不想一大早就吃甜点。」 为什么来到东京还得吃日式甜点?日式甜点应该是京都比较丰富吧。 「……无可奈何。」 黄金咕哝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接过饭团。良彦叹了口气,咬了口买给自己的热狗。在略带凉意的早晨,能够用罐装咖啡的价位喝到滤挂式咖啡,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那么,现在要做什么?」 黄金灵巧地用前脚压住饭团,一面慢慢啃食一面仰望良彦。 「这个嘛,饭店办理入住是从下午三点开始,在那之前先去东京其他地方观光……」 是不是该买本旅游导览书?现在突然要考虑去处,良彦只想得出晴空塔和东京铁塔。正当良彦抱头苦思之际,耳边传来微微的铃铛声,令他抬起头来。 有个身穿淡红色和服的女性走过眼前的步道。那身和服的款式有些老气,衣襬染印著白色的扇形花样;一头长发并未束起,垂著眼的侧脸白皙如雪。铃铛声是从她的手边传来的,良彦的视线移向缠绕在纤细手腕上的细绳,只见上头有个小巧的铃铛与紫色花饰。 「话说回来,这一带变得发达许多。在我所知的时代,这里是个尽是湿地的荒村……」 就在良彦用视线追逐女性之际,脚边的黄金一面咀嚼饭团,一面喃喃说道。 「咦?是吗?」 良彦忍不住回头望向黄金。仔细想想,良彦只知道进入德川时代以后的东京,也就是江户。在那之前的东京是片什么样的土地,他连想也没想过。 「当时只有些许台地,现在我们站著的这一带全是大海。凡人连土地的形状都能改变,实在了得。」 黄金语带讽刺地说完最后那句话之后,叹了口无奈的气。 「为了住人,只好这么做。所以现在东京才能成为世界顶级的大都市啊。」 良彦再度把视线移回步道上,身穿和服的女性已然不见踪影。他从大楼的缝隙间仰望天空。能造访这座大都市固然是好事,但他有股不祥的预感。过去他也有过几次突然外出旅行的经验,而每次差事都会在旅行地落在他身上。这么一想,搞不好在良彦深思熟虑过后决定目的地的那一瞬间,宣之言书就开始发光了。 在不安的驱使下,良彦叼著热狗从邮差包中取出宣之言书。幸好尚未出现新的神名。 「……看来你也学到教训了。」 吃完饭团的黄金啼笑皆非地望著确认宣之言书的良彦。 「是啊,我这个差使可不是白当的。」 良彦再度将宣之言书收进包包,用智慧型手机秀出地图。即使被叫去办理差事,只要在东京都内应该不成问题吧?东京铁塔离这里似乎不远。 「黄金,看来要走上一段路了。」 良彦确认路线之后,将剩余的热狗放入口中,迈开脚步。别折回有乐町,直接朝日比谷站前进似乎比较好。 「要去哪里?」 「东京铁塔。」 「那里有好吃的东西吗?」 「谁知道?不过那里是观光景点,应该有卖吃的吧。」 边说边把智慧型手机塞进口袋的良彦一时反应不及,结结实实地撞上迎面走来的西装男子,手上的咖啡也因此洒出来。 「对、对不起!」 良彦连忙道歉,望著洒出来的咖啡去向。红砖步道上多了道琥珀色的污渍。 「咖啡有没有泼到你!」 咖啡杯盖著盖子,洒出的咖啡量不多,但若弄脏了正要出勤的上班族西装,那可糟糕了。 「不要紧,没泼到。倒是你没事吗?」 戴著无框眼镜的年轻男性并未责备良彦,反而露出笑容安抚他。 「你的手沾到咖啡了。」 男性指著良彦的手,良彦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满是咖啡。 「啊,我、我没事!咖啡已经冷掉了。」 「请拿去用吧。」 男性递出一条藏青色手帕,良彦手足无措。仔细一看,那是名牌货,应该很贵。良彦不知道该不该借用,但最后还是乖乖收下。 「对不起,一再给你添麻烦……」 「不,是我走路没看路。」 说著,男性环顾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仔细一看,男子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装,与孝太郎不同类型的端正五官在眼镜的衬托下,更显得充满知性气息。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 「良彦。」 用啼笑皆非的眼神目睹整个经过的黄金突然在脚边忠告: 「小心,有股奇妙的气息。」 「咦……」 当著男性的面,良彦不方便反问,只能小声地喃喃说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 注意力被黄金吸引的良彦听到男性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 「咦?啊,什么?」 「你有没有在这一带看到一个穿著和服的女人?」 「穿著和服的……?」 良彦反问,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身穿淡红色和服的女性。 「哦,我有看见。留著长发,对吧?你们约好要见面?」 这么一提,她刚才正是走向男性走来的方向。就时间推算,两人应该会碰上才是。 「啊,不,不是。」 男性有些慌张地否认。良彦觉得自己似乎见过那张苦笑的脸,不由得眨了眨眼。 「我常在上班的路上看见她,所以有些好奇……抱歉,耽搁你的时间。」 「不,我才该道歉……」 男性举起手来道别,走向大厦入口。 「请、请等一下!」 听见良彦呼唤,男性一脸讶异地停下脚步。 「对不起,手帕洗好以后我会还给你的,能不能留个联络方式……」 总不能一借不还吧? 「不要紧,只是条手帕而已。」 「可是,这是名牌货……」 与其清洗过后再归还,或许买条新的比较好吗?面对坚持己见的良彦,男性面露苦笑,摸索上衣内袋。 「这年头像你这么一板一眼的人不多了。」 男性从黑色皮套中抽出一张名片,递给良彦。 「如果是工作中,我可能无法立刻接电话……」 「对不起,谢谢!」 良彦道谢,扫视名片。知名旅行社的电话号码之下印有手机号码。正当良彦抬起头来,打算询问该拨打哪个号码时,他突然看见一道奇妙的影子,而将视线移向男性背后。见到男子背后的物体,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隔著男性肩膀凝视著良彦的,是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散乱的头发,没有生气的苍白脸颊,以及古装剧常见的老式盔甲。良彦定睛凝视,以确定自己没看错;而越是仔细观看,那副模样便越发鲜明,怎么看都是个落败武士。 「怎么了?」 男性发现良彦的样子不对劲,不可思议地问道。此时,视线与良彦对上的落败武士缓慢但确实地走向他。每当落败武士前进一步,盔甲便发出铿铿锵锵的摩擦声。距离如此接近,照理说男性应该会发现,但他却若无 其事,换句话说,他看不见,代表这个落败武士并不是无聊人士扮成的。 「没、没事!」 良彦下意识地往后退。为什么?为什么会在大都会里遇上落败武士的幽灵?步步逼近的落败武士彷佛随时要伸手拔出腰间的长刀。 「那、那我先告辞!」 良彦留下这句话,一溜烟地拔腿就跑。 他穿过上班途中的粉领族身旁,跑进摆设露天咖啡座的巷子,来到人来人往的道路上之后,回头查探情况,落败武士似乎没追上来。为了安全起见,他穿越大马路,走到大厦前的广场一带才停下脚步。 「祢、祢说的奇妙气息,指的就是那个?」 良彦一面调整呼吸,一面习惯性地抚摸带有旧伤的右膝。 「那个落败武士是从哪来的啊……」 他身边的黄金一派镇定地留意身后,并就地坐下。 「没想到那家伙居然会附在凡人身上。光是受人奉祀还不满意吗?」 「咦?祢认识那个落败武士?」 良彦配合黄金的视线高度蹲下,同时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从邮差包中拉出宣之言书。 「良彦,你还记得大神灵龙王的心上人藤原秀乡吗?那个武者就是被秀乡讨伐的男人,听说江户有祂的人头冢。」 黄金把蓬松的尾巴缠在身体上,用黄绿色双眼望著良彦。 「……祂该不会就是……」 宣之言书宛若正等待著这一刻,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上头浮现的神名是── 「……平将门……?」 至今仍然受人畏惧的怨灵之名,出现在空白的页面上。 二 平将门是承袭第五十代桓武天皇血脉的豪族之一,然而,在藤原氏政权下的平安时代,祂的官位并不高。于京都出仕藤原氏之后,祂前往祖父担任国司(注1:国司 古代至中世时期,由中央派遣至地方的政务官。)的上总国,却因为父亲良将之死而卷入继承争端之中。 「后来,有人惹祸上身,前来求助于将门;将门将他藏匿起来,并要求常陆国府撤回对那人的通缉令。然而,朝廷非但拒绝这个要求,还对将门下达宣战布告,之后便发生了凡人口中的『平将门之乱』。」 良彦取消东京铁塔行程,改从距离最近的地下铁车站搭车前往御茶水。有别于只有两条路线的京都地下铁,东京的地下铁路线繁多、错综复杂。原本以为大阪的地下铁已经够复杂了,没想到东京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门逐一征服周边的国府,自立为新皇,在关东建立独立政权。」 他们走过站前的圣桥,在磁砖步道上缓缓前进。高大的行道树沿著大学与教堂之间的道路林立,映入眼帘的绿意出乎意料地多。 「所以祂算是造反啰?」 良彦望著走在身旁的黄金。宣之言书上出现将门的名字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回到超商附近,但是身穿西装的男性及落败武士已然不见踪影。 「就结果而言算是。不过,最后将门被藤原秀乡等人诛杀,头颅悬在京城里示众。后来,祂的头颅追寻分离的身体,飞向了东方。」 「飞向东方?」 反问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大,良彦连忙摀住嘴巴。光是头颅飞来飞去已经够可怕,居然还从京都飞到关东,未免太有毅力了吧! 「据说将门一路撕咬仇人,怨念相当惊人。传说中,祂的头颅就是落在位于此地南边的人头冢。至今民间仍盛传『在人头冢行无礼之事,将门便会作祟』的说法。」 「啊,这个说法我也听过。在那块土地上盖大楼,结果有人死掉之类的吧?」 说著,良彦的背上开始发毛。平安时代至今已经过了一千多年,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这颗头颅依然余恨未消吗?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神明?成了人人害怕的怨灵,我倒还能够理解……」 良彦在红绿灯前停下脚步,俯视黄金的金色毛皮。以同样是凡人成仙的田道间守命为例,祂是因为带回非时香木实,有功在身;可是,将门却是造反失败的乱臣贼子,根本不值得隆重奉祀。还是祂生前其实是个受到当地百姓爱戴的领主? 「这叫『御灵信仰』。自古以来,凡人认为死于非命之人的灵魂会作祟,引发灾厄;倘若将这些人奉为神明,抚慰他们愤怒的灵魂,他们便会化身为强力的守护神。就好比现在,将门也被称为东京的守护神。」 「守护神……」 良彦揣测将门的心境,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刚才看见的祂只是个吓人的落败武士,怎么也不像神明。 「事实上,那座奉祀将门的神社即是江户总镇守(注2:江户总镇守 镇守整个江户的神社之意,即神田神社。)。」 说著,黄金突然停下脚步。良彦循著祂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座面向大马路而立的巨大鸟居。那不是朱红色或石造的鸟居,而是庄重典雅的绿锈青铜鸟居。鸟居深处有道鲜艳的朱红色随神门(注3:随神门 用来供奉门神,以防止妖邪入侵神域的门。)。 「……唔?」 看见突然出现于都会正中央的神社,良彦有些兴奋。他定睛凝视著随神门,连连眨了好几次眼。 「那该不会是……」 通往随神门的缓坡彼端,有个武者昂然而立,装扮并不像刚才那般落魄,而是身穿没有丝毫损伤的鲜艳朱红色盔甲,头戴双角冲天而立的锹形头盔。那副迎著阳光严阵以待的模样,便如武神一般威武。 「祂的打扮未免跟刚才差太多了吧!」 良彦忍不住大叫,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搁下他先行穿过鸟居。 奉祀将门的神社同时也是东京的观光胜地,相当有名。神社原本位于江户城内,随著城池增建,迁移到了现在这个守著正鬼门(注4:正鬼门 亦即东北方,在阴阳道中为恶鬼出入的方位。)的位置。或许是因为次文化发信地秋叶原就在附近,这里也成为动画的舞台,神社内装饰著绘有插画的旗帜及绘马。 「刚才真是抱歉。」 虽然是平日的上午,境内仍有三三两两的香客,也可看见外国观光客的身影。将门避开拥挤的本殿前,带著良彦等人前往摄末社林立的神社后方。 「某看见金色的身影,暗忖莫非是方位神老爷,想上前攀谈,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的模样。两位想必吃了一惊吧?」 说著,将门露出令人意外的豪爽笑容。祂看来约莫四十岁,脖子上有一圈红色伤痕,一身盔甲及头盔光亮威武,腰间的长刀有著金色雕饰,十分奢华。唯独刀柄前端的紫色细绳像是褪色似地微微泛黑,看在良彦眼里,有种奇妙的突兀感。 「我也没想到会在大都会东京遇上落败武士……所以忍不住拔腿就跑,对不起。」 良彦也向将门赔罪,并略微迟疑地提出不知能否询问的问题。 「话说回来,祢的盔甲跟刚才好像不太一样……?」 听到这个问题,将门笑了。 「哦,一回到这片神域,某会恢复充满力量时的姿态;但在其他地方,便会化为怨灵的模样。实在太不方便啦。」 将门豪爽地拍了拍良彦的背部。良彦脸上虽然挂著笑容,心里却为了祂的力道之强而暗自叫苦。明明是个死人,这身蛮力是打哪来的? 「这么说来,祢果然是方位神老爷!久仰大名!」 将门并未察觉良彦的痛苦,将视线转向黄金。 「当时祢引发的骚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会在后世以这种方式和祢见面。」 黄金摇晃尾巴,眯起眼睛。 「啊,对 喔……黄金也认识在世时的将门啊……」 良彦恍然大悟,喃喃自语。听说从前将门是在京都当官,那么,当时以京都为地盘的方位神黄金认得将门,倒也不足为奇。 「某也没料到自己会成为怨灵,还有人头冢!」 将门自虐地说道,哈哈大笑。祂的模样和想像中的可怕怨灵截然不同,良彦不禁歪头纳闷。莫非只是凡人自个儿在害怕,其实祂早就恨意全消? 「对了,今天早上祢在那里做什么?」良彦问道。 黄金说将门附在凡人身上,这么说来,祂是附身于那位男性啰? 将门彷佛正等著良彦询问这个问题,扬起嘴角露出贼笑。 「某正要提这件事。」 话一说完,将门的周围便浮现几个拳头大的苍白火焰。见到突然出现的鬼火,良彦忍不住绷紧身子。 「差使兄应该也听过某作祟的故事吧?」 在这些没有带来热气,反而散发寒意的火焰照耀下,将门继续说道: 「某现在正在对那个男人作祟。」 良彦震慑于祂的魄力,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作、作祟……」 「怨灵」二字闪过脑海。将门的恨意岂只未消,根本正熊熊燃烧著。 「那个人做了什么冒犯祢的事吗?」 黄金询问,将门自嘲地笑了。 「他的出生就是一种冒犯。不断绝他的血脉,某绝不甘心。」 将门抚摸自己仍然留有伤痕的脖子,双眼闪烁著阴森可怖的光芒。 「那个男人是藤原的后裔。」 ● 根据将门所言,江户时代以后,人们透过人头冢等各种管道奉祀祂,因此祂的心灵变得平静许多。然而,渐渐地开始有人前来祂的神社许下自私自利的心愿,甚至有人跑到人头冢祈求事业成功,使得一度平息的陈年旧恨又浮上心头。 「某脖子上的这道伤痕,即是悔恨的印记。这些年来,它变得越来越红,透过脉动强调自己的存在,提醒某别忘了血海深仇。」 刚才的开朗形象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将门露出阴沉的表情,宛若强自压抑著憎恨。 「就在两年前,某偶然看见那个男人……他的身上带著藤原的气味,某绝不会弄错……那是杀了某又砍下某脑袋的一族散发的血腥味。」 苍白火焰环绕的将门身影,吓得良彦忍不住拿黄金当盾牌,与祂保持距离。不愧是只剩一颗头也能从京都飞到关东的怨灵。 「当某察觉他的身分之后,再也按捺不住复仇的念头。此恨不消,脖子上的这道伤痕就不会痊愈,心灵也无法平静……」 将门眉头深锁,满面怒容,咬牙切齿。 「复仇……祢打算做什么?」 良彦隔著黄金战战兢兢地询问。既然是要报杀身之仇,该不会是想咒杀对方吧? 面对良彦的问题,将门略带迟疑地开口说道: 「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说归说,藤原的子孙不只那男人一个。再说,夺他的性命只是一瞬间的事,还不如带给他一辈子的痛苦,才能消某心头之恨。」 良彦五味杂陈地望著将门。出师未捷身先死,确实令人悔恨,不过都已经过了一千多年,连子孙也一并恨上,未免太过火一点。 「那男人的老家在京都。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他非常重视自己的家人,尤其对于年岁相差甚远的妹妹更是呵护备至。所以,某决定先破坏这层关系。」 「破坏关系……?」 「没错。某让他的信件全数寄丢、简讯频出问题,并干扰电话讯号。这两年来,他完全联络不上家人。」 「……啥?」 良彦慢了半拍,才如此反问面有得色的将门。 「当然,不只如此!某还有更进一步的计画!长期音讯不通,导致男人和家人互相猜忌,最后彼此的信赖关系荡然无存!这么一来,他就会尝到被溺爱的妹妹拒绝的悲伤滋味!失去心灵支柱,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一辈子孤孤单单地活著!」 将门宛若在夸示自己的力量,用手捏熄飘浮于眼前的苍白火焰。然而,有别于祂的行为,良彦的反应却是啼笑皆非地喃喃说道: 「……跟我想像的好像不太一样……」 听祂说要复仇,良彦还以为祂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想到将门身为怨灵,所作所为居然如此小家子气。虽然这些行为确实能够造成伤害,但是似乎尚未超出恶作剧的范围。 「这倒也算得上是种计画……以祢现在的力量,顶多只能这样吧……」 黄金咕咕哝哝地说出难以启齿的感想。 「那、那祢的复仇计画进行得还顺利吗……?」 今早遇见的男性看起来并没那么孤僻。非但如此,他还好心地出借手帕给刚认识的良彦,不像是个再也无法相信别人的人。 将门叹了口气,垂下视线盘起手臂,同时,飘浮在祂周围的苍白火焰化为细烟消失。 「这个嘛……老实说,不太理想。」 「不太理想?」 良彦忍不住与黄金对望一眼。将门要做的并不是降下陨石或加快地球自转速度这类大规模的事,对于现在贵为神明的祂而言,要让信件寄丢或是干扰讯号,应该易如反掌才是。 「正确说来,方才所说的计画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某种缘故,那小子原本就鲜少与家人联络,而这两年来,这些寥寥无几的宝贵书信及简讯完全没有寄到家人手中,就连电话也打不通。为了让男人更加惊恐度日,某又在他睡觉时压他的床、勒他的脖子并留下手印、让碗盘与茶杯突然破裂……」 将门面色凝重地说道,大大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可是,那个男人毫不介意!」 根据将门所言,那个男性完全不相信「作祟」或「灵障」。无论对他做什么,都像是拳打棉花,毫无反应。 「那小子似乎有些许灵异体质,某原本以为他会立即察觉,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就算被压床,他依然一觉到天亮;脖子上的手印,被他当成奇形怪状的疹子;打破的茶杯和碗盘,他也以为是原本就有裂痕……」 将门抱著脑袋蹲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为所动!某故意在他睡觉时装神弄鬼,可是他压根儿没醒来!从上方推落盆栽,他却突然发现忘记东西而折回去拿!后来,某一不做二不休,想把他推下楼梯,谁知他忽然蹲下来绑鞋带,害某扑了个空滚下楼去……这教某如何是好!」 将门大叫,良彦用略带同情的眼神望著祂。看来祂似乎使了不少手段,但是全被对方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反将一军。那个充满知性的男性,或许是超越孝太郎的超级现实主义者。 「某恨不得早一刻完成复仇大计,消除脖子上这道伤痕,这个不光彩的记号……」 将门缓缓地抬起头来,将发直的双眼转向良彦。 「……差使兄,差使的任务就是听从于宣之言书上头浮现名字的神明之吩咐,办理差事,对吧……?」 「……没、没错,可是……咦?等等,这意思是……」 「那就拜托尔了。」 将门打断困惑的良彦,站起身来。当祂靠近时,长刀和盔甲互相摩擦发出声响,褪色的紫色花饰在刀柄上的细绳前端摇晃。 「与某联手复仇,把那个男人逼上绝路吧!」 良彦哑然无语,忍不住回头看黄金,然而,素以不干涉私事为原则的祂只是用后脚搔了搔耳朵,并未回应。见状,良彦连忙从邮差包中取出宣之言书。这种对人作祟的差事,大神总不可能允许吧──良 彦如此希望。 「不会吧……」 然而,良彦的希望落空了,翻开的宣之言书上,将门的名字随著光芒上了层浓浓的墨色。 ● 差使的任务是听候于宣之言书上浮现名字的神明差遣,无论是多么无理的要求,都必须设身处地、真挚地倾听。 「可是,也不能要我帮祂作祟啊!」 在将门的魄力震慑下,良彦第一时间只能虚与委蛇、设法脱身。后来,他离开了神社,再度返回有乐町。 「不过,这就是将门的心愿,无可奈何。」 在刚才走入的站内咖啡店里,黄金吃著千层蛋糕,心满意足地抬头仰望良彦。看来就算不是祂想吃的日式甜点,只要是甜食,就能讨祂欢心。 「话说回来,祢好歹是神明吧?不能叫祂别作祟吗?」 时间将近十二点,车站前的马路上出现了提早午休的上班族和粉领族的身影,行人似乎比刚才更多。良彦循著今早经过的路线,走进铺著红砖的巷弄。 听了良彦的话语,走在前头的黄金机灵地回过头来。 「神明是蛮横无理的。」 「这句话未免太万用了吧!」 差使的差事是绝对的、只是和你一起行动罢了、没有协助你的义务……黄金可能说什么话,良彦了然于心。他凝视著走在前头的尾巴,咕哝了一声。无论如何,看来他是无法期待狐神出面制止。 「……唉,如果真的是不该做的事,大神应该也不会受理吧……」 良彦喃喃说道,仰望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的天空。不过,就算大神允许,良彦也不能就这么全面协助将门。仔细一听,那个男性并没有做过任何冒犯将门的事,单纯是因为身为藤原的后裔而被怨恨。如果是本人行为不端,良彦愿意帮忙惩罚;但要那个男人为了根本不认识、好几代之前的祖先所做的事负起全责,良彦总觉得有失公允。 「你回到这里来,有什么打算?」 黄金在购买早餐的超商前询问。 「那个男人当时就是走进这座大楼,对吧?我在想,到了中午,说不定他会出来吃午餐。虽然我也可以打电话给他,可是又怕打扰他工作……」 良彦指著超商隔壁的自动门。先前他没有发现,其实导览板上印著与名片相同的旅行社名称。他刚才在站内附设的购物中心买了今早借来的同品牌手帕,虽然两千圆是笔不小的花费,但应该能成为再次见面的藉口。 「既然差事受理了,就不能叫将门别作祟。不过,听将门的说法,那个人好像完全不把作祟当一回事,所以我要趁现在提醒他多注意周遭。」 良彦则可以藉此争取时间,设法说服将门。良彦在可以望见大楼入口的道路对侧严阵以待,仔细留意出入的人。必要之时,他可以打电话。 「要是没遇上怎么办?」 黄金在良彦身边坐下,将蓬松的尾巴卷在自己身体上。 「到时候就打电话说明……再不然写信?」 反正有东西要交给他──良彦凝视著手中的手帕。如果可以,当面说明当然是最好的。 「咦?」 就在良彦和黄金交谈时,有道声音从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良彦慢了半拍才转过头。 「果然是今天早上的……」 今早的男性不是从良彦监视的大楼入口,而是从有乐町站的反方向走来。他发现良彦,便爽朗地主动攀谈。瞧他提著公事包,或许是外出跑业务刚回来吧。 「啊,呃,今天早上真的很抱歉!我怕来不及洗乾净还给你,所以买了条新的……」 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重逢,令良彦有些动摇,但还是递出装著手帕的包装袋。他没料到会这么快见到对方。 「啊,劳你专程送来,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男性隔著眼镜镜片露出充满歉意的微笑。不知何故,见到他的笑容,良彦有些难为情,抓了抓头也跟著无来由地笑了。男人的个子比良彦高、体格意外壮硕,却有一张小脸及清爽的五官,成了良好的落差,即使是同性也会忍不住观察他。 「呃,不好意思,在你正忙的时候问这种问题……」 良彦想起正题,回过神来。没错,现在可不是看帅哥保养眼睛的时候。 「你最近有没有碰上什么怪事?」 「怪事?」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男性将收下的手帕放进公事包中,歪了歪头。 「比如……寄出去的信没送到,睡觉的时候被鬼压床,早上起床的时候脖子上有手印……请你多留意这些事。」 对不起,突然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良彦低头道歉。光听这番话,他活像是一个可疑的占卜师。 「其他还有……像是茶杯突然破掉、盆栽从天而降之类的。」 男性目瞪口呆地看著比手画脚说明的良彦,不久,他叹了口气露出苦笑。 「怎么了?这是什么新型的灵异商法吗?」 「不,不是的……」 良彦一时语塞,抓了抓脑袋。将门说这个男性完全不相信灵异现象,看来是真的。 「真不巧,我每天都过得很平安。勉强要说的话,信有没有寄到我是不知道……我家的讯号很微弱,电话通常打不出去,无法确认。」 良彦与黄金面面相觑。干扰讯号的想必是将门吧! 男性盘起手臂,视线游移,回顾近来发生的事。 「再说,鬼压床和盆栽从天而降,算不上怪事吧?浴室的电灯突然开始闪烁、半夜电视忽然自行打开、电话接起来只有叫声之类的恶作剧,也是很常见的事。」 男性满不在乎地说道,良彦静静地眨了眨眼。 「……不,这些事情已经够奇怪了吧……?」 「咦?是吗?我从小就常被鬼压床,大概是因为体质的关系。现在我的身体已经进化到被鬼压床也能熟睡的地步。」 ──进化对鬼压床也有效吗? 「……那、那脖子上有手印呢……?」 「我从小就常长那种形状的疹子。」 「茶杯破裂……」 「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嘛!」 看来他真的很不信邪。望著眼前微笑的男性,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老实说,虽然将门那么说,但良彦本来以为这名男性多少会有些害怕;如今见他若无其事地将所有奇异现象,归因于「体质」、「巧合」与「恶作剧」,看来并非是强作镇定。 「这个对手不好应付。」 黄金在良彦的脚边啼笑皆非地摇动尾巴。这类型的人,就算有一天遇上美丽的女神,大概也会浑然不觉地经过吧。 「我从小就常遇上这种事。突然从月台掉到铁轨上、车子开到一半爆胎,根本是家常便饭。晚上睡觉的时候,好像有人站在枕头边;最近的半夜里,我甚至看见有人拿著刀。不过,这些应该全都是梦吧!」 我常作怪梦──男性露出爽朗的苦笑,继续说道: 「我也看过浑身是血的人站在平交道,还有身穿白衣的人在半夜的墓地游荡。不知道是在拍连续剧还是电影?拍戏真是辛苦。」 「你确定那是在拍戏吗!」 良彦忍不住大声说道。这个男人拥有超乎常人的灵异体质,却毫无自觉,就某种意义而言,他可谓是个奇迹。从小到大的经历造就现在的他。他似乎遇过许多状况,难道没有任何一项能唤醒他的自觉吗? 「所以我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发生过什么事?」 男性露出泰然自若的笑容,随即又不可思议 地歪了歪头。 「啊,不,这个嘛……」 良彦结结巴巴地寻找藉口,总不能说「是对你作祟的元凶告诉我的」。最后,良彦使出了必然能够堵住对方嘴巴的杀手锏。 「……是、是巧合。」 黄金无奈地叹了口气。 男性目瞪口呆地看著良彦,接著笑咪咪地说道: 「这样啊,原来是巧合。居然全让你说中了,巧合真是可怕。」 相信真的是巧合的你比较可怕──良彦一面乾笑,一面在心里嘀咕。正向思考到这种地步,反而吓人。 「……某是在今天早上吩咐差事的。」 这道低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良彦忍不住「噫!」了一声。 「没想到数刻钟之后,差使兄就跑来查探敌情。」 与良彦正面相对的男性背后,出现一个脸色苍白的落败武士。祂现在是身穿残破盔甲的怨灵模样,并没有在神社时的那种神圣氛围。 「实在太令某敬佩了!」 良彦努力克制著抱头蹲下来的冲动。为什么祂偏偏挑在这种时候跑来? 「尔也听见了吧?这个男人连某的作祟,都以『体质』和『巧合』带过。这种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尔能体会吗!」 「……啊,嗯,我好像能够体会……」 「咦?你说什么?」 良彦顺口回答,闻言,男性一脸讶异地反问。良彦连忙声称没事,敷衍过去。 「事到如今,只剩这个办法了……」将门下定决心般说道,拔出腰间长刀。被不祥的紫色霭气包围的刀身,滞钝地反射阳光。 「咦?等、等等!」 祂到底想做什么?良彦摀住险些说出话来的嘴巴,打手势要求将门把长刀收回鞘中。然而,将门却斜举长刀,凝视著男人的背部。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有怨言,就去找祖先说吧!」 刀柄前端的花饰摇晃著。话一说完,将门立即逼上前去,挥落长刀。瞬间,男人的背部被斜砍一刀……原本该是如此,但是感受到挥落的长刀风压的只有良彦而已。 「啊,欸,你看!」 长刀刀尖掠过眼前,良彦险些软了脚。不知几时间横越马路、走向超商的男性呼唤良彦。 「如果你有在这里买东西,发票还留著吗?现在凭一千圆以上的发票,可以参加《偶像战队爱情保卫战neo!》的周边产品抽奖。我妹妹小时候,我常在老家陪她一起看初期的版本。」 说著,男性专注地看著贴在玻璃上的海报,只有挥刀的将门和膝盖发抖的良彦仍留在对面的步道上,一动也不动。 「……看吧?」 将门缓缓地还刀入鞘,一脸哀愁地徵求良彦的赞同。 「……嗯。」 良彦挪动僵硬的双脚,微微地点了点头。那个男性应该看不见将门,为何能够及时闪开?根据将门所言,当祂丢下盆栽及试图推对方下楼时,也被他以近乎不可能的完美身法闪开,落得失败收场。 「该不会是他其实看得见吧……?」 良彦抚摸著好不容易又能动弹的膝盖,喃喃说道。若非如此,他实在难以置信。 「不,那个男人确实看不见。」 目睹整个过程的黄金用黄绿色双眼望著男性。 「但是他的直觉很敏锐。真正受到危害的时候,他的直觉便会发挥效用。这是祖先庇佑有加的证据。」 「哦?他是因为祖先而被怨恨,却又受到祖先庇佑?真讽刺。」 既然要庇佑,怎么不乾脆赶走将门?良彦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奔向朝自己招手的男性。 「你有看吗?这是在星期日早上播出的,是初期版本的重制版。」 男性指著《偶像战队爱情保卫战neo!》的海报,天真无邪地问。海报上印的是穿著各色队服的数名少女各自摆出姿势的插画。良彦似乎曾在街上或广告中看过,但不太确定。 「不……对不起,我没看。」 「哎,也对,这是给小女生看的。我只是觉得妹妹或许现在还在收看,所以才跟著看。」 「这样啊?」 良彦还以为他是打扮得很正经的隐性宅男,原来并非如此。良彦拿出皮夹,找出连同零钱一起收下的发票。 「所以周边产品是要送给你妹妹的?」 「如果抽中的话。」 同为人兄的良彦对腼腆苦笑的男性萌生一股亲近感,将发票递给他。从这人想代妹妹参加周边产品抽奖这一点看来,他应该很疼爱妹妹。 「……就算你寄出那个叫什么周边产品的玩意儿,终究还是无法送达的。」 一回过头,便看见将门的脸孔在自己的鼻头前,良彦险些叫出声来。真希望祂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有多么吓人。 「某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碎你的希望……名为妹妹的希望……」 良彦啼笑皆非地看著在男性耳边轻喃的将门。人家明明是个努力迎合妹妹喜好的好哥哥,何必这样为难他呢? 「差使兄,某先回去寻思对付此人的良计,这段期间内,就有劳尔了。」 将门说道,并对良彦低头致意,接著,只见祂的身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无踪,大概是回到神社或其他可以静心思考的地方动歪脑筋了吧。 「……我看祂乾脆对付妹妹,还比较能够打击这个人……」 良彦望著将门消失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祂为了对这个男性作祟,甚至不择手段,但是似乎不懂得举一反三。 「──啊!」 就在良彦思索之际,男性突然叫了一声,迈开脚步。不过,他走了几步以后,又困惑地停下来。 「怎么了?」 良彦循著男性的视线望去,看见一群外出用餐的粉领族。她们似乎是来自于不穿制服的公司,每个人都穿著秋意盎然的深色系服饰。 「……不,是我看错了……」 男性将眼镜往上推,露出窝囊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我早上没遇见她,心里挂念的缘故。」 「哦,你是说那个穿著和服的女人?」 良彦想起今早男性曾经问起这件事,环顾四周。就他所见的范围,并未看见这样的女性。 「你常遇见她吗?」 他们感觉上不像是互相认识。面对良彦的问题,男性恋恋不舍地环顾周围,点了点头。 「嗯……我是近一年来才注意到的,或许在更早之前我就见过她了。每次视线和她对上,她就会向我低头致意。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她是不是认错人,不过,只要我想靠近她,她就会消失在人群中,不知去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放著她不管。她给人的感觉和我妹妹有点像。」 「和你妹妹?」 「对,含蓄、虚幻、有种透明感……」 听到这儿,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脸庞倏然僵硬起来。这人该不会一开始说就没完没了? 「她的笑容能够点亮整个世界,是天使?女神?还是钻石?无论是眉毛或双脚中趾的形状,我从来没看过比妹妹更加可爱的。宇宙间的欢喜与幸福,全都是为她而存在。我打从心底感谢自己生为她的哥哥,因为这样我才能够从她还是胎儿的时候就一直看著她。我希望自己比她长寿,见证她的整个人生……」 「喂,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良彦连忙制止滔滔不绝的男性,经过身旁的上班族对他们投以讶异的目光。良彦本来以为这人是个适合戴眼镜的知性美男子,没想到根本是台妹妹溺爱机。 「……我很久 没回老家了,上次见到妹妹,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男性似乎被自己的一番话勾起回忆,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听说最近有男人在妹妹的身边打转……我在想,不知道该不该去考张狩猎执照,以便能合法持枪?」 「这个人没救了!」 良彦的背上冒起鸡皮疙瘩,忍不住缩起身子。比起怨灵,良彦觉得他更可怕。 「既、既然你这么喜欢你妹妹,可以多回家看看她啊!不然,你妹妹会连哥哥长什么样子都忘记的。」 这年头就算不实际碰面,也可以透过网路视讯交谈;不过,现在他的讯号受到怨灵干扰,只怕电话或简讯都不通。将门如此执拗地拆散他和家人,应该就是因为他如此溺爱妹妹吧。 「……不,维持现状就好。」 男性喃喃说道。他的语气相当压抑,彷佛刚才的热情根本不曾存在过。 「她讨厌我反倒好,这样才不会动摇我的决心。」 他挤出的笑容之中带著令人心酸的寂寞。 三 「秀乡!秀乡,你为何背叛某!」 逐步征服关东、自立为新皇的将门,仅仅风光了数个月。 「我不记得自己曾背叛你。背叛的应该是你吧!你怎会如此胆大妄为,自立为新皇?」 为了讨伐将门而起兵的藤原秀乡,与父亲被将门所杀的外甥平贞盛联手,率领四千兵力出战。当时,将门的兵力不到一千,但是这场仗他绝不能输。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吗?」 「什么意思?」 「你骗了某!」 「什么意思?」 那一天刮著猛烈的南风。战争持续了数日,两军都已经显现浓厚的疲惫之色。宛若欲将树木连根拔起的强风卷起黄沙,吹动了土块,在耳边低鸣。秀乡始终一派镇定的态度,令将门恨得牙痒痒的。 「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为了不被呼啸的风声盖过,将门大声嘶吼,喉咙顿感疼痛。对上长于计略的秀乡联军,能够占得上风处固然幸运,但他的兵力只剩下四百左右了。 「怎么能够如此精准地攻打某的阵地!」 双方阵地放出的箭矢如同雨水般不断落下。 对于这些问题,马上的秀乡闭口不语,凝视著将门。 不知何故,将门似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一丝悲哀。 站在可将东京街景尽收眼底的大厦顶楼,将门缓缓地睁开眼睛。在那场战争里,祂因为额头中了流箭而身亡。以一个自立为新皇的人而言,这样的落幕方式未免太窝囊。 「……某想开创新天下。」 将门哑著嗓子喃喃说道。祂早已厌倦部分贵族弄权乱政的行径,恼恨将关东一族蔑称为土包子的风潮。征服关东点燃祂成就霸业的野心之火。倘若真有这一天,过去死在自己手里的亲人应该也能瞑目吧!待祂成为族长、统率全族,族人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某相信这么做也对百姓有益……」 将门与兴兵讨伐祂的秀乡并非素不相识。正因如此,秀乡的到来让祂领悟一件事。 ──啊,已经没有真正的自己人了。 将门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死后化为怨灵,甚至成神之后,这道伤痕依然未消失。这种不光彩的过去,祂恨不得早一刻抹除。每当祂想起自己临死前的情景,便会感受到不该有的痛楚。 「某绝不饶你,秀乡……」 在大厦风的呼啸之中,将门低声说道。 「绝不饶你……」 祂静静地握紧拳头,依然说不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 「将门有没有妹妹啊?」 为了慎重起见,良彦将自己的名字与联络方式告知男性,之后便造访位于附近的将门人头冢。传说中,从京都飞来寻找身体的头颅,最后就是落在这个地方。放眼望去,高楼大厦林立,这个突然出现于大楼间的空间弥漫著一股异样氛围。 「妹妹啊……」 修葺有加的墓园并不宽敞,位于深处的石碑之前供奉著鲜花。良彦对著石碑合掌祝祷之后,环顾周围,只见四周安放著几尊意味头颅归来的青蛙像(注5:日文的归来与青蛙发音相同(kaeru)。)。 「或许有,不过当时的女人通常没有留下纪录,除非身分尊贵,或是嫁进身分尊贵的人家。无论如何,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黄金往地面坐下,用视线追逐来回踱步的良彦。不久后,三个身穿工作服的人到来,在石碑前合掌祝祷,随即便又离去。莫非是工地的工人?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问起将门的妹妹?」 闻言,良彦回头看著黄金说‥「没什么,理由很单纯。我在想,如果祂也有妹妹,搞不好这就是祂对那个西装大哥作祟的原因。或许祂只是羡慕人家。」 得知将门的恨意有多么深沉,并目睹祂执拗地对付溺爱妹妹的男性后,良彦得到这个结论。由于将门起兵叛乱,祂的亲人大多受到株连,倘若祂有妹妹,想必日子也过得不安泰。或许正因为如此,祂才会盯上在这个太平时代高声阔论自己有多么疼爱妹妹的男性。 「祢想想,藤原的后裔满天下,祂却只恨那个大哥,未免太奇怪了吧?光是姓藤原的就不知道有几人。」 良彦从口袋中拿出男性的名片,其实他的姓氏并非藤原。其他承袭了藤原血脉的人,全国上下应该还有好几万人吧。 「哦,你也懂得用脑了。」 黄金满意地眯起眼睛,摇了摇尾巴。 「有没有妹妹姑且不论,但祂的确憎恨家人与亲戚。或许正因为如此,才看那个深爱家人的男人不顺眼。」 不,那个人应该不是深爱家人,而是深爱妹妹──良彦五味杂陈地盘起手臂。他自己也有妹妹,实在难以相信有人能溺爱妹妹到这种地步。 「将门讨厌家人吗?」 自课堂中学到的「平将门」事迹,如今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世人仅顾著把将门的诅咒当成灵异话题炒作,对于祂的生平却所知无几,令良彦有些痛心。 「我不清楚用『讨厌』来形容祂的情感是否正确,不过祂在世时确实是信不过亲人。」 某个计程车司机特地停车,来到石碑前合掌祝祷,又快步回到车上。黄金目送他的背影,继续说道: 「当时还没有长子继承制度,将门是三男的儿子,父亲死后,祂和亲戚为了争夺领地而反目成仇,最后烧死了伯父。后来,将门便与全族为敌,展开骨肉之争。」 兄弟姊妹为了争夺父母遗产而决裂的情况,在现代也很常见。当时将门怀著什么想法投入争斗之中,良彦无从揣测。是为了亡父的名誉?还是为了反抗不合理的待遇?无论为何者,与亲人为敌,祂的心中定然是五味杂陈。 「最后与秀乡一同讨伐将门的平贞盛,就是将门烧死的伯父之子,而秀乡则是贞盛的舅舅。换句话说,攻打亲人的将门,最后是死在携手合作的亲人手上。」 这就是因果报应吗?良彦难过地俯视地面。 「据说秀乡和将门彼此也相识。」 「这样啊……」 把「如果」用在过去发生的事上并没有意义,不过,良彦就是会忍不住猜想。「如果」领地之争没有发生,阿华的心上人秀乡与将门是否能够把酒言欢? 「因为这个缘故,亲人间的信赖关系和家族爱的确有可能引发将门的执拗攻击。」 「嗯,我似乎懂了。」 良彦叹了口气仰望天空。从高楼大厦包围的墓园仰望的蓝天,呈现不可思议的形状。 「不过,如果是这样,何必那么执著于妹妹……?」 良彦难以释怀,忍不住嘀咕。原因与将门的妹妹有关的可能性似乎不高,莫非祂只是看不惯那个男性把所有的爱都灌注在妹妹身上? 「再说,既然将门攻击那个人是因为他是藤原的后裔,那攻击他妹妹意思不也一样?」 良彦纳闷地再度思考这个可能。将门说过男性的老家位于京都,莫非是距离的问题? 「……怨灵还有距离的限制吗……?」 良彦自问自答,忍不住抱头苦恼。 「啊,我完全想不透!」 抬头望去,秋季的天空显得格外蔚蓝,云影倒映在耸立的大厦。 ● 『恭喜你顺利抵达饭店。』 孝太郎订的饭店离将门的人头冢所在的大手町并不远。良彦在傍晚办理入住,小憩片刻之后,正在和黄金争论晚餐该如何解决。 「你都给我地图了,当然能顺利抵达。」良彦坐在床上,隔著电话反驳孝太郎。 在地下铁出口迷路,向站务员问路之事就姑且不提了。 『同学会就快要开始,我和其他神职人员发完牢骚以后才会回去。早上我也说过,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吧。明天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记得把时间空下来,拜拜。』 「等等等、等一下,孝太郎!」 良彦及时叫住打算挂断电话的孝太郎。 「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 隔著电话传来某人呼唤孝太郎的声音。其他同学已经到齐了吗?良彦连忙问道: 「你知道平将门吗?」 『知道啊。』 「那个人有妹妹吗?」 良彦感觉得出孝太郎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傻了眼。无论如何,良彦还是想探讨这个可能性。 『……良彦,我告诉你一个好方法。』 不久后,孝太郎开口说道。不知他是否用手摀著话筒,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他这种宛若忌惮旁人耳目的声调引得良彦竖起耳朵。莫非他知道什么相关传闻? 『首先,你用手机的搜寻引擎搜寻「平将门 妹妹」。』 「哦、哦!然后呢?」 『就这样。』 「啊?」 『祝你好运。』 孝太郎挂断电话。良彦一面咒骂期待的自己,一面将智慧型手机扔到床上。 「你还没放弃妹妹这条线索啊?」 在床上听他们说话的黄金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 「因为将门如果真的有妹妹,或许可以帮我阻止祂啊!」 目前良彦只想得出这个方法。总不能真的帮将门作祟害人吧。 「就算祂真的有妹妹,而你也有办法把祂的妹妹从地府里找出来,但要是祂妹妹怨恨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藤原氏,要哥哥尽情作祟,那该怎么办?」 良彦默默无语地与黄金对视片刻。为何自己身边尽是些坏心眼的家伙?良彦开口打算反驳,却找不到足以堵住对方嘴巴的论点。虽然黄金是只贪吃的狐狸,但毕竟还是神明,良彦不该贸然挑战祂的。 「……先去吃饭吧。」 良彦莫名疲惫地站起来,赞同此议的黄金已经先一步走出房门。 过了傍晚七点,天色已转暗,明亮的商店招牌及霓虹灯把街道点缀得五彩缤纷。来到站前的大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餐饮店林立,良彦边查看羞涩的阮囊,边打量小酒吧或号称「筑地直送」的居酒屋。 「良彦,那间店是站著吃的吗?又不是荞麦面店,却要站著吃?」 黄金发现一间挤满下了班的粉领族的法式餐厅,兴冲冲地问道,只差没冲上前去。 「啊,现在不是很流行站著吃的法式料理或牛排吗?话说在前头,我可不去喔!我才没那个勇气闯进不同人种的圣域。」 良彦露骨地皱起眉头,避开店里溢出的亮光。那里一定设下了打工族无法进入的结界。难得来东京一趟,去家庭餐厅吃饭是有点乏味,但要单枪匹马闯进这种装潢精美的餐厅著实需要勇气。虽然上头写著「bistro」,不过良彦根本搞不懂「bistro」是什么意思。 「祢看,黄金……这种时候,黄色招牌多让人安心啊……」良彦发现熟悉的牛丼店招牌,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这个招牌从来不曾带给他如此强烈的安心感。 「良彦,那家店没有甜点。」 黄金仰望招牌摇了摇头,再次迈开脚步。祂的判断基准向来简单明瞭。 「要符合祢的要求,只能去家庭餐厅了。」 「有什么不好?还有饮料吧呢!」 「是没错啦……」 良彦不情不愿地追著黄金的尾巴行走,因为红灯而停下脚步。过了马路有间连锁家庭餐厅,与其继续四处游荡,不如索性进那家店算了。 等候灯号转变的期间,良彦漫不经心地望向同样停在马路对侧的行人。身穿西装的男性、戴著耳机的学生,年龄、性别各不相同的人们各怀心思与目的地,驻足等候。 「……仔细想想,即使放眼全世界,文明水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东京里,居然还保留著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坟墓,真是不可思议啊。」 良彦想起白天参观的人头冢。那块土地位于商业区的正中央,夹在大楼与大楼之间,主张另辟用途、有效运用的意见想必不在少数吧。然而,那里至今仍是人头冢,正是因为有人相信它的存在是必要的,并加以奉祀之故。 「住在都会的平安时代怨灵,仔细想想,实在很超现实。」 「京都也差不多啊。」 黄金在喃喃嘀咕的良彦脚边抽了抽鼻子。 「要论战死的人数,京都绝非江户所能相提并论。死人的灵魂到处都有,只是你看不见而已。你瞧,那儿就有一个,那儿也有。」 「喂,黄金!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还有那根电线杆后方、电灯底下、对面……」 说到这里,良彦连忙抓住黄金的鼻口,堵住祂的嘴。他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的。 「良彦。」 「祢还没说够吗?」 「你看那边。」 黄金用鼻头示意车道的另一头,良彦转过视线,只见等候红绿灯的人群背后,有许多行人在步道上来来去去,其中有个身穿淡红色和服的女性。白色的扇形花样浮现于夜色之中。 「那个人……」 那是今早在超商前看见的女性。她在人群之中慢慢前进,步履蹒跚,神情有些恍惚。此时,良彦的耳边隐约传来她身上的铃铛声。清澈的音色犹如一阵凉风,穿过杂音充斥的街道。 「这么一提,那个花饰……」 良彦想起和铃铛系在一起的花饰,歪头纳闷。他好像在哪里看过同样的东西。 「我今天早上也想过这个问题,你看得见她?」 鼻口终于被放开的黄金抖动身体,抽了抽鼻子。良彦不解其意,皱起眉头。 「这还用问……我当然看得见啊。而且,那不就是那位大哥在找的人吗?」 「那就是她有意让你看见。不,该说她是故意现形给所有可能相救的人看见吧。」 「咦?什么?什么意思?」 车道的灯号由绿色转为黄色,随即又变成红色,而斑马线的灯号则在同时转为绿色。良彦周围的行人一起迈开了脚步。 「那个女人是死人。」 黄金若无其事地说道,良彦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冒起鸡皮疙瘩。 「死、死人……」 良彦想要追问是什么意思,却说不出话来,倒抽一口气。黄金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大概是怀著某种强烈的意念,四处徘徊,却又为这股意念所囚,失去了神智。话说回来,跟一个死人谈神智也挺可笑的。」 「……真的假的?」 今早黄金就发现了吗?当时,良彦确实在近距离看见那个女人,却丝毫没感到任何不对劲。良彦把视线移向马路彼端,想再看一次,但是人潮化成墙壁,他的视线无法捕捉对方的身影。铃铛声已经听不见了。 「这么说来,那个大哥看得见幽灵……?」 良彦想起那人曾说,和服女性每次见到他都会低头致意,想必他把对方当成普通人吧。那个男人明明拥有比常人加倍敏感的灵异体质,却不信鬼神之说,才会产生这种奇妙的误会。 「可是仔细一想,那个幽灵会低头致意,不就代表她认识那个大哥吗……?」 斑马线的灯号开始闪烁。良彦呆立原地,歪头纳闷。男性说他以为对方认错人,换句话说,他不认识她,也不记得曾发生任何令她低头致意的事。既然如此,为何每次见面,她都会低下头来? 「或许她不是向那个男人低头。」 融入都会夜色的黄绿色眼眸看向良彦。 「什么意思?」 良彦反问,今早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 没错,他自己不也看见了? ──站在男性身后的武者。 四 女人作了一个梦。 她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在阳间与阴间的狭缝飘荡的意识,早已变得混浊不清。女人反覆梦见的,似乎是她最为幸福的光景。 ──老爷,将门老爷,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刚认识丈夫时,他总是目光如炬、神色紧张,连在家中也不曾放松戒备,每天派人检查食物与水中有无下毒。他与骨肉至亲一再相残,连兄弟都信不过,也难怪他变得如此疑神疑鬼。 ──是和我同名的花饰。 这样的丈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展露笑容的?当他枕著自己的膝盖,投以温柔的眼神,共赏季节的变化时,女人打从心底感受到深深的爱怜。 她想和这个人长相厮守。 ──这两个花饰一个给将门老爷,一个给我。请把它当成护身符,留在身边。 她完全没料到这会成为最后的对话。 「信上写的只是些日常琐事……没想到竟然因此暴露您的行踪……」 女人宛若大梦初醒般停下脚步,手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她的话语不曾停驻于任何人耳中,就这么消失在都会的人潮里。 「……原谅我,请原谅我。」 从前一同分享的花饰,在女人的手腕上摇晃。 「我丝毫没有背叛您的意思……」 女人念念有词地说道,再度迈开脚步,追寻昔日所爱之人的身影。 ● 良彦在晚上联络男性,约好隔天早上八点在日比谷公园见面。为了避免孝太郎追问,良彦打算趁他睡觉时把事情解决。约定时间稍嫌过早,但是当良彦表示有关于和服女性之事相告,男性虽然感到诧异,但仍同意了。 「现在才担心他追问,未免太迟了。在你又打一次电话询问那件事的时候,便已经引起他的怀疑。」 星期六的日比谷公园里有许多慢跑、做体操或遛狗的人,比良彦想像中的更为热闹。公园相当宽敞,因此良彦先透过入口处的地图确认现在的位置,才前往男性指定的地点。 「不要紧,我打那通电话的时候,孝太郎已经喝醉了,不会放在心上的。」 在同学会期间再次打电话叨扰,良彦也觉得过意不去,不过,对于良彦而言,神职人员齐聚一堂的场合是绝佳的机会。遇见那个女鬼以后,良彦便前往奉祀将门的神社,查证将门与她的关系。然而,关门时间已过,良彦不得其门而入,便想起了孝太郎的同学会。或许其中也有在将门的神社奉职的神职人员。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来到约定地点附近,良彦听见了这道声音,连忙加快脚步。 「我不记得你对我做过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池畔的凉亭里,男性困惑地如此说道。今天是假日,他穿的不是西装,而是黑色长裤、剪裁上衣加夹克的休闲装扮。 「原谅我,请原谅我。」 男性的视线前端是那个身穿和服的女性。 「我丝毫没有背叛您的意思。」 女性的眼神空洞,不断重复这句话。她手上依然戴著铃铛与紫色花饰。 「她不是在跟你道歉。」 面对无法沟通的女性,男性一脸困惑,直到良彦开口,他才如释重负地回过头来。 「啊,萩原。」 「早安。对不起,一大早就约你出来。」 「不,没关系……」 女性又说了句「原谅我」,打断男性的话语。看来她的心里只剩下这件事。 「她是在向你身后的人道歉。」 良彦的视线从死后依然在阳间徘徊的女人身上,移向男性身后的武者。 「祢应该也发现了吧?」 良彦询问,将门的肩膀微微震动。 「祢虽然发现了,却一直装作不知情……对吧?」 刀柄前端的褪色花饰摇晃著。 「我身后的人?」 看不见将门的男性困惑地喃喃说道。他的灵异体质只能让他看到一般女鬼,似乎不足以让他看见成神的将门。 良彦望著将门的长刀。长刀上的花饰和女性幽灵手腕上的显然是同一种,都是星形的紫色花朵。 「她的名字叫桔梗。」 听见这个名字,将门显然动摇了。祂撇开视线、咬紧牙关,抚摸脖子上的伤痕。 「是祢的侧室,对吧?」 一直轻喃著「原谅我」的女性突然闭上嘴,眼神呆滞地凝视天空。 「祢长刀上的花饰和她手腕上的花饰,虽然褪色了,却是同样的东西。黄金告诉我,那种花叫桔梗,后来我就去调查祢和『桔梗』的关系。」 幸亏孝太郎的同学之中,也有在将门的神社里奉职的神职人员。当良彦问起将门与桔梗的相关事迹时,他立刻给了答案。他先声明这只是传说,并非正式文献上的纪录,接著便告诉良彦,将门有个侧室名叫桔梗,而祂即是死在这名侧室的背叛之下。这场悲剧至今仍被传诵著。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祢对这个人的妹妹如此执著?为什么硬要破坏人家兄妹的感情?为什么不直接攻击妹妹?」 听了良彦的话语,将门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摇了摇头。 「……别说了。」 「讨伐祢的是平贞盛和藤原秀乡,为什么祢只恨藤原?」 「别说了!」 将门叫道。听见这道喊声,女人呆滞的视线缓缓地捕捉了祂。 良彦一瞬间感到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然而,若不趁这个机会唤醒将门,良彦便无法保护无端遭殃的男性。 「祢之所以憎恨藤原,之所以憎恨兄妹……」 桔梗的传说之所以被称为悲剧,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侧室背叛而已。 「是因为桔梗就是藤原秀乡的妹妹。」 「将门老爷,您老是这样板著脸,会犯头疼的。吃饭的时候,暂且忘记打仗的事吧。」 与原本该携手合作的亲人为敌,过著心灵没有片刻安宁的日子──面对这样的将门,桔梗大剌剌地说出这番话。就某种意义而言,她是个很有胆识的 二尊 神明与兄妹 一 『神社里有人家送的点心,放学后过来一趟。』 穗乃香搭上电车以后,才看见父亲传来的这封简讯。他们这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与父亲的感情,比一般家庭的父女来得好。小时候,穗乃香尚未适应天眼,为此困惑不已,正是因为有父亲的循循善诱,才能过上普通的生活。 穗乃香在最近的车站下了电车,直接前往神社。穿越朱红色鸟居之后,她便看见在手水舍前打扫的父亲。 「你回来啦~」 父亲一察觉女儿到来,便主动打招呼。刻意用略微起伏的滑稽声调说话,是父亲从前就有的习惯。 「我回来了……真难得,这个时间居然是爸爸在打扫。」 每次在这个时段来神社,穗乃香总是看见孝太郎在打扫;偶尔,良彦和黄金会前来造访,在此与孝太郎闲聊。这对穗乃香而言,是少数能够替她的心灵带来宁静的光景。 「因为今天藤波不在,他去东京参加大学同学会。」 「同学会……」 穗乃香轻声说道,又沉默下来。「东京」二字令她的心中一阵骚然。 「萩原家的孩子好像也一起去了,他们应该会在东京观光以后才回来吧。」 父亲并未察觉穗乃香的心思,继续摆动扫帚。 「说不定也会和怜司见面呢。」 闻言,穗乃香忍不住抬起头来。 「……藤波先生和哥哥认识吗……?」 穗乃香和哥哥的年纪相差整整一轮,当她上小学时,哥哥正好为了读大学而前往东京。如果他和孝太郎相识,或许是在去了东京以后。 「应该是小时候就认识了吧。怜司这阵子好像常常和孝太郎联络,却完全不回家。」 父亲困扰地笑了。上东京以后,哥哥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当天来回,从不在家中久留。小时候,穗乃香也常写信,但哥哥平均五封信才会回上一封,后来渐渐地连一封也不回了。穗乃香刚买手机的头一天,曾经传简讯给他,同样没有回音。从前哥哥和父亲似乎偶尔会联络,可是这两年来音讯全无,如今,他和穗乃香已经完全没有交流。正因为如此,哥哥虽然是家人,却是最为遥远的存在。或许是出于这个缘故,穗乃香觉得自己就和独生女差不多。她是在几乎不知手足之情为何物的状态下长大的。 「……爸爸。」 穗乃香对著身穿袴装的父亲背影呼唤。 ──哥哥是不是讨厌我? 这句话涌上喉头,但是终究没有成声,又被穗乃香吞回去。 「怎么了?」 一思及这个问题必然会令父亲困扰,穗乃香便说不出口。由于她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平时已给父母增添许多负担,想必哥哥也是因为厌弃这样的她,才藉上大学之便搬出去住的。 「……没什么。」 穗乃香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畚箕接收父亲聚集起来的垃圾。 「好,来喝杯茶吧。」 父亲催促穗乃香,走上通往社务所方向的石阶。穗乃香微微地叹了口气,仰望变淡的天空。 ● 妹妹是在怜司小学六年级时出生的。怜司很高兴多了个妹妹,要说他是最期待母亲生产的人也不为过。在病房初次见到刚出生的妹妹时,她毫不迟疑地握住怜司伸出的手指,这一瞬间,便决定了怜司溺爱妹妹的命运。 然而,妹妹快满一岁时,不可思议的行动变得显著。她常盯著空无一物的地方,或是指著空中发笑,次数远比同龄幼儿的类似行为更多,反应也更为明确。怜司从父母的对话片段得知,这代表妹妹可能拥有名为「天眼」的能力,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随著妹妹逐渐长大,拥有天眼之事已然无庸置疑,而她与周遭之间也开始产生隔阂。 那个屋顶上有一条白色的大蛇。 虽然是白色的,可是会发出银光,好漂亮喔! 它长得很慈祥。它说它是在保护那个家。 ……可是,大家都说没看见。 ……大家都说我说谎…… 面对一脸悲伤的妹妹,怜司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而且,妹妹的事随即在邻里之间传开了。 ──你妹老是看著奇怪的地方念念有词。 ──是不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啊?铁定是缺乏关爱。 ──怜司,辛苦你了。你也知道,穗乃香……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对吧? ──神社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宿命啊? 对于疼爱妹妹的怜司而言,同学们的调侃和大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语,全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某一天,这些话语却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对不起。」 幼小的穗乃香说出这句话的身影,至今仍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至少,这已经足够让怜司以就读大学为由,离开她的身边。 ● 「……我觉得头好晕……」 良彦一行人走进日比谷公园附近的咖啡馆,享用迟来的早餐。刚才怜司抓著良彦的胸口用力摇晃,那种感觉至今仍未消除。 「摇个几下就头晕,身体未免太虚了吧!死尼特。」 从以前就和孝太郎保持联络的怜司,得知穗乃香最近和一个名叫萩原良彦的男人走得很近,立即将良彦视为敌人。在孝太郎的劝阻下,怜司好不容易才放开良彦,现在则是从对面的座位上,对良彦投以几欲刺穿他的视线。 「我不是尼特族,是打工族!」 「意思还不是差不多!」 「完全不一样!我有工作!」 良彦坐在送来的早餐套餐之前,严正地予以否定。 「不管你是尼特族还是打工族都不重要。听好了,以后不准你再接近穗乃香!」 怜司捶了桌子一拳,餐具互相撞击发出声响。见到他这般气势,良彦不禁往后缩。怜司如此不讲理,其实良彦根本用不著向他卑躬屈膝,但是面对他散发的强烈热量,不禁有些畏怯。 「哎呀,我知道怜司大哥很溺爱妹妹,但没想到严重成这样。」 孝太郎省去引见两人的功夫,心满意足地啜饮咖啡。孝太郎是在大学时代透过学长与怜司在东京相识的,当他确定要在大主神社奉职之后,怜司便拜托他定期转达妹妹的近况。这次的东京行也一样,孝太郎要参加同学会固然是真,但其实是怜司出钱,要孝太郎带良彦过来。换句话说,良彦的旅费并非孝太郎自掏腰包,而是由怜司买单。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跟怜司大哥描述我的?我跟穗乃香明明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良彦满怀怨恨地望著坐在怜司身旁的好友。他该不会跟怜司胡说八道吧? 「是啊,所以我也只是跟他说『穗乃香交了一个二十五岁的打工族朋友』。」 「你不能换个说法吗!」 「藤波只是实话实说,有什么地方碍著你了吗?还是,你要说你们的关系不只是如此?」 怜司对良彦投以冰点以下的视线,几乎令良彦产生看见北极熊的幻觉。良彦撇开视线回答:「不,他说得没错。」听闻有个年纪大了八岁的打工族男人缠著高中生的妹妹,也难怪怜司会担心。良彦虽然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可是,那种看著厨余般的眼神未免太过分了吧? 「穗乃香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就算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只如此,要是坦白说出来,他八成无法活著回去。替将门办理差事时,良彦还以为怜司是个理性的绅士,没想到他的态度居然丕变至此。话说回来,当他说出想合法持枪的时候,良彦就觉得他有点危险了。 「……《 偶像战队爱情保卫战neo!》又是怎么回事……」 良彦在口中嘀咕。听怜司说妹妹在收看这个节目,良彦还以为是小学生。他很难想像穗乃香会对这种节目有兴趣,莫非她真的定时收看? 「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把你给卖了。」 见良彦一脸不悦,孝太郎放下咖啡杯,疲倦地叹了口气。光听他随口说出「把人给卖了」,就知道这个好友有多黑心。 「我也跟怜司大哥说过,你是我的朋友,请他放心,可是他叫我监视你,别让你接近穗乃香,而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想过度干涉你们。」 闻言,良彦五味杂陈地望著好友。他还以为孝太郎对怜司唯命是从,原来并非如此。 「然后怜司大哥就叫我带你来,说要当面警告你。可是,以你的财力,东京哪是说去就能去的?再说我带你来也得花钱,所以怜司大哥就说要帮我出车资……」 「你果然把我给卖了!」 良彦捶了桌子一拳。孝太郎还故意安排在同学会期间,真是精打细算。 「怜司大哥也真是的。既然你那么担心,别叫孝太郎侦查,自己常回家不就得了……」 良彦撇开视线,使出一记轻刺拳。瞬间,他的下巴便隔著桌子被抓住。 「要是可以,我早就这么做了!」 怜司贴著良彦怒目相视,良彦不禁屏住呼吸。是修罗,这是修罗的脸。 「我现在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跟穗乃香有说有笑!」 「为、为什么?」 「关你屁事!」 孝太郎一面啃吐司,一面看著两人你来我往。在他的正前方,黄金正从良彦的盘子里偷拿切成瓣状的柳橙。 「只要你还抓著我的下巴,就跟我有关!」 「闭嘴,死尼特!少管别人的家务事!」 「良彦,这对兄妹可是有很深很深的隐情。」 孝太郎好整以暇地从旁插嘴,安抚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的两人。 「藤波!」 「至少把可以说的部分说出来,不然这小子不会服气的。」 孝太郎冷静地说道。怜司恨恨地瞪著良彦,放开了手。 「……什么隐情?」 良彦一面抚摸解脱的下巴,一面询问。 「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我不方便细说……」 孝太郎含糊其词,瞥了怜司一眼。 「……穗乃香怀著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所以必须替她安排容身之处。」 怜司盘起手臂,喃喃说道。看他似乎不愿触及核心,良彦想到一个理由。 「……你说的是不是穗乃香的眼睛?」 良彦低声询问,怜司和孝太郎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 「你已经知道了?」 「啊,嗯,她本人跟我说的。」 良彦困惑地点头。见良彦一口承认,怜司挑起眉毛。 「她本人跟你说的?该不会是你逼问她的吧!」 「才、才不是咧!是穗乃香主动跟我说的……」 「少骗人!穗乃香干嘛把秘密告诉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浑球!」 「因为我们是朋友!」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大叫。若要说明详情,就必须说出促成自己和穗乃香相识的差事,但现在孝太郎在场,而且怜司根本不把良彦说的话当一回事,就算说了也没用。 「孝太郎知道这件事,我才惊讶咧!」 在神社境内遇见穗乃香和一同去水族馆时,孝太郎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别的不说,光是这个超级现实主义者,居然相信天眼这种能力确实存在,就值得惊叹了。 「是怜司大哥告诉我的。哎,这种事情我通常是当成鬼扯,不相信的,不过,假如只是要编造理由拜托我告知穗乃香的近况,多的是其他说法吧?这么一想,或许是真的。自古以来,也有不少文献提过天眼。」 孝太郎坐在气呼呼的怜司身旁,依然一派镇定地啜饮咖啡,继续说道: 「再说,怜司大哥和穗乃香看起来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对孝太郎而言,天眼是什么样的能力、当事人看见了什么,想必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只要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人,就相信他所说的话──这种逻辑实在很符合孝太郎的作风。 「怜司大哥担心拥有天眼的穗乃香无法融入社会,所以把继承老家神社的选项留给她。的确,如果一直留在家里,穗乃香的压力应该会比较小吧。」 孝太郎边将散发著奶油香的欧姆蛋放入口中边说道。良彦这才明白怜司的苦心,再次把视线转向敌视自己的他。 确实,穗乃香在学校里似乎也没什么朋友;她对良彦的态度虽然变得柔和一些,可是依然不擅长与人交流。可想而知,以后出了社会,她会更加辛苦。 「所以,怜司大哥才在升大学的同时搬出去住。他也已经向父母声明,他不会继承自家的神社。」 良彦微微地皱起眉头,寻找词语。 「这件事跟怜司大哥不能和穗乃香有说有笑有什么关系?再说,要不要继承神社,是由穗乃香自己决定吧?」 良彦依然搞不清楚状况。怜司冷冷望著歪头纳闷的良彦。 「我必须扮黑脸,不然穗乃香会觉得内疚,认为是她把我赶出去的。所以我一直极力避免接触她。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直接和她交谈是几年前的事了。」 「换句话说,你是故意让她讨厌你……?」 这代表怜司虽然那么开心地谈论著溺爱的妹妹,却采取完全相反的行动。 「有什么办法?我上大学时,穗乃香才六岁,就算向她说明,她也听不懂。」 「我倒觉得六岁的小女生应该已经多少听得懂了……话说回来,你现在说明就行了啊。穗乃香已经是高中生,也逐渐接纳自己的眼睛,我觉得她能够理解的。反倒是兄妹互相误会才不正常──」 「别摆出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 怜司抓住良彦的胸口。桌上的餐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音。 「你什么也不懂。」 怜司笔直凝视良彦,他的眼睛带著些许悲伤的色彩。 「在我离家以后,到认识藤波之前,我向许多人打听过穗乃香的近况,因为我很担心妹妹。由于天眼的缘故,幼稚园里的人叫她骗子;上了小学以后,大家觉得她很诡异,总是避著她;无论是远足或户外教学,照片里的她都是孤孤单单的。进入青春期以后,天眼的力量变得更强,害得她频频头晕、贫血,成为保健室的常客,甚至有人谣传她是故意藉此跷课。」 压抑著愤怒的声音传入良彦的耳中。 「上国中以后,穗乃香遭到严重的霸凌。嫉妒她外貌的女生,把国小时代的谣言加油添醋、四处宣传,胡诌她曾经咒杀别人之类的。偏偏班导又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所以穗乃香必须独自忍受这些事……」 怜司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起来宛若在哭泣。 「不过,这些事我并不是从穗乃香口中听来的。爸妈和帮我打听近况的人,也都不是直接透过穗乃香得知的!全都是在事后听班上同学或周遭的人说起!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店员以为他们在争吵,前来制止,而孝太郎向店员表示没事。 「穗乃香什么都没说……」 初次听闻穗乃香的遭遇,良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不向人提起自己的痛苦或伤心事。她觉得拥有特殊眼睛的自己,已经造成家人的负担,不能再增添更多麻烦,所以全都默默地吞下去……就连自己的希望和梦想也一样!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 怜司推开良彦,缓缓地吁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穗乃香不想继承神社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夺走她的选择权而已。所以我才故意扮黑脸,搬出去住,消除她的顾虑。」 良彦半是茫然地看著怜司。 「我希望她忘记长男的存在……」 怜司静静说道,身旁的孝太郎悠然喝著咖啡,他的态度摆明划出一条「莫管他人家务事」的界线。或许怜司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拜托孝太郎居中联络吧。 ● 好不容易摆脱了唠唠叨叨地叮咛良彦别再靠近穗乃香的怜司,良彦等人返回饭店,暂且回到各自的房间,为办理退房做准备。然而,距离回程巴士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引见怜司的行程又已经结束,孝太郎便询问良彦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啊……」 听完那番话之后,良彦实在没有心情出去玩。说归说,好不容易来东京一趟,完全没有观光,似乎太可惜了。 「啊,我根本想不出来。」 「那就去甜点激战区自由之丘……」 良彦拿出房门磁卡,脚边的黄金双眼闪闪发光。良彦察觉祂的神情,板起脸来。 「我才不去。对了,我有事想问祢。」 良彦进入房间,把磁卡插进插槽中,回头看著黄金。 「祢早就知道怜司大哥是穗乃香的哥哥吧?」 刚才在咖啡馆里,良彦不能明目张胆地询问,但他一直如此怀疑。黄金的老巢就在大主神社,就算祂认得怜司也不足为奇。 「是啊,那又如何?」 黄金带著近乎厚颜无耻的泰然表情,一口承认。 「干嘛不跟我说啊!」 「说了有什么用?那和将门的差事又没有关系。」 「对!是没有关系!但是祢可以稍微提点一下这类小资讯吧?」 「电视上说过,不可以随便泄漏个人资讯。」 「这是两码子事!」 正当良彦如此大叫时,突然察觉房间深处有股气息而抬起头来。狭窄的单人房里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铺和固定在墙上的书桌。虽然有窗户,但是打开也只能看见隔壁的大楼,因此窗帘通常是拉上的。此时,有个陌生的男人伫立在窗户前。 「你……是谁……?」 良彦神色一紧,但声音在中途便失去气势。 眼前的男人身穿黑衣黑袴,脚上穿著黑色靴子,胸口的金色波纹看起来十分醒目;腰间配戴著及膝的朱红色腰饰,边缘是五彩缤纷的刺绣;一头长发束于脑后,肌肤白皙透亮又光滑,双眼凛然有神、睫毛很长,连见过不少绝世俊男美女的良彦,也不禁望而出神。那是个很适合和服的美男子,与大国主神呈现截然不同的风韵。 「意外的客神上门啦。」 黄金走到良彦前方,与男人面对面。然而,飘荡于祂们之间的并非紧张,而是一种融洽祥和的气氛。 「有什么事?经津主神。」 黄金问道,男人突然露出笑容,那是有些疲惫、宛若叹息的笑容。 「抱歉,我不是有意吓人。」 形状优美的嘴唇吐出悦耳的低沉嗓音。经津主神把视线从黄金身上移向良彦,缓步走来。黑色靴子在地毯上无声地前进。 「经、经津……?」 良彦对黄金投以求助的视线。经津主神是哪里的神明?至少他不认识。 「好久不见,差使兄。话说回来,尔应该是头一次看见我的身影。我倒是从尔小时候便常看见尔。」 经津主神走到良彦眼前,微微一笑。 「幸、幸会……」 良彦困惑地低头致意。从他小时候便认识他,究竟是什么神明? 「呃……莫非祢就是下一位差事神……?」 神明主动找上门来,只有这个可能性。他一个小时前才刚办完将门的差事,下一件差事就下来了吗?良彦连忙从邮差包中拿出宣之言书。 「不,倘若是我,倒还有救。」 经津主神略微困惑地说道,并要良彦打开宣之言书。 「我正巧回到这里的神社,听说差使来到关东,便前来请尔相助。我在京都的神社看见尔时,事态尚未变得如此严重……」 就良彦所知,神明可以在全国各地奉祀自己的神社之间自由移动。以大国主神为例,祂的根据地是出云,但由于各地都有奉祀祂的神社,因此祂可以把这些神社当成别院,四处留宿。正因如此,祂常背著大老婆惹出桃色纠纷。 「……发生了什么事?」 良彦翻开新页,几乎同一时间,随著一道淡淡的光芒,淡墨文字浮现。这样使唤差使,未免太操劳了吧? 「……呃,建、建御……雷……这怎么念?」 不懂正确念法的良彦,直接把页面转向经津主神。经津主神看了页面一眼,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是吗?大神认为我应该遵从主公的意思吗?」 「咦?什么?什么意思?」 良彦不明白经津主神的反应是什么意思,边歪头纳闷,边重新望向书上文字。为什么神明的名字总是又长又难念? 「这念作『建御雷之男神』。」 黄金代替沉默不语的经津主神念出名字。 「建御雷?好帅的名字,我好像在电玩里看过……」 良彦坦白说出感想。名字里带个「雷」字,感觉既威风又强大。听良彦这么说,黄金歪了歪头。 「你那么常去,却不知道?」 「常去?常去哪里?」 良彦茫然反问,黄金对他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说道: 「建御雷之男神,就是大主神社的主祭神。」 二 建御雷之男神是坐镇于茨城县鹿嶋市的神明。天津神要求大国主神禅让之际,祂与经津主神一同从高天原下凡谈判(注6:在《古事记》中,建御雷之男神是与天鸟船神一同下凡。)。由于祂当时与大国主神的儿子比力气,之后便被视为武神或军神,受到许许多多的武人崇拜。 「建御雷之男神原本是常陆地方的中臣氏奉祀的氏神。平城京落成之际,便将祂迎请过去奉祀,后来成为今天的春日大社;之后,又从春日大社迎请到大主神社奉祀。」 在饭店办理退房之后,良彦和孝太郎把行李寄放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中,坐上直达鹿嶋的巴士。虽然得颠簸两小时,但搭电车前往所花费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在陌生的土地上,有不用转乘的巴士可直达,著实令人庆幸。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会说想去鹿嶋。」 孝太郎用手肘抵著巴士窗缘,有些傻眼地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想在东京观光,怎么突然想跑去鹿嶋?」 「不,哎,我平时常去大主神社,趁这个机会去总部打声招呼也不坏啊。」 良彦说著牵强的藉口,嘿嘿傻笑。隔著通道的对侧座椅上,是占据了窗边座位的黄金,和默默端坐的经津主神。见到宣之言书上出现建御雷之男神的名字之后,祂一直沉著脸。 「……顺便问一下,和建御雷之男神一起奉祀的经津主神是什么样的神明啊?」 良彦压低声音询问孝太郎。根据黄金所言,经津主神也被奉祀在大主神社的第二殿,难怪祂从小时候就常看见良彦。 「有很多种说法,最普遍的应该是剑神吧,据说祂是将刀剑的威力神格化之后的神明。」 孝太郎的视线滑向车窗外的景色。 「天津神逼迫大国主 神禅让时,派遣建御雷之男神和经津主神下凡,所以这两尊神常被一起奉祀,祂们的社殿也分别座落在利根川两岸的近处。奉祀建御雷之男神的鹿岛神宫,和奉祀经津主神的香取神宫,自古以来便受到朝廷重视,现在仍然含括在天皇陛下的四方拜当中。」 「四方拜?」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良彦忍不住反问。 「就是元旦举办的皇室神事。换句话说,祂们是vip。」 孝太郎搬出浅显易懂的单字,而良彦偷偷瞥了坐在对侧座椅上的经津主神一眼。祂是与大国主神直接谈判的神明,换句话说,就是祂替日后下凡的天孙迩迩艺命奠定了基础。迩迩艺命的子孙即是今日的天皇,替天皇奠基的两神受到皇室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原来祂是这么了不起的神明啊……」 盘臂垂眼的经津主神依然满脸愁容,不时微微叹气。祂和差事神建御雷之男神是旧识,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抵达鹿岛神宫之后,孝太郎表示要去打声招呼,便独自前往社务所。孝太郎要良彦趁著这段时间自由参观神社境内,于是,良彦就在经津主神的邀请下,前往位于本殿后方的奥参道。 「这些树的树干好粗喔。」 笔直延伸的奥参道足足有三百多公尺长,杉树等大树矗立于两侧,在广大的神社境内,感觉格外神圣。 「听说这片丛林里有许多南北界的植物混生,对于凡人而言是片宝贵的林地。」 经津主神走在良彦身旁,望著头顶上的枝叶。 「环抱这样的森林是神社应有的姿态,但现在这种神社减少许多,主公常为此感叹。」 未经铺砌的沙地扫得乾净又美观,几乎不见落叶,不知道是多久扫一次?可以看出这座神社有多么受到爱惜。 「呃,我第一次听见祢那么称呼的时候就想问了……」 良彦的布鞋鞋底和沙地摩擦,发出沙沙声。 「祢说的主公就是建御雷之男神吗?」 建御雷之男神和经津主神是一起向大国主神进行禅让谈判,莫非这两尊神并非处于对等地位,而是主从关系? 经津主神的表情放松,肯定良彦的问题。 「没错。建御雷之男神使用的原本是十掬剑(注7:十掬剑 日本神话中登场的剑,由于曾出现在各种场面中,一般认为并非某把剑的名字,而是长剑的泛称。「掬」是长度单位,意指一个拳头大小。),但在东征时将剑传给了神武。后来,时代流转,应主公之请,我化为剑神,成了名副其实的剑。现在我以人形侍奉主公,但一有状况,便会化身为剑。」 「咦……这、这是什么设定啊!好帅喔!」 良彦忍不住用少年般的眼神凝视眼前的剑神。他还以为变身是游戏或漫画的专利,没想到真实存在。 「说归说,至今仍未发生过我必须变身的事就是了。」 面对良彦直率的反应,经津主神微微地笑著。 「真正令人敬畏的是持剑的建御雷之男神,疾驰空中、身带雷电、横扫千军、畅行无阻的武神。祂横跨七山七海,连大国主神也不禁为祂的神威颤栗。」 闻言,良彦想像著大国主神被建御雷之男神持剑追赶的模样。不管怎么想,良彦都不觉得大国主神会赢。光是有经津主神化成的剑已经够厉害了,连雷电都任建御雷之男神使唤,简直是天下无敌。 「既然大神要差使替这尊武神办理差事,代表出了什么事吧?祢特意拜访差使,可见得问题并不简单。」 以大主神社的摄社为家的黄金,似乎认识经津主神与建御雷之男神。经津主神望著摇晃尾巴前进的方位神,微微地叹一口气。 「……坦白说,最近建御雷之男神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我和祂说话,祂也常不发一语……从前祂会和我闲聊往事,可是,现在似乎连提也不愿提起。」 「什么往事……?」 良彦歪头纳闷。神明的往事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关于鹿的话题,还有我们移居大和时在路上发生的事……」 走在良彦身旁的经津主神突然望向参道左侧,良彦也跟著转头,发现那里有块被栅栏围起来的土地。仔细一看,里头放养了几只鹿。 「差使兄,尔知道这座鹿岛神宫和奈良的春日大社之间的关系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良彦顿时慌了手脚。这么一提,孝太郎在巴士里似乎说过。 「呃、呃,我记得是把中臣氏奉为氏神的建御雷之男神迎请到春日大社奉祀,对吧?」 良彦凭著印象回答,应该是这样没错吧?经津主神微微点头,肯定他的答案。 「没错。从这里被迎请至奈良的都城之际,建御雷之男神带著凡人和许多神鹿(注8:神鹿 神社饲养的鹿被视为神的使者。),骑著白鹿出发。」 经津主神说得一本正经,良彦却险些左耳进、右耳出。 「咦?等等,祂是骑鹿去的?」 「对。」 「不是比喻?」 「对。」 「这代表几乎是用走的?」 「对。」 随即回答的肯定答覆,令良彦哑然无语。祂知道从这里到奈良有多远吗?这可不是出去散散步的距离。既然是神明,不能用好一点的移动方法吗? 「……那、那祂平安抵达了吗……?」 「当然。当时祂一道带走的鹿,就是现在春日大社里那些鹿的祖先。」 「真的假的!那些吃鹿煎饼的鹿,原来有这种血统?」 良彦反问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大。透过学校举办的活动,良彦曾经去过奈良几次,也看过向观光客索讨食物的鹿,但他从未想过为何那里会有那么多鹿。 「春日的神鹿变多,但鹿岛的神鹿却在不知不觉间绝迹了。现在这座神社饲养的鹿,是从春日等处转让而来。从前主公一直很挂念这件事,但现在就算我提起,祂的态度也显得漠不关心。」 经津主神在鹿园前停下脚步,微微地叹了口气。 「会不会是因为祂丧失了这部分的记忆?」 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种可能性不小。 然而,经津主神一脸遗憾地摇头否定良彦的疑问。 「不,记忆似乎是有的,只是祂不愿提起。平时都是由我来服侍主公,最近祂对我的态度变得有些严厉,我原本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却又想不出来……」 「我在京都看见祂时,并没有异样……」 黄金摇了摇尾巴,歪头纳闷。这对搭档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个关头,主公下了这次的命令。」 经津主神紧紧闭上嘴巴,接著,祂连同悔恨的叹息吐出这句话。 「可是,我实在难以从命……」 ● 奥参道的尽头有座奥宫,据说德川家康在关原打胜仗之后,为了还愿而进献至本殿的物品,现在全都迁移到此处来了。流造屋檐之上青苔丛生,以原色木材打造的神社在经年累月之下变成黑色。 「我只是叫经津主找个新的侍从来。」 建御雷之男神在奥宫前欢迎登门造访的良彦一行人。祂顶著一头往后梳的斑白头发,留著胡子,高大的身躯穿著神职人员常穿的那种白衣黑袴,从袖子露出的壮硕手臂被太阳晒得黝黑,肌肉线条一目了然;从略微敞开的胸襟可以看见结实的胸肌,腹部似乎缠著布条,看起来不像神明,倒像是坐在某个道场上座的武人。 「侍从……?」 良彦确认似地反问。现在不是已经有 经津主神服侍祂了吗? 「经津主神当祢的侍从,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继良彦之后,黄金也开口询问。 来到这一带,香客变得稀疏许多。建御雷之男神目送拍照的情侣离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经津主神现在已经拥有自己的神社,是一尊不折不扣的神明。我们从前确实是主从,但是祂到了现代还对我卑躬屈膝,并不合理。幸亏我找到一个适合当侍从的凡人,我便命祂把人带来,祂却拖拖拉拉的……」 面对背手仰望奥宫的建御雷之男神,黄金垂下耳朵,与经津主神互看一眼。 「但经津主神打从禅让的时候就和祢在一起,祢们对彼此也很了解,何必另找新人?」 虽然不明白建御雷之男神有何考量,良彦还是姑且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而且祢说的合适人选是凡人吧?不是要他当神职人员,而是要他来当祢的侍从?这应该有点困难……」 良彦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突然对人说「你被神明选中了」把人带来,应该只是徒增那人的困扰吧?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啊。 「……是啊。对于凡人而言,或许是有些为难。不过,倘若是时风的后裔,应该能像从前那样──」 建御雷之男神若有所思地转动视线,倏然语塞。那不是主动打住话头,而是宛若突然失声般的不自然中断。 「主公……?」 经津主神一脸担心地仰望,建御雷之男神撇开了脸,摀住自己的喉咙,略微痛苦地呼吸。 「或许是因为我和经津主神说话时总是比较谨慎,所以给了祂话变少的印象。不过,现在见到差使,松懈了些……」 黄金眯起黄绿色双眼,凝视著建御雷之男神。 「祢发不出声音吗?」 闻言,经津主神倒抽一口气。 「不会吧……主公,是真的吗!」 经津主神在建御雷之男神的脚边跪下,良彦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一幕。 「……发不出声音?那么尔现在听见的声音是什么?树木的呢喃声吗?」 不久,建御雷之男神恢复了平时的神态,把视线转向黄金。 「那祢就继续说下去吧,时风的后裔怎么了?」 黄金乘胜追击,建御雷之男神怒目相视,接著,祂做好觉悟张开了口,但是从祂喉咙外泄的却只有些微的呼吸声而已。 「什么……是从什么时候……」 目睹主公发不出声音的模样,经津主神抵著地面的左手下意识地握住沙子。 「……与祢无关。」 建御雷之男神摀著喉咙,挤出这句话。 「神明的力量衰退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武神自嘲地笑了,又重新转向良彦。 「如尔所见,差使兄。黄金兄说得没错,我确实逐渐失去声音。」 建御雷之男神坦白说出一直瞒著经津主神的事实。 「堂堂神明对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卑躬屈膝,不觉得是白费功夫吗?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我希望见证这一刻的,是当年奉祀我的时风后裔。」 「可是……」 良彦本想反驳,却又感到迟疑。建御雷之男神和经津主神,他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这是什么话!」 经津主神在建御雷之男神的脚边抖著嘴唇说道: 「主公的力量衰退至此,我岂能不随侍在侧──」 「住口,经津主!」 这道如雷的斥喝声打断了经津主神。建御雷之男神突然大吼,令良彦见识到祂身为武神的一面,不禁缩起身子。现在的祂与面露柔和笑容时的落差极大,光是一瞪,就足以令良彦双脚僵硬。 「正因为祢知道我最为风光的时代,所以我才不想让祢看见自己衰弱的模样。」 建御雷之男神压抑著声音说道。经津主神紧咬嘴唇、皱起眉头,宛若在克制心中的情感。 「所以我才叫祢传唤时风的后裔。」 「──可是……」 经津主神依然难以从命,建御雷之男神短短地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祢坚不从命,我就把这个任务交付给差使吧。」 