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阵(上)》 序 史载,剑师慕容,天赋迥异,少而成名。 弱冠之际熔青铜为刀,精光芒动,薄如蝉翼:而立之年铸玄铁重剑,开山辟石,其利断金:待数年之后,一剑倾天下,放眼四海皆是寂寞之色,竟是一敌难寻。 然,江湖之中风云浮涌,难享太平。只为觊觎天下第一剑的秘密,各路暗流在阴山绝壁,对其结阵而杀,虽在利剑之下死伤不下百数,却终将慕容逼入死地。 山穷水尽之时,山涧之中天籁掠起,一圆脸少年持琴缓步而出,随手拨来,皆足妙音。 此曲只应天上有。少年从容的神态顷刻之间就化去眼前浴血厮杀的暴戾之气。一曲《水龙吟》奏响,天高水阔,竟像是隔开了杀阵之外所有的风景。 慕容的目光和少年对视片刻,渐转柔和,最后还剑入鞘,盘膝坐下,静心聆听。 正史之记至此而止,只因在此之后,无人再见过天下第一剑师以及持琴少年的踪迹。 有人揣测曲终之时,两人依旧难逃一死;也有人言,琴剑相契,剑师一生寂寞得遣,终遇有缘人。两人惺惺相惜,弃俗世而去,隐居山林。 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只能永远成谜。但让所有人念念不忘的,却是慕容困于杀阵彻悟之后,弃金铁不用,而铸剑三柄。 劈木成片,曰弱水。 削竹成束,曰蚕音。 凝水成冰,曰琉璃。 三柄异剑,成就了天下第一剑师最后的秘密。 ——《杀阵》 第一章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山野之中空气纯净,本来就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只是满路的清新中,却是混迹了淡淡的迷迭香:挥之不去的妖娆气息,让人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眯着眼睛看了看竹林深处已经隐约露出的屋角,杜曜从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了声。 “你!起来!” 爬了大半天的山路,在那些奇怪的草丛里转来转去本来就不会让人心情太好,而发现了一直纠缠在空气之中,让他头脑发晕的迷迭香来源竟是一个大活人,杜曜的态度自然就更与恭顺谦和无缘了。 长椅上躺着的是个懒洋洋的少年,正四肢摊散地闭着眼睛,哼着小曲晒太阳。半长的头发很随意地在头上挽了一圈,然后垂搭下来遮了大半张脸。听见呼喝之声,过了老半晌,才很不情愿地把头抬起来。 “干嘛?”少年张嘴打了个哈欠,一直围绕周身的迷迭香气顿时更是馥郁,闲散到极点的语调,声音倒是出奇的好听。 “你……就是此间的主人?”虽然觉得和自己想像中的相差甚远,一句话问完,杜曜还是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 “废话!我不是这里的主人,怎么会躺在在这里……”嘟嘟嚷嚷地应完这句话,少年眼皮一垂,像是又要睡过去。 只是下一秒,一直有气无力的声音却骤然惊叫了起来:“喂!喂!小兄弟……干嘛拿那种东西指着我?赶快……赶快拿开啦!” 精光闪动,一直挂在杜曜腰上的长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指上了少年的喉间。 “站起来!”眼前的人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杜曜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剑芒轻转,依旧紧贴着少年的喉结。 “好,好,我站起来就是了!”这次不仅回答得很有精神,就连动作也很快,杜曜的话才出口,少年已经一跃而起,飞速地站了起来。 躺在那里的时候,只见其慵懒,现在真正站了起来,杜曜才惊觉眼前之人四肢修长,竟是比自己要高上好几分。 挂在额前的散乱长发被山风吹起,少年的眉眼也清晰地显露了出来。眼角的地方泪痣随着此刻那一脸谄媚的微笑轻颤,和着周身散发出来的奇异迷迭香味,竟是让人一见难忘的美少年。 不过,这个美少年现在的表现未免也太无耻了一点。 “我有乖乖听话哦……”脖子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想偏离剑芒,却被杜曜冷冷的眼神瞪得无法再动。 几次尝试未果以后,少年的嘴角一咧,笑得更是纯真动人,“所以,能不能请你把你手里的东西,稍微地往旁边挪个那么一、两分……你老这样拾手举着剑很累是不是?我这样仰着脖子其实也是很难受的……” 杜曜眉头皱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少年一直在卖命般地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半晌之后,手中的剑略为后撤了几寸,摆出防御的姿势,“你该罗嗦的也罗嗦完了,现在……出招吧!” “啊?”像是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少年张着嘴愣了愣,伸手挠了挠一头的乱发,“小兄弟,出什么招啊?你搞错人了吧?” “谁是你小兄弟?” “我、我应该比你大啊……” “我叫杜曜。” “哦……好,那么小曜……” “闭嘴!谁让你这么叫!”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杜曜要努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不把手中的剑刺出去。 眼前的少年很有些委屈地把嘴闭上,瞥过来的眼神还很受伤。 无论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杜曜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抓狂。 都怪自己太冲动……才会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凭着直觉找到这里。 一个月前横江之畔一场恶战,暮色之中的素衣少年,只凭手中一剑就挑灭了当今剑师云集的飞凰本馆。杜曜赶到之时,见到的就只有江边三十多具尸体。 月色之下他逐个查看,越看越是心惊。 整齐划一的致命伤口,几乎是精确到分毫,而每个死人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究竟是多快的一柄剑,才能用那么简洁的方式,把三十多个享有盛名的剑师齐齐送进地府? 杜曜在惊叹的同时,好胜之心也前所未有地被激发出来。 我倒要看看,那是怎样的一把剑,怎样的一个人! 凭藉着野兽般的直觉,顺着血腥的气息,一路找到这里。本以为遭遇的战事会异常棘手,却实在没想到对上的会是这么一个人。 和这笨蛋动手,像是有些胜之不武…… 可是凭着身体的本能感知,这里明显就藏有异常犀利的剑气,不会错的! 杜曜思绪飞转,重新把眼光落回眼前的少年身上。 “名字?”无论如何,就算是笨蛋也该有个称呼。 “莫言……楚莫言!”脸上笑容不减,回答的速度倒是飞快。 “很好!姓楚是吧……”杜曜一咬牙,一个剑招已经送出去了,“不管你是不是在装傻,我只是不想再和你浪费时间。你要么就出招动手,要么……就自认倒楣吧!” “础”的一声轻响,杜曜手里的剑鞘已经从对方的左肩透过。刚才还笑咪咪的脸瞬间失了颜色,姓楚的少年嘴角抽动着迅速抬手捂住伤口,却还是没法阻止鲜血大股大股地涌出。 “你……居然没有内力?你不会武功?”一剑出手就已经探出深浅,杜曜暂时停止了攻击,一脸的不可思义。 “你总算是看出来了?恭喜……”苦笑着撇了撇嘴,莫言把头偏了过去,嘴里嘀咕着不大不小,刚刚好够对方听到的声音:“难道是我长相太善良,才会让你以为我可以有武功还忍你这么久?” 话没落音,周身一寒,杜曜的剑竟是又指了过来。 “好了好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不对……这里的确有剑气,你瞒不了我的!”少年的嗓音因为激动而略略有些尖迫起来:“所以无论是不是你,我也只好得罪了……” “啊?等,等一等!”莫言实在没有想过,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碰上个比他更无赖的人,“我毫无反抗能力,你就算杀了我也不会太有趣,是不是?” “这个你放心,我可以算算在你身上刺多少个窟窿以后你才断气,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你……你不会当真吧……” “你说呢?” 这次轮到杜曜满脸笑容了。 莫言捂着伤口瞪着眼前这张笑脸半天,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乌龟!”紧接下去的是他一声很响亮的叫喊,整个山林里“嗡嗡”地四下都是回音:“乌龟,有人要来找你打架!你自己惹的事情自己解决掉,赶快滚出来把他给我打发了……” “笨蛋,闭嘴!”清清淡淡的四个字,在莫言吵吵嚷嚷的一片聒噪之中,听来却是异常地明晰。 杜曜只觉得脊背的地方一阵紧抽,额上冷汗微冒,握剑的手力道加重,缓缓地扭过头去。 身材瘦削的素衣少年,苍白到刻薄的一张脸,比起莫言的温质华美,这个少年眉目之中尽是执拗得让人牙痒的神情。 不过眼下,这些都已经不是重点了。 “剑气……原来是你带来的!” 素衣的少年静默着不置可否,听到的却是莫言一声哀哀的呻-吟:“剑气……又是剑气……为什么每次惹祸的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出招吧,我很想看看你的剑到底有多快……”一声轻响,杜曜手中的金色破开,绿色的长剑终于出鞘了。 莫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回那把长椅上,只是被裹得像个粽子的左肩让他没法维持以前的姿势。勉强地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躺好,伸了伸腰,看着空气中青光闪动,忍不住还是开口赞了出来。 “哎呀哎呀,小曜你用的剑真够神气的。如果百晓生老头子有空排排剑器谱,你这把碧落不是第八也一定是在前十名,真能值不少银子呢……” 虽然知道高手相峙之时分神是大忌,可是,杜曜还是忍不住往莫言的方向瞥了一眼。 碧落非凡品,而奇剑也会自认主人。 虽然早已声名天下,近三十年来,却只有杜曜一人能让其剑身呜鸣而出鞘。 那个笨蛋……却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看着杜曜的目光斜了过来,莫言忽然眉毛挑了挑,一脸的嬉笑之下,又恢复那种懒洋洋的神情。 “小曜,你们就要开始打了吗?” “我说了别叫我小曜!” “好!那……小……嗯,我说,能不能最后再等一等?” 杜曜咬着牙缄默,看着莫言很舒服地把长腿伸直,然后招了招手,“乌龟,过来!”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素衣少年眉头皱了皱,却还是慢慢踱了过去,“怎么?” 杜曜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楚莫言既是认识碧落,那他在两人动手之前忽然叫停,会给那个少年说些什么呢? 难道他竟是知道这柄剑的弱点在哪里吗? 凝了凝神,杜曜双眼微闭,悉心倾听。 “乌龟,院子里的花浇水了没?” “嗯……” “我养的两只狗喂了没?” “嗯。” “晚上我要吃的鱼干蒸上了没?” “嗯!” “很好……” 听着少年回答的声音已经满是掩饰不住的愤怒,莫言一直垂着研究自己衣角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 “乌龟你真是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让我高兴了,我就知道你很能干,做什么事情都很聪明,又肯卖命……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所以呢,现在还差最后一件事,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去打你的架了…… “哦,不对,你们这样的高手之间应该叫比武才是,打架那种无聊又下三滥的行为应该是三岁小孩子做的……” 唠唠叨叨的一番话,听得杜曜目瞪口呆。 刚才还想着莫言会给那个素衣少年说些什么来应付自己,现在看来竟是全盘想错了。 这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相处融洽的样子。 更奇怪的是,一个明明武功全无,却坐在那里指手画脚废话不断,另一个分明已经满是不甘和愤怒,却还是拼命地忍耐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要……做什么?”素衣少年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几尺之外的一棵小树却在这个问句之后“啪”地断做两截。 好快的动作! 虽然知道是少年因泄愤而出手,但其间的招式杜曜竟是丝毫未能看清。 莫言又是一个哈欠,对着在眼前倒下的树视而不见。半晌之后才慢慢悠悠地哼了个句子出来。 “乌龟,我渴了,你去给我泡壶茶,然后端过来……” 杜曜发誓自己一辈子没见过如楚莫言这般罗嗦、挑剔又麻烦的人——虽然片刻之后,那瘦削的素衣少年即将会成为他前所未遇的最强劲对手,但此刻,他心中实在是充满了无奈的同情。 “哎呀,乌龟,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大中午的喝花茶吗?而且居然还是八月末的翡翠茉莉……你在这方面的品味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倒了倒了,重新去沏上一壶来…… “我要给你说多少次,沏碧螺春一定要用长柜左边的第三只阡陌云鼎,你居然随随便便就拿了柄紫砂壶来敷衍我,现在这茶味可是大大的不行…… “乌龟你偷懒是不是?上次我用过的烟茗杯告诉过你,要用沸水三蒸三洗才能把陈茶的味道全部去尽,现在新茶、旧茶味道混在一起,你让我要怎么喝? “还有啊,乌龟……” “你到底有完没完?”在杜曜实在忍不住要插嘴的前一刻,一直隐忍着的少年终于把手中已经换到第四次的茶盏重重一砸,怒喝出声。 “怎么,青和少爷,你这算是在对我发脾气吗?”一直聒噪着的声音顿了一顿,莫言的嘴角微挑,句于里平添了几分讥讽的口气。 被叫了半天乌龟,到现在才知道这个少年原来叫青和。 杜曜心下默记,再凝神之时,却看见已经被激怒的少年身体微颤,耳后一片绯红。 “我,没,有。”很明显是极力压抑着的语调。 “哼……没有最好!”莫言的喉间轻轻一哼,声音忽然变得冷冷地:“你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打架,那现在就可以过去了!今天的对手是碧落的主人,想必定没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你高兴。” 从出现以后一直被反覆差遣着的少年在听完这句话后,终于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到了杜曜身前。 “我是杜曜,碧落的主人!” “我来找你,只是想看看我们俩的剑到底谁更快而已!” “……” “如果你并没有做好准备,也可以先作休息,然后……” “出招吧!” 还未出口的句子被硬生生地打断,片刻之间还心神不宁、神情起伏的少年青和,已经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恢复了刚出现时候的冷清。 好强烈的肃杀之气! 眼神相对的一瞬,仿佛已有利刀迎面而来。杜曜心下一凛,横剑当胸,才发现对方双手空空,竟是只摆了个简单的防御姿势而已。 一股怒气直窜胸口,杜曜尖声叫了出来:“空手挡碧落,你看不起我吗?” “不是……” 少年的头才一摇,空气里“扑哧”一声,倒是莫言的笑声先响了起来。 “小曜你未免太看得起这只乌龟了,你以为他很想空手吗?普通的长剑在碧落面前只能碍事,至于勉勉强强可以拿出手的琉璃……这只乌龟怕是还要忍耐上一段时间,才能等到它的秘密……” “什么?你说琉璃剑……” 杜曜猛地一惊,朝少年的腰间那柄毫不起眼的短剑看去,没等到他发出更多的疑问,少年一声冷哼,竟是先行出手攻了过来。 电一般的速度,快得惊人。 没有时间再去分神。杜曜手腕一转,碧落上挑,已经斜斜地向青和的小腹削去。 只一个眨眼而已,竟是已过了近十招。碧落的青芒将两人的身体都笼罩起来,一时之间连人影都分辨不清。 疾风剑影中却还是有人保持着懒洋洋的闲散,莫言随手抓过桌上的小蚕豆,放在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地。 “左肩……侧腹……这次应该是小腿……” 沙土之中绽放出殷红朵朵,莫言边看着边开始摇头晃脑地叹气:“小曜你转身太慢,再快那么一点点就能刺中那只乌龟的心脏……哎呀,不对不对,那是乌龟的诱招,小曜你已经刺伤了他的小腿,他必定是来不及转身的……” 这个笨蛋,他到底是在帮谁呢? 杜曜并不想分神,可他也实在是阻止不了那些大呼小叫,一下连一下地窜到自己的耳朵里——每一招都被说得很准,那是不错……可是,青和才是那个笨蛋的自己人吧。 对方空手而已,竟已在碧落之下走了近百招,虽然也断断续续地将他伤了不少,但至今依旧没有一处致命。 莫言带着叹息的“指点”之声还在不断传来,听在杜曜耳朵里像是巨大的嘲讽一般。 看来真的是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牙一咬,杜曜欺身而上,碧落一声轻响,已是杀招。 青和小腿负伤,身形已滞,勉强一个侧闪,脊背上却也被切出深深的痕迹,而莫言的失望之声也在这个时候重重响起:“就慢了一步而已,小曜啊小曜,这下实在是很可惜……” 扬起的尘埃一点点慢慢飘落,碧落剑身血迹浓稠,剑尖却是已经慢慢垂下。 杜曜脸色惨白,喉结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青和的双指掌控之中。 半晌之后,随着莫言嘴里蚕豆被咀嚼的清脆声响,青和的声音也淡淡升了起来: “你输了……” 不错,是输了。 最后一招他重伤了青和的脊背,却依旧是未能致命。正如莫言所说,比起对方险中求胜,他不过也就慢了一步而已。 “嗯,我输了,你杀了我吧,我很服气!”还碧落入鞘,杜曜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青和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最后那一剑,毕竟将他伤得不清。 “你不杀我?那我以后可是还要再来找你!”慢慢将眼睛重新睁开,杜曜的口气中已经满是俏皮的笑意。 青和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一声紧接一声地咳喘。倒是另一个声音很积极地回了过来:“小曜你要是再来玩吗?你比那只乌龟也就慢那么一点点而已,下次加油,我对你很有信心……” 这个笨蛋……什么人啊! 愤懑地回头瞪了一眼,杜曜身形掠起,快步地奔下山去。 第二章 夕阳无限好。 在山间看落日更是别有一番奇妙——虽然眼前那撒了一地的血迹,在那么浪漫的景致中实在很是刹风景,不过只要抬头望天,多少还是忍得下去。 吃完小蚕豆,再把那壶并不怎么地道的茶喝完,莫言才很不情愿地起身伸展了一下手脚,慢吞吞地朝木屋走去。 满身伤痕的少年正摸索着,很是困难地在脊背的地方上着药,听到身后推门的声响,有些犹豫地把头扭了过去。 “你来干什么?”一出口就是执拗倔强的语调,只是失血过多的尖削脸颊在月色之中更显苍白。 “没什么,我也就是来看看杜曜那一剑到底有没有把你弄死而已。”笑嘻嘻的口吻,说出来的却是让人心寒的字句。 “那么……现在我还活着,你很失望是不是?” “哎呀,乌龟啊乌龟,你果然是越来越聪明,居然这么快就明白了我的心!” “哼……”一片长长的静默之后,居然是青和嘴角一挑先开了口:“别说我现在还死不了,就算我真的死了,怕是莫言你也会继续失望下去…… “师父很早就说过,你所带的剑气和落云不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搭档在一起!更何况景落云和顾真从十五岁开始就剑气和息,形影不离。你就算换搭档,也换不到他那里去……” 不知道是受伤之后用力过度,还是找到了反击的句子而让他兴奋起来,青和那本来失色脆弱的脸庞在话语终了之时,竟是泛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莫言冷哧一声,走上几步,将青和尖尖的下巴重重捏在了手里。 “乌龟啊乌龟,你实在是变得很聪明,现在居然还学会了怎么能让我生气,真了不起!不能和落云再做搭档,还不是为了……还不是为了……哼! “不过乌龟你这么聪明,难道竟忘记了一件事情?我要是生气了,你觉得会做些什么呢?” 耳朵的地方一阵异样的湿热气息,让青和一直站得笔直的身体不由得战栗起来。 莫言的唇凑得近近地,声音放得很低很低:“那个时候你惹到我,教训是在你肩膀上刻了只乌龟做记号而已,但是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会把那只乌龟给你刻到脸上去……你信不信?” 随着话音的消失,青和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可是任何时候被提起,都还是火烧火燎,疼到骨子里的记忆。 “不说倒也忘了,好久没看见,还真是很想念那个时候的作品呢……不知道随着乌龟你个子长高,肩膀上的那个记号会不会也跟着变大?想当年,我为了换那瓶能让伤疤永远不消失的腐肌膏,也是花了不少银子……” 说话似乎还在轻言细语,手上的动作却不梢慢,太近的距离让青和根本来不及反抗,上身的衣服已经被一把扯下。 被刻在肩上的乌龟到底是个什么形状看不到,但当时那一下又一下的深刻痛楚,却是永远无法忘怀的。 那是青和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流泪痛哭,他至今也还记得自己用稚嫩沙哑的声音,一直恳求着莫言放手的情形——几年来一直刻意去忘记的画面,却在这个时候被意想不到地重新翻了出来。 “这只乌龟……还真的变大了些呢……”微凉的肩膀上,感觉有略略粗糙的手指一点点摩挲了上去。伤疤的地方被触碰着,一下又一下的。 莫言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带上了一种奇怪的叹息。 再也无法忍耐,青和骤然一个转身,短剑已经指上了莫言的喉间。 “怎么,你要和我动手吗?”有那么短短的一瞬,莫言怔怔地看了看从青和肩头滑下的手指,眼睛里带着某种奇怪的神采,只是再抬起头时,又恢复平日的惯有表情。 “反正我内力全无,武功尽失,别说你杀了我,就算你也想在我脸上刻只乌龟,或者是和我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也只能乖乖的束手就擒……” 眼看青和的脸变得白一阵,红一阵,莫言嘴角弯起,上前半步,竟是主动朝着剑尖靠近。 急速地撒手,“咚”的一声重响,剑还是被青和重新扔回了桌上。 莫言眼角一弯,笑意更是明显,“这就对了,乌龟!你记得要时时刻刻都提醒好自己,我是因为救你,才把一身武功都废了的…… “所以你千万千万不要做脸色给我看,或者发你那些少爷脾气。因为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你要乖乖的一直还,还到我觉得满意的那天才行……”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在强敌面前利如剑锋的少年青和,竟是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满意地看了看眼前人的表情,莫言轻声一哼,转身把门拉开了。 “明天我要下山找落云和顾真玩,在这个穷山恶水的鬼地方对着你这张脸,我是已经受够了。 “你留在这里爱练剑、爱养伤、爱琢磨你的宝贝琉璃出鞘的秘密都随你,反正师父若是要上山查看,你聪明点知道该怎么帮我搪塞就行……” 冷风从大门外呼啸着穿过,莫言朝着青和摇了摇手,待到前脚踏出,想了想,又粲然一笑回过头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忘了对你交代!” “你说……”胸口的滞塞勉强平息了好久,才把这两个字吐出口,青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裂开。 “嗯……师父来了你如果有空,就帮我问问他,他老人家聪明一世,怎么偏偏做了件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让我们两个搭档在一起。 “你要知道,虽然他说我们剑气互和,在一起才能知道琉璃的秘密,可我发誓我对那柄破剑实在是没有半点兴趣。 “当然,如果他老人家喜欢看我们两个相亲相爱的模样,我定不会拒绝表演给他看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想说一句心里话给你听,那就是——青和,我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的……讨厌你!听明白了吗?我说,我讨厌你!” 说“讨厌”两个字,能够直接击中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只是好几年前,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下山的路很长,所幸沿路都是清淡雅致的竹香。