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之国的公主》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castaway 校对: castaway 扫图: castaway 修图: castaway 汤锅在厨房一隅冒著蒸蒸热气的情景,已是落伍的昔日光景。 实际上,汤品已经从餐厅的菜单上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了。理由在于,贩卖庶民汤品无法获得与所耗工夫相等的金钱报酬,再加上一碗汤搭配面包带来的饱足感,会使得顾客无法继续享用接下来的料理。 总之,如今汤品总是被置于菜单上不显眼的角落。甚至有些餐厅会委婉地挂上「今日推荐汤」的名称。所谓的「今日推荐汤」,其实就是用当天所剩余材料制作而成的。 也有厨师只将汤品视为拖延时间的道具。只要在事前制作好后保温,就能够立刻端上桌,正好用来做为端出下一道料理之前的缓冲。 因此,汤品可以说是地位相当低的料理。 尽管如此——虽然不清楚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我只要在菜单上发现汤品的踪迹,就会忍不住点一碗来品尝。 然后,就会浮现「果然不对」的想法。 不是那个时候的味道—— 序章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我仍然相当鲜明地记得,第一次来到宅邸的那一天。 这栋宅邸位于湘南地区,残留有往日别墅区旧影的一隅。 前往宅邸途经的沿海坡道,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深幽昏暗。这是因为排列在两侧的房屋皆附设气派的庭院,而种植在其中的群树枝叶遮蔽了天空而造成的。 在充斥著老旧洋馆的建筑物群中,眼前的宅邸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好奇起,独自住在这种地方的夫人会是怎么样的人。听说她曾是某财团的千金,但我无从得知真伪。不管怎么说,就连我也能明白对方的家境有多么富裕。 夫人的丈夫是个与政治界有著相当深切关系的企业家。他过去曾经营投资公司,却在工作中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夫人继承了那间公司的经营权。一扫周遭众人的顾虑与担忧,扩大事业版图,累积起巨额财富,在距今约十年前退隐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从前用来作为别墅使用的这栋宅邸里。 而我就是在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接受了贵崎所进行的简单面试。 贵崎早在我来这栋宅邸工作的很久以前,就一直负责夫人生活起居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穿著一身尼赫鲁式立领西装,搭配细心地磨得光亮的皮鞋,走路无声无息。 虽然能够从行为举止看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管家,但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详细经历。 贵崎扫过文件后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并以食指扶起有著金属细框的眼镜。我在日后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详细情形就如同我寄给你的契约书中所述」,整个人深深地埋在会客室沙发里的贵崎,以服务业为生的人特有的清晰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此说。「平日只需要准备夫人一人份的晚餐即可。虽然有客人来访时,准备的份数多少会增加,但绝对不会需要准备到几十人份之多的餐点。最后,请务必遵守两个原则。晚餐时间是准时八点整开始,不管是提早或延后一分钟都不行。」 「我明白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人泄漏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 保密义务。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名流之中,也有不少人非常低调。单就只需要准备一人份食物的简单工作而言,对方会提出如此高额的报酬,恐怕也包括了封口费在内吧。 我点点头。贵崎颔首表示明白后,双手环胸,并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工作性质与外面的餐厅不同,一开始多少会感到困惑,但只要习惯后,你就会明白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请问我到底该提供何种料理呢?」 我会有此一问,其实是想瞭解服务对象——夫人的喜好。然而,贵崎的答覆却和我的预期有所出入。 「汤品。」 「汤品与……」 「不,你只需要制作汤品即可,」贵崎如此说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那是彷佛写在乐谱上休止符般的优雅间隔。「汤品搭配两片法式长棍面包切片,夫人的晚餐菜色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夫人只会品尝汤品,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准备其他餐点。」 「只要这样子就够了吗?」 他轻轻地点两下头后,微微一笑。 只需要煮一碗汤,就是我在这里被赋予的唯一一项任务。这个工作内容简单到令我觉得诡异,有一种自己似乎一脚踩进陷阱的感觉。我不禁心生怀疑,这栋气质高雅的宅邸与光鲜亮丽的气派厨房,所有的一切该不会都是他演出来的吧。 第一话 法式家常浓汤 1 海边一带毫无人迹。防波堤上停伫著几只白色的鸟。虽然不清楚确切的方向,但能听见海鸥的鸣叫声。这是一幅会令人忍不住心生悲凄之情的景致。 道路沿岸是一片松树林,我也已经习惯将车停在那片松树的前方。今天也如同往常般停妥车子后,徒步走到宅邸处。海风轻轻在松树林之间穿梭,扬起阵阵风沙。而我则是背对著风,走过这一段路程。待风停之际,一睁开眼大海即跃入眼帘。 当我凝望大海时,偶尔会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情感波浪打向我的心头。每每如此,我就会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并稍微加快脚步。一旦集中精神走路,就能够消除骚动不已的心情,再度回归原本的平静。 夹在山与海之间的街道,过去曾为沿海的避暑胜地而繁荣一时。然而,时至今日却变得冷清至极。就连有著三角屋顶的车站建筑,其前方那条小小商店街也跟著没落。近郊虽有一间老旧饭店,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大型建筑物。住宅区直到数十年前仍有许多政治家与企业家的别墅栉比鳞次,如今则是处处空屋,满目苍凉。 爬上两旁有著连绵不断的宅邸水泥外墙的和缓斜坡后,便能看到宅邸。 我一钻进后门,即隐约瞥见正在整理庭院花草的夫人身影。她的年龄似乎约在八十岁上下。看到她就会让我产生一股真实感,这个国家真正富有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自己确实做著这份差事。由贵崎负责打理的庭院植木,可以说是气派非凡。而她饲养的狗——名为巴吉度猎犬的品种——正趴睡在一旁。 来这里工作已经三个月了,但自己还不曾与夫人面对面交谈。 这份工作是前女友介绍的。那一天,我们相约在餐厅用餐。自从上次与她分开以来,我们俩已经时隔数月未见。总觉得与她四目相交很尴尬,因此我的视线只好不断在店内来回巡梭。木质地板与挑高天花板、餐厅深处有半包厢式座位与酒柜,以及充满情调的昏暗灯光。看起来就是相当受女性欢迎的装潢风格。 我将点来的洋姜浓汤送入口中。 口感滑顺的浓汤,表面浮著带有炽烤过的扇贝与黑松露香气的奶油,并洒下碾碎的榛果与烤得酥脆可口的面包粉添加风味。 洋姜是一种具有百合根般的口感,带有些许牛蒡土味的蔬菜。如此风味恰好大大地衬托出黑松露独特的香气。黑松露散发出一股令人不禁回想起,它过去曾埋在土里某处的醉人味道。扇贝则是完全不妨碍其香气,以沉稳的味道默默支撑起汤的底味。 但是,还是不对。不是这个。 在我眼前的这道汤品,并不是当时的那道汤品。然而,令人感到焦虑的是,我只知道并不是这个。仅此而已。 我回想起那一日的种种。 外头是个大晴天,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座位上。虽是处于室内,四周却有如在阳台上般明亮。透过窗户还能望见大海。装著水的玻璃杯反射著阳光。穿著有领蓝色衬衫搭配短裤的我,用银色的汤匙舀起一匙汤,送往嘴里。 汤入口的瞬间,我的表情也不禁变得柔和。 此时此刻是一段令人心满意足的完美时光。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女性,是我的母亲。由于背光的关系,母亲的脸庞罩上一层阴影,无法看清。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优雅地伸向酒杯的修长手指。 我只记得这一点,其他无论是时间与地点等都一概不知。记忆静静地沉淀在我内心深处,即使拚命回想,却连轮廓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母亲做的汤是何种味道。 「喂~」被她这么一喊,我才猛然回过神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当然有。」我答道。声音听起来彷佛不是出自于我的嘴巴。「我只是有点走神而已。 」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又来了。隔壁坐了一群女客人,一会儿抱怨同事的工作态度,一会儿又讲起同事的坏话。从厨房传来洗碗盘餐具的声响,同时也传来刀叉碰撞餐盘的铿锵声。这些声响此起彼落,周遭变得闹哄哄一片。 餐桌上的灯光映照在她身上。我再度喝了一口汤,暗自惊喜于素材巧妙搭配。使用在这道料理中的食材,在味道上拥有共通调性——那就是轻微的苦味。洋姜的土味、微焦榛果的苦味、烤过的扇贝也带有微苦。当食材之间拥有共通的味道时,就会彷佛泛音般余音绕粱,备感美味。 「洋姜还真是不常见呢。」 「是啊。不过,这个季节偶尔会在市面上看到喔。洋姜似乎因为有益健康而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是喔~」她不太感兴趣地说。「你不是讨厌那种有健康功效之类的话题吗?」 「才没有这回事。」 「不,明明就有。」 「是吗?」我答道。「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总觉得为了健康吃某种食物的心态,有点奇怪。虽然我们这些人类为了生存,确实需要摄取食物就是了。」 她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并用叉子叉向切成丁的各式蔬菜——有烫熟的,也有生的——以及淋上热起司酱的料理…… 享用完前菜之后,主菜被端上餐桌。以这种坪数大的餐厅而言,味道并不算太差。尽管不至于在我心目中的美味历史里留名,却也能够令人满足。 我们两人一如从前,不著边际地闲话家常。一想到也许这顿饭是最后一次与她一起用餐,果然还是会令人感到不胜唏嘘。 「从你辞掉之前的工作到现在已经几年了?」 「两年了……吧。」 我会离开已经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厨房,主要是因为我尊敬的主厨过世了。换了新经营团队,过于计较成本、服务品质下降等种种因素,让人无法制作出满意的料理。 辞掉餐厅的工作之后,我偶尔会替杂志写一些介绍餐厅的报导,或是帮忙在餐厅担任顾问的朋友。例如给予经营方面的建议、改善餐点内容等工作。 新工作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无法像之前的工作一样获得满足感。习惯之后一睁开眼就感到心情阴郁的日子也逐渐增加。而我自己也一直搞不清楚意志如此消沉的理由,只能任由忧郁在胸口持续累积。与女友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僵,最后便踏上分手一途。 也许在周遭客人眼中,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但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已不似从前那般亲昵。我们吃著各自的餐点,品尝著各自的风味。 「你满意现在的自己吗?」 她突然这么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回答。 「马马虎虎吧。」我撒了一个小谎,只为了维护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虽然算不上是最棒的工作……话说回来,你最近如何?」 「我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她如此说。「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 我试著挤出一丝苦笑,却没自信能装得很自然。 「你摊开双手。」她这么对我说。 当我将双手摆在桌巾上后,她立刻以一副品头论足的视线打量起我的双手。 「应该还可以吧。」 「还可以什么?」 「我是说还可以做料理吗?」 「这是当然。」 我有自信能够煮出美味的料理。我的厨艺并没有退化,透过身体熟练的技能早已被烙印在潜意识中。我相信一旦自己站在厨房,就能够立刻找回那份感觉。 「你有自信能够煮出美味的料理吗?」 「废话,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我如此回答后,清咳了一声。「至少,我随时随地都能够煮出会令你竖起大拇指的美味料理。」 虽 然我是抱持著开玩笑的心态这么说,但她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以一副认真至极的表情说。 「我觉得厨房才是你真正的归属。因为,现在的你脸上挂著一副犹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犹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她认真地点点头。 「然后呀~我正好从认识的人那里听到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我希望你能去做某个工作。」 于是,我就这样开始在这座宅邸中工作。在这个如果改成餐厅的话,似乎会相当有情调的古老洋馆里。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在这里工作实在很不可思议。该怎么说呢? 让人有一种彷佛来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不小心误闯入有著完全不同文化的国度。 我边想边心不在焉地眺望宅邸。 「早安。你怎么了吗?」 贵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旁。 「没什么。」我一边掩饰内心的难为情一边说。「我只是在想这栋建筑物还真是古老。」 「是的。的确如此。这里原本为英国人所拥有,由于长久以来都无人居住,所以后来被夫人买了下来。刚买下这里的时候相当残破不堪。毕竟房子这种东西,一旦无人管理就会迅速老旧颓圮。」 贵崎一边点头一边告诉我这段历史。 「另外,由于今日会有一位客人来访,所以请你准备两人份的晚餐。今晚的客人是夫人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我暗自心想,还真是稀奇。至少从我来这里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访客。 「需要准备汤品以外的餐点吗?」 「只要准备汤品就够了。不过,客人有特别的要求。」 「特别的要求?」 「请你准备古早味的法式家常浓汤,另外附上面包丁。请尽可能地遵循古法制作。」 「法式家常浓汤吗?」 「是的,你会做这道汤品吧。」 「当然,要我做当然可以。」 贵崎轻轻低头一鞠躬后,便立刻离开这里。 我目送那道离去的背影数秒钟,接著将手搭在连接厨房的后门门把上。 这座宅邸的厨房,呈现出一幅宛如古老梦境才会出现的景致。 料理道具净是些年代相当久远之物,完全没有任何新添购的用品。 中央是有厨房心脏之称的瓦斯炉(下方附有瓦斯烤箱),贴著右侧壁面摆放的是同时具备冰箱与工作台功能的工作台冰箱。被放置于深处的厨房推车上,则是堆叠著各式各样的铜锅。从熬煮汤品用的桶型深汤锅到平底锅、方便煮酱汁的小型酱汁锅等,一应俱全。 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被锅具反射成焦褐色的光芒,四周的环境也变得朦胧。 厨房里还排列了其他各式各样的道具与器具。有大到足以让人走进去的大型业务用冰箱与方便装盘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方垂挂著食物保温灯。食物保温灯是为了避免料理在装盘期间凉掉,而用来保温的橙色照明灯具。 装盘工作台下方是暖盘保温机。正如同名字所示,这是保温餐盘用的收纳库,用来收纳平常使用的餐具。左手边是流理台,旁边则是由专门清洗撤掉的餐盘的洗碗机坐镇。每一样都是在普通家庭中难以见到的物品,一件件业务用的料理器具都像是一个个有著扑克脸的工匠。 宅邸的设备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立刻摇身一变成为足以招待十八名顾客的餐厅。而这些器具正默默地等待工作上门来。 一踏进厨房后,某个异物般的存在立刻映入眼帘。装盘用的工作台上放著一个皮包。因为眼前的东西实在太格格不入,导致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意会到那是女用皮包。 皮包? 虽然相当在意,但我仍然按耐著性子拨了一通电话给经常往来的合作业者。总之,得先安排所需的材料才行。下完单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当下决定将皮包送到贵崎那里。无奈之下拿起皮包,才发现比我预料的沉重。 宅邸一如往常地静谧。被仔细地上过油的铺木地板,随著我每一步的脚步发出哀凄的声响。总觉得自己就是扰乱这片宁静的罪魁祸首,心里不禁泛起些许罪恶感。 我敲了敲贵崎办公室的门,但他似乎不在房间里面,也许还在庭院那边吧。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我决定待在房间里等他。 这里虽然是办公室,但也只有在深处摆放一张办公桌,并于前方放置用来讨论事情的沙发与矮桌而已,整体陈设相当简朴。文件被细心地堆叠在角落,整理得相当整齐。隐约,可以从这一点看出贵崎的个性。 我将那个皮包放在沙发上。 贵崎一直迟迟未归。当我猜测起他是否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门再度被打开来。 我一望过去,便发现踏入房内的并不是贵崎本人,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子。她穿著牛仔裤配上简洁的黑色长版上衣,耳朵则是戴著随身听专用的耳机。虽然长长的睫毛给人一股成熟的印象,但应该是就读高中的年纪。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漆黑又冰冷,一只眼睛的瞳孔微微靠向内侧。身高不高,但相当纤细修长,不禁让我有一种彷佛正面对著锐利菜刀的危机感。 她踏进房里后,环视四周。 然后,她的视线停伫在沙发上的皮包,一时之间一脸不解地偏著头。一头长长的黑发随之摇曳。 接下来,以隐约带著些许不悦的动作拿起皮包。 「这是你的吗?」 我如此询问,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甚至没有瞥向我一眼。 从走廊传来某种东西刮过物体表面的声音,靠近后停了下来。那是狗的指甲碰到地板的声音。我朝半掩的门望去,见到夫人所饲养的狗正看向这边。 那只狗像是在催促人一般,奋力地抬起下颚。 「请你等一下。」 即使出声喊她,我们之间的距离仍然越来越远,最后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跟在她身后的狗转过头来,以眼神对我示意,彷佛是在告诉我「你别放在心上喔」。 关门的声音在房间响起。我不禁心想,看来对方相当讨厌我。我做了什么事情惹她不高兴了吗?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有被初次见面的女性刻意无视的经验。更别说还被狗以眼神安慰,令人感到更加凄凉。 不久之后,贵崎终于回到办公室来。 「有什么事吗?」 「我在厨房发现一个陌生的皮包,就先拿过来这里了……不过,那个皮包的主人已经来领走了。」 他的眼神瞬间一黯,接著耸了耸肩。 「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才刚问出口,贵崎的眉间立刻浮起一道悲伤的皱纹。 「夫人的孙女。」贵崎相当乾脆地回答。「她预计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她似乎很讨厌我。」 我是带著半开玩笑的心态这么说,然而他却没有回以微笑,反而露出一副相当凝重的神情。看到他这副模样,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沮丧了。 「不需要准备她的 汤吗?」 「没有这个必要,你只要准备客人与夫人的餐点即可。」 贵崎以一副相当笃定的语气说。我则是暗自心想,这样反正也落得轻松。 「有缺红酒或是利口酒之类的物品吗?」 「目前还很够用。」 酒类都是用贵崎拿给我的。宅邸内的酒精性饮料全部都是由身为管家的贵崎负责管理。 「您之前帮我准备的酒,以料理酒而言实在太过昂贵了,害我著实吓了一大跳。」 「你不需要顾虑价钱的问题。有好酒入菜的料理,风味与香气会截然不同。完全没必要在意食的费用,免得留下『早知道当初就多喝些香槟了』的遗憾。」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是看到我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只见贵崎轻轻点头道。 「这是约翰·梅纳德·凯因斯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说过的话。他特别钟爱香槟。不晓得主张『从长期来看,众人皆已死』的经济学者,在面临死亡关卡时会是何种心情呢?」 贵崎清咳了一声。 「既然你的职业是做料理,最好还是多吸收一点知识比较好。虽然听起来像是我这个老头子在说教,但有时候乍看之下毫无关联的事物,背地里其实息息相关。」 他这么说完后,温柔地微微一笑。我就这样带著满脑子的问号,离开办公室。 当我回到厨房擦拭起工作台时,平日往来的业者——森野从后门出现。一直以来都是由他的店负责运送食材来这里。由于他只经手优质的食材,因此在附近一带颇受好评。 「早安。」森野身穿蓝色直条纹的领扣衬衫搭配牛仔裤。这样的他总是彷佛远红外线电暖炉般气色好得不得了,全身上下散发著充沛的活力。「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今天似乎没什么精神呢。」 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起,森野便对我莫名地热络。也许是我们年纪相仿的缘故,或者是他对任何人都是这副调调。 我从放下纸箱的他手上接过送货单,确认订单与收到的食材是否一致——进行起例行性的验货作业。 「请你多下些订单吧。之前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经常把剩下的食材带回家喔。像是虾子、螃蟹,还有和牛之类的。」 「这么做是私吞公物吧。」 「这么说也太难听了吧。你就不能想成是剩余材料的回收再利用吗?比起让食材在冰箱里腐坏,这种做法的罪孽小上许多。而且,这种程度的小事情是不会遭到处罚的。对了,我老爸说韭葱好像有点细,你觉得如何?」 「这种程度没关系。没问题的。」 只见他一脸「我们都是在这附近一带长大的,这附近从以前就住了很多外国人」,并说「今天的采购量似乎稍微多了一点点?」 「没有错,你还真是清楚耶。」 「毕竟我可是做这门生意的,知道这点小事也是理所当然。这里以前似乎曾举办过宴会,那时候的送货量可不像是今天这样喔。老实说,我一直很想要送一次那种程度的货。」 「我敬谢不敏,毕竟,举办宴会可是很累人的。」 「你今天要煮什么料理?」 「法式家常浓汤。」 「那是什么?」 也许是听到陌生的外来语,他的头上浮现出问号。 「用马铃薯与韭葱煮成的汤品,是一道相当经典的料理。虽然平常不会做这么传统的料理,但今天情况特殊,是客人特别指定的。」 「传统的料理啊。」森野说完耸了耸肩。「看来你似乎也相当努力呢。只不过,不知道你能够撑多久。之前的厨师每天都是煮培根马铃薯浓汤喔。他老是煮一模一样的汤,而且还不怎么好喝。听说他以前是个厨艺相当精湛的厨师,想不到最后却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我隐约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总觉得我似乎能够理解,上一任厨师每天都端出同一道料理的心情。因为无论他再怎么费尽心思,也不会得到任何回馈。换句话说,不管他煮出何种汤品,都不会有人抱怨。话说回来,被称为夫人的宅邸主人,每天都喝汤不会觉得厌倦吗? 「但是,这里的薪水很好吧?」森野半戏谵地说。「还真是令人眼红呀。」 正如同他所说。虽然我曾经担任过大使馆官邸的厨师,也曾经在私宅当过负责每日料理的专属厨师,但从来没有一位雇主开出如此高价的酬劳。 最重要的是,工作内容相当轻松。我可以悠哉地走进厨房,只要在八点整端出料理就行了。收拾不到一个小时,便能在九点前离开。一般来说,厨房的工作环境是相当严苛——必须从早站到深夜的超长劳动时间,以及算不上充裕的休息时间。由于正常的情形是如此,所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还能够获得不少报酬,让我有一种干坏事的罪恶感。 「有缺什么食材吗?」 「今天还够用,但我明天打算追加牛奶。还有,我记得盐似乎也剩不多了。」 「瞭解,我会送跟之前一样的货来。牛奶会在上午送到,那就帮你直接冰进冰箱里喔。先告退了,接下来也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喔。」 森野笑了笑,重新戴好帽子。 「对了,我听说大小姐来了。」 「大小姐?」 「就是夫人的孙女。」 「啊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们见过面了吗?」 「偶然碰到的。只不过,她似乎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森野定定地盯著我的脸瞧。接下来,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说「原来如此」。当他踩著轻盈的步伐从后门离开前,在门边对我说。 「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 森野摇摇头,彷佛是在表示我并没有搞清楚。「那个孩子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的人?」 「没错。不过,她长得很可爱吧。先这样,再见喽。」 于是,他以彷佛兔子冲进巢穴里的气势,一屁股坐进车里。 我透过窗户目送著渐驶渐远的轻型货车。即使货车从视野中消失,我仍旧眺望著窗外许久。美丽但令人感到索然无味的景色摊开在我的眼前。 2 每天的工作都是从熬煮高汤开始。所谓的高汤(stock)是法文称为bouillon的味道基底,如字面上的意思,厨房随时随地都会备上。 将整只鸡剁块后川烫一下,再以清水洗净备用。如果有血块残留的话,就会毁了这一锅汤。一日一做为基底的高汤有一丝丝的杂味,端出去的料理味道就会变差。因此这是一项相当重要的事前准备工作。 将水注入桶型深汤锅慢慢熬煮。外面有许多餐厅并不会特地采购全鸡,而是利用料理时多出来的鸡骨或碎肉熬煮高汤。然而,使用一整只全鸡所熬煮出来的高汤风味,浓郁度与一般的高汤截然不同。 我一边望著从锅中冒出的蒸蒸热气,一边回忆起往事。 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熬煮高汤。当时师傅的口头禅是,即使不懂原理,只要仔细观察就对了。一旦踏入厨房后,根本不会有人指导你怎么做。 平心而论,料理的确不是透过头脑记住的,而是透过自己双手去学习。师傅曾经因为看见跟我同期的实习生在阅读书籍,而生气地大骂「空长知识有何用」。师傅主张「只知道死读书的人一点用都没有。在学校学到的理论或知识,搬到现场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且在厨房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抱持著相同看法。而我原本就不擅长读书这种事,所以顺利地躲过师傅的责骂。 水滚之后将瓦斯火力 转小,调成文火,保持在偶尔会有小泡泡从锅底涌上来的程度。一边捞掉浮渣与浮油,煮四十分钟左右。如果在这个时候将胡萝卜与芹菜、洋葱等调味蔬菜放入锅中,就会让高汤变得鲜甜,味道也会更加丰富。最后再加入义大利芹的茎与剁碎的芫荽籽后关火。 利用熬煮高汤的期间,准备法式家常浓汤。 首先将四百公克的马铃薯与一百公克的韭葱,切成薄片与丁备用。在大口径的汤锅融化三十公克的奶油后,倒入韭葱丁。转动锅子让奶油滑过整个锅面后,盖上烘焙纸,进行闷蒸。火候则是保持在小火。从韭葱逼出来的水分会与奶油在纸下混合、冒泡,这时会产生一股相当迷人的甜美香气。接著,三不五时将火力转得更小,或是将锅子从瓦斯炉上移开,调节温度。一旦过热便会导致奶油里的蛋白质焦掉,产生的气味会盖过蔬菜的香味。 待食材熟透后,将马铃薯放入锅中轻轻搅拌,与奶油充分混合后倒入高汤。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能加强火力,以大火煮沸高汤后转成小火。 沸腾后,转小火。基本上,料理就是不断重覆如此作业。 一颗的大泡泡从锅底冒出后破掉,四周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每每被宅邸的静谧所笼罩时,我就会产生一股奇妙的心情。我并不是没办法静下心来,而是感觉自己的存在彷佛逐渐消失般。 那片寂静被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打乱,而我非常轻易地猜到来人是谁。因为贵崎走路时绝对不会发出脚步声。 刚才那位女孩子在厨房现身。仍然戴著耳机,听著音乐。然后,看也不看向我一眼,自顾自地将手上的白色咖啡杯放在距离入口处最近的装盘工作台上。长相与森野所谓的「可爱」完全不符,是个五官相当精致的女孩子。另外,虽然先前没有察觉到,但她的眼角有颗黑痣,使她看起来冷冰冰的。 当我暗自猜测起她来这里的目的时,她已打开冰箱自言自语地说「也太空了吧」。至少……在我耳里听起来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我将视线落在锅中。老实说,我实在难以决定,到底该如何向她打招呼。 厨房里响起她关上冰箱门的声音。 「你有听到吗?」 她那美丽秀发的分边线正朝向我。 我点头,思索了几秒钟该如何回应后说:「问别人事情的时候,好歹也将耳机摘下来吧。」 一瞬间,她的双眼瞪得浑圆。嘴角微微扬起,看不出来是在微笑或生气。我心想,看来她并不习惯遭到别人的口头警告吧。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摘掉耳机,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来拿牛奶而巳。因为我一直找不到贵崎先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己过来。」 「在工作台冰箱里面的右边。」我如此答道。 「工作台冰箱?」 「就是你眼前的那个设备。」 「你是指这个工作台吗?原来这个里面是冰箱啊。」 她打开工作台冰箱的门,取出牛奶盒后,视线落在瓦斯炉上的锅子里。 「这是什么?」 「鸡高汤。」 「喔~」 她将冰牛奶倒入咖啡里,啜饮一口后喃喃地说「都凉掉了」。我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牛奶在加入咖啡前,得先加热到适当的温度才行。 她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放在装盘工作台上,伸出一只手按住头发,并环视厨房一圈。 橙色光芒从她背后的窗户洒落进来,静静地摇曳闪耀。短暂的沉默时光悄悄流逝而过。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过分耶。」 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再也按耐不住这股沉默的我,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 「我是在说刚才。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你却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实在是太过分了。更何况,你怎么可以把皮包放在用来摆食物的地方。毕竟你在外面的时候,非常有可能把皮包放在地上吧。」 当我这么说完,她便一副不耐烦地将双手摆到背后交握,一边挺直背脊一边微露那洁白的牙齿,并说「明明是厨师,却这么啰嗦」。虽然我们之间有一大段距离,但四周相当安静,完全不会妨碍对话。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轻声问。 「什么为什么?」 「你明明还这么年轻。」 我不明白她问这个的目的为何。当我犹豫著该如何回答时,她又接著说「这里可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不是我这种人来的地方? 「话说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讶异的。毕竟这里的薪水相当优渥,而且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工作。生活大不易呀。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四周顿时陷入数秒钟的沉默。 「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贵崎先生会录用你。」她语气平静地说。「因为我外婆一直以来都只雇用厨艺精湛的厨师。」 我笑了出来。「年轻并不代表厨艺不精吧。」 「我又没有说是因为你年轻,所以厨艺不精。」她轻声笑。「我只是觉得你的头发太长了。我外婆以前曾经说过,头发长的人绝对不是好厨师。」 我下意识地伸手触碰自己的头发——的确,自从前一份工作离职之后,就变得不太注意要定期理发。不知道为什么,我顿时不敢看向她的眼睛,便将视线栘到窗外。她叹了一口气,彷佛会将周遭冻成一片雪白世界般,既老成又冰冷的气息。 「这个厨房好用吗?」她问我。 我点头。 「我外婆曾经说过,虽然这座建筑物老旧,但厨房里都是些高级的设备。」 「我觉得这座建筑物很棒。如果改成餐厅的话,一定会生意兴隆。因为古老的建筑物装载著满满的旧日回忆,想必顾客们也都明白这一点。」 「是这样子的吗?」她说。「老旧的事物的确残留著人们的往日回忆,但并非所有往日回忆都是美好的吧……再说,我并不喜欢这个家。」 她如此说完,望向窗外。太阳比刚才更加西沉,而她的表情也在逆光之中变得晦暗,无法看清楚。 「不,与其说是不喜欢,倒不如说是无法喜欢。反正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懂。」 我耸了耸肩,并摇头。她将喝完的咖啡杯放进流理台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离开厨房。 厨房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然后,我才猛然察觉到白白错过问她名字的时机,真是失策。 重新打起精神后,我用滤网过滤煮得软烂通透的食材。我本身并不喜欢使用食物搅拌机,因为会导致马铃薯过度黏稠,味道也会太重。 待过滤作业结束后,把装汤的大碗放进冰水里降温,再加入一大碗鲜奶油。接下来,只需在供餐前倒入锅中,以牛奶调整浓度,并充分加热,最后完成时拌入少量奶油即可。 我将所有的食材冰进冰箱、打开暖盘保温机的电源,收拾她留在流理台里的咖啡杯。 一边洗著碗盘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著她。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窗外变得漆黑一片。 看时间也差不多,我便加熟了事先备好的汤。然后,加入奶油,用食物搅拌棒充分搅拌一番。搅到汤品表面产生泡泡的好处是,汤比较不容易凉掉,同时也能够将香气锁在汤里。如果厨房到餐桌尚有一段距离的话,这项作业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道程序。 在另外附的餐盘上铺好蕾丝纸餐垫,再摆上刚才烤好的面包丁。在汤盘里倒入浓汤,洒上剁碎的巴西里——如此一来便大功告成了。 我一按下呼叫铃,贵崎立刻来到厨房。他的视线落在料理上,微 微点头。 「请问您知道那孩子在哪里吗?」我问。 贵崎用事先备好在一旁的餐盘布擦拭盘缘,进行最后的确认。 「那孩子?」 「就是夫人的孙女。」 他抬起头来,但依然是一张扑克脸。 「应该是在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没事,那么料理就麻烦您了。」 贵崎颔首,以双手捧起放有浓汤的银制托盘。我赶在他前往餐厅之前询问。 「请问那个房间是哪个房间?」 虽然他一脸讶异,却还是告诉了我房间的所在位置。接著,他用背部推开厨房的门后,端著料理快步离去。 3 贵崎告诉我的房间位于一楼,地点相当好找。我清了清喉咙后,才伸手敲房门。 房门被打开来,她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干么?」 她的眉头紧锁,一脸狐疑。混杂著不信任与猜疑,充满戒心的视线投射在我身上。夫人饲养的狗则是钻过她脚下与门缝,来到我的跟前,嗅起我手上的味道。彷佛在判断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当它一碰到我的手,掌心立刻感受到一股经过细心打理的毛发触感。 「它叫什么名字?」 「文森。」 「以狗来说这名字还真是气派耶。听起来有点不习惯。」 「是吗?也有一位很有名的厨师叫做这个名字吧?」 当她看到我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时,叹了一口气。 「文森,德拉夏贝尔——十八世纪前期远渡英国,服侍伦敦的贵族。以英文撰写关于法国料理的书籍,在法国料理推广到全世界方面相当有贡献的厨师——你不知道吗?」 我点头。 「你好逊喔。」她说。「身为厨师却不知道这种事情,也太丢脸了吧。你都不阅读吗?」 我摇了摇头。自己确实偶尔会被揶揄身为厨师却不看书。老实说,对方并没有说错。真是伤脑筋啊。 「因为我的师傅主张实战经验最重要,被他发现我在看书的话还会被赶出去喔。他说看书就会变成光说不做的人,只知道读书是无法做出好料理的。厨房里面有很多这种人。」 「哼嗯~」她说。「……你喜欢狗吗?」 「喜欢啊。」 她凝视著我的脸好一会儿后,便回到房间里去了。她在放置于中央的单人沙发上一坐下,侧脸正好朝著这边。 我被动地跟著踏入房间里。 一踏进房间,我倒抽了一口气。 里面简直就是书海。房间深处有一张书桌与一张床,中央放有沙发,除此之外的地方全部都是书架。地板上堆叠著许多古老的书籍,甚至也有似乎是用来收集资料的剪贴簿。每一本书皆已斑驳变色,不难看出年代已久。 光是眼前众多的书籍,就散发出一股将人拒于门外的浓浓氛围。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图书馆以外的地方被如此众多的书籍环绕。仔细一瞧的话,房间里收藏的尽是些料理方面的书籍。一般的工具书当然不在话下,甚至还有历史人文方面的料理相关书籍,其中不乏外文的书籍。 「你怎么了?呆站在那里。」 她说。狗狗文森则趴在一旁。 「好惊人的藏书量。」 「这里是书库,有许多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些都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书。从某个时期开始就变成我专属的了。」 「从哪个时期开始?」 她定定地望著我的眼。 「没必要告诉你。」她说。「虽然我对食物并不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也不讨厌阅读料理方面的书籍就是了。」 我试著思索了一下她话中的涵义。 「明明对食物不感兴趣,却喜欢与料理有关的书籍,还真是难懂耶。」 「是吗?阅读这种书籍很有意思啊。」 「我每次一读这方面的书,就会感到饥肠辘辘。」 「纯粹只是因为你头脑简单而已。」 她冷冷地回答,彷佛只是在陈述某件事实。 「你喜欢料理的哪部分?」 「你问我哪部分……当然是做料理很愉快喽。」 「是吗?」她看向我。长长睫毛下的那双大眼散发出微微光芒。「料理不就是吃下肚就没了吗?不觉得这样很落寞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没办法坚定地否认。 「料理很有趣啊。该怎么说呢……因为一切其来有自,所以能让人觉得安心。」 「安心?」 「是啊,就拿马铃薯来说吧。用水煮的方式更能让酵素发挥作用,煮出来的马铃薯会更甜更好吃。如同这个道理,每一种料理都有它美味的理由。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毫无理由。」 「好奇怪的理论喔。」 她笑著说。我心想,原来她也会笑啊。尽管严格说来,她是在嘲笑我,但我并不觉得讨厌。因为她的笑容如此灿烂耀眼。 「比起料理你更喜欢看书,在我看来你反而更奇怪。」 「因为书本跟吃下肚就没了的料理不同,能够长久保存下来。当然,谁不喜欢吃美味的料理,只不过我更喜欢那些藏在料理背后的故事。」 「故事?」 「没错,就连你今天煮的浓汤背后也有故事。那道汤品放凉之后,就会变成一道名为马铃薯冷汤的料理。这可是闻名全世界的美式料理之一。」 聊起食物的她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许多,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刀子般锐利。 「真的吗?马铃薯冷汤原来是来自于美国啊?」 她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好歹也该充实一些料理以外的知识吧。」 「你这么说也太没礼貌了吧。虽然,我之前也隐约怀疑过马铃薯冷汤不是法国料理,但毕竟有不少法式餐厅会推出这道汤品。当然这些餐厅不会像一般的家庭餐厅就这样直接端上桌,有些甚至会在汤品上做些变化。例如在下面铺肉冻或加上海胆、鱼子酱之类的再端给客人享用。」 「马铃薯冷汤是一位名为路易斯·戴特的厨师,在美国的丽思卡尔顿饭店想出来的料理。这是他心目中的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味道?」 「没错。据说在他小时候,每当夏季天气炎热时,他的母亲就会把牛奶加进前一天剩下来的法式家常浓汤里给他喝。他就是一边回味著当时的味道一边做出马铃薯冷汤的。所以才会形容是母亲的味道。」 严格说起来,其实我也有回忆中的味道,只是我想不出来那个味道。 「就是这样,所有的料理背后都藏著属于它的故事。我喜欢的就是这背后的小故事。」 谈论起料理的她与初次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此时此刻的她态度相当自然。令我不禁心想,也许这才是她原本的面貌吧。 「原来如此。」我说。「我确实是喜欢做料理,不过也更喜欢品尝料理。」 「但是,这里每天的工作只有煮汤而已吧去。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但也不能因为无聊就乱煮一通喔。如果端出罐头浓汤,可是会被炒鱿鱼的。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安迪·沃荷(注:美国普普风大师,《康宝汤罐头》为其著名代表作品之一。)以外,根本不可能有人每天喝罐头浓汤也不会觉得腻。」 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而且隐约记得此人是艺术家。但是,我并不瞭解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不清楚他的事迹。 「安迪·沃荷?」 她一边点头一边竖 起食指说:「听说他会这么喜欢暍汤,是因为小时候餐桌上每天都会有他母亲煮的汤。他会在长大成人之后一连喝二十年的汤,也许是在追求某种精神上的慰藉吧。然而,这也成为他日后孕育出那幅伟大杰作的契机。」 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到讶异,她的说明完全没有一丝犹豫。我下意识地受到她的吸引,彷佛自己在聆听了音乐般。 她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反应,便看向自己的食指。接著,一边清咳一边把手藏在身后,并露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将视线从我身上栘开。 「话说回来,你特地跑来我的房间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话完全不带一丝温度,她恢复成我们初次见面时给人冷冰冰印象的那个女生。还真是个说变就变,难以捉摸的人呀。 「我只是在想你的晚餐都如何解决。」 「什么啊,就为了这种事情。」她叹了一口气。「我有随便吃些东西了,所以不需要吃晚餐。反正,我也有尝过法式家常浓汤。」 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趴在脚边的狗狗脖子。隐约可见她的后颈,看起来和那双手同样纤细。 「不吃饭有害身体健康。」 「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也太爱唠叨了吧!厨房才是你的工作场所,你没有资格来这里。」 「不正常吃三餐可不行呀。」 她颦眉说道。「别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还有,要是胆敢冒犯我的话,我绝对会让你被炒鱿鱼。至于解雇你的理由嘛,要多少就有多少。」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传来敲门声。 「进来。」她如此回应后,门立刻被打开来。贵崎站在门的另一端。他先望向她后,才看向我这边。接著,彷佛要重新振作起来般,以食指指尖推了推镜框。 