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君》 第一章 夏夜,湿热沉闷的空气笼罩赤骊宫城。廊檐楼阁间暗红纱灯明灭摇闪,平添几分森然诡异。 池女皇的寝宫内飘荡着浓郁药香。那张奢华绮丽到极点的大床上堆满厚厚被褥,露出张枯黄消瘦的女人脸庞。头发散乱,病容憔悴。 这个赤骊最有权势的女人,没了脂粉妆扮,也跟乡野间寻常村妇没两样,只有双眼还残留着几许气势,向挺立在她床前的人昭告着帝王威仪。「月儿,你想大逆不道,弑母篡位么?」 床前的红衣少年笑了。眉心一点红痣,形如血泪。目光波动如江水,风情无限却掩不住那丝丝暗自流溢的杀气。「女皇,您才四十出头,怎么就已经老糊涂了?」他弯腰,在池女皇耳边轻声缓缓道:「我的亲生母亲,早就被您赐死。弑母这大罪,可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 他低笑,容颜绝美,但瞧在池女皇眼里,却宛如恶魔。她嘴唇也发了白,喃喃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少年嘴角勾起讥诮和悲悯,「女皇,您近来身子骨很不舒服吧?实话告诉您,是您最疼爱的儿子暗中对您下了毒──」 「你胡说!梦蝶他向来孝顺,怎会加害本宫?」池女皇急怒攻心,蓦地一口气岔了,不停低咳。 少年冷然看着她,讥笑道:「再孝顺,女皇也不会将皇位传给他。三哥他自然要动手除掉您,才能登上赤骊的国君宝座。呵,三哥才是真正的弑母篡位。」 池女皇目中终于露出愤恨绝望,在剧烈的咳喘间咬牙骂道:「都是孽子!」 少年不以为忤,只是轻挑了挑纤长的眉。「女皇咳得太辛苦,就让枕月来帮您解脱吧。赤骊日后,自有我打理,您安心上路去罢。」 一床棉被,蒙住了池女皇的头颅。 池枕月双手隔着被子紧捂住池女皇口鼻,冷冷看着棉被下的躯体不断地扭动抽搐。女皇的手脚开始还在乱推乱踢棉被,很快那力道越来越微弱,最终没了动静。 池枕月却没有松手,又等了盏茶功夫,确定池女皇确实气绝,才掀开被子。 女人紫黑的面庞上,双眼怒突,死不瞑目。 池枕月伸手替池女皇抚合了眼帘,悠悠道:「你虽然不是我亲娘,却也没有杀我,还留我活到今天。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在心,定会厚葬你。」 他轻咳两声,侧首聆听了一阵。寝宫外仍旧悄无声息。 有他此行带来的侍卫把守住寝宫周围,闲杂人等自然无法擅近。 池枕月微笑,绕过女皇床后几重琉璃珠帘,推开了墙上一扇檀香木门。 柔和的烛光随着开启的木门逐渐光亮起来。门后,居然别有洞天。 池枕月跨进门,掀开眼前两幅织锦幔帐──是间布置得十分雅致整洁的卧房。书案上放着笔墨字画,一个赤金小香炉里正袅袅散着香雾。 少年的目光,就穿过了雾气,静静望向靠墙摆放的那张锦榻。 一个身穿素缎儒衫的男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榻边。听到脚步声,那人缓慢地转过身。男人的面容,居然和池枕月有七八分相似,却不再年轻,双鬓微染霜白,目光流转如秋水,沉静却又沧桑。 他看到池枕月,明显愣了愣,随后便了然微笑。什么都不用问,两人肖似的容颜,足以表明一切。男子轻轻向池枕月伸出了手。「你终于……来了。」他的嗓音清润,语调却非常生涩艰难,每个字都吐得很慢,仿佛已经太久没有说过话。 一阵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响打破了室内静谧。男人手脚上,都锁着铁链。 「是。」池枕月紧盯着这个与自己面目相似的男人,走到榻前,在男人温柔的注视下跪倒在地,抱住了男人的膝盖。赫然发现儒衫下男人两条小腿细瘦如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曲着。 他眼光一掠,注意到锦榻边还放了两根拐杖,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你的腿?」 「早就断了。」男人轻抚着池枕月面颊,平静地道:「自从我被池女皇抓回宫,双腿就被她下令打断了。」他居然淡淡一笑。「墨痕她还算念旧,没有真的处死我。我求她留你性命,她也做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十八年四个月又十一天,总算值得。」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声重复着:「十八年四个月又十一天……」 池枕月听得懂男人言语后无尽寂寥,边咳边道:「女皇她竟然这样折磨你。你是赤骊第一才子,本是她最喜欢的人,她──」 「第一才子?」男人自言自语地打断了池枕月的话,看着自己的双腿,轻笑:「那个名满赤骊的月浮学士早已经染病身亡,还提他做什么?女皇最喜欢的,是她的男妃月浮学士,可不是我这个带了你娘亲私逃出宫的罪人。」 听池枕月咳个不停,他伸手,轻轻拍打着池枕月的背心,目光满含怜爱。「墨痕说你自幼就体弱多病,都怪我当初和你娘亲出逃时没照顾好她,害她动了胎气早产。」 池枕月止了咳嗽,无言以对,抱着男人双腿好一阵,终于缓缓松了手,站起身。之前的悲愤伤怀之情已然消失,他深深吸进一口身周几近窒息的空气,轻声道:「池女皇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折磨你。」 他凝视男人双眼,一字字道:「从今往后,我就会是赤骊的君王。父亲大人,你高兴么?」 「你想当赤骊皇?」月浮为池枕月的野心一震,仔细打量起这个初次谋面的儿子。少年眼里的明锐和执着明明白白告诉他,池枕月并非在说笑。 他这儿子,是真的想打破赤骊国女主天下的局面,称皇于世。 月浮笑了,这个曾经倾倒了赤骊朝野无数女子芳心的学士即使已人入中年,灿然一笑,依旧风华绝世。「我会成全你的。」 池枕月默然看着月浮取了拐杖,吃力地撑起身子,慢慢挪到书案旁。 当月浮拿起一把用来篆刻印章的小刀时,池枕月的表情终究起了丝变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你来,也是为了亲眼看我上路罢。」月浮在书案前的梨花树椅子落了座,温柔地望着池枕月。 父子连心,只需这片刻相处,他就已经看清这少年骨子里的忍绝。 要以池女皇子嗣的身份登上赤骊皇位,便得永远掩盖起池枕月的身世秘密。而他,大概是最后一个知情人。用他的命,换自己的骨肉执掌赤骊国印,很值得。 原本,他这个已「死」之人,也不该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如果不是池女皇用孩子的性命胁迫他活下去,十八年前被打残双腿囚禁的那刻起,他已绝了生念。 能在死前看到自己的孩子已长大成人,锋芒隐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他轻笑阖目,刀锋一划,隔开了自己左手腕脉。 腥红的血,顷刻将月浮素缎儒衫染红,凄艳靡华。 池枕月轻轻咬着淡红的唇,眼看月浮伤口鲜血从泉涌变成一滴一滴……那声惊呼终究没有喊出口。 他静立许久,直等最后一滴血珠沿着月浮的指尖跌落地面。 月浮依然端坐椅中,脸上褪尽了血色,唯留灰白。说是池枕月的错觉也好,月浮嘴角似乎还微噙笑意。 池枕月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月浮尸身凝望片刻后,拂袖离开了密室。 寝宫中的烛焰仍在跳动,外面天已接近破晓,在花窗碧纱上投落几缕淡金光影。 他整理齐自己的头冠衣袍,推开紧闭的宫门,昂然走出。视线越过殿外把守等候的侍卫,攫住了天色下那抹青影。 池君上青衫与发丝被晨风吹拂轻扬,眉眼淡淡含笑,快步上前,将搭在臂弯的一件轻软袍子替池枕月披上肩头,轻声埋怨道:「就算是夏天,早晚也有些阴凉。你怎么总不记得多穿件衣服?」 池枕月咳了两声,嘻嘻笑:「有二哥你记得啊!我就知道,二哥一定会带上衣服过来的。」 「二哥说不过你。」池君上微露苦笑,剩下的责备全数在池枕月眼波里化作乌有。拉起池枕月略显冰凉的手,「走吧。」 他回头,朝早就侍立身后的几名御医使个眼色,道:「还不快去为女皇陛下诊脉?陛下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毒,你们几个一定要看个仔细,要是有什么差错──」 他冷哼一声,没再说下去。可那几个御医都听出了他言语里浓浓威胁,连称不敢,躬身恭送两位殿下远去。 *** 赤骊女皇驾崩的噩耗,当天便传遍了早朝。 女皇已经缠绵病榻有段时日,无法亲躬国事,因此朝政大事都暂由女皇的亲兄长,也就是已殁储君雪影的生父静王爷代摄。 听到女皇死讯,这年过四旬仍保养得法,肤色白净俊美颀长的静王不由变了脸色,从皇座上腾地站起,大步**玉阶,质问那来禀报消息的几个宫奴和御医:「女皇染病以来一直有服药,怎会突然暴毙?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 那几人匍匐跪地,连大气也不敢透。有个御医拿眼角余光悄悄瞅着边上神色漠然的二殿下池君上,触及池君上目中冰冷神色,他微微一颤,嗫嚅道:「静王爷请息怒。女皇陛下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今晨亲眼看到四殿下从女皇寝宫走出,但借他天大胆子,也不敢说出女皇死于窒息的真相。自己人头落地是小事,还会连累了全家老小性命。 此言一出,金殿上群臣哗然。赤骊百官除了少数几名武将是须眉男子,全是裙钗,一时间金殿上唧唧喳喳,乱成一团。 池君上向站在金殿对面的池枕月看了一眼,见少年美丽的容颜浮起悲恸,眼眶里也慢慢蒙上片雾气,颤声道:「是谁这么大逆不道,竟敢谋害我皇母?静王爷,你一定要找出真凶,替皇母雪恨。」 他这四弟的演戏功夫,真是越来越高明了……池君上有些失神,忽然听身边一人冷笑道:「四弟,你少装腔作势!我瞧就是你下的毒手!」 说话人是个身形修长的美少年,身上穿着带有皇族赤色鲮纹的锦衣,腰悬长剑,发束碧玉冠。长眉入鬓,傲气凌然。一双眼梢微翘的眸子正怒视池枕月。「皇母向来对你冷淡,肯定是你加害皇母!」 这少年,正是最得女皇宠爱的三殿下池梦蝶。自从女皇病重,池梦蝶与池枕月为争夺这储君之位,暗地里早已反目。各自拉拢不少朝臣,隐隐然呈分庭抗礼的局面。 论势力,池梦蝶父子深受女皇眷宠,本来稳占上风。可之前雪影储君远嫁玄龙命丧喜堂,却是平日与世无争的四殿下池枕月修书一封,同句屏国借得数万兵马,愿助赤骊向玄龙兴师问罪,叫赤骊群臣连同池女皇都对这四殿下刮目相看。比起锋芒外露张扬跋扈的池梦蝶,群臣中有些稳重年长的,更看好池枕月。眼下就有几个亲近池枕月的臣子纷纷道:「三殿下,你此言差矣!四殿下素来孝顺,众家大臣都有目共睹。三殿下切勿含血喷人!」 池梦蝶这边的党羽自然不服气,骂了回去。池梦蝶恚怒之极,脸上杀气一现,手指刚搭上剑柄,听到静王喝道:「都给本王住口,金殿上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两边朝臣这才悻悻收了声。静王目光在池梦蝶和池枕月两兄弟脸上转了个圈,最后落到仍跪伏在地的御医身上,寒声道:「你们想清楚,女皇陛下可是真的中毒身亡?」 先前说话那御医硬着头皮道:「微臣不敢欺骗王爷。」 池梦蝶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倏横──毒药,的确是他从池君上处得来,借夏宴之时趁人不备,亲手放进女皇喝的那碗冰镇梅子汁里。只是池君上给他毒药时信誓旦旦,说这毒事后决计查不出蛛丝马迹。可此刻御医一口咬定女皇中了毒,若再看出何时中的毒,追查起来,只怕他也逃不了干系。 他武功在四兄弟中最强,智谋心机却自知远远不及二哥,当下求助地望了身边的池君上一眼,收到池君上一个安慰的笑容,顿时如吃了定心丸。 有二哥在,他就不信自己争不过老四。 池君上清咳一声,越众而出,成功地将众人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这边,才转身对静王道:「静王爷,这下毒之人,君上倒是知道。」 