良彦慌张失措地交互望著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他现在陷入两面不是人的状态。 「方位神啊,尔也替我劝劝那个死脑筋吧。」 建御雷之男神望著旧识狐神说道: 「叫祂别老是赖著我。」 ● ──祢是强大的剑神。 主公曾如此赞扬自己。 ──有祢这个左右手,是我最引以为傲之事。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说著,主公豪迈地大笑。服侍这样的主公,也是经津主神的喜悦。想像与祂一同站在战场最前线的情景,可说是经津主神最为幸福的时刻。 无论天涯海角,都会随侍在侧。 祂永远忘不了自己头一次穿上黑衣、束起头发,向主公伏首的那一天。 那是难以忘怀的遥远往事。 和从社务所归来的孝太郎一起参拜完毕之后,良彦在附近的店里享用了迟来的午餐,并再度回到东京。后来,孝太郎又带良彦去参观东京铁塔和增上寺,但是在巴士里发现宣之言书中的名字上了墨的良彦,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度过整个行程。换句话说,大神要他乖乖照办建御雷之男神交代的差事,去把替代经津主神的人找来。 「啊?你还要住一晚?」 傍晚,在东京车站提领行李时,良彦有些结结巴巴地提出这个要求。 「嗯、嗯,我想向怜司大哥问清楚穗乃香的事。」 虽然办理差事才是多住一晚的理由,不过老实说,良彦也很挂念这件事。 面对良彦的要求,孝太郎傻眼地吐了口气。 「这倒是没关系,不过,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你可别管太多啊。」 从投币式置物柜中各自拿出行李,并移动到不会挡住行人去路的位置之后,孝太郎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 「今晚的巴士车位我会帮你取消。你找到饭店了吗?」 「我想去昨天那间饭店看看,如果还有房间就住那里……」 「搞什么,你真的是走一步算一步耶!」 孝太郎从液晶画面抬起头来,望著儿时好友;良彦露出含糊的笑容,打发对方的视线。良彦早就有预感,差事或许会在东京发动,但是他完全没料到竟会接连发动。 「哎,你就算睡网咖,应该也不成问题吧。来,这是回程的车资。啊,记得拿发票喔!」 孝太郎从皮夹里拿出五千圆,事后他应该会向怜司请款吧。 「孝太郎,接下来你要干嘛?去吃饭吗?」 良彦恭恭敬敬地接过五千圆,如此询问。距离夜行巴士发车还有好一段时间。 「这个嘛,反正已经不需要陪你了,明天又得工作,我就自掏腰包补差额,搭新干线回去京都吧。」 孝太郎看著手表,若无其事地说道。 「咦?只有你自己搭新干线喔!」 「你也可以搭啊,如果你愿意补差额的话。拜拜~」 孝太郎说道,潇洒地步向新干线售票口。 「这股败北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良彦紧握手上的五千圆,目送好友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中。 「刚才让尔见笑了,真是过意不去。」 与孝太郎道别之后,顺利订到饭店的良彦决定晚餐前先在房里休息,因为他想利用这段时间和经津主神分享资讯。若是在外头 ,看上去就像良彦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不方便说话。 「不过,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没想到主公逐渐失去了声音……」 良彦横坐在客房的椅子上,想起刚才建御雷之男神的模样。祂应答如流,确实没有记忆模糊的迹象,只是在某种条件之下发不出声音来。 「逼得大国主神禅让,造就历史性『改革』的神明居然变得如此,真是令人感慨啊。非但如此,祂竟然对祢这个左右手那样子大吼大叫。」 坐在床上聆听的黄金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变得沉默寡言以后,主公便时常那样对我大吼大叫……我想主公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听使唤,感到焦虑……」 经津主神露出悲伤的笑容。常被那样怒吼,祂的精神想必也因此衰弱不少。 「现在祂变成这样,还要凡人当祂的侍从,根本是强人所难。」 良彦在桌子上拄著脸颊。连经津主神都如此难熬,普通人承受得住那股压力吗? 「话说回来,时风是谁啊?祂还说后裔什么的。」 良彦提出一直感到疑惑的事。闻言,黄金转过视线。 「中臣时风是建御雷之男神被迎请至春日大社时,陪祂一路走到大和的凡人。据说他曾是鹿岛神宫的社司(注9:社司 旧制的神职职名,掌管祭祀及庶务。)。」 「哦,就是骑著白鹿去的……」 良彦想起经津主神所说的话,瞪大眼睛。建御雷之男神原本是中臣氏奉祀的神明,而现在祂想请中臣氏的后裔来服侍祂? 「咦?那建御雷之男神要祢传唤的人,就是中臣的后裔啰?后裔那么多,祂是怎么挑上那个人的?」 「大概是因为血缘和自他出生以来便保佑著他的怀念感所致吧。毕竟他离家以后,主公已经有十年没见到他。说归说,我不认为那人会同意……」 经津主神皱起秀丽的眉毛,叹了不知是第几次的气。 「自他出生以来便保佑著他……那个人该不会是神社的──」 说到这里,良彦的脑中浮现某个人的脸庞。 「……不,可是……时风是姓中臣……又不是藤原……」 不会吧!良彦抱头苦恼。因为身为藤原后裔而被将门怨恨,原本的绅士态度倏然丕变,还抓住自己的胸口不放──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又重新浮现。 「藤原是中臣氏的子孙。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 黄金落井下石,良彦皱起眉头。对了,大主神社是从春日大社迎请分灵的神社,而春日大社又是从鹿岛迎请分灵的,奉祀者属于同一族,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 「主公指名的就是吉田怜司。他是大主神社宫司的长男,也是天眼女娃儿的哥哥。」 听到经津主神这么说,良彦趴在桌上,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为什么他避之唯恐不及,却偏偏扯上关系? 「主公打算召怜司前来鹿岛神宫,代替我担任祂的侍从。不过,这种事在现代根本行不通,怜司也已经有其他正当的工作。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借助差使的力量。」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良彦缓缓撑起身子。就算想说服建御雷之男神,被祂那么一吼,也只能不了了之。更何况,经津主神直到今天才知道建御雷之男神逐渐失去声音。祂想必先前已经为了不合理的命令烦恼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前来造访身为差使的良彦。 「不过,既然这样,乾脆直接转告怜司大哥,让怜司大哥自己拒绝,如何?」 如果被直接拒绝,或许建御雷之男神就会死心。还是祂根本不容许对方拒绝? 面对良彦的提议,经津主神垂下视线说: 「……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曾数次试著转告怜司……」 经津主神在膝盖上握紧拳头,略带困惑地继续说道。 「在他睡觉时来到床边,他却完全没有醒来;托梦给他,他便以为真的是作梦……现身和他说话,他竟说:『在演古装剧吗?拍戏真辛苦啊。』根本鸡同鸭讲……」 「啊啊啊啊啊!够了!」 良彦抱头大叫。那个身怀灵异体质却毫无自觉的男人,不只对将门,连对老家的祭神也是同一副德行。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妹妹溺爱机。 「他小时候就看得见低等灵,但他总是把那些灵体当成现实,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与死人交谈的情况更是多不胜数。因此,我并不惊讶现在他有这样的反应……只是他如此冥顽不灵,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经津主神望向远方。没想到怜司从小就是那副德行,实在太可怕了。他如此轻易相信妹妹有天眼,为何无法承认自己有灵异体质? 「我想,或许同为凡人的差使有法可想,因此才前来求助。」 说著,经津主神短短地叹了口气。 「……经津主神,祢知道怜司大哥和穗乃香现在在闹别扭吗?」 老实说,良彦并未直接问过穗乃香,不知道她对怜司怀有什么看法。不过,怜司都说他刻意扮黑脸了,想必穗乃香对他没多少好感。事实上,良彦从未听她提过哥哥。 「我知道怜司是个爱护妹妹的哥哥,而妹妹从前也很崇拜怜司这个哥哥。不过,他们太过为彼此著想,反而产生误会。目睹这种情况,老实说我心里也很焦急。」 经津主神露出苦笑,祂的语气宛若在谈论自己的孩子。毕竟是看著他们两兄妹出生长大的神明,会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也很自然。 「如果祢愿意,可以和穗乃香直接交谈吧?祢没想过要告诉她哥哥的事吗?」 换作良彦,很可能会告诉穗乃香一切都是出于哥哥的爱。面对良彦的问题,经津主神垂下视线苦笑。 「无论是社家之子或天眼女娃儿,神明都不该干涉凡人的私事。这是为神的道理。」 真不自由──良彦如此暗想。无论是受到奉祀却不能干涉社家之事的经津主神、由于拥有天眼而吃尽苦头的穗乃香,或是因为爱护妹妹而采取极端行动的怜司都一样。良彦望著头发乌亮的剑神,不知道祂是怀著什么心思看著被留在家中的穗乃香? 「差使兄,虽然尔已经正式接下这份差事,但受命办理此事的原本是我。」 不久后,经津主神收拾心绪,抬起头来。 「我们一起合力解决吧!」 「嗯,谢谢。」 良彦坦率道谢。这种时候出主意的人越多越好。 「至于办法──」 说到这儿,经津主神的话语突然中断。 「……怎么了?」 经津主神对门口投以窥探的视线。就在良彦呼唤祂的瞬间,上了电子锁的门突然打开。 「搞什么啊,良彦,来这边也不说一声!」 带著满面笑容踏入房里的,是本该待在出云的大国主神。 「祢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瞒著须势理跑来东京的分社露个脸,眷属神告诉我差使来了,所以我就来找你。听说你替将门办差事?那小子刚成神不久,没想到大神居然会同意。哎,从前被迫禅让的我,倒也不是不能明白祂满怀怨恨的心情。别说这些了,差事办完了吧?要不要去搭巴士?这里有搭乘双层露天巴士看夜景的行程,我们带几个女孩子去──」 大国主神一把搂住良彦的肩膀,滔滔不绝地说道,却像是突然感到恶寒一般,打了个冷颤。祂环顾房里,终于发现端坐于窗边的漆黑美男子。 「久违了,大国主神。」 经津主神这句话让大国主神整个愣住了。接著,大国主神转过身去,犹如脱兔一般拔腿就跑,但良彦抓住 祂的衣服,不让祂逃走。这家伙的反应未免太明显。 「放手,良彦!为什么经津主神会在这里!」 「因为下一件差事的关系。哎,先坐下再说吧。」 良彦把大国主神拉回来,推向床铺坐下。看样子禅让在祂心中造成不小的阴影。 「下一件差事该不会是经津主神的吧?」 「不,不是。」 「不然祂跑来干嘛!」 经津主神好整以暇地望著大呼小叫的大国主神。见状,大国主神僵住了脸,倒抽一口气。 「下一尊差事神是我的主公,建御雷之男神。」 「建、建御雷……」 不知是不是勾起当年的记忆,只见大国主神抱著自己的肩膀,浑身打颤。接著,祂回过神来,倏地起身。 「那应该不干我的事吧!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哎,祢先冷静下来。」 良彦压住大国主神的肩膀,再度让祂坐下。虽然当年是敌人,但大国主神和建御雷之男神毕竟是旧识,或许能帮忙出主意。 「我们现在为了建御雷之男神交办的差事而伤透脑筋,祢也一起想想办法。反正祢闲著没事干吧?」 「凭什么要我帮忙想办法?良彦,你知道我和建御雷之男神、经津主神的关系吗?」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禅让的事吧?哎,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时候先放一边嘛。」 「别随便放一边啊!这是很重要的事!」 经津主神看著良彦与大国主神斗嘴,有些困惑地回头询问黄金: 「差使兄和大国主神很熟吗?」 大国主神一身现代打扮,和良彦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同年代的朋友,这应该也是让经津主神这么问的原因之一吧。黄金垂下耳朵,叹了口气。 「打从替须势理毗卖办理差事时相识以来,他们就一直是那样。」 说来是优点也是缺点,良彦的态度向来不因对方是神或人而有所区别。大国主神就是欣赏他这一点,才会建立起这层关系。 「宣之言书上出现建御雷之男神的名字,代表祂也因为力量衰退而伤脑筋,祢就帮忙出点主意,有什么关系?再说,祢还欠我名草户畔那时候的人情耶!」 「人、人情?」 「我帮忙天道根命办理差事,刚好顺了祢想接名草户畔入幽冥的心意,对吧?黄金都告诉我了。」 大国主神立刻把视线转向黄金,但是黄金先一步撇开视线。 「拜托啦。祢是出云的大国主神老爷,向来自视甚高,不是吗?」 良彦张开双手,围住床上的大国主神,用分不清是威胁还是恳求的气势拜托祂。帮忙出主意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是啊,我是自视甚高、俊美无伦、独一无二的出云之王!名草户畔那件事,我的确给了你不少提示,但我并没有义务协助差使──」 「呃,须势理毗卖的电话号码是……」 「你的手可不可以先放开手机?良彦。」 良彦与抓著自己手臂的大国主神默默地相视片刻,下一瞬间,良彦笑咪咪地回头对经津主神说道: 「太好了,经津主神,大国主神说祂也要一起帮忙想办法。」 目睹全程的经津主神垂下脸来,低声窃笑,而黄金则是一脸感叹地摇了摇头。 ● 「建御雷之男神居然说出这种话?」 大国主神不情不愿地听完来龙去脉之后,率直地说出这般感想。 「祂可是逼得我禅让的伟大天津神耶,如今却因为力量衰退而发不出声音,真教人惘然。」 过了下午五点,外头正是斜阳映照的时刻,不过在拉上窗帘的商务饭店房间里,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大国主神已经死了心,倚著墙壁坐在床上,盘起双腿,手肘抵著膝盖,掌心拄著脸颊。 「平时祂还是可以说话,可是一想起往事,便发不出声音……」 良彦想起与建御雷之男神见面时的情况。 「刚才祂正想提起时风的时候,突然就失声了……」 「嗯,会不会是有什么不想说的事?亏祂有那么辉煌的过去。」 大国主神半是敷衍地说道。 「而且祂的目标是穗乃香的哥哥?这对兄妹和神明也真是有缘……」 「怜司大哥和将门的差事也扯上了关系……」 良彦反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看样子近期之内还得再和怜司见上一次面。 「怜司大哥现在已经有工作,要他当侍从,根本是强人所难嘛!」 怜司被卷入神明的事端,并不是他的错,不过,倘若他对于自己的灵异体质有点自觉,或许事情不至于变得如此棘手。 「本来就是强人所难啊。所谓的侍从,就跟贴身秘书差不多吧?建御雷之男神绝对没想过薪水的问题。只有荣誉的终身无给职,凡人怎么干得下去?」 大国主神一脸不快地说道,这句不经意的话语刺入了良彦的胸口。只有荣誉的终身无给职,简直是差使的代名词。 「那个老头也老糊涂啦!」 大国主神叹了口气,如此说道。闻言,经津主神横眉竖目地站了起来。 「不许祢说这种贬低主公的话!」 这一喝让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虽然不及建御雷之男神,但经津主神的声音也带有犹如用剑尖指著人的魄力。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也很失望啊!建御雷之男神有多么可怕,我可是最清楚的。」 被留下之后,大国主神似乎豁出去了,边屏住呼吸,边皱眉如此反驳。见了祂的态度,经津主神恨恨地指著祂叫道: 「祢凭什么失望!」 即使力量衰退、失去声音,对经津主神而言,建御雷之男神依旧是唯一的主人,就算现在被出了一道大难题,祂仍然忠心耿耿。 大国主神默默看著指著自己的手指,缓缓抓住经津主神的手腕,并迅速拉过祂的身体,抓住另一侧的袖子。 「咦……?」 见到经津主神从黑衣底下露出的右臂,良彦睁大眼睛。大国主神掀起的袖子底下出现的并非手臂,而是一把用布条松松垮垮地缠起的出鞘刀身。 「果然如此。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看不见祢的右手。」 「祢……」 经津主神甩开大国主神的手,护著右臂。 「祢的手无法恢复原形了吧?力量衰退是唯一的理由吗?如果放著不管,只怕祢会完全化为剑形吧?」 大国主神似乎满意了,再度往床铺坐下。经津主神恨恨地看著祂。 「与祢无关!」 「那倒是。」 大国主神一口肯定,在那瞬间,祂的眼神流露出一股冷淡的色彩。 「我只是觉得遗憾,就连如同祢们这样的神明也无法抵抗时代的洪流。毕竟今非昔比,这也无可奈何。」 大国主神戏谑地说道,耸了耸肩。 「不过,我个人对祢倒是很感兴趣。」 「住口!」 经津主神怒视露出甜美微笑的大国主神,彷佛随时要一剑砍过去。 「咦?我、我完全没发现……」 良彦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经津主神的右手是因为收在袖子里才看不见。 「你才让我觉得遗憾。」 黄金一面在床上对良彦投以纠缠的视线,一面喃喃说道。 「对了,良彦,关于侍从的事……」 大国主神突然回到正题,良彦把视线转向祂。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 了,不如就让穗乃香的哥哥试试看吧。」 「──啥?」 刚才是谁说根本是强人所难?良彦还以为大国主神也反对,为何仅仅数分钟就改变主意? 「经津主神也变成这副德行,无法说服建御雷之男神吧?所以祂才来拜托你,不是吗?」 被大国主神一语道破,经津主神尴尬地撇开视线。 「不,话是这么说,可是祢刚才也说过这是强人所难啊。」 「我的确说过。」 大国主神爽快地点了点头,见状,良彦摀住太阳穴。祂究竟想说什么? 「所以,设法让建御雷之男神自己拒绝就行了。」 大国主神面有得色,彷佛在说这是一条妙计。 「祢的意思是,暂且要怜司答应,再设法引导,让建御雷之男神对他失望?」 黄金歪著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闻言,良彦恍然大悟。 「可是,这样的话……」 「凡人不是有个说法,叫做『善意的谎言』吗?人生在世,就是要懂得变通。」 大国主神叹了口气,对困惑的经津主神如此说道。 「我也不是不明白祢的心情,不过,建御雷之男神已经不是祢从前认识的主公。要让一个不想被祢看见自己衰弱模样的神死心,多少得用点手段。」 面对黄金的劝解,经津主神垂下视线。事到如今,祂的心里似乎也产生迷惘──倘若这是主公的心愿,自己是否该默默地退让? 「可是,要怎么说服怜司大哥?他是个老是产生奇迹式误解的人,之前经津主神直接找他谈,被他当成在拍电视剧耶。」 良彦把下巴放在椅背上,露出苦涩的表情。这是最大的问题。即使由身为人类的自己出面,大概也只会被他当成脑袋有问题吧。办理将门差事的期间姑且不论,现在怜司根本把良彦当成围著穗乃香打转的苍蝇。 「很简单。」 大国主神无视良彦的忧虑,满不在乎地说道。 「怜司知道穗乃香眼睛的事吧?」 「咦?啊,嗯,对,他好像知道。」 「那叫穗乃香开口拜托他就行了。」 大国主神说得若无其事,良彦有些傻眼地凝视著祂。这个方法太过出人意表,良彦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不是妙计。 「如果是看得见神明的天眼妹妹所说的话,他一定会无条件相信吧?」 良彦与黄金对望一眼。这个方法真的管用吗? 在众人的心思交错之中,只有经津主神五味杂陈地闭上眼睛。 ● 一开始让怜司察觉有异的,只是一件小事。 当怜司要刚上幼稚园的穗乃香将自己的餐盘端到流理台时,不慎手滑的她打破了一个碟子。怜司只是轻声叮咛一句「要拿好」,妹妹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著他。 「对不起。」 妹妹宛若在害怕什么,颤抖著声音说道。怜司大惊失色地凝视著她。 对不起,穗乃香不是好孩子。 对不起,穗乃香会乖乖听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怜司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外头的天色全暗了。他皱著眉头翻了个身摸索枕边,拿起闹钟一看,时间已将近晚上九点。今天虽然是周六,他却起得很早,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到了傍晚他完全无法抗拒睡意。但他没料到自己会睡到这个时间,应该设定闹钟的。 「……还作了那种讨厌的梦……」 怜司撑起身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那阵子的梦无论作多少次,他都无法适应。 刚上高中时,某天,从国中同学口中听闻穗乃香传闻的同学,在回家的路上不断纠缠怜司。当他指称怜司有恋妹情节时,怜司充耳不闻;当他说起诅咒等荒唐无稽的事时,怜司一笑置之;但是,当他质疑穗乃香是不是脑袋真的有问题时,怜司便失去了理智。 「……都是地点不好。」 怜司戴上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如此嘀咕。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揍人,是在家人也常光顾的超市停车场附近的步道上。 「……还有时机不好……」 怜司抓了抓脑袋,半是叹息地说道。和母亲一同前来购物的穗乃香,当时发现了哥哥便跑上前来,怜司却浑然不觉。 穗乃香听见怜司与同学的谈话内容,并目睹哥哥因为被取笑而勃然大怒、使用暴力。上了幼稚园以后,穗乃香开始察觉自己的眼睛异于常人,而怜司打人这件事似乎在她的心中留下更深的伤痕。听闻邻居的窃窃私语,用无垢的双眼环顾周遭的大人,年幼的她或许是这么想的──哥哥是不是因为自己而被人欺负? 那一天,这个怀疑在她的心中化为确信。 「我倒宁愿在她心中种下的是『哥哥会打人,好可怕』的阴影。」 怜司长叹一声,再度躺下来。 当时,在年幼的穗乃香心中种下的是「我是坏孩子,所以哥哥才会被欺负」的方程式。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并在打破碟子那件事上爆发出来。 自此以来,穗乃香便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道歉。鞋子穿不好的时候、零食吃不完的时候、一起看卡通不小心睡著的时候,她都泪眼汪汪、面红耳赤地一再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穗乃香会乖乖听话── 穗乃香乖乖听话,哥哥就不会被欺负了吧? 当时,怜司只能紧紧抱著哭泣的妹妹,轻拍她的背部告诉她:「你已经很乖了,没有人欺负哥哥。」 即使如此,每当妹妹看见哥哥,脸上浮现亲爱之情的同时,总会闪过一丝紧张。 双亲当然也察觉到这种变化,却不明白个中理由。怜司也怀著莫大的罪恶感,不敢承认是自己造成的。 然而,只要自己待在身边,妹妹便会露出那种表情,这让他痛苦不堪。 不久后,怜司决定以就读大学为由搬出去住。 「……萩原良彦啊?」 怜司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长年独居的男人房里呈现适度的杂乱,墙壁一角挂著托孝太郎代为取得的穗乃香照片。因为这些照片,他不曾邀请朋友来家里玩。这不是因为他不想被人知道房里挂著亲生妹妹的照片,而是怕朋友对穗乃香产生兴趣。亏他如此小心提防,谁知竟有苍蝇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缠上妹妹。怜司想起今早的事,轻轻弹了下舌头。 挂在墙上的每张照片里,妹妹表情都和娃娃一样,没有丝毫的笑容,白皙的脸颊显得冷冰冰的。对于怜司而言,她的脸上没有畏惧之色便已经足够了。但是,一想到妹妹身边有那个呆头呆脑的尼特族打转,他便担心妹妹会受到不良影响。不,铁定已经受到不良影响了。 「……不知道穗乃香过得好吗?」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反倒是搁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发出来电通知。 ● 在离饭店几分钟路程的超商前,良彦凝视著智慧型手机的萤幕。由于兴味盎然的三尊神明在一旁偷听,他刻意离开房间,但一想到怜司与穗乃香的关系,他便迟迟无法拨出电话。 「……如果只是请她帮我办差事倒也罢了,差事偏偏跟她的哥哥有关,不要紧吗……?」 仔细想想,良彦从没听穗乃香提过哥哥;非但如此,因为名草户畔之事而和她谈起达也时,她甚至说她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兄弟姊妹……」 良彦在步道边缘蹲下,叹了口气。或许穗乃香并不是说谎,而是在她心中,这样的认知才合情合理。 太阳下山后的十月天空,在街灯的 映照下显得灰蒙蒙的。步道上的行人虽然多,却没有人注意良彦。一群看似大学生的人边高声说话边走过,良彦漫不经心地目送他们的背影,再度垂眼望著智慧型手机。上头显示的是熟悉的穗乃香电话号码,他曾经拨过好几次。 「……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你什么也不懂。 怜司的话语在耳边再度响起。 穗乃香是神社宫司的女儿,鲜少表露情感,和泣泽女神是朋友,诚实、认真、重感情,拥有看得见神明的天眼──仔细想想,良彦对她的了解只有这些。他们常一起行动,而她露出笑容的次数逐渐变多,这让良彦很开心。不过,他们彼此似乎都迟疑著该不该跨越眼前的界线。 老实说,良彦并不认为怜司和穗乃香的关系是健全的。他知道怜司是为了妹妹著想而做出那样的决定,不过,穗乃香若是知道此事,可会高兴?刻意疏远溺爱的妹妹,怜司真的觉得这样下去好吗? 「……可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 良彦想起在车站道别时,孝太郎曾叮咛自己别管太多。然而,如今他已经知道内情,岂能置之不理?告诉穗乃香,她哥哥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不擅长表达的爱护妹妹之情,是件很容易的事。不过── 「……话说回来,穗乃香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宣称自己没有兄弟姊妹,不知心里对哥哥抱著什么样的感情?倘若其中仍然留有些许温情,或许该告诉她真相。 良彦下定决心,做了个深呼吸,按下通话键。 「……啊,穗乃香?」 铃响三声,穗乃香便接起电话,并回应良彦的呼唤。即使隔著话筒,她的声音依然清澈。 「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没问题。怎么了……?』 这么一提,今天是星期六,不知道穗乃香是怎么度过这一天?不必上学的假日,她会去什么样的地方?看见什么样的事物?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她可曾想起离家的哥哥?一旦开始思考这些问题,良彦便觉得电话彼端的穗乃香,似乎离自己很遥远。 「不,也没什么……只、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良彦不知该如何开口,结结巴巴地回答。一听见本人的声音,良彦又迟疑起来。该提起她绝口不提的哥哥吗? 『……良彦先生,你现在人在东京吗?』 听到这个问题,良彦心脏猛然一跳。 『我听说你跟藤波先生一起去同学会……』 「啊,嗯,对。我不能参加同学会,只好一个人到处乱逛。」 良彦尽可能保持平静,以免被察觉自己莫名焦虑。 「结果一如往例,差事又来了,我和平将门见了面。我完全没想到那是将门……啊,还有,今天我又遇见大国主神,祂邀我去搭巴士──」 『良彦先生。』 穗乃香委婉地呼唤。 『……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让良彦在心里准备的话语全都消散。 「……我觉得自己好像全被你看透了。」 良彦重新握好智慧型手机,面露苦笑。别的不说,他本来就不擅长隐瞒。 「我跟怜司大哥见过面了。」 良彦死了心,坦白说出这件事。他可以感觉到电话彼端传来些微的紧张。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兄弟姊妹。」 『……对不起。』 「啊,不,我不是在责备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 良彦寻找著词语,抓了抓头。这种时候,他实在很恨自己的语汇如此贫乏。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穗乃香竖耳聆听的模样浮现于脑海中。 「可以告诉我,你说自己没有兄弟姊妹的理由吗……?」 怜司为了不让穗乃香感到愧疚,故意扮黑脸,这个策略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面对良彦的问题,穗乃香沉默片刻。她现在露出什么表情?在想些什么?各种空想在良彦的脑海中打转。总是冷著脸的穗乃香,心中怀抱的事物或许远比良彦所想像的更为深沉,也更为沉重。 『……爸妈说我小时候很黏哥哥。』 不久后,穗乃香喃喃说道。 『说我学会走路以后,总是跟在哥哥身后……可是,我当时还小,不记得这些事……』 一辆计程车在眼前的车道上呼啸而过。良彦把耳朵紧贴在话筒上,以免遗漏穗乃香的声音。 『我只记得……一脸悲伤地看著我的哥哥。』 「一脸悲伤?」 良彦反问,穗乃香似乎在思索,沉默了一会儿。 『……嗯。可是,我不记得他为什么悲伤。』 穗乃香独白般的声音传入耳中。 『小时候我好像看到什么就会说什么……这里有只白鹿、那里有条青龙之类的。可是这样……别人会觉得很奇怪,对吧?为了不让我当著别人的面说这些事,爸妈花了不少功夫教导我……因为有些人无法接纳不寻常的事物……』 从穗乃香拣选言词的模样,可以窥见她幼时的遭遇。良彦想起怜司描述的穗乃香往事。 『我猜哥哥应该也是这样吧……一脸悲伤的他,或许就是那阵子的记忆。那时候的事,我不好意思开口问爸妈……』 良彦用力握住智慧型手机,恨不得立刻否定。她哥哥比任何人都更担心她。 『……他很少回家,就算回家,视线也总是避免与我交会……写信或传简讯给他,他都不回;这两年来,他跟爸妈好像也没联络。』 「啊,那是……」 良彦想到了原因,变得结结巴巴。这两年来的事,铁定是将门搞的鬼。怜司原本就刻意不联络,而在那尊怨灵神的推波助澜之下,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哥哥都不回信……是因为他很忙吗?还是因为课业繁重?不过,大概不是这些原因吧。他好不容易才能搬出去住……』 说到这儿,穗乃香中断话语,微微地露出苦笑。 『……我好像一直在做惹哥哥讨厌的事。』 「没这回事!」 良彦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为了年幼的穗乃香而决心离家的怜司,订下的周密计画进行得极为顺利。不过,这种计画造就的并非幸福。再这样下去,两兄妹都会陷入不幸。 『所以我觉得,要是我说我有哥哥,或许哥哥会不高兴……』 「……所以,你才说自己没有兄弟姊妹?」 『对不起,我撒了谎……不过,实际上我们的确没有兄妹的感觉。』 穗乃香上小学的时候,怜司已经离家,他们从未吵架或共享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也难怪她这么想。 不过── 『……良彦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在穗乃香的呼唤下,良彦回过神来而抬起头。 『我哥哥他……过得好吗?』 下意识紧握的拳头微微泛白。 「……他、他过得很好。嗯,好极了。你不必担心!」 怜司在超商前宣扬对妹妹的满腔热爱的模样闪过脑海。 『是吗?那就好……』 安心的叹息声传入耳中,让良彦的胸口紧紧揪了起来。 「穗乃香,呃──」 良彦很想说出一切。其实怜司很溺爱穗乃香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一切都是为了她所订下的计画。不过,话到了嘴边,良彦又吞回去。 ──没这回事,怜司大哥很重视你。 ─ 三尊 给亲爱的姊姊 一 我没有故乡。 由于父亲时常调职,国中、国小时代,我总是以十个月至三年的周期反覆搬家,因此没几个长年往来的朋友。祖父母住在北陆,我也是在那儿出生的,但当时尚未懂事的我唯一记得的事,就只有祖父家老旧按摩椅皮革剥落的颜色而已。 进入高中以后,父亲独自前往外地工作,我有缘在奈良度过青少年的最后时期,后来便直接就读奈良的大学、在奈良工作,并和在奈良相识的九州男性订婚。婚后,我应该会住在九州吧。我的人生果然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定居。 「啊,对不起!」 前往九州的渡轮出港,约过了一个小时。甲板上的风意外地强,晚秋的夜晚寒意逼人,大家都是一面压紧上衣衣襬,一面拿著相机或智慧型手机。再过不久,便会穿过位于行进方向的明石海峡大桥下方,大家正准备以大桥为背景拍照。 左侧的青年一个踉跄,撞上绫子的肩膀。绫子缓缓地脱离沉思,找回日常的感觉。 「对不起,被风吹得站不稳。你没事吧?」 抬起头来一看,似乎比自己小了几岁的青年拿著智慧型手机,头发随著强风翻飞。他身穿牛仔裤、布鞋、连帽外套加黑夹克,一身休闲装扮。 「我没事。啊,先别说这些了……」 绫子指著他的后方。一到晚上九点,明石海峡大桥的灯光就变成七彩色调。灯光会随著时间改变,大家都是冲著这个而来的。 「你不拍照吗?」 「啊,对喔!」 他露出有些夸张的反应,转向逐渐逼近的大桥。此时,他突然叫了一声「好痛」,似乎在闪避脚边的某样东西。正当绫子感到讶异之际,他又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 「话说回来,小姐,你不拍照吗?」 绫子登上甲板只是想吹吹晚风而已,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在旁人看来,自己也是前来欣赏灯光的群众之一。 「不要紧,反正我以后多的是机会搭船。要不要我替你拍照?」 绫子如此提议。以后,为了准备婚事及婚后回家省亲,搭乘这艘船的机会应该会增加不少。绫子向来不喜欢匆匆忙忙的感觉,有大浴场可以放松身心,又能在悠哉睡觉的期间将自己载到目的地的渡轮很对她的胃口。 「啊,那……可以麻烦你吗?」 这么一提,青年也是独自旅行。绫子接过手机,使劲拿稳,以免手机因为强风吹袭而晃动。青年背向绫子绑鞋带,又做出抱起放在地面上的大型物品般的动作站了起来,但手臂中却是空空如也。 「不好意思,只要拍到胸部以上就行了。」 青年摆出双手固定的不自然姿势,客气地笑著。见到他和善的笑容,绫子回过神来,把视线转向摄影app已然启动的智慧型手机液晶画面。 「那我要拍啰。」 虽然不明就里,但既然对方要她拍,她就拍吧。 绫子按了几次快门,拍下已经十分接近的七彩大桥。青年道谢后接过智慧型手机,两人在穿越桥下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平时看不见的桥底,井然排列的钢筋沉没于夜色之中,与光鲜亮丽的灯饰截然不同的世界拓展于眼前。 「哇,我是第一次看见桥底……」 青年喃喃地感叹,待渡轮穿过桥下之后,他再度向绫子道谢,然后一面留意脚下一面回到了船里。 「……他的脚受伤了吗……?」 最后还是没机会问他是不是独自旅行。直到现在,绫子才因为十一月的冰冷海风而打颤,与其他乘客一同穿过门口,回到船里。 「你终于要结婚啦。」 这回为了前往九州而申请特休假时,绫子任职的市立博物馆馆长前岛,抓了抓年近花甲、头发稀疏的脑袋,如此嘀咕。 「难怪冈泽在研习会之后也常常露脸。没想到你们在交往,真是太让我惊讶。」 专攻历史学的前岛,在担任大学教授多年以后就任博物馆馆长。他毫不在乎个人资历或世人的目光,唯一的兴趣便是解读古代的谜团。而令他有万人迷之称的人品,更是让他每逢年节便收到许许多多的问候卡及礼品,寄件者北自北海道、南至冲绳,遍及全国各地。在工作上,他素以培育未染习气的年轻人为乐,态度从不因为对方是学艺员(注10:学艺员 博物馆里负责资料收集、保管、研究调查等工作的专业性职员。)或行政人员而有所不同。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因为这个缘故,其他的学艺员学会了如何泡出好喝的茶,身为平凡临时行政人员的绫子,反倒通晓了古代日本史。 「冈泽不是冲著我,是冲著前岛馆长来的。他被您迷得神魂颠倒,拜托您可别把住在博物馆里的坏习惯也传授给他。」 冈泽在九州的博物馆里担任学艺员。两年前,市立博物馆举办了学艺员技术研习会,自从当时聆听前岛授课以来,冈泽便十分倾慕前岛的人品。 「是吗?这我可就不负责了。」 前岛一面移动爱用的捶肩棒,一面贼笑。观光地的礼品店里常见的捶肩棒,有时可化为简报指示棒,有时又可将远处的物品勾到手边,前岛就像个魔杖不离手的魔法师一样,随身携带这根棒子。 「婚礼是什么时候?」 「目前暂订在明年秋年。其实春天也可以,但场地都被订光了,反正我们也不急,慢慢找就好。」 替前岛重新泡了杯茶的绫子,把他专用的茶杯放在桌上。 「所以到那时候,我就会离职了……」 这件事她已经和前岛商量过。婚后,她会搬到冈泽的家乡九州。要说她对于这里的工作毫无眷恋,是违心之论;不过,这是小俩口讨论过后得出的结论。 「唉!如果你是个干练的研究员,我就会挽留你了……不过这种事轮不到我插嘴。」 前岛耸了耸肩,啜饮一口茶。绫子刚进博物馆工作时,前岛便已经是馆长,现在回想起来,前岛一直对她关照有加。 「冈泽的老家是在九州的哪里?」 「福冈,在博多的东边……听说在宗像大社附近。」 绫子的知识虽然不及专家,但也同样对史迹有兴趣,尤其是位于宗像大社外海的沧海孤岛──冲之岛,用于古代祭祀的遗迹及遗物都还保持原状,并未埋没于黄土之中,素有「海上正仓院」之名,至今仍然严守禁止女人进入、登岛时必须净身、不可带走一草一木一石等规矩。冈泽也常说想前往一观,但是目前除了一年一度的大祭以外,其他日子都禁止一般人进入。 「福冈啊……搭乘渡轮得花上十二小时左右吧?」 前岛突然停下捶肩棒,望著一片混乱的桌面。在厚厚的档案夹、冷门的土偶模型及封面泛黄的资料杂乱无章地占据的空间中,前岛翻阅一叠沾上了咖啡渍的文件,并从中抽出几张纸。 「既然这样,这个给你拿去消磨时间。刚翻译好的。」 前岛递给绫子的报告纸共有五张,上头是以前岛的独特字迹写下的短文,分成好几个段落。 「这是什么?」 绫子大略浏览过后,歪了歪头。文章中途有些空格,给人一种整体内容并不连贯的印象。这是草稿吗? 「前一阵子,我当教授时认识的朋友带了份史料给我,托我翻译内容,我有空就翻译了一些。史料损伤得很严重,难以辨识,我还没翻完。」 「史料……」 「应该是日记或书信吧,一张一张地黏起来制成卷轴。他要我看完以后跟他说感想。那些史料被虫蛀得很厉害,能看的部分不多,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人在什么时代写的。」 前岛再度 用捶肩棒敲打自己的肩胛骨一带。 「史料上没有年号或日期,也看不出署名,就连纸张的种类也不尽相同。唯一看得出来的只有字体。」 如前岛所言,鉴定史料时,有几个必须确认的部分。倘若有年号,自然是一目了然;若是没有年号,就得用其他方法来确认史料的编写年代。 「没有其他线索吗?」 绫子拿起手边的文件夹,将报告纸收进去。前岛常为了听听第三者的看法而徵询她的意见。不光是学艺员,所有职员都会被他拖下水。 「光看字体,笔锋稳健、大而化之,就我的经验判断,比较接近飞鸟时代的史料。不过,若真是飞鸟时代的史料,那可是大事啊!铁定会成为重要文化财,搞不好还能成为国宝呢!」 有别于现代用电脑打字、印表机列印的活字,手写的古代史料其格式及字体往往因时代而不同。和明确记载年号及日期的官方档案互相比较、确认年代,也是鉴定者的工作。 「的确……再说,那个年代的日记好像不常见……」 「写在历书上的注记之类的东西倒是有……无论如何,一时之间我实在是难以相信,现在还在怀疑那是不是赝品呢。」 前岛板起脸孔,身体靠在椅背上。飞鸟时代使用的主要是木简,记载在当时仍属贵重品的纸张上的史料少之又少,因此,身为研究者,首先怀疑那是某人仿照古代史料制成的赝品,也是合理的判断。 「……只不过……」 前岛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 「其实除了那份史料,还有另一样东西,就是《和铜经》的其中一卷。」 「《和铜经》?」 「说《长屋王愿经》应该比较好懂吧?」 「长屋王?是长屋王之变的……?」 绫子不禁瞪大双眼。长屋王即是天武天皇的孙子,在奈良时代前期,被敌对的藤原氏构陷,因而丧命。《长屋王愿经》是长屋王生前为了哀悼驾崩的堂兄文武天皇所抄写的经文,做为日本最早有据可考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而闻名。 「这样的经书怎么会跑到我们博物馆来……?」 绫子记得《和铜经》已经被认定为重要文化财,放在适当的地方保管。前岛对仍然一头雾水的她说明: 「据说《和铜经》全部共有六百卷,其中大约有两百卷是由几座寺院分别保管,其余还有十二、三卷流落在民间,我朋友拿来的就是其中一卷。他好像也是受熟人之托,要我帮他鉴定真假。」 真是的,根本是做白工──前岛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流露出喜色。对于工作即是兴趣的他而言,这种不寻常的委托总是令他兴奋不已。 「从内容和装订看来,那卷《和铜经》是真品的可能性很高。我正在洽询保管其他卷《和铜经》的寺院。这份史料就是跟《和铜经》一起放在民家仓库里保管。」 前岛指著递给绫子的报告纸。 「听说从前是放在同一个箱子里,上了封条,而且祖宗传下家训,交代不可以把这两样东西分开放。这一点让我觉得有点蹊跷。」 《和铜经》在鎌仓至室町时代曾经更改装订方式,从卷轴书变成折页书,而前岛翻译的史料是把纸一张张地黏贴起来,装订为卷轴。乍看之下,似乎毫无关系,为何祖先不允许子孙将这两样物品分开安放?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绫子歪头纳闷,前岛半是叹息地说道: 「要是知道就好办啦。」 渡轮的客舱分为特等舱至二等舱等数个等级,担心绫子孤身旅行的未婚夫替她订了一等舱的单人房。这次旅行的目的,是向未婚夫的父母报告结婚的喜讯。他应该是希望绫子在旅途中可以放松身心,才这么安排的吧。 「长屋王的《和铜经》啊?」 绫子从包包中拿出文件夹,重新浏览文章。虽然她高中选修过日本史,但是大学读的是国文系,因此历史知识有不少阙漏。再说,虽然这份史料是和《长屋王愿经》一起送来的,但是与长屋王究竟有无关系,尚无法确定。只不过,特意将两样物品放在一起保管,难免令人揣测两者间有某种关联。 绫子坐在床上,从文件夹中拿出报告纸。安装在床尾上方的电视萤幕,映出了显示渡轮现在所在地的航线图。 □□□宫的庭院里的梅花开了,鸟语花香、风和日丽的春天到来。 服丧的这一年间,纵使山头染上枫红、披上白雪,我的心依然不为所动。然而,今天发现了绽放的花苞,却让我突然想动起笔墨。倘若□□□人的性命便如同露水,就让我以这些露水蘸墨,留下文字吧。不知有谁会阅读这样的我写下的□□□。 话说回来,把□□□写在纸上,著实教人紧张。虽然儿子取笑我,难得有□□□,还是□□□吧。应和煦的春光之邀,□□□几个故事。我想□□□也会高兴的。 ● 良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处于陌生的幽暗空间中。那是个一翻身墙壁就在眼前的狭窄场所,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用原色木材打造而成,在经年累月之下微微地变了色。前天,宣之言书上浮现坐镇于福冈的神明名字,因此他便搭乘交通费最为便宜的渡轮前往。刚才他明明还睡在二等客舱那难以入睡的薄床垫与硬枕头上,是在什么时候移到单人房来的? 「……这里不是渡轮。」 意识好不容易变得清晰,良彦为了让自己的感觉更加明确,便出声说道。接著,他回过神来,猛然坐起身子。是意外?还是绑架?他还记得自己站在渡轮的甲板上,以大桥为背景,抱著黄金请人拍照,完全不记得自己曾走下渡轮。 「黄金!」 良彦环顾狭窄的室内,寻找狐神的身影。仔细一看,木板地上铺著草席,而他正是躺在草席上。脚边没有墙壁,可以直接看见外头的景色。 「这里是哪里啊……」 似乎不是海上,而是陆地。眼前被裁成四角的景色中,只有草木和石头。回头一看,枕边有个高了一截的平台,上头摆著一张八脚矮桌,桌上放著盛供品的三方(注11:三方 用来摆放供品的神道用具,上为四角盘,下有托台相连,托台的前方与左右都有洞,故称为「三方」。);后头的墙上有道门,似乎可以通往另一头。 「是神社吗……?」 良彦对这般景色有印象,和一言主大神闭门不出的房间很相似。这么说来,是神明搞的鬼?他是差使,又有一尊食客方位神跟在身边,应该不会如此轻易遭遇生命危险才是──但愿如此。 逐渐恢复冷静的良彦,确认自己并未受伤或有任何异状之后,便寻找智慧型手机打算联络人。然而,他想起自己睡前把手机从口袋中拿出来放在枕边,不禁微微地弹了下舌头。这么一提,装著换洗衣物的行李袋和布鞋也不在身边,似乎只有他的人被搬了过来。 「真的假的……」 良彦咕哝一声。早知如此,他至少该抱著皮夹睡觉的。又或是那些行李全在把自己搬来此地的人手上?良彦吐了口气,站起身打算先出去再说。黄金不见踪影,令他有些担心。 「……话说回来……」 赤脚走出建筑物的良彦为拓展于眼前的景色震慑,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 「这里到底是哪里……」 符合原始林之名的茂密森林占据了整个视野,笼罩著一层薄雾。往脚边一看,有道低矮的人工石墙,藤蔓状的植物就像触手一样,从缝隙间爬满整面墙。竖耳倾听,只听得见鸟叫声,完全听不见汽车引擎声或人语声。冰凉的空气令良彦打了个颤,缩起身子。莫非这里是阴间?这个念头半是认真地 在脑中打转。 「先找到黄金再说……」 良彦喃喃自语地回过头,再度愣在原地。刚才自己躺著的地方果然是座小社殿,而后方竟有个比建筑物更为庞大、往外凸出的巨岩。看起来随时可能崩塌的小山般巨岩,嵌进了社殿的屋檐。 「这个地方本来没有社殿。」 听见背后传来的熟悉声音,良彦猛然回过头。 「黄金!」 「是三、四百年前才建造的。在那之前,都是以巨岩为盘座(注12:盘座 神明的宝座。),举行祭祀。」 黄金往枯叶堆积的地面坐下,黄绿色的双眸一如平时般冷静。 「祢跑去哪里!我很担心耶!」 「我何须你来担心?」 黄金有些不满地看著跑上前来的良彦,吐了口气。 「我可是神啊。倘若是凡人倒也罢了……」 「我还以为祢听说有馒头可吃就跟著陌生人走了,还是听说巧克力发生车祸,就上了别人的车!」 「良彦,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传闻果然不假,你们的感情真好。」 就在良彦的小腿被黄金猛踹之际,一道带著笑意的沉稳女声传入耳中。良彦环顾周围,寻找声音的主人,发现在弥漫森林的雾气中,出现了三个令空气倏然增色的女子。 「差使公子,请恕我用这种粗鲁的方式相请。得知尔正在前来的路上,我便临时起意,请尔移驾至此。」 说这句话的女子穿著优美的长襬衣衫,吸引了良彦的视线。朱红色、淡桃红色与嫩绿色的和服相叠,宽松的袖口下,有块柔和荡漾的薄布覆盖著指尖;腰部底下围著湖绿色布块,缓缓垂落地面。乌黑的长发除了披垂于背上的部分以外,另外在头顶上扎成两个圆圈,并以纤细的金饰缠绕著。翡翠额饰与白皙无瑕的肌肤相互映衬。侍立于祂身后的另外两名女子,也穿著不同颜色的类似服装,但是饰品就没有那么华丽。 「用粗鲁的方式相请……指的是把我从渡轮带来这里的事,没错吧……?」 三名美女突然出现,令良彦大吃一惊,一面交互打量著祂们与黄金,一面问道。眼前的三名女子显然是神明,莫非是宣之言书上浮现名字的差事神?良彦已经办过不少差事,这是头一回遇上神明主动前来迎接。 「没错,不过只有意识。你的身体现在还在渡轮的船舱里呼呼大睡。」 在戴著翡翠额饰的女子身后,看起来年少几分的女子插嘴说道。 「只、只有意识?」 良彦重新环顾自己的身体。目前他的触觉并无异常,也感觉得出温度与气味,可是现在的身体却不是普通的肉体吗? 「还可以这样啊……」 「我们是神明,当然可以。这座岛一般人无法进入,用寻常手段来不了,所以大姊才提议把你的意识请过来。」 说得若无其事的这名女性有张圆脸,看起来十分讨人喜爱,口吻也相当随和。身上的淡蓝色衣衫和她的细腻肌肤十分相衬。 「湍津,姊姊正在说话,别插嘴。」 身穿鹅黄色柔软衣衫的女子如此告诫。祂们都称呼最前头的女子为姊姊,莫非是三姊妹? 「一般人无法进入……?」 良彦重新环顾周围。用寻常手段来不了,他究竟被带到多么荒僻的岛屿? 黄金用黄绿色眼睛仰望歪头纳闷的良彦。 「这里是玄界滩外海,凡人称为沧海孤岛之地。」 「沧、沧海孤岛?」 「这一带浪大,连船只都不易接近,所以三女神才亲自邀请你前来。你要感谢祂们。」 黄金说道,良彦哑然无语地回望著祂。他依然一头雾水,总之,这里是人迹罕至的神域,没错吧? 「无论如何,首先要欢迎差使公子大驾光临。」 戴著翡翠额饰的女神用袖口的薄布掩住嘴巴,微微一笑。 「差使公子,欢迎来到冲之岛。」 祂缓缓摊开衣袖,阳光就像是等著这一刻,从枝叶缝隙间洒落。光线使得朝雾染上透明的蓝色,祂们看起来宛若伫立于海上。 「冲之岛……?」 美丽炫目的光景令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田心姬神,是统治这片大海的宗像三女神长女。」 那正是宣之言书上浮现的女神名字。 ● 「我们宗像三女神,分别被奉祀在九州本土的宗像总社『边津宫』、总社外海约十公里处大岛上的『中津宫』,以及隔了约五十公里远的这座冲之岛上的『冲津宫』。顺道一提,排行第二的姊姊市杵嶋姬神,平时是待在本土的边津宫,而身为么女的我──湍津姬神,是待在大岛的中津宫。」 良彦跟著带领他们参观岛上的湍津姬神脚步。掉落在地面上的枝桠,在他的脚下劈啪作响。由于岛上一片静谧,就连这样的声音都显得刺耳。听说这是座周长约四公里的小岛,但是完全听不见波浪声,只有鸟叫声在森林里回荡。 「关于三姊妹的排行,在凡人之间有各种传说。在宗像大社,我是次女,市杵嶋姬神是么女。这一点你稍微知道一下就行了。」 湍津姬神继续说道,似乎不以为意。莫非对于神明而言,谁是姊姊、谁是妹妹并不重要? 「这座岛是无人岛,神职人员只有一人,就住在这里,每隔十天换一次班。自古以来,这座岛便被称为『不言岛』,在岛上的所见所闻不可告诉他人。此外,还有不许带走一草一木一石的规矩。虽然你是差使,但还是得遵守这些规矩。」 湍津姬神踩著熟稔的步伐,穿过以随时可能滚落的角度静止不动的巨石之间。社殿周围还有修葺过的石阶,但是越往深处,道路就越不像道路。枯叶堆积、石头与树根攀爬的裸露地面一路延伸,不易行走。对于没穿鞋子的良彦而言,更是寸步难行。 「我没打算四处宣扬,也不想带走任何东西,不过,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严格的规矩。」 现在已是人类朝宇宙发射火箭,甚至连自己的基因都能解析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这座彷佛与规矩一起被遗留于尘世之外的岛屿,给予良彦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是一座特别的岛。」 走在前头的湍津姬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并缓缓指向地面。 「你瞧。」 良彦依言垂下视线,发现一个半埋在土中的小壶碎片。 「……这是什么?」 良彦忍不住蹲下来,湍津姬神也弯下膝盖。 「是须惠器。」 「须惠器?」 良彦歪头纳闷,一旁的黄金叹了口气。 「凡人制造的陶器。你在学堂里究竟学了什么啊……」 黄金感慨地摇了摇头,良彦皱起眉头来。谈到陶器,他的知识还停留在绳纹陶。 「这大约是凡人所说的七世纪时的东西……咦?还是六世纪?这是什么时候打破埋起来的啊……」 湍津姬神独自嘀咕著,随即又站了起来。 「总之!这里是神之岛,也是祭祀之岛。多亏了海风,这类古代祭器并没有被黄土掩埋,依然保留。对于神明与凡人而言,都是个宝贵的地方。除了陶器以外,还有铜镜、铁剑、勾玉、金戒指……啊,我很喜欢那只戒指,却被凡人的调查队给取走了……还有华盖上的金饰、玻璃器皿……」 「咦?等等,祢说的那些,全都是从这座岛上挖掘出来的?」 良彦询问屈指计算的湍津姬神。刚才祂说的须惠器是六世纪或七世纪的东西,换句话说,在那个时代,有那 么多宝物被供奉在这座岛上?甚至还有在现代也很贵重的金属制品。 「没错。这座岛上的祭祀活动是在四世纪左右正式展开,之后持续了约五百年,东西当然累积了不少。听说光是昭和时代的发掘调查队带走的祭祀文物,就有八万件之多。」 「八、八万件!」 良彦不禁大声说道。就连现在稍微环顾周围,都可看见四处散落的陶器碎片。这些东西被随意搁置,代表岛上原来拥有更为大量的贵重祭器? 「那八万件文物应该都被指定为国宝了,所以这里才被称为海上正仓院。」 听到黄金的解说,良彦不禁微微踮起脚尖。要是不小心踩到什么国宝级的东西,可就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大姊不忍心这些蕴含凡人心意的物品就这么腐朽,所以允许调查队来挖掘,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有点不服气。」 湍津姬神孩子气地嘟起嘴巴,与两个姊姊不同色调的衣衫随之摇曳。 「他们连我藏在这块岩石后面的铜镜收藏品都全带走了……」 「……哦、哦~那还真是……遗憾啊……」 良彦不知该做何反应,抓了抓头。调查队也料不到女神在收藏铜镜吧。 「不过,其实我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湍津姬神轻轻触摸几千年来都以相同模样存在于同一处的小山般巨岩。 「只要那些铜镜能够传达从前在此祈祷的凡人心意,那就够了。」 渡海而来的风吹过原始林。良彦的视线宛若追逐著风似地望向上空,回想起刚才田心姬神交办的差事。 「对于身为现代凡人的差使公子而言,或许会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这座岛上至今仍然严禁女人进入。」 在先前安置良彦的社殿之中,田心姬神背对著深处的本殿而坐,娓娓道出差事的内容。 「神职人员以外的人,一年只有一次机会登岛,就是在五月的祭典时。即使是这时候也有人数限制,而且只准男人参加。理由似乎有好几个,但并非是我们三女神订下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道理,我们无意干涉。」 刚才良彦没发现,原来社殿的墙上有扇嵌了木板的窗子,只要拿下木板,建筑物里就变得出奇明亮。三女神齐聚一堂,更是增添了社殿的光彩。 「啊,不过女神会嫉妒之类的理由,倒是希望凡人别再用了。我还挺喜欢女生聚在一起的。」 湍津姬神天真无邪地插嘴,坐在旁边的市杵嶋姬神使眼色制止祂。看来湍津姬神似乎是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直肠子。 「我记得相扑的土俵也是禁止女性进入。」 良彦从记忆中挖出在电视上看到的知识。或许日本仍有遵守这类规矩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田心姬神缓缓点头肯定良彦的话语,继续说道: 「不过在古代,这座岛上是有女人的。」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语,良彦瞪大眼睛。 「曾有好几个女人以奉祀神明的巫女身分侍候著我们。她们在这座岛上举行祭祀,并在大岛和本土举行相同的仪式……然而,现在这些女人的纪录完全没有留下来。在漫长的岁月之间,凡人似乎遗失了相关纪录。」 插在女神秀发中的金色饰品微微摇晃。 「我感到很遗憾。能否请尔趁著我们还记得这些女人时,寻找她们的痕迹?」 听了这句话,市杵嶋姬神心下一惊地抬起头来。然而,在旁人察觉祂的反应之前,祂便又垂落视线,紧紧地抿起嘴。 「痕迹?」 良彦困惑地反问。既然祂们记得巫女的存在,还要找什么痕迹? 「没错。我希望尔帮忙找出透过凡人之手留下的相关纪录。换个说法,就是物证。这样应该比较好懂吧?」 田心姬神笔直地凝视著良彦。面对祂清澈的眼睛,良彦暗自倒抽一口气。 「在现世的时光洪流之中,我们的记忆总有一天也会淡化,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还有记忆以外的物证,供我们再次忆起她们。」 听著姊姊的话语,湍津姬神一脸担心地窥探身旁的市杵嶋姬神。 「说来惭愧,我们已经没有追溯痕迹的力量。」 田心姬神露出困扰的微笑,祂的表情给良彦的胸口带来一阵钝痛。 「巫女存在的痕迹啊……」 良彦与湍津姬神一同仰望巨岩,喃喃说道。 这座岛上曾经举办过大规模的祭祀,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但要证明曾有巫女参与其中,却是难如登天。 「话说回来,既然古代曾有巫女待在这座岛上,为什么后来又会禁止女人进入?我记得从前的日本是母系社会吧?不是女人比较强势吗?」 良彦追著朝社殿迈开脚步的湍津姬神,如此询问。记得在调查名草户畔之事时,达也的父亲曾如此说过。而名草户畔也一样,既是女人也是巫女,同时是统率全族的酋长。 「哦,真亏你还记得。」 湍津姬神尚未回答,黄金便回过头来对良彦说道: 「的确,在古代的日本,掌权的通常是女人,因为她们是传达神谕的巫女。你知道的卑弥呼亦是其中一例。不过,后来受到大陆传来的文化影响,这种看法便渐渐改变了。」 湍津姬神踩著依然轻盈的步伐,点头附和,瞥了他们一眼。 「你也知道,凡人的女性不是都有月事吗?在当时,出血被视为不洁、污秽之事而受到厌弃。其他还有各种说法,比如会妨碍修行之类的。」 通过社殿前方、穿越木造鸟居,顶著覆盖头上的枝叶,湍津姬神走下了石阶。 「还有,要到这座岛上来,必须越过玄界滩的狂涛巨浪。」 终于来到可以望见大海的地方,湍津姬神停下脚步。海面反射阳光,闪耀著白色的光芒。在裸露的岩石上,良彦使劲踩稳,以免被强烈的海风吹跑。虽然有供船舶停靠的港口,防波堤彼端的大海却是波涛汹涌,彷佛在抗拒外人靠近一般。 「拥有坚固船只的现代姑且不论,古代只有木舟或帆船,船只翻覆是常见的事。为了保护宝贵的巫女,亦即女性,因此刻意不让她们渡海登岛也是一种说法。」 「原来如此。」 良彦一面把手放在额头前遮阳,一面环顾周围。不愧是沧海孤岛,周围完全不见其他岛屿。船只一旦翻覆,想必是生机渺茫。 「我们并不清楚凡人订定规矩的细节,再说,随著时代演进,往往会有些理所当然的事变得不再理所当然。长年奉祀我们的大宫司家在战国时代断了嗣,或许巫女的纪录也是因为当时的混乱而失传。」 湍津姬神眯起眼睛,眺望远方,淡蓝色衣衫随风翻飞。祂说话的语气天真无邪,给人的感觉不像神明,倒像是个高中女生,但是一看见祂这种表情,便教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啊,对了!」 湍津姬神突然敲了下手,回头望著良彦。 「虽然我收藏的铜镜被没收,但还有个漂亮的壶。其他类似的壶已经成了国宝,可见得这也是很贵重的物品。大姊和二姊都不知道,我特别破例给你看看!」 「湍津。」 湍津姬神拉著良彦的手,正要拔足奔跑,却被一道节制但不容抗拒的严厉声音叫住了。 「适可而止吧,别让凡人看太多岛上的东西。」 不知道市杵嶋姬神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祂从石阶上方俯视著良彦等人。有别于落落大方的田心姬神与天真烂漫的湍津姬神,祂拥有英气凛然的美貌。但不知何故,祂投向良彦的视线有些冰冷。 「咦?良彦是差使,有 什么关系?」 「姊姊要大家过去,上来吧。」 市杵嶋姬神带著不容分说的眼神,对嘟起嘴巴的湍津姬神如此说道。接著,祂向黄金行了一礼,优雅地转身离去。 「……欸,祢姊是不是在生气啊?」 良彦敏感地察觉异状,对湍津姬神附耳问道。莫非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冒犯了市杵嶋姬神? 「老实说,知道差使要来以后,祂就变得不太高兴。大概是不想让一般人到岛上来吧?」 「咦?祢怎么不早说啊,这很尴尬耶!」 「我不希望让你觉得女神很小家子气嘛!」 「我才不会这么想。」 良彦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爬上石阶,却因为目测有误而踩空一阶,右膝承受意料之外的冲击,险些往前扑倒。 「好险!」 天然石头堆砌而成的石阶,在长年的磨损下变得有些滑脚,或许也是良彦打滑的原因之一。良彦踩空之际,脚趾扫过石阶,脆弱的石头因此缺了一小块,同时也替良彦带来相当大的痛楚。在这里的明明只有意识,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 「谁教你走路不看路?」 「你不要紧吧?」 湍津姬神关怀地问道,背后的黄金则是如此嘀咕。 「差使公子。」 石阶上传来一道声音,良彦抬起头来,只见原以为已经离去的市杵嶋姬神再度俯视著他。 「请你和爱惜沉睡在岛上的祭器一样爱惜石阶。」 「啊,是,对不起。」 良彦只把这道石阶当成普通的阶梯,见市杵嶋姬神特意忠告,顿时联想到某种可能性,战战兢兢地问道: 「呃、呃,这道石阶该不会也是国宝吧……?」 市杵嶋姬神的表情丝毫未变,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道石阶是崇敬这座岛的渔夫们,一块块地搬运石头堆砌而成,现在神职人员依然是走这条路进行祈祷。」 女神冷若冰霜的美丽双眸毫不容情地贯穿良彦。 「对于我们而言,它和祭器一样,都是可爱凡人的轨迹。」 市杵嶋姬神转过身去,这回真的走上石阶。良彦半是呆然地目送祂的背影,彷佛被胸口的重量往下拉一般,慢慢地蹲下来。 「良彦?你哪里痛吗?」 湍津姬神一脸讶异地歪著头。 「……对不起。」 良彦轻轻把手放在踩空的石阶上,如此说道。 他为自己的短浅想法感到羞愧至极。 二 □□□ □□□ □□□(无法辨识。似乎是和歌。) 这是我在□□□初次吟咏的□□□。来到这里以后,每天都像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我必须从头开始学习□□□。这种感觉宛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前进一般,令我非常不安。即使如此,我仍然挺了过来,全是因为□□□,姊姊教我□□□话之故。 犹如横渡辽阔大海的一阵风,美丽又高贵的姊姊。当年我还□□□,让姊姊替我操了许多心,现在我会吟咏和歌也会写字,是个不折不扣的□□□了,姊姊看了一定会大吃一惊吧。不过,儿子□□□比我更有和歌的才能,最□□□的就是热情的情歌。啊,若是我再写下去,铁定会挨骂,以后有机会再当面聊吧。 隔天早上,抵达新门司港的绫子在附近的车站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便转搭电车前往东乡站。绫子和未婚夫冈泽约好了今天晚上会合,她打算利用会合前的自由时间四处观光。 「……嗯,都来到这里,当然得去一趟。」 绫子下了在车站再度搭乘的巴士,仰望眼前的石造鸟居。身旁的天然石块上刻著「官币大社 宗像神社」的字样。根据在巴士里查到的资讯,「官币大社」指的是从朝廷接受币帛(注13:币帛 祭祀中进献给神明的布帛或兵器盔甲等物品。)或币帛费用的神社。不过,这种神社分级制度在战后已经废止,社名也改为「宗像大社」。无论如何,这里至今仍被称为「里伊势」而备受尊崇。 穿过鸟居之后,是一片铺了美丽石版的宽敞园地,一路延伸到深处的神门之前;心字池上架著一座拱桥,鲤鱼在池里悠游。这片坐拥各个季节的树木及藤花棚的园地,看起来不像神社境内,倒像日本庭园。在穿凿巨大石块打造而成的手水舍前,绫子发现包包中的智慧型手机在震动而停下脚步。 『嗨,福冈怎么样?』 电话是从博物馆打来的。不等自己应声便开始说话,是上司前岛的习惯。 「我才刚到这里三小时而已。」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绫子看见一群团客在导游的带领之下穿过鸟居,便走到一旁,以免挡住他们的去路。 「出了什么问题吗?」 工作上的事,绫子已经向兼职的女员工交代过了。过去绫子休假的时候同样是把工作交代给她,因此她也驾轻就熟,如有不懂的地方会直接联络绫子。 『不,这边一片和平,但有一件事我昨天忘记说。』 听见前岛悠哉的声音,绫子缓缓地叹了口气。所谓的和平,就是闲著没事干的意思,至少闲到可以打这通电话的地步。 「什么事?」 『你要买福冈土产的话,挑明太子以外的东西。我最近尿酸值有点过高。』 绫子一时间无言以对,露出了能剧面具般的表情。为什么一大早就得倾听上司对于尿酸值的烦恼? 「……您想要什么土产?」 「性感的土产。」 「……『博多之女』行吗?」 绫子提议的是知名点心。虽然血糖值的问题闪过脑海,但她决定装作没发现。若要配合上司这方面的要求,根本没完没了。 「啊,对了,关于那份史料的翻译……」 团客使用手水舍时的说话声及水声响起。绫子避开他们,走向神门。栅门上的金色菊花纹散发著鲜艳的光彩。 「我才刚开始看,无法辨识的文字好像很多?」 绫子不著痕迹地转变话题,前岛附和道: 『哦,那个啊,因为保管状态太差了。虽然制成卷轴,但实际上是写在不同种类的纸张上,有的纸质很好,有的不怎么样,完全不一致。』 研究纸张材质可缩小年代的范围,然而,这方面并非前岛的专长,必须委托其他机构。 「纸质不一会不会代表是纸文化开刚始的年代?记得日本是在七世纪开始造纸的吧?」 绫子在脑海中摊开年表。位于橿原(注14:橿原 日本奈良县中部的城市。)的博物馆,就在当时正值全盛期的飞鸟京遗迹附近。当时的主流是木简,出土的货签或备忘录等文物不在少数。造纸术则是在西元六一○年经由高句丽的僧侣传入,当时通常只用在户籍等公家文件上。 「如果真是那个年代的东西,用得起贵重的纸张,应该是身分地位很高的人吧?」 据说随著佛教在日本传布,因为抄写经书所需,纸张的需求量才提高。话说回来,教导绫子这些知识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岛。 『是啊。不过,这些全都是假设。』 前岛在电话彼端疲惫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也觉得好奇,又向给我这份史料的朋友确认了一次。他跟我说,史料本来就是那户人家代代相传的东西,但《长屋王愿经》是曾祖父在战乱时得到的。后来,史料就和《长屋王愿经》放在一起保管。』 「为什么要刻意放在一起保管呢?」 绫子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听说是祖先传下家训,要子孙不可将两样物品分开。 『知道为什么的人都过世了。不过有趣的是,得到《长屋王愿经》的曾祖父似乎自称是长屋王的子孙。』 听到这个荒诞不经的说法,绫子哑然无语。前岛隔著电话露出贼笑的脸庞浮现于脑海。 「……咦?可是,等一下,长屋王的血脉还没断绝吗?」 在短暂的兴奋过后,绫子突然恢复冷静。前岛刻意强调「自称」二字,显然事有蹊跷。 『你真敏锐。就族谱看来,血脉应该已经断绝,因为半途收了养子。但是没被写进族谱的女性子孙那方面,可就说不准了。这种自称是某某子孙的人向来很多,不可尽信。不过……』 说到这里,前岛停顿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 『既然特地放在一起保管,或许这份史料也和长屋王有关。这么想不是浪漫多了吗?』 前岛突然说出这番不似研究者应有的话语,令绫子感到疲惫无力。 「您先前不是才在怀疑真假吗?」 『我只是在谈论浪不浪漫而已。我现在还是抱持怀疑啊。』 其实前岛很喜欢这类故事,意外发现的历史遗物总是能撩拨他的心弦。倘若那份史料真是长屋王本人或其亲人所写,确实有可能上新闻。 「……哎,浪漫归浪漫……」 绫子咕哝道。记得长屋王是出生于七世纪后半,他是天武天皇的子孙,用得起纸张倒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不过,贵重的物品总是会有赝品存在,任何时代都有爱动歪脑筋的人。 『哎,不翻译到最后,也没个定论就是了。』 上司说道,另一头传来呼唤「前岛先生~」的声音。前岛应了一声,再次叮咛土产之事,接著便挂断电话。绫子怀著突然被遗留在现实里的心情,望著液晶画面叹了口气,走向人去楼空的手水舍。 待团客离去之后,绫子顺利地结束参拜行程,从拜殿旁的小路前往本殿背面的神宝馆。或许是因为在博物馆工作之故,神社及寺院附设的宝物馆总是格外能勾起她的好奇心。尤其是这里的神宝馆展出了冲之岛出土的八万件祭器的一部分,既然来到这里,当然不能错过。当绫子表示要顺道去宗像大社参拜时,未婚夫冈泽也强力推荐她去参观神宝馆。 「……咦?」 在入口付了入场费的绫子,发现有个青年正专注地仰望墙上的年表。 「那个人……」 青年是在渡轮上遇见的那个人。由于服装相同,绫子立刻就想起来了。 青年似乎也察觉到绫子的视线,转过头来,随即发出「啊!」的一声。看来对方也记得绫子的样子。 「你好。」 绫子走上前去打招呼。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昨晚谢谢你帮忙。」 青年露出和善的笑容向绫子道谢。他的个子虽然不算高,肩膀却很宽,或许曾从事什么运动。话说回来,这样的青年独自待在神宝馆,给绫子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前来参拜的团客姑且不论,除非是很有兴趣,否则一般人不会独自造访这种地方。 「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你。你是来旅行的?」 绫子不著痕迹地探问,青年露出略微凝重的脸色,搜索著言词。 「旅行啊……这算是旅行吗……?我几乎没有自由可言……」 青年嘀咕著,视线垂落脚边,绫子也跟著望去,想当然耳,他的脚边空无一物。 「我在查东西。哎,算是我的兴趣。」 青年收拾心绪,抬起头来,露出含糊的笑容。 「你是来观光的吗?」 青年反问,绫子略微思索该如何回答。自己要结婚的事,应该用不著告诉一个偶然遇见的青年吧。 「是啊,可以这么说。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对这类地方很感兴趣。」 「工作上的关系……你是神社的人吗?」 青年讶异地歪了歪头。 「不,是博物馆。说归说,我只是行政人员,所以只是随便逛逛。」 绫子耸了耸肩,望向刚才青年观看的年表。年表上记载的是自古以来奉祀宗像三女神的宗像氏其历史。对于奈良的古坟和遗迹,绫子略知一二;但是对于这个地方的历史,她只有课本程度的了解。如果未婚夫一同前来,或许就能替她详细解说吧。 「……呃,既然你在博物馆工作,或许会知道。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身旁的青年挺直了腰杆。他的眼神似乎比刚才认真一些。 「可是,我是行政人员……」 「没关系,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绫子略微为青年迫切的神色震慑,眨了眨眼。究竟是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听说过奉祀宗像三女神的巫女?」 「巫女?」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语,绫子不禁反问。 「这个嘛……我没听过……不过有卑弥呼的例子在先,就算真有巫女也不奇怪……」 这么一提,冲之岛禁止女人进入的规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倘若真有巫女存在,当时应该也登上了岛屿吧?又或是在日本本土进行祈祷? 「我想也是。不管问谁,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而且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 青年泄气地笑著,抓了抓头。 「我本来以为来这里可以找到什么证据或线索……」 「这就是你要查的东西?」 「啊,对,算是吧。」 绫子一脸诧异地凝视如此回答的青年。他似乎不是在调查是否曾有这样的巫女存在,而是在寻找足以证明这个事实的证据。他的嘴上虽然说没有留下任何纪录,看来却像是对这个事实深信不疑。 「对不起,问了这种怪问题。再见。」 他低头致意,走向出口。 「啊,等一……」 绫子本想叫住青年,最后又闭上嘴巴。关于巫女的资讯,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调查这件事做什么?她想问的问题不少。绫子大可以对青年表明,自己虽然帮不上忙,但是未婚夫或许知道详情;可是,面对一个在渡轮上偶然相遇的人,真的该做到这种地步吗?况且,她并不知道对方的来路。 「虽然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绫子目送背著邮差包的青年离去,小声地喃喃自语。 ● 「差使公子。」 一道清澈的声音叫住走出神宝馆的良彦。 「啊,呃,市杵嶋姬神……」 回头一看,在冲之岛道别的女神从树荫底下现身。打从在石阶上交谈以来,直到离岛之际,祂的表情都很僵硬,令良彦尴尬不已。 「祢回来啦……」 在三女神的目送之下,良彦在渡轮里清醒过来时,正好抵达了新门司港。之后,他转搭巴士与电车来到这里。 「这座边津宫是奉祀我的神社。」 市杵嶋姬神带著依然冷若冰霜的美貌,笔直地凝视良彦。这下子冲之岛上的一切只是场梦的疑虑全都消除了。 「你找到关于巫女的线索了吗?」 面对这个问题,良彦露出苦笑。 「没有。我已经在找了,可是没什么成果……」 前往本殿参拜后,良彦在神社境内漫无目的地游走,并顺道前往神宝馆参观,但是一无所获。就连田心姬神自己也说相关纪录没有留下来,自然没那么容易找到。 「是吗……」 听到良彦的回答,市杵嶋姬神头一次露出笑容。 「其实我有点担心。虽然你是大神任命的差使,但毕竟是普通的凡人,姊姊出这道难题未免太为难你。」 意料之外的话语令良彦瞪大眼睛。他还以为市杵嶋姬神讨厌自己,没想到祂会这么说。 「不,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难题……」 良彦感受著黄金的冰冷视线抓了抓头。截至目前为止,他从未接过能轻易解决的差事。 「明知相关纪录没有留下,姊姊居然吩咐那样的差事……看来祂的气力已比自己所想的衰退许多。」 市杵嶋姬神用薄衣袖子掩住嘴巴,轻轻地垂下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眸和姊姊田心姬神十分相似。 「没办法。再说,神明力量衰退的原因是出在人类身上。」 说来惊人,虽然神明自古以来便被崇奉至今,但祂们扮演的角色大多没有受到正确认知。不带尊敬与感谢之心而许下的心愿,确确实实地削弱了神威。良彦见过许多这样的神明,想必宗像三女神也不例外。 「不过,就如同祢说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要解决这次的差事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 良彦辩解似地说道,抓了抓头。假如他和刚才在神宝馆遇见的女性一样是在博物馆工作,或许情况又会有所不同。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种时候他真恨自己的知识如此狭隘。 市杵嶋姬神眯起眼睛,望著露出惭愧笑容的良彦。 「差使公子,就算找不到巫女的线索,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份差事原本就难如登天,到时候我会替你向姊姊说情的。」 市杵嶋姬神温柔地说道,印象和岛上相见时截然不同。良彦常被出难题,这还是头一次有神明对他说这样的话。 「谢、谢谢。」 良彦有些错愕,但还是老实地道了谢。宗像三女神的妹妹之一这么说,让他稍微摆脱了差事的沉重压力。 「以后若有什么问题,尽管呼叫我。」 市杵嶋姬神温文地行了一礼,融入空气之中,消失无踪。祂刚才所在的空间飘荡著一股花香味。 「原来市杵嶋姬神是很好心的女神嘛。」 见祂面对湍津姬神和自己的态度,良彦一直以为祂是尊可怕的女神。 「不过,你不觉得祂太过温柔了吗?」 黄金在良彦脚边竖起耳朵。 「你接下差事不过数刻钟,祂便说出这番话,活像认定你办不好这件差事似的。」 黄金望著市杵嶋姬神消失的空间,歪了歪头。经黄金一说,倒也可以这么解释,但良彦觉得市杵嶋姬神是在鼓励他:「即使办不好差事,也不必放在心上。」 「祢想太多了吧?」 良彦一语带过,仰望天空。究竟要前往何方,才能找到太古时代在此地向三女神祈祷的巫女线索? ● ──在□□□,比在那边的时候更有机会看见稀奇古怪的东西。毕竟是□□□,有各种物品进献□□□。有一次玩猜谜游戏,获赐了□□□;儿子也□□□华美的袴装与布疋,沾沾自喜。先前有缘得见□□□送来的物品,金、银、绢布、白玛瑙等等,样样都是美丽璀璨。 ──不过,我知道比这些东西更美的事物,就是那天和姊姊一起仰望的星空。我也常常跟儿子说起这件事,他说这种时候的我,就像在想念真正的□□□一样。事实上,他相信□□□。 犹如身带银色星光,清纯、严格却又温柔的姊姊。离开□□□,和姊姊共度的夜晚,我至今仍然不曾忘怀。仰望的星空之美,是这个世上任何宝石都不足以比拟的。每当这个时候,□□□总是微微地湿了眼眶。我没有一天不感到怀念。 「这与其说是写给姊姊的信……反倒比较接近独白。」 傍晚,绫子与下班后的冈泽会合,前往和公婆相约见面的博多市内餐厅。双方早已认识,冈泽也已经向父母表达过结婚之意,因此用餐的气氛始终很和乐。虽然公婆邀请绫子回家过夜,但绫子表示已经订了饭店,予以婉拒,并和冈泽一同办理入住手续。明天冈泽也放假,约好要带绫子去观光。 「这是长屋王写的?长屋王有姊姊吗?」 冈泽一进房间就埋头阅读绫子所说的史料翻译,直到现在才脱下夹克。 「如果是长屋王所写的,那可是大发现呢,但前岛先生怀疑是赝品。」 绫子一面冲泡饭店提供的滤挂式咖啡,一面侧眼看著冈泽。他专注地阅读文件的孩子气面孔,过去绫子也看过好几次。正因为觉得他可爱、想长伴他左右,所以绫子才决定与他结为夫妇。然而,即使今天已正式向公婆报告婚事,绫子心中仍然没有将和冈泽成为家人的真实感。或许这种感觉,必须留待今后一点一滴地慢慢孕育吧。 「这还没翻完吧?你请前岛先生把下文也寄过来嘛。」 「好是好……可是我不想催促他。他的工作已经累积得够多了。」 绫子短短地叹了口气,把咖啡杯递给冈泽。若是向前岛索讨这份翻译的下文,他真的得睡在办公室里。 「这类古老的纪录出现,真让人开心。毕竟当时的事迹真的只能靠一点一滴地拼凑资讯来还原。」 「对研究有帮助吗?」 绫子往对侧的床铺坐下,打趣地问道。见状,冈泽宛若吐气般地笑了。 「这也是个理由,还有就是可以证明撰文者真实存在。否则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 听冈泽这么说,绫子突然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个青年。他也在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古人。 「欸,你有没有听说过古时候奉祀宗像三女神的巫女?」 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冈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天在神宝馆,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在调查这件事。」 不知后来他上哪去了?若是真的有心调查,拜访研究者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我没听过关于巫女的事迹……不过,就算有也不奇怪。大宫司家已经断嗣,又经历过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期,纪录或许散失了。」 冈泽把咖啡杯放到床头柜上,歪头思索。接著,他从包包里拿出平板电脑。 「啊,不过,假如真的有巫女存在,或许她知道真相……」 用手指操作液晶画面的冈泽突然抬起头来。 「真相?」 绫子啜饮著咖啡,歪了歪头。冈泽从包包里拿出文库版《日本书纪》,翻开相关页面。这本书他经常随身携带,由于翻阅过太多次,封面边缘都磨坏了。 「关于宗像三女神的降生顺序,《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说法不同。尤其是《日本书纪》,就连本文和引用的三篇文献都写得不一样。至于坐镇地,《日本书纪》只有第二之一书有记载。所以,到底谁是长女、谁是次女、谁是么女,还有谁坐镇在哪里,或许当时的巫女知道。说归说,宗像三女神的相关传说很多,甚至还有原先是同一尊神的说法……」 冈泽说出这番以研究者而言过于梦幻的话语,将文库本递给绫子。 「宗像三女神指的是田心姬神、湍津姬神和市杵嶋姬神吧?祂们的出生顺序和奉祀地点不一样吗?」 绫子虽然看过《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但细节记得并不完整。她在包包中寻找今天在神社索取的手册,与文库本的内容相互对照。 「嗯,神社是按照《日本书纪》本文的记述来订定官方的降生顺序,毕竟《日本书纪》算是正史。顺道一提,名称也不一样。在《古事记》里,田心姬神是叫做『多纪理毗卖命』。」 「好复杂……」 绫子板起脸来喃喃说道。唯有神明的名字,她怎么也记不住。 「……巫女啊……」 冈泽感慨良多地轻 喃,开始操作平板电脑。一旦他进入这种状态,就只能等他自己厌倦。依据过去的经验,这种时候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只会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绫子叹了口气,望著专注凝视萤幕的未婚夫。 ● 良彦事先在港口附近找好民宿,住了一晚以后,隔天便搭乘渡轮前往大岛。昨天拜访神宝馆后,他又前往附近的市立乡土文化学习交流馆。虽然有几件自市内遗迹出土的文物,但完全没有巫女的线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来找我。」 「嗯,哎,没错……」 下船后,良彦在港口租了一辆脚踏车,踩了约五分钟,来到奉祀湍津姬神的中津宫。穿过石造鸟居,走过拱桥,爬上前方的石造长阶,即是神社。和边津宫相比,中津宫小了些,流造本殿的色调给人一种岁月感。良彦在本殿前呼唤,却没有回应,本来以为湍津姬神不在,谁知道祂居然从社务所探出头来。 「我很乐意帮忙,只要是我知道的事都能告诉你……啊,广告快结束了,等一下。」 湍津姬神刚从兼作授予所的窗口探出头,又立刻留下这句话缩了回去。祂似乎是趁著神职人员不在的时候跑进去。 「祢在里面干嘛?」 良彦从窗口窥探室内。墙壁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里头。 「我在看之前漏看的连续剧重播。今天是女主角的恋情开花结果的那一集,你安静点。」 「连续剧?」 「最近的周一九点档演来演去都是那一套。」 和稳重的两个姊姊相比,这个么女的自由奔放到底是打哪来的?良彦脚边的黄金望著远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大姊是在强人所难。巫女存在的痕迹要上哪找啊?」 结果,良彦等了二十分钟,湍津姬神才走出来。 「都说没有留下相关纪录了。」 「是啊。如果有纪录留下,一定会有人研究。这么一想,就算去拜访专家,结果大概也一样吧。」 良彦一行人离开中津宫,走向旁边的绿地公园。铺著磁砖、修葺有加的公园并不大,但由于面向大海之故,有种开放感。秋高气爽,往防波堤的另一头望去,可看见本土的陆地。 「所以,直接询问认识巫女的神明,应该是最容易得到提示的方法。」 老实说,才刚开始调查,良彦便已经有种走进死胡同的感觉。他不是学者也不是研究者,要他在证据已经遗失的状况之下证明某人曾经存在,实在难如登天。 「有没有哪个巫女让祢的印象格外深刻?或许从这方面著手调查,可以找到物证。」 良彦身旁的黄金用前脚攀著扶手,窥探海里。波浪以一定的间隔拍打消波块,又往后退去。 「……侍奉我们的巫女并不多。」 湍津姬神仰望天空,回忆著当年娓娓道来。 「起先,是靠捕鱼维生的渔夫,把我们当成感谢的对象崇奉;与日本本土开始往来、做生意之后,我们就成了航海的守护神。巫女的角色应该也是在那时候成形的。」 湍津姬神压著随海风翻飞的发丝,继续说道。 「她们个个都很纯朴,热爱土地、大海与家人;重视神事,把私事搁在一旁,无欲无求……」 良彦想起从前统治名草地方的女王。将一切托付给弟弟,自愿在死后成为百姓的苗床──想必奉祀三女神的巫女也是拥有相同精神的女子吧。 「……啊,不过有个特别泼辣的丫头。」 湍津姬神记起来了,敲一下手对良彦说道。 「她的能力比历代的任何巫女都高强,但她很排斥、很排斥、很排斥、很排斥当巫女,真的很伤脑筋。」 良彦不禁苦笑。听祂的说法,不难想像那个人有多么排斥当巫女。 「她破坏祭坛,挨巫女前辈的骂,却在半途溜之大吉;至于扔沙子、丢石头反抗,更是家常便饭。最好笑的是,有一次她把湿答答的海藻铺在石阶上,害巫女前辈脚一滑摔进海里。」 「她也未免太调皮了吧。」 「别担心,人有救起来。」 「不是这个问题!」 不知道那个巫女前辈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看著海面逼近? 「就算能力再高强,凭这样的素行,居然能够被推举为巫女?」 闻言,黄金竖起耳朵,板起脸来。的确,巫女给人的印象应该是英气凛凛、行止端庄才对,至少良彦从没听过把海藻铺在石阶上的巫女。 湍津姬神似乎在寻找言词,微微歪了歪头望向大海。 「没办法,这么做是为了让她和族长成为一家人。因为巫女代代都是出自于族长家。」 「族长?这么说来,曾经有这样的一族啰?」 湍津姬神点头肯定良彦的问题。 「没错。奉祀我们的奉斋氏宗像一族,又叫做海人族。」 现在三女神也是被供奉在冠有「宗像」之名的神社里。 「那孩子──纱那是在海边捡来的。大陆人搭乘的船只翻覆,许多尸体漂流到岸边,她是唯一生还的小孩。族长觉得她可怜,便收养了她。」 「……原来如此。任命她当巫女,是为了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族人。」 黄金恍然大悟,摇动尾巴。 「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土地上,得知家人都死了,而且连语言都还不太通,就被要求当巫女……设想纱那的心境,也难怪她那么叛逆。」 湍津姬神倚著扶手,嘀嘀咕咕地说道。闻言,良彦终于明白祂提起纱那时的口吻为何带有回护之色。 「湍津姬神,祢很喜欢纱那吗?」 面对良彦的问题,湍津姬神瞪大眼睛,隔了半晌之后才耸了耸肩露出笑容。 「是啊。纱那拥有天眼,所以我格外喜欢她。」 「天眼?就是看得见神明的能力?」 「对。所以我和纱那的关系不像神明和巫女,反倒比较像是朋友。」 身为老么的女神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过,纱那决心当巫女以后,就开始认真修行。有时候我会和她谈论恋爱话题。有个渔夫长得很俊俏,纱那和他见面时,总会特意戴好一点的首饰。啊,不过因为她是巫女,不能和对方交往,只能远远看著他,是段很心酸、很心酸的恋情。我每天听她诉说,陪她一喜一忧……那段日子好快乐。」 湍津姬神在胸前双手交握,用陶醉的眼神仰望天空,良彦五味杂陈地凝视著祂。换句话说,现在祂没有聊这种话题的伴了,只好把目标转移到连续剧上? 「我和她太过要好,还因此挨二姊的骂呢。不过,她对我而言就像妹妹一样。」 湍津姬神望著良彦的眼睛,盈盈一笑。祂虽然有两个姊姊,却没有妹妹,自然很开心有纱那为伴。天真烂漫的么女和泼辣的巫女,确实很合得来。 「那时候我是在边津宫,纱那想我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 「咦?从前是这样吗?」 良彦反问。边津宫不就是现在市杵嶋姬神所在的本土神社? 「是啊,那时候我待在边津宫,二姊──市杵嶋姬神是待在这座中津宫。」 「为什么现在反过来了?」 「嗯,为什么呢?应该是因为二姊叫我跟祂对调。」 湍津姬神歪了歪头,追溯记忆。对于众女神而言,被奉祀在何处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欸,别光问我,你要不要也去问问大姊和二姊?情报越多越好,对吧?」 湍津姬神摇曳著淡蓝色衣袖,如此问道。 「嗯,我的 确有这个打算。市杵嶋姬神可以等回到本土以后再问,不过田心姬神该怎么办呢……」 祂所在的冲之岛禁止一般人进入。倘若是事先预约采访则另当别论,但那可不是突然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我可以帮你呼叫祂。直接请祂来这里也行,不过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去遥拜所吧。」 无视于良彦的担心,湍津姬神若无其事地说道。 「遥、遥拜所?」 「骑脚踏车一下子就到了。走吧!」 良彦压根儿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便在湍津姬神的催促下,前往脚踏车停放的地方,载著一脸理所当然地坐上后座的女神和硬塞进前篮的狐神出发了。 ● 「关于巫女的记忆?」 湍津姬神带领良彦前往的遥拜所,位于大岛北侧的海岸,正好与中津宫隔著山地相望。