「抱歉打扰了。」他以似乎并不真心这么想的语气说。「你所做的汤品似乎不是客人期盼的料理,味道不对……因此夫人想请你重新制作。」 味道不对? 「要我重做没有关系,但是得花上一些时间。」 贵崎询问我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我回答约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最少需要这些时间。 「没关系。」 贵崎点头表示瞭解后,便折回餐厅去了。狗狗文森则是跟随著他的脚步离去。 回到厨房后,我立刻著手重新煮汤。 我急急忙忙地以奶油闷蒸韭葱,就在我开始处理马铃薯的时候,才发现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到厨房,并且站在装盘工作台看著我。她的手上拿著一本文库本,不过外面罩著黑色书衣,没办法看到书名。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开口询问她,视线仍然落在手边的作业。现在正在闷蒸韭葱与调节温度的关键时刻,无法挪开视线。 「没干什么。」 她摊开手上的文库本。 「总觉得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我这么一说完,她便像是要在装盘工作台上拍打节奏般以指尖敲著台面。 「你的厨艺真的没问题吗?」 当我把高汤倒入锅中,立刻传来滋滋作响的声音并冒起热气。 「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她将视线落在文库本上。「不过,客人是说『味道不对』吧?如果是对你的料理有任何不满或疑问的话,顶多只会说『不合胃口』。」 「的确有道理。对方说味道不对确实让人摸不著头绪。」 「就是说啊。」她说。「我刚才稍微瞄了一眼你煮的汤,外观看起来确实是法式家常浓汤。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虽然感到困惑,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不惋。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被命令重新制作料理我反而觉得有点有趣。 汤滚了,我转成小火。 「我思考了一下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我问了你什么问题?」 「我来这里的理由。」位于我与她之间的装盘工作台,正好为我们俩提供了适当的对话距离。「大概是因为我想要重新振作起来。」 我将火候调弱。如果要煮蔬菜的话,最好是保持在水面有微微波动的状态下。 「因为经历了小小的人生转捩点,所以我离开了原本在厨房工作的环境。自从辞掉上一份工作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彷佛一直处于前途茫茫的状态。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感。我必须再一次回到原本属于我的地方。」 「你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已经分手的女友这么说。不晓得当时的我脸上到底带著何种表情。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只有在制作料理时才有活著的真实感。 「你是指厨房?」 「是的。」我没来由地害臊了起来,假意清咳一声。「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这么做是否正确。」 「我说你啊~」她带著一脸讶异的表情说。「你实在不太像厨师耶。」 我苦笑。 「我十六岁就开始接触料理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拥有十年以上的厨师经历喔。」 「你几岁?」 「三十一岁。」 「正好十五年啊。」说完,她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你的资历确实不短。」 「人吶~一旦出社会之后,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从她的年纪看来,十五年确实不短。 大约二十五分钟后,汤就重新制作好了。这一次我减少了盐的用量。因为,根据过去的经验,每次被客人要求重新制作料理时,理由不外乎是火候控制有瑕疵,要不然就是咸度上的问题。 既然对方要求的是怀旧的味道,所以我增加了浓度,做成浓稠一些。 过去数十年以来,整体上料理的味道有越来越淡的趋势,我刚才端上桌的汤品也不例外。但是从前的汤比起用暍的,浓度应该会更接近用吃的。如果从客人的年纪来看,我应该要事先考虑到这一点。 「你有自信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之前端上桌的汤味道应该不差才对。」 「我帮你去前面看看。你不需要感谢我,纯粹是好奇心使然。」 她说完之后便离开了厨房。顿时让我有一种被人拋下的凄凉感。 经过五分钟后,刺探完情形的她带著一脸纳闷的表情回到厨房。 「好像又不对了。」 「不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也不知道,只是客人的表情显得有些不高兴。」 「对方纯粹只是想要找碴而已吧。要不就是想彰显自己是个对味道很挑剔的人。」 「但是那位客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我明白你想维护自己立场的心态,但真的不是因为料理不好吃吗?」 我在小咖啡杯中倒入热好的汤,拿到她的面前。 「既然你这么怀疑,那就亲自品尝看看吧。尝过以后,就明白我说味道不差的意思了。」 她一瞬间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但还是将咖啡杯凑近嘴边浅尝一口。然后,她轻轻点头说了一句「嗯,很正常」。我忍不住心想,这种时候应该要说很好喝吧。 「我觉得味道很正常,对方却说『味道不对』,实在很奇怪。」 她说得没错。更何况,法式家常浓汤这种单纯的料理,味道不至于产生太大的误差。 贵崎撤回空餐盘,回到厨房来。盛装浓汤的汤盘确实已经一空,看来对方并非不满意味道。 接著,一名身材瘦小的老人家晚了贵崎几步,在厨房现身。他身穿深灰色的西装,搭配有著直挺领 子的水蓝色衬衫,看起来很有气质。脸上的皱纹很深,稍长的头发掺杂著一丝灰,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郁的气息。 老人家清咳一声后,针对要求我重新制作料理一事而道歉。 「今天谢谢你的招待。我要求这种年代久远的料理,想必对你造成困扰了吧。」 「怎么会……请问有哪里不合您的口味吗?」 「这件事还请你多多见谅。我并非不满意你做的料理。」 「是否可以请您明白地告诉我,我的料理到底哪里不好吗?」 「不,并没有哪里不好。吃过你的料理后令我兴起一股念头,想要一尝你所做的全套料理。」 「但您确实有说过『味道不对』吧。」 她介入我们之间的对话,如此询问老人。 老人摇摇头说「被你听到了啊」并微微一笑。「害你如此费心,真是不好意思。味道真的很棒。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料理并没有任何问题。」 他向我微微低头后,再度重申「味道真的很棒」。老人面带微笑,主动与我握手。他的手摸起来很乾瘪,冰冰凉凉的。反握我手的力道实在过于羸弱,顿时令我感到些许动摇。 握完手后,我低下头向他敬礼。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老人如此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道料理是我与以前交往过的对象共同的回忆。」 老人轻轻点头后,开始娓娓道来。 「那是六十多年前二战后不久的事情。秋天即将结束之际,我与她去上野一间专门以外国人为服务对象,战后重新开张的老餐厅用餐。当时的我们已经许久没在餐厅用餐,再加上世界大战期间人们根本无法悠哉地用餐。」 说到这里老人叹了一口气,定定地凝望著空中某处。 「当时我在那间餐厅向她求了婚。说是求婚,不过那间餐厅的窗外只能看见一片片的田地,并不像这里的气氛这么浪漫。」 「求婚?」我说。 「是的。外面的田地开满了一整片的黄花,全国上下都沉浸在战争结束的喜悦之中。」 他像是要掩饰心中的难为情般,羞赧地笑了笑。那是一抹彷佛少年的青涩笑容。 「总之,我们在那里吃的料理就是法式家常浓汤,奶油散发出来的迷人香气令我们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彼此。当时主厨对我们解释说,因为今天进了优质的奶油与韭葱,所以才能端出美味的料理。主厨人很好,在我们离开之前还特地写下详细的食谱,赠送给询问汤品制作方法的她。」 接著,老人清咳了一声。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做给你喝』她这么告诉我。然而,她并没有实现这个诺言。因为,在那不久之后她就染上重病过世,而我也一直没有听到求婚的回覆。应该是因为大战后粮食短缺,造成营养不良的关系吧。几年后,我为了学习绘画而远渡巴黎,在异地生活长达十二年的时间。但却一直找不到那个时候的味道。回到日本后,我拥有良好的生活条件。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直到某一天我才突然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我真的拥有自己渴望的事物吗?」 他说完这段话便眯起眼,望向远方。 「过去我总在心里期盼,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喝到同一碗汤。然而,直到如今却仍然寻觅不著。恐怕是记忆出错了吧。毕竟人们都说心中的回忆总是最美,而且你所做的浓汤也确实非常美味。」 但是,我的汤还是哪里不太对。 「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莫名其妙地想吃些令人怀念的料理,因此我才会大胆提出要求……就是这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外观虽然相似但味道却不同吧。」 老人的眼神一黯。「不过,有可能是我记错。毕竟那都是六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更何况我也上了年纪,以前的记忆自然变得相当模糊,味觉也退化不少。」 老人再度笑了笑。每当他一笑,身体就会驼起,眼尾也会悲伤地扭曲。他将视线投向窗外,彷佛能透过黑夜看到什么似地。我当然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并不是刻意找我碴才要求重新制作料理。 「谢谢你的招待。」 老人在贵崎的陪同下打算离开厨房。贵崎优雅的举止令时间的流逝显得悠哉从容许多。 待我察觉时才发现她正望著我。那眼神彷佛要将我吸进去一般。「料理这种东西一旦吃下肚就没了」,我的心中突然响起这句话。 「请您稍等一下!」 我情不自禁地出声喊住正要离去的两人。于是,贵崎与老人同时回过头来望向我。 「可以请您再来这里一趟吗?」 贵崎以指尖扶起镜框,老人则是面露不解的神色。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再重新煮一次。」 我又重申了一遍。我好久没有碰上这种事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也许是我在意气用事吧。于是,贵崎询问老人。 「您觉得如何?您愿意拨空再来一次吗?」 老人沉默好一会儿才看向我,并点头说「当然」。 她看到这个场景后,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微笑。那是任何人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回过头来的迷人表情。 4 翌日。 这个世界上多了两件我不明白的事情。其一是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种话,再来就是我该如何煮出令他满意的味道。 不过就算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因此,我一大早先到发廊剪头发,再前往宅邸。 途中的景色看起来与昨日不同。从我住的大厦到宅邸的车程约需一个小时。我平常会利用小田原厚木道路,也会利用国道一号线的外环道通勤。名为横滨新道的这条外环道,似乎是住在这附近一带的达官显贵嫌道路太过狭窄而打通的。过去的日本是仅凭一人之言就能够打通一条道路的时代。 我将车子停在位于干线道路沿路的松树林前的停车场。 一打开车窗立刻感受到大海的存在。天空晴朗无比,附近一带闪耀著光辉。从石墙上冒出来的嫩绿色扁柏与榉树的叶子,正在接受阳光的洗礼。 如此的景致令我的胸口不禁感到澎湃不已。风儿轻轻拂过记忆深处某个角落。 我下车后,举起双手,伸展身体。一转动脖子,骨头便喀喀作响。我踏上前往宅邸的上坡小径。 风从天空底下吹过,树枝一阵骚动。 当我从斜坡上抬起头来时,便看到夫人的孙女站在前方。狗狗文森正忠心耿耿地伴在她身边。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脖子围了一条似乎是用来防晒的薄丝巾。打扮算不上特别,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别有韵味。 「早安。」 她发现我的到来,便开口向我打招呼。 「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出来迎接我。」 「什么啊,恶心。」她不悦地嘟起嘴。「我只是带文森出来散步,正好从房间看到你的车子停在停车场才顺便走过来而已。不说这个了,今天没问题吧?」 那位老人今晚会再度大驾光临。我用手掌轻抚文森的颈项。狗狗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我今天打算要多方尝试。」 「多方尝试?该不会是因为毫无头绪才这么说吧?」 「我昨天想了一整晚,还是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真的吗?」她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你太莽撞了。如果这次又做不出来,不就害那位老人家期待落空了吗?」 我只 能点头同意。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也因为这样,我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找出「味道不对」的理由。 因为文森在一旁拉扯著遛狗绳,所以一人一狗就这样走下坡道。 「话说回来……」 我朝越走越远的她喊出声。她停下脚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方便告诉我吗?」 当我一这么问,她立刻回过头来。然后,以清脆的声音回答。 「千和。我叫藤枝千和。」 当我打开厨房的门时,工作台上什么都没有,冰箱里面也是空无一物。制作料理时,从这种归零的状态最为理想。 一打开洗碗机的电源后,厨房逐渐暖和起来。 接下来。 我喘口气后,拨了一通电话给森野,请他帮忙备齐所有能够找到的马铃薯品种。森野回说马铃薯在这个时期不多,不过还是会去找他父亲商量看看。 于是,我挂掉电话并开始著手准备,就在这个时候贵崎在厨房现身。 「早安,今天很早喔。」 在厨房露脸的贵崎,以隐约带著一丝愉悦的语气说。走路从来不会发出一丝声响、人生历练丰富的绅士,流露出彷佛恶作剧的稚子般的眼神。 「我打算试作一下料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任何问题。你可以任意使用厨房。这是因为昨天的那件事情吧?」 「是的,没有错。」 「你已经有大概的方向了吗?」 看到我一摇头,贵崎便轻轻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你就当成是年长者的小建议,姑且听一下吧。通常碰到这种情况,最好从源头思考起。」 「源头?」 「换句话说,你可以先彻底瞭解法式家常浓汤到底是什么,也就是从根源思考。你会发现答案意外简单。否则的话,就算你准备一大堆食材,也无法煮出客人心目中的味道。」 贵崎竖起食指。这个男人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隐约透露出一股像是在演戏的氛围。在我们对话的同时,外面传来声响。 「早安。」 门被打开来,森野抱著纸箱走进来。接著,他发现贵崎的存在,便脱下帽子恭敬地向贵崎一鞠躬。对我则仅仅只是轻轻将手搭在帽檐上致意而巴。 「总之,我先把能够调到的品种都拿来了。这些马铃薯到底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啊?」 「谢谢你,我打算要试作料理。」 「试作?」 「总而言之,我打算尽量多方尝试。」 只见他一副不是很明白地耸了耸肩膀。我在他递过来的送货单上签名后,交还给他。 也许是接下来还有货要送的缘故,所以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森野从后门离开。 「好了,我们也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今天也请多多指教喽。」 贵崎用一副「只要不会妨碍到日常的工作,你想在这里做什么都随便你」的语气说完后,径自离开了厨房。 我将马铃薯仔细清洗乾净,排在乾布上晾乾。接著,把宛如月球表面坑坑疤疤、大小不一的马铃薯按照品种分好后,摆在托盘上。 尽管用各品种的马铃署试作汤品,但每一道汤的味道都差不多。虽说品种不同,但马铃薯就是马铃薯。跟地瓜即使经过改良也不会变成松露是一样的道理。 我叹了一口气。然而,神奇的是我并不会觉得心情差。我有一种自己很久没有像这样子挑战料理的感觉。 到底该如何做才能煮出那位老人家心目中的理想浓汤呢?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千和的房间。当我一敲二楼众房门其中的一扇门,立刻从内侧传来「请进」的回应。 一打开门,便见千和正在沙发上埋首看书。房间里依旧塞满了各式书籍。昨天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有感受到一股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千和从正在阅读的书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副似乎颇感意外的表情。想必是因为她以为来人是贵崎而不是我吧。 「你在看什么书?」 「我看什么书与你无关吧。有事吗?」 她以带刺的冷冰冰语气说。 「这里有很多古老的料理相关书籍吧。不晓得你是否愿意借我查一下资料?」 「你想查什么?」 「从前的法式家常浓汤食谱。」 「为什么突然想这么做?你不是说过自己不喜欢看书吗?」 「因为贵崎先生建议我,如果想解决问题的话『可以先彻底瞭解法式家常浓汤到底是什么』著手。也许他说得没有错。」 应该说,解决问题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才打算急病乱投医——不,我是说书本。她以冷淡依旧的态度回应。 「随便你。」 但是,因为房间里的书籍实在太多了,到底该从何下手、该如何下手,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光是要确认每一本书的书名,就让我提不起劲来。 似乎是看不下去我这副意志消沉的模样,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啊」千和喃喃地说。「那要看是多久以前的从前。就算是古老的书籍,也不见得有记载。举例来说,马铃薯虽然是在十六世纪被人发现的,但对曼侬来说根本算不上是蔬菜的一种。」 「曼侬?」 「十八世纪的厨师,尽管出过好几本书,却没有留下任何出生或经历的资料,是个相当神秘的人……好了,不多说了。不过,马铃薯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有毒,再加上长在土里的缘故,被视为野蛮粗俗的食物,一直不被世人所接受。你应该听过这段历史吧?」 我点头。 「布里亚·萨瓦兰也曾于《美味礼赞》一书中写道『马铃薯是闹饥荒时吃的食物』,这就是当时普遍的看法。其后,由于一位名为安东尼·帕蒙蒂埃的人致力于马铃薯的推广与普及,人们才逐渐有了马铃薯可食用的观念。这个人是在英法七年战争中被普鲁士的军队俘虏时邂逅了马铃薯,然后才将其推广到法国。」 「安东尼·帕蒙蒂埃?」我说。「原来使用在马铃薯料理上的帕蒙蒂埃是来自于人名呀。」 只见她一瞬间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但她似乎也习惯了我的无知,便继续往下说。 「不管怎么说,马铃薯是在十九世纪以后才被大众视为食材。正如同在十九世纪后半由大仲马所著的《大仲马的美食辞典》里曾记载司马铃薯是完美的蔬菜,随著时代的演变马铃薯的评价也变得截然不同。」 说到这里,千和像是察觉到什么事情,以食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表情变得极为阴郁。 「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我露出一副摸不著头绪的表情时,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只是觉得自己太多话了而已。我并非自以为是……不对,也许我的确是一时得意忘形了吧。」 看来她似乎是在与自己内心的难为情天人交战。一思及此,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不,我没有瞧不起你,只是觉得很有趣。」我率直地说。「总而言之,法式家常浓汤是在十九世纪才被发明出来的吧。因为会使用到马铃薯,所以说这道汤品是在马铃薯普及后才被发明出来比较合理。」 「没错,但是法式家常浓汤是属于家庭料理的范畴,因此没有留下任何正式的食谱记载。」 如此说完的她又恢复成平日冷漠的态度。 「那么,也就是说没 有任何的线索喽。」 我无力地垂下肩膀。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线索。」她说。「那个人不是说『是在以外国人为服务对象,重新开张的老餐厅吃到的……』吗?当时帝国饭店或新格兰酒店、精养轩的主厨们,大多都有受到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直接性或间接性的影响。所以,推断那道汤品是根据他的食谱制作而成的比较合理。」 她站起来,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彷佛是某种事典的大开本书籍后说「拿去,不过这是英文版的就是了」便递给我。「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所著的《烹饪指南》里有记载马铃薯浓汤的相关资料。虽然记载的名字是马铃薯浓汤或帕蒙蒂埃浓汤,但我认为可以将其视为法式家常浓汤。」 《烹饪指南》是一本相当沉甸甸的书籍。 当我一翻到她告诉我的页数,立刻看到『658-puree de pommes de terre,otherwise parmentier』下方就是食谱。虽然是一百年前的记录,却与我昨天的制作方法几乎一模一样。 「真是神奇,明明是很久以前的食谱,制作程序却跟现今几乎毫无两样。」 「虽然我听说过,法国料理的厨师出乎意料之外很少人会认真研读料理典籍,但我认为你好歹也该阅读一下这本书吧。毕竟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并非古典料理的拥护者,他可是现代料理之父。」 接著,她又从书柜中抽出好几本书籍,接二连三地递给我。我读著透过索引找到的法式家常浓汤食谱,发现尽管分量有些微差异,但几乎都大同小异。材料有马铃薯、韭葱、奶油以及高汤,然后再看是要加入鲜奶油或牛奶。 「每一本的食谱都差不多吧。其实我昨天晚上也大概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哪一本的食谱会煮出不同风味的浓汤。」 我再度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事,我只是想到原来你也帮我思考过这个问题。」 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她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反驳我,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已经瞭解食谱的记载了,先暂时休息一下吧。我要去泡热巧克力,你要喝吗?」 她稍微沉思一会儿后点头。「你这个人跟之前在这里工作的人有些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反正是个奇怪的人就是了。」 「是这样的吗?」 当我来到走廊上时,文森抖动了一下身体。走在我身后的她指著我的头说:「咦?你剪头发了?」 「你也太晚发现了吧。」我回道。 我在厨房泡了热巧克力。热巧克力的制作方法非常简单。我现在非常需要靠制作简单的东西来找回自信心。像巧克力粉这种不常用的食材,一旦快过期就会被森野回收并换成新品。多亏有这个回收的机制,我才能够随时都有高品质的食材可用。 我们在厨房的角落摆好椅子后坐下。 「你刚才在试作料理吗?」 她捧著装有热巧克力的杯子喝了起来。 「是啊。」我点头。「其实我也在怀疑关键真的是马铃薯吗?不过,那位老人家不也说过当天进了韭葱吗?这么一来的话,就只剩马铃薯这个选项了……话说回来,那个时代已经有韭葱了吗?」 「根据文献记载,韭葱是在明治初期传入日本的。虽然产量不多,但应该还是有的。对了,你用各个品种的马铃薯试作出来的成果如何?」 「不管是哪一个品种的马铃薯,煮出来的味道都大同小异。」 「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以一副隐约透露著一丝沉稳的眼神看我。「……你为什么要这么拚命地寻找那个人回忆中的味道呢?说穿了,这件事情根本与你无关吧。」 的确,我也可以将这件事情视为老人家单纯在缅怀过去而已。我含了一口热巧克力,感觉到有些许分量的甜味覆盖住我的舌头。 「也许你说得对,似乎是我太意气用事了。」 「意气用事?」 「嗯,你不是说过料理做好之后就结束了吗?你说得没有错,只不过……」我打算接著说下去,但脑袋中却一片空白。「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热巧克力的味道如何?」 「不难喝就是了。」 她看起来似乎很满意我泡的热巧克力。不管怎么说,跟她喝著同样的热巧克力,隐约让我有种稍微跟她亲近一些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喝著同样的热饮,感受到同样温度吧。 为了稍微转换心情,我们离开厨房,打算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她带上狗跟了过来。时间就在毫无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走在宅邸外的斜坡上望著大海。 有几只白鸟在防波堤上的天空画著圆。走在前头的她脚步相当轻盈,彷佛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太阳还没下山。她的裙襬在我眼前摇曳,描绘著优美的弧度。 大海反射著透明的光芒。 「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我都尝试过了。」 我叹了一口气。也许那位老人家说得没有错,是他美化了脑海中的记忆。现在总是不敌往日的美好。如同好酒需要时间熟成般,待岁月流逝而去,即使是苦涩的回忆也会变成甜美的事物。 「在你脑海中有怎么样也唤不醒的回忆吗?」 她望著前方询问我。 「有啊。」 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依旧是那一天与母亲一起品尝过的那道汤品。对我而言,那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味道。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总有一天都会消失不见。有时候,我都会忍不住这么想。既然会消失不见的话,不就等同于一开始就不存在吗?」 她以平静的语气说。她的声音就像是从海上吹来的海风般,冰冰凉凉的。 「回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难不成是为了令人感到痛苦、令人觉得寂寞而存在的?就算回想起来,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啊。」 她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以彷佛要救赎我的眼神,温柔地望著我。 「但是。那位老人家却不这么想。」 当我这么说,她立刻扬起一边嘴角轻笑。 「是呀……」她微微点头。「他希望能够回忆起那段模糊的过去。」 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想让他品尝到当时的味道。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因为我想要证明给她看,这个世界上也有吃下肚却依然存在的食物。 「那位老人家曾经说过,当时的主厨有告诉他们法式家常浓汤的制作方式吧。」 「是啊,说是把食谱送给了他的女伴。对了!就是这样子!只要他还留著写有食谱的那张纸条,问题就能够轻松地迎刃而解。」 「我想确认一下。法式家常浓汤这种料理,只要得到食谱就能够轻易地制作出来吗?」 「嗯,应该不成问题。毕竟这道汤品一点都不难,况且你不也知道这是很普通的家常料理吗?不过,换作是我的话,应该会在食谱上写明可用洋葱代替韭葱吧。因为日本的洋葱与法国洋葱不同,拥有韭葱般的清甜鲜味,用来煮汤再合适不过了。我师傅也曾经说过以前没办法备齐食谱上的所有食材,因此会用各式各样的东西来代替。举例来说,如果没有鹅肝酱的话,就用鮟鱇鱼肝取代,藉以衬托出法式酱糜的风味。如果酱汁的材料有红葱头的话,似乎就会用蒜头混合青葱来代替。靠这种方式其实可以做出来很接近的味道喔。」 她突然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 「没什么。」千和说。 我们再度向前迈开步伐。她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 第二话 啤酒汤 1 法式家常浓汤的事件落幕后,已经过了三天。 上班前,我沿著海岸散步。路边绽放著黄色的花朵。海鸟的足迹彷佛树上落下的枯枝般,四散在岸边。 转了一个弯后,大海立刻跃入我的眼帘。沐浴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大海美不胜收,但这美丽的瞬间却无法成为永恒。光芒会逐渐褪色。当夜晚来临时,就会被包围在一片漆黑之中。今天从一大早就酷熟难耐,等我走到宅邸时,背部已经被汗水浸湿。 一般的厨房环境都会相当闷热,这里的厨房却不尽然。宅邸虽然老旧,空调系统却意外地完善。 打扫工作结束后,我稍微休息喘口气。望向窗外时正好瞥见从外面回来的千和,以及前去迎接她的狗狗文森。沐浴在阳光下的她看起来耀眼无比。记得森野曾经说过「她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也许他说得并没有错。 森野送货来了。我按照惯例验好货之后,在送货单上签名。他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于是我端出冷饮招待。他向我道谢后,将饮料一口气暍个精光。 「今天的番茄品质非常好,这可是稀有品种喔。话说回来,我觉得做料理的人应该要深入暸解食材的品种才对。就算订购单上只有写番茄两个字,但风味却会因种类有所不同。」 我拿起番茄,有一种初夏的气息。我过去几乎不曾考虑蔬菜的品种。这栋宅邸的人们让我学到了许多新知识。不只是森野,就连贵崎、夫人以及千和也都不例外。 千和终于来厨房露面了。 「我回来了。」 如果是平常的话,她向我打完一声招呼后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或书库后,就鲜少会再碰面。 「哎呀,森野先生您好。」 她向森野打招呼。 「你好,小店平常承蒙贵府关照了。」 他深深地一鞠躬。这个态度明显跟面对我的时候截然不同。虽然这么说似乎有点奇怪,但他看起来有些许胆怯。 森野的视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 「不好意思,那么我先告辞了。」 他再度深深一鞠躬,从后门离开。 其实我还不是很瞭解千和的事情。我只有听贵崎说她会在这里逗留一阵子。 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因为她懂得很多料理的典故,所以我才能够在她的帮助下成功制作出老人心目中的浓汤——同时,她也让我明白,原来我对料理一无所知。 『我相信你确实是一名厨艺精湛的厨师,但仍然有不足之处。』 夫人曾经对我这么说,而我也在仔细思考过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相当好奇为什么夫人只喝汤。她已年届高龄,有可能是食量变小,光喝汤就觉得足够。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不禁怀疑有其他的理由。 「他是怎么了?样子怪怪的。」 「会吗?」 千和看向窗外,接著回过头来。 「他是在害怕我吧?」 害怕?她的声音明明一如往常地清脆,可是不知道为何这个声音令我感到不安。 「不,这么说不对。严格说起来,他是在害怕我外婆,所以才会极力避免惹我不高兴,免得惹上麻烦。」 她轻描淡写地说。 「对了,你今天来得真晚呀。」 我点头后回答:「我在附近散了一下步。虽然再过去一点就会热闹许多,不过这一带的海滩非常宁静,我很喜欢。」 「这一带的海滩会如此宁静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 「因为沙会吸收四周环境的噪音吧。」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外婆以前告诉过我,因为那里是分界线。」 「分界线?」 「人们从以前就流传著『这片海滩是生与死、梦境与现实,以及活人与死人世界的分界线』的说法。有许多东西会漂流到这片海滩上。因为以前的人们不知道大海的另一端是什么,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自从上次的浓汤事件之后,我们俩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早安。」 贵崎出现在厨房,那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响遍整个厨房。厨房里不管是白天或夜晚,打招呼一律都是说「早安」。贵崎一袭平日的打扮,西装穿在他身上却不会令人感到闷热。 「明天会有一位客人来访。虽然如此,但你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跟平常一样就好了。麻烦你了。」 贵崎以莫名谨慎的语气说。 「我明白了。」 「还有……今天请提早出汤。先这样。」 贵崎留下这句话便离开厨房。 「贵崎先生似乎很中意你喔。」千和说。 「是吗?」 「绝对是。能够得到他的认同,可是相当不得了的大事。」 「那还真是令人惶恐啊。」我说。「应该是因为我作事很认真的关系吧。虽然在料理的味道上似乎有些问题就是了。」 千和露出一副感到讶异的表情。我们俩之间的对话就这样停滞了一会儿。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曾经对我说『你的料理确实很美味,但是仍有不足之处。』」 千和低下头,指尖抵著下嘴唇。这是她沉思时的招牌动作。 「不足之处是指什么呢?」 「算了,这种事情不重要啦。」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希望不是棘手的客人就好了。」 「你说这是什么话。」她以责备的眼神望著我。「请你好好制作出不会让客人失望的料理。毕竟一直以来,这里几乎不会有访客上门。」 「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在你来这里的几个月前,外婆身体状况变得相当差。所以,少在那里胡思乱想。」 原来如此,我暗自心想。想必她是打算趁现在身体状况允许,多见一些想见的旧识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特别吩咐我今天要提早上料理呢?」 「因为今天晚上有祭典。」 她说的祭典是附近的神社所举办的夏季祭典。夏季祭典这个用词,不禁令我回想起孩提时期的自己。神社境内连绵不绝的摊贩灯火、来往交错的人们。我从小就不擅长应付那种会让人感到情绪沸腾的热闹气氛。 「为什么有祭典就要提早用餐?夫人要去参加祭典吗?」 「才不是。必须去参加祭典活动的人是贵崎先生,因为他在这附近一带小有名气。」 「原来如此。」 「等你工作结束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不用了,我没有很想去。」 千和颦眉道:「我都说要陪你一起去了,这可是你的荣幸耶。」 我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叹一口气。「外婆交代要你在七点半以前完成工作。」 「什么嘛!原来去参加祭典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 「怎么?有意见吗?你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能算在工作里?」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矢口否认,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已显露无遗。 「你说的话跟脸上的表情不一致耶。」她似乎是看穿了我心中的不安,如此说。「如果你是想要钱的话,我可以让外婆付你一点加班费之类的。」 我叹了一口气。 「不需要。总觉得收钱会导致我们之间的关系变质。 我的确是受雇于夫人,但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喽。」 千和似乎相当心满意足。 2 我端出料理时,厨房也几乎收拾完毕。 「你可以先下班了。撤下的餐具由我来收拾就行了。」 从餐厅走回厨房的贵崎这么对我说。 「可以吗?」 贵崎缓缓点头后微微一笑。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内心感到很讶异。」 「讶异什么?」 「讶异于大小姐的改变。」贵崎说。「应该是受到你的影响吧。她以前几乎不会跟来到这栋宅邸的人交谈。」 「她应该是抱持著在看某种稀有动物的心态吧?」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贵崎却一脸认真地点头同意。 「是的,想必就是了。」他完全没有否定,真让人感伤。「我可以问你一件私事吗?」 「请问。」 「你为什么会辞掉之前的工作?」贵崎这么问。「你的厨艺也不差,工作态度也没有问题,却离开了厨房。你是遇上什么麻烦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主厨过世之后,我对气氛变得乌烟瘴气的餐厅感到厌倦而已。」 贵崎皱起眉头。我不禁心想,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只要换间新餐厅就可以了吧。只要有相关经历并附上介绍信,你要在哪里工作应该都不成问题。」 他说得没有错。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像是在澄清什么似地回答。「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自以为是,但我在工作方面的表现确实很不错,离职也不是为了施展理想或抱负,只是一想到自己这辈子就要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就……」 一想到这里就……接下来呢?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而言之,浮现这个念头的我只觉得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变得无法从上作中获得一丝丝的成就感。 「你觉得害怕吗?」贵崎说。害怕?也许是吧。我心想。备好料理之后,客人纷纷上门,端出料理,然后收拾厨房。隔天又重复一模一样的作业流程。我对自己被同化为那个一成不变的一部分,抱持著几近恐惧的心情。我没办法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虚度下去。 「料理方面的工作的确很辛苦,有不少厨师会沉迷于赌博,或一昧地以酒精或女人逃避现实,为此搞得身败名裂的大有人在。也许不能说这种现象与工作性质完全无关吧。」 我点头。 「但是,你最终还是回到厨房来了。」 「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笑了笑。「明明没有才华。」 「现在就论断自己没有才华,你不觉得言之过早吗?」 他这么说完后,静静地微笑。不是平日那种有些夸张的机械式笑容,而是再自然不过的笑容。他似乎认同我是同一个业界的人了,我暗自心想。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事情?」 「是的,纯粹是我个人私下提出的请求……请你成为千和小姐的朋友。」 朋友。我沉著气发出抗议。 「这么说也太奇怪了吧。朋友这种东西又不是拜托来的。」 贵崎眯起眼,以指尖描绘著挺直的鼻粱。那副表情彷佛是在说「这种事情端看你怎么想」。接著,他在流理台洗起手来。他一天会彻彻底底地清洁手好几次,洗手对他而言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等间隔的街灯照亮了没有规划行人步道的单线车道。也许是空气中充满湿度的关系,视线显得有些模糊。白天的闷热彷佛骗人似地,四周变得凉爽宜人。 在千和的带领下,我们俩走在通往神社的路上。狗狗文森率先一步走在前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能够跟漂亮女生一起漫步在夜晚的路上,一点都不会令人感到不愉快。 爬上距离宅邸一小段路的山上,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神社。通往参拜道的台阶上排排站著一道道的鸟居,而她的秀发就在我的眼前摇曳生姿。 千和忍不住发牢骚地说:「这条路很暗吧。所以,外婆在知道我要自己一个人去祭典后,脸色才会变得那么难看。你不觉得是她太爱瞎操心吗?」 「想必她非常在乎你吧。」 「也许不是。」她说。「应该是义务感使然吧。」 义务感?她应该是在指监护人的义务吧。但是,从她说话的语气中,隐约能够听出不是这个意思。那是某种自暴自弃的口吻。 走在身旁的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苹果的味道吗?」 她点头说:「宾果!好厉害,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敏耶。我喜欢苹果的香味。不过,听说我妈妈也喜欢,所以让我有点排斥就是了。」 「为什么会感到排斥?」 「因为,这么一来不就好像我有恋母情结吗?」 千和这么说完后,突然低下头。 「你父母怎么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是吗……」我回想起先前与她在书房里的对话。虽然我一时之间忘了这件事,但她当时曾说那些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书籍。「抱歉,我不该问的。」 「不,才没有这种事。你并没有说错话,所以不需要向我道歉。更何况,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 「这话怎么说?」 千和以一副彷佛正遥望远方的视线看向我。每每被她凝视,我的脑袋就会变得一片空白。而她仅仅只是对我微笑,并没有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你还记得自己小学时的事情吗?」 她冷不防地问。 「这个嘛~」我回答。「记得一些,但几乎都忘光光了。记得我小时候每次阅读小说都会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写这本小说的人,会记得这么清楚从前的事情。」 「但是,你还是有记得些什么吧?」 「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片段,但不记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沉默片刻。 「我完全想不起来任何关于我父母亲的回忆。我这样果然是不正常的吧?」 千和细细地眯起眼,眼眶泛著泪光。流露出彷佛是在责备自己的眼神。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你一定是遭逢双亲过世,打击太大了。人的记忆确实是会因为过度的打击而被抹杀掉。我也想不起我母亲的长相,所以我很能理解你的情形。」 听完千和的话,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抱持莫名的亲切感。想必是由于我们彼此都欠缺了幼时记忆的缘故。人类的记忆力并不好。如同放在厨柜里的方糖会在不知不觉间坍塌、失去原本的面貌,不管是多么舍不得遗忘的珍贵回忆,到将来某一天回顾时,总会掺杂著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 「……真的吗?」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里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还活著。我应该有去找过她,但现在却几乎记不得了。」 千和看著我的脸。然而,我却看不出隐藏在这背后的是何种情绪。 当我们再度迈开步伐,四周逐渐热闹喧嚣了起来。前往参拜的人也变多了。附近一带的居民凑起来,竟然也显得如此热闹。终于抵达的简朴神社前,正燃起篝火,摇曳不已的火光照亮四周。 我在活动专用的帐篷下,发现贵崎正与当地的人们谈笑风生。 到来的人们无不先向他低头致意,再要求握手。他的周围飘散著一种宛如早期纪录片般的亲密气氛,令我不敢随意上前搭讪。 「我实在没办法应付那种被人团团包围起来的场合。」千和一边撩起浏海一边这么说。「你也是吧?」 我点点头。「但是,你跟我不一样。好歹你也是住在那座宅邸里的人。」 「才不是。我们俩都是局外人。」 「我们俩?」 「没错,就是你跟我。」她一副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个人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耶。」 