内力全失的情况下,莫言走得也并不急迫,只是把眼睛略略地眯了起来,任由那些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重播。 青和被顾真从野地里捡回来的那年,他才十五岁,根本就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 “啊啊,顾真,你抱在怀里的那毛茸茸的一团是什么?回山的路上打下来的野猴子吗?” “不,不是啦……是在野地里捡回来的小孩……被冻成了这个样子,又不说话,也不知道还活不活得下去……” “啊?不是猴子吗?害我兴奋了老半天……可是顾真,你私自把外人带上山,要是被师父知道,是要被罚去后山面壁的吧!” “笨蛋,你很吵!你当顾真不知道吗?可是……可是这个孩子冻成了这个样子……”最先打断他,把那个孩子接到手中的人是景落云,他本来就是所有人里面心肠最软的。 “哎呀哎呀,顾真你还说不是猴子,看他长成这样,瘦得一把骨头的,除了毛少了点,和野猴子又有什么区别?” “莫言你能不能安静一点?我看见他衣角的地方绣了个名字叫青和……” “青和?让我看看……脖子缩成那样,居然还会瞪人?我知道了,他不是野猴子,是乌龟!” 看着景落云一直轻声问着话,那孩子却只是咬着牙,莫言的头也跟着很好奇地凑了过去。 “喂!小乌龟!景落云问你话呢,你多少给个反应啊?” 长长的一阵沉默,却开始有因为肌肤颤栗而和布料发出摩擦的轻微声响。 大冬天的就这么薄薄的一件单衣,好像真的穿得也太少了点…… 莫言的眉头皱起,伸手朝那他的脸上捏了捏,“喂!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啊?说句话出来会死吗?” 少年的眼睛猛地抬了起,骤然迸发出来的精光让莫言有些吃惊。 半晌之后,捏着少年脸颊的手讪讪地收了回来,莫言挠了挠头发,喃喃自语:“原来,你听得见啊……” “青和……你是叫青和是不是?”一再询问未果之后,景落云的声音却是越发低柔起来:“很冷吗?你的手……你的手给我看看可不可以?” 几乎是半强迫的,青和一直紧握的双手,被景落云从口袋里拽了出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慢慢掰开。 然后所有的人,都惊呼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根手指,已经被冻成青紫,僵硬灰败的形状,完全不像是长在活人身上的。 “看这个样子,他的手指已经坏死,只能全部斩掉……不然冻气已深,如果顺着经脉上延,怕是连手臂都保不了……”顾真的声音并不大,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听得很清晰。 青和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几近麻木的手又重新一点一点地捏了回去。 “喂,喂!没那么严重吧!这只乌龟已经很难看了,如果连爪子也没了,以后还怎么爬啊!” 明明是件与己无关的事,莫言却还能记得自己在听完顾真的这个定论以后,叫得惊天动地。 “这样做……是有点残忍,可是莫言……” “好了好了,什么也别说了,这只乌龟留给我,让我试试吧!” 低头踢飞了脚下的一块小石子,莫言望着山那边渐渐升起的朝霞,揉着鼻子苦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顾真明明就是在场的几个人中最懂得医理的。既然他说要斩,那就一定就是最有道理的提议。而自己…… 而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自信,固执地认为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把那只已经被冻到要死的乌龟,从地府的门口给救回来呢? “哎呀,乌龟,你多少配合一下抬抬手啦!你这一身臭哄哄的,你当我很愿意把你往床上领吗?” 想要做的事情并不复杂,莫言只是相信自己的身体很温暖而已。 “腿并那么紧干嘛?我脱你的裤子又不是想要把你怎么样!” 给那只乌龟剥衣服的过程并不顺利,一方面是冰霜把衣裳和青和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紧紧黏住,另一方面,那只乌龟也实在是倔强得紧。 还好莫言那时候的一身武功,不用说是扒个乌龟壳,就算是一口气剥十个小姑娘的衣服,也都是绰绰有余。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都是男的你抖个屁!”很快地把自己的衣服也全部脱下,莫言拉上被子,把那具冰块一样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 更小的时候,冬天里实在捱不过,他和落云之间就是这样肌肤紧贴地相互取暖,然后挺过来的。 人体的温度,比任何火炉都要来得暖,这个道理他从小就很清楚。 瘦削孱弱的脊背紧贴着他的胸口一直发抖,莫言皱着眉头把他搂得更紧。 “乌龟,你怎么都是骨头,抱着一点都不舒服,硌得我疼死了!” 双手从青和薄薄的胸口环过,在心脏的地方来回摩擦着。 “喂!乌龟,你活过来点了没?我已经快要冷死了,你再不说话,给我点反应,我可没就耐心再陪你折腾下去!”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比刚才急促了些,在莫言的话音落下以后,青和那一直侧在腰间的手,勉力地抬了起来,费力地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像是为了他刚才的不耐而赌气。 “死乌龟!”有些恼怒地喝斥一声,莫言重新把怀里的身体固定紧,“你再到处乱扭,小心我把你一脚踢到床下去!还有,差点忘记了你的爪子……” 嘀嘀咕咕的句子随着轻微的吮吸声而消失在空气中,青和只觉得手指一热,已经被莫言轻轻地含在了嘴里。 温暖而潮湿的感觉,有细嫩的舌头很用心地在轻舔着他的指尖,让那个已经几乎没有任何知觉的地方,一点一点回复着生气。 青和的眼睛终于慢慢地抬了起来。 维持着被拥在怀里的姿势,只能看见眼前细长白皙的脖颈和淡青色的筋脉而已。 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响,一下又一下地。 这个人……这个人他们叫他莫言? 青和把眼睛闭上,恍惚间又是记忆里空旷的天与地。漫天的风雪在耳边呼啸而过,而这一刻指尖的地方是温暖的。 “嗯……”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把身旁能抓住的柔软紧紧搂住,然后安心睡去。 “乌龟……你抱得太紧了,我很疼……”莫言只觉得腰在忽然之间就被勒得紧紧地,几乎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抗议了半天发现没人答腔,莫言把头低下了。 满脸烟尘的那只乌龟,在他怀里睡得沉沉地,眉头也因为暖意而微微展平。 已经准备敲上他后脑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莫言长叹一声,只有保持着这种几近窒息的姿势,继续把青和的手指一只只吻暖而已。 那一夜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莫言已经不记得后半夜的自己到底有没有睡过去。 只是无论如何,第二天把眼睛睁开以后,他得到的是青和的十根手指居然奇迹般被保住了的消息。 “莫言,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实在是很厉害呢!” “不过这样很好,不是吗?” 那时候顾真和落云的表情一个惊异一个欣喜,而对他自己而言,要说不高兴,那自然也是骗人的。 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自小艺承名师,至今都已是非凡的身手,但说穿了也都还是一群刚刚长大的孩子而已。 因此,明明知道把青和就这样留下是有违门规,几个人却都是相互装傻,没有一个人提起。 多一个人,总是会多一份生气和新鲜感的。 “乌龟,过来,把我这几天给你说的招式比划一下,看看你记住了多少!”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夜的共枕而眠,让两个人之间有了不一样的默契,几个人里面,青和竟是和莫言先熟了起来。 “莫言,虽说暂时把青和留在这里大家都没有意见,可是你这样私自传他武功,被师父知道了,那可是大忌……” 景落云不止一次在他耳朵边偷偷叮嘱过,可莫言却总是嘴巴一撇,嘻嘻哈哈几声,就把这个事情给混了过去。 在他看来,那只乌龟实在是太瘦,学点武功,不过是想让他强身健体而已。 何况他的心里也有分寸,教给青和的,不过是一点最粗浅的拳脚而已。 至于那些高深的剑意和内功心法…… 莫言撇嘴,眼睛在青和身上一晃,觉得很有些惨不忍睹地叹了口气。 “乌龟啊乌龟,我这样叫你简直是太有先见之明了!我已经教了你三十八遍还要多,你怎么还能把最简单的一套招式要得跟种菜似的!” 正在很努力打完一套拳法的青和在这句叹息声后,很有些尴尬地停了下来。 “莫言,你合适一点!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武的!而且青和这么瘦,你干嘛教他打这么粗鲁的拳……”景落云朝他瞪了瞪眼,掏了块毛巾塞到青和手上,“青和,这个不学也罢,擦擦汗吧。” 捏着毛巾的手忽然有些发白,青和低头,把嘴唇咬得紧紧地。 那个时候,谁都不会以为这个连入门拳法都打得歪歪斜斜的纤瘦少年,会和冠绝天下的琉璃剑有上任何的关系。 而那时候莫言所想的不过就是,这只要死不活的乌龟,看来真的是要靠人保护一辈子才行。 第三章 所有事情的改变是从继慕容之后,最富盛名的剑师穆朝风带着一柄毫不起眼的短剑上山的那一天开始。 “师……师父!”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平日伶牙俐齿的莫言也在第一时间里慌乱起来。 顾真和景落云面面相觑,偷眼看着正站在不远处满脸茫然的青和,发不出半点声音。 “师父,您老人家气色看上去真好,这么长一段时间没上山,剑术一定是更有精进!”干穿万穿,马屁不穿。莫言一边冒着冷汗满嘴谄媚,一边拼命使着眼色,示意景落云赶紧把青和拖到无人的地方去。 可是那样的情况下,谁还有胆子在穆朝风越来越犀利的目光下干这种事情。 “这个孩子……” “哎呀师父,你看他长得像野猴子是不是?其实偷偷告诉您,他不是猴子,是乌龟!”满心的惊慌,让莫言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可以搪塞过去的主意,只有拼了命地胡言乱语想让师父分心。 “乌龟?”穆朝风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啊,乌龟,而且还笨得要命……”挠了挠头,发现这个话题扯到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潜力,莫言咧齿一笑,赶紧找别的话题:“师父,小浚没陪你老人家上山来啊?” 封凌要是也跟着来,多少会在山腰的地方报个信,不会让他们搞成现在这样措手不及。 “封凌……我吩咐他留在山下照顾离觞那孩子了……莫言,这是谁?” 该死的,绕了半天还是没敷衍过去,师父果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莫言一个叹息重重磕了个头,倒也不再隐瞒,把怎么收留青和的过程一字一句全部说清。 事情的经过并不算复杂,莫言说完,穆朝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句。 景落云和顾真对看了一眼,也齐齐跪下身来。一直站在旁边的青和,像是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略微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穆朝风身前。 “你不用责怪他们,如果我留在这里不方便,现在下山去就是!” 穆朝风注视着青和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 “你叫青和?” “嗯!” “你……会不会用剑?”半晌之后,谁也没想到穆朝风问出的是这么一句。 青和摇摇头,想了一想,又慢慢把头点了下去。 跪在地上一直偷眼观察形式的莫言猛地惊跳起来。 “师父,这只乌龟只会爬,武功什么的全都不会,我不过是教过他一点最基础的拳脚强身健体,他都学得乱七八糟的,又怎么会用剑?您……您别为难他!” “莫言你闭嘴!”淡淡的一句呵斥,莫言却猛地一凛,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青和,既然你说自己会用剑,那就让我看看!”穆朝风上前一步,依旧紧盯着青和的眸子,口气平淡,但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景落云抿了抿唇角,有些不忍地捡起根枯枝送到青和手里,然后轻轻地叮嘱道: “青和你随便比划几下就好,我们会帮你求情的!别怕!” 有些茫然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枝杈,青和想了想,歪歪斜斜地在空气中刺了一下,像是在模仿平日里看到的,莫言他们舞剑时候的样子。 虽说是师父在旁的肃穆时刻,莫言脸上的表情还是扭曲着,抽搐了好一阵才勉强控制下来。 这就是这只乌龟所谓的“会用剑”吗? 这样的姿势…… 平时在旁边看他们过招也不是一天两天,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步吧。 扭头看了看,景落云和顾真脸上,也都是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师父……”莫言小小地叫了一声,却发现穆朝风脸上足从未有过的奇怪神色。 “青和,你过来!”随手解下腰上的短剑,穆朝风慢慢地递了过去,“这把剑叫琉璃,你不用出鞘,拿着它,再试一次给我看!” 青和一直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忽然变得悠长起来,眼睛里像是平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 看着青和的手接过琉璃的那一瞬,莫言居然觉得心脏的地方猛烈跳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复苏,然后爆裂。 双手握着剑柄的姿势,有些紧张,依旧是没有任何招式可言。 可是每一个有眼睛的人,在那一刻都看到的都只能是同样的一副情景——剑即是人,人即是剑。 所有的呼吸在那一刻全然凝固,青和头颈微扬,剑身由上而下,将空气缓缓劈开。 周围景致依旧安静,白云流水,一切如常。 可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那种类似于锦缎被撕裂般的声音。 利用剑身带动周围的气流而汇成剑气的做法,这是许多剑客终其一身所追求的东西。 “大概……这只是一个偶然?”景落云的声音已经抖得快要散掉。 顾真的喉结动了动,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也许……” 莫言的眼神停在了青和脸上,那么深刻的注视,像是要把他的身体看出一个洞似地。 而青和,双眼紧盯着手中的琉璃,整个人像是已经完全迷失了。 接下来的记忆,又是一段模糊的空档,莫言甚至无法分辨那样的空白是因为太过震惊,还是内心深处对于当时的画面,实在是本能地抗拒着不愿意再去想起。 穆朝风与青和之间究竟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落云、顾真和自己由于违反门规所需接受的处罚,却是怎么插科打浑也躲不过去。 “这样的日子……好无聊!” 后山的地方,寂寞冷清,除了一个浅浅的洞穴供违反门规的少年弟子面壁反省之外,竟是常年见不到半点活物体的踪迹。 再加上此时风雪大作,萧瑟异常,饶是莫言再能作怪生事,也只能一脸苦闷地乖乖蹲在山洞里,等着责罚的时日快快过去。 最开始的时候是三个人一起,虽然无聊,但也总算能找个人斗嘴,等到最后十几天落云和顾真都先后结束了禁闭期离开以后,莫言的生活实在是无趣得快要抓狂起来。 “我是笨蛋!为什么会发疯去教那只死乌龟武功……他明明是顾真抱上来,落云决定留下的,到现在居然是我被罚了最长时间……” 郁闷到极点的抱怨一天起码要重复数十次以上,只可惜在苍茫风雪之中,莫言也只能自己念给自己听而已。 终于熬到解禁的那一天,莫言奔出后山的动作简直是用飞的——穆朝风要是看到他此时的轻功速度,一定是欣慰至极。 “我的栗子烧鸡,我的山菇玉米,我的翡翠糖蓉糕,我的荷叶蒸笼……落云,落云,你有没有给我准备好!”隔着木屋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莫言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香味扑鼻,莫言眼角边的泪痣跳了几跳,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师,师父……你还没走吗?” 穆朝风淡淡地应了一声却不拾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言干笑一声,偷偷把头转开了。 “咦?落云,你和小真怎么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眼巴巴地站在这里干吗?还有那只乌龟呢?已经滚走了吗?” 悄悄地蹭到景落云身边,莫言伸手朝他腰间捅了捅,低声发问。 景落云张了张嘴,满脸不忍地把头别开。 “喂,喂!你们两个……说话啊!”忽然涌起的不安,让莫言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也不顾穆朝风还坐在一边,手一伸已经拽着顾真的胸口开始大声呵斥:“小真,你来说!” “我们,我们在求师父……”知道莫言的脾气一旦上来了,就是对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个性,顾真轻叹一声,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求师父……把青和从本馆里放出来……” “啊?”短短的一个句子,让莫言一脸难以置信地怔在了那里。半响之后,才拼命摇着头大声抗议了出来:“不成!不成!那只乌龟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风一吹都要倒的样子,怎么能……怎么能把他送到本馆去?” 本馆那种地方,本是用来考测意欲拜在穆朝风门下学剑少年的毅力和资质,每年进去的人很多,真正能活着出来的却没几个。 空空荡荡的一个大屋,正中的地方是巨大的一个铁笼子,想要挑战的孩子被送进去以后,犹如儿臂一样粗的金属栅栏就立刻锁上。 等在里面的有时候是一只山豹,有时候是一只狼,有时候甚至是动物界里最为狡猾的狈或者是狐狸。 共同的特征只有一个,它们每一只都是被饿上了很长一段时间,梢微一点血气的刺激就会兴奋不已。 最后走出来的只能有一个,最直截了当的筛选方式。 莫言至今回想起自己当时九死一生地,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 现在那只乌龟,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师父,那只乌龟瘦得没几两肉,弄死了做汤也尝不出味道。所以,我求求你……” “莫言,什么也不用说了,进本馆接受考验,是青和自己跟我提出来的,我等在这里也就是为了看个结果而已……” “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脑子被冻坏了吗?还是他以为……乌龟活千年这句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莫言喃喃着倒退几步,忽然拉开门飞快地奔了出去。 “莫言!莫言你要去哪里?” 景落云和顾真的呼声都被抛到了身后,漫天的风雪中,莫言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飞快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从山腰的木屋赶到山顶的本馆,即使是使尽全力地飞奔,也用了近一个时辰,太过异常的静谧,让莫言的心狠狠地悬了起来。 “乌龟啊乌龟,为了对得起你这个称呼,拜托你多少也把时间撑长一点……”莫言一边碎碎念,一边凑进屋门的地方轻轻嗅了嗅。 带着血腥的浊味参杂在空气中,莫言脸色惨白,边推门边苦笑出来,“这个味道……不是狼就是山犬,乌龟你的运气还真有够好……只是不知道,它们对带壳的东西兴趣大不大?我自己可是没什么胃口的……” 屋子四周都是青石砌成的墙,上面没有窗,所有的光线几乎都是靠小指宽的那道门缝带来的,但莫言在闪身而入的第一瞬,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铁笼里的情景。 几乎和青和胸口一般高的一只狼,正保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弓着腰等在那里,眼睛因为饥饿而冒出的两点绿光,让人不寒而栗。而青和,脊背紧贴着笼子的一方,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天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和那只狼僵持到现在。 不过照现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形,成为那只狼的腹中之物,是迟早的事情。 听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青和的脊背微微一动,像是就想回过头来。就那瞬间的分神,让等待许久早已不耐的恶狼终于找到可乘之机。一声尖啸,灰影急掠,一人一狼竟是已经缠在了一起。 “乌龟,你受伤了没有?” 没有任何的回答之声,浓重的血腥之气却是片刻之间就充斥了整间屋子。 “乌龟,你手上有什么可以进攻的东西,没死就回答我一声,别告诉我你竟是那么老实,真的什么工具都没带进来!” 虽然有交代进入本馆不能带任何兵器,可莫言当年毕竟还是偷偷在手心里藏了一片薄薄的刀刃,才把那只小豹子给收拾掉,这只乌龟看上去智商不怎么高的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动这个心思。 “我……”半晌之后才勉强响起的回答,说出来的句子含糊不清,却是让莫言骤然心惊,“我有在咬它……我不会比它先死的!” 太过昏暗的光线,让莫言看不到那翻滚成一团的东西到底已经成了怎样一个局面,可是就这几个简单的字句,却让他无法不去想像那一人一狼相互嘶咬着对方的喉结,用最本能的方式置对方于死地的惨烈情形。 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动力,会逼得那个瘦弱的孩子像野兽一样红着眼睛,去和一只狼对咬呢? 即使是满心的疑团充斥,现在却不容许莫言再继续想下去。 “乌龟,我这里有剑,你接着,朝它的脖子上斩!”隔着粗垂的栅栏,莫言抽出腰间的长剑奋力掷了进去。 几声“呜呜”的哑叫,那只狼似乎知道被掷进来的利器能够威胁到它一般,腰上用力,竟是更重地把青和压紧。 勉强抽出来的手在地面上摸索了一下,却还是离那柄剑有不短的距离,始终触碰不到。 肌理被撕裂的声音更响,那只狼已经红起了眼睛。 再等下去,那只乌龟怕是真的不行了。莫言牙一咬,抽出贴身的刀刃,重重地朝自己的手臂上划去。 大股的鲜血汹涌着冒了出来,在一片昏暗中闻来更是刺鼻。 “喂!狼老兄,这里有好吃的,快过来!”迅速把手臂从栅栏中伸入,莫言提气一声召唤,然后从喉间发出低低的啸声。 已经饿到极致的恶狼在闻到血气后,终于放开身下的猎物,纵身扑了过来。 “滋”的一声,莫言的手臂已经被抓出深深的伤口,连骨头都隐约可见,而这个诱招终是奏效,恶狼的头颅也被他的另一只手臂费力地圈在栅栏之间。 “乌龟,不管用什么方法,杀了它!我……我撑不了太久!” 话音还没落,青和已经纵身而上,狠狠地将那只狼的喉部咬住。 这种时候,他能想起的兵器,居然还只是自己的牙齿而已! “咕嘟咕嘟”血液急冒的声响,整个世界都像是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莫言才虚脱般地把手慢慢放开。 “悉索”地一阵动响,青和把狼的腹部剖开,哆嗦着取出钥匙,打开铁笼,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乌龟……”片刻之间,莫言竟是说不出别的句子。眼前的少年,满身血污和大大小小的伤口,连面貌都完全无法分辨,比躺在地上的那只死狼根本好不了多少。 “我咬死了它……我活着出来了!”很久很久以后,青和的声音响起。莫言心里一惊,一股怒气竟是莫名地窜了上来。 “混蛋!” 重重的一个耳光,把青和本就几近脱力的身体直直地抽飞了出去,“我叫你一声乌龟你就真了不起了吗?谁让你来这里找死的?一点武功都不懂,你以为我每次都好兴致来这里陪你玩?” 怔怔地在地上趴了好久,半晌之后,青和勉力抬头,“莫言……你的手……你的手流血了……” 被撕开的伤口本已极是严重,刚才甩手那个耳光用力过猛之下,此刻更是血流汹涌。 