「是谁?」静王挑眉,一个手势,压住群臣喧哗。 池君上望向池枕月,唇边逐渐漾开丝微笑,蓦地伸手一指。「他。」 他所指的,竟是池梦蝶。 池梦蝶难以置信地瞪着池君上,听到身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半晌终于醒悟到池君上确确实实指着他,愤然道:「二哥?!你疯了!」 这个与他自小最亲近的二哥,居然临阵倒戈,出卖他? 「我没疯。」池君上仍在微笑,目光却骇人冷静。一撩衣摆跪倒在御医身旁,朗声道:「静王爷,三弟他数天前便对君上说皇母不日将归天,要君上在金殿上指证四弟是投毒之人。君上虽然不肖,也知道弑母弑君,天理难容。三弟固然与我最交好,君上也不敢袒护于他,还请静王发落。」 每个字,他都说得清楚响亮,足以让金殿上每个人都听见。 群臣表情均十分古怪。谁不知道,这二殿下和三殿下两人的父亲是表兄弟,有了这层渊源,这两位殿下自幼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最是手足情深。二殿下居然会招供出三殿下,简直比三殿下投毒弑母这事本身更令众人愕然不知所措。 静王也不禁动容,正要细加追问。池梦蝶已怒吼着拔剑,冲向池君上。 池君上竟没有躲闪,一剑正刺中他肩膀,鲜血长流。他闷哼一声,脸痛得发白。 池梦蝶怔了怔,满腔遭背叛的怒火烧得正旺,无暇去细想池君上为什么不躲,抽剑,再刺。 静王见池梦蝶当庭行凶,视他如无物,大失颜面,厉声道:「拿下他!」 金殿两侧的侍卫齐声应和,急涌而上,刀剑戈戟纷纷往池梦蝶身上袭去。池梦蝶反手挥剑,寒光过处,已斩伤两人。然而他一人终究难敌上百侍卫围攻,又砍倒数人后,自己背后吃了一刀,火灼般生痛,紧跟着小腿也被人狠抽一棍。 腿骨折断的声音,令人闻之牙酸。 池梦蝶再也站立不稳,砰地半跪落地,咬着牙抬头,透过身前侍卫的衣物缝隙,狠狠地瞪视正在池枕月搀扶下缓慢起身的池君上。 池君上一手紧捂伤口,血兀自不断从指缝渗出,将他半身青衫染成褐色。 电光火石间,池梦蝶突地看懂了那两人眉眼间无声流淌的情意,恍然──他原来,当了那两人手里的刀。 池君上一定早在怂恿他毒杀女皇时,就已经预见到今日情形。而他此刻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更何况那毒药,确实是他亲手所放。 他怨毒又不甘地紧盯池枕月。后者在轻咳,眉头微蹙却藏不住隐隐得色。 静王一挥手,下令侍卫将池梦蝶先行收押,择日会审,又安顿了女皇丧事,才退朝离去。 金殿上众人仍在议论不休。原本依附池梦蝶的那些臣子个个面目无光,陆续散去。 等殿上再无闲人,池枕月取出条丝帕,替池君上包扎起伤口,低声道:「你明明能避开的,为什么?」 看到池君上面露苦笑,池枕月静了静。要池君上算计那一直对二哥深信不疑的池梦蝶,恐怕池君上也心有愧疚,才会任由池梦蝶下手…… 他深深吸气,没再追问。 无论如何,池梦蝶冲动之下刺出的一剑,无意间也更坐实了自己罪名──若非心怀鬼胎,又怎会急着杀知情人灭口? 他微笑,扶着池君上缓步走出金殿。 两人之前为掩人耳目,一向暗中交往。今天既然在满朝文武面前联手对付池梦蝶,已没必要再遮遮掩掩。池枕月当下叫了马车,送池君上回王府。 等池君上府内医师为池君上清洗包扎好肩膀伤口,已是午后。那用来裹伤的丝帕一片血红,池君上正要丢掉,池枕月却拿了过来,用另一块干净帕子包了,揣入怀中,笑盈盈地对池君上道:「二哥为我负的伤,枕月今生都不会忘记。」 池君上凝眸,这四弟眼波里尽是自己身影,不觉瞧得痴了。 池枕月轻笑两声,击掌传了门口待命的仆役入内,让那人叫厨房做几样没腥腻的清淡小菜来。 片刻功夫,饭菜便送到。池君上伤在右臂,无法用箸自如,池枕月于是将菜一一夹到他碗里。 池君上有些发窘,干咳道:「我自己来就是。」左手拿起银箸小心翼翼夹起粒松花藕丝丸子,没到嘴就掉在了桌上。 池枕月忍不住好笑,另夹了个丸子送到池君上嘴边,道:「二哥你就别逞强了,我来喂你。」 池君上无奈地笑了笑,也就不再推辞,就着池枕月的手吃了两碗饭。他今天失血极多,池枕月也不多逗留,命仆役伺候池君上安寝后,打道回府。 他并非池女皇亲骨肉,自幼便遭女皇白眼冷落,府邸也座落在离宫城最偏僻荒凉的南郊。几株参天老树将王府罩进片浓荫里。虽是夏日,府内仍嫌阴凉。 昨夜随他入宫行事的那些侍卫已经在池枕月起居的小院等候,把一具盖着黑布的尸体抬至池枕月脚边。 池枕月俯身掀开一角黑布,对月浮灰白而平静的容颜凝望许久,听到边上侍卫头领曲长岭低唤了两声殿下,才放回了黑布。 「烧了。」他面无表情地下令。他不容任何一丝细小的疏漏危及他的地位。 熊熊炽焰,在他眼前逐渐减弱直至熄灭。他看着侍卫们清理干净地面残留的所有灰烬枯枝,终于挥了挥手,摒退众人。 风中犹带焦味。池枕月取了壶烈酒,半倚半坐长廊雕栏前自酌自饮。酒水入腹,五脏六腑都被那辛辣激得阵阵刺痛,却又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别怪我……」他喃喃自语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对月浮究竟抱着何种心情。那人是给了他骨血生命的父亲,可也因为月浮,令他从小就在皇母的厌恶眼色中长大。 一次又一次天真地想讨好皇母,亲近皇母,只希望皇母像对待其他儿子一样,对自己露出一个温柔笑容,却次次碰壁。 他不解,不甘,直到数年前查明自己身世后,终于明白了原因。那刻,心里升腾而起的,除了多年积怨,竟还有对那毫无印象的父亲的憎恨。 他本可以,像常人家的孩子般,承欢双亲膝下…… 不过,一切到今天,都已结束。池枕月摇着壶中残酒,轻咳。 从此世上,没人再知道他的身世秘密。他也不用再整天生活在「孽种」的阴影之下。等他当上了赤骊的皇,天底下没人敢再漠视他。 「呵呵……」他低笑,饮尽白玉壶里点滴烈酒,起身走到院门外,吩咐曲长岭:「备马车。」 第二章 天恩寺偏处赤骊国都风华府的西山脚下,名字中虽然带了个寺字,却压根和僧侣香火沾不上边。寺内阴暗幽深,把守森严。 这里,是专门关押犯事的赤骊皇族宗亲和朝中重臣的地方。 池梦蝶就被收押在此。虽然背上了毒杀母君的罪名,但未受审定罪前,寺里值守的官员丝毫不敢怠慢这最得女皇宠爱的三殿下,单独拨了间干净的牢房安顿这要犯,也没给池梦蝶上手铐脚镣,还殷勤地找来大夫为池梦蝶折断的小腿接骨上了夹板。 看到朝铁栅走近的纤弱红影,池梦蝶呼地从墙角里跃起,也不管伤腿剧痛,一瘸一拐扑到铁栅前,恶狠狠瞪着池枕月。 「三哥,你精神不错啊!」池枕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命监视池梦蝶的几个狱卒都退到外间,对池梦蝶微笑道:「我好心来探望三哥,你这么凶看着我干什么?」 池梦蝶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四,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巴不得我早点死。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彼此彼此。」池枕月的微笑消失了,代之一抹淡淡讥诮。「你何尝不是想要我的命?毒杀皇母,还想诬陷我。呵,如果我不是早有准备,这黑锅就背定了。你现在是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他目注七窍生烟的池梦蝶,轻声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蠢,那么容易就相信二哥。你这样有勇无谋的蠢才,就算给你当上赤骊皇,也早晚给人掀下皇帝宝座。」 池梦蝶气得面红耳赤,半天才挤出声音。「好,好,算你狠。我只后悔从前总是碍着大哥情面,没早点除掉你。也只有大哥那笨蛋,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做了你的挡箭牌。大哥要是还在人世,看到你现在的嘴脸,不知道还会不会当你好弟弟。」说到最后,他眼睛忍不住微酸。 大殿下池重楼生性淡泊随和,对三个弟弟素来关照。池梦蝶虽然一直嫌这大哥太过敦厚温吞,又看不过大哥处处维护老四,心底却着实喜欢尊重。去年女皇寿辰过后,池重楼在自己王府中离奇遇害,尸身头脸都被砍得血肉模糊。他和女皇同样震怒,可追查经年,至今仍毫无头绪。 池枕月眼波微转,也想起了那个始终对他关怀备至的大哥,沉默之后旋即笑道:「三哥你自身难保,就少替大哥操心了。」 池梦蝶瞪着池枕月嘴角那丝诡异笑容,忽然叫了起来:「大哥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他性子莽撞冲动,行事欠考虑,人却其实不蠢笨。只是跟心思机敏的池君上相处久了,习惯把那些伤脑筋的事情都交给二哥。今天金殿上吃了有生以来最大一个暗亏,愤怒之余,头脑倒比平日活络得多。 大哥身为女皇长子,同样是老四登上赤骊皇位的绊脚石……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紧抓铁栅的十指都泛了白,厉声追问道:「是不是?!」 池枕月微一挑眉,笑得狡黠。「三哥你就放心吧!大哥他待我不错,我怎么可能害他呢?实话告诉你──」他向铁栅凑近身,对满脸狐疑的池梦蝶轻轻地道:「大哥他在句屏,应该比你逍遥百倍,呵呵……」 「你说什么?」池梦蝶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眼眶。 池枕月摇头道:「说你蠢还不认。你不想想,屏国肯平白无故答应出兵,助赤骊对付玄龙吗?」 他看着池梦蝶惊怒交迸的表情,反而笑了一笑。「你以为,那数万兵马是用什么换来的?啊!──」 两只手猛地扼上他咽喉,掐断了他的惊叫。 池梦蝶睚眦欲裂,用力摇晃着手里已快闭气晕厥的人,怒吼道:「大哥一直都那么相信你,你居然把他送给句屏人!池枕月,你猪狗不如!」 外间候命的狱卒听到动静,疾冲进来,见状大惊失色,忙将池枕月从池梦蝶掌中硬抢了下来,七嘴八舌地问候。 池枕月缓过一口气,发紫的面庞好一阵才恢复了血色,摸着颈中淤痕,朝还在怒骂的池梦蝶冷冷道:「皇母那么疼爱你,你却毒杀她,三哥,究竟是谁猪狗不如?」 他回头,吩咐那些狱卒道:「三殿下怕是疯了,你们好好看住他,别再让他伤人。」 那些狱卒都在提心吊胆,怕四殿下问他们个营救来迟的罪名,听池枕月并无责备之意,忙不迭点头附和道:「四殿下说得是,小人一定看好这疯子。」 池枕月用力咳嗽几声,不再听池梦蝶破口大骂,缓步走出牢房。 出得天恩寺,已近黄昏,云霞满山。 曲长岭和几个侍卫正守在马车旁,见池枕月出来,忙将马车赶到池枕月跟前。蓦然发现池枕月颈中伤痕,曲长岭惊道:「殿下,你这是?」 「不碍事。」池枕月拉高衣领,遮住了伤痕,神色淡淡地一摇头。曲长岭立刻闭上了嘴。跟随这主子也有几年光景,深知池枕月此刻的表情就是不愿旁人再问下去。 他放下踮脚用的锦凳,等池枕月入车坐定,自己跃上车架,扬鞭赶车回府。 池枕月靠在薰香的软垫上闭目养神,手指仍在脖子那几道明显鼓起的指痕上来回摩挲,突然一笑── 「猪狗不如?」他在车轮辘辘行进中无声笑。他日大权在手,谁敢再用那等鄙夷轻蔑的口气指责他? 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好人。这世上,温良如大哥重楼又如何?还不是被他利用出卖。如果做好人,就是跟大哥同样的下场,他宁可负人。 马车驶离天恩寺不到一箭路,猛地停住了。池枕月听到驾车的曲长岭在跟人说话,随后一人声音透过布帘直传进来。 「四殿下,小人奉静王爷之名,请四殿下去王爷府上议事。得知四殿下来了天恩寺探监,特在此等候。」 池枕月慢慢睁开了眼眸,拉开布帘,望向马车外高头骏马上的十多名精壮侍卫。淡红的嘴唇,缓缓勾倍看弧度。 对方这阵仗,显然有备而来。探监的消息,这么快就传进了静王手下的耳朵里。看来,静王已经开始注意监视起他的动向。他和二哥,一直将精力放在与池梦蝶结党的那群朝臣周旋之上,倒是忽略了静王爷…… 嘴角笑意更浓,他放落布帘,靠回软垫上。