我恍神地眺望著在篝火火光映照下的千和侧脸。吸进肺里的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笼罩在她四周的气氛与往常不同。 一道无形的火焰正温柔地照亮周遭。当我望著被那道光芒所照射的千和侧脸时,突然有一股胸口彷佛遭人紧紧揪住的感觉。由于这份感觉实在太过奇妙,令我不禁产生动摇。 橘色的火光在她脸上留下诡谲的阴影,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不对,判若两人的说法并不恰当。因为在我眼前的她,彷佛在一瞬间变成一名成熟的女人。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将脸转向另一边。于是,我才终于回过砷来。 「贵崎先生是这一带的居民吗?」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这么问。 「是啊。」 千和视线的前方是一名年约四十好几的妇人。身穿一袭黑色连身洋装,外搭质地轻薄的小外套。身材相当纤细,化著淡妆,眼角有著迷人的皱纹。虽然失去了「年轻」这个有利因素,但她确实相当美丽。 那名女性与贵崎交谈了几句。她露出微笑,轻轻碰触他的肩膀与手臂。当我的心神被眼前的美景给夺走时,千和在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贵崎先生的前妻喔。」 「真的吗?可是你看……」 我搓了搓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贵崎左手无名指总是戴著一枚戒指。有些从事服务业的人会为了避免碰撞餐盘,而刻意摘掉戒指,但他没有这么做。 「听说他很久以前就离婚了,只是一直把戒指戴在手上而已。就算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摘掉戒指,他也只说是为了保护自己,图方便才戴著。」 「图方便啊……」 确实很像贵崎会说得话。 「他还对前妻念念不忘吧。」 「应该不是。既然他都那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我说。「毕竟这个业界无奇不有。尤其有不少人会与客人交往。在我的朋友之中,也有那种喜欢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不过,神奇的是那种人通常实力都很强。」 「哼嗯~」她的眉毛微微上扬。「那你呢?」 「无可奉告。」 「不过,从你给人的印象来看,也不像是那种类型的人。而且,你还辞掉之前在餐厅的工作,可见得你的实力不强。」 我是那种反应比较迟钝的人,所以花了几秒钟思考她话中的意思。文森则在一旁用鼻子喷气。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戏弄你而已。谁叫你的反应这么有趣。」只见她一脸不以为意地说。「不过,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贵崎先生真的很厉害,不管是拿盘子、玻璃杯,或只是很平常地握住门把,他的手指都优雅得不得了。他这一点实在相当有魅力。」 「这样子啊。」 我只觉得难以理解。 「我问你,你现在是单身吗?」 我点头,并说「几个月前刚分手」。 「为什么跟交往的对象分手?」 「这种情形似乎很常见就是了,她有了新对象。虽然我们同居六年了,但分手却不过在一眨眼之间。变心就像汤冷掉一样,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哼嗯~」她说。「那你也该寻找下一段恋情了吧?虽然男人会一直念念不忘旧情人,但女人可不会喔。不过,我隐约能够理解你前女友的心情。」 「说这什么话啊。」 我不禁笑了出来。我怎么会跟一个年纪相差这么多的小女生聊这种事情。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这么说好像我很没出息,但你有时候看起来比我还成熟。」 她露出一副纳闷的表情,微微偏著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说这个了,你要不要去跟她打个招呼?她就是明天的客人。」 「是这样吗?」 贵崎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也许对他而言,这件事情令人难以启齿吧。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不需要勉强自己过去打招呼。我也口渴了,我们去喝些冷饮解解渴吧。」 「赞成。」 她指尖所指的前方是祭典活动用的帐篷,下方有里民大会的人在贩卖饮品。品项有数种软性饮料与啤酒,还有日本酒与冰镇过的甜酒酿。 「我要乌龙茶。」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催促我。贵崎察觉到迈开步伐向前走的我,朝我微微低头。我则是稍稍缓了缓表情,轻轻点头致意。 我一抬起头来,便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前妻望著我,带著令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的灿烂笑容。我买了乌龙茶与姜汁汽水。当我双手各持纸杯打算走回千和身边时,她突然喊出我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 「你是最近刚来宅邸工作的新人吧?」 对方有著与外貌截然不同的沙哑嗓音。她说自己叫做百合。 「你比我想得还年轻许多。」 「很多人都这么说。」 近看之下,她脸部的轮廓线条圆圆的。也许是因为这样,使得她看起来也很年轻。 「其实厨师真的很容易区别,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毫无头绪。于是,百合小姐优雅地一笑后,指向我的左手。由于我的手端著纸杯的关系,别人正好能够稍微窥见我手指的外侧。 「有在做料理的人,左手食指与中指一定会留下被菜刀切到的伤痕。」 我望向自己的左手。在第一关节附近的确留有伤疤。 「真的耶。」 我为了掩饰心中的难为情,害羞一笑。 「那里已经好久没有年轻人来了,似乎对他造成不小的刺激,不晓得一切是否没事。没问题吧?跟他相处得还顺利吗?」 「托您的福,一切顺利。」 「没事就好。大家私下都在讨论,担心他跟年轻人处不来。因为他是个落伍的人,直到如今还把守护管家的传统视为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你也听说过那个家的女主人个性蛮横的事情吧。」 女主人个性蛮横?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虽然我认为这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也不好询问。也许是我一脸的困惑,只见她以彷佛要拯救我的温柔眼神看向我。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想造成你的困扰。对了,贵崎相当欣赏你喔。他说你年纪轻轻,却很真材实料……不过,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呢?」 人们总爱问我这个问题。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回答。 「我喜欢跟不上时代的老旧事物。」 我稍微思索一下后,如此回答。 百合小姐听完,忍不住轻笑。「虽然他是个有点难相处的人,但还是请你多多指教喔。」 因为她向我点头致意,我也只好在双手各持纸杯的状态下,动作狼狈地低下头。 夹带著海潮味的风拂过她的头发。她赶紧用双手将头发按在耳边,眯起眼。她的指甲涂有透明的指甲油。右手与左手指甲的长短不一致,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到底该为眼前的人端出何种料理,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是在餐厅用餐的话,可以在菜单的辅助下提供一定程度的选项,避掉由厨师决定菜色的难题。但是,这个方式在宅邸行不通。在完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形下,实在很难端出料理。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当我这么一开口,她立刻点头答应。 「有什么食物是您不敢吃的吗?还有您喜欢吃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您是否有想吃的料理。」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的食物……对了,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拜托你吗?」 我点头。 「我一直很想品尝看看以前曾经在书上读到的汤品。」 「在书上读到的?」 「是的。有一道汤品叫做『啤酒汤』吧。可以麻烦你煮这道汤品吗?因为这道料理并不会出现在餐厅的菜单上,大概也只有在这种特别的场合才有可能吃到。」 「我明白了。」 「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请别这么说,您直接说出要求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因为思考要制作何种料理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实我正为此伤透了脑筋。」 「是吗?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你每天都得思考要制作哪种汤品,还真是辛苦。」她这么说。「那个人还是一样除了汤以外,不会吃其他的东西吧。」 百合小姐这么说完后,一边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抹悲伤的笑容。我则是委婉地点头。 「突然叫住你真不好意思,让公主殿下久等了。虽然很辛苦,不过你要加油喔。」 百合小姐向我轻轻一行礼后,走回贵崎身边。 我注视著那道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她说夫人个性蛮横的事情,让我非常在意。因为这个形容词实在与夫人给我的印象差距太大了。而且,她刚才称呼夫人为「那个人」,说完还露出悲伤的笑容。 我重新打起精神来,回到千和身边。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一将纸杯递过去,千和立刻小声地询问我。 「没聊什么。」我说。 「你有问到她想喝什么汤吗?」 「嗯,我有听到她的要求了。」 「是吗?幸好今天有带你一起来。毕竟在不知道对方如何的情况下,很难决定要端出何种料理吧?」 「是啊。」 千和喝起纸杯里的饮料。纤细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动著。也许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担心我吧。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顿时一阵骚动。 「你们还有聊什么吗?」千和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稍微寒暄一下而已。」 「哼嗯~」千和露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好了,既然正事也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由于神社位处高地,所以能看到远方连绵的海岸线飘浮于黑暗之中。那是会令人想直接取来剪刀一把剪下,裱框起来做为装饰的美丽夜景。 「话说回来,那个人称呼你为『公主殿下』耶。」 话一说出口,她立刻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最讨厌别人这么叫我了。那个人就是这一点惹人厌。」 在我边走边喝的期间,姜汁汽水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冰凉。但身处在夹带著夏季气息的空气中,却也让人烦躁不起来。 送她回宅邸的途中,走到斜坡前,她就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送我到这里就行了」。 于是,我的任务到此也算是达成了。 「那就晚安喽。」 我对千和这么说完后,便抚摸起狗狗文森的头。整齐的毛发碰触到我的掌心,摸起来相当舒服。 千和一脸不可思议地望著我,眼睛眨呀眨的。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事。」她说。「你也晚安。」 于是,我们向彼此道别。 3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我一踏入厨房,就看到身穿窄管牛仔裤搭配马靴的千和,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外面套上一件厨师服。那件制服尺寸有点大,她的手几乎都藏在袖子下。 「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件制服的?」 「我昨天晚上在仓库里找到的。清洗乾净后就拿去烘乾机烘乾了。怎么?很奇怪吗?我觉得还满合适的说。」 「尺寸有点大吧?」 「厨师服的袖子好长,衣服也都好大件喔。」 「这是由于厨师必须站在瓦斯炉前做料理的缘故。袖子做得比较长,好像也是为了防止被不小心喷溅起来的热油烫伤。虽然我很少看到厨师会用袖子来避免烫伤。」 「喔~听你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啊,我知道了。搞不好并不是现代的瓦斯炉或电炉,而是从前使用炭火做料理留下来的习惯。这么一来,有可能是为了防高温而不是防喷溅起来的热油。」 的确有道理。长时间站在制作烧烤类食物的作业区,偶尔会不小心造成低温烫伤。话说回来,我今天才知道人们在改用瓦斯或电力做料理之前,经历过一段使用炭火的时期。如今仔细一想,瓦斯与电力确实也是直到最近才普及的。 「不过,袖子太长反而会妨碍工作,所以大家平常都会卷起袖子…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不为什么,我打算来帮忙。」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与手腕。 「帮忙?」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帮忙什么?」 「当然是帮忙你工作啊。」她偏著头说。「我想请你教我做料理。」 「我才不要。」我边笑边摇头。「我从以前就偏爱单独作业。」 「单独作业?那贵崎先生怎么说?」 「他负责的是服务生的范畴。他不会踏入我的工作领域,我也不会走进他的工作空间。更何况,夫人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吧。」 「才没有这回事。」千和将头发绑在后面。「外婆说『如果只是洗洗碗盘的话还可以』。」 「也就是说,夫人同意了?」 「是的,她还说要请你多多关照我。」 因此,我只好认命了。毕竟站在我的立场,可没道理不近人情地拒绝雇主的要求。 「我明白了。但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真是这样的话也不用勉强。而且,光是站在旁边看你做料理也很有意思,只要你边做边讲解给我听就行了。」 出于无奈之下,我只好动脑想想,却完全想不到可以派什么工作给她。于是,我重新打起精神来,决定先制作高汤。准备好食材,将已过热水的鸡放入汤锅中,置于流理台 。 「水要加到快淹过鸡的高度。我会趁熬煮高汤的空档准备调味蔬菜。」 她露出一副感到作恶的表情探向锅中,喃喃地说「水到底是要加多少才够?虽然我常在食谱上看到『快淹过食材』的说法……」 「等一下!」我赶紧制止千和的动作。「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料理吗?」 千和一脸无辜地点头。 我忍不住感到错愕。「你明明懂得这么多料理方面的知识?」 她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不悦地嘟起嘴。 「不行吗?」 「也不是……」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不禁回想起初次见到千和的情景。来到厨房的她望向装有高汤的深锅后,问我这是什么。仔细一想,她这个问题实在很神奇。然而,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她完全不懂实际做料理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她也没 必要亲自动手做料理。就像森野说的——「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所谓的『快淹过食材』就是指水加到食材稍微露出水面的高度,也有人会说『稍微盖过食材』假如是说『加入大量的水』,那就要更多的水。」 「所以水量并不固定喽。」 「因为水量多寡会随著锅子的种类和口径大小而不同。」 我转开瓦斯开始加热加完水的锅子。 「今天几乎没有事情可以让你帮忙,因为客人点的汤品制作方法相当简单。如果是在平常的话,可能还会需要你帮忙削皮或做其他琐碎的杂事。」 「今天的客人点了哪一道汤品?」 「『啤酒汤』。」 啤酒汤……千和喃喃地说,并沉思起来。想必就连博学多闻的她也不知道这道料理的存在吧。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微微得意了起来。百合小姐一定也是为了测试我,才会点这么稀奇的汤品。 「很陌生吧。不过,我知道这道汤品的制作方法喔。前辈曾经教过我。食材也已经全部备齐了。食材有正在炉子上熬煮的高汤,另外还有洋葱、奶油,以及贵畸先生帮我留下来的隔夜面包。最后只需要加入鲜奶油,以及身为主角的啤酒就可以了。」 我从冰箱拿出食材后,摆在工作台上。 「酒精在煮的过程中会挥发掉,所以你也可以喝汤。」我如此说明。「我的前辈曾经说过啤酒品牌是关键,最好使用可伦堡的比尔森啤酒。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别种啤酒,但不管怎么说,这一点非常重要就是了。」 她双手环胸,沉思一会儿后喃喃地说:「也就是说,这个是亚尔萨斯风的食谱喽。你说的前辈曾经在亚尔萨斯地区的餐厅当学徒吗?」 亚尔萨斯地区位于法国东北部,与德国、瑞士毗邻。有名的料理是酸菜(sauerkraut)与白酒炖肉锅(baeckeoffe),有带星的餐厅也不少。她说得没有错,教我这道料理的前辈似乎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几年的样子。 「应该是吧。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伦堡是亚尔萨斯地区的啤酒。人们不是常说,想做出好吃的当地料理就要使用当地的食材制作吗?」 「的确有这种说法,你真聪明耶。」我不禁感叹地说。「你好厉害,说得好像所有与料理有关的事情都知道似的。」 我明明是由衷地感到钦佩,千和却明显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 「请别这么说好吗!我既不聪明,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是在讽刺你喔。我是真心这么认为。」我像是在替自己辩解地说。「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再这么说了。」 「那就请你要说到做到。」 我将约一颗洋葱分量的洋葱丝放入大口径的汤锅中,加入有盐奶油慢炒。翻炒一会儿,盖上料理纸闷蒸,让洋葱的甜味完全释放出来。接著,再倒入约一公升的鸡高汤与小瓶啤酒。 啤酒特有的微苦香气在厨房中扩散开来。 然后,再加入乾燥的法式长棍面包碎丁,煮十分钟到入味后,将锅中食材倒入食物处理机。充分搅拌后倒回锅里,加入鲜奶油再煮一会儿后,我试了一下味道。 因为碎面包丁的关系,汤的口感变得相当浓稠滑顺,同时也带出一股面包的芳香。那股芳香与鸡高汤浓郁的味道完坌混合后,在舌尖上扩散开来。而残留在口中的微苦余味,则替舌头带来一丝丝的清新气息。味道虽然朴实,却能够温暖心灵。 千和也试喝一口,发表了「原来汤的起源就是这种味道啊。虽然有点苦,但并不难喝」的感想。 「汤的起源?」 她点头。「把面包放入锅中烹煮,就是汤的起源。汤其实就是指,用牛奶、酒或水所『浸泡过的面包』。啤酒的诞生也与面包有关联。啤酒最早的纪录出现在西元前三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人写在黏土上的文献。根据当时的内容描述,啤酒是将全麦面包捣碎后,放入水里进行发酵而来。」 「也就是说,汤是啤酒的起源啊。」 「没错。不管怎么说,啤酒和汤在过去被称为『喝的面包』。这两者皆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 「的确,现代人也不是说『喝汤』而是说『吃汤』(喝汤在日文多用「食ベる」(吃)的动词)。」 「是啊。有些修道院直到现在还会酿造啤酒,也是认为啤酒乃液体面包,而面包在基督教中又代表肉,所以……」 她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 「……听我说这种事情很无聊吧。虽然不希望让你有所误会,但除了你以外,我从来不曾跟别人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放心。」我摇摇头,并说「一点也不会无聊」。 她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喃喃地说「那就好」。 总觉得听千和说起这些典故,似乎有一种「不足之处」得以填补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当她说起隐藏在料理背后的故事典籍时,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地愉悦。仅仅只是看到她这样子,就让人觉得很幸福。 「时间也差不多了,赶紧来进行最后的装盘吧。」 最后洒上焙炒过的生火腿与烤芜菁。贵崎一如往常地来到厨房,擦拭盘缘后,便将料理端走了。 「话说回来,你平常的晚餐都怎么解决?」 厨房变安静后,她突然这么问。 「我有吃早餐,来这里之前也会再吃一顿,接下来就只喝水而已。有时候会在工作结束后吃一点轻食。毕竟吃太饱的话,会导致味觉变得迟钝。再加上,以前在餐厅工作的时候,我只会吃早餐还有五点时提供的员工餐,后来就渐渐养成习惯了。」 「什么嘛!叫别人要正常吃三餐,结果自己却随便来。你不觉得这样子很过分吗?」 听到她反驳,我顿时语塞。她的确没有说错。 「你说得也对,好吧。我会正常吃三餐的。」 「很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吃吧。没问题吧!」 千和露出一副彷佛自己想出什么绝妙好主意的态度说道。 我做了一道烫鲜蔬。淋上橄榄油、洒上帕玛森起司粉与黑胡椒就完成的轻食料理。这只是以前员工餐经常做的简单料理——就只是把胡萝卜、马铃薯、高丽菜、栉瓜和樱桃萝卜放进锅中闷蒸而已。 我在工作台的一角铺上白色餐桌巾。只用切片的面包、汤与烫蔬菜,凑合起来也是颇丰盛的一餐。另外,冰箱里有森野特地为我准备的苹果汁,我也一并拿了出来。 然而,千和却指著那瓶苹果汁说:「把这个拿走」。 「咦?你不是喜欢苹果吗?」我不禁感到纳闷。 「我只喜欢苹果的味道而已。」 「不可以这么挑食喔。」 话才刚说出口,千和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回道。 「我才不是挑食。我不能吃苹果。外婆也郑重地叮咛过,我会对苹果过敏,所以绝对吃不得。」 原来如此,我明白地点头。把苹果汁冰回冰箱里,暗自心想食物过敏可是攸关人命的大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如今与从前不同,顾客群变得相当广泛,因此厨房有不少必须多加注意的食材。 「为什么你的盘子里没有放胡萝卜?」 被人戳到痛处,我赶紧掩饰自己的狼狈。 「……我不太喜欢胡萝卜的味道。」 「真受不了你耶。刚才还敢教训别人不可以挑食。不过,你平常不是都会加在料理中吗?」 「因为我知道味道会很好,所以才会 加在料理中。况且,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勉强一下还是敢吃的,只不过没办法像兔子一样这么爱吃胡萝卜。」 「即使有讨厌的食物也能够当厨师吗?」 「这问题真是难倒我了。」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有星的主厨中有不少人的酒量极差,当然也有很多挑食的人。食物美味与否的定义会超越个人口味上的喜好,所以没有太大的关联性……虽然有点像是在狡辩,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 千和「嗯」了一声并点头。 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用餐,顿时令我产生彷佛自己已经认识她许久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的错觉。这股错觉令我觉得心情飘飘然的。明明只是坐下来一起用餐,便觉得似乎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无形的羁绊。 「你今天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啊。」 千和说。 「你一定觉得这份工作很轻松吧。」 「不,恰好相反。花这么大的工夫就为了制作两碗汤。如果是在餐厅的话,还得做更多道料理,想到就觉得很辛苦。」 「是啊。话虽这么说,但是我在厨房打杂的经历比一般人短,进厨房没多久就准我拿菜刀,又在几个月后被升到顾炉子。」 「这种情形很少见吗?」 「很少见。」我说。「虽然现在不太一样,但光是为了让主厨记住自己的名字,至少就需要一年的时间。而且也有不少主厨会动手教训学徒,严厉得很。不过,我被揍的机会不多。我很幸运,上面的人从头到尾教会我一整套制作酱汁的程序,还让我负责摆盘。」 话说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起初真的好快乐。但是,日子一久就不再那么愉快了。每天永无止尽地重复相同的作业,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折磨。一直以来很照顾我的主厨就是在那个时候过世的。所以,我才会辞掉餐厅的工作」 「因为你越来越不快乐吗?」 我模棱两可地点头。 「大概吧。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当一辈子的厨师。该怎么说呢,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根本毫无价值。虽然料理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但也不代表能够为人们带来救赎。」 她轻咬著指甲陷入沉思好一会儿。「真是这样子吗?」 我一口喝光杯中的水,含在嘴里才察觉到自己口渴得不得了。也许是因为与千和面对面坐下来共进晚餐下意识感到紧张的关系吧。 「虽然我又回到了厨房,不过,或许还是辞掉这份工作比较好。」 「为什么?」 「我的料理没有吸引力。夫人说『有不足之处』,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尽管我做的料理外观漂亮,味道也不错,但也就仅止于此。有才华的厨师制作出来的料理,蕴藏著比味道更深层的事物。夫人的话不可思议地撼动了我的心。」 其实我也清楚自己说明得不够完整。然而,制作料理就像是作画以及演奏音乐,只要付出一定程度的努力就能够达到某种境界,但唯有受到上帝眷顾的人才能够更上一层楼。 「任何事情一旦扯上才华就会失焦。」她这么说。「不过,假如真的有不足之处,想办法用别的东西填补不就行了吗?我认为这才是外婆说这句话的用意。」 贵崎回到厨房,要我过去一趟。他说「客人在玄关等你」。让我去跟客人打个招呼。 「你可以先离开了。」 我一说完,千和立刻笑容可掬地一笑。 「明天见。」 「今天辛苦了。」 我忍不住偷偷观察贵崎的脸色。他露出一副神色自若的表情。但我不认为千和在厨房现身,与他毫无关系。算了,我放弃继续深究,反正自己本来就不擅长思考。 我一来到玄关,便看到百合小姐——贵崎的前妻站在门前。 我低头一鞠躬。 「汤很美味。」她说。「这就是——你的『啤酒汤』啊。」 「这道汤品是前辈数我的,所以实在称不上是我的料理。」 「但确实是你制作的吧。既然如此就不该说这种没自信的话,我很清楚你是名厨艺精湛的厨师。」她说到这里,轻轻一笑。「不过,还太嫩了。汤品虽然美味……却让人有点失望。」 失望?贵崎不疾不徐地点头。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贵崎打开玄关大门。我们目送她离去,低头鞠躬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前方。我依旧闷闷不乐的。 贵崎将餐具撤回厨房,接著,把餐具放入流理台中,没发任何一丝声响。 「真是了不起。」 我忍不住佩服。 「什么?」 「我是说声音。在餐厅工作的人不是常说,碰触餐盘切忌发出噪音吗?以前还在当学徒时,老是被耳提面命不能碰出声音来,听到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的确,如果只是单纯提高警觉,还是有敲破餐盘的可能性。不过,如果是在完全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的情形下,绝对不可能敲破餐盘。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您果然是专家,哪像我实在称不上是专家。」 贵崎的表情微微一缓,笑了笑。不是他平常那副自律自持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似乎不小心说得太严厉了。」 「您不需要道歉。其实在您心里也认为我有些问题吧。还是说我的食谱有哪里搞错了。」 如果是夫人的话,只要品尝一下就能够知道制作过程有什么瑕疵吧。贵崎听完,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贵崎说。「我刚开始当学徒的时候,也是常常被警告擦拭玻璃杯与拿取餐盘的方式不对。当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挨骂,甚至还觉得计较这种枝微末节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盖上洗碗机后,一股潮湿的空气瞬间充斥整个厨房。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计较枝微末节。因为服务与料理都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事物,光是如此就有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我叹了一口气道:「您愿意告诉我,我到底欠缺什么吗?」 「以我的立场,并没有资格给予你任何的指导。」 贵崎这么说完后,微微一笑。 4 沿海的道路弥漫著尘埃与热气。从车上眺望到的山林与房子的轮廓、水平线皆显得模糊不清。即使经过一天,我的心情仍然闷闷不乐的。 夫人说我有不足之处,而我煮了一道令贵崎的前妻「感到失望」的料理。真是够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问题。 我比平常早到宅邸,将食材摆在工作台上。平常的作业都是从制作高汤开始,唯独今日不同。 我准备了五百公克的面粉、六公克的海盐与等量的砂糖、一包乾燥酵母粉以及三百公升的水。 「早安。」 千和来到厨房后,将头发扎在后面、洗乾净手。我把面粉置于擦拭乾净的工作台面上,堆成小山状,以指尖在面粉堆的中央画圈,拨出一个凹洞。接著,把除了水以外的材料全部倒入面粉凹洞中。 「你在做什么? 」 「做面包。」 「面包?不是有买现成的吗?」 「你从来没有动手做过任何料理吧。面包很适合刚接触料理的初学者,不需要想得太复杂。即使揉面团的时间不够,导致成形不完美,还是能烤出一定水准的面包。」 我一边在凹洞处加水一边用叉子拨塌面粉堆。水与面粉逐渐混合,东沾西黏的,最后终于顺利地融合成一团。 「 在面粉里加砂糖,面包不会变甜吗?」 「这些砂糖会被酵母菌吃掉,所以做出来的面包并不会甜。举例来说,就跟你早上一起床就会吃早餐一样,只要把酵母粉加进温水就能唤醒酵母菌,再给予营养就能够让它们开始活动了。」 等到面团变成团状后,即可开始进入揉面团的程序。 「用手揉面团的话,一开始会很容易黏手。不过,你不需要担心,过一会儿就不黏了。我大约得花五分钟,而你大概得揉个十分钟左右。」 千和战战兢兢地朝面团伸出手。用右手的掌心压向台面,面团朝四面八方延展、扁掉,接著被揉回原位。在我告诉她要用左手按住面团用右手延展后,原本歪七扭八的面团便慢慢地团结一致起来,表面逐渐变得光滑。 对她而言,揉面团似乎是一件相当费力的工作。只见她不吭一声地默默动著手。最后终于忍不住地说出心声。「用机器不是比较轻松吗?」。 「是啊,用搅拌器的确比较轻松,但是用手揉才能感觉面团的状况。而且,你不觉得揉面团能够让心灵感到平静吗?」 我跟她交换位置,继续作业。我很喜欢揉面团,彷佛自己回到孩提时光的感觉。面团就这样逐渐产生光泽,变得不再黏手。 「面团揉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接下来是第一次发酵,将面团放在洒上面粉的台面上,再用大盆子盖住静置。一般的面包店会有专用的发酵箱,所以能够在一样的时间与状态下进烤箱。我们大概要发四十分钟左右。做面包其实不需要食谱,就算酵母有点不够也不会有问题,只要多等几分钟就好了。这样子烤出来的面包反而会比较美味喔。」 「稍微休息一下。」 千和从厨房一隅拖出小椅子并坐下。我则趁这个空档准备高汤。 「对了,昨天不是有聊到啤酒的事情吗?在没有酵母粉的时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人是如何烤面包的?」 她一边说一边重新卷起厨师服的袖子。 「只要使用大自然里的酵母菌,再混入水与面粉就能够不断繁衍酵母。在路易·巴斯德揭开发酵的原理之前,世人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面包会彷佛活生生的生物般膨胀变大,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即使不清楚原因,一直以来人们还是有烤面包的习惯。」 哼嗯~我瞭解地点头。对古时候的人而言,面包会膨胀绝对是一件相当神奇的事情。身处在那种时代的人们,想必也会相信神明的存在吧。 我在等待面包发酵的期间,制作了夏季鲜蔬汤。我请千和帮忙切菜,对于第一次切菜的人来说,算是勉强合格。让她拿菜刀后,我才发现她是左撇子。即使彼此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没有实际共事是不会知道的。 面包充分地膨胀变大。 看到这幅情景的千和,跟古时候的人一样吃惊不已。而我则意外发现,当自己看到她双眼瞪得浑圆的模样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用手轻轻碰触,能够感觉到盆子温温的。这就是面团活著的证明。制作面包教会我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肉眼看不到却确实存在的事物。这个经验相当宝贵,因为人们容易忽略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事物。 「接下来用拳头压面团挤出空气。这道程序会让面包的纹理变得细致,然后就可以塑形了。我们今天就用这个正方形的烤盘烤出整块的面包吧。塑好形之后,再发酵一次。第二次发酵会在面团内部产生空气,这道程序会赋予面包蓬松的口感。」 我用杆面棍杆平面团,塑成正方形后,铺在洒上面粉的烤盘上。接著,捏碎迷迭香洒在面团表面。 「话说回来,你今天为什么会想烤面包?」 「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烤面包。因为这一道又一道的面包制作过程,都会得到即时的回馁,可以帮助我恢复自信心。」 虽然是半开玩笑地说,但我的心情确实很沮丧。 「那个人昨晚对你说了什么?」 千和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指贵崎的前妻。 「她说对我的料理感到失望。似乎是觉得不满意吧。」 面团再度膨胀必须等三十分钟。制作面包是完全急不得的。 「所以你才会这么烦恼?」 我原本打算否定,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 「到底是哪部分让她感到失望呢?」 「也许是食谱不对,或跟上次一样,犯下把洋姜错放成马铃薯之类的错误。」 「嗯~」千和双手环胸。「我能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我原本就很好奇,那个人为什么会点『啤酒汤』呢?」 我脑海里不禁回想起贵崎曾经说过的「答案在客人心中」这句话。 「她说是以前曾经在书上看到,那时就暗自心想总有一天一定要品尝看看。」 「是吗?」她皱起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书上看过啊。仅凭这一点确实很难有头绪……对了,你平常听音乐吗?」 我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听是会听,但没有深入研究。」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如此啊~」 「等一下,汤的事情跟听不听音乐有关联吗?」 「……啊,面团好像发得差不多了?」 我在她的催促之下看向面团,确实膨胀得恰到好处。我在有著和缓弧度的面团上,淋上橄榄油与盐巴后,送入烤箱。一入烤箱不久,烤面包的阵阵香气便扑鼻而来。不禁令我回想起童年的回忆。这股香气有著唤醒旧日回忆的魔力。 「不过,我现在似乎能够理解,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烤面包的理由。」千和替我澄清似地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说得没错吧。虽然面包店制作的面包比较美味,但是自己亲手烤面包的这个过程,却有著更深层的意义。言归正传,『啤酒汤』和音乐到底有什么关联?」 千和用诡异的眼神看著我,并不自然地压低嗓音说「谁知道~」。虽然我不清楚个中缘故,但她似乎不愿意透露详情。 「你跟我说也没有关系吧!拜托啦。」 「我才不会再度上当。你又打算用这一招,让我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吧。」 千和带著责备的眼神看向我,我却完全摸不著头绪。这个人的个性确实很难搞。这种事情也一样,不实际相处看看是不会知道的。 「要不然这样如何?」我试著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我会教你如何制作料理,而你则得告诉我料理的相关知识。吶,这样很公平吧。之前一起去祭典的时候我也有说过,我希望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对等。」 「对等的?」 「没错。更何况,我很喜欢听你说料理方面的知识,不仅可以从中学习,还可以像上次一样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的我非常需要听你说故事,请你告诉我吧。」 她将食指抵在嘴边,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地说: 「我答应你。不过,有个条件。」 5 贵崎似乎是被香味吸引来的。当他一踏进厨房视线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穿梭,然后露出一脸和煦的微笑。 「这是烤面包的味道吧。」 贵崎喃喃地说。 面包烤十五分钟就可以出炉了。表面平均地散布著金黄色的烤痕,烤得恰到好处。烤面包最忌面包表面白白的,面包美味的关键就在烤得透彻。我取出刚出炉的面包,置于烤网上稍微放凉。厕使是煞风景的厨房景致,也因为烤面包的存在而变得温馨许多。 「好香。」她一脸愉悦地说。「我可以试吃一口吗? 」 我点 头后,切开面包。面包刀一落下,外皮立刻传来酥脆的碎裂声,窜出一股带著迷人香味的热气。她迫不及待地将我刚切好的面包切片送入口中。一般来说,刚出炉的面包并不是最好吃的,但是暖呼呼的面包完全不需要加任何调味就很美味。 千和试吃之后,露出一抹微笑。 「时有偶尔,会觉得吾之心彷佛刚烤好的面包般。」 「这是什么啊?」 「石川啄木的短歌。」贵崎替她解释道。「烤面包的香味的确被人们视为一种幸福的象徵。」 「我本来认为把自己的心情形容成面包很奇怪,不过现在似乎能够理解了。」 「对了,今天的晚餐是夏季鲜蔬汤,可以附上这个面包吗?」 听到我如此询问贵崎,千和立刻在一旁轻轻点头附和。她提出的交换条件就是「希望也能够让外婆品尝到这个面包」。其实我觉得这么做不妥,但也只能依她。 「当然。」贵崎再度微笑。「能够吃到千和小姐亲手做的面包,夫人一定会很开心。」 用完餐后,我们一同前往千和的房间。因为她说边看书边讲解比较快。 千和走在没有开灯的走廊上,我跟在她身后。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天空正挂著细长的明月。夏季的夜色有点朦胧,月光变成颗粒状飘散在整个空间之中。 打开房门,再打开电灯,房内一如往常地被书籍塞得满满的。 「好了,快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错吧?」 「等一下,别催我啦。」 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听起来有些奇妙。应该是因为被四周的书本环绕,才会导致声音产生回音的效果吧。置身其中,就会有一种彷佛迷失在某人记忆里的错觉。 「因为我实在不擅于表达。而且,你可别小看这些故事喔。光是要将思绪整理清楚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你慢慢来别著急。还有,我觉得你很会讲解啊。」 「是吗?」 千和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迅速地翻页。 「你在祭典那一晚,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有任何的想法吗??」 「什么想法……就觉得她很漂亮。」 于是,千和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提高音量说:「什么啊。贵崎先生面对初次见面的对象,都会观察对方的手之类的。他说,手会显示那个人的人生际遇,就连情绪也会表现在手上。像是生气或高兴,还有竭尽心力等的情绪,都显露无遗。」 我回想起祭典那一夜的情景。她从我左手有刀伤与烫伤猜出我的职业,当时有风吹过,她伸出手按住头发。那个时候,她的右手与左手,让我感觉到一股不协调。 「手指……对了,右手与左手的指甲长短不一致!」 千和点了点头。 「是吗?你果然还是有看到嘛。」 「从这一点又能够知道些什么? 」 「左手指甲剪得极端地短,是有在接触弦乐器的特徵。她曾经是小提琴家,这就是第一条线索。」 她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有看到,只是浑然无所觉而已。 「『曾经是?』」 我发现她使用的是过去式。 「似乎停止演奏活动好一阵子了。听说是由于一边耳朵失聪,但是一直找不出原因。她甚至也积极地接受过治疗,却还是找不出原因,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音乐家似乎也得承受一堆有的没有的压力呢……话说回来,她曾经是小提琴家跟料理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另一条线索就是书。她告诉过你,在读到『啤酒汤』的叙述后,就一直很想品尝看看吧?」 她一脚踩进层层堆叠的书籍深处,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 「音乐家与料理的组合可是相当令人玩味的主题。过去也有贝多芬大展厨艺招待客人,结果导致食物中毒的有趣传闻,以及萧邦就是靠乔治·桑所做的料理,从肺结核的折磨中振作起来的佳话。其中,与料理关系紧密的音乐家,最有名的应该可以说是……乔奇诺·安东尼奥·罗西尼了吧。」 「我知道这个人,他是罗西尼风料理起源的美食家。」 「不过,他跟『啤酒汤』没有任何关联,和『啤酒汤』有关的音乐家应该是这一位。」 她这么说完,便将一本文库本递过来。书封写著《巴哈的回忆》,作者是安娜·玛德莲娜·巴哈。 6 贵崎端著餐具回到厨房,我出声询问。 「我有点担心自己是否太多事了。」 我一边将餐盘排进洗碗机一边对贵崎说。 「你是指面包?一点也不会。夫人非常高兴喔。重视的人亲手做的料理,有著比味道更深层的事物。我们的工作在这方面果然完全比不上。」 「或许是吧……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您。」 「是关于借用厨房的事情吗?」 我点头,看来已经完全被他看穿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这个男人正在考验我。 一拉下洗碗机的盖子,厨房立刻响起机械运转的声响。 「我明白了。你要使用厨房,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时间来得及吗?」 「那道汤只需要一下子的功夫就能够做好。还有,我想麻烦您帮我打电话联络百合小姐。」 「真是拿你没办法。」贵崎口是心非地说。「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会有感到心情沮丧的时候呀。」 「心情沮丧?这是为什么?」 「因为分开之后的她看起来神采奕奕的。」贵崎说。「我隐约感觉得到,她因为跟我离婚而获得了某种事物。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不惜与我离婚也要得到……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会变得五味杂陈。」 贵崎以指尖扶起镜框,隔著布拿起还冒著热气的餐具,拭去水蒸气。由于我们俩正好背对彼此,所以我无从得知贵崎脸上的表情。 「我懂你的心情。」 「是吗?」 能够看到他私底下的一面,不禁令我感到一阵安心。他果然也是有感情的。 「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我问。「百合小姐曾经说夫人是个蛮横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我也隐约察觉到森野先生似乎有点畏惧千和。