莫言一愣,低头看去,这才意识到几近撕心的疼痛。 而青和的身体,也就在这个时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不是玩……今天的一切,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要做穆朝风的弟子,然后成为最好的剑师,而且……而且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知道琉璃剑的秘密!” 第四章 本馆一战,让青和在床上躺足了近一个月,而此后赶到现场的每一个人,看到狼尸喉咙上被牙齿活生生撕咬过的痕迹,也都大是惊心。 但无论如何,青和终究是凭藉着这生死一线的苦战,成为穆朝风门下最年轻的弟子。 “莫言,你的手如何了?好些了吗?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和顾真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你那个样子,实在是……实在是……”景落云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莫言的手臂上换药,一边心有余悸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以身诱狼的险招,毕竟还是把莫言伤了不少,若不是穆朝风连夜下山求药,而药师夏清扬又还欠他一个人情,倾其所有在两日之内赶配出良剂,莫言那只已经伤可见骨的手臂,怕是就此废掉也说不定。 “实在是怎么样?落云你那时候的脸色实在是有够好看的……” “楚莫言你这个笨蛋给我闭嘴!” 景落云有些愤怒,让手下的劲力稍微重了重,莫言立刻倒抽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跳起来。 “落云……落云你轻点!” “现在知道疼了?”把伤口处理好,景落云忍不住还是伸手在莫言的头上轻轻一敲,“看来顾真说的没错,你这个笨蛋脑子里装的全是稻草!师父说了,这次你这只手臂能保住,简直就是奇迹! “哼……那只狼当时怎么就没干脆点一口,咬下去算了!” “我的肉不好吃,狼老兄它很挑食的……”嘻嘻一笑,莫言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而且落云啊落云,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仅不用早起练剑,还有你和小真每天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舒服?”景落云的眉头皱了起来,拾眼朝着窗外望去,“笨蛋你还是快点好起来吧,师父临下山前交代,青和的剑气与你最和,他的入门功夫可是要靠你来敦的……” 莫言一直满不在乎的脸慢慢有些僵硬起来,“我来教他?” “是啊……”景落云应了一声,眼睛注视着雪地之中,从大清早开始到现在依旧勤练着的单薄身影。 “师父虽然收下了他,可我总觉得……总觉得青和太过执著,还有他身上那股莫名的杀气……师父对他,应该始终是不能完全释怀的。而且,而且他那么拼命练习的样子……” 景落云的声音消失在一声轻叹中,莫言的心,却不由得紧抽了起来。 连落云……连善良又略有些迟钝的景落云,都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吗? “哼!那就让他自己慢慢拼命吧!”半晌之后,一声冷哼终于将沉默打破:“如果是要我来教他入门功夫的话,那我这伤势,怕是一年半载都不怎么能好得了了……” 现在想起来,当时这种抗拒着教导青和剑术的心态,不过是在隐约触摸到什么却得不到确定之下,一种本能的抵触和不安而已。 对于在本馆的昏暗光线下,那个被血色模糊了面目的少年,咬着牙嘶声说出那番话的情形,任何时候,莫言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够半点不漏地清晰想起。 “我要做穆朝风的弟子,然后成为最好的剑师,而且……而且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知道琉璃剑的秘密!” 忘不了青和说这番话时眼睛里精光闪现的模样。坚狠的决断和执著,在莫言那样的年龄,实在是难以忘怀,而且是以震撼心灵。 可是乌龟……乌龟你那么瘦,小小弱弱的一副身体,抱在怀里都会让人睡不安稳,为什么还要那么折磨自己呢? 所谓剑师,所谓琉璃的秘密,会比你的小命还重要吗? 你乖乖地待在山上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像你刚刚被顾真抱来时的那样,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想。那么落云,顾真,还有……还有我,都会好好地照顾你,保护你的。 无论究竟是出于震惊、不满、怀疑或者失望,甚至是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的复杂心情,对于正式被收入门下,成为自己同门的青和,莫言已经不再会如初识时候那样的无所顾忌的嬉闹调笑。 甚至连穆朝风交代下来不得不为的相互切磋,也总是藉由着手臂上的伤口未愈,懒懒散散地就随便敷衍了过去。 而青和,本馆恶战之后,莫言那毫不留情的一耳光不仅让他疼在脸上,也狠狠地烙刻在心里。 最初的悉心求教而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之后,更是缄默起来,他本就颇有些隐忍的个性,现下更是异常倔强。除了偶尔向景落云或者顾真求教时候说说话,整天整天的几乎都听不到他发出任何声音。 本应该是充斥着莫言大呼小叫着“乌龟”,然后青和涨红着脸嘀咕着小声回嘴的热闹场景,在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僵持中消失殆尽。 景落云和顾真面面相觑,却始终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使得最开始关系很是亲近的两个人,弄成这样一番光景。 更何况,这两人从外表看虽似截然不同,骨子里却都是倔强至极的强硬个性,若不是事端得以真正地解决,劝和一说,终归是多此一举而已。 就在这种看似乎和,却尴尬僵硬的气氛下,青和上山后的第一个冬日,终于伴随着他日益精进的剑术而悄悄过去。 春天到来的时候,青和开始频紧的下山。有的时候仅仅两、三天,有的时候一拖就是大半个月,每次回来,却都是伤痕累累快要倒下的模样。 好几次景落云煎好伤药送到了床前,看着他在昏迷中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到像是最脆弱的瓷器,总是不忍至极。 “师父对青和实在是太过苛刻了些……偏偏他又这么倔强,顾真,你说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他再这样一直伤下去,身体终究是承受不起的……” 在穆朝风的门下做了这么久的弟子,在景落云心中,师父虽是认真严厉的一个人,但也绝非不近人情。即使顽皮如莫言,再是胡闹,所受的处罚也就是去后山关上几天面壁思过而已。 但这次对青和,师父的严苛程度简直让他感到震惊。 先是本馆之行——明明就知道是胜算极微的挑战,对于那么一个毫无内功根底的孩子来说,师父本该是绝不会让他进去的。若不是莫言舍身相救,他大概早已经死在那里。 然后是随后的入门心法——对于剑师而言最重要的根基部分,师父竟是没有亲自教上一个字,却只是把他随手扔在山上的同门之中,完全不成系统地凌乱学习。 接着又是现在……每隔十几天就会有一些奇怪纸条被交在青和手里,需要去暗杀的那些名字,每一个都是响彻江湖。如果他是活着回来的,那下一次的行动必定就是更加艰辛。 即使对自己而言,这些任务也并非有太多的胜算,何况青和,不过在山上待了不到三个月而已。 “莫言!”刚才那番话虽是叫着顾真的名字,景落云的眼睛却是看向莫言。看他嘴巴不停地嚼着菜,始终不动声色,实在是无法忍耐地叫出声来。 “你叫我干嘛?关我什么事?”咀嚼的声音依旧不断,莫言嘟嘟囔囔的声音像是依旧执著于和满桌的好菜纠缠。 “那只乌龟爬上爬下的和人打架还不都是自己愿意的?他拼了命的要学剑,拼了命的要讨师父欢喜,现在有任务交给他,他怕是高兴都还来不及。事情办好了,师父自然是不会亏待他。 “景落云你就不用老担心,反正他心甘情愿……有那个时间去给他送水、送药,不如多做点好吃的给我和小真……” “可是,莫言……” “好了好了!”匆匆地摆了摆手把景落云的话打断,莫言打了个哈欠推开扪去,“以后这种事情别和我说,我对那只乌龟的事情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知道莫言本是说一不二的个性,“没有兴趣”四个字,就此阻断了他身边青和的一切消息。无论他何时又下山,何时又杀人,何时又重伤,景落云和顾真从此都三缄其口不再在他面前提起。 或许这样,无论对谁,都会是比较轻松一点。 可是该来的一切,终归还是要来的。 那一天,是入春以后最厉害的一场桃花冻,呵气成雾,霜花染枝,凛冽的寒气竟是比深冬时分来得更是浸人。 莫言起床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摔了一只茶盏,然后看着一地的细瓷碎片,和手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割破的细细伤口,心脏的地方,开始一阵接着一阵地狂跳起来。 持续不断的焦躁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平日间已熟极而流畅的剑招也被舞得毫不成型。 “该死……”低声的一句咒骂,莫言随手把剑朝地上一抛,像是想把积闷了整天的郁气也重重摔开似地。 “落云!小真!过来陪我!这个该死的鬼天气!” 骤然间响起的纵声长啸将树林里的鸟群惊飞一片,景落云和顾真对视一笑,很有些无奈地慢慢走上前来。 “莫言,你今天实在是很不对劲呢!师父要是看到你把剑练成这样,一定没那么轻易放过你……” “你很罗嗦……”有些恨恨地咬断叼在嘴里的草茎,莫言把眼睛眯了起来,“落云,要不我们一会下山,去看看封凌和离觞?这个样子……我实在是很无聊!” “下山?”景落云有些为难地和顾真交换了一个眼神,犹豫着正在措词,身后一阵脚步轻响,竟是青和缓步走了出来。 “青和,你现在这样……是要下山吗?” 顾不上再去理会莫言那些莫名的小任性,眼看青和一身整齐的装束,景落云心头一紧,禁不住促声问了出来。 “嗯……”随手将袖口的地方系紧,青和朝景落云点了点头,淡淡应了一声。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青和你明天再定不成吗?” “师父有交代,时间很紧……”言简意赅的一句回答,声音不大,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景落云的嘴巴张了张,还想再劝些什么,却被顾真轻轻拉住,摇了摇头。 “哼!”片刻的沉默之后,是莫言一声重重的冷哼。 青和的脚步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下,却最终没有停下来。 “那……青和,你等一等!”想了想,景落云很快地追上去,从怀里将一只小小的铜管塞到青和手里,“这是焰火令,如果遇到了意外,把下面的铜环拉开,它就会冲上天空示警,只要是在这附近,我们就都能知道……” “喂,喂!落云你这算什么?” 青和还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将东西接住,莫言那边倒是已经忍耐不住地叫出声来了:“那只焰火令是我的吧,我有说过要送给他吗?” “既然两年前你已经送给了我,那现在就是我的啦。我把自己的东西送人,有什么不行吗?”景落云有点恼怒地扭头瞪了瞪,“青和这次下山不是儿戏,莫言你给我安静一点!” “哼……”随着莫言的再次冷哼,青和一直垂着的眼睛也终于慢慢抬起来。因为莫名的生分而刻意避开了多时的目光,在冷空气中骤然碰撞,一时间竟是没有半点旁人插手的余地。 长长的一阵对峙。 许久之后,青和才重新把眼睛垂了下来。接着手心一动,默默地把那只铜管接过来。 “多谢,落云!焰火令……我收下了。” 清清淡淡的最后一句话留在空气之中,倒是大出每个人的意料。 眼看青和身形掠起,片刻之间就已经消失在小径,顾真埋下头去,嘴角抽搐,忍了好久才勉强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青和这个孩子,小小瘦瘦地,看上去什么时候都不声不响的样子,倒还真是很懂得怎么让莫言生气……反正这个家伙平时也嚣张惯了,自己和落云都拿他没点办法,偶尔看看他被人摆了一道的模样,也算有趣。 “砰!” 片刻之后恨恨的一声重响,把莫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隔了开去,顾真的眼睛偷偷抬了抬,木屋的门已经被某人泄愤般地砸上。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地明亮,透过窗棂洒进室内,一屋子的浮光掠影。 莫言翻来覆去地躺在床上,姿势从这头换到那头,却依旧是毫无睡意。 好奇怪……从来没有觉得夜晚是这么难挨…… 深夜的山风在竹林之中扬出各种奇怪的躁响,听在莫言的耳朵里,却都像是焰火令急促划破天空时候所撕裂出来的声音。 该死的景落云……为什么要把焰火令给送出去?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那只乌龟死也好,活也好,他根本就不会知道。 神志清明地又是翻腾了半晌,莫言干脆披衣,有些恨恨地坐下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暗色的天幕中一声轻响,紫色的焰火骤然间划破长空,绽放开来。 身体一阵紧抽,手心之中已满是冷汗。整整一天的焦躁烦闷、郁郁不安,终于在这时刻前所未有地明晰起来。 青……青和? “焰火的方向在东南,莫言,我们这就下山!” 冲出屋子的那一刻,才发现景落云和顾真竟也是飞快地赶了过来。 一直不安着的人……原来并不只有他一个而已吗? 身形滞了滞,莫言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要下山……落云和小真,你们自己去吧!” “莫言?” “我很困,我要休息……而且我说过,那只乌龟的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不再给景落云任何开口的机会,话才落音,莫言已经决然转身,重新进屋把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 “算了,落云…我们走吧……” 深深地瞥了瞥被莫言紧紧关上的房门,顾真冲景落云摇了摇头,拉紧他的手臂,急速下山而去。 第五章 接下去的等待对莫言来说,是生命中所经历过的最焦躁的一段煎熬。 整整一夜,都没有景落云或者顾真的任何消息。在空寂寒冷的空气中一次又一次站到院中向山下打量,莫言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萌发出那些莫名的执拗和任性。 终于,在天空破晓的时候,山道之上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再也无法强装冷淡无谓的模样,看清来人之后,莫言的身形第一时间急奔了出去。 “落云,小真,他……他怎么了?” 被景落云背在背上的青和,头无力垂着,沾染了泥上和血迹的头发软软地披散下来,根本看不清楚现在到底是怎样一副表情。 景落云的目光慢慢拾起,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一说话,整个人就要崩溃似地。 然后,顾真虚弱得几乎要听不见声音的一句话,让莫言雷击一般,当场就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青和……现在这个样子,大概是撑不过明天了……” 致命的并不是剑伤。 把青和放下以后,三人粗略地给他处理了一下皮外的伤口。 虽然那副瘦弱的身体在一次次的赌命而杀的过程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完好的地方,但天生犹如小兽般顽固的复原能力,总是让他一次又一次在血流过多,或者经脉重损的生死边缘又重新活过来。 但这次不一样,致命的地方染在了暗器上。 插在青和手臂之上的银针已经转为墨黑,顾真很小心地用布包住针头慢慢拔出,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无力地摇了摇头。 “看来这次,他们是铁了心的要置青和于死地。暗器上淬的毒不下十种,而至少有半数是从未有过解药记载的……” 顾真在药术方面从小就极具天赋,如果不是年纪尚轻、经验尚缺的话,几乎就已经可以比肩江湖中药师第一人。所以这句话出口,等于是已经断了青和所有的生机。 景落云身体一软,颤颤地抚上青和青黑色的脸颊,眼泪终于忍耐不住的一滴一滴砸到了地上。 “真的……没有办法可想了吗?”怔怔地盯着床上几乎已经看不出半点生命迹象的青和半响,莫言忽然上前一步,抓紧了顾真的衣襟,几乎是嘶吼了出来:“小真,你还有办法的是不是?” “我是真的无能为力……如果说有奇迹出现的话……” “如何?” “只能尝试去药师夏清扬那里……” “啊?”刚刚才燃起一点希望的景落云在听完这句回答以后,重新颓然坐下,顾真所谓的希望和奇迹,其实和就这样等待着青和的死去,根本没有多大区别。 药师夏清扬虽然扬名天下,却从不出手救不相干之人,金银不能诱,权势不能移,任由你生死相胁或是苦苦哀求,都无法动之分毫,这是天下之人都知道的规矩。 之前肯破例出手救莫言一次,还是因为几年前欠下穆朝风一份人情,不得不还而已。此刻情债两清的情况下,即使是穆朝风再度开口,想必也只是被拒绝。 更何况,以穆朝风对青和一向暧昧而猜忌的态度,又怎会为了他向夏清扬低头呢? 绝望的念头涌至每一个人的心上,没有人再说话。 一时之间,莫言能听见的,只有青和若有若无,已经快要捕捉不到的呼吸声。 “落云,小真!”眼睛闭了闭,再睁开以后,莫言的语气已经重新平静下来:“无论如何,今天之内拜托你们保住他的小命……等我回来!” “莫言……莫言你要干嘛?” 没有声音再回答,淬满剧毒的那只银针被小心地包好,然后抓在手里,门被急速地拉开,莫言的身影飞快掠出,奔上了下山的小道,很快地,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一天的时间而已,对于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希望的生命来说,似乎已经不再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可以争取,但景落云和顾真还是遵循着莫言的嘱托,一直用真气护着青和的心脏,勉强维持着他最后的一口气。 最后的期待,谁也不想就这么放弃掉,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莫言这一去,对着夏清扬无论如何威胁或者哀求,都是不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结局。 一天的等待,比一年更加漫长。到了黄昏时分,大雨倾盆,青和的嘴角开始有黑色的血迹渗出,顾真和景落云对他勉力支撑,终于就要到了极限。 “小真……还,还能不能赶得上?”莫言最终推门而入的那一下,全身上下不知是雨是汗地都是水迹,装着解药的木盒藏在胸前,却是被护得极是完好。 顾真只有时间简单地“嗯”了一声,就赶紧把解药接过去。 再下去的一切,就都是在死亡边缘和阎王抢着时间。景落云和顾真急切地忙碌着,甚至未曾想起问一声莫言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竟能够把解药如此顺利地带了回来。 而莫言,像是力气被完全抽干般倚靠在墙角,看着青和的脸终于从黯淡的青黑色一点点明朗起来,终是暗中长吁了一口气,悄悄地把眼睛闭上。 几日之后,青和终于从沉沉的昏迷中慢慢转醒过来。 眼睛既然能够睁开,就证明他的性命已然无虑,凭着他顽强的生命力和惊人的复原能力,剩下的不过就是一段时间的等待和调养而已。 度过了最惊心动魄的生死阶段,几个人的生活,像是又回复到往日的一般。 只是景落云的心里,却始终存有末解的疑虑,让他一直无法安心。 “莫言……那日你去了药王谷,到底做了些什么?” “啊?没有啊……” “那你怎么会拿到解药?” “这个……大概是药师那天心情比较好吧……” “还有,你身上,最近怎么老有一种奇怪的香味?” “有吗?难道是哪家小姑娘看上我了?” “莫言……” “哎呀,落云你很吵啊!我先去休息了啊……还有,明天练剑不用叫我,我很累……” 对话到了这里,被莫言挥了挥手很不耐地打断。景落云又招呼了一声,不见回应,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从那日拿解药回来以后,莫言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奇怪,近半个月的时间,不仅从未早起,练起剑来,也是随随便便地极是敷衍。虽然是些浮躁的个性,嘴巴上也喜欢抱怨或者偷偷懒,可是以前真正用起功来,莫言却从未倦怠。 知道他独身求药中间必是历经艰苦,本想仔细问问清楚,可始料未及的,从小就不会有任何事情隐瞒的莫言,这次却是三缄其口,对自己的疑问总是一副敷衍的表情。 以莫言的性格,不想说的事情怎么强迫也是不会逼得出来,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大概是铁了心地要一直隐瞒下去。 想到这里,景落云长长的一声叹了出来。 次日清晨,景落云果然如交代的那样没有去催促莫言起床,倒是青和尝试着下地,走到院中,勉强挽了几个剑花。 “莫言他今天又偷懒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顾真,小声点,你也知道他上次下山求药……大概真的是累坏了吧……” 不大的对白声却是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青和咬了咬嘴唇,想问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等到傍晚夜幕来临之时,依旧没有看到莫言从房间里出来,景落云想了想,也开始忍不住了。 这个家伙……难道会累到要睡上一天吗?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饭总不能不吃吧? “莫言……莫言你在吗?”轻轻地叩了叩门,却没有人应答。 景落云还欲再敲,却被顾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了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 有沉闷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地,却是刻意压抑着——不是明明醒着吗? 为什么听到敲门声却完全不做反应呢? 景落云忽然一阵心惊。 “砰”的重重一声,顾真已经先一步将门砸开。接下去,屋内的景象,却让两人同时惊叫出声。 散乱一片的残破狼藉,都应该是在混乱之中扫落在地的。莫言头发凌乱地在地上满脸痛苦地翻滚着,却是狠狠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一屋子的迷迭香阵阵而来,随着莫言偶尔开口喘息更始馥郁扑鼻,顾真心上有一个激灵,某个念头涌上,骤然间脸上已经没了半点血色。 “莫言……莫言你那日去见夏清扬……竟是去做了他的药人才换回的解药?是不是?是不是?” 已经快要迷失的神志,让莫言在顾真的促问声中根本说不出半句话,只是把头埋在景落云的胸前,一下又一下地痛苦喘息。 “小真,你说的药人……那是什么?” 顾真从未显露出过的惊恐神色,让景落云不仅更是骇然。 “每一个药师调制出了新的药物,总是希望试用在真人身上看一看效果……更何况夏清扬这样的人物,所调制出来的药物,只怕……只怕试在身上,是比死更难过……” 话说到这里,顾真已经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莫言从景落云胸前把头抬了起来,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声音:“落云,小真……你们,你们一掌打死我算了,我实在是……实在是忍不下去……” “莫言……莫言你不要吓我!我和小真现在下山去找师父,他会有办法的!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景落云小心翼翼地将莫言抱到床上,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景落云看着莫言已经被他自己咬到血肉模糊的嘴唇和手腕,就准备下手点住他的穴道。 “落云,不要,这个时候点他的穴道容易让他气血逆流……” “那怎么办?我们下山了,如果莫言熬不过去……他会自己弄死自己的!” “那……”顾真咬了咬牙,随手抽出一段绳索,“不得已也只有这样了。落云,把莫言绑起来。” 这是莫言从未经历过的万蚁噬骨般的痛楚——即使在药王谷作为交换解药的条件提出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真的来临,却没想到过会这样难熬。 