「静王爷相邀,枕月自然要去,烦请诸位带路吧。」 *** 池女皇共有兄弟六人。静王排行第五,论声势,本不如另几个兄长,但胜在长女雪影娇俏聪慧,在一群皇室女孩中最是出挑,深得女皇欢心,被膝下无女的池女皇抱养为皇储之后,这静王父凭女贵,气势远远压倒了其他几个亲王。雪影去年惨死玄龙,池女皇想到是她应允了玄龙皇帝的求亲,才累得雪影殒命,因此对这五哥更觉愧疚,大肆封赏抚恤。这静王声望,几乎直追池女皇。 静王府,也紧挨宫城而建,占地极广,雕梁画栋,飞檐重楼,不比宫城逊色。 池枕月在王府门口下了马车。这时天色尚未变黑,王府朱门廊檐下已经点亮了连排八角宫灯,将门上金钉照得耀眼生辉。池枕月的目光却落在正从府内走出的数人身上。 几个宫仆手提纱灯,簇拥着个肩宽腰细长身玉立的紫衣男人向一边的车辇走去。男人眼角略带皱纹,依然不减英挺风采,唯独剑眉紧缩,显得心事重重。 这人,池枕月当然认得,正是池梦蝶的生父安子卿。年轻时曾是赤骊威名远扬的武将,剑术傲视三军,又爱着紫衣,人称紫衣剑君,入宫后深居简出,极少出现人前。池枕月数次宫宴时见过这安子卿,除了沉默寡言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印象。 安子卿也看到了池枕月,脚下一顿停了脚步。 被男人锐利如剑的眼神盯视着,池枕月竟错觉自己周身都给安子卿目光穿了个透,勉强一笑,刚想开口请安,安子卿已经微微逸出出轻叹,拂袖上了马车,扬尘而去。 池枕月脸色有些阴郁,咬着唇,听到周围人在催促,这才抛开心头隐怒,交代曲长岭等人在偏厅等候,跟着静王府上随从走进内院。 上百盏宫灯高低错落,悬挂在花园回廊、树梢间,将园中照得亮如白昼,纤毫可见。 随从将池枕月带到花园门口,便躬身告退。 静王就端坐在凉亭内,脱下了白天的繁复朝服,轻袍缓带,衣袖半卷,正一手握银盅,一手持金壶,在红泥小炉上慢慢暖着陈年花雕。听到脚步声,静王方抬头,向池枕月招手道:「来,陪本王坐坐。」 池枕月跟这静王往日并无深交,叫了声舅舅后入座。目光微掠,发现青玉桌上除却几样珍馐,还有个银盅,里面满满一杯酒没有动。 「呵呵,这是安剑君的。」静王取过副干净杯盏银箸,替池枕月斟着酒水,淡然道:「尝下本王酿的女儿红。」 池枕月一时猜不透静王邀他来此的用意,陪静王默默饮了几盅后,低咳道:「舅舅,安剑君可是来为三哥求情的?」 静王点头道:「安剑君只得梦蝶这一个儿子,听说梦蝶投毒弑母,自然不信,来向我追问实情。」他搁下金壶,起身踱了两步,背对池枕月叹道:「女皇停灵七天日,就得下葬皇陵。安剑君自愿为女皇殉葬,只求换梦蝶一条活路。」 池枕月心头猛震,「舅舅答应了?」池梦蝶若不死,迟早成他大患。 静王旋身,打量着池枕月面色,似笑非笑道:「你怕本王答应?」不等池枕月回答,他淡淡道:「梦蝶那小子人固然鲁莽,却也没有你这般的玲珑心肝,凭他自己,还想不出毒杀母君的主意。他若不是受人诬陷,就是有人在背后唆使。」 他哼了一声,语气带上几分森严。「弑君凶手当然罪无可恕,可那背后主使之人,更是罪大恶极,绝不能放过。枕月,你说是不是?嗯?」 池枕月手微颤,几点酒水泼出了杯口。心跳都暂漏了一拍。 静王的神情言语,分明已经看破了他和池君上。他紧攥银盅,竭力不让自己失态,可满脸苍白还是落在了静王眼里。 「枕月,你脸色真差,身子骨果然太虚。」静王伸出手。他身材颀长,一双手也远比常人修长宽厚,右手大拇指根还套了枚粗大的赤金指环。拍了拍少年肩膀,叹道:「你父亲月浮也是文人弱质,青年早逝。说起来,月浮学士和紫衣剑君当年一文一武,并立朝堂,合称赤骊双璧,不知道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你跟梦蝶却势如水火,唉……」 静王连连叹息。池枕月反而慢慢恢复了镇定。倘若静王真的有心揪出元凶,早就可以下令将他和池君上擒拿押送天恩寺,不用站在这里与他煮酒闲扯。 红泥炉上还暖着女儿红,酒香阵阵,扑鼻香。 池枕月脑海间霍然灵光一现,朗声清笑:「三哥的事,有天恩寺秉公审理,自会水落石出。舅舅,枕月已有好些时候没见到雪瑶妹子,不知雪瑶近来可好?」 静王目光深沉,朝少年望了片刻,终于露出个笑容。「月儿,你果然比你爹更聪明三分,呵呵,你想见瑶儿,我这就叫人带她过来。」 听到那声「月儿」,池枕月知道,自己赌对了──静王邀他来此的真正用意,果然是为了池雪瑶。 静王无子,只有一对孪生爱女。长女雪影生前贵为储君,而次女,却绝少有人提及。只因这次女虽然有着和雪影同样容貌,却在八岁时摔了一跤,伤在脑颅,从此心智停留在了八岁,至今仍深藏闺中。只有在几年前的一次中秋夜宴上,雪影曾带了这妹子入宫,与池枕月照过面。他犹记得自己当时还被那傻丫头缠着去钓御花园里放养的鲤鱼。 静王的女儿红,想必也是为了这雪瑶才拿出来的……池枕月了然微笑着把目光转向花园圆形洞门入口。 一个娇美少女抱着只雪白的猫儿,撅着嘴,满脸不情不愿地被几个仆妇半推半拖地拉近凉亭。 看到池枕月的刹那,少女的眼睛忽然亮了,惊喜地丢下猫儿,冲到池枕月身边,抓着他的手雀跃不已。「月哥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啊?你答应过要陪我去钓鱼和小乌龟的,啊,还有,我养的猫儿雪球很乖的,给你看!」 她一回头,发现那白猫儿已经走远,便撩起了裙摆,追着白猫儿在灌木花丛里乱钻,嘴里还雪球雪球地叫个不停。几个仆妇怕小姐有闪失,忙跟着一起帮忙捉猫。 静王苦笑,却也不阻拦,提起那壶女儿红,替池枕月斟满银盅,缓缓道:「瑶儿若有雪影一半的聪慧,也可胜任储君,何至于赤骊如今后继无人?梦蝶那小子,也不会觊觎皇位,犯下弑母大罪。」 池枕月看着静王递到他面前的酒,在逐渐转凉的夜风中轻咳:「国一日无储君,便无宁日。即使枕月遵从祖训,拥女子为皇,瑶儿妹子肯定是当不了女皇的。要是其他几个舅舅家的女儿登上皇位,舅舅你不担心么?」 他斜睨静王,如期看到静王俊美的脸庞变得阴沉起来。 雪影被立为储君后,气焰嚣张,对同宗的姐妹颐指气使,早跟几家王爷都结了怨。倘若另立女皇,别说静王如今的荣华富贵难保,只怕连父女的性命也堪忧。 静王想要的,无非是为心智如幼童的爱女物色个终身依靠罢。池枕月闭目,再睁开,已经有了决定。 他接过银盅,浅浅笑道:「舅舅但请放心,枕月若能得舅舅鼎助登基为皇,雪瑶妹子就是赤骊皇后。枕月只要在位一天,就绝不会冷落委屈她。」 似乎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静王脸泛笑意,却是三分欣慰七分强硬。「月儿,你最好记得自己今日所说的话。否则──」 他没把威胁说完,因为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两人眼神暗流汹涌间,雪瑶抓到了白猫儿,兴冲冲地将猫儿塞到池枕月怀里。「月哥哥,你看雪球它是不是很乖?」 池枕月素来讨厌猫猫狗狗,下意识去推,那白猫儿脚爪尖利,已在他手背抓出几道细细血痕。 他皱眉,可在边上静王炯炯注视下,又把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对一脸殷切等着他夸奖的雪瑶微笑道:「很乖。」 雪瑶大喜:「我院子里还养了好几只小乌龟,我们去喂乌龟。」拖起池枕月就往园外跑。 两人逗了半天小猫小乌龟,月上中庭,雪瑶终于抵不住睡意,呵欠连连,被仆妇送回闺房睡觉。 池枕月陪这傻丫头玩了这许久,也觉体力略有不支,打起精神向静王辞了行,坐车回府。在车厢里他已经眼皮发涩,小睡了一阵。 到府后径自回房,刚关上卧房门,还没点起灯烛,一只手掌已经搭上他肩头。 他微惊,随即全身放松下来。不用回头,单凭那只手掌传来的熟悉温度,他就知道身后人是谁。 天底下,也只有池君上会在他卧房逗留。 他没有点蜡烛,回头借着照进屋内的稀疏月光审视起池君上眉眼间的不悦,低笑道:「二哥你怎么不在自己府里养伤,跑我这里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今天又乱喝酒。」池君上望向被他拿进屋的罪证──桌上那只白玉酒壶,轻声责备,又忍不住叹气。「你心肺先天有疾,本不该沾酒。枕月,你就少喝点。」 池枕月脸一沉,拂开了池君上的手,冷冷道:「二哥,你也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我池枕月就是一日都不能离酒。你别来管我。」 池君上愕然。池枕月却又飞快换上副哀怨神情,垂眸幽幽道:「二哥,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就别要我改这改那的。我若变了,也就不再是你喜欢的那个池枕月了。」 池君上明知池枕月是在拿话挤兑他,可见了池枕月这表情,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能责怪下去,他苦笑道:「我不会来逼你改的。只要你高兴,爱做什么我都依你。」 池枕月登时眉开眼笑。「二哥你待我最好了。」 他一嗔一喜,风情无限。池君上看得目不转睛,终是长叹了一口气,点着灯烛,缓缓道:「我只是担心烈酒伤身,劝你少喝些。枕月,你体弱又不会武功,现在又站在了风口浪尖。朝堂上的事,我可以为你挡,可身体总是你自己的。你──」 「二哥,你真是越来越爱唠叨了。」池枕月掩嘴打个呵欠,自顾自往床上一坐就开始宽衣解带。 池君上无奈收声,走到床沿坐下,见池枕月意态慵懒,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下午就去了天恩寺,怎么现在才回府?咦,这是……」 池枕月已经脱下了红衣,脖子上那数道扼痕即刻映入池君上视线。半天下来,指印越发青紫发黑,横在池枕月玉白的皮肤上更显狰狞。 「是老三?」池君上转念就猜到了行凶之人。 池枕月黯然点头,低声道:「三哥他是恨死我了。」他偷眼一瞥池君上脸上阴郁。「要不是天恩寺的狱卒及时拉开三哥,枕月今天恐怕就回不来了。」 池君上不语,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替池枕月脖子涂了药,才沉声道:「留着老三,你始终不得安宁。我明天就安排诸家大臣联名上书,尽早处死他。」 池枕月摸着脖子,眼波流转。「二哥,你真的能狠下心?三哥可不比雪影那等外戚,他父亲和你爹爹可是自幼交好的表兄弟。你要杀了三哥,就不怕你爹爹发怒?」 「那也顾不上了。」池君上俊雅的容颜背着烛光,一片森然。「我本来还不想赶尽杀绝,可眼下看来,只有除掉他,你才能高枕无忧。枕月,凡是伤害阻碍你的人,我都会一一为你铲除。」 「可枕月不想二哥再为我惹上罪孽……」池枕月垂下头,嘴角却在池君上看不见的地方渐渐扬起丝得意。 这一趟天恩寺,总算没有白去……要是不让池梦蝶这么掐上一掐,池君上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打定主意要老三的命罢。 池君上柔声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为你做的,你不用难过。」见池枕月仍低着头,他轻拍了拍池枕月的手安慰少年。倏地看见池枕月手背上那几条细长血痕,不禁一怔。 「这该不会是老三抓的吧?」 「啊!是只猫儿。」池枕月赶紧拉下衣袖掩起伤口,但池君上仍抓着他的手不放,摆明要他说清楚。池枕月轻叹一声,老老实实道:「我先前还被静主请了去,这伤,是雪瑶妹子养的猫儿搔的。」 「什么?你答应娶雪瑶?」 听池枕月说完静王府之行,池君上脸色彻底变了,眼内尽是气恼。「这种事情,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就答应下来?」 池枕月早料到池君上会生气,反而打着呵欠笑道:「商量又如何?我跟三哥两边的势力相差无几,就看静王愿意帮哪边。要是惹恼了他,到时投毒弑母的人,就是我们两个了。再说了──」他眼波盈盈一转,笑容更艳。「三哥你不成亲不打紧,我当上赤骊国君之后,却总得迎立皇后。与其娶个心智伶俐的,还不如要了雪瑶这什么也不懂的傻丫头,免得她将来妨碍你我。」 