但是,我并不觉得她们蛮横啊。」 贵崎陷入短暂的沉默。 「蛮横呀。」贵崎喃喃地说。「想必直到如今仍然抱持这种想法的人应该不少吧。自从老爷过世后,就由夫人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与公司。夫人相当聪明能干,而且天不怕地不怕。聪明的头脑加上无惧之心,这两点是掌好舵的必要资质。」 说到这里,贵崎停顿了一会儿,接著转头看向我。 「却也因为这样,人们总在背后说她个性高傲。夫人是个相当坚强的人……直到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故。」 贵崎用指尖碰触眼镜。他确实有调整镜框位置的习惯,但此时此刻的动作显得与平常不太一样。 「自从十年前,夫人在不幸的意外事故中失去女儿与女婿之后,她整个人就变了。因为比起不确实的生,死亡是绝对无法撼动的事实。当人们遇到悲伤的事情,心灵的天秤就会失衡。人心这种东西,乍看之下相当坚固、稳定,事实上却不如外表般坚固。」 我点头。 「夫人也是在那次的事件后,开始只喝汤的。并且,隐居在这座宅邸中足不出户。她把自己锁在她一手打造出来的王国里。这里的一切都是以夫人为中心运转的——无论是森野先生的生意、你的工作,当然也包括我的工作,没有夫人一切就无法成立。 」 我脑海中浮现许多事物,但无法顺利地连结在一起。一股奇妙的沉默横亘在我与贵崎之间。贵崎擦拭完餐具后,将手仔细清洗乾净。不知道夫人女儿与女婿的死,和她现在只喝汤有何关联。 煮好汤之后,我便驱车前往百合小姐家。 她家距离宅邸约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我在与海呈相反方向的蜿蜒山路上前进。虽然有铺上柏油路,但是街灯寥寥无几,只能依赖车头灯行驶。 汽车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一栋小木屋在群树的围绕之下。车子才刚停在小木屋前的空间,玄关的门立刻被打开来,出现百合小姐的身影。 一走下车,我的身体顿时被一股暖流包围。这股暖意与小木屋周遭的风不同,带有森林绿意,是一股闻起来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我拿著装有刚才在宅邸煮好的汤品的容器。 「晚安。」百合小姐说。「想不到这个时间还会有客人上门拜访。刚才接到贵崎的电话时,我吓了一大跳呢。」 「真是不好意思。」 我道歉地说。 「啊,是我不对。我并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喔。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好了,外面很热赶快进来屋子里吧。」 她这么说完后,邀请我入内。 屋子内部相当清爽乾净。餐桌上盖著一本摊开来的文库本。她似乎已经用完餐,正在阅读书籍。 「你一定很纳闷,怎么会有人独自一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吧?」 我摇摇头,她则是自顾自地接著说下去。 「因为我喜欢寂静的声音。」 「寂静的声音?」 「你试著竖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 我一闭上双眼,耳边立刻传来远处小河的流水声,以孤独却温柔的音色,静静地演奏著乐曲。 「说也奇怪,我在大都市里每每想到要去安静的地方时,都只能去听音乐演奏会。所以,我才会喜欢这里。」 她说完后,灿烂一笑。额头浮现自然的皱纹。 「我带了东西想让您品尝,不晓得您现在还吃得下吗?就算一口也好,只要您愿意尝一下,我就满足了。」 「没问题。我平常晚餐都会刻意少吃,所以肚子空间还很多。」她说。「只不过有点可惜了。如果是在餐前的话,享用起来会更加美味吧。」 「不,这道汤品也满适合在餐后享用的。」 「你的意思是?」 我把汤倒入自备的杯子里,并递给她。我也另外带了汤匙和餐巾纸。贵崎帮我准备好了一整套的餐具。 「请用。」 她用汤匙舀了一匙汤,送入口中。顺带一提,她带著满脸笑意。 「巴哈是一切音乐的基本。既可以说是音乐尽头,也可以说是音乐的起点。」千和告诉了我巴哈的事情。他在德国的萨克森——也就是现今的图林根州一带度过晚年,还有他是个体型肥胖的大胃王。接著,她又从书柜抽出另一本书。「『啤酒汤』是那个时代相当常见的汤品,算是一道寻常料理。」 她递过来一本由一位名为菲力浦·吉列的人所写的书。书名写著《par mets et patvins》, 下面则标有《voyages et gastronomi europe(16e-18e siecles)》。 「这本是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欧洲旅行见闻与食物史的书。里面有当时啤酒汤的记载。」 「这不是法文吗?我外文很菜耶。」 「真的吗?我说你啊,既然走料理这一行,应该要学一下法文比较好吧?虽然这本书有出译文不怎么样的日文版就是了。我记得是放在这附近……有了!」 她把那本书的日文版借给我。书名叫做《旅人们的餐桌》。一翻开来,就立刻看到关于啤酒汤的叙述。文中似乎是引用了一六七二年,亚尔伯特·朱凡·德·罗什福尔所著的《levoyageur d"europe——欧洲旅行家》一书。 「使用没有啤酒花的啤酒加入砂糖与肉桂、奶油制作成的汤品。将其倒进锅中加热后饮用。」——在英国似乎是被用来当成生病时的补品。另外,书中也有写到「可透过加入奶油并加热的描述,得知这道汤品极具中世纪的色彩」。」 「好了,你现在知道自己犯下什么错误了吧?」 「我犯下什么错误?」 我并没有立刻意会到她所说的错误是指什么。在我理解到,重点是在「没有啤酒花」上时,已经是数十秒之后的事情了。 「味道又甜又有些许辛辣。虽然有点像香料酒(注:以红或白葡萄酒与香辛料为原料的热饮。在德国和法国等欧洲国家,暖呼呼的香料酒是圣诞节等的冬季必备饮品。),但口感比温热的红酒更圆润,而且香气醇厚。可以说,带给人一种成人专属甜点的印象。」 百合小姐微微点头。 「啤酒则是使用位于萨克森,名为克斯特里茨小镇所酿造的克斯特里茨黑啤酒。据说也是大文豪歌德钟爱的一款酒。」 萨克森是巴哈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那里的土地。汤品本身的做法相当简单。将黑啤酒与肉桂、丁香、肉豆蔻、蜂蜜放入锅中加热,彻底逼出香气。接下来,倒入事先拌入蛋黄的牛奶并迅速搅拌,一边用木勺从锅底往上翻搅的同时,也得一边小心地调整火候,增加浓稠度。 「而我昨天使用的是拉格啤酒,所以苦味比较明显。问题就是出在这里吧。巴哈的时代,啤酒并不会使用那么多啤酒花,而且当时是以烘烤过的麦所制作的黑啤酒为主流。」 「没错。你在挑选材料的阶段应该更谨慎一些。德国的黑啤酒从外表看起来会让人误以为带有苦味,但味道其实很甘甜,因此加入汤里煮只会更加衬托出甜味。话说回来,你煮的汤品颜色原本就不对了。」 百合小姐说到这里,大大地点了一下头。截至目前为止,我都只是在制作我会的料理,其实最重要的是,必须考虑到品尝料理的对象。 「你加入蜂蜜而不是砂糖,是为了尽可能地还原当时味道所下的工夫吧。」 我点头。「因为德国黑啤酒的甜味相当强烈,所以我才决定乾脆做成彻底活用黑啤酒甜味的餐后甜点。」 「原来如此。」她轻轻地点头。「其实我也有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多嘴了。虽然你煮的那道汤品也很美昧,但终究不是我期望的料理。」 她这么说完后,站起身来。 「我去泡咖啡,你也喝一杯吧。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招待,真是不好意思。」 我下意识地望著百合小姐站在厨房里冲泡咖啡的身影。她用细口壶煮沸热水,趁这个空档准备好咖啡滤纸。慢条斯理地手冲咖啡的动作,显得相当轻盈,让我不禁联想到贵崎。 她看向我说「你再稍等一下喔」。语气听起来非常放松。拿壶的纤细手指很美,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您已经放弃音乐了吗?」我问。 百合小姐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将事先注入杯中的热水倒在流理台里。 「看来你已经听说了吧。其实我来到这里以后,耳朵就几乎痊愈了。只是我一直提不起劲重拾音乐。」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没办法拉好小提琴了。只因为这种程度的挫折就放弃音乐,可见得我根本没有任何天赋。」 她冲泡的咖啡味道宛如夜晚深沉,非常香醇好喝。 「贵崎也太坏心眼了吧。如果一开始告诉你不就没事了吗?对了,你是如何得知我想喝的是巴哈时期的啤酒汤?」 我们隔著餐桌而坐。百合小姐啜饮了一口咖啡。 第三话 罗特列克的汤 1 我以前曾经在厨房位于地下室的餐厅工作。在没有阳光洒落的厨房里工作,总觉得身体逐渐遭到疲倦感侵蚀殆尽,精神也日益消沉。 有了那一次的经验后,我只会选择在有阳光洒落的厨房工作。有些优质餐厅的厨房位置甚至比客人的用餐区更好。而宅邸的厨房在这方面完全无可挑剔。开了大大的窗户,引进满室的阳光。千和就待在那洒落柔和阳光的窗边,静静地阅读文库本。 她卷起身上有些大的厨师服,露出一副百般无聊的表情。然而,光是千和的存在,厨房的光景便染上一丝超现实的色彩。 自从千和要求我教她料理后,我们一起待在厨房的时间增加了许多。虽然如此,我仍然有许多事情百思不解。话说回来,她学做料理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有些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怀疑她望著炉子上的汤锅,其实思绪早就飘到远处去了。虽然我觉得直接问她应该没关系,但又迟迟问不出口。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聚焦于不远处的树木,小心翼翼地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叹气。 「请你成为千和小姐的朋友。」 贵崎对我这么说。 我们当不成朋友的。我暗自心想。 我与千和的年龄差距过大。我甚至完全想像不出来,她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们俩身处的世界也完全不同。能够像这样子在稍远的距离外遥望她,就已经是最大极限了。 锅子里正在熬煮高汤。当我将视线从树上转移到上空,便看到无边无际的灰的另一端正飘著乌云。葱葱郁郁的绿叶轮廓,也因为湿度变高而显得朦胧。 「看来是要下雷阵雨了。」 我如此自言自语地说完后,打开冰箱门。里面冰了装有麦茶的方形深锅。这是我让千和煮的员工专用饮料。煮料理给夫人是另外一回事,但千和也已经习惯用火,所以我能够安心地将简单的作业交办给她。 我用汤勺舀起麦茶,倒入自己的杯中,并询问千和「你要吗?」。千和从文库本抬起头来,说她不要。 「对了,最近的天气这么闷热,你怎么不做些冷汤?」 我摇头。「毕竟是夫人要吃的,这种时候喝一些温热的汤品反而有益身体。」 喝下麦茶的瞬间,我立刻对这股不协调感到困惑。我捂住嘴巴,缓缓地吞下去。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消化这个味道——「麦茶是甜的」。 我再喝了一口。这股甜味是来自于蜂蜜吧。也许是这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关系,因此能够静下心来品尝。 味道并不差,反而应该说很好喝。身为庶民饮品的麦茶,竟然在加入蜂蜜后就摇身一变。带有微微甜味与花香的蜂蜜余味,令人唇齿留香。 「虽然很好喝,不过我小小地吓了一跳。你在里面放了蜂蜜,这是迷迭香……不,是薰衣草花蜜的蜂蜜吧。」 「答对了。」千和说。「我想起以前贵崎先生曾经做给我喝过。」 「总觉得喝下去之后,活力都来了。这个饮料很适合在厨房工作的人耶。」 「你真的这么想?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推荐的厨房饮品该不会类似这个吧。」 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我忆起在这座宅邸里制作法式家常浓汤时的情形。当时制作这道汤品时参考的资料,就是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的食谱。 「我曾经阅读过一些他的著作,不过,这杯饮料跟他有什么关系?」 千和稍微沉思一会儿后,轻轻点头。 「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写的《烹饪指南》这本书,建立起法国料理的体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了不起的功绩——那就是他改变了厨房的结构。他将泰勒制度(注: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科学管理之父,著有《科学管理原理》一书。)导入料理的世界。从此之后,厨师开始采取分工合作的制度,各自负责各自的作业。你在之前的餐厅是担任副主厨一职吧。」 「嗯。」 几乎所有的副主厨也会同时担任酱汁厨师一职。 「导入鱼案厨师、烤煮厨师与冷盘厨师等各种职务的人,就是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因为有他,才能够提升餐厅厨房的作业效率。」 「……哼嗯~原来如此啊。」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同时,他也相当致力于改善劳动环境。我之前似乎有稍微提到过,从前是用焦炭烹煮料理,所以厨房环境异常闷热。于是,他听从学者针对避免厨师在厨房中暑所提出的建议,而准备给厨房员工饮用的,就是用大麦制成的饮品。」 「大麦……听起来就是麦茶嘛。」 「没错。虽然严格说起来,当时的大麦并没有经过烘烤的程序,不完全一样,但是材料相同。虽然纯属我个人的推测,但英国有大麦风味的花茶——用大麦与蜂蜜,还有柑橘煮出来的饮品——所以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准备给厨房员工喝的,应该就是这类的饮品。一般人觉得麦茶与法式料理之间毫无关系,但事实上也许意外地有关联喔。」 「原来如此。」 聊著料理的千和,语气如同往常般沉稳。我的耳朵感受到一种彷佛正在聆听美妙音乐的极致享受。 「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你真的无所不知耶。」 我忍不住赞叹。千和却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微笑道。 「我之前应该也有说过,我并非无所不知,只是比你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是这样的吗?」 「现实中的事情,我倒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一副落寞的语气说。 就在这个时候,后门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是平时合作的业者——森野来了。 「早安。」 森野抓著帽檐向我致意。一身晒成古铜色的肌肤,使得他的身材看起来更加精壮。喉咙一带还渗出些许汗珠。 他向千和敬礼之后,一边放下纸箱一边对我说「这是你订的货」。接著又说「今天是确认冰箱与仓库存货的日子,那我就自己来喽」,便径自打开仓库的门。然后,确认起调味料、乾货等储备食材的有效期限,开始进行汰旧换新。而我则在一旁确认收到的食材,并在送货单上签名。 「好了,接下来~」俐落地完成工作的森野说。「我今天带了伴手礼喔。」 「伴手礼?」 他打开后门,一边说「就是这个」一边指著脚下。他所指的方向有个栅栏,那是用来装小动物的笼子。有一只小动物正蜷曲在其中——那是一只兔子。它似乎是在睡觉,只见那被白色羽毛覆盖的背部偶尔会上下起伏,鼻尖处一开一阖。 「有人送我食用穴兔,但是我们那里没办法处理。」 「我曾经处理过,应该不会有问题。」 「太好了。那么我就放在这边,麻烦你了。」 虽然野兔要等到冬季才肥美,但养殖肉兔是夏季常见的佳肴。兔子因为肉质像极了清爽版的鸡肉,而受到许多人的欢迎。 「你们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 转过头去,便看到千和站在我身后。她的表情显得相当僵硬。 「这种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就是指放血、肢解啊。我想想,该在哪里进行……」 「你在说什么啊?」 话虽这么说,但掐死兔子后放血的程序,我也只有进行过几次而已。一般来说,商业用途的兔子有诸多限制,因此通常会由猎人或领有执照的业者进行。而我们这些厨师顶多就是拿到业者处理好的兔子后进行剥皮。如果是鸟禽类的食用动物,就是拔羽毛。由于卫生署明文禁止在厨房进行这道程序,所以只能在室外进行。更别说这类的野味 最佳品尝时期是秋冬两季,因此处理这类的食材可以说是学徒们的一大挑战。 「跟鸟类比起来,兔子可以连毛皮一起剥下来,处理起来轻松多了。拔除鸟类的羽毛可是相当吃力的大工程,手还会奇痒无比……」 「绝对不行!如果你敢做出这种事情,你就别想再踏进我们家门,还有我也会让你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工作!」 千和一脸愤慨地说。 「那不然,你告诉我该怎么处理这个肉啊。」 「它才不是肉!它是兔子!」 「你说得没错,现在还不能算是肉。」我订正自己的话。「不过,马上就要变成肉了。毕竟它是被当成家畜养大的,不这样处理反而是不尊重它。」 「我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下子棘手了,我忍不住暗自心想。 站在稍远处看著我们争论的森野,则是抓著帽檐说完「那么,我先告辞了。」便一行礼,迅速地坐进车里。 「森野,你等一下!」 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只见他开著轻型货车一溜烟地远离宅邸。一副脚底抹油快溜的贼样,只留下我与千和……还有一只兔子。兔子似乎是没察觉人们之间的纷纷扰扰,依旧沉稳地酣睡著。覆盖著白毛的下腹部看起来柔软极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外面好热,先把它移去凉爽一点的地方。兔子很怕热吧?」 我叹了一口气后回应。 「先移进屋子里也好,否则会真的没办法拿来食用。」 她听到我这么说,却一句话也不吭,只是一脸严肃地望著我。我只好认命地拿起笼子。兔子似乎因为这股力道而清醒过来,但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就不动了。 我暂时先把笼子放在宅邸玄关一隅。 「这里凉爽多了。好了,现在该怎么办?」 「嗯,看来只能由你负责饲养它了。」 「由你来饲养不是更合适?」 「我住在这里的期间要负责照顾文森。而且,那是人家送给你的,再加上你总是一副闲闲没事做的样子,由你来养再适合不过了。看来只能尽快找到愿意好好待它的饲主了。」 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因为高汤一直在炉上煮著,所以我也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便赶紧回到厨房。 千和从厨房一隅拉出椅子,坐了下来。接著,如同往常般翻起文库本,却在翻了几页后望著窗外发起呆来。也许是没心情看书吧。 今天的菜色是加入库斯库斯(注:couscous,又称北非小米,是一种源自西北非·马格里布柏柏尔人的食物。由粗面粉制造,外型与颜色酷似小米。)的鸡肉蔬菜汤,因此我动手切起蔬菜。而她既没有对我说「需要帮忙吗?」也没有问我「今天要煮什么?」。算了,反正不重要。 千和的想法相当孩子气,我身为大人却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态度回应她。我们就是靠著夺走生命才能存活下来。虽然这个说法被重覆利用过无数次,已经是陈腔滥调,却是不争的事实。 「仔细想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姑且试著与她沟通看看。「你应该很清楚吃兔子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吧?甚至还有歌词描述到『追逐兔子的那座山』(注:出自《故乡》,高野辰之作词,冈野贞一作曲。歌词里没有明确提及,但有「追逐兔子」是要抓来吃的说法。)童谣。鸡可以拿来煮汤,却不可以吃兔子,这种想法实在太矛盾了吧。」 「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看到那孩子,不会觉得它很可爱吗?」 她以乾哑的嗓音说。 「你别误会。我只是告诉你一般的常理是这样子。」 即使跟她争辩也于事无补。碰上这种情况,言语是行不通,只能尽力模糊焦点而已。 2 外头突然下起雨来了。彷佛要将天空下的万物冲刷殆尽的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激动地拍打著窗户。远方山峦一带雷光闪闪,接著,雷声慢了几拍撼动著四周。 我用大口径的汤锅拌炒时蔬后,注入高汤。 她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候勉强开口只会带来反效果,所以我也不敢随意搭话。 唯独窗外下个不停的雨声在厨房回荡。 「汤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的收尾而已。我要休息一下,你想喝些什么吗?不管是冷饮还是热饮,你想喝什么尽管说。」 我热情地问,千和却不发一语地看著我。我暗自猜测,她还在生闷气,然而她的表情却显得相当阴郁。 「你怎么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我想喝咖啡。」 「遵命!」 冲好咖啡后,拿到她所在的位置。天空仍然闪光不停,雷声轰隆作响。 我在千和身旁坐下,喝起咖啡。 我从小就喜欢眺望窗外的雨景。看著雨滴不断集中在窗上并滑落而去,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天空再度闪过一道银白色的闪光。 似乎是落在附近不远处,一道格外轰动的雷声响遍了室内。千和吓了一跳,用右手紧紧拉住我厨师服的袖子。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她脸色阴郁的原因。为什么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害怕打雷呢? 「你会怕打雷?」 「怎么可能。」她语气微微上扬地说。「我只是因为雷声太大,有一点点吓到而已。」 雷声越来越远,雨势也已经完全停住。千和依然抓著我厨师服的袖子不放。接著,她像是终于察觉到这一点,急忙地松开手。 千和挪开视线,转过身背对我。阳光从云缝间洒落,四周被雨淋湿的树木绿叶顿时变得闪闪发光。我站起来,从窗下伸长脖子向外探去。 「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摇摇头。这种天气很容易有彩虹,但是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说自己在找彩虹。 「虽然这种情况只会持续到找到新的饲主为止,但是要养兔子就得准备饲料才行。夫人那边就由你负责说明吧。要我说明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她轻轻地点头答应。 用高汤煮熟库斯库斯,使其吸水膨胀后,盛入以鸡肉与蔬菜煮好的高汤,这道汤品即完成了。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这道汤的完成度很高。尽管不是那种奢侈的风味,但一放入嘴中,便会觉得味道浓郁、口齿留香。 料理被端出去好一阵子之后,贵崎回到厨房来,要我过去餐厅一趟。我纳闷地想,料理应该不会有问题呀。 「我过去一下,马上回来。」 「慢走。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我打开连接餐厅的门时,夫人刚用完餐。只见她完全没有制造出一丝杂音地将汤匙放在汤盘上,然后以餐巾擦拭嘴角。她并非刻意装腔作势,然而动作却显得相当优雅。 用橡树制作而成的原木餐桌上,除了必要的餐具以外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既没有蜡烛,也没有鲜花。夫人示意我在餐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我轻轻点头一鞠躬后,乖乖坐在椅子上。贵崎则从餐桌上撤走餐盘、餐具与放面包的竹笼。 夫人的脸色不太好。我听贵崎说过,她的身体在这个时节很容易出状况。 「我要来一杯花茶,你要吗?」 我摇了摇头。贵崎来到餐桌旁,放下装有花茶的杯子。 「这是种在我们庭院的香草喔。」夫人闻著花茶说。「我以前很喜欢喝咖啡,但是最近一沾咖啡晚上就会睡不好,实在很伤脑筋。你讨厌花茶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讨厌, 然后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花茶。有鼠尾草和洋甘菊、薰衣草的香气,比例调配得相当均衡。 「贵崎很瞭解这方面的知识。举例来说,晚上喝一杯迷迭香花茶的话,就能够睡得又香又甜。如果发烧的话,就可以在百里香或松叶的新芽泡出来的茶里,加一点橘子花蜜等……对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这么突然,真是不好意思。我想麻烦你跟贵崎后天出门一趟。」 「请问是要去哪里?」 「与我相识十年的老朋友家中。对方家里的厨房有一整套完整的设备,所以你不需要担心厨具不够完善。晚上七点开始用餐,必须在六点半前准备完成。其他的详情就请贵崎告诉你吧。」 外烩服务——到府餐饮服务——不同于平常的用餐场合,在程序上的要求相当严格。不过,面对每天都只做汤品的日子,我确实也很渴望变化。 「我明白了。」 「我那天晚上正好有聚餐,所以你不需要操心我。」 好的。我点头表示明白。 夫人伸长手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后,以双手捧著杯子继续说: 「对了。我还没有对千和跑去厨房打扰你工作的事情向你道歉。还有,我也想向你说一声谢谢。」 夫人的表情变得相当放松。不晓得是花茶的效果,还是因为聊到孙女的缘故。我猜应该是后者。 「我打算针对你花时间陪伴千和的事情调涨相对的报酬。」,她说。但我表示自己的薪水已经很高了,而且现在也不缺钱,实在不好意思再收取更高的薪资。 「不过,正所谓亲兄弟明算帐,这种事情还是算清楚一点比较好吧。」夫人再次表示要调涨薪资的意愿,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在说客套话,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跟那孩子之间有金钱瓜葛。如果我真的需要钱会另外找您商量的。不过,在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之前,请您让我们维持现状吧。」 「我明白了。千和很信任你。自从你来这里工作之后,那孩子变了不少。」 夫人直视著我的脸,语气平静地说: 「当然,我是指好的变化。我似乎很久没看到那孩子微笑了。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甚至到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 在这之后,我跟贵崎开了会。好久没有踏进他的办公室了。办公桌上叠著成堆的文件,除了照顾夫人的生活起居之外,他也得处理会计事宜与制作文件等,工作内容相当繁杂且琐碎。 我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贵崎已经将主要事项整理在报告中,甚至也有预定要借用的厨房照片。单从照片看起来,厨房有足够的空间。这么一来我就安心了。 无论是运送料理的容器或料理保温箱等设备,这座宅邸应有尽有。所谓的到府餐饮服务不光是提供料理而已,从用来供应料理的折叠桌,到为了避免弄脏房间而铺设的塑胶垫等,所有的器材都得由我们载过去,是一份相当麻烦的工作。 餐会的主办人是一位名为泽村的大学教授,似乎是美术评论界小有名气的知名人士。被贵崎问到是否知道这个人时,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因为我真的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这次的服务对象有四位。身为主人的泽村夫妻,与两名友人。两位宾客都是男性,似乎是出版业界人士和摄影师。 「您这次终于愿意告诉我了。」 当我这么一说,贵崎立刻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 「告诉你什么?」 「客人的职业。」 贵崎微笑,并以食指重新调整好镜框。 「之前忘记告诉你,真是抱歉。」 他露出一副真心感到抱歉的模样。即使明白他在演戏,却仍然在我胸口引起一阵波澜。 「可以明天一早就提供菜单吗?因为还得印制菜单与挑酒,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够在那个时候拿到菜单。」 「我明白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暗自心想,这次绝对不能失败呀。 「先这样吧。」贵崎说完,便将身体深深埋入沙发中。「和你共事非常愉快。侍者与料理可以说就像一个人的双腿,必须完美地互补,交互向前踏步才能够前进。但是,一旦人们意识到自己在走路的话,动作就会变得不协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每每跟他对话,我的心情就会变得沉稳许多。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个中缘由。因为他说话的音量总是恰到好处。如果说话很大声,对方接收到过大的音量,心情就会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如果轻声细语,对方接收到之后,心情就会沉稳下来。 「我会尽量避免造成您的困扰。」 我边说边站起来。 贵崎点了点头。 「啊,对了。关于那只兔子,我也会寻找看看是否有合适的饲主愿意接手。虽然最简单的作法就是我带回家养,不过我也有苦衷,实在没办法这么做。」贵崎说。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您了。不过,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现在那孩子看到我,就好像看到恶魔一样。」 贵崎露出苦笑。「她会这样也无可厚非。」 看来他心里也没有标准答案。我只好黯然地离开房间。 「外婆找你过去有什么事情?」千和问。 收拾完厨房之后,我们隔著工作台面对面而站。 「夫人要我负责一场外烩的工作。」 「你是说在这里制作好所有的料理后,开车送餐的到府餐饮服务?」 「没错,完成全部的料理之后再载过去。你有什么打算?要一起去吗?」 她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了。虽然有兴趣,不过我还是留下来看家吧。」 我原本以为她会一起去,所以有点意外。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虽然我很希望有人能够帮忙装盘与收拾,不过反正我也习惯自己一手包办。 「好吧,我明白了。我们要去的是泽村教授家,你知道这个人吗?」 「啊啊~那个怪教授啊。那个人也非常懂美食,你这次可要谨慎一点喔。」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我可不想像之前一样失败连连。」 3 接下来,安然无事地度过了一天。 「你去看过那孩子了吗?」 我摇头。她所说的「那孩子」想必就是指那只兔子吧。 「它吃饲料的模样可爱得不得了。只要看到那副模样,你一定也会不忍心将它吃下肚的。」 「是吗?总之,开始著手前置作业吧。」 我己经把跟千和讨论出来的菜单交给贵崎了。订完食材后,开始进行前置作业。主菜是以晒乾的鳕鱼煮成的马赛鱼汤,以及烤小牛排。 到府餐饮服务的作业方式很特别。得将料理装入袋中抽成真空,或把装有热腾腾料理的袋子进行急速冷却等,琐碎的杂事很多。说穿了,事前的准备就是外烩的一切。有人能够帮忙前置作业实在令人感激。 「虽然厨房的历史相当悠久,但是有真空包装机真的帮助很大。有没有这台机器的工作量差很多。」 热食基本上都要封到真空包装袋中,尽可能地减少锅具的使用。连同袋子一起隔水加热的话,拆封后可以直接装盘,不需要洗锅子,而且能够事先按照人数分装好,装盘起来也轻松许多。 把材料与餐具、锅子堆到车子上的作业,相当耗费精力。而我不可能让她搬重物,所以装料理的沉甸甸容器都得自己来。 千和只能站在一旁看我搬东西。 「我以前曾经碰过 堆在车子里的容器翻覆,导致料理全数报销的经验。」 「后来怎么办?」 「有真空包装的料理还好,但是除此以外的料理都没办法食用,只能紧急跑去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从头开始制作。当时的情况惨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料理。」 然而,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发生问题的时候所制作出来的料理,往往更受好评。 「我只希望今天千万别发生料理翻覆的意外。」我说。 「负责开车的是贵崎先生,绝对不会出差错。你要端出美味的料理,让主人有面子喔。」 「我知道啦。」 「时间差不多了,出门小心。」 千和挥了挥手。有人对我说出门小心,听起来有种异样的感觉。我点了一下头,坐进车里。 当我们抵达海边附近的泽村教授家时,太阳已经逐渐西沉。这个家的庭院树木比起宅邸多了一点,气氛则是更有湘南曾经是海边别墅区的昔日影子。 夏季的绿叶像是要遮住这个家般恣意地生长,在夕阳余晖的微风吹拂下缓缓摇曳。这栋房子的腹地被高高的水泥墙团团包围起来。当我们一穿过有屋檐的怀旧造型大门时,一名年轻男子立刻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对方是个拥有清新笑容的短发男子,声音听起来有点尖锐。 在他说完请跟我来之后,便一边带路一边自我介绍。「敝姓涉谷。」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是泽村教授的助理。今天劳烦两位了。如果不嫌弃外行人碍事的话,要我搬东西或做任何事都请尽管吩咐。」 贵崎与我纷纷低头致意。贵崎以极为客气的语气表示,虽然很感谢对方的好意,不过不需要他的帮忙。如果外行人一个不小心翻倒料理,或摔破餐盘之类的,那就不妙了。 「另外,我得先向两位道歉一件事。原本请您制作四人份的餐点,但今天变成只有三位用餐。」 贵崎点头。「我明白了。那么我们会端上三人份的餐点。」 看来是其中一位客人临时有事无法前来吧。 「好的,麻烦两位了。」涉谷低下头致歉。「其实今天的聚餐可以说是为了庆祝出版新书才办的。这次出版的新书比起以往的学术著作更贴近一般书籍,所以历经了千辛万苦。不过,平常有在接触料理的人读起来应该会觉得很有趣。而且,教授为了写进书里,还在巴黎的餐厅请人根据罗特列克(罗特列克,法国贵族、后印象派画家。喜爱美食,曾出版过一本食谱书。)留下的食谱,重现所有的料理。」 「喔~还真是一项创举。」 贵崎大大地点头。 「这可是超级豪华的企划呢。」 涉谷一脸骄傲地说。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主屋后,便看到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绅士等在玄关前。一头灰白交杂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长相看起来就很有气质。高高的额头,鼻梁相当挺直。没有沉重的威严感,但感觉很稳重。 「我是泽村,谢谢你们特地前来。」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贵崎向他一鞠躬。 「贵崎先生,你的气色似乎也很不错喔。」 泽村教授一边看向我一边以沉稳的语气说。贵崎将我介绍给他认识。看来他们两位似乎是旧识。 这个家的庭院很宽敞。突然传来鸟叫声,我下意识地循著声音来源望去。看到庭院一隅有间铁皮搭的鸟屋,一名身材瘦长的男孩正一手拿著水桶,帮鸟换水。他的皮肤苍白,有著一对小眼睛。似乎有用发蜡固定的浏海直挺挺的。 「好一阵子没有见面了,他长大了不少呢。小孩子的成长真的是完全不等人,真是令人吃惊。」 贵崎极为感叹地说。男孩似乎察觉到我们的出现,但只是瞥了一眼就走回鸟屋里。年龄大约是在国小五、六年级左右吧。 「伸一,还不快打招呼!」 泽村教授提高了音量,但男孩还是没有出来。 「真是汗颜呀。这孩子最近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也到这个年纪了。这就是小孩子长大的证明。」 贵崎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 泽村教授则是难为情地用手抵著后后脑勺。 「在下先带您前往厨房吧。」涉谷说。 我点了点头。泽村教授与贵崎则是走进正面的玄关,消失在屋子中。 涉谷带我前往的厨房就位于后门入口处一进去的地方。被收拾得相当乾净、宽敞,看来能够毫不费力地摆放装盘用的工作台。 「需要清洗的碗盘餐具,请您放著就可以了。」涉谷说。「家里的帮佣会负责收拾乾净。」 「那么,我就先搬东西进来吧。」 涉谷点头,留下一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随时告诉我。」,便离开厨房回到主人身旁。 我陆陆续续地把东西搬进厨房。在我往返于厨房与车子的途中,发现刚才的男孩子正探向车里。 「今天打扰了。」 我对那位名为伸一的小男孩说。他不发一语地,视线在我与东西之间来回穿梭。 「那些鸟都是你养的吗?」 我开口询问,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毕竟我只是随口找个话题而已,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看到他就让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我以前也有过这么一段时期。当时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因此感到非常迷惘。 他微微地偏了偏头后,小跑步地从我眼前消失。 厨房的工作与我在宅邸时一样。一般来说,到府餐饮服务是负责外场的服务人员比较辛苦。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贵崎。只见他以轻盈灵巧的动作端走餐盘、提供饮品。 我选择了最安全的拼盘做为前菜。鸭肝酱、鸡蛋慕斯与香菇咸塔、法式镶洋葱,以及盛装在小杯子里的法式豌豆酸模冷汤——使用豌豆以及名为酸模、带有酸味的香草制成的汤品。 主菜的鱼类料理则是用鳕鱼干煮成的马赛鱼汤。我个人认为这道料理做得非常完美。鳕鱼干的鱼肉呈现漂亮的雪白色,肉质充满弹性并饱含水分,鳕鱼彷佛在汤里重新苏醒过来。搭配汤汁一放入嘴里,鱼肉立刻化开,伴随而来的是一股令人联想到太阳的番红花香气在口中扩散。 肉类料理为烧烤小牛排。甜点则是为了迎合夏季,准备了清爽的巧克力蛋糕与淋上炼乳的冰淇淋。等到花草茶端上桌后,贵崎来到厨房示意我去餐厅打招呼。 我穿过小小的走廊,打开餐厅的门。 餐厅墙上挂了许多画作,每一幅都是极简主义的现代绘画。前方有个长方形餐桌,主人与客人围坐在桌前。再过去一点之处则摆了沙发与小矮桌。 当泽村夫妻与中年男客人察觉到我的出现,立刻点头致意。泽村教授的妻子看起来异常地年轻,她有著一头长长的秀发。白色衬衫搭配低调但似乎颇昂贵的手镯。纤细手腕的肌肉看起来很紧实,或许她平日相当勤奋地上健身房对抗老化吧。 客人轻轻拍手后,表示「哎呀,这顿晚餐实在是太美味了」。眼前的男性穿著似乎会登上男性杂志封面的西装。剪裁合身的西装搭配有质感的领带与西装口袋巾、有双层袖口的白衬衫,手表当然也是高级货。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不难看出他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从这身打扮研判起来,他应该是出版界的人。因为摄影师不会这么穿。 「是啊,真是令人赞叹的一餐。」泽村教授说。「今日菜单的灵感是来自于莫内吧。」 「是的。」 我点头。以莫内为灵感制作料理的主意是千和提议的。担任助理的涉谷刚才曾说,泽村教授写这本书的期间,在巴黎请人重 现罗特列克的所有料理。从这一点看来,选择莫内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我年轻时,曾在开高健的随笔中读到罗特列克对于料理知之甚详。莫内也喜欢美食吗?」 男性客人这么问,泽村教授则是点了点头。 「莫内和罗特列克一样,都留下了不少食谱。如果这次的新书评价不错的话,也许接下来可以写关于莫内的著作。」 「好主意。」男性客人点头附和。「毕竟莫内在日本也非常受欢迎。说到食物的话,其实我个人很喜欢那幅名为《静物·牛肉》的画作。」 「只不过,我认为莫内那个时代的料理没有这么美味。」泽村教授对我说。「对吗?」 「是的。莫内确实留下许多食谱,但几乎不会使用高汤或浓汁来提升味道。我有稍微调整了一下细节,但大致上的作法都是根据莫内留下来的食谱制作的。」 由于莫内所做的都是家常料理,不适合端上桌招待客人,所以今天的马赛鱼汤除了鳕鱼干之外,还加入鲷鱼头提升鲜味。 「原来如此。」泽村教授清咳了几声。「不过,你刚才说是莫内留下来的食谱,可是马赛鱼汤应该是保罗·塞尚所留下来的食谱。因为比起自创食谱,莫内似乎更热衷于完美重现别人的食谱。」 「是这样子的吗?听您这席话真是获益良多。」 虽然我听千和说过这件事,不过还是点头。 然后,那位男性客人惊呼一声。 「哎呀!我都不知道原来塞尚也有留下食谱呀?当时的画家也都很擅长做料理吗?」 「与其说是当时,倒不如说是印象派之后的画家都具备这个特质。不过,崇尚自然的他们对来自于大自然恩惠的料理怀抱兴趣,或许一点都不奇怪。」 泽村教授的讲座持续了好一会儿。 我看准时机回到了厨房,收拾善后。我把使用过的锅子与撤回来的餐盘全数塞进箱子里,搬到停车的地方。 一踏出后门,便见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在我来回后门与汽车的途中,再度碰上刚才的男孩子——伸一。他带著室内犬在庭院方便。 狗跑到我的脚边,嗅起我的鞋子。伸一立刻跑过来抱起那只狗。 「你叫做伸一吧?」 我笑容可掬地问,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看著我。 「对了,你吃过晚餐了吗?」 他轻轻点头,看来是巳经用过餐的意思。他似乎并非刻意不与人沟通,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是这样子的啊。我今天准备了四人份的料理。机会难得,如果大家能够一起用餐就好了。你应该知道有一位客人临时没办法前来吧?」 伸一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他应该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看来我似乎是说错话了。或许在这个家里的小孩子,不可能在父母亲的应酬聚会上露面。 在我沉默下来之后,伸一才小声地询问我:「……你经常被派出来做这种事情吗?」 「哪种事情?」 「搬料理、在别人家煮饭之类的事情。」 「啊~你是指到府餐饮服务啊。偶尔啦。」 「好辛苦喔。你为什么会做这种工作?」 为什么?我同时在心里问自己。接著,他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对我轻轻点头后,立刻旋过脚跟回到屋子里。 「真是不好意思,那孩子实在很不讨人喜爱。」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转过头去,看到泽村教授站在那里。 「我完全搞不懂那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只对动物感兴趣而已。我只知道他似乎很擅长饲养动物,其他的事情就……」 泽村教授相当伤脑筋地说。虽然我不清楚理由,不过伸一似乎是刻意避开他的父亲——泽村教授的。 「但是,我一点都不擅长饲养动物就是了。对了……这个是要给你的。」 泽村教授递来一个牛皮纸袋。 「这是我的新书,算是用这个代替名片吧。毕竟你也有在接触料理,希望你能够抽空看看。老实说,请专业人士过目让人有点忐忑不安呢。」 「谢谢您,那么我就收下了。」 我一边收下装在牛皮纸袋里的书,一边暗自思考不晓得千和是否会有兴趣。想不到我竟然会平白无故想起她,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也许是刚才被我问起晚餐的伸一,态度和初次见面时的千和很相似的缘故吧。 「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问。 「你的意思是?」 「啊,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您与伸一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 应该是父子之间常见的吵架,我心想。泽村教授以指头描绘起鼻梁。 「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唉,我只能说小孩子实在很令人头疼。那孩子根本不愿意和我同桌用餐。虽然说出去会笑掉别人大牙,但毕竟我是老来得子,所以我太太老怪我说是我太宠孩子了。」 他笑著说,眼里却毫无笑意。 4 「晚餐还顺利吗?」 我回到宅邸,收拾著从这里带去的锅碗瓢盆。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机里后,动手刷起锅子。千和倚著窗边的工作台。她没有扎起头发,看来没有帮忙的打算。 「很顺利啊,只不过……」 我盖上洗碗机后,轻轻叹气。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于是,我将今天遇到伸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千和手指抵在嘴边听我描述。 「的确让人有点在意。」 「就是说啊!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搞不好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为什么我会知道?」 「因为你跟伸一年龄相仿啊。」 我打开洗碗机的盖子,看向千和。四周充满水蒸气。 「什么叫做年龄相仿?你是想说因为我们都是小孩子?哼,说什么对等、互相,结果你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哼!既然如此,刚好趁这个机会,我想问清楚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千和用有些挑衅的态度质问我。当成什么?如果多嘴说出不必要的话,误踩地雷惹她不愉快,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加棘手,但又不能随便打哈哈糊弄过去。 「朋友……吧……」 考虑过后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句子相当简短。