这里似乎是供不能登上冲之岛的女性们遥拜冲津宫的场所,海风强烈吹袭的海岸高台上设有一座小神社。周围没有民宅,只有玄界滩巨浪拍打的海岸一路绵延。 「对,良彦想知道。」 应湍津姬神的呼唤而现身的田心姬神,绕到了神社左侧,望著位于蓝天碧海交界处的冲之岛的淡淡岛影。 「什么事都行,或许能够成为寻找巫女痕迹的线索。」 良彦凝视著长女沉著的侧脸。祂和么女湍津姬神果然不同,虽然美丽,却有股稳重的魄力。应该是守护这片土地与大海的使命感造就了祂的稳重吧。 「……我所认识的巫女个个都清纯又英气凛凛,是真挚地奉上祈祷与感谢的好女人。她们的名字我全都记得,容貌也还历历在目,只可惜不能直接让尔观看我的记忆。」 田心姬神摇晃著金饰,面露苦笑。要良彦寻找巫女存在痕迹的正是田心姬神,或许对于奉祀三女神的巫女感情最为深厚的也是祂。 「初次来到冲之岛的巫女,必须独自在岛上闭关三天,等候神谕降临,只有接到神谕的人才能成为正式的巫女。换句话说,那也是我们三女神挑选巫女的场合……其中有个破天荒的少女。」 说到这里,田心姬神暂且打住,虚脱地叹了口气。 「她比过去的任何女人都更有资质,心灵就和涌泉一样清澈……不过,她是在大陆出生的,不懂日本话。」 湍津姬神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良彦与黄金对望一眼,身旁的田心姬神继续说道: 「神与凡人之间没有语言的隔阂,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我们的话语都能确实地传递至他的心房,因此,那名少女很快便理解我所说的话。我告诉她,我同意她成为巫女,并会保佑她的族人渔货丰收,谁知道她竟然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族人转达此事。」 田心姬神忆起当时的情景,用衣袖掩住嘴巴,格格地笑了。 「所以在她回到本土之前,我便教她读书认字。虽然她的族人教过她一些基础,但因为她一直抗拒当巫女,所以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脑筋很好,一点就通。」 良彦五味杂陈地听著这番话,战战兢兢地询问: 「呃,那个巫女人选该不会就是在石阶上铺满海藻,害得巫女前辈掉进海里的人吧?」 「尔怎么知道?」 田心姬神睁大眼睛,回头看著良彦。果然是她──良彦抓了抓头。没想到那个巫女留给女神的印象如此深刻。 「大姊印象最深的果然也是纱那。」 湍津姬神往草地坐下,仰望姊姊。 「毕竟那么泼辣的丫头很少见嘛。」 「我们花了不少心血,才把她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巫女。」 姊妹相视而笑。祂们的笑容之中存在的不只是怀念之情,还有一股对骨肉至亲的亲密感。 「每次纱那来到冲之岛,我都会对她述说许多事。祭祀的事、日本的事,还有神与凡人的关系。后来,纱那也跟我提起她自己的事:故乡大陆的事、死别的家人,还有在现在的家人面前绝口不提、深藏心中的乡愁。」 良彦望著遥远水平线上的岛影。失去家人,回不了故乡,在新地方换上新名字生活,并不是轻松的事。想必有些时候,纱那必须被迫面对自己是异乡人的事实吧。对于这样的纱那而言,与轻易跨越凡人各种「隔阂」的女神共度的时光,或许是心灵唯一能获得平静的时刻。 「我也告诉纱那一个秘密。」 「秘密?」 良彦反问,田心姬神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在凡人之间,神的名字是会改变的。现在我被称为田心姬,但从前其实是叫做多纪理毗卖。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有纱那。」 说出这个秘密,是建立在何等的信赖之上?良彦想像著女神与巫女之间的交流,她们的情谊想必就和姊妹一样深厚吧。 「纱那是侍奉我们的最后一个巫女,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对她的感情才特别深厚。她离开此地,是在凡人所说的七世纪时,之后再也没有巫女来到冲之岛。」 海风轻拂脸颊而过。田心姬神轻声呢喃,眼眸中带著寂寞与怀念的色彩。 「既然纱那和女神处得这么好,为什么要离开?」 「离开此地」四字令良彦感到好奇。两尊女神都认同纱那虽然调皮,身为巫女的能力却很高强,这样的人才为何会离开? 「……嗯,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不过……」 田心姬神略微思索后,把视线转向良彦。 「如果尔想知道答案,就去找市杵嶋姬神吧。」 此时,湍津姬神用略带不安的眼神凝视著姊姊。 「市杵嶋姬即是斋岛姬,换句话说,指的就是在神之岛上侍奉神明的巫女。祂正如其名,是负责培育巫女的神明。」 田心姬神摇晃著金色发饰,视线再度滑向海面。 「说服那个野丫头成为巫女、最常与她为伴的……还有要她离开此地的,都是那孩子。」 三 在我还□□□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没有故乡。我不记得出生的地方,从小就和家人四处漂泊,后来,我和家人也离别了,□□□。 好不容易开始适应新生活,又离开了□□□;□□□之后,也是四处迁居。起先的住处是距离大海很近的□□□,后来又□□□几次,也曾与儿子分隔两地。身为母亲,著实心痛难耐。现在又能像这样□□□,实在不可思议。 虽然住过不少地方,但我的归处永远只有一个。一回想起来便觉得无比怀念,□□□,有些心酸。这样的地方,想必就叫做故乡吧?现在,我能够挺起胸膛,称呼那个地方为故乡。 「──绫子。」 这道声音混著汽车音响播放的广播声传入耳中,绫子迟了数秒才抬起头来。 「怎么了?」 停下车子等红灯的冈泽在驾驶座上一脸讶异地看著她。 「啊,抱歉,我看得太入迷。」 两人于上午离开饭店,现在正在前往太宰府之后的回程路上。昨晚已经向前岛催讨史料的后续翻译,想必不久后就会用电子邮件寄过来。在那之前,绫子打算重新浏览一次译文,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沉迷其中。 「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从挡风玻璃射入的阳光十分刺眼,冈泽一面放下遮阳板一面询问。 「倒也不是有趣,而是心有戚戚焉……」 绫子的视线再度垂落在手边的报告纸上。她明明怀疑这份史料是赝品,然而越是阅读,便越是和撰文者产生共鸣,深深沉迷其中。 「这个撰文者好像也是四处搬家,说她没有故乡。这一点和我一样。」 在绫子的人生中, 前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沧海孤岛的夜色很深沉。 在毫无人工灯光的森林中,身带蓝色磷光的男神一步步行走著。然而,祂并没有发出脚步声,而是犹如在空中滑行一般前进。祂壮硕肌肉覆盖的手臂上,刻著身经百战的伤痕,腰间悬著一把巨大的剑。 不久后,男神的视野映出了神社,只见一尊女神面带沉静的微笑出来迎接祂。 「要来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女神摇晃著插在头发上的金色装饰,对男神投以聪慧的视线。 「还是祢就在一旁看著?爹。」 听爱女这么说,男神笑了,露出大大的虎牙。祂虽然蓄著乌黑的长胡,有时却会露出少年般的表情。站在苗条的女神身旁,格外衬托出祂的结实身躯。 「大神指名我的女儿田心姬神当差事神,这是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不过,祢真正想看的不是我们,而是差使吧?」 田心姬神以袖子掩住嘴巴,有些赌气地说道。 「请放心,良彦完成了他的任务,卸下市杵嶋姬心中长年以来的重担。」 父神用祂的大手抚摸田心姬神的脸颊。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妹妹吩咐差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尔的作风。」 「我们是三女神,一神的悲伤便等于三神的悲伤。」 在鸟儿也已然沉睡的森林中,只有两尊神的周围被淡淡的光芒照亮。 「良彦是个好差使吗?」 父神如此问道。 「他虽然知识不足,却有弥补这个缺点仍绰绰有余的真诚。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是一项很大的长处。」 女儿滔滔不绝地说道,父神眯起眼睛。不过那并非赞叹,而是带著斟酌意味的冷静眼神。 「──祢在担心什么吗?」 田心姬神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异状,如此询问。过去曾有神界最为凶悍之誉的贵神在想什么,连女儿也无从捉摸。 「来到这里之前,我也问过出云的女儿同样的问题。祂和丈夫似乎都很支持差使。」 父神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夜空。 「我必须好好审视,看看他是否真有救赎之力,有无觉悟之心。」 一阵风掀动田心姬神的薄衣,吹过幽暗的森林。 「从前,大国主神在面临禅让之际,交由自己的孩子们全权判断,并遵从祂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不像祂那么好说话。」 父神身上的蓝色光芒似乎变得更强烈,田心姬神不禁抬起袖子。那是种大海般的苍蓝色,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丽。 「我会亲手下决定。」 紧握的拳头如岩石般坚硬。 须佐之男命凝视著拳头,静静地笑了。 后记 为了宗像大社的取材而前往大岛时,我和良彦一样,租了一辆脚踏车游岛。除了钓客以外,大家的目的地几乎都相同。我曾混在登山健行的女士们之间参观中津宫,也曾在路上遇见身穿西装、踩著出租脚踏车的男士。 十二月中旬的平日,穿著一身西装加皮鞋的行头参拜中津宫,接著又顶著玄界滩的狂风,踩著脚踏车前往遥拜所的男士──和身穿休闲装扮参观神社的大多数人相比,这幅光景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是为了工作?还是私人行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感到非常好奇,正巧回程时有机会和他说话,才知道他是前来福冈出差的上班族,兴趣是参访神社佛寺。当时受了他不少关照,不知他现在是否依然精神奕奕地在收集朱印呢?原来旅程之中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邂逅啊。 如此这般,这回也平安无事地献上第六集。良彦逐渐北上,或许会就这么跑到东北以北的地方。站在作者的立场,如果可以,包含冲绳在内,我希望良彦能够行遍全国各地;不过他很穷,要怎么挤出他的旅费是眼下的课题。 (以下涉及剧情,请注意。之前都没有先行警告就透露剧情,很抱歉。) 这一集有回收穗乃香与怜司伏笔的限制在,费了我不少心思。平将门的桔梗传说只是传说,桔梗是否真实存在,尚未证实;而桔梗是秀乡的妹妹、后来投水身亡,也只是其中一种说法而已。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查查看,应该挺有意思的。 关于第二章的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的主从关系,只是故事里的设定而已,《古事记》等典籍之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在《日本书纪》里,甚至有一说是最初奉命平定苇原中国的是经津主神,而建御雷之男神反对,后来才演变成两神同行。如果采用这个说法,故事就变得截然不同。 第三章是以尼子娘嫁给下令编纂《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天武天皇为主轴所构思的故事,由于提到了史料,多费了不少功夫。文献鉴定的相关知识只能请教专家,因此,打从《诸神的差使》出版以来,我头一次和责编造访博物馆、采访学艺员。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的鹤见先生,真的很谢谢您。毕竟是几乎没有留下纪录的古代之事,我却问了些无法明确回答的问题,实在非常抱歉。不过,多亏您替我这个门外汉做了详尽又浅显易懂的解说,我才能将这些宝贵的提示应用在作品中,真的很感谢您。各位读者有机会去橿原的时候,请务必前往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参观!(附近还有泣泽女神的神社。)纱那(或许)住过的飞鸟宫,在博物馆里也有以考古学研究所发掘的实物资料为基础而打造的复原模型喔。 关于纱那的原型尼子娘,几乎没有相关资料,参与《古事记》编纂的说法只是我的创作。「她嫁给天武天皇后,或许……」第三章即是基于这样的幻想写下的。是否曾有巫女渡海登上冲之岛,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实际上是如何呢? 如此这般,这次也替我画下美丽封面图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我绝不会忘记四月一日的愚人节题材(笑)。那张图我会永远保存下来。今后也请您和我一起编织《诸神的差使》世界。 还有,差不多快被占空间的新作给烦死的「unluckys」,总是挑在这种时候联络,真的很过意不去。我现在过得很好。再来是送了不少慰劳品给我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这次依然大力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劳烦你们在百忙之中陪我取材,真的万分感激。下次要去哪里呢? 此外,《诸神的差使》也改编为漫画,单行本是由kadokawa/enterbrain的「b"s-log ics」出版(注15:此为日本的出版资讯。)。良彦和黄金比小说中更加精力旺盛地四处活动,请务必看看。尤其是ユキムラ老师所画的超帅孝太郎更是不可错过! 最后,但愿如同神明微笑的和煦阳光,洒落在拿起这本书的您身上。 那么,第七集再会吧! 二○一六年 五月某日 望著插秧前的神田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白话古事记 天皇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著(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下)》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宗像大社》 宗像大社社务所发行 《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调查研究报告1》 编辑﹑发行「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世界遗产推进会议 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 指导学艺员鹤见先生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在此再次致上谢意。 为了宗像大社的取材而前往大岛时,我和良彦一样,租了一辆脚踏车游岛。除了钓客以外,大家的目的地几乎都相同。我曾混在登山健行的女士们之间参观中津宫,也曾在路上遇见身穿西装、踩著出租脚踏车的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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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的平日,穿著一身西装加皮鞋的行头参拜中津宫,接著又顶著玄界滩的狂风,踩著脚踏车前往遥拜所的男士──和身穿休闲装扮参观神社的大多数人相比,这幅光景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是为了工作?还是私人行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感到非常好奇,正巧回程时有机会和他说话,才知道他是前来福冈出差的上班族,兴趣是参访神社佛寺。当时受了他不少关照,不知他现在是否依然精神奕奕地在收集朱印呢?原来旅程之中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邂逅啊。 如此这般,这回也平安无事地献上第六集。良彦逐渐北上,或许会就这么跑到东北以北的地方。站在作者的立场,如果可以,包含冲绳在内,我希望良彦能够行遍全国各地;不过他很穷,要怎么挤出他的旅费是眼下的课题。 (以下涉及剧情,请注意。之前都没有先行警告就透露剧情,很抱歉。) 这一集有回收穗乃香与怜司伏笔的限制在,费了我不少心思。平将门的桔梗传说只是传说,桔梗是否真实存在,尚未证实;而桔梗是秀乡的妹妹、后来投水身亡,也只是其中一种说法而已。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查查看,应该挺有意思的。 关于第二章的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的主从关系,只是故事里的设定而已,《古事记》等典籍之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在《日本书纪》里,甚至有一说是最初奉命平定苇原中国的是经津主神,而建御雷之男神反对,后来才演变成两神同行。如果采用这个说法,故事就变得截然不同。 第三章是以尼子娘嫁给下令编纂《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天武天皇为主轴所构思的故事,由于提到了史料,多费了不少功夫。文献鉴定的相关知识只能请教专家,因此,打从《诸神的差使》出版以来,我头一次和责编造访博物馆、采访学艺员。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的鹤见先生,真的很谢谢您。毕竟是几乎没有留下纪录的古代之事,我却问了些无法明确回答的问题,实在非常抱歉。不过,多亏您替我这个门外汉做了详尽又浅显易懂的解说,我才能将这些宝贵的提示应用在作品中,真的很感谢您。各位读者有机会去橿原的时候,请务必前往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参观!(附近还有泣泽女神的神社。)纱那(或许)住过的飞鸟宫,在博物馆里也有以考古学研究所发掘的实物资料为基础而打造的复原模型喔。 关于纱那的原型尼子娘,几乎没有相关资料,参与《古事记》编纂的说法只是我的创作。「她嫁给天武天皇后,或许……」第三章即是基于这样的幻想写下的。是否曾有巫女渡海登上冲之岛,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实际上是如何呢? 如此这般,这次也替我画下美丽封面图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我绝不会忘记四月一日的愚人节题材(笑)。那张图我会永远保存下来。今后也请您和我一起编织《诸神的差使》世界。 还有,差不多快被占空间的新作给烦死的「unluckys」,总是挑在这种时候联络,真的很过意不去。我现在过得很好。再来是送了不少慰劳品给我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这次依然大力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劳烦你们在百忙之中陪我取材,真的万分感激。下次要去哪里呢? 此外,《诸神的差使》也改编为漫画,单行本是由kadokawa/enterbrain的「b"s-log ics」出版(注15:此为日本的出版资讯。)。良彦和黄金比小说中更加精力旺盛地四处活动,请务必看看。尤其是ユキムラ老师所画的超帅孝太郎更是不可错过! 最后,但愿如同神明微笑的和煦阳光,洒落在拿起这本书的您身上。 那么,第七集再会吧! 二○一六年 五月某日 望著插秧前的神田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白话古事记 天皇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著(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下)》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宗像大社》 宗像大社社务所发行 《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调查研究报告1》 编辑﹑发行「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世界遗产推进会议 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 指导学艺员鹤见先生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在此再次致上谢意。 为了宗像大社的取材而前往大岛时,我和良彦一样,租了一辆脚踏车游岛。除了钓客以外,大家的目的地几乎都相同。我曾混在登山健行的女士们之间参观中津宫,也曾在路上遇见身穿西装、踩著出租脚踏车的男士。 十二月中旬的平日,穿著一身西装加皮鞋的行头参拜中津宫,接著又顶著玄界滩的狂风,踩著脚踏车前往遥拜所的男士──和身穿休闲装扮参观神社的大多数人相比,这幅光景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是为了工作?还是私人行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感到非常好奇,正巧回程时有机会和他说话,才知道他是前来福冈出差的上班族,兴趣是参访神社佛寺。当时受了他不少关照,不知他现在是否依然精神奕奕地在收集朱印呢?原来旅程之中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邂逅啊。 如此这般,这回也平安无事地献上第六集。良彦逐渐北上,或许会就这么跑到东北以北的地方。站在作者的立场,如果可以,包含冲绳在内,我希望良彦能够行遍全国各地;不过他很穷,要怎么挤出他的旅费是眼下的课题。 (以下涉及剧情,请注意。之前都没有先行警告就透露剧情,很抱歉。) 这一集有回收穗乃香与怜司伏笔的限制在,费了我不少心思。平将门的桔梗传说只是传说,桔梗是否真实存在,尚未证实;而桔梗是秀乡的妹妹、后来投水身亡,也只是其中一种说法而已。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查查看,应该挺有意思的。 关于第二章的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的主从关系,只是故事里的设定而已,《古事记》等典籍之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在《日本书纪》里,甚至有一说是最初奉命平定苇原中国的是经津主神,而建御雷之男神反对,后来才演变成两神同行。如果采用这个说法,故事就变得截然不同。 第三章是以尼子娘嫁给下令编纂《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天武天皇为主轴所构思的故事,由于提到了史料,多费了不少功夫。文献鉴定的相关知识只能请教专家,因此,打从《诸神的差使》出版以来,我头一次和责编造访博物馆、采访学艺员。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的鹤见先生,真的很谢谢您。毕竟是几乎没有留下纪录的古代之事,我却问了些无法明确回答的问题,实在非常抱歉。不过,多亏您替我这个门外汉做了详尽又浅显易懂的解说,我才能将这些宝贵的提示应用在作品中,真的很感谢您。各位读者有机会去橿原的时候,请务必前往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参观!(附近还有泣泽女神的神社。)纱那(或许)住过的飞鸟宫,在博物馆里也有以考古学研究所发掘的实物资料为基础而打造的复原模型喔。 关于纱那的原型尼子娘,几乎没有相关资料,参与《古事记》编纂的说法只是我的创作。「她嫁给天武天皇后,或许……」第三章即是基于这样的幻想写下的。是否曾有巫女渡海登上冲之岛,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实际上是如何呢? 如此这般,这次也替我画下美丽封面图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我绝不会忘记四月一日的愚人节题材(笑)。那张图我会永远保存下来。今后也请您和我一起编织《诸神的差使》世界。 还有,差不多快被占空间的新作给烦死的「unluckys」,总是挑在这种时候联络,真的很过意不去。我现在过得很好。再来是送了不少慰劳品给我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这次依然大力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劳烦你们在百忙之中陪我取材,真的万分感激。下次要去哪里呢? 此外,《诸神的差使》也改编为漫画,单行本是由kadokawa/enterbrain的「b"s-log ics」出版(注15:此为日本的出版资讯。)。良彦和黄金比小说中更加精力旺盛地四处活动,请务必看看。尤其是ユキムラ老师所画的超帅孝太郎更是不可错过! 最后,但愿如同神明微笑的和煦阳光,洒落在拿起这本书的您身上。 那么,第七集再会吧! 二○一六年 五月某日 望著插秧前的神田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白话古事记 天皇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著(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下)》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宗像大社》 宗像大社社务所发行 《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调查研究报告1》 编辑﹑发行「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世界遗产推进会议 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 指导学艺员鹤见先生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在此再次致上谢意。 为了宗像大社的取材而前往大岛时,我和良彦一样,租了一辆脚踏车游岛。除了钓客以外,大家的目的地几乎都相同。我曾混在登山健行的女士们之间参观中津宫,也曾在路上遇见身穿西装、踩著出租脚踏车的男士。 十二月中旬的平日,穿著一身西装加皮鞋的行头参拜中津宫,接著又顶著玄界滩的狂风,踩著脚踏车前往遥拜所的男士──和身穿休闲装扮参观神社的大多数人相比,这幅光景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是为了工作?还是私人行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感到非常好奇,正巧回程时有机会和他说话,才知道他是前来福冈出差的上班族,兴趣是参访神社佛寺。当时受了他不少关照,不知他现在是否依然精神奕奕地在收集朱印呢?原来旅程之中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邂逅啊。 如此这般,这回也平安无事地献上第六集。良彦逐渐北上,或许会就这么跑到东北以北的地方。站在作者的立场,如果可以,包含冲绳在内,我希望良彦能够行遍全国各地;不过他很穷,要怎么挤出他的旅费是眼下的课题。 (以下涉及剧情,请注意。之前都没有先行警告就透露剧情,很抱歉。) 这一集有回收穗乃香与怜司伏笔的限制在,费了我不少心思。平将门的桔梗传说只是传说,桔梗是否真实存在,尚未证实;而桔梗是秀乡的妹妹、后来投水身亡,也只是其中一种说法而已。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查查看,应该挺有意思的。 关于第二章的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的主从关系,只是故事里的设定而已,《古事记》等典籍之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在《日本书纪》里,甚至有一说是最初奉命平定苇原中国的是经津主神,而建御雷之男神反对,后来才演变成两神同行。如果采用这个说法,故事就变得截然不同。 第三章是以尼子娘嫁给下令编纂《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天武天皇为主轴所构思的故事,由于提到了史料,多费了不少功夫。文献鉴定的相关知识只能请教专家,因此,打从《诸神的差使》出版以来,我头一次和责编造访博物馆、采访学艺员。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的鹤见先生,真的很谢谢您。毕竟是几乎没有留下纪录的古代之事,我却问了些无法明确回答的问题,实在非常抱歉。不过,多亏您替我这个门外汉做了详尽又浅显易懂的解说,我才能将这些宝贵的提示应用在作品中,真的很感谢您。各位读者有机会去橿原的时候,请务必前往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参观!(附近还有泣泽女神的神社。)纱那(或许)住过的飞鸟宫,在博物馆里也有以考古学研究所发掘的实物资料为基础而打造的复原模型喔。 关于纱那的原型尼子娘,几乎没有相关资料,参与《古事记》编纂的说法只是我的创作。「她嫁给天武天皇后,或许……」第三章即是基于这样的幻想写下的。是否曾有巫女渡海登上冲之岛,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实际上是如何呢? 如此这般,这次也替我画下美丽封面图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我绝不会忘记四月一日的愚人节题材(笑)。那张图我会永远保存下来。今后也请您和我一起编织《诸神的差使》世界。 还有,差不多快被占空间的新作给烦死的「unluckys」,总是挑在这种时候联络,真的很过意不去。我现在过得很好。再来是送了不少慰劳品给我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这次依然大力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劳烦你们在百忙之中陪我取材,真的万分感激。下次要去哪里呢? 此外,《诸神的差使》也改编为漫画,单行本是由kadokawa/enterbrain的「b"s-log ics」出版(注15:此为日本的出版资讯。)。良彦和黄金比小说中更加精力旺盛地四处活动,请务必看看。尤其是ユキムラ老师所画的超帅孝太郎更是不可错过! 最后,但愿如同神明微笑的和煦阳光,洒落在拿起这本书的您身上。 那么,第七集再会吧! 二○一六年 五月某日 望著插秧前的神田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白话古事记 天皇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著(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下)》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宗像大社》 宗像大社社务所发行 《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调查研究报告1》 编辑﹑发行「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世界遗产推进会议 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 指导学艺员鹤见先生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在此再次致上谢意。 为了宗像大社的取材而前往大岛时,我和良彦一样,租了一辆脚踏车游岛。除了钓客以外,大家的目的地几乎都相同。我曾混在登山健行的女士们之间参观中津宫,也曾在路上遇见身穿西装、踩著出租脚踏车的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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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纱那的原型尼子娘,几乎没有相关资料,参与《古事记》编纂的说法只是我的创作。「她嫁给天武天皇后,或许……」第三章即是基于这样的幻想写下的。是否曾有巫女渡海登上冲之岛,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实际上是如何呢? 如此这般,这次也替我画下美丽封面图的くろのくろ老师,我绝不会忘记四月一日的愚人节题材(笑)。那张图我会永远保存下来。今后也请您和我一起编织《诸神的差使》世界。 还有,差不多快被占空间的新作给烦死的「unluckys」,总是挑在这种时候联络,真的很过意不去。我现在过得很好。再来是送了不少慰劳品给我的家人、亲戚以及敬爱的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 这次依然大力关照我的两位责编,劳烦你们在百忙之中陪我取材,真的万分感激。下次要去哪里呢? 此外,《诸神的差使》也改编为漫画,单行本是由kadokawa/enterbrain的「b"s-log ics」出版(注15:此为日本的出版资讯。)。良彦和黄金比小说中更加精力旺盛地四处活动,请务必看看。尤其是ユキムラ老师所画的超帅孝太郎更是不可错过! 最后,但愿如同神明微笑的和煦阳光,洒落在拿起这本书的您身上。 那么,第七集再会吧! 二○一六年 五月某日 望著插秧前的神田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白话古事记 众神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白话古事记 天皇的故事》 竹田恒泰著(学研出版)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著(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全白话文译版 日本书纪(上、下)》 宇治谷孟译(讲谈社) 《宗像大社》 宗像大社社务所发行 《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调查研究报告1》 编辑﹑发行「宗像、冲之岛及相关遗产群」世界遗产推进会议 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馆 指导学艺员鹤见先生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在此再次致上谢意。 序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录入: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时代(二七〇年~),有一个人率领族人从大陆渡海来到日本。 那个人名叫弓月君。 一般认为他是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他的族人以日本各地为据点,甚至连当时的都城奈良、京都地方亦有涉足。据说,从事养蚕、绢织业,在治水工程及土地开发方面也一展长才的他们,也参与了古坟建造与平安京、佛寺神社的创建。 这就是古日本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秦氏的起源。 一尊 白银男神 一 「祂还在哭啊?」 带著少许随从拜访弟弟的女神一下轿子,便啼笑皆非地说道。 「祂这一哭可麻烦了,好不容易茁壮的山河又会枯涸。」 「姊姊,在哭的可是我们的么弟啊,不能说得委婉点吗?」 弟弟面露苦笑,延请姊姊进入铺著银沙的庭园。祂原本打算直接前往宫殿,可是姊姊并未跟上,而是走向庭园边缘的白色石墙。石墙另一头,可隔著薄薄的云层俯视么弟所在的凡间。 「声音没传到我的宫殿来,在这儿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弟神也来到姊姊身边,一同俯视凡间。 「我也一直留意祂会哭到几时,谁知祂竟是哭个没完没了……」 「索性去赏祂一巴掌算了。」 「别这样,祂会哭得更厉害的。」 「祢还有脸说?也不想想是谁在祂小时候怂恿祂跳树,害得祂嚎啕大哭。」 「祂说祂想变强,我不过是锻炼祂罢了。」 「后来连我都挨了父亲责骂。」 「因为我据实禀告,自己只是把姊姊对我做的事如法炮制在么弟身上而已。」 两神聊著姊弟间的体己话,咯咯笑起来。自从父亲分封辖地以来,这是姊姊头一次登门造访。祂们绝非感情不睦,也非彼此客套,而是身为领袖的责任,让这对姊弟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 「祢就是这样顽固又不知变通,当祢的妻子,想必很辛苦吧。」 「很不巧,拙荆正是深爱这样的我。」 「祂的喜好真是独特啊。」 「女儿也平平安安地长大。」 「只能祈祷祂别像父亲了。」 姊神用散发著淡淡磷光的衣袖掩口而笑,插在头上的发簪垂饰微微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姊姊素来不爱穿金戴银,但现在为了展现权威,身上穿戴了许多饰品。 「神的生命、凡人的生命、飞禽、走兽、昆虫都同样尊贵,无从比较。咱们那个么弟可明白这一点?」 「或许祂的脑子虽然明白,身子却跟不上。」 两神的乌黑秀发随著微风飘扬。 「……话说回来,瞧祂哭得那么肆无忌惮,我反倒有些嫉妒呢。」 姊神合拢衣袖,喃喃说道。 「现在我必须一面讨好那些老神,一面维持天庭与凡间的均衡,根本没时间掉眼泪。要当个明理又聪慧的女神可是很辛苦的。」 「哦?我以为姊姊原本就是聪慧的女神。」 姊神轻轻瞪了耍嘴皮子的弟弟一眼。 「既然坐上首领之位,就该有首领的样子。若是态度过于强硬,便会引发反弹,所以必须圆滑处事,以求将反弹降至最低。这和跟祢打一架便能轻易分出胜负的从前大不相同。」 姊神叹一口气,再度望向凡间。 「现在,我比祢所想的还要无力许多。任凭我竭尽心力,但总有高墙阻拦。或许过一阵子,我就只能躲在深宫里喝甘葛汁吧。」 姊姊虽然性情刚烈,但与生俱来的慈悲心让祂绝不会如幼时那般暴横行事。祂的自律心应该是三姊弟之中最为强烈的。听说祂现在事事都得向那些老神请示。正因为祂聪慧,所以祂比任何人都对于绑手绑脚的现状感到心焦。虽然父亲赐予祂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改变政治结构的地步,但祂期望的是和平的政权转移。 「这么一提,祢还记得么弟头一次反抗我们的情景吗?」 姊神突然忆起往事,转向弟弟问道。 「怎么会忘呢?当时姊姊和我大吵一架。」 「祂则摆出一副不容分说的态度,要我们和好。」 「我常想,说不定么弟才是最强的。」 「同感。」 两神暗自窃笑,倾听持续传来的么弟哭声。 「……祂的心地也是最善良的。」 姊神的低语宛若轻柔的羽毛。 「我现在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派祂到凡间去了。」 弟弟默默凝视著如此轻喃的姊姊侧脸。祂那双英气凛凛的眼眸与平时并无不同,但不知何故,现在看起来有些无助。 「话说回来,祂实在是哭过头了,找个适当的时机制止祂吧。」 「索性给祂一巴掌,就说是姊姊交代的。」 「以祢的作风,这回或许会把祂推下悬崖吧。」 祂再度发出如音乐般美妙的笑声。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听见么弟的怨言?但愿有一天咱们三神能够再相聚。」 如今各自有了辖地,比起姊弟叙旧,祂们更该专注于完成自己的使命。任何事都要等到完成使命之后再说。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我们再相聚之时。」 众神的庭园在月光的拥抱中,弥漫著安宁的气氛。 ● 过了一月中旬,迎接正月的京都街头终于逐渐恢复平时的样貌。说归说,由于京都是闻名国际的观光胜地,即使在这个时期,名胜古迹依然是人潮汹涌。如今,搭乘地下铁或巴士,没看见外国人的日子反而比较稀奇。良彦也已经习惯在隆冬看见穿得出奇单薄的背包客了。 这一天,良彦正要前往四条路西侧尽头的某座神社的摄社。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随时可能下雪,盆地特有的刺骨寒意驱使良彦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徒步前往神社距离太远,良彦犹豫著该搭乘巴士还是民营地铁,最后决定到地下的车站搭车。转车虽然麻烦,但也无可奈何。 就在良彦如此暗忖,打算带黄金加入灯号一转绿便一齐通过路口的群众时── 周围的喧嚣声倏地消失,车子引擎声、脚步声及风声也戛然而止,良彦不禁愣在原地。熙熙攘攘的行人就著步行中的姿势停下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即使对他们说话、在他们的眼前挥手,他们依然毫无反应。 「你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随即,一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出现在手足无措的良彦面前。 「有何疑问,直接开口问我。」 只见来者身长两米,有著一身结实的肌肉与乌黑的长须;腰间佩带的镶金长刀、挂在脖子上的翡翠玉石与湛蓝色的勾玉首饰,更加衬托出祂的威严。祂的声音在丹田低沉地回响,在那双心思难辨的眼眸俯视下,良彦的双脚丝毫无法动弹。用区区「威迫感」三字无法形容的气氛支配著现场。 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从良彦的脚边往上爬。 有别于过去见过的任何神明,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紧紧勒住他的心脏。 「还是说,你那张嘴只是用来装饰的?」 如此出言挑衅的,正是苍蓝贵神──须佐之男命。 ● 『须佐之男命的心愿?』 在连线协力游戏告一段落后,一言主大神讶异地复述良彦提出的问题。 「对,这次的差事神委托的就是这件事。祂说祂想报恩,但要是自己去问,须佐之男命会跟祂客气,什么也不说,所以要我帮祂打听。」 良彦调整耳机的位置,瞄了放在旁边的宣之言书一眼。新的神名是在前天浮现的。良彦立即前往神社拜会本神,而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交办的差事竟与须佐之男命有关。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连上次见到须佐之男命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 良彦和一言主大神每个月都会开启语音通话功能连线打游戏,也可顺道问候对方的近况,可说是十分方便,唯一的缺点是容易忘了时间。 『比起我,你应该有更适合问这个问题的对象吧?』 一言主大神啼笑皆非的声音以清晰的音质传过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良彦抓了抓头。其实良彦倒也不是毫无头绪,他认识几个须佐之男命的儿女。 「大年神的联络方式我不知道,而且祂总是巡回各地,很难见上一面;宗像三女神又不能对外联络……」 良彦背后的床铺上,缩成一团的黄金正紧盯著他。当然,透过黄金,应该可以联络上其他神明,但这尊毛茸茸的神明不乐见他这么做。祂认为差事该由身为差使的凡人独力解决才对。 「光是靠那个叫什么网路的东西联络一言主大神,就已经够异常了……」 黄金喃喃说道,但良彦装作没听见。开始打游戏之前,良彦已经先拿麻糬巴结过黄金,然而似乎不够。 『须势理毗卖呢?』 不知道一言主大神在吃什么,说话声里夹杂著清脆的咀嚼声,八成是零食吧。就在良彦如此猜测时,耳机传来阿杏的劝谏声:『一言主大神,待会儿就要用膳了。』 「我问啦。问是问了……」 良彦拄著脸颊叹一口气。须势理毗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在众多儿女中,良彦只知道祂的联络方式;非但如此,办完须势理毗卖交办的差事后,他们仍有往来,所以良彦当然是头一个就找上祂。 『哎呀,良彦,好久不见。难得你主动联络我,有什么事吗?』 谈话始于开朗的问候,还算是个好的开始。 『咦?爹的心愿?比方想要的东西之类的吗?哎呀,良彦,天底下有什么东西是须佐之男命得不到的?』 须势理毗卖一笑置之。就某种意义而言,祂的反应在良彦的预料之中。 『再说,祂已经有个美丽温柔的妻子和遗传了妻子美貌的女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种自信无上限的自卖自夸是事实,良彦只能接受。 『……欸,别说这个了。我那个老公把祂这么美丽的妻子独自搁下,不知道跑去哪里。祂有没有去打扰你?』 气氛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对劲。 「祢知道我听须势里毗卖发了多久的牢骚吗?两小时耶,两小时!」 良彦想起昨晚的恶梦,抱头苦恼。他被迫聆听又臭又长的大国主神猎艳史,超过两小时后才硬生生地挂断电话。当时还只说到神代天孙降临的部分而已,要是听祂说到平成年代,不知道得花上几天?相较之下,良彦宁愿带著清澈的眼神,恭听日常生活中的老人家吹嘘几十年前的英勇事迹。 「结果半点值得参考的情报都没问到……」 良彦本想乾脆去问大国主神,又担心被扯进家务事里,便打消了主意。别的不说,大国主神向来刻意与岳父保持距离,祂的意见大概没什么参考价值。 『不过,须势理毗卖说得也有道理。』 一言主大神的沉著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须佐之男命自神代以来跨越了各式各样的难关,如今应该没有什么尚未达成的心愿吧?』 「或许是如此。不过,这就是我的差事。」 『差事是报恩吧?我看你只好另寻方法达成了。』 「不过,差事神几乎寸步不离神社,方法有限……」 听见良彦不乾不脆的答覆,一言主大神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后,开口问道: 『差事神是谁?』 良彦再次瞥了宣之言书一眼。虽然他已经开始阅读《古事记》,但是认识的神明依然不多,不过,就连这样的他都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月读命。」 页面上用浓墨书写的名字,正是须佐之男命的胞兄。 ● 根据《古事记》记载,追著伊耶那美神前往黄泉国的伊耶那岐神回到人世净身时,自左眼生出天照太御神,自右眼生出月读命,而最后冲洗鼻子时生出的则是须佐之男命。这三尊神明被称为三贵子,在伊耶那岐神所生的诸子之中地位格外不同。然而,与姊姊天照太御神以及弟弟须佐之男命相比,月读命的知名度略逊一筹,即使听过祂的名号,知道祂具体上有何事迹的人想必不多吧。这是因为祂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登场的场面极少,几乎没有记述之故──这是良彦这几天恶补来的知识。 在桂站转车,并在松尾站下车后,横跨道路的巨大红漆鸟居映入眼帘,然而,良彦并未穿过鸟居前往本殿,而是往南走向住宅区。他经过香客用的停车场,一面聆听园童在庭院里嬉戏的声音,一面走过幼稚园旁边,穿过独栋大平房并立两侧的巷子之后,便是一座小公园,公园对面即是神社。良彦走上了通往神社境内的石阶。 「抱歉,穿帮了。」 登上石阶、穿过大门之后,四方无墙的祈祷殿映入眼帘。良彦苦著脸,对坐在殿里的银发男子说道。 「我本来想悄悄打听,可是祂好像听到了风声……」 刚才在大路上遇见须佐之男命的兴奋与恐惧之情尚未冷却。须佐之男命突然现身拦路,良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逃之夭夭。这么一提,良彦忘了叮咛须势理毗卖别说出去,或许风声就是从祂那里走漏的。 「话说回来,没想到本神会亲自出马。」 黄金在良彦的脚边摇动尾巴。面对须佐之男命,良彦能够勉强保持冷静,全是托这尊狐神之福。即使对上三贵子之一,身为太古之神的祂依然毫无怯意。对于黄金而言,或许须佐之男命也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所以必须另外想个办……」 良彦话说到一半,双手戴著黑手套的男神便摇曳著银色长发缓缓起身,困惑地制止他: 「恕我失礼,你,是谁?」 断断续续的话语毫无抑扬顿挫,与头发同色的白银眼眸迷惘地眨动著。 「祢还问……啊,对喔!」 良彦本想说「我们三天前才见过面」,却又想起祂连昨天的事都记不住。 「去看日记!日记!」 「日记……」 「就是祢怀里的东西。」 「这个吗?」 身穿白底银粉狩衣,令人联想到月光的月读命在良彦的催促下,从怀中取出一本文库本大小的册子。册子里记录了当天发生的事,是月读命重要的记忆保管库。虽然祂记得日常用品的使用方法及名称,但是过去发生的事、见过的人及说过的话之类的记忆,却是过了一夜便会完全消失。 「这下子可棘手了。」 黄金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仰望翻动页面的月读命。祂那双银色眼眸冷冰冰的,看不出任何感情;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肌肤白皙透亮,从外貌看不出祂究竟是年少或年迈。祂的动作也极为缓慢,步履蹒跚,良彦刚见到祂时,甚至怀疑祂是不是机器人。 「……原来如此,三天前的我,曾托你,做这件事啊。」 月读命终于明白良彦是什么人了,脸颊僵硬地扭曲起来。良彦这才发现那是祂的笑容。 「对,可是被须佐之男命发现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月读命面无表情地对含糊其词的良彦摇头,示意他别在意。 「舍弟,直觉敏锐,而且,比任何人,都细心,总是能够,很快地,掌握我的动向。」 记忆无法保留的月读命,唯一记得的就是胞弟须佐之男命。每当谈到弟弟,祂总是一脸开心,令良彦印象深刻。 「细心……」 良彦苦涩地想起那尊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威吓之意的男神。看来自己和月读命的见解大不相同。这大概就是亲人的有色眼镜吧。 刚才,面对凭空现身的须佐之男命,良彦鼓起所有勇气 ,老实告诉祂是为了差事。 「如果让祢感到不愉快,我道歉;但是差事神担心直接问祢,祢不会老实回答,所以我才向祢的儿女打听。」 起先,须佐之男命似乎颇感兴趣,但是一得知委托神是自己的哥哥,倏地变了脸色。那不像是出于喜悦或快乐的表情。 「……你和家兄见过面了?」 面对这个问题,良彦困惑地点了点头。 「对,三天前……」 须佐之男命垂下视线,若有所思,随即又以一如往常的目光射穿良彦。 「如你所见,家兄体弱多病,有时会胡言乱语。」 「可、可是……」 「报恩就免了。」 须佐之男命打断良彦的话,说出足以斩断空气的强烈一语。祂的魄力逼得良彦不禁往后退一步。那双俯视自己的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感情,令良彦忐忑不安。这种感觉活像遇见带有凶器的未知生物一般。 「别在我身边继续打转。」 须佐之男命留下这句话之后,粗壮的手臂一挥,便消失无踪。 有别于哥哥月读命,须佐之男命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的故事多不胜数。因祂嚎啕大哭,使得大地乾涸;而在高天原,则将姊姊天照太御神的田地弄得乱七八糟外加拉屎,后来还不容分说地斩杀大气都比卖神;本以为祂打倒八俣远吕知、娶妻之后性子变得稳重一些,谁知又因为爱女心切而提出难题,害得大国主神险些丧命于考验中。良彦听当事者大国主神细数这些事迹时,只有「好像很恐怖」的印象;实际见面之后,才知道须佐之男命不是「好像很恐怖」,而是「确实很恐怖」。 「这件事正好给你上了一课。」 良彦回想起那双光是一瞪就让自己动弹不得的碧眼,不禁打了个冷颤。黄金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来,对他说道: 「并不是所有神明都愿意与你为友,这一点你得牢记在心。那股令人畏惧的威严和不怒自威的气势,才是神明原有的风范。身为神明,用什么网路、智慧型手机,真是可叹啊……」 「咦?那只狐狸,莫非是,方位神老爷?」 再度把视线垂落至日记上的月读命,似乎总算读到关于黄金的记述,微微地瞪大眼睛。 「祢现在才发现?」 「对不住,我还以为,是他方的,稻荷神。」 「祢在日记里加上这句:『稻荷的使者是白毛,方位神则有美丽的金色毛皮。』」 「我,明白了。」 一板一眼的月读命深深地低头致意,走回神社里找毛笔。本殿后方就是山,可听见源源不绝的流水声。 这座神社是车站前大神社的摄社,祭神是月读命,然而据祂所言,这座神社原本位于壹岐,信奉的是与航海及山地有关的神祇,被迎请到此地时,与日本的月神月读命混同,才变成现在的情况。良彦初次造访此地时,月读命一面回顾自己写下的书卷一面如此说明,并告诉良彦,就是弟弟须佐之男命照料了变成这副模样的自己,所以祂想报恩。 「……可是须佐之男命却说那种话……」 良彦想起断然拒绝的须佐之男命,盘起手臂。月读命对于须佐之男命推心置腹,但弟弟似乎并非如此。话说回来,良彦倒也不认为那尊凶猛的男神会照顾自己厌恶的对象就是了。 月读命打开神社大门,在书卷杂乱堆放的房间里找到笔砚,照著吩咐,将黄金的事详细记录于日记中。 「都是因为我,残缺不全,才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月读命放下毛笔,把视线转向良彦。 「我跟你,提过多少,自己的事?」 「很多,像是须佐之男命教祢每天写日记,安排祢轮流巡视全国各地奉祀月读命的神社,还有──」 良彦屈指细数,微微压低了声音。 「祢失去荒魂的事……」 据黄金所言,月读命原本拥有一头倒映黑夜的乌黑长发与月光般的金色眼珠,之所以变为银发银眸,并不仅是因为力量衰退,更是因为祂身上没有荒魂之故。 「神明拥有带来阳光、雨水以滋润大地的这类温柔和平的和魂,以及引发天灾地变、瘟疫的凶猛暴力的荒魂。现在月读命身上只有和魂……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良彦原本并不知道和魂与荒魂的存在。听说有些神社只奉祀荒魂,但老实说,从前他根本没留意过这些事。 「对,没错。」 低垂双眼上的睫毛也是足可透光的银色。月读命合起祂不时发疼的双手,隔著手套轻轻摩擦。祂说祂的脚趾也同样会发疼,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坐著。 「我之所以,没有从前的记忆,似乎也和,失去荒魂有关。当我察觉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荒魂,到哪儿去了。」 同为伊耶那岐神生下的三贵子之一,天照太御神被奉祀在伊势神宫,须佐之男命于全国各地皆有神社,而且知名度极高,唯独月读命变成这副令人心疼的模样,令良彦格外同情。 「接下来要怎么办?」 始终紧盯差事进度的黄金在良彦的脚边问道。 「须佐之男命都那么说了,就算硬送祂什么礼物,祂大概也不会高兴吧……说归说,要直接为祂做什么事,门槛又太高……」 「差使兄。」 月读命用单调的声音对陷入思索的良彦说道: 「对不住,劳你,如此费心。」 虽然表情未变,那双银色的凤眼却坚定地注视著良彦。 「须佐之男命,一直很关心,变成这副模样的我。祂是我,血浓于水的弟弟,没有祂,我就是,孤单一人。」 月读命歪起脸颊,垂眼望著书案上的成堆日记。祂记录的仅有漫长岁月的一小部分而已。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我的记忆,维持不了一天,所以我,鲜少感到寂寞。不过,有时候,还是会突然,萌生强烈的孤独。这种时候,想起唯一,记得的弟弟,心里便,踏实许多。」 月读命把手放在胸口,缓缓地眨动眼睛。良彦五味杂陈地看著祂。虽然记忆力与力量都大幅衰退,祂依然念著弟弟。 「我本想做些,让祂高兴的事,无可奈何,改为别的差事吧。」 「可是……」 良彦本想继续坚持,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如果须佐之男命当真一无所求,这么做便违背了月读命的心意。 「别的差事……祢有什么其他的心愿吗?」 黄金把尾巴缠在自己的脚上,歪头问道,月读命也跟著歪头思索。站在祂的立场,自然是能够让须佐之男命高兴的事最好。 「──啊,不如这样吧!」 良彦灵机一动。 「改成寻找月读命的荒魂,如何?」 「寻找……荒魂……?」 不知月读命是不是从没想过这件事,反应十分平淡。相对地,黄金却是露骨地皱起鼻头。 「你在胡说什么?如果连你都找得到,月读命早就找到了。那可是祂的半身啊!」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祂是因为力量衰退才找不到的啊。再说,如果找回荒魂,或许须佐之男命也会高兴。」 闻言,月读命微微睁大眼睛。 「或许舍弟,也会高兴……?」 「是啊。身为弟弟,当然希望哥哥健健康康的嘛。」 实际上,纵使找回荒魂,也许月读命的记忆仍旧无法恢复,不过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以及表情与疼痛的手脚应该能够复原吧。 「可是!大神已经受理了完成须佐之男命心愿 的差事,岂可轻易更改!」 听黄金这么说,月读命露出迟疑之色。黄金乘胜追击: 「差使不可以诱导差事!差事必须由月读命自己决定。再说,寻找荒魂能否博得须佐之男命的欢心,仍是未定之数!」 「咦?祂当然会高兴啊。」 「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这只狐狸还是一样不知变通。良彦面露不快之色,黄金清了清喉咙,重新坐下。 「总之,先问问月读命的打算。」 在良彦与黄金的注视下,月读命依旧面无表情,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的,打算……」 月读命断断续续地说道,垂下视线。 「我从未动过,寻找荒魂,的念头……或许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原本就没有荒魂。」 看见祂的反应,黄金不安地动了动耳朵。 「若能,找回荒魂,是否能够,稍微减轻,舍弟的负担……」 良彦本想附和「铁定比现在更好」,又及时忍下来。既然不能诱导差事,他只能默默等待,直到黄金无从反对为止。 月读命思索片刻后,将视线缓缓地转向良彦。 「……那么,差使兄,可以拜托你吗?」 闻言,良彦从斜背包中拿出了宣之言书。 「祢真的要这么做?」 黄金再次确认,月读命歪斜嘴角,点了点头。 「我想拜托,差使兄,寻找我的荒魂。」 随后,良彦手中的宣之言书散发出光芒,写有月读命名字的页面自动打开来。只见原本就上了墨的文字出现一道光芒,重新描写一遍,最后在页面上留下漆黑的神名。为求慎重起见,良彦又等待几秒,但未出现更多的变化。 「……依然是维持上了墨的状态,代表ok吧?」 如果大神不同意这项差事,神名应该会变回淡墨才是。黄金竖起双耳,欲言又止地凝视著面露贼笑的良彦。 二 这一天的午休时间,班导把担任值日生的穗乃香叫到教职员室,托她分发下一堂课要用的讲义。午休时间的教职员室里,充斥著影印机的运转声与咖啡、墨水的味道。有的教师正和来访的学生亲昵地说话,也有的教师正在默默写字。班导接起内线电话,对穗乃香和男值日生使了个眼色,示意「麻烦你们了」。 「这些我来搬,那些给你。」 讲义共有三种,男值日生搬的是用钉书针将数张纸装订成册的那两种较重的讲义,留给穗乃香的则是较轻的b5尺寸讲义。 「呃……」 我可以多搬一点,你搬那么多一定很重吧──这句话爬上喉咙,却在成声之前便烟消云散。在穗乃香磨磨蹭蹭的时候,男学生已经离开教职员室,被独自留下的穗乃香微微叹了口气,抱起手边的讲义。 上周末,大学会考结束,距离毕业只剩不到两个月。穿上新制服入学彷佛仅是几天前的事。一般考生或许仍过著忐忑不安的生活,但对于年底已经确定直升附属大学的穗乃香而言,却是等待春假来临的季节。寒假结束后,一周只上两、三天课,而且几乎都是上午就上完了。今天也一样,上完下一节课之后,三年级生即可提早放学。 穗乃香走向自己的教室,想著已经不见人影的另一个值日生。今天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值日吧。穗乃香和对方原本就不熟,可是一想到直到最后都是这种状态,她便觉得自己窝囊极了。到头来,她连声「谢谢」也说不出口。三年的高中生活期间,能够轻松交谈的对象,只有透过差事认识的遥斗一人。比起与任何人都不相熟的国中时代,或许已经算得上是莫大的进步了吧?穗乃香翻来覆去地想著这些事,在转角与一个低年级生擦身而过时撞上肩膀,讲义因此散落一地。 「对不起!」 低年级生立刻低头道歉,捡起散落在走廊上的讲义。 「对不起,我不该发呆……」 穗乃香也连忙蹲下来。午休时间所剩不多,若不快点捡起讲义回教室,会造成班上同学的困扰。路过的学生纷纷投以好奇的视线,为防他们踩到讲义,穗乃香急忙加快动作。 「拿去。」 讲义递到眼前,穗乃香迟了数秒才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微卷的茶褐色明亮头发,接著是笔直凝视自己的坚毅眼眸。穗乃香对这个女学生毫无印象,只能从她的红色领带勉强判断出她和自己同学年。 「……谢、谢谢。」 穗乃香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对方替自己捡起了讲义。她已经习惯被人敬而远之,因此遇上这种情况,往往一时间会意不过来。 「望~该走了~」 不远处,有个小团体如此呼唤那个女生。几乎触犯校规的裙子长度,代替外套的针织衫,工整的眉毛和精心抹上淡色唇膏的嘴唇。就连穗乃香也对远比其他学生时髦的她们有印象。 叫做望的女孩瞥了穗乃香一眼,递出讲义,缓缓站起来。她的个子以女生而言算高,修长的双腿引人注目;有别于小团体中的其他女学生,她的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嘴唇也不带光泽,但不知何故,光是站著便能吸引旁人的目光。 穗乃香迷迷糊糊地目送望缓缓追著迈开脚步的小团体离去。这个小团体向来醒目,穗乃香也看过许多次,却对望毫无印象。是因为只有望带著一股异质氛围的缘故吗? 「呃……」 捡拾讲义的低年级生略带顾虑地呼唤。穗乃香回过神来,道了声谢,接过讲义。 在学校生活中,最让人感触深刻的就是「物以类聚」四字。尤其是女生,总是慎重地划分自己身在团体中的定位。长得好看又有人缘的美女位于顶端,其次是加入主流运动社团的人,接著是外貌虽不出色但沟通能力良好的人,而加入非主流文化社团或外表较为邋遢的人则是处于底端。虽然这种阶级制度仅适用于学校这种狭窄的社群,但对于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学生而言,却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即使是穗乃香也不例外。在国中时,穗乃香毫无疑问地是处于底端,可是升上高中后,却有种被放置在框架外的感觉。这就和把烫手山芋丢给别人的道理相似,旁人不会干涉她,但也不会接纳她成为团体中的一分子。穗乃香只能接受这样的处境。没有被人辱骂或遭受暴力排挤,已经该庆幸了。 放学后,穗乃香倒完值日生负责的垃圾,在一楼的楼梯口仰望沐浴在云层间洒落的余晖之中的校舍。中午提早放学,穗乃香吃完午餐后留在图书馆读书,因此较晚回家。垃圾原本是男值日生该负责倒的,但穗乃香刚才回教室时,却看见垃圾桶仍然是满的,便拿去倒了。八成是男学生忘记倒垃圾便回家了吧。 穗乃香对著冻僵的手呵出白色气息,拿著清空的垃圾桶,再度迈开脚步。这阵子,绕路回教室是穗乃香的小小乐趣。她总是刻意走平时不常经过的特别教室或其他学年的教室所在的大楼回去。即使是度过三年的校舍,一想到以后或许不会再来了,景色便显得格外新鲜。高中生活虽然苦多于甜,但依然是宝贵的青春时代。 低年级生也已经踏上归途,校内的学生不多。穗乃香从一楼一口气爬上四楼,打算横越大楼返回自己的教室,却发现工作室并列的转角灯光亮著。 「……美术室?」 时间已超过四点,应该不是在上课。校内有美术社,但好像不是那么热衷于活动社团。无论如何,要回教室必须经过美术室前,因此穗乃香照著平时的步调在走廊上行走。面向走廊的毛玻璃窗开了一道细缝通风,穗乃香有些好奇,便透过缝隙窥探教室里。只见桌椅都被挪到角落,正中央空出的宽敞空间摆著一个画架,上头有一幅 画。 「啊……」 穗乃香忍不住拉开窗户,吁了一口气。足足有一公尺宽的画布上,画著一个背对画面仰望月亮的女性,她身上穿著与古代唐装相仿的宽松衣物。虽然只上了淡淡的色彩,但依然可看出,那头犹如月光的金色长发与衣物的细节都画得相当仔细。其中最打动穗乃香的,是宛若守护著女性一般照耀她的蓝月。在漆黑与藏青交杂的夜色中,闪耀著青白色光芒的月亮是个完美的圆形。与笔触仍然淡薄朦胧的人物相比,涂上清晰色彩的夜空可让人窥见作画者非画月亮不可的强烈意志。 「有什么事吗?」 正当穗乃香屏气凝神地欣赏这幅优美无比的画作时,这道声音毫不夸张地让她整个人僵住了。回头一看,一个女学生满脸讶异地注视著穗乃香。她刚才似乎是去准备室拿画材,身上没穿外套,衬衫袖子率性地往上卷,随意束起的头发是引人注目的茶褐色。 「……啊!」 没花上多少时间,穗乃香便发现对方就是替自己捡拾讲义的那个女孩。记得她的名字叫做望。望察觉穗乃香在看画,便快步走向画布,将画翻转过去。 「……对、对不起,因为画得很漂亮……」 穗乃香连忙道歉。虽然窗户是开著的,但她的行为确实是偷窥。 「……呃……」 穗乃香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开口以后却又支支吾吾。 「那是你画的?」 「……对。」 「我从没看过那么美的月亮……」 「谢谢。」 女学生冷淡地回答,终于把视线转向穗乃香。 「这件事别告诉其他人。」 穗乃香不解其意,望又继续说道: 「我画画的事。」 在那双带有奇妙色彩的双眸凝视下,穗乃香无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穗乃香丝毫没有四处宣扬之意,但是望刻意叮咛,反而引她好奇。那幅画画得那么好,望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望有点烦躁地垂下双眼。 「我懒得说明。」 说完,她再度走进准备室。她把搬来的画材放下之后,便回过头来,对著一头雾水的穗乃香说道: 「还有什么事吗?」 闻言,穗乃香不禁咒骂自己的迟钝。望说她懒得说明,代表她无意告知理由,自己待在这里只是碍事而已。 「对不起……」 穗乃香再次道歉,逃也似地离开现场。 她快步在走廊上前进,发现自己虽然碰了一鼻子灰,情绪却意外高昂。纵使只有一瞬间,能看见那幅画,她仍觉得非常幸运。美丽无比的月亮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 松下望。 说来意外,穗乃香是从遥斗的口中得知她的全名。 「她是二班的,难怪你不认识。而且她不常外出走动。」 造访美术室的隔天,穗乃香在走廊上与遥斗闲聊时,得知了这件事。二班与穗乃香的班级之间隔了两班,也没有合上的课程,因此几乎没有交集。穗乃香的朋友原本就寥寥无几,认不得望也是正常的。 「……高冈同学,你认识她吗?」 听遥斗的语气,穗乃香不禁如此询问。只要稍加留心校内,那个醒目的女生小团体便会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望虽然是其中一员,但她总是走在小团体的尾端,又不像其他女生那么花俏,很难察觉她们同属一个团体;而望也并非总是和她们形影不离,偶尔会脱队行动。就旁人看来,望不像是被当成跑腿使唤,和其他人的地位是对等的,只是顺势凑在一起而已,她其实并不排斥独处。 「哦,我和她读同一所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同班……」 遥斗避开打打闹闹的同年级生,咬住插在利乐包上的吸管。他也已经确定直升大学,和穗乃香又会继续当四年的同学。或许是因为到校的日子所剩不多,三年级的教室比平时更为热闹,大家互相在纪念册上签名留念、拍照,享受剩下的高中生活。 「她国中时头发就是茶褐色的,常常被老师警告。还有……她很会画画,暑假作业画的图常被表扬。」 她果然从以前就是这样──穗乃香暗自点头。或许她是美术社的社员。 「啊,我想起来了。有一阵子,大家都叫她辉夜姬。」 闻言,穗乃香瞪大眼睛。 「辉夜姬……月亮的那个?」 昨天看到的鲜明蓝月浮现于脑海中。 「嗯。国中的古文课本中不是有《竹取物语》吗?上那堂课的时候,老师叫她起来念课文,结果她居然边念边哭。」 穗乃香循著遥斗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个小团体正好出现在走廊上。大波浪卷发在肩膀上跳动,针织衫的袖子盖住半个手掌。望和光鲜亮丽的女孩们边走边聊天,高出一个头的她看来宛若夹在偶像之间的模特儿。 「辉夜姬的故事都不晓得听过几遍了,她还哭得稀里哗啦的……所以后来有一阵子,大家都叫她辉夜姬。」 那个故事的后半段有辉夜姬和老翁、老妪道别的场景,虽然双方都依依不舍,但辉夜姬终究还是回到月亮上,情节相当感人。不过,要问是否感人到在课堂上落泪的地步,好像又不至于。 「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取笑她,反倒是多了很多谣言。像是她那头头发,不管老师再怎么警告,她都不肯染黑之类的。」 目送望离去后,遥斗喃喃说道。个性外向的他比穗乃香更熟知校内的大小事。 「哎,大部分应该都是空穴来风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对象是穗乃香,遥斗含糊其词。从他的态度,可知道八成不是什么正面的谣言。 「这样啊……」 穗乃香想起自己也曾经被传过许多加油添醋的谣言,视线不禁垂落到地板上。以她的情况而言,拥有天眼是事实,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加油添醋过后,形塑而成的是一个与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假想穗乃香。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突然问起松下的事?」 被遥斗这么一问,穗乃香顿时语塞。望要求她别把画画的事说出去,因此她不能一五一十地说明来龙去脉。 「……昨、昨天她帮我捡讲义……」 穗乃香猛眨眼,设法自圆其说。这并不是谎言,不过她之所以对望感兴趣,是因为那幅月亮画的缘故。 「哦?原来她也有优点嘛。」 遥斗喝光了咖啡牛奶,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不过,吉田同学这么关心其他人,还真是稀奇。」 「……咦?」 穗乃香一时不解其意,简短地反问。 「因为你好像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啊,就连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和你说话。啊,不过这样很好,充满神秘气息,还有种孤高不群的高贵感,就像公主一样……」 遥斗满怀热情的一番话,被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遮去后半段,原先自由活动的学生们立刻朝著自己的教室移动。 「吉田同学,再见!」 遥斗挥了挥手,返回自己的教室。穗乃香也微微挥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 黄金在大厦顶楼俯瞰著京都街景。鼻头感觉到的空气冷冰冰的,看来春天还很遥远。北野天满宫的寒红梅已开始绽放鲜艳的花朵,但距离梅园的赏花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今天打从一早开始,灰蒙蒙的云朵便覆盖天空,贵船一带似乎在下雪。即使身为神明,这种日子还是待在暖呼呼的房间里享用甜点为宜。 「虽然我很想这么 做……」 黄金打了个喷嚏,金毛随著北风翻飞。 昨天,良彦接下月读命交办的新差事──寻找荒魂,现在应该正趁著打工的空档想方设法。黄金曾询问良彦是否真的打算寻找荒魂,良彦表示这是月读命的心愿,当然要找,似乎没有改变主意的念头。大神认可这件差事,应该也是令良彦的心意坚定不移的原因之一吧。 「祢是怎么搞的?黄金。平时总是说『差事是绝对的』、『完成差事是差使的分内工作』,怎么这次这么不情不愿?祢是不是认为我办不到?」 听了良彦这番话,黄金大为恼火,狠狠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不过,黄金的心头依然闷闷不乐。这不是因为气恼良彦,也不是因为傻眼,而是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如雾气般占据心头,挥之不散。 不知不觉间,黄金成了监督者,与良彦共同行动。良彦始终是老样子,宽以待己,过著不规律又脏乱的生活,不过,他凭著一股令人啼笑皆非的傻劲关怀神明、真挚倾听神明心声的模样,黄金也都看在眼里。 「……我应该像从前那样静观其变才是……」 黄金喃喃自语,又叹了一口气。今早,祂在良彦起床之前溜出房间,之后一直没有回去。一旦见了面,或许祂又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祂只是为了要求良彦重新办理差事而就近监视,不该过度干预。现在的良彦就算放著不管,应该也不会怠慢差事吧。虽然不知良彦本人有无自觉,但他办起差事越来越熟练了,或许已经过了自己从旁指点的时期──即使前头等著他的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亦然。 黄金从鼻子哼了一声,收拾心绪,胡须却感应到某种气息。循著气息望去,只见身穿熟悉制服的少女正缓缓沿著步道走来。同时,黄金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你们吵架了吗?」 狐神突然现身于眼前索讨甜食,因此穗乃香便走进附近的连锁咖啡店。时值平日傍晚,店里座无虚席,幸好有人正要离开,他们才得以占到窗边的座位。店里的外国人很多,或许大半都是观光客。 「黄金老爷难得来找我。」 穗乃香点了原味甜甜圈,分成两半,一半递给黄金。 「没有。只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没必要一直跟著他。」 黄金喜孜孜地咬了甜甜圈一口,望向窗外的马路。 「一看见他,我又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所以我才刻意避著他。」 「不该说的话……?」 「关于差事的。我是神明,知道的事远比他多。」 黄金如此回答,那双黄绿色的眼眸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黯淡,穗乃香不禁眨了眨眼。所知的多寡差距并不是现在才有,祂和良彦之间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能把祢知道的事告诉祂吗?」 「那样就不叫差事了。必须由凡人亲手达成,方能称之为差事。」 黄金一面用肉趾拍打桌面,一面高谈身为差使之道。良彦大概也听过这番说明吧。穗乃香如此暗想,凝视著眼前的狐神。 「起先听说良彦成为差使时,我还在想:『怎么会选上这小子?』当时,我认定他一定会半途而废──」 「……但是他一直持续到现在。」 穗乃香用双手捧著装有拿铁的杯子,微微一笑。良彦成为差使的经过,以及黄金在他身边生活的理由,穗乃香早就听良彦亲口说过了。当时,得知彼此刚认识时良彦成为差使还不到半年,令穗乃香大吃一惊,因为看在穗乃香眼里,良彦办理差事的模样显得十分得心应手。 「我第一次看见良彦先生的时候,他在和黄金老爷说话,态度非常自然,我看了觉得很惊讶,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 穗乃香回忆当时,视线微微摇曳。 「后来知道他是差使,在帮神明办事,我觉得好羡慕。我甚至很自卑地想著:『这个人真幸福,不像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就算我成为差使,要问我能不能做到良彦先生那样……」 我没有自信──这句话融化在吐出的气息之中。 「……良彦先生总是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真的很难能可贵。」 穗乃香也参与过几次差事,而良彦总是站在委托神的观点判别差事的本质。神与人之间的墙垣,彷佛并不存在。 「……不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吃完甜甜圈的黄金把视线转向窗外。行人都冷得缩起背来,走在变暗的道路上。 「……可是,就算发生这样的事,我还是有点羡慕。因为良彦先生总是能很快地和别人打成一片。」 穗乃香垂眼望著杯子,继续说道: 「今天有人说我好像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 遥斗的无心之语一直梗在心头。当然,穗乃香知道他这么说并没有恶意。 「一想到我在别人眼中是这副模样,就觉得五味杂陈……」 穗乃香也知道自己鲜少与旁人交流,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学校生活也几乎都是单独度过。这是因为小时候周围的人常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养成她过度提防旁人的习惯,并不是因为她对其他人毫无兴趣。 「凡人要理解你,确实有些困难。虽然和以前相比,你的表情和话语都变多了……」 黄金仔细打量著穗乃香。 「要对别人道出心中的想法,往往容易裹足不前,除非有人在背后帮忙推一把。」 穗乃香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这么一提,自己似乎不曾明确地表达心中的想法,这样还敢奢望别人理解自己,未免太自我中心了。 穗乃香有种被迫正视自己的懦弱的感觉,望向了窗外。她的视线停留在对面步道的女高中生身上。 「……啊!」 即使穿著大衣,模特儿般的修长身材依然引人注目。 「松下同学……」 微卷的茶褐色头发同样高高地束于脑后,发尾随意乱翘。昨天穗乃香没有发现,望的轮廓其实颇为深邃,侧脸看起来格外成熟。她不像在赶路,但是步伐轻快,宛如在人潮中游泳。 「你认识她?」 「她和我同年级……」 听黄金询问,穗乃香搜索言词,试著描述,奈何自己对她所知不多。自己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她画的蓝月很美……」 听了这句话,黄金再度把视线转向即将消失在人潮里的背影。 ● 「须佐之男命的心愿?」 大国主神坐在神社境内的池畔,仰望站在身旁的美丽妻子。 「对。良彦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教训浪荡丈夫的情景宛若幻影,须势理毗卖摇曳著形似唐衣的优美衣袖,如此说道。 「……差事神是须佐之男命吗?」 「好像不是。我也忘了问是谁的委托。」 成为观光名胜的此地,今天也一如往常,观光客络绎不绝地穿过鸟居。停车场停了好几辆大型游览车,凡人们在导游的引领下,走向通往本殿的斜坡参道。 「那尊贵神如今还能有什么心愿……?」 大国主神望著在神社境内漫步的凡人,如此说道。祂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眸映出了池水反射的阳光。 「所以我就不著痕迹地向爹打听,问祂有没有什么困扰。」 「咦?祢直接问祂?」 「我没提到差事,是向祂请安时顺口问的。我本来盘算著,要是问出什么眉目,就可以告诉良彦。」 妻子也有样学样,在丈夫身旁蹲下来。大国主神替妻子 整理长衣,以免衣襬掉进池里。 「岳父怎么说?」 「祂说祂的困扰就是女儿太可爱,害祂至今还在后悔把女儿嫁出去。」 「……我不讨厌祢们父女俩这一点。」 大国主神深深地叹一口气。这对父女的感情还是一样好。然而,在这股悠哉的气氛中,大国主神却背著妻子暗自转动视线。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明交代良彦办理的差事,但是事关须佐之男命,让祂的胸口闪过一抹不安。 「所以啰,良彦或许也会联络祢,先跟祢说一声。」 须势理毗卖察觉了前来呼唤的侍女,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站起身。 「知道了,谢谢。」 大国主神深情地亲吻妻子白皙光滑的手背,而须势理毗卖也弯下身子,在丈夫的耳边轻声低喃: 「下回出门的时候请记得告诉我。」 须势理毗卖用彬彬有礼却令人吓得发抖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微微一笑,优雅地转身离去。 「……我会注意的。」 大国主神苦著脸喃喃说道。虽然祂觉得妻子吃醋的模样也很可爱,但若是说出来,铁定会被勒颈勒到口吐白沫,所以祂选择闭上嘴巴。毕竟须势理毗卖可是须佐之男命的么女啊。 「……虎父无犬女,是吧?」 这句话用来形容须势理毗卖这尊女神相当贴切,想必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在众神之间,须佐之男命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 已经到了无庸置疑的地步。 大国主神拉低连帽上衣的帽兜,将视线转向水面。在妻子面前绝不显露的那双出云之王的冰冷双眸,一反常态地浮现思索之色。 受奉为神的大国主神时常混入凡人之中,享受凡间的生活。祂认为神明与凡人固然有别,但既是互利共生的存在,便用不著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正因如此,祂很欣赏不拘小节却能善守分际的良彦,也因为如此,祂格外关心良彦。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国主神的喃喃自语融化在冬天的空气中。 「良彦,你可别去翻陈年旧帐啊……」 大国主神叹一口气,仰望天空。良彦身旁的方位神,想必会以达成差事为首要之务吧,即使这么做会揭露连须佐之男命的儿女都不知道的真相亦然。 大国主神一反常态的伶俐目光,遥望著自己尚未成形的太古时代。 这个秘密众神保守已久,原本连祂也无从得知。倘若这次的差事涉及这个秘密,确实与良彦过去办理的差事大相径庭。 这些历史太过沉重,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只怕难以承担。 大国主神闭上眼睛,吁了口气。还不见得会演变成这种局面,或许在触及核心之前,差事便结束了。现在只能祈祷事态如此发展。 「……哎,总之,先收集情报吧。」 睁开的眼睛已恢复平时的光彩,大国主神双手一拍,无数的青白色光芒应声出现在祂的周围。 「报告良彦的动向,别让须势理察觉。」 奉召现身的精灵们领命而去。大国主神目送祂们离开后,隔著薄薄的云层仰望闪耀的冬天太阳。 ● 良彦结束上午至午后的打工,直接前往月读命的神社。昨天回家之后,虽然他左思右想,但寻找下落不明的荒魂确实是个难题。别的不说,他甚至还没问过荒魂是怎么失落的。黄金一再阻止,或许就是因为料想到这个状况。 「话说回来,祂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到底是跑去哪里……?」 是去参加神明的聚会吗?即使祂不在,差事照样能办,倒也无妨,不过,少了个毛茸茸牢骚机在身边,总觉得怪不自在的。 「月读命~」 良彦在最近的车站下了电车,沿著昨天的路径来到神社。听见呼唤声而从祈祷殿探出头的月读命一脸讶异,彷佛从未见过良彦。良彦指著祂的怀中,要祂阅读日记。 「……差使兄?」 「对。」 虽说是无可奈何,但每次见面都得重复同样的对话,令良彦不禁苦笑。不过,看著认真翻阅日记的月读命,良彦的胸口深处一阵钝痛。每天一早醒来就丧失昨天的记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在完全翻新的记忆中,唯一保有原形的弟弟果然是特别的存在吗? 「关于寻找荒魂,我有问题想问祢。」 待月读命掌握大致的状况后,良彦便进入正题。 「祢知道祢的荒魂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什么时候,不见的……?」 「嗯,我想先从这一点开始调查。」 只要知道荒魂是何时失落的,或许能找到相关的线索。 月读命略微思索过后,有些迟疑地望向良彦。 「……要知道,确切的答案,必须问舍弟……」 「啊,嗯,这我也明白……」 良彦尴尬地撇开视线,抓了抓头。昨天刚被警告过,这招他想放到最后关头再用。 「比如说,日记里有没有写?」 月读命记下了荒魂失落之事,既然如此,或许在日记的某处也记载了荒魂失落的原因。 「我,查查看。」 月读命立刻返回神社。本殿虽然不大,打开门一看,里头却意外宽敞,只不过绝大部分的空间都被书架占据,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放著书册及书卷。 「应该,是照著,年代保管的。」 月读命从成堆的书册中取出其中一本,把封面转向良彦。上头写有数字,似乎是代表年号。 「舍弟说,这样比较,容易辨认。」 「……这样啊。」 在良彦心中,依然难以相信昨天自己面对的火爆贵神须佐之男命,和月读命口中那个对祂照料有加的弟弟是同一神。莫非须佐之男命是那种对亲人特别好的类型? 「年代比较久远的应该是放在这一带吧……?」 良彦搜索最深处的书架上放置的书卷。这些书卷都已经褪色,令人不禁迟疑可否随意触碰。早期的日记似乎是以书卷形式保管,随著时代演进,才逐渐改为书册。 「……唔?」 就在良彦盘算著该从哪里著手时,他注意到一捆几乎没有灰尘的书卷。不知是不是最近曾经拿出来过,和其他书籍相比,有明显的取放痕迹。良彦在好奇下拿起书卷,只见上头写著「竹取翁」。 「竹取翁……是《竹取物语》吗?」 这是非常有名的故事,辉夜姬便是由此而来,良彦在古文课上也学过。 「怎么,了?」 月读命回头望著歪头纳闷的良彦。 「祢是因为和月亮有关才看的吗?」 良彦递出书卷,月读命一脸诧异地接过,缓缓地解开束绳,摊开书卷。卷中是行云流水般的毛笔字,看在良彦眼里,就和爬动的蚯蚓无异。 「上面写什么?」 「古有一人,人称竹取翁……」 「啊,果然是《竹取物语》。」 听了熟悉的开头,良彦微微一笑。月神阅读这个故事,说来也挺好笑的。 「平素常入山野采竹造物……」 月读命念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流利地默背出下文。 「名曰赞岐造。某日,于竹林中见一竹根发光,讶而趋近探之,但见筒中灿然生光,三寸小人端坐其中,貌甚可爱……」 月读命并未观看手中的书卷便能朗朗上口,看得良彦一愣一愣的。 「祢记得内容……?」 现在的月读命,每逢旭日东升便会失去记忆,为何记得这个故事? 「好像是。下文,自动浮现,于脑海中。」 月读命自己也一脸诧异地望著书卷。 「莫非,我从前,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对祢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良彦静静望著月读命。把整个故事背起来,可不是想做就能轻易做到的事。 「或许有,也说不定。」 月读命略带困惑地皱起眉头。从祂的口吻判断,祂似乎毫无头绪。也许这个故事是祂唯一的娱乐,一读再读,自然而然就记在脑中。 月读命将书卷恢复原状,放到书案上,再度寻找日记。良彦也效法祂,回头做正事。 「……最早的,好像,是这个。」 在良彦被飘扬的灰尘弄得猛打喷嚏之际,月读命从并排的书卷中找出一捆褪色的书卷,从外观可知书卷已变得相当脆弱。虽然墨迹淡化了,但仍勉强看得出上头的「橿原宫」三字。 「橿原宫是……」 「迩迩艺命的曾孙,登基成为,初代天皇,的地点。」 「这么说来……是神武天皇啊?」 良彦回溯模糊的记忆。他在办理天道根命的差事时调查过神武天皇,现在还有印象。 