池君上并非不知个中利害,可心里还是像堵了块大石般闷得难受。他也明白池枕月位及人君,势必得娶妻生子,但当一切他不愿去多想的事情当真摆到了眼前,心头只觉怅然。 「二哥……」池枕月握住池君上袖子轻轻摇晃,双眸水汪汪的,满是哀求意味。「事发突然,我只能当机立断答应婚事,应付静王那只老狐狸。二哥,你就别再气了。」 听他软语相求,池君上对他凝睇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好。你想做什么,二哥不会拦着你。可你要记住,不管你今后立多少妃嫔,你都是我的。」 他轻抚着池枕月微凉面颊,目光之专注,令池枕月无从闪避。「大哥不在,本该以我为尊。于情于理,这赤骊皇位都轮不到你和老三。不过只要你高兴,二哥就把赤骊拱手让给你也无妨。从今往后,赤骊属于你,而你……属于我。」 一字一句,他都说得特别缓慢,特别清晰,似乎想将之深印进两人脑海。 池枕月竟有些招架不住池君上炽烈的眼神,强笑道:「二哥你在担心什么?我本来就是你的,呃……」 两片火热的嘴唇覆了上来,将他没说完的话淹没在两人逐渐升温的气息中。 池君上一手揽住池枕月后颈,舌头反覆造访过池枕月的嘴,听到耳边断断续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虽然意犹未尽,他还是停止了亲热。 这个四弟天生病弱,曾经在两人亲吻之时因呼吸不畅昏厥过好几次,以致他从此都不敢太造次。至于真正的床第之欢,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亲个嘴都会晕倒,要是他执意交欢,只怕刚进去,池枕月便要活活痛死了。 他伸指摩挲着池枕月已变深红的嘴唇,深呼吸,直等压下小腹那团欲火才起身。「你今晚累了罢,早些休息。我也要回府打点明日联名上书之事。」 池枕月点头,目送池君上出了屋,确定脚步声已经走远,他猛地跳下床,闩上房门后回到桌边,不假思索提起酒壶,入手就想起酒壶已经空了,便抄起茶壶喝了满满一大口,漱了两下后尽数吐进床脚银盂。 胸口翻涌的反胃感觉终于淡了,他低咳着,走到墙角铜镜前,伸手轻抚镜中少年。苍白的脸,褪去了血色的唇,依然不掩秀美……眉心一滴血泪朱砂痣,烟视媚行……这,大概也就是池君上为他执迷的原因罢。 「呵呵……」他凝望自己同样秀气纤细的手,双肩微微抖动着。谁叫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姿容来做赌注。只不过,花无百日红。等他年长色衰,就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锁住池君上的心。 镜中人嘴角也展露个自嘲的笑容,冷冷看着他。 第三章 翌日早朝时,池枕月这一派羽翼果然已经得了池君上授意,由郑将军带头联名上书,要求将大逆不道弑君的三殿下处以极刑,以正朝纲。另一派也不甘示弱,推了练相国出面喊冤,称三殿下定是遭人诬陷。而这栽赃嫁祸之人是谁,练相国只瞅着池君上冷笑,自然是认准了这二殿下。 双方越争越激烈,高处静王两道浓眉也越皱越深,最终用力一拍龙椅扶手,终于令众人噤口。 「这事别再乱吵,本王已经向御医追查过,女皇陛下中毒之日推算起来,应当是在夏宴上。当日确有仆役看到三殿下向女皇喝的冰镇梅子汁里放过东西。是不是毒药,就要劳郑将军和练相国二位一起细查──」 「不用查了。」一个冷漠如冰石的声音蓦地从金殿入口处传来。 安子卿紫衣峨冠,昂然步入金殿,眼角都不朝池君上和池枕月稍瞥,迳直走到玉阶下才止步,朗声道:「是我将毒药交给蝶儿,骗他是滋补灵药,要他放进女皇食物中。此事皆因我而起,与蝶儿无关。」 金殿上刹那死寂,随后便似炸开了锅。 池枕月脸色一变,刚想开口,安子卿两道凌厉目光已直刺过来。尽管男人没说一个字,却足以叫池枕月背脊发寒,抿紧了嘴。 安子卿这才移开目光,不理会金殿上诸人各异神色,对静王肃容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领罪随女皇长眠皇陵,还请静王爷还蝶儿一个清白。」 众人听他口气,竟是自愿随女皇陪葬。其中不少女臣都是安子卿昔日的仰慕者,均面现不忍,自忖救不了安子卿,转而纷纷替池梦蝶求起情来。 眼看群情激动,静王倒也不愿得罪众人,顺水推舟道:「三殿下既然无辜,本王自会放他出来。」正要派人传令去天恩寺放人,安子卿却冷冷阻拦道:「等我入了皇陵后再请静王爷放人,将他流放逐出赤骊,终生不得归国。我的死讯,也请今日在场诸位日后切勿再提,否则蝶儿知晓,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话音落,他转身走下金殿。 池枕月低头,听着身周慢慢响起的轻声议论,双手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静王真要放了三殿下?」 退朝后,池枕月没有直接回府,跟静王沿宫中金漆长廊缓步走着,待附近无闲人,追问前面那颀长背影。「梦蝶迟早会知道今日之事,到时──」 「月儿你放心。你就将是瑶儿的夫君,我这个做泰山的,怎么可能任由梦蝶那祸根活在世上威胁你?」静王转身,微笑着轻拍了下池枕月肩头。「等安剑君死后,本王自会叫人将梦蝶逐出风华府,找个僻静处偷偷一刀了事。这样在众家大臣面前也有交代,省得那些人腹诽本王言而无信。」 池枕月面色稍缓,提醒静王道:「舅舅可别忘了让行刑之人将梦蝶的人头带回来。」 静王一愣,随后大笑,震飞了枝头屋顶数头雀鸟。「月儿,你这硬心肠可不像你父亲。呵呵……」 池枕月心里一咯噔,表面却不动声色,也笑道:「那多半像皇母了。」 静王又笑了数声,转了话题,邀池枕月一同回静王府陪雪瑶玩耍去。 *** 七日灵期转瞬即过。静王率赤骊皇族和都城百官全身缟素,护着女皇的冰棺,徒步浩浩荡荡地开赴郊外皇陵。 安子卿也在人群中,仍是一身紫衣,发髻和腰间都扎了白绫。抵达皇陵墓室大门前,他依旧一脸的漠然,任凭众人将他双手反绑,同女皇冰棺一起送进了墓室。 沉重巨大的墓室铁门缓慢闭合,再浇上火红的铁水封死…… 池枕月冷眼看着工匠忙碌,胸腔中终于轻松不少。从此,不用再被那双剑锋般锐利的眼睛看到心神不宁了。 女皇又如何?女皇最宠爱的安剑君和三殿下又如何?照样斗不过他……他得意微笑,突然直觉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霍地敛笑扭头── 是池君上,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目光复杂。 冥符如雪花,漫天飘摇,遮蔽了头顶热辣辣的似火骄阳。送葬人群在乐手哀曲声中默然返京。 池枕月和池君上故意落在人群之后,跟众人拉开距离。确定前面的人无法听到他俩谈话,池枕月才幽幽道:「二哥,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没等池君上答话,他轻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池君上无言以对。安剑君与他生父名为表兄弟,却比同胞手足更亲,更视他如亲子。他一身武功也是出自安剑君传授。见亦父亦师的安剑君如此下场,他心情自然差到极点。看到池枕月先前唇边那抹踌躇满志的冷笑时,忍不住心头微寒。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看似与世无争的四弟。那病弱单薄的身体里,藏着颗对权势几近狂热的心。从前尚在他羽翼呵护下,小心谨慎地收敛着,而今,越来越不加掩饰……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快抓不住池枕月。 他沉默着,听见池枕月开始咳嗽,逐渐剧烈,肩背都在颤抖。终于抛开心头烦乱,扶池枕月坐到路边一株繁密树荫下,为池枕月揉着背心顺气。 池枕月取出随身药丸,和着唾液服了几粒,咳到发紫的面孔慢慢恢复常色,背靠树身闭目喘息一阵后,才张开眼睛,对满脸担忧的池君上笑了笑。「二哥,你别担心。呵,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我肯定不是好人,一定不会早死的。哈哈……」 「别乱说。」池君上轻叱,抬头见前面人群已经成了排缓慢蠕动的小黑点,他蹲下身子道:「你走不动,我背你吧。」 「我不想走。」池枕月反而拍着身旁草地,招呼池君上也坐下来。「难得今天轻松些,二哥你就陪我多休息会,看看风景也好。」 池君上想说这皇陵附近除了山就是树,有什么好看的,但望见池枕月脸上藏不住的疲倦,他终究拗不过这四弟,与池枕月并肩坐在绿荫下,遥望天地间绵延蜿蜒的山峦。 鼓乐已经遥不可闻,唯有无数雪白冥符轻纱随风轻舞,掠过两人鬓边、身畔…… 他在看远方,池枕月却在看他。凝视良久,也没有等到池君上回眸相望,池枕月轻轻笑了,将头枕上了池君上左肩。 「二哥,你的伤好了吗?」 「嗯……」 「那你吹首曲子吧。我想听……」池枕月喃喃道。 右肩的剑伤其实尚未完全愈合,池君上还是从怀里抽出竹箫,低低几个单音后,清扬的箫声飞遍山野。 记忆里,他真正注意到四弟的那天,是在数年前女皇的寿辰上。众人喧闹欢笑,觥筹交错,他却嫌嘈杂,悄然起身,独自去了林中。还没走近,就在满天飞旋飘零的红枫中看到了池枕月。 那时的池枕月,还是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正紧按心口半蹲着,哭得很小声,还在断续轻咳。「为什么皇母就是不喜欢我送的寿礼?为什么?……」 他记起四弟之前送的是一幅皇母的画像。小小年纪,丹青画功竟不输宫中画师,将池女皇画得栩栩如生。画轴打开时,群臣都啧啧称赞。少年也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池女皇。 然而池女皇只是扫了一眼,就阴沉着脸,像往年寿辰一样,将四殿下的寿礼抛下了玉阶。 少年愣住,随后浑身轻颤,一步步走回座席上,呆滞的目光仍定定看着掉在地上的那幅画轴,直至画轴被宫奴清走。 他和众人都没有留意少年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宫宴。金殿上,其实也没几人会去关心这个生父早逝又最不得女皇宠爱的四殿下。他并不想去打扰池枕月,正准备离开,却看见枕月全身剧震,整个人倒在地上,手脚一阵痉挛抽搐。 「救,救我……」少年气息微弱地轻唤着。 他知道四弟自出娘胎,就比常人孱弱,心肺更因为未足月的缘故,先天就带了缺陷。御医甚至说过,这四殿下的身体若不善加调养,随时都可能猝死。 要是现在不救,少年会死吧……他犹豫了一下,过去扶起这平素并没什么交情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的四弟。 少年眼角还在缓缓淌着眼泪,秀气的脸苍白如纸,唯有眉心那颗朱砂痣殷红似血,竟有种触目惊心的凄艳。看清他后,少年用尽所有的力气扯住他一点衣袖,尽管那力气在池君上眼里,根本微不足道。轻轻叫着:「二哥,二哥,救救我。」 他叹口气,让少年半躺在他腿上,伸掌贴住少年背心,送去点滴真气。 少年急剧起伏的胸膛终于逐渐平缓,双眼像怕他会逃走似地望着他,瞬息不眨。十指也紧紧抓着他袖子,仿佛那是天底下唯一的依靠。 那一刹那,池君上只觉自己倘若放手离开,少年就会死去。 他是少年的全部…… 这念头来得突然,却又那么理所应当。他于是腾出一手,轻抚少年被冷汗浸湿的长发,让少年慢慢放松下来。 即使少年气息复原后,他也没有起身,而是轻轻吹起了竹箫,看着少年在清幽舒缓的曲声里一点点阖起眼帘,堕入梦乡。少年嘴角,甚至还露出点淡淡笑容,显然做了好梦。 那一刻,他的心脏,竟有些微发酸──眼泪和悲伤,实在不该出现这少年身上。 他想看少年欢笑的模样。拱手河山,也不过是为了讨池枕月一个欢颜…… 池君上惘然搁落竹箫,才发现天边红日半坠山峦间,风里带了丝缕暑气敛尽的凉意。 靠在他肩头的人鼻息微微,已然入梦。 他对那随着年岁增长出落得越发秀美的容颜痴痴望,刚伸手摸上池枕月鬓角,想拿走掉在池枕月头发上的一片冥符,池枕月已霍然惊醒。