我一边这么说,脑海里一边闪过贵崎曾经拜托我与千和做朋友的那句话。 「朋·友·吧?」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虽然年龄差距很大,生活环境也完全不同,但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之间似乎有些共通点,也可以互相聊很多方面的事情。所以,我把你当成朋友。」 「朋友不是指平常会玩在一起的人吗?」 「才没有这种事。一个人也能够自得其乐,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能够用钱买到的乐趣。其实人们是在难过的时候最需要朋友。心情难过的时候,再怎么有钱也无济于事。总有一天你一定也会面临到这种情形。到时候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找我诉苦。虽然我没办法提供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但至少可以听你吐苦水。光是这样子,就能够让原本沉重的心情轻松许多喔。」 「哼~」千和无法理解地微微偏著头,然后像是要描绘耳朵的轮廓,将头发勾在耳后。「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我很感谢你喔。能够有个称得上朋友的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一边说一边用布擦拭餐具。 「那就姑且算是吧。」虽然千和一副 不太认同的样子,但总算愿意放过我了。她接著说。「不过,只有这些线索实在很难弄清楚那孩子的想法。」 我将擦好的餐具收进橱柜里,关掉洗碗机的电源,把水排乾净并打扫厨房。今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 「对了。」我想起泽村教授送的那本书。「有人送我书喔。」 「书?」 「是啊,最新发行的喔。」 我用毛巾擦乾手后,把事先放在厨房一角的牛皮纸袋交给她。她喜欢看书,想必会有兴趣吧。 「这本书好像是在写罗特列克的事迹。听说会举办展览,这本书就是配合办展的时机出版的。那位教授似乎还特地远赴法国,请人重现画家罗特列克留下来的所有食谱,并且一一亲自品尝过喔。」 即使说到这个地步,千和也只是盯著书本封面一动也不动。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通常碰上这种情况,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别打扰她。 最后,她终于动手翻书。 「那孩子饲养的是什么动物?」 「动物?像是鸟啊,还有狗之类的,不是什么稀奇的动物。」 千和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很失望,只见她垂下肩膀。 「没办法,只能再去一趟了。」 「再去哪里一趟?」 「还用问吗?当然是泽村教授家啊。」 5 翌日,我把车停在老地方——松树林旁边的空地。 不知不觉间,蝉叫声已经在柏油路上四处回荡。时钟的指针刚指向超过十一点之处。我靠向驾驶座的椅背,心不在焉地眺望起大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转头望过去,便看到千和。我从驾驶座伸长手,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让你久等了。」 待千和将身子滑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后,我立刻发动车子。 车子刚上路不久,我就感觉到她的样子跟平常有些不同。表情相当僵硬,几乎不发一语。就算主动搭话,她也只会简短地回应「嗯」或「是吗」而已。除此之外,她完全不会主动说话。沉默的气氛显得相当凝重。 「我昨晚就这么觉得了。」我说。「如果你昨天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根本不需要再跑这一趟。」 「嗯……是啊。」 即使我找她说话,她也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把手肘靠在车窗边,心不在焉地望著车窗外流逝而过的景色。从勾住头发的耳朵一路向下延伸至后颈,形成一道相当美丽的线条。 车子在十字路口碰上红灯停下。我放弃找她说话的念头,转而打开广播电台。正好在播最近常听的歌曲,我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哼。最后,车子终于抵达泽村教授家。我停好车,熄火。当音乐声停止,蝉叫声立刻传来。 她打开车门,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我从小就不喜欢搭车。昨天会说要留在家里,也是这个原因。我一坐上车就会头痛欲裂,浑身不舒服。」 「原来如此。」 「不过,我今天一点事都没有。」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拔下车钥匙后说:「代表你长大了。这个道理就跟有些人在长大之后,不知不觉间就敢吃小时候不敢吃的食物一样。」 「是啊。我们快进去吧。」 一踏出车外,才发现四周被笼罩在夏季明亮光线,所制造出来的阴影之下。这个世界实在热到不适合深究藏在她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在我按下门旁的门铃前,就被迎面而来的眼熟男子叫住了。是担任助手的涉谷。 「咦?您忘了什么吗?」 「不是的。」 我摇头。接著,涉谷察觉到站在我身旁的千和。 「啊,大小姐您好。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午安。泽村教授平常也很照顾我,没有来向他问候一下实在过意不去。教授在家吗? 」 「非常抱歉,泽村教授今天有课一大早就出门了。真是不好意思,两位还特地前来。」 「是这样子的啊。我只是刚好来附近顺路过来一趟而已,请别放在心上。对了,伸一最近还好吗?」 「他很好。」 「以前看到他的时候还这么小,不晓得是否能见他一面?」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去叫他。」 涉谷打开门后,迅速走了进去。 「教授不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会事先联络他。」 「你错了,正好相反。就是因为他不在家,我才来的。这种时候见到面只会把事情搞复杂而巳。我原本还打算他在家的话,派你一个人来就行了。」 原来如此,我明瞭地点了点头。我们跟随涉谷的脚步穿过门来到庭院后,暑气顿时散去不少。有风吹来的时候,反而能感觉到一丝凉意。 千和一头探向乌屋内。 「怎么了吗?」 她摇头。在栅栏内侧,不晓得是鹦鹉还鹦哥的鲜艳鸟类,面无表情地望向一左一右的方向。看来它们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玄关的门打开之后,伸一探出头来。涉谷站在他身后。 「外面很热,请先进屋子里吧。」 涉谷对千和这么说,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没有穿厨师服的厨师,等同于不存在。穿过壁面挂有巨大画作的正门玄关后,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来到的客厅矮桌上,已经摆好冰凉的饮料。看来是涉谷匆匆忙忙地准备的吧。 「我们不会打扰太久……对了。」千和这么说完,便用一副和蔼可亲的语气询问伸一:「伸一,你养了很多很多动物吧?你愿意介绍它们给我认识吗?」 伸一害羞地笑著点头,并带领我们前往专门用来饲养动物的房间。 房间的一边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笼子,有爬虫类,也有青蛙的水槽。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小动物的笼子。从长毛到短毛、从灰毛细瘦的到圆滚滚体型的,各种黄金鼠应有尽有。有的蜷曲成一团,有的在滚轮上跑个不停,也有的将前肢靠在栅栏上。 「这是黄金鼠吗?」 「你现在看的是开罗刺鼠。从它数过去旁边第二只是加卡利亚仓鼠。」千和如此说明。但是,其实我根本搞不清楚刺鼠和仓鼠有何不同。「好厉害喔。全部都是你一个人在照顾吗?」 千和对伸一这么说。他一脸开心地点头。千和则是把每个笼子都看过一遍。 当我下意识地要碰触笼子时,遭到伸一出声制止说:「不好意思,请别碰栅栏」。虽然是第二次听到他的声音,却陌生到彷佛初次听见。「如果不小心让它们逃出笼子的话,就不好了。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有可能因为繁殖过剩而破坏生态。」 「原来如此。」 我明白地点头。他说得有道理,一个不小心的确有可能会变成鼠算式增长。(注:出处为吉田光由著作的《尘劫记》。急速飙升的演算结果即称为「鼠算式增长」。)根据伸一说话的语气与内容,不难看出他是个天资聪颖的小孩子。他会刻意躲避父亲,想必有其正当的理由。 「你有帮它们取名字吗?」我问。 「名字?」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相当意外,一脸纳闷地微微歪著头。「没有,我没有帮它们取名字。」 「喔~是喔。」 「很奇怪吗?」 「不是的。只是你看起来相当爱护它们。」我说。「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认定你会帮它们取名字。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人照顾这么多动物实在很了不起。你爸爸也有夸奖你喔。说你很擅长养动物。」 伸一轻笑。那是一副彷佛嗤之以鼻的老成表情。 「这种事情任何人都办得到 。爸爸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是这样的吗?」 他点头。千和瞥了一眼手表说:「我们也差不多该离开了。谢谢你的招待。」 千和向伸一轻轻点头致意。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小孩特有的天真笑容,并带有些许的害羞。于是我们离开泽村教授家,回到车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 车里变得闷热无比,我打开车窗让空气流通。上午还那么晴朗的天空摇身一变,如今已被厚重的云层覆盖。看来又要下雷阵雨了吧。 「嗯,幸好有跑这一趟。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隐隐约约明白了。」 「隐隐约约明白了?你是指伸一刻意躲避他父亲的理由吗?」 她点了点头,接著将手指抵在嘴边。 「简单说起来,应该纯属误会一场。」 「你别光顾著自言自语,可以跟我说明一下吗?」 「当然,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吧。」 我们走进靠海的餐厅,决定在这里享用迟来的午餐。我点了玛格丽特披萨与沙拉。因为我口渴得要死,所以也点了可乐来解解渴。看到我点可乐来喝,千和露出一副大感意外的表情。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间餐厅,不过这里有正统的石窑,满屋子充斥著柴香,令我不禁期待起餐点。 「旁人看到我们这对组合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 我忍不住心想,不知道在外人的眼里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应该不会觉得奇怪。」千和看也不看向我,径自说出想法。「我之前也说过,你看起来满年轻的,而且还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店员端来可乐。千和看著那杯可乐,眉头紧锁。 「喝那种东西骨头会溶解喔。」 「你还真是瞭解这方面的事情。你的实际年龄到底是几岁?我上次被人这么说,可是念小学时的事情了。你不喝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太喜欢喝碳酸饮料。」 店员来到桌边,将沙拉摆在桌上。天空看起来怪怪的,等我察觉时,窗户已经被一颗颗的雨滴给淋湿。才刚下起雨不久,雨势就在瞬间增强,外面的景色也随之一变。 「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那个孩子?」 经千和这么一问,我也不禁困惑起来。 「是啊……又没有人拜托我这么做……」我放慢速度说。「但是……该怎么说呢?总不能叫我置之不理吧?小时候吃的东西可是会影响他一辈子耶。至少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望著我。我思索一会儿后,才点头说出。 「以前和母亲一起品尝过的那碗汤,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即使时至今日,我还是想再品尝一次那个味道。」 「只不过是一碗汤而已。你自己煮不就得了吗?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我摇了摇头。「虽然我记得自己喝过那碗汤,却完全想不起味道。那一天,外头并不像今天这样下著雨,是相当晴朗的好天气……」 我将这段在脑海里重播过无数次的汤的回忆告诉了她。为什么会把至今为止不曾告诉过任何人的往事告诉她,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浮现一丝苦笑,藉以掩饰心中的难为情。 「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啊……这么难为情的事情,我明明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千和听了立刻摇头。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正如同你所说,对于食物的回忆确实很重要。」 说完,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会对她产生莫名的亲切感。她从小就失去双亲。被遗弃在失去某人的世界里,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够体会这种心情。这么说来,我们两个算是同类。 「不过,我有一点点高兴。」 「高兴什么?」 「你愿意告诉我关于汤的回忆。」 她用不甚清楚的音量小声地说。 服务生送来披萨,我们两个就这样分著吃了起来。总觉得分享食物的同时,我们似乎也更瞭解彼此。用石窑烤出来的披萨味道果然很不错。一旦填饱了饿扁的肚子,心情也变得冷静许多。 当我们喝起餐后的咖啡时,远处突然掠过一道闪光。轰隆的雷声晚了几步才传来。千和的表情瞬间变得阴郁起来。 「对了,你会害怕打雷吧。」 千和点头。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会极力否认,但是今天的她格外地率直。 「十多年前,我父母过世的那一天也是下著倾盆大雨。雷声响个不停,黑夜里的闪光不断。我还依稀记得漆黑的房间被闪光照亮的情景。」 听著规律的雨声,原本锁在心里的疑问也缓缓渗透出来。我不加思索地开口,询问她双亲过世的理由。 「虽然这个问题你可能会觉得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双亲是如何过世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 「要我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段往事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思索著措辞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最后,她简洁明瞭地说是「交通意外」,并接著补充「不过,我是从外婆那里听说的。当时我还小,所以没有太多印象。」 千和喝了一口水。水滴附著在杯子周围,聚集起来的水滴在餐桌上描绘出一个圆。 「这件事可以等回到车上再说吗?」 「当然。」我这么说并点头。 6 我在海边找了个适合的地方停妥车子后熄火。规律地敲打著前车窗的雨声,听起来相当舒服。附近一带没有其他人,只有不停洒落大海的雨。被包围在如此景色中,不禁产生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俩的错觉。 「该怎么说呢?也许这就叫做命运吧。因为司机已经下班了,所以我父亲才会亲自开车。外婆说车祸现场视线极佳,没有任何视线的死角。只不过,肇事的卡车司机在发生事故前,已经有整整二十个小时没有阖上眼。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眼神直视著前方说: 「我听说父亲的车是遭到卡车从侧面撞上的。我母亲刚好也在车上。她似乎是怕父亲会累,回程可以换人驾驶,所以才会一起去。从结果而言,就是我同时失去了他们两人。」 闪光跃入我的视野中,接著从远处传来一道彷佛连地面也为之撼动的轰隆巨声。千和的语气相当平静,连一公克的悲伤也没有。我非常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我也一样。 母亲从我的世界消失时,也是突然到令我措手不及。也许我心里觉得悲伤,但我选择不去多想。悲伤就这样从我的心里头消失,然而,直到如今我仍然无法弄清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发生意外的那一晚,妈妈有来找正在床上睡觉的我喔。妈妈来到房间里,把窗帘拉开了几公分的缝隙。淡淡的月光微微照亮了我的房间,我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到怎么样也睁不开。她的侧脸被睫毛的阴影挡到,让我看不清楚。我一直很后悔当初没能好好看她。如今,我只记得他们变得冷冰冰又僵硬、血迹斑斑的手而已。我实在没勇气看他们的脸。」 我聆听著她诉说回忆的同时,心中不禁浮现一个疑问。我瞥了一眼副驾驶座的方向。 「他们为什么会在晚上出门?」 窗外的雨势似乎有比之前更大的趋势。她轻轻地微笑。 「我外婆似乎不是很满意我父母的婚姻,她认为我母亲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结婚,但我母亲却不顾外婆的反对,执意嫁给父亲结婚。」 「你父亲是个 怎样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他身材很瘦小,算是不太起眼吧。毕竟外婆是用自已的一生在守护这个家,所以才会觉得那种人不可靠吧。」 我曾经听贵崎说,夫人在老公过世之后就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然而,我却完全无法想像被人们说成「个性蛮横」的她,到底会是何种模样。 「后来似乎因为我的出生,让原本僵持的关系稍微缓和下来,而我母亲也偶尔会回来这个宅邸。然后,就这样迎接了那一天的到来。」 千和用手撑住下巴靠在车窗边,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难得生病的外婆得了重感冒,因此卧病在床好几天。虽然只喝得下水,不过在我母亲的照顾下,身体也好了许多。不过,人在身体那么虚弱的时候,如果不吃些东西根本无法痊愈。所以我母亲似乎认为,虽然时间不早了,但如果是汤的话,外婆应该喝得下去。于是,就拜托平日素有交情的餐厅煮汤,再由我母亲去拿。」 「汤?」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我刚才所说。也许我父亲是为了得到外婆的认同才去的吧。想不到却在去餐厅拿汤的途中,遭遇事故身亡。外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除了汤以外的食物一概不碰。」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夫人认为自己与那起事故脱不了关系。所以,她就在强烈的罪恶感之下,整个人性情大变。以往的强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喝得下汤类料理。我也忍不住认为,她直到如今仍然只肯碰汤,简直就像是在惩罚自己。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就连你我也有可能在明天迎接死亡的来临。所以,为了小小的误解而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不觉得是一件相当遗憾的事情吗?」 夫人只愿意喝汤,而千和则害怕起坐车与打雷。想必从那一天起,落在她们两人心中的雨未曾停歇吧。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任由沉默充斥车内。然而,闭上嘴巴之后,不可思议的是,我闻到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水味。 「夫人该不会也是在寻找她心目中的那碗汤吧。」 千和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 夫人并不知道,那一晚她原本有机会喝到的是哪一道汤品。 千和望著我。平常我几乎没有被人这样凝视的经验,但她却直视著我的双眼。即使没说任何话语,人的眼睛却已说明了一切,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呈现在对方面前。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学做料理。我现在似乎明白理由了。」 这座宅邸里的人们都在寻觅记忆中的那碗汤。也许我会在这里工作不是出于偶然。当初被询问是否愿意在这里工作时,其实我也能够选择拒绝,最后却仍旧选择在这里工作。或者是说,无论是偶然或命运注定等的一切,只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透过不断选择而得到的结果。无论是与前女友分手,或是来到这里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外婆一直怀抱著罪恶感活到现在。她会这么保护我,恐怕也是因为那起事故的关系吧。外婆以前曾经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你的父母亲形同被我杀死的,所以你可以尽管怨恨我,没关系』。我实在无法理解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恨夫人吗?」 「当然不恨啊。比起怨恨她,我更希望帮助她得到救赎。封闭自己的内心,一直活在罪恶感构筑起来的世界里,不是一件相当令人难过的事情吗?我也调查过外婆原本会在那一晚喝到的汤,因此我才会阅读各式各样的料理书籍。但是,光靠书是不够的。」 「所以你才会心想,如果跟我学习如何制作料理的话,或许能够知道些什么?」 她点头承认。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虚弱。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了。」 千和以指尖在起雾的车窗玻璃上描绘著图形。 「还有什么理由?」 「现在还不能说。我不想说。」她避而不答。「我跟外婆的事情并不重要吧。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伸一的问题吧?我认为他躲避父亲的理由与罗特列克有关。」 「你是说叫做罗特列克的那位画家?」 「没错。」她说。「但是,我刚才也说过了,纯粹是误会一场。」 「等一下。」我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可以先请你简短地介绍一下罗特列克这位画家的事迹吗?」 千和笑了。脸上带著笑容的她果然很美。 「手边有资料会比较方便说明,这件事可以等我们回书房再继续吗?」 「当然没问题。」 我扭动车子钥匙,发动引擎。这个世界顿时又充斥著声音。 7 伸一来到宅邸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我拜托贵崎做了一些安排,邀请他来这里一趟。时针正指向三点过后不久之处。 我与贵崎在玄关迎接。伸一带著装有点心的礼品盒上门。或许是伸一的双亲要他带中元节的礼盒过来的吧。 「您好,打扰了。」 伸一低下头一鞠躬。他的态度相当沉稳,有著线条如女孩子般柔和的嘴角,以及如剥掉蛋壳的水煮蛋般白皙的肌肤。他的眼睛酷似父亲似乎有点神经质,但配上对小孩子而言稍长的头发,则缓和了那一丝的神经质。 我轻轻地点头致意,并拿起放在玄关的兔笼。 他的视线在一瞬间投向兔笼后,便把礼品盒递给贵崎。 「这是爸爸交代我的。」 「谢谢,那我就先收下了。」 贵崎毕恭毕敬地收下那盒点心。 「进来喝杯冷饮再走吧。」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虽然他似乎有些紧张,但仍然相当稳重。这孩子果然很聪明。我就这样拿著兔笼,等他脱好鞋子。 「这兔子好可爱喔。」 他一边探向我手上的笼子一边说。 「可爱?」我回答。「在我看来只觉得似乎很美味。」 伸一的眼神顿时一暗,然后露出一副「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表情。我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径自回到厨房去了。 千和则像是与我交接般来到玄关。 「欢迎欢迎,快进来吧。」 千和摆出一副温柔大姊姊的和蔼态度,招呼伸一入内。不同于平常的千和,感觉还真是新鲜。 我在厨房等著伸一的到来。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现身了。 「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只见他一脸不安地这么说完后,瞄了我一眼。接著,将整个厨房由里到外全部扫视一遍。炉上的锅子正在煮炖肉料理,肉块浸泡在加了红酒的褐色液体里,等著变得软嫩无比。他带著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探向锅中。 「我在准备制作『炖煮天竺鼠』。」 当我这么一说,伸一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无比,并一脸恐惧地看著我。 「我开玩笑的。」 即使我这么补充,他的表情仍然相当僵硬。 「正在锅子里炖煮的是曼加利察猪的肩胛肉。」我说出实情。「不过,你竟然会知道『炖煮天竺鼠』这道料理,看来你是在爸爸的新书里读到的吧。」 他点了点头。 我是在三天前的晚上,听千和讲解罗特列克的生平事迹。 书库依旧摆满各式各样的书籍,光看到这种情景就令人感到眼花撩乱,彷佛有一种遭到书本监视的感觉。大开本的料理书籍堆叠到天花板的高度,其他书柜也被似乎是历史类的专门书籍给塞满。我呆呆地眺望著这副景象。 「有看到感兴趣的书吗?」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数本文库本放回木柜。 「我只是在赞叹这里的藏书量还是一样惊人而已。」 人们为了向后世传述历史,所写的字数差不多就是这些数量了吧?我真心这么认为。 「对了。虽然是题外话,不过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你觉得读太多书的女生会令人感到退避三舍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啊?」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阅读是个孤独的活动,而且……好像会给人有点阴沉的印象……」 我不解地偏著头说:「这种事是见人见智。所谓的嗜好,本来就会根据每个人而有所不同。我不觉得哪里阴沉,只会感到钦佩而已。而且,我认为知道如何独处,与知道如何和别人融洽相处同样重要。虽然我本身比起阅读,更喜欢听音乐就是了。」 「哼嗯~」 她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后,便开始在书桌的抽屉翻找起来。然后,她拿出一张明信片给我看。 那是印有罗特列克画作的明信片。长方形的画像里,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性坐在椅子上,后面则是蓄有胡子的绅士。右上写有divan japonais 的字样。 「 japonais?」 「这是咖啡厅的宣传海报。画面前方的女性是舞者,位于后方的男子是评论家。由于巴黎当时正好掀起一股日本旋风,听说那间店也是走日本风格的装潢,相当受到时下人们的欢迎喔。这幅画虽是石版画,但采取平面式的表现手法。你不觉得整体看起来很有浮世绘的感觉吗?罗特列克也喜欢浮世绘。其实莫内也采用了不少日本绘画的技巧,但程度不如罗特列克。」 她打开窗户。夜风滑进屋内,有一股夏季的气息。 「罗特列克出身名门世家,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然而,他却选择成为画家,画起中下阶层人们在社会底层生活的种种。他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培养出为了朋友大展厨艺的兴趣。直到一九○一年以三十七岁的英年早逝为止,他似乎一直很受周遭朋友们的喜爱。」 「是喔。」 「于是在他死后,他的朋友于一九○三年筛选出受欢迎的食谱,出版了一本名为《默默先生的烹饪艺术》 cuisine de monsieur momo)的著作。这位默默先生就是罗特列克,在日本则是以《美食三昧》的书名出版。」 千和递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沉重的大开本书籍,读起来似乎会相当发人省思。封面当然是采用罗特列克的画作。 「罗特列克也喜欢打猎,在其中一篇名为『关于野禽与野兽的肉类料理』的章节中,介绍了不少野味食谱。问题就出在这里。」 「问题?」 「你应该有看到一道名为『炖煮天竺鼠』的料理吧?」 在她的催促下翻页后,确实发现上头记载著这道料理的食谱。原文写作civet demarmottes 。我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便翻开泽村教授送给我的书,其中也有记载「炖煮天竺鼠」这一道料理。 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在饲养室看到的小动物们。 「其实作家开高健的随笔中,也有提及炖煮天竺鼠这道菜。」千和拿起一本文库本。那是新潮文库系列的著作,书名叫做《开口闭口》。「这本书里有一篇叫做『天竺鼠老饕与老鼠老饕』。其中引用了罗特列克书中所述『将天竺鼠剁成数块,作法同炖兔肉』的描述,开高健则是写『因为书上写作法同炖兔肉,想必应该会放各式香料、香草,或许也会加些许葡萄酒,再花上时间慢慢炖煮吧』。他似乎调查过世界上是否有食用老鼠的习惯。」 「老鼠应该没办法食用吧。」 「也许事实并不像你想的这样喔。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在古罗马时期被用来食用的睡鼠。睡鼠的英文是 dormouse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中也有出现过睡鼠这个角色。另外也有文献记载,以前的人们会在烤过的睡鼠表面涂上一层蜂蜜,再洒一些罂粟籽的料理。这道料理被当成类似现在的热狗堡的轻食享用。只不过,在这之后因为诸多理由而遭到禁止。」 我实在不敢想像,把老鼠当成热狗堡之类的轻食享用的画面。想必千和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吧。 「总而言之,读到这段叙述的人都会误以为罗特列克吃过天竺鼠。但这只是误会一场。」 「误会?」 千和态度坚定地点头。 「因为你父亲吃的炖肉所使用的食材,是跟你饲养的天竺鼠一样的小动物,所以你才会这么瞧不起他吧。」 伸一的眼神游移不定,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你错了。事实并非如此。」我说。「你误会他了。你父亲并没有吃天竺鼠。」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爸爸明明在书上写,他请人重现所有的食谱,并且亲自试吃每一道料理。其中一道料理就是炖煮天竺鼠。」 我把千和借给我的资料并排在工作台上。「这些书确实是这么写的,但是他们搞错了。罗特列克吃的并不是天竺鼠,而是一种名为土拨鼠、比松鼠大上许多的哺乳类动物。」 我摊开双手比出大小。 根据千和所说,似乎也有名为《土拨鼠》(marmotte)的歌曲。那首歌曲是由歌德所作的诗配上贝多芬的曲写成,日文歌名则为《吟游诗人》。为什么会是吟游诗人呢?似乎是因为出身于法国萨瓦省的吟游诗人会利用土拨鼠表演,并把土拨鼠放在箱子里一起行遍天下。这就是这首歌曲的由来。 土拨鼠在法国似乎不算稀奇,就连小说《悲惨世界》中也有描写到萨瓦省地区出身的吟游诗人背著装有土拨鼠的箱子的情节。然而,日本早期却翻译成《天竺鼠》。 「毕竟你父亲是美术方面的专家,而非料理专家,会产生误解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看来似乎是翻译这本书时,日本人还不知道土拨鼠这种动物的存在。因此,套句千和的话,会误译、误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真的是这样子的吗?」 伸一喃喃自语地说。我关掉瓦斯,盖好锅盖后,将锅子送入烤箱。 「以上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情。不过,在向你讲解的同时,我也忍不住怀疑——天竺鼠与土拨鼠两者到底有何不同呢?」 厨房里充斥著一种奇妙的沉默。我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千和只拜托我解开他与父亲之间的误会,所以接下来的行动纯粹是我自作主张。 「我们也会吃鸡,还有牛之类的动物。这些生命的价值都是相等的。」 我清咳了一声,接著说。 「长大成人就是不断地累积罪孽。我们不夺取其他生物的性命就无法存活下来,这一点就连素食主义的人也无法幸免。而赎罪的方法并不只是接受惩罚而已。我们唯一能够替已逝的事物做到的事情,就是好好地活下去——不过,我这么说听起来很像写在教科书里的说辞就是了。」 我试著用笑容打马虎眼。说这种严肃的话题果然很难。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吧?」 伸一点头。 「我会成为厨师的契机在于一碗汤。我小时候跟母亲一起去餐厅用餐,那也是我最后一次与她用餐。我从那一天起就不曾见过她。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当时我们喝的就是一碗汤。直到如今我仍然无法忘怀那个味道。我觉得成为厨师的话,或许总有天还能够再相遇也不一定。所以,我会接触料理方面的工作,纯粹是由于当时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我再度清咳了一声 第四话 假海龟汤 1 八月也已经来到尾声。 走在户外依然炎热的不得了,不过位于横滨的画廊里则是凉爽无比。这里正在举办小规模的回顾画展,展示著不久前过世的画家作品。千和相当难得地穿上黑色连身裙,银制手表将她的手腕衬托得格外纤细。 她在画廊中走走停停,欣赏著白墙上的画作。静谧的画廊空间被笼罩在一股紧张的气氛之中。画廊里,时间流逝的脚步比外面缓慢许多。 「你能够从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存在吗?」 千和小声地询问我。 我摇摇头。虽然绘画对我而言是陌生的领域,但我认识这位已故的画家。 「看不出来是数十年前的作品。」她像是在说耳语般轻声说。 「的确。」 我们两个轻声细语地交谈。光是如此,流泄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便显得亲昵许多。 当千和突然开口要我陪同她前往画廊时,我著实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当然不可能拒绝她的请求,更何况我似乎也不排斥陪伴她一时的心血来潮。 当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故友的作品。排列在画廊里的,是那名画家旅日时所画的极简风格素描。作品的氛围相当符合小而雅致的画廊空间。 以铅笔创作的素描,留有许多涂涂改改的痕迹。想必直到作品抵定为止,画家在上面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精力吧。这些作品很有意思,令我不禁思索起工作上的事情。我自己有花这么多时间与工夫在工作上吗?虽然拿对方跟自己做比较有些失礼,但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我将所有作品都看过一遍,在每一幅画作上都感受到了孤单。不只我这么想,大多数的人似乎也都这么认为。 「有人说(我的作品)带有一股浓浓的悲观主义……」墙壁上的画板有他生前写下的散文。「我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点。然而,也许是因为我冀盼将自己双眼所见的世界,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或许是我让观赏者产生这种心情。流动于眼前的时光,在我下笔的瞬间即消逝而去。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 那一天,我为他煮了法式家常浓汤。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确认那一天的料理是否做对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隐约有一种感觉——彷佛是我提前了他的死期。 在得知老画家过世的消息时,突然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袭向我。冰冷的触感在我的掌心苏醒。之前道别时,我们俩曾经握过手——就是那个时候所感觉到的冰冷触感。那个感觉有如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猪血的血腥味般,一直残留在我的掌心。 我的视线从作品移向下方,定定地盯著我的手。 「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赶紧抬起头来。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觉得心情有点复杂而已。」 「复杂?」 「嗯,脑海中一直浮现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我那一天没有煮法式家常浓汤、如果他没有喝到那碗汤,或许就不会过世了……」 一边欣赏作品的同时,罪恶感在我的心里不断浮现又消失。总觉得我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虚荣心作祟而已。 「我认为这两件事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这些『如果』。」 「『如果』……」她像是在朗读般念出飘散在空气中的这个单字。「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真是一个令人摸不著头绪的神奇字汇。为什么人们会产生这种念头?这东西根本就是生来折磨人的嘛。就算你一直想如果怎么样,也完全无法改变现在啊。」 我们在画廊的椅子坐下。 「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如果』这个词。虽然我也会有某种念头突然涌上心头的时候、也会有感到无助失落的时候,但我会尽可能地不说这个词。」 映在我眼里的千和似乎认真起来了。虽然我也不清楚原因,或许是我不小心刺激到她了吧。当我察觉时,才发现画廊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的踪影。此时此刻在画廊里的,就只剩下我与千和两个人而已。 「我不知道有几年没来看画展了。」 「你平常不会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吗?」 我摇头。「因为我过去一直过著与文艺气质无缘的生活。」 「我认为要接触画作之类的艺术品,才能够替料理赋予生命。」 「我也是一直到最近才逐渐有这种想法。虽然料理不是艺术,却有相似之处。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哪一种职业都有共通点,都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会有这种感触,也都是托千和的福。以前的我从来不会仔细深究工作上的事情。 「不过,也有人说料理就是艺术喔。」 「太深奥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对我个人而言,料理虽是文化的一种,却不属于艺术的范畴。我们这些厨师的每一道料理与艺术家的创作不同,任何时候端上桌的料理都必须达到一定的品质才行。料理并非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更何况,我个人最讨厌自以为是艺术家的主厨了。」 「哼嗯~」千和露出微笑。「的确有这种自以为是的人。」 当我们打算离开而走向出入口时,正好有客人走进来。自动门打开的瞬间,外头温暖的空气立刻滑入室内将冷气一扫而空。 现身在画廊里的是一名年迈的老妇人。黑色的高级订制衣服上,有著以金线绣上的华丽刺绣,就连她的拐杖也镶有看似昂贵的装饰。 千和停下了脚步。我不经意地望向那位老妇人的脸时,胸口不禁一惊。因为对方的长相与夫人长得实在太相似了。 「哎呀,是千和呀。」 老妇人说。 「外姨婆。」千和低头敬礼。「您别来无恙。」 「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面。贵崎没跟你一起来?」 老妇人这么问,千和则是点头回应。 「这位是?」 老妇人的视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穿梭。一股带有诡异气氛的时光,静静地在画廊中流逝而过。虽然对方的长相酷似夫人,但嗓音有些许微妙的差异。我混乱的思绪也因此平复不少。 「这位是……我的老师。」 千和一边从老妇人身上挪开视线一边这么说。我与那位老妇人同时感到不解地偏著头。一股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动。 「不好意思,我也很想跟外姨婆您多聊几句,但是我们赶著要去别的地方……」 「对了,我这个周未会去姊姊那里一趟。你现在住在那里吧?」 千和听到这句话立刻吃惊地瞪大双眼。 「这个周末?」 「这个周末。毕竟还有许多事情得好好思量,我也想跟姊姊好好聊一聊。外头天热,你自己小心点,要适当地补充水分喔。那就先这样。」 老妇人走向画廊柜台,请对方转告老板她的到来。我就这样凝视著她好一会儿。外姨婆?我的思绪尚未赶上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自动门打开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千和已经走到外面去了,我只好赶紧追过去。 一走到外面立刻感受到一阵阵热气从地面窜起。头顶上飘著不少云层,太阳则是高高挂在上空,偶有微风吹过。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然更迭,我竟能在炎热之中感受到一丝丝的舒适。 我朝千和的背影唤道: 「那位是谁?」 「摩耶子外姨婆——是我外婆的妹妹。我实在拿那个人没辙。希望她别误会,产生奇怪的联想。」 「误会?」 她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后轻轻叹气。 「也 没什么。」她说。「她刚才不是问说你是谁吗?真是万幸呀。你似乎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诱拐之类的犯罪者呢。」 「诱拐?」这个用词实在令人无法不做任何的反应。「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误解而已。话说回来,她刚才说有话要讲,不晓得是什么事情。」 我们来到以小时计费的停车场。车子变得很烫,就算打开车窗让车内降温,也耗费不少时间。 「还真是苦了你。」 我一边关上驾驶座的车门一边说。 她摇了摇头说:「你才是吧。我劝你最好小心一点,别被那个人盯上了,因为她最讨厌的职业就是『厨师』,讨厌到就连外婆雇用专属厨师,她也会在一旁发牢骚的地步。」 「你放心,我早就习惯被人讨厌了。」 「是这样的吗?」 「我听过不少类似的例子。我甚至也亲身经历过,房东一看到我的职业就不愿意租房子给我。厨师是低贱的职业。虽然我刚才说料理是文化的一种,但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所以我也无可奈何。」 她点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的外姨婆会讨厌厨师?应该有什么理由吧?」 「我不知道。她应该是讨厌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类吧。」她说。「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路上很塞,回程得提早出发,否则会来不及。」 「你放心,路途并不遥远。」 她想去的另一个地方是墓地。 将汽车停在开辟在高地上的停车场后,我们俩在墓地的腹地内走著。在陡峭的坡道上扩散开来的翠绿沐浴在阳光中,树荫洒落地面。神奇的是,这里没有其他行人。只有朝横滨闹区而去的下坡,有几辆汽车呼啸而过。 我们走在阳光从树叶缝隙洒落的小径上,其中一个角落就是她双亲长眠的坟墓。简单地打扫一下,贡上我们在途中买的花束。千和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则是站在稍远处,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我心中没有任何一丝感触,未曾谋面的人实在很难牵动我的情绪。 千和说「如果」是个很奇怪的字汇。我不禁心想,也许她一直以来都被这个字所伤。后悔的心情渗透进她心里深处的伤口,引起一阵阵的刺痛。 「谢谢你。」千和相当难得地向我道谢。「我平常很少有机会来这里。」 我不发一语地点头。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明明有话想说,我却总是无法将心情化作言语。 「迟到就不好了,我们走吧。」 千和轻轻一点头。她的表情相当柔和,让我松了一口气。 「天气还是很炎热耶。」 「下个雨就会变凉了。」 午后的阳光逐渐变淡。我们漫步在如阵雨般的蝉鸣声之中。 2 宅邸周遭的树林正努力地阻挡日光,风儿趁势从底下钻了过去。我来到庭院摘用来制作香草束(注:香草束是法式烹调手法中常用于炖煮的香草组合,用来增加香气。