相比之下,他宁愿死上一百遍,也不愿意再受这样的苦楚。 想要拼命将手腕的地方静脉咬开以求一死,可是身体却被牢牢地绑了起来,固定在了床上,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落云……小真,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开我……”被逼迫到极限的神志已经模糊,从来都倔强、逞强的莫言,第一次破碎地发出哀求的声音。 然后,在混混沌沌现实和错觉交替的景象中,被关得紧紧的木门,似乎被“喀吱”一声拉开了。 “莫言……”他听到有人轻轻地啜泣着叫他的名字,略略清醒的时候,他能勉强认出那是青和,然后紧接下去的抽搐,又让他什么都分辨不出。 “滚开……”即使音节已经沙哑,还是挣扎着要说这句话。这是他在那只乌龟面前本能般的反应——再难过也罢,他示弱的样子是绝对不能让那只乌龟看到的。 “莫言,现在这样,你很难过吗?”有清清凉凉的身体靠了过来,然后手腕的地方被拉扯了几下,紧箍着的绳索被解开了。 “落云,小真……我,我很疼……还有,好冷!”神思恍惚之间,莫言像是回到了和景落云、顾真几个人相依为命的童年,恢复了自由的双手,将近在咫尺的身体紧紧搂了过来。 被拥住的人安安静静地任由他用力箍着,瘦瘦的手臂回搂住他,在他的脊背上反覆地抚慰着。 “还有……落云,别……别再让那只乌龟下山……每次他下山,我都……好担心……”潜意识里,烙印在灵魂深处平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句子,终于在控制力最薄弱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出来。 怀里紧搂的身体开始重重地颤抖,小小的脸埋进了他的肩头。 “真的……好冷!”这是莫言最后挣扎着说出的几个字,然后就是本能般地将身前人的衣裳扯开,寻着温暖的地方紧贴过去…… 那一夜,剑师穆朝风在景落云和顾真的陪伴下连夜赶上山,将昏迷之中的莫言身上的一身武功尽数散去。各种药性随着真气的流失而稳定下来,终是挽回了莫言的性命。 那一夜,繁花落尽,浓郁的迷迭香几乎是渲染了整个山林。犹如在梦境之中的激烈拥抱和细碎呻-吟,在暮色之中绽放成深邃的夜曲,秘密一般出现又消逝以后,却再也无法从某些记忆里抹去。 第六章 “内力没有了,居然连出来散心多走几步也变得这么容易累,拖着落云你陪我出来逛,停停走走的你一定无聊死了吧……还有啊,这样想来,以后如果要下山去看封凌和离觞,我这个样子,大概要拖你和小真的后腿。” “怎么会……莫言你别胡思乱想,现在比较虚弱只是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你乖乖照着顾真所说的方子休息调养,不要任性乱跑,再过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上山、下山那点路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呵呵……是吗?”莫言微喘着靠着一株桃树坐下,摸了摸满额的虚汗,微微一笑,“就算下山没有问题,剑……是一定再也拿不了了吧!” “莫言……”景落云低低地应了一声,本还想多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脑子里一时之间所能想到,竟是几日之前莫言刚能下床时,剑才刚被握在手中,就“哐当”一声摔下地时候的情形。 他喉咙顿时一紧,哽咽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这样也很好啊,至少不用每天那么早就起。这么个大冷天的,能躺在被子里暖和地睡到大天亮,落云你都不知道那是多舒服的一件事情!” 像是意识到景落云忽然低落的情绪,莫言伸长了手臂,搂了搂他的肩,“更何况这段时间,无聊的时候就去小真那里翻翻各种医书、药理,研究一下各种阵势、蛊术,发现这些其实也是很好玩的…… “打发时间,并不是一定要学剑啊,所以落云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莫言…… 去顾真那里翻看医书,你根本就不是因为无聊吧……只是还不想放弃,固执地以为从来运气都很好的自己,这次一定能够再次找到奇迹,重新恢复一身的武功,对不对? 一直都是那么好强、骄傲又不服输的个性,如果真的再也拿不了剑了,一定是绝对不会甘心的。 只是莫言,这一次,你大概真的要失望了…… 师父和顾真都说,能勉强把命捡回来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先不说现今还无法预测的隐患,被药物彻底损伤过的身体即使能够完全恢复,比起普通的健康男子,都会颇有不如。 明明是该被安慰的那个人,却在这个时候还在笑嘻嘻地反过来安慰自己。 平常安静的生活中总是爱搞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到了危险急迫的关头,却是比任何人都要果敢坚定,片刻之间做出来的决定,经常会决绝得让人心惊。 所以直到现在,景落云都还未能想明白,当时是怎么样的一种驱使,让莫言几乎是毫无半分犹豫地用自己的命做赌注,去换回青和的性命。 对了……青和…… 想到这个名字,景落云的眉头更是紧蹙了起来,某些一直记挂在心上的疑团,终于还是让他忍不住问出了声。 “莫言,那天……我是说那天晚上,你手腕上的绳子,是青和来给你解开的吗?” “嗯?不知道……我那个时候糊涂得很……落云你干嘛忽然提那只乌龟?” “没,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想了想,莫名的忧心让景落云忽然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为好。看莫言扶着树干开始慢慢地想站起来,景落云上前一步,很小心地扶住了他的身体。 莫言对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在重伤和疼痛之下,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吗? 可景落云对于看在眼里的一切却是铭刻于心,始终不能忘记。 由于担心和焦急而先师父和顾真一步赶回山上,推开房门的那一瞬,夹杂在浓郁的迷迭香之中的,却是让人心一跳的情欲味道。 衣裳什么的揉成一团扔在一旁,莫言赤裸的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沉沉地昏迷着,而墙角的地方,身上青紫一片印着奇怪痕迹的少年青和,正很费劲地穿着上衣。 听见推门的声音,青和的动作顿了顿,看清来人是景落云之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那一刻,景落云很清楚地看到青和所站立的地方,浓稠的鲜血正沿着纤细的小腿和脚踝一点点滑落。 始料未及的奇怪气氛让他一时怔在那里,呐呐地才准备开口,青和已经咬了咬嘴唇,颇有些困难地从他身边擦过,推开门避了出去。 细细的血迹一路连成长长的红线,干涸以后很快就变成褐色的暗痕,几乎无迹可寻。 可是某些东西,即使落云不问,青和不说,莫言无法清晰地记起,真真切切地发生以后,却是任何人都逃避不开的。 “说到那只乌龟……”像是想到了自己某份不为人知的心事,并没有太过在意景落云的异常,莫言略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来:“他最近……还有没有下山?” 景落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本想就这样敷衍过去,才想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却被莫言一把将肩头抓紧,“落云,你和我说实话!”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自己要说谎时总是瞒不了他;就像他对青和那些可笑的口是心非,同样无法瞒过自己一样。 “青和前段时间一直在养伤,的确是没有下山,我并没有骗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现在,他的身体大概恢复了七、八分,师父昨天有特意上山看过他。我想,如果没有意外,新的任务大概就是今夜了……” “该死的……” “莫言,你……你想怎么样?” “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怎么样?那只乌龟真的要滚下山,我难道还会有第二条命再来救他一次吗?” 重重地踢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莫言头一斜,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交到景落云肩上,“回去吧,落云……我有些饿了……” *** 莫言让落云陪着去后山散心了,所以趁这个时候下山,大概是最好的吧。 “落云,别……别再让那只乌龟下山……每次他下山,我都……好担心……” 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有些发抖,青和边仔细做着下山前的准备,心里的地方,挥之不去的却始终是这样一句。 即使可以因为莫言一直倔强的恶劣态度,而拼命忽略掉他对他所有的好,可是这么硬生生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抛不开的吧。 只是这一次…… 闭了闭眼睛,青和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日穆朝风对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青和,这次这件事如果成功,我会亲自开始教你武功,并且……把琉璃剑的秘密告诉你。” 这句话……这个结果……不是他一直在等的吗? 所以,即使这次的胜算比上次的更低,他也不得不拼了命地下山去。 对不起……莫言! 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紧了紧腰间缚剑的短索,青和把眼睛睁开了。 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晃得人有些眩晕,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推开,有人眯着眼睛斜斜地倚在门边。 “莫言……”青和脱口而出的一声低唤,紧接着却像惊觉到什么一般,将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他们之间,不止一次相互以性命做交换的羁绊,却因为那点莫名其妙的骄傲,谁也不肯先低头。 门被重重地反手摔上,莫言双手抱胸,懒洋洋地一点点踱到青和身前。 喉咙忽然有种奇怪的干燥,眼前这张慵懒漂亮的脸和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迷迭香,让那些刻骨的片段开始不断重播,青和手指悄悄地紧捏了起来。 “你要下山?”简短的一个问句,却是隐藏着某种不耐的怒意。 “嗯!” “现在?” “嗯……” “……” 长长的一阵沉默,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起伏成不安的序曲。 “如果没事,我走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奇怪的压迫感,青和低下头,只想迅速从这样的气氛中逃开。 肩膀的地方一疼,已经被莫言狠狠地抓在了手里,“不许去!” 话音才落,青和几乎是惊异地抬起头来。 他们之间从冷战以后,莫言对他的事几乎从未过问,更别说,用这样的口吻和他说话。 莫言有些焦躁的神情在青和带着探询的目光中,慢慢也有些窘迫起来。 “你真以为每次都有人等在那里去换你的命吗?这次下山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我算过,如果运气好,我有三成机会活着回来……” “你既然都知道……” “这是最后一次了!”把莫言的话轻轻打断,青和咬了咬牙,迎上莫言的眼睛,“这是最后一次,莫言……师父说了,如果这次我能够活着回来,就把琉璃剑的秘密告诉我……” “三成机会……我不明白!乌龟,那柄破剑……那柄破剑就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吗?” “……” “更何况……更何况乌龟,我现在武功全失,已经……已经没有办法再换一次命给你了……” 话说至此,已经是莫言能开口说出的最极限——以他的个性,这样的一番言词,不仅带着企求的意味,承认了他的在乎和关切,更是把平时里毫不在乎的伪装全部赤裸棵地剖开。 一时之间青和的心上一阵绞痛,看着莫言因为自己忽然的真情流露而带着懊恼的目光,几乎就要就此放下一切,拥紧他,这辈子再也不放开。 “对不起,莫言……”只是最后,话到嘴边却依旧还是无法改变,即使青和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是将莫言眼睛里淡淡的温柔一瞬间击碎。 说了那么多……连那些平时说不出口的东西都鼓起勇气地说出口,青和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为你被责骂,为你武功全失,为你受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苦楚,为你甚至以性命相搏…… 都比不过那柄破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吗? 无法抑制的愤怒、失望、心疼,甚至是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情,让莫言的身体重重地抖了起来。 眼看青和已经走到门边,莫言冷声一哼,迅速地堵了上去。 “莫言……你让开,别逼我对你动手,你现在……你现在打不过我的!” 很好……青和,你早有把握是吗? 早知道我武功全失根本阻止不了你,所以你刚刚才那么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听我像个傻瓜一样说那些话? 只是……你真以为我武功全失,就拿你没有办法了吗? 心下瞬间冰冷。 微微一笑,莫言的身子侧开了。 “乌龟……”所有的激动情绪像是在一瞬间平息下来,莫言的脸恢复平日之间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懒懒神情,“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下山,我大概说什么都没用了。既是如此,我们就喝一杯,就当为你饯行吧!” 片刻之间就变化的气氛,让青和有些僵硬地立在当场。 “怎么,乌龟……”随手从桌上提了茶壶斟满两个杯子,莫言递到青和面前,“就算不喝酒,现在要走了,连茶也不愿和我喝一杯吗?” 默默地从莫言手中把茶盏接过,青和脖子一扬,已经尽数倒入喉中。 看着眼前莫言笑颜盈盈的模样,青和心下一疼,那些一直坚持的字句毕竟还是说出了口:“对不起,莫言。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我会活着回来的!然后,我会……我会一直……” 越来越无力的声音,被茶盏落地的“匡当”一声而被截断。 随着青和身体的渐渐软倒,和眼睛里越来越多的惊怒交集,莫言“噗哧”一声嗤笑了出来,“乌龟啊乌龟,你舍不得走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装模作样了那么久,其实根本就是想一直留在这里……” “你……你在茶里下了什么?” “迷药啊,明天药效就过去了,你不用担心!” “你……放开我!我要下山!” “哎呀……什么叫放开你啊?我难道有给你绑绳子吗?你要下山随时都可以走啊!你自己都说了我现在武功全失,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又怎么拦得了你?” 眼看青和双拳紧握的瘫软在地上,用尽力气却还是动弹不了的模样,莫言慢慢地蹲下来,“看来去小真那里学了、翻了几天医书还是挺有用的,前几天才配出来的迷药,想不到今天就派上用场,而且看来效果还不坏……” 长长的头发垂在了额前,让莫言无法看到青和此刻脸上的表情。片刻之后,却是极清冷的一声:“楚莫言,再说一次,你放开我!” 轻轻的一声叹,莫言摊了摊手,“乌龟,如果你真的想下山,实在走不了了,还可以用爬的不是?乌龟对爬不是最擅长吗?” 脊背的地方一阵轻抖,看来是在极力地忍耐什么。沉默没有延续太长,青和的手肘曲起,膝盖的地方一点点用力,竟是真的准备向前爬去。 莫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还准备调侃出口的句子咽在喉间。 “混蛋!”重重地向后拽起青和的头发,让那张一直深埋着的脸抬起来,莫言恨声吼了出来。 “你真用爬的?你就这么想下山?那柄破剑就那么重要?很好,很好!青和你听着,我从现在起就守在这里,每隔三个时辰喂你一次迷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从这里爬出去!” “你……卑鄙!”半响之后,轻轻响起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楚莫言,喝那一杯,是因为你说是饯行……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卑鄙?” 莫言抓住青和头发的手力气加重,怒极反笑地重复了一声。 我卑鄙? 青和,我为了你,被师父处罚了一次又一次,为了你伤了一只手臂,为了你差点丢了性命,为了你武功全失……现在换来你的一句卑鄙? 很好,我倒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卑鄙! 冷冷一哼,莫言的手掌下滑,狠狠一下撕扯,青和肩头的大片衣裳已经裂开来。 “你……你要干什么?”青和一直平淡的语调终于在这“哧”的一声之后,露出了不一样的惊惶。 “干什么?”低低一笑,莫言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小的匕首,“我最讨厌别人不听话,你刚才那样的态度让我实在是很生气。所以呢,我决定在你身上刻个东西做记号,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卑鄙!” “你敢?” 眼看莫言虽是柔声笑语,手下动作却丝毫末缓,青和终于意识到莫言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绝非说笑,这一次自己已经彻底地惹恼了他。 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油然而生,那是连刀剑加身,甚王在死亡关门口徘徊时都未曾有过的。 “你敢?!莫言,你敢?!”尖叫出来的声音连自己都未曾听过,而莫言却依旧不紧不慢地撕扯着他的上衣,没有丝毫动容。 “马上你就知道我敢不敢了,乌龟!”用刀背轻轻拍了拍青和的脸,莫言的眉头皱了起来,“可是,到底该刻个什么好呢?” “楚莫言,你放开我!我叫你放开我!” “哎呀,乌龟,你太吵了!如果你再吵下去,我又没有武功点你的哑穴,大概就只能塞个什么破布到你的嘴巴里啦。你要不要试试呢?” 短短的几句,让青和的嘴唇几乎快要咬出血来。 “对了,这样就好!我想好了,既然叫了你那么久时间的乌龟,我就给你刻只乌龟做纪念好了!希望它以后可以陪着你一起长大,你说好不好呢?” 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青和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如果目光可以成剑,莫言身上大概早已多出很多个透明窟窿了。 “乌龟你这样瞪我也没用,既然决定送礼物了,我就不会心软的!” 冰冷的刀锋紧贴到肩头的肌肤,微微地一刺,青和心上发紧,嘴唇已经咬出了血,而眼睛也慢慢闭上。 等待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空气中静默得有些窒息。 “乌……乌龟……”半晌之后,莫言有些犹豫的一声询问,带着某种奇怪的情绪。 青和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开来。 “你的肩上……还有背上……这些,这些是什么?” 莫言的目光停留在青和身体那些青紫一片的印记上,目光开始有些迷茫。 似乎……应该是他所熟悉的场面,记忆却是模糊不清。红色的、青色的、紫色的……一片接着一片,带着明显的牙齿肆咬过的痕迹,越向下越密集。 青和难以置信地仰起头来,眉目之中那点最初的红晕和羞赧,在莫言满足迷茫和困惑的神情中,慢慢被愤怒代替。 “喂……这些东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是皮肤过敏吗?会不会传染?” 隐约有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重播,想了想,莫言有些犹豫地放低声音:“还是……还是师父替我疗伤的那天,落云和小真都不在的时候,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所有的隐忍和委屈终于都在这句话里全部崩溃。 “楚莫言,你这个混蛋!混蛋!”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声音,从来都将任何感情埋在心里的青和,第一次像个孩子般地失态态。 一句又一句的咒骂和诅咒,让莫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变成了恼怒。 “闭嘴!” 不知道是从哪里滋生出来的怨恨,莫言重重地一个耳光抽了过去,虽然武功全失,但此刻这一掌却也是丝毫没有留情。 嘴角的地方被这一巴掌抽得破开,腥热的血很快就留了下来。 “你要是骂得有点新意,我多少也还听一下,现在你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那我就只有让你闭嘴了!” 莫言跨坐在青和的腰上,锋利的匕首已经在肩膀上深深地划了下去。 “楚莫言……你放开我,不要这样对我……别让我恨你!别让我恨你……”已经是小小的、极力抽泣着的声音,青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失声哭泣。 “随便你!” 这是那个黄昏,莫言对着青和所说的最后三个字,然后一下又一下金属利器在皮肉中划裂的声响,伴随着青和孩子般伤心的痛哭,直到天明。 肩膀的地方依旧疼痛,迷药的效用也尚未全然散去。 只是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明朗的天光——下山的时辰,终究还是错过了。 静静地盯着窗棂愣了很久,青和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昨日那一夜,第一次痛哭,第一次失态,第一次在被人欺负的时候会那样伤心…… 却也是第一次在沉沉睡去以后,漆黑之中,没有噩梦来袭。 深深浅浅的迷迭花香铺陈在空气之中,不曾散去,所以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也能够强烈的感觉到有人一直静静地守在他的身边。 莫言…… 想到这个名字,青和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又慢慢松开,一点点地朝着肩膀的地方摸索了过去。 斑驳的伤口,即使只是用摸的,也知道下刀的时候并没有手软,所以即使现下上过了伤药,却还是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时间被耽搁,任务没有完成,师父知道了一定很生气。 而他从几年前就一直隐忍等待着的关于琉璃剑的种种,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 一切的错失,不过是因为莫言一时过激的愤怒发狠而已。 好奇怪……明明应该满是痛恨和失望,此时此刻,却并没有太多的生气。 想着他口是心非却越来越掩藏不住的焦躁模样,想着他柔声劝阻却满是窘迫的神情…… 如果一定要说疼痛,那大概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两句—— “乌龟,这些东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是皮肤过敏吗? “还是……还是师父替我疗伤的那天,落云和小真都不在的时候,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两腿之间的地方忽然一阵痉挛,记忆之中那种滚烫紧贴的热度始终挥散不去。 被他拥抱,明明就是自己愿意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已经神志不清,以莫言骄傲的个性,又怎么会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早就应该有所觉悟的一切,却还是在结果来临的时候,被轻易地击溃。 