月读命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卷,一面用手指追溯文字,一面阅读。 「……我似乎,是在神武天皇,登基的时候,在舍弟的劝说之下,开始写日记的。」 良彦也窥探页面,但上头全是汉字,他根本看不懂。 「我老是忘事,因此舍弟,要我写日记。」 「所以祢那时候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月读命的诞生远早于神武天皇与迩迩艺命。在初代天皇诞生前的这段期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这里有写。」 不久,月读命停下追溯文字的手指,声音夹杂著些许叹息。 「失去荒魂,不知已然过了多久?现在的我连近日内的记忆都模糊不清──换句话说,我开始,写日记时,荒魂便已经,失落了。」 比预料中更快得出结论,良彦不禁沉吟起来。或许知道月读命开始写日记时便已经只剩和魂,就该满足了。 「看来还是得问须佐之男命啊……」 如果有其他熟识月读命的神明,倒也可以问问,不过在良彦能够任意联络的神明中,没有一尊神熟知月读命诞生至今的所有情况。 「现在放弃,还太早,差使兄。」 良彦盘臂思索,一旁的月读命又拿起另一捆书卷。 「或许,日记里,有记下,荒魂,是如何失落的。」 月读命僵硬地歪起嘴唇。见状,良彦转念微笑。 「是啊,这就来查查看吧。」 失去荒魂,力量衰退,连昨天的事都记不得,可是月读命并未因此终日悲叹。用「勇往直前」这般积极的字眼形容祂,或许并不贴切,但至少祂抚摸著发疼的手,生硬地变换表情,正视自己现在该做的事情。 「差事本来该由我独力完成,却要祢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良彦从新的日记开始,月读命则是从旧的日记开始分头调查。良彦看不懂全是汉字的内文,便把焦点集中在「荒魂」二字。 「每天早上,我都会重读,近一个月的日记。就日记所写的内容看来,这座神社,除了舍弟以外,鲜少有人登门造访。」 月读命不时隔著手套轻抚自己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 「虽然有香客,可是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和我,交谈的人,上门了。」 「其他的神明不来找祢玩吗……?」 即使力量衰退,祂毕竟是三贵子之一,交游应该很广阔才是。 「不知大家,是不是,畏惧舍弟,都对我,敬而远之。偶尔,侄女和侄儿,似乎会来访……像这样,和别人闲谈,还挺开心的。」 听了月读命这番无邪的话语,良彦的胸口隐隐作痛。祂的银色双眸看起来有些雀跃,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 「祢不去找别人玩吗?我认识的神明,一年到头都在全国各地游荡。」 那尊出云的国津神,现在铁定也在某处闲逛。月读命或许不能长期离开神社,不过京都到处都有神社,祂偶尔出游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被交代,除了出巡以外,别出门。再说,我的脚,会发疼。」 「……这也是须佐之男命交代的?」 月读命缓缓将视线转向良彦,点了点头。 「平时,就得巡视,全国各地的,月读社,没时间,出外游历。」 记得这也是须佐之男命的安排。 良彦垂眼望著手上的日记,脑中冒出问号。他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但昨天须佐之男命的态度加深他的疑惑。这样活像须佐之男命刻意孤立月读命。 「──祢对这些安排有何不满?兄长。」 彷佛突然被人用冰冷的手抚摸脖子般的发毛感,从背后袭向良彦。 「何来,不满?贤弟。」 良彦的视线从如此回答的月读命身上缓缓移动,只见敞开的神社门口,突然多出一尊剽悍的男神。 「……须、须佐之男命……」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须佐之男命还是老样子,光是站著,存在感就强得让人几欲伏地叩拜。空气细微震动的感觉,使得良彦冒出鸡皮疙瘩。挂在祂脖子上的各种玉石与勾玉反射著阳光,格格不入的美夺走良彦的思考。 「你还在兄长身边打转?」 被那双彷若深海的碧眼俯视,良彦用力握紧颤抖的手。祂的声音虽然不大,鼓膜却已难以承受,产生了耳鸣。这种时候黄金不在,良彦心里格外不踏实。 「我不是说过报恩就免了吗?」 「呃,不,这是因为……」 「贤弟。」 良彦正要说明原委,月读命却抢先一步。 「这件事,我听差使兄,说过了。现在我交办的,是另一件差事。」 月读命说完,良彦也跟著点头。这件差事是在大神亲自许可下进行的,就算是须佐之男命,应该也不能随意干涉。 「另一件差事?」 须佐之男命皱起眉头反问。祂的手不著痕迹地按住腰间的大剑,让良彦更加紧张。 「我们在找月读命的荒魂……」 即使如此,良彦还是赌上差使的骨气说了出来。他可没做任何亏心事。 「兄长的荒魂……?」 然而,一听见良彦的回答,须佐之男命便立刻横眉竖目。 「倘若能够,找回荒魂,或许也能,减轻祢的负担。这是我和,差使兄,商量的结果。」 月读命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须佐之男命彷佛瞪视似地凝视哥哥的脸庞,但良彦插进祂们之间。 「祢、祢应该也希望哥哥复原吧?月读命是想让祢开心──」 这句话良彦没能说完。 「多事!」 不过一句话,便带有强烈风压,令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宛若正面承受暴风,良彦整个人险些被吹到后方。 「多……事……?」 良彦的脚无视他的意志,几乎快脚软跪地。在那双碧眼的注视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明明正值寒冬,汗水却沿著背部滑落;犹如微弱电流窜过皮肤般的麻痹感迟迟不消,鼓膜隐隐作痛,望著须佐之男命的眼球也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截然不同。 祂凶猛的神气和从前见过的任何神明都大不相同。 「寻找荒魂?可笑!」 须佐之男命的一字一句都砸向 良彦的身体,宛若从天而降的豪雨,无处可避的风暴。 「你是用什么手段讨好大神,让祂允许这件差事!」 良彦的脑袋开始麻痹。光是听著祂的声音,反抗心便渐渐被削弱了。即使反抗也是白费功夫,不如屈服,跪倒在苍蓝贵神脚下。 「……为什么说这种话?」 然而,良彦及时踩住双脚,吐出这句话。凭什么说他使用手段讨好大神?如果只有自己被嘲笑也就罢了,站在背后的月读命听了这番话,不知做何表情?良彦无法确认。不愿成为弟弟的负担,所以想找回荒魂──他暗自揣度著月读命这份身为兄长的心意。 「寻找自己的荒魂有什么不对!」 良彦带著焦躁吐出的话语,在须佐之男命的一瞥之下碎裂四散。须佐之男命冷冷俯视著无形的碎片,双眼视线再度捕捉了良彦。 「……即使找遍整个凡间,也找不到的。」 须佐之男命用平静的语气断然说道。闻言,良彦皱起眉头。祂凭什么如此笃定? 「……贤弟,祢知道,我的荒魂,在何方吗?」 听见月读命如此询问,须佐之男命微微地吐了口气。只见祂宛若在教导小孩一般,屈身说道: 「这件事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吗?」 祂柔声诉说的语气十分温暖,脸上是一心为兄长著想的无私表情。 「我为了夺取兄长治理的夜之国……」 道出的真相却是── 「吞食了兄长的荒魂。」 ● 「伊耶那岐神从黄泉国归来之后,在日向橘小户阿波岐原净身。当祂洗脸时,自左眼诞下天照太御神,自右眼诞下月读命,最后从鼻子诞生的是须佐之男命。伊耶那岐神命令天照太御神治理高天原,月读命治理夜之国,须佐之男命治理大海。没了。」 阴天的大主神社里,香客寥寥无几,正月的热闹气氛也已完全消退,静悄悄的神社境内显得冷飕飕的。 「没了?就这样?」 良彦隔著授予所窗口,望向用平板的语调默背《古事记》部分内文的儿时玩伴。 「真的就这样啊。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一起出现的场面只有这里。你自己也读过《古事记》吧?」 外头窜进来的冷空气让孝太郎冷得不断摩擦身体。与授予所相通的社务所里似乎点了暖炉,相当温暖。 「我是读过……只是想说不定有什么地方遗漏了……」 在这种时候很方便的狐狸型搜寻器依然不见踪影,不晓得究竟跑去哪里? 「《日本书纪》则是说月读命是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生的,或是从白铜镜诞生的,至于祂和须佐之男命的故事,就没听过了。」 「是吗……」 良彦连著呼吸一并吐出轻易落空的期待。他原本以为,书中有记载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的关系,只是自己不知道,现在既然连孝太郎都这么说,看来是当真没有。良彦自己也读过《古事记》好几次,天照太御神和须佐之男命的故事相当丰富,月读命的故事却是尽付阙如。虽然有姊姊与么弟吵架的情节,却没有任何关于兄弟情谊或兄弟阋墙的描写,宛若只有月读命的存在被遗忘了一般,丝毫没有提及。 「所以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调查这种事?」 孝太郎打量著垂头丧气的良彦。 「咦?啊,不……松、松尾大社附近不是有间奉祀月读命的神社吗?我碰巧去了一趟,觉得有点好奇……」 良彦找了个无限趋近事实的藉口,含糊地笑说。 「所以想知道有没有关于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的故事……」 刚才听了须佐之男命的冲击性告白,良彦仍然耿耿于怀。 须佐之男命毫不羞愧地宣称自己吞食了哥哥的荒魂,所以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功夫。 「已经被我吞掉的东西,你要怎么找?开膛剖腹拿出来吗?」 须佐之男命指著自己钢铁般的腹肌,歪颊而笑。 「只消我吹口气就会灰飞烟灭的凡人办得到吗?」 良彦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 「……那么,月读命的荒魂,已经……」 「回不来了。」 良彦结结巴巴地问道,须佐之男命简洁有力地回答。良彦仰望著祂的脸庞,握紧绝对打不到祂的拳头。 「祢为什么要吞食哥哥的荒魂?失去荒魂,害得月读命失去记忆,连外貌也──」 「你没听见吗?」 须佐之男命打断良彦的话语,露出嘲弄的笑容。 「为了夺取夜之国。」 祂缓缓说道,好让良彦听个清楚。 「所以我取出兄长身上的荒魂,让祂安分一点。」 良彦无言以对。 他甚至怀疑眼前的男子真的是神明吗? 如此乾脆地夺走哥哥的记忆和原貌,把结果称之为「安分」。 为凡人著想、为姊弟著想,分享伤痛与喜悦的神明并不在这里。 「……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久,良彦背后的月读命喃喃说道。 「祢已经,对我说过,许多次了啊……抱歉。」 「月读命……」 良彦回头望向月读命。银色的双眸中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凝视著眼前的弟弟。 「纵使荒魂仍在,奉祀我的人,并不多。我如今,早已无力治理,夜之国。祢要治理,就交给祢吧。」 「月读命!」 见月读命居然这么好说话,良彦不禁心急地呼唤。须佐之男命如此蛮不讲理,月读命就算暴怒也不过分。 「仔细想一想啊!祢的荒魂被须佐之男命吞食了,再也回不来,代表祢的记忆不会恢复,外貌也会一直维持这样耶!」 良彦逼近月读命,抓住祂的肩膀。月读命原本只是默默凝视著良彦,不久,才轻轻地拿开他的手。 「如果这是,舍弟的心愿,我没有异议。」 听了这句平静的话语,良彦只能愕然愣在原地。 良彦在寻找足以佐证须佐之男命那番话的证据。他猜想,或许须佐之男命吞食荒魂是有其他理由的。若非如此,纵使再怎么觊觎夜之国,这么做也未免太过残酷。 「虽然不是关于这两神的故事,但有一说认为,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其实是同一神。」 「……意思是说祂们是同样的神明?」 听了孝太郎的说法,良彦皱起眉头。说来遗憾,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良彦清清楚楚地看见两尊神。 「好像是因为关于月读命的记述少之又少,以及两者都有斩杀大气都比卖神的逸闻。」 「大气都比卖神……就是那个从屁股生出食物的……」 一想起从前大国主神带来的那些女神生出的食物,良彦便感慨良多。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听见那尊女神的名字。 「在《古事记》中,斩杀大气都比卖神的是须佐之男命,但是在《日本书纪》中,却是月读命。」 「可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记述常常不一样,不是吗?」 「是啊。还有,奉祀须佐之男命的神社很多,奉祀月读命的神社却寥寥无几,这也是两者为同一神说法的根据之一。」 孝太郎盘起手臂,仰望天花板。 「就我所知,在全国七百余座以月读为名的神社中,从一开始就奉祀月读命这尊日本神明的传统神社只有两座。」 「只有两座!」 良彦忍不住大叫。月读命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记述极少 二尊 嚆矢之月 一 年少时代的须佐之男命坐在陡峭的悬崖上,眺望脚下这片名为大海的大水池思考许久。直到身旁的新芽长成小树,开枝散叶,落叶萌芽,化为大树,又乾枯凋萎,祂依然在思考。 「……父亲伊耶那岐神为何要我治理这样的大水池呢?」 湛蓝的大海今天依旧如常,在姊姊大日孁女神化身的太阳照耀下,犹如洒满云母碎片一般闪闪发亮。下雨时,大海映照灰暗的天空,变为钝色;暴风雨来临时,大海掀起巨浪,波涛汹涌,几天后又恢复平静。哥哥月读命靠著月亮的力量管理大海的潮汐,须佐之男命觉得自己根本毫无用处。 「又或者父亲的意思,正是要我什么也别做?」 交给姊姊治理的是神明的国度高天原,交给哥哥治理的是日落后的夜之国。自己长年以来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世界依然照常运转。或许伊耶那岐神原本就对祂毫无期待。虽然明白只要有兄姊便足以成事,但是独独不分封么儿于理不合,因此才勉为其难地命令祂治理大海。自己素以身为伊耶那岐神之子为傲,其实不过是尊不成材的么神罢了──一思及此,泪水便从须佐之男命的碧眼汩汩流出,为祂的哭声颤栗的草木纷纷枯萎,山河乾涸,大地摇动;凡人莫不恐惧,竭尽所能地献馔祈祷,但是男神视若无睹。 「祢要哭到什么时候?贤弟。」 某日,月读命从夜之国来访,呼唤恸哭的须佐之男命。 「祢嚎啕大哭的声音都传到我的辖地来了,连我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都感到害怕。祢在伤心什么?」 哥哥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和月光般的眼眸依旧美丽如昔。 「兄长,对不起,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窝囊而哭泣。」 「窝囊?」 「因为我太不成材,父亲伊耶那岐神只好叫我治理这片大水池。」 须佐之男命再度将视线移向大海。 「倘若我是一尊高贵的神,就能帮上兄长和姊姊的忙──」 话还没说完,须佐之男命的背部便承受了强烈的冲击,头下脚上地掉进悬崖底下的大海。祂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在水里拚命挣扎,当祂奋力从水面探出头来时,看见的是从悬崖上一脸愉悦地俯视自己的哥哥。 「祢做什么?」 要不了多久,须佐之男命便明白祂是被推下来的。自己可是在无意间触怒了哥哥?虽然哥哥奉命治理的是夜晚那样的静谧世界,但是看祂若无其事地将弟弟踢落海中,便可知道祂的性情并不温和。 「如何?贤弟,被祢称为大水池的大海是什么滋味?」 月读命询问抓著附近岩石的须佐之男命。 「滋味……?」 在海浪的拍打下,须佐之男命被溅得满头飞沫。直到此时,祂才知道海水是温的,而且有味道。 「那是盐。凡人和野兽都必须吃盐过活。」 「……盐。」 须佐之男命舔了舔自己潮湿的手,再次确认味道。接著,祂重新凝视占据了视野的大海。湛蓝的水面缓缓地摇曳生波。 「祢瞧。」月读命指著一只飞过天空的海鸟。 有著白色翅膀的美丽鸟儿在大海上方盘旋,锁定目标,犹如飞矢般潜入水中。这幅光景须佐之男命在崖上见过许多次,只当鸟儿是在玩耍,甚至觉得啼笑皆非,心想究竟有什么好玩的?然而,离开水面的鸟儿嘴里,竟叼著须佐之男命从未见过的银色生物。 「贤弟,有些生命只能在这个大水池里才能活命,而有些生命便是靠吃这些生命维生。」 俯视著须佐之男命的金色双眼看似冰冷,却又温暖。 「保护大海,即是保护凡人,这就是父亲对祢的期望。然而,祢不仅没有倾听凡人的声音,甚至嚎啕大哭,导致大地摇晃。祢知道这对凡人而言是多么严重的事吗?」 此时,须佐之男命想起凡人为了安抚自己而送来许多供品。山脉改变形状,河川改变流向,对于神明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凡人而言,却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贤弟。」月读命继续问道:「祢只是枯坐在这里,就自以为懂了什么吗?」 彷佛有风箱煽动一般,小小的火花在须佐之男命的心头爆裂开来。 愕然瞪大的双眼映出满布视野的湛蓝。 日复一日眺望的大海揭去纱幕,以鲜艳的色彩包围须佐之男命。 只要定睛凝视,便可看见。 五颜六色的珊瑚在阳光射入的海水中摇曳,小鱼如流星般群聚,大鱼紧追在后,海藻在岩石上扎根,贝类潜藏在沙地里。更加细看,还可看见比米粒更小的生命四处跃动。 ──生气蓬勃。这里充满了生命。 在自己枯坐崖上的这段漫长时光里,大海的摇篮孕育了许多生命,创造了这个世界。 「兄长……兄长!」 须佐之男命难以克制兴奋之情,高声呼唤哥哥。 「大海居然充满这么多生命!父亲伊耶那岐神是要我保护它!我却什么也不明白……」 不明白大海的可贵,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也不明白凡人的心意。 须佐之男命沐浴在飞沫中,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这片大海正是生命的源头……」 闻言,月读命微微一笑,丝毫看不出祂刚刚才将弟弟踢落海中。 「既然明白,就别哭了。」 月读命压低声音,仰望天空。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祢这样想哭就哭……现在,姊姊连泪水也不能流。」 虽说是奉父亲伊耶那岐神之命统治高天原,但早在自己诞生之前,便有许多神明在高天原生活,想当然耳,这些神明有祂们自己的一套秩序。如今伊耶那岐神的女儿突然出现,宣告从今天起祂便是首领,自然有许多神明难以接受。 「既然有伊耶那岐神的诏书,众神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祂们表面上装出拥戴姊姊的模样,却把祂软禁在高天原的最深处,专权擅政,谎称是遵从姊姊的旨意行事。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确信这一点。」 须佐之男命睁大了眼睛。祂完全没想到在自己只顾著哭泣的时候,姊姊却被孤立了。 「可是,父亲断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的!」 「父亲已是隐遁之身。祂将高天原托付给姊姊,这是姊姊必须解决的问题。」 月读命断然说道,垂下了视线。 「姊姊曾说过,祂很羡慕祢能够放声大哭。那是在祂前去高天原不久后的事……祂偷偷造访我的辖地,向我倾诉祂的困境。」 月读命忆起当时,露出悲伤的表情。 「姊姊为了顾全大局而一再忍让,结果反倒让祂们得寸进尺。但愿祂能够痛下决断,做出取舍……」 海风吹拂著月读命的乌黑秀发。 「若是演变成不容坐视的局面,或许有一天我们兄弟必须联手。」 在那双比世上任何宝玉都更加美丽的月光眼眸俯视下,须佐之男命不禁倒抽一口气。多么可靠、多么威武的哥哥啊!只要与哥哥同在,便能够跨越任何苦难,即使对手是高天原的那些老神亦然。 「贤弟,在这个美丽的国家,无论是姊姊的太阳或是我的月亮,都是沉落大海,又从大海升起。」 在海风的吹拂下,哥哥的浑厚嗓音犹如在昭告全国各地一般朗朗作响。 「维系姊姊与哥哥的──须佐之男命,就是祢这片大海。这样的祢,岂会不成材呢?」 「兄长……」 须佐之男命热泪盈眶。然而,草木并未因此枯萎,山河也不再为此乾涸。胸口深处彷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涌 上来,将祂整个身子顶向天际。 「兄长,兄长!我以父亲伊耶那岐神之名立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忘记身为三贵子的骄傲,直到此身枯朽的那一刻为止!」 须佐之男命拉开嗓门,使尽浑身之力叫道。 「即使必须与数亿人为敌,我仍会与兄长、姊姊站在同一阵线!」 之后,时光流逝,渐趋混浊。 「贤弟!贤弟,拜托祢!」 乌黑亮丽的秀发犹如蒙上尘埃一般污浊,胡须杂乱滋长,望著须佐之男命的月光双眸闪耀著异样的光芒。 「拜托祢,拜托祢带我去高天原!带我到姊姊身边!」 月读命衣著凌乱,丝毫未整理,拖曳在地的衣襬磨得破破烂烂。祂似乎是赤脚而来,脚上满是泥巴,指甲没有修剪的手用近乎扭臂的力道抓住弟弟的手臂。 「长年以来,我安排妻女远走他乡,独自治理夜之国……可是、可是,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捎了好几次信,却一直没有收到姊姊的回音。信根本没有送到祂的手上!」 不知哥哥哭了多久?哭哑了嗓子的祂,声音变得嘶哑又难听。 「我能够依靠的只剩祢一个!没有嫌疑的祢一定进得了高天原!我就敛声屏息,躲在祢的行李里。这么一来,一定可以……」 「兄长……」 面对再三恳求自己的哥哥,须佐之男命静静握住祂的手。曾经那么结实的手,如今变得瘦骨嶙峋、青筋浮现。凹陷的双颊使祂更显落魄,悲惨的样貌教人难以相信祂是三贵子之一。 「贤弟,须佐之男命,拜托祢……拜托祢了……」 月读命的脚已然使不上力,软倒下来,须佐之男命连忙抱住祂的身子。衣服底下是如枯木般羸弱消瘦的身躯。须佐之男命于心不忍,紧紧闭上眼睛。这已经足够让祂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了。 只要是为了这个说祂绝非不成材的哥哥── ● 须佐之男命倚著树龄一千三百余年的大杉树的盘屈树根而坐,突然察觉一股气息而睁开眼睛。这座位于出云山间的神社,座落于恬静的田园风景中,平时只听得见流过神社境内旁的河水声。年底寒流到来,周围化为一片雪景,现在雪已经融化,冬日照耀著地面。 「……祢来这里做什么?方位神。」 在满布青苔的树根环抱中,须佐之男命打了个小盹儿。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这片位于神社后方的小森林。 「该不会是来谴责我的吧?」 须佐之男命竖起单膝,对黄金投以调侃的视线。祂昨天对差使挑明了寻找荒魂只是白费功夫,身为监督者的狐神,想必也已经得知此事。 「祢做了什么该被谴责的事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须佐之男命故意装蒜,耸了耸肩。 「追根究柢,都是大神不好,竟然在我正盘算著好好掂量差使的斤两时,分派了那样的差事,根本是故意从中作梗。」 闻言,黄金啼笑皆非地哼了一声。 「祢要做什么是祢的自由,我无意阻挠,也无意协助。不过,身为大神的使者,有句话我必须要说。」 黄金摇动著蓬松的尾巴,笔直凝视须佐之男命。 「我不容许祢阻挠差使。无论祢在打什么算盘,都别妨碍良彦办理差事。要知道,差事即是大神的意志。」 须佐之男命微微瞪大眼睛。 「这可教我吃惊了。一阵子没见,没想到方位神居然变得对凡人如此友善。」 「我这番话不是为了凡人,是为了大神而说。」 「是吗?别的不说,方位神竟与凡人一同生活,便已经教人难以置信。」 须佐之男命狐疑地眯起眼睛。说到京都的方位神,可是曾经陷凡人于恐惧之中的神明,素来不留情面,为何现在会帮助差使? 「再说,我的话已经说得那么绝了,差使也该死心了吧。方位神,也请祢好好开导他,要他别趟这滩浑水。这么一来,我就用不著一再打扰。」 须佐之男命再度倚向大杉树,挂在胸前的玉石和勾玉互相碰撞,玲玎作响。祂投以令人意外的温和视线,用巨大的手掌轻轻压住它们。 在树梢上歇息的小鸟啼叫一声,振翅飞去。 「……无论我们说什么,良彦都不会死心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黄金仰望从枝叶缝隙间洒落的阳光,静静地开口说道。 「祢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黄绿色的眼眸再度贯穿了须佐之男命,然而,须佐之男命的心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便动摇。 「当然。」须佐之男命悠然微笑。「这样就好了。」 苦心制造的均衡至今仍然维持著日本的和平。 黄金本想开口,动了动耳朵,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 漆黑的天幕破了一个洞──望著由圆转缺的月亮,月读命如此暗想。虽然离京都闹区已有一段距离,但是点缀穹苍的星星依然稀疏,只有月亮散发皓白的光芒。 「夜晚每天,都会降临,代表舍弟,有好好代我,治理夜之国。」 夜已过半,月读命巡视完全国各地奉祀自己的神社后,又回到京都的神社,在境内仰望了夜空片刻。现在全国各地奉月读命为祭神的神社很多,但不知何故,还是这里最为舒适,因此月读命总是会回到这座神社。或许这座神社别具意义,只是祂想不起来而已。 「现在的我,无能为力……」 月读命缓缓地握住右拳,黑色手套底下窜过一阵钝痛。祂轻轻地叹了口气。 白天,差使为了祂的事义愤填膺,不过听闻弟弟吞食自己的荒魂,其实月读命并未受到太大打击,而是犹如纸张吸水一般,轻易地接受这件事。虽然月读命不记得,但是须佐之男命声称祂已经说过许多次,或许在月读命的心底深处留下了印象。 月读命坐在敞开的神社入口,拿起白天找到的竹取翁书卷。这捆书卷究竟是什么时候收在神社里的,月读命毫无记忆;不过,就纸张的损伤程度判断,自己应该反覆阅读过许多次。为了避免造成更多损伤,月读命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卷,只见在故事尾声,有一幅辉夜姬向老翁夫妇诉说自己必须回归月亮的图画。图画原本似乎有上色,但是在经年累月之下褪了色,只剩下墨色轮廓。月读命看著图画,念出浮现于脑海中的故事段落。 「……妾若生于此国,必承欢膝下,不使哀叹。别离非妾所愿,且留衣纪念,如逢月夜,祈望月思妾……」 我是从月亮来的,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国家。这种情形实在非我所愿。请把我留下的衣物当作纪念,在月亮出来的夜晚,请看著月亮思念我──月读命淡然念出辉夜姬诉说这番话的场景,不带任何感情。后来,辉夜姬留下一封信给皇帝,穿上会让她遗忘地上所有事的羽衣,跟著前来迎接她的随从回到月亮。 「……携百余天人,乘车升天。」 月读命背诵到这个部分,视野倏地歪斜,这才察觉自己扑簌簌地掉下眼泪。视如己出的女儿即将离去,老翁夫妇必然十分伤心──月读命虽然这么想,却找不出自己落泪的原因。祂觉得,自己是因为其他理由哭泣的。祂将书卷完全摊开,只见空白处以熟悉的字迹注释:『我似乎一读这个故事就会哭。』那是祂自己的字迹。见著这段文字,月读命忍不住笑了。原来祂每次都会哭,不是只有今天。八成是听了弟弟的建议,才记录下来的吧。虽然不知道是落泪在先,还是默背在先,但看来自己对于这个故事怀有特别的情感。 月读命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仰望夜空。辉夜姬为何 来到地上,并没有详细记述。不知她的生父生母和家人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爱女回家? 「……家人啊?」 月读命喃喃自语。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一提到家人,头一个浮现于脑海中的便是弟弟须佐之男命。虽然祂还有个姊姊天照太御神,却已经很久没见面。不,或许见过面,只是自己不记得而已。 「家人……」 祂再次说道,这次是用清晰的声音。视野再度扭曲,一颗泪珠从右眼掉下来。然而,月读命不明白理由为何,歪头纳闷。只要太阳升上天空,便代表姊姊康健如昔;今天现身的弟弟也依旧强壮,父亲与母亲想必都在奉祀祂们的处所安养天年。既然如此,祂何须流泪?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所有记忆都被荒魂带走了。不过,纵使荒魂与和魂俱在,现在的自己也不见得就能够记得一切。祂所知道的过去,都是透过弟弟的描述得知。 月读命用右手遮挡月光,接著又缓缓抚摸自己的脸颊。一如平时的肌肤触感隔著手套传来。有别于留著乌黑长须的须佐之男命,自己分不出是年少或年迈的外貌看起来既脆弱又虚幻。祂自知力量微薄,因此一直听从弟弟的指示,不疑有他。然而,差使却在祂早已冷透的心里点起微弱的火苗。 失去荒魂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生活?怎么治理夜之国? 想知道这一切,难道是种过错吗? 停止的思考似乎再次转动生锈的齿轮,开始运转。不过,这同样是种旭日东升后便会消失无踪的短暂冲动。月读命面向书案,拿起毛笔。距离日出所剩的时间不多,在那之前,祂必须记录在日记里。 饱含墨水的细长毛笔在纸上滑动,写下他的名字。 祂必须牢牢记住。 寻找自己的记忆有什么错──记住这么说的差使。 二 与良彦通电话的隔天,穗乃香待在家里却坐不住,便决定前往学校的图书室。今天不必到校,不过除了学校以外,她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一月下旬的街头寒意逼人,虽然尚未形成雪云,天空依然带著忧郁的色彩。不过,穗乃香并不讨厌这种寒意。纵使冷空气刺痛了脸颊,乾燥的寒冬空气却洗涤了肺部。 ──既然怪,就怪得坦然一点吧。 穗乃香走在马路上,回想起先前望所说的话。她曾经希望自己拥有的是双普通的眼睛,但是关键或许不在于眼睛。穗乃香垂眼望著冻僵的双手。她不是对其他人毫无兴趣,也不是因为无动于衷而缄默不语。她缺乏的是表现情感的自信。 「……表现。」 这句轻喃声在嘴边的围巾里消失了。以望为例,画画应该就是她表现意志的方式吧。在她隐藏的那幅画里,冰冷凛然的蓝月想必也蕴含某种意义。 穗乃香循著平时的路径转乘电车,抵达学校。操场上,低年级生正在上体育课。穗乃香穿越操场角落,来到楼梯口,仰望从楼梯口可见的美术室窗户。紧闭的玻璃窗彼端不见人影。望说要参展,或许今天也来学校了。穗乃香换上室内鞋,在楼梯下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前往美术室一探,但是看到的只有散发些微颜料味的空教室。望今天似乎不在。 若要问穗乃香擅不擅长画画,她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她的静物素描曾经获得老师赞美,但要她画出任意想像的东西,她便不知该如何下笔。望所画的蓝月,她大概永远画不出来。因此,穗乃香不太明白要如何在画中灌注自己的意念与感情。 穗乃香来到图书室一角,拿起一本现代美术资料集,书中刊载了绘画、雕刻及塑像等各式各样的东西。损坏的椅子、看似只是将墨水泼洒在画布上的画,每翻开一页,便对穗乃香提出问题,但是穗乃香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答案应该更单纯吧……」 阅读《竹取物语》而哭泣的她,得知异闻之后画下蓝月的理由。穗乃香在口中嘀咕,把资料集放回书架上,接著将视线移到旁边一本名为日本人画家特集的杂志上。那是几年前出版的杂志,似乎无法引起高中生的兴趣,看起来依旧完好如新。翻开杂志一看,里头详尽介绍了杰出日籍画家的作品。穗乃香漫不经心地观看内文,下一瞬间,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是月亮。 穗乃香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来,是蓝色的月亮。 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只见和望的画一模一样的蓝月,隔著页面照耀著自己。 ● 那个画家名叫羽田野唯司。穗乃香用智慧型手机搜寻,找到几个网站。虽然没有官方网站,却有展览他画作的市内画廊,穗乃香迟疑片刻后,决定前往画廊。望的画或许是受到他的影响──一思及此,穗乃香便想亲眼看看羽田野的画。 转搭地下铁抵达的画廊,位于不知有无营业的咖啡店和拉下铁卷门的旧书店之间。擦得敷衍了事的玻璃门上,以斑驳的白色墨水印著营业时间上午十点至下午七点。穗乃香在玻璃门的另一头发现了那幅月亮画,略带迟疑地握住门把。 「……打扰了。」 穗乃香踏入画廊,只见一名看似店主的老年男子坐在深处的沙发上,视线微微从手中的报纸抬起来。 「请问我可以看一下那幅月亮画吗……?」 穗乃香原本以为店主会说这里不是高中生该来的地方,但店主只是一脸稀奇地望著穗乃香,说了声「请便」。 算不上宽敞的画廊里摆了好几幅画,看似出于同一人手笔的月亮画共有两幅,是以公园和高楼大厦为题材的风景画,画中都有大大的月亮。绽放著蓝色光芒的月亮和望所画的月亮,无论是色调或笔触都十分相似。 「……这么一提,几年前也有个国中女生来看画。」 店主折好报纸放到桌上,拿下眼镜,揉了揉眼角。 「羽田野的画有那么好看吗?」 店主缓缓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张单色印刷传单,走向穗乃香。传单上是一个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人手握画笔面对画布的照片,以及画家羽田野唯司的名字和简历。 「这个人一直无法放弃当画家的梦想,搞得妻离子散。记得他说过他女儿今年毕业,大概和你同年纪吧。」 闻言,穗乃香微微倒抽一口气。 「……他有女儿……?」 「他说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女儿了,八成是没脸见她。」 店主望著画布,半是叹息地说道: 「月亮画很美但一直卖不出去,仓库里还有好几幅。我常建议他乾脆改画大白天吧。」 穗乃香再度将视线转向墙上的画。画框里的画布上,以含蓄的色彩绘出沉落夜色中的公园游乐器材,静谧的空气彷佛飘荡到了画外。 「而且他只画满月。我从没看他画过新月或弦月,永远是圆圆的月亮。」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望所说的异闻中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荡。 「……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谁知道?」 店主对如此询问的穗乃香耸了耸肩。 「他就像个傻瓜般一头热。」 穗乃香凝视著高挂于攀登架上方、宛若夜空中开了个洞的月亮,好一阵子都无法动弹。 ● 高达二十四公尺的红漆大鸟居横跨了通往平安神宫的神宫道两侧,高高矗立。鸟居是在昭和年代建造的,从前京都市电的停靠站就在附近,对于香客而言是最好的地标。现在,周边多了美术馆、图书馆及展演会场等设施,本地居民自 然不用说,观光客也常造访此地。 「听说那座美术馆春天要进行改建工程。」 男子戴著连帽上衣的帽兜,盘坐在鸟居最上层的笠木上,指著右侧的建筑物。 「我很喜欢那座美术馆,不过既然老朽了,改建是无可奈何的事。出云也是每六十年迁宫一次。」 把美术馆和神社相提并论,令人难以茍同,不过这尊男神似乎不在乎这类细节。话说回来,祂对于那座美术馆居然熟悉到足以用「喜欢」两字形容的地步,可见得祂常去参观。或许这才是最该惊讶的事。 「好了,有什么事?」 同样坐在笠木上的黄金用尾巴缠著前脚,啼笑皆非地转过黄绿色的眼眸。 「问归问,看祢刻意把我叫来这种良彦不会发现的地方,我心里也有数……」 一阵冰冷的风吹过。大国主神眺望著穿梭于鸟居底下的汽车行列,抬起头来,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既然祢心里有数,那就好办了。」 「八成是为了这次的差事吧?」 「没错。我透过个人的情报网得知这次的委托神是月读命,良彦在寻找祂失落的荒魂。」 大国主神盘腿而坐,以手肘抵著膝盖,眯起眼睛。 「我就开门见山吧,方位神老爷,祢知道月读命的荒魂在哪里吗?」 风声拍打著耳朵。 「……倘若我知道,又待如何?要我告诉良彦吗?」 黄金一动也不动地回望男神的双眼。在祂的注视下,大国主神耸了耸肩。 「不,那倒不是。他想找荒魂,就让他去找……只不过,一想到追查荒魂的下落或许会导致那件事曝光,那可就不太妙。」 「那件事?」 黄金慎重地反问,大国主神说道: 「方位神,祢的诞生远远早于三贵子,应该知道祂们姊弟之间的恩怨吧?」 黄金微微地抽动耳朵。比起问题的内容,大国主神问起这件事更让祂产生些微的动摇。 「为何年少的我知道这件事的疑问暂且搁到一边吧。这次的事态挺严重的,良彦或许会把陈年旧帐全都翻出来。」 大国主神道出黄金的心思,把视线移向脚下的景色。 「……到时候,难道要他承担这一切吗?」 平时总是带著柔和笑意的眼眸散发著坚硬的光芒。黄金微微叹一口气说道: 「大神并未取消这件差事。」 「所以祢也不置喙?」 「没错。我只会见证差事达成,不会阻挠。」 黄金无视窜过胸口的钝痛,断然说道。祂的心意已决,也刻意和良彦保持距离,不会在这个关头改变主意。 「月读命的荒魂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从前,同情祂的众神用尽方法寻找,却始终找不到。大神只是交代良彦寻找荒魂,并非要他挖掘三贵子的过去。」 「祢是说真的吗?」 大国主神的双眼再度望向黄金。 「月读命的荒魂是在那场骚动过后失落的,我不认为两者之间毫无关联。寻找荒魂的期间,很有可能误启禁忌之门。」 「只是可能而已。」 「套句凡人的说法,这叫危机管理。」 黄金有些困惑地竖起耳朵。平时大国主神对于复杂的问题总是能避则避,现在居然一反常态,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实说,黄金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为何大神直到现在才选派月读命为差事神?明知寻找荒魂也许会导致封印的历史解密,为何还受理这件差事?黄金也预料到良彦或许会误触禁忌,大国主神所说的可能性十之八九会成真。 「……又或是大神认为良彦也许办得到。」 黄金不敢断言,不过既然大神受理了这件差事,就只能这么解释。 「……神明无能为力。纵使是再怎么智计过人的神明,都找不到月读命的荒魂,也找不到还原扭曲真相的方法……不过……」 ──不过,如果是凡人的话…… 「……月读命的荒魂姑且不论,现在对凡人揭穿那件事,有什么意义?」 若有所思的大国主神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我想,至少岳父是希望维持现状。」 黄金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连女婿都说同样的话? 「须佐之男命正是这么说的。」 说完,黄金垂下视线。 「……或许大神持的是反对意见。」 乾燥的寒风吹过两神之间。 「……大神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不久,大国主神拍了拍双手站起身。祂把双手插入连帽上衣的口袋,眺望著京都街景。 「不过我有我的做法。」 「大国主神……」 「明明知情还袖手旁观,这样良彦太可怜了。」 闻言,黄金瞪大眼睛。 大国主神把黄金留在大鸟居上,朝著空中踏出一步。当祂踏出第三步时,身影便进入看不见的缝隙里,消失无踪。 三 《古事记》与《日本书纪》里描写的须佐之男命是一尊任性妄为的神明。祂时而像小孩一样哭闹,同时却也有打倒八俣远吕知英雄救美的一面。在《日本书纪》中,还有须佐之男命在全国各地植树的记述,后世的人们对于这尊面貌多样的男神充满各种想像。 「……话说回来,吞食哥哥的荒魂,实在是超乎想像啊。」 良彦坐在通往月读命神社的石阶上,拄著脸颊。打从他自告奋勇地寻找恢复荒魂的方法以来,已经过了三天。仔细想想,声称哥哥生病而胡言乱语,要良彦别当真;交代月读命不可随意离开神社,将祂软禁;又要祂巡视全国各地的神社,令祂分身乏术,或许全是须佐之男命的计策,为的是不让月读命对夜之国或自己的过去产生兴趣。 良彦一面打工一面寻思恢复荒魂的方法,却想不出任何妙计。虽说就此打退堂鼓有辱差使之名,可是被吞掉的东西,要如何拿回来?那应该不是凭空诞生的东西吧。果然只有向须佐之男命讨回一途吗?又或是有重新创造的方法? 「荒魂……会被胃消化掉吗……?」 负责吐嘈的狐狸如今不在身旁。也不知道祂究竟跑去哪里鬼混,自从将差事改为寻找荒魂的那一天以来,就不见祂的踪影,而祂似乎也没有回头去找穗乃香。因为这个缘故,良彦无法和祂讨论细节,思绪难以汇整。良彦这才明白这尊狐神虽然唠叨不休,但在差事方面还是很帮忙的。 「良彦。」 月读命从神社方向现身,一面护著疼痛的脚一面走向良彦。 「舍弟似乎,返回出云的,神社了。」 「……出云啊……」 良彦打算再找须佐之男命问个清楚,所以来向月读命探询祂的下落。他拍了拍牛仔裤上的沙子,站起身来。 「谢谢祢替我调查。我们家那个长了毛的指南针不晓得跑去哪里。要是祂在,一问就知道了。」 「不客气。」 月读命依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你要去,出云吗?」 在银色双眸的探问下,良彦虽然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再找祂问个清楚……那时候我太激动了,不够冷静。」 虽然面对须佐之男命这尊贵神,能够保持冷静才奇怪,可是,至少现在的良彦应该比先前更能沉著以对。 「祢想想,就算再怎么觊觎夜之国,吞掉哥哥的荒魂未免太扯了吧?所以我想,或许有什么其他理由。」 向孝太郎请益后,良彦自己也重读了《古事记》和《日本 书纪》,但完全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兄弟失和的记述。或许祂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哎,不过一想到祂在高天原做的事,又觉得祂就算没有理由也会吞掉荒魂……」 闻言,月读命歪头纳闷。 「祂在,高天原,做了什么事?」 「咦?啊,对喔,这件事祢也忘了。」 良彦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回忆《古事记》的内容。这么做活像在打别人家弟弟的小报告,让他颇不自在。 「须佐之男命去高天原拜访天照太御神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邪念,便立下誓约,咬碎彼此的物品,生下神明。祂生下的是纯洁无瑕的宗像三女神,因此便得意洋洋地破坏田埂、填平垄沟,使得田地无法引水灌溉,还在神圣的御殿里泼粪。」 良彦屈指细数,继续说道: 「啊,还有,祂在织坊的屋顶挖了个洞,把剥了皮的马扔进洞里,吓死了织女。」 「……这些事,真的是,舍弟,做的吗?」 「《古事记》是这样写的。不过,这些都只是凡人的典籍里留下的故事。」 之后,须佐之男命被拔掉手脚的指甲、剪去胡须,并被赶出高天原做为惩罚。后来祂来到出云国,为了救日后嫁给祂为妻的栉名田比卖,击败了八俣远吕知。良彦并不认为《古事记》等典籍的记载绝对正确,不过,除了这些典籍,凡人无从得知神代发生的事。 「我不相信,心地善良的,舍弟会做,这些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祢的荒魂都被吞食了,为什么对弟弟的评价还是没变啊……就某种意义而言,实在令人尊敬……」 良彦把视线从笔直注视自己的月读命身上移开,如此嘀咕。这尊男神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弟弟对自己做了多么残酷的事,实在令人存疑。 「凡人的,古书里,留下的记述,还有更符合,舍弟作风的……」 说著,月读命从神社里拿出一本书,封面写著《出云风土记》。 「今早,我在,日记堆里,找到的。」 「《风土记》……学校好像教过……那是什么?」 「记载,当地历史的,地志。」 月读命翻开夹著裁切和纸制成的简易书签的页面。 「古传,须佐能袁命,头插佐世木叶而舞,叶坠于地,故云佐世。」 良彦静静凝视著以稍加流畅的语调念出内文的月读命。 「……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说,地名的由来。须佐之男命,把佐世树的叶子,插在头上跳舞时,叶子掉到了地上,所以这个地方,才被命名为『佐世』。」 「那个须佐之男命把树叶插在头上跳舞……?」 良彦无法想像,歪头纳闷。是酒醉以后表演的余兴节目吗? 「还有,这样的故事……神须佐能袁命诏曰,此国虽小,犹故里也,故吾之御名不著木石,遂谕令安置御魂……意思是,这块土地,虽然狭小,却是个好地方,所以,我的名字,不用来,替树木或石头命名,而是用来,替土地命名。」 月读命从书中抬起脸来,望著良彦。 「舍弟的,根据地,现在依然,在这个地方。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村子,须佐。」 「须佐……」 良彦喃喃说道。光是说出这个名字,便让他感到犹如清风吹过体内般神清气爽。这和过去须佐之男命带给他的恐惧全然不同。剽悍的身躯散发出凶猛的神气,横扫所有阻挡眼前之人,所向披靡的苍蓝贵神──或许良彦知道的只有须佐之男命的这一面。 「差使兄,我也一道,前往出云吧。」 听了这个要求,良彦微微瞪大眼睛。 「咦……可是,祢不是不能离开神社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 月读命牵动脸颊,露出了笑容。 「两天前的我,在日记里,写下一段,有趣的话,说想知道,失去荒魂,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生活?怎么治理,夜之国?想必是受到,你的影响吧。」 「我?」 良彦指著自己,抓了抓头。他只是为了达成差事而行动罢了。 「而且,今天的我,和两天前的我,有同样的念头。」 祂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响亮,良彦在无意识间挺直腰杆。 「我也想,亲眼看看,舍弟的,根据地……再说……」 月读命依然面无表情,对满心困惑的良彦飘然说道: 「我已经,厌倦,等待了。」 祂连昨天的记忆都没有,照理说与「厌倦」二字应该无缘,竟然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藉口。良彦目瞪口呆,随即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 京都至出云的路线有好几条,但阮囊羞涩的良彦只能选择夜行巴士。他挑选的日子是没有打工的平日,座位比较空,即使月读命偷偷上车也不成问题。良彦留了张纸条给尚未回家的黄金,不过仔细想想,祂是神明,或许并不需要。 过了熄灯时间,车内变得一片漆黑,良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液晶萤幕的光线,确认智慧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前往出云后,他本想联络大国主神,又怕被祂拉著四处跑,便决定不通知了。别的不说,根据须势理毗卖所言,大国主神似乎又和往常一样四处游荡,不知去向。良彦不想被卷进夫妻吵架,还是瞒著祂们为宜。 良彦叹一口气,微微掀起密闭车窗的窗帘。模糊的玻璃窗彼端,照耀高速道路的橘色灯光等间隔地流向后方。穗乃香说关于差事,黄金有话想对良彦说却不能说。祂究竟想说什么?和良彦更改差事内容有关吗? 「……祂该不会知道吧?」良彦嘀咕。知道须佐之男命吞食了月读命的荒魂,寻找荒魂只是白费功夫,所以才不赞成良彦更改差事。 「你,睡不著吗?」 邻座的月读命静静问道。良彦露出苦笑,回过头来。 「搭夜行巴士,一开始总会兴奋地睡不著觉,然后越接近目的地就越想睡。」 「到了,我会叫你。」 「多谢。」 有个强制闹钟,心里踏实许多。原本就鲜少睡觉的月读命频频在胸前摩擦双手。 「……会痛吗?」 听到良彦的问题,月读命握住双手的手指。不知是不是良彦多心,祂的呼吸似乎也很浅。 「离开,神社以后,我的手指,和脚趾,就突然开始,发疼,胸口,也有点闷。不过,我没事。」 月读命做了个深呼吸,把银色双眸转向良彦。 「这可能,是我头一次,离开神社,这么久。八成是,紧张吧。」 「祢可别太勉强自己啊。如果撑不住,早点跟我说。」 「是,我知道了。」 除了出巡以外,须佐之男命交代祂别离开奉祀自己的神社,这大概是祂头一次违背这个交代。祂不再等待弟弟来访,而是主动去找弟弟。看著为巴士这种交通工具大吃一惊、为座椅的椅背调整功能而双眼闪闪发光的月读命,良彦不禁莞尔。即使失去荒魂,夜之国被夺,祂还是可以有祂的乐子,用不著成天关在神社里。 「……到了出云以后,我们去吃荞麦面吧。」 「荞麦面?」 「对,出云荞麦面,一定很好吃。」 「真让人,期待。」 聊著聊著,良彦渐渐打起盹。 ● 清晨的出云市车站冷冷清清,比起当地居民,拉著大型行李箱的观光客和背著巨大背包的外国人还比较多,应该是因为这里 坐拥知名温泉地之故。再加上现在是松叶蟹的解禁期,在温泉里泡暖身子以后大快朵颐美味的螃蟹,是理想又奢侈的度假方式。换作平时祂会以凡人之姿前往常去的饭店品尝这种幸福至极的滋味,今天却面带忧容地伫立。祂深戴连帽上衣的帽兜,望著高速巴士的下客站一动也不动。不久后,差使便会伴著一神到来,祂只能一味等待。 「……好冷啊。」早已适应出云冬季的男神喃喃说道。比起凡人,大国主神更耐热,也更耐寒,但是今早的寒风让祂起了比平时更多的鸡皮疙瘩。 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良彦。若是等到良彦打开禁忌之门,就太迟了。大国主神要在事态演变至此之前,警告良彦莫再插手这件差事,将他打发回去。然而,来到这里以后,大国主神不得不自觉到这股决意已经产生不容忽视的龟裂。 ──又或是大神认为良彦也许办得到。 黄金的声音在脑海中萦绕不去。同时,一想到良彦或许得独自承担众神的纷纷扰扰,大国主神便忍不住为他忧心。不过,这或许只是祂杞人忧天。事情尚未发生便要良彦中止办理差事,是否过于蛮横? 大国主神一反常态地板起脸来,咒骂了一声。祂乱无头绪。虽然大可以将良彦硬是赶回去,但这么一来,就扼杀了月读命取回荒魂的可能性。大国主神也知道月读命现在的困境,只要不牵涉到那件事,祂对于寻找荒魂一事毫无异议。 大国主神苦涩地听著一再回荡于耳边的黄金之声。其实方位神也知道,大神打的算盘绝不仅止于找回荒魂。大神八成是想对良彦揭露众神尽皆避讳的真相,而大国主神不明白这和月读命失去的荒魂有何关联,所以不好明目张胆地阻止。 「……莫非要找回荒魂,就得面对过去?」 导出的假设之中夹杂著白色气息。若是如此,根本是刁难,已经超出差使的本分了。良彦没有义务承担这种事。 「大国主神。」 身旁的旧识女神静静地呼唤难掩焦躁之色的祂。 「他们就快到了。」 今天良彦要来的事,大国主神并未告诉须势理毗卖。若是告诉祂,祂必然会对试图打发良彦回去的丈夫起疑。须势理毗卖毫不知情,大国主神不能擅自揭穿须佐之男命长年隐瞒的秘密。这是祂对希望维持现状的岳父应尽的道义。 ──没错,岳父说过这样就好。 大国主神如此告诉自己,抬起头来。一辆大型巴士缓缓驶进圆环。出云之王吐了口气,挂上平时的笑容,迈开脚步迎接差使的到来。 ● 「我等你很久了,良彦!」 清晨,良彦平安抵达出云市车站,才刚下车,便受到老面孔的热烈欢迎。 「既然要来出云,怎么没联络我?你想去哪里?天气这么冷,要不要去泡温泉?还是去吃松叶蟹吧!」 祂无视一旁静观的月读命,抓住良彦的肩膀,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家隔壁的历史博物馆也是个好去处!柜台小姐既亲切又漂亮,我还买了年票呢!要去看看吗?」 「你买年票的理由未免太不纯正了吧?」 良彦勉强运转几乎没睡的脑袋吐嘈,用右手摀住脸。别的不说,祂明明是神明,干嘛规规矩矩地买年票? 「……我根本没联络,为什么你还能跑来接我啊……」 良彦的喉咙深处发出呻吟声。就是知道会变成这样,他才刻意不通知的。 「哎呀,良彦,你以为我是谁?」 拥有一副令人嫉妒的好身材的大国主神,依然戴著连帽上衣的帽兜,微微一笑。 「要是我认真起来,连你的内裤颜色和昨天的晚餐菜色都无所遁形。」 「拜托祢把这股力量用在其他地方行不行?」 「只可惜我对你的内裤颜色毫无兴趣。」 「有还得了!」 良彦自暴自弃地回答,随即虚脱地垂下肩膀。为什么一大早就得陪祂说相声? 看到良彦的反应,大国主神似乎满意了,转向良彦身后的月读命。 「好久不见,月读命。」 大国主神的语调变了几分,良彦不禁瞥了祂在帽兜底下的侧脸一眼。须佐之男命是大国主神的岳父,月读命对祂而言自然也是近亲。不过月读命看见大国主神,反应却很迟钝。 「……抱歉,我的记忆……」 「啊,对喔。请别放在心上。我是出云的大国主神,是令弟的女婿。」 大国主神把手放在胸口,优雅地行了一礼。闻言,月读命微微瞪大眼睛。 「是吗?原来祢是,舍弟的……侄女的夫婿。」 祂们过去应该见过不少次面。为了迎娶须势理毗卖,大国主神接受了那么壮烈的考验,或许月读命也曾听须佐之男命提过。 月读命短短地吁了口气,扭曲脸颊。 「没想到,有神明,和良彦,如此亲近。」 「因为我平时对他照顾有加,所以他很黏我。」 「祢对事实的认知错得太离谱了。」 良彦抓住华丽微笑的大国主神的肩膀。他很感激大国主神的友好,但他们之间顶多是互相帮忙,他可从来没被照顾过。别对月读命灌输捏造的记忆行不行? 「别说这些啦。坐了这么久的车,肚子饿了吧?餐点已经准备好啰。」 大国主神对良彦的话语充耳不闻,轻快地拿开肩膀上的手,指向车站大厅。 「餐点?」 良彦讶异地皱起眉头,大国主神笑容满面地说道: 「有位女神想见良彦一面。」 说著,大国主神向良彦他们招了招手,迈开脚步。 车站大厅里有个区块设有桌椅,供人歇息,在这个区块的一角,放著一个活像要去野餐的大篮子,旁边站著一名女性。祂拥有丰腴的脸颊及讨人喜欢的双眼,正对众人友善地微笑;虽然外貌看起来已届中年,但肌肤依然光滑美丽,穿著柔软的淡桃红色和服,头发盘起,乍看之下宛若旅馆的女老板。 「我在这儿恭候多时了,月读命老爷,差使公子。」 「啊,早、早安。」 良彦原以为是须势理毗卖,谁知向自己打招呼的居然是一尊素未谋面的女神,不禁慌张失措地低头致意。 「祂说祂一口气做得太多,你们尽量吃吧。」 大国主神立即打开篮子,展示内容物。只见篮子里放满夹著各色蔬菜、肉、鱼的三明治与切好的水果。 「看起来好好吃……不是,祂、祂是哪位?」 良彦悄悄询问大国主神,心思逐渐被眼前的食物掳获。那位女神该不会是大国主神的情妇之一吧? 「咦?你还猜不出来?」 大国主神拿起一个三明治,把视线转向女神。见状,女神正襟肃容地说道: 「我常听大国主神提起差使公子,早就想拜会您。」 「咦?我……?」 良彦猜不出祂是谁,歪头纳闷。 眼前的女神屈下身子,淘气地笑了。 「用我的小麦做成的磅蛋糕,滋味如何?」 这句话的破坏力足以让良彦哑然失声。 那个夏日的情景犹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转动。 「大……大气都比卖神?」 从体内生出食物的御馔之神露出满面笑容,点头称是。 同时,窜过指尖的钝痛,让月读命的脸庞暗自蒙上一层阴霾。 ● 「你的手头明明不宽裕,还陪月读命大老远地跑来这里,铁定和差事有关吧?」 大气都比卖神准备的早餐十分美味 ,无可挑剔,因此良彦刻意不问材料出处,专心填饱长途旅程后的辘辘饥肠。饭后,又立刻送上热呼呼的咖啡,教良彦险些忘记来出云的目的。 「反正祢已经知道了吧?」 良彦把视线转向大国主神,只见祂正在把玩饭后苹果附上的叉子。祂刻意在车站等人,铁定已经知道个中原委。 「是啊。精灵之间风传你在寻找月读命的荒魂,没错吧?」 「正确无误。」 大气都比卖神就像女服务生一样勤快地服务众人,逐一收拾空餐盘及用过的湿巾。大国主神把叉子递给祂,在桌上拄著脸颊。 「你都特地来到出云,如果有我使得上力的地方,我可以帮忙。啊,当然,我不会越俎代庖的。」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提议,良彦转头望著坐在身旁的月读命。不会饥饿的祂只要了杯饮料,但是连一半都没喝完。 「这都是,多亏良彦的,好人缘。」 月读命用白银色的眼眸凝视著良彦。良彦将祂的反应视为同意,再度转向大国主神。在这个关头,情报越多越好。 「……祢们听说过任何关于月读命荒魂的消息吗?」 仔细想想,那只是须佐之男命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客观的证据。 「我只听说荒魂失落了……」 大气都比卖神微微歪头,一脸诧异地望向大国主神,徵求祂的赞同。 「我也只听说过荒魂失落的事。」 大国主神依然拄著脸颊,从帽兜底下望著良彦。 「……那么……荒魂的下落,或是现在的状态之类的呢……?」 大气都比卖神越发讶异地皱起眉头。看祂的反应,似乎真的一无所知。良彦迟疑著是否该据实以告,月读命望著他说道: 「良彦,告诉,这两尊神,也无妨。」 「月读命……」 那不是什么光荣的往事。月读命代替依然难以启齿的良彦说道: 「我的荒魂,似乎是被,觊觎夜之国的,舍弟吞食了。」 听到这番彷佛事不关己的告白,大国主神默默地皱起眉头。 「……不会吧!这是真的吗?」 大气都比卖神瞪大眼睛,待祂逐渐理解语意之后,不禁用手掩住嘴巴。 「这是须佐之男命本神说的,月读命自己完全不记得,也没有任何纪录,所以老实说,没有可以确认的方法。不过,祂失去荒魂是千真万确的事。」 良彦望著依然冒著热气的咖啡杯。这是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神明吞食神明的魂魄,等于是噬神,而且对方还是亲生弟弟。 「舍弟似乎,跟我说过,好几次……祢们听过,这类说法吗?」 失去色素的银色眼眸望向两神。 「……我没听过,这是头一次听说。」 大国主神垂下若有所思的双眼,看著桌面。 「我也没有……就连谣言都没听说过……不过……」 「不过?」 良彦催促欲言又止的大气都比卖神说下去。 大气都比卖神如同祈祷般双手交握,继续说道: 「……不过,我并不意外。当著月读命老爷的面说这种话,或许不妥……但须佐之男命老爷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良彦反问,大气都比卖神微微地点头。大国主神接过话头说: 「祂就曾经被须佐之男命斩杀过。」 这句话直接了当地落在越来越嘈杂的车站大厅里。拉著行李箱的观光客和身穿制服的学生,在良彦他们的座位前错身而过。 「当时虽然意识朦胧,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祂拿著染血宝剑的模样……」 大气都比卖神忆起当时,垂下了眼睛。 「……这样啊。是啊……」 良彦想起大国主神说过的故事。这件事在《古事记》里也有记载。看见大气都比卖神从嘴巴和屁股生出食物,须佐之男命认为祂玷污了御馔,一怒之下便杀了祂。 「舍弟,做了这种事……」 月读命微微皱起眉头,转向大气都比卖神。 「对不起……」 「请别放在心上,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见月读命低头致歉,大气都比卖神连忙摇头。根据孝太郎的说法,在《日本书纪》中,斩杀大气都比卖神的是月读命,不过照这么看来,实际上动手的果然是须佐之男命。 「说到须佐之男命的恶行,我也受过不少罪。但现在翻旧帐也没意义,就别提了。」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身体倚向椅背。 「三贵子的老么是大家公认的神界第一火爆贵神,我和大气都比卖神就是最有力的证人。良彦,你最好离祂远一点。」 大国主神用晓以大义的语气说道,祂的双眼闪耀著前所未见的色彩,良彦不禁眨了眨眼。 「……话说回来,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有机会结识大国主神。现在仔细想想,倒也不是那么不堪的回忆。」 大气都比卖神为了缓和气氛,刻意露出笑容如此打趣。然而,祂随即又微微歪起头。 「怎么了?」 良彦询问,大气都比卖神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我觉得好像快想起什么,可是又忘了。这阵子记性很差,真糟糕。」 大气都比卖神用与凡人如出一辙的口吻说道,与良彦相视苦笑。 「我以为,舍弟的事,我全都记得,原来我,其实也,遗忘不少……」 月读命摩擦双手,彷佛在抵御寒意。 「在高天原,发生的事,我也……」 话没有说完,月读命便闭上眼睛。祂的双颊看起来比平时更为苍白,在胸前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著。 「祢不要紧吧?」 离开神社,果然对祂有影响吗?良彦问道,月读命微微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 「不如找个地方让祢休息一下吧?」 一脸担心的大气都比卖神绕到月读命身后,轻抚祂的背部。 「不,我不想休息,只想快点,见舍弟一面。」 月读命缓缓地抬起眼睑,如此说道。闻言,大国主神望向良彦。 「……你要去找须佐之男命吗?」 「嗯,有这个打算。无论如何,我都要取回月读命的荒魂。」 这是身为差使的他接下的差事。 「……有胜算吗?」 大国主神用莫名冷静的眼神望著良彦问道。良彦有些语塞。 「……老实说,须佐之男命已经当面跟我挑明说拿不回来了。不过,我还是无法死心,想再找祂问个清楚……」 「……是吗?」大国主神只答了这么一句,略微思索过后,突然站起来。「须佐之男命的根据地可以从这里搭巴士前往。」 面对那双对自己微笑的眼眸,良彦不疑有他。 「我陪你一起去吧。」 大国主神轻快地说道,良彦毫不迟疑地点头。 三尊 谎言与罪行 一 天底下竟有如此绝望之事? 月读命已经分不清嘴角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而微微颤抖,只感觉到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为之逆流的冲动从腹部底下冒上来。因为嘶吼过度而沙哑的喉咙,仍在发出无声的咆哮。 「想迎回妻女?事到如今,祢还在说什么?」 虽然在弟弟的协助下顺利进入高天原,但是尚未见到姊姊大日孁女神,就被环绕在祂身边的信奉者逮个正著。戴著猿、鸟等面具的祂们,是远在月读命现世之前便已诞生的知名天津神。信奉者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其实祂们掌握了高天原的实权,将大日孁女神当成傀儡操纵。 「安排妻女远走他乡的,不就是月读兄祢自己吗?」 戴著鹿面具的神,语带嘲笑地说道。月读命察觉身旁弟弟的脸色黯淡下来,便更加大声地说道: 「没错,但那是为了防止妻女遭受池鱼之殃,是为了让祢们明白我是独自治理夜之国,没有任何战力,也没有后盾!」 月读命企图窃据高天原的谣言,不知是几时开始流传的。起先,月读命只觉得可笑,完全不当一回事;但后来情况越演越烈,天上只须一神的偏激思想蔓延于众神之间。就在月读命盘算著该与姊姊好好谈一谈的时候,祂察觉有股势力正企图扳倒自己。对于摄政高天原的祂们而言,身为大日孁女神的弟弟且聪颖过人的月读命,同样是眼中钉。 再这样下去,或许连心爱的家人也会受害。 如此暗忖的月读命安排妻女远走他乡,远离居住的宫殿。祂有自信能从天上保佑妻女。然而,独自一神度过的日子,带给月读命超乎想像的寂寞与痛苦。祂既不能向温柔的妻子吐苦水,也不能从孩子的可爱笑容寻求慰藉。祂曾想过对姊姊说出一切,但高天原戒备森严,莫说要进入,连要通报住在最深处宫殿的姊姊都办不到。 「姊姊一定不知情。」 月读命唯一可以商量的对象,便是弟弟须佐之男命。 「倘若知情,绝不会放任祂们胡作非为。」 近来,大日孁女神被当成一块名为伊耶那岐神之女的活招牌。祂在隔绝外界的地方生活,想必对一切一无所知。 「兄长,事到如此,我们去找父亲商量吧,祂们实在太过分了。」 「不,贤弟,不能这么做。如果连这点小事都无法解决,父亲会对我失望的。」 只要继续忍耐,其他人见状,一定会转达真相──月读命如此相信而忍耐许久。久而久之,祂身心俱疲,不再注重仪容,感应妻女的存在成为祂唯一的寄托。 然而,从某个时刻开始,祂再也感应不到妻女了。 任凭祂如何从云层间定睛凝视、竖耳细听,都无法捕捉妻女的存在。怎么会感应不到自己的家人?祂难以置信,每天持续寻找。 「我们从未如此要求,是尔自个儿要安排祂们离开。想接祂们回来就请便吧。」 信奉者们以袖子掩口,嗤嗤笑著。 「那我的嫌疑……」 「嫌疑?尔在说什么?」 戴著猿面具的神故意装傻,现场发出更大的嘲笑声。 「须佐之男命,尔怎么不阻止令兄呢?告诉祂即使来到这里,祂的心愿也不会达成。难道尔等以为我们会通报大日孁女神吗?」 「这……」 须佐之男命紧握拳头。 「我已厌烦了。大伙儿,走吧。」 戴著老翁面具的神说道,信奉者们迈开脚步,涟漪般的笑声依然没有退去。 「月读命,妻女的事随尔处置,想接祂们回来就请便吧……前提是尔找得到祂们。」 听了戴著老翁面具的神所说的话,月读命皱起眉头。 刺耳的窃笑声。 「兄长……」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月读命不顾出声制止的须佐之男命,如此询问。 「祂该早点去接妻女回来的。」 「这是祂的决定,我们不该说三道四。」 「或许是脑袋疲累过度,没想到这一点吧。」 「说归说,总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啊?」 信奉者们并未停步,继续窃窃私语。 「月读命,尔忘了自己安排妻女逃往何方吗?为了让祂们混入凡人间,尔是将祂们以凡人之身下放凡间的,不是吗?」 戴著老翁面具的神感叹地耸了耸肩。 「尔该不会以为凡人和神明一样没有寿命吧?」 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从脚边悄悄爬上来。 「尔的妻女早就已经死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绝望之事? ● 良彦和两尊男神一起在车站前搭上巡回巴士。距离终点站约有四十分钟的车程,从终点站再搭五分钟的车,即可抵达须佐之男命当作根据地的神社。现在正值通学时间,路上有几个小学生在家长的目送下坐上巴士。这辆巴士似乎也兼作校车的样子。良彦望著他们,对坐在最后排座位上的大国主神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祂都跟你挑明是白费功夫了,你居然还想去找他,我真是佩服你的精神力。」 大国主神换边跷起脚,无奈地叹了口气。 「祢想想,吞食哥哥的荒魂可是大事耶!一定有什么原因导致祂这么做。只要能够解决这一点,或许荒魂就会回来了。」 「你向其他神明打听过荒魂的消息吗?」 「没有,这件事不适合四处宣扬。再说,这毕竟是差事,靠凡人的力量解决才是正理。」 良彦模仿黄金的口吻。这么一提,不知祂现在在做什么? 「说要帮忙的某尊神明才是异类吧?」 「差使对决岳父这场好戏,我怎么能够错过呢?」 「这才是祢的真心话?」 「我会帮你打圆场的。」 巴士在小学前停靠之后,便从市区驶进狭窄的山路,前往郊外。道路旁即是深谷,被指定为天然纪念物的奇石连绵不绝,不可思议的光景拓展于车窗外。灰蒙蒙的云逐渐覆盖天空,随时可能化为雪花飘落。 「……大国主神。」 月读命用戴著手套的手擦拭起雾的窗户,突然呼唤坐在良彦身旁的男神。 「在尔看来,须佐之男命,是什么样的,神明?」 大国主神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下来。 「果然如刚才,所说的一般,是一尊,该敬而远之的,暴躁贵神吗?」 面对月读命的接连发问,大国主神一反常态地拣选言词,转动视线。 「……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这是个直率的答案,但是听起来也像是拒绝多谈。 「越是听闻,舍弟的,所作所为,我就越不明白,祂究竟,在想什么。」 月读命对于弟弟的评价向来是温柔细心,这是祂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吞食荒魂,之事,究竟是不是,事实……」 对于记忆无法保留的祂而言,弟弟是唯一的路标,如今这个路标却应声崩塌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窜过良彦的心头。带月读命前来出云真的妥当吗?有另一个自己如此询问他。 「……只能问祂本神了。」 巴士毫不胆怯地在狭窄蜿蜒的道路上前进。 「就算祂不肯老实回答……或许也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良彦宛若要驱散心中的迷雾,如此说道。 至于大国主神则是欲言又止,暗自叹一口气。 一行人在终点站下了巴士,徒步前往神社。虽然巴士司机说 搭乘计程车很快就能抵达,但是对于阮囊羞涩的良彦而言,既然走路能到,就没有其他选项。村落沿著河川的支流分布,直逼山地。天空飘下雪花,但稻田与农田之间的小路依然闲静。一行人配合走不快的月读命,呼著白色气息,步行约四十分钟。抵达神社之后,良彦总算明白一路上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我还以为须佐之男命的根据地会是多么惊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悄然融入村落之中的小神社,既没有红漆鸟居和庄严的随神门,也没有雕梁画栋的建筑物,只有原木拜殿和深处的大社造note本殿。神社境内虽然宽敞,但没有铺碎石子,而是维持沙地的原貌。从空中飘落的雪花停留片刻后,便缓缓消失在地面中。 注1:大社造 神社本殿建筑样式的一种。 「……有点意外……」 同样是奉祀须佐之男命,良彦知道好几座比这里豪华许多的神社。然而,这里没有池塘,也没有修葺有加的庭园,朴素得不似那尊拥有豪放传说的须佐之男命所有。 「差使兄,对于我们,神明而言,凡间的,庄严建筑,原本就非,必要之物。当然,凡人建造,神社时的,真心诚意,会成为我们,的力量,但若是,无人祈祷,神明的力量,依然会,慢慢衰退。」 闻言,良彦忆起须佐之男命的样貌。祂那强壮的筋骨和充满自信的存在感,远远超乎过去所见的任何神明。 「这里充满了,爱戴,须佐之男命的,凡人心意。」 月读命仰望著下雪的天空,良彦也循著祂的视线抬起头来。他越来越不明白将自己的名字赐给这片土地的须佐之男命这尊神了。 「……没想到你竟会找上门来。」 当良彦从天空移回视线时,不知几时间,须佐之男命已经出现在本殿旁。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 须佐之男命毫不掩饰焦躁之色,一股电流般的麻痹感透过祂脚下的地面传到良彦脚边。 「而且不光是兄长,居然连大国主神也带来了。」 犹如雷鸣的声音撼动空气,乘著暴风袭向良彦。 「以为人多势众就能取胜吗!」 良彦屈下身子,用右手挡住脸以免被吹走。落叶和小石子毫不容情地敲打身体。 「是我,说要来的。」 月读命走上前,护著被压制的良彦。 「差使兄,拗不过我,才让我跟来的。」 「兄长……」 须佐之男命碰了一鼻子灰,满腔的激昂无处宣泄,吹袭良彦的暴风也在瞬间消散,恢复宁静。 「兄长,如今祢只剩和魂,一旦离开神社,就连我也难以追踪祢的行迹。为何做出这么鲁莽的事!」 「纵使鲁莽,我也必须,见祢一面。」 白银男神笔直地凝视著弟弟。须佐之男命不明白祂的视线有何含意,似乎有些困惑。 「啊,不必管我,我只是陪他们来而已,毕竟月读命的状况不太好。」 位于良彦斜后方的大国主神说道。闻言,须佐之男命对女婿投以凌厉的视线。 「用不著瞪我,我不会碍事的。」 良彦看不见此时大国主神是露出什么表情。 「……对不起,我只是想问清楚荒魂的事……」 被月读命护在身后的良彦开口。 「如果有方法可以取回……」 「我说过了,没有!」 须佐之男命打断良彦,再次厉声说道: 「兄长的荒魂已经被我吞食了!焉能取回!」 「那祢可以还给祂吗?」 「你还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吗!」 「其他重新创造的方法……」 「没有!荒魂与和魂乃是神的根源,岂能轻易创造!」 须佐之男命一气呵成地说出这番决绝的话语。 「我想夺取夜之国,为了不让兄长碍事,所以吞食了祂的荒魂。现在凭什么要我帮忙取回荒魂?」 须佐之男命的脚边传来沙粒摩擦声,周围的空间窜过一道道电光,彷佛在反映祂的焦虑。 「父亲指派姊姊治理高天原,兄长治理夜之国,而我则是治理大海。我一直很不服气,为何独独我分到那种大水池?教我又羡又妒!所以,我才想夺取警备不如高天原森严的兄长辖地,现在的情况就是结果。要说几次,你那颗小脑袋才能理解!」 须佐之男命粗壮的手指指著良彦的额头,光是风压便造成犹如石砾砸中般的冲击,良彦顿时眼前发黑,眼皮底下火花四散。大国主神从后支撑踉跄数步的他,用冷静的口吻告知: 「良彦,『再次创造荒魂』真的是不可能的事。这等于是让一尊神明重生……我们并非如此万能。」 「大国主神……」 「须佐之男命的说法虽然蛮横,却合乎情理。你不觉得继续争论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吗?」 良彦重新站稳,喉咙深处唔了一声。连大国主神都这么说,他只能妥协了吗? 「可是……可是……」 良彦紧握拳头。月读命摩擦发疼的双手,用失去色素的眼眸仰望天空的身影闪过脑海。 「这样实在太残酷了……」 夹在光芒四射的姊姊和性情暴躁的弟弟之间,月读命的纪录与记忆逐渐淡去,祂只能这样度过漫长的时光吗?被畏惧须佐之男命的众神敬而远之,没有朋友,无人支持,孤单无依。 连回忆都从祂的心头一点一滴流失。 「祂一定很痛苦!」 不知何故,大国主神闻言露出受伤的表情。 良彦甩开大国主神抓著自己肩膀的手,回过头来。 「为什么其他神明都视而不见!为什么没人谴责夺走哥哥荒魂的须佐之男命!神明都是这么冷酷无情吗!」 「冷静下来,良彦。月读命的荒魂被须佐之男命吞食的事,众神并不知道。就连我也是刚刚才得知。」 大国主神轻拍良彦揪住祂胸口的手,温言劝谏。 「夺走夜之国也是大事吧!难道没人察觉?」 「……只要宣称哥哥病重,自己代行其职,倒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一瞬间,大国主神的眼神似乎飘移了。但在良彦继续追问前,月读命先一步开口说: 「贤弟,我也有话,想问祢。」 须佐之男命的背部微微一震,将视线转向哥哥。 「是关于,荒魂在身时,的我。」 「兄长……」 「我是,怎么生活?怎么说话?怎么笑的?」 须佐之男命静静地倒抽一口气。月读命把视线移向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握住拳头。 「我连,自己的手脚,为何发疼,都不明白……」 「因为祢病了!」 须佐之男命迅速用自己的手包覆月读命的双手,彷佛欲封住祂的动作。 「兄长是因为失去荒魂而染上疾病!所以手才会发疼!」 「也不记得,上次,拿下手套,是什么时候。」 「祢只是忘记而已,无可奈何。」 「我既不是,老翁模样,也不像祢那般,充满力量。」 「犯不著为了这种事耿耿于怀。」 须佐之男命就著月读命的话语逐一劝解,从祂身上,良彦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不禁放开揪著大国主神胸口的手,皱起眉头。须佐之男命在著急什么? 「贤弟。」 月读命柔和地抽出自己的右手,触摸弟弟的脸颊。 「为何祢有,乌黑漂亮,的长须,我却没有? 」 银色的双眸捕捉了眼前的弟弟,变色的双眼正是失去荒魂的象徵。须佐之男命凝视著这双眼睛,流露明显的动摇之色,半开的口说不出半句话,嘴唇不住颤抖。 「……何必在意这种事?」 隔一会儿,须佐之男命勉强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 「月读命,清点自己缺乏的事物无济于事。」 大国主神用比平时强烈的语气说道。响亮又柔韧的声音,让手足无措的须佐之男命恢复眼中的光彩。 「请珍惜现在拥有的事物吧。」 闻言,须佐之男命凝视著大国主神,祂的讶异之情甚至更胜于月读命。 「良彦,回去吧,请大神重新分派寻找荒魂以外的差事就行了。」 大国主神强硬地拉起良彦的手臂。然而,祂们的声音听在良彦的耳里显得十分遥远。良彦回溯记忆,喃喃说道: 「手脚和胡子……」 先前良彦完全没有联想到,是月读命的这番话刺激了他的脑袋。他似乎在《古事记》看过同样的关键字。 「我记得那是须佐之男命大闹高天原的惩罚……」 说著,良彦自个儿也觉得不对劲,歪头纳闷。 没错,受罚的应该是须佐之男命才对。 「良彦,别说了。」 大国主神加强抓住他手臂的力道。 「这不是你该追究的事。」 良彦抬起头来,眼前是大国主神那双熟悉的眼眸。不知几时间变大的雪掠过了睫毛。 「追究是什么意思?」 询问的声音嘶哑,一口气涌上心头的感情伴随著一抹悲伤流遍全身。 「良彦……」 良彦打断大国主神,甩开被祂抓住的手臂。 「祢……知道什么吗……?」 大国主神倒抽一口气。今早见面以后,祂的一言一行快速闪过良彦的脑海。周到的出迎,直接了当的协助提议。 还有深信不疑的自己。 「差使兄。」 月读命的声音打破良彦和大国主神间猜疑的氛围。 「舍弟,受了什么,惩罚?」 「兄长!这些事祢不必知道!」 须佐之男命插嘴说道,但月读命的视线并未从良彦身上移开,再次询问: 「受了什么,惩罚?」 祂的语气十分坚定,彷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驱策良彦。 在这股无可抵抗的强大力量引导下,良彦发出了声音。 「……须佐之男命流放凡间时──」 「良彦!」 「住口,差使!」 大国主神开口制止,须佐之男命则是用杀气腾腾的眼神瞥了良彦一眼,但良彦并未理会,仍继续说下去。盯著他不放的白银眼眸催促他这么做。 「──被拔去了……」 须佐之男命大声呼喝,但良彦的喉咙精确地说出下一句话。 「象徵生命的手脚指甲,剪掉了胡须。」 彷佛空气凝结又碎裂一般,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拔去,指甲……剪掉,胡须……」 月读命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复述,凝视著自己的双手。白银的双眸渐渐动摇,呼吸紊乱,手指僵硬。 失去的记忆片段,剎那间将双手染满鲜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划裂喉咙的咆哮声。 「兄长!」 月读命并未回应须佐之男命的呼唤,祂缩起身子,双手因为剧烈的痛楚而微微颤抖,翻起的袖子底下露出的白色手臂和太阳穴浮现青色血管。不久,祂双手上的黑色手套变为黏稠的液体,从指间流到地面上。脚上的白袜也同样融化滑落。 「……这是……」 月读命看著露出的双手双脚,歪起脸颊,露出冷笑。 「这是……怎么……回事……」 祂的手脚没有指甲,红肿溃烂的皮肉直接外露。不断飘落的沉重雪花触及手脚之后,便如同泪水一般渗透融化。 月读命凝视著青筋浮现的双手,呼吸越发急促。双脚使不上力的祂,摇摇晃晃地将没有指甲的双手烙印眼底,看起来活像在跳著拙劣不堪的舞蹈。 「……为什么……」 面对眼前的光景,良彦呆愣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月读命的指甲会……」 受罚的不是须佐之男命吗?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阵笑意逐渐涌上,月读命僵硬地抖动肩膀,模样好似发条动力即将用尽的可悲人偶。 「多么,滑稽啊!」 「等等,兄长!」 月读命似乎完全没听见弟弟的声音,仰天长笑。祂的步履蹒跚,泪水滑落脸颊。 「原来,受罚的,是我……换句话说,在高天原,大闹的,不是弟弟,而是我!」 月读命对天高举烙印在身上的证据。 「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遭软禁起来……」 「兄长!不是!不是的!」 「祢倒说说看,哪里不是!」 月读命叫道,掩盖了须佐之男命的声音。祂的双眼蕴含著从平素温和的祂难以想像的妖异光芒,贯穿了弟弟。 「祢是在,怜悯我吗?还是在,嘲笑我?嘲笑什么,也不记得的我!」 「兄长!请听我说!」 「好啊!我这就听,让我好好听听!」 月读命伸出没有指甲的双手,带著近似发狂的笑容问道: 「为何我会,大闹高天原?」 须佐之男命瞪大眼睛,倒抽一口气。唯有此时,强悍的男神才露出弟弟的面孔凝视著哥哥。 「是什么,驱使我,这么做?」 月读命逼近默不作声的弟弟,全力宣泄所有焦虑。身上有罪行的痕迹,却独缺记忆,这个状况带给祂几欲发狂的恐惧。 「兄长……」 须佐之男命的喉咙深处发出呻吟。月读命凝视那双深邃的碧眼,脑海突然闪过某人的脸。 「……是谁?」 祂用颤抖的手摀著脑袋,询问日渐凋零的记忆。 「……你是谁?」 金色长发,纯洁无瑕的眼眸,天真无邪的稚嫩笑容,牵著的小手。这幅画面在一瞬间浮现,又被吸入黑暗中,消失无踪。 「兄长!兄长没有错,没有被怪罪的道理!」 须佐之男命一脸悲痛地呼唤呆若木鸡的月读命。 「请相信我!即使必须与数亿人为敌,我仍会与兄长站在同一阵线!」 哥哥缓缓转动脑袋,捕捉了弟弟的双眼视线,比融化在脸颊上的雪更为冰冷。 「……没有错?那我,为何受罚?」 欲哭无泪的双眼已然放弃希望。 「相信,祢……?对我,隐瞒真相的祢,还敢这么说?」 绝望窜过歪斜的嘴唇。 「够了!要我,相信什么!要我,相信谁!反正,都会忘记!」 月读命推开走向祂的须佐之男命,以双手摀住脸庞。没有指甲的指尖渗出鲜血。 「到了明天,我又会,忘记今天的事,对祢微笑……再怎么受骗,都浑然不觉的我,还能,寄托什么……」 须佐之男命伸出手,但终究未能触碰哥哥,只能黯然握住拳头。 「这是,何等的,耻辱!何等的,空虚!」 听闻这道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大国主神皱起脸庞,撇开视线。良彦只能愣在原地,凝视著白银男神。 「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 白银之神凝视著自己的手掌,痛苦地闭上眼睛。 「现在的我,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最后,月读命如此喃喃自语,随即竟突然被耀眼的光芒包围。 「兄长!等等!」 连须佐之男命的呼唤也被这道光芒吞没。 不久,光芒褪去,月读命已消失无踪,泛白的地面上躺著一块银粉点缀的湛蓝勾玉。 雪还在下。 无声地下著。 ●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日孁女神毫无头绪。 当祂察觉侵蚀高天原的巨大愤怒与绝望时,已经被带出宫殿,藏匿在天安河原附近的洞窟里。 「思金神!」 连入口都被岩石堵住,大日孁女神只能在黑暗中呼喊。泥土、水的气味与湿气一同缠绕全身。 「快解释!为何我必须躲在这里!」 在洞窟内回荡的声音弹回自己身上。无论如何捶打,冰冷的岩石仍文风不动。大日孁女神感觉到不安与焦虑逐渐逼近。完全阻绝光线的此地,同时也阻绝了祂身为太阳神的使命。无论是高天原或凡间,没有阳光便会彻底荒芜。 「思金神!快回答!」 不容分说地将自己带来此地的,是高御产巢日神之子思金神。祂是一尊头脑清晰又聪颖过人的神,同样被那些老神打压,无法发挥长才。对于立场相同的大日孁女神而言,是令祂感到格外亲近的神明。 ──然而,或许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可是伊耶那岐神的女儿……高天原的首领……」 插在头发上的珠饰,在黑暗中发出空虚的声响。 大日孁女神握住拳头,紧咬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思金神……原来祢也和面具党勾结……?」 身体内侧强烈乾涸,彷佛像沙子那样自脚底崩塌。取代眼泪挤出的声音参杂血腥味。 到头来,没有一尊神是支持自己的。 原来自己只是名为首领的傀儡? 「──请别说笑。」 思金神的声音从岩石彼端清晰地传来。 「倘若我和面具党勾结,早就取代祢了。」 这番骇人听闻的话语中夹杂著自嘲的笑意。祂确实拥有这等本领。 「我去查明这场骚动的起因,请在这里等候。」 「带我一起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祢是首领。」 答覆立即传来,女神不禁屏住呼吸。 「……现在逐渐弥漫高天原的毒气,连祢都能毫不容情地杀害。倘若首领不在,谁来治理高天原?难道祢又想把大权全部交给那些阴森森的老神吗?」 从故作平静的声音中可隐约感受到热度。隔著厚重的岩门,大日孁女神似乎看见祂的背影。 「祢关在里头,高天原和凡间都会被黑暗包围。」 祂凝视著同样漆黑的虚空。 「这样正好适合套出真相,不是吗?」 二 造访画廊的隔天是必须上学的日子,穗乃香比平时更早出门,在楼梯口换上室内鞋以后,她并未上楼,而是留在原地眺望到校的学生们。早上冷飕飕的,穿著大衣的学生口中同时吐出早晨的问候与白色的气息。和同学一同前往教室的人,边打闹边走进校门的男学生们,把书包放在鞋柜前、前去晨练的运动社团成员。每天重复上演、理所当然的景色,如今看来就像是电影中的一幕。 昨天,穗乃香恳求画廊的店主让她观赏手边所有的羽田野画作。每一幅画都有满月,不是新月,也不是弦月,而是柔和照耀大地的满月。这代表什么意义,穗乃香只能推测。更何况,穗乃香并不清楚羽田野与望之间的关系。 穗乃香在到校的学生之间发现一名个子高出一截的女学生,便离开了背部倚著的墙壁。独自行走的望嘴巴埋在黑色围巾里,亮色发尾随著脚步弹跳。 「早、早安……」 穗乃香在对方走过自己面前时开口打招呼。望的视线移到穗乃香身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情。对于她的反应,穗乃香自个儿也感到困惑。 「……啊,呃……我……」 是自己的招呼打得太突然了吗?或许该等视线对上之后再开口。后悔涌上心头,穗乃香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往下垂落。 「早安。」 然而,这道清晰的声音让穗乃香抬起头来。 「天气这么冷,你在这里干什么?」 望从头到脚打量著愣在原地的穗乃香,露出苦笑。 「你的脸颊都变红了。」 「咦?啊……」 经她如此一说,穗乃香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变得更红了。她只顾著找时机向望打招呼,压根儿没注意到寒意。 「……我、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阵子。」 穗乃香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快被楼梯口的喧嚣声淹没。 「想说早安……」 「哦?等谁?」 望一面在鞋柜前脱鞋,一面漫不经心地反问,随即猛然醒悟地抬起头来。 「……该不会是我吧?」 「……对、对不起……」 穗乃香尴尬地道歉,望哑然无语地凝视著她。在望的注视下,穗乃香连忙寻找言词。 「有、有人说,我好像对其他人没兴趣……其实不是这样子。可是看了我的态度,也难怪人家这么想……所以……」 「所以才跟我打招呼?」 穗乃香深深地点头,肯定望的话语。 「我觉得我必须主动表现出来……」 闻言,望目瞪口呆。一阵笑意随即涌上,她抖动著肩膀,捧腹大笑。 「有、有那么好笑吗……?」 穗乃香困惑地看著手拿室内鞋蹲在地上的望。在楼梯口等人,果然太夸张了吗? 「不,不好笑。」 笑意未消的望,好不容易才穿上室内鞋。 「换句话说,吉田穗乃香对我有兴趣?」 「……可以这么说。」 穗乃香把半张脸埋在水蓝色围巾里。被这么一说,她觉得十分难为情。望朝著教室迈开脚步,穗乃香也小跑步追上去。 「有个美少女当面说她对我有兴趣,真是我的光荣啊。」 「不、不是的……」 「还来了美术室两次。」 「那是……」 「甚至埋伏等待我,好热情啊。」 「……」 穗乃香越来越无法辩解,最后终于闭上嘴巴。严格说来,穗乃香去了美术室三次,还专程跑去画廊看画,就因为那个画家和望似乎有关系。一思及此,一股危险的气息突然飘荡起来。 「……我是不是……跟踪狂……?」 穗乃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与望四目相交。只见望噗哧一声,开始狂笑。 「咦?有、有那么好笑吗……?」 「这是没有自觉的装傻吗?吉田穗乃香是天然呆?」 「呃……我、我不知道……」 面对意料之外的发展,穗乃香手足无措。这是头一次有人问她是装傻还是天然呆。看见她的反应,望停下脚步,用手抵著墙壁笑道: 「你果然是个怪人。你应该多展现这种有趣的一面。」 望擦掉因为笑过头而渗出的眼泪,再度迈开脚步。一旁的穗乃香搜索著言词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我才有趣……换句话 说,只要保持自然就好吗?」 在书包上别著相同钥匙圈的低年级生跑过两人身边,室内鞋和走廊地板摩擦,发出鸟叫般的啾啾声响。 「我一直认为自己必须表现得普通一点……可是,其实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普通』,只是摆出知道的脸孔而已……有时候,我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装出一点感想也没有的样子。」 话说出口,穗乃香发现她更能客观地看待自己了。虽然有些部分并非出于她的本愿,但大致上就是这样。