最常见的组合是百里香与月桂叶。)的香草。蜜蜂正在意志消沉地垂下头的向日葵四周飞舞,在空中描绘出不可思议的图形。 今天是夫人的妹妹前来宅邸作客的日子。 我回到厨房时,便见千和坐在椅子上读著文库本。伸展著那双修长美腿的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和这个厨房、厨师服一点都不搭。她就这样单手拿著文库本,伸了伸懒腰。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也不一定,但我隐约感觉到最近我们的关系似乎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怎么了?」 千和以刺探的眼神望向我。我赶紧回答,没事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只见她暧昧地点头后,以不知道是难过亦或同情的复杂眼神看了我一眼,并叹了一口气。 「希望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送她离开。」 「她是这么棘手的人吗?」 千和以阴郁的表情代替了回答。 我不知道该提供什么样的餐点,最后决定制作法式龙虾浓汤与法式海胆芙兰。(注:芙兰原文为n,中文为布丁。法式餐厅也常称为海胆慕丝。)今天的料理与以往不同,显得格外慎重。虽然有些传统,但这个组合绝对不会错。 「总觉得你今天好像特别大费周章耶。」 「才没有这回事。」 看起来特别大费周章是因为我用龙虾制作高汤的缘故。将活跳跳的龙虾沉入沸腾的滚水中,直到断气。两分钟后从锅中取出龙虾,用大菜刀从中间沿著虾头至尾巴切成两半。取出沙袋并丢弃。如果沙袋混进水里煮的话,高汤就会产生杂味。摘除虾身上的虾卵之后,连同虾尾一同放进冰箱暂时冷藏。用剪刀剪碎剩下的虾壳,送进烤箱。我用了数只龙虾,所以光是这道程序就耗了不少工夫。再加上,我怕千和会被虾壳划伤,因此不让她碰这项作业。 调味蔬菜——洋葱、胡萝卜、芹菜、茴香,切成五公厘丁状。大蒜则是连皮一起压碎。在大口径的汤锅里倒入橄榄油,清炒大蒜与蔬菜丁。从烤箱拿出虾壳,在烤盘倒上大量干邑白兰地,以木勺搅拌一番后,将液体倒进大锅里。接著,加入白酒,准备煮乾收汁。待水分蒸发后,倒入番茄糊与鸡高汤,煮沸后捞掉表面浮渣,转小火。不上锅盖,就这样细火慢煮一小时左右。 这么一来龙虾高汤即完成了。不管食材为何,基本作业都差不了多少。不管是鸡或虾,大致的原则都相同,只需要重复同样的作业程序而已。 「好了,现在只剩等待高汤煮好就可以了 。虽然这里的工作我也适应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没办法习惯等待。如果是在餐厅的话,要做的事情像小山一样多,根本不用担心空档会没事做。」 我一边用抹布擦拭火炉前方的台面一边说。与她对话确实能够在这种难熬的等待空档,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觉得外姨婆会满意吗?」 「谁知道。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有什么反应。」我说。「不过,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你的预感一定会成真。」 她以相当笃定的语气说。 「你对这次的汤非常有信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为什么。」她说。「我只是觉得你比平常慎重许多,才会这么想。」 「并没有这回事。」我说。「不过,我还记得第一次品尝到龙虾浓汤时,确实是惊为天人。比起直接食用,把龙虾做成汤品反而更能感受到龙虾活蹦乱跳的感觉。用活蹦乱跳来形容似乎有些不妥……应该是说,明明已经失去龙虾的外貌,却能感受到龙虾强烈的存在感。点缀在浓汤表面的鲜奶油印有深褐色的焦痕,在那下面则是热腾腾、香气扑鼻的龙虾浓汤……」 「你还记得当时品尝到的味道?」 我点头。「我师父以前曾经告诉我『记忆里的味道是厨师的最大财产』。所以我会尽可能地牢牢记住曾经品尝过的味道。能够完美重现味道固然很好,不过,累积关于味道的记忆也能够磨练厨艺喔。」 她用食指抵住下唇。 「可是……你却想不起来跟母亲一起品尝的那碗汤的味道。」 我停下擦拭火炉周遭的手。 「小时候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吧。更何况,我当时也没有刻意去记味道。」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好奇,为什么直到如今你仍然找不到那碗汤的味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有稍微想过这件事。」她以充 满顾虑的语气说。「只要你有心,想必早就已经找到了吧?毕竟汤品的种类没有一般人想像中的多,而且你吃过的料理种类也比我多上许多。更何况,你还说从那间餐厅的窗户望出去能够看到大海。要找出满足这个条件的餐厅并不难吧。」 我回望著她。然后,吁出一口气回道:「才没有这回事。我一直到如今也还想再品尝一次那碗汤。我也找过地理位置坐落在能够看到海的餐厅,却一无所获。」 千和突然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这么说来,搞不好那里并不是餐厅……」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或许是你误以为是餐厅。也许那里是某个人的家,或是料理教室之类的地方也不一定。我觉得将各种可能性一并考虑进去比较好。」 我清咳了一声。她原本柔和的表情在不知不觉之间转变成一脸认真的神情,眼角的阴影也变得深沉。 「我的事情没那么重要啦。」我摇了摇头说。「我可不想一直让比我年幼的你替我操心。」 千和不解地偏著头,并不悦地重新顺了一下头发。 「其实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找出那碗汤吧。如果真的被你找到的话,或许你就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也不一定。」 我原本想回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一时之间却沉默了。不,严格说起来,是我没有否定的自信。 法式海胆芙兰必须在完成后趁热供餐。芙兰——鸡蛋卡士达酱,换成日式的说法就是接近茶碗蒸的料理——的材料是分量约为一个手掌大的生海胆、牛奶半杯、鸡蛋一颗、提味用的砂糖一小撮,以及龙虾高汤四分之一杯以及刚才摘除的虾卵。将上述材料用搅拌器打碎,再用细滤网过滤后,倒入杯中闷蒸。 趁著蒸芙兰的空档,完成浓汤。煮到收汁的奶油倒入刚才的高汤中搅拌,以盐与黑胡椒调味,最后再用手持式食物搅拌棒打出卡布奇诺般的绵密口戚。龙虾尾与龙虾螯肉,则是淋上少许橄榄油后,放入蒸锅,蒸上数分钟即可。 芙兰盛入热好的汤盘中,周围摆上烫过的芜菁、小胡萝卜、豌豆,再放上蒸过的龙虾肉。倒入龙虾浓汤,以细叶芹装饰——便完成了。 贵崎来到厨房,端著汤盘离去。 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吁出一口气。 「收拾完这里,我们也来吃晚餐吧。」 今日员工晚餐的主餐是柔嫩多汁的水煮鸡胸肉与温沙拉。这是制作鸡高汤多出来的副产品。只要淋上荷兰酱就能摇身一变,成为一道气派的晚餐。另外,我也切了些水果与叶菜类蔬菜,淋上柠檬汁与橄榄油,再洒点盐,就完成了一道清爽风味沙拉。 贵崎回到厨房来的时机,正好是我们准备要开动的时候。 「打扰了。」 他会带著这种态度来到厨房,通常都是发生问题的时候。令我想起法式家常浓汤的事件。 「客人说想要与主厨打个招呼。」 「一定是她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制作出那种料理的吧!」 听到千和这么说,贵崎则是一脸尴尬地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看来被她说中了。 3 打开餐厅的门剎那,我的脑袋立刻陷入一片混乱。因为……有两位夫人。我明明是第二次见到摩耶子女士——千和的外姨婆。如今这么一看,我还是觉得她们两位相似极了。 摩耶子女士坐在夫人的斜前方,汤喝到一半。餐厅里弥漫著一股不怎么轻松的气氛。 我没有其他的兄弟姊妹,所以也不清楚姊妹一起用餐应该要有何种气氛。不过,照这样看来,年迈的俩姊妹共进晚餐,似乎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摩耶子女士察觉到我的到来后,抬起头来。 「哎呀,你是上次的……」 我向她点头致意。她用充满打量的目光看著我。 「这道是什么料理?」 「法式龙虾浓汤与海胆芙兰。」 「我曾经在艾伦·杜卡斯的餐厅里,品尝过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料理。这是别人的料理吧?我有说错吗?竟然盗用别人的点子,你不会感到羞耻吗!你所做的事情与小偷毫无两样。日本人就是这样子,不管去到哪间餐厅用餐,净是一些剽窃的料理。」 「摩耶子。」 夫人警告似地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在我的眼里看来,她对我的料理感到嗤之以鼻。艾伦·杜卡斯当年以最年少之姿获得米其林三颗星,如今他所经营的餐厅遍布全世界,是势必会名留青史的知名厨师。 「还有,这道料理根本就是冒牌货。」 摩耶子女士缓慢但坚定地说。冒牌货?我不禁困惑起来。 「千和你也别躲在后面偷窥了。」 转过头去,便看到千和从门的另一端探出头来。看来她很在意我们的对话,才会跑来偷听的吧。只见千和露出一副伤脑筋的笑容说:「看到外姨婆您的身体还很硬朗,我就放心了。」 「你之前骗我说这个厨师是老师吧。你是什么意思?」摩耶子女士绷著一张脸,语气里充满责备。「还有,你这身打扮又是怎么一回事?」 「外姨婆,我并没有欺骗您,我现在正在学习做料理,所以介绍他的时候才说他是老师。我句句属实。」 只见摩耶子女士微微翻了一下白眼,阖上双眼。接著,叹了一口气后,喝起玻璃酒杯里接近金黄色的白酒。 贵崎动作俐落地补充白酒。 「没有这个必要。」在我耳里听起来,她这句话似乎有刻意选择较为稳重的措词。「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种——负责替人斟酒的人,以及让人替自己斟酒的人。只有身分地位符合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后者。」 千和低垂著头,静静地听著外姨婆的教诲。 「再说,就算你想要学习厨艺,好歹也要聘请正统的厨师指导吧。」 「嗯,外姨婆您说得的确也没有错……」千和回应。我不禁心想,看来她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不过,他可是贵崎先生也认同的人喔。而且,无论是什么料理都做得出来喔。」 「无论是什么料理都做得出来?」摩耶子女士小声地重复一遍。「既然如此,我可以要求你制作海龟汤吗?那可是我最爱的一道汤品。」 这么说的摩耶子女士,露出一副令人发毛的笑容。我怎么可能煮得出海龟汤啊! 她继续道。 「总之,这个家以后必须由你守护,请你多少有点自觉好吗?千和。」 当摩耶子女士的说教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之际,夫人从旁插嘴。 「没关系,是我让那孩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摩耶子女士吃惊地瞪大双眼,望著夫人。她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厉鬼般的表情恐怕就是在形容她的这副表情吧。宅邸的餐厅顿时安静下来。可以确定的是,只要看到她的表情,就连鸟儿也会害怕到不敢开口歌唱吧。 「呃,请问您不满意料理的味道吗?」 迫于无奈,我只好打破这股沉默。听到我这么问,她的表情突然一缓。 「我并不是嫌味道不好。我只是说这是冒牌货而已。这句话可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喔。我只是觉得很失望而已,所以我才不会在日本吃法式料理。」 「摩耶子。」 夫人以尖锐的语气警告她。虽然人们都说相由心生,但我觉得似乎是骗人的。因为夫人与其妹极为神似,性格却有如天壤之别。话说回来,百合小姐曾经说过,夫人是个「个性蛮横的女主人」。我心不在焉地暗自心想,难不成从前的夫人也是这种刻薄的个性? 「谢谢,这里没你的事了。千和你留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摩耶子女士这么说。夫人轻轻握住千和的手。只见千和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在夫人的身旁坐下。 我则是低头一鞠躬,离开餐厅。 踏出餐厅之际,我与千和短暂地四目相接。我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以极轻微的动作摇摇头。像是在告诉她,你还是乖乖死心吧。也像是在表示,我也无计可施的意思。一个小小的动作里其实藏有许多意思。不过,我猜想聪明如她,应该能够从我模棱两可的暗示中,接收到正确的讯息。 离开餐厅后,我倚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吐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冒牌货」这个字令我在意得不得了。 听到这句话的下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千和的脸庞。 我们变成朋友了。然而,这是出于贵崎所托,或许我们也只是冒牌朋友,而不是真正的朋友。还是说,会思考这种事情,是因为我变得钻牛角尖的关系?话说回来,有人不满意我所做的料理,实在令人沮丧呀。 「总觉得好疲劳喔。我要喝的。」 返回厨房的千和,带著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她脱掉厨师服,随手一折。接著,抱著那件厨师服在椅子坐下。从黑色polo衫袖口露出来的纤细手臂相当白皙。 我在杯里放入冰块,加入葡萄汁后放在工作台上。她喝了一口后,用力一吐气。那动作看起来相当无精打采。 「结果你们聊了什么?」 「对我主要就是一堆大道理,对外婆则是说要她开除厨师。」 「厨师就是指我吧?还真是强势的建议呀。」 「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你在胡说什么啊。」 虽然早有耳闻摩耶子女士讨厌厨师,不过她的成见也太深了吧。 「容我说一句,你不觉得把人说成小偷太过分了吗?」 「不过,从前似乎就经常有人会这么说日本的厨师。」 「也太不讲道理了吧!你明明没偷没抢。那个人简直就是『红心女王』嘛。」 「『红心女王』?」 「《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登场的角色。」她这么说,并看向我。「是个无可救药、超级易怒的人,就算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会大声嚷嚷『给我砍了他的头』。」 「原来如此,我改天也来读一下好了。」 我继续手上的打扫工作。 「不晓得她到底是不满意哪一点。」 我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这种人总认为自己的感觉是绝对的,无法享受差异性所带来的乐趣,实在可悲呀。之前在餐厅工作时,我也目睹过不少次这种情形。 「那道料理是艾伦·杜卡斯的食谱吗?」 「是啊。虽然细微的作法与分量不太一样就是了。」 「真的会有人因为看不惯这种事,就要开除厨师吗?」 我摇摇头。「我认为问题不在这里。她不是说有话要讲吗?我不认为她说要开除我,是因为不喜欢我煮的料理。她从一开始就是抱持这个目的而来的。」 「有道理。」 「应该有其他理由才对。你有什么头绪吗? 」 千和耸了耸肩道:「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 「那句批评真的是太过鸡蛋里挑骨头了。就连艾伦·杜卡斯本人也在著作里说『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著完全原创的料理。如今的时代能够获得各式各样的资讯,一切端看人们如何运用』。」 「他会这么说也是因为对自己的料理相当有自信,认为没有人模仿得来。这个世界上没几间餐厅可以像他旗下的餐厅一样,耗费庞大时间、人力与食材,就为了制作出一盘料理。其实,我也希望总有一天,能够制作出一 、两道能够向人介绍说是自己原创的料理。」 「你不会觉得火大吗?」 「我已经习惯了。」我说。「来餐厅用餐的客人里,有一定比例的人会强迫别人认同自己的知识与观念,也有些人不鸡蛋里挑骨头就会浑身不对劲。」 我一边刷洗铜锅一边说。 「总有一天你也会跟男性去外面的餐厅用餐。到时只要把握住几个重点就行了 。你可以从一个人对待店家的态度,看出那个人的本性。如果对方会用一副自以为是的态度跟我们这些工作人员说话,或是要求工作人员时语气很不客气,那你就要小心了。不管那个人对你有多么绅士都不重要,因为那才是他的本性。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在交往后才看清对方本性,而感到失望了。」 她望向我,并散开原本扎在后面的马尾。晃了晃头后,用手按住头发,重新勾在耳后。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耶。」 她以隐约有些惊讶的语气说。 「决定权掌握在夫人的手上。为了这种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七上八下的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你一开始不也希望我辞职吗?你还说这里不是我这种人应该来的地方。」 「我的确说过这种话。」千和小声地回应。「可是,现在的状况跟当时不太一样嘛。」 她的嘴角不悦地向下弯。状况? 我结束手上的清洁工作,把抹布聚集起来。千和则是用食指指尖抵著太阳穴附近,并将视线移向窗外。 「也是啦。就算你辞职,我也不会觉得伤脑筋就是了。」 我收走她面前的空杯,拿到流理台清洗。当我正打算用布擦乾杯子时,千和突然从旁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杯子。她的擦拭技巧并不纯熟,看来会在玻璃杯上留下指纹。 「你这样擦不对、要用布抓住杯子。如果不习惯的话,可以用两块布来擦比较好。」 「你很啰嗦耶。」 「什么啊。你是叛逆期到了吗?」 「叛逆的是你吧。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立场啊?」 「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才没有生气!」 贵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厨房入口处,我们俩几乎同时看向他。我不禁尴尬地心想,希望他没听到那段毫无意义的小口角。 「夫人有请。」 「我马上过去。」千和垂下视线后,重新抬起头,笑容可掬地微笑道。 「不,夫人不是找您……」 贵崎说完后,看向我。 「夫人找我吗?」 贵崎面无表情地缓缓点头。 4 我喊了一声「打扰了」并敲了敲门,立刻从房间传来夫人回应「请进」的声音。当我一打开房门,便看到她面对桌子,提笔在文件上书写。夫人戴著松到快从鼻子上滑落的细框老花眼镜,全身散发出一股彷佛经历一段漫长教职生涯的教师气息。 「不好意思,请你再稍微等一下。」 夫人稍微抬起头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 房间里的气氛彷佛被冻结住般,让人有一种误闯褪色的老旧电影的奇妙感觉。没有从锅子中里冒出的蒸蒸热气,以及排列在调理工作台上的食材,使得眼前的一切毫无一丝真实感。 数分钟后,夫人手边的工作似乎是告一段落了。她摘下老花眼镜,放在办公桌的一隅。 「让你久等了。」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我想出去吹吹风,我们去庭院边走边聊吧。」 夫人如此说完后,带领我一同前往庭院。 一来到户外,立刻感受到夜晚空气的凉意。夫人细心地告诉我每一株植物的名称、各式香草具备何种功效,以及名称的由来。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字 一句,流畅到彷佛能够直接印刷成书的地步。 微弱的虫鸣与风声,像是要填补话语之间的空隙般不时传来。或许还掺杂著海浪打上滩头,浪花四散的声响。 夫人在庭院里的长椅坐下。 「你也坐吧。」 「我没关系。」 我伸展著身体。 看来会被开除吧,我暗自心想。恐怕自己得离开这栋宅邸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浮现出千和的脸庞。无法见到那孩子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呢。 「我女儿很喜欢这个庭院。」夫人这么说。「你应该知道那孩子的……千和的母亲遭遇意外的事情吧?」 我点头。夫人定定地直视我的双眼。 「自从我女儿过世之后,这个庭院就失控了。如果没有一直细心地照料庭院的话,庭院就会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所以,我也放弃把庭院整理成从前的模样,全权交由业者打理。不过在贵崎来到这里之后,他提议在庭院种植香草。而这座庭院就是在那个时候才重获新生。你似乎也有在料理上使用这里的香草,这一点也让我感到很开心喔。」 我点头。能够使用新鲜的香草,确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我想跟你说的是关于今天的事情。我为妹妹无礼的言行向你道歉。」 谈话的主旨与原本预料的完全相反,不由得令我感到一阵心安。于是,我吁出一口气说: 「我还以为会被开除。」 「是千和告诉你的吧。不管怎么说,是否雇用你的决定权在我手上,而不是我妹妹。这一点请你放心。我妹妹就是喜欢嘴上不饶人。」夫人这么说完,停顿了片刻。「我个人是希望你能够尽量待久一点,但你有意辞职的话,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如果你有任何属意的工作地点,我应该能够提供一点协助。」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请让我继续待在这里工作吧……,至少目前我还不想走。」 夫人点头,并露出微笑。 「你陪那孩子去过横滨了吧。」 「是的。」 「我真的很担心那个孩子,因为她不曾流露出任何一丝悲伤的情绪。尽管死亡会在人们的心中留下莫大的伤痛,但这是有意义的。人们再也见不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亡者,但是,只要心中怀有悲伤,就能够在心里头的某个角落与对方重逢。」 我沉默了片刻,重新思考「真正的悲伤」这个词。 夫人抿著嘴,定定地凝视我。年老脸庞上的皱纹又深又长,眯起来的瞳孔深处却如朝阳般散发著耀眼的光芒。 「夫人您为什么会找我来这里工作呢?」 「是贵崎向我推荐的。他似乎是从朋友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进而对你产生兴趣。贵崎当时曾说『这个人似乎是个不错的厨师……只可惜他离开了厨房』。也许是因为在他心里面,涌起一股无法放任你不管的情感吧。」 我不禁在心里惊呼,是那位贵崎吗?他的朋友就是我的前女友吧?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他人选。她也很担心我,所以从贵崎那里听说之后,才会连忙跑来联络我的吧。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愿意来这里工作呢?」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之后,决定实话实说。我吐出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在东京无法看到的繁星在夜空中闪烁不已。天津四、织女星、牛郎星。我小时候曾经在透过星象仪抬头仰望星空时,亲眼目睹这三颗星。微弱的光芒看起来相当无助,彷佛只要呼一口气就会被吹熄。 「因为这里是一栋古老的洋馆。」 听到我的回答后,夫人露出一副感到讶异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于是,我告诉夫人关于童年时品尝到的那碗汤的往事——也就是我与母亲一起品尝过的那碗充满回忆的汤。 「我一直很想再回味一次。起初我也曾经试著找出那间餐厅,却怎么样也找不到。」 我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 「其中一条线索,就是那里是一栋老旧的洋馆。有许多洋馆都已经遭到拆除,保存下来的数量也不多,所以我才打算一间一间找,或许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不过,这个方法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我必须获得屋主的同意,才能够进入屋内确认。」 换句话说,我只是藉工作之便进来这栋屋子里确认而已。虽然我没有任何的证据,也没有抱持某种期待,但确实曾经有过或许就是这里的念头。 「不过……这里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是的,非常遗憾……」 这座宅邸并不是我记忆里的那栋建筑物。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一踏入厨房时,却感受到内心为之撼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是在距今三十年前,买下当时已经无人居住的这栋建筑物做为别墅。如果我知道之前的屋主是谁的话,或许能够帮上忙也不一定……真是不好意思。这栋房子闲置之后,中间曾经有数间公司与不动产开发业者有意发展其他方面的用途而介入,因此无法确定之前的所有权到底是在谁的手上。毕竟要维护一栋古老的建筑物相当花钱,所以偶尔会发生这种复杂的情形。再加上,这栋洋馆是战前的建筑物,就连法务局的登记资料也不清不楚的……害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 「请别这么说,您不需要向我道歉。」 看到她这样子,反而令我感到抱歉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贵崎来到我们面前,朝我们低头一鞠躬。似乎是在表示夫人差不多该进屋子里去了。他在顾虑夫人的身体状况。 「不过,就算现存的老洋馆数量不多,但你这么做仍然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捞针。更何况……有些事情回想起来只会徒增悲伤。」 「是的,我明白这个道理。」 夫人定定地望著我的双眼。那是彷佛在确定某种事情的眼神。 她缓缓地点头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也点头,跟著站起身来。 「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是关于您饮食方面的事情。」我说。「问这种事或许很失礼,但我还是想知道夫人您只喝汤与令千金的事故有关联吗?」 她瞥了我一眼后,将目光移向庭院。那是毫无深度的空洞眼神。 想必在她的脑海里,正浮现碰上交通意外而过世的女儿身影吧。也许是我欠缺思考,问了相当鲁莽的问题。但是,我实在没办法不问出口。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许办得到,但如今的我却没办法不去质疑,就这样得过且过地虚度每一天。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深意。」夫人露出微笑。「毕竟我也上了年纪,过多的食物只会替身体带来负担。再加上,我本身食道与气管之间的咽喉肌力乏弱,一不注意的话连喝水都会呛到,不过汤品还是比一般的料理容易下咽。」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认为这是她的真心话。在我看来,只觉得夫人就像是在接受某种惩罚。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我明白接受惩罚根本无法赎罪。 我沉默地等著夫人接下来的话。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被撕裂成碎片,四散在这片夜空之下。她终究没有接著说下去。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 「我妹妹忘记带走洋伞。我想请你明天跟千和出去一趟,把伞送到她家。我原本打算请贵崎去的,但他突然有急事无法前往。老是拜托你做分外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另外 ,我也有东西想请你一并带过去,我会请贵崎准备好。」 夫人这么说完,便看向站在稍远距离外的贵崎。他则是轻轻地点头致意。 「我妹妹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一栋历史悠久的建筑物。原屋主在十年前过世后,我买下来保存,现在则是由我妹妹住在那里。」 贵崎走了过来,微微向我低头一鞠躬。夫人像是接受到暗号般站起身来。 「今天辛苦你了,你慢慢来吧。不急。」 留下这句话之后,她就在贵崎的陪同下消失在建筑物里。 当我回到厨房后,发现千和还在。她坐在椅子上阅读文库本。被整齐地折好的厨师服则是放在一旁。她察觉到我的出现后,立刻抬起头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可以先下班啊。」 「你也太无情了吧。我可是在担心你耶。」 她拿起文库本与厨师服,站了起来。我叹了一口气说: 「夫人没有要开除我的意思。」 短暂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 「是吗?」妯语气平常地说。「真是万幸呀。」 我点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万幸,总之先附和就对了。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反正就算你待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千和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只是想跟你聊一下天而已。」 我关上瓦斯总开关,并把放在台面上的锅具收进橱柜。这位大小姐今天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跟我聊天?千和将手肘靠在工作台上,面向我说: 「我外婆人很好吧。」 「嗯。」 我一点头,她便立刻微微垂下头。 「我真的是一个很过分的人。」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外婆她对我非常好,我也很喜欢外婆。但是,那天在外姨婆面前被外婆碰触到的地方,直到现在仍然冷冰冰的。」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夫人要千和坐下时,确实牵了她的手。 「夫人只是因为上了年纪,手才会摸起来冷冰冰的。嗯,而且啊~你没有听过人家都说手冷冰冰的人,其实内心是最温暖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望向我,一脸不悦地说。「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子了。或许是我内心深处讨厌外婆的缘故吧。她对我明明这么好……」 我隐约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们两人表面上看起来感情相当融洽,背地底却潜藏著某种阴霾。我一开始并不清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为何,但我现在知道了。千和将这一切怪罪于夫人,她把夫人视为夺走自己双亲的人。另一方面,夫人则是对千和感到内咎自贵。 「外婆对我一直都很温柔和善。但是,在我小时候曾经有那么一次,浮现出她其实是想将功抵罪的念头。我明明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可是又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过分的念头,令我感到自我厌恶。现在仔细思考,或许我直到现在仍然对外婆感到又爱又恨吧。」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我明明不想要憎恨她……」 千和自言自语地接著说完后,便陷入一阵沉默之中。那是一种欲言又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的沉默。也或许是因为说话的对象是我。就算向我倾诉我也帮不上任何忙。 「你一点都不过分。」绞尽脑汁挤出来的话却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安慰人心的效果也没有。「我并不觉得你过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也忍不住对自己翻白眼。如果能够说些更铿锵有力的话就好了,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千和大声地吼了出来。堆积在我胸口的沉重情感,瞬间如散沙般崩陷坍塌。 「抱歉。」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后,她那姣好的嘴唇浮现一抹微笑。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是我不分青红皂白拿你当出气筒。」 夜晚的厨房相当寂静。也因为这里太过宁静,如果有什么声响反而能够转移注意力也不一定。不可能听得见的海浪声倏地浮现在我脑海中,下一秒又立刻消失不见。 「你跟外婆聊了什么? 」 千和率先打破沉默。她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模样。 「对了……」我说。「你有去过外姨婆家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明天我们两个要把她忘记带走的东西送过去。」 千和一脸狐疑地看著我。 「你们到底是聊了些什么,怎么会导出这种结果?」 我将夫人与我对话的经过一一说明给她听。她则是若有所思地双手环胸,但最后似乎放弃继续多想。 「话说回来,为什么夫人会要你跟我一起去呢?」 「答案很简单。」千和说。「因为那个人非常讨厌厨师,你自己去的话根本不可能踏进屋子一步。」 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明白对方看我不顺眼,想不到竟然讨厌到这种地步。 「她对厨房的成见还真深呀。」 「你别放在心上。」千和略有歉意地说。「外姨婆只是个性比较古怪而已。不过,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厨师呢?」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啦。我猜,或许是因为她与厨师有过不愉快的经验吧?」 我一这么说完,千和便偏著头说: 「也许吧。搞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我们对话的同时,千和似乎也暗自思考著别的事情。只见她低头咬著右手大姆指的指甲。 「你在担心什么吗?」 「担心?你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好像在想事情。」 千和摇摇头后,叹了一口气,并看向自己大姆指的指甲说:「我只是有点在意某件小事而已。」 确认瓦斯总开关已关闭后,我动手擦拭起流理台。 「你要回去了?」 「嗯,你也早点休息吧。我今天莫名地疲倦。」 一定是因为莫名其妙地遭人大肆批评的缘故吧。这个家的人似乎都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就算是误闯疯帽子先生的茶会,也不会有如此强烈的疲倦感吧。 「……明天见。」 「明天见,晚安。」 我从后门离开,来到屋子外面。从宅邸走到停车处只需要数分钟的时间。我一边走在没有街灯的漆黑道路上一边暗自心想,想必那孩子的内心也很寂寞吧。或许能够在她心血来潮时陪她聊天的对象,意外地稀少也不一定。 我清了清喉咙,吞下口水。我的咳嗽声在漆黑的夏夜里,彷佛别人的咳嗽声般回荡不已。 5 翌日。 我将汽车停在停车场,一边阅读《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边等千和,接著便看到她撑著阳伞与纸袋现身。 我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后座后,旋即发车。 据她表示,从宅邸到摩耶子女士家的车程约一个小时左右。 「习惯坐车了吗?」 汽车开上国道后,和缓的上坡与下坡彷佛接力般轮流到来。千和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以脸颊迎接吹来的风。她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晕车。 路上行驶的车辆不多,摇下车窗感觉相当舒服。车内充斥著阳光与海潮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不是长时间搭车应该没问题。」 千和以不带任何一丝情绪的语气说。 「你刚才是在读《爱丽丝梦游仙境》吧?读到哪里了?」 「我的进度很慢。」 「你还没有看到『红心女王』的部分吧。『红心女王在某个夏 日做了水果馅饼,坏心眼的红心骑士趁人不注意时偷走了水果派。』」千和这么说完,停顿了片刻。「由于红心骑士是偷走水果馅饼的嫌疑犯,因此召开了一场审判,而法官就是『红心女王』。因为红心女王的裁决极度不合理,而且都是处以酷刑的判决,所以爱丽丝最后受不了地大声喊出『你们不过只是扑克牌而已!』的真相。然后,爱丽丝就这样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等一下。我一直有点好奇,你真的记得自己读过的书籍内容吗?」 「嗯,大致上都记得。」千和一脸若无共事地说。「所以,我考试的成绩也不错。」 教科书只需要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因此熟记之后不需要多加思索就能够答题。就算如此,她确实还是将书籍内容完全默背下来。看来她的脑袋构造似乎跟我不一样。 「你不也记住不少食谱吗?」 「我并没有记住食谱。之前在餐厅工作的时候,我的确有记下『餐厅的独门配方与食谱』,但已经完全忘得一乾二净。我只记得材料,但不记得确切的分量。不过,这一点倒也不曾令我伤脑筋过。反正食谱只要抓个大概就好了。因为最关键的材料会根据每次的情况而有所不同。」 「哼嗯~」 她点头。 天气明明相当晴朗,却开始降下细雨。这是太阳雨。虽然雨小到根本不需要启动雨刷的程度,但柏油路面的颜色仍然一点一滴地变深。在她视线前方的细雨,静静地朝完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大海落下。 「听说,波兰人认为下太阳雨是因为魔女在制作奶油的关系喔。」 这阵雨没多久就停了。从车窗流进车内的风变凉许多。看来这场雨吸收了不少地面的高温。 啊!千和指著某处喊。当我一望向她所指的方向,便看到一道淡淡的小彩虹。我盯著望向彩虹的千和侧脸须臾后,重新转向前方。 彩虹不久就消失了。来得快的事物也总是去得快。然而,我不禁产生一股念头——除了料理的味道以外,也好好记住这难得的瞬间吧。供我日后偶尔从记忆的宝箱中拿出来细细回味。 摩耶子女士的家位于距离温泉区很近的山上。这里的环境与身处大海旁的宅邸相当不同。房子从庭院树木之间探出头来。那是一座有三角形屋顶配上红瓦的洋馆。建筑物的上半部是红色,下半部则是白色的,给人一种童话般的可爱印象。我将汽车停在玄关前似乎可以停车的地方。 「就是这里啊。」 「是啊。」千和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听说她是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的先生过世了吗?」 千和摇了摇头说:「她一直都是单身。」 「原来如此。」 下车后,我按了玄关对讲机的门铃。等了好一会儿后,才听到有人回应。 千和一报上名字,对方立刻回说「我听说了。在那里等我一下。」 终于看到摩耶子女士从深处现身。 「外姨婆,午安。」 「哎呀呀,千和。谢谢你特地送东西过来,赶快进屋子里吧。」 对方似乎还算欢迎我们的到来。接著,就在千和点头并穿过门时,摩耶子女士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等吧。谢谢你帮忙载东西过来。」 说完,她从我手上接过东西。千和赶紧从旁出声。 「等一下,您不打算邀请他进屋子吗?」 「别说得这么难听。」她说。「他的任务就是送你过来这里。我并不是在找碴,只是在划清底下人的本分而已。」 「虽然您说得冠冕堂皇的,其实说穿了就是不愿意让厨师进家里吧。还有,我也无法认同您昨天说的话,什么叫做『冒牌货』?」 只见摩耶子女士一脸尴尬地皱眉。 「这种话不适合站在这里说,总之先进屋子里喝杯茶吧。你也进来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只能呆呆地点头。 我们被带到庭院一隅。阳伞下摆有花园用的桌椅,四周飘散著薄荷的香味。 「坐吧。」 摩耶子女士对我这么说。 在我与千和坐下后,面面相觑感到不知所措时,她已经端著放有茶壶与茶杯、司康饼的托盘回到庭院。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并在我们面前各摆了一个茶杯。 「我冲的红茶很不可思议,风味相当道地。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理由为何,或许是我使用井水的缘故吧。」 摩耶子女士慢条斯理地在一杯杯的茶杯里倒入红茶,并催促我们俩品尝看看。红茶带有又深又浓的琥珀色。尽管外观如此,味道却一点也不苦涩,加入牛奶后,变得更加香醇宜人。 「我一听说千和你要来这里,就亲自烤了许久没做的点心。」 她用夹子夹起一块可康饼,放在千和的盘子上。 「您还没说理由……」 「别急。」摩耶子女士打断千和的话,并接著说:「吃过这个你就会明白了。」 我用夹子夹起一块司康饼,放在自己的盘子上。司康饼旁附上装有凝脂奶油与柑橘酱的圆形小盅。我将仍然有一丝微温的司康饼扳成两半,涂上凝脂奶油与柑橘酱后送入口中。 司康饼的表面香脆、松松乾乾的,里面却湿润又绵密。配上凝脂奶油送入嘴里,司康饼立刻在舌尖上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柑橘肉的甜与柑橘皮的微苦,大大地衬托出这份朴实的美味。 「非常美味。」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 「任何人都做得出美味的司康饼。」她说。「但是,真正分出高下的关键在于凝脂奶油。凝脂奶油必须用道地的正牌货才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虽然市面上也有日本制的凝脂奶油,但事实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所谓的正牌货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料理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并不是讨厌你的料理。只是最后用来收尾的鲜奶油与奶油的品质,根本比不上正统的法国货。」 「但是,他使用的材料品质一点都不差啊。」 千和提出了反驳,而摩耶子女士似乎并不介意。 「我并没有说谁优谁劣,每道料理都是随著那片土地成长、发展出来的。就连调味蔬菜的洋葱也是各地方的品种皆不同。如果不是一步一脚印地在历史上留下足迹的话,就会变成只学到皮毛的冒牌货。所以,我才会说你的料理是冒牌货。」 我喝了一口红茶。气氛实在不怎么轻松,让我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我明白了。您明天愿意拨空吗?」千和说。「我们想煮一碗汤来报答您今天招待我们喝红茶。」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一段棘手的对话正在我的眼前上演。 「有意思。」摩耶子女士笑了。「是什么汤?」 「是外姨婆您喜欢的海龟汤的『同类』。」千和说。「详情就留到明天再揭晓,请您拭目以待。谢谢您的招待,今天打扰了,司康饼非常美味。」 千和站了起来,我只好急忙地喝完杯中的红茶,然后一边向摩耶子女士轻轻低头致意,一边离去。 摩耶子女士则是带著一抹浅笑,紧盯桌面。话说回来,千和打算叫我做什么汤啊? 千和在回程的车上说:「我还是认为外姨婆的说法太极端了。如果只因为不是那个国家的食材就没办法制作出正宗的料理,那全日本的外国餐厅不就都是冒牌货了吗!」 「她的确有点极端,但确实也有人抱持这种见解。」我说。「食材不同,味道就不同也是事实。不说这个了,你到底有何打算?这个世界上可没有人做得出海龟汤喔。更何况,海龟还是受到华盛顿公约保护的保育类动物,根本不可能 拿来食用。」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她这么回答。「海龟汤是一道相当经典的料理,曾经普及一时。拉瓦雷纳的《法国厨师》一书中,也有记载不吃肉的日子就会喝海龟汤。海龟在大斋期之类禁止吃肉的时期,似乎被视为替代肉的珍贵食材。如今日本只有在小笠原群岛,根据数量控管措施猎捕海龟。尽管我尊重这项饮食的传统,但也不会想吃这道料理。你知道海龟汤的烹煮方法吗?」 「算是知道。」我说。「因为海龟肉有一股独特的味道,所以基本上都会用雪莉酒提味,煮成法式牛肉清汤般的清澈汤底。也有人会加入鲜奶油,制作成咖哩风味。但是,绝对不可能明天之前买到材料。好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我说过是海龟汤的『同类』吧。」 「『同类』啊。」我说。「你是要用鳖之类的取代海龟吗?虽然外面确实也有餐厅会卖鳖汤,但是这么一来不就正中你外姨婆所说的冒牌货吗?」 「我才没有要用那种东西替代。只要有食谱,不管是什么料理你大致上都做得出来吧?」 「大概吧。」 我察觉到四周已经笼罩在暮色之下。太阳下山的时间似乎变早了。鲜艳的夕阳余晖与残留在地上的蓝,以及在缓缓摇曳的水面上熠熠生辉的不规则折射光芒。打开车窗,旋即嗅到一股甜甜的海水味。 她将身体靠向椅背,闭上双眼。 6 「昨天还真是折腾人呀。」贵崎说。 他似乎已经听千和说了昨天的经历,对于我提早上班一事完全没有说什么。 「是啊。」我叹了一口气道。「不过,还满有趣的,所以我也不想想太多。」 「凡事都有寓意,只要你肯去发掘。」贵崎说。 看到我点头,他以一如往常的态度露出微笑。 「今天也请你多多指教。」 于是,我们向彼此道别,开始分头进行自己的工作。提早来到厨房的我一踏进去便看到一身平日打扮搭配围裙的千和。她旁边堆起好几本书,正在将食谱抄写在纸上。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今天的千和没有穿厨师服。 