睁眼那瞬间,全是戒备阴狠,看得池君上胸口一阵抽痛。 「二哥,是你啊……」池枕月松了一口气,笑着又靠回池君上肩头,眯眼远眺晚霞夕照,悠然道:「如果我们永远都能像现在这样,看风景,听曲子,别的什么也不去想,该多好。二哥,你说是吗?」 池君上听得出池枕月言语里的怀念和憧憬,沉默了片刻才涩然道:「你已经决定要娶妻,日后纵使你我还能时常见面,也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了。」 池枕月心知池君上仍在纠葛他擅作主张答应了静王亲事,面色微沉。「二哥,你又来管我了。你明知道我登基后,就算不娶雪瑶,也是要立后妃的。你要是还气不过,你也成亲好了,你我就算扯平了。」 他最后一句其实带了三分无赖,想引池君上一笑了之。池君上却没笑,轻旋着手里竹箫,低头不语。半晌才缓缓道:「枕月,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 「想要什么?」池枕月被他问得一愣。 池君上看着他,柔声道:「赤骊皇位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当上了赤骊国君,你是不是又想要成为天下霸主?枕月,你心里,真正想要什么呢?」 「二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池枕月眼里真正流露出些许阴郁,「你后悔帮我了?」 池君上静静道:「你当初,不是这样的。」 池枕月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都在颤抖。「二哥,你不想再帮我了吗?」 池君上话出口,就已经懊悔,见池枕月一张脸雪也似煞白,忙跟着起身去拉池枕月的手。「枕月,你别多心。」 手抓了个空。 池枕月咬着唇,放腿便跑,充耳不闻池君上的呼唤。奔出没多远就一阵胸闷气促,心如擂鼓,他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突然觉得胸口胀痛难言,蹲到了地上。 「怎么了,枕月?」池君上快步走到他身边扶起他。池枕月嘴唇印堂都透出骇人紫气,语带哭音,小声道:「二哥,连你也讨厌我了。我……」 「别再说话。」池君上打断池枕月的哭诉,手按池枕月心口凝神导气,输了些内息过去。 池枕月果然没再说话,却有几滴泪水慢慢渗出眼角,沿着腮帮子跌落尘埃。 池君上收回手,转而轻揉少年乌黑柔亮的长发,静等池枕月紊乱急促的呼吸平复。眼看日头已经完全沉入天地交接处,仅留最后一抹血样残红,他背起了池枕月,缓步朝宫城方向走去。 「枕月,枕月,二哥喜欢你,一直都没有变啊……是你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二哥了……」 他边走边轻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池枕月有没有听到。只有颈后一点点的湿热,告诉他池枕月还在默默垂泪。 *** 女皇入葬皇陵后,静王翌日便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流放三殿下池梦蝶,命人去天恩寺押解池梦蝶上路,永生不得归赤骊。又同百官商议起新皇帝的人选。 郑将军等人纷纷举荐四殿下池枕月。赤骊国史上从无男子为帝的先例,自然遭到不少守旧大臣激烈反对。静王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唇枪舌战,最终扬手,阻止众人继续争论,淡淡道:「祖训例法也是人定的。只要是池氏皇族血脉,又何必拘泥男女之别?」 守旧派一听静王这口气,分明是赞成立男皇帝,都觉意外。有几人心中直犯嘀咕,心道莫非静王爷也想当皇帝过把瘾? 池君上目光对女皇的另几个兄弟一掠,见那几人张口欲言,他了然一笑越出班列,朗声道:「静王爷说得是。国君身系国运苍生,当以能者居之。皇母生前也曾在君上面前夸奖过四弟稳重敏慧,有意立为储君,可惜还没来得及下诏,皇母就……」他叹着气,随即正色道:「四弟才智过人,君上向来自愧不如。句屏借兵之事也是四弟立下大功。四弟称帝,君上心悦诚服。」 群臣都知道所谓池女皇生前说过什么,根本就死无对证,只能任凭池君上信口开河。但听这二殿下也极力拥立池枕月为君,再想想皇室女子中,确实没什么才识出众的人选,否则池女皇也不至于在雪影储君逝世后迟迟未从几个侄女里再立储君,那几个原先反对声最高的臣子也不再吭声。 池枕月称帝,遂成定局。 静王和池枕月都不想夜长梦多,借口国不可一日无君,将新皇登基和迎娶皇后两桩大事一并操办,定在了这夏季的最后一个黄道吉日。 那天清晨红日喷薄,霞光万道。池枕月率群臣赴宗庙祭祖祷告册封,整个上午都在一连串沉闷冗长的繁文缛节中度过。 等登基礼成,已经过了晌午。八名早已守候在旁的朱衣宫女终于抬着放置皇冠的赤金盘来到池枕月身边,恭敬地跪伏在地,将皇冠高举过顶。 池枕月今日换上了帝王朝服,赤骊崇火,帝服也以赤红为主,又用无数金线和墨色玉珠镶缀出祥云焰纹,雍容华艳中自有威仪大气。 他看着皇冠,笑了。 金翠珠冠上,九头用金丝串以各色珍珠、珊湖珠编织而成的彩凤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翩飞围绕着粒大如鸽蛋的浑圆明珠和块血红玉石,闪动流淌着金红紫蓝诸般光晕,瑰丽万方。 这珠冠,是他去年秋天从玄龙皇帝手中得来,在池女皇寿辰上送作贺礼的。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池女皇也难免女子爱美天性,对这顶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珠冠极为中意,破天荒收了他这份贺礼。寿宴之后,池女皇还让二殿下的生父动手把皇冠上的南阳朱玉镶到了珠冠上,将珠冠改作皇冠。 池君上从大礼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池枕月,此刻走近,替池枕月摘下朱红色绢纱头冠,转而将皇冠戴到了池枕月头上。 慢慢做完这一切,他对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丽也更凛冽的面容端详片刻,无声叹息着,退了回去。 擦肩交错那须臾,池枕月听到池君上在低声问他:「你现在,高兴么?」 「当然。」池枕月自从送葬那天后,跟这二哥之间总似有了芥蒂,加上这段时日忙着筹备登基盛典和大婚,两人都没说过话,听池君上语气中充满寂寞和失落,池枕月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他能当上赤骊的皇,可说是池君上一手力促,确实不该太冷落这二哥。 「今晚婚宴后,我去御花园的枫林找你。等我。」他又轻又快地说完,一整衣袖,不再看池君上,在左右侍卫宫女簇拥下沿着长长的石阶走向庙外的天坛。 池雪瑶身披鲜红嫁衣,头覆红盖,由仆妇陪伴着,早已等在天坛上。 吉时一到,鞭炮声劈劈啪啪地响起,硝烟火药将池君上眼前所有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夹在百官之中,静静看着那两人在司礼监的高唱中交拜天地。然后,静静地,离开了喧闹人群。 一双凌厉的眼眸隐在人群之中,自始自终,将池君上和池枕月两人间的情形尽收眼底。 *** 入夜,雷声隆隆夹着黄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屋瓦、窗户、石板上……不时有几道雪亮闪电如白蟒般撕裂浓黑夜幕,照得宫宇忽明忽暗。 池枕月打着油布伞,独自站在林中。 一把伞,根本挡不住风狂雨暴。他衣服头发已被淋透,湿答答地黏在身上。雨水兀自从额头发梢不断滴落,滑过他冰凉的面庞。 婚宴之后,他匆匆换上便服,就顶着骤然降临的暴雨赶来林中。可面对他的,只有树影绰约。 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依然没有见到那熟悉的身影。 又一道闪电划开夜空,闪了几闪,耀亮池枕月的脸,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这是池君上第一次失约……二哥,是真的决意从此放开他了…… 池枕月木然听着头顶雷声滚动,忽然轻笑:「你想走就走吧,反正今后,我也不再需要你了……」 他抛了油布伞,淋着瓢泼大雨慢慢地走出枫林。 回到寝宫门前,已是夜半时分。他没有理会宫女侍卫惊诧的眼神,轻咳着往里走。 他站在寝殿的珠帘前,听到里面飘出几声猫儿软绵绵的轻叫,呼出口冰凉气息,掀帘入内,蓦地怔住── 满殿热烈得刺眼的喜帐烛光里,一个根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正坐在桌边,修长有力的大手缓慢抚摸着趴在他膝头的白猫儿雪球,大拇指上的赤金指环发出濯濯冷光。 竟是静王。 第四章 「舅舅!」池枕月骤惊后镇定心神,一望那张铺满了大红锦缛的龙床,并不见雪瑶。 「我让下人伺候瑶儿去偏殿先睡了。」静王缓缓抬头,俊美的脸上不见怒容,反而微笑道:「大婚之夜,你不在寝宫陪新婚妻子,却跑去外面淋雨?」 他放开了手里的白猫儿,轻掸了掸衣摆,起身走到池枕月面前,大手覆上池枕月犹自挂着雨滴的额头,皱眉道:「这么冷,快把湿衣服换了,小心着凉。」 「我知道。」池枕月也觉头昏脑胀,情知是发烧的前兆,转身正要去取干净衣服,肩头猛然一痛,已被静王牢牢抓住。 「嗤」一声裂帛,他那件淋透了雨水的红色软袍从衣襟开始,被撕成了两半。 一道闪电近在窗外,映照着静王脸容。男人嘴角的笑容,已不再慈祥,变得诡异而邪气。 池枕月头脑里「轰」地一炸,周身寒凉彻骨,但即刻清醒过来,边咳嗽边高喊:「来人啊!」 回答他的,是静王的冷笑:「你从王府带来的那些侍卫仆役,我早打发他们去偏殿值夜,保护皇后去了。这寝宫外的,全是我的人。枕月,你难道不明白,赤骊宫中,是我最大。就算你当上了皇帝,凭你现在的势力想跟我斗,还嫌太嫩。」 他愉快地打量着少年惊恐的神情,一边又揪住少年贴身亵衣,用力一撕…… 寝宫侍人都已换上了静王的人,虽然看见龙床上一片血污狼籍,新皇帝下身更是沾满了血迹,气若游丝,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异议,默默地打理收拾着。赶来的两个御医更不敢对池枕月身上的伤露出丝毫异样,匆匆清洗上药,开了方子后告辞。 有个头发花白的御医动了恻隐之心,壮着胆子向静王求情:「皇上着了凉,又伤得不轻,伤愈前都不宜再行房,还请王爷体恤皇上天生病弱……」 「本王自有分寸。」静王挥手打发走了两个御医,倒没有动怒。对月浮的多年执念总算如愿以偿,心情正高昂。更何况他也不想真个要了池枕月的命。 扶池枕月登基,也正是看中了这四殿下自身病弱,又无父家势力撑腰,远比池君上和池梦蝶好掌控,而且他还握着池枕月的身世秘密,不愁池枕月不乖乖地俯首听命,做他一手操纵的傀儡皇帝。 他得意地扬起了浓眉,转身,居高临下凝望床上刚悠悠醒转的少年,伸手在池枕月冰凉惨白的面颊上摸了一把,微笑道:「月儿,你身体不适,这早朝,还是由本王代劳吧!」 池枕月嘴唇微微战栗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这一场酷刑般的房事令他对静王惧怕到了极点,迫于静王淫威,根本不敢稍动。 静王心头充满了征服快感,大笑着扬长而去。 寝宫内回旋的,尽是静王张狂的笑声。池枕月双眼睁得大大的,直勾勾望着头顶华丽的幔帐。 *** 新皇帝登基翌日就染了风寒,无法上朝,由国丈静王摄政。 退朝后,群臣不禁窃窃私语,众人早就知道池枕月自幼多病,却想不到他身体弱到这个地步。练相国等人自然更少不了冷嘲热讽。 池君上一阵担忧。昨晚他思前想后,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去赴枫林之约,毕竟昨晚是池枕月大婚,料想四弟也不可能真的在洞房花烛夜抛下皇后与他私下幽会,况且自己也正黯然神伤,真见了面,也不知道能跟池枕月说些什么。