或许周围的学生正是敏锐地感受到这股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一直刻意隐藏,不想让别人发现……这就是我的秘密。」 在早晨的喧闹声中做出的这番告白,令望不禁睁大眼睛。 「我就是想说这件事……因为只有我知道松下同学的秘密,实在过意不去……」 下定决心要说出自己的秘密后,穗乃香便迫不及待地在一大早付诸行动,但似乎有点操之过急了。 「……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吉田穗乃香这么有行动力。」 望投以傻眼的视线,如此笑道。 「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的你。」 从窗户射入的晨曦,照亮熙熙攘攘的晨间走廊。 ● 「我爸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 上完上午的课,简单地解决午餐后,穗乃香来到望所在的美术室。 「这年头,这样的家庭很常见。虽然生在单亲家庭吃了不少苦,但是我很感谢妈妈和外公、外婆……只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望架起画架,放上只画好月亮的画布。第五节课已经开始,校舍内出奇安静。 「记得是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妈妈只要看见我画画就会哭。从前她明明都会称赞我画得很漂亮。」 穗乃香坐在教室里的椅子上,宛若在聆听某种神圣的话题般专注。 「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肯说。我觉得与其让她难过,不如别画了,所以后来就不在家里画画。」 说著,望俐落地将画材一字排开。歪歪扭扭的管状颜料,用来代替调色盘的摊平牛奶盒,形状大小各有不同、使用已久的画笔,装水用的空果酱罐,以及渗著颜料的布。这个季节比较不易乾燥,所以她还准备了一台小吹风机。 「可是,我实在很好奇,就跑去问外婆为什么妈妈看到我的画就会哭。起先外婆一直跟我打哈哈,直到我上了国中以后,她临死前才在医院的病床上跟我说……妈妈是因为我的画和爸爸的很像,所以才会哭。」 穗乃香不解其意,微微歪起头。望察觉她的疑惑,继续说明: 「我爸本来是在广告公司工作,在我四岁的时候,他想再次挑战梦想,就改行当画家。当时正值养孩子需要用钱的时候,却少了我爸的收入,光靠我妈兼差的薪水当然不够用。外公担心女儿和外孙女,硬是把我们带回娘家。听说离婚也是外公硬逼著爸妈离的。妈妈当时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被外公说服,盖下印章。她看见我的画,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想起不信任丈夫的自己。」 望大剌剌地坐在附近的桌子上,盘起手臂。她的视线投注在眼前的画布上。 「之前,大人一直跟我说爸爸已经过世,听了外婆的话,我才知道爸爸尚在人世,还有叫什么名字……他叫羽田野唯司。」 从穗乃香的位置只看得见望的背影。她现在是用什么表情说话、心中怀著什么感情,穗乃香只能揣测。 「我去画廊看过一次画。他画了很多风景画,全都是夜晚,而且天空中一定有……湛蓝色的满月。」 望这番细若蚊蚋的话语,让穗乃香想起昨天看到的羽田野的蓝月。 「……我妈一直很后悔,可是她说不出口,也不敢去找我爸。我一再劝她去找爸爸,她却说事情已经过去了。」 画布上的女性。穗乃香之前一直以为她是在仰望月亮,如今却突然从她的背影感受到拒绝之意。 「……松下同学,你想见你爸爸吗?」 一直专心聆听的穗乃香小声问道。望略微思索,寻找言词。 「要说想不想,大概是想吧。」 「大概?」 自信缺缺的答案受到质疑,望不禁微微苦笑。 「我想,我应该是希望一家团圆。」 模糊的幼时记忆中仍留有父亲的声音。 「……羽田野唯司为什么只画满月呢……」 望喃喃说道。她虽然猜到答案,却无法完全肯定。穗乃香不知该如何回答。要给人希望很容易,而且动听的安慰话语总是很受用,不过,穗乃香觉得现在的望适合的应该是其他话语。 「……松下同学呢?」 穗乃香静静询问无所事事地把玩管状颜料的望。 「松下同学为什么画蓝色的满月?」 望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再度望向画布。 「你现在不必说出口。」 穗乃香拿起画笔,极为自然地递给望。 「──画吧,这样更能表达你的心声。」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 良彦自出云归来已经过了三天。即使钻进被窝,他也睡不著。他连自己是怎么回家的都记不清楚。昨天和今天他都有去打工,但只是机械性地进行身体早已记住的工作,同事的闲话家常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那一天,月读命在自己的眼前化成勾玉。祂拒绝以神明之姿显现于人世,将仅剩的和魂变换为物质。虽说事先不知情,但良彦为了月读命四处奔走,换来的竟是揭发祂的过往,将祂逼上绝路。 「……这是怎么回事?」 在月读命消失无踪,只剩下雪花不断飘落的宁静境内,良彦询问两神。 「大闹高天原的……是月读命?」 倘若《古事记》中记载的须佐之男命的罪行,其实是月读命的所作所为,现代日本人所知的神话将会产生巨变。 「……祢早就知道了?」 大国主神一反常态,带著压抑情感的眼神,承受良彦的责难视线。 「所以我才叫你别追究啊。」 「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件事绝大多数的神明都不知情,连须势理和宗像三女神这些须佐之男命的亲生儿女也一样,我怎么能够随便说出来?」 良彦倒抽一口气。他似乎是头一次看见大国主神的双眼不带任何笑意。 「……女婿。」 背对著良彦他们的须佐之男命缓缓屈膝,捡起雪花飘落其上的勾玉,开口说道: 「带那个凡人离开吧。」 祂小心翼翼地拭去雪花,握紧勾玉。 「别再干涉我们兄弟俩。」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言词犹如回荡于冰壁之间,冷冰冰地传入良彦耳中。 「走吧。」 大国主神抓住良彦的手臂。运动鞋因为沙子而打滑。「我还──」良彦咕哝著,却无法接著说下去。 「听话,良彦。」 大国主神用介于斥责和恳求之间的语气说道: 「不能再让你承担了。」 连众神也不知情的沉重真相,突然压到良彦的双肩上,同时,他感受到一股体内深处正在淌血般的痛楚。然而,混乱的感情让他无法找出痛楚的根源,只能任凭大国主神将自己拉离现场。 在飘雪的皓白景色中,始终背对著他们、未曾回头的须佐之男命身影,深深地烙印在良彦眼底,挥之不去。 「……我该怎么做才对……?」 良 彦倚著卧房的床铺,迷迷糊糊地仰望天花板。这种没有答案的自问,他不知已经重复多少次。到头来,自己远赴出云,不但未能完成差事,反而只以伤害两神收场。 如今他已知道《古事记》中记载的须佐之男命罪行其实是月读命犯下的,但他还没有机会问明详情就回来了。两神之间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古事记》中描述成须佐之男命所为?还有,为何须佐之男命至今仍假装是自己所为?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 宣之言书上的月读命神名,依然维持著浓重墨色,换句话说,大神要良彦继续办理这件差事。然而,差事神已经消失无踪,接下来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做?纵使要想办法,但一想到自己的恣意妄为或许又会造成伤害,顿时便干劲全失。从前办理差事时,他总以为不放弃才是关键。即使乍看之下困难重重、即使看不见答案,他仍相信最后一定能够解决问题,让神明恢复元气。如今,这样的途径竟如朽木般脆弱地坍塌。 「瞧你那副窝囊样。」 熟悉的声音突然介入良彦的思绪。良彦连忙转过头来,只见金色狐神就在窗边。 「黄金!」 「我还以为你已经振作起来,没想到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起来更像傻瓜。」 「黄金,祢跑去哪里了!」 黄金跳到床铺上,啼笑皆非地搔了搔耳后。 「我爱去哪里,是我的自由吧。」 「我这边搞得焦头烂额耶!」 「与我何干?谁教你要自讨苦吃。」 许久不见,那双黄绿色的眼眸依然带著看透人心的色彩。良彦本想回嘴,却又打住话头,回望著祂的双眼。 「……祢也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前几天,穗乃香联络良彦时,曾说黄金有话想对良彦说却不能说,莫非指的就是寻找月读命的荒魂会揭露祂的过去之事? 「所以我提议寻找荒魂的时候,祢才那么反对……?」 黄金无动于衷,笔直地回望良彦。 「一切都是你的决定。」 祂的回答之中听不出明确的感情,更加激怒良彦。 「既然祢知道,为什么不更强硬地阻止我!事关三贵子的过去耶!」 良彦紧握拳头。无处宣泄、沉积于胸中的话语倏地成形,脱口而出。 「那可是须佐之男命长久以来一直独自守著的秘密!揭穿它,对月读命真的有好处吗?」 即使受到良彦谴责,黄金依然不为所动。 「说话啊!黄金!」 良彦朝著床铺挥落拳头,他知道自己的眼眶湿了。 他明白,其实他非常明白。 责备黄金一点道理也没有,只是迁怒而已。 他不过是在找对象发泄无处宣泄的情感。 「……说话啊……」 良彦无力地吐出这句话,把脸埋在床上。真是差劲透了──他的脑袋一角如此冷静地暗想。最近已经没什么感觉的右膝旧伤突然又开始发疼。到头来,原来自己一点长进也没有吗? 「……那我反过来问你。」 隔一会儿,黄金啼笑皆非地说道: 「如果我事前就告诉你,办理这件差事可能会揭露须佐之男命与月读命的过去,你会怎么做?」 面对黄金的问题,良彦垂著脸庞,开始思索。 「……当然是……想办法换个安全的差事……」 「哦?你的意思是,就算月读命永远没有荒魂也无妨?」 黄金继续追问,良彦抬起头来。 「我、我没这么说!」 「不然呢?」 黄金打破砂锅问到底,良彦不禁唔了一声。遗忘所有真相,听从弟弟摆布,表面上看来,月读命过得很空虚。要问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幸福,良彦一时间答不上来。这样的日子虽然虚假,但确实给予月读命一时的安宁。 黄金瞥了无法回答的良彦一眼,短叹一声。 「月读命的名字仍在宣之言书上,若是没有盖上差事完成的朱印,差使很可能被视为不履行差事。」 闻言,良彦皱起眉头。 「不履行……?」 「即使是因为差事无法达成,差使的本领还是会受到质疑。」 黄金以冷静的眼神告知: 「最坏的情况下,绪带或许会断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这番雪上加霜的宣告,良彦再也说不出话来。 三 要不要出去走走──穗乃香如此相邀,是在黄金回到良彦家的两天后。 「其实我是想让良彦先生看一幅画……」 两人约好中午过后在车站前见面。穗乃香带良彦前往的是步行约十五分钟可达的京都御苑。这个地方现在铺上碎石子,种了许多树,整顿得像座公园,但是在江户时代以前,是以天皇居住的御所为中心,聚集约两百户王公贵族及朝廷官吏宅邸的公家町。要进入留存至今的御所等建筑物需要许可,不过周边的园区是二十四小时开放,供民众休闲散步。良彦也曾经来这里跑步锻炼,清晨及傍晚都可看见遛狗的民众。 「但是展览还没开始,所以我只拿了传单来。」 「传单?」 良彦接过穗乃香递来的纸张,摊开观看。只见全彩的传单上印著「全国学生美术展」字样,展览期间为二月上旬起。 「我的同学也要参展。虽然作品没有得奖就不会被展示,不过她一定会得奖的。」 「真厉害。你有信心?」 「嗯,有。」 比平时多话的穗乃香在良彦身旁熟门熟路地往前迈进。良彦再度观看穗乃香给他的传单后便将传单折好,放进大衣口袋里。穗乃香说话难得如此斩钉截铁,想必很欣赏那幅画和创作者。 「那个同学就是之前你在电话里提到的人?」 「对。她的画很漂亮。」 「这样啊……」 良彦透过树枝的缝隙仰望天空。这里的树木全是人工种植的,其中一角是自然公园,也是能够看见野生动物的宝贵场所。到了这个季节,大多树木的叶子都掉光了,但是走进森林里,仍教人几乎忘记这里是京都的闹区。穗乃香望著良彦,微微一笑。 「心情低落的时候,我常来这里,还有……植物园。」 「哦?有点意外。」 「因为我觉得被绿意包围,就能够打起精神。」 穿著灰色查斯特大衣的穗乃香重新披好滑落的水蓝色围巾。 「大主神社的后山不行吗?」 要说绿意,那里可是天然的。 面对良彦的问题,穗乃香略微思索过后摇了摇头。 「不行。那里熟人太多,反而静不下心。」 良彦不禁笑了出来。这个理由确实符合自幼便能看见山上神灵的她。经她这么一说,良彦多少也能明白这种心情。这应该是出于她不愿让人担心的体贴。 「……太好了。」 看著笑意未消的良彦,穗乃香松一口气喃喃说道。 「你终于笑了。」 这句话让良彦回过神来。 「……我的表情有那么黯淡吗?」 「有点……」 穗乃香微微歪头,撇开视线,迈步向前。看著她的背影,良彦心中萌生一股小小的罪恶感。为什么先前一直没发现?他咒骂迟钝的自己。今天穗乃香约自己出游,一反平时的沉默寡言拚命说话,带自己来能够打起精神的地方,全都是为了他。 「……你听黄金说的?」 良彦尚未告诉她月读命的事。虽然办理差事 遇上困难时,良彦常找她商量,但这次的事良彦尚未理出头绪,无法对别人说明。原以为和自己同一阵线的大国主神最后也撒手不管,带来的打击远远超乎良彦的想像。 穗乃香侧过身子。 「祂没告诉我详情,只说你现在很沮丧。」 白色的气息随著她的含蓄笑容飘荡,随即又消失无踪。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御苑中的人不多,除了当成捷径穿越的当地居民以外,只有几个观光客。再过一阵子赏花期到来以后,游客的数量应该会大幅成长。 「我真是敌不过你……」 良彦抓了抓头,面露苦笑。 「你成长得很快,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仔细想想,穗乃香是高中生,照理说是无法在星期一的午后和他相约见面,但良彦的脑袋迷迷糊糊,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已经确定直升大学的穗乃香,现在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到校,从春天起她便是大学生,即将展开新的生活。 「……我真是太没用……」 良彦停下脚步,再度仰望天空。 「也许是我自以为了解差使的使命……太过托大了吧……」 他接下的第一份差事,是让方位神黄金吃抹茶圣代。虽然本神拒不接受,却无法违抗大神,至今仍为了要求重新办理差事而与良彦一起行动。之后,良彦与许多神明相识,替祂们完成差事,也渐渐培养出自信。 「……要是无法获得月读命的朱印,或许我就不能继续当差使。到底要我怎么办啊?」 穗乃香不发一语地望著故意用说笑口吻说话的良彦。 祖父从前也是差使,所以良彦才同意接任,但无法否认的是,起初他觉得麻烦透顶。本来以为范围仅限于关西,谁知竟然要远赴九州和关东,交通费还得自己出。考量到自己的年龄,也该认真考虑重新找一份正职工作,却突然要他替神明办理差事,这样的生活根本无法好好找工作。 「不过……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良彦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 不当差使。 过去从未认真考虑过的可能性如今浮上台面。 「……月读命老爷的名字还没从宣之言书上消失吧?」 良彦身旁的穗乃香静静地问道。 「嗯,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既然这样……」 穗乃香用平时少有的强烈语气说道: 「既然这样,就代表大神老爷还没放弃。」 穗乃香笔直凝视著良彦。 「良彦先生却先放弃了,行吗?」 闻言,良彦心头猛然一震。 「还是说你不想当差使了?」 穗乃香的问题毫不留情,反而照亮良彦心中的每个角落。 「我……」 良彦欲言又止。缩在内心角落闹脾气的感情抬起头来。他知道装作一无所知,用动听的藉口粉饰太平,视而不见,是最轻松的做法。 继续当差使,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只会再次伤害别人,再次痛苦而已。 过普通的生活,就不用吃这些苦。 过普通的生活── 就不会听见力量衰退的众神,那些不成声的声音。 「……我想当差使。」 良彦知道自己的眼眶湿了。 话说出口,他才察觉自己心中有这样的感情。 为了找工作、很耗交通费,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这样半途而废,我不甘心……」 说得好听点是基于责任感,但要说只是情感尚未整理好似乎也不算错。无论为何者,若是绪带在现在的状态下突然被切断,良彦绝对无法接受。 良彦吸了吸鼻子。不能在穗乃香面前掉泪。不过多亏她,良彦似乎理出头绪了。她的话并不多,只是静待良彦冷静下来,但这样的距离感反而令人自在。她那连同周围的空气一并包容的空间,彷佛在表达对良彦的支持,让良彦很开心。 「……穗乃香,谢谢你。」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良彦从未像今天这么深切地感谢她陪在身旁。 「我终于明白自己该做的事。」 良彦笑道,脑海中的迷雾已然散去。 「该做的事?」 「嗯。其实,大国主神要我别追究,祂说不能让我承担这种事。」 良彦想起拥有一双玲珑剔透眼眸的大国主神。虽然不知道详细经过,但得知真相的祂,想必是为了尽量减轻良彦的负担才这么说。祂主动提议同行,应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可是,听到祂那么说的时候,我这里好痛。」 良彦用手摀著心窝。当时,他完全没想到原因是什么。 「……我现在好像明白为何那么痛了。」 良彦凝视著紧紧握住的手掌。 想起自称出云之王,却采取了和黄金完全相反行动的祂。 既然祂是神明──正因为祂是神明,大可以从一开始就撒手不管。 「……真是傻瓜。我是,祂也是……」 在清澈的冬季空气中,穗乃香不发一语地微笑。 ● 起风了。风儿在倒映著阴沉天空的湖面上掀起涟漪,偃倒四周的芦苇,吹得衣服翻飞。冷风舔舐著肌肤,隔著帽兜都还听得见它的低呜声。自从诞生为神以来听过无数次的风声始终不变,告知季节与天候,带来凡人的生活气息。稻穗香﹑晚饭的味道﹑某人的笑声,有时甚至是狼烟与临死前的恸哭。 任风吹拂的大国主神察觉到降临在附近的气息,缓缓地拉回思绪。 「有什么事吗?岳父。」 苍蓝贵神现身于空无一人的宍道湖沿岸狭路上。面对祂,风儿似乎也有些顾忌,并未吹乱祂的头发和胡须。 「听到祢这声『岳父』,真令我反胃。」 须佐之男命的视线并未与大国主神交会,而是保持一段距离望著湖面。 大国主神把双手插在连帽上衣的口袋里,叹了口气。 「请恕小婿无礼。小婿不才,惭愧至极。敢问三贵子之一的须佐之男命老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大国主神神色未变地念出这段夸张的台词,越到后半声调变得越平板。虽然不知道须佐之男命为何而来,但祂正为了将良彦以最坏的形式牵扯进来而沮丧。为了不让良彦接近须佐之男命,祂特地安排良彦与暴行受害者大气都比卖神见面,谁知却毫无效果;无可奈何下,只好与良彦同行,以寻找适当的时机喊停,劝良彦放弃,不料最后竟然落得与他一同见证结局的下场。祂的计画全数失败了。 「……祢是怎么知道的?」 面向湖面的须佐之男命突然开口说道。 「兄长的罪行只有当时便已存在的少数神明知道,祢还年少,又是国津神,应该扯不上关系才是。」 大国主神也将视线移向湖面回答: 「我好歹是出云的大国主神,神脉不少。」 「……这件事祢告诉谁了?」 「很不巧,谁也没说。这件事太过沉重,我完全没有和人分享的念头。再说,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当年事件的全貌,也无从求证。我所知道的,应该只是祢们长年隐瞒的历史的一小部分而已。」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因此,祂才不愿让其他人知道。 「虽然月读命变成那副模样,但秘密还是可以继续保守下去。如果祢们希望这么做,我乐意帮忙。毕竟那是我诞生前的事,我原本就不该置喙。就这层 意义而言,我可说是站在祢这边。」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由于长年以来都是由须佐之男命代行其职,纵使月读命不再现形,也没有任何大碍。须佐之男命牺牲自己维持的世界,依然毫无滞碍地反覆著日暮与天明。正因为如此,大国主神认为维持现状也无妨。挖掘陈年旧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虽然可说是站在祢这边……」 不知几时间,大国主神缓缓地握住拳头。和良彦一起在场见证,大国主神也察觉了一些事。当良彦说「祂一定很痛苦」时,不知何故,首先浮现于脑海中的不是月读命,而是岳父。 ──祂打算独自守著这个秘密到什么时候? 打算扮演坏人到什么时候? 「……祢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大国主神终于把视线转向须佐之男命,失去哥哥的三贵子么弟。 清风吹过两神之间,朝著湖面而去。 「与祢无关。」 一群大雁飞过上空。当大国主神的视线从它们的队列移回来时,须佐之男命已经不见踪影。 「我还在想祢怎么一直不回来,原来是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直到太阳下山、夜幕低垂,大国主神依然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此时,身上散发淡淡磷光的须势理毗卖现身了。被风吹起涟漪的湖面沉落于漆黑之中,看不出与陆地之间的界线。 「祢是来接我的吗?」 大国主神微微一笑,触摸妻子的美丽脸庞,将如绢布般光滑的肌肤纳入掌中。 「我还以为祢又跑去找其他女人。」 「怎么会呢?我这么为祢痴迷。」 「祢真不会撒谎。现在的祢可不是思念女人的表情啊。」 被一口驳斥,大国主神不禁唔了一声。真不愧是祂的妻子。 「那我是什么表情?」 大国主神收拾心绪问道。须势理毗卖端详丈夫的脸,微微歪头。 「烦恼的表情吧……后悔﹑难以释怀和心痛。」 「好厉害,正确答案。」 大国主神面露苦笑,搂住妻子的纤腰。女人的直觉果真不容小觑。 「……我实在太窝囊了,连自己都感到作呕。什么出云之王?到头来,我和其他那些视而不见的神明并没有两样。」 大国主神含糊地说道,叹了口气。老实说,祂很想对眼前的妻子道歉:没能拯救祢的父亲,对不起。然而,既然须佐之男命希望「维持现状」,祂就不能对须势理毗卖说出实情。 「非但如此,我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还把他扯进神明的纷纷扰扰中。」 「哎呀,除了我以外,祢还有其他想保护的人?真教我吃味。」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那个人是我就好了。」 「那只是一种修辞……」 「如果是我──」 须势理毗卖打断丈夫,将朗若明星的双眼转向大国主神。 「如果是我,就能和祢并肩奋战。」 这句话漂亮地射穿大国主神的胸口。 自父亲的辖地出走时,这尊女神从未期望大国主神护著祂的身后。 「那是个祢无法安心把身后交给他的人吗?」 在脑中准备的种种说词尽数粉粹。大国主神试图自圆其说,视线摇曳,结果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呆愣地望著漆黑的湖面。 「……不过,或许他并不希望我把身后交给他……」 「不问问看怎么知道?」 须势理毗卖从大国主神的牛仔裤口袋中抽出智慧型手机,放到大国主神手中。 「良彦打电话给我,说祢都不接电话。」 「须势理……」 「我现在不会问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等到祢能说了以后,记得跟我说。」 led灯提示著来电纪录。打开一看,不知几时间多了十几通来自良彦的未接来电。 「还有,良彦要我代他传话。」 须势理毗卖转向大国主神,清了清喉咙,深深吸一口气,模仿良彦的口吻开口。 「大国主神,祢这个王八蛋!我早就已经在追究了啦!如果觉得凡人不该干涉这些事,就别叫凡人当差使啊!正是因为有些事只有凡人才做得到,所以才需要差使吧?神明和凡人不是相互扶持的吗?别说什么不想让我承担之类的鬼话!听了很感伤耶!都到这个节骨眼,就一起承担吧──他是这么说的。」 听了须势理毗卖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大国主神忍不住笑出来。祂垂下头,咬紧牙关,忍住逐渐渗出的泪水。 「……说得真直接啊。」 双眼微微湿润。不难想像良彦愤慨的模样。确实,有些事只有凡人才做得到。事实上,良彦已经打破过去任何神明都无法改变的现状,即使造成了将月读命的和魂变为勾玉的结果亦然。 他应该愿意一同承担吧,承担连神明都觉得沉重的过去。 「祢变了。」 须势理毗卖拭去滑落丈夫脸颊的泪珠,温柔地微笑。 「从前祢不曾对凡人投入这么多感情。对于神明而言,凡人便如天降的一粒雨滴、飘落的一片树叶,祢却像朋友一样关心良彦。」 听了妻子的指摘,大国主神愕然地瞪大双眼。 「……站在神明的立场,这样是不是不妥啊?」 大国主神自己也早已隐约察觉,经妻子这么一说,祂变得更加不安。 「要是祢逾越了分寸,我会斥责祢。」 须势理毗卖嗤嗤笑道,手指从丈夫的脸颊滑落到脖子。 「不过,我还是有点吃味就是了。」 夫妇的窃笑声溶入冬夜之中。 四 得知妻儿已死,月读命因为愤怒与绝望而失去理智,在一时冲动下做出惊人之举。高天原的美丽田园化为荒野,虫子四处蠕动;被四射的戾气打中的动物与神明,全都化为剥了皮的肉块气绝身亡;乾净的水井涌出粪便,储存的作物全数腐烂、散发恶臭。任凭老天津神用尽方法,毒气仍以超乎其上的速度吞噬了神圣的织坊,扩散到高天原的最深处。 最后,终于扩及大日孁女神的宫殿。 「事情的原委我都明白了。」 黑暗包围了高天原。 天安河原点起亮晃晃的火把,火光摇摇晃晃地照耀著须佐之男命与相对而坐的思金神。 「刚才我也向面具党问过话。祂们成群结党的时候很强势,一落单便立刻出卖同伙求饶,要得到祂们的证词并不难。之后,祂们会接受应有的审判。」 思金神不快地说道,垂下视线。 「才刚听家父提及祂们目中无人的行径,没想到就发生这种事……原谅我。」 须佐之男命静静地接受思金神的叩头谢罪。身在凡间的须佐之男命也听过思金神的事迹。因为才能出众而被调任闲职的祂,让须佐之男命联想到姊姊。 「家兄现在的情况如何?」 在查明原委前,月读命便已被捕,关入大牢。为了镇压祂失控的力量,祂的指甲被拔去,胡须也被剪断。 「刚才还像只野兽般低吼,现在已经变得冷静一些,待会儿祢可以去探视祂。」 须佐之男命松一口气。祂为了制止发狂的哥哥上前抱住对方,却立即被震开来,因此失去意识,待祂醒来时,哥哥已经被捕了。哥哥平安无事就好。 「这样的事实在是前所未闻!」 「三贵子之一的月读命老爷居然狂怒至此!」 「应该要立即释放祂,并要面具党向祂赔罪才是吧 ?」 环绕著须佐之男命与思金神而坐的众神祢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不,若是这么做,岂不等于昭告天下大日孁女神娘娘完全没有察觉到面具党的企图吗?」 「这样身为高天原首领的颜面可就尽数扫地了!」 「定然会被质疑祂毫无作为!」 众神各怀心思,各说各话。听了犹如夏蝇般嘈杂的众神议论声,须佐之男命静静地握紧膝盖上的拳头。祂们如此焦急是有原因的。思金神说高天原之所以陷入黑暗,是因为大日孁女神耻于自己一无所知,自囚于天之岩屋户。再这么下去,连凡人生活的凡间都会受到影响。 「当务之急,是将大日孁女神娘娘请出来。」 「没错,为了凡人,该以此事为优先!」 「难道要弃凡人于不顾吗?」 太滑稽了──须佐之男命冷静地暗想。凡人若是看见这些神明,不知有何感想?若是看见只能坐在这的自己,不知有何感想?虽然继承了父亲伊耶那岐神的强大力量,却只能眼睁睁看著疯狂与颤栗吞没自己,逐步扩散。照理说,祂比任何人都更有义务阻止这场灾难发生。 「──不,我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在口中轻喃的话语,在膝上紧握的拳头。 当祂在这里虚耗光阴时── 哥哥﹑姊姊,是否正流著无形的泪水? 「诸位请先冷静下来吧!」 在思金神的呼吁下,众神的议论声暂且平息了。 「大日孁女神娘娘和月读命老爷均是三贵子之一,岂能独尊其一,贬低另一方?」 四周传来火把的爆裂声。须佐之男命迷迷糊糊地望著火星飞舞。 「太阳和月亮都是天上不可或缺的。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必须保住双方的颜面。这是我们的使命。」 没错,正是如此。 须佐之男命比任何人更加赞同思金神的话语。那么,要怎么做才能保护两神?怎么做才能收拾局面? 周围的众神又开始议论纷纷。 为何偏偏是太阳神与月神? 祂们对于凡人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神明。 正因为无可取代,所以更加棘手。 须佐之男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出奇清楚。现在该怎么做?这个问题化为核心,支配祂所有思考。 「不过,虽然面具党罪大恶极,也不能完全不追究大日孁女神娘娘和月读命老爷的过失。高天原蒙受的损害如此之大,只能揭露所有真相,请两神负起──」 思金神的话语在祂目睹须佐之男命于火光中缓缓起身时中断了。嘈杂的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须佐之男命更加握紧拳头,将腹底涌上的复杂情感化为炙热的气息吐出来。 「……齐聚此地的众神啊。」 海蓝色的双眸在火焰的映照下发出钝光,脚下的河床碎石在祂的践踏下发出了声响。 须佐之男命一面散发磷光,一面缓缓问道: 「祢们忘了三贵子的最后一神吗?」 气氛倏地大变。 只见须佐之男命在一眨眼间来到思金神身后,拔出腰间的剑,抵著思金神的喉咙。 「思金神!把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当成事实!当成高天原最大的丑事散播出去,长久流传于人世!明白吗?这就是祢的使命!」 众神正欲阻止须佐之男命,却被思金神举起手来制止。思金神毫无动摇之色,微微别过头望著身后的须佐之男命。 「别做傻事。我知道祢的想法。但是,祢以为这么做,大日孁女神娘娘和月读命老爷会高兴吗?」 「祂们高不高兴不是问题。我们神明该考量的是人世的秩序、凡人的幸福,不是吗?为此,大阳和月亮都必须继续发光,不容蒙上半点阴霾。」 须佐之男命仰望著漆黑华盖覆盖的天空。照亮白昼、照亮黑夜的光芒对祂而言,是永远的路标。 「……不过,大海纵使狂暴一些,也没有人会惊讶。」 告诉自己保护大海即是保护凡人的,正是哥哥。 「须佐之男……」 「八百万神听令!」 须佐之男命不顾思金神的制止,用发自丹田的声音喊道: 「将美丽的高天原变成荒野,杀害动物与神明,使得大日孁女神哀叹不已的,是我须佐之男命!」 听了这道与划过天际的雷鸣声相仿的吶喊,众神只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聆听须佐之男命的宣言。 「我很羡慕姊姊分封到高天原!早就想毁掉这个地方!对于光是哭泣就能让草木枯萎、让大地响动的荒神须佐之男命而言,易如反掌!」 须佐之男命高声说道,声音响彻整个高天原。 「这就是事实!是丑恶又可悲的我──须佐之男命犯下的罪行!口传口、字传字,将此事千秋万世地流传下去吧!」 区区污名,何足挂齿? 倘若成为维系太阳与月亮的大海正是祂的使命── 「……思金神,我只想得出这个办法。」 须佐之男命轻声说道,微微地笑了。 「姊姊就拜托祢。祂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定会动怒,请祢设法平息祂的怒气。」 须佐之男命静静地把手从思金神的肩膀上拿开,还剑入鞘。为了表示祂对姊姊大日孁女神并无反抗之意,祂将佩剑留在原地。 接著,祂头也不回地奔向月读命所在的大牢。 ● 须佐之男命带著月读命逃离高天原后,前去投靠住在高天原与人世之间的大气都比卖神。女神对于神态憔悴的月读命倍感同情,并未询问理由便收留了两神。 「月读命老爷的伤带有不可思议的诅咒,若不另行设法,只怕难以痊愈。」 月读命一离开高天原便失去意识,现在徘徊于半梦半醒之间,替祂查看伤势的大气都比卖神如此告知。 「我知道。给尔添了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大气都比卖神虽然贵为天津神,却不时下凡,指导凡人农业,在高天原被称为怪胎,与其他天津神几乎没有往来。正因为祂是这样的女神,须佐之男命才会求助于祂。 「不久后,高天原发生的事应该也会传到这里。在那之前我们便会离开。」 须佐之男命尚未告知哥哥自己代为顶罪之事。一方面是因为,知道哥哥必然会反对,仍在寻思说服的方法;最重要的是,祂希望等到月读命的身心都镇定下来后再谈这件事。 凡间正在下雨。不知是不是受到大日孁女神隐身的影响,明明是大白天,却如同傍晚般昏暗。覆盖天空的云层是暗红色的,不时传来骇人的雷鸣,凡人都为此感到不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天,月读命依然未醒,只是不断作恶梦,反覆说著「我绝不饶祢们」之类的呓语。 到了第三天早上,悲剧发生了。 当须佐之男命听见大气都比卖神凄厉的惨叫声赶到现场时,祂看见的是长剑出鞘的哥哥。 「兄长!」 月读命下了床,勉强用自己的双脚站著,双眼却散发出异样的光芒,肩膀上下抖动,不断喘息。祂的视线笔直地望著倒在脚边的大气都比卖神,似乎没有听见须佐之男命的声音。 「该死的面具党,这回居然扮成女子来愚弄我!」 「住手,兄长!祂并非面具党!」 「我不会再上当!岂能继续当祢们的笑柄!」 须佐之男命的制止声和大气都比卖神的惨叫声交错。 变大的雨声覆盖了惨剧。 「大气都比卖神!」 须佐 四尊 湛蓝的满月 一 须势理毗卖代为传话的隔天,大国主神造访了良彦家,说出三贵子的历史真相。祂并未透露是从何得知的,然而,听闻须佐之男命为了袒护失去妻女而绝望的月读命所下的决断,以及天照太御神无奈接受的经过,良彦震撼不已,哑然无语。 「如须佐之男命所愿,高天原发生的一切全被当成祂的罪行,众神也忠实地将之散播出去。因此,像须势理和我这类骚动过后才诞生的神明并不知道真相,留在凡人典籍里的,也是众神散播的伪史。也正因为如此,《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关于月读命的记述极少。三贵子的过去就这么被埋葬在历史洪流中。」 大国主神坐在良彦的床上,倚著墙壁,带著自揭疮疤的表情说出这番话。 「说句题外话,凡人并不知道三贵子都是性情刚烈的,对吧?典籍里描述得像是脾气火爆的只有须佐之男命而已。其实,祂们三姊弟都是那种性子,须佐之男命已经算是最温顺的一尊神。」 「……真的假的?」 「毕竟是姊弟嘛。」 大国主神无奈地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月读命的荒魂究竟是如何失落的,依然成谜;荒魂为何分离、现在位于何处,大概只有须佐之男命知道。」 戴著帽兜的男神把视线转向良彦。 「很沉重的故事吧?毫无疑问是最重量级的。月读命变成那副模样,知道内情的神明都很同情祂,可是不知道荒魂的下落,无法助祂复原。须佐之男命又坚持不说出实情,大家都束手无策……凡人和这段丑陋的往事毫无关系,照理说,差使是用不著承担此事。」 良彦坐在椅子上,黄金则是默默守在他的脚边,不发一语。 「……所以祢才阻止我?」 「结果没成功就是了。」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良彦把视线从祂的身上移到地板上。 「……我现在知道祢为什么要我别追究了。须佐之男命为何那么抗拒月读命取回荒魂──也就是取回记忆的理由,我好像也明白了。」 良彦想起月读命问起失去荒魂前的自己是何模样时,须佐之男命哑口无言的神情。祂身为弟弟,只是不希望让哥哥想起悲伤的往事而已。 「永生永世替哥哥顶罪,这可是需要相当大的觉悟……换作是我做得到吗?」 良彦喃喃自语,大国主神微微地皱起脸庞。 「我的兄弟也不少,但我可不想当祂们的替死鬼。如果对我有恩,或是我欠了什么人情的话另当别论,我才不要无条件顶罪呢。」 曾被亲兄弟谋害的祂皱起鼻头,表示敬谢不敏。见到祂与凡人如出一辙的举止,良彦不禁苦笑。确实,就算须佐之男命和月读命曾做过自己不知情的约定,也是很正常的事。 「哎,不过照这样看来,为了抢走夜之国而吞食荒魂的说法应该是假的吧?」 良彦盘起手臂。既然须佐之男命重视哥哥到不惜为祂顶罪的地步,应该不至于这样对待哥哥的荒魂才是。 「是啊。我听见这个说法的时候,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祂不能找个好一点的藉口吗?」 「那么,月读命的荒魂在哪里?」 「你问我,我问谁?」 话题又回到原点,大国主神露骨地皱起眉头。 「我只知道在那场骚动发生不久后,月读命的荒魂就失落了。或许在须佐之男命手上,又或许真的不在祂手上。」 「……对喔。就算月读命的荒魂在须佐之男命手上,如果祂不想让哥哥复原,很有可能会谎称没有荒魂,拒绝我们的要求。」 「这只是推测而已。比我年长的太古之神或许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大国主神对黄金投以纠缠的视线,黄金焦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 「我知道的和祢刚才所说的差不多。须佐之男命决定替月读命顶罪,以及天照太御神迫于无奈,接受了这个决定。至于月读命的荒魂在何方,我也不知道。」 「真遗憾。」 大国主神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就是这样。良彦,我只能帮到这里了。至于最关键的『寻找荒魂』差事,很抱歉,我没有任何情报。」 「不,已经够了。」 大国主神专程从出云前来,已是十分优待良彦。差事的基本原则,是由凡人亲手达成,因此,知道真相的黄金刻意与良彦保持距离,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一思及此,不难想像大国主神心中也有过一番挣扎。祂应该明白神明不该干预差使办理差事,但是依然如此为良彦操心,让良彦相当高兴。 「大国主神,刚才祢说的那些高天原往事,祢告诉须势理毗卖了吗?」 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大国主神眨了眨眼。 「不,我没跟祂说。和我熟识的神明,应该都不知道真相吧。」 「那祢一直独自守著这个秘密吗?」 虽然不知道祂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可是,一想到在外人眼中向来自由奔放的祂居然一直守著这个不能说的秘密── 「祢一定很痛苦吧。」 这句话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大国主神没料到良彦会这么说,不禁屏住呼吸。祂那双睁大的眼眸摇曳著,难掩动摇之色,接著撇开了视线,拉了拉帽兜的两端。 「别、别把我和凡人相提并论,我可是神明啊。一、两个历史内幕都承担不了,像话吗?再说……」 说到这里,大国主神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再说,比起我,须佐之男命一定更痛苦……我一直不了解祂的苦衷。」 良彦不清楚高天原事件发生至今过了多少岁月,不过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须佐之男命一直替哥哥顶罪,却是事实。 「……就算了解,我大概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吧。」 大国主神自嘲地笑了。良彦也点头附和,苦涩地叹一口气。纵使找到月读命的荒魂、纵使月读命复原,须佐之男命就能获得救赎吗?或许想起一切的哥哥,只会再度自责而已。若是如此,须佐之男命是否会质疑自己长年以来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感到空虚? 良彦凝视著自己的掌心。 哥哥仅剩的和魂变为勾玉,不知须佐之男命做何感想? 「……我从以前就觉得……」 在各自沉默之中,良彦缓缓说道。 「祢真是个好人耶。」 「──啊?」 男神停顿一会儿,吐出发自内心的问号。黄金则露出有些傻眼的表情看著他们。 「祢老是说须佐之男命很恐怖,却还是这么关心祂。」 「这个嘛……毕竟祂是须势理的父亲啊。」 「又因为不想让我承担这些事而搞得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 「不过……谢谢祢。」 良彦刻意避开大国主神的眼睛说道: 「多亏有祢。」 真相确实很沉重。 不过,若是与祂合力,良彦觉得自己应该挑得起这个重担。 「……不客气。」 大国主神愣了一愣,把脸转向一旁,喃喃说道。 ● 一月结束,到了二月上旬,连接良彦脖子与宣之言书的绪带依然没有断裂,然而差事同样是毫无进展,一筹莫展的他只能平淡地过著打工生活。随著日子经过,大国主神所说的三贵子故事深深地沉入良彦的心中,一想到须佐之男命的心情,良彦便无法采取行动。好几次,他都想去月读命的神社看看,但是一在最近的车站下车,想到迎接自己的白银之神已然不在, 他便心生踌躇,最后还是折返了。他也曾经不断自问去了神社能做什么,在找不到答案的状态下度过漫漫长夜。黄金依然在良彦的房间里生活起居,时而出门,时而确认冰箱内容物,过著随心所欲的生活。只要良彦还是差使,祂大概就会继续住下来吧。 「……啊,该怎么办?」 中午过后,良彦结束打工,和同事吃完午餐回家的路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如此嘀咕。宣之言书已经上了墨,若要完成差事,良彦就必须寻找月读命的荒魂,而要寻找荒魂,就得再和须佐之男命见一次面。正如大国主神所言,荒魂的下落只有祂知道。 良彦停下脚步来等红灯,寒风吹得他身子瑟缩。替哥哥顶罪,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不光是哥哥,须佐之男命也保住姊姊的地位。承担两神的过失,并要众神宣传自己是愚神,祂的心境是良彦完全无法想像的,良彦只知道祂打从心底敬爱兄姊。得知个中原委后,良彦总算明白,以火爆闻名的须佐之男命为何如此悉心照顾月读命。 「其他的神明无法插手我能理解,可是,姊姊也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良彦把手插入大衣口袋中。虽说事发当时天照太御神并不在场,可是祂不反对么弟顶下所有罪行吗?不觉得失去荒魂的月读命很可怜吗?又或是祂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推翻么弟的觉悟?任凭良彦想破脑袋,终究只能推测而已。 右手插入的口袋中似乎有异物,良彦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先前穗乃香递给他的学生美术展传单。 「……美术展啊?」 看来自己似乎放进口袋之后就忘记拿出来。良彦迷迷糊糊地想起穗乃香说过想让他看一幅画。展览期间已经开始,现在的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良彦接下来没有任何行程,正巧展览会场所在的美术馆就在附近。记得穗乃香说过,必须得奖才能获得展示,不知结果如何?良彦拿出智慧型手机,正要拨打穗乃香的电话号码却又迟疑了。若是结果令人遗憾,这通电话岂不成了落井下石? 「……我变得慎重许多啊……」 良彦自嘲地喃喃说道,最后还是把智慧型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全国学生美术展分为书法与美术两部分,投稿作品经过审查后,只要能够得到奖励奖以上的奖项,便会获得展出。得奖也有利于进入艺术大学就读,因此对于以美术系为志愿的高中生而言,可谓是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良彦透过柜台的海报得知这些资讯。反正回家也只是闷头苦恼而已,倒不如来欣赏学生热力四射的艺术创作,也可顺便散散心。良彦带著这般轻松的心情,接过三折导览手册,踏入展览会场。 立体展示的楼层里,陈列了许多年轻人的前卫作品,让他不禁联想到天棚机姬神制作的衣服。艺术这门学问,果然是深入钻研之后,便会迈入外行人难以理解的领域吗?良彦不时驻足观赏,慢慢前进。时值平日午后,来场者并不多。 走进绘画部门区,墙上挂著许多裱了框的画作。良彦完全不懂艺术,只知道自己的画功和展示作品有著天壤之别。 「这样的画是怎么画出来的啊……」 良彦在如同照片般细致的风景画前沉吟,并确认名牌上的高中校名与作者名字。如果校名和穗乃香的一样,良彦便会记住作者的名字。 弯过用隔间板砌成的转角后,是一片较宽阔的空间。看见里头展示的某幅画的瞬间,良彦不禁停下脚步。 「……月亮。」 耀眼得教人几欲举手遮挡的蓝月,灿然占据三分之一的画布。良彦缓缓吐出屏住的气息,走向那幅画。下方名牌所列的高中校名与穗乃香的学校相同。除了「松下望」这个名字,还有红白缎带与最优秀奖的标示牌。 「就是这个吗……?」 良彦近距离地再度仰望蓝月。画中人物也很美,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月亮。静谧无声,乍看之下冷冰冰的,却毫不吝惜地用它的青白色光芒照耀四周,甚至让人感受到一股暖意。这样的形象在良彦心中瞬间与那尊男神重叠。 「……月读命。」 良彦努力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知何故,他的感觉像是和再也见不著的月读命重逢。这种时候,良彦真气恼自己的语汇如此贫乏。几乎将人吸入画中的魄力与压倒性的美,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显然是带著强烈意志画下的月亮就在眼前。 「……『湛蓝色的月亮升起时──节录自《竹取物语?异闻》──』。」 良彦念出作品名称,盘起手臂。 「异闻是什么……?」 《竹取物语》是辉夜姬的《竹取物语》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公主和她的几名侍从自月亮流落到看不见大海的大陆尽头。」 歪头纳闷的良彦身后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王公贵族为公主的美貌著迷,争相求婚,但公主对他们不屑一顾,只是望著月亮,日日期盼有人来接她回去。当侍从因为思念月亮上的家人而伤心流泪时,公主鼓励他们:『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然而,侍从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最后公主的生涯也降下帘幕。」 回头一看,一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女性望著画布如此说道。她穿著米黄色大衣和黑色靴子,绑成一束的头发里夹杂几丝白发。 「怜悯公主的人们向月亮祈求她的灵魂获得安息……月亮信仰从此诞生,这个故事也随著海外移民一同流传到当时的日本。后来,故事渐渐演变为日本风格,变成《竹取物语》……这就是《竹取物语》的异闻。」 「这样啊……」 良彦没想到会有陌生人替自己解说,不由得慌了手脚。 「呃,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良彦知道《竹取物语》,但完全没听过女性所说的异闻。或许是自己孤陋寡闻?良彦压低声音询问,女性露出了苦笑。 「一点也不有名。这是我前夫的家乡流传的故事,应该是有人虚构出来的吧。」 听见前夫这个字眼,良彦立即做好迎接尴尬气氛的心理准备。然而,一反良彦的预测,女性露出怀念的笑容。看见她眼尾的笑纹和变得更加柔和的表情,良彦的紧张略微纾解了,继续追问: 「您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您是这幅画的作者的家人啰?」 「对。没想到那孩子会拿这个故事当绘画题材。」 女性望著蓝月,眯起眼睛说道。看她的模样,应该是母亲吧,或许是听到孩子得奖的消息而来参观。 「故事虽然是虚构的,听起来却很真实。」 「是吗?」 女性把视线转向良彦,微微地笑了。 「其实在我刚才说的异闻中是没有这样的场面。至少就我听过的内容没有,因为公主最后死了。」 女性指著画布上的人物,眯起眼睛。 「我想,这一定是作者的愿望吧。希望结局是这样的愿望。」 良彦也仿效她,再度望向画布。 「留在人类典籍中的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另有异闻或不同的结局也没什么好奇怪。所以,就算是愿望也很好啊,说不定事实真的是这样。」 身为差使的经验让良彦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纵使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记载的也不见得是众神所见的真相。几天前,良彦才刚亲眼见证其中一个例子。 「……是愿望也很好……也对……」 女性细细品味良彦的一番话,喃喃说道。 「你年纪轻轻的,想法却这么大器。」 「因为这样想比较浪漫啊。」 「浪漫?」 「浪漫 。」 安静的展览室里,两人的窃笑声夹杂在呼吸声之中传来。 「那我再说一个浪漫的故事给你听吧。」 心情大好的女性瞥了良彦一眼,继续说道: 「据说来自月亮的公主其实有个女儿,她的子孙开枝散叶,兴建了王国,成为信仰月亮的一族,来到古代的日本。」 「哦?日本?」 「他们以海外移民的身分逐渐融入日本。记得后来是被称为……秦氏。」 「秦氏……」 孝太郎似乎也提过这个名字。 「确实很浪漫。」 「对吧?」 「不过……只有妻女来到地上,父亲独自留在月亮上吗?」 为何只有妻女被放逐到地上?辉夜姬的故事中,公主是因为有罪才被流放到地上,异闻也是这样吗? 女性再次将视线移向蓝月,一瞬间露出忧伤的神色。 「我也是听来的,不太清楚。」 她的双眼回溯著记忆。 「听说是为了维护丈夫的名誉,妻女才在向导的带领下从月亮来到地上。」 不是被流放,而是自愿来到地上── 大国主神所说的悲伤故事闪过良彦的脑海。 月读命大闹高天原的原因,不正是下凡的妻女吗? 「……不知妻女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和丈夫离别?」 女性喃喃说道,举起手掌遮住画布上的半边月亮。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这句话听起来活像咒语,意思大概是缺了的月亮总有一天会变回满月,即使成了相隔两地的半月……成为弦月,日后也会再次团圆吧。」 女性在空中滑动手掌,再度捕捉满月。 「我想,妻子一定一直相信著丈夫,等到最后一刻……」 女性如此说道。不知何故,她凝视著月亮的双眼中带有一丝后悔。 「湛蓝色的……满月……团圆……」 良彦与满月面对面,喃喃自语后,不禁哑然失声。湛蓝色的月亮,蓝月……说法各有不同。直到此时,良彦才察觉── 月读命放弃人形的那一天,他确实亲眼目睹在沙子上闪耀的湛蓝色半月。 二 大日孁女神走出岩屋户后,刚听完思金神叙述的事发经过,还没说上半句话,便毫不迟疑地给了思金神一记耳光。思金神乖乖承受,望著女神说: 「气消了吗?」 听思金神一派镇定的口吻,大日孁女神的嘴唇不断颤抖。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哀叹自已的无力?祂已经不明白了。 「怎么可能!立刻把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找回来!为何我弟弟得被逐出高天原,承担一切罪名!」 「恕难从命。月读命老爷姑且不论,须佐之男命老爷是自愿这么做的。」 「是祢诱导祂这么做的吧!」 面对兄姊的困境,么弟断然不会袖手旁观。思金神便是利用祂这样的性子。 「打从一开始……把我关进这里的时候,祢就打算这么做了……?」 思金神笔直回望大日孁女神充满怒气的双眼,开口说道: 「我不明白祢的意思。不过,听说须佐之男命老爷心中对于月读命老爷有愧,祂代为顶罪,或许是为了赎罪。」 「我就是在问祢是否利用了祂的心中有愧!」 「那么我请教祢。」 思金神打断情绪激昂的大日孁女神,继续说道: 「除了这个方法以外,要如何收拾残局才正确?祢该不会要自行负起全责吧?即使面具党已经收手,手足蒙受的无妄之灾,和身为照耀高天原与苇原中国之神应有的典范,祢认为孰重孰轻?」 思金神步步逼近,但大日孁女神赌上了一口气,一动也不动。祂回瞪思金神的双眼,紧握方才打了一耳光的手。面具党针对月读命的企图之一,便是扳倒身为其姊的大日孁女神。虽然月读命是误中奸计,但祂将高天原化为荒野是事实,倘若身为首领的大日孁女神袒护弟弟,其他神明定然不会默不作声。 「在祢关进岩屋户的短短期间内,便有许多生命因为失去阳光而枯萎。祢必须带著威严与神圣在空中大放光彩,没有任何一尊神能够取代祢。这个道理祢还不明白吗?」 大日孁女神恨不得摀住耳朵。 祂恨不得闭上眼睛蹲在原地,像幼童一样放声大哭。 「……我明白……」 大日孁女神带著剖心泣血之痛挤出声音。祂没有流泪,绝不掉泪。思金神说得没错,父亲伊耶那岐神赋予自己的是太阳神的角色,祂必须继续散发万物之粮的光芒,创造生命,孕育凡人。因此,祂的力量和祂的威信都不能有丝毫减损。 不过,这么一来── 两个弟弟该怎么办? 被面具党玩弄于股掌间的大弟。 自愿承担污名的么弟。 「……祢要我……弃弟弟于不顾吗……?」 颤抖嘶哑的声音虚弱无力。 身为姊姊,竟不能给予半点慈悲吗? 「令弟希望祢留在天上,所以才扛起所有罪责下了凡间。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思金神递给大日孁女神一把剑。大日孁女神对这把剑有印象,是么弟的爱剑。大概是么弟为了对姊姊宣誓忠诚,方才留作信物。 「……原谅我……月读命……」 听说暂时打入大牢的弟弟被拔去指甲、剪断胡须。痛苦与悔恨涌上女神心头。 「原谅我……须佐之男命……」 大日孁女神紧抱著剑跪下来。双肩上的几亿生命沉甸甸地压住女神,早已不是区区「沉重」二字便能形容。 思金神紧握拳头,缩回伸出的手,静静地闭上嘴巴,一动也不动。 须佐之男命留下的剑生出三尊纯洁无瑕的女神,大日孁女神将自己的发饰托付给祂们。这是祂对么弟仅有的赔礼,但也知道自己亏欠的绝非这点东西便能弥补。 「思金神。」 目送年幼的三女神下凡离去,大日孁女神卸去所有头发上的珠饰,并切断束发的细带。 「我要重新整建高天原,从根本改革,以免日后再次发生那样的蠢事。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需要祢的力量。」 「遵命。」 思金神在女神身边伏地跪拜。见状,大日孁女神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犯不著行此大礼,我已经很清楚祢的心机有多么深沉。不过,我需要祢那颗灵光的脑袋。」 大日孁女神甩了甩变轻的头,撩起头发。缠绕在白皙手指上的发丝如绢丝般随风飞舞。 「祢不该崇拜我,而是该成为制衡我的神。别站在我的身后,站在我的身边。」 女神那双威势更增的眼睛捕捉了思金神。 「从此时此刻起,我要改名换姓,把软弱无力的大日孁女神留在岩屋户里。」 思金神静静地倒抽一口气,高昂与兴奋之情充斥心头。祂正要见证眼前的美丽女神更上一层楼的瞬间。 「既然在天上照耀一切是我的使命,用这个名字应该更加浅显易懂。」 褪去过度华美的上衣,变得轻盈的女神似乎微微地笑了。 「……让天棚机姬神织件新的神衣吧。适合现在的祢的神衣。打造八咫镜与八尺琼勾玉,卜个良辰吉日奉祀起来。」 思金神感受著心头的跃动,深深垂下头。 「让长鸣鸟note唱歌恭迎祢吧!我们的日轮,天照太御神。」 注2:长鸣鸟 即是鸡。 ● 良彦驱使格格作响的右膝跑出美术馆后,先回家一趟,向黄金打听须佐之男命的下落。当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前。当他再度离开家门,与黄金一同搭上电车,抵达目的地的神社时,太阳已然西斜,树木的影子长长延伸于神社境内。 「……须佐之男命。」 良彦呼唤坐在敞开的神社门前的苍蓝贵神。 「……我不是叫你别再干涉我们兄弟了吗?」 在放弃现形的哥哥的神社里,须佐之男命用比冬夜更寒冷的眼神瞪著良彦。这道视线化为劲风,鞭打良彦的脸颊。 「我知道,月读命的事我再怎么道歉也不够。就算事前不知情,我暴露了祢长年隐藏的秘密是事实。」 良彦承受著在冰冷脸颊上造成刺痛的风,不自由主地握住拳头。再多言词,都无法改变那一天发生的事。 「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脸来见祢……不过,现在我有了必须见祢一面的理由。」 黄金守在不远处观望。闻言,须佐之男命挑了挑眉。 「理由?」 「对。」 良彦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再度凝视著须佐之男命。 「我知道月读命的荒魂在哪里了。」 须佐之男命眯起眼睛,彷佛在质疑这句话的真伪。 「祢说祢吞食了荒魂是在撒谎。祢那么重视哥哥,不可能那样对待祂的荒魂。祢应该会把荒魂留在身边才对。」 良彦缓缓抬起右手,指向某物。 倘若那天看到的湛蓝色勾玉是祂的半月── 「荒魂就在那里。」 须佐之男命的脖子上挂著许多玉石和勾玉,良彦指的就是其中一块金粉点缀的湛蓝色勾玉。须佐之男命一时情急,用手遮挡,随即又皱起眉头,站了起来。 「是又如何?」 须佐之男命踏出一步,迸裂的电气飞来,击中良彦。良彦感受到如同强烈静电的刺激,缩起身子。 「要不是你多事,就算只剩和魂,兄长至少还能现形!还能安宁地度过悠久的时光!是你践踏了祂的安宁!」 良彦抬起头来,全身上下依然有股麻痹感,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是横眉竖目的表情。 「……祢口中的兄长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良彦低声问道。闻言,须佐之男命皱起一边的眉头。 「头发和眼睛变了色,记忆只能维持一天,乖乖听祢的话巡视神社,祢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哥哥吗?」 大国主神说过三贵子皆是性情刚烈,说来意外,其中最温和的竟是须佐之男命。白银月神绝非原来的月读命,或许眼前的火爆贵神正显现出月读命的其中一面。 「荒魂无法重新创造,不过,只要荒魂与和魂齐聚,就能让月读命恢复原状。可是,祢并没有这么做。」 良彦知道须佐之男命静静地倒抽一口气。他甩开缠绕全身的静电,挺直腰杆。 「……祢不想与荒魂、和魂齐备的哥哥重逢,是有理由的吧?」 须佐之男命文风不动,视线亦是一动也不动,笔直地凝视著良彦。 「大国主神把高天原发生的事告诉我了。得知妻女已死,自暴自弃的月读命犯下的罪行,以及祢替祂顶罪的事。这些事别说凡人,连绝大多数的神明都不知情……不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祢为何甘愿替月读命顶罪?即使是为了兄弟,背负污名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 良彦咬紧牙关对抗恐惧,望著原本不敢直视的须佐之男命的双眼。 「对祢而言,替月读命顶罪,将哥哥失去荒魂后的模样烙印眼底,照顾行动不便的祂──才是赎罪吧?」 睁大的碧眼一瞬间动摇了。 「替从月亮下凡的月读命妻女引路的……就是祢吧?」 此时,须佐之男命的脑中,被锁链层层封锁的记忆掀开沉重的盖子。 月读命企图窃占高天原的谣言流传开来以后,月读命便立刻去找须佐之男命商议。再这样下去,自己最珍视的家人或许也会受到危害。该怎么做,才能保护正值可爱期的孩子及深爱的妻子?该怎么做,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既然是无凭无据的谣言,坦然以对就好。」 「不过,对方是一群无风也能起浪之徒。单我一神倒还好,若是等到妻女出事以后再思量对策,可就太迟了。」 月读命的妻女,须佐之男命也熟识。笑口常开的妻子、遗传了父亲的聪明伶俐的公主,是值得哥哥全心爱护的家人。 「有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能让祂们避避风头?」 回答哥哥这个问题时是什么心情,须佐之男命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那么凡间如何?」 当时,愚蠢的祂毫无心机地提出这个主意,还自以为是一条绝妙好计。 「若是留在日本,难保不会被找到;但若是前往大陆,对方要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为了安全起见,将嫂嫂与侄女变为凡人后再下放凡间,就更不容易被发现。兄长也可以在夜之国保佑祂们。」 听了弟弟的提议,哥哥喜形于色,立刻大赞这是条妙计。 「不愧是我的弟弟。」月读命开心地笑道。 这让须佐之男命感到万分荣耀。 「这样的安排只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去接祢们回来。在那之前,就把月亮当成我,细数日子吧。纵使躯体化为凡人,待回到夜之国以后,再让祢们登仙即可。」 送走妻女的那一天,从地上看见的月亮是蓝得宛若能净化一切、美得令人泫然欲泣的满月。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月读命与妻子之间的约定,须佐之男命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拜托祢了,贤弟。」 自告奋勇担任向导的须佐之男命,领著哥哥的妻女下凡。 完全没料到那竟是一条通往悲剧的道路── 后来,时光流逝,孤独与寂寞改变了哥哥,削弱祂的力量,月读命再也无法追踪妻女的行迹。祂并未责怪须佐之男命,但这让须佐之男命更为自责。一想到高天原发生的事乃是起因于自己,替哥哥顶罪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发展。纵使这么做,又能承担多少哥哥的悲恸?须佐之男命只能哀叹自己的无力。 须佐之男命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祂的脚掌使上了力,硬生生撑起摇晃的膝盖。想忘也忘不了的记忆,以惹人厌的温度重新播放。 「……兄长将记忆与力量封入荒魂中,是因为祂斩杀了大气都比卖神。」 须佐之男命轻声说道,吐出沉淀已久的热气。闻言,良彦倒抽一口气。 「祂害怕自己又被恨意与冲动侵袭,再次铸下大错,所以自愿分离出荒魂……你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 巨大的手掌抚摸著在胸前摇晃的湛蓝色勾玉。 「空虚,只有空虚。到头来,我这双手没能保护任何一个人。就连我曾经立誓,即使必须与数亿人为敌,也要站在同一阵线的兄长也一样……」 须佐之男命缩起厚实的背,单手摀著脸。 「……然而,同时……我却有些欢喜。」 彷佛有一道冻结声响起。听了从须佐之男命的嘴唇吐出的话语,良彦不禁皱起眉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从摀住脸庞的手指间露出来的,是沉入黄昏的笑容。 「保管荒魂,照顾只剩和魂、状态不安定的兄长,给予我绝佳的忏悔时间。」 须佐之男命缓缓地撑起身子,再次望向良彦。 「差使,如你所言,荒魂在我手上,我却不归还,是为了我自己 。这不过是愚神须佐之男命在自欺欺人,以为代行兄长职务,便能获得原谅!」 在金红色的夕阳照耀下,神社境内的树木拉长影子,须佐之男命那双散发著淡淡光芒的眼睛看起来好似在哭泣。 「如何?揭穿真相,你满意了吗?说中事实,你开心了吗?差使,你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月读命已经不在,我失去赎罪的对象!还有什么大义可言?」 「我才不管什么大义……」 良彦眨了眨湿润的双眼,喃喃说道: 「我不是为了那种东西来到这里……」 良彦忍住的泪水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想哭却不能哭的男神。 「祢说只是自欺欺人,真的是这样吗?换作是我,一定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月读命复原,得知事实以后,要是再一次地绝望……」 沙子在须佐之男命无意识间缩回的脚下摩擦作响。 「要是到时候又没能支持住祂……」 「住口。」 「要是历史再次重演……」 「住口!」 暴风从正面袭向良彦。良彦及时用右手护住脸,踩稳脚步。 「……之前我也替须势理毗卖办过差事。」 飞过的小石子划破脸颊。良彦感受著这股痛楚,继续说道: 「祂明明是一尊开朗、坚强又笑口常开的女神,却失去被爱的自信。在这个时代,认真祭祀神明的人不多,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须佐之男命,力量也难免逐渐衰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良彦说道,并未伸手摀住渗出血的脸颊。 「祢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须佐之男命背负的担子太过沉重,稍一松懈便会压垮祂。不能与姊姊分担,连儿女都得隐瞒,独自一神守著秘密直到现在。当祂一面质疑自己的自欺欺人,满怀不安与恐惧,一面牵起什么也不记得的哥哥的手时,不知是何心情? 见了前来寻找月读命荒魂的差使时,不知有何感想? 「……兄长失去了一切。」 须佐之男命喃喃说道,眼神犹如注视著自手中流泻的沙子。 「原来的样貌与妻女皆不复在,连名字都只是模模糊糊地留在凡人的纪录中……」 闻言,良彦平静地开口说: 「……月读命的妻女,是为了保护丈夫的名誉才从月亮下凡的吧?」 宁静的境内隐约传来流水声。 「现在还有人在传承这个故事。」 须佐之男命僵硬地转过头来,凝视著良彦。 「当成《竹取物语》的异闻传承了下来。来自月亮的公主虽然死去,但她的孩子留下血脉,子孙建立王国,渡海来到古代的日本。」 宛若在追寻昔日所爱之人的身影。 良彦念出那个女性告诉他的那句话。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昔日哥哥说过的话语,重新回荡于须佐之男命的耳边。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 祂牢牢握著妻子的手,如此诉说。 ──便是再相聚之时。 当时,妻子也用皓如明月的坚定眼眸点头称是。 ──无论多少年,我都会等著与祢相聚的日子。 「……难道说……血脉还没有断……?」 须佐之男命愣在原地,摇曳著失去焦点的视线。 「啊……老实说,我不确定是不是祂的血脉。」 良彦也是听来的,并未做过严密的调查,没有确切证据。 「不过,确实有人在传承这个故事。」 良彦拿出塞在斜背包里的美术展导览手册。他摊开折叠的页面,只见上头大大印著在绘画部门获得最优秀奖的画作。 「就像至今仍在祈祷能够再次相聚一样。」 静谧的蓝月下是再次团圆的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有年幼的女儿。黑发的父亲和金发的母亲身穿优美的长襬衣裳,发丝随风翻飞,女儿在正中央。三人带著几欲喜极而泣的表情紧紧相拥。 彷佛在诉说此后永不分离。 看著良彦出示的画,须佐之男命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轻抚画中的男性。接著,祂似带笑意地吁了一口气。 「……和兄长……有几分相似。」 同时,视野倏地模糊。 「……大国主神一直不愿意告诉我这件事,祂说不想让凡人承担神明的纷纷扰扰。不过,我是差使……」 虽然不是自愿成为差使,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 「或许我无法分担一半,不过,至少让我承担一些吧。」 良彦露出自虐的笑容说道。 「神明和凡人就是要相互扶持,对吧?」 须佐之男命带著怀念之情,感受著泉涌而出的泪水温度。过去,曾有凡人郑重地奉祀﹑抚慰泪流不止的祂,但当时祂只顾著自怨自艾,没有好好面对他们。 现在祂能够好好地面对吗?能够对这个凡人吐露心声吗? 太阳即将沉落西山,半边天空都染上火红色。 「……我拥有兄长的荒魂,却不希望兄长复原,有一部分固然是出于不安与恐惧……」 隔一会儿,须佐之男命带著忍受痛苦的表情吐露心声。 「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分离荒魂是兄长自己要求的。因此,纵使动念,最终我还是会打消念头……然而,如今连和魂也化为勾玉,失去兄长的失落感实在太大,直到此时,我才头一次违背兄长的意愿,希望祂复原……」 须佐之男命拿下挂在胸口的月读命荒魂,又从怀中取出和魂。 「……可是,行不通。行不通。」 剽悍的男神双手捧著哥哥的魂魄,犹如孩童般哀叹。 一旁守候的黄金眯起双眼。 「须佐之男命,祢……曾试著让月读命复原吗?」 良彦不禁瞪大眼睛,脸色随即又黯淡下来。行不通──须佐之男命这句话刺入他的胸口。 「……我试过,试了一次又一次……我以为是因为身在出云所以行不通,便特地来到这座神社,拼凑湛蓝色的满月许多次……可是……」 须佐之男命将两块勾玉反向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圆,只见勾玉一瞬间发出微弱的光芒,接著便毫无动静。 「……就像这样,只有微弱的反应。」 须佐之男命无力地说道,祂的背影似乎突然变小许多。 良彦走上前去,窥探祂的掌中。 「方法没错吧?」 只见分别点缀著金粉与银粉的勾玉,静静躺在巨大的手掌中。以勾玉拼凑成湛蓝色的满月,确实是符合月读命作风的复原方法。 「祢想得出可能的原因吗?」 黄金也来到须佐之男命的脚边,抬起鼻头说道。 「……也许是兄长自己并不想复原。」 须佐之男命略微停顿之后,方才自嘲地说道。 「或许祂看穿了我的自欺欺人……」 「不,没这回事。」 良彦立刻否定,仰望著高大的男神。 「月读命比谁都清楚祢长年独自背负著什么样的重担,不会认为这是自欺欺人,更不会责备祢。」 良彦笔直凝视著须佐之男命,只见祂的海蓝色眼眸一瞬间动摇了。 「……既然如此,就是单纯不想复原吧。」 「那祂大可以毫无反应。虽然微弱,但是勾玉散发了光芒,代表祂有反应。」 良彦轻轻触摸两块勾玉,冰冷的石头触感传到指尖上。该怎么做?还缺少什么?构 成月读命的魂魄已经集齐,方法也没有错,要让祂再次重生于人世,还需要什么助力? 「……快想。」 良彦催促自己,咬住嘴唇。魂魄的结晶就在自己托付荒魂、信任有加的弟弟手上,还需要什么?良彦左思右想,视线四处游移时,突然停驻在伫立于夕阳余晖之中的黄金身上。 「……啊!」 他的视线循著自枯木缝隙间洒落的阳光,滑向空中。 在那儿的是曳著大红裙襬的日轮女神。 「对喔……」 随著话语吐出的是泪中带笑的气息。 「伊耶那岐神生下三贵子……这三尊神是同时诞生的,只有弟弟当然不够。」 须佐之男命猛然醒悟,瞪大眼睛仰望天空。 良彦不知道传不传得到,不过,现在似乎只剩这个方法。 「──天照太御神!」 眼底映出白银男神的温和视线。 「帮帮我!我想再次唤回月读命!让须佐之男命摆脱过去!」 良彦灌注心愿,扯开嗓门全力大叫。 「我想帮助祢的弟弟!」 心跳的间隔感觉起来格外漫长。 抬头仰望的金红色光芒灼烧著脑中,良彦忍不住闭上眼睛。他用双臂护著脸庞,但视野依然炫目,不久后,周围的声音逐渐远去。没有风声,也没有鸟叫声,万籁俱寂中,唯独光芒持续增强。渐渐地,就连上下感觉也麻痹了,良彦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站著还是坐著。 「黄金……」 良彦闭著眼睛呼唤狐神,突然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把他拽过去。他的胸口被硬生生地揪住,无法抵抗,只能任凭对方摆布。 「──大胆狂徒,竟以这种方式呼叫日本至尊,著实无礼至极。」 一阵清香飘来,随即,一道陌生的男声毫不容情地批判良彦。 「咦?是谁?」 「倘若遵循古法行降神仪式便罢,此等无礼行径,断不能容──」 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的良彦无法掌握状况,以为自己会被痛殴一顿,忍不住绷紧了皮。然而,男子突然打住话头,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随后又不情不愿地说一声「遵命」。 「祢自个儿的态度更无礼吧。」 脚边传来黄金的低喃声。祂在这阵光芒之中还看得见周围吗? 「黄、黄金,祢在……」 那里吗?良彦正要询问,却被比刚才更为强劲的力道压住头。他的膝盖后方被踢了一脚,双膝跪落地面,双手也被放到地上,形成五体投地的姿势。 「好痛!」 「来到御前,还不伏地叩首?」 良彦的脑袋被牢牢压住,鼻子都快碰到沙地,只好乖乖从命。即使反抗,压头的力道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根本无法动弹。良彦低下头,遮去些许刺眼光芒,这才得以微微睁开眼睛。视野受到局限,几乎只看得见地面,他努力伸长脖子,才看见拖曳在沙地上的白色裙襬。 「……是谁?」 良彦定睛凝视,但无法获得更多情报,只见异样的光芒淹没附近一带。 不久,须佐之男命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 「……姊姊。」 须佐之男命会如此称呼的只有一神。 「天照──」 没想到祂真的来了。良彦忍不住抬头,又被不容分说的力量压回去。 「未经允许,不准抬头!」 听见这道斥责声,良彦不禁咬牙切齿。这个男的到底是谁啊? 「姊姊,我把兄长──」 话说到一半,须佐之男命又吞了回去。 ──对不起。 良彦似乎远远地听见这道声音。 「天照太御神!」 良彦以额头抵著沙地大叫。那个男的只叫他别抬头,没叫他别出声。 「如果祢来了,拜托祢!帮我们复原月读命!」 「注意你的口气!」 男声制止良彦,但良彦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说道: 「须佐之男命一直独自扛著的重担可以放下了吧!再说,不只须佐之男命──」 良彦咬著沙子,挤出声音。 「祢自己应该也很痛苦!」 女神并未回答。 虽然没有回答,却有一阵出奇温暖的风轻拂身体。 随后,淹没视野的金红色光芒变得越发强烈,良彦难以承受,只能再次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映出的光芒从中心开始泛蓝,一面画圈一面扩散,与金红色融合交杂,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给,最后逐渐化成正圆形。 「……是月亮。」 良彦喃喃说道,声音带著些许泪意。 他绝不会看错。那是支配夜之国,冰冷却温暖的湛蓝色月轮。 ──我想给祢看一样东西。 良彦闭著眼,在心中默祷。 ──是长年以来一直期待著再次相聚的湛蓝色满月。 画中的一家人是作者的愿望,同时是祂的愿望。 「……祢并不孤单……所以,回来吧!」 须佐之男命一肩扛起的过去已经可以画下句点。 蓝光宛若在回应呼唤,变得越来越浓,犹似大海与天空的美丽蓝色渲染了四周。澄澈的蓝,温柔地接住沉落其中的良彦,下一瞬间,又化为白色迸裂开来。 在良彦呼吸一次过后,压著他的手与光芒一道消失了。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如平时的日暮境内。他看见泰然自若的黄金,正想确认月读命的情况时,突然响起一阵哇哇大哭声。 「……真的假的?」 良彦窥探须佐之男命的怀中,不禁如此嘀咕。 「兄长……」 男神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视著怀里。 只见两块勾玉已经化为呱呱哭泣的婴儿。 三 那一天傍晚,穗乃香和打完工的望约好在学校前见面。望先前说过若在美术展中获奖,希望穗乃香陪她去某个地方,今天就是前往那个地方的日子。虽然望并未告知要去哪里,不过穗乃香心里有数。见了望重画的那幅画,穗乃香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吉田同学?」 穗乃香仰望著染红的西方天空,听见呼唤后,迟了数秒才回过头来。穿著印有高中校名的运动服走出校门的,是同班的男学生。由于座号相近,这个男生平时总是和她一起担任值日生。二月以后是自由到校,穗乃香原本以为毕业典礼之前不会再见到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似乎是去了社团,背著运动社团的学生常背的亮面大包包。 「……等、等人。」 「哦?这样啊。」 男学生问归问,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举起手来说了声拜拜,便再度迈开脚步。 「呃……」 穗乃香对著他的背影开口,却又不禁踌躇。现在才为了讲义的事道谢,是否太迟了?或许他根本不记得,反而会讶异穗乃香在说什么。 「啊,对了。」在穗乃香迟疑之间,男学生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最后一次当值日生那天,我忘记倒垃圾,是你帮我倒的吧?社团的学弟看见跟我说的。」 这番意外的话语让穗乃香睁大眼睛。 沿著步道骑来的自行车避开他通过。 「不光是那一次,平时你也常帮我补做值日生的工作。我常常忘东忘西,多亏你帮忙,谢谢。」 夕阳照耀著腼腆的笑容。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穗乃香使劲蹙起眉尖。高中生活在她的脑海中 快转播放。虽然苦多于甜,但或许是自己造成的。 「我、我才是!」 穗乃香在不知不觉间紧握双手,用不输给往来喧嚣声的音量说话: 「你帮了我很多忙,还帮我拿重物……一直没跟你道谢,对不起。」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何说不出口?为何还没说出口就放弃?有很多事,不说出来是无法传达的。 男学生略微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又露出笑容。 「那你不该说对不起,该说谢谢才对。」 这回轮到穗乃香露出微笑。 「──谢谢。」 清楚说出口的瞬间,体内深处的冰山似乎随之融化。 ● 「欸,还是回去吧?」 在校门前和望会合,挤在回家巅峰时段的人潮中慌慌张张地转搭电车,抵达画廊附近的车站时,只剩十分钟就是打烊时间。 「都来到这里了耶。」 穗乃香穿过剪票口,回头看著望。 「可是……说不定会被拒绝……」 或许是为了缓和对于未知结果的恐惧,望刻意将不安说出口。 「说不定爸爸并不想见我……」 在美术展得奖的她怀抱的心愿,便是和父亲见面。她不知道联络方式,现在正要去拜托画廊的主人居中牵线。 「爸爸画的湛蓝色满月蕴含再次团圆的祈愿……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走出车站时,街道已沉入夜色之中。月亮高挂在天顶,再过几天就会变成满月。穗乃香仰望月亮,吐出白色的气息。要和多年没见的父亲见面,穗乃香能够体会她裹足不前的心情。 「……我不这么认为。」 穗乃香回答,依旧仰望著月亮,望用视线反问她为什么。 「也许我们过度解释了湛蓝色的满月。」 弯过巷子的转角,不知有无营业的咖啡店和拉下铁卷门的旧书店之间的玻璃门仍然有光线外漏。 「我想,意思应该更单纯。」 望不解其意,歪头纳闷。 「羽田野先生大概很喜爱蓝色的满月吧,所以才一画再画。」 虽然这只是穗乃香的猜测,但她觉得应该没猜错。 「因为那曾经是一家幸福的象徵。」 将一家人聚在一起说故事的回忆寄托于画作之上。 望愕然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打开画廊的玻璃门一看,只见刚好打完电话的店主回过头来。他见到穗乃香,有些惊讶地抬起眉毛。 「怎么回事?今天客人特别多。」 「快打烊了才跑来,对不起。」 穗乃香低头致歉,踏入画廊。不知几时间,望像是抓著浮木似地紧紧握住穗乃香的手。 「呃,今天我们有事想拜托您……」 穗乃香看著望。接下来还是由她自己开口比较好。 「……望?」 画廊里传来呼唤望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背对她们坐在沙发上的女性惊讶地站起来。 握著的手一瞬间使上了力。 「妈妈……」 听见望的这句话,不知何故,穗乃香有点想哭。 「……小妹妹,你们也是要找羽田野唯司吗?」 店主打量著母女俩说道。 「如果是,就等一会儿吧。我刚刚联络他,他大概三十分钟后就到了。」 说完,为了不再让客人上门,店主把正面的铁卷门拉下一半。 「为什么……?」 望依然握著穗乃香的手,询问母亲。仅仅三个字,母亲便明白她想问什么。 「班导师打电话给我,通知你得奖的事,我去看了画以后大吃一惊。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个异闻。」 母亲凝视著女儿,彷佛在她的身上见到某人的影子一般,眨了眨眼。 「真不可思议……我一直觉得没脸见他,看见那幅画以后,脚却自然而然走向这里。」 望忍不住奔向泪眼婆娑的母亲。一动起见面的念头便立刻前来这间画廊,代表望的母亲也一直关注著羽田野的动向,不过,最后推了一直裹足不前的她一把的,还是望画下的那幅画。 「小妹妹。」 从外头回来的店主低声呼唤穗乃香。 「她的名字是不是写成希望的『望』?而不是『希』note。」 注3:望、希 日文中,「望」和「希」都可念作「nozomi」。 「对,没错……」 「原来如此,怪不得羽田野老是画满月。」 店主一面抚摸下巴一面笑道。见状,穗乃香也联想到某个可能性。 「啊……是不是……望月……?」 经店主这么一说,穗乃香才恍然大悟。 满月的别名正是女儿的名字。 「哎,要问问看才知道。」 店主飘然说道,替客人泡咖啡去了。 是一家幸福的象徵?或是对女儿的爱?答案是何者都无妨。 看著和母亲一样泪眼婆娑的望,穗乃香的视野也跟著模糊。望对自己表露了许多秘密,还允许自己接触她的秘密。或许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对她说出秘密吧?还有好多隐藏的秘密没对她说,不知她愿不愿意听自己慢慢倾诉? 「穗乃香。」 穗乃香不愿打扰他们一家团圆,本想悄悄离开,但是望出声叫住她。 「都来到这里了,你就见证到最后一刻吧。」 望朝著穗乃香招手。 穗乃香努力挤出笑容,掩饰自己湿润的眼眶。 四 走出东京饭田桥站西口,横越大学附设医院旁边,于十字路口右转。在超商与餐饮店林立的这一带,随处可见脖子上挂著员工证的上班族。大国主神混在他们之中又拐了一次弯,已然感应到的气息变得更加浓厚。单枪匹马闯进总本山,难免有些顾忌,因此祂很庆幸对方察觉自己来访而换了个地点。只不过,怎么不换间小一点的神社呢? 「……别来无恙。」 看见坐在通往神社境内石阶上的女神,大国主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尊一脸忠犬样的男神随侍在女神身旁。 「祢也还是老样子,扮成凡人的模样四处游山玩水。要是伤了我宝贝侄女的心,我会让祢更伤心喔。」 女神穿著大红繻袢与白衣白袴,一身不符合身分的简朴装扮,摇曳著高高束起的头发笑著说道。或许祂只是开玩笑,但听在大国主神耳里却不是这么回事,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 「这回我的功劳可不小啊。别的不说,为什么我得替祢们姊弟擦屁股?」 大国主神把手插在连帽上衣的口袋里,露骨地皱起眉头。收到良彦差事已经解决的报告后,大国主神徵得须佐之男命的许可,将过去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须势理毗卖,结果这几天来,须势理毗卖不断责备祂没有早点告诉自己。 「还有,为何告诉我那件事?」 「我是很久以前说的,祢还记得反倒让我惊讶。」 「那种事怎么忘得了?」 坐镇伊势的女神一脸愉悦地将透明的视线转向大国主神。 「没什么,不过是闲聊罢了,并没有深意。」 祂面带微笑如此说道。 大国主神脸颊抽搐,思索著该怎么办。大国主神早已隐约察觉自己被女神玩弄于股掌之中,虽然很想还以颜色,但女神身边那条忠犬可不好惹。不只忠犬,祂身旁还有许多名闻遐迩的神明随侍在侧,只是没有现身而已。纵使没有其 余众神,大国主神也拿祂无可奈何。 就连大国主神坐镇的出云──就连整个日本,都是笼罩在祂的光芒之下。 「……的确,我认为重情的大国主神应该会设法改变局面,只是没想到竟是与差使联手。」 思索片刻后,大国主神做出孩子气的宣言:「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便离去。待祂的背影消失于视野之外以后,女神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是不是太欺负祂了?」 「倘若看起来像是如此,那就是祢造成的。」 「与我何干?」 「我只是在模仿祢啊。」 女神说得理所当然,男神有些不服地挑了挑眉。 「不过,还是挑些大国主神喜欢的……啊,不,挑些侄女喜欢的礼物送过去吧。这样对祂比较有益处。」 「遵命。」 男神望著迈开脚步的女神背影。 「要回去了吗?」 「不,我想四处看看这座城市。」 女神回过头来,眼中带著柔和的光芒。 「之后顺便去探望育儿中的么弟吧。」 姊神一直信守与须佐之男命立下的誓约,不与两个弟弟见面,专心地照耀高天原与人世。然而,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那件事始终梗在心头。 直到那一天应差使之请下凡。 「……没想到我居然还得靠差使推一把。」 女神望著自己的掌心,轻轻地笑了。 抚摸脸颊的风带著一阵暖意。 「请容我作陪。」 思金神一如往常,行了个夸张的大礼后,与女神并肩同行。 季节流转,再过不久,春天应该就会带来花香吧。 ● 「你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嘛。」 巡逻一圈回来的孝太郎拿著竹扫帚,对著坐在通往大主神社境内的石阶上观看宣之言书的良彦说道。 「来我们神社有什么事吗?」 「咦?呃,我在等人……」 良彦连忙阖上宣之言书。虽然被看见也无妨,但若是孝太郎问起为何和一般的御朱印不一样,可就麻烦了。 「你在等谁?」 「穗乃香。她约我去参观朋友也有参展的美术展。」 须佐之男命召出「湛蓝色的月亮」后,已经过了两天。穗乃香似乎也有好消息,昨晚约他见面,顺道报告。 「哦?就你们两个人?」 「……对。」 「哦,这样啊,但愿你们能够和平出游。」 孝太郎语带玄机,缓缓地摸索怀中。 「这是杉下太太送我的,给你当饯别礼。」 孝太郎递给良彦的是用和纸包装、看来颇为高级的铜锣烧。 「……干嘛给饯别礼啊?」 「别问了、别问了,至少补充点糖分吧。糖分在很多时候都是很重要的。」 那种充满体恤之情的眼神实在太可疑,是在讽刺他根本不懂艺术,至少多补充一点能量,以免过度消耗脑力吗?良彦刚接过铜锣烧,在一旁整理毛皮的黄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过来。这家伙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 「这么一提,你之前提过月读命的事,解决了吗?」 正要返回社务所的孝太郎突然想起这件事。 「上次你不是问起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的相关故事吗?」 「哦,那件事已经解决了。」 收在斜背包中的宣之言书里,月读命的墨字已经盖上大海与剑组合而成的须佐之男命朱印,以及枫叶般的小手印。如果时间允许,待会儿他打算和穗乃香一起去拜访那两尊男神。 「啊,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良彦再度回头,望著走上石阶的孝太郎背影。 「上次你说,打从一开始就奉祀月读命的传统神社只有两间,是哪两间啊?」 老实说,良彦一直感到好奇。不知是不是因为须佐之男命篡改历史之故,现在流传于凡世的神话中,月读命这尊神有些虚无缥缈,不但典籍中的记述极少,即使追溯神社的历史,也大多是奉祀月读命以外的神明。在这些神社中,只有两间神社未曾遗忘月读命,让良彦十分感兴趣。 「哦,是月读宫和月夜见宫,都是别宫就是了。」 「别宫?」 「也就是分宫,地位仅次于御正宫。是皇大神宫和丰受大神宫的别宫。」 「……换句话说?」 良彦有听没有懂,孝太郎对他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说道: 「用非常简略的说法,就是伊势神宫的分宫之一。」 「咦……伊势神宫,那不就是……」 良彦忍不住抬起腰来。 「天照太御神……所在的地方,对吧……?」 「不然还能是哪里?」 孝太郎耸了耸肩,走上石阶。良彦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关于月读宫和月夜见宫的历史,我也不清楚,所以只说现在的事实。」 黄金不著痕迹地从愣在原地的良彦手中夺走铜锣烧,接著说道: 「就我的记忆,月读宫的地位仅次于奉祀天照太御神的御正宫与奉祀其荒魂的荒祭宫。」 良彦再度往石阶缓缓坐下,眨了眨湿润的眼睛。 「……这样啊……原来姊姊特地把弟弟留在身边……」 良彦一直很好奇,当月读命一怒之下失去理智,而须佐之男命替哥哥顶罪时,姊姊究竟有何反应?他甚至想像过,莫非姊姊趁机把所有责任推给弟弟,自己则是高枕无忧地继续当高天原首领。不过,其中必定有良彦无法想像的苦恼与哀叹吧。天照太御神坐镇伊势,却刻意将月读命的神社安置在身旁,或许是祂的赎罪方式。就和须佐之男命把照料白银的月读命当作赎罪方式一样。 