会委屈地哭出声来,是因为有所不甘。可是,自己这样的人,又还想要期待些什么呢? *** 几日之后,穆朝风上山,在莫言一字一句的跪地解释中,最终没有责罚青和。 景落云和顾真在一旁目瞪口呆地听着,等莫言含糊其词地说到对青和下了重手之时,更是忍不住低呼出来。 青和静静地站在一旁,面色苍白却始终未发一言。 穆朝风深深地看了跪在地上的莫言一眼,站起身来走到青和身后,伸出手触上他的肩头,像是要检查一下那不知轻重的几刀,到底把他伤到何种地步。 莫言脸色一变,紧张地正要开口,青和已经电击一般向后退去,从穆朝风手底迅速避开——禁忌般的伤口,没有任何人能碰,那是只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穆朝风的目光在神色异常的两个人的脸上来回探究很久,终于缓声开口:“青和,既然你能力未到,我也就不再勉强你下山,以后你就安心留在山上。等到你的剑术进展到足够令人满意的程度,我就会让你成为琉璃剑真正的主人。 “落云和顾真从今日起随我下山去,至于莫言……你就陪着青和留在这里……” “为什么是我?”刚刚还一直低垂着的头猛地抬起,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干嘛要留在这里陪这只乌龟?我从小不就是落云的搭档吗?我要和他一起下山去!” “闭嘴,莫言!你现在这个样子,连剑都拿不了,凭什么和落云站在一起!” “我……” 还试图争辩的言词被硬生生地阻塞在空气中,莫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半晌,像是没有想到穆朝风会对他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莫言……你也知道,虽然你和落云感情很好,可你们的剑气并不和。” 看着莫言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穆朝风毕竟心下不忍,声音柔和了下来:“琉璃既然决定给了青和,那弱水也是该正式传给落云和顾真的时候了…… “几年前你们三人试剑,只有你一人被剑气反噬,那是弱水自己选定了主人,并不是我要故意为难你的。” 莫言的呼吸慢慢地平定了下来,点了点头,“是!” “更何况,莫言你所学虽然不及顾真踏实,不及落云精深,却是记性最好,所用最活的一个,有你留在这里对青和加以指点,我也放心不少……” 指点吗? 斜眼向青和的方向微微一瞥,两人的眼光才碰在一起,立刻匆忙避开了。 莫言的头低了下来,嘴角的地方瞬间挑起的,却是极轻极淡的一道弧,“弟子谨遵师命!” “那么,青和你呢?” 嘴唇轻轻地抿了抿,静默片刻,头终究还是点了下去。 “很好,那就这样……顾真和落云这就随我下山吧,莫言和青和……你们照顾好自已!” 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太多,景落云已经在顾真的牵引下,紧随着穆朝风的脚步匆匆而去。更何况某些疑惑和纠结,并不是只字片语就能说得清的。 偌大的山间,风声呼啸,响彻山林。只是片刻之中,昔日热闹喧哗的木屋之中,所剩不过莫言与青和二人而已。 相互瞪视许久,谁也没有先开口。 片刻之后,莫言重重一哼,转身摔门出去。 再接下来,就是两人不甘不愿,相互冷嘲热讽却又不得不共同相处的三年。 第七章 下山的路很快走到了尽头。 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景落云和顾真所居住的木屋,在薄雾中露出隐隐的一角。 莫言揉了揉鼻子,挑起眉梢,迅速地加快脚步。 如果一个人闲的时间太久了,大概就真的会变得很无聊。以前功力尚在,和落云、顾真较量对阵之时,又怎么会有空去回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若是坐下来,好好地享受一顿落云的拿手好菜,思维能够重新活跃起来也说不定…… 想着各种久违了许久的美味,和落云、顾真见到他时候大呼小叫的惊喜表情,莫言的笑容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天色并不算太晚,木屋前的小院却是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影。 这个时辰,按照惯例,应该是顾真和落云在相互喂招啊,难道许久不见,这两个家伙也开始学会偷懒了吗? 吸着鼻子嗅了嗅,没有期待中的饭菜香气,却是有股奇怪的药味隐约而来。 乌鳗草,雪蓟,穿山甲,藜黄……小真在研究什么新玩意,难道有人要死了吗? 怎么用的都是这么些大热大寒,用来吊气的东西? 一边觉得有点奇怪,一边揉着鼻子打了个喷嚏。看着房门紧闭半天都没有要开的意思,莫言随手试了试,发现并末紧锁,干脆使劲推开,大模大样地走进去。 “落云,小真,我……”呼唤的声音才发到一半,迎面而来的一道寒光已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被训练多年的潜能让身体本能般地向后急撤,虽然内力全失而使得速度迟缓,但总算让剑尖的部分离开了心脏,避开最致命的部分。 “小真?”看清偷袭者的脸之后,莫言更是惊呼出声。 眼前的人,赤红着双眼,头发散乱,面目憔悴,哪里是他记忆中什么时候都风度翩翩的顾真。 “小真……顾真,我是莫言啊……你,你怎么了?落云呢?” 眼看顾真对他刚才那声惊呼置若罔闻,随即摆出的又是进攻的姿势,莫言心下骇然,只能用手紧握住剑刀,任由剑锋划破掌心,促问出声。 “莫言……落云?” 像是被某个词击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顾真势若疯虎般的进攻终于停了下来,眼睛一点点抬起,像是要把莫言的模样拼命辨别认清一般。 一股巨大的惊恐,随着顾真毫无焦距的目光,瞬间涌遍莫言全身。 “小真,落云呢?你跟我说,落云呢?” “落云?”半晌的静默,顾真像是终于将莫言认出,身体却犹如力气被抽干了一般,顺着墙沿缓缓瘫软下来,“落云,在里面……” 话音才落,莫言已经将里屋的门重重踢开,急冲进去。 简单狭窄的房间,并没有太多的繁复摆设,所以只一眼而已,已经能够看到落云正静静地卧在床间。 缓缓起伏着的胸膛,紧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皮处洒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那是莫言从小就很熟悉的,落云安静而温和的睡颜。 并没有料想中血流遍地的惨烈场面,这一片安静得过头的氛围中,却总有什么不大对劲。 轻轻的“咯吱”一声,顾真也推门走了进来,痛楚的目光落在景落云的脸上,像是再也不愿意挪开。 “小真,落云他……他是病了吗?为什么我叫了他半天,他都不起来呢?” 小心翼翼地问出声的句子,却根本没有任何人理会。顾真只是站在那里对着景落云深深注视着,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容颜都看透似地。 心下一凛,莫言缓步上前,牙一咬,将覆盖在景落云身上的薄毯猛地扯开。 手腕,手肘,肩膀,腰脐,脚踝,膝盖……所有的关节处,都被一层又一层的白布裹着,而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已经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犹豫着把手指搭上落云右手手腕处,只想试着触一下脉搏跳动的节奏,才一相碰,莫言已经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剧烈颤抖起来。 “莫言你不用再摸了,七天之前,落云他……他全身上下,所有关节的地方,经脉都全部被挑断了……” 经脉……全断? 顾真,你在说什么? “对方是在故意折磨他,明明一剑就可以杀了他的,却偏偏留了他的性命,很耐心地刺穿他的锁骨,打折他的脊柱,再一处一处地挑断他的手脚处所有的经脉……”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怎么对落云……这么温和又好脾气的景落云? “各种折磨人的手段都用尽以后,对方大概是担心被报复,临走之前用极阴柔的内力在落云的后脑打了一掌,不会要他的命,却只留下一天比一天更厉害的疼痛折磨,和永远的昏迷而已……” 嘴唇哆嗦了很久,莫言慢慢地跪在景落云床前,颤巍巍地一点点摸上景落云可能是永远都醒不过来的那张脸。 “落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是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把人给震碎似地。 你……你怎么可以一直昏迷,怎么可以手脚不再动呢?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偷懒的时候,你会做好吃的哄我早起练剑;无聊的时候,你就由着我的坏脾气,陪我溜去后山散心……你的手脚就这样不能再动了,谁来陪我做这些事情呢? “莫言,你就算真的要难过,也不用急在现在……告诉我,以落云现在的功力,你以为还有什么人可以先是一剑横穿他的胸口,让他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接着把他伤到这种地步呢?” “什么?小真你在说什么……”混乱痛楚的心情,在顾真冷冰冰的问句中狠狠地震了震,像是想到什么关键所在,莫言难以置信地对上顾真的脸。 “七天之前,我陪师父去山上采了几味药,回来之时,一切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有验过落云的伤,让他受制于人的,是猝不及防的当胸一剑。以落云现在的功力,若非毫无戒心,又怎会让对方得手?” “小真你的意思是……” “莫言你别打断我,我还没有说完……那人先废落云武功,再损其经脉,他以为落云从此不会再醒,而他所做的一切就不会为人所知。可是,莫言……他还是低估了一件事情……” 一行清泪从顾真的眼中流下,说话的声音已经哑不成句:“他低估了,落云对他的感情…… “我耗尽了所有的珍贵药材,时刻不离地守在落云身边给他输入真气,我要的不多,只要他告诉我那个把他弄成这样的人的名字而已……终于,老天听到了我的企求,让落云在彻底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 “莫言,你以为落云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呢?” “……” “他紧紧地抱着我,他并没有认出我是谁,潜意识里,他以为那些折磨还没有结束……所以他流着眼泪挣扎着对我说,‘我们……我们一起长大,那么多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晴天霹雳一般的震响,让莫言的脑中片刻之间“嗡嗡”地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我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多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落云……落云这就是你陷入永远的昏迷之前,拼了命也要告诉我们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一个人害你如此,心灵上的痛楚,远远比身体上的折磨更甚千百倍吧? 可是,那个人……那个人…… “莫言,用剑能到如此程度,精妙到分毫,废掉落云全身经脉却没有一下多余招式的,现今天底下不到十人。” “是!” “而这所有人中,落云所见过,能识别得出的,不过四人……” “是……” “这四人当中,封凌剑属纯阳,要人毙命绝不拖泥带水,那种阴柔狠毒的招式他做不来。” “我知道……” “然后事出那天,我和师父二人采药桐虚山,没有片刻分离。” “嗯……” “所以这最后一人……” 顾真的声音到此截住,莫言手指泛白,眼睛一点点闭紧。 “别说我现在还死不了,就算我真的死了,怕是莫言你也会继续失望下去……你和落云剑气不和……就算换搭档,也换不到他那里去……”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是轻笑着说完这个句子,他怎么会那么胸有成竹?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信心? 他难道早已经料定了,自己和落云不可能搭档在一起? “从七天前起,我就想好了,不会再有别的答案……这段时间我日也等,夜也等,等着他再次出现!所以莫言,无论你知情与否,说什么也好,劝什么也好,落云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说什么也好……劝什么也好…… 小真,你以为落云都这个样子了,我还会拦着你为他报仇吗? 只是,你的那句“不会再有别的答案”……你真的就那么确定了吗? 从事发当日到如今的种种事实来看,顾真的定论的确不容置疑。自己一直不去想那个最后的名字,真的是因为想要冷静地考虑周全,还是……还是因为害怕,一心想要逃避而已? 头脑之中一片混乱,朦胧之间是兵戎相击的铿锵之声,落云苍白一片的睡颜也在杂乱的思绪之中恍惚起来。 隐约之间,莫言唯一能够想起的只是——七日之前,那不正是青和为了连他也不得而知的秘密原因,而匆匆下山的日子吗? *** 莫言毕竟还是下山去了。 提到落云和顾真的名字时,他一脸掩藏不住的笑意,离开的时候,更是没有半分犹豫和停留——瞎子也能感受到那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和喜悦。 原来他竟是那么厌烦待在这里。 该死的……青和低低地啐了一声,有些困难地慢慢披衣坐起身来。 脊背的地方被杜曜长剑所伤的创口,竟是比想像中更为严重,让他连躺下都很困难,只能趴在床上,以压迫心脏的姿势略加休息。 心脏的地方一旦被压迫,必定会做噩梦,这是从他第一次杀人见血开始,就持续不变的惯例。 只是,住在山上的这几年,那样的噩梦已经慢慢很少出现了。 习惯了有人在临睡之前和他说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让他恨得牙痒的冷嘲热讽,也习惯躺上床以后,隔壁的房间里散出淡淡的迷迭香—— 那是莫言为了换他的命,而在身体上烙下的终身印记,什么时候只要闻到这个味道,他都能够安下心来。 只是今天晚上,空空荡荡的木屋中只有他一个人待着,大概是怎么都无法睡过去了。 “如果师父他老人家喜欢看我们两个相亲相爱的模样,我定不会拒绝表演给他看的,可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想说一句心里话给你听,那就是——青和,我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的……讨厌你!” 临走之时随口抛下的一句话,却又在这个冷风呼啸的夜晚,重新回荡在青和耳边。 莫言……和我不得已而待在山上的三年,你整日到处闲逛,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内心深处,想必早已是无聊到了极点吧…… 我的出现,废掉了你的武功,毁掉了你的前景……要说你的心上没有一点恨意,谁也不会相信。 恨,可以不在乎,可是,莫言……你是真的讨厌我了吗? 思绪纷扰,明明是冷风啸啸的夜晚,却有莫名的念头让青和心烦意乱起来。 “莫言……”眼睛微合地低低唤了一声,握惯了利器的手却是一点点地顺着自己的小腹滑落下去。 敏感的地方被冰凉的手指一点点触碰,骤然而来的凉意让青和不自觉地轻抖起来。 这个地方,在那个夜晚,他的腰肢被紧紧箍住之时,有被莫言重重地亲吻过…… “你……结束了?”眼看青和的眼睛一点点地慢慢睁开,满心的尴尬之下,莫言只能冷冷地抢先问出这一句。 而青和,在渐渐认识到眼前是怎样一番场面时,脸色也迅速由浅红转为惨白。 一块丝绢扔在青和身前,莫言把身转过去,“先弄干净,然后出来,我有话问你……” 顿了一顿,眼看青和依旧怔怔地坐在原地没有半分反应,莫言冷哼了出来,“动作快一点,我大半夜的赶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你做这种事!” 莫言他那样又是不屑,又是鄙薄的神情……自己最不堪的样子竟是被他全部看到了! 那样的眼神,好冷…… 已经是深夜时分,他明明今天中午才下的山,去找顾真和落云,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呢? 难道是,关于景落云和顾真……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吗? 猛地一个激灵,青和伏着墙迅速站了起来。 “说吧,你有什么话问我……” 院落之中一片冷清,莫言的长衫在山风中飘出萧瑟的痕迹。青和整理好一切缓步走出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淡漠的神情。 谁也想不到,淡到没有血色的一张唇,会呻-吟出那么热情的声音。 “乌龟,你告诉我,七日之前你下山干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兴趣管我的事?” “少废话,你告诉我!” “如果我不想说呢?” “你必须说!” 领口的地方被猛地拽紧,眼前猛然放大的是莫言那张又是愤怒,又是紧张的脸。 他……猜到了什么? 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应该不会……如果都知道了,他不应该还会这样问……既然如此,那就赌一把好了。 微微咽了口唾沫,青和沉声开口:“七日之前,我是应约去见师父了……” 乌龟你骗我……你居然骗我! 七日之前师父和小真在一起,没有片刻分离,你当我不知道吗? 你连这个都骗我,那落云……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吗? 抽搐的脸在月光下变了形状,让青和也不禁骇然起来,“莫言,你怎么了?” “乌龟……你,你和我说实话,怎么样都好,你……你不要骗我!” 青和的印象中,这是莫言第二次用这样的软弱哀求的口吻和他说话——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求他不要下山的时候。 “我不骗你,我的确是……” “够了!” 重重的一声喝斥,莫言已经又是痛恨又是愤怒地把手放开,低垂下去的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泥土的地方轻微地“啪答”一下,是眼泪滴落的声音。只是莫言的头再次抬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水迹已经被愤怒的火焰蒸干。 “青和,是你对落云下的手!”决绝的,毫无怀疑的声音。 “什么?你说落云?他怎么了……” “就在七日之前!” “我没有!我……” “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却是骗了我,现在……青和,你说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要再相信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莫言,虽然刚才我是有骗你……” “怎么,你终于要承认了吗?” 嘴巴张了张,看着莫言冷笑着的神情,青和忽然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你既然不信我……好!莫言你杀了我吧!”腰上的琉璃随手抛到地上,青和嘴唇微颤,狠狠地闭上眼睛。 “你当我不敢吗?” “嚓”的一声,琉璃出鞘,已经重重地抵上了青和的喉间。 如冰一般透明的绿色衬着脖颈上淡淡的经脉之色,月光下看来竟是别样地美丽。青和的脖子倔强地仰着,竟是不做任何反抗。 重重地几下喘息,莫言的手抖了好久,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去。 “这样杀了你,想必你也不甘心。青和,你别以为这样不说话就行。我这就带你去见离觞……他会有办法让你说实话的!” 见离觞? 用天蚕琴读心? 不!莫言你不要这样对我! 巨大的恐惧涌遍青和的全身,让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 抗议甚至告饶的话才要出口,莫言手指一弹,青和鼻尖只嗅到一阵轻香,意识已经迅速地消去。 莫言……莫言你不要这样对我…… 什么都再也无法说出口,苦涩的眼泪落下来以前,青和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八章 离觞是个哑巴,天生弱质,不适习武,所以被封凌从荒郊捡回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形影不离地待在封凌的左右,被他保护着而生活,成为了封凌的影子。 就是这么个天生有缺陷的孩子,却是玲珑剔透,聪明至极,除学武之外,任何事物都是一点就通。因此,短短的几年之间,他虽是连剑也无法握稳,却成为了穆朝风最心爱的弟子。 更何况,他这样晶莹纯雅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必要学剑呢? 有封凌百依百顺,呵护备至地对他,就已经是他身边最锋利的攻击武器。 画雪梅,修园圃,书丹青……学武之人无暇去做的雅致之事,却都被他无声无息地做来,每一样都精彩至极。 但离觞真正最专注的,还是弹琴。 或许哑巴弹起琴来,比常人更能敏感地感受到音律的可贵。十四岁那年,离觞在山间一曲弹罢,已经能够引得闻者驻足,百鸟朝鸣。他的心似乎比凡人多出一窍,竟是能够轻易地对外物的心思产生感应。 于是,一年以后,封凌费劲心思地寻遍江湖,给他带回了名冠天下的天蚕琴——那就意味着,离觞在成为天下第一的琴师之际,也同时拥有了天下第一读心师之名。 常人眼里只见音弦的天蚕琴,到了真正的知音手里却是可以勘破任何人心思,比长剑更有力的利器。 这样的场面,并没有多少人有缘得见,只是青和悠悠转醒过来的第一瞬,眼光所及的,正是几步之外的天蚕琴,以及坐在旁边的离觞带着满是不忍的表情。 莫言……你终究还是要用这样的方法对我…… 眼光缓缓转了一圈,阳光充足的屋子里,站在离觞身后的是挂着怜悯表情的是封凌;靠在门边,握着剑柄,正狠狠盯着他的,憔悴又痛楚的是顾真;另外,那股就在他左侧,熟悉的迷迭香气……不用扭头,他也知道是谁…… “好了,他醒了,离觞……可以开始了!” 莫言的声音……莫言,落云到底怎么了? 你就这么恨我吗? 轻轻摇了摇头,离觞扭过头去,朝着身后的封凌打了几个手势。 封凌点了点头,沉声开口:“莫言,离觞的意思,让你再考虑一下。读心之术极是伤身,青和……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若是强行施为,太过凶险。 “而且……而且我和离觞都以为,落云之事,未必就是青和……” 话音未落,顾真已经颤身而上,“封凌,你的意思,是要怀疑落云那个样子还要说谎吗?从小一起长大的不过我们六人,离觞不会剑术,莫言内力全失。如果不是他,难道还是你我吗?更何况,莫言也说……” “何况,我也说过,七日之前下山之事,青和他有对我说谎……” 最后接过话头的是莫言,即使极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话语之间的哽咽还是每个人都能听出。“所以,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既然不肯说实话,那离觞你也就不用和他客气了……” 离觞垂下眼睛,又是一阵紧繁的手势。 封凌轻轻地叹了出来:“莫言,离觞问你,真的确定了吗?” 长长的一阵沉默,每个人都在等待着。 青和轻轻地一笑,将眼睛闭上——莫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你这样的沉默,我已经很高兴了! 乌黑的长发被拉起,青和一声闷哼,天蚕琴上七根乌黑色的琴弦飞起,一端挽在离觞手中,另一端已经深深地从青和的后脑扎了进去。 离觞五指轻扬,竟是同时奏出三音。泛音亮如珠玉落盘,散音沉如钟鼓入夕,另一股走手音绕梁而上,竟是越高越见清亮。 七根琴弦交错而动,青和已经痛苦得抱头满地翻滚起来。 读心术的第一步,不过是要用痛楚将脑中所想的坚持扰乱,全盘崩溃的情况下,才能乘隙而入,直达人心。 只是青和天生坚韧,硬气非常,这番苦楚只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了结。 随着青和的叫声从尖利到嘶哑,最后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直翻滚着的身体也抽搐着开始乏力。封凌轻咳了几声,有些不忍地把脸别过去。 “喀嚓”一声,拼命挣扎之下,青和的指甲生生断在青砖之中的声音。 “莫言……”神智模糊之中,他竟是喊不出别的声响,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叫着这个名字:“莫言,你救救我……” 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想着向我求助……难道你竟是忘记了,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人就是我吗? 湿热的液体从莫言的眼眶流出,顺着鼻梁,流入嘴角,咸得发苦。 