但听池枕月染风寒,莫非是为了等他被暴雨浇淋所致? 他越想心里越是不安,追上静王道:「舅舅,皇上他昨夜是不是淋了雨才染的风寒?」 静王笑道:「昨晚是月儿和瑶儿的洞房花烛夜,怎么可能淋雨?我看呢,多半是他少了节制,呵呵……」 池君上听明白静王言外之意,俊脸神色一暗,不再追问,目送静王远去。 他沉思片刻,终于缓步走向皇帝寝宫。即便这四弟真的自认有静王辅政根基已稳,不愿再依附在他羽翼之下,他依旧放心不下。 就算池枕月如今已经是赤骊的皇帝,可在他心中,他的枕月,还是那个流着泪抓住他衣袖求救的小小少年。 「皇上病体需要静养。恕卑职不能让二殿下入内。」寝宫前,值守的侍卫状似恭敬,强硬地拦住了池君上。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阻拦我?」池君上目光一闪,冷笑。 他向来笑脸待人,但一旦动怒,就更显威严。侍卫们不禁有些惴惴,虽说静王有令不许任何人擅闯皇帝寝宫,但这二殿下可是皇帝的亲兄长,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主。还好有个侍卫颇为机灵,,叫了名宫女入内通禀。 那宫女很快返回,对池君上躬身道:「二殿下,皇上他说不想见二殿下。」 池君上愕然,脱口道:「胡说!」 「奴婢不敢,还请二殿下回去吧.」那宫女面无表情地下起逐客令,丝毫不给这二殿下面子。池君上一时难以相信池枕月真会给他吃闭门羹,推开身前众人就往门里走,冷冷道:「本宫自己问去。」 「谁在吵?」池枕月的声音穿过重重锦帐纱幕飘了出来,沙哑之极,边咳边训斥众人:「说了谁都不见,你们这帮奴才,还不把人赶出去?」 池君上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僵在那里,再也移动不了脚步。 先前传话那宫女追了上来道:「二殿下,您也听到了,请回吧。」 到此地步,他再执意入内就真是自取其辱了。池君上默然,最终转身离开了寝宫。 脚下的土地还很泥泞,残留着彻夜暴雨的积水。尚有雨水淌过长廊青瓷瓦,一滴、又一滴……跌进御花园的观景小湖,荡开寂寞涟漪。 池君上心头怅惘,徒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那片枫林前。 时近夏末,枫叶末尽红。 物是,而人非。他轻叹,踏入林中,立刻,就看到了地上那柄被抛弃的油布伞。 伞面沾满了泥浆,还被风吹得轻微摇动。池君上有一刻怔忡,随即上前,俯身拾起了伞。油布伞旁的泥地上,还有两个浅浅的脚印。 池君上握着油布伞,双脚慢慢地踏进那两个湿漉漉的脚印里,听身周风轻拂,叶低响,竟似痴了。 肆虐了整夜的暴雨过处,一切痕迹都已被冲刷殆尽,这双脚印却仍清晰可见。脚印的主人,一定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 他的枕月…… 皇帝寝宫前的侍卫正在低声说笑着,忽然消了声,惊愕地看见二殿下去而复返,手里还提了柄油布伞。 「让开。」池君上容色平静,拨开身前侍卫。 众人不敢当真对这二殿下动粗,只得跟在他身后大喊道:「二殿下,您不能进去!皇上他说过不见……」 池君上头也不回,突地一脚倒踹,将身后离他最近的一名侍卫踢了个跟斗,冷哼道:「谁再啰嗦,就准备人头落地!」快走几步,将众侍卫甩在了过廊里。 隔着尽头深垂的珠帘,他已经听到了枕月断断续续的咳嗽,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辛苦,一阵心疼,掀帘而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斜倚在满床被褥里的人时,池君上还是为之一震。只是相隔一晚,枕月已全然不复典礼上的神采飞扬,黑发凌乱地披散着,眼窝发青,嘴唇和面庞却因为高烧泛出异常的火红。 池枕月双眼,正冷冷,冷冷地看着他。床脚翡翠香炉边,蜷缩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对进来的陌生人抬起了头。 心脏被少年冷漠的目光刺得微微酸痛,池君上放下伞,走到床边,伸手去摸池枕月的额头,歉然道:「我以为你昨晚不会去的……」 手还没碰到对方肌肤,就被枕月啪地拍开。少年平时就手无缚鸡之力,病中更是软得没半分力道,可池君上却彻底楞住。 池枕月脸上,满是不加遮掩的厌恶和怨恨…… 「别碰我。」他从火燎般干涩疼痛的喉咙里勉强挤出声音,指了指门口。「出去。」 「枕月……」池君上有些失措,手僵在半空好一阵,终于垂落,柔声道:「是二哥错了,昨晚不该爽约,害你淋雨染上风寒。」 池枕月仿佛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只是拔高了嗓音:「出去!」 池君上心猛地一沉。以往每逢这四弟耍小性子,他低声下气地道歉,总能叫四弟转瞠为喜。然而现在枕月的表情明明白白告诉他,枕月是真的不想再听他做任何解释,任何抱歉。 「四弟你……」他还想再恳求,可枕月已经疲倦地合上了眸子。「池君上,朕让你出去!」 一个「朕」字让池君上忽然忆起,眼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呵护的四弟,而是赤骊至高无上的帝王。他的枕月,本就是那么的心比天高……如今站在权势巅峰,更无需再为任何人隐忍。 无法形容的酸涩就从心口慢慢地扩散到整个胸腔,他轻问:「二哥为你做一切,从来都没想过要你回报我什么。只有这一次,二哥做错了,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他没冀望枕月真肯回答他,可床上的人居然睁开了眼睛,用最冷淡的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沙哑而无比清晰:「对,绝不原谅。」 看到池君上俊雅的面容遽然发了白,池枕月嘴边扬起报复得逞的笑容,「池君上,我恨你,恨不得你死!」他一边用力咳,一边咯咯地笑。 池君上茫然摇了摇头,脸上神情从不信到深深的哀伤,他后退到珠帘边,颤声道:「枕月,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念旧情?」 池枕月嗤之以鼻:「什么旧情?池君上,告诉你,我一直以来只是利用你而已,你少自作多情。」 池君上定定看着枕月,宛如从来都不曾认识过这个人,半晌,他慢慢地点头,说了几个好字,甩开珠帘,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珠帘在他身后哗啦啦地一阵乱晃,终归平静。池枕月仍在笑,越来越大声,最后整个上半身都趴到了床沿,咳两声又笑一通。 「笑够了没有?」男人从龙床后的几重琉璃珠帘后转出,来到床边,揪着池枕月的头发逼他仰起头,审视着少年脸上斑驳泪痕,皱了皱浓眉:「不是恨他吗?那你还哭什么?舍不得君上那小子?」 池枕月泪水流得更凶,却抿着嘴不出声。 静王道:「实话告诉本王,你真的恨他?呵,如果真想要他死,有本王帮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语气十分平缓温和,完全似个慈蔼的长辈。池枕月却想到了昨晚恶梦般的画面,浑身都忍不住微颤,不敢再用沉默激怒静王,哽咽着吐出一个字:「恨。」 第五章 「哦?」静王挑高了眉毛。 「是他先不要我的。」挣扎着说完这句,池枕月仿佛也摆脱了心头负疚,不再流泪。也或许,这生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昨夜流尽…… 他沉默着,咽下喉间那些腥甜,才低声道:「梦蝶投毒弑母,是君上一手策划,为了帮我铲除对手,顺利登基。可现在我娶了雪瑶,君上待我,已不像从前。」他停下来咳嗽几声后,深吸一口气,道:「君上可以算计出卖梦蝶,当然也可能会背叛我。留着他,我始终不安心……」 静王对池枕月凝视片刻,终于懒洋洋笑道:「除掉池君上并不难。只是……」他一顿,手指慢慢滑过少年高烧发烫的脸颊,摸上同样赤热的唇-瓣。「月儿,你怎么叫本王相信,你不是怕本王会伤害君上那小子,才故意那样说,气走君上的?呵呵。」 池枕月脸色有点变了,看到静王指了指已明显隆起的下身,他用力咬着唇,蓦然颤抖着伸出手,开始慢慢地替静王宽衣解带。 静王一直留意着池枕月的表情,眼神随着渐变粗重的呼吸也益发深沉。受不了池枕月慢吞吞的动作,他撩衣释放出欲望根源,钳住少年下颌,挺腰将分-身塞进了少年被迫张大的口中抽-送起来。 「月儿,你上面的小嘴也不错。」静王一边说着下流话,一边加快了律动。 池枕月嗅着散布到空气里的yim靡气息,闭上了双眼。 *** 这场风寒来势凶猛,再加上池枕月身心俱受重创,白天又被静王好一番折腾,虽然服了几帖驱寒汤药,到了夜间病情却不见减轻,反而越发严重,在床上辗转翻滚,还不停地说着胡话。宫女匆匆叫来御医,一诊治,心肺都发了炎。 两个御医相对望了望,都在摇头。这新皇帝身子骨本来就极差,若是调养得当,虽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寿终正寝,多活个七八年倒也不成问题。但瞧如今这情况,已经是回天乏术,再多药石也只能助池枕月多拖延些时日。不过这实情,两人自然不会轻易吐露,免得被新皇帝和静王盛怒之下摘了脑袋。 两人开了几副提气续命的药方,连夜煎熬了给池枕月灌下。天亮时分,池枕月总算停止了胡言乱语,昏昏入睡。 静王白天入宫摄政,晚上还是回府休憩。他固然不怕宫中仆役议论,但若是国丈夜夜留宿内宫,传扬出去,又会在满朝文武中掀起风波。池枕月又病重,经不起他索求,便干脆任池枕月卧床养病。 休养了数日,夏季将逝,池枕月病情略有好转。这天,他已经可以自己下床缓慢行走。寝宫中人见皇帝清醒了,急着去御书房向静王禀报。 静王踏进寝宫,正看见池枕月扶着桌子在慢慢挪步,他笑着脱下披风,顺手丢给身后宫女,过去扶住池枕月,意有所指地道:「你身子看来恢复得很快啊,呵!」 池枕月身体抖了抖,低声道:「谢舅舅关心。」 静王看他柔顺,心情不错。挥退了周围宫女,抱着池枕月入座,淡淡笑道:「月儿,你是聪明人,本王也正赏识你这点。只要你今后听话,本王可以担保你这皇帝位子坐得稳稳的。你可千万别想耍什么心机,嗯?」 他的手,已经伸进少年腿间…… *** 两颗灰扑扑的人头被并排放置在一个装满石灰的木盒里,由侍卫呈到了静王和池枕月面前。 静王面色骤变。这两人,正是奉他之命流放暗杀三殿下池梦蝶的两名心腹侍卫。 池枕月闻到血腥气,几欲作呕,他强自按捺下胸口不适,问道:「这两人是谁?」 静王不答,提起其中一颗人头。那人双目怒突。脸上犹自凝结着巨大的惊恐神色。 脖子断口处光滑平整,显然出手之人十分干净利落。再看另一枚人头,也是如此。 池梦蝶被押解上路时,全身枷锁,不可能还能挥洒自如地杀敌。更何况这两名侍卫都是静王府上身手最出众的。 静王阴沉着脸,垂眸,发现石灰间还露出一点紫色。他伸指轻挑,展开却是一片紫色衣料,上面浓墨泼洒,写了几个大字: 背信弃义者,死! 每一笔,都遒劲挺拔,锋芒凌厉。这笔迹,静王并不陌生。「安、剑君……」静王缓缓眯起了眸子,问那侍卫道:「送东西的人呢?」 那侍卫低下头,战战兢兢道:「盒子是被人扔到寝宫门前的,卑职等只听到墙外有人说了句东西给静三爷,等追出去,那人已经、已经不见了。」 池枕月见了那片紫衣,也吃惊不小,骇然道:「安剑君已经葬入皇陵,怎么还会……」 静王捏起拳头,关节发出轻微爆裂,猛地打飞了木盒,沉声喝令那侍卫即刻带上人飞马赶去皇陵,打开池女皇陵墓,去将安剑君的遗骨带回皇宫。 那侍卫领命而去。静王和池枕月坐在椅中,看着两颗人头,谁也没吭声。 时光就在沉闷凝重的气氛里一点点消逝。直至晌午过后,侍卫挂着满脸诡异惊骇回来覆命。 池女皇陵墓外观并无异样,但等侍卫与同伴撬开铁门入内后,遍寻不见安剑君的尸骨,却发现在女皇停灵的高台下有条地道,一直通往陵墓外的树林中。而那林里的九音道观,是池氏皇室所建,专给历代为亡帝守灵的后妃所居。