「祂们果然是姊弟。」 良彦面露苦笑,同时深切感受到月读命有多么受到姊姊与弟弟的爱护。 「这就叫雨过天晴吧,只是下雨的期间长了一点……祢已经开始吃了喔!」 某尊狐神豪迈地扯破铜锣烧的包装纸,立刻开始大快朵颐。 「怎么,你也想吃啊?我可以分你一口。」 「至少分一半吧!还有,那是人家送我的耶!」 良彦板起面孔指责,随即又虚脱地叹了口气。 「哎,算了,反正我本来就该跟祢道谢。」 「道谢?」 黄金用前所未有的狐疑眼神打量著良彦。 「要道谢去向大国主神道谢吧。关于这次敦促差使完成差事的手段,虽然我自认选择了正确的道路,问心无愧,但是站在你的立场,应该觉得我不通情理。」 「是啊。不过,当差事改成寻找荒魂的时候,祢不也反对了吗?」 「那是……」 黄金本想找藉口,又垂下耳朵,撇开了视线。见到祂这般举动,良彦微微一笑。 神与人的关系极为敏感,尤其是神明,出于天性,越是亲近凡人,越容易产生感情。虽然凡人只是飘落的一片树叶、天降的一滴雨,但神明并非铁石心肠,完全不讲情面。只要看看大国主神,便能明白这一点。 从那天黄金一再询问是否真要更换差事,也可见一斑。如果祂的目的只有完成差事,根本用不著这么问。之后祂销声匿迹,也是因为留在良彦身边会忍不住帮忙──这么想是否太过善意解读了呢? 「哎,神明本来就是蛮横无理的,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 良彦说著平时黄金常说的台词,摸了摸黄金的头。 「住手!要我 说几次!别乱摸我的头!」 「好危险!祢的爪子很利,下手轻一点行不行?」 「你别做这种会受伤的事不就得了!」 「是、是。啊,穗乃──」 视野边缘捕捉到等候之人的身影,良彦转过头去,却因为苗头不对而皱起眉头。 「良、良彦先生……呃……不管我怎么说,他都坚持要跟来……」 一脸困扰的穗乃香身边,有个良彦也认识的修长男子。他穿著昂贵的黑色查斯特大衣,无框眼镜后的双眼正用看著厨余般的眼神打量良彦。 「他听说我……二月起不用上学……就请了特休假……回来……」 「今年我还有一堆假没请完。休假避开决算月,是社会人士的常识,对吧?」 穗乃香的哥哥推了推眼镜,敌意毕露。 「趁我不在的时候和穗乃香约会,你很有种嘛!今天就三个人一起玩吧?还是你要先回去也行喔。如何?」 良彦这才明白孝太郎祝他和平出游是什么意思了。 ● 身穿白色水干、看来约莫五岁的幼童,兴味盎然地在神社境内四处走动。祂那头束起的头发是夜晚的黑色,充满好奇的双眼是月亮的金色。几天前还在须佐之男命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以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成长,宛若从竹子里诞生的那位公主一般。 「祂的记忆恢复了吗?」 毛茸茸的尾巴成了标的的黄金,好不容易才逃离这个小暴君。虽然祂也可以跟著良彦去看美术展,但是有那个哥哥在,铁定会吵得不可开交,因此祂选择单独行动,谁知这边也同样不平静。 「随著成长慢慢恢复了。现在祂已经知道我是祂的弟弟,再过几天,应该就会变成大人的模样吧。虽然缓慢,但祂会确实想起一切。」 月读命的荒魂与和魂拼凑而成的湛蓝色月亮,化为婴儿型态的月神。敞开的神社深处装饰著良彦相赠的美术展导览手册。待月读命想起一切之后,望的画作应该会替祂带来希望吧。 须佐之男命拄著脸颊躺在神社入口,眯起眼睛望著拖曳小树枝走路的幼小哥哥。 「自么女长大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扶养孩子,不过,只要把兄长给我的还给祂就行了。」 黄金瞥了如此诉说的须佐之男命一眼。不知是不是黄金多心,须佐之男命的语气似乎变得温和了些,严厉的神情也有所转变。这大概是须佐之男命原本的面貌吧。 「……结果还真的如祢所言。」 须佐之男命察觉黄金的视线,也将眼睛转向黄金。 「无论我们怎么说,良彦都没有放弃。祢说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也只有不轻言放弃这一点值得赞许。」 「难怪祢如此欣赏他。」 「别误会,我可不欣赏他。」 黄金予以否认,想起方才良彦所说的话,动了动耳朵。差事变更为寻找月读命的荒魂时,自己的确不赞同,并一再询问良彦是否真要这么做。正因为知道可能会有什么结局,黄金才试图阻止。原本黄金只是为了要求他重新办理自己的差事,方才一起行动,但不知几时间,良彦渐渐变为一片特别的树叶。老实说,这让黄金感到困惑不已。当时,黄金清楚意识到自己对良彦有所偏袒。 幼小的哥哥把捡来的树叶排放在高大的弟弟面前,又一溜烟地跑开。黄金目送祂的背影,改变了话题。 「……对了,我有事想问尔。」 「什么事?」 须佐之男命撑起身子,指尖把玩著其中一片树叶。 「从前,尔说过要掂量差使的斤两对吧?有什么令尔挂怀之事吗?」 差使制度是大神决定的,须佐之男命没有更动的权利。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须佐之男命若有所思地转动视线,点了点头。 「……嗯,这和方位神也有莫大的关系。」 「我?」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黄金歪头纳闷。 须佐之男命闭上嘴巴,搜索言词。不久后,那双深蓝色的眼眸转向黄金。 「……方位神啊,祢随著差使见过那么多力量与记忆衰退的神明──」 祂的双眸映出四季流转的和平日子。 而祂从未想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该不会以为自己的记忆是完好无缺的吧?」 后记 (小心剧透) 本集是自第四集以来的长篇,而我同样是和怎么写也写不完的神秘状况一路奋战。不愧是须佐之男命老爷,就是不肯让我轻轻松松地写完。此时,大国主神又来搅和:「我也要,我也要!」而望也在一旁说:「把我写得有特色一点啦!」甚至连思金神都突然开始展露心机深沉的一面:「你以为我是顺从的参谋吗?」简直混沌到了极点。在这一集里,《古事记》的记述完全被推翻,良彦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苦难,希望读者喜欢这样的故事。 之所以写下这次的故事,纯粹是因为我对于月读命身为三贵子之一,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却几乎没有记述而感到疑惑,猜测是不是另有原因才避之不提。月读命与秦氏的关系纯属虚构,尚请见谅。 如开头所述,秦氏向来被视为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就我阅读的资料,目前似乎也有学者认为秦氏是来自新罗的移民(《日本书纪》则说是来自百济,这部分有点复杂,容我略过不提)。顺道一提,说到新罗的移民,其实在「诸神的差使」系列中已经登场过了,各位读者知道是谁吗?二〇一七年春天,我在近畿日本铁道的《近铁报》上连载的随笔主题也是祂。提到非时香木实,当然只能联想到甜点之神──田道间守命。祂的高祖父天日枪(新罗王族)是在垂仁天皇的时代(西元前二十九年~)来到日本,而根据《古事记》所载,田道间守命的子孙(的妻子)生下了日后的神功皇后之母,因此神功皇后之子应神天皇(收留弓月君一行人的人)与田道间守命是有血缘关系的。第三集和第七集就在意外之处产生了关联性。只不过,一如往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不尽相同,因此事实如何也不得而知。 这次的附录,是以第七集登场的三贵子为中心绘制而成的神系图。一面在脑中汇整,一面想像:「啊哈~原来那尊神明和这尊神明是亲戚啊。」应该很有趣吧。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容纳目前登场过的所有神明。没列入的神明在《古事记》卷末多半都有系谱图,请读者参照《古事记》。我用ecel画得乱七八糟的图,居然变得这么井然有序,真的得感谢美编。真亏她能把系谱图放进这么小的空间里……另外,我怎么也无法把倭建命塞进去,本来还想在栏外放张人面鸟图,但是以我的画功,别说神明了,只怕会画出可怕的怪物,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深信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一如往常,交稿以后,我满心期待著くろのくろ老师的插画出炉。还记得看到封面的草图时,我大为感动。老师一定很仔细地阅读了我为何想让良彦坐在那儿的说明文吧。过去画到神社时,虽然有做为原型的神社,但通常是经过大幅修改,或是使用与内文毫无关系的神社。不过,这次无论是封面或扉页彩图都是那座神社,可以感受到くろのくろ老师的顾虑(笑)。封面深处的鸟居是不存在的,只要忽视这部分,在当地或许可以拍出同样角度的照片。月亮的方位也是虚构的,可别追究啊…… 接下来,要向新刊一出就会被自动寄书到府的「unluckys」,以及家人、亲戚、祖先致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的身体是家人提供的粮食构成的。此外,这次又给两位责编添了麻烦……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谈到天照太御神降临时,以「娜乌西卡风」来形容那个情景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来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二集,现正好评发售中。ユキムラ老师将差使的世界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读者务必搭配小说一起观赏。那尊拥有钢铁心志的幼女神和出云的夫妇神也即将在连载中登场了。 最后,愿神明的光芒照耀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八集再会吧。 二〇一七年 六月某日 在梅雨停歇时仰望日轮女神 浅叶なつ (小心剧透) 本集是自第四集以来的长篇,而我同样是和怎么写也写不完的神秘状况一路奋战。不愧是须佐之男命老爷,就是不肯让我轻轻松松地写完。此时,大国主神又来搅和:「我也要,我也要!」而望也在一旁说:「把我写得有特色一点啦!」甚至连思金神都突然开始展露心机深沉的一面:「你以为我是顺从的参谋吗?」简直混沌到了极点。在这一集里,《古事记》的记述完全被推翻,良彦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苦难,希望读者喜欢这样的故事。 之所以写下这次的故事,纯粹是因为我对于月读命身为三贵子之一,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却几乎没有记述而感到疑惑,猜测是不是另有原因才避之不提。月读命与秦氏的关系纯属虚构,尚请见谅。 如开头所述,秦氏向来被视为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就我阅读的资料,目前似乎也有学者认为秦氏是来自新罗的移民(《日本书纪》则说是来自百济,这部分有点复杂,容我略过不提)。顺道一提,说到新罗的移民,其实在「诸神的差使」系列中已经登场过了,各位读者知道是谁吗?二〇一七年春天,我在近畿日本铁道的《近铁报》上连载的随笔主题也是祂。提到非时香木实,当然只能联想到甜点之神──田道间守命。祂的高祖父天日枪(新罗王族)是在垂仁天皇的时代(西元前二十九年~)来到日本,而根据《古事记》所载,田道间守命的子孙(的妻子)生下了日后的神功皇后之母,因此神功皇后之子应神天皇(收留弓月君一行人的人)与田道间守命是有血缘关系的。第三集和第七集就在意外之处产生了关联性。只不过,一如往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不尽相同,因此事实如何也不得而知。 这次的附录,是以第七集登场的三贵子为中心绘制而成的神系图。一面在脑中汇整,一面想像:「啊哈~原来那尊神明和这尊神明是亲戚啊。」应该很有趣吧。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容纳目前登场过的所有神明。没列入的神明在《古事记》卷末多半都有系谱图,请读者参照《古事记》。我用ecel画得乱七八糟的图,居然变得这么井然有序,真的得感谢美编。真亏她能把系谱图放进这么小的空间里……另外,我怎么也无法把倭建命塞进去,本来还想在栏外放张人面鸟图,但是以我的画功,别说神明了,只怕会画出可怕的怪物,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深信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一如往常,交稿以后,我满心期待著くろのくろ老师的插画出炉。还记得看到封面的草图时,我大为感动。老师一定很仔细地阅读了我为何想让良彦坐在那儿的说明文吧。过去画到神社时,虽然有做为原型的神社,但通常是经过大幅修改,或是使用与内文毫无关系的神社。不过,这次无论是封面或扉页彩图都是那座神社,可以感受到くろのくろ老师的顾虑(笑)。封面深处的鸟居是不存在的,只要忽视这部分,在当地或许可以拍出同样角度的照片。月亮的方位也是虚构的,可别追究啊…… 接下来,要向新刊一出就会被自动寄书到府的「unluckys」,以及家人、亲戚、祖先致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的身体是家人提供的粮食构成的。此外,这次又给两位责编添了麻烦……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谈到天照太御神降临时,以「娜乌西卡风」来形容那个情景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来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二集,现正好评发售中。ユキムラ老师将差使的世界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读者务必搭配小说一起观赏。那尊拥有钢铁心志的幼女神和出云的夫妇神也即将在连载中登场了。 最后,愿神明的光芒照耀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八集再会吧。 二〇一七年 六月某日 在梅雨停歇时仰望日轮女神 浅叶なつ (小心剧透) 本集是自第四集以来的长篇,而我同样是和怎么写也写不完的神秘状况一路奋战。不愧是须佐之男命老爷,就是不肯让我轻轻松松地写完。此时,大国主神又来搅和:「我也要,我也要!」而望也在一旁说:「把我写得有特色一点啦!」甚至连思金神都突然开始展露心机深沉的一面:「你以为我是顺从的参谋吗?」简直混沌到了极点。在这一集里,《古事记》的记述完全被推翻,良彦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苦难,希望读者喜欢这样的故事。 之所以写下这次的故事,纯粹是因为我对于月读命身为三贵子之一,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却几乎没有记述而感到疑惑,猜测是不是另有原因才避之不提。月读命与秦氏的关系纯属虚构,尚请见谅。 如开头所述,秦氏向来被视为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就我阅读的资料,目前似乎也有学者认为秦氏是来自新罗的移民(《日本书纪》则说是来自百济,这部分有点复杂,容我略过不提)。顺道一提,说到新罗的移民,其实在「诸神的差使」系列中已经登场过了,各位读者知道是谁吗?二〇一七年春天,我在近畿日本铁道的《近铁报》上连载的随笔主题也是祂。提到非时香木实,当然只能联想到甜点之神──田道间守命。祂的高祖父天日枪(新罗王族)是在垂仁天皇的时代(西元前二十九年~)来到日本,而根据《古事记》所载,田道间守命的子孙(的妻子)生下了日后的神功皇后之母,因此神功皇后之子应神天皇(收留弓月君一行人的人)与田道间守命是有血缘关系的。第三集和第七集就在意外之处产生了关联性。只不过,一如往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不尽相同,因此事实如何也不得而知。 这次的附录,是以第七集登场的三贵子为中心绘制而成的神系图。一面在脑中汇整,一面想像:「啊哈~原来那尊神明和这尊神明是亲戚啊。」应该很有趣吧。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容纳目前登场过的所有神明。没列入的神明在《古事记》卷末多半都有系谱图,请读者参照《古事记》。我用ecel画得乱七八糟的图,居然变得这么井然有序,真的得感谢美编。真亏她能把系谱图放进这么小的空间里……另外,我怎么也无法把倭建命塞进去,本来还想在栏外放张人面鸟图,但是以我的画功,别说神明了,只怕会画出可怕的怪物,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深信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一如往常,交稿以后,我满心期待著くろのくろ老师的插画出炉。还记得看到封面的草图时,我大为感动。老师一定很仔细地阅读了我为何想让良彦坐在那儿的说明文吧。过去画到神社时,虽然有做为原型的神社,但通常是经过大幅修改,或是使用与内文毫无关系的神社。不过,这次无论是封面或扉页彩图都是那座神社,可以感受到くろのくろ老师的顾虑(笑)。封面深处的鸟居是不存在的,只要忽视这部分,在当地或许可以拍出同样角度的照片。月亮的方位也是虚构的,可别追究啊…… 接下来,要向新刊一出就会被自动寄书到府的「unluckys」,以及家人、亲戚、祖先致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的身体是家人提供的粮食构成的。此外,这次又给两位责编添了麻烦……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谈到天照太御神降临时,以「娜乌西卡风」来形容那个情景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来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二集,现正好评发售中。ユキムラ老师将差使的世界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读者务必搭配小说一起观赏。那尊拥有钢铁心志的幼女神和出云的夫妇神也即将在连载中登场了。 最后,愿神明的光芒照耀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八集再会吧。 二〇一七年 六月某日 在梅雨停歇时仰望日轮女神 浅叶なつ (小心剧透) 本集是自第四集以来的长篇,而我同样是和怎么写也写不完的神秘状况一路奋战。不愧是须佐之男命老爷,就是不肯让我轻轻松松地写完。此时,大国主神又来搅和:「我也要,我也要!」而望也在一旁说:「把我写得有特色一点啦!」甚至连思金神都突然开始展露心机深沉的一面:「你以为我是顺从的参谋吗?」简直混沌到了极点。在这一集里,《古事记》的记述完全被推翻,良彦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苦难,希望读者喜欢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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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向新刊一出就会被自动寄书到府的「unluckys」,以及家人、亲戚、祖先致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的身体是家人提供的粮食构成的。此外,这次又给两位责编添了麻烦……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谈到天照太御神降临时,以「娜乌西卡风」来形容那个情景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来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二集,现正好评发售中。ユキムラ老师将差使的世界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读者务必搭配小说一起观赏。那尊拥有钢铁心志的幼女神和出云的夫妇神也即将在连载中登场了。 最后,愿神明的光芒照耀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八集再会吧。 二〇一七年 六月某日 在梅雨停歇时仰望日轮女神 浅叶なつ (小心剧透) 本集是自第四集以来的长篇,而我同样是和怎么写也写不完的神秘状况一路奋战。不愧是须佐之男命老爷,就是不肯让我轻轻松松地写完。此时,大国主神又来搅和:「我也要,我也要!」而望也在一旁说:「把我写得有特色一点啦!」甚至连思金神都突然开始展露心机深沉的一面:「你以为我是顺从的参谋吗?」简直混沌到了极点。在这一集里,《古事记》的记述完全被推翻,良彦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苦难,希望读者喜欢这样的故事。 之所以写下这次的故事,纯粹是因为我对于月读命身为三贵子之一,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却几乎没有记述而感到疑惑,猜测是不是另有原因才避之不提。月读命与秦氏的关系纯属虚构,尚请见谅。 如开头所述,秦氏向来被视为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就我阅读的资料,目前似乎也有学者认为秦氏是来自新罗的移民(《日本书纪》则说是来自百济,这部分有点复杂,容我略过不提)。顺道一提,说到新罗的移民,其实在「诸神的差使」系列中已经登场过了,各位读者知道是谁吗?二〇一七年春天,我在近畿日本铁道的《近铁报》上连载的随笔主题也是祂。提到非时香木实,当然只能联想到甜点之神──田道间守命。祂的高祖父天日枪(新罗王族)是在垂仁天皇的时代(西元前二十九年~)来到日本,而根据《古事记》所载,田道间守命的子孙(的妻子)生下了日后的神功皇后之母,因此神功皇后之子应神天皇(收留弓月君一行人的人)与田道间守命是有血缘关系的。第三集和第七集就在意外之处产生了关联性。只不过,一如往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不尽相同,因此事实如何也不得而知。 这次的附录,是以第七集登场的三贵子为中心绘制而成的神系图。一面在脑中汇整,一面想像:「啊哈~原来那尊神明和这尊神明是亲戚啊。」应该很有趣吧。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容纳目前登场过的所有神明。没列入的神明在《古事记》卷末多半都有系谱图,请读者参照《古事记》。我用ecel画得乱七八糟的图,居然变得这么井然有序,真的得感谢美编。真亏她能把系谱图放进这么小的空间里……另外,我怎么也无法把倭建命塞进去,本来还想在栏外放张人面鸟图,但是以我的画功,别说神明了,只怕会画出可怕的怪物,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深信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一如往常,交稿以后,我满心期待著くろのくろ老师的插画出炉。还记得看到封面的草图时,我大为感动。老师一定很仔细地阅读了我为何想让良彦坐在那儿的说明文吧。过去画到神社时,虽然有做为原型的神社,但通常是经过大幅修改,或是使用与内文毫无关系的神社。不过,这次无论是封面或扉页彩图都是那座神社,可以感受到くろのくろ老师的顾虑(笑)。封面深处的鸟居是不存在的,只要忽视这部分,在当地或许可以拍出同样角度的照片。月亮的方位也是虚构的,可别追究啊…… 接下来,要向新刊一出就会被自动寄书到府的「unluckys」,以及家人、亲戚、祖先致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的身体是家人提供的粮食构成的。此外,这次又给两位责编添了麻烦……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谈到天照太御神降临时,以「娜乌西卡风」来形容那个情景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来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二集,现正好评发售中。ユキムラ老师将差使的世界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读者务必搭配小说一起观赏。那尊拥有钢铁心志的幼女神和出云的夫妇神也即将在连载中登场了。 最后,愿神明的光芒照耀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八集再会吧。 二〇一七年 六月某日 在梅雨停歇时仰望日轮女神 浅叶なつ (小心剧透) 本集是自第四集以来的长篇,而我同样是和怎么写也写不完的神秘状况一路奋战。不愧是须佐之男命老爷,就是不肯让我轻轻松松地写完。此时,大国主神又来搅和:「我也要,我也要!」而望也在一旁说:「把我写得有特色一点啦!」甚至连思金神都突然开始展露心机深沉的一面:「你以为我是顺从的参谋吗?」简直混沌到了极点。在这一集里,《古事记》的记述完全被推翻,良彦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苦难,希望读者喜欢这样的故事。 之所以写下这次的故事,纯粹是因为我对于月读命身为三贵子之一,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却几乎没有记述而感到疑惑,猜测是不是另有原因才避之不提。月读命与秦氏的关系纯属虚构,尚请见谅。 如开头所述,秦氏向来被视为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就我阅读的资料,目前似乎也有学者认为秦氏是来自新罗的移民(《日本书纪》则说是来自百济,这部分有点复杂,容我略过不提)。顺道一提,说到新罗的移民,其实在「诸神的差使」系列中已经登场过了,各位读者知道是谁吗?二〇一七年春天,我在近畿日本铁道的《近铁报》上连载的随笔主题也是祂。提到非时香木实,当然只能联想到甜点之神──田道间守命。祂的高祖父天日枪(新罗王族)是在垂仁天皇的时代(西元前二十九年~)来到日本,而根据《古事记》所载,田道间守命的子孙(的妻子)生下了日后的神功皇后之母,因此神功皇后之子应神天皇(收留弓月君一行人的人)与田道间守命是有血缘关系的。第三集和第七集就在意外之处产生了关联性。只不过,一如往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不尽相同,因此事实如何也不得而知。 这次的附录,是以第七集登场的三贵子为中心绘制而成的神系图。一面在脑中汇整,一面想像:「啊哈~原来那尊神明和这尊神明是亲戚啊。」应该很有趣吧。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容纳目前登场过的所有神明。没列入的神明在《古事记》卷末多半都有系谱图,请读者参照《古事记》。我用ecel画得乱七八糟的图,居然变得这么井然有序,真的得感谢美编。真亏她能把系谱图放进这么小的空间里……另外,我怎么也无法把倭建命塞进去,本来还想在栏外放张人面鸟图,但是以我的画功,别说神明了,只怕会画出可怕的怪物,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深信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一如往常,交稿以后,我满心期待著くろのくろ老师的插画出炉。还记得看到封面的草图时,我大为感动。老师一定很仔细地阅读了我为何想让良彦坐在那儿的说明文吧。过去画到神社时,虽然有做为原型的神社,但通常是经过大幅修改,或是使用与内文毫无关系的神社。不过,这次无论是封面或扉页彩图都是那座神社,可以感受到くろのくろ老师的顾虑(笑)。封面深处的鸟居是不存在的,只要忽视这部分,在当地或许可以拍出同样角度的照片。月亮的方位也是虚构的,可别追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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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写下这次的故事,纯粹是因为我对于月读命身为三贵子之一,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却几乎没有记述而感到疑惑,猜测是不是另有原因才避之不提。月读命与秦氏的关系纯属虚构,尚请见谅。 如开头所述,秦氏向来被视为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就我阅读的资料,目前似乎也有学者认为秦氏是来自新罗的移民(《日本书纪》则说是来自百济,这部分有点复杂,容我略过不提)。顺道一提,说到新罗的移民,其实在「诸神的差使」系列中已经登场过了,各位读者知道是谁吗?二〇一七年春天,我在近畿日本铁道的《近铁报》上连载的随笔主题也是祂。提到非时香木实,当然只能联想到甜点之神──田道间守命。祂的高祖父天日枪(新罗王族)是在垂仁天皇的时代(西元前二十九年~)来到日本,而根据《古事记》所载,田道间守命的子孙(的妻子)生下了日后的神功皇后之母,因此神功皇后之子应神天皇(收留弓月君一行人的人)与田道间守命是有血缘关系的。第三集和第七集就在意外之处产生了关联性。只不过,一如往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不尽相同,因此事实如何也不得而知。 这次的附录,是以第七集登场的三贵子为中心绘制而成的神系图。一面在脑中汇整,一面想像:「啊哈~原来那尊神明和这尊神明是亲戚啊。」应该很有趣吧。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容纳目前登场过的所有神明。没列入的神明在《古事记》卷末多半都有系谱图,请读者参照《古事记》。我用ecel画得乱七八糟的图,居然变得这么井然有序,真的得感谢美编。真亏她能把系谱图放进这么小的空间里……另外,我怎么也无法把倭建命塞进去,本来还想在栏外放张人面鸟图,但是以我的画功,别说神明了,只怕会画出可怕的怪物,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深信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一如往常,交稿以后,我满心期待著くろのくろ老师的插画出炉。还记得看到封面的草图时,我大为感动。老师一定很仔细地阅读了我为何想让良彦坐在那儿的说明文吧。过去画到神社时,虽然有做为原型的神社,但通常是经过大幅修改,或是使用与内文毫无关系的神社。不过,这次无论是封面或扉页彩图都是那座神社,可以感受到くろのくろ老师的顾虑(笑)。封面深处的鸟居是不存在的,只要忽视这部分,在当地或许可以拍出同样角度的照片。月亮的方位也是虚构的,可别追究啊…… 接下来,要向新刊一出就会被自动寄书到府的「unluckys」,以及家人、亲戚、祖先致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的身体是家人提供的粮食构成的。此外,这次又给两位责编添了麻烦……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谈到天照太御神降临时,以「娜乌西卡风」来形容那个情景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来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二集,现正好评发售中。ユキムラ老师将差使的世界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读者务必搭配小说一起观赏。那尊拥有钢铁心志的幼女神和出云的夫妇神也即将在连载中登场了。 最后,愿神明的光芒照耀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八集再会吧。 二〇一七年 六月某日 在梅雨停歇时仰望日轮女神 浅叶なつ (小心剧透) 本集是自第四集以来的长篇,而我同样是和怎么写也写不完的神秘状况一路奋战。不愧是须佐之男命老爷,就是不肯让我轻轻松松地写完。此时,大国主神又来搅和:「我也要,我也要!」而望也在一旁说:「把我写得有特色一点啦!」甚至连思金神都突然开始展露心机深沉的一面:「你以为我是顺从的参谋吗?」简直混沌到了极点。在这一集里,《古事记》的记述完全被推翻,良彦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苦难,希望读者喜欢这样的故事。 之所以写下这次的故事,纯粹是因为我对于月读命身为三贵子之一,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却几乎没有记述而感到疑惑,猜测是不是另有原因才避之不提。月读命与秦氏的关系纯属虚构,尚请见谅。 如开头所述,秦氏向来被视为秦始皇的后裔,但是就我阅读的资料,目前似乎也有学者认为秦氏是来自新罗的移民(《日本书纪》则说是来自百济,这部分有点复杂,容我略过不提)。顺道一提,说到新罗的移民,其实在「诸神的差使」系列中已经登场过了,各位读者知道是谁吗?二〇一七年春天,我在近畿日本铁道的《近铁报》上连载的随笔主题也是祂。提到非时香木实,当然只能联想到甜点之神──田道间守命。祂的高祖父天日枪(新罗王族)是在垂仁天皇的时代(西元前二十九年~)来到日本,而根据《古事记》所载,田道间守命的子孙(的妻子)生下了日后的神功皇后之母,因此神功皇后之子应神天皇(收留弓月君一行人的人)与田道间守命是有血缘关系的。第三集和第七集就在意外之处产生了关联性。只不过,一如往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不尽相同,因此事实如何也不得而知。 这次的附录,是以第七集登场的三贵子为中心绘制而成的神系图。一面在脑中汇整,一面想像:「啊哈~原来那尊神明和这尊神明是亲戚啊。」应该很有趣吧。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容纳目前登场过的所有神明。没列入的神明在《古事记》卷末多半都有系谱图,请读者参照《古事记》。我用ecel画得乱七八糟的图,居然变得这么井然有序,真的得感谢美编。真亏她能把系谱图放进这么小的空间里……另外,我怎么也无法把倭建命塞进去,本来还想在栏外放张人面鸟图,但是以我的画功,别说神明了,只怕会画出可怕的怪物,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深信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一如往常,交稿以后,我满心期待著くろのくろ老师的插画出炉。还记得看到封面的草图时,我大为感动。老师一定很仔细地阅读了我为何想让良彦坐在那儿的说明文吧。过去画到神社时,虽然有做为原型的神社,但通常是经过大幅修改,或是使用与内文毫无关系的神社。不过,这次无论是封面或扉页彩图都是那座神社,可以感受到くろのくろ老师的顾虑(笑)。封面深处的鸟居是不存在的,只要忽视这部分,在当地或许可以拍出同样角度的照片。月亮的方位也是虚构的,可别追究啊…… 接下来,要向新刊一出就会被自动寄书到府的「unluckys」,以及家人、亲戚、祖先致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的身体是家人提供的粮食构成的。此外,这次又给两位责编添了麻烦……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谈到天照太御神降临时,以「娜乌西卡风」来形容那个情景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来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二集,现正好评发售中。ユキムラ老师将差使的世界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读者务必搭配小说一起观赏。那尊拥有钢铁心志的幼女神和出云的夫妇神也即将在连载中登场了。 最后,愿神明的光芒照耀拿起这本书的您。 那么,第八集再会吧。 二〇一七年 六月某日 在梅雨停歇时仰望日轮女神 浅叶なつ 说书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天神国社纵有别, 输诚之道无二致。』 这是藤原实兼吟咏的和歌,收录于南北朝时代编纂的敕撰和歌集《风雅集》中。在日本,虽然有天津神、国津神与本社、摄社、末社之别,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样尊贵,并无优劣之分。神明也一样,不会因为豪华的供品与大量的献馔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诚心——这首歌阐述的即是这番为神之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就会想到新选组。」 在乘客稀少的午后电车里,他将视线移向车窗。 「这一带正是当年他们征战的地区,也是动荡时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鲜血与生命,数度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于狩猎与采集的生活,逐渐进化为农耕;在温饱有余之后,又开始发展学问与艺术。有志之士忧国忧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随着时代受到赞扬,又或被人遗忘。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世界怎么样?」 面对他的问题,我暗自搜索言词。这不是好坏两字就能够尽述的。 唯一能说的是,神明依然与凡人同在,始终未变。 无论时代更迭多少次,这是不变的真理。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一尊 稻草人眼中的天空 一 太古时代,稻子从天照太御神的斋庭下放至人间,被视为稻荷神的宇迦之御魂神派遣祂的白狐眷属们,将之散播到日本各地,众狐神叼着稻穗,行遍大江南北。到了今天,日本依然有许多丰饶的水田倒映着天空的颜色。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稻作刚开始传布的时候,祂总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凡人一面哼唱这首歌一面播种。当时栽培方法尚未确立,田地的样貌与现在截然不同,但同样是从小小的种子开始发芽,逐渐茁壮。更早以前,有些地方甚至是与小米或水稗混作。人们研究如何提升收获量,慢慢地培养技术,有些时候则是以天启的形式获得祂传授的智慧。 「上天庇佑赐恩泽, 欢天喜地乐起舞, 诚心祈求秧苗长。」 虽然是为了获取粮食填饱肚子而干活,人们却乐在其中,那副模样祂至今仍然印象深刻。伫立于田地旁的「曾富腾」是田神的依代,深受百姓信仰。 「一二三,仰天齐引吭, 四五六,曾富腾同声唱。」 逐渐腐朽的身体仰望的天空,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景色。 ● 「别拿这种无聊事去烦人家。」 在前往奈良的电车里,用肉趾抵着车窗眺望窗外风景的黄金,不容分说地一口否决。 「才不无聊咧。」 良彦忍不住大声反驳,随即又清了清喉咙掩饰。午后的电车乘客并不多,但依然是几乎座无虚席。待四面八方的视线不再集中在自己身上后,良彦才小声地继续说道: 「这可是穗乃香的入学贺礼耶!我想了一个月,还是想不出该送什么才好。」 樱花季节已然结束,从今天起进入五月,后天开始就是大型连假。想当然耳,三月顺利从高中毕业的穗乃香早已展开大学生活。从不时往返的简讯内容看来,她似乎颇为享受校园生活。良彦一直盘算着送个小礼物给她庆祝入学,谁知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个月。他不知道相差五岁以上的女孩喜欢什么东西,时常趁着打工回家的路上去逛百货公司,又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尤其一想到溺爱她的哥哥送的一定是大礼,更让他担心自己疲软无力的荷包买得起不逊色的礼物吗? 「现在要去见的是智慧之神,应该可以替我出个好主意吧。」 「何不问凶神恶煞(妹妹)?」 「太冒险了。」 妹妹上大学时,不容分说地从良彦身上抢走一万圆现金,良彦完全不敢问她拿去买了什么。别的不说,妹妹根本不知道穗乃香的存在,如果找她商量入学贺礼的事,不难想象一定会被刨根究底,最后不仅父母,恐怕连孝太郎都会在当天便得知所有内情。更何况今年春天升上大四的妹妹明年就要出社会了,届时连就业贺礼的门槛都会跟着提高。良彦可不想造就这种未来。 「既然如此,更该自己动脑思考。别把神明当成方便的咨询对象。」 黄金啼笑皆非地哼了一声,如此回答。良彦嘀咕一句「死脑筋」,被祂用爪子毫不容情地抓了大腿一把。 昨天出现在宣之言书上的是良彦从未听过的神名。不过,根据毛茸茸辞典所言,那尊神明的名字曾在《古事记》中登场过一次。良彦读过白话版的文库本《古事记》好几次,但还是毫无印象。登场的神明太多,除了有名的几尊以外,他实在记不得。 「建国途中,有尊小神来到大国主神身边。这尊神是你也很熟悉的少彦名神,可是当时大国主神不知道祂的名字,便询问蟾蜍。蟾蜍介绍了一尊神明,说『祂』或许知道。」 在最近的三轮站下了电车以后,可看见打着日本最古老名号的神社导览板。不过今天的目的地不是那座神社,而是一旁的末社。越过平交道,走在挂着灯笼的参道上,只见一座原木鸟居指引着苍翠森林的入口。良彦没有穿越鸟居,而是走过面线店前,在住宅区中继续前进。片刻过后,通往目的神社的参道映入眼帘,写着「智慧之神」的导览板格外引人注目。良彦一面欣赏两侧的竹林,一面走上石阶,一座小而庄严的瓦檐拜殿显现身影。 「久延毘古命。久延之意为崩,受风吹雨打而腐朽者。虽然不能行走,却能知天下事的稻草人。」 「……稻草人……」 在拜殿旁的空地上,良彦如此喃喃说道,搜索言词。眼前确实有个稻草人,用和良彦的手臂一样粗的圆木十字交叉组成,穿着满是补钉的简陋衣服,脚上木纹毕露,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它的脸是用脏布束成一团制成,以墨水点上的两个黑点代表眼睛,鼻子的形状活像平假名的「し」,嘴角带着微笑,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有深渊般的双眼直望着良彦。 「咦?等等,这个是活的吗?」 「哦,居然询问神明是死是活,真是充满哲理的问题。」 「不是啦!我是说,这里头有东西吗?很恐怖耶。」 在良彦与黄金交谈的期间,稻草人依旧是文风不动。若是身在田里,良彦大概会当成真正的稻草人,视而不见。 「先不说别的,为什么稻草人能知天下事?稻草人根本不会动吧?」 「正因为不会动,才予人终日静观天下事的印象。除了智慧之神以外,祂也有农业之神或田神之称。」 良彦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眨了眨眼。说什么静观天下事,稻草人看得到的范围有限吧?不过黄金都这么说了,应该错不了。现代的常识原本就不适用于神明。 「请问……你是久延毘古命,没错吧……?」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倘若眼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稻草人,他就成了和稻草人说话的笑话。 「——我是不是久延毘古命……从尔以此名称呼的那一刻起,这个木棒与布结合而成的物体便有了这个名字。」 眼前的稻草人慢了一拍才如此回答。虽然声音听起来很清晰,但是画上的嘴巴并没有动。不只如此,良彦感受到一股麻烦的气息。刚才那个问题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吧? 「然而,尔可曾想过,倘若我以『久延毘古命』自称,那么『木棒』与『布』之名又到何处去?」 问题的答案换来另一个问题,良彦目瞪口呆地回望稻草人那双阴森森的黑眼珠。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如此深入思考过木棒与布的问题。 「哎呀呀,久延毘古命又在说这种艰涩难懂的话,真伤脑筋。」 一道低沉粗犷却悠哉的声音从地面传来,良彦循声望去,只见不知几时间,稻草人的脚边出现一只良彦得用双手才抱得动的大蟾蜍。分不清是褐色还是深绿色的背上有好几个疣,肚子则是白色的,一双黄色大眼骨碌碌地转动着,瞳孔呈现细长的形状。 「蟾蜍……好大只喔。」 良彦诚实地说出感想。他并不讨厌两生类,但见到这只大蟾蜍,身体还是不禁僵硬了一瞬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哎呀,两位就是方位神老爷和差使兄吧?」 在良彦的注意力被巨大蟾蜍吸引的时候,上空传来这道声音,随即有个东西无声无息地降落。 「欢迎来到久延毘古命的神社!」 用着与蟾蜍成对比的轻快声音说话的,是一只体长约四十公分、身体圆滚滚的猫头鹰,一派老练地停在稻草人的手臂上。 「诚如所见,久延毘古命是稻草人。虽然《古事记》中记载祂不能行走,但其实在神社境内、田地里和田间小路是可以稍微走动的。只不过祂最近通常杵在境内,大小事情都是由身为眷属的我——富久和蟾蜍谣代劳。」 众人转移阵地,来到避人耳目的竹林之中。富久依然停在久延毘古命的左 臂上,一面拍动褐、白色羽毛混杂的翅膀,一面滔滔不绝地说明。 「我有时也会化成人形,不过能够走动的地点依然有限,因此不常外出。」 久延毘古命自己也接在富久之后说道。 「况且,越是维持人形,我便越是忍不住思考凡人与神明之间的界线。凡人是仿照神明的模样创造,神明化为『人形』,带有什么涵义?」 「啊啊啊,现在别想那些复杂的问题!」 良彦连忙阻止久延毘古命陷入沉思。复杂的问题等祂一神独处时再慢慢想吧。 「原来不只蛭儿大神,久延毘古命也不能走路啊……我的右膝也有伤,不能走路应该很不方便吧?」 「哦?右膝?」 「打棒球受的伤。」 良彦耸了耸肩。现在遇上天气不好或走了许多路的日子,右膝依然会发疼。 「还有,这只蟾蜍叫做谣……?向大国主神介绍久延毘古命的,该不会就是……」 「哦、哦,差使兄知道吗?没错,我正是那只蟾蜍,因为这段缘分而成为久延毘古命的眷属。」 坐在久延毘古命右臂上的谣张开大口,予以肯定。用低沉的声音缓慢说话似乎是祂的特征。和羽毛丰满的富久相比,祂的外貌免不了给人一种两生类的难以亲近感,但习惯以后,便会察觉祂的表情其实颇为丰富。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大国主神家族……」 良彦暗自嘀咕。即使不是血亲,和祂有关联的神明及动物很多,或许就广义上而言,连久延毘古命都是家族之一。 「能让差使兄记住,实在太荣幸了。容我献丑一曲,表达感谢之意。」 话才说完,谣的喉咙下方便随之鼓起。下一瞬间,祂用低空飞行般的低音唱起歌来。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即使是在春光照射的竹林中这等舒爽宜人的环境,谣那低沉又如摩擦枯叶般的嘶哑嗓音,以及虽不到五音不全却微妙走音的歌声,依然带来了极端的不适感。相较之下,那种毫无技巧、只会嘶吼的歌唱方式还要来得好上一点。 「谣!别唱了!」 在谣意气风发地一展抖音技巧时,听得浑身打颤的富久如此大叫,随即翩然飞起、盘旋一圈,给了谣强烈的一踢,又立刻回到久延毘古命的左臂上。 「抱歉,方位神老爷、差使兄。谣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音痴,以吟游诗人自居,传唱各个时代的故事。」 「没、没有自知之明的音痴是吟游诗人,好厉害……」 良彦轻轻地抚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看富久的反应,谣应该被数落过不少次,但依然没有自知之明,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是天下无敌。 「让我唱完嘛,〈田歌〉是我最拿手的曲子。」 谣险些被踢落久延毘古命的右臂,好不容易才用前脚抓住。 「是啊,富久,让祂唱又有何妨?顶多是小鸟会头晕掉下来而已。」 「久延毘古命,那可是命案啊。」 久延毘古命和富久挖苦起来毫不留情,但是,谣似乎不以为意,看来这大概是祂们的家常便饭。 「好难缠的眷属……」 黄金的耳朵有些困惑地垂下来。饶是方位神,似乎也难以承受刚才的歌曲。 「呃,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良彦呼吁众神谈正事。他必须尽快解决差事,接着请益该送什么入学贺礼给穗乃香才行。 「久延毘古命的差事是?」 良彦望着本神的脸庞问道,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和带着笑意的嘴角依旧未变,在一声不吭的状态下看起来怪恐怖的。 「……差事啊……」 不久后,久延毘古命喃喃说道。 「什么差事都行,看是有什么困扰,还是有什么事要我代劳。啊,不过,可别派那种改变世界之类的难题给我啊,要我做得到的。」 「尔做得到的?」 「对,像我这种再平凡不过的死老百姓也做得到的。」 闻言,久延毘古命微微歪头思索,随即灵光一闪,抬起头来。 「那我有件事想拜托尔。」 「嗯,什么事?」 「我想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富久的大嗓门盖过久延毘古命说到一半的话语。宏亮的声音把良彦吓得险些心跳停止。 「久延毘古命!怎么又提起那件事?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可是……」 「哎呀呀,还想着要退休吗?居然变得这么懦弱。」 谣在久延毘古命的右臂上缓缓地眨眼,一脸无奈。 「呃,请问一下……」 良彦捂着仍在扑通乱跳的胸口,介入麻吉三神组的对话之中。 「刚才久延毘古命是说祂想退休吗?」 闻言,富久与谣隔着久延毘古命面面相觑,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老实说,这阵子,力量衰退的久延毘古命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有气无力。之前就算不能动,好歹还会写写推理小说,现在连小说都不写——」 「等等,小说?是化成人形,写在纸上吗?」 良彦紧抓着对方轻描淡写带过的话题不放。眼前的久延毘古命的手是不折不扣的圆木,应该不能握笔吧。 「哦,不不不,不是写在纸上。」 说着,谣微微拉开久延毘古命的衣服,露出放在胸口的苹果标志四方形物体。 「是用这个平板电脑。」 「平板电脑!」 「这是大国主神相赠的。」 「又是祂!」 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良彦努力克制险些虚脱的自己。意外的写作方法固然令他吃惊,但仔细想想,久延毘古命是智慧之神,运用最新科技或许是易如反掌。 「平板电脑?就是比智慧型手机更大的那个吗?」 黄金摇着尾巴,喃喃问道。祂对于现代文明也相当适应了。 「建议久延毘古命写小说的就是大国主神。祂说久延毘古命是安乐椅侦探,一定写得出精彩的小说。」 「安、安乐椅……?」 「所谓的安乐椅侦探,就是不到现场,有时候甚至连房门也没踏出一步,只靠着旁人提供的线索和推理便能找出犯人的侦探,在现在的推理界已经行之有年。因此大国主神就想,光靠着谣带来的情报即能猜出来神是少彦名神的久延毘古命……莫非就是安乐椅侦探的始祖?」 良彦用手指抵着太阳穴。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但大国主神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大国主神还惠赐了宣传词:『外表看似稻草人,智慧却过于常人的名侦探——神!』……」 「祂根本是漫画看太多吧。」 「无论如何,如同我刚才所述,久延毘古命不仅小说写到一半就搁下,看见美景也没有任何感动,凡人前来参拜亦毫无反应,最后甚至说要退休……」 富久一面以翅膀拭泪一面说明。 「退休……意思是不当神明了吗……?」 换句话说,即是返回高天原之意?良彦如此询问,久延毘古命无力地点了点头。 「身为智慧之神的我拥有举世无双的睿智,不再为任何事物惊讶或感叹,就连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天空都看腻了……人间少了我,应该也无妨吧。」 久延毘古命漫不经心地转动脑袋,从竹林间仰望天空。 「不不不,当然有差!值得惊讶的事或许很少,但这个世界还是需要神明的!」 「不过,田地已经有稻荷神及稻精巡视——」 「可、可是,也有人需要身为智慧之神的你啊!学问是人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学问…… 」 久延毘古命低声说道,富久与谣则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差使兄,说到学问之神,尔可会想起我?」 面对那双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漆黑眼眸,良彦一时语塞。自己应该诚实回答这个问题吗? 「说、说到学问之神,老实说……我会想到北野天满宫——」 「差使兄~~!请您识相一点~~~~~~~!」 富久如箭一般飞过来,良彦无暇闪避,脸部接个正着,被祂撞得向后倒。 「果然如此……不过,这么想并没有错。我的『智慧』原本就以农耕、灌溉等与生活必须事务相关者居多,做学问的余裕,是在衣食无虞之后方能产生,对我而言乃是近来之事。仔细想想,我实在是尊落伍的神明啊。智慧与学问之神的使命,就交给坐镇于北野天满宫与太宰府天满宫的菅原道真,老神还是乖乖退休去吧。」 在随后跟进的谣践踏良彦的肚皮之际,久延毘古命眺望着远方,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没想到竟会踩到祂的地雷。 「那么,差使兄,交办给尔的差事,就定为『协助处理退休前的交接事宜』。」 「不!我们这些当眷属的绝不同意!差事是『不让久延毘古命退休』才对!」 富久在极近距离之下望着良彦的双眼叫道,盖过久延毘古命的声音。 「这、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无法起身的良彦转过头来询问黄金。 「还能怎么办?询问宣之言书即可。」 始终一派冷静的黄金俯视着良彦,如此回答。 「富久,差使兄是来替我办差事的。」 「就算如此,也不能同意那样的差事!」 「你只是因为力量衰退,稍微失去自信而已。」 在良彦拉过包包拿出宣之言书的期间,神明与其眷属依然踩在他身上争论着。良彦努力翻开宣之言书的久延毘古命那一页,并再次询问久延毘古命: 「久延毘古命的差事是『想退休』?」 「没错。」 然而,宣之言书并未产生任何变化。 「……富久和谣的心愿是『不让祂退休』?」 「没错!」 祂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瞬间,宣之言书一如平时地散发光芒,告知差事已然受理。 「大神的意志好像是站在这一边的……」 良彦战战兢兢地从上了墨的页面抬起头来,只见残破的稻草人在欢欣鼓舞的猫头鹰与蟾蜍身旁,失落地垂下头来。 ● 「久延毘古命!久延毘古命!请看!这些凡人的智慧结晶多么美妙!」 无论富久和谣打的是什么算盘,既然大神已经定夺,良彦只能遵从,因此他便开始思索打消久延毘古命退休念头的方法,但要找到口头劝说以外的方法并不容易。久延毘古命只能在境内及田地附近走动,看到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色,或许正是祂「不再感动」的原因之一——得出这番结论的良彦,决定带祂去看看不曾见过的风景,便用绳子把稻草人绑在背上,离开神社。反正普通人看不见祂,不成问题。 「哦,这是电风扇吧。我在社务所看过,但社务所里的电风扇有可以制造风的叶片……」 良彦带着久延毘古命、猫头鹰和蟾蜍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后,直接前往站前的大型家电卖场。就算平时有使用平板电脑的习惯,应该还有很多家电是久延毘古命不曾看过的吧?良彦带祂前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祂的兴趣。 「富久,别靠太近,不然你的羽毛会被吹得乱七八糟。」 良彦对站在没有叶片的电风扇前仔细端详的猫头鹰说道。比起乖乖待在背上的久延毘古命,这两只到处乱跑的眷属更为棘手。更何况除了祂们以外,还有一只好奇心旺盛的狐狸。 「良彦,那不就是透过新开发的独立控制技术控制底部的三个挨欸起(ih)加热器,重现火焰的剧烈摇晃状态,让米饭在锅里跳动的最新型电锅吗?」 「比起象印的技术力,现在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记忆力。」 八成是看广告记住的吧。这家伙向来见食眼开,非常好懂。 「差使兄、差使兄。」 在反复播放的宣传广播声中,似乎有道呼唤自己的声音远远传来。良彦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谣居然窝在滚筒式洗衣机里。 「我找到一个好房间。」 「那不是展示机吗……快、快出来!不然会被洗!」 良彦趁着女销售员移开视线之际救出谣,擦了把冷汗。他一时间竟没想到眷属们和久延毘古命一样,都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家电。 「富久呢……」 良彦把谣放下地板,寻找祂的搭档。所幸富久一直待在电风扇前,但不知是不是背后吹了风,头上的羽毛倒竖起来,活像刚睡醒时乱翘的头发。 「哎,应该不要紧吧……」 「良彦,那个制面包机就是可以用米谷粉烤面包的——」 「我不清楚,大概是吧!」 「顺口又丽奇(rich)的滋味……什么是丽奇?」 「丽滋的亲戚。」 狐狸还是老样子,只对调理家电有兴趣。良彦随口打发黄金,盘起手臂。继续当这些动物的监护人,可就无暇让久延毘古命好好见识日本的智慧结晶。 「黄金,富久和谣拜托你照顾一下。」 良彦如此交代试着回想丽滋是什么的黄金,在卖场内略微走动。久延毘古命的脸正好从良彦的头边探出来,良彦看见的东西祂应该也看得到。 「很无聊吗?」 良彦一面装作观赏墙上大型电视的模样,一面询问。 「还是因为差事没被受理在生气?」 大型电视的影像比家里几年前购买的电视清晰许多,供顾客试看的资讯节目正在报导艺人结婚的消息。 「我并未生气。生气有时是种自私的情绪。我知道富久和谣只是舍不得我而已。」 稻草人的声音近在耳边,却看不见彼此的脸。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神继续待在人间,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间不需要的神明。只不过,随着力量衰退,自信与记忆跟着减弱的神明,良彦见过不少。富久和谣说久延毘古命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似乎没有说错。 「虽然这次受理的差事是『不让久延毘古命退休』,不过,这不代表你永远不能退休。」 影像切换的瞬间,良彦望着映在如镜子般的画面上的久延毘古命说道。 「想退休以后随时可以退休,现在暂缓一下,欣赏人类的智慧结晶吧。你不能离开境内,应该没看过平板电脑以外的最新家电、车子或大楼之类的东西吧?啊,不过你有平板电脑,或许看过影片?」 久延毘古命的神社位于一座小山丘上,附近是一大片幽静的农田。当然也有住宅和商业设施,但数量搞不好比古坟还少。良彦认为见识新奇的事物,应该能够勾起祂的好奇心,带给祂不同的感动。 「平板电脑主要是写作时才使用。富久偶尔会用社务所里的wi-fi看影片……像这样用电视的大画面看到的影像真是魄力十足。」 久延毘古命喃喃说道,在良彦的背上微微转动脑袋。为了引起祂的兴趣,良彦随便指着一台电视说道: 「你看,这台电视是8k的,好厉害,影像真漂亮。」 其实良彦不知道8k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影像很美。另外还有4k的电视,他同样不明白有何不同。 「差使兄,你知道电视的显像原理吗?」 「咦……原理……?」 「电视是靠着红、绿、蓝三种颜色的光制造影像。这三种光称为光的三 原色,可以调和出绝大多数的颜色。让这三种颜色的光由左至右闪烁,高速交叉扫描奇数行与偶数行,就可以显示出影像。每秒显示三十张图片,看在凡人的眼里,图片就像是会动一样。」 「原、原来如此……」 良彦有股不祥的预感,视线暗自飘移。 「接下来是『8k』和『4k』的差别。」 「你连这个也知道吗?」 「即是解析度的差别。『8k』是七六八○x四三二○画素的影像,由于横向解析度大约是八○○○,所以称为『8k』。『k』是一○○○(1k)之意,八○○○即是『8k』。而『4k』则是……」 「等等!暂停!」 良彦硬生生地打断没完没了的说明。他没想到会从稻草人口中听到「解析度」这个字眼。 「……久延毘古命,你对家电很有研究吗?」 良彦歪过头,尽可能看着祂的脸发问,与那双漆黑依旧的眼眸四目相交。 「差使兄,我确实是尊落伍的神,但依然勤于补充新知,网罗所有现代文明。尤其是进化显著的家电,我更是天天收集资讯,未曾懈怠。」 久延毘古命的语气十分平静,良彦不禁咬紧嘴唇,望向远方。 「……不过,这些都是上网搜寻就能获得的知识,即使我知道也帮不上任何忙。」 久延毘古命用自虐的语气说道。 「人间果然不需要我这尊神明了。」 听了背上的这道声音,良彦忍不住抱头苦恼。看来这份差事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 当天晚上,由于时间已经太晚,无法送久延毘古命祂们回奈良的神社,因此良彦便直接将众神带回家中。谁知稻草人、猫头鹰、蟾蜍和狐狸竟趁着他洗澡的时候占据他的床铺,害他必须在这个仍有凉意的时期睡地板。别的先不说,稻草人有必要睡床铺吗?良彦盖着好不容易抢来的毛巾被在地板上躺了没多久,就被谣地鸣般的打呼声吵得受不了,悄悄溜出房间。 「神明的耳朵是附带除噪功能吗……?」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宁可睡沙发的良彦下到一楼,发现有光线从客厅的玻璃门外泄到走廊上。 「你还没睡啊?」 良彦暗想爸妈应该早就睡了,打开门只见小自己四岁的妹妹——晴南,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的光线反射在墙壁及天花板上。 「你还不是在熬夜?」 「啊,我是睡不着。」 虽然这个妹妹被黄金称为凶神恶煞,但其实良彦和她的感情并不差,只不过萩原家向来是女人较为强势而已。为了掩饰,良彦先去厨房喝杯水。妹妹在这里,他不能睡沙发,因为会被质疑为何不在自己的房里睡觉。 「……欸。」 在良彦思索该如何是好时,晴南突然轻声唤道,但她的脸孔依然朝向播放深夜搞笑节目的电视。 「哥哥是怎么决定要去哪里上班的?」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良彦拿着装了水的杯子愣在原地。听说今年春天升上大四的妹妹,已经预先被好几间企业录取了。她的成绩比只会打棒球的良彦优秀许多,还担任大学祭的筹办委员,国中是田径队,高中开始打软式网球,在大学也有参加社团活动。她向来是认定了就勇往直前,良彦原以为她会维持一贯作风,果断地决定要去哪里上班。 「……我不是看工作本身,而是看能不能打棒球来挑选,应该没有参考价值。」 良彦故作平静,喝光了杯里剩下的水。饶是凶神恶煞的她,面临人生的分歧点是否也感到迷惘呢? 「喔,这样啊,果然是个棒球痴。」 然而,有别于良彦的动摇,晴南的回答相当冷淡。 电视传来夸张的笑声。 缩成一团的背部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瘦小。 「……发生了什么事吗?」 良彦把空杯子放进流理台里,如此询问。晴南一面转台,一面懒洋洋地回答: 「没有啊,只是觉得怪怪的。我从大三就开始做企业研究和自我分析,应征的企业也录取我了,可是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做那份工作,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晴南每按一次选台键,电视影像就变换一次。天气预报、购物频道、综艺节目、美食节目、动画、当红偶像的冠名节目,她对每一台都不满意,以一定的规律按着选台键。 「我觉得我好像只是被逼急了,想随便找个能够容纳自己的地方而已。要是等到实际开始工作以后才发现不适合自己,那不就太迟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头一次听见妹妹说丧气话,良彦搜索枯肠,寻思着该说什么。 「如果觉得不适合,换工作就好啦。你是不是想太多?」 「别说得那么简单。千辛万苦才找到工作又要重新来过,而且是在没有应届毕业生光环的状态下,这在日本是很冒险的事。况且就算找到新工作,不做做看还是不晓得适不适合自己。」 晴南立刻反驳,良彦于是闭上嘴巴。这种时候,还是别跟她争论为宜。再说,良彦也担心是进公司不久后就因伤离职、至今仍在当打工族的自己引发了她的不安。或许是自己让她误以为一旦做出错误的选择,就再也无法翻身。虽然良彦身负差使的任务,但看在妹妹眼里,他大概只是个人生充满挫折的可悲哥哥。 「……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什么大话,不过,在你这个年纪就能找到真正想做的工作的人并不多。」 虽然可以透过企业实习体验志愿行业的地方变多了,但不是所有公司都提供这样的机会。要一个只活了二十二年的人,现在就决定往后六十年的人生,未免太强人所难。再说,因为迈入婚姻或其他人生阶段而必须改变环境的时刻一定会到来,所以良彦才认为换工作选取更好的人生也是种选项。 「只不过,就算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事物,下定决心要珍惜一辈子,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天突然失去。」 转台的手指停下来,电视上映出某座山脉的空拍画面。 「考量到这一点,我觉得别打安全牌,选择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比较好。至少以我来说,虽然现在不能打棒球了,但是我并不后悔。」 妹妹依然背对着良彦,默默无语地抱着膝盖。 二 「……全身酸痛……」 上午九点,在自家厨房里烧开水的良彦捂着腰嘀咕。昨晚,他终究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里睡地板,但谣的打呼声吵得他难以成眠,疲劳完全没消除,甚至觉得更加疲惫。父母已经去工作了,妹妹刚才也穿着求职套装出门,不知是要去面试还是参加说明会。妹妹出门前并未提及昨晚的事,因此良彦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打起精神了。 「哎,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良彦按下电热水瓶的开关,物色母亲买来的面包。烤片吐司再随便煎颗蛋,应该就够了。 待家人全都出门后,良彦便去叫醒睡在自己房里的众神。黄金去进行每天早上的例行巡视,已然不见踪影;留下来的富久祂们也醒来了,似乎对电脑很感兴趣,正在尝试开机,自己简直毫无隐私可言。良彦立刻把久延毘古命和眷属们带往客厅,以便监视祂们。 「良彦,替我烤这个当早饭。」 正在检视吐司保存期限的良彦回过头来,发现黄金不知几时间回来了,叼着厚松饼粉的袋子坐在地上。 「你回来啦……慢着,那个是哪里来的?应该不是偷来的吧?」 「少胡说,是你母亲买来的。之前我看到她在烤,似乎很好吃。」 莫非这尊狐神掌握了 家里的所有食材?祂干脆别当方位神,改当粮食库存管理之神好了。 「哎呀!这是冰箱对吧!昨天在店里看过!哈哈,装了好多东西。」 良彦循声望去,只见富久停在半开的冰箱蔬果室门上窥探里头。 「大约是……五五○公升……」 固定在餐桌和椅子间的久延毘古命喃喃说着冰箱容量。莫非祂其实热爱家电? 「对了,差使兄。」 听见富久的声音,注意力被久延毘古命吸引的良彦转回视线。富久转过头来,用翅膀指着蔬果室说道: 「掉进里头的谣说冬天来了。」 「啊?」 良彦连忙确认,只见谣的脑袋栽进高丽菜与白菜之间。虽说是神明的眷属,但家中冰箱里插了只巨大蟾蜍,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美观的画面。 「哎呀呀,我险些进入冬眠。」 获救的谣悠哉地眨了眨眼。 「眷属也会冬眠吗……?」 「视心情而定。这么一提,去年——」 「差使兄,冰箱上面的门也可以打开看看吗?」 「良彦!快点烤松饼!」 家里什么时候变成动物园?良彦叹一口气关上冰箱,交代动物们别进厨房,一面盯着隔着吧台窥探的黄金一面烤松饼。他不禁怀疑稻草人、猫头鹰和蟾蜍吃不吃这种东西,但仔细想想,从前某尊松饼之神曾说过神明接受的是与献馔一同献上的心意,只好请祂们将就一下了。 「……差使兄,尔知道厚松饼(hotcake)和美式松饼(pancake)的差别吗?」 良彦懒得拿电烤盘出来,便用最大的平底锅两片两片烤,看着他下厨的久延毘古命突然如此询问。 「厚松饼和美式松饼的差别……?」 很遗憾,关于这种食物,良彦从来没想过那么多。不过这么一提,他常在电视上听到大受女性喜爱的美式松饼之类的话题,也曾看过美式松饼专卖店,对于厚松饼却是家庭早餐或点心的印象居多。 「美式松饼的pan,指的是平底锅的意思。换句话说,美式松饼即是用平底锅烤成的糕饼总称,因此厚松饼也包含在内。」 如宇宙一般的黑眼珠注视着良彦翻烤松饼的手。 「现在差使兄烤的是厚松饼粉制成的松饼,不过是用平底锅烤的,因此,我认为那也算是美式松饼。然而,有人认为厚松饼甜而厚,美式松饼则甜味较淡,适合当正餐。差使兄,你的见解是?」 「……老实说,我没意见。」 「保持中庸之道吗?这也是真理……」 良彦一面望着若有所悟的久延毘古命,一面烤着不知是厚松饼还是美式松饼的食物。只要能吃,名称是什么不重要。 「真是令人兴味盎然的话题啊!我们该来试吃厚松饼和美式松饼,比较两者的不同。」 往吧台探出身子的黄金更加伸长脖子,双眼闪闪发光。 「你只是嘴馋而已。」 「绝非如此!视察凡人文化、亲身体验,也是增进了解的重要——」 「知道啦,帮我把奶油从冰箱里拿出来。」 「我可不是打杂的!」 久延毘古命看着他们一来一往,面露思索之色。 良彦把烤好的数人份厚松饼和随手煎来当配菜的维也纳香肠端到餐桌上。用平底锅烤成的松饼大小形状不一,还有些烤焦,不过至少有熟,应该还能吃吧。盘子一放上桌,黄金便立刻规规矩矩地就座。 「现在才问好像太迟了,但久延毘古命,你这样能吃吗?」 良彦往久延毘古命斜对面的位子坐下,说出这个疑惑。 「差使兄的心意我心领了。感谢尔的献馔。」 久延毘古命温和地回答,富久立刻发出抗议之声。 「不不不,难得差使兄特地下厨,久延毘古命何不一起享用?方位神老爷也要享用吧?」 「可是……」 「是啊!久延毘古命。我也想吃吃看这个厚松……面包。」 主人不吃,眷属大概也不能吃。听到两位眷属的说词,久延毘古命无奈地叹一口气,撑起夹在桌椅之间的身体,轻轻一跳。然而,再次着地的并非代替脚的木棒,而是与人类相同的两只脚。 「我已经很久没化成这副模样。」 虽然和稻草人时同样一身粗布衣,久延毘古命的身形却化成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对良彦投以出奇柔和的笑容。祂从怀里拿出一条细绳,将及肩的长发束起,并用略微生硬的动作往椅子坐下来。良彦愣愣地看着祂。祂时常说些艰涩难懂的话,给良彦一种顽固老年人的印象,没想到外貌竟是如此温文尔雅。 「你维持这副模样不是比较方便吗……?」 虽然祂说过化成人形依然不能行走,但是至少有双手可用,能够自理的事应该比较多。 「从前我常化成这副模样,但最近总觉得意兴阑珊。现在小说也不写了,待在神社里,有富久和谣在,维持稻草人的样子也不成问题。」 久延毘古命耸了耸肩,重新环顾桌上的食物。 「那就开动吧。这要怎么吃?」 久延毘古命换了副口吻说道,黄金以识途老马之姿说明: 「怎么吃都行。可以涂奶油吃,也可以淋这个叫做枫糖浆的玩意儿吃。」 「原来如此。」 给动物吃的松饼,良彦已事先切开,好方便祂们食用,不过久延毘古命又用用不惯的叉子替富久和谣切成更小块。 「良彦,替我淋糖浆。记得要和奶油混在一块。」 「知道啦,你的要求很多耶。」 「差使兄!这个叫松饼的玩意儿挺好吃的!」 由久延毘古命亲手喂食的富久,在餐桌上鼓起羽毛,开心地踏着脚。 「谣,你也觉得好吃吗?」 「是,很好吃。」 见到眷属开心的模样,久延毘古命终于开动了。祂用生疏的动作涂抹奶油、握住叉子、切成适当的大小,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口之后,猛然瞪大眼睛。 「好甜……又甜又松软……还有点……苦苦的……」 「啊,那是焦掉了。」 「良彦,焦掉的东西怎么能端给客神吃呢?你自己吃就行了。」 「最焦的部分已经留给我自己了。慢着!那是我的!」 「久延毘古命,也给我吃一口淋了枫糖浆的!」 「我要奶油的。」 有些茫然的久延毘古命这才回过神来,替眷属们分切柔软的松饼。 ● 下午,四尊神明随着良彦一起出门打工。一想到今早乱碰电脑的情况,良彦实在不放心把久延毘古命、猫头鹰和蟾蜍留在家里,所以就带着祂们一起出门。外出的时候,良彦背着依然维持人形的久延毘古命,祂的重量和身为稻草人时并无不同。 这一天,良彦的工作是打扫商业大楼里的办公室。原本使用这间办公室的公司搬迁了,新公司即将入驻,管理公司委托他们清扫。由于只有一层楼,面积也不大,因此被派来的只有一个资深员工、良彦和另一个工读生。在良彦操作打蜡机替地板打蜡时,动物们一脸新奇地在大楼里四处闲逛,之后黄金又带着祂们去物色一楼的餐饮店。不能走动的久延毘古命则是坐在不碍事的地方,迷迷糊糊地看着良彦工作。 「萩原老弟,那个弄完以后可以先去休息了。」 资深员工说道,正在收拾洗净液的良彦回一声「知道了」。 所谓的休息其实只有十五分钟左右,但聊胜于无。良彦把事先买好的罐装咖啡塞进口袋,背着久延毘古命走向逃生梯。日照挟初夏之威变得越来越强烈,但是吹往阴凉处的风还是有点冷,额头上冒出的汗全干 了。 「会不会很无聊?」 良彦倚着六楼楼梯间的扶手,手指扣住罐装咖啡的拉环问道。 「尔挥汗工作的模样,我全看在眼里。凡人的劳动着实尊贵。」 久延毘古命站在良彦身旁俯视着街道。祂虽然不能走动,却能站立,或许是稻草人的特性所致。 「现在的劳动种类虽然多如繁星,不过从前耕田、栽培作物才是凡人最主要的工作,因为不耕田便无以维生。而凡人无以维生,神也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不知差使兄知不知道?『百姓』和『民』也可念作『ohmitakara』,正如字面所示,为『伟大御宝』之意。我从不认为这个念法过于夸大。百姓永远是众神心爱的宝贝。」 「伟大御宝……」 良彦在口中复述。神明对人类的爱远比良彦所想的还深。可是,如此深爱凡人的神明为何萌生退休之意? 「你现在还是把人类当成『伟大御宝』吗?」 「当然……不过,不知凡人是如何看待神明的?」 久延毘古命抬起视线,循着风望向远方。 「时代改变,凡人的营生、文明和一切也跟着变迁。从前,我被称为田神与智慧之神,与凡人一起守护生活,然而这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怎么会……」 良彦想否定却又住了口。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足以如此断言的根据。在智慧之神的面前,空泛的话语起不了任何作用。谁知上方竟有道歌声传来,接替了中断的话头,良彦不禁苦着脸往上看。 「是谣……」 或许是居高临下而心情舒畅,谣用依然不安定的音准,高声唱着刚见面时祂试图唱的那首〈田歌〉。 「不好,再唱下去会引发电磁干扰。」 「影响力有那么大啊!」 这是哪门子的破坏装置?良彦背着久延毘古命,慌慌张张地跑上顶楼。顶楼似乎开放给在这里工作的人当吸烟区,可以任意进入,良彦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倒在混凝土地上的猫头鹰、身体不适的狐狸和一脸满足的蟾蜍。 「哎呀?久延毘古命、差使兄,怎么了?」 唱完歌的谣察觉他们,将一双圆眼转过来。 「谣,随便唱歌会妨碍凡人的生活。」 「你又这么小题大作。不过是唱首歌而已。」 久延毘古命下了良彦的背和谣说话,良彦则是抱起倒在脚边的猫头鹰。他从以前就在想,富久是猫头鹰,或是正是那敏锐的听觉加重了祂的灾难。话说回来,那祂为何能在谣的鼾声之中呼呼大睡? 「谣,那首歌是什么时代的曲子?」 黄金安安分分地趴在地上,耳朵像是拒绝接收声音似地往下垂。听闻良彦的问题,谣略微思考过后,开口说道: 「是古时候的歌,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得是在稻作刚开始发展的时候。」 「久延毘古命还生龙活虎的时候?」 「对、对。当时久延毘古命身为田神和智慧之神,深受凡人爱戴。这首歌久延毘古命也很喜欢呢。」 听了谣这番话,久延毘古命一瞬间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有别于化为稻草人时,化成人形的祂比较容易看出这类细微的表情变化。 「谣,你能再唱一次那首歌吗?」 面对良彦突如其来的要求,黄金露出讶异之色,怀中的富久则是突然睁开眼睛。 「差使兄,您是撞到头了吗?」 「不,我很清醒。」 「不然是怎么回事?」 依然垂耳趴在混凝土地上的黄金问道。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我对从前的人和当年保佑着他们的久延毘古命一无所知,所以想听听当时的歌。能够流传到现代,很难能可贵吧?」 说着,良彦望向久延毘古命。 「会引发电磁干扰吗?」 「……不,只要时间不长,应该没问题。」 久延毘古命啼笑皆非地耸了耸肩。 「那就容我献唱一曲。」 谣一脸开心地说道,再度唱起〈田歌〉。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上天庇佑赐恩泽, 欢天喜地乐起舞, 诚心祈求秧苗长。 一二三,仰天齐引吭, 四五六,曾富腾同声唱。」 带来绝对不快感的音准唱出的歌曲,直接侵袭良彦的听觉,引发晕眩。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可以当成兵器使用了吧?在这种状态下初次听完的〈田歌〉,是由简朴的歌词所构成。 「凡人干活时常唱工作歌,这就是其中一首,有些地方现在还流传着。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首歌而已。」 久延毘古命如此说明。祂的眼神和开朗的歌词内容正好相反,不知何故,似乎笼罩着一层阴影。 ● 「你对久延毘古命有什么看法?」 当天,再次将久延毘古命等神带回家中的良彦努力死守富久与谣试图乱碰的电脑,度过了就寝前的时间。待祂们开始在床上打盹儿之后,良彦便趁机去洗澡。但愿祂们就这样安静地睡下去。 「什么意思?」 黄金趴在半盖的浴缸之上,或许是因为温度舒适,平时目光锐利的眼睛呈现半闭状态。 「祂嘴上说想退休,却又持续补充新知,所以对家电很有研究,也很了解现代文明。可是祂老是说自己落伍、人间不需要祂之类的,未免太自虐了吧?」 白天,不能走动的久延毘古命总是待在身边,因此良彦找不到机会和黄金讨论。不过,或许该等洗完澡以后再说——良彦望着慵懒的黄金,如此暗想。 「不就是因为力量衰退之故吗?」 「不,这固然是个理由,但应该有更根本的原因吧?拿白天的〈田歌〉来说,谣说久延毘古命也喜欢那首歌,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祂看起来甚至有点难过,对吧?那可是祂称为『伟大御宝』的宝贝凡人所唱的歌耶。更别说祂自己也是耳熟能详。」 姑且不论谣的音准,从那首歌的歌词,可以想象出孩子们跟在忙着干活的父母身后,整个村落同心协力栽培作物讨生活的温馨情景。然而,对于那首歌,久延毘古命却没有任何赞许之词。 「有时候正是因为耳熟能详,反而容易感到厌烦。」 「那首歌那么棒耶。」 黄金的尾巴泡在浴缸里。水会不会因为毛细现象而被吸上来啊? 「每个人对于歌曲和景色的感受因心境而异。或许现在的久延毘古命已经无法用当年的心境来听那首歌了。」 「为什么?」 「思考这个问题是你的工作。」 「说得也是。」 良彦挪动身体,将嘴巴以下的部位浸泡在热水里。或许是力量衰退让祂的心境产生某种变化吧。若能将这种变化复原,祂是否就会打消退休的念头呢? 「咦?」 洗完澡、替打算就寝的黄金擦干尾巴以后,良彦来到客厅,发现父母都还没睡。 「真稀奇,你们还没睡啊?」 日期已经快变了。虽然明天起就是连假,但父母从事的是与行事历上的假日无关的行业,所以都得上班。换作平时,这个时间他们早就回房睡觉了。 「晴南还没回来。」 手肘抵着餐桌的母亲叹一口气说道。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八成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无法成眠。 「六点的时候,她有说要和朋友吃完晚餐以后才回来,可是之后传讯给她都是已读不回,打电话给她也不接。良彦,她有联络你吗?」 良彦拿起放在客厅充电的智慧型手机,上头并没有显示新讯息。虽然家里并未订 定门限,但妹妹平时就算再怎么晚归,也是十一点左右就会回家。良彦自己倒是有更加晚归的记录。 「哎,距离末班车还有一点时间,她也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用那么担心吧?说不定是和朋友一起去唱ktv,唱得太开心了。」 「就算是这样,也该联络一声吧?」 「哎,那倒是。」 良彦突然想起昨晚的状况。这么一想,倒是有点担心起来。 「那我也传个讯息给她——」 话才说到一半,玄关便传来开锁的声音。母亲立刻走出客厅,良彦也随后跟上,只见晴南正在脱鞋,满脸通红、双眼无神,一走近就闻到一股酒味。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传讯息给你也不回,害我很担心。」 虽然松一口气,但母亲还是说出为人父母必须要说的话。晴南避开母亲的视线回答: 「我喝醉了,没办法打简讯。」 「你可以打电话啊!」 「人家在唱ktv嘛!」 「打通电话花不了你三分钟。」 「是、是,下次我会注意的~」 晴南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焦躁地撂下这句话之后,便立刻回去自己的房间。 「等等,晴南!」 「算了、算了,跟喝醉酒的人讲什么都没用。她平安到家了就好。」 良彦劝阻想要追上去的母亲。事实上,妹妹并不好酒,醉成那样回家是很罕见的事。莫非是借酒浇愁?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问个清楚吧。」 来到走廊上的父亲如此说道,母亲终于冷静下来,深深吁一口气回答「好吧」,回到了客厅。她们母女俩的感情并不差,甚至比一般母女来得好,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大的争执;即使大吵一架,事情解决以后又会和好如初,这是家中女人的特性。 「爸。」 良彦小声叫住前往寝室的父亲。 「你刚才报纸拿反了。」 「……晚安。」 父亲一语带过,上了二楼。他看起来泰然自若,但或许内心也是大为动摇。 待父母回到寝室以后,晴南来到客厅。她连瞧也没瞧看电视的良彦一眼,粗鲁地打开冰箱喝水。不知是不是肚子饿了,她用冰箱里的冷饭做了碗茶泡饭,就这么站着扒饭。 「……干嘛不坐下来吃?」 良彦看不下去地说道,换来的是「啰唆」两个字。 「明天九点要打工,因为是假日不能请假,我得快点洗完澡上床睡觉。」 「那就别这么晚回来啊。还有,在那种状态下洗澡会死人的,你明天早上再冲个澡就好了。」 「不要。好恶心,我睡不着。」 晴南坚持己见,继续动筷。良彦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状况下说这句话,略微迟疑过后还是说了。 「还有,你要烦恼是你的自由,但是别让爸妈太担心。」 「轮不到你来说我!」 「说得也是。」 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良彦立刻举白旗投降。自己的确没有资格对她说教。 「我会这么烦恼,还不是因为哥哥叫我选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我不知道哪个是第一名,所以才烦恼啊!」 在一阵火爆的怒吼之后,晴南把碗塞进洗碗桶,走出客厅。听着浴室门关上的声音,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 「我是不是太多嘴了……?」 良彦倚着沙发仰望天花板。或许什么都不说,对她反而比较有帮助。 「发生了什么事吗?」 确认妹妹平安无事地出了浴室以后,良彦才回到自己房间。他尽可能轻声开门,只见动物们全都呼呼大睡,唯有久延毘古命坐在床上迎接自己。 「抱歉,吵到你了?」 「无须道歉,我只是略感好奇而已。令妹似乎动了怒气?」 「该说是动怒吗……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良彦抱着椅背坐下来。今晚的谣仿佛懂得看气氛,打呼声没有那么响。 「现在是必须决定大学毕业以后要去哪家公司上班的时期,我妹正为了这件事烦恼。她和我不一样,成绩很好,人缘也很好,已经被好几家公司录取,就是拿不定主意要去哪一家。」 「真是奢侈的烦恼啊。」 久延毘古命静静地苦笑。 「明明选错了还是可以重新来过,她大概是不想失败吧。而且,虽然大多数的事情她都能做得比一般人要好,可是她没有特别执着或沉迷的事物,所以更加无法舍弃其他选项。」 要是舍弃的选项里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该怎么办?她八成怀抱着这种不安。 「……知识与智慧表面上看来像是越多越好,其实越多往往也越迷惘,容易疑神疑鬼,怀疑是否有更好的方法。令妹是太过聪明了。」 为了避免吵醒富久祂们,久延毘古命尽可能压低声音说道。 「有道理。再说,现在和只靠种田、打猎维生的时代不同,选项变多,烦恼也跟着变多。就这层意义而言,技术越发达,搞不好人类就越烦恼。有时候,明明要多方体验才能找到真正想做的事……」 在现代社会里,能够从事真正想做的工作的人反而是少数。为了生活,往往必须把赚钱摆在第一位。 「啊,说到烦恼,我也在烦恼入学贺礼……」 良彦突然想起这件事,如此嘀咕。 「入学贺礼?」 「我正在烦恼该挑什么当礼物……哎,这等到差事解决以后再找你商量好了。」 良彦面露苦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比起这个,身为智慧之神的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可以提供给我妹妹?」 不成材的哥哥提供的建议,搞不好只会更加激怒妹妹而已。良彦打趣地问道,久延毘古命笑了,手抚着下巴沉吟: 「这个嘛……要一个聪明人变成一个大而化之的傻蛋,或许很难。既然如此,只能好好跟自己的心灵交谈,好好思索。时候一到,结论便会不求自得,事情也会跟着水到渠成。」 可以打破妹妹目前困境的特效药并不存在。久延毘古命所说的是再正确不过的道理,到头来,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久延毘古命,你的退休结论也是不求自得的吗?」 良彦抱紧椅背问道。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久延毘古命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歪起嘴唇。 「老实说,我犹疑了许久,现在也仍在犹疑。」 久延毘古命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边。 「或许我也是太过聪明。有时候会忍不住疑心是否还有我不知道的事物?倘若我就此升天,岂不是永远无从得知?若是知道了,也许这颗麻木的心便会开始跃动,灰暗的天空也会放晴——」 说到这儿,久延毘古命突然打住。 「……哎,终究只是梦想罢了。」 久延毘古命摇了摇头,示意良彦别放在心上,又将视线移向沉睡的富久等眷属。 「好,夜深了,是凡人该休息的时候。」 