离觞眼看如此,略略一个犹豫,手下动作稍缓,莫言已经一声暴喝:“离觞,不许停,弹下去!” 又是半炷香的急缓间奏,青和头发散乱,嘴唇全破,已经无力再做任何挣扎;离觞扭过身体,对着封凌微微点了点头。 “好了,离觞说,现在可以开始问他了,他现在神志已经全乱,只会说实话而已。 “不过顾真你情绪太过激动,还是不要开口,让莫言来问就好。还有,不要一下就问他太过尖锐的东西,毕竟青和现在已经心脉大伤,再有他潜意识里依旧加以抵抗,后果是难以设想……” 略微顿了顿,封凌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过这样看来,青和心中的确有隐藏极深的难言之事……毕竟我第一次看到离觞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青和……”莫言颤声开口,恍惚之间他意识到,他是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这个名字,以前……以前就算再生气也好,再拌嘴也好,他都是叫“乌龟”的。 “青和,你先回答我,你说你七日之间下山是去见师父……是骗我的是不是?” “是……” “那你下山,是做什么?” “我……我不能说……” “那,你下山以后见了什么人?” “我见了落云……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要我杀他?我们一起长大,我不能杀了他,不能……” 淡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却让每一个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顾真肝胆俱裂,剑已经出鞘,而莫言早已经抓住青和的肩头,拼命地摇晃了起来。 “你杀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你做的,你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 离觞拼命地打着手势,示意莫言不能这样对待青和,否则会损至心肺,可连封凌也被青和口中吐出的那几个句子所震惊,无暇去在意离觞到底要说些什么。 本已经毫无防备能力的身体被莫言重重晃动着,被询问着的又是他万般不想回答的问题,静默半晌,青和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莫言的半边脖颈。 只是莫言现在已经完全被痛楚烧红了眼睛。 “青和,你少给我装,你起来,告诉我……告诉我是不是你对落云下的手!” 话到最后已经满是重重的哭腔,青和的身体越来越凉,已经软在莫言的怀中。 “我不能……不能杀了落云……”挣扎着,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一句,夹杂着一股又一股的鲜血,呛不成声。 “好,好!这个你死都不说是不是?那青和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瞒着我,还有什么瞒着我!” “莫言……你冷静点!” “封凌,你闭嘴!离觞,你问他,刚才封凌说的那个他藏在心里的秘密是什么?他一直瞒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莫言……恐怕……” “封凌,这里没你的事!离觞,我让你问!” 扭头和封凌对视一下,见他极缓极缓点了点头,离觞低低一叹,手腕一转,琴音瞬间如万马齐喑,汹涌而来。 青和本已经慢慢平静下来的身体,顿时又激烈抽搐起来。 和着离觞急促的琴音,这次是封凌询问的声音。 “青和,你有什么东西是一直瞒着我们的……” 封凌、离觞从十岁开始就生活在一起,长至如今,已经是极有默契。两人心灵相通,封凌这开口一问,琴啸相和,厉害之处更是倍增。 青和的喉中闷喘之声不绝,七根琴弦更是越颤越厉害。显然是他内心深处最秘密的一处即将被挖取,此刻正做着最后的挣扎。 离觞心下惊惶,朝封凌摇了摇头,示意再这样下去,琴估计就要支持不住。 事到如今,封凌的好胜心也被激起,不顾勉强下去青和会心神大损,一只手贴上离觞的后背将真气输入,另一只手扣上琴弦竟是开始与他合奏。 只一个离觞,天下已经没几个人能够撑过,封凌这一插手,除非青和立刻死在那里,否则无论如何,隐藏得再深的话也是要说的。 “青和,回答我,你到底还瞒了我们什么?” 终于,勉力抗拒了很久的唇微微张开,嘶哑地将音节一字一字地蹦了出来——那是青和一直隐藏在心灵最深的地方,本该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秘密。 “我……我……” 话才出口,天蚕琴大震,七弦之中,摇光、雁羽已断。 封凌冷哼一声,手下真气更盛,像是非要比出个高低一般。 “莫言……” 龙龈断。 “你不要讨厌我……” 玉轸断。 “我……我……” 承露断,无香断。 天蚕琴七弦已断其六,只剩最后一根龙涎尚在勉力支持,而青和心中的秘密,依旧不得重点。 眼见离觞的额上已有密密的汗珠渗出,疲惫至极,封凌干脆牙一咬,抽过腰间长剑朝着最后一根弦重重斩去。 天蚕琴七弦俱损,琴音大哀,青和身体剧烈地一阵痉挛,心神皆损。 而众人苦苦等着那一句话也终于完整而出。 ——莫言,你不要讨厌我……我,我喜欢你…… 第九章 好黑……好冷…… 现在这个地方……我已经死了吗? 很是费劲地把眼睛睁开,拼命把散乱的思绪一点点收起,青和这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 可是,这是哪里? 几乎没有任何光源可以将周围的环境加以辨别,即使伸出手掌,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影子。才想出声询问,喉间一甜,竟是又有血气上涌。 是了……想起来了…… 因为落云,自己被莫言用药迷倒,然后送到离觞这里来逼问事情的真相。只是事至最后,即使拼命抗拒,也是没能抵挡住封凌与离觞合奏的那一曲。 “莫言,你不要讨厌我……我,我喜欢你……” 这种可耻的话,毕竟还是还说出口了。 意识彻底模糊以前,耳边是一片悠长的寂静,一直追问着他的各种喝斥,片刻之间都没了声息。很羞耻地想看看莫言脸上的表情,努力了很久,毕竟还是没有力气把头仰起来。 现在……他能安静地躺在这里,难道是表示,他已经被放过了吗? 可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关于落云的事是否有了结果? 封凌、离觞、顾真还有……莫言,都去了哪里? 强行将气息运转一周,喉间的血气被勉强压下去。青和苦笑了一下,手肘曲起,一点点向四周摸去。 读心之术,果然难挨……现在即使醒了过来,却是全身乏力,与废人无异。 身体上的损耗还在其次,精神上的伤害,就真是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完全恢复过来。 只是,离觞那么纤弱内向的一个孩子,怎么偏偏会去学这种东西呢? 手下的触感柔软冰凉,似是上等的丝绸布锦。 自己现在竟是躺在柔软的大床之上吗? 可是,是什么人把自己领过来的呢? 想着自己被那人抱起,缩在他的怀中,亲密得没有半分间隙,即使在黑暗之中,青和的脸也不禁烧了起来。 正在怔怔地出神之时,轻轻的脚步响了起来。 “谁?”嘶哑着的一声喝问,青和警惕地将手握紧,只是下一刻,熟悉的迷迭香飘落鼻尖,青和的身体骤然软了下来。 “莫言……”他颤颤地,鼓了很久的勇气才叫出这个名字,心简直要跳出口腔。 莫言你还在怀疑我吗? 还在生我的气吗? 还是……要继续把我带到离觞那里去? 紧张地等待着回答的声音,静默的空气之中,来人慢慢地走到床边,却没有丝毫的回应。 “莫言,你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即使每说一句话都是胸腔猛震的剧烈痛楚,青和还是促声问着,摸索着把手探了出去。 平日里再坚持也好,再倔强也好,读心之术几乎已经耗尽他全部的精力。 “我喜欢你”四字既已出口,此刻又是一片黑暗的氛围,控制力已极为薄弱,心智轻易就激动了起来。 来人的呼吸重了重,顺着床沿坐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忽然到来的温柔举措让青和心上一荡,差点又晕了过去。 记忆之中,莫言一贯的劣质骄傲模样,除去危机生命的非常时刻,又何尝有流露过半点的温情给他。 “莫言……”哽咽着的声音才呢喃出口,抚弄着他头发的手已经一点点来到他的脸上,在眼角的地方微微地摩娑起来。 湿湿热热的东西……自己流眼泪了吗? 好奇怪……明明就是流血不流泪的个性,什么都可以忍耐下来的十几年,难道真的是因为天蚕琴,自己心里最脆弱的地方都被逼迫出来了吗? 迷迭的香气一阵浓过一阵,比起平日更是让人眩晕。 “莫言……你身上的香气……这么浓的味道,药师那些用在你身上的药,又要发作了吗?” 山林之中共处三年,他已经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每当莫言身上的迷迭香气开始强烈之时,就预示着那些潜藏在身体之内的药物即将发作。 几近无力的手臂勉力拾起,将那只已经流连到自己脖颈处的手拉至小腹…… “你好像很累了,青和……我这个人很好,可以让你稍作休息……不过一会我们要再来一次,虽然不在计算之内,不过我发现……我好像真的有点迷上你的身体了……” 冷冰冰的嘲讽,从未听过的声音。 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对他做出这样的事? 而莫言……莫言你这个时候又在哪里? 红色的液体从青和的嘴角缓缓流下,眼眶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 莫言……现在,我已经是连想念你的资格,都失去了…… 又一轮的折磨,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没有工具,没有用药,伏在他背上轻声喘息着的人,动作轻缓,甚至说得上是温柔。 也正是因为这样,青和才更是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藉口也没有。 “不是我在强迫你,青和,我对抱男人,本是毫无半点兴趣……只是,你那么热情地一再挽留,主动贴了好久,我又怎能违背你的好意?” 一字一句的声音,微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边,像是情人之间的温言细语。 青和从来未曾想过,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性爱,还能够有那么多种花样——即使心已经痛得快要裂掉,被反覆扭转的体位,和那些匪夷所思的姿势,却让他无法控制地一次次濒临高潮。 温热的手掌紧紧贴着他后脊,每当他因为快感或者疼痛晕过去的时候,就会很及时地有真气注入,强行将他唤醒。 “很舒服,是不是?青和?我和莫言比起来……谁更好一些呢?”轻舔着他耳垂的人在感受到他又一次无法控制的高潮之后,低声笑了出来。 “楚莫言那样的人,嘴巴轻佻而已,不过在碰你之前,大概根本没有过什么经验吧,他能让你舒服成这样吗?” “他的确……的确没你强……”即使哑着嗓子也要把这句话挣扎而出,青和拼命把身体撑了起来,“至少,他没有你这么变态……” “哦?”颇出乎意料的一声低赞,“青和我真是低估了你的意志力,居然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力气和我说这种话……” 片刻的静默以后,身后的人伸手绕至青和胸前,在双乳的地方狠狠一掐,“不过,不要以为你能撑多久……我总是能想到办法毁了你……” 不要输,青和……无论怎样的困境,总是能撑过去的! 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尽量忽略掉那只手在自己身体上的反覆游走,青和紧咬着牙在给自己打气。 这一次是心灵上的抗争,比任何一次兵戎相见的厮杀更是凶险。 身体上的损伤,总是能逐渐好转,但若是心理被击溃,那很可能就是永远的万劫不复。 他现在这个样子,毫无还手之力,对方却并不急着要他的性命,只是反覆地让他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下一点点倍受折辱,摆明了就是要将他从精神上彻底地击垮。 最可恶的是,偏偏还是挑在他被强施读心术之后,心神皆损,控制力极为薄弱的这么一个时刻。 眼睛紧闭,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将胸口的压迫减轻,青和尽力忽略到周遭的一切,只是凝神默想着那个最后支持着他的力量。 “真有意思啊,青和……只是这个时候,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东西居然让你坚持这么久……” 贴着他后脊的手,一点点向上游走,在他后脑的地方停下,慢慢地抚摩起来,而说话的声音骤然间一转,嘲讽轻佻的口气全变,竟是说不出的舒暖服贴。 “你那么喜欢楚莫言,他却全然不信任你,让你遭受了那么多苦楚,你如此倔强,又是何必?” 缓缓道来的声音,却是让青和心头大震。 “三年前,你为了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他必定已是看你不起。你现在如此坚持,又有何意义呢?” 手指一阵紧抽,青和双瞳骤然放大。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下去!莫言……莫言他不会看不起我的! “读心之术如此险恶,他却定要施为,毫不留情,你重伤之后,他非但没有半点怜惜,还将你弃入此地,任人欺辱……青和,青和……他对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还在留恋什么呢?” 扣住青和后脑的五指不断轻抚,像是在弹奏最温柔的乐曲,而那人口中的语句越见哀伤,让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糟糕……怎么会这样? 心的地方,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外力侵入,将他狠狠守住的那点坚持,一点点撼动起来。 这个人,能通过这样的手段,影响到他人的心智情绪,控心能力,竟似不在离觞之下。 “青和……青和你告诉我,你为何还要如此坚持呢?” 一声又一声淡淡的询问,像是最体贴的情人在柔声催促,若不是极力保持着最后的清明,青和几乎就要扑进那人怀里,放声哭泣。 “青和……放弃吧,莫言已经弃你而去……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真心待你。即使你再想着他,也是无济于事……” “你……闭嘴!”尚存的一点清新神智提醒着青和此刻千万不能开口,可最终还是敌不过攻入心间那些越来越具诱惑力的声音:“莫言,对我很好……他是不会那样对我的,我知道……” 暗色里一抹笑容微微地挑了起来。 青和,你既然舍得开口,就离全毁的时刻不远了…… 虽然时间拉得长了点,已经超出我的计算,不过过程还真是很有趣。 尤其,像这样一点点跟着自己的设计,被慢慢摧毁的人,是青和…… “青和,你不用再骗自己,现在你的身边除了我,哪里有莫言的人呢?” “他这样做……总有他自己的道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留下的东西……一直在我身上,陪着我,我……我……” 莫言留下的东西? 哦……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发现……真有趣! 青和,这是你的最后一道防护了吧——能够让你坚持到现在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不过真是可惜啊,我现在就要毁了它! “青和,告诉我,莫言给你留了什么呢?” 询问的声音软得快要化开,诱惑的意味已经到了极限。 “他……他……”嘴唇的地方还在极力抗拒着即将要说出口的句子,手臂却已经抬了起来,费力地朝着肩后摸去。 哦……肩膀上吗? 莫言给你留下的东西原来在这里。 顺着疤痕的纹路一点点摸索过去,隐在黑暗之中一直不急不缓的声音,第一次因为意外而有了起伏。 “真是想不到,青和,难怪你那么坚持,莫言对你……倒还真出乎我的意料呢!” 刻意施展出来惑人心智的力量已经消散,青和在恢复了冷漠和嘲讽的声音中浑身一震,神志渐醒,已经能够很明确地捕捉到对方说出的每个字句。 “他竟是那么想要你记得他……居然把自己的名字,也给了你!” 什么? 什么名字? 他在说什么? “这么歪歪扭扭的‘莫言’二字,还用了腐肌膏才留下的痕迹……当年刻的时候,想必也是怎么也下不了重手吧!这么执著的做法……楚莫言他还真是孩子气!” 歪歪扭扭的“莫言”二字? 怎么会……莫言给他留下的,不是一只乌龟才对吗? 震惊的情绪汹涌而来,青和颤抖着抬起手,只想朝着肩头摸去。手腕一疼,却是已经被人紧紧抓牢。 “青和,你一直在意的就是这个吗?你以为他的名字留在你的身体上,你就什么都不怕了吗?呵呵……” 手腕的地方被强势的力量一点点拉着放在了肩上,“青和,你既然那么在意,我就让你再摸一下好了……最后再摸一下……” 最后?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说过了,我要毁了你……所以,我要先毁了它!” 锋利的刀刀慢条斯理地落了上去——那是青和在三年前起,就开始刻骨铭心的地方。 “不要,不要!你不要碰那里!” 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中,青和终于意识到,他所寄托着的,莫言陪着他的最后一点纪念,都要被生生夺去。 “哦?不要碰那里?那我可以碰哪里?”冰冷的手指在他的双腿间碰了碰,“如果这是青和你在主动要求我再和你做几遍那种事,说不定我可以考虑考虑。” “……” “怎么样,青和,第一遍以后你就半点反应都没有,我可是很想念你主动的模样哦……”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笑话……”一声嗤笑,青和的头发被猛拽了起来,“真想要你的命,我还用拖到现在吗?你竟是为了一个楚莫言就什么话都说出来,那我是有一千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更何况,现在琉璃剑的秘密还没有到手,我怎么舍得那么快让你死呢?” 血肉剥落的轻微“呲”响,肩头刻着莫言名字的皮肉,正在被一点点挖起。 “结束了,青和,如今你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你还想摸一摸你想念得很久的那地方吗?” 灰白无力的手指被带到肩头的地方,重重摁了下去。 一片深陷的血肉模糊,莫言留下的名字——在青和心里陪了他三年的小乌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哎呀,青和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不是还伶牙利齿的有力气和我针锋相对吗?现在你这叫什么表情啊?楚莫言如果看到,一定会很心疼的……” 莫言? 茫茫然地听着这个名字想了好久,青和把掌心摊开,在一片黑暗之中,要寻找什么一样,拼命地瞪大了眼睛。 莫言的名字没有了……肩膀上的小乌龟,也没有了…… 身体被侵犯,莫言不见踪影。 他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第十章 若离谷与封凌、离觞的居所步行不过两个时辰,离觞当年无意间发现此地之时,极是喜欢,以“若离”二字赋名此处,取的却是“若即若离”之意。 谷内本就土壤肥沃,花草繁茂,经封凌、离觞齐力,几年精心打理下来,竟是成活了不少罕见的奇珍药材。 站在谷间,举目而望,大片的花草树木欣荣雅致,竟是处处见其用心。再加上空气清新,流水鲜活,片刻之间,只是叫人心旷神恰。 美景若斯,莫言却只是觉得心里乱得很。 一路毫不停留地急赶而来,为的不过是替元神大乱的青和采回药材,调养身心而已。 药方出自离觞和顾真二人之手—— 一人是读心术的始作俑者,清楚地知道症结所在;另一人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医药圣手,虽然对青和的疑恨之心不能尽去,可琴毁弦断之时,青和嘶声而出的那句震撼之词,却也让他不得不弹心竭虑,倾力而为。 ‘莫言……别讨厌我……我,我喜欢你!’ 怔怔之间,青和头发散乱,被逼迫至极的场面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乌龟,我问你的是落云之事,你如此倔强,把小命也快搭进去了,只是为了隐藏这句话吗? 只是,更远一点的时候呢? 他笨手笨脚地做菜,被自己挑三拣四地奚落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逼得他将整桌的杯盏全盘扫落在地,愤懑至极地奔至后山,斩裂一方竹木,可第二天,却还是会恨恨地低着头,再一次做了送过来。 每一次药性发作的时候会疼得不能自已,可对于他整夜整夜地守在门外,却并不是全然无知的。稍微清醒的时候,偶尔会听到隐约压抑着的低声啜泣,只是如果那个人是青和……莫言宁愿相信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还有那个夜晚,他在空空的木屋之中自慰,颤声叫着自己的名字,沉溺到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情形…… 青和……青和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的心情吗? 可是,如果真的是“喜欢”,你又为何会有事情瞒着我? 你又怎会不知道,落云之于我,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漫山的木蒺迎风怒放,一片接一片的纯白。莫言慢慢蹲下,怔怔地抓了;一把在手里。 “方子我开在了这里,可并不代表我对他没了疑心!现在救活他,不过是……不过定要问清楚落云的事情而已。他的话你们听得清清楚楚,即使最后不是他动手,落云的事,青和他总归定脱不了干系的!” 顾真离开之时,又是悲愤,又是怨怒的模样,莫言一辈子都记得的。 如他所说,即使不是青和亲自动的手,从他半昏迷时候回答的那几句话来说,景落云所遭受的种种,多少也是知情。 既是有所知,你竟是狠得下心藏住一切,任由落云受这样的酷戾折磨吗? 青和…… “莫言!药已采齐,我们这就回去吧!” 肩膀的地方被重重地拍了拍,扭过身去,封凌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只是这味七星草不易成活,是离觞的心爱之物,全谷不过五株而已,这次为了青和入药,用去其三,倒还真是便宜他了。”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虽略为刻薄,却是毫无芥蒂的模样,在青和嫌疑未脱,莫言心中五味纷陈的情况下,无疑却是最有效的鼓励。 莫言嘴角微扬,不禁一阵感激。 药物既齐,回程之路更是焚心似火。 眼看莫言奋力急赶,脚步虚浮,已是无法续力;封凌微微一笑,回身将他挽住。 “看你那么拼命,竟是差点忘了你已无内力,现在事情急迫,我带你一程,想你也不会为了那点自尊再和我计较什么了吧!” 想着小时候,两个都是好胜心极强之人,常是为了半招的输赢全力而搏。 封凌内力纯厚,光武学修为而论,自是稍胜一筹,但莫言却是心思灵动,招走旁门,通常是使出刁钻诡计在出其不意之时胜出,然后看着封凌输得莫名其妙、满脸不甘的模样哈哈大笑。 只是在那个骄傲又轻狂的时候,又怎会想到他会有现在这么个模样? 嘴巴动了动,有点不甘心地想说点什么,想了想却还是忍住,莫言索性手脚放松,大模大样地整个瘫在了封凌手臂中。 “你这么好心,我也就却之不恭啦,只是麻烦封凌你跑快点,我对你的轻功很有信心的!” 莫言所希望的东西一般很少有人会辜负,所以封凌即使多带了一个人在身边,速度依旧快得惊人。 去时耗了两个多时辰的路程,回来之时不过只用了一半多的时间而已。 眼看木屋的一角已经隐隐露出了头,封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脚步渐缓。 莫言一直懒懒闭着的眼睛,却在某个瞬间猛地睁了开来。 “莫言,怎么了?”紧贴的身体很容易就能感觉莫言肌肉的骤然紧绷。 “血腥味……”药物刻意培养过的身体在这方面有着特殊的敏感,莫言的瞳孔一阵收缩,“封凌!难道是……” 没有人再回答——封凌飞驰起来的脚步,已经让两人进入了血腥味浓重得足以把每个人淹没的位置。 木屋之外,天寰逆转,北斗腰折,五行之阵尽毁。封凌又惊又怒——那本是留给不会武功的离觞的,原以为坚不可摧的最后屏障! 也正是因为这道屏障,从封凌记事开始,就无人能破,他才能在每次不得不单独外出之时,放心地把离觞一个人留在这里。 而现在…… 所有的关窍之处都被一一找出,然后毁得彻底。那人不像是单纯地破阵入屋的模样,倒像是很有闲情逸致地对着机关的主人挑衅。 一地落花,夹杂着斑斑血迹,落在青石板上的印子已经变黑,怎么刷大概都已经刷不去。 “离觞……”想是忽然悟到了什么一般,封凌已经纵身飞掠起来。 而莫言在满鼻血气的刺激下,满脑之中拼命想着不过是:青和……青和,这些血一定不是你的,你还活着,对不对? “醉芙蓉,紫桑,红缎,铁蓟子,当归,独活,然后以七星草三株做引,以雨水煎熬三个时辰,即时服用,则能引气回神。倘若如离觞所言,这些药物左近即能找到,青和明日前服下,应定无恙。” 