大殿下重楼的生父早殁,如今那观里只得二殿下的生父柳言笑在守灵。众人不敢大肆搜查惊扰,便回来禀告静王。 静王听完,猛一跺脚,厉声吩咐那侍卫道:「快带人马赶回九音观捉拿柳先生,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那侍卫大惊,可静王号令不敢不从,也不敢多问,匆忙去召集禁卫军。 池枕月在旁略加思索,也立刻理清了头绪。柳言笑跟安剑君手足情深,得悉安剑君获罪后便大病一场,接连数日没踏出宫宇半步。直到女皇入葬前夕才前往九音观。 眼下看来,柳言笑数日「大病」闭门不出,原来是在暗中挖掘地道,准备营救安剑君。 言笑公子,妙手天成,入宫前本就是赤骊国巧匠世家传人。赤骊军中火器,也由他改进良多。要在短短几天内挖条地道,对常人来说或许不可能,却难不倒这赤骊第一心灵手巧之人。 池枕月长长吐出口气,对静王摇头道:「柳先生救了安剑君,两人多半就结伴同行离开风华府,伺机再救池梦蝶,怎么还会继续留在九音观等东窗事发?现在去抓人,肯定扑空。」 闻言,静王阴着脸不说话。 个把时辰后,侍卫果然满面沮丧无功而返。报称搜遍了九音观,也没找到柳先生的踪影。拷问观里仆役,那些仆役也是浑浑噩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安剑君、柳言笑。」静王将这表兄弟俩的名字在嘴里狠狠念了几遍,脸色铁青。 白猫儿雪球睡醒了,喵呜叫着跑来静王脚边轻蹭撒娇,却被静王一脚踢开。 池枕月咬着唇,容颜阴晴变幻,半晌才道:「人头应该就是安剑君送进宫的。既然他人来了都城,柳先生也应当随行。」 他剧烈咳嗽了半天,喘着气冷冷地道:「柳先生为先帝守灵却私自潜逃,已经是欺君大罪。拿下池君上,再昭告天下,要柳先生速回宫领罪。不妨就给他十日期限,过期不归,立斩池君上。枕月不信,安剑君和柳言笑两人会不现身救人。」 静王被他一语提醒,连声道不错,叫人速去二殿下府上拿人。等侍卫走后,他回头揶揄道:「你还真是心狠手辣,居然真的想杀池君上。」 「舅舅莫非还在怀疑我?」池枕月笑了笑,眼神阴郁。「舅舅派人暗杀梦蝶,已经把安剑君惹怒了,这两颗人头就是战书。现在柳先生也跟安剑君一鼻孔出气。有他们在,难保池君上哪天就会跟我反目成仇。到时即使君上不杀我,安剑君和柳言笑也不会放过我,枕月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静王至此,确信池枕月是铁了心与池君上一刀两断,他得意地揽过池枕月脖子,亲上少年淡红的唇-瓣。 口腔被男人滑腻的舌头强硬闯入,池枕月浑身炸开层鸡皮疙瘩,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几乎就要呕吐,所幸静王很快止了亲吻。 池枕月暗中松了一大口气,转瞬看到静王眼里赤裸裸的欲望,他不由自主地打个了寒战,颤声道:「舅舅,枕月不行……」 「伤口还没好吗?」静王皱眉,但见池枕月怕得厉害,倒起了几分怜惜,心想池枕月既然已经对他臣服,也不必急于一时。不过欲望来了,总得发泄。 他将池枕月面朝下,上半身压倒桌上,紧贴住少年微颤的身体,下身隔着衣裳,在池枕月股沟间来回磨蹭,直至喷发。 他慢慢地调匀呼吸,取过丝巾,替自己抹了下身的黏液,对池枕月笑得邪气。「这次就放过你了。下回,没这么容易。」 池枕月双颊火红,趴在桌上轻轻喘息,间或低咳。 送汤药粥点的宫女早侯在珠帘外,听到殿内云雨声停才告了罪入内,张罗停当后轻手轻脚退出。 池枕月刚喝了两口苦涩无比的汤药,那令命去捉拿池君上的侍卫再次顶着怪异表情回到寝宫。「静王爷,卑职等人去了二殿下王府,可里面除了扫地看门煮饭的,人都不见了。连养的马也都被骑走了。」 「什么?」饶是静王城府再深,这回也沉不住气了。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怒道:「人跑了,你还不赶紧去追?」 「王爷息怒!」那侍卫早料到静王会震怒,忙道:「卑职等已经向四城门的城门官查问过,可进出之人太多……」他偷眼看着静王面色,没再说下去。 静王一股怒气堵在胸口,却也知道凭自己手下这些侍卫,即使追上,也未必能擒住池君上。他终究非冲动之辈,当下深吸几口气,恢复了淡定,挥手道:「退下吧。」 那侍卫如蒙大赦,飞也似地告退。 池枕月坐在桌边,捧着药碗,也被这意外的消息怔住了。片刻终于咯咯一笑,道:「二哥的动作真快。依我看,安剑君回来,一是为了送人头示威,二来,也是带二哥走的。」 静王斜睨池枕月,却见少年凝望着那晚汤药,笑容凄凉,自言自语道:「二哥,你终于离我而去了……」 两滴泪珠,无声掉进药汁里。 池枕月闭目,好一阵才睁开,目光平静得不带丝毫情绪,他一口一口地喝完那碗已经凉透的汤药,轻声叫宫女拿御笔和砚墨纸张来。 他缓慢地移到书案旁,边咳,边写下了一道通国缉拿潜逃皇夫柳言笑和二殿下池君上的榜文,然后在自己的落款处慢慢地盖上了朱砂国印。 *** 这道皇榜,翌日便贴在赤骊国都风华府的城墙。 朝中大臣惊愕之余,都在私底下议论着这位新皇帝的狠毒心肠。每个人都记得当初朝堂之上,二殿下如何极力保荐池枕月,将理当属于他的皇帝宝座让给这四殿下。 如今这四殿下登基没几天,居然立刻过河拆桥,对付起曾助他登上皇位的大功臣。 练相国等人曾亲近三殿下池梦蝶,见这苗头,人人自危。即使看多了官场盛衰的一群老臣,也对池枕月这举动大摇其头,心道这新皇帝根基未稳,就只知一味同室操戈,赶尽杀绝,毒辣有余,却胸无城府,不是治国的料。 郑将军等几名大臣最是服膺池君上,一起入宫想面圣问个究竟。池枕月却一概不见,也不上朝,只窝在寝宫养病。 各种猜测和不满,入秋之后在满朝文武中越来越迅速地蔓延开来。但没多久,一个更惊人的消息震得众人色变。 北方强国玄龙的三十万铁骑,由玄龙皇帝亲自领兵,正开往赤骊。 一场战祸,已近在眼前。 听到这军情急报时,池枕月正和静王在寝宫用膳。伤处经过这些天静养,已经愈合,整个人也消瘦了一圈,露在红衣外的皮肤也比从前更苍白,衬得眉心那粒朱砂痣益发妖艳如血泪。 他放下碗筷,拿帕子堵住嘴里剧烈的咳嗽。自从那个雷电交加暴雨倾盆的夜晚过后,他的咳嗽就在一天天地加重。 静王一边轻拍着池枕月背心助他顺气,一边向跪在帘外的人细问敌军详情。得知玄龙军中也有了堪与赤骊火器相抗衡的新制火器,他两道浓眉拧成一团。 玄龙铁骑向来以彪悍骁勇称雄诸国,玄龙皇帝玄易登基后,更是征兵养马,频频御驾亲征,东征西讨攻克不少小国,奠定了玄龙不可动摇的北方霸主地位。年前又夺下玄龙与赤骊之间的普安国,将势力扩张到了赤骊家门口。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强邻,赤骊用来自保的,也唯有威力强大的火器。可眼下玄龙大军也同样握有火器,赤骊可说落尽下风。 静王挥退了探子,听池枕月还在咳,他叹了口气,道:「月儿,这事你就别多想,本王自会处置。」 池枕月摇头,提起手边的酒壶,仰头连喝了好几口烈酒,终于冲走了喉咙里阵阵涌起的血腥,他放下玉壶,抹着嘴角洒水轻笑道:「舅舅,枕月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修书一封的力气还是有的。」 「你想再跟句屏借兵?」静王看到池枕月颁首,他却没抱太大希望,沉声道:「玄龙此番有备而来,又有火器,声势更胜从前。句屏国未必肯再出兵助我赤骊,与玄龙为敌。况且纵使句屏愿意助阵,等救兵千里迢迢起来,只怕玄龙大军早已兵临风华府城下。」 池枕月楞了一下,仍坚持道:「不论成败,枕月还是想跟句屏借兵。要是借不到,那也是天意。」 他伏案疾书,很快写好封书信,用蜜蜡火漆封了信口,提掌轻击两声。 「皇上有何吩咐?」曲长岭跪伏珠帘外,躬身问道。他和另几个侍卫跟着池枕月入驻宫城后一直被静王支去了保护皇后池雪瑶。直到近来静王对池枕月不再严加防备看管,曲长岭等人才得以被池枕月召回身边服侍。 池枕月走到门口,将书信从珠帘缝隙里递了出去。「你立刻启程去句屏国都,还跟上回一样去找秦沙大人,请他向句屏皇多加美言,借兵助劳骊一臂之力。」 「是。」曲长岭接过书信,珠帘晃动间,他无意一瞥,发现池枕月雪白的脖子上竟有几个吻痕牙印,他一惊,正想再看仔细点,池枕月已经转身。他只得压下满腹疑虑,揣了书信匆匆退下。 静王坐在椅中,见池枕月忙碌完了,才轻拍了拍座椅扶手,道:「月儿,过来。」 池枕月面色略一僵硬,但稍纵即逝。依言走到静王座椅前慢慢脱着衣服。纤瘦白皙的身躯随着一件件褪落掉地的衣服逐渐显露在静王眼前…… 销魂蚀骨,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他扭转池枕月的脸,掏出堵口布,着魔般地吻着少年额头的冷汗、少年眼角咸涩滚烫的泪滴、少年红到微紫的嘴唇…… 「月儿,月儿……」这一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下的人,究竟是月浮还是池枕月?只是用力收紧双臂,把这个人锁在自己怀抱里,牢牢占有。「答应我,今后都别再离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池枕月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动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唯有双眼茫然大睁,看着上方静王一脸的执着和强横,再往上看,头顶的大红幔帐红得像片化不开的血雾,不停地向他压下来、压下来…… 他几乎已可嗅到,窒息死亡的浓烈气息。 熟悉的腥甜又从心底开始,一路向上涌,充满他的咽喉,口腔……身体每寸角落里,仿佛都洋溢着腐烂的味道。 他就快死了吧。本来,这个被彻底弄脏的躯壳已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多年来苦苦挣扎,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真正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那个红叶缠绵的秋天下,为他疗伤吹曲的人,想到了那场狂风暴雨里,漫长绝望的等待…… 他无声笑了。热血夺口而出,顺着嘴角滴在褥子上,晕开点点靡丽,如开满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第六章 池枕月再有意识时,已是两天后的黄昏。浓郁的草药味和龙涎香气混在一起,在寝宫缓慢迂回飘荡。 他睁眼,床沿边就是静王的脸容。看见池枕月清醒了,静王倦色浓浓的脸上终是露出点笑容,扶着池枕月靠坐床头,递过碗汤药。「喝吧。」 再多药喝下去,也救不了他……池枕月盯着药碗,心里涩得发苦,却还是顺从地喝完了这一大碗药。 静王放下碗,替池枕月抹过嘴,摸了摸他头发,道:「好好再睡一觉,静养上几天,就会好。」 这话,骗小孩子才差不多!池枕月暗中嗤笑,也不去拆穿静王的谎言,又躺回被窝,目光流转看到书案上堆积着十来封文书奏章,不少边角都点上了红漆.他知道这是代表军情紧迫,轻喘着问静王:「玄龙大军行进到哪里了?」 「今天早朝时,前方探子传回消息说玄龙铁骑已经快进入普安郡内,照这行军速度,不出两月,就能到达赤骊最北的边境。」静王眉锁忧色,背负着双手,在寝宫内缓缓踱着圈。「我今日已命赤骊全军戒备,三天后各边关驻兵都会陆续开赴北边国境,绝不能让玄龙大军踏上赤骊国土半步。」 他和赤骊群臣都心知肚明,一旦赤骊北边防线被攻破,势必兵败如山倒,再也抵挡不住玄龙铁蹄。而倾全国兵力,是否就能将玄龙大军阻挡在赤骊国门外,仍是未定之数。 如今只有祈求句屏国会施以援手。两国合力,方有胜算。 池枕月也把希望寄托在曲长岭送递的那封书信上。枫色浓艳入深秋时,他终于等来了风尘仆仆的曲长岭。 「如何?」他推开身上厚实的雪白狐裘,从软榻上坐起身,追问跪在榻边的人。 一个多月来,虽然没再呕血,身体却似乎越来越虚弱乏力。静王瞧向池枕月的眼神,也怜悯日深,不再将池枕月软禁在寝宫。今日秋高天远,艳阳高照,池枕月便让人把软榻搬到了御花园里晒太阳。 曲长岭微一摇头,足以叫池枕月的心沉了下去。 