久延毘古命直接挪开枕头底下的富久和谣,腾出空间给良彦睡觉。不知是不是平时已经习惯,两尊眷属虽然被挪动却依然熟睡着。多亏久延毘古命坐在正中央,黄金今晚是缩在边缘睡觉。 「昨晚霸占了你的床铺,真是过意不去。今晚好好休息吧。」 「可是你呢……啊,等等,我去楼下拿坐垫上来——」 「我坐椅子就行。其实我站着也能睡,因为我是稻草人啊。」 久延毘古命打趣道,一人一神低声笑了起来。 ●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在良彦也沉沉睡去之后,久延毘古命坐在椅子上,稍 微拉开窗帘,眺望夜空。再过一个小时就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鱼肚白,漆黑的夜幕逐渐往西方拉开。 「上天庇佑赐恩泽,欢天喜地乐起舞,诚心祈求秧苗长……」 久延毘古命轻声唱出自己从前也曾唱过的那首歌。当年,和凡人一同歌唱,给了祂融入圈子之中的感觉。祂缓缓握紧自己的双手。上次化为人形是多久以前的事?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因为祂不愿化为人形,结果连小说也不写了。 继续当个不能行走的无能稻草人就够了。 这种自卑的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萌生的? 「逐渐腐朽的稻草人就继续腐朽下去吧。这样就够了。」 久延毘古命停止歌唱,喃喃说道。 「反正也没有用处——」 祂将细语寄托于即将离去的黑夜,抚摸自己的膝盖。 翻了个身的良彦微微睁开眼睛,但男神并未察觉。 三 隔天早上,在松饼之神不容分说的神谕之下,良彦又开始搅拌松饼粉。那尊狐神只要一迷上就会连吃好几天,大概还得烤上三天松饼吧。客厅里,富久正凑在电视机跟前看资讯节目,谣则在沙发上睡回笼觉。在良彦用小火加热平底锅、准备开始烤松饼的时候,他的智慧型手机响了。 「啊,好快,已经打电话来啦?」 今早起床以后,良彦突然灵光一闪,向某人(暂称)洽询某件事,这通电话大概就是答复。良彦呼唤坐在餐桌椅子上的久延毘古命,将祂扛到瓦斯炉前,并顺势把装着面糊的碗公递给祂。 「我去接一下电话,你替我烤。」 「我、我吗?」 「你昨天看过我是怎么烤的吧?」 「看是看过,可是……」 「其他神不是只有肉趾或翅膀,就是手不够长,没办法烤。别担心,很简单的,而且那只金黄色狐狸会给你建议。」 「嗯,要等到泡泡冒出来以后才能翻面。」 良彦留下困惑的久延毘古命,走到一旁接听电话。当他回到厨房时,看见的是猫头鹰与蟾蜍在吧台前屏息观望,以及狐狸注视着面糊缓缓倒入平底锅里的模样。 「差、差使兄,我照着昨天看到的方式倒面糊,可是两个黏在一块。」 「哦,没关系、没关系,像这样切开来就行。」 良彦用锅铲硬生生地分开面糊后,再度递给久延毘古命。 「既然开始做了,就把它完成吧。今天的早餐由久延毘古命当班。」 「当、当班?」 「久延毘古命,火开大一点,应该烤得比较快吧?」 「啊,香味跑出来了。肚子好饿。」 在富久和谣七嘴八舌之际,持续关注面糊状态的黄金突然叫道: 「就是现在!快翻面!」 闻言,久延毘古命身子一震,慌慌张张地将锅铲插进面糊底下。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忘记放油,面糊黏在锅底分不开。祂使劲剥开,好不容易把面糊铲起来,但这会儿要翻面可就需要一点勇气。久延毘古命握着锅铲,手臂循着一定的规律上下摆动几次,没在锅铲上的面糊边缘却在这时候因为重量而逐渐往下垂。 「差、差使兄!」 「一口气翻过去就行了。」 良彦扶着久延毘古命的右手,口数到三,合力将松饼翻面。翻面时,面糊撞到了平底锅的侧边,变得有些歪斜。 「好,这个也要。」 在良彦的催促下,久延毘古命将另一个面糊翻了面。翻面途中,面糊裂成两半,祂想黏回去,结果形状反而变得更加歪七扭八。 之后,久延毘古命在反复试误之下烤了八片松饼,中途曾因听从富久的建议加强火力而烤出外焦内不熟的松饼,后来又因为火力调得太弱而烤不熟,只有最后两片松饼比较像样。 「太感动了!竟然有幸品尝久延毘古命初次下厨做的料理!」 富久看着用微波炉重新加热烤熟的松饼,喜孜孜地踏步。 「哎呀呀,当了这么久的眷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谣也一面拉过枫糖浆瓶,一面欣喜地眯起眼睛。 「烤得乱七八糟……」 至于久延毘古命,则像是刚做完粗重的工作,有些疲倦地坐在椅子上。 「并不是火开越大就烤得越快,没放油会黏在一块,这些道理我明明都懂……」 「哎,第一次下厨,这样很正常啦。」 良彦将烤得最好的松饼放到久延毘古命面前。 「还没完呢。吃完以后把盘子和平底锅洗一洗,我要去晾衣服。」 「洗……?」 「对,待会儿要出门,动作越快越好。开动了!」 良彦双手合十,开始吃起松饼,久延毘古命也连忙跟着合掌,同时感慨良多地凝视着自己头一次烤的松饼。 「良彦,你在打什么主意?」 吃完早餐,良彦简单地教导久延毘古命清洗碗盘锅具的方法之后,便去拿洗衣机里洗好的衣物。 「为何这样使唤久延毘古命?」 随后跟来的黄金边留意厨房,边低声问道。 「使唤……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良彦一面把沉甸甸的潮湿衣物塞进洗衣篮,一面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 「我是故意的。多让久延毘古命尝试各种事物比较好,祂欠缺的就是这个。」 良彦想起昨晚看着尚未天明的夜空喃喃自语的久延毘古命。 「就算有智慧、有知识,还是有不懂的事。」 厨房传来打破东西的声音,黄金的耳朵猛然一震,良彦则是面露果然不出所料的苦笑,走向厨房。 ● 「让您久等了,萩原先生对吧?」 虽然京都市内几乎完全化为观光地,但是郊区依然有农田存在,现在正好是插秧的时期。依品种与地区不同,有些农园会在五月连假期间举办亲子插秧体验活动。 「正好有家庭取消预约,您帮了我们大忙。」 「不,当天才突然联络,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不不,没关系。稻本先生一直很关照我们——」 这座「市民农园 康健田」占地约和小学操场差不多大,规划成几片农田,对外出租。其中一角有两片正待插秧的水田,几组家庭聚在一起穿长靴进行准备。迎接良彦一行人的管理人米田,年约三十五、六岁,是持有田地的农家,也加盟了ja。 「良彦……他说的稻本该不会是……」 「ja的稻本先生。」 「你!我说过几次了!别把神明当成打杂的——」 「等等,冷静下来!我是向ja的稻本先生洽询京都有没有可以体验插秧的地方,并不是向稻精洽询!」 良彦连忙安抚愤慨的黄金。调整磁场让凡人也可以看见自己的久延毘古命,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猫头鹰和蟾蜍分别坐在祂的肩膀上。祂换掉破破烂烂的衣服,向良彦借运动服与布鞋来穿,穿起来意外合身。由于先前提过久延毘古命在神社境内、田里和田间小路能够行走,良彦试着在田地前的小路上放祂下来,而祂也驾轻就熟地用自己的双脚走来这里。 「差使兄,这是……」 脖子上披着毛巾的久延毘古命一头雾水,哑然问道。 「插秧。」 「插秧……」 「没错,待会儿大家要一起插秧。」 良彦替久延毘古命卷起运动服的裤管,仰望祂说道。 「你插过秧吗?」 说来正巧,天空一片晴朗。 水田反射着初夏的日光。 「——没有。」 久延毘古命如此回答。 祂的脸庞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良彦从未见过的光芒。 米田讲解完插秧的注意事项及方法之后,便开始分配稻苗给各个小组。为了替初学者订立标竿,头三列是由米田亲自动手插秧,久延毘古命也跟着其他小孩一起专心观察。到了实践阶段,有的人选择穿长靴,有的人则是选择赤脚下田,久延毘古命毫不迟疑地赤脚踏入水田中。 「等、等一下,久延毘古命!」 作陪的良彦被泥巴绊了脚,险些跌倒。见状,久延毘古命伸出了手。 「慢慢走,太过用力会被泥巴绊倒。」 「你是头一次插秧吧?」 「没错,但我平时都是插在田里,所以很习惯泥土……只不过,感觉和只有一只脚的时候不太一样,有点不可思议。」 良彦小心翼翼地在田里行走。记得小学的时候也体验过插秧,但无论是脚底抓着泥巴的触感或是暖和的水温,当时的事他几乎都忘光了。小孩很快地抓到诀窍四处走动,穿着长靴的大人反而有好几人跌跤。 「一次拿三、四根稻苗,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插入泥土中……」 看见大人们浑身泥巴的惨状,良彦面露苦笑,身旁的久延毘古命则是复述着刚才米田传授的方式,默默地与稻苗相对。祂当然具备插秧的知识,但真的动手实践时,却连分撮稻苗都慢手慢脚的。 「啊,再插深一点比较好。」 四处巡视的米田走过来,把久延毘古命插好的稻苗往更深处重新插了一遍。 「大概这么深,不然之后会浮起来。」 「是,感谢您的指导。」 「不用这么拘谨。」 米田腼腆地笑了,走向与父亲反复试误的小孩。 「仔细想想,现在有机器可用,不过从前的人都是用手插秧的。」 良彦也跟着久延毘古命一起插秧。黄金和富久在田间小路上替久延毘古命加油,谣滚了下来,浑身都是泥巴,不过祂是蟾蜍,应该不必担心。 「……从前是直接在田里播种。先在别处发芽,长到一定程度以后再拿来插秧,可是最近才开始的耕种方式。」 「是吗?」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伟大御宝』的营生之一。」 一阵风吹过,在水田掀起涟漪。 此时,在良彦他们身边插秧的小女孩被泥巴绊了脚,反射性地用双手撑着田地,泥水溅到她的脸上,吓得她连忙把手拔出来,这回却又往后栽了个跟斗。 「糟糕~!」 周围发出窃笑声,身旁的母亲扶了她一把。小女孩参加这个活动前已经做好弄脏衣服的心理准备,看见自己浑身泥巴的模样也是笑个不停。 「你没事吧?」 久延毘古命问道,小女孩笑着表示不要紧。 「上次也跌倒,这次又跌倒了。」 「你以前也插过秧?」 「对啊,在爷爷家。今年我也要去帮忙,现在是『预演』。」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那就和我一起练习吧。今天是我头一次插秧,你教教我。」 「好啊。」 上天庇佑赐恩泽, 欢天喜地乐起舞, 诚心祈求秧苗长。 一二三,仰天齐引吭—— 把手上的稻苗插完之后,良彦捶着弯了许久的腰,环顾水田,视线正好和同样捂着腰、脸颊上沾了泥巴的久延毘古命对上,双方都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 小小的两片田地只花了一个小时左右就插完秧,在众人各自收拾、清洗手脚上的泥巴时,米田端出冰凉的麦茶和饭团。饭团似乎是用这座农园采收的稻米所制成的,米田不忘顺便宣传:「我们也有举办割稻体验活动,欢迎秋天再度光临。」 「没想到会被找来插秧……」 在与亲子游客隔了段距离的地方,久延毘古命把刚清洗过的脚摊在田间小路上,虚脱无力地缩着背。 「长年以来,我一直守着农田,插秧却是头一次经验。」 「哎,智慧之神本来就不是做劳力工作的嘛。」 良彦把米田提供的饭团和装在纸杯里的麦茶递给久延毘古命,并在祂的身边坐下来。 久延毘古命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以保鲜膜裹住的饭团。 「松饼好吃吗?」 「嗯,很甜。」 「试烤的感想如何?」 「很难,火候是关键。」 「你在洗碗的时候还把盘子打破了。」 「对不住,我没料到洗碗精那么滑。」 久延毘古命接过麦茶,喝了一口。 「……我这才知道,插完秧之后的冰麦茶如此可口。」 舒爽的风摇晃着刚种下的幼苗。 「世上果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吧?」 良彦询问,久延毘古命笑着点了点头。 「嗯,我不知道这种『感情』。」 在脑中完结的事物纵然能化为知识累积下来,也成不了经验。唯有实际经历,才能体会随之而来的兴奋或惊奇。 「不过,差使兄,已经够了。若是要让我体验所有事物,那可没完没了。」 久延毘古命带着神清气爽的表情,苦笑说道。良彦停下拆开饭团保鲜膜的手,搜索着言词开口: 「老实说,今天带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这一点。」 黄金、富久和谣在另一头的田间小路上四处游走,偷看亲子游客带来的便当。许多家庭似乎知道会供应饭团,只带了配菜来。 「你说你想退休是为了让后进出头、已经不再感动,还说了很多理由,但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受够了徒有知识却无法行动的自己吧?」 睁大的眼睛凝视着良彦。 「所以你觉得自己没有用。」 昨晚,良彦偷偷看着口哼〈田歌〉的久延毘古命,产生了这个想法。 莫非祂是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虽然被奉为神明,拥有无穷无尽的智慧,但或许祂要的其实是和哼歌过日子的凡人互相交流。 「自己不能走路,能做的事不多,无法分担凡人的辛劳——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想。」 久延毘古命别过了眼,咬紧牙根,拿着饭团的双手不知不觉间使上力。 「……经历漫长的时代,人间发生了许多事——饥荒、战争、天灾……在这些时候,我一直以智慧之神与田神的身份陪伴着凡人,但是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感到不安……只能杵在原地的我,岂能了解凡人的辛苦?」 这样的神明有什么用处? 一句「御宝」,就以为自己明白什么吗? 自己根本没有这种资格——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腐朽吧。 「这是什么话?久延毘古命!」 嗓门依然宏亮的猫头鹰插进良彦与久延毘古命的对话。 「因为有你,凡人的田地才能丰收!请看!这片美丽又整齐的水田!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这样的未来!」 富久毫不客气地逼近久延毘古命。不知何故,祂不是用飞的,而是沿着田间小路跑来。 「只能杵在原地?这就足够了!凡人就是对于你那不畏寒暑、挺然而立的模样抱持着畏惧与敬意!」 「富久……」 久延毘古命慑于矮小眷属的魄力,上身不禁往后仰,皱起了脸庞。 「久延毘古命,唱那首歌给我听吧。」 面对良彦突如其来的要求,男神惊讶地眨了眨眼。 「差使兄,我可以代——」 「啊,谣就免了。」 良彦伸手捂住正要开口高歌的蟾蜍嘴巴。 二尊 真·大和屋金长传 一 前往江户的船差不多该经由大阪回港了。狸猫一面感受着土仓旁洞穴里的潮湿气味,一面如此暗想。由于平地稀少,阿波国的稻米收获量不多,是靠着卖盐与蓝染获利,以从他国采购肥料与白米。掌管这门生意的是货船盘商大冈家,他们住在这一带最大的宅院里。听说大冈家在江户也有宅院,想来是赚了不少钱。这个临海的小松岛坐拥良港,船只若行驶纪伊水道,不日即可抵达大阪或京都;往东则可达江户,经濑户内海可达九州与山阴北陆等地,立地良好,利于拓展全国市场——这些事是狸猫听人类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记起来的。 「这么一提,少爷,这次说要拿去大阪卖的布料怎么样?已经试染了几匹吧?」 狸猫用比人类敏锐数倍的听觉,漫不经心地听着店里的对话。发问的是万吉,今年满二十岁的他自小就在这家「大和屋」工作。大和屋是染坊,由于专卖蓝染,又被称为绀屋。在阿波,大多是将夏季采收的蓼蓝叶发酵、干燥,捣揉成「蓝玉」之后,再经由海路销售。大和屋除了制作蓝玉以外,也自行染布贩卖。从布料到手巾,种类繁多。 「哦,那个啊,长谷川老爷子说颜色他不中意,要重染。」 回答的是店主茂右卫门。他现在八成正抽着爱用的烟管,有股微微的烟草味。 「不中意?肯定又是那种只有长谷老看得出来的微妙差异吧?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说分辨这种微妙的差异,正是布匠的职责。」 茂右卫门的苦笑声传来。长谷川是从茂右卫门的父亲那一代便支持着这家「大和屋」的老练布匠。随着父亲退休而不再染布、专心经营店面的茂右卫门,也得敬长谷川三分。 「我知道他有身为布匠的坚持,但布料和染料可不是免费的啊。尤其这个月刚换了两个桶子,花了不少钱。别的不说,那些布匠喝酒跟喝水一样,已经喝掉上百文钱啦。啊,还有,夫人说她买了新梳子慰劳自己,从帐房里拿走五钱银子。」 听了帐房万吉这番毫不容情的报告,茂右卫门连连咳嗽几声。 「哎呀呀,我们养了个精明能干的帐房啊。」 茂右卫门似乎弹了下烟灰,发出管柄敲击竹筒的声音。同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横越正门前的马路,走进店里。 「唷,还是一样阔气啊。」 来者是个年约三十二、三岁的男人。有别于额顶剃得干干净净、挽了个银杏髷的茂右卫门,男人并未剃发,只是挽了个髷。他说他懒得三天两头跑一次理发店,其实十之八九是舍不得花钱。现在也一样,他每个礼拜都会来店里两、三次,吃过饭以后才离开。 「怎么?伊平,又没钱啦?」 「是啊。把赊的帐清光以后就口袋空空。」 「谁教你每次都要积欠那么多。」 茂右卫门的儿时玩伴伊平,今天八成也是邋里邋遢地穿着奇特的格纹和服,掀起衣摆坐在门口吧。他看起来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其实是个通俗小说家,视曲亭马琴为楷模,自己却是没没无闻,现在主要是靠替人抄书或写信赚现钱。年纪已经老大不小,却没讨老婆,每天都在酒店和赌场里厮混。 「万吉,你也一切安好吧?」 「托您的福。只不过当大和屋的帐房,头痛的事很多。」 「哈哈哈,很好啊,生意兴隆的店都有个能干的帐房。」 万吉拐了个弯损人,但伊平丝毫不以为意,豪迈地笑了。以一笑解千愁为信条的他不爱在人前掉泪,即使是痛苦、伤心或遇上困难的时候,都是一派洒脱地过日子。如果不计较一有钱就拿去买酒这一点,伊平倒是个豪爽的好男儿。 「看看这个世间,不是渔船船东互抢渔场,就是谁偷了谁的蓝玉砂,充满暴戾之气。大家应该要互相礼让、和平共存,对吧?所以有钱人分杯羹给穷人喝也无可厚非,你说是不是?」 伊平说得天花乱坠,狸猫不禁想象着茂右卫门对他投以狐疑眼神的模样。 「简单地说,就是你肚子饿了,对吧?」 「你真是一点就通。」 伊平喊口渴,万吉叹了口气,起身替他倒茶。此时,里间传来婴儿的抽泣声,是茂右卫门的妻子在梅花绽放的时期产下的么儿。照理说奶娘应该陪着,莫非是暂时离开了?狸猫动了动耳朵,睁开眼睛。蚂蚁爬过它的鼻尖,害它打个喷嚏。它从土仓旁的洞里探出头来窥探四周,接着便钻出洞外。 「哦,保姆来啦。」 狸猫从店门口窥探店内,伊平察觉了,面露贼笑。 「我们有精明的帐房,也有保姆,简直是如虎添翼。」 茂右卫门抱着么儿从里间走出来。不知何故,只要狸猫露脸,么儿就会停止哭泣,所以狸猫只要一听见哭声便会露脸。狸猫幼时父母双亡,以松树根部的洞穴为窝。有一回附近的顽童想用烟把它熏出来,是茂右卫门救了它。自此以来,大和屋土仓旁的洞穴就成为这只狸猫的家。照顾婴儿是小事一桩,虽然称不上报恩,但如果帮得上忙,它乐意效劳。 「好啦,小娃儿,别哭了。金长担心你,跑来看你啰。」 伊平从茂右卫门手上接过婴儿,让坐在脚边的狸猫也能看见婴儿的脸。只见婴儿立刻停止哭泣,凝视着狸猫,或许是觉得稀奇吧。 「这么一提,万吉,家里有甜瓜吧?」 茂右卫门眯起眼看着停止哭泣的婴儿,如此问道。 「有,正冰着呢。」 「拿出来给保姆吃吧。顺便分伊平一些。」 「喂喂,我只是顺便啊?」 「金长比你有用多了。」 狸猫仰望着人类坐下来,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为一分子。 晚春与初夏间的风送来某处庭院里绽放的花香味。 ● 「想死的放马过来!」 从京都站前搭乘高速巴士约三小时,良彦来到位于四国德岛小松岛市的某座简朴的瓦檐神社,现在却是一脸茫然地呆立于神社旁的公园里。 「地狱桥卫门三郎会送你们去见阎王!」 「很好,这就来领教你的本事!吾乃六右卫门的左右手,川嶋兄弟的九左卫门是也!」 双方来势汹汹地互相叫阵,原以为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谁知只是褐色毛球用卷起的报纸或瓦楞纸板互相打来打去而已。不过,双方似乎相当认真,「地狱桥卫门三郎」与「川嶋兄弟的九左卫门」两阵营的援军各自出现,褐色毛球蜂拥而上,有的用树枝刺对手,有的撒沙子攻击眼睛,有的已经玩腻了躺在一旁观战,有的在抢夺不知打哪儿来的零食。这些全都是——狸猫,而且不知何故,都是半透明的。 「南方总帅田浦嘉左卫门特此前来,替卫门三郎助阵!」 「那就由川嶋兄弟的作右卫门来当你的对手!」 「作右卫门,终于等到你了!吾乃藤木寺小鹰,今日定要为父报仇!」 「吾乃熊鹰!觉悟吧!」 这边甚至开始上演复仇戏码,但打仗方式依然是互泼地上的积水、像玩捉迷藏一样你追我跑,或是拳打脚踢等等,并未亮出刀剑或钝器。 「可怜的尸首,让高洲隐元为你超渡吧。」 一只身穿袈裟的狸猫,带着信众在装死倒地的狸猫身旁念诵经文。 「……呃……」 只有溜滑梯的小公园里,如今可见满坑满谷的半透明狸猫。祂们的外观和良彦所知的狸猫一模一样,但不知何故,全都是以双足步行,灵活地跑来跑去,有的戴着头盔、有的身穿铠甲,良彦看了不禁莞尔。 「不好意思,在你正忙的时候跑来……」 一群小狸猫发现坐在良彦脚边的黄金,嚷嚷着狐狸、狐狸,蜂拥而上 ,有的抱住尾巴,有的爬到背上。黄金不知该动怒还是容忍,只能板着脸孔任凭小狸猫拉扯祂的耳朵。见状,一只比其他狸猫大上一圈、脖子围着蓝染手巾的狸猫连忙过来,将小狸猫一只只地拉开。 「不,选在这种时候,是我之过。」 将最后一只小狸猫放到地上之后,那只打扮随兴但说话口吻宛若武人的狸猫如此回答,并转头对一旁身穿裃装(注1)的丰腴狸猫说道: 「鹰,带差使兄和方位神老爷到里头……」 「啊啊啊!金长老爷,请看!小犬多么地英勇啊!」 「我知道,鹰,带客人……」 「你看见刚才的一击了吗?多么孔武有力啊!」 「鹰……」 见鹰只顾着含泪观看大混战,被称为金长的狸猫似乎心知多说无益,以前脚抚额叹了口气,自行带良彦他们前往神社。 金长大明神的神名是在前天浮现于宣之言书上。神社位于市营球场的一角,拜殿似乎是将独栋平房打通改造而成,相当朴素,深处是个漆成红色的小本殿。社殿里摆放着儿童神轿和狸猫娃娃,里间有张八脚矮桌,供奉着献馔和红淡比。 「哎,既然狐狸可以当神明,那狸猫当神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吗……」 良彦被带往拜殿不久之后,狸猫们也打完合战收工了,有的回去别的地方,有的回到神社,有的继续留在外头玩耍。祂们刚才明明还在打仗,临别之前却互相挥手,即使是敌对阵营亦然,态度意外地亲昵。 「狸猫神并不稀奇,尤其是新舄佐渡岛的团三郎狸、淡路岛的芝右卫门狸和香川的太三郎狸,这三尊神是知名的日本三大狸。除此之外,在狸猫传说众多的四国,还有这尊金长大明神及爱媛的隐神刑部等等,都被奉祀为神,流传千古。」 在被请至上座的良彦与黄金交谈之际,金长大明神底下的主要狸猫都集合到神社里。金长大明神与鹰对坐于酒席两端,刚才奋战的狸猫们则与祂们并排而坐。 「差使兄、方位神老爷,再次欢迎两位来到阿波国。」 说着,金长大明神低头致意,其他狸猫也跟着行礼。对方明明是狸猫,良彦却有种受武士宴请的感觉。 「抱歉,在你们打仗的时候跑来。该不会因为我来而提早结束了吧?」 「请勿介怀,那只是我们的训练而已。」 「每个礼拜不打个几次就会忘记。」 「记忆和化身能力都需要反复训练。」 戴着红头盔的狸猫和披着黑披风的狸猫异口同声说道,其余众狸点头附和。 「今天正巧是一般合战,如果是化身合战,会更有看头。」 「更有看头?」 良彦反问的瞬间,在场所有狸猫一齐变换了身形——巴士站牌、邮筒、柿子树、药局吉祥物、猫、狗,甚至还有地藏像。 「好、好厉害!我是第一次看到狸猫变身!」 良彦忍不住微微起身,出神地看着这幅光景。仔细一看,邮筒有尾巴,地藏像也长了胡须,模样颇为逗趣。这种破绽百出的样子或许正符合狸猫的风格吧。狸猫变身后依然是半透明,可以隐约看见另一头的景色,也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 「从前我们的化身本领更加高明,奈何力量衰退……」 只有脸部变为福助人偶的金长大明神,前脚在面前一挥又变回原来的狸猫脸,其他狸猫也跟着恢复原状。 「反复打仗,也是为了保存记忆。」 「为了不忘记变身方法而反复练习,这个我能理解,不过刚才的合战也是为了保存记忆吗?」 良彦询问,金长大明神点头肯定。 「我们原本是江户末期『阿波狸合战』金长阵营的狸猫。顺道一问,差使兄可知道『阿波狸合战』?」 被突然这么一问,良彦措手不及。 「呃……抱歉,我不知道……」 「啊,不,无须介怀。这年头不知道的凡人越来越多了。」 金长大明神依然满面笑容,继续说道: 「江户时代,狸猫之间也打过几次仗,我因为这些战功而受人奉祀,并获得吉田神祇管领所封赠正一位。」 金长大明神挺起胸膛说道,其他狸猫有的拍手、有的欢呼,良彦趁着喧闹之际悄悄询问身旁的狐狸: 「……正、正一位是什么东西?」 「位阶,神阶的最高位,关白或太政大臣便是这个位阶。哎,大多是死后追叙的就是了。」 「有多厉害啊?我知道的人也有这个位阶的吗?」 「这个嘛,若要以你知道的人为例——就是织田信长。」 「咦?」 「还有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等。」 「……跟、跟他们同等级……?」 良彦不小心咬到脸颊内侧。这三个人都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超有名武将。没想到三英杰居然和围着手巾的半透明狸猫同等级。 「当年的狸猫合战,有的记录在各种典籍之中、有的口耳相传,种类繁多,就连我们也未能尽数掌握。总归一句,只要是曾在人类传承的『阿波狸合战』中登场的狸猫,就能够在这座神社附近显灵。」 金长大明神指着神社入口,良彦跟着望去,只见刚才缠着黄金的小狸猫们正在打滚玩耍。 「然而,随着时代更迭,传述我们故事的人变少,能够显灵的狸猫也减少许多。我们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忘记自己是何方狸猫,身体逐渐透明。因此,我们和敌营的六右卫门合作,举办模拟合战,回想自己的名字及在合战中扮演的角色。」 「原来如此……」 良彦重新打量并排的众狸猫。原以为祂们只是在玩耍,原来那对祂们而言是重要的合战。这下子良彦总算明白祂们的身体为何是半透明的。 「高洲隐元、地狱桥卫门三郎、田浦嘉佐卫门、藤木寺鹰和祂的儿子小鹰、熊鹰是每个故事都曾提及的主要狸猫。但人类纵使知悉金长之名,知道祂们的却是少之又少。」 金长大明神有些落寞地说道,被点名的狸猫们也感慨地仰望天花板或盘起手臂。 「……那有什么差事是我可以效劳的吗?」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暗自祈祷别是让金长大明神扬名全世界或是唤回消失的狸猫这类大难题。 「对了,差使兄是为了差事而来的。这个嘛,要拜托什么事才好呢……」 「对不起,好像太突然了。我也是前天才收到大神的指令。」 「不不不,我们也没想到能有幸蒙大神垂怜。」 金长大明神有些自嘲地说道,闭目思索,其他狸猫则是忐忑不安地等待首领吩咐。直到年纪尚幼的熊鹰等得不耐烦,心浮气躁地想去追逐飞进社殿的蝴蝶时,金长大明神才睁开眼睛,转向良彦。 「那么差使兄,我这就开口拜托了。」 良彦下意识地挺直腰杆,听祂说话。 「诚如方才所言,金长貍与战友登场的狸合战故事种类繁多,就连我们自己也未能尽数掌握。因此,为了让更多狸猫能继续显灵,能否请你尽力收集『阿波狸合战』的故事?」 「尽力收集『阿波狸合战』的故事……?」 「典籍、口传,形式不拘。对于我们而言,纵使只有一个凡人传述,亦有存在的意义。」 金长大明神凝视着良彦,微微一笑。 「之后再请差使兄从中挑选一个最中意的故事,念给我们这些快消失的狸猫听。大伙儿听了,定然开心极了。」 闻言,其他狸猫也都拍手说道:「赞成!」「好主意!」 「念给你们听啊……」 良彦盘起手臂。收集故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若连口传都列入计算,不知道数量有多少? 「要收集多少 故事才够?有限制吗?」 「差使兄觉得足够即可。」 金长大明神笑咪咪地回答,良彦哑然无语。这是在测试他的良心吗? 「只要有差使兄传述,我们一定能够长留人间。请多关照。」 说着,金长大明神低头致意,其他狸猫也跟着深深地低下头来。同时,宣之言书的受理光芒自包包外泄。良彦一如以往无权拒绝,只能接受。 ● 「……江户时代末期,染坊『大和屋』的店东——茂右卫门,发现店后方的土仓旁边有个洞,八成是狸猫窝。店里的伙计说要活捉狸猫来熬汤,但茂右卫门嘱咐不可滥杀无辜,每天都在洞外摆放饭团。说来不可思议,自此以后,染布订单一张接着一张,染坊倏地变得忙碌起来。此时,店里的一名伙计万吉被附身,附身者自称是住在土仓旁洞里的狸猫『金长』,说自己在镇守之森(注2)的住处被洪水淹没,因此移居到大和屋,为了报答茂右卫门的恩情,愿意保佑他阖家平安、生意兴隆,请他别抛弃自己。茂右卫门一口答应,从此以后,他们便透过万吉的身体沟通。金长不时借用万吉的身体,从店里的工作到吉凶占卜一手包办,广受好评,染坊的生意因此大为兴隆……」 良彦决定先从金长大明神所说的「阿波狸合战」着手,便来到距离神社约十分钟路程的图书馆,查询祂受人奉祀的缘由。金长的故事原本是德岛地方流传的民间故事,直到明治时代至战时才以讲谈(注3)的形式流传到全国。那个时代没有电影也没有电视,讲谈师在释台(注4)前一面敲扇打节拍,一面对着观众讲述,在当时是十分有名的故事。 「某天,金长为了求取功名,前往四国的狸猫统领津田六右卫门的门下修行。金长成绩斐然,六右卫门有意招它为婿,但金长为了回乡报答茂右卫门的恩情郑重拒绝。六右卫门心中不悦,认为金长日后必与自己为敌,便派出大批追兵夜袭金长。金长应战,爱徒鹰为了保护金长力战而亡。逃回故乡的金长向茂右卫门诀别之后,便开始召集人马,报仇雪恨。」 故事发展渐趋混沌,良彦暂且把头从书本中抬起来。公园里看到的模拟合战令人莞尔,因此他还以为会是从前在动画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温馨情节,谁知和人类的故事根本没两样。 「战火终于点燃了。激战过后,金长诛杀六右卫门,获得胜利,但自己也身负重伤,不久之后就过世……」 「故事挺壮烈的啊。」 黄金在良彦身旁兴味盎然地看着书。 平日午后的图书馆里人不多。馆内的乡土史专区收藏了好几本关于金长狸的民间故事集,良彦随便挑了一本来阅读。 图书馆隔壁是名叫「金长狸邮局」的邮局,看来这只狸猫相当受到小松岛市民的喜爱。 「而且这个故事还在一九三九年改编成电影《阿波狸合战》……隔年上映续集,一九五四年又改编一次……」 既然这么有名,或许网路上也能找到什么资讯。良彦用智慧型手机搜寻,在大型百科网站上找到了相关条目。第一次改编的电影十分卖座,濒临倒闭的电影公司因此起死回生。莫非金长到了昭和时代还在向人类报恩? 「好厉害,经历这么显赫,确实不负神明之名。」 难怪可以获封正一位——良彦兀自沉吟。 「欸,还有其他神明是正一位的吗?」 良彦把视线转向坐在椅子上的黄金。 「黄金是什么位阶?啊,还有大国主神呢?」 「良彦,你似乎有所误解。」 黄金回以啼笑皆非的眼神,用鼻子哼了一声。 「位阶不过是凡人的序列,竟用来册封神明,实为傲慢至极之举。凡人如同随着季节飘落的树叶,焉能决定神的位阶?」 「咦?可是现在不就……」 「位阶制度承袭自大陆,并在日本独自发展。自七世纪以来,对神明或神社授予位阶的愚昧事实确实存在。不过,那大多是授予『神社』,用于神明序列的例子并不多。近年将获封正一位的凡人升格为神的情况就又另当别论了。」 黄金忿忿不平地拍桌说明,良彦隔了数秒之后才理解这番话。 「……换句话说,授予黄金和大国主神这些神明位阶是很荒谬的事,神明原本就是超越这些事物的存在?」 「没错。」 「区区人类凭什么替神明排位阶?」 「正是如此。」 「呃,金长大明神本来是狸猫,后来变成神,所以人类才给祂位阶,这样解释对吧?唔……可是祂是神明吧?祂是神明,却被人类册封正一位……?」 这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良彦越发混乱,歪头纳闷。黄金深深地叹一口气,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思考这个问题,或许只是白费时间。」 「……怎么说?」 「因为金长大明神是否真的获封正一位,还有待商榷。」 「啊?」 良彦一头雾水地反问。刚才本神明明亲口说过,黄金却抱持怀疑,这是怎么回事? 「……祂没有获封正一位吗?」 「可能性很高。」 「为什么?证据是什么?」 「你把我当成什么……」 黄金皱起鼻口,焦躁地摇动尾巴。 「听好了,当时封赠金长大明神正一位的吉田神祇管领所是位于京都。你可别说你对于吉田这个名号没印象啊!」 「吉、吉田……」 良彦喃喃说道。在这种状况提到这个姓氏,他联想到的人只有一个。 「幕府是否承认姑且不论,大主神社正是那个神祇管领所,而我当年就已经住在那里。狸猫获封正一位的情形并不常见,倘若有,理当会留下纪录,但我连传闻都没听过。」 良彦用手指抵着眼头。没想到有知道当时情况、足以作证的神明存在,这下子他无话可说了。 「那金长大明神为什么要说祂获封正一位……?」 「从前常有人为了自抬身价,吹嘘自己是正一位达官贵人的御用商人之类的。金长大明神的正一位或许也是凡人事后加油添醋加上的,而祂信以为真。」 「真的假的……」 良彦喃喃说道。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用不着知道的事。 「哎,不过,祂被奉祀为神这一点还是没变……」 「可是这里也有写,金长大明神的神社是在进入昭和时代以后,为了纪念电影的成功而建造的。」 「咦?」 良彦重新浏览黄金用前脚指着的智慧型手机画面。小松岛市内奉祀金长大明神的神社有两座,位于山里的本宫是为了纪念一九三九年的电影卖座而建造,为其他神社的摄社;至于良彦刚才造访的则是完全独立的神社,是一九五四年的电影上映之后,电影公司捐款建造的。 「原来这么新啊……」 如果「阿波狸合战」是江户时代的故事,那么金长大明神应该在昭和以前就已经成为神明,但是在那之前却没有奉祀祂的神社。 「哎,无论神社新旧,金长大明神是神明之事无庸置疑,只不过有一点倒是有些蹊跷。」 「……哪一点?」 黄绿色的眼睛瞥了良彦一眼。 「祂们的身体变成半透明这一点。力量衰退的神明通常是失忆、变年轻、变老,或是人形的一部分变回原来的模样。像祂们那样变透明的情况,我从未见过。」 这么一提,良彦回忆起刚才见到的狸猫。祂们确实是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见祂们身后的景色,仿佛即将融化消失般虚幻。良彦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明。 「……那么,方位神老爷的见解是?」 良彦面色凝重地询问。那些狸猫究竟有什么秘密? 然而,狐狸只简单地回了一句话。 「不知道。」 「……这样啊。」 是自己太愚蠢,才会有所期待吗?良彦空虚地凝视着空中。依这只狐狸的作风,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他吧。 「虽然有点古怪,哎,但对你的差事应该不至于造成影响吧。」 黄金似乎是真的不知情,不再思索这个问题,抬起了鼻头。 「你要先在这里收集资料吗?」 黄金问道,良彦转换心情,做了个深呼吸。 ● 「金长老爷,那样东西其实在我手上。」 远在良彦造访金长神社的二十多年前,曾有个祂看着长大的高中女生对金长大明神如此坦白。她选择的地点并非访客较多的球场边神社,而是有本宫之称的山腰上神社。本宫离车站很远,阶梯又陡,鲜少有人前来参拜。她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独自造访这里诉说这个秘密。 「唔,果然在尔手上啊。」 金长大明神原本就认为她是唯一可能保有那样东西的人。在夜幕逐渐低垂的天空下,祂一板一眼地回答压根儿听不见自己声音的她。周围有好几只狸猫,有的在玩相扑,有的在玩捉迷藏,大家都没把她这张熟面孔的来访放在心上。 「全世界大概只剩下这一本,宫司先生和岩田先生都说他们家的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我眼尖发现,我家的也差点被当成旧纸拿去回收。」 穿着藏青色西装外套的她,一面留意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一面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那样东西。 「今天我是来报告的。我会把这个当成不外传的宝物。不只是因为它很重要,还有另一个原因……」 一看见她手上那褪了色的绿褐色,金长忍不住闭上眼睛叹气。祂绝不会看错。究竟睽违了多少年?在那之后,日本这个国家经历不少风风雨雨,这样渺小的东西居然还留存着,让金长的心头自然而然地激扬起来。 「不外传亦无妨。纵使我再也无法看到它,只要它在尔的手上,就有意义。所以尔可千万别让它离手——」 说到这儿,金长不禁苦笑,因为对方根本听不见。然而,高中女生夸张地把那样东西高举到头顶上,在夜幕逐渐低垂的向晚之中转过星眸,望向金长。 「金长老爷,我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会和你一起守着这个秘密。这样东西我也会好好传承下去。」 那种充满好奇心与使命感,甚至近乎鲁莽的表情,和金长熟知的某个人物十分相似。 「啊,对了,金长老爷想知道不外传的理由吗?告诉金长老爷应该不要紧吧?」 接着,她轻声说出理由。听完她的悄悄话,金长大明神抖动肩膀笑了片刻,但笑容在不久后又化成泪水。真有那个人的风格啊,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既然有这样的理由,那就无可奈何了。」 望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样东西收进书包里的高中女生,金长大明神衷心祈祷: 「但愿它永远与尔同在。」 而祂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从今以后,也要以金长大明神的身份,生生世世坐镇于这座神社—— 「金长老爷~!」 听见小狸猫呼唤自己的声音,金长大明神抬起头,回过神来。 「请看!我扔石头的技术变好了。」 「哎呀,我扔得比较准。」 「我扔得比较远!」 金长大明神面带微笑地观看在神社旁的公园里展开的投石比赛。或许是因为交办那样的差事给差使之故,祂竟然想起往事。 「……说归说,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 金长大明神喃喃说道,望着自己的前脚。半透明的身体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淡,随之涌上的是不折不扣的焦虑感。再这样下去,有朝一日或许会消失殆尽的危机感在胸中日渐增长。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光是为了神的尊严,更是为了不辜负那些心意。 「不知道差使兄会收集多少故事来?好期待啊。」 仔细一看,鹰正在金长大明神身旁吃着不知打哪儿来的烤鸡串,甜辣酱的香味扑鼻而来。 「……你总是开开心心的,真好。」 「哪儿的话?金长老爷。像我们这样朝不保夕的,不好好把握当下怎么行呢?你要吃吗?」 鹰递出新的烤鸡串,金长大明神凝视了一会儿之后才接过来。 「最近金长老爷无精打采的,大家都在担心。我原本以为你会跟差使商量其他烦恼呢。」 「这不等于商量了吗?收集『阿波狸合战』的故事,能让我们的显灵更加稳固,也可多一个凡人知道狸猫的事迹。」 「金长老爷还是老样子,一板一眼的。」 公园里的投石比赛不知怎地变成相扑。有的狸猫在午睡,有的拿着树枝比武。 「放轻松点吧。」 看着鹰说这番话时的开心模样,金长大明神无奈地叹一口气。 ● 金长大明神说过「阿波狸合战」的故事种类繁多,连祂们自己也未能尽数掌握。正如祂这句话所示,现今流传的金长狸故事版本众多、书名各异。虽然金长狸讨伐六右卫门的走向大致相同,登场的狸猫却有所不同,同狸不同名的情形也不在少数。良彦拷贝了图书馆中所有民间故事集里的金长狸故事,并在图书馆员的建议之下阅览了收录于小松岛市史的《金长物语》。《金长物语》比刚才阅读的民间故事集更加详细了些,还提到金长狸负伤殒命的经过。除此之外,馆员还告知有抄录讲谈内容而成的《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虽然这间图书馆里没有实物,却可以在国会图书馆的数位馆藏区阅览,于是良彦便到网路区上网阅览。不过,这部作品是在明治时期写成,用的全是旧假名,良彦只读了一节就关掉视窗。反正已知道阅览方法,之后再慢慢看吧。 「金长狸的故事原本是口传的,每个人说的都不太一样,所以抄录成书的时候,内容也会因为来源不同而有些微的差异。」 良彦表示想了解更多「阿波狸合战」的相关故事,建议他阅览小松岛市史的五十几岁女馆员捂着脸颊,有些为难地回答: 「虽然我也不是全都看过,不过收录在民间故事集里的大多是简化过的,狸猫通常也只提到金长公、鹰和六右卫门而已。讲谈本的剧情反而丰富许多。」 「还有其他关于『阿波狸合战』或金长狸的书吗?知道这类故事的人也行。」 良彦问道,馆员转动视线,询问正巧来拿档案的男馆员: 「有谁对狸猫的故事比较有研究吗?」 戴着眼镜的年迈男性抬起头来回答: 「说到狸猫,就想到岩田老爷爷……不过他好像过世了?」 「对,前年过世的。」 「再不然就是……商工会议所的藤井小姐。」 「商工会议所?」 良彦反问,男馆员指着图书馆的斜对面。 「对,那里有位小姐是金长神社后援会的负责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说来意外,良彦前往图书馆斜对面的商工会议所,说明自己是为了金长狸而前来拜访藤井之后,马上被请了进去。接待员要他在隔间板围起来的会客区等候,随即又送上纸杯装的茶水。 「没有预约,真是不好意思……」 良彦瞥了因为没有附上茶点而一脸不满的狐狸一眼,从隔间板的缝隙悄悄地窥探室内。虽然也有几个年轻人,但依然是以年长者居多,大家不是在敲键盘就是在打电话,相当忙碌。听说藤井是女性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背后突然传来这道声音,良彦连忙回头,只见戴着黑框眼镜的半张女性脸孔,从双臂抱着的五个蓝色档案夹后方探出来。 「我是金长神社后援会的藤井,您是要来询问金长神社的事吗?」 「啊,对,没错,您不要紧吧?」 良彦想帮忙,却又担心乱碰反而会破坏成堆档案夹的平衡。 「有些问题可能去问市公所的观光课比较合适,我不确定能不能全数回答——」 「先、先坐下再说吧?」 在良彦的催促下,藤井小心翼翼地把堆积如山的档案夹放到桌上,短短吐了口气。 「抱歉,我是正在找资料的时候被叫过来的。」 「不,突然来访,我才觉得抱歉。」 面对面一看,发现藤井是个活像高中生的年轻女性。不知道有没有一百五十公分的娇小身躯穿着尺寸不合的大外套,外套上绣有商工会议所字样。或许她是高中毕业就出社会工作。如果是在穿便服的状态下见面,自己铁定会把她误认成学生——良彦如此暗想,发呆了好一会儿。见状,藤井微微一笑。 「听说有访客想询问关于金长神社的事,我还以为是高龄人士。很高兴年轻人也对这方面感兴趣。」 「不不不,我也没年轻到哪儿去……今年都二十六岁了。」 「已经很年轻了……所以您想问什么呢?」 藤井向良彦劝坐。瞧她年纪轻轻,应对却相当得体,看来工作态度应该比良彦认真许多。 「是这样的,我正在收集『阿波狸合战』及金长狸的故事……您也知道,每本书和故事的内容都不太一样,所以我想尽可能多收集一些……」 良彦想起正题,挺直腰杆说明。藤井诧异地歪了歪头。 「恕我失礼,请问您是学生吗?还是民俗学相关人士?」 「啊,不,我只是……一般人。」 良彦这才想起自己尚未自我介绍,报上了全名。 「怎么会想到要研究狸猫呢?」 「啊,这个嘛……呃……」 这个问题不难预测,但良彦完全没有拟定战略就闯进来,因此连个敷衍的答案都想不出来,说话结结巴巴。 「……老、老实说,我……很喜欢狸猫!」 良彦情急之下吐出这个答案,不禁暗自后悔。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难道没有像样点的答案吗? 谁知藤井竟然瞪大眼镜底下的双眼,喜孜孜地探出身子。 「我也是!我也很喜欢狸猫!」 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为免显得不自然,良彦克制了三分之二的惊讶之情,硬生生地拉动抽搐的脸颊,展现遇到同好的喜悦。 「啊,咦?藤井小姐也是吗?」 「是的!啊,我太高兴了!喜欢狸猫的人对金长公产生兴趣,不枉费我接下后援会!」 黄金白了良彦一眼,但良彦决定待会儿再和祂讨论自己的演技有多么差劲,努力挤出笑容询问藤井: 「后援会目前有多少人?」 「虽然名字有个『会』字,但其实只有我一人,您就当作是种职称吧。从前会员人数也曾高达近百人,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积极的活动。主要的工作是五月举办的——就在上上个礼拜——『金长祭』的募款窗口业务,还有紧急的神社养护工作,所以我一个人就够了。」 藤井有些落寞地说道,随即又猛然抬起脸来。 「不过,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能够从事和狸猫有关的工作,实在太棒了!我读过不少文献,用自己的方法学习金长公的相关知识,或许能多少帮上您的忙。请等一下。」 说完,藤井暂且离席,随即又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回来。 「民间故事集在图书馆或书店里都找得到,所以我拿了本比较冷门的……萩原先生,您知道讲谈本的《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吗?」 「刚才在图书馆的上网区有稍微瞄了一下。」 「那是明治四十三年发行的,据说还有更早的版本,就是《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这两本书是我上的大学图书馆里保管的地方史料,几乎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如果《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所写为真,那么这本书是在天保十年写下的。」 「这么说来……是江户时代?」 「对。据说狸猫的合战是发生在天保年间,正好是那时候写的。《金长一生记》八成也是在同一时期。这是大学附属图书馆发行的册子……」 藤井将册子放在桌上。白色的朴素封面上印着大学校名与标题「蓝波」。由封面上的「第五号」三字判断,这似乎是定期发行的刊物。 「其实我毕业论文的题目就是《金长一生记》,在这本《蓝波》第五号里,刊登了我翻刻过后的内文。《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则是由专题小组的学长翻刻的。」 「什么是翻刻?」 「就是将手抄或雕版印刷的原本打成活字。《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都是手写的,我们用电脑一字一字重打。古时候的毛笔字对于现代人而言很难懂,打成活字比较方便阅读。」 良彦翻阅内文。改为活字以后,内容确实比较容易吸收,虽然有不懂的词语,但只要耐心阅读,倒不至于无法理解内容。 「刚才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就是手写的毛笔字,看起来活像蚯蚓在爬……」 「那本书的翻刻档我也有,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就送给您吧。」 「咦!可以吗?」 「只要有助于推广,我很乐意。」 藤井笑容满面地说道,随即将《蓝波》第五号中的《金长一生记》与《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部分影印下来。至于《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分量较多,她直接将档案寄到良彦告知的电子信箱。她的身材虽然娇小,手脚却相当俐落,看着她三、两下就把事情办好,有种畅快的感觉。遇上热爱的事物,干劲果然会暴涨。 「翻刻应该花了您很多心力吧……我这样坐享其成,真是不好意思。」 良彦望着成叠的影本,心中萌生些许罪恶感。不过,现在这份资料对他而言宛如及时雨。 「不,我本来就很习惯翻刻,没花多少心力。我的老家有很多老东西,爷爷教过我读法,我还曾把明治时代祖先的日记重写一遍呢。」 「祖先的日记?」 「内容很精彩喔。」 藤井呵呵笑着,良彦有些傻眼地看着她。祖先应该没料到自己的日记会被子孙偷看吧。 「《金长一生记》、《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和《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都是鲜为人知的作品,只要能多一个人阅读,我完全不在意。因为真的很感人!尤其是小鹰和熊鹰为了替被作右卫门杀掉的鹰报仇而参战的部分……好不容易杀死仇人,熊鹰却也死了,小鹰原本要殉死,是金长公阻止它说:『你要活下来继承我的衣钵,成为第二代金长。』啊,真是太感人了……」 藤井似乎打开了开关,双手在面前交握,用充满热情的眼神望着空中,继续说道: 「我最推崇的是田浦嘉左卫门,实在太性格了,让人受不了!在大家正要动身去报仇的时候现身助阵,还有比这更帅的登场方式吗?还有,虽然我个人最喜欢的浑名是『地狱桥』,不过本名是『火球』比较帅。天神桥火球,火球耶!简直是犯规!至于表现嘛,三本松阿园的忍术很了得,还有投石组我也满喜欢的。石头如流星般飞去,好想亲眼见识这样的场面喔!」 藤井滔滔不绝地说道,随即又猛然清醒,一脸尴尬地推了推眼镜。 「……抱歉,我有点兴奋 过头。」 「不会,我开始期待内文了。」 良彦并不讨厌听爱好者谈论喜爱的事物。拥有灌注大量热情的事物,想必能替人生带来许多收获,就像从前棒球之于自己一样。 「还、还有什么问题吗?」 藤井收拾心绪,如此问道。 「啊,还有……对了,我在网路上看到金长神社是昭和以后才建造的,在那之前没有奉祀金长狸的神社或祠堂吗?」 虽然与差事没有直接关联,良彦还是说出心中的小疑惑。闻言,藤井回答得十分干脆。 「有啊,茂右卫门家一直奉祀着金长狸。」 「茂右卫门……就是救了金长狸的大和屋老板?」 「对。球场边的金长神社就是茂右卫门家代代奉祀的家神——金长大明神分灵过去的。当时,从茂右卫门算起的第六代子孙取得了神职执照,成为宫司。大和屋这家绀屋好像也是真实存在过。」 听她泰然道出的事实,良彦哑然无语。得知是昭和年代为了纪念电影卖座而建造的神社,良彦毫不期待它的历史价值,没想到担任宫司的居然是金长狸恩人的子孙。 「……对喔,『阿波狸合战』是江户时代的故事,距离现在不过两、三百年,其实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良彦在嘴里咕哝。过去,他透过差事认识不少于《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登场神明的子孙及亲属,茂右卫门有子孙也很正常。只不过,听见故事角色的子孙活在现代,仿佛突然多了股现实味,让他有些坐立不安。这可说是「阿波狸合战」确实属实的铁证。 「请问……『阿波狸合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吗?」 江户时代的狸猫之间发生过战争,固然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不过现在金长狸依然是神明,而茂右卫门的子孙也确实存在,或许是真有其事吧。 「宫司已经过世了,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如果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一直流传到现在,那不是很棒吗?」 藤井略微压低声音,微微一笑。 「所以我相信是真的。」 良彦也跟着露出笑容,唯有身旁的黄金若有所思地竖起耳朵。 二 茂右卫门搭救的狸猫把住处从松树根部的洞穴迁到大和屋的土仓旁不久,店里起了小火灾,原来是有宵小之辈对堆在店后方的破布纵火。第一时间就闻到味道的狸猫试图通知茂右卫门,四处寻找能够钻进家里的缝隙,好不容易才从厨房后门进了屋里。但任凭它如何在耳边啼叫或是用脚搭住身子,都叫不醒茂右卫门,最后它索性咬住茂右卫门头底下的枕头一把抽出来。自此以来,茂右卫门更加疼爱狸猫了。听闻这段故事的伊平替狸猫取名为「金长」,期许它成为一只为商家带来福气的狸猫。 婴儿出生以后,金长常帮忙驱赶意图嚙咬婴儿耳鼻的老鼠和猫,因此也很得茂右卫门妻子的喜爱。店里的人都会陪金长玩耍,当时大和屋附近正好常有野狗出没骚扰,众人都称赞金长比狗更为聪明。 不久后,大和屋有只奇妙狸猫的事渐渐地传开来,越来越多街坊邻居跑来一探究竟。事实上,似乎是伊平四处宣传,信以为真的人便跑来凑热闹。能卜卦、能治病、是小孩的守护神……各种加油添醋的谣言,转眼间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话题。 「来来来,这就是住在大和屋的金长狸!只要一现身,婴儿便停止啼哭,店里生意好得应接不暇!神通广大,堪称大明神!头一次来的人好好参拜,定能保佑你生意兴隆、阖家平安!」 伊平就像个讲谈师,在大和屋的店门前摆了张释台,让金长坐在上头招揽观众。金长只是趴着或坐着,观众却看得兴味盎然。也有人为了沾福气而抚摸金长,但若是太过放肆,伊平便会下逐客令。 「欸,听说这只狸猫会占卜?替我卜一卦吧。」 一名身穿上等小纹和服的美女,交互打量着伊平与金长。她说她是慕名而来,看起来年轻却英气凛凛,有着一双聪慧的眼睛。她还带着一名年轻的男仆。 「嘿,要占卜什么呢?话说在前头,这是只狸猫,可别问太复杂的问题啊。」 「我想批一些新的货色来卖,可是不知道该向两家店的哪一家批货。」 「原来如此,那就麻烦你把店名写在这两张纸上。」 想当然耳,金长不会卜卦。该怎么办?它看着伊平,只见伊平请女性在两张纸上各自写下店名之后,便对着它揭起纸张。 「听好了,金长,要选让这位大姐赚钱的店啊。」 伊平嘴上这么说,不知何故,却不着痕迹地将右手上的纸凑到金长的鼻头前。这是要选这一张的意思吗?金长按照指示,用前脚选了右边的纸,伊平笑容满面地告诉女客人: 「金长说这一家。」 「哎呀,真意外。不过我会参考的。」 女性虽然略感惊讶,但仍塞了笔小钱给伊平,接着摸了金长一把之后便离去。 「听好了,金长。刚才那位大姐是个老板娘,在邻町经营一家叫做『金鱼』的水粉杂货店。听说那家店有很多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很受欢迎呢。」 待客人散去之后,伊平对金长轻声说道,并以极为自然的动作把手上的钱收进自己的怀里。 「这下子你的名气会更大,我也与有荣焉啊。」 「什么与有荣焉?」 茂右卫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伊平的怀里抢走钱。 「啊!你做什么!那是我的!」 「别把金长当成赚钱的工具。别的不说,刚才的占卜要是不准怎么办?人家要算账的时候,找的可是我的店啊!」 「别担心,一定准。」 「你怎么知道?」 茂右卫门带着怀疑的眼神问道,不知何故,伊平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回答: 「因为她问的是井野屋和西冈屋哪家比较好。我常在酒店和赌场遇见西冈屋的老板,他每次都在吹嘘自己是怎么少雇几个师傅偷工减料赚钱。刚才金长选的是井野屋,我从来没在酒店或赌场遇过这家店的老板。」 听了这番话,金长才明白伊平刚才为何将写着井野屋的纸张凑过来。原来那不是占卜,而是根据他的经验法则得来的结论。 「……就只因为这个理由?」 「幸好金长很聪明,真的选择井野屋。」 「蠢透了,别把金长扯进这种根本不是占卜的占卜里。」 说着,茂右卫门抱起释台上的金长回到店里。他抱金长的时候总是会用手托着屁股,重心安定,金长可以放心倚着他。他衣服上的烟管味也像蔺草一样好闻。 「万吉,不好意思,麻烦你跑邻町一趟,把这些钱还给『金鱼』的老板娘。我记得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阿园。」 「咦?要还给她?那还不如给我!」 「你有空跑酒店和赌场,不如好好赚钱。」 万吉一面苦笑,一面从茂右卫门手上接过钱,走出店门。此时,斜对面的盐商老板娘正好也走进店里。她和茂右卫门及伊平是旧识,同样很疼爱金长。 「哎呀,伊平大哥,讲谈结束啦?」 「茂右卫门喊停的。你也帮我说说他嘛。」 「利用金长赚钱就是不对。」 茂右卫门把金长放在睡在被窝里的婴儿身旁。换作一般情况,旁人一定会劝他别让动物接近婴儿,但金长是唯一的例外。婴儿看见熟悉的褐色毛球,也笑嘻嘻地手舞足蹈。 「就是说啊。伊平大哥要早点靠读本(注5)赚钱才行。你之前不是说要写一部像《八犬传》一样气势磅礡的武侠剧吗?写得怎么样了?」 「啊……那个嘛,我一直写不出适合的主角……」 「伊平大哥就是这样,明明一下子就能想出有趣的故事,可是角色的刻划功力有待加强。」 「要你管!」 老板娘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伊平皱着脸闹起脾气。 「脑子里尽想着要靠小金赚钱,是写不出大作来的。」 「没错。再说,金长可是我收养的爱子,岂能让你拿去当赚钱工具?」 「我也很疼它啊!对吧?金长!」 趴在婴儿身边的金长用尾巴回应拼命辩解的伊平。它知道伊平十分疼爱自己,就拿刚才的假讲谈来说,他也没有强逼自己配合。 「好、好,这个给你吃,冷静下来吧。这是第一批采收的。」 老板娘掀开她带来的竹筛上盖的布,只见里头有五颗圆滚滚的枇杷。 「记得分给小金吃啊。」 听老板娘这么说,金长忍不住舔了舔鼻头。 大和屋的店面迸出甜美的果香与笑声。 这是金长安稳的日常生活。 ● 良彦回到德岛市,在当地订了今晚的饭店,并在黄金坚持要去的家庭餐厅里吃过晚餐以后,利用睡前的时间阅读今天拿到的「阿波狸合战」相关资料。金长大明神交办的差事是从收集而来的故事中挑出最中意的念给祂听,因此良彦必须确认内容。民间故事集里的故事几乎都是简化过的,很有「故事」的感觉,但藤井给他的翻刻影本比小松岛市史里的更加详细。 「如果想收集更多,只能问人了。」 良彦揉了揉因为持续阅读小字而疲劳的眼睛。用白话文写成的民间故事集姑且不论,《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虽然是翻刻过的,但并未译为白话文,良彦必须一面推测意思一面阅读,着实累人。那种感觉近似于阅读假名交杂的汉文,只能边看边想象文义。 「话说回来,没想到种类居然这么多。大家那么喜欢狸猫啊?」 或许对于当时的人们而言,狸猫大战是相当煽情的故事吧。更何况内容是报恩与报仇,日本人向来拿这种题材没辙,会如此着迷或许是理所当然。 「不过,最先推出这个故事的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说是直接向茂右卫门问来的,所以这是最早的版本吗……?可是,茂右卫门的名字为什么变成茂十郎啊……这真的可信吗……」 良彦端详着手上的影印纸。不光是狸猫,连人的名字都不一样。或许直接去问狸猫才能得知真相。 「对了,你在写什么?」 黄金询问正用商务饭店的小桌子上附设的原子笔在影印纸上做记号的良彦。以良彦的财力而言,住饭店可说是相当奢侈的选择,但若要在漫画咖啡店过夜,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与黄金交谈,不太方便。 「哦,我是在替登场人物……或该说登场狸猫做记号,看看哪只狸猫是在哪个故事里登场。就像金长大明神说的,高洲隐元、地狱桥卫门三郎、田浦嘉左卫门、藤木寺鹰与儿子小鹰、熊鹰几乎是固定班底。」 《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在名称等细节上虽有不同,故事走向与登场狸猫却是大同小异。另一方面,《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的故事情节基本上与《金长一生记》、《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相似,但或许是因为讲谈的性质之故,添加不少吸引听众兴趣的娱乐元素,八成是参考上述两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藤井小姐说得没错,小鹰和熊鹰报仇的情节……很感人。金长也是个大好人。」 「你看得挺投入的啊。」 「投石组的名字也不错,根井勺子之类的。还有狸猫叫做金鸡。明明是狸猫,名字却是鸡。啊,这么说来『鹰』这个名字也一样。」 翻刻的文章确实难懂,不过一旦被拉进书中世界,便欲罢不能。良彦有些明白藤井侃侃而谈的心情了。他在便条纸上列出登场狸猫的名字,并回忆哪些是在神社见过的狸猫、哪些是藤井提过的狸猫,突然察觉一件事。 「……没有女忍者。」 他记得藤井提过一只叫做三本松阿园的女忍者狸猫。当时他还暗自感叹原来狸猫界也有忍者,因此印象格外深刻,应该没有听错。 「是我漏看了吗?」 良彦再次转向成叠的影印纸。他以为自己已经确认过所有登场的狸猫,原来还有漏网之鱼? 「会不会是讲谈本里的?她不是用电子邮件寄给你了吗?」 「嗯,我用手机看过了……」 讲谈本共有《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津田浦大决战?古狸奇谈》和《日开野复仇战?古狸奇谈》三部,得花一段时间才能看完。良彦略微思考过后,决定用大厅上网区的电脑重新阅读一遍。档案已经存在云端,在电脑上也可以看,画面大应该比较不容易遗漏吧。 「没有女忍者,这么令你介意吗?」 「你想想,藤井小姐挂在嘴边,代表她相当喜欢吧?人家好心提供影本给我,我也想和她分享一下感想啊。」 良彦换下睡衣,穿上外出服与丢在一旁的布鞋。 「你先睡吧。」 他对黄金说完这句话便离开房间。 「……好了,真相究竟为何?」 黄金在只剩下一神的房间里静静地轻喃,毫不客气地在床铺中央缩成一团。 ● 「三本松阿园?」 隔天上午,良彦再度造访神社。金长大明神有些慌张地如此反问。 「嗯……我几乎找了一整晚,还是没找到……」 良彦取消了原本要搭乘的巴士,努力撑开自行阖上的眼皮,如此说明。 「《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津田浦大决战?古狸奇谈》和《日开野复仇战?古狸奇谈》里都没有阿园,只有松木阿山,可是我不认为藤井小姐会弄错……《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我也重新看一遍,同样是有『阿山』,没有『阿园』。」 莫说手上的民间故事集,连网路上的故事良彦也都找来看过了,依然没找到三本松阿园。 「是吗……辛苦尔了。」 金长大明神吞吞吐吐地回答,撇开视线。拜托良彦尽力收集「阿波狸合战」故事的是祂,但祂万万没料到良彦竟会这么快就查到这一点。不,甚至该说祂以为良彦绝不可能查得到。看来是祂太小看这名青年。 「所以我想,干脆问本狸比较快。」 说着,良彦硬生生地压下呵欠。 「我知道『阿波狸合战』有很多种版本,登场的狸猫也因故事而异,不过藤井小姐说的鹰父子、田浦嘉左卫门、地狱桥卫门三郎和天神桥火球我都找到了,只有阿园找不到,心里就是觉得怪怪的。」 有着美丽毛皮的狐神,正在差使脚边用黄绿色双眸望着金长大明神。面对那宛若看透一切的目光,金长大明神暗自倒抽一口气。与身为正神的黄金相对,总让金长大明神不禁怀疑一切是否已经穿帮了。 ——不过。 不过,即使如此—— 自己必须报恩。 金长大明神宛若灌注自己的决心于其中,双脚使劲一挺。 「差使兄,尔的心情我能体会,不过这件事与这回的差事——」 「有什么关系呢?金长老爷,这就把阿园叫来吧。」 金长大明神正要婉拒,鹰却招了招手,吩咐一旁的儿子把阿园叫来。 「熊、熊鹰,等……」 「阿园~!」 熊鹰丝毫不知金长大明神心中的焦虑,带着幼童特有的顺从性情与大嗓门呼唤公园里的阿园。只见在玩耍的众狸猫之中,有只脸小上一圈的狸猫回过头来。 「什么事?」 奔上前来 的阿园歪头询问,模样煞是可爱。年幼的祂说话有些大舌头,和其他狸猫相比不胖也不瘦,有着可爱的五官,左耳底下总是别着红色的金鱼发饰。 「差使兄有事想问你。」 「问我?」 听了鹰的说明,阿园将那双圆滚滚的眼睛转向差使。和祂一同跑来的小狸猫一看见黄金,便又蜂拥而上。 糟糕。 情况相当不妙。 见差使配合阿园的视线高度蹲下交谈,金长大明神坐立不安,在原地来回踱步。 「怎么了?金长老爷,是吃坏肚子了吗?」 「不、不是,没事。」 鹰一面拉开围着黄金的小狸猫一面询问,金长大明神连忙否定。冷静下来——祂这么告诉自己,做了个深呼吸。即使那样东西的存在曝光,只要推说是不外传之物,差使就算想看也没那么容易。 ——只要人类现在还是惦念着我。 「对不起,打扰你玩耍。你知道你登场的『阿波狸合战』故事是什么标题吗?」 「标题?」 「就是在哪本书出现的意思。还是口传的故事?」 「唔,以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不知是哪本书……不过,最疼我的是岩田爷爷。」 「岩田爷爷?」 熟悉的名字出现,金长大明神的心头暗自一紧。 「岩田爷爷是说民间故事的志工,常去小学说我们的故事给小朋友听。但是说来遗憾,他在前年过世了……」 周围的狸猫都配合如此说明的鹰,神色哀戚地合掌,金长大明神也连忙仿效。 「对大家来说,他就像是朋友一样啊。」 良彦五味杂陈地喃喃说道。 「那么阿园,你对《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这两本书有印象吗?」 「那是什么?」 「《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呢?」 「不知道。」 「不知道啊……这么说来,或许是口传的……」 金长大明神窥伺着对盘臂思索的良彦开口的时机。如果他肯就此打住,那就再好不过。虽然祂希望良彦收集各种「阿波狸合战」故事,但不希望良彦追究这一点。 「可是,藤井小姐那时候干嘛提起『三本松阿园』这个名字?就算藤井小姐知道岩田爷爷说的『阿波狸合战』故事,在那时候提起这个名字未免太奇怪了吧?」 「差使兄!」 见良彦似乎没有死心之意,金长大明神用略微上扬的声音呼唤: 「诚如我昨天所言,『阿波狸合战』故事种类繁多,也有不少名字相仿的狸猫登场,或许只是那个叫藤井的人弄错了吧?」 「唔……是吗……」 「其实也不用想太多——」 「啊!」 在良彦思索之际,一旁抓着小狸猫的鹰突然灵光一闪地叫道: 「我记得阿园好像是在一本叫做……叫做什么传的书里出现的!」 金长大明神暗自咬牙。祂从以前就觉得鹰很不识相,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关头被头号心腹从背后捅一刀。 「鹰,别用这种不确定的情报……」 「什么传?」 「是岩田爷爷家里的书。不过书已经烧掉了,他说是父母讲给他听,他记下来的……」 「啊,我也听他说过!」 差使和狸猫们完全不理睬金长大明神,径自说下去。 「从前,岩田家有个一板一眼的祖先,留下很多很古老、很古老的书籍,里头有好多珍贵的故事书,但是在空袭的时候全都烧掉了。所以岩田爷爷的父母就把他们还记得的民间故事说给他听,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金长狸的故事,是代代相传下来的。」 据说那位担任说故事志工的岩田先生,每次说金长狸的故事之前,都会先说这段往事当作开场白。阿园大概是因为一听再听,不知不觉间便记住了。 「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呢……」 鹰把前脚放在额头上,仰望天空,试着回想。周围狸猫也跟着盘起手臂或用前脚抵着太阳穴,有的仰头、有的垂首,纷纷陷入思索。唯有金长大明神不发一语,视线垂落地面,在心底祈祷鹰别想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 鹰突然叫道。一只装出思索模样但其实睡着了的狸猫,吓得身子猛然一震。 「《大和屋金长传》!是《大和屋金长传》,差使兄!」 明明近在咫尺,鹰却扯开嗓门大声嚷嚷,良彦忍不住往后仰。 「《大和屋金长传》……?」 「三本松阿园就是在那本书里登场!」 看着鹰有着十足把握的表情,良彦越发不解,歪头纳闷。金长大明神望着良彦,暗自抱住比他更加发疼的脑袋。 ● 大和屋的后侧是用来晾桶子和染线的晒晾场,通风良好。由于这个地方只有家人或布匠才会进来,天气好的时候,通常会打开面向晒晾场的纸门,让屋里通风。金长的窝所在的土仓离这里很近,因此它常跑来。奶娘和茂右卫门的妻子忙碌的时候,它便和婴儿一起在缘廊上悠闲地晒太阳。 那一天也一样,正好有客人上门,茂右卫门的妻子和奶娘都离开,留下金长独自照料婴儿。说归说,婴儿的脖子才刚长硬,还不能自己动,只是在铺好的棉被上开心地手舞足蹈,吸吮木制的玩具。 然而,和平的时间并未如往常那般持续下去。 不速之客的声音和气味,让金长迅速地抬起头来,撑起趴着的身体。不知是从哪儿跑进来的,一只肋骨突出的黑毛野狗从染坊的方向缓缓走过来。它虽然瘦,身体却有金长的两倍大,大概是因为肚子饿了,不断流着口水。 别过来。 金长龇牙咧嘴,发出威吓声瞪着野狗。无力抵抗的婴儿是野狗的最佳猎物。然而,野狗虽然因为金长的威吓停步,却又因为无法抗拒饥饿,再度朝着这边走来。金长下了缘廊,主动迎击,慢慢缩短与野狗之间的距离。必须把野狗从婴儿身边引开,最好的方法就是由自己来当诱饵。奶娘和茂右卫门的妻子应该很快会回来。虽然对手比自己庞大,但危险的时候,只要逃进野狗钻不进去的洞里或地板底下就行了——金长如此盘算,继续发出威吓声。野狗对于毫无退却之意的金长似乎也感到焦躁,露齿低吼。它的体毛多有脱落,身上带伤,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但金长不能退缩。身为保姆,它必须保护婴儿。 双方隔着些许距离怒目相视,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它们瞪大双眼,用爪子抓住地面窥探情况,随时准备扑向对方。 此时,一阵风吹来,立在一旁的小洗衣盆「咚」一声倒下来。 同时,金长咬向对手的咽喉。 然而,野狗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并用前脚给予金长强烈的一击。金长被扯下的毛在阳光之中飞散。金长不甘示弱,咬向野狗的胸口,却被对方立刻甩开,摔到地面上。正面交锋果然没有胜算——金长如此寻思,瞥了土仓的方向一眼,打算将野狗引出去。只要钻进土仓旁的洞里,野狗就无法追来了。不过,这么做婴儿便会落单,不要紧吗?一瞬间的思索让金长变得毫无防备,而野狗并未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后脚窜过一阵锐利的痛楚,金长不禁哀叫一声。野狗的利牙深深地插进腿部,金长被野狗咬起来,用力一扔,撞上晒晾台的垫脚石。疼痛和冲击让它喘不过气,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逼近的野狗牙齿看起来格外白皙。 它不吃婴儿了,要改吃自己吗? 不知何故,金长极为冷静地如此暗想。 不过,这样也好。 如果这样可以填饱它肚皮的话。 拜托,放过那个孩子吧。 否则金长不知道该 如何向茂右卫门谢罪。 不知道该怎么向那些疼爱自己的人请求原谅—— 在逐渐淡去的意识中,金长感受着野狗呼出的热气,隐隐约约听见某人的尖叫声。 「金长!金长,振作点!」 熟悉的声音传来,金长微微地睁开眼睛。自己似乎还留有一口气,但是脚完全使不上力,全身像在燃烧一般滚烫。晚了几秒以后,它才察觉那是强烈的疼痛。 「脚伤得很严重,几乎快被扯断了……喂,拿手巾过来!」 有人答应,是女性的声音,大概是茂右卫门的妻子。或许刚才的尖叫声也是她发出来的。模糊视野的焦点总算对上了,金长看到人类的脚。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夹脚带草鞋——是茂右卫门的。 「那只臭野狗!下次让我看到,我就扒了它的皮!」 从某处跑来的肮脏草鞋停在眼前,夹脚带有多次重新接续的痕迹,是伊平。 「喂,茂右卫门!金长的情况怎么样?」 「好像还有意识,但我也不清楚。它伤得很重……万吉!不好意思,请你跑一趟松冈医师家!」 「是!」 万吉一答完话,便如一阵风飞奔而出。从家里跑来的茂右卫门妻子与万吉错身而过,将蓝染手巾递给丈夫。 「金长,没事了。」 头上多出一股暖意。伊平以掌心温柔地抚摸着金长的毛皮,安抚着它。金长想回应,意识与痛楚却变得鲜明,它难以承受地闭上眼睛。身体违反它的意愿,不断抽搐。 「你是想保护孩子吧?害你受苦了。」 茂右卫门泪眼婆娑地用手巾裹住金长的身体,抱了起来。 「多亏你,孩子平安无事,毫发无伤。」 金长再度睁开眼。变高的视线前端是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婴儿,不知是因为现场的紧张感而察觉异状,或是知道金长受了伤,整张脸哭得红冬冬。见状,金长终于打从心底松一口气。 太好了,保住他了。 自己保护了他。 「金长,加油!再撑一会儿!」 金长听着男人们的声音,在极度安心感的包围中,逐渐失去意识。 三 良彦打电话到商工会议所询问藤井知不知道《大和屋金长传》时,她显然大为动摇。她追问良彦是如何得知的,良彦据实以告,说明自己读过所有文献都没有三本松阿园,感到诧异,调查之后才知道岩田家曾有一本叫做《大和屋金长传》的书。闻言,藤井似乎投降了,约好工作结束之后和良彦见面,告知详情。 「这就是《大和屋金长传》。」 在商工会议所附近的公园见面后,藤井拿出一本老旧的绿褐色线装书,大出良彦的意料之外。 「咦?这是真货吗?」 良彦没料到她会拿出书来,顿时慌了手脚。他听说岩田家的书在战争中烧毁,所以认定世上已经没有这本书。 「是我家传下来的。这本书数量本来就不多,除了茂右卫门子孙家的和岩田家的以外,已经找不到现存的。那两本书又在改朝换代期间遗失或被战火烧毁,如今只剩下这一本。祖先交代不能给外人看,所以昨天无法向您介绍这本书,很抱歉。」 说着,藤井低头道歉。良彦看得出她的诚意,知道她并不是恶意隐瞒。 「……三本松阿园就是在这本书里出现的吗?」 良彦询问,藤井不再隐瞒,点头承认。 「如果您已经看过,应该也知道《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内容大同小异。这本《大和屋金长传》和《金长一生记》、《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内容也十分相似……所以跟您说话的时候,我不小心搞混了……」 面对自己的关键性失误,藤井沮丧地垂下肩膀。倘若她没有提到三本松阿园,良彦就不会感到诧异而继续追查。 良彦五味杂陈地望着藤井,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地问道: 「三本书的内容都很像,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书名不同,内容却相仿,这在现代是匪夷所思的事,甚至牵涉到著作权的问题。不过,当时在这方面的认知想必比现在宽松许多。 「内容相似,很可能是根据同一底本抄录而成。详情我不能说明,不过我认为《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底本就是这本《大和屋金长传》。」 那双直视良彦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怀疑。面对这股魄力,良彦在无意识间倒抽一口气。 「……也就是说,那就是『阿波狸合战』的原作?」 「可能性极高。」 藤井断然说道,又垂下视线。 「只不过刚才我也说过,这本《大和屋金长传》是不外传的,不能直接给您看。要是事情闹大,演变成必须公开的状况,对我来说会很为难……」 藤井从挂在肩膀上的包包里拿出夹着几张纸的文件夹,递给良彦。 「这是《大和屋金长传》的翻刻。这个送给您,能否请您忘了这件事?您要把这个上传到部落格或是给别人看都没关系。」 自己是不是涉入太深了呢?听她这么说,良彦慌了手脚。要求良彦忘掉的《大和屋金长传》,在她的心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 「我并没有要在网路上或四处宣传的意思——」 「我知道。不过,我只能做这么多了……对不起,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 收下吧——在黄金的催促下,良彦接过装着翻刻的文件夹。 「最后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良彦询问用包袱巾将《大和屋金长传》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进包包里的藤井。 「为什么要这么保密到家?翻刻可以给我,代表并不是内容有问题,对吧?还是有哪个部分不能公开,您拿掉了那部分以后再翻刻的?」 经他这么一问,藤井才猛然醒悟似地睁大眼睛。 「不是的!我是照着所有内文一字不差地翻刻……只是不能让您看原本。」 「看了眼睛会瞎掉之类的吗?」 「倒也不是这样。」 藤井对着如此打趣的良彦笑了一笑,带着温和无比的眼神说道: 「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目送藤井离开公园后,良彦对黄金使了个眼色。见状,黄金回头望着后方的楠树开口: 「你以为没被发现吗?」 在屏息般的短暂空白后,金长大明神死了心,从枝叶间探出头。来到这里之前,黄金就说过祂自离开神社之后便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气息,果然是被跟踪了。 「不愧是身为正神的方位神老爷……」 金长大明神从树上爬下来,有气无力地拍掉身上的叶子。 「不,就算不是黄金也会发现。打从我去找阿园的时候,你就一直怪里怪气的。」 良彦也察觉到祂的坐立不安,仿佛不希望被人知道《大和屋金长传》的存在。由于太过明显,良彦反而装作不知情,没想到祂居然跟踪到这里来,看来是真的很担心。 「看来我的修为还不到家……」 脖子上围着蓝染手巾的半透明狸猫自嘲地笑了。良彦与黄金对望一眼,决定先听听祂的说法,劝祂在长椅坐下。 「你跟到这里来,有什么打算?如果我拿到《大和屋金长传》,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要求良彦尽量收集「阿波狸合战」故事的明明是金长大明神自己。经良彦如此一问,祂一脸尴尬地抓了抓脸颊。 「没这回事。只是我听说《大和屋金长传》不外传,担心造成对方的困扰……」 「你认识藤井小姐?」 「也不知道算不算认识,她是后援会的人,经常来参拜,对我说过 三尊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 一 从应庆迈入明治之后,宅院主人因为诸多缘由移居东京,但他并没有放弃大阪郊外这座占地广大的宅院,而是留了些下人看守打理,以便自己可以不时回来。他很喜欢自宅院内可见、借景群山打造而成的庭园,雇用工匠精心设计的天花板和窗框等装潢也令他难以割舍。更重要的是,现在别院里住着一位有缘相识的朋友。为了这位无依无靠、无处可去的朋友,他必须留下这座宅院。 「听说山县有朋是第二次组阁。」 端茶过来的老妇人聊起这个话题。山县有朋以第九代内阁总理大臣之姿再度站上内阁中心的标题,跃然于和室书案的报纸上。不过她其实没念过书,并不识字,只是大家从一大早就在谈论这件事,她才拿来当话题。 「记得伊藤博文也当了三次?太难的事我不懂,原来总理大臣是可以当好几次的啊。」 和室里,一名剃了光头的老年男子正忘我地在地板的纸上挥毫,也不知有无察觉女人入内。不,或许对他而言,这种琐事根本微不足道。 虽然比不上主院的庭园,但是别院的小庭园也是依据主人的喜好打造而成,有池塘、灯笼,十分气派。不知是不是撒了米,庭园里可见几只麻雀在玩耍,手持画笔的男人似乎就是在画这些麻雀。 「你在那边看不到吧?」 女人劝老年男子靠近一点,但他只回一句「这里就行了」。他的声音之中并没有不耐烦或拒绝之色,而是纯粹地乐在其中。 「可是……」 「他都那么说了,就这样吧。」 不知几时间到来的总管,从敞开的纸门彼端探出头来制止女人,并笑容可掬地劝老年男子享用自己端来的点心,之后便带着女人离开了房间。 「你别管东管西的,随他去吧。」 在返回厨房的路上,总管低声对女人说道: 「反正他几乎看不见了。」 ● 听说这家店原本是要取名为「灯明」,意为期盼它成为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的小小希望之光。但周围的人嫌这个名字古板又不起眼,甚至还有人戏称豆苗切断以后仍会再生,很划算(注7),几经思考以后,才定名为现在的「bozu in bar」。 「大家根本不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心思才想出来的,都说我取这个名字是打安全牌、没创意。」 孝太郎一面听着这番话,一面在吧台里调制客人点的鸡尾酒。说归说,他已经听过好几次了,所以一半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觉得不错啊,浅显易懂。」 「是啊,看了店名就会猜想店里是不是有和尚。」(注8) 店里只有五人座的吧台和两张四人座的桌位,傍晚六点开张、十一点打烊,大约过了八点位子会渐渐坐满。今天也一样,下班回家吃完饭后才来的女性双人组正在和副店长谈天说笑。 「听两位这么说,我真是太欣慰了。没有把店名取成『八大地狱』,已经该称赞我啦。」 在孝太郎身边说着这番话的,是孝太郎自东京的大学毕业、回到这里以后认识的川岛信定(nobusada)。他大孝太郎两岁,僧名虽然亦是「信定」,但采音读念作「shinjou」。他预定继承老家的佛寺,身穿作务衣,剃光的脑袋闪闪发亮,是个如假包换的天台宗僧侣。 「久等了,这是『色即是空』和『莲花』。」 孝太郎一面留意别打断谈话,一面将以蓝柑橘酒为基底调成的淡蓝色鸡尾酒,和虽以莲花为名实则是用樱花利口酒调成的鸡尾酒放到两位女性面前。顺道一提,鸡尾酒的名字是信定和店长取的,并非孝太郎。两名女性开心地叫着:「好漂亮喔!」立刻拿出智慧型手机拍下色彩缤纷的酒杯,接着互相干杯。听两人大赞好喝,孝太郎再次露出待客用笑容。 据说,起初是净土真宗的僧侣快真,提议设置一个任何人都能来轻松小酌、顺便倾吐烦恼的场所。于是快真与朋友信定合伙,在去年开设这间店。正如同店名「bozu in bar」所示,这里还有赞同这个理念的其他宗派比丘尼或僧侣担任店员、轮班出勤。店里摆设了以感谢祖先与佛祖为名的无宗派佛坛,以及客人带来的迷你洋酒、象头神像、金刚杵及十字架。莫说宗派,连宗教都是五花八门。墙上挂着曼陀罗图与空海像,旁边则是八幡大神的挂轴。根据快真与信定的说法,他们希望排斥佛教的人也能来,所以维持这样的状态。在这里,神佛是平起平坐、一起喝酒的。 起初孝太郎只是信定的听众,直到有次因为店员突然生病而上场代打,自此以后每当店里人手不足,他就会被找来帮忙。事实上,他今天也是为此而来。制服是各自的装束,所以他是穿着白衣与袴裙调制鸡尾酒。虽然看起来有种超现实感,却颇受客人好评。 「和尚和神职人员可以从事副业吗?」 女客人尝了鸡尾酒一口,兴味盎然地询问信定。 「要看寺院或宗派的方针,不过从事副业的人很多,还有人是开it公司的。」 「神职人员呢?」 女客人将话锋转到孝太郎身上,正在拆起司包装的孝太郎抬起头来。 「以神职人员的情况而言,把神职当副业的人很多,例如平常是上班族,只有周末才在神社工作。虽然各神社给的薪水不同,但普遍来说,神职的收入不算高。」 「那大哥你呢?这份工作是主业还是副业?」 「我只是来帮忙的。」 孝太郎面露苦笑。他始终以帮手自居,而不是店员。孝太郎将来要继承老家的神社,知道他出入这种场所,古板的父亲由于担心向来不给他好脸色看。这一点信定也很清楚。站在孝太郎的立场,只是到朋友的酒吧帮忙,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父亲大概不是担心孝太郎闯祸,而是担心他被卷入酒后的纠纷。虽然有过度保护之嫌,但或许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吧。 「辛苦了~」 快到九点时,店长快真总算露脸。听说他才三十出头,看起来却老了些,或许是眼角的笑纹所致。不过,这正好说明了他的性格。 「孝太郎老弟,抱歉,突然拜托你来。施主一直不放我走。」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比较早下班。」 「我请客,你喝一杯再走吧。」 在角落窃窃私语之后,快真便和孝太郎换手,进入吧台。恭敬不如从命,孝太郎在吧台最边缘的位子坐下来。当然,若有客人来,他会立刻让出位子。 「孝太郎,下个礼拜你有空吗?」 拿着香迪鸡尾酒过来的信定,略微压低声音询问孝太郎。 「有啊。什么事?又要我来帮忙吗?」 孝太郎问道。信定盘起手臂,似乎在搜索言词。 「是这样的,这个月底我们寺院要举办一个小展览。」 「要我去帮忙吗?」 「啊~很接近,但不是。画框和展示柜之类的东西,我爸已经开开心心地准备好了,只要把作品放进去即可。不过,在进行这项工程之前——」 信定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 良彦与黄金一起窥探地面,一脸严肃地沉吟: 「……这是……什么玩意儿……?」 画在神社境内土地上的,是两个大小不一、歪七扭八的圆圈。小圆圈黏着一个三角形,大圆圈则是长了两根分岔的毛发。 「鸽子啊。」 在良彦身旁如此坦然回答的,是穿着平安时代达官贵族那种漆黑束带装的男神。然而祂的冠缘贴了一张写着大大「神」字的纸张,正好遮住脸,因此莫说表情,连祂长什么模样都看 不见。不过,祂似乎可以看见良彦与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不便。 「是尔要我画鸽子的,不是吗?」 「是啊。我是要你画鸽子,所以看到成品才会萌生些许恐惧感。」 男神的右肩上停着一只鸽子。不仅神使是鸽子,听说祂平时也常喂食普通鸽子,良彦认为祂对于鸽子应该已相当熟悉,才出了这道题目,谁知竟是这种结果。他原本以为画出来的东西就算看不出是鸽子,至少也该有鸟的形状。 「黄金,你觉得这看起来像什么?」 良彦征询黄金的意见。黄金思索片刻之后,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 「我在电视上看过,透过那个叫显微镜的玩意儿看见的微小世界里,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在蠢动。」 「啊,那应该是细菌之类的……」 良彦想起几天前黄金曾看过的儿童教育节目,内容好像是用显微镜观察河川里的生物。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确定看起来不像鸟。 「你说过你的画技变差了,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 良彦盘起手臂,面色凝重。见状,一脸不满地把玩手上树枝的男神,突然将树枝递给良彦。 「不然尔画画看吧。我想见识尔的画技。」 良彦凝视递到眼前的树枝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接了过来。 说到八幡公或八幡老爷,应该每个人都耳熟能详。有时候指的是八幡大神这尊神明本身,有时候指的则是八幡宫或八幡神社等神社。不过,全国约八万座神社之中,约有一半是奉祀八幡大神之事却是鲜为人知。这四万座神社,据说是起源于大分的宇佐八幡宫,平安时代从此处分灵至朝廷所在的京都男山,之后又从男山分灵至镰仓做为幕府的守护神。这三座神社合称为「日本三大八幡」(有多种说法)。八幡大神是守护佛法、镇护国家与武家之神,广受人民崇敬,在《续日本纪》也曾登场。不过,现在有许多八幡宫、八幡神社是以「应神天皇」为祭神,《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却没有这样的记载。神社流传下来的历史中,则有六世纪时八幡大神以三岁童子的模样,现身于神社境内菱形池旁的矮竹枝上,自称「吾乃誉田天皇,广幡八幡磨是也」的记述。 「我原本就是顺应时代及凡人所求,扮演各种角色的神明。有时被视为应神天皇,成为镇护国家之神;有时则是守护佛法之神,甚至获朝廷赐予菩萨之名。」 良彦从关西搭乘渡轮,之后又乘坐电车,步行一段路才来到宇佐的神社,并且立即发现在入口大鸟居前喂鸽子吃豆的八幡大神。祂与良彦一同漫步于宽广的神社境内,娓娓道出以写了「神」字的纸张遮脸的理由。 「你是神明,又是菩萨?这样宗教混淆了吧?」 记得孝太郎说过,神道教和佛教是不同的宗教。良彦歪头纳闷,黄金开口说道: 「古时候是神佛混合。将神道教与佛教融合之后重新建构,这样的信仰维持了一千多年。尤其八幡大神自古以来便与佛教连结,被视为寺院镇守神,分灵至全国各地。神道教和佛教像现在这样分开是在明治以后,至今不过一百五十年。」 「这么说来,混合的时代还比较长啰?」 良彦坦率地感叹。虽然现在神社和寺院分离是常态,不过就历史而言,现在的情况反倒比较罕见。 「说到和八幡大神渊源深厚的大佛,有一尊是你也知道的,就是东大寺的卢舍那佛。」 「东大寺的大佛,就是很大的那尊?」 「对。是八幡大神透过凡人之口降下神谕,要求协助建造大佛。为了感谢此事,朝廷赠予『护国灵验威力神通大自在王菩萨』的封号给祂。」 良彦再度望向看不见脸孔的八幡大神。虽然他完全记不住跟咒语一样长的名号,但一提到自己也知道的大佛,便突然多了股现实味。 「日本的神明向来秉持『不妄言』的精神,话比较少,所以神谕通常由我来颁布,现在还被汇整成神谕集。大佛的神谕应该也记载在上头吧。」 八幡大神有些腼腆地搔了搔藏在纸后的脸颊。