「早安。」 「我已经先把材料清单整理好了。详细的分量你再自行斟酌吧。」 「这样比较好。我会一边试味道一边调整分量。」 清单上写有调味蔬菜、鸡高汤、辛香料与小牛头。最后的装饰则是欧防风与夏季松露,以及甘露子。 「等一下,日本市面上根本没有贩售小牛头,所以不可能买到。」 「这方面的问题就请你想办法吧。」 她以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我大概扫过一遍食谱,这是在鸡高汤中加入小牛头熬煮,最后于表面装饰蔬菜,类似法式清汤的汤品。 我苦恼好一会儿后,最后决定订购牛尾巴与牛颊肉,以及猪脚。味道就靠牛尾巴与牛颊肉提供,并用猪脚皮来弥补所需的胶质。所谓的料理不外乎如此,只要知道逻辑就能够用各种不同的组合制作料理。 「你有办法解决?」 「我会想办法解决。」 「了不起。」她难得开口夸奖我。「这很重要。」 我趁著调货的期间熬煮高汤。森野已经先替我送来熬煮高汤的材料,于是我将牛颊肉弄成绞肉,再混入蛋白。接著,再混入番茄、蘑菇、调味蔬菜后,倒入高汤。然后,加入烤过的牛尾巴,用来煮出黄金色泽与增加汤的浓郁度。辛香料则是选用月桂叶与黑胡椒,以及少许八角。一边在锅中搅拌一边以小火加热。 「话说回来,用这些材料煮出来只是加了牛尾巴的法式牛肉清汤,但我们不是要煮海龟汤的『同类』吗?」 然而,她只是一脸兴致勃勃地探向锅子,什么话都没有说。 搅著搅著汤沸腾了,我停止搅拌的动作,把火转小。火候调整至汤的表面要滚不滚的微滚程度。制作法式清汤时,汤滚过头就会导致颜色变浊。接下来的六小时,只需要静心等待即可。 接下来,准备用来装饰汤表面的食材。所谓的欧防风是有如细长版芜菁的蔬菜。我忍不住暗自赞叹森野还真是有办法。只要下订单,任何食材都弄得到手。有他真好。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个。」 「是吗?日本称这个为叫做白色胡萝卜(注:中文的白萝卜在日文称为大根。为避免混淆,在此便用白色胡萝卜之译法)。据说欧防风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是最普及的食用蔬菜。当时马铃薯还没有出现。这个欧防风和之前的洋姜一样,都是被人们遗忘的蔬菜。」 千和动手切起欧防风。相较于一开始的时候,她切菜的手法变得纯熟许多。 「怎么了?我有哪里做错吗?」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熟练很多。所谓的料理就是众多基本作业的累积,只要能够切好材料、分辨得出来锅里食材已经煮到什么程度,就可以煮出大部分的料理。」 将欧防风以热水预煮后切成丁,再加入盐巴与砂糖、醋,制作成腌菜。甘露子也以同样的手法料理。 「甘露子就是过年时会放在黑豆上的那个年菜吧?」 「这也是你第一次看到吗?」 「当然啊。我只有看过用在日本料理中已经处理好的甘露子。不过,用这种东西有点像自创料理耶。不会又被批评成冒牌货吗?」 「你说的我都明白,现在你给我闭上嘴好好做料理!」 挨了千和一顿骂之后,我只好乖乖闭上嘴巴继续手上的作业。夏季松露也跟欧防风一样切成丁。进行到这里,牛尾巴也炖软了,同样切成小块。 时间就在炖煮的期间流逝而去。 从窗外望去的景色彷佛某个古老市镇的观光照片。虽然整齐乾净,却无法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这里有山、有海,夹在其中的是颇拥挤的老街。建筑物在雨水的浸濡下,更加增添了岁月的痕迹。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接下来就只剩下等待而已。等待也是做出好料理的一环喔。」 厨房里只听得到气泡从锅底冒出水面的小小声响。 「在这里工作还愉快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之前提到你有可能遭到开除的话题时,你看起来没有那么惊慌。我昨天也思考了一下。虽然我们希望你能够待久一点,但是如果你有辞职的念头,或许还是辞掉这个工作比较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一直待在这里,但是看起来还会再待一阵子。在这里工作很有趣,也让我庆幸还好自己回来厨房工作。该怎么说呢~让我有一种活著的感觉。」 能够拥有活著的真实感,或许是因为从事食物相关工作的缘故。毕竟民以食为天。 「我之前做过其他性质的工作,结果前女友竟然说我脸上挂著死人般的表情。我没有自觉,但搞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真的喜欢过那个人吗?」 我笑了出来。 「干嘛问我这种事情啊?」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心喜欢过任何人。」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没办法用真伪来区分的。」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跟她分手的时候,你会感到难过吗?」 「当然会难过啊。」我说。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彷佛化为孤伶伶地挂在寒冬夜空里闪耀的北极星。「但是,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很庆幸我们分手了。如果没有分手的话,不知道我现在人会在哪里。总觉得我似乎是在恢复单身后,才明白自己的立足地在哪里。」 她听完什么话都没有说。我实在很难推 敲出,她是在思考事情还是有任何意见。 「总归一句话。」我说。「人类总是会下意识地寻觅能够真心喜欢上的事物……喜欢的人、喜欢的地方、喜欢的工作。有人穷极一生仍然找不到答案。所以,要尽可能地喜欢更多的人、尽可能地去更多的地方,并尽可能地尝试更多的事情。就算答案会令人后悔,但这一切都能够让人往前迈进。」 告诉千和的同时,也像是在说给我自己听。 数小时后,我探向桶型深汤锅内。食材的滋味已经被充分地萃取出来,汤呈现清澈的琥珀色泽。我试了一下味道,汤里的胶质轻抚过上颚,从喉咙滑进食道,汤的浓郁滋味与香味则是追在后头。汤头并不像一般法式牛肉清汤清甜,有一种浓郁的鲜味残留在舌头上久久不散。 味道比我想像中的美味许多。但是,我不觉得这就是海龟汤的同类。 「如何?」 千和问我。于是,我用汤匙舀起高汤让她试味道。当我正要将汤匙递给面对我的她时,她却突然将下巴轻轻向前一带,我便顺势把汤匙送到她的嘴边。 她闭上双眼,喝下汤。接著,她睁开双眼,只说了一句「真好喝」就没下文了。由于上嘴唇接触到胶质的关系,散发出滋润的光泽。 「这样可以吗?」我问。 「大概吧。」 「你为什么会想让摩耶子女士品尝这道汤?」 「当然是为了你啊。既然你要煮料理给她吃,就算是外姨婆也不能阻止你进屋吧?」 「你知道我在调查老建筑的事情?」 「你说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贵崎先生告诉我的。」她说。「问题在于接下来的发展。如果你的汤没办法令外姨婆满意的话,就没有下一次了。不过,做到这个程度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 前往摩耶子女士家的途中,我们经过有著三角型屋顶的小小车站。只要冠上湘南这个名字就能够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失势的街道如今俨然已变成偏乡的风光。 「这道汤叫什么名字?」 我问千和。虽然她说是海龟汤的同类,但我怎么想都觉得这道汤只是法式牛肉清汤的变化版而已。 「你昨天读的书里有写到喔。」 「昨天读的书是指《爱丽丝梦游仙境》吗?里面确实有说到加太多胡椒的汤还是派之类的料理,但没有提到你说的汤。」 车子驶离市中心,沿著斜坡向下。汽车在沿海的蜿蜒道路上开著,接著驶进安静的住宅区,越过桥之后再开一阵子。在蜿蜒的道路上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终于抵达摩耶子女士家。 我将汽车停妥在同样的位置。 千和一按下门铃,立刻从对讲机传来摩耶子女士的声音。 「我正在等你们。进来吧。」 话语刚落,门就开了。一推开门就是玄关。扑鼻而来的并不是陌生人家里的气味,反而是一股冰凉的空气与令人怀念的气息。屋内正面的墙壁上,挂著似乎是很久以前建筑物竣工时所拍摄的照片。 我像是被吸引住般紧盯著那张照片不放。 「你在发什么呆啊?快进去吧。」 我在千和的催促下回过神来。 双手抱著东西,跟在她身后。 环视了一圈在摩耶子女士的带领下来到的厨房时,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眼前的厨房设备完善的程度,完全不会输给我工作的宅邸。然而,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厨房与夫人宅邸的厨房简直一模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出自同一位设计师之手? 厨房中央处摆了附烤箱的铁板与瓦斯炉,后面还有冰箱与工作台。这些设备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无人使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厨房深处堆叠著各种大小不一的锅子,不过都有用布盖著。 「哇!」千和忍不住轻溢出声。 「这个厨房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用了。」摩耶子女士说。「原屋主似乎相当喜欢美食,所以设备虽然古老,但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我人就在餐厅,有什么事再过来找我吧。」 「谢谢您。」 她离开了厨房。我们则是拿起抹布,从打扫环境开始做起。虽然待在别人家的厨房很难静下心来,但是这个厨房却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用从宅邸带来的锅子暖汤盘与汤品,并装盘。接著,用小镊子在汤表面上点缀好香草后,由千和将完成的料理端上桌。 7 「请您品尝看看吧。」千和说。 摩耶子女士瞥了我一眼,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那我就不客气了」,便将汤送入嘴里。 「这就是你要我吃的料理?」 她笑了。看来是不会令她勃然大怒的味道,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是的。」千和点头。「这是假海龟汤。」 我事后才知道,所谓的假海龟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角色。那是个外貌奇形怪状的乌龟,有牛头、牛脚、牛尾巴与牛蹄,以及乌龟身体的超现实生物。在第九章<假海龟的遭遇>里,女王确实曾经说过「假海龟是用来做汤的原料」。 「假海龟汤这道英国料理出现在狄更斯写出伟大钜作,以及夏洛克·福尔摩斯活跃地解决各种事件的时期。你们竟然会端出这么一道稀奇的料理。」 摩耶子女士笑著说。 千和瞄了我一眼。我才察觉到原来自己嘴巴开开的,露出一脸呆滞的表情。我清咳了一声后,赶紧闭上嘴巴。 「背后有什么意义吗?」 千和点头。「维多利亚时期经历工业革命,成为大英帝国最繁荣兴盛的时代。当时以上流阶层为中心,蔚为风潮的就是海龟汤。」 「的确,你说得没有错。」 「但是,中产阶级以下的人平日根本不可能吃到昂贵的海龟,因此才有了假海龟汤的出现。或许,看在您的眼里,会认为使用小牛头与牛尾巴的汤是冒牌货,但是当时的厨师们却认为能够使用寻常的材料,制作出令人们开心的料理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摩耶子女士再喝了一口汤。 「正如同外姨婆您所说,料理都是随著那片土地成长、发展出来的。但是,食物本身并没有所谓的冒牌货或真货,有的只是想让人品尝到的心意而已。」 「原来如此。」 「而且,正是因为混合了各式各样的食材,才会形成今日的料理。」 「你说的是甘露子吧。」 「甘露子?」 我忍不住插嘴。 于是,摩耶子女士代替千和说明给我听。「甘露子并不是源自于欧洲的产物,而是在十九世纪末从亚洲传入,如今在法国也会用来煮法式奶油炖菜等料理。证据就是使用这个蔬菜的料理都会加上à japonaise——也就是法文日式的意思。请你好好记住这一点。」 千和接著说明:「一百多年前的人们制作这道料理时,并不是抱持著想要做出冒牌海龟汤的心态。他们只是一心一意地思考,该如何烹煮出美味的料理而已。为了满足品尝的人而煞费苦心。」 煞费苦心——在料理发展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失去的重要事物。摩耶子女士不发一语地喝汤。接著,定定地望向千和的双眼后,叹了一口气。 「这道料理是一百多年前诞生的。如今也没办法证实,以前的人是否抱持这种想法制作出这道料理。更何况,材料也跟现在有所不同,就连热源也不同。或许这道汤品原本的颜色并不会这么清澈,不过……」 她短暂地停顿一会儿后,再次开口。 「假海龟汤在过去确实被人们视为一道完整且成熟的料理。而这道汤品是 第五话 天下第一美味汤品 1 我并不后悔成为厨师。但会觉得遗憾的是,我无法单纯地去享受「吃」这件事。 当然,邂逅美食时我的心情仍然会感到雀跃不已、与别人一起用餐也会感到相当愉快,但是进食的时候,总是会有个站在厨师立场思考的自我。我会忍不住去佩服别人料理食材的手法,也会心想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如何制作。 对年幼的我而言,享用母亲制作的料理是一件极为纯粹的喜悦体验。 我犹记得那天的日光室。那一年春天的脚步提早来到,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散发出清爽宜人的香气,土壤也释放出甜甜的清香。尽管能够拜访母亲住处的日子不多,但是我很喜欢能够见到她的这个地方。 厨房是我的游乐场。各式各样的厨具都是我的玩具。身为小孩子的我所做的劳作成品是沙拉,游戏的成果是汤品。母亲拥有一身好厨艺,我想要与她更加亲近而迈向料理之路——多半是我潜意识想这么做吧。 母亲从厨房用双手端来暖呼呼的汤品。她一边对我说话一边露出微笑,但表情却显得有些许踌躇。她舀起汤,盛进汤碗里,并将那碗汤放在我面前。我用银汤匙舀了一口,送进嘴里。彷佛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窗边般带著暖意的热汤,喝起来很甜美,有一股幸福的感觉。 「好好喝。」 我说出陈腔滥调的评语。我不知道其他可以用来表现美味的说法。 「太好了。」母亲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终于敢吃了。这里可是能够制作出天下第一美味汤品的地方喔。」 「那是什么汤?」 我摇了摇头。「我还想不起来那道汤的名字。只记得那道汤有著一股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味道……」 千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摩耶子女士冲的红茶在桌上冒著热气。 我们围著日光室里的桌子而坐。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逐渐西沉,阴影落在桌上竹篮里的橘子上。我们向红心女王——摩耶子女士——献上汤品,而她则在餐后泡红茶酬谢我们,并附上全脂牛奶与加入李子烤制而成的点心。烤制点心有著浓浓的洋酒风味,那是一种会引起浓浓乡愁的味道。 「你以前曾经来过这里吧。」 摩耶子女士用一种谆谆教诲的语气对我说。不是她平常惯用的强势语气。 「姊姊知道这件事吗?」 我淡淡地否定她的疑问。「如果夫人知道的话,应该早就叫我来这里了。」 「听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然而,我心里很明白就算夫人不知情,贵崎也是知情的。这件事是他指使的吗?就算想破头也无从得知答案。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自己头脑不灵光一事感到如此不甘心。 「请问您知道关于前屋主的事情吗?」 我如此询问摩耶子女士。她闭上双眼,摇摇头。 「抱歉,我也不清楚详情。我只有听说过在姊姊买下这里之前,有一名女子住在这里。看来那位就是你母亲了吧。」 「是的。家母与家父离婚之后,就搬到这里来了。或许是透过朋友找到这里的。但我当时年纪还小,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详情。不过,我母亲应该是一位相当瞭解料理的人。」 「是的,我曾经听说过这件事。虽然没有对外营业,但她会在这里定期举办料理教室或餐会之类的活动。」 由于我父亲丢弃了一切与母亲有关的事物,想当然耳我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不过,我也没有太过惊讶。即使我不太瞭解母亲,但只要看到这个厨房就能大概想像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在我心目中的母亲,似乎比从前亲近许多。 「我第一次听说。」 「不过,你也走上料理这条路。或许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想尽办法隐瞒,仍旧会遗传给孩子。」 摩耶子女士催促我赶紧趁热喝。红茶呈现深琥珀色。我定定地盯著沉在杯底的牛奶。 我喝了一口红茶。那股温暖稍微平复了心情。 「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千和替我提出问题。摩耶子女士把拿在手上的茶杯,放回盘子上。「喀锵」一道小小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听说对方已经过世了。」 她静静地说。我则是点了点头。父亲唯一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母亲已经过世了。在我懂事之后,才开始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或许,父亲是为了让我忘记母亲,也为了让他自己不再回想起母亲,才对我说谎。我会开始寻找那道汤品,也是因为我认为母亲也许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满心地认为,只要找到那道汤总有一天一定能够见到母亲。 「总觉得对你很抱歉。」 「怎么会。」我说。「我非常庆幸自己有机会看到这里的厨房,也因此让我明白母亲的厨艺到底有多么高明。」 摩耶子女士带著一脸慈祥的表情点头,千和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我一口气喝光红茶。 时光就这样流逝而去,临别之际,我拜托摩耶子女士让我再看一眼厨房。摩耶子女士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两人贴心地刻意让我独处。 我将双手搭在工作台上,闭上双眼,深呼吸后,将意识集中于眼睑下的黑暗之中。我的心情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平静了。只要观察厨房就能够大致掌握厨房主人的个性,以及对方会烹调出何种料理。这是只有同为厨师的人才能够明白的事情。 掌心感受到不锈钢工作台传来的强烈寒意。我的眼睑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在眼眶被泪水浸湿后,我首次感觉到了悲伤。这份悲伤来自于让母亲感到寂寞的忧心,以及无法在她死前陪伴在侧的悔意。这两个念头从我胸口深处渗透出来。 我一边想著大男人哭成这样成何体统,一边用手帕按著眼头,以免等一下回到餐厅时被她们察觉到我的失态。 摩耶子女士一路从玄关送我们到停车的地方。我向她表达谢意,感谢她今日的招待。先坐进车子里的千和,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这边。 摩耶子女士对我说:「那孩子就拜托你了」。我点头后,坐上车。千和坐在副驾驶座上挥手向她道别。 汽车开了好一阵子之后,千和说:「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停一下吧」。 我开到岸边停好车。我一边眺望大海,一边侧耳倾听奔驰于外环道上的汽车声响。有人在岸边钓鱼,但似乎对我们俩的存在完全不感兴趣。 我看向千和时,才察觉她的脸色不是很好。 「没事吧?」 「吹吹风就没事了。不过,请你稍等一下。」 千和这么说完之后,打开车窗。夜晚的海风滑进车内。她神情恍惚地呆望著大海。好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咬起左手的大姆指,帮助心情平静下来。接著,她摇了摇头说: 「我就是改不掉咬指甲这个坏习惯,明明知道必须要戒掉的……今天真是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都是我多管闲事。不知道你母亲已经过世的消息,你的心里应该会比较好受吧。」 「才没有这回事。我很庆幸自己能够亲眼看到我母亲待过的厨房。」 透过找到那个地方,才令我回忆起母亲深爱著自己。我似乎能够稍微理解,夫人所说的「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意思了。 「在我得知这个消息前,我一直不知道该将关于母亲的回忆收藏在心里哪个角落。托你的福,我终于能够将她好好地收藏在心里深处的宝箱里了。你绝对没有多管闲事喔。虽然我还有没弄明白的事情。」 我将双手摆在方向盘上,心不在焉地望著仪表板。老实说,我很感谢千和。正因为如此,我非 常在意这股笼罩在她周遭的阴郁气息。 「你是指汤吧。那道汤的味道真的这么复杂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毕竟是做给小孩子的汤,应该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吧。」 「该不会只能透过实际品尝,才能够回忆起来吧。」 「也许是吧。就跟普鲁斯特记忆中的玛德莲蛋糕一样。」 她微微一笑。 「像是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味道,这种形容词实在不怎么样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我又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词汇实在少得可怜。」 「不过,我隐约能够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就像是春日暖阳的味道吧。」 稍微休息片刻后,她的身体似乎恢复不少。 虽然黑夜从脚边逐渐靠近,但隔开大海与天空的海平线仍然残留著些许失去力道的微弱光芒。眼前是彷佛站在世界尽头般的美丽景致。我们眺望著同样的景色,分享同样的时光。 「真美。」 「嗯。」我说。「从前的人们以为地球是平的,还认为天空与大海交会之处就是世界的尽头。」 听到我这么说,她一脸讶异地点头。 「最后,勇敢的人们终于开著船驶向那里。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最后却回到了原点。于是,人们才知道地球是圆的。或许,这件事实还教导了人们其他的道理——也就是世上的万物都是如此循环的。」 我继续接著说。 「一切都会循环。仅仅只是瞭解这个事实,眼前的世界看起来就会与昨天以前的世界不同。黑夜总是连接著白天,雨水也是透过河川流向大海。而生命也是紧紧相连、息息相关。或许,人们总有一天都会回到原点吧。」 「原点?」 「我的原点就是厨房。看到我母亲的厨房之后,我终于确定了这一点。所以,你所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多管闲事。」 千和微微不解地偏著头,接著,理解似地对我轻轻点头。 我再也不会感到迷惘了。太阳终于没入海平线。 当我们回到宅邸时,黑夜已经降临。月亮彷佛在夜空的耳边呢喃般,轻柔地飘浮在海上。 2 数日后。 我在前往厨房之前,先来到附近一带散步。今天天气相当晴朗,而夏季的暑热也已经告一段落,是个适合毫无目的地漫步的好日子。 道路与电线杆、划分天空的电线。住家庭院里的绿树。空荡荡的停车场。最后,我在被一大片杂草淹没的空地前停下脚步。这里过去也曾经存在著某栋建筑物吧。如今却甚至连曾经存在的痕迹也感受不到。 一辆货车从我身旁经过后,突然紧急煞车。副驾驶座的车窗被摇了下来,司机从驾驶座伸长身体探出头来。 「咦?你怎么啦?呆站在这里。」 出声的是森野。我与身为供货业者的他相处得十分融洽。 「稍微喘口气。总是窝在厨房里对身体不好。」 「是啊。现在也没那么热了,这个季节很适合散步。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啦?」 「为什么这么问?」 「都写在你脸上了。」 森野愉快地笑著说。我一点也不清楚自己带著何种表情。「什么事情都没有啦。」我如此回应。 「那么待会见喽。你已经下单了吧?」 「嗯,再麻烦你了。」 货车驶离后,我高举双手朝向天空,大大地伸展身体。 我前往宅邸,一如往常地从后门进入厨房,换好衣服。将工作台面擦拭乾净、打开洗碗机与暖盘器的电源,完成开工前的前置作业。 然而,即使时间已到,也不见千和至厨房报到。别说她,就连贵崎也不见人影。这种情形完全出乎我的预料,顿时感到相当不安。 然后,森野终于送来了食材。 「怎么不见那孩子?」 「她还没来。」 「她不在厨房里,让人觉得有点寂寞呢。」森野这么说完后,自己笑了笑。那是一抹与他完全不相衬的落寞笑容。「好像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因为这附近一带的居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也很少有外地人来访,所以简直就像是死城一样。」 「是啊。」 待森野离开之后,我整理好食材,便动手煮起高汤。 用一如往常的过程,进行一如往常的工作,过著一如往常的日子。 3 高汤煮得恰到好处,当我准备进行收尾时,千和终于现身。 她一身平日的穿著打扮,一边说著「早安」一边踏进厨房后,站在我身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模样明显与往常不同。 「今天放假,你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放假?」 「外婆的状况不太好,她已经去医院了。」 由于夫人感冒久病不愈,所以去医院做检查。虽说是检查,但也不是太严重的大事,只是定期门诊,以防万一顺便做一下检查而已。其实我早就察觉到,这一阵子夫人身体的状况不太好。 结束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了。只要夫人无法正常进食,我就派不上用场了。 「你不去医院没关系吗?」 她偏著头说道:「没关系。有贵崎先生陪同,不用担心。更何况,我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千和的表情与声音里毫无一丝的活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千和这阵子住在宅邸的原因。夫人已经来日不多了,千和是为了在所剩不长的日子里尽可能地陪伴夫人才来的。一思及此,我才察觉到贵崎对我说过的种种话语似乎都带有些深意。 「再说,如果我也跟去医院的话,谁来通知你今天放假的事情啊?……这下子高汤白煮了。」 「我会把高汤冷冻起来,这一点你不需要担心。不用准备你的晚餐吗?」 千和摇了摇头。「我待会儿要去医院探望外婆。」 「我明白了。」 煮好的高汤味道相当纯净。毕竟高汤可不能妨碍主要食材的味道,因此淡淡的反而刚刚好。过滤之后,倒入装高汤的壶里。再把高汤壶放进装满冰水的大盆中,急速冷却。 「在厨房工作好像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事情。」 重复……或许看起来是这样子,但我忍不住反驳。 「才没有这回事。」我说。「看似相同的作业,其实每天做的事情都不一样。」 「因为每天进货的食材都不一样的关系吗?」 「没错。还有温度与湿度也不同。为了每天都能够煮出相同的味道,煮汤时必须抱持求好心态才行。」 听完我的见解,她破天荒地乖乖点头。服务与料理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仅凭这一点就有必要做到尽善尽美——贵崎曾经这么说。 「夫人没事吗?」 「没事的,她只是感冒而已。」 我一边问一边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十年前的事情。她应该也想起了这件事。那一天,千和的双亲到底打算带哪一道汤品,给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的夫人品尝呢? 「感冒的时候有什么适合喝的汤吗?」 我开口询问千和。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后回答我,犹太人会喝鸡汤,法国的话则会喝希腊风鸡汤之类的汤品。 「这都是些什么料理?」 「具体来说,就是鸡汤。不过,汤里不是加义大利面而是米。似乎是由于加入大量的蒜泥与柠檬汁的缘故,菜名前才会冠上『希腊风』三个字。在西班牙则是会把百里香放入热水中萃取精 华后,淋上面包食用。」 「希腊风的汤真让人好奇呀。」 「你想看食谱吗?」 我点头。 书库看起来仍然像是用一本本的书打造而成的洞穴。安静的房间与千和的气质非常相衬。而我也不像以前那般排斥阅读书籍了。她递来一本手工制的食谱。 「这上面整理了许多适合感冒时喝的汤品食谱。」 我接过那本书,翻阅起来。除了希腊风鸡汤之外,也记载了不少适合感冒期间喝的汤品。从用白酒与蜂蜜调成的甜蛋酒,到加入许多滋阴补阳食材的汤品,应有尽有。网罗了许多古今中外,适合感冒喝的汤品食谱。 「真是太惊人了,几乎毫无遗漏。这里面没有你双亲原本要带给夫人喝的那碗汤吗?」 她点了点头。「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很好奇,外婆原本会在那一天喝到的是哪一道汤品。所以,我才会认为或许能够从书上查到线索。再加上,我原本就喜欢阅读。」 千和在椅子上坐下。 「但是,我却因此挨了外婆一顿骂。当外婆询问我进出书库的理由时,我一五一十地回答后,就遭到外婆大声责骂说『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平常很少看到她发脾气,所以我当时受到不小的打击。」 她以丝毫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淡淡地述说。我实在很难想像夫人大发雷霆的模样。 千和叹了一口气说:「或许我这个人就是爱多管闲事吧。」 我摇了摇头,并安慰道:「夫人只是在顾虑你的心情。她没有留下太多你双亲的照片,想必也是如此。因为回忆起他们只会徒增悲伤而已。」 千和紧盯我的双眼,并说了一句「或许吧」。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不太认同。 「不过,你父母为什么要特地出门买汤呢?如果是因为照顾夫人太累或嫌煮汤麻烦等理由,总觉得说不通。毕竟汤这种料理,一般来说根本不需要在半夜特地请人制作,还特地开车去取。虽然受雇来煮汤的我说这种话不太恰当,不过按照常理确实是这样子的。」 「你说得没有错。更何况这件事原本就很可疑。」 千和如此说完后,从书柜深处抽出一本古老的食谱笔记本。食谱笔记本上有著一笔一划仔细地写上的字迹,贴满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或照片。一翻开贴有「汤品」字样的便利贴,便可以看到豌豆汤、南瓜浓汤、玉米浓汤、法式火锅、法式鸡肉火锅、适合夏季食用的马铃薯冷汤、桃子苹果冷汤、哈蜜瓜冷汤等的料理食谱。 「这个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食谱笔记。你看了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就觉得原来你母亲也会下厨啊。因为,不管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母亲的叙述相当切中要领。这是实际上有在下厨的人才写得出来的食谱。」 「我也这么认为。」 听到她这么说,我稍微思索了一下。这件事的确有蹊跷。 「根据这些书柜的规模,我就觉得你母亲相当熟悉料理。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自己煮汤呢?凭她的厨艺应该不需要特地请人制作吧。」 千和沉默地点头。然后,从我手中接过食谱笔记本,放回书柜。 「我问你喔。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只有餐厅才做得出来的特殊汤品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这种东西。汤原本就属于家常料理,不需要特殊的器具。举例来说,即使是我之前煮的『法式龙虾浓汤与海胆芙籣』那样费工的料理,也能够在家里的厨房制作出来。」 我试著从头思考一遍。必须同时拥有制作方法与食材才煮得出料理。虽然不需要特殊的器具,但也许是食材里面隐藏著秘密? 「或许那道汤使用了一般人难以得到手的特殊食材。例如兔肉或青蛙之类的少见肉类……不对,这种东西并不适合病人食用。搞不好……是因为他们委托的厨师拥有能够将平凡无奇的汤品,变成绝佳风味的高超厨艺……之类的吧。」 她的眉头皱在一起。 「你是认真的吗?」 我摇摇头。料理并非炼金术,就像沙子无法变成黄金般,料理的技术再怎么高超也是有极限的。一切的可能性都必须遵循素材与制作方法的逻辑。之前制作法式家常浓汤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汤品这种原始的料理,基本上味道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性。 千和站起身,打开窗户。窗帘摇曳起来,耳边传来风声。 「连你都不明白了,更何况是我。」 听到我这么说,千和并没有露出微笑,而是轻轻地咬著指甲。 「才没有这回事。你到目前为止不也做出许多道美味的汤品,满足品尝者的心灵吗?」 我确实烹煮了几道汤品,不过,能够满足客人全都是托千和的幅。我几乎等同于什么事都没有做。她静静地直视著我。时间就在这样的情形中一分一秒流逝而去。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见她带著一副想不开的悲伤表情说。「你可以煮出外婆在十年前原本会品尝到的那道汤品吗?外婆一直耿耿于怀那一天的事故,还因此封闭心灵,就那样度过一生也太可怜了吧。如果能够知道是什么汤,或许她的心情也会舒服一些。」 我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线索的话,我也做不出来呀。」 千和的双眼顿时充满雾气,小脸彷佛罩上一层乌云。 「不过……」她像是要重新振作似地说。「从我身上没办法找出线索吗?」 「你是说?」 「我父母亲是请平日有来往的人煮汤的吧?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小时候喝过那碗汤也不一定。」 「只是有这个可能性。」我说。「但是构不成线索。」 她点头。 「是啊。硬是要求你这种事,真是对不起。你的工作从明天开始会有什么改变,我想贵崎先生今天晚上应该会主动联络你。我差不多该去医院了。」 我们离开房间。千和边说再见边向我轻轻挥手道别。 「等一下。」我喊住千和。 她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秀发彷佛羽毛般轻柔飘动。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是被这头美丽的秀发夺走了心神。此时此刻,被午后阳光缠绕著的秀发,再度吸引了我的目光。 「什么事?」 「我会想想看的……就是你说的那道汤的事情。」 「谢谢你。」 千和微笑道。 4 结果,我一连放了好几天假。如果是往常的话,我只会觉得突然多出空档,并趁这个时候大睡特睡一整天。然而,这一次我没办法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度过。 尽管我告诉千和会想想看,但是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找到答案。只有时间不断地流逝。 睽违好几天重回宅邸工作时,贵崎带著一如往常的态度对我说「早安」。然后补充了一句「今天也请多多指教」。 那天一大早就下起雨来,明明才刚进入九月,却已有些许寒意。天空被厚重云层覆盖,天候看起来相当不稳定。今天早上上班的路上,我从车上的广播听到有台风接近的新闻。 「夫人的身体还好吗?」 我询问贵崎。 「不怎么好。」贵崎说。「今天预计会有几位客人来访。因为要举办一场小型餐会,所以要麻烦你制作几道简单的轻食。」 「当然没问题。请问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今天是摩耶子女士的生日宴会。」贵崎微笑地说。「大概会有十位客人,不过还是请你多准备一点,以备不时之需。这种场合非常难得,想必她是想藉这个机会庆祝夫人出院吧。虽然夫人吃不了多少,但气 氛热闹一些,心情应该也会好一点。」 换好厨师服后,我把手洗乾净。当我擦完工作台,窝在厨房角落写菜单时,千和来到了厨房。 「早安。」 千和有点冷淡地说。虽然起初我觉得厨师服不适合她,但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无论是过长的袖子或是绑著马尾的模样,都让人觉得很可爱。 「今天有派对吧?」 「嗯。」我从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这下子会有很多事情要麻烦你帮忙了。」 「那个人竟然会想到这种事情。看来她应该很中意你喔?」 她一边在我对面坐下,一边开玩笑地说。远处雷声大作。天空的模样也变得诡谲起来。 「这阵风雨似乎很强耶。」 「是啊,不会有事吧。」 我们来到外头观察天空。虽然还没降雨,但已经起风了。带著鱼腥味与海草味的咸咸海风迎面吹来。云层越聚越多,平常总是在远处翱翔的海鸥,今天也完全不见踪影。 我们彼此互望一眼后,不知道为何突然噗嗤一笑。 「好像要刮台风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生日派对应该会中止吧。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先下单好了。」 于是,我们回到厨房写好菜单后,向森野的店下单。 傍晚过后,雨势增强了。斜飞过来的雨重重地敲打窗户,狂风猛烈地摇晃树木。如果是平常的话,食材差不多都会在这个时间送达,看来这回森野也没办法准时送到了。 「食材没到就不妙了。」 「今天的派对应该会中止吧?」 当我们讨论起这个话题时,玄关的门铃响了起来。摩耶子女上的声音接著传来。主宾已经抵达了。 「看来她不打算中止派对。」 「果然还是一样我行我素呀。」 「总之,我先去打一下招呼。」 千和这么说完后,离开了厨房。我也有考虑要跟森野确认一下,但又怕他正在开车。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放弃拨电话给他。 过了好一会儿,门铃再度响起。客人似乎也到了。 「你好。好惊人的雨势呀。」 现身在厨房现身的不是千和,而是贵崎的前妻——百合小姐。应该是摩耶子女士邀请她来的吧。外头的雨势强烈到彷佛一片灰扑扑的浓雾,风势则是强劲到快把树木吹倒的地步。 「您好,别来无恙。」 我低头一鞠躬。一身高雅打扮的她,笑容可掬地对我微笑后,把拿在手上的袋子递给我。我接过袋子,发现里面装有仍然沾著土的蔬菜与香草。 「这些是我早上摘的,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吃吧。看你要拿去煮员工餐或是带回家煮都可以。这些都是我自己种的,只不过我一个人实在吃不完。」 「谢谢您。」 我向她道谢。每一样蔬菜都长得很好,看起来美味极了。 「今天的派对应该会中止吧?」 我这么一问,百合小姐立刻一脸严肃地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摩耶子女士似乎执意要如期举行。」 餐会开始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我手上却没有任何食材。已经准备好的,只有之前冷冻起来的高汤而已。这下子实在不妙呀。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试著拨电话给森野,但联系不上他。 回到厨房的千和说:「这种天气连客人也不来了吧。料理又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做不出料理又不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森野吧。」 贵崎拿著东西来到厨房。 「这是泽村教授夫妇送给你的伴手礼。似乎是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他们说希望能让你品尝看看。」 「真是谢谢他们两位的好意。不过,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贵崎叹了一口气。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一副伤脑筋的模样。 「遇上天灾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听说外环道已经禁止车辆通行,看来其他客人无法前来了。这么一来,今晚的餐会也只能被迫中止吧。」 「可是,虽然只来了三名客人,但他们特地冒著风雨前来,就这样让他们空手而回,实在令人过意不去。」千和说。 「是呀。」 贵崎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们两人同时望向我。 「干嘛?」我问。 「你能不能做些简单的料理?」 「等等!我手边又没有食材。」 「你在说什么?你是专业的厨师吧!外姨婆不开心的话,我可是会感到相当困扰耶?」 她说得有道理。既然客人特地冒著风雨上门,就这样请他们回去实在很扫兴。冷冻库里应该还有剩下一些牛颊肉。高汤已经有了,再加上刚才收到的伴手礼有蔬菜。虽然手边食材不多,但足以制作出汤品。 「那我应该能端出汤来。」 「那就这么决定喽。虽然夏天还没有正式结束,但今天却已经有点寒意,正适合喝暖呼呼的热汤。另外,贵崎先生也已经准备好餐后的甜点了。」 贵崎微笑点头。 「总觉得我们好像分工合作的团队喔。」 「分工合作的团队?」 「你负责下指令,我负责料理,然后贵崎先生负责服务的部分。虽然人家都说主厨也意味著指挥者,不过我深深地体悟到自己不适合当主厨。」 「每个人都有各自擅长的领域嘛。」 千和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安慰人。贵崎则是认同地点头,并戴上服务用的手套。看到他戴上手套,就有一种开工了的真实感。 5 将紧急解冻的牛颊肉切成骰子状,用平底锅煎出焦痕。蔬菜也切成同样的形状,放入她锅内与奶油一起蒸煮,再加入刚才煎好的骰子肉与高汤,以及颗粒状的义大利面,煮至软烂为止。最后加入香草与牛奶,一道味道圆润柔和的汤品完成了。拥有家庭温馨味道的暖心料理。 千和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好装后回到厨房。我忍不住斜眼偷瞄,有别于厨师服,身穿拥有柔和色调的开襟毛衣与长裙的她。 「你也去换衣服吧。」千和说。「你偶尔也该来餐厅用餐。要不是碰上这种情况,平常也没有机会和大家一起用餐吧。」 「我就免了吧。」 「不~行~」她拉长语尾说。「你也一起来餐厅用餐。」 我只能认命地点头。将料理盛入装汤用的容器里后,交给贵崎。 我来到餐厅后,在千和身旁坐下。一脱下厨师服的瞬间,我立刻失去自信,充满不安全感。幸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些熟面孔,让我不至于感到格格不入。 贵崎将汤分盛至汤盘中,当众人开始用餐后,现场的气氛又增添了几分柔和。 「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摩耶子女士这么说,其他的客人也跟著露出笑容。在餐厅享用自己所做的料理,实在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体验。人们在用餐时都会显得较无防备。总觉得大家围坐在一起用餐,心灵似乎也变得更加契合。用餐期间,我没有刻意找人闲聊,但听别人的对话也觉得很舒服。 用完餐后,贵崎端上咖啡与烤制点心来招待大家。贵崎准备好的小蛋糕也被端上桌。我实在不好意思连这种时刻也死赖在餐桌前,赶紧回到厨房去了。 贵崎来到厨房,并端上要给我的咖啡。 「辛苦了。」 「谢谢您。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就我能够悠哉地享用一顿晚餐。」 贵崎摇了摇头说:「如何?美味的餐点不一定要是豪华的料理吧。」 他说得没有错。待 他离去之后,我才喝起咖啡。就在这个时候,后门突然传来敲门声。我心想该不会是森野吧。打开门一看,便看到疲倦到极点的森野如落水狗般,全身湿答答地站在门前。 「真的很抱歉。我被台风耽阁了。」 「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现在开始制作也晚了。」 他摘下帽子向我道歉。我心想,他根本没必要道歉。更何况,东拚西凑的食材所煮出来的料理也不差。 「对了,我这里有热汤,你要来一些吗?」 「可以吗?」我借了毛巾给森野,他一边说一边擦拭后颈。然后,喝起热呼呼的汤品暖和身体。「哎呀~全身都热起来了。我差一点没冷死。」 森野向我说出满怀谢意的谢辞。在他离开后,千和像是与他交接般,回到厨房来。 「你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待在餐厅啊。」 「不用了,还是厨房比较能让我感到平静。汤好喝吗?」 她点头。「一点都不像是临时准备的料理。有种『天下第一美味汤品』的感觉,喝著喝著心情也愉快许多。」 「说什么天下第一美味的汤品,实在是过奖了。」 我这么说,千和立刻笑著回答: 「你误会了。有一本书就叫做这个名字,你没读过?」 我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你是说……叫做《天下第一美味汤品》的绘本吗?」 「没错,真是稀奇。你竟然会知道。话说回来,有时候反而是小时候读过的绘本让人印象深刻——」 千和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不过后半段我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母亲曾经对我说过「这里是能够制作出天下第一美味汤品的地方喔」。 「你可以告诉我那本绘本的细节吗?」 「你是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母亲很喜欢那本绘本。」 她在书库告诉了我,关于那本绘本的详细内容。 「《天下第一美味汤品》(注:原文为《stone soup》,台湾译本采用原书名,译为《石头汤》)是玛西亚·布朗所绘,于一九四七年时出版的绘本。你知道《三只山羊嘎啦嘎啦》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哼嗯。