乌龟……这些药我已经带回来了,可是……可是你人呢? 被大肆破坏的木屋之内,只有离觞一人而已。 来人的重重一掌,似乎是要了他的命,胸口的地方全是喷血溅出的星星点点,手骨重创的情况下,却还是死死地抱着怀里七弦尽断的天蚕琴——封凌送给他的,最珍贵的东西。 封凌的双掌紧贴着离觞的后背,全力地将自己的内力朝他的体内送去。 一刻又一刻,离觞紧合着的双眼却丝毫没有睁开来的迹象。 “离觞,醒来……”嘴唇抖了半天,封凌柔声开口,已经是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我……” 自责的话说到一半哽咽在那里,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莫言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屋的血迹斑驳,拼命想要把思绪理清。 几个时辰之前,眼前这个位置,同是虚弱得丢掉半条命的人,是青和。而自己,那个时候却是在做些什么呢? 淡淡的一阵鼻息“呜呜”之声,莫言骤然惊觉,封凌怀中的离觞终是被抢回了一条命来。 “离觞……”不顾封凌反对的姿势,莫言快速抢了过去扶住他的肩头,“虽然知道这个时候你需要休息,不适合耗费精神,不过……不过离觞你告诉我,青和呢?谁来过这里?谁带走了他?” 一阵惊恐的痛苦神色从离觞的脸上掠过,像是终于在莫言的问话中把记忆寻回。 “莫言!今天什么也别再问他,离觞需要休息!” “封凌,我没有时间再等了,青和他现在……他现在那个样子……所以封凌,我要知道!” 眼看封凌还待争辩,离觞扬起头摇了摇。朝着莫言微微颔首,离觞费力地抬起上臂打了几个手势。 封凌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将离觞小心翼翼地抱到书桌边。 “莫言,离觞说,打伤他和带走青和的那人他并不认识,所以他只能把那人的样子画下来给你!” 蘸饱了墨汁的笔锋缓缓地落在宣纸之上,随着离觞虚弱的喘息声,画中之物五官浙显,逐渐成形。 离觞妙手丹青,画芍药尚能引蝶而至。此刻虽是重伤之下,落笔之处,依旧特征鲜明。再加上或许是对此场变故印象太深,整张图攀描下来,竟是不见稍停。 封凌的剑眉逐渐皱起,像是颇为疑惑;而莫言双拳紧握,冷汗已顺额间渐滴。 终于,最后一笔挑眉入鬓,离觞身体一软,靠入封凌的怀中再也无法动弹。 “此人是谁?”眼看莫言静静地将画卷好,插入腰间,并无过多的惊诧或疑问,封凌忍不住开口发问:“你知道他在哪里?你功力全失,怎么去带回青和?不妨等我几日,将离觞安顿好,我与你同去如何?” 感激地对封凌抿了抿嘴角,莫言已经退到门边,“不用了,封凌,那地方……你武功再高怕是也派不上用场。 “离觞重伤未愈,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他。这人为什么对离觞下重手,然后带走青和,我是丝毫想不明白,不过我这一去,他看到是我,必定是很高兴的……” 眼看封凌依旧摇头还待说什么的样子,莫言摸了摸鼻子,已经摆着手,苦笑了出来,“三年前,我大闹他的药王谷,杀了他养了好几年用来做药的蛇啊、娱蚣啊什么的一大堆,后来他就干脆把那些该死的东西配了药,给我灌了下去…… “如今,他的药人能长得这么活蹦乱跳地还留着性命,而且主动找上门去等他实验新花样,封凌……你说他是不是会很高兴呢?” 第十一章 古木参天,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 树荫之下,一天之间,也只有正午短短的几个时辰能够见到阳光而已。 越朝深处走,空气越见潮湿。阴风过处,莫言内力全失的情况下,竟是全身止不住地轻抖起来。 脚步微微顿了顿,侧耳听着四周各种毒虫、蛊物蠢蠢欲动的躁响,莫言摸了摸鼻子,忍不住长叹出声。 醉荫山,药王谷。 既是擅入之客,那就每一步都有迈进地狱之门的可能。 这样的教训,他三年前就了解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为了那些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这本就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踏入第二次的地方。 身形停滞不过片刻,四周各类毒物的“嘶嘶”之声,却是一阵强似一阵地嘈杂起来。 这本就是阴湿寒苦之地,生存条件极是恶劣,更何况虫豸赖以为食的植物之中,十有八九都是药王刻意栽培过的奇异品种。 是以此处能够存活至今的虫蝶蛇蝎,身体所带毒性之烈,品质之奇,比起谷外的同类,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眼见几步之外,一只小臂粗细的赤色幼蟒终于按捺不住,信子吐得“嘶嘶”作响,缓缓逼近,各类虫物像是得到鼓励一般,竟也都围了过来。 莫言又是一叹,探手入怀,抽出半截小刀。 三年之前,内力尚存,长剑在手之时,尚且不能全身而退,若不是得人援手,怕是未见药王就已经死在了这里。现在武功全失,来时仓卒,随身所带不过半截匕首而已,这些毒种于常品不同,倒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金光一闪,手臂的地方已经被匕首切出了深深的痕迹。 黏稠的鲜血顺着小臂滴落,莫言缓步而行,以血为界,竟是在四周落下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圈。 迷迭的味道顿时馥郁扑鼻,已亢奋到最顶点的白蟒却是在血界之外一声凄叫,瑟缩起来。 药王那几味药还算是了不起……从三年前强行给他灌下以后,外世之中普通的虫物早已是对他不敢近身,眼下看来,就算是这些家伙,也讨不到丝毫便宜。 暗暗赞了一声,莫言索性就地坐下,叼了根草茎发起呆来。 眼下的危机算是暂时缓了过去,可是他总不能一辈子等在这血圈里。周围的那群家伙眼睛里都是绿幽幽的光,只要踏出去半步,立刻就会死得很难看。 该死的……三年之前,自己是怎么撞上的好运,从这个鬼地方走出去的呢? 难不成这次……还是得把他逼出来? 片刻之间,莫言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百个主意,而圈外本已经满是惧意的虫物,见莫言不再有动作,又慢慢喧嚣起来。 “吵死了!”猛地一声大吼,莫言身形跳起,眼睛四下一瞟,嘻嘻笑了出来。 “蛇老弟,你就这么想吃我吗?我这人很好,就先赏你点喝的……”话音还未落,莫言手臂展开,被刺破的五指逐一弹起,尚在温热的血一滴又一滴地向外洒去。 一时间,嘶叫之声不绝,被血溅上的蛇虫犹如被滚水烫到,满地翻滚起来,而未被溅上的也已经吓得失了魂,争先恐后地朝丛林深处窜去。 莫言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却是足尖微踮,四下扫去,像是再等什么人。 以毒血散毒物,不过只能撑得了一时,除非把一身血都流尽,不然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片丛林。 滋扰虫豸,林中大乱,不过是要像三年前那样,把能将他带出此林的那人引出来而已…… “什么人,竟敢擅闯药王谷!”天空中一声长啸,白色的小鹰已经俯冲而下。而身后传来的冰冷又略带稚气的声音,竟和三年前没有太大改变。 莫言微微一笑,缓缓将头转了过去,“好久不见了,司晋!” 来人是个圆脸的少年,不大的年纪,只看身形甚至还未长成。在看清莫言的笑意盎然的面容后,一脸的愤怒慢慢被惊异的神情代替。 “你……你还没死?你怎么还敢来这里?” “我还没死,自然是要多谢小晋你,为什么来这里,那说来话就长了……不过,小晋你能不能先把白夜唤回去!” 近在咫尺的白色小鹰从天而至,并不害怕血圈,羽翅强振,目露精光,像是随时都会发起攻击。 司晋一声轻啸,已经将杀气腾腾的小白鹰收到了肩上。 “你赶紧走!”低头想了片刻,司晋冷然朝林外的方向一指,“趁师父还没发现的时候……上次是你命大,这次你可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师父对能活下来的药人,是绝对不会那么轻易罢手的。” “小晋……”将身体凑近,莫言还是嘻嘻笑着的模样,“你瞒着你师父让我走,这不是又在帮我吗?既然都是帮忙,那就干脆和上次一样,带我走出这鬼地方,去见他好了!” “上次你是为了救人,我……” “这次我也是为了救人!” “什么人!”司晋眼中忽然精光一闪,语气之中有了些微妙的颤音,“和上次那个……是同一人?” 莫言也不回答,只是静静地和司晋对视半晌,忽然开口问出另一个问题:“你师父这几日带回来的那个少年安置在了何处?” “我干嘛要告诉你?”带着狠劲的回答才一出口,司晋骤然惊觉自己已经中计—— 莫言这句问词以退为进,所问的重点,不过是师父是否有带回一个少年而已。 原来……他这样命都不要地赶来,竟是来救那人吗? 想着那个少年即使已是垂死,却依旧秀美温和的容颜,司晋心下莫名一紧,竟是哼出声来。 而此刻,莫言的心中竟是比司晋更为震惊。 照对方的反应,青和他……难道竟是真的到了此地? 走这一趟,赌上性命,不过有些东西不愿面对,逼着自己看清真相而已……只是事到如今,那些所想,真是自己料错了吗? “你还不走?”眼看莫言呆立当场,目光之中,痴意渐浓,司晋冷声一嗤:“既然你不知死活,执意要见师父,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抬头看看天上逐渐围拢的一圈圈黑色秃鸯,抚摩了一下肩上的白夜,司晋声音微微颤了颤,越来越低:“何况现下师父想必已经知道,你此刻就算想走,也是走不了了!” *** 即使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此刻站在药房之中,面对夏清扬的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莫言的脊背处的冷汗还是慢慢地渗了出来。 而片刻之前还和他对话颇多的司晋,也像是被收了元气一般,垂首站在一旁,不出半点声音。 “做我的药人,居然……还能活到了现在!”看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也不知是惊异还是赞叹,夏清扬的眼睛眯了眯,缓缓从软椅上站起,踱到莫言身边,“更让我好奇的是……莫言,你居然还有胆子来!” “如果出得起合适的价钱和药师你做成生意,你又不会为难我……我为何不敢来?”强笑了一声抬起来头来,莫言这才发现站在一边的司晋已经面色惨白。 “哦?”夏清扬微微一愣,“你还准备让我试药么?可你现在这副身体,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壮年男子,禁受不住的……这样算来我并不划算。” “试药倒也不必……”莫言摆了摆手,有些神秘地一笑,“药师你的药人虽多,可能活上好几年的却并不太多,难道你不想看看这么长的时间,药物在我身上会有怎样的变化吗? “还有……为什么我能活到现在,除了被师父将武功散去之外,必定还有别的原因……而这个原因,连我自己也很好奇,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夏清扬眼睛越来越亮,显然已经被莫言的提议打动。 “那这次,莫言你要换什么?” “我要把被你带到此处的那个少年带出去!” “哦?”夏清扬的眼睛扫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司晋,带着询问和责备的意思。 “这与小晋无关,你带人入谷……我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嗯……”若有所思地沉吟半响,夏清扬已经出手搭上莫言经脉,“且不谈这个,我倒是要先看看你是为了什么可以活到现在的……” 古人形容武学圣手“千手千影”,这样的情形在莫言的心里,代表着师父穆朝风击剑的瞬间。 可此刻,夏清扬在他身上的一番诊察,五指翻飞,一触即定,犹如飞叶片片,花间舞蝶,竟也是和这四宇极度贴切。 莫言的心思还在飞转,夏清扬脸上已经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来。 “原来如此……” 四字之后没有下文相接,夏清扬缓步走到药桌旁,随手捻起一枚药丸,送到莫言眼前。 “药师所诊,结果如何?” 夏清扬轻声一笑,“你先把药吃下,我便告诉你!” 司晋头猛然抬起,喉结动了动,却还是咬紧了嘴唇。莫言倒是毫无半分犹豫,头一仰,已经将药丸吞入喉中。 满意的神情从夏清扬的脸上浮现出来。 “古书所载,采阳补阳之术,中和阴冷,可压制寒毒之气……我一直只道是无知世人所杜撰之无聊诽传,原来竟是确有其效。莫言你还真了不起,能找到男人为你做这样的事情,捡回了一条小命……” 五雷炸响,晴天霹雳! 夏清扬嘴唇蠕动还在说些什么,莫言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满耳之中不过“采阳补阳”四字而已。 激烈的拥抱,快意的喘息,还有那些印在身体上的青紫痕迹…… 原来一切都不是臆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他竟是在迷迷糊糊之间,对青和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难怪青和会那么伤心地放声痛哭,会忍下各种奚落,会在绝望痛楚的时候本能般地叫“莫言”这个名字…… 他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说出“喜欢”的? 自己对他……自己对他又一直在做什么呢? 手指一阵痉挛,莫言已经急急抓住了夏清扬的衣襟,“你还要知道什么,还要对我下什么药就赶紧……然后告诉我,你带回来的那人在哪里,我……我要带他回去!” “我还要知道什么?”慢慢坐回软椅的地方,夏清扬眉梢扬起,“莫言,我现在很想知道是,采阳补阳到底能把我给你下过的阴寒之毒克制到何种地步。至于我要对你下的药……刚才已经给你吃过了……” 眼看莫言目瞪口呆,脸颊开始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夏清扬声音顿了顿:“就现在你身体的反应,难道还猜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么?” 素香散。 出自西域,算不上极品,媚药里面排名大概要到三十之后去。 对莫言施用,大概也是想到他身体不比常人,已经大是虚弱,劳顿之后,太过猛烈的怕是禁受不起。 不过就是这普通的药种,大概已经够他受的了。 *** 司晋呆立在药房之中,看着蜷缩在地,眼睛紧闭正一声接着一声喘息的莫言,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炷香前,夏清扬意味深长地瞥过来一眼,就把他和莫言留在了这里。 虽然是夏清扬唯一的弟子,可司晋自小就知道,师父是药痴,别说这种事情,为了一味珍药而取人性命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更何况临走之时夏清扬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司晋,三年之前,你帮他入谷,后来又私下照顾他,助他离谷而去,这三年来,你心思己乱,对炼药毫不上心,这些我看在眼里也不再责罚于你。今天你虽定有助于为师,可难道不也是遂了你的一件心事吗?” 百余个字,字字锥心。 遂了一件心愿……师父说的话,竟是看得那么明白。 他自小就在药王谷,少见外人,终日与飞鸟禽虫为伴,所对活人不过夏清扬一人而已。偶尔有人入谷也为求医而来,对药王唯一的弟子,自然也是恭恭敬敬,只是那亲近二字,却是绝不会有的。 三年之前,莫言为了求药大闹药王谷与他遭遇。初见之时就在丛林之中,虫蛇之毒已经使得他得几无还手之力,而司晋年纪幼小,长相又稚齿可人,莫言竟是不疑有他,几声清啸竟是将他护在了身后。 天知道,那些毒虫都是他司晋养的! 第一次与同龄人的接近,身体贴紧时所感受到的温度,烫得司晋一辈子忘不掉。 最开始没打算出手,只是任由他保护着,冷眼想着倒要看看这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绝境之时,莫言竟是扭过头来冲他一笑。他本就是俊美而勾魂夺魄的长相,这一笑之间,蕴意深藏,让司晋当场就愣在了那里。 天地皆失色。 心思已乱,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好……好难受……” 莫言抑制不住的呻-吟声,身体越蜷越紧,司晋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采阳补阳……意味着他要和莫言做那种事情吗? 莫言两次赌上性命来了这里,为的都是救同一个人的性命,那人俊美若斯,温和恬静,自己不过还是个孩子,拿什么来和他比? 如果……如果这件事情做完,让莫言完成了和师父的交易,那他们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 心下发酸,司晋甩了甩头牙齿一咬,已经褪尽长衫,跪了下去将莫言搂紧。 “莫言……” 看着眼前的人眼睛紧闭,似是强忍之下已经昏迷,司晋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他的名,把自己的唇缓缓贴过去。 四唇轻碰,柔软得几乎要融化。 感觉他环住之人的手臂膀慢慢摸索了上来,搂紧了他,司晋心下又是痛楚,又是甜蜜,渐渐合上了眼睛。 这种时刻,就是连幻想的时候也是不曾有过。 只是在司晋不长的人生记忆里,美好的梦境,总是很容易被打破。 沉溺的心情还未散去,唇上忽然一热,有什么东西已经被飞速送入腔喉之间,还未曾有所反应,喉上被重手法一阵翻拨,口中之物竟是已经咽下肚去。 眼睛还来不及睁开,已经有轻柔温热的话凑到了耳边:“小晋,你师父可是留了足够的时间给我们办事……所以现在,你最好乖乖地把我带到那只乌龟那里,不然……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 片刻之前呻-吟时满含的情欲都已经不见踪影,只剩莫言冷静的,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 舌喉之间,味道微酸,即使嘴唇之上也还余留着片刻之前与莫言亲吻的馥郁香气,却是无法掩阻司晋愈加惊怒交集的神情。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小晋,你以为呢?” “素香散?” 听着司晋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惶意,莫言也不回答,只一笑,将头凑了过来。“小晋啊小晋,看来你师父还是很疼你的,这样的东西,你果然是没什么经验……” 脸颊上一阵红又一阵白,眼前莫言那张笑颜依旧俊美动人,可司晋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可恶。 他不过十六、七岁左右的年纪,即使天赋聪颖,又是药王唯一的弟子,却哪里会真正尝试过那种东西。想着药书上所载,此类媚药服下,若不及时得解,便要遭遇的那些难耐窘迫的模样,司晋羞耻得连指尖也抖了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旁边那人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调侃。 “要说你师父也真是小气,素香敌如此普通,花楼之中的红牌姑娘只要用点心,大概都能弄到,配方所需那几味药材又没什么特别稀罕,三年前我在顾真的药房之中待了不过半个月,就已经闻得熟悉了…… “真要给我下媚药,你师父也应该要下点本钱用点心,落烟、水溯、步步生莲……虽然这些极品所需要药材珍稀,配起来也太麻烦了一点,但是对付我,那绝对不会有半点问题的……” “你闭嘴!” “哎呀……小晋你脸红的模样还真是可爱!” “呼哧呼哧”的喘气之声,司晋愤怒之下,索性把眼睛紧紧闭起。 “小晋,你生气了吗?不过就算要赌气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先带我到乌龟那里去!” 长长的一阵缄默,司晋打定了主意不再作声。 “不说话?小晋你想清楚哦,素香散常药无解,过一会,药性要是真的发作了,好像这里也只有我可以帮你呢……难道这种事情你还能求助你师父吗?” 鼻息微暖,莫言低声轻笑,脸凑得更近。 “你放心,真的撑不过去了,我……我会杀了自己的!” 终于被莫言轻佻的言词激怒,司晋嘶声叫了出来。 “哎呀小晋,哪里会有自杀那么严重的事情!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让你死呢?只是如果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的衣服扒光光打屁股,然后刻只乌龟在你的……在你的……” 话到这里骤然而止,莫言的笑容因为那几个似曾相识的句子,慢慢僵硬了起来。 几年之前,对着那个人,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而那个时候,那人和眼前的司晋一样,都是这种又是难过,又是受伤的表情。 他聪慧绝顶,却在“情”这一字上,始终懒于勘破。 过早的与青和生死共随,性命相换,内心深处早已经把一切认定为理所当然的事。 况且个性方面,他略为霸道,又极是骄傲,别说有些话不肯说出口,就连某些认知也是不愿去面对。 司晋之心莫言并非无所知觉,不然也绝不会在三年之前身处丛林绝境乏时,粲然一笑而诱之动情。就算今日,他敢于骗过夏清扬,将寻回青和的机会押在司晋身上,赌的也不过就是“情”这一字而已。 只是此时此地,他随口调侃之下,让三年前的情景倒流。司晋眉头蹙紧,薄薄的眼皮轻轻抖动,嘴唇倔强地抿成了一条线的模样,竟是和青和的脸飞快地重合在一起。 一时之间莫言心头大震,许多刻意忽略掉的情愫狂涌而至,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青和已因他重创到那种地步,又何必再为难一个司晋呢? 淡淡的一声轻叹,莫言慢慢地站起身来。 “小晋,我不逼你了……刚才喂你吃下的不是素香散,只是山间普通的酸梅子而已,不会有事的。乌龟我自己去找,你……自己保重!” 没有任何回答,转过身去的莫言已经看不到司晋脸上任何的表情。 乌龟……乌龟如果这几年间,我不是事事都逼迫你,能坐下来和你好好谈一谈,到了今天,我们之间会不会好一些呢? 木门推开时“吱呀”作响,威风凛凛的白色小鹰守在院前。 “白夜,再见了!进去陪陪你家小主人吧!”轻轻拍了拍小鹰的头,莫言终是朝着身后瞥了瞥。 屋内一声细细的低啸。 本是垂头候命的小鹰眼睛骤然睁开,双翅伸展,已经挡在了莫言面前。 莫言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小晋,难道你要阻我?” 嘴唇紧咬的少年一步步走近,将小鹰收于肩上,圆圆的脸上神色复杂,像是经历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莫言神情闲淡,只是静静等着。 半晌之后,司晋终是牙一咬,几步迈到了莫言身前,“跟着我,我带你去见你要找的人!” 第十二章 黑暗之中,昼夜不明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 昏迷,醒来,被强行灌下水和食物,然后反覆地做爱,直到再次昏迷。 这样的折磨下,意志力的崩溃和最终摧毁应该只是迟早的事情。 青和怔怔地躺在一片静默之中,眼睛抬向上方,瞪得大大的。 只是瞪得再大又能如何呢? 视线所能触及的,不过永远都是一片黑暗而已。 肩膀之上的刻印被生生挖起的地方,大概已经结了痂,不怎么疼了。 原来,被彻底摧毁,麻木以后的感觉,竟是这样的…… 脚步声渐近,一双手缓缓摸向了青和的额头。 近日里已习惯了一切,青和丝毫不动,任凭那双手气力渐增,顺着他的胸膛滑向腹间。 “青和……”几日之内难得的一次开口,来人的口气中尽是笑意,“你已经不行了吗?怎么折磨你,你都不再反抗,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觉得乏味了…… “在我手下能撑那么长时间,你也算了不起,不过终究还是这么一个结果,还真是没趣!” 依旧没有丝毫动响,嘲讽的口吻像是说给空气听。 “虽然说,你现在和死人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呢,青和……你到底是在装死呢,还是真的不行了,我可还是要弄弄清楚……” 无力瘫软在床褥之上的身体忽然被重重地拉了起来,带着热温的唇舌在青和的耳垂上狠狠一咬,“青和,今天我就带你出去见见光,让你自己也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 茶香,软杨,木窗,古琴。似曾相识的地方…… 可是……可是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青和抬起眼皮,眼珠缓缓转动几下,那个一直将他囚禁在黑暗中躁躏折磨的人,终于第一次在阳光之下现形。 只是—— 宽大的黑色长衫,严实的人皮面具,即使到了明处,也依旧只是一个符号般的存在而已。 窗棂处渗下来的阳光在干净的地板上缓缓流动,映照着尘埃飞舞。不远的地方,是翠鸟啼鸣。 一切都是青和久违了的生机盎然。 可是他努力地凝神了半晌,最终还是茫茫然地坐在原地。 “还是没有反应吗?青和……精神崩溃的滋味如何?若非你韧性太强,我也不会对你下这样的重手的……” 藏在黑色长袖之后的手将青和身体拎起,重重地摔在了木桌之上。 “看着前面,青和,很清晰的铜镜是不是?