虽说一言主大神也降过神谕,但可以集结成册,数量应该很惊人。 「既然神明守护佛教的体制运作得那么顺利,后来为什么又突然分开呢?」 能够和平共处的话,继续维持下去不是很好?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面对良彦的疑问,黄金有些啼笑皆非地说明: 「江户时代就有这样的趋势,决定性的关键是在进入明治时代不久之后颁布的『神佛判然令』。德川将军家奉还政权,之后的新政府打着『祭政一致』与『神道国教化』的理念,进行神佛分离,将神社与寺院明确地区别开来。」 「神佛……呃……祭政……?」 「我从以前就常在想,良彦,你只要听到不熟悉的字眼,立刻蠢态毕露啊。」 「就没听过啊!有什么办法!」 「哎,简而言之便是『明治政府的方针』。」 「你不能一开始就这样说明吗?」 良彦对脚边的狐神投以不快的视线。虽然艰涩的事情他不懂,但或许这就是时代改变的证明吧。话说回来,持续了一千多年的事在一夕之间改变,无论是对于凡人或神佛,想必都是影响甚巨。 穿过大鸟居之后的境内十分宽敞,感觉不像神社,倒像是某处的庭园。走没多久便看到宝物馆前有个池塘,没一会儿左手边也出现一个池塘,两个池塘都种了莲花。抵达手水舍时,斜对面又是一个小池塘。 「放……这怎么念?」 良彦念不出立牌上的汉字,询问八幡大神。 「放生池。放生正如字面所示,是释放生物的意思。这是一种根据佛教的戒律『不杀生戒』——不可故意杀害生物——而举行的仪式,释放的生物通常是鸟、鱼之类的。我的信众曾将鱼放生到这个池塘里,因而得名。正式的仪式是在附近的海上举行。」 八幡大神的语调变得略微钝滞,继续说道: 「从前,为了镇压隼人之乱,曾发生过一场大战。打着八幡大神护佑之名的『八幡神军』锐不可当,平定了隼人……然而,当时杀生过多,为了弥补这些罪业,我便降下神谕,要凡人每年举办放生会。」 「……意思是放生鸟、鱼,拯救它们的生命,好代替那些被杀掉的生命吗?」 「没错。哎,在宇佐放生的是称之为『蜷』的一种螺类就是了。」 八幡大神似乎正在写着「神」字的纸张底下悲伤地微笑着——良彦有这种感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差使兄。」 八幡大神仿佛为了切换心绪,略微拉高声音,转向良彦说道: 「诚如方才所言,一直以来我都是顺应时代改写自己的容貌,化为凡人追求的神明。」 「改、改写?」 「没错,用画笔三、两下解决。不过,最近大概是受到力量衰退的影响,下笔不怎么顺手。」 「咦?等等,这么说来,现在那张纸底下是一片空白吗……」 「哎,任君想象。」 八幡大神并未明说,而是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良彦有点想看又有点不想看,心情颇为矛盾。不过,现在差事才是重点。 「这么说来,差事该不会是……」 良彦面色凝重地询问,八幡大神开朗地说道: 「我要尔画出符合当前时代的八幡大神面容。」 「说到画鸽子,就是先画头,再画身体……」 良彦蹲在境内的神井附近,用八幡大神给他的树枝在地面上画鸽子。虽然他的美术成绩称不上好,但区区鸽子应该还画得出来吧。 「再来是脚……眼睛……嘴巴……」 「良彦,那也是细菌吗?」 凝视着地面的黄金诧异 地歪了歪头。 「就说是鸽子嘛!鸽、子!」 「鸽子的头没这么大吧?嘴巴也太长了,还有挂在下面的棒子是什么?」 「脚!」 「看来尔没资格说我啊。」 虽然看不见脸孔,良彦却觉得八幡大神正用胜利的神情俯视着自己。良彦无从反驳,用鞋底擦掉不成鸽子的未知生物图。不过良彦认为他们的画技是半斤八两,八幡大神并未胜过他。 「话说回来,这下子可伤脑筋了。以尔的画技,只怕不足以替我画新面容。」 八幡大神盘起手臂,仰望天空。 「若让差使兄下笔,我可能会变成正月的笑福面(注9)。」 「我至少会把眼睛、鼻子、嘴巴画在正确的位置上好不好!」 良彦反射性地反驳,但老实说,他对于画「脸」没有半点自信。别说画神了,他搞不好会画出妖怪来。 「找个画技高明的人来帮忙,应该是最快的方法吧?」 黄金摇动尾巴,仰望着良彦和八幡大神。这确实是最快的方法。 「问题在于就算找到了,要怎么开口请对方帮忙?还要跑来九州才行……」 良彦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届时交通费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差使兄是住在京都吧?」 八幡大神询问抱头苦恼的良彦。 「那就来石清水的神社吧。虽然要从贵处南下一段距离,但至少比宇佐近多了。」 「石清水?啊,男山上的八幡公吗?咦?这样也可以?」 「那是从宇佐分灵过去的,没问题。我原本就经常前往巡视,只要呼唤一声,我随时都能现身。那里对我而言也是回忆深刻的土地。」 「回忆?」 良彦反问,八幡大神感慨良多地娓娓道来。 「在明治元年的戊辰战争中,神社所在的男山一带全被烧毁。我那时很担心火会延烧到神社来,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本殿保住了。如今在凡人的努力下,本社的十栋建筑物与三张上梁记牌都成为国宝,着实令人欣慰。」 八幡大神欣慰的应该不是成为国宝这件事。这固然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但是凡人努力促成此事的心意,才是八幡大神最大的骄傲。 「哎,总而言之,只要去那座神社就能见到你,对吧?那干嘛不一开始就在石清水见面,省得我大老远……」 良彦才说到一半,就被黄金狠狠踢了小腿一脚。 「这只是八幡大神好心给你行个方便。八幡信仰起源于宇佐,就是从这里扩散到全日本,你身为差使,须得铭记在心。」 「……知道啦。」 良彦抱着被踹的小腿跌坐下来,一面咬牙忍痛,一面挤出声音回答。 ● 在「bozu in bar」工作的信定,老家位于京都与滋贺边界,名叫相林寺,规模并不大,传说主殿是从前平氏的某某人为了祈求母亲康复而捐建的。据说从前的寺区更大,但现在除了供奉本尊药师如来的主殿以外,只有库院、客堂、小小的宝库与相隔不远的住家。寺里不但拥有坐像与佛像等重要文化财,甚至还有借自博物馆的艺术品,想来从前应该颇有势力。江户后期画下的主殿天花板十分壮丽,开放给观光客付费参观,但由于离市内有段距离,人潮并不踊跃。目前住持仍是由信定的父亲担任,若仅靠寺院的收入只能勉强养家糊口,称不上宽裕。 去酒吧帮忙的隔周,孝太郎在双方都放假的日子造访相林寺,随即被带往住家的客厅。信定离席五分钟后,又拿着一个约双手环抱大小的茄紫色包袱回来。 「这就是你要『商量』的事?」 孝太郎指着信定小心翼翼放在单板桌上的包袱问道。 「没错。我要借重你身为神社继承人却现实无比的冷静判断力。」 听了信定这番话,孝太郎忍不住嘀咕一句:「什么意思啊?」在境内之外另有不动产的大型寺社姑且不论,像他这种靠寺社收入仅能勉强糊口的寺院或神社继承人,原本就比较现实。就这层意义而言,信定应该也是处于相同立场。 「你知道我们家有宝库……之称的仓库吧?」 「客堂后面那个?」 「对。因为耐震方面的问题,必须修缮补强,所以去年年底我们开始动手整理里头的东西。就连我爸自己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有什么,翻出了一堆破损的坐像和被虫蛀坏的挂轴之类的东西,当时一起找到的就是这个。」 信定打开包袱,现出一个古色古香的黑色漆盒,大约比文书盒大上两圈也深上两倍。盒面并无装饰,也已经失去光泽,有些地方甚至掉了漆。信定缓缓地打开盖子,只见油纸里放了一卷挂轴与一叠画纸。 「我爸一直说能够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简直是奇迹,不过,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在我们寺里。」 「我可以碰吗?」 孝太郎问道,信定拿出事先准备的白手套递给他。孝太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画纸。虽然多处变色,但中间的画纸状态良好。他随意翻看,目光停在以饱满柔和的笔触画下的几只于池塘游泳的金鱼之上。除此之外,还有啄食树果的小鸟、成双成对的鸽子与猿猴亲子,以动物居多。淡淡的彩墨尚未褪去,甚至带来水边的凉意。孝太郎忍不住在纸上寻找落款。 「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 放眼望去,纸上并没有作者的线索。听孝太郎询问,信定略微板起脸孔回答: 「你果然也好奇这一点?」 「不知道是谁吗?」 「不,正好相反。盒子里附了书状,我们请熟人鉴定以后,才知道这是某位画师的遗物。那个熟人说应该是本人的作品。」 「遗物……」 信定指着盒中的画说道: 「画师的名字是——加纳清庆。」 「加纳……清庆……」 孝太郎的视线再度垂落于手中的画,隔了数秒之后才抬起头来。 「……谁啊?」 信定眯起眼睛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许他问得好。 二 自从练球时伤了膝盖以来就不常和朋友联络的良彦,交游并不广阔。虽然现在偶尔会和打工地点的同事聚餐,也透过和歌山的大野与从前的球友恢复联络,但毕竟有的人已经成家,无法频繁聚会。要在这些人里找出一个对绘画有自信的人,实在不容易。 「再说,绘画也分很多种……」 从九州归来的隔天,正要去打工的良彦在市营地下铁的电车上如此嘀咕。车站里贴着可爱高中女生的卡通海报,似乎是地下铁的虚拟代言人,也是本地的吉祥物,最近时常可见。画风并未刻意迎合御宅族的口味,而是男女老幼都易于接受的风格。 「委托插画家……好像也是个方法。」 如果是工作,就算心里觉得奇怪,应该也不会过问吧。 「只不过酬劳是个问题……」 抵达目的车站以后,良彦叹着气走出电车。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支付酬劳,甚至觉得自己也该拿酬劳才是。 「你去工作赚钱,不就付得起酬劳?」 黄金小跑步跟在良彦身后。除非另有私事要办,不然在良彦打工的期间,物色附近的餐饮店是祂的日课。 「别闹了,要是我再增加打工,就没时间办理差事。」 良彦搭上通往剪票口的电扶梯,板起脸孔反驳。至少提供神明贷款金援一下吧。 「这么一提,那个天眼女娃儿不是有个会作画的同学吗?」 前往打工公司所在大楼的路上,黄金突然想起这件事。 「啊,呃,你是说望?」 「拜托她不就行了?她 还得过什么大赛的奖,大可以放心交给她。」 「啊,这个我也想过……」 良彦支支吾吾地回答。老实说,一提到画技高明的人,良彦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望。不过听穗乃香描述,她和望虽然变成好朋友,却尚未告知天眼之事。在这样的状态下,良彦实在不好意思拜托望协助差事,描绘神明的面容。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害穗乃香失去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说归说,良彦也不能要求穗乃香早点说出天眼之事。要在什么时机说出口,是取决于她自己。 「应该有点困难。如果是穗乃香本人倒也罢了……」 良彦也考虑过委托穗乃香,却不知道她的画技如何。思及拜托她做点心时的情况,只怕会重蹈覆辙。如果是以悲惨程度为评价基准,她倒有可能是个绘画大师。 「先保留起来当作最终手段吧……」 良彦对一脸诧异的黄金模棱两可地说道,抄捷径横越了老商店街。商店街里有贩卖传统熟食与腌菜的店家、有卖鲜鱼的店家,也有鞋店和理发店。良彦平时都是快步通过,这次却停下脚步。商店街出口附近、药局和旧书店之间的一角,在药局的耀眼灯光掩盖之下,良彦险些忽略了。不,在今天之前,他确实完全没有注意到。 「对喔……这就有画到神明的脸……」 挂着古美术招牌的店面橱窗另一头,是博物馆或美术馆里常见的佛画挂轴。从色调鲜艳与没有损伤这两点判断,八成是复制品。下方的小标价牌上写着五万圆。 「原来复制品也这么贵啊……」 「那是〈八幡神垂迹曼陀罗〉的复制品,要买吗?」 在良彦仔细端详之际,身后突然有道冷淡的声音传来。声音的主人穿着说好听一点是洗白,实则是洗得发皱的白色衬衫,以及带有污渍的休闲裤。脸孔被白发与白须包围,眉头之间刻印着顽固的皱纹。不知是不是刚买东西回来,手上提着白色塑胶袋。从他的口吻判断,应该是这家店的老板。 「啊,不,我买不起……您刚才说这是八幡神?」 「〈八幡神垂迹曼陀罗〉。」 「〈八幡神垂迹曼陀罗〉……」 良彦像鹦鹉一样重复老板的话语,再度望向曼陀罗图。 「这是八幡大神吗……?」 眼前的挂轴上共有七人,上方中央是一个手持锡杖、身穿袈裟的光头僧侣,下方两侧是穿着束带装或唐风服装的男女各三人。良彦指着和昨天见到的八幡大神一样穿着束带装的男性问道。由于图上有两个同样装扮的男性,他的手指有些游移不决。 「主角怎么会站在边边?八幡神是正中央那个。」 正要打开店门的老板啼笑皆非地指正。 「正中央……这个光头?可是这根本是和尚啊。」 「这叫僧形八幡神,以八幡神来说并不稀奇。」 「僧形……?」 黄金在满头问号的良彦脚边,无奈地叹一口气。 「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八幡大神也有菩萨之名吗?换句话说,祂受戒成了菩萨僧,所以常有人把祂画成僧形。」 「可是本神明明打扮得和平安贵族一样啊。」 「说不定当时祂是僧侣装扮。」 「……原来如此。」 在良彦与黄金窃窃私语时,老板已经开门径自入内。良彦确认距离打工还有一段时间,迟疑一会儿以后推开了店门。 「呃,不好意思。」 「怎么,还有事啊?」 老板在会客用的老旧皮制桌椅组前,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请问您认识画这种画的人吗?」 听了良彦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老板皱起眉头,露出不解的表情。 「做这门生意,当然认识几个……」 老板重新打量良彦。 「你对佛画有兴趣?」 看起来不像啊——这句话老板没说出口,良彦却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关于这一点,良彦无从反驳。 「不,不是我有兴趣……有没有人是擅长画八幡公的?」 「问问看应该找得到……你是要委托吗?」 老板带着越发不解的表情盘起手臂。良彦一时间答不上来,兀自沉吟。委托插画家和委托佛画师,哪个比较便宜?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自己画不用花钱。 「对不起,我还是再考虑一下。」 良彦抓了抓脑袋,笑着打哈哈。既然不确定是否付得起酬劳,还是别找专业人士为宜。 「打扰了。」 良彦低头致意,转过身去。老板欲言又止地目送他离开。 「你何不请他介绍?」 身旁的黄金抬起鼻头说道。 「京都的画匠功力想必不差吧。」 「委托这类人来画,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要是他找了个超有名、修复寺院纸门画的专家,那怎么办?」 良彦一脸不悦地反驳,快步走向打工地点。 「不过,我有主意了。回家的时候先去图书馆一趟。」 良彦说道,黄金配合他的步调,摇着尾巴跟上。 ●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 位于男山的石清水神社里,高悬着这段八幡宇佐宫神谕集里也有的文字。男山原本有一座石清水寺,在八幡大神降下「吾欲移驾京城左近之男山巅,镇护皇城」的神谕之后,便于八六○年改建石清水寺,更名护国寺,做为八幡宫的神宫寺(注10)。自此以来,神社与护国寺合为一体,采宫寺形式的体制,但社殿与神宫寺始终是分开的。有别于神职人员地位较高的宇佐,石清水是由僧侣掌握整座男山的管理权,神主只能敬陪末座。祭礼方面亦然,相较于神佛混合的宇佐,石清水较接近佛教仪式。神社兼寺院的宫寺体制,在石清水的八幡宫可说是臻于完备。当时,石清水与伊势神宫并称为「二所宗庙」,深受朝廷与武家信仰,到了明治时代以后则是转为神社,至今香客仍是络绎不绝。 「……唔,还是画不好。」 从宇佐来到男山的八幡大神,在本殿旁的黄心树附近挑战不知是第几次的鸽子作画。八幡大神的神使是鸽子,神社所在的男山别名叫做「鸽子峰」,第一鸟居的匾额有两只仿「八」字的鸽子,牌楼上也有一对类比狛犬的阿吽形(注11)鸽子,再加上实物,明明已经司空见惯,为何画出来的东西竟和脑里想的相差这么多?聚集到地面来的鸽子见了这幅四不像的画,纷纷发出不满之声。现在就算自行画脸,大概也是惨不忍睹吧。拜托差使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哎呀呀,力量衰退可真是不方便。从前我还和空海互画对方呢……」 八幡大神从怀里拿出豆子撒给鸽子吃,叹了口气。那是在被迎请至石清水之前的事。空海祈求能够顺利前往唐国留学、平安回到日本,八幡大神便现身回应。当时,空海摹画八幡大神,八幡大神也摹画空海,完成彼此的画像。那幅画现在应该还被凡人保管在某间寺院里才是。 「对了,那时候有张画差了的,我应该还留着。」 八幡大神突然想起此事,望向眼前的摄社。为了避免被凡人看见,祂偷偷将几件神宝放进箱子里保管,分别收放在各大八幡神社里,连祂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样东西放在哪个地方,不过空海的画像应该是放在这里。 心念甫动,八幡大神立刻轻轻松松地进入社殿,找遍各个角落,最后在经年累月之下变成亮褐色的木棺中找到一个螺钿嵌镶的漆盒。 「是这个吗?」 盖子上的鸽子图案祂有印象。 八幡大神拿着漆盒走到外头,停在屋顶上的几只鸽子又聚集到祂的身边。 「好,这下子应该可以向差使兄证明我从前的画技吧?」 八幡大神喃喃自语,掀开了盖子。只见有个老旧的量斗和一只小平瓮(注12),还有几根种类不同的分岔画笔,全都用布包着收在盒里。 「哦,我还以为这些笔都遗失了,原来在这里。」 八幡大神怀念地拿起笔,却发现最底下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莫非这就是空海的画像?祂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打开,谁知竟是意料之外的重逢。 「怎么,原来是你啊——荣俊。」 祂微笑呼唤,宛若本人就在眼前。 以淡墨绘成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虽然和大人一样落了发,脸颊却仍带有些许年幼的圆润感,认真清澈的双眼凝视着前方,嘴角微微带笑。八幡大神想起这幅画确实是出自于自己的手笔。 「原本打算趁乱交给他,结果还是未能如愿。」 八幡大神温柔地抚摸站在膝盖上窥探画纸的鸽子。经历幕末的动乱期之后,神佛分离,有些僧侣还俗成为神职人员,有些则是离开了。荣俊正是其中之一。 江户末期,未满七岁就父母双亡的荣俊在因缘际会之下,被男山的众多僧房之一收留。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手脚俐落,简单的杂务都能胜任,因此广受众僧侣赞许,大家都把他当成弟弟般疼爱。唯一令人担心的是他完全不笑,也完全不哭,脸颊总是硬邦邦的,仿佛忘了感情一般。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是在几年之后。 「你在新的人世如何生活?有何作为?有何祈求?」 八幡大神对着怀念的面容说道。依他的性格,想必是安分守己地过完了平和的一生吧。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 八幡大神复述自己从前降下的神谕。纵使神道教与佛教混合,众多凡人生生死死,神依然与凡人同在,永远不变——这句话即是用来宣传这个道理。 「荣俊……我……可还是现代凡人所期盼的神呢?」 明知不会有回应,八幡大神还是忍不住问道。自平安中期以来,民间的束带装八幡神像取代了僧形八幡神,自己也跟着换上束带装。不过,如今祂连自己的脸都画不出来,真能当凡人的神吗?祂时常感到不安。 「不,或许……其实我是迷失了自我。」 「唯神不变」这句话虽然是出于自己之口,自信与自我却在漫长的岁月之中逐渐流失。 「快点……我得快点把这张脸画出来……」 八幡大神摸着像是要安慰祂似地倚过来的鸽子,轻轻叹一口气。 ● 良彦到图书馆借了本格外出众的画集,隔天带着它造访石清水的神社。要前往位于男山山顶的神社,不是付两百圆搭乘三分钟可达的缆车,就是爬三、四十分钟的石阶步行上山,良彦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步行。表参道上的部分阶梯坡度虽然徐缓,走起来却很费时,对于右膝的负担颇大。良彦有些后悔地心想,不该省那两百圆的,但为时已晚。 「古时候的人真辛苦啊……」 在途中休息的良彦望着绵延不绝的阶梯,不禁感慨。 「从前这里有许多僧房和堂宇沿着参道林立,甚至被人称作『男山四十八坊』,如今却已完全不见踪影。」 黄金摇着尾巴,走在良彦前头。 「记得这一带本来有座安置爱染明王巨像的佛堂。这座石清水神社和位于京都东北的比叡山延历寺,并列为西南后鬼门(注13)的守护神,深受朝廷信赖。当时的天皇、上皇与法皇(注14)前来参拜者不少,再加上知名武将等等,为了容纳他们而建造许多房舍,参道上僧侣来来往往,不时可听见诵经声、闻到线香味。明治时代神佛分离之后,这些景物全都消失无踪,听说佛像、佛具和神像也一一流入古董商之手。不过有些地方的石墙倒还留着就是了。」 良彦重新环顾树林环绕的周围。现在只有草木,时值平日香客也不多。仔细寻找,可以看见黄金所说的石墙和老旧的路标,但丝毫感受不到昔日的热闹。 「原来这里两百年前那么繁荣啊……」 一抹落寞油然而生,良彦从树林的缝隙间仰望天空。当年前来这里参拜的人们是否也像他一样,一面漫步于参道上一面仰望天空呢?过去的信仰在政府一声令下分崩离析的时候,僧侣和信众不知做何感想? 爬上石阶,穿过石造的第三鸟居,便可看见正好朝着正门的南总门与另一头的红漆本殿。良彦走过灯笼排列两侧的石版参道,寻找这儿的祭神,只见祂正在后侧的摄社附近喂鸽子吃豆。 「唔,画集啊。」 八幡大神接过良彦递来的画集,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 「你从里面选一张喜欢的吧。」 「选了以后又如何?你会带画师来吗?」 「不,我会照着画。」 闻言,八幡大神的声音变得充满不安。 「……差使兄吗……?」 「没办法啊,拜托专业人士要花很多钱。」 良彦有些不悦地回答。他带来的画集虽然是佛画集,但里头也有神明的曼陀罗,包含在那家古美术店看见的〈八幡神垂迹曼陀罗〉原画。画中的僧形八幡大神面容应该也可以成为选项之一吧。描绘八幡大神的曼陀罗不只一幅,有好几种图样,只要请八幡大神从中挑一个祂喜欢的就好。 「总比没有范本好。」 「哎,那倒是……」 「黄金,那些豆子是给鸽子吃的,你可别吃掉啊。」 「我、我没吃!只是在看而已!」 嗅着地上豆子的黄金恼羞成怒地说道。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猿猴,当着黄金的面迅速吃掉豆子。黄金一瞬间露出心有不甘的神色,应该不是良彦看错。 「哦?」 良彦坐下来纾解步行四十分钟的疲劳时,一旁观看画集的八幡大神突然高声说道: 「好怀念啊!这是一庆的手笔吧。」 八幡大神盯着某一页兴奋地说道。上头是僧形八幡神的单神画,虽然因为褪色而不甚分明,但仍可看出是坐在红色莲花座上,左手持念珠,右手持锡杖,头顶上有个红色的光环。 「一庆是你认识的人吗?光看就知道是他画的?」 良彦在画上寻找落款或表明作者是谁的记号,可是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 「他的手笔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毕竟看了好多年。他是这座神社……不,或许该说宫寺才对吧,总之是当时的专属画师,记得是活跃于江户初期……之后,一庆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和子孙都是当画师,直到明治年间。虽然不是幕府的御用画师,但也是弟子众多的杰出画派。宗庆的时候,还曾应僧人之请教画,当时我也一起听课,因此我可以算是那一派的门下弟子。」 「神明是门下弟子,真让人惶恐啊。」 「当年我可是个优秀的学生呢。」 八幡大神得意洋洋地说道,从怀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 「如何?画得很好吧?」 打开一看,上头是一张少年的脸庞。从剃光的头发判断,应该是僧侣。虽然是用单一墨色绘成的,眼神却显得十分清澈,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八幡大神画的?」 「没错。从前的我画技便是如此高超。」 男神自豪地挺起胸膛,良彦仔细端详那幅画像。旁边写着荣俊二字,就是这个画中人吧?每根眉毛和嘴唇轮廓都画得相当仔细,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腼腆微笑的神情,确实看不出是出自那尊曾画出四不像生物的神明之手。 「荣俊是被男山的某个僧房收留的孩子,刚来的时候既不笑也不哭,表情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过了几年,他头一次露出笑容时,我太开心了,忍不住画下来。」 八幡大神站在良彦身旁沾沾自喜地说明。 「只不 过,原本以为还留着的空海画像却找不到。」 「咦?空海?是那个空海吗?」 听见熟悉的僧人名字,良彦立刻抬起头来。连他都知道,可见空海多么出名。 「你见过空海吗?他长什么样子?」 「呵呵呵,想知道吗?空海啊,头很小、眉清目秀——」 说着,八幡大神捡起手边的石头,在地上画起来,但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轮廓。 「太奇怪了吧,为什么头这么尖啊?」 「唔,这样呢?」 「耳朵的位置不对吧?眼睛也很恐怖。」 「怎么老是画不好呢?」 「我在教科书上看到的空海嘴唇没这么厚。」 「不然你来画。」 面对良彦的满口批评,八幡大神似乎不太高兴,将用来代替画笔的石头递给良彦。 「我没看过空海啊。」 「你不是在教科书上看过吗?照着画就行了。」 「别强人所难行不行?别的不说,我的教科书上的空海被我植发又戴眼镜,早就面目全非了。」 「不然画其他的也行——对了,画猴子试试看!」 「猴、猴子?」 八幡大神指着正在捡拾鸽子没吃完的豆子的猿猴,点了点头。 「有实物,应该比较好画吧?」 「……好,知道了。那我们就来比比看谁画得比较好。」 前几天明明才吃过画鸽子的苦头,现在双方又僵持不下,再度展开绘画大赛。从猿猴开始,到鲤鱼、鸡、狐狸,接着又改成生物以外的东西,从树木、房屋、车子到哆啦a梦、海螺小姐,越画越多,但彼此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一直分不出胜负,最后只能以平手收场。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黄金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一神一人,啼笑皆非地说道。猿猴在良彦所画的不知是树、是花还是寄生虫的画上跳来跳去,仿佛在嘲笑他。 「我居然这么沉不住气……」 八幡大神拍拍衣摆站起来,抚摸靠过来的鸽子,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祂从怀里拿出豆子撒给鸽子吃,猿猴也立刻靠过来与鸽子抢食。 良彦缓缓起身,望着地上残留的四不像涂鸦。他真恨自己如此没有绘画天分。 「……真的,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抬起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撒豆子的男神、啄食豆子的鸽子与猿猴,还有一脸羡慕的狐狸。 「最近怎么老是跟动物凑在一起……」 良彦张开双脚坐在原地,抱住脑袋。 ● 「加纳清庆据说是活跃于明治时代初期的画师,但作品数量不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留下的作品也是死后才获得评价,生前并没有受到多少注目。」 信定边与孝太郎喝茶边说明。 「上网搜寻也没什么资讯,只找到一幅代表作。」 用手机搜寻,确实没有出现更多资讯。代表作〈吃枇杷的猴子〉目前为私人所有,借展市内的小美术馆,在网路上可以看到缩图,色调比宝库里找到的画作更为鲜明一些,但由于画质不佳,难以仔细比较笔触。 「那位画师的遗物怎么会在相林寺里?是有什么渊源吗?」 孝太郎从画中抬起头来问道。内附的书状上应该也有提及理由吧? 「不,完全没有渊源。根据书状上的说法,是清庆晚年时照料他的人为了超渡他而交给大阪的寺院保存。不过那间寺院在昭和初年废寺,大概是经由寺方人士或古董商而来到我们寺院里。」 信定从盒里拿出一卷挂轴,小心翼翼地摊开。虽然有些部位被虫蛀坏了,但仍可看出是用厚实色调绘成的曼陀罗。见状,孝太郎随即察觉了。 「……八幡大神?」 密宗的曼陀罗画的是以大日如来为首的佛像,内行人可以从构图、头发及服装分辨出来。然而,信定摊开的曼陀罗上方中央是手持锡杖的僧形八幡大神,左右是比卖神,中间与下方两侧则是四尊束带装男神,除此之外,还简单地画了奉祀各神的建筑物。从延伸于中央的参道判断,上方的三尊神代表的应该是奉祀于本殿的神明,或许是以特定神社为本画成的曼陀罗。不过,论画作本身的水准,似乎是鱼鸟画比较高。或许这是初期的作品。 「这也是清庆的画作吧?」 由于名字与佛祖并列是大不敬,所以佛画通常不会记载作者的名字。这幅曼陀罗同样不见落款。 「嗯,好像是。听说本来是供奉在某间寺社,后来清庆发现流落到古董商手里又把它买回来。这幅画后来成了他的遗物,可见他很珍惜。」 能够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简直是奇迹——信定父亲所说的这句话并不夸张。无论是画纸的保存状态,或是神佛习合的曼陀罗以个人遗物的形式留存下来。 孝太郎重新检视盒里的每一幅画。生气蓬勃地在水里游泳的鱼画,共有十七幅;在天空中展翅翱翔,或在树梢上嬉戏的可爱小鸟、鸽子画,共有十五幅;猴子或鹿等山里的动物画,共有八幅。不过,每种都有四、五幅形状画得歪七扭八,或是该相连的线条不连贯、颜色涂出了轮廓线等等。有别于曼陀罗那种技法上的不成熟,又是另一种粗糙感。 「还有更惊人的。」 在孝太郎比较连鳞片都逐一描绘的细腻黑鲫画与另一幅活像草稿的不成熟画作时,信定拿起盒底的几张画纸给他看。这些画比刚才的更加糟糕,线条越画越细,变得断断续续,空白处多,笔法紊乱,远近感也没抓好,只能勉强分辨出是鸟或鱼。 「……这些画……难道起先是从这种涂鸦水准慢慢进步的吗……?」 孝太郎将空白处多、线条越画越细的画作,与线条不连贯、颜色涂到轮廓线外的画作,以及无可挑剔的美丽画作并排在一起,看起来有种循序渐进感。 「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年,画技才变得这么精湛?如果他拿出真本事,搞不好连若冲都比不上他。」 信定喝着茶杯里剩余的茶,继续说道: 「好,问题来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机智问答,孝太郎乖乖地抬起头。 「刚才也说过,我爸看了这些画以后,认为这么美的东西应该让更多人欣赏才对,就说要在我们寺院里展览,时间大约是在两个礼拜后。」 神社和寺院公开展览收藏的宝物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除了让民众了解现存的文物以外,展览时收取的入场费也不容小觑。只不过,将宝物放在自家寺社里保管所费不赀,到头来往往还是亏损。 「很好啊。不过这不是有名的画师,入场观众的人数或许无法期待就是了。这个地方又比较难找,不好好宣传——」 孝太郎提出了现实层面的问题,信定却摇头否定。 「比起来客数多寡,我更在意的是这个。」 他指着那幅涂鸦般的画作,板起脸来说道: 「你觉得这种得用猜的才知道在画什么的画,也该展览吗?」 「……什么意思?」 「你想想,如果这是加纳清庆在画技进步之前画下的作品,不就等于是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吗?」 信定一脸担心地压低声音,孝太郎对他投以五味杂陈的眼神。这个和尚到底在说什么? 「不,我知道一般人看画的时候不会这样想,顶多只会觉得:『啊,他的画技进步真多。』可是,这对本人来说根本是拷问啊。设身处地想想就知道了。」 「……嗯,不过本人已经过世了啊。」 「本人不在人世,不代表做什么都行吧!」 孝太郎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抵住太阳穴。若要这么说,他每天早上在佛祖面前诵读的经文也是佛祖死后才 写成的,那就没关系吗?本人应该也很疑惑吧。 「若要展览,挑那幅曼陀罗和其他画得漂亮的就够了吧?如果只是颜色涂到线外倒也罢了,这些线条很细的笔触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清庆的作品。搞不好掺杂了别人的画作。」 「……有道理。」 信定点头赞同。或许他找自己来,就是为了判断这件事。 「……不过,我个人倒是希望这个能让更多人看见。」 说着,信定从盒底拿出一幅画。 「可是这么做又怕到时候要是只选漂亮的作品展览,画技水准有落差会显得很奇怪。」 看见信定小心翼翼地摊开的画纸之后,孝太郎终于能够体会这对父子想展览这些作品的心情了。 三 从绘画大赛到喂食动物大赛,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西斜。良彦将画集交给八幡大神保管,打道回府。虽然可以走参道下山,但他莫名疲惫,加上黄金想坐缆车,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付两百圆去搭缆车。 「话说回来,如果那幅荣俊的肖像真是八幡大神所画的,那祂现在的画技只有遗憾两字可以总结。」 缆车站正好隔着本殿与表参道相望,良彦走在因树林遮蔽而显得更加阴暗的狭窄道路上。 「这就是力量衰退的后果。本神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心急吧。」 走在前头的黄金微微转向良彦。 「不过,每个时代都要重新画脸,工程很浩大耶。这代表祂愿意配合凡人的需求改变形象,对吧?」 「你是要讨论凡人有多么贪得无厌吗?」 「不,不是啦!我是要说八幡大神真是一尊体贴的好神。」 当时,人们对八幡大神祈求的是镇护国家与守护佛教。祈求神佛保护国家,和现代为了个人的愿望求神拜佛,确实有天壤之别。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八幡大神也颁布了许多神谕,回应人民。 「……嗯,不过这么一想,我倒是有点明白了。」 良彦先是否定,之后又推翻自己的说法。 「现在为了国家的未来参拜八幡公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吧。」 现在八幡大神最广为人知的神通是「除厄」。来到神前的人,知道八幡大神也有菩萨之名、与佛祖一起守护日本的,不知有多少? 「八幡大神自己大概也很迷惘吧,不知道该变成什么样的神明才好。」 问题或许不在于画技减退,而是在于自我认同。八幡大神向来拥有多种角色,才会迷失自我。 「你要从这里回去啊?差使。」 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良彦停下脚步,黄金也跟着止步。 「下山明明比较轻松。你舍得花那两百圆吗?」 调侃良彦的声音语尾带着笑意。头顶上,可看见漆黑枝叶彼端的淡紫色天空。良彦定睛凝视,终于在某个枝头发现一道小小的身影。 「你……是刚才的猴子?」 闻言,猿猴从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落到良彦可以清楚看见的地方。刚才祂和鸽子一起默默地吃豆子,良彦还以为是住在山里的普通猿猴,没想到祂会说人话。这么看来,祂大概是神明的眷属吧。 「尔果然是神兽?听说石清水的本殿有只被灌注了生命的猿猴。」 黄金的双眼在树影婆娑的道路上灿然生光。 「方位神老爷认得我,真是光荣。没错,我就是『贯目猴』。」 猿猴在比良彦的身高更高一点的树枝上露出贼笑。 「贯目……猴?」 「祂原本是装饰在本殿回廊西门横梁上的猿猴雕像,因为雕得栩栩如生,有了生命成为神兽。然而,祂夜夜溜出神社,跑到村里作恶,因此雕像的右眼被打了竹钉。」 听黄金这么说,良彦再度打量猿猴,这才发现祂的形貌虽然和日本猕猴一模一样,左右眼的颜色却不同。左眼是美丽的金色,右眼看起来则像泛蓝的银色,或许是打了竹钉的影响。 「如你们所见,虽然我可以在神社境内自由活动,但因为这道诅咒的关系,我现在不能下山。真是麻烦。」 猿猴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有什么事吗?」 良彦保持平常心询问。他看过会说人话的马、猫头鹰、蟾蜍、狸猫,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看你这个差使傻头傻脑的,所以来给你一个忠告。」 猿猴倚着树干坐下,面露贼笑。 「傻头傻脑……」 听猿猴如此直接了当地说自己坏话,良彦不知该如何回嘴,思索了好一会儿。反应迟钝这一点,或许也是他被认为傻头傻脑的原因之一吧。 「怎么了?良彦,被道出事实很困惑吗?」 「欸,你也帮我说点好话行不行啊!」 「为什么我要帮你说好话?」 「不要露出那种真心无法理解的表情!」 听了他们的对话,猿猴捧腹大笑。良彦清了清喉咙,收拾心绪再次询问: 「什么忠告?」 虽然不明就里,不过看在祂在自己要回去时特地追来的分上,倒是可以听听祂的说法。 猿猴用那双色调相异的眼睛看着良彦,断然说道: 「你办不到的。」 祂又再次强调: 「凭你,是画不出八幡大神的脸。」 见祂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良彦的困惑反而大过气恼。祂为何这么笃定? 「我不是瞧不起你才这么说,而是除了那一派以外,没人做得到。」 「你说的那一派是指……」 「加纳一派。你刚才也听说了吧?」 良彦察觉有香客从本殿走来,便装作在看手机,等香客们走远之后,才再次把视线转向猿猴。 「……换句话说,以前八幡大神的脸都是加纳一派画的?」 「很可惜,差一点就说对了。八幡大神是从他们所绘的画像中感受百姓的期望,自行画脸。哎,其实画脸这个说法只是比喻,重点不是画脸,而是给八幡大神灵感。只要有灵感,脸就会自动成形。」 猿猴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此说明。 「给祂灵感……要怎么做……?」 「不晓得,你自己想吧。就算要用画的,凭你的画技也很难。」 猿猴用带有调侃之色的眼睛俯视良彦。 「老实说,那一派的人也画过我,还画得很好,结果被某个有钱人高价买走了。不过当时特地改掉了眼睛的颜色,所以那幅画没有生命。」 猿猴一瞬间露出怀念之色,随即又恢复为嘲弄的表情。 「可是我还是很中意那幅画,所以稍微延缓了那家伙的病情恶化的速度。」 ● 「啊!对不起,先别打烊!」 听见这声呼唤,正要锁门的老板抬起头。 「又是你?」 老板一脸无奈地叹一口气。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从石清水归来的良彦直接造访那家古美术店。 「呃,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方便吗?」 下电车以后,良彦一路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板看见良彦这副模样,半是死了心,又重新打开店门。 「加纳一庆?」 听了良彦的问题,老板盘起手臂如此复述,似乎在回溯记忆。 「对,您知道吗?加纳一派还有子孙吗?」 良彦喝光了老板好心端出来的冰麦茶,总算歇一口气。他瞥了一脸新奇地在店里闲逛的黄金一眼。店里似乎焚过白檀之类的香,仍然留有香味,让良彦陷入来到寺院的错觉。店里展示的作品有水墨画,也有书法,但数量不多。里间大概有更多商品是新客看不到的,只开放给识货的常客观赏。又或 许这家店只是老板基于个人的兴趣而开。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居然问起这么冷门的画师。」 说着,老板从里间拿出一本厚厚的画集。 「加纳是活跃于江户初期至明治年间的画师,主要是替寺社作画,在业界算是小有名气的一派。以加纳为名的人之中,有的是一庆的血亲,有的并没有血缘关系,而是拜他为师的弟子。」 老板翻动放在桌上的画集,并在目的页面停下来。页面左上方有个小小的简易族谱,记录了一庆之后的六代门人。 「不过,进入昭和以后,本流的一庆血脉和弟子的血脉都断绝了。」 「咦?那子孙……」 「应该没有了。」 期待轻易地破灭,良彦露骨地垂下肩膀。他本来还盘算若是加纳的子孙仍然在世,或许可以请那个人作画。 「……哎,就算有子孙,也不知道画技好不好……」 良彦喃喃说道。祖先是画师,不代表子孙也是。 「你在调查加纳的事?之前你也提过八幡公。」 老板询问大失所望的良彦。 「啊,不,也不能说是在调查……哎,是在调查没错啦……」 良彦含糊其辞,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你办不到的」——那只猿猴所说的话,直到这个关头才带给他一股焦虑感。该怎么办? 「请问……」 良彦呼唤收拾画集的老板。 「去哪里可以看到加纳一派的画呢?」 良彦所知的加纳画作只有八幡大神展示的那一幅而已。倘若仔细观察他们留下来的画作,或许可以知道八幡大神是凭借什么来决定自己的面貌。 「这个嘛,加纳画的大多是佛画、纸门画和天花板画,留下来的纪录很少。献给神佛的东西不写作者的名字是不成文规定。除非是很有地位的画师,不然大多是口耳相传,后来就被遗忘了。」 「这样啊……」 在良彦又要垂头丧气之际,老板给他打了剂强心针。 「啊,不过有一幅倒是还留着。」 老板再次打开刚才阖上的画集,驾轻就熟地找到目的页面,并转了个方向,以便良彦观看。 「就是这幅,据说是清庆画的。」 上头是一只摘取结实纍纍的枇杷来吃的猿猴。仔细一看,左右眼的颜色有微妙的差异,左眼是黄色,右眼是橙色。 「这是……」 良彦忍不住与黄金对望一眼。错不了,这就是那只猿猴所说的画作。 「我认识这幅画的主人。听说石清水的八幡公本殿里有个叫做『贯目猴』的装饰品,这幅画画的就是那个装饰品,所以左右眼的颜色才会不一样。这是清庆还没用清庆这个名字之前画的作品。他是拜入加纳门下的弟子。」 「清庆……加纳清庆……」 良彦再度端详猿猴画。从一根根的蓬松毛发、抓着枇杷的细长手指,到充满好奇心的淘气双眼,都仔仔细细地描绘上色。清庆应该没看过那只神兽猿猴,只是照着雕刻来画而已,却画得如此神似。 「清庆也和一庆一样,是专替寺社作画的画师吗?」 良彦询问,老板摇了摇头。 「不,他是在明治以后才拜入门下,当年是在什么地方画什么画,现在已经没人知晓。听说他跟加纳的……那时候应该是宗庆吧?学过画。他好像是还俗以后才当画师的。」 追溯记忆而发掘的真相—— 「他本来是僧人,名字叫荣俊。」 ● 「哎呀呀,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画得一手好画。」 突然有人对自己说话,荣俊心下一惊,抬起头来。上午的活儿才刚做完,他趁着空档坐在石阶边缘画寺门。被寺里收留以后,师兄弟教他很多玩意儿,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画画。他没有颜料,只能用墨水画,但在两年之间进步许多,越画越细致,停步观看的香客也越来越多。 「我对作画也小有自信,咱们何不互相替对方画幅画像呢?」 看似香客的陌生男子如此提议,让荣俊有些困惑。不过男子的装扮不俗,而且不知何故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再加上距离上工还有一点时间,荣俊便答应了。 几天后,装扮不俗的男子再度来访,数日之后又三度上门。起先,荣俊只是听他闲话家常、点头附和,直到男子第五次造访,荣俊才对他提起自己的身世。 「我觉得我不该待在这里。」 荣俊说道,脸上依然毫无感情。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是就是想不起从前是怎么笑、怎么哭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 男人询问,荣俊宛如吐出沉重的硬块,痛苦地说道: 「我是……罪人。大家是因为同情才收留我。」 听了这番告白,男人并不怎么吃惊,只是略微沉吟后说道: 「既然你是罪人,照理说该受应得的惩罚,不过你人在这个地方,不就代表你已经得到宽赦了吗?」 「那是因为我年纪还小,只能这么做。」 「是吗?纵然犯罪的是幼子,倘若官府认定该罚,一样会受罚啊。」 「可是——」 荣俊还想反驳,但见到坐在正对面的男人脸上柔和的笑容之后,不禁打住话头。 「一画到我的脸,你的画技就变差了。」 男人突然这么说,荣俊连忙垂眼望向手边的画纸。 「不只我的脸,你画鸟、鱼等动物也很拙劣。佛堂和灯笼明明画得那么漂亮。」 「对、对不起。」 「不,用不着道歉。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好奇原因而已。不过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你这么害怕面对生命吗?」 闻言,荣俊猛然醒悟,咬紧牙根。从前他也曾数度尝试画鸟和鱼,但不知何故就是画不好,一直以为只是自己不擅长而已。 「如果你现在仍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只要用你的方法去赎罪即可。或许这是种严苛的修行,但你以后一定会找到答案。」 说来不可思议,男人的声音就像墨水渗透画纸般,轻易地进入荣俊的心房。 「所以,荣俊。」 男人呼唤他的名字笑道: 「活下去吧。」 他的声音十分温暖。 融化在体温之中,化为血液,流遍全身。 荣俊吐了口气,连和母亲别离时都没有流下的泪水跟着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下巴,沾湿衣袖。他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男人温柔地抚摸他小小的背部。不过,当荣俊停止哭泣时,男人却消失无踪。自此以来,荣俊再也没有见过对方;询问师兄弟,大家居然都说没有看过那样的男人,即使那人是那么常来。 他究竟是谁?荣俊左思右想,只想得到一个人。 被这座寺院收留以后,自己每天在神佛前所做的不是诵经也不是祈祷,而是询问自己有没有资格活着。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祂。 「八幡大菩萨,我……我在此立誓,从今以后,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继续赎罪,并屏除私念,祈祷人世和平。」 从这一天起,荣俊用慢慢攒来的颜料,以石清水的宫寺为原型画成一幅曼陀罗。上方正中央是手持锡杖的八幡大菩萨,两侧是比卖神,中间及下方两侧是四尊束带装的武内宿你。 「这个誓言永生不变。」 献上画好的曼陀罗时,在本殿合掌参拜的他如此下定决心,抬起头来。一阵带有绿叶香的和风吹过,轻抚他的脸颊,宛若在回应一般。此时,少年终于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表情,腼腆地笑了。 数年后,荣俊以西门的猿猴雕刻为本而作的画受到加纳宗庆的青睐,从此朝着绘画之路迈进— — ● 今天排晚班的信定正要去另一个职场「bozu in bar」工作,与他一同离开相林寺的孝太郎为了填饱肚皮,决定一同去酒吧。反正他今天休假,就算回家也只能阅读看到一半的小说,或是上网看电影、练习英语会话。良彦现在依然频繁登入的网路游戏很耗时间,孝太郎出社会以后就不再玩了。 「咦?」 在距离最近的车站下了电车、走向酒吧的途中,孝太郎看见一个熟面孔正在等红灯,便停下脚步。身旁的信定也跟着停步,循着孝太郎的视线望去。时间接近晚上八点,接近闹区的这一带今天同样挤满观光客和下班后打算小酌一杯的人,能在如此汹涌的人潮中一眼发现,说来全赖儿时玩伴之能。 「良彦。」 孝太郎出声呼唤,良彦回过神来,环视周围寻找声音的主人。孝太郎举手示意自己的所在位置,良彦发现他之后,露出松一口气的笑容。 「搞什么,原来是孝太郎啊。我正在想事情,吓了我一跳。」 「你是打完工正要回家吗?总公司的大楼是在这一带对吧?」 「不,今天是为了其他事情……」 良彦说道,视线移向站在孝太郎身旁的信定。这么一提,他们应该是初次见面。 「这是我认识的和尚,开了家酒吧,现在正要过去。」 「和尚开酒吧?」 「信定,这是我的儿时玩伴,良彦。」 不久前还分不清神社与寺院有何不同的良彦,八成以为僧侣不能喝酒也不能娶妻吧。孝太郎无视大受冲击的良彦,转而向信定介绍。 「我叫信定,你好。」 信定露出待客用笑容,周到地打招呼,良彦也跟着低头致意。或许是因为运动体系出身之故,良彦在问候和应答上向来不马虎,因此颇得年长者疼爱。他偶尔流露出的这种一板一眼的特质,也让孝太郎另眼相看。 「良彦老弟,你要回家了吗?要不要来我们店里坐一坐?」 基本上不认生的信定用眼神询问孝太郎的意愿,孝太郎没有反对的理由,点了点头。 「可以吗?」 「嗯,反正平日客人不多,再说今天孝太郎也是客人,可以慢慢聊。」 信定露出笑容说道。良彦也同意了,三人再度迈开脚步。 晚上八点多抵达酒吧的时候,店里已经有三组客人。看来像是刚下班的西装打扮男性团体、看似观光客的女性三人组,还有一对外国情侣。除了店长快真以外,另有一个打工的矮小尼姑在替客人服务。 「……好像有部电影叫做《泡bar侦探》?」 店里有装饰华丽的佛坛,吧台上是并排的千手观音和湿婆神公仔,还有五颜六色的利口酒空瓶,直教人分不清是什么宗教。 「原来和尚也会泡吧啊……」 目睹孝太郎已经司空见惯的光景,良彦肃然起敬地说道。 「不光是和尚,有时候也有神职人员。」 「咦?你也在这里打工吗?」 「不是打工,是帮忙。」 孝太郎喝着香迪鸡尾酒矢口否认。他可没有领薪水。 「明治时代神佛分离,到这里又混合了……」 一时好玩点的「血池地狱」鸡尾酒送来了,良彦一面端详红色液体一面嘀咕。 「你有时候会突然说一些不像你会说的话耶。」 孝太郎打量着儿时玩伴的脸。之前良彦还说过在找八家的勺子,也曾提起神武东征及名草户畔;前往东京的时候,他想去的地方不是晴空塔也不是浅草,居然是茨城的鹿嶋。良彦在膝盖受伤前满脑子都是棒球,就算朋友是神社的孩子,依然对神道兴趣缺缺。他心境上究竟产生什么变化? 「咦?不会啊?高中的时候不是学过?」 「真亏你还记得。」 「哎,我好歹是日本人,这些知识还是懂的……好痛!」 良彦得意洋洋地说到一半,突然注视脚边,又像是追逐着什么似地抬起视线。 「啊!」 他望向店内一角,忍不住站起来。 「这是曼陀罗吧?」 说着,他指向墙壁。墙上确实挂着曼陀罗——当然是复制品——是密宗的〈金刚界曼陀罗〉和〈大悲胎藏曼陀罗〉,以大日如来为中心。 「可是和我看到的不一样……这边的人数比较多……」 「你在哪里看到的?」 孝太郎有些傻眼地问。良彦只看一眼便知道是曼陀罗固然令人惊讶,不过也有可能是从电玩或漫画得到的知识。 「我看到的是八幡大神的……」 「垂迹曼陀罗?」 端着起司拼盘过来的信定一脸意外地问道。 「啊,就是它!最上头是僧侣打扮的八幡公,两旁各有三尊神明。」 又来了——孝太郎暗想。他又开始说这种不像他会说的话。良彦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有人在指导他吗? 「这幅曼陀罗是真言宗的人带来的,不过要摆在这家酒吧,八幡神的垂迹曼陀罗确实比较合适。店长虽然是僧侣,但这家店是不分宗教的。」 信定望着挂在曼陀罗旁边的空海像和八幡大神的书法,面露苦笑。 「干脆把那幅垂迹曼陀罗也挂上来吧……」 信定盘起手臂嘀咕。 「别乱来,那是真品吧?」 孝太郎察觉信定的心思,立刻制止。在宝库找到的那些物品附有书状,是真品的可能性很高。思及同一作者的作品有在美术馆展览的价值,放在这种不知何时会被喝醉酒的客人泼酒的店里并不适当。这和在自家寺院展览的情况大不相同。 「您有八幡公的垂迹曼陀罗吗?」 良彦有些惊讶地问道。 「正确的说法是刚找到,从我们家的仓库里。我们最近要办展览,欢迎你来看。虽然不是有名的画师,不过画得很漂亮。」 「既然知道作画者是谁,应该是很有地位的画师吧?我听说献给神佛的东西不写作者的名字,是不成文的规定。」 「良彦,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 孝太郎不禁皱起眉头。这个熟悉的儿时玩伴真的是本人吗? 「不,呃……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古美术店的人,是他跟我说的。」 良彦视线飘移,抓了抓脸颊。虽然看起来万分可疑,但他人缘向来不错,倒是不无可能。至于他为何对这方面感兴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有另外附上书状,上头写了作者的名字。那是画师的遗物,照顾他的人为了替他超渡而送去寺院。当然书状上写的也有可能不是事实,不过我送去鉴定过了,应该可信。哎,就算搬出加纳清庆的名字,有反应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吧。」 闻言,良彦睁大眼睛。面对他出人意表的反应,孝太郎不禁停下正要拿酒杯的手。 「呃……才刚认识就提出这种请求,实在很不好意思……」 良彦努力克制迫不及待的心情,开口说道: 「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幅垂迹曼陀罗?」 ● 获赐僧名荣俊之前的他幼名「新太」,是住在长屋的贫穷人家长男。他很照顾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常帮忙父母干活,是个懂事的好哥哥。 「不过,新太的父亲后来染病,一命呜呼。当时新太才六岁,就算要出去挣钱,但他能做的工作也十分有限。母亲为了年幼的孩子们,在附近的旅店揽了份新工作,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 和信定相识的两个礼拜后,良彦前来迎接八幡大神,表示想带祂去某个地方,于是他们一起下山搭乘电车。八幡大神在良彦的请求下,说起这段往事。 附录 恐怖的兜风之后 「咦?吉田同学要回家了?」 升上大学一个月后,正好是五月的大型连假。穗乃香与望应课堂上认识的女同学之邀,参加了团康社的烤肉活动。 「啊,呃……我等一下有事……」 「咦?有什么关系!大家已经说好了晚上要放烟火,之后再去唱ktv耶!」 「就是说啊!明天也放假,不用急着回家嘛!」 包含新生在内的三十人,上午在郊外山里的烤肉区集合准备,烤肉、烤蔬菜,如今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填饱肚皮之后,有的人去散步,有的人在附近的池塘钓鱼,有的人在河边玩水,有的人则是狂喝啤酒,形形色色。 穗乃香向来不擅长与人群相处,换作平时,邀她和不熟的人一起烤肉,她一定断然拒绝。不过,一来是自觉上大学之后不该再如此封闭,二来是因为望说要去,她才决定参加。和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聊天,或许可以交到更多像望这样的朋友——穗乃香是这么想的,现实却是许多学长频频向她搭讪,而且他们黄汤下肚之后变得更加缠人。虽然有些女生看不下去,出面制止,但一抓到机会,他们又会围过来,根本没完没了。 「啊,对了,要不要喝烧酒?有适合女生的水蜜桃口味!」 「啊,不,我、我还未成年……」 「好乖喔~哎,就是这一点可爱。」 「呃,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其实穗乃香并没有其他要事,但她实在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氛围。这里是山上,巴士班次不多,不过总比留在这里应付醉汉来得好。 「别这么说嘛!吉田同学,你现在有男朋友吗?没有的话我来应征吧!」 「啊?你在胡说什么?先照照镜子!」 「就是说啊!你以为你配得上吉田同学吗?比起你,我还比较——」 男同学话说到一半,心下一惊,猛然住口。 「你是想说『我还比较配』吗?学长。」 不知几时间,望出现在紧紧抱住包包的穗乃香身后。被她这种活像模特儿的高挑美女一瞪,任何人都会不禁语塞。 「很遗憾,穗乃香和我比较配,请死心吧。」 「咦?松下同学和吉田同学是那种……?」 「任君想象。」 望随口打发一阵骚动的男生,并表示要送穗乃香到巴士站,与她一起迈开脚步。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用勉强。我也是因为认识的学姐拜托才参加。」 离开烤肉区,望走在通往巴士站的步道上,对穗乃香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说道。 「你对于自己那张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的脸蛋也该有点自觉了吧?」 「你、你自己不也是……」 「这句话等你能够保护自己以后再说吧。」 被她用修长的手指抵着鼻头,穗乃香无言以对,只能垂下肩膀。 升上大学以来,望帮了自己不少忙。大学里也有非直升的入学者,部分不识国、高中时期穗乃香的男学生受到她的外貌吸引,前来搭讪。倘若是教室在哪里、这份资料要交到哪里之类的事务性对话倒还无妨,一旦被问起选修什么课、家住在哪里、有没有男朋友这类试图拉近距离的问题,穗乃香就会变得结结巴巴。在这种时候,出面解围的多半是望。两人的科系虽然不同,但是选修的通识课几乎一样,自然时常一起行动,因而帮忙的人多半是望。 「当大学生……真累人……」 穗乃香叹一口气。或许是因为国高中时期总是被晾在一旁,自己也已经习惯这样的待遇。在广大的校园里,必须拼命记住几号馆在哪里的新生活中,还得留意人际关系,让穗乃香心力交瘁。她原本希望能透过这次的烤肉活动适应一下,看来对于自己而言,门槛还是太高。 「我会随便找个理由跟其他人解释,你快点回去睡午觉吧。傍晚我就会回去了。」 望宛若对待小孩一般,拍了拍穗乃香的头。 「啊,还是去找男朋友安慰你?」 「男朋友?」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良彦?」 突然冒出这个名字,让穗乃香哑然无语,脸颊也立即发烫。 「不、不是!良彦先生他不是……」 「不然是什么?你提到的男人不是良彦,就是有恋妹情节的哥哥啊。」 被一语道破事实,穗乃香无言以对。为了哥哥的名誉着想,她本想反驳恋妹情节这一点,但仔细想想,送了名牌包包、皮夹及鞋子等总价超过十五万圆的物品当入学贺礼的哥哥,或许真的有恋妹情节也说不定。别的先不说,他怎么知道在去年之前一直鲜少碰面的妹妹是穿几号的鞋子?穗乃香不记得哥哥曾问过自己,不知他是事前去确认放在玄关的鞋子,还是询问父母之后得知的?穗乃香希望是后者。 在巴士到来之前,穗乃香与望闲聊,消磨时间;直到顺利坐上巴士以后,她才得以在乘客稀少的车内歇一口气。留下望自行离开让她有些不安,不过还有其他女同学在,望应该会和她们一起回去吧。望与自己不同,并不缺乏社交能力。虽然与本人的喜好无关,但她高中时代毕竟是属于金字塔顶端的小团体,因此上了大学之后也常被同一类学生搭讪。再加上对于父亲之事释怀以后,她的表情变得相当开朗。望放下束起的头发、任发丝随风飞扬,用那双修长的美腿阔步于校园中的身影,就连穗乃香有时都会不禁望而出神。 「……我不想碍手碍脚的。」 穗乃香在巴士最后排的座位上微微地叹一口气。待在交了新朋友、享受大学生活的望身旁,穗乃香不知不觉间产生这种想法。不想变成望的负担——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的穗乃香参加了烤肉活动,但终究还是不顺利。 穗乃香凝视着手中的智慧型手机,这一个月里只和良彦传过几次讯息而已。她拼命适应新生活,没有多余的心力约良彦见面。没有差事牵线,他们也没有见面的理由。穗乃香想起望所说的话,停下正要开启通讯软体的手。经望那么一说,她反而开始胡思乱想,紧张起来。良彦应该只把她当成有神明这个共通话题可聊的小妹妹吧?一旦自己放手,这段关系或许会轻易结束。 穗乃香叹一口气,把视线转向车窗外。新绿点缀的青山逼近眼前,与初夏的天空相互辉映。此时,对向车道有一辆红色敞篷车呼啸而过,与缓慢行驶的巴士正好成对比。穗乃香并未留意一瞬间便通过视野的车子,只是隔着车窗眺望着树林的鲜艳绿意,仰望天空。数秒过后,她突然歪头纳闷。 那辆车好像在哪里看过? 在不安的驱使下,穗乃香回头望向后车窗,只见红色敞篷车仗着没有其他车子,一面发出摩擦轮胎的刺耳声音,一面甩尾掉头。穗乃香在驾驶座上发现了熟悉的女神身影,不由得用双手捂住嘴巴。 「我、我要下车!」 穗乃香慌忙按了下车铃,再次回头望向停在巴士车尾的敞篷车。倘若她的记忆无误,那和从前在东京租的车是同样车款。她不认识笑盈盈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但后座上双手抱着猫头鹰和蟾蜍的确实是良彦错不了;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缝隙间,也可看到探出头来的黄金。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们追了上来显然是有事要找她,若是不快点阻止他们,只怕这里会变成铃鹿赛车场。 「穗乃香,好久不见啦。」 穗乃香在最近的站牌下车之后,走出驾驶座的须势理毘卖一把抱住她。从那柔软的身体传来一阵花香味。 找你。良彦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须势理毘卖把良彦从后座拉下来。祂的手臂虽细,力气却很大,毫不容情。 「拜拜,良彦!好好加油啊!」 须势理毘卖将显然在晕车的良彦扔在路边,留下这句话以后再度发动车子。车子在贯穿山中的道路上疾驶而去,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良、良彦先生,你不要紧吧?」 目瞪口呆的穗乃香搀扶趴在地上的良彦,让他坐下。 「……为什么久延毘古命都不会晕车啊……太不公平了……」 良彦挤出声音来喃喃说道。看他的脸色如此苍白,似乎很难受。搭乘须势理毘卖开的车走山路来到这里,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是和差事有关吗……?」 「嗯,有关是有关,不过已经结束了……」 良彦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依然一头雾水的穗乃香。 「虽然晚了很久,这是入学贺礼。」 看见包装精美的礼物,穗乃香更加混乱,愣在原地。 「须势理毘卖祂们说要帮我挑选,结果挑的都是祂们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最后还是由我决定了,不好意思。」 穗乃香从面露苦笑的良彦手上僵硬地接过礼物。舒适的重量感传达至掌心。 「其实也不一定要今天送给你,可是那个赛车手说打铁要趁热,坚持今天送……追到这种地方来,对不起。」 资讯总算串连起来,穗乃香莫名地松一口气。原以为是发生什么紧急状况,看来并非如此。 「……我可以拆开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喔。」 良彦如此自谦,面露苦笑。穗乃香当着他的面慎重地拆开包装。她没想到良彦会送她礼物,喜悦逐渐涌上心头。 「……啊!」 透明塑胶盒里装的是色调如樱花般柔和的原子笔,带有高雅的珍珠光泽。仔细一看,上头还刻了穗乃香的姓名「honoka yoshida」。 「抱歉,是便宜货。我觉得送实用的东西比较好……」 见穗乃香愣愣地望着礼物,良彦辩解似地说道。 「还是你比较想要其他东西?」 良彦略带顾虑地询问,穗乃香猛然抬起脸来,摇了摇头。 「不、不是!不是的,我是太开心了!」 穗乃香在胸前紧紧握住原子笔,寻找言词。这种时候,她真气恼无法好好表达感情的自己。 「谢、谢谢!我一定、一定会好好珍惜!」 脸颊滚烫不已。不只脸颊,全身都带着无法掩饰的热度。 「你开心就好。」 良彦松一口气地露出微笑,穗乃香也跟着笑了。 清楚定义这份感情的日子,应该已不远了—— ● 「话说回来,须势理毘卖,把他们俩留在山里不要紧吗?」 在轻快飞驰于山路上的车子里,久延毘古命用不逊于风声的音量问道。 「不要紧,反正还有巴士,他们慢慢来就行了。年轻真好,让我也回忆起和老公刚认识时那种青涩的感觉。」 手握方向盘的须势理毘卖露出怀念的笑容。 「回忆……」 后座上的富久和谣都躺平了。黄金瞥了祂们一眼,抬起鼻头。 ——方位神啊,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的记忆是完好无缺的吧? 那一天,苍蓝贵神所说的话在心头翻腾着。 后记 (小心剧透) 本集真的是被资料耍得团团转的一集。乖乖让我顺利写完的只有久延毘古命的故事(说归说,祂的故事也是写了两次才写好),至于金长公和八幡公,光是和文献大眼瞪小眼,就花了我约两个月的时间。 刚开始撰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我曾经制作过简单的企画书,说明要写哪些神明的故事,久延毘古命也名列其中。由此可见,我打从一开始就有请祂出马的念头。当时的构想是,身为安乐椅侦探始祖的久延毘古命写了一部推理小说投稿小说奖。由于主角是稻草人,连我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故事。想当然耳,这个构想后来作废了。 关于金长大明神,我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笑)。如同在作品和神明讲座中所说的,「阿波狸合战」原本是口传故事,因此资料收集越多,越容易掉入资讯不一致的混乱陷阱里。当我发现市公所手册里的「一本松阿竹」居然不存在于文献中时,那种焦虑之情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不过,也多亏了这种资讯不一致,才能写成这次的故事。如果政府和民间能够合力汇整「阿波狸合战」的故事就好了。这些故事好不容易才能流传到今天,希望以后也能继续传承下去。在这里,我要向一再耐心回答我问题与提供宝贵资料的金长神社与守护会相关人士、不计较我没有事前预约依然郑重接待我的小松岛市公所的各位职员,以及神对应的四国大学附属图书馆和德岛县立图书馆再次致上感谢之意。 话说回来,我在阅读作品中也有提及的文献时,发现在《金长一生记》中,金长公首次附在万吉身上与茂右卫门交谈的时间是「天保十一年子」,但是在《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却是「天保十年子」。天保十年是亥年,所以《古狸金长义勇珍说》是错的,大概是誊写的时候漏掉了「一」。照这么看来,或许《金长一生记》的历史比较早也说不定。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也有古怪,如果有人对这本书有研究,还请联络我。顺道一提,上网搜寻可以查到名为《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席》的文献,这八成是《古狸金长义勇珍说 序》的误植。 关于八幡大神,我原本打算以石清水八幡宫在二○○七年发现、据说为十八世纪制造的「玉缠御太刀」(伊势神宫有相同形状的神宝存在,其他古坟中也发现过类似的陪葬品,但是除了伊势的神宝以外,鲜少有形状完整的)为题材来写一篇故事,但是在多番讨论过后,还是决定以八幡大神的演变为主题。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前往宇佐取材(实为参拜)时,错身而过的神职人员、巫女以及来帮忙的太太们都笑咪咪地向我说早安,令我印象深刻。不愧是友善的usa(宇佐)。此外,住在关西的我是以「八幡公」称呼八幡大神,住在关东的责编却是以「八幡老爷」称呼,这种称谓上的差异也很有意思。 这次くろのくろ老师同样以华丽的插画点缀了封面与彩页。这集是动物集,所以我希望能以动物为封面,くろのくろ老师也满足了我的要求。圆滚滚的小狸猫……好可爱……不着痕迹地融入画面之中的久延毘古命我也很喜欢。 以下是谢词。 书架大概已经被塞满的「unluckys」、家人、亲戚及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是靠着家人提供的粮食活下来的。两位责编,这次大纲和原稿都迟交,害你们七上八下,是我能力不足,真的很抱歉……下次……下次我一定……(避免明说)。 除此之外,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至三集好评发售中。十二月预定发售的第四集将替漫画版暂时画下句点。无论是出云的夫妇神、稻本先生,或是高龗神与遥斗,ユキムラ老师都画得非常细腻,神社与景色描写也都十分忠于现实,拿着漫画巡回各个舞台应该很有趣。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愿拿起这本书的您也能感受到神明的轨迹。 后会有期,第九集再见吧。 二○一八年 十月某日 眺望台风过后的蓝天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阿波的狸猫故事》 笠井新也(中央公论新社) 《从头了解日本神明3 八幡大神》 监修?田中恒清(戎光祥出版) 《小松岛市史》 小松岛市史编纂委员会 《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续 神社入门》 监修·神社本厅(扶桑社)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津田浦大决战?古狸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凌霄 第3号》 编辑?四国大学图书馆(四国大学) 《八幡信仰事典》 中野幡能编(戎光祥出版) 《日开野复仇战?古狸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致谢 金长神社的各位相关人士 金长神社管理人 梅山先生 金长神社守护会 服部先生、松村先生 小松岛市公所商工观光课 花房先生、永井先生 四国大学附属图书馆 山本先生 德岛县立图书馆 以上不分顺序,感谢各位提供宝贵的资料与协助。 (小心剧透) 本集真的是被资料耍得团团转的一集。乖乖让我顺利写完的只有久延毘古命的故事(说归说,祂的故事也是写了两次才写好),至于金长公和八幡公,光是和文献大眼瞪小眼,就花了我约两个月的时间。 刚开始撰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我曾经制作过简单的企画书,说明要写哪些神明的故事,久延毘古命也名列其中。由此可见,我打从一开始就有请祂出马的念头。当时的构想是,身为安乐椅侦探始祖的久延毘古命写了一部推理小说投稿小说奖。由于主角是稻草人,连我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故事。想当然耳,这个构想后来作废了。 关于金长大明神,我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笑)。如同在作品和神明讲座中所说的,「阿波狸合战」原本是口传故事,因此资料收集越多,越容易掉入资讯不一致的混乱陷阱里。当我发现市公所手册里的「一本松阿竹」居然不存在于文献中时,那种焦虑之情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不过,也多亏了这种资讯不一致,才能写成这次的故事。如果政府和民间能够合力汇整「阿波狸合战」的故事就好了。这些故事好不容易才能流传到今天,希望以后也能继续传承下去。在这里,我要向一再耐心回答我问题与提供宝贵资料的金长神社与守护会相关人士、不计较我没有事前预约依然郑重接待我的小松岛市公所的各位职员,以及神对应的四国大学附属图书馆和德岛县立图书馆再次致上感谢之意。 话说回来,我在阅读作品中也有提及的文献时,发现在《金长一生记》中,金长公首次附在万吉身上与茂右卫门交谈的时间是「天保十一年子」,但是在《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却是「天保十年子」。天保十年是亥年,所以《古狸金长义勇珍说》是错的,大概是誊写的时候漏掉了「一」。照这么看来,或许《金长一生记》的历史比较早也说不定。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也有古怪,如果有人对这本书有研究,还请联络我。顺道一提,上网搜寻可以查到名为《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席》的文献,这八成是《古狸金长义勇珍说 序》的误植。 关于八幡大神,我原本打算以石清水八幡宫在二○○七年发现、据说为十八世纪制造的「玉缠御太刀」(伊势神宫有相同形状的神宝存在,其他古坟中也发现过类似的陪葬品,但是除了伊势的神宝以外,鲜少有形状完整的)为题材来写一篇故事,但是在多番讨论过后,还是决定以八幡大神的演变为主题。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前往宇佐取材(实为参拜)时,错身而过的神职人员、巫女以及来帮忙的太太们都笑咪咪地向我说早安,令我印象深刻。不愧是友善的usa(宇佐)。此外,住在关西的我是以「八幡公」称呼八幡大神,住在关东的责编却是以「八幡老爷」称呼,这种称谓上的差异也很有意思。 这次くろのくろ老师同样以华丽的插画点缀了封面与彩页。这集是动物集,所以我希望能以动物为封面,くろのくろ老师也满足了我的要求。圆滚滚的小狸猫……好可爱……不着痕迹地融入画面之中的久延毘古命我也很喜欢。 以下是谢词。 书架大概已经被塞满的「unluckys」、家人、亲戚及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是靠着家人提供的粮食活下来的。两位责编,这次大纲和原稿都迟交,害你们七上八下,是我能力不足,真的很抱歉……下次……下次我一定……(避免明说)。 除此之外,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至三集好评发售中。十二月预定发售的第四集将替漫画版暂时画下句点。无论是出云的夫妇神、稻本先生,或是高龗神与遥斗,ユキムラ老师都画得非常细腻,神社与景色描写也都十分忠于现实,拿着漫画巡回各个舞台应该很有趣。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愿拿起这本书的您也能感受到神明的轨迹。 后会有期,第九集再见吧。 二○一八年 十月某日 眺望台风过后的蓝天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阿波的狸猫故事》 笠井新也(中央公论新社) 《从头了解日本神明3 八幡大神》 监修?田中恒清(戎光祥出版) 《小松岛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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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我在阅读作品中也有提及的文献时,发现在《金长一生记》中,金长公首次附在万吉身上与茂右卫门交谈的时间是「天保十一年子」,但是在《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却是「天保十年子」。天保十年是亥年,所以《古狸金长义勇珍说》是错的,大概是誊写的时候漏掉了「一」。照这么看来,或许《金长一生记》的历史比较早也说不定。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也有古怪,如果有人对这本书有研究,还请联络我。顺道一提,上网搜寻可以查到名为《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席》的文献,这八成是《古狸金长义勇珍说 序》的误植。 关于八幡大神,我原本打算以石清水八幡宫在二○○七年发现、据说为十八世纪制造的「玉缠御太刀」(伊势神宫有相同形状的神宝存在,其他古坟中也发现过类似的陪葬品,但是除了伊势的神宝以外,鲜少有形状完整的)为题材来写一篇故事,但是在多番讨论过后,还是决定以八幡大神的演变为主题。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前往宇佐取材(实为参拜)时,错身而过的神职人员、巫女以及来帮忙的太太们都笑咪咪地向我说早安,令我印象深刻。不愧是友善的usa(宇佐)。此外,住在关西的我是以「八幡公」称呼八幡大神,住在关东的责编却是以「八幡老爷」称呼,这种称谓上的差异也很有意思。 这次くろのくろ老师同样以华丽的插画点缀了封面与彩页。这集是动物集,所以我希望能以动物为封面,くろのくろ老师也满足了我的要求。圆滚滚的小狸猫……好可爱……不着痕迹地融入画面之中的久延毘古命我也很喜欢。 以下是谢词。 书架大概已经被塞满的「unluckys」、家人、亲戚及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是靠着家人提供的粮食活下来的。两位责编,这次大纲和原稿都迟交,害你们七上八下,是我能力不足,真的很抱歉……下次……下次我一定……(避免明说)。 除此之外,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至三集好评发售中。十二月预定发售的第四集将替漫画版暂时画下句点。无论是出云的夫妇神、稻本先生,或是高龗神与遥斗,ユキムラ老师都画得非常细腻,神社与景色描写也都十分忠于现实,拿着漫画巡回各个舞台应该很有趣。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愿拿起这本书的您也能感受到神明的轨迹。 后会有期,第九集再见吧。 二○一八年 十月某日 眺望台风过后的蓝天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阿波的狸猫故事》 笠井新也(中央公论新社) 《从头了解日本神明3 八幡大神》 监修?田中恒清(戎光祥出版) 《小松岛市史》 小松岛市史编纂委员会 《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续 神社入门》 监修·神社本厅(扶桑社)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津田浦大决战?古狸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凌霄 第3号》 编辑?四国大学图书馆(四国大学) 《八幡信仰事典》 中野幡能编(戎光祥出版) 《日开野复仇战?古狸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致谢 金长神社的各位相关人士 金长神社管理人 梅山先生 金长神社守护会 服部先生、松村先生 小松岛市公所商工观光课 花房先生、永井先生 四国大学附属图书馆 山本先生 德岛县立图书馆 以上不分顺序,感谢各位提供宝贵的资料与协助。 (小心剧透) 本集真的是被资料耍得团团转的一集。乖乖让我顺利写完的只有久延毘古命的故事(说归说,祂的故事也是写了两次才写好),至于金长公和八幡公,光是和文献大眼瞪小眼,就花了我约两个月的时间。 刚开始撰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我曾经制作过简单的企画书,说明要写哪些神明的故事,久延毘古命也名列其中。由此可见,我打从一开始就有请祂出马的念头。当时的构想是,身为安乐椅侦探始祖的久延毘古命写了一部推理小说投稿小说奖。由于主角是稻草人,连我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故事。想当然耳,这个构想后来作废了。 关于金长大明神,我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笑)。如同在作品和神明讲座中所说的,「阿波狸合战」原本是口传故事,因此资料收集越多,越容易掉入资讯不一致的混乱陷阱里。当我发现市公所手册里的「一本松阿竹」居然不存在于文献中时,那种焦虑之情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不过,也多亏了这种资讯不一致,才能写成这次的故事。如果政府和民间能够合力汇整「阿波狸合战」的故事就好了。这些故事好不容易才能流传到今天,希望以后也能继续传承下去。在这里,我要向一再耐心回答我问题与提供宝贵资料的金长神社与守护会相关人士、不计较我没有事前预约依然郑重接待我的小松岛市公所的各位职员,以及神对应的四国大学附属图书馆和德岛县立图书馆再次致上感谢之意。 话说回来,我在阅读作品中也有提及的文献时,发现在《金长一生记》中,金长公首次附在万吉身上与茂右卫门交谈的时间是「天保十一年子」,但是在《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却是「天保十年子」。天保十年是亥年,所以《古狸金长义勇珍说》是错的,大概是誊写的时候漏掉了「一」。照这么看来,或许《金长一生记》的历史比较早也说不定。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也有古怪,如果有人对这本书有研究,还请联络我。顺道一提,上网搜寻可以查到名为《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席》的文献,这八成是《古狸金长义勇珍说 序》的误植。 关于八幡大神,我原本打算以石清水八幡宫在二○○七年发现、据说为十八世纪制造的「玉缠御太刀」(伊势神宫有相同形状的神宝存在,其他古坟中也发现过类似的陪葬品,但是除了伊势的神宝以外,鲜少有形状完整的)为题材来写一篇故事,但是在多番讨论过后,还是决定以八幡大神的演变为主题。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前往宇佐取材(实为参拜)时,错身而过的神职人员、巫女以及来帮忙的太太们都笑咪咪地向我说早安,令我印象深刻。不愧是友善的usa(宇佐)。此外,住在关西的我是以「八幡公」称呼八幡大神,住在关东的责编却是以「八幡老爷」称呼,这种称谓上的差异也很有意思。 这次くろのくろ老师同样以华丽的插画点缀了封面与彩页。这集是动物集,所以我希望能以动物为封面,くろのくろ老师也满足了我的要求。圆滚滚的小狸猫……好可爱……不着痕迹地融入画面之中的久延毘古命我也很喜欢。 以下是谢词。 书架大概已经被塞满的「unluckys」、家人、亲戚及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是靠着家人提供的粮食活下来的。两位责编,这次大纲和原稿都迟交,害你们七上八下,是我能力不足,真的很抱歉……下次……下次我一定……(避免明说)。 除此之外,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至三集好评发售中。十二月预定发售的第四集将替漫画版暂时画下句点。无论是出云的夫妇神、稻本先生,或是高龗神与遥斗,ユキムラ老师都画得非常细腻,神社与景色描写也都十分忠于现实,拿着漫画巡回各个舞台应该很有趣。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愿拿起这本书的您也能感受到神明的轨迹。 后会有期,第九集再见吧。 二○一八年 十月某日 眺望台风过后的蓝天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阿波的狸猫故事》 笠井新也(中央公论新社) 《从头了解日本神明3 八幡大神》 监修?田中恒清(戎光祥出版) 《小松岛市史》 小松岛市史编纂委员会 《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续 神社入门》 监修·神社本厅(扶桑社) 《神道文化丛书1 神道百言》 冈田米夫着(一般财团法人神道文化会) 《津田浦大决战?古狸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凌霄 第3号》 编辑?四国大学图书馆(四国大学) 《八幡信仰事典》 中野幡能编(戎光祥出版) 《日开野复仇战?古狸奇谈》 演讲?神田伯龙(中川玉成堂) 致谢 金长神社的各位相关人士 金长神社管理人 梅山先生 金长神社守护会 服部先生、松村先生 小松岛市公所商工观光课 花房先生、永井先生 四国大学附属图书馆 山本先生 德岛县立图书馆 以上不分顺序,感谢各位提供宝贵的资料与协助。 (小心剧透) 本集真的是被资料耍得团团转的一集。乖乖让我顺利写完的只有久延毘古命的故事(说归说,祂的故事也是写了两次才写好),至于金长公和八幡公,光是和文献大眼瞪小眼,就花了我约两个月的时间。 刚开始撰写「诸神的差使」系列时,我曾经制作过简单的企画书,说明要写哪些神明的故事,久延毘古命也名列其中。由此可见,我打从一开始就有请祂出马的念头。当时的构想是,身为安乐椅侦探始祖的久延毘古命写了一部推理小说投稿小说奖。由于主角是稻草人,连我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故事。想当然耳,这个构想后来作废了。 关于金长大明神,我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笑)。如同在作品和神明讲座中所说的,「阿波狸合战」原本是口传故事,因此资料收集越多,越容易掉入资讯不一致的混乱陷阱里。当我发现市公所手册里的「一本松阿竹」居然不存在于文献中时,那种焦虑之情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不过,也多亏了这种资讯不一致,才能写成这次的故事。如果政府和民间能够合力汇整「阿波狸合战」的故事就好了。这些故事好不容易才能流传到今天,希望以后也能继续传承下去。在这里,我要向一再耐心回答我问题与提供宝贵资料的金长神社与守护会相关人士、不计较我没有事前预约依然郑重接待我的小松岛市公所的各位职员,以及神对应的四国大学附属图书馆和德岛县立图书馆再次致上感谢之意。 话说回来,我在阅读作品中也有提及的文献时,发现在《金长一生记》中,金长公首次附在万吉身上与茂右卫门交谈的时间是「天保十一年子」,但是在《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却是「天保十年子」。天保十年是亥年,所以《古狸金长义勇珍说》是错的,大概是誊写的时候漏掉了「一」。照这么看来,或许《金长一生记》的历史比较早也说不定。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也有古怪,如果有人对这本书有研究,还请联络我。顺道一提,上网搜寻可以查到名为《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席》的文献,这八成是《古狸金长义勇珍说 序》的误植。 关于八幡大神,我原本打算以石清水八幡宫在二○○七年发现、据说为十八世纪制造的「玉缠御太刀」(伊势神宫有相同形状的神宝存在,其他古坟中也发现过类似的陪葬品,但是除了伊势的神宝以外,鲜少有形状完整的)为题材来写一篇故事,但是在多番讨论过后,还是决定以八幡大神的演变为主题。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前往宇佐取材(实为参拜)时,错身而过的神职人员、巫女以及来帮忙的太太们都笑咪咪地向我说早安,令我印象深刻。不愧是友善的usa(宇佐)。此外,住在关西的我是以「八幡公」称呼八幡大神,住在关东的责编却是以「八幡老爷」称呼,这种称谓上的差异也很有意思。 这次くろのくろ老师同样以华丽的插画点缀了封面与彩页。这集是动物集,所以我希望能以动物为封面,くろのくろ老师也满足了我的要求。圆滚滚的小狸猫……好可爱……不着痕迹地融入画面之中的久延毘古命我也很喜欢。 以下是谢词。 书架大概已经被塞满的「unluckys」、家人、亲戚及祖先,我要向你们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浅叶是靠着家人提供的粮食活下来的。两位责编,这次大纲和原稿都迟交,害你们七上八下,是我能力不足,真的很抱歉……下次……下次我一定……(避免明说)。 除此之外,漫画版《诸神的差使》一至三集好评发售中。十二月预定发售的第四集将替漫画版暂时画下句点。无论是出云的夫妇神、稻本先生,或是高龗神与遥斗,ユキムラ老师都画得非常细腻,神社与景色描写也都十分忠于现实,拿着漫画巡回各个舞台应该很有趣。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愿拿起这本书的您也能感受到神明的轨迹。 后会有期,第九集再见吧。 二○一八年 十月某日 眺望台风过后的蓝天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阿波的狸猫故事》 笠井新也(中央公论新社) 《从头了解日本神明3 八幡大神》 监修?田中恒清(戎光祥出版) 《小松岛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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