这是一本描述一只名为『嘎啦嘎啦』的山羊最后收拾掉大怪物的故事。这本应该比较多人听说过。」 我们小声地交谈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书本的环绕下会自然而然地降低音量呢?或许是我们下意识地顾虑著,无法出声说话的书籍吧。 「《三只山羊嘎啦嘎啦》是挪威的民间故事,《天下第一美味汤品》也是根据流传在欧洲各地的民间传说改编而成。虽然故事中的石头在北欧变成钉子,去到东欧就会变成斧头,不过葡萄牙直到今天仍然有道料理就叫做『sopa de pedra——石头汤』喔。这是一道用烟熏火腿与一大堆蔬菜制作出来的汤品,有点类似葡萄牙版的义大利杂菜汤。」 千和将记载在各种不同书籍上的「石头汤」食谱给我看。正如同她所说,这是一道欧洲各地常见的蔬菜汤。名字虽然特殊,制作方式却普通到了极点。想必也不是什么奢侈的味道,而是能够抚慰人心的朴实风味吧。 她从书柜深处抽出绘本。翻开绘本后,内容讲述的是这样的故事—— 三位士兵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在陌生的土地上。战争刚结束,他们正在返乡的路上。三位士兵既疲倦又饥饿。这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们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饭了。 三位士兵来到某个村庄,拜托村民分一些食物给他们,却遭到村民冷漠拒绝。其实是村民们觉得自己都不够吃了,哪能够分给别人,便将食物藏了起来。 于是,其中一名士兵对村民高喊。 「没办法,看样子我们只好来煮石头汤了。」 士兵请村民准备制作石头汤的锅子,并请人搬来三颗石头。村民们心想,反正石头又不是食物,他们当然很愿意提供。于是,众人点火煮起装水与石头的锅子。 「不管是煮什么汤,都会需要盐巴与黑胡椒吧。」士兵一边搅拌锅子一边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的孩子们,跑去拿盐巴与黑胡椒来。 「只要有胡萝卜的话,汤一定会变得更美味。」当士兵这么说,立刻有一位村民带来胡萝卜。接著,他又表示如果有高丽菜、一些碎牛肉、些许马铃薯、大麦,以及牛奶的话,那就更完美了。随著他每说出一句话,村民们就陆陆续续地带来食材,放入锅中煮。最后的结果就是众人齐心协力煮出一道美味的汤品——这就是故事的内容。 「原来如此。这个故事是在教导人们团队合作的重要性之类的吧。」 贵崎曾经说过,凡事皆有寓意。或许同时也在传达,只要动动脑筋就能够替众人带来幸福的讯息吧。 「是啊。原文为《石头汤》的这个民间故事,似乎也被用来当成劝诱众人齐心协力的寓言故事。」 「原来如此。」我将绘本交还给她。「摩耶子女士住的那楝房子,过去是我母亲住的地方。但是,在我母亲过世后,那里就闲置了。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恐怕那栋房子早就被拆除了吧。至少我可以肯定,屋况一定会变得很差。但是,没有演变到那个地步,都是因为夫人买下了那里的关系。」 她点头。 「不过,夫人为什么会想买下那个房子?还有,她又是如何找到那栋房子的?」 千和将食指抵在唇边,陷入沉思。 「你不知道理由吗?」 她摇头。 「该不会……」我说。「在这本绘本中登场的『石头汤』就是夫人原本在那天会喝到的汤吧? 」 6 台风过境的天空显得澄澈无比,万里无云。四周被包围在一片寂静之中,天空与大海都闪闪发著光。鸟儿们在远处风平浪静的高空中飞翔。迎面而来的风冰冰凉凉的,让人明显地感受到秋天的气息。 夏季已经到了尾声。接下来,季节就会随著每一场雨的来临,向前推移。我在前往宅邸之前,先绕至摩耶子女士家一趟。她看到我出现在玄关前,忍不住大吃一惊。 「早安。不好意思,突然登门拜访。」 「有什么事吗?」 虽然感到不解,但她脸上仍然带著微笑。接著,她带我到撑在庭院的阳伞下方,端来装有热红茶的茶壶。 「昨天谢谢你的招待。想不到会因为那种突发事件,获得不一样的乐趣……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我点头。「千和在场的话,不太方便聊这种事。」 「是什么事?」 「我想知道夫人买下这个房子,并让您住进来的理由。我不明白夫人到底是如何找到这栋建筑物的。」 摩耶子女士在茶杯里倒入红茶。带有枯叶色泽的香气瞬间在四周扩散开来。 「想必是跟那场意外有关吧。」我开门见山地说。「夫人应该有要求您,绝对不能向千和透露关于那场事故的任何细节吧。」 摩耶子女士喝了一口没有加牛奶的红茶,喃喃地说了一句「果然有点苦」。 「没有错。她这么做是为了不让那孩子回忆起痛苦的往事。」她坐在椅子上缩起身子说:「我调查过,千和的父母在发生事故的那一晚要前往的目的地,因此得知就是这里。但是,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迟了一步。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后来,姊姊买下这里,让我搬进来住。」 总而言之,一切的线索都连接起来了。接著,我也隐约察觉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 「如果能够早点察觉就好了 ,但毕竟我的脑袋没有那孩子聪明。」 「才没有这种事。」摩耶子女士说。「不过,请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姊姊并非只是对那孩子怀有愧疚感,才一直照顾她。姊姊是真心关心她。请你把汤的事情给忘了吧。知道这件事只会带来伤痛而已。」 「但是,千和一直很想找到解答。 「是啊。」摩耶子女士这么说。「但是,有些事情一辈子找不到解答,反而比较幸福喔。」 我一边爬上通往宅邸的斜坡,一边思索自己能够做什么。我有一种彷佛自己接近了秘密水源的感觉。 夫人与千和——这两个人的想法正好背道而驰。或许我现在做的,就是千和所谓的多管闲事。但是,找出她们两人正在寻觅的那道汤品,就是我来此的理由吧——恐怕是如此。贵崎会找我来宅邸工作,想必也是因为非我不可。 「早安。」千和牵著文森沿著斜坡往下,来到我跟前。想必她是从房间的窗户看到我停车,特地来迎接我的吧。就像是曾几何时的那一天。 「你去过外姨婆家了吧? 」 「嗯。」我说。「夫人原本会喝到的那碗汤——也就是你父母亲去拿的那碗汤,是我母亲煮的。」 我告诉了千和,从摩耶子女士那里听到的事情。 「是这样子的吗……」她似乎没有那么惊讶。「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打算试著做看看。」 「做什么?」 「当然是『石头汤』。」 「好了,开始吧。」 厨房里摆了一本绘本。封面上是两名士兵与女村民,手牵手围著大锅子跳舞的画面。我翻开绘本,迅速地翻页。 「首先需要一个大铁锅。」 我从收纳锅具的地方抱来铸铁锅,放在炉上。 绘本里描述的作法是,待水煮滚后放入石头,加盐巴、黑胡椒,再陆续放进蔬菜——胡萝卜、高丽菜、马铃薯,然后放入牛肉,最后再放大麦与牛奶。 重新看了一遍这道汤的作法后,我不禁感到一丝不协调的感觉。 「这个制作方法还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 「居然是后来才放牛肉。肉要入味的话,应该要在一开始就下水才对。你想想,我平常在煮高汤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吧?这样子汤才会有牛肉的味道,肉质也会比较软烂。」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子。」 「是我想太多了吗?毕竟这不是食谱书,下食材的顺序或许不具任何意义。但是,最后加牛奶又是正确的作法。牛奶不能煮太久。话又说回来,大麦最好要事先煮过一遍比较好。因为大麦要花时间才能煮透。」 千和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会一边看绘本一边认真思考内容合理性的大人,还真是奇怪耶。」 她的确没有说错,但我选择忽略。 「石头会影响料理的味道吗?」 「哪可能。」我笑著说。「你不也说过,这个故事里的石头只不过是个契机吗?」 「你要不要试著放入石头?」 我沉思片刻之后,请森野帮忙准备食材。食材与平常的料理没有太大的差异,唯一比较奇怪的材料只有料理用的火山热石。 「石头是要用在哪里?」 我把收货单递给森野后,他立刻问。 「要放到汤里去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歪著头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 「还真是辛苦你了。」森野说。 「怎么会。」我回答。 我根据从插图推敲出来的结果,把胡萝卜切成轮状,并配合胡萝卜的大小,处理高丽菜与马铃薯等材料。烹调的重点之一 ,便是食材大小要差不多。切好食材之后,只需要依续放入锅中炖煮而已。 煮到一半时,我试了一下味道。 「如何?」 「水似乎有点多,我觉得鲜味不足。或许应该加高汤,而不是清水。我这里有冷冻的高汤,可以加进去吗?」 「但是,绘本里是加水耶。」 「你这么说也是啦。看来还是别加高汤……话说回来,记得我煮法式家常浓汤那一天,夫人曾经对我说『能够只用清水与蔬菜就煮出极致的汤品,才是身为一名好厨师的证明』。」 煮汤最重要的关键,就在于配合蔬菜与肉类的分量,加入适量的水。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教导烹饪学校一年级学生的入门内容,让人觉得有些滑稽。然而,我却觉得自己正在接受测验,看我是否是一名好厨师。 夫人与贵崎都不在的宅邸里,显得相当寂静。侧耳倾听的话,彷佛能够听到窗外的蝉鸣声中掺杂著从远处传来的海浪声。 「真是不可思议。」千和说。她一开口,使得原本充斥在厨房里的紧绷空气立刻缓和许多。「总觉得煮汤的期间,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相当缓慢。」 等了好一阵子之后,蔬菜与肉都被煮得软嫩无比。 再加入牛奶与事先用水煮过的大麦进行收尾。我不禁暗忖,或许加鲜奶油会比加牛奶好吧。最后,再加入盐巴、黑胡椒调味。 「完成了?」 「算是吧。」 我把要给她试喝的汤盛入汤杯中。她喝了一口。 「总觉得……味道好像不对。不过我也没有依据就是了。」千和说。「毕竟你煮的汤也不难喝,真要说的话,其实还满美味的。只不过,这种程度的汤根本没必要特别外带。」 她说得没有错。这种程度的味道任何人都做得出来,根本不需要特地请人制作。 「……总之我先冲杯咖啡,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走到食品储藏室一边冲咖啡一边思考到底哪里不对。 也就是说,他们有不得不外带汤品的理由。然而,静下心来思考后,我才赫然发现自己绝对不可能知道理由。过去千和寻寻觅觅无数次也找不到的答案,就凭我怎么可能找得出来? 我在杯中倒入咖啡后,坐在厨房一隅的椅子上。 「我们重头想吧。首先是材料,不过我觉得材料不会有问题。」 千和点头表示认同。应该不可能发生,误把洋姜弄错成马铃薯,或搞错啤酒种类之类的问题。 「制作过程应该也没错,毕竟没有其他的作法了。」 「有没有什么是只有厨师才会注意到的细节?」 我歪著头思索。会有这种事情吗? 咖啡也是贵崎冲的比较香。明明使用相同的器具、相同的咖啡粉、相同的分量,为什么冲出来的咖啡味道却不一样? 「这么说来,外姨婆冲的红茶也是比外面的好喝许多呢。」 摩耶子女士冲的红茶使用了大量茶叶,神奇的是味道却不怎么苦涩。她的冲泡方式其实有点随便,但味道确实不差。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这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 「今天辛苦你了。真是抱歉,勉强你做这种事。」千和站起身来。「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愿意陪我这么做。」 她轻触了一下我的肩膀,便径自离开厨房。 剩下我一个人。 凉爽的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仔细回想,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总是一直受到千和的帮助。但是,我却无法为她做什么。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袭来,我不禁闭上双眼。 『通常碰到这种情况,最好从源头思考起。』 贵崎的话从我的脑海一闪而过。 『你在挑选材料的阶段应该更谨慎一些。』 百合小姐这么说过。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就算想破了头也 想不出个所以然。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 贵崎这么告诉过我。 『这是冒牌货。』摩耶子女士说。『我冲的红茶很不可思议地有著浓浓的正统风味。』 我用杯子装了水来喝。区隔出冒牌货与真货的关键到底是什么?对千和来说,我真的是她的朋友吗?至少站在我的立场看来,我希望自己成为被她需要、依赖的存在。就像是没有任何自我意识,也没有固定外形与味道,却被视为必要之物的水一样。 好像有什么事情悬在我的胸口。刚才确实有什么闪过我的眼前,却被我忽略了。我又喝了一口水。我暗忖,为了摸清楚当我看到制作方法时感觉到的不协调到底是什么,看来有必要再去一趟摩耶子女士家。 当抵达山上的摩耶子女士家时,太阳已经西沉。我们在车上几乎没有对话,但我有事先打预防针,要千和别抱持太大的期待。平常出主意的明明都是千和,这次却立场对调。 「话说回来,你是雨男吗?」 不晓得碰上第几次的红灯而停下来时,她突然这么问。 「应该不是吧。」 「虽然今天难得放晴,但之前每次跟你一起出门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下雨。」 经她这么说,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们朝著毫无视野绝佳的海边驶去,丝毫没有引起一丝涟漪的绵绵细雨径自不停落下。不过,就算是平常讨厌的湿冷雨天,只要跟千和在一起,也变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对了,关于『石头汤』的故事。」我提出疑问。「你上次告诉我的葡萄牙版作法,跟这次的绘本里所写的食谱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绘本是在最后加入牛奶。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维持著撑手肘的动作,沉思了片刻。 「啊啊,我知道了。应该是因为作者玛西亚·布朗的绘本,是根据法国布列塔尼半岛的民间故事创作出来的吧。」 「布列塔尼半岛吗?原来如此。」 我明白地点了点头。布列塔尼半岛是以加盐奶油为首的各式乳制品而闻名的地区。 「没错……就是布列塔尼!」 千和喃喃自语地说,似乎在思考事情。通常这种时候最好别去打扰她。相处久了,我也长进不少。车子终于抵达摩耶子女士家。我们有事先联络她,因此她非常爽快地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 我借用摩耶子女士家的厨房,煮出一模一样的汤品。 「看到这本绘本上的料理时,我一直很在意里面记载的制作方法。我怎么想都觉得后下肉的作法很奇怪。肉要煮得软烂,最好要跟蔬菜同时入锅炖煮才行。一般来说都是这么做的。我煮汤的时候,也会在一开始煎好肉之后,跟蔬菜一起下锅炖煮。」 千和点头。 「绘本的食谱应该没有错。会依照这种顺序下食材是有理由的。我之前也说过,料理都是其来有自的。」 我将刚煮好的汤盛到碗里。 「外观跟刚才的汤毫无两样。」 「你喝喝看就知道了。」 我催促她喝汤。她用汤匙喝下汤的瞬间,双眼立刻睁得大大的。 「味道不一样!」 「没有错。食谱完全一模一样,唯独一点……那就是用的水不一样。」我如此说明。「这里的井水硬度很高。在日本国内制作出来的西式料理,味道与当地不一样的原因就出在水本身。」 这里与位于海边的宅邸不同,平常都是使用井水。摩耶子女士随手冲的红茶会那么美味,也是由于这里的水硬度高的缘故。虽然一般都说用软水泡茶为佳,但硬度高的水冲出来的茶反而不易产生涩味。 「不是从一开始就下肉,也是因为用硬度高的水煮肉,会导致肉质变硬的关系。如果是硬水的话,一般都是先用蔬菜煮好汤再放肉,才能煮得软烂。还有,这样煮出来的汤品风味也相当不同喔。硬度高的水比较能够释放出食材的香气。不过,从食谱上根本分辨不出来使用的水不同。」 千和再喝了一口汤,她缓慢且确实地品尝味道。我不知道这个味道为她带来何种感受。如同阅读一样,自己从书中体会到的滋味都难以与人分享,这是相当个人的体验。令人感到落寞的是,我无从得知别人从我的料理中感受到何种滋味。 她轻轻地点头。 「或许就是这个味道。」 千和如此喃喃地说。我下意识握紧拳头,掩饰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喜悦。她明明好不容易找到寻觅已久的汤,表情却显得不怎么高兴。我原以为她会更开心才对,因此忍不住感到有些失落。 「但是……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缺了些什么?」 又来了!我在心里哀嚎。跟夫人对我下的评语一样。但千和只是摇摇头,没有告诉我到底缺了什么。 「总之,我们快点回去吧。我想让外婆品尝这碗汤。这么一来,应该能够厘清许多事情。」 「我知道了。」我点头。「我这次没有借助你的力量喔。虽然无法证明我做的没有错,让人心情有些不痛快,不过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在胡说什么啊?」只见千和隐约带著一丝落寞地说。「……原本就是你独自完成每一道料理的,就算没有我也没有差。」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回程的车上再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 7 我们把在摩耶子女士家煮好的汤带回宅邸来。一进到厨房,千和便说「你做一些简单的烤肉料理吧」。 「夫人不会吃吧?」 「别管这么多,做就是了。」 她似乎有什么主意。毕竟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便请森野送肉来,做成烤肉。将恢复至常温的肉绑好后,放在铸铁烤盘上煎烤。用弱火慢煎一个小时左右,边翻面边煎。我从以前就很擅长煎肉。接下来,只需要切好肉后,在断面洒盐即可。 我打开厨房的窗户。 预告著夜晚即将到来的凉风吹了进来。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天空开始染上绯红。远方的天空飘著彷佛用刷子一笔刷过的乌云,黑鸟们成群结队地消失在东边。 我们隔著不锈钢制的工作台面对面站著。差不多一公尺的恰好距离。 「可以请你再试喝一次吗?」 「当然可以。」 千和这么说完,用汤匙舀起一口汤试喝。然而,她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表示好喝还是难喝。我也确认了味道。蔬菜的甜味与肉的鲜味相当平衡。附著在碎肉片上的些许脂肪入口即融,在舌尖上打转。汤里没有任何一丝刺激的气味或杂味。这碗汤承载著彷佛儿时,品尝过的怀念滋味。面对如此幸福的味道,我不禁发出满足的叹息。的确是我记忆中的「妈妈的味道」。 时间也差不多了,贵崎来到厨房端料理。 「你也一起过来。」 在千和的催促下,我也一同前往餐厅。一踏入房间内,坐在深处的夫人便对我轻轻点头。她脖子上的皱纹变得更深,整个人似乎也小了一圈。然而,她的眼神仍然蕴藏著力量。 餐桌上摆著料理。贵崎摆设的餐具总是完美无缺。餐桌中央放著我煎烤的肉。夫人面前的汤正冒著热气,千和则是坐在对面的位子上。 「今天的料理似乎很特别呢。」 夫人如此轻喃后,说了一声「我开动了」便喝起汤来。千和也同样喝了汤。两人都只品尝了一口,就放下汤匙。 「这是他母亲最拿手的汤品。」千和的声音显得有些紧绷。「其实您早就知道了吧?我父母那一天出门去拿的是什么汤。」 我眯著眼,看向千和的脸。她面无表情,而夫 人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拜托您!请您告诉我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千和说。「为什么我想不起那一天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 夫人的视线仍然落在餐桌上。 「因为……我觉得在我小时候似乎品尝过这道汤——但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有强烈存在感的时间在房间内流逝。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窗外降起雨来了。静悄悄的细雨令庭院里的树木纷纷垂下头。 「让各位久等了。」 贵崎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她们两人面前放下玻璃杯。千和的双眼瞪得浑圆,露出相当吃惊的表情。看来她似乎没有预料到会碰上这个局面。贵崎缓慢且优雅地倒出装在玻璃瓶里的苹果汁。液体从瓶子里被倒出来的悦耳声音在室内响起。 似乎有某件大事正在我的眼前上演。然而,身为观众的我却无能为力。 「作者玛西亚·布朗是根据布列塔尼半岛的民间故事创作出这本绘本的。」贵崎的声音响遍室内。这个房间彷佛是专门替他准备的舞台。「汤煮好之后,村民们摆好桌椅,并束起火把当做照明。于是,村民们又交头接耳说:『喝这么好的汤,应该要配上面包……还有烤肉……跟苹果汁才对!』。」 贵崎倒完苹果汁后,用布轻轻擦拭瓶口。接著,把瓶子放在餐桌上。 「贵崎。」 夫人低声唤了贵崎之后,闭上了双眼。一股彷佛盘旋在悬崖谷底的死寂笼罩在我们四周。贵崎则是毫不在意地继续接著说。 「在无法种植葡萄的布列塔尼半岛,苹果是相当重要的农产品。即使到现在,布列塔尼半岛也还是很盛行喝苹果酒。可想而知,对这个村庄的人们而言,苹果做成的饮品有多么珍贵。烤肉在当时是只有庆祝的时候才吃得到的奢侈品。大家齐心协力制作汤品,并且围坐在一起享用,可以说是非常享受的时光。」 夫人与贵崎四目相接,数秒后,夫人微微点头,喝了一口苹果汁。 「苹果汁与这道汤品非常搭。」贵崎点头说。「也请千和小姐尝看看。」 「咦?但是……」 「请您品尝看看。」贵崎以强硬的语气说。 千和的脸上浮现出感到困惑的表情,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接著,她闭上双眼像是豁出去般,含了一口苹果汁。我用视线紧盯著她的动作。因为她之前曾经告诉过我,她会对苹果过敏。然而,在她喝下苹果汁之后,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只有微微皱起眉头而已。 「如何?」贵崎问。「料理并不是装盘后就完成了。必须配合适当的时间与适当的人,还有饮品与音乐。上面这几点都是缺一不可。」 听到贵崎这么说,千和点了点头后,闭上双眼。接著,才缓缓开口。 「那个时候感冒的不是外婆,而是我吧?」她以极为平静的语气说。「我终于想起来了。小时候爸爸妈妈曾经带我去过那里。因为妈妈……在向他母亲学烹饪。我以前也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能够吃到我最喜欢的绘本里出现过的料理,最重要的是妈妈在那里的时候总是看起来相当开心。」 餐厅被一股寂静给填满。因充斥著紧张而胀大的寂静,另一端似乎连接著名为悲伤的情绪。 夫人终于开口了。「其实我原本打算总有一天要告诉你实情的,却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才会一再拖延。最后就演变成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欺骗你。」 夫人这么说。哀凄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然后消失不见。 「那一天,我因为感冒卧病在床,而在那之前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千和缓缓道出。 她接著说:「身体好很多的我,向妈妈撒娇说『我想要喝那个绘本里的汤』。于是,那一天晚上,他们在开车前往那里的途中发生意外。都是因为我做出那种要求。」 夫人深深地吸气后,吐了出来。 「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 夫人摇头。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呢?」 「我为了不让你感到自责,也为了不让你回想起那天的事情,所以才会对你说谎。我不会要你原谅我,因为我认为你想起来只会难过而已……」 夫人话还没有说完,千和便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并不是在怪您……谢谢您……愿意告诉我实情。」 她说完就站起身,离开房间。我没有追上去。 「这样好吗?」 我如此询问夫人,她只是轻轻一点头。 「没关系。」夫人抬起头来对我说。「会失去女儿与女婿都是我的错。或许你会认为随著年纪增长,即意味著得到的事物也会更多。然而,事实上却正好相反。时间越久,失去的事物就会越多。」 夫人这么说完后,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今天谢谢你。你可以先离开了。」 于是,我站起来,离开餐厅。 「我先退下了。」 我在关门前轻轻低头一鞠躬,夫人则是微微点头回应。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尽责地执行她身为这座宅邸主人的使命。 当我一回到厨房,便看到千和用手肘撑著工作台发呆。察觉我回到厨房后,她立刻抬起头来,从炉上的锅中舀了一些汤到汤杯里。 「你也尝尝看吧。」 我不发一语地在椅子坐下,喝下她为我舀的汤。贵崎准备的苹果汁是布列塔尼半岛产的。不含酒精,但拥有低甜度且复杂的涩味与酸味,将汤头的风味衬托得更加迷人。 「你之前说缺了什么,看来就是这个苹果汁吧。」 夫人会禁止千和喝苹果汁,也是为了避免千和回想起真相,进而发现她撒谎吧。同时也是为了不让千和回忆起那段悲伤的往事。 「好喝吗?」 我点头。「我小时候也曾经喝过这种汤。所谓的回味与回忆,还真是相似极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有句话说『比起吃什么,跟什么人一起吃更为重要』吗?我以前并不是很瞭解这句话的意义。如今看来,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回味就是指回忆喜悦、悲伤以及爱情等所有一切的事物吧。」 那一天坐在餐桌前的画面掠过我的脑海,千和曾经说「料理不就是吃下肚就没了吗?不觉得这样很落寞吗?」。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回味的确是一种追寻已逝之物的行为,与怀念相当类似。不过,就算这些事物逝去,也不会消失得完全不留一丝痕迹。 「总觉得今天好累。」 千和的脸色不是很好。 「你可以休息了。后面就由我来收拾吧。」 「谢谢你,那就麻烦了。」 她这么说完,便回到房里去。 当我动手收拾起来时,贵崎端著撤下的餐具回到厨房。 「这样子真的好吗?」 听到我这么问,他立刻扶正镜框。 「你是指什么事?」 「这一切都是您计画好的吧。不管是找我来这里工作,或是让夫人喝到那碗汤等的种种一切。可以请您好好说明一下吗?」 贵崎沉默地洗著手。负责提供服务的人们实在令人望尘莫及。看似是被安排在厨房与厨师交涉的人,实际上是把客人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他们。我真的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但是,或许也因为如此,在工作上才这么令人信赖吧。 「夫人为了不让千和小姐留下痛苦的回忆而说谎,也是出自于她一片真心。我也很清楚夫人已经时日无多了。我一直很想帮夫人摆脱内心的罪恶感。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带著谎言进棺材还痛苦 的事情了。」 他用布擦拭手,再次以指尖碰触镜框。 「但是,我遇到了两个问题。一是夫人不希望说出真相,再来就是我并非厨师出身,就算找出那碗汤也煮不出来。我调查那位过世的女性后,得知她还有个儿子。这是我手上唯一条线索,但一直没办法掌握确切的消息。」 「那个儿子就是我?」 「是的。不知道该说是注定,还是因果,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你竟然是一名厨师。因此,我心想只要招募你来这里工作,或许就能够知道那碗汤了。想不到事与愿违,虽然你拥有精湛的厨艺,却完全不知道汤的事情。」 贵崎拿起洗碗机刚洗好、还散发著热气的玻璃杯,并用布擦拭起来。凡是他经手过的玻璃杯,完全不会留下任何一丁点的雾痕。 「我原本为此相当伤脑筋,不过,正好你也在寻找你母亲所做的汤。再加上,如果是要帮你的话,夫人必定会伸出援手。还得操心那位讨厌厨师、不愿意让厨师进屋子里的女士。然而,问题却被你一个一个地解决……另外,虽然效果不如预期,不过把宅邸的厨房改装得跟摩耶子女士家的厨房一样,也是为了看你是否能够回想起什么。」 他脸上带著微笑,我却笑不出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夫人?」 贵崎以一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态度点头。「正是。」 「但是,你这么做却伤害了那孩子。」 我情不自禁地放大音量。贵崎摘掉眼镜,用布擦拭镜片。然后,以没有被镜片遮蔽的双眼直视著我。那道视线充满著过去不曾看到过的严厉与迫力。 「或许你说得没有错。但是,伤口总有一天会痊愈的。一直被蒙在鼓里,反而比较可怜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没办法反驳。 重新戴上眼镜后,贵崎又恢复成原本柔和的表情。 「你让停滞不前的时间再度流动起来了。」 8 一来到屋外,身后立刻传来「你要走了?」的询问声。 即使没有回头,我也知道是谁问的。千和以缓慢的步伐走在我身旁。她的双眼带著些许湿气。或许是她刚哭过吧。水汪汪的大眼反而令她看起来更迷人。 「大概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拥有你那样的厨艺?」 「这个嘛~」我们俩边走边聊。「只要花上五年应该就够了吧。」 「可是,一般来说厨师都给人一种要当很久的学徒才能出师的印象。」 「要能够应付大量的料理以及向底下的厨师下达指令,需要累积更多的经验。但是,如果只是纯粹做料理的话,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喔。」 「五年啊……」她喃喃自语地说。「五年之后,你就几岁了?」 「大概三十六岁吧。」 「到那个时候我就二十二岁了。听起来有点难以相信。」 我听到不禁笑了出来。 「不管信或不信,时间都会照常过去。」 「不晓得五年后的我会变怎样。」 当她一停下脚步,文森也跟著停住。 「经过五年的光阴,很多事物都会产生相当大的改变。你大概也已经把我忘得一乾二净了。就像是小时候的玩具一样,长大成人之后就会忘光光。虽然五年的时光不算长,但也足够替人们与生活环境带来剧烈变化。」 「是这样子的吗?」 「就是这样子。」 听到我这么说,千和立刻浮现一抹复杂的笑容。脸上带著笑容的她果然很美。 「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 「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应该会比较轻松吧。」 千和轻轻抓住我的手臂。那只小手彷佛正轻触著我内心柔软的某个角落。 「我怎么可能恨你。」她说。「我问你喔。人为什么会说谎呢?」 「大人说谎是为了不伤害别人,只不过,有时候这么做反而伤害更大。毕竟,受伤最深的其实就是说谎的人本身呀。」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在通往海的道路上。抵达海岸线的道路后,左手边是一整片漆黑的广阔大海。无数的星子在夜空中闪闪发光,海浪声轻轻传入耳里。 「你有欺骗我什么事情吗?」 低垂著头的千和突然这么问。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她以极为温柔的眼神望著我,每每被如此的视线凝视,我就会无法自已。 「虽然不知道是否称得上欺骗,但是我的确有事情隐瞒你。我会跟你做朋友,其实是受贵崎先生所托。」 「是啊。」千和向前纵身一跃,在防波堤上坐下。「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这件事?」 「是贵崎先生告诉我的。不过,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根本不需要勉强自己跟我做朋友的。」 「我没有勉强自己。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看待,从今以后也是如此。我的这个想法绝对不是假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思索了几秒钟之后,露出微笑。就算贵崎没有拜托我,我应该也会跟千和成为朋友吧?于是,我们俩有默契地四目相接,似乎是想到同一件事情上了。 千和点点头后,转而望向深幽漆黑的大海。风轻抚过她的脸颊,摇晃著她的发稍。 她从防波堤一跃而下,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比起原文书名,我更喜欢《天下第一美味汤品》这个日文译名。因为,我总觉得日文书名透露著一个讯息——众人齐心协心,一起围坐在餐桌前品尝,才是《天下第一美味汤品》美味的秘密。」 我点头后,千和接著说: 「我认为村民们心里很明白,只靠石头不可能制作出汤品的道理。他们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提供食材给士兵们的。而村民们也很感谢士兵们教会自己,齐心协力去完成一件事,以及众人围坐在餐桌前共同享受美食的重要性。天下第一美味料理的关键,就在于与谁同桌品尝。上次聚餐时,贵崎先生还得服务大家,下次一定要找个机会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就外婆、贵崎先生,还有你跟我。」 「是啊。」我回应。「如果也能叫上森野就好了。」 「好啊。那就这么说定喽。」 虽然两个人并肩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感觉很不错,但持续不了多久。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车前。 我坐进车里,打开车窗。 「那么,晚安。」 「……虽然你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是参加庆典的那一晚,你对我说『晚安』时,其实我心里有一点高兴。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一副理所当然地对我说这句话。」 千和这么说完后,难为情地笑了。我像是被她感染般,跟著笑了起来。她居然会为了连我也不记得的小事情感到高兴,看来我真的一点也不瞭解这个孩子的心思。 「再见喽。」 千和微微挥手。 我朝她点头,并挥挥手。我目送著那道纤细修长的身影离去,直到消失在漆黑的宅邸里为止。看不到她的背影,我内心立刻涌起一种凄凉感。 于是,我们俩就此告别。 在那之后,夫人的身体状况再度恶化。据说她没有住院接受治疗,而是在宅邸里疗养。 我在宅邸里的工作就这样一路放假,经过了夏季的脚步拖得又慢又长的九月,时间来到十月份。阳光以低斜的角度洒落大地,黑夜笼罩大地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 我就是在这个时节,收到了夫人过世的消息。与千和订下的约定,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我曾经听说,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与名望的人,无论是守灵 终章 如此这般,本人失业了。多亏宅邸的高薪,我的生活才不会立即陷入困境。我偶尔会忍不住怀疑,在那栋宅邸里度过的时间不过是南柯一梦。随著太阳不断地东升与西沉,我离过去越来越遥远。现在的新生活相当忙碌,也多亏如此,我才没有时间意志消沉。 我曾经经过宅邸附近一次,但没有绕过去。从车窗望出去的景色相当美丽。在沿著海岸线道路奔驰的车子里,可以看到逐渐染上色彩的山林树木与光辉灿烂的大海。微风轻巧地抚过沙滩。 每每都是在邂逅如此令人感慨万千的景色时,会让我忆起千和。在某个层面上,现在的我已经不会感到寂寞了。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一面。然而,我们之间有著一层无法冠上任何名堂的关系,联系著彼此。每每回忆起过往,我的内心就会涌起这个感觉。同时,也替在即将到来的凛冬面前裹足不前的我,带来了莫大的勇气。 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并不会想去见她。只不过,在我内心总有个担心当初是自己多管闲事的愧疚感。 秋天一晃眼就过去了,冬天已经来临。虽然我还是没有重新找正职的工作,但偶尔会在朋友的餐厅里帮忙。厨房果然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就在原本绷紧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时,有朋友邀请我去新开幕的店里担任主厨。我在和老板碰面前,先去参观了正在装潢的店面。装潢中的店面位于私铁沿线的商店街外围。那里不是餐厅而是一间酒吧,尽管位于地下室的店面让人有些犹豫,但工作待遇并不差。 参观完装潢中的店面后,我打算绕一下周边环境,便朝车站的反方向走去。半路发现一座小公园,里面设有长椅、玩沙区与一两个简单的游乐设施。 我在长椅坐下打算稍作休息,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陌生的电话号码令我犹豫了一下,但隐约有一种必须尽快接电话的感觉,我终究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别来无恙。」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道令人怀念的熟悉嗓音。虽然年迈却相当清晰、贯穿力十足。这隐约有点装腔作势的语气,是贵崎的注册商标。我们以睽违半年的生疏语气,互相问候。 「贵崎先生您近来如何?」我如此询问贵崎。 「我现在还在宅邸。」 「是吗?」 他应该还在整理夫人留下来的工作吧。只有他有能力处理那些工作。 「你呢?」 「目前正在找工作。虽然以前曾经迷惘过一阵子,不过在宅邸工作之后,我发现果然还是料理相关的工作最适合我。」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贵崎说。「……你这几天能够过来一趟吗?」 「去宅邸吗?」 「嗯,是的。想要请你品尝一道料理。」 想要请我品尝料理? 睽违半年到访的街上,已经洋溢著春天的气息。不晓得从哪里传来小鸟的歌声、万里无云的透明天空,以及有些岁月的气息。斜坡两侧是成排的樱花树,浅色的花瓣忽左忽右地轻舞著,朝地面而去。 温柔的春风轻抚过我的脸颊。 察觉到自己像以往一样打算从后门进去时,我忍不住苦笑。我搔著头绕到正面的玄关,穿过正门。当我一按下玄关门旁的电铃,贵崎立刻从屋内探出头来。 「好久不见。」 「看到贵崎先生您气色很好,我就放心了。」 我跟第一次来到宅邸时一样,穿过玄关门。明明只离开半年,却有一种睽违许久的怀旧心情。玄关的挂钟用规律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刻划著时间。 我就这样怀抱著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在贵崎的带领下来到餐厅。连接著餐厅的日光室, 一如那天充满春天的阳光。 「现在回想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在这里。」 听到我边坐边这么说,贵崎露出有些难为情的笑容。他今天对待我的态度,并不是服务生的彬彬有礼,而是包含了与旧同僚之间的亲切感。 「您要我品尝的是什么料理?」 「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去准备。」 「贵崎先生您要煮吗?真是令人期待呀。」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贵崎则是微笑以对。接著,离开了房间。 宅邸里莫名地安静。我暗忖,不晓得文森现在怎么样了。想必有人在负责照料那只忠心耿耿的狗吧。 等了好一会儿之后,贵崎端著放有料理的托盘回到餐厅。接著,他把托盘放在餐车上,并将汤盘摆在我面前。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被他服务。 放在我面前的是平凡到极点的浓汤。 「这个是什么?」 贵崎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理解到他是在暗示我先品尝,于是我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喝进嘴里的瞬间,立刻感受到一股浓郁的土壤香味传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奢华的风味,但拥有阳光晒过的暖意。 这味道很像我之前在这里制作过的法式家常浓汤,但甜味比我煮的那道汤更加强烈,颜色也带著一抹红。最大的相异处,就在于香味。眼前的汤品飘出一股预告著夏季即将来临的橘子香。 就是这个味道,我心想。 这就是那一天,母亲煮给我喝的汤。 下一刻,沉封的记忆突然鲜明地苏醒过来。无论是从窗户看到的海景,以及穿著围裙的母亲侧脸,一切都变得鲜明起来。接著,一股感伤情怀突然袭向我的心头,但这道汤让我免受悲伤的折磨。吃到美味的料理,心情自然就不会悲伤。 「这是胡萝卜与橘子吧。」 甜味强烈不全然是马铃薯的关系,多少是因为加了胡萝卜的缘故。听到我这么说,他缓缓点头。 「胡萝卜搭配橘子,可以说是相当常见的组合。即使是讨厌胡萝卜的人,只要闻到橘子的香气就吃得下去。即便是讨厌胡萝卜的小孩子,想必也喝得下这碗浓汤吧。如果身为人母的话,看到这个情景也会忍不住喃喃地说『终于敢吃了』。」 听到贵崎的说明,让我忍不住在意起制作这道料理的人。从料理端上桌到我吃下肚之前,我都认为是他煮的。但是,这个味道—— 「你有一个好母亲呢。为了让你克服不敢吃的食物,下了不少苦心。不过,你会讨厌胡萝卜也无可厚非。」 「这是为什么?」 「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留下来的食谱中,有一道名为『维希胡萝卜』的料理。你知道制作方式吗?」 「当然。所谓的『维希地区风格的胡萝卜』就是用奶油、水、盐、砂糖蒸煮胡萝卜而成的料理。」 面对我的回答,贵崎却是摇了摇头。 「非常遗憾,你的答案只能算尚可,还不到完全正确的地步。煮这道料理的关键在于,不能只用一般的水,必须使用维希地区富含重碳酸盐的水源才行。比如说,如果拿煮『石头汤』的高硬度水来制作这道料理的话,蔬菜就会变硬、甜味也出不来,更别说还会加重胡萝卜的昧道。但是,使用维希出产的水就能煮出柔软并带有甜味的胡萝卜。这道料理似乎是使用矿泉水煮成的。」 贵崎将装了水的杯子放在桌上。我一口气喝光那杯水。他刚才说「似乎是使用了矿泉水」——果然这道料理不是出自贵崎之手。当下我立刻明白烹煮出这道料理的人是谁了。 「请等一下。制作这道料理的是——」 贵崎微微一笑,并摇了摇头。看来他不打算告诉我,于是我起身朝厨房走去。我走过熟悉的走廊后,再穿过摆门。 阳光洒落的厨房里,呈现出一幅彷佛某个古老梦境的景致。然 而,身穿厨师服坐在厨房一隅的椅子上、正在阅读文库本的女孩子身影,并非梦境里的元素。 「千和。」 我一喊出声,她立刻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我没有打算再见你一面的说。」 虽然她脸上浮现有些困扰的表情,最后还是有点难为情地笑了。厨师服仍然一如往常地不适合她,但那抹笑容果然还是美极了。从庭院传来狗狗文森的吠声。 严格说起来,她制作的汤或许与我母亲所煮的汤并不相同。但是,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对我来说,真实才是最重要的。正如同夫人曾经说过「食谱会随著时间的推移,一点一滴地变得更加美味可口」。 「汤的味道如何?」 我思索了一下,脑海中只浮现相当简短的评语。 「很美味。」因为从我口中迸出的这句话,实在太过普遍,于是我赶紧补充说「大概是目前为止我喝过最美味的汤。」 「你也太夸张了吧。」千和带著苦笑轻轻斥责我,但我摇了摇头。我绝对没有夸大其辞。她煮的汤将我从内疚中拯救出来。或许,真正美味的料理是有人特地为自己所作的料理吧。外面的厨师烹煮出来的料理,绝对不可能胜过这道料理。 料理里包含著人们的意念,我确实地感受到她倾注在料理中的心意。而我也将这容易随著时间变化的瞬间,永远地保留在我心里。 我用双手撑著不锈钢制的工作台面,环视厨房。一切仍旧维持在那一天的状态。铜锅置之不理的话,日子久了就会褪色,或许是贵崎磨亮的吧。 千和说她打算离开这里,去国外留学一阵子。 「就这样不告而别似乎对你有点过意不去。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去到远方就能够看得更清楚吧。」 失去夫人的悲伤已在不知不觉间转而平静。正在准备踏上旅程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称为公主殿下的小女生了。人们只有接受命运,才能一点一滴地变坚强。 「……这栋房子怎么办?」我向她提出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既然是外婆留下来的遗物,我当然希望能够继续保留下去。更何况,还有贵崎先生在,不会有问题的。还是……我哪里都别去,就这样待在这里?从这里通勤去学校似乎也没那么麻烦。这么一来,你会愿意继续在这里工作吗?」 千和说完之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著,用左手顺好头发,定定地望著我。那道充满信赖感的视线,彷佛一只手轻轻地在我脸颊上稍作停留。 「别开玩笑了。既然你都下定决心了,就勇敢地去吧。」 「是吗?也是啦。我到底在说什么傻话啊。」 千和如此说完之后,垂下头。 「我会慢慢等的。」 当我这么一说,她立刻抬起头来。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猜测出她在想什么。我伸出手轻轻地碰触她的头。一股柔顺的温暖触感残留在我的手掌心。 「再见喽。」 「下次见。」 如此说的她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无论去到哪里,只要不忘记那个笑容,她就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悲伤的心情也能够藉由美味的料理抚平,喜悦的心情则会因为身边的人而加倍。春风从开了一条小缝的窗户吹了进来。从树叶缝隙间洒落的阳光笼罩著四周。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在能够治愈世间所有悲伤的汤之王国。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