此间的主人为了它,可是费心打磨了不少时间,我保证你连自己的每根头发都能看得清…… “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做一次,你可以好好的欣赏一下,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在别的男人身下展开的…… “还有,忘了提醒你,身体的反应是最是诚实,如果你这段时间只是在给我装疯卖傻,我马上就会知道,青和……所以,你不要以为你隐忍,就能够把我瞒过去……” 衣服被剥落的过程,在这漫长的几日之间,已经是驾轻就熟的事。 更何况披在青和身上的,不过就是几块薄薄的布帛而已。 身体被摁在铜镜之上时,冰冷的感觉让他一阵轻抖,脊背的地方随后覆盖而上的强势力量,却立刻打碎了他这片刻的清明。 镜面之内,近在咫尺的憔悴容颜。 痕迹斑驳的身体,腰的地方正被藏在黑袖之内的手箍紧。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侵犯,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在白日里被自己看清。 即使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青和的手指还是重重地痉挛起来。 “哦?有反应了吗?青和……这样就对了,还是折磨你的过程比较有趣!既然你还有精神,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莫言、封凌和离觞统统中了我的计,为了你,莫言已被诱到药王谷,此刻必定已是有去无回…… “你装疯卖傻撑到现在,不过就是想着他回来救你吧。如果真是如此,我大概也只能给你说抱歉了……” 带着得意的轻笑声,身后的人捏起了青和的下颔,紧盯着铜镜,只想看他此刻脸上的反应。 不合时宜的重重推门声却在这个时候骤然响了起来,接着,听在耳里的是青和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说抱歉,真的……我这样活着回来,辜负了你的期待,大概还是要我先给你说声不好意思才对!” 箍住青和的双手慢慢放开,藏在黑色斗篷里的人脊背一阵紧绷,终是渐渐转过了身来,“楚莫言,看来我的确是低估了你……有你这样的一个变数,有些事情,还真是难以计算呢!” 朝着青和伤痕累累软倒在地的身体匆匆一瞥,莫言脸色微变,却是并不躁动,扭过头冲着那人微微一笑,“如果能把这句话当作是你对我聪颖程度的赞扬,那我就先说声谢谢!” “聪颖?”摇了摇头,黑衣人也已经从片刻之前的惊诧之中镇静下来。 “楚莫言你若真是聪颖,又怎会在这个时候找回这里?你内力全失,与废人无异,青和这副模样又全无自保能力,我只用一只手指就能要了你们的命!” “好像的确是这样。”莫言迈前一步,眼睛眯起,露出了有些踌躇的表情,“那这样一来,我这样回来,岂不是毫无意义……” 黑衣人瞪了他半响,忽然大笑起来,“莫言,你在这里装模作样,是想拖延时间等着封凌、离觞回来救急吧。你的确很聪明,能够猜到青和重伤之后,必定就在封凌、离觞住所左近,未被带离。 “但让我告诉你,离觞重伤之后,封凌已经将他带入若离谷疗伤,近日之内,绝不会回到此地。我既然敢光明正大地把青和安置在这里,自然这些早已算清,你也就不用朝这个方面打主意……” 莫言眼角微跳,嘴角抽动了一下,苦笑出声:“你都这样说了,我好像真的不用再打什么主意了……这次回来,大概是除了所谓的自投罗网,就没有半点意义了吧!” “怎么会……”黑衣人朝着青和的方向略踱几步,“你拼死赶了过来,青和他必定很是高兴。更何况我忽然想到了,你还是可以帮我做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嗯?你想如何?” “我一直很想知道,青和现在是不足真的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只是他若真是个死人,我上尸体又嫌太过腻味……” 眼看莫言神色不变,只是静静站着,黑衣人暗赞了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下去,“所以我忽然觉得,楚莫言或许你会更美味也说不定……” 一屋子的寂静。 莫言嘴唇微张开,像是已经愣在了那里。 “对青和来说,楚莫言你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我折磨他,他如果要装傻,能够忍下也说不定。只是,如果对象是你,那就不同了……莫言,你想如果他还有半点反抗的余地,会不会看着你眼睁睁地被我压在身下呢?” 这一次,话还没落音,莫言已经很快有了反应。 “和男人做……好像很疼呢!不过现在我竟无反抗余地,又没有资本和你讨价还价,你想这样,我如果要说‘不’,也是没什么用。既是如此……” 莫言眼睛微挑,左右看了看,“在那边那张软榻上做……你介不介意?” 罗哩罗嗦的这一番聒噪,十足的莫言本色,黑衣人饶有兴致地把双手抱在了胸前。 “莫言……你果然很有趣呢!虽然我对抱男人并无太大兴趣,但对于一会你在我身下哭泣求饶的样子还是很期待!应该说,我对你这样的人示弱的模样很有兴趣……简直比毁掉青和更有兴趣!” 眼看莫言已经大剌剌地朝着软榻上一躺,解下了束发的银环,发丝散落,眼边泪痣轻颤,片刻之间甚至还有些媚眼如丝的错觉,黑衣人颇为赞赏地轻声一哼,却并不急着走过去。 “楚莫言……色香味俱全,你也真算是上上之品! “不过,在我过去以前,你先把衣服脱干净比较好,不然你那些藏在身上的药丸、暗器、小刀、小箭的,我是没有耐心一一应付……一个人就算再能玩花样,只要衣服脱光光,就不会有太好的心情去算计这些了……” 莫言怔了怔,本来媚气得就要漫出水来的眼睛,片刻之间瞪了起来。 “诶……我果然还是不要在你眼前玩花样比较好,你这个人,像是什么都知道……”莫言一边嘀咕着抱怨,一边从袖子里抖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锦囊、药丸。 “还有衣服要脱掉,莫言……我很想看你那个时候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低头咬了咬嘴唇,再抬起头时,莫言的脸上浮现的竟是有些委屈的神情。 生死关头的斗智战,明明就是一触即发的边缘。本来打定的主意,被对方一一识破,换成任何一人,已是山穷水尽的窘境。 可此刻莫言的脸上,却是看不出丝毫的慌乱与危急,嘴唇微撇的模样,倒像是在和情人撒娇赌气。 “真要脱吗?天气很冷的……”嘟嘟嚷嚷的抱怨声中,莫言已经将长衫褪到了地黑衣人双手抱胸,并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静静等着。 “样子看上去不怎么干净……能不能多垫上床被子呢?你也知道我内力全失,真是很怕冷的……” 口中未停,“悉悉索索”的声响下,即使有些不情不愿,莫言的中衣、内裳也已经一件件地抛落在地,赤裸的上半身很快曝露在空气中。 常年山间的生活,又不用如青和一般夏顶日头冬冷雪的终日练剑,莫言藏在衣裳之下的皮肤,竟是说不出的晶莹白皙。宽宽的肩头,结实有力的腰,比起青和的不盈一握,更像是健康男人的身体。 此刻发束已散,凌乱搭落而下,他又是那副无辜委屈的神情,加上眼神闪烁,竟是纯朗与魅惑不可思议地交叠在了一起,诱入骨髓。 黑衣人本是冷静清明的眼神之中,也多出了几分玩赏的情欲。 “这样……可以了吗?” 长裤随手卷起,莫言已经软软地躺下身去。眼睛轻眯,红唇微张,浅浅的喘息声中,竟是膝盖上曲,摆出了求欢的姿势。 他嗓音极美,平日里大呼小叫只见其清朗,此刻压低了音量,略显沙哑,却是柔软转合得让人心也融化起来。 薄薄的长裤之下,必定是藏不住什么了。何况莫言这样的尤物,真让他自己脱光光,也未免太没情趣。 黑衣人将那副漂亮的身体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终于慢慢走过去。 “莫言……看来青和是真的神志全失了呢。你都已经如此,他依旧毫无反应……” “嗯……嗯……”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莫言从鼻子里哼出几声,竟是主动勾住那人的脖子,将他身体拉低。 耳鬓厮磨。 黑衣人已经将身体伏下,手从莫言的裤腰摸索着探入。 骤然间,莫言眼中精光闪动,片刻之间的妩媚之态全无,膝盖用力,已是向那人双腿间撞去。 如此近距离的偷袭,饶是那人反应极快,莫言又内力全无,却仍是得手。一声闷哼,那人已是踉呛退后几步,眼露杀气。 而莫言,又换回了他笑嘻嘻的容颜,语调轻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 “朋友,你怎么了,很僵硬的样子……是不舒服么?” “楚莫言……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会笨到做这种事情!你以为你这样能伤到我?” “伤是伤不到啦……只是替乌龟赏你几下而已!” “青和……哼!”莫言既是撕破了脸皮,那片刻之前温文有礼的假象也就不必再乔装。 黑衣人斜眼向青和一瞥,迅速欺身压在莫言之上,口气之中已经尽是狠意:“他马上就能看到,自己最重要的人是怎么在我身下哭着求饶的了。楚莫言,这是我赏给你们两个的!” “哭着求饶?”莫言眼睛一眨,嘴角弯起,“或者你还想看我对着你摇摇尾巴撒撒娇?那样说不定更有趣!” “牙尖嘴利……死到临头了,你还想逞口舌之快吗?看来要先收拾的倒应该是你这里!”句子才落,两人的嘴唇已经死命地咬在一起。 莫言也不反抗,依旧挂着笑嘻嘻的神情,任由那人在他唇上一阵踩躏。直到嘴唇和舌头都已满是鲜血,才懒懒地把头偏了开。 “莫言,现在该我问你了,舒服吗?” “嗯,嗯……”嘴唇舌头皆伤,只能从鼻子里哼出几个调子。感觉到那人的手已经探人他的裤腰,在最敏感的部位上重重一掐,莫言挣扎着还是忍不住吐出了几个字。 “朋友,我刚才那一脚,已经把你踢废了么?你是不是不行了,居然还要用手帮忙?” 简直没有人想得到这个时候,莫言还能说出这样的句子。 “你好像,真怕死呢……你哪里来的那么大自信?” “自信么?”合上了眼睛像是在默数些什么,再次睁开的时候,莫言已经是一脸神秘的笑意,“你马上就知道了……” “什么?你……” 还等询问出口的句子凝窒在了空气中,肺腑之内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黑衣人脸色大变,已经从莫言身上翻滚下来。 “为什么……我明明……明明已经检查过了,你身边所带的药物,都全部拿出来了的!你……你什么时候对我下了药?” “你知道我内力全失,知道我和药王之间的纠葛,知道我在顾真身边待过多时,知道我这几年为了打发时间,学会了配各种药……” 随手擦着唇边的血迹,莫言从软榻上翻身爬起,一边沉声回答着,一边迅速走到青和身边,用长衫将他的身体包住,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却不知道,做了夏清扬的药人之后,虽然内力全失,再也无法使剑,却是血中藏毒,从此虫蛇不敢近身。你刚才那样对我,黏了我不少血迹,结果如何,你现在总该清楚了……” 第十三章 形式的扭转不过在片刻之间。 莫言先是以身体相诱,后以言语相激,步步算计之下,终是让对方放松了警惕。 只是他武功全无,虽是体质异于常人,但若对方不受挑衅,随手先点了他的穴道在与之计较,此后的事态,怕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所以此刻,虽然握住了主动权,莫言手心里仍是冷汗微冒,知道自己不得不为之下,这步棋走得是凶险至极。 眼见黑衣人靠墙坐下,低声喘息,似是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运力抗毒之上,莫言也不紧逼,只是低下头去,将青和散落在额前的乱发轻轻挽开。 憔悴得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小小地,贴在莫言的手掌上,凉得几乎没了温度。 “乌龟……” 一时之间,饶是他伶牙俐齿,竟也是说不别的话来,只能紧了紧手臂,将怀里的身体搂得更紧,“乌龟……没事了!我们……我们这就回去,好不好?” 青和一直茫茫然瞪向高处的眼睛,终于在听了这几个句子以后,慢慢转动了一下,看向莫言的脸。 四目相接。 虽在过去朝夕相处的三年之中,两人对瞪的时刻也不是一时半会,但却没有哪一次如现在这般,让莫言有了那种连心脏都要跳出腔口的感觉。 或许是生死关头的那句“莫言,我喜欢你……”,或许是被药王无意中道破他相青和之间早已经有过的亲密关系,也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义无反顾地沦陷,却只是因为那点莫名其妙的自尊,而一直不曾看清自己的心…… 反正此刻,天地之间什么都是虚无,莫言所能感觉到的,就是怀里这一人而已。 “乌龟……”他声音低了下来,看着青和的神色又是柔软,又是爱惜。与刚才刻意的媚声相诱不同,沙哑之下,显然已是动情。 眼见青和还是怔怔地看着他,没有了以往的犀利倔强,倒是多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茫然,莫言心下抽痛,怜惜之情更甚。 他本就是不管不顾的个性,此刻情动,心潮汹涌,即使旁侧还有敌人眼睁睁地看着,却依旧是忍不住低下头去,在青和的唇角印下一吻。 虽然只是嘴唇的浅浅相碰,却是莫言第一次在神志清明的情况下,主动做出这种事情,比之三年前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与青和身体纠缠,自是绝不可比。冲动一吻之下,莫言就算是性情再是不羁,也是耳鬓微热,绋红起来。 轻吻了半响,莫言才恋恋不舍地慢慢将头抬起,眼看青和依旧双眼大睁地瞪着,自己微窘的模样尽在他的黑瞳之中,莫言略是尴尬地伸手朝着青和的眼皮上遮去。 “乌龟……这种的时候,你把眼睛闭上比较好啦……” 手掌的阴影才落下,话音尚未结束,青和胸膛起伏,呼吸加剧,身体拼命挣扎,已经是声嘶竭力地尖叫了出来:“放开……放开我!” “乌龟?”看着青和激烈翻滚的模样,莫言一时之间竟是控制不了他。不过片刻而已,亲吻时候的旖旎风光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让人骇然的尖叫声在四下回荡。 “莫言,这样的青和很有趣是不是?他是在黑暗之中被我迷奸,便已经成了心上最大的障结,此刻既是难得见光,你又何必去掩他的眼睛? “看你如此有兴致,我不妨再多告诉你些事情,青和的身体已经被我好好地调敦了一番,对于性爱,他这一辈子都只会恐慌而已。 “换句话说,你如果不想让他像现在这样,反覆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大概永远都不能再碰他了……我这样说,莫言你听明白了没有?或者……你会觉得很遗憾呢……” 撕心裂肺的惨境中,已是有人开口,缓缓道来。 青和的身体己挣扎至疲惫,终于无力地蜷成一团,微微地痉挛起来。莫言上前,死命将他搂住,眼睛朝着倚在墙边脸露笑意的黑衣人,终是咬牙开了口。 “你对青和下这样的重手,你环环紧逼就只是为了折磨他……可是,可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为什么却偏偏是你呢?” 类似的句子,顾真告知他落云被伤的时候也曾经提过,可此刻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一种折磨。 黑衣人神色微动,朝着莫言赞许地略一点头,手扶长椅,一点一点站了起来,“穆朝风手下的弟子,都喜欢问这样的傻问题。先是景落云,然后是你……楚莫言你已是知道了是吗?那……什么时候猜到的呢?” 虽是知道眼前局面,先乱者则失势,但莫言心情激荡之下,喉头哽咽,竟是无法应声。 黑衣人久等不见回应,也不催促,嘴角微挑,已经重新开口:“这样一问好像有点多余,想必莫言你入了药王谷,不见青和之时,就已是怀疑到是我了吧!” 莫言眼睛垂下,摇了摇头,“其实……还要更早……” “哦?” “那日读心之时,我已有怀疑,到了看到夏清扬画像之时,我已经有了八成确定。” “嗯……青和个性强硬,所藏极深。一方面不得不让他开口,另一方面还要控住他的心智,让他对不该说的话有所保留…… “本来这也并非不可为,只麻烦在封凌偏偏最后插手,他与我心距太近,瞒过他必要大耗心思,琴音之间有了破绽也在所难免。别人只留意青和开口之时是否承认对景落云下手,我如何动作自然不会有所觉察。 “不过莫言你对他用情至深,关心的重点自然与他人不同。你有所疑,我早有准备,所以自伤一场,将你去诱去药王谷,就此要了你的命…… “我自认此局尚算合理,连自己拍在胸口的那一掌,也下足了本钱,让我真是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倒要请教,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破绽?你连自己都舍得伤成那样,又怎会有什么破绽?看你躺在封凌的怀里血一直流的时候,我几乎都要恨自己怎么会有心思怀疑到你……” “多谢,莫言!不过最后还是被你看破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给我的夏清扬画像有问题……” “书像?之前骗得穆朝风给我看过夏清扬的画像,现在不过就是几年的时光,让他容颜老上一些而已,老头子的模样都差不多,添点皱纹多点胡须就是了……我自认自己的记忆和丹青之术都还过得去……” “离觞……”这是莫言今天第一次开口叫这个名字,没了平日里惯有的亲密感,倒是多了几分痛楚的颤音。“你聪明绝顶,什么都已算尽,偏偏这一件,我只能说是天意。 “夏清扬既有药师之名,自是天赋回异。他驻颜有术,对自己的容貌极是珍惜,一年比之一年只有更见年少,又哪里会让你看到他胡须花白,面有皱纹呢?” 对视的目光僵持了良久,长笑声骤起:“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夏清扬既是有此癖好,没有亲眼见过,自然是难以计算在内。 “不过莫言……我倒是要知道,既然你已疑我,又为何真的去了药王谷呢?你自是知道那一去,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的!” 眼见莫言默不作声,嘴角紧抿,显然已是痛到极点,离觞的眼睛越来越亮,已经嗤笑出声。 “我知道的,莫言……你那一去,不过拼命想劝说自己猜错了,想在药王谷内真的看到青和在那里。你赌上性命也要选择信我一次,我还真是有些感动呢……” “现在你又说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只是想说给青和听……我要让他知道在你心目中到底是怎样的,所谓的兄弟情谊对你来说,才最重要是不是?先是为了景落云,后是为了我…… “你明明知道我在骗你,也还要自欺欺人地抱着希望去药王谷走一趟,想去证明一切不若你所想。 “莫言,药王谷的那一趟放下的话,你的宝贝青和又怎么会在我的身下辗转承欢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被调教得如此诚实呢? “莫言,你绝顶聪明,智慧、手段皆不在我之下,只因‘情’这一字你始终看得太重,所以注定赢不了我……” “情”这一字……看得太重。 这样的话,或许真的没错。明明早已有所猜疑,却因大家从小一起长大而感情用事,始终不愿承认。以为以性命相赌,去药王谷走上一次能够发现奇迹,能够告诉自己,一切都想错了。 可到了最后,一切仍是定局,更难以忍受的,是几乎赔上了青和的性命。 “莫言,你脸色那么难看干嘛?你刚才对着我手段用尽的时候,不是得意得很吗?你要自责,也等过上一段时间吧,现在,先把你身体所带毒血的解药乖乖地给我吧!” “解药?”莫言狠声一哼,已经瞪了过去,“事已至此,你以为我还会给你?” “会给的……莫言,你当然会给我的!” “咯咯”的一阵娇笑声,人皮面具已被揭起,离觞那张精致出尘的脸已是干干净净地显露了出来。 “我手里有焰火令,而封凌现在,已在左近,只要我一拉开下面的铜环,焰火令升天,他半炷香的时间内必能赶回,到时候我又做回了以前的哑巴,一切的事情,就全靠莫言你详加解说了。 “且不说此事涉及到我,他对你的言词会信几成,即使全部信了,那也有趣得很。莫言,青和在你身边待了不过三、四年的时间,你怀疑他迫害景落云之时已是生不如死,我可是在封凌的身边待了近十年…… “十年啊!他要是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人骗了他整整十年时间,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以他的性格,一定是杀了我以后,再杀了自己……这样的场面,我倒是很期待。 “所以莫言,你是要把解药给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再次赌上可赌呢?我随便你……” 我随便你…… 不过是轻轻巧巧的四个字,却让莫言本已满是痛意的脸更加僵硬。 离觞嘴角含笑,倚墙而立,中毒之际虽是肺腑绞痛,冷汗淋漓,却似全不介意。眼睛微眯之下,只是兴致昂然地欣赏着眼前人的表情。 他是天下第一的读心师,本就是比旁人聪颖数倍的七窍玲珑心。再加上从小就有所背负,执念极深,这么多年来又是隐忍设计,步步为营,到了此刻,早已是把周遭之人的弱点一一看清。 莫言天性洒脱,放肆不羁,心思方面又是聪慧绝顶,本是所有人当中最难以算计的。 只是这十几年来,他惯有的恶劣言词和坏脾气所掩盖的情深意重,终究是久藏不住——“情”这一宇,到最后,竟是成为了攻击他最有效的武器。 “怎么样,莫言……我现在难受得很,可是没有时间给你多想了呢!你要是再磨磨蹭蹭,我可不保证封凌什么时候忽然就回到这里…… “以前装哑巴只觉得腻,听着周围的俗人言词乏味,实在是讨厌至极。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装哑巴原来还有这等好处…… “到时候,无论封凌他是看到我现今这般的模样,还是一具中毒而亡的尸体,莫言你都免不了要大费唇舌好好解释一番。听完以后他是要死还是要活,莫言你都千万记得要提醒自己,可是你把他刺激成那样的……” 话只说到这里,已是消失在了离觞的轻笑声中。 莫言的眼睛抬起,嘴唇紧咬,像是终于做好了一个决定。 “离觞……”搂着青相身体的手臂紧了紧,沉默了半天之后的回答带着一种干涩的颤音:“你赢了,解药……我给你!” “很好……莫言,我就知道你是绝对舍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封凌伤心的……” “是,我舍不得……只是,离觞你自己呢?” “什么?” “没什么……解药的方子我留在这里,你手里既然有焰火令,封凌自然是能及时赶到帮你配药。 “我走了,至于你为何会中毒,为何是如此这般,就自己和他解释吧,你既是瞒了他那么久,这次要编造一个什么藉口自然也不会是难事。只是离觞……这个世界止,又有谁是真的能骗上谁十年呢?” 木门“嘎吱”推开又关上,莫言随手而书,留下解药的方子,把青和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竟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窗棂处泻下的阳光很好,足以把一切融化的温度。 离觞那一脸的笑意却是怔怔地僵在了脸上,半天没有反应。 缓缓地将那张字迹潦草的药方拽紧,指甲因为太过用力,已经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反覆回荡在他耳边的,不过只有一个句子而已—— “只是离觞……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真的能骗上谁十年呢?” 混蛋……混蛋! 楚莫言你知道什么……你怎么敢和我说这样的话! 你没有经历过夜不能寐,连睡觉时候也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的烦恼;也不会想到有人因为装哑巴而害怕在睡眠中说梦话露出破绽,只有一次又一次,偷偷地用烧红的铁块把自己的唇舌烫得破烂不堪。 更不能体会半夜时分从梦中惊醒,忽然就意识到,躺在身边紧搂着自己的那个人,终不能真正地相依相伴时候的恐惧心情…… 熬了这么多年,赔上了世人正常的生活方式,赔上了轻松无忧的年少时光。 封凌他……他不过是计算中的一枚棋子,是我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兵器而已。 至于“舍不得”三字…… 楚莫言你以为走到今天这样一步,我还会有什么是抛不下,舍不去的呢? 焰火令底端的铜环拉开,紫焰冲天而起。 看到这样的信号,不出意外的话,封凌很快就会赶到这里了。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了若离谷,为什么会身中奇毒,手里为什么又是莫言开的药方……这个故事要编造起来,好像真的要费些劲。 封凌只是热血爽直,却为人精明。对他的温柔体贴,事事迁就,不过也是因为“情”这一字而已。 穆朝风手下养出来的弟子,都是这样的傻瓜吗? 一声冷嗤,离觞将眼睛闭上——故事如果暂时编造不到天衣无缝的程度,他也就懒得再去多花心思。 就他现在这个模样,旧伤未愈,新毒又增,真要是铁了心地不加解释,只须皱着眉轻喘几声以示痛楚,封凌就心疼都来不及,又哪里会有心思去追问些什么呢? 只是事情到了眼下,被莫言识破了自己的身分。那么,要一一收拾掉的那些人…… 虽然比起原计画是要早了一点,不过,也差不多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