「秦沙大人说这次帮不上皇上您了,还要卑职带了封回信给皇上。」曲长岭从怀里掏出书信交给池枕月,又道:「卑职从句屏回来途中,发现句屏今秋收成欠佳,各地都有不少饥民聚众滋事,乱得很。」 池枕月放下手里的酒壶,正拆着书信封口,闻言释然。句屏国有内乱,自顾不暇,当然没空再来趟混水帮赤骊对付玄龙。这回,真是老天爷也不帮他了。 他苦笑,边咳边展开信笺,只有寥寥几字,说他去年偷偷送给秦沙的大殿下重楼失踪了,若有消息,秦沙会再书信告知。 池枕月怔了半晌。虽然当初为结交秦沙,把大哥重楼当赠礼奉上,心中仍是记得大哥的好,再三请秦沙务必善待,却不料大哥竟在举目无亲的句屏国失踪了。 他沉默着,最终撕碎了秦沙的回信,任破碎的纸屑被秋风吹拂着,四处飘散,落寞而萧条。举起玉壶,慢慢饮着烈酒。 去年秋季时女皇寿宴盛况尚历历在目,四兄弟共处一堂,才一年光景,已经全都变了样。大哥重楼失踪生死未卜,三哥梦蝶也没有回来向他寻仇,而二哥池君上亦迄今杳无音讯。只剩他一人,独自留守着这座冰冷无生气的华丽宫城。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他这赤骊的皇,只是个在男人身下苟延残喘的可笑禁脔…… 「皇上?」久久不听池枕月说话,曲长岭试探地轻唤了一声,偷眼打量池枕月。 这回离得近,他又留了心,清楚地发现池枕月脖子近衣领处露出几点牙印吻痕。 池枕月一下子从恍惚中惊醒,朝曲长岭一挥手,「你退下吧。」 「卑职告退。」曲长岭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转身背对池枕月的那瞬间,他脸上划过一丝深思。 就在池枕月挥手间,他看到池枕月苍白纤瘦的手腕上有几道手指印。那指痕,很粗,也很深。皇后池雪瑶,绝不可能有这么一双粗大有力的手掌。 赤骊宫中,又有谁人敢在尊贵的皇帝身上留下伤痕? *** 静王当晚就从池枕月口中得知向句屏借兵无果,他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反而安慰了池枕月几句:「借不到兵,那是老天要我赤骊独自面对这场战事。玄龙虽强,我赤骊也不是那些软弱无能的小国,可以任玄龙为所欲为。玄易那小子要开战,只管放马过来,本王已经在北境设好了伏兵陷阱,到时一定杀他个落花流水。」 他在烛焰下把玩着池枕月乌黑的头发,微笑道:「月儿,你尽管放心,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撑着,绝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 「有舅舅在,枕月当然放心。」池枕月眼波盈盈流动,下一刻却透出几分怯生生的表情,伸出带伤的手腕低声道:「舅舅昨晚抓得我好痛。」 静王正想疼爱这小家伙,见了池枕月手腕上的指痕,怜意顿生,将池枕月抱坐在自己大腿上,亲了亲少年淡红的唇,低笑:「今天就由本王来伺候你。」 大手探入少年衣裳里,包握住男性最脆弱的根源,缓慢又细致地套弄起来。 湿腻轻微的水声不多时便响起。池枕月双手紧紧抓住了静王肩膀,蹙眉轻喘,忍受着下身越来越明显的快感。 不想在静王面前露出自己最狼狈无助的模样,可男性的身体就是如此悲哀,尽管心头再怎么抗拒,身体依然忠实地顺应本能,向玩弄他的男人流泪、屈服…… 他深深闭上眼帘,身体猛然被放到了椅子里,他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埋头在他胯间的静王,随即仰头,呻-吟。 男人张口含住他,用力吞吐吮吸。 「啊……」池枕月十指紧扣座椅扶手,胸膛激烈起伏着,像个濒临废弃的破风箱。 他茫然望着门口的珠帘,只觉那珠光益发闪亮刺眼,逐渐填满了他整个视线…… *** 数日后,玄龙铁骑压近赤骊北境,与早已屯兵以待的赤骊大军兵戎相见,点燃了烽烟战火。 赤骊将士人人知道这是关系到赤骊存亡断续的一战,都舍生忘死奋勇杀敌,竟接连打退了玄龙大军数度猛攻,还乘胜追击,逼得玄龙大军倒退六十里。 捷报传到朝堂,满朝文武无不欢欣鼓舞。静王也喜不自胜,退朝后匆匆赶回寝宫向池枕月报喜邀功。 池枕月正半躺在榻上喝着酒,听到这喜讯,却没有露出笑容,眼波反而变得更清亮。「玄龙大军向来勇猛,这败仗,可有些蹊跷。」 「月儿你太多疑了。」静工正满心欢喜,笑道:「我赤骊也是南疆大国,兵马未必会输给玄龙。月儿你这么说,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哈哈……」 知道静王此刻踌躇满志,压根听不进警告,池枕月垂眸,暗自冷冷一笑不再多言,只大口大口地痛饮烈酒。他跟玄易接触的时间虽不多,却已领略过那玄龙皇帝的狡诈机智。玄易,绝不是会轻易败退之人。 池枕月的预感很快就应验。赤骊国都上下兀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西边国境告急。 玄龙大军云集北境,连番猛攻的同时,一支三万余人的精壮轻骑已经悄然取道西边山路,等赤骊西线戍边将士发现敌情,为时已晚。赤骊的精兵良将全都聚集在北部与玄龙大军对峙,西线兵力薄弱,根本抵御不玄龙铁骑,不到两天就被这支轻骑破关而入,一路势如破竹,直取赤骊都城风华府。 当静王匆忙召集起国都附近的军队,玄龙轻骑已然逼近风华府,包围了赤骊都城。 两军旗帜,隔着火红岩石筑垒的高大城墙,临风飞扬,为秋末长天染上无尽肃杀。 雄浑悲凉的号角声,仿佛在昭示着赤骊不可避免的亡国命运。 池枕月独自一人,坐在宫中最高的观景台「飞花阁」里,任鲜烈红衣和漆黑长发被高处大风吹得猎猎狂飞,饮口酒,就猛咳一阵,喘息,然后再喝、再咳…… 「别再喝了!」随着走近的脚步声,一只带着赤金指环的大手突地从他身后伸过来,夺走了玉壶,转而将一件雪白狐裘裹住池枕月被风冻得瑟瑟轻颤的身躯。 「别管我!」池枕月出乎意料地回头,对静王竖起了双眉。「把酒还给我!」 静王怎么也想不到池枕月居然胆敢呵斥他,脸一沉,但看了看池枕月苍白憔悴的脸庞,他叹口气,实在拿这任性少年没办法,苦笑道:「月儿,御医说过,你不能再喝酒了,不然……」 「不然就会死得更快,是吧?」池枕月抢着说,眼看静王张口结舌,他反而笑了,肆态意放肆。「舅舅,你也不用再隐瞒我了。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他笑着从静王手里拿回玉壶,喝了一大口后,慢慢坐到了地上,眯起眼,凝望着落日余晖里,那一片鳞次栉比的巍峨宫宇…… 「酒是断肠刀。可要是不喝,枕月会更痛。」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梦想有朝一日能站在整个赤骊宫城中最高的地方,让一切都臣服在他脚下,让所有人都不再漠视他。可真正登上了赤骊皇帝的宝座,他才发现以往憧憬的只是美梦一场。现实之残酷,令他只能用烈酒来麻醉自己。然而喝再多再烈的酒,纵使能镇住病痛,也忘不掉心里最深处的痛…… 他看着夕阳缓缓地沉入暮色里,一口一口地,喝光了壶中残酒,擦着近乎麻木的嘴角,扭头对站在他背后的静王笑道:「明天,让我出城投降吧。」 「你胡说什么!」静王乍楞后满面愠色,「你难道想当亡国之君?」 池枕月悠悠道:「活的亡国之君,总比死人强。再说亡国,也不过是换个皇帝来管,大家日子还是照旧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静王白净的脸皮有些发青。「身为池氏血脉,怎能轻易断送祖宗基业?你……」忽然想到池枕月并不是女皇的亲骨肉,登时收声。 池枕月已经双肩轻抖咯咯笑了起来:「枕月本来就不是池家人,哪谈得上断送祖宗基业?」他似乎越想越滑稽,笑得直抹眼角,又掩着嘴用力咳嗽。 静王在旁看了许久,直至夜色笼罩四周,才拉起池枕月,紧紧抱着少年,低声道:「你以为亡国之君是这么好当的吗?就算玄龙皇帝不杀你,赤骊举国臣民也不会放过你,肯定会千方百计杀你泄愤。」 「我投降,也保全了他们的命,他们还要杀我?呵,就为了表明他们是爱国志士,所以要杀我这个贪生怕死的人沽名钓誉?」池枕月讥笑道:「他们若真的要为赤骊尽忠,大可以去杀玄龙敌兵,要不干脆自裁殉国。杀我又有什么用?」 静王一时间竟被池枕月问得哑口无言,只能长叹,扶着池枕月慢慢走下了飞花阁。 翌日上午,池枕月刚睡醒,正在寝宫喝着汤药,蓦地听到外面传来数声沉闷的巨响,紧跟着隐隐约约的杀喊,兵刃撞击破空声混杂着战马嘶鸣,惊飞了宫城中无数栖鸟。 玄龙攻城了?池枕月目光微凛,就见珠帘晃动,曲长岭冲了进来,也无暇顾及礼数跪拜,道:「皇上,敌军已经攻破西、北两处城门,杀进风华府了。」 他还没说完,外面脚步急促,静王一手提着长剑和一个蓝布包裹,大踏步闯进。 他另一只手还拖了个少女,竟是池枕月自大婚之日后就未曾再见面的雪瑶。此刻雪瑶身上换上了民间普通女孩的服饰,抱着白猫儿雪球,看见池枕月就笑道:「月哥哥,爹说你一直在生病,好了吗?爹今天要陪我们玩捉迷藏呢!」 池枕月一楞。静王已经放开池雪瑶,走到他身边,从包裹里取出身粗布衣裳,催促池枕月道:「快换上!城中兵马不足,抵挡不了多久。尽快逃出皇宫才有生路。」 见池枕月还在犹豫,静王不耐烦地拿衣服胡乱往池枕月身上一套,又倒出一把香炉里的灰烬,将池枕月脸蛋涂得脏兮兮的。拖起池枕月和雪瑶就往外冲。曲长岭忙跟了上去。 宫中仆役已被宫城高墙外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声吓破了胆,惊叫着四处窜逃,乱得不可开交,也没人来理会池枕月等人。 四人穿过一片假山石,来到个不显眼的角门边。 静王止了步,将那个蓝布包裹塞到池枕月怀里,疾道:「里面是些细软盘缠和干粮。还有你每天服的丹药,我也命御医炼制了不少,都在包裹里。今后隐姓埋名,千万别给人认出你来。瑶儿就交给你了。」 「那舅舅你……」 「我自然不能走。」静王一晃手中长剑,决然道:「我是池氏亲王,纵死,也要战死皇城。」耳听杀喊益发激烈,他不舍地望了池枕月最后一眼,道:「快走!」转身快步离去。 池枕月面色数变,倏地用力从身边曲长岭腰间抽出腰刀,搁上池雪瑶脖子,冲着静王背影大喊道:「站住!」 静王回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怒吼一声想冲过来,却又生生刹住身形。 一条血丝正从池雪瑶脖子上挂落,她又痛又怕,「哇」地大哭起来。 「月儿你干什么?」静王惊怒交迸。 边上曲长岭也神色微变,拿出个铜哨吹响,一阵尖锐哨子声顷刻传远。 池枕月没理会曲长岭的举动,只是握紧了手里刀柄,盯着静王道:「想要雪瑶的命,你就自己把右手先砍下来,再断双脚。」 静王浑身气到发抖,怒道:「月儿,我一心一意救你,你就这样对我?」 池枕月咬着嘴唇,陡地笑了:「你当初怎么对我的,枕月可从来都没有忘记。我等今天,已经等很久了。」 「原来你一直都在演戏唬弄我!」静王面孔扭曲,两眼均泛了红。 「废话少说。再不砍,我就把这傻丫头的手给剁下来。」池枕月表面很镇定,双手却已经忍不住在静王怒威下轻颤。若非一股深重怨念支撑着他,他早已握不住刀。 聪明如他,当然看得出静王对他迷恋日深,他便也用虚假艳丽的微笑一点点瓦解掉静王的防备。只为有一天,可以狠狠报复这个凌辱他至深的男人。 他的双手,从来没有真正染过血。可那个不堪回忆的夜晚之后,他就在心底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这禽兽。所以,他不会让静王死在敌军手里,那实在太便宜静王了。 「你敢再伤瑶儿一根头发试试看?」静王眼底尽是怒气,脸上却反而绽开个令池枕月背脊发毛的笑容,一步步向前走,缩短着两人间的距离,犹自啧啧道:「月儿你真是太不听话了。看来,本王还得再好好地调教你,呵呵……」 「你不会再有机会了。」一个冷漠的男人声音突然响起。一团紫影随声急掠至静王身后,没等静王扭头,便有三尺青锋扎进了静王后心,又从胸前穿出截剑尖。 这下快如电光火石,静王连叫声也没来得及发出,便已气绝。他面上,兀自挂着笑容,显得十分诡异。 池枕月也是震惊莫名,眼看剑尖「嗖」地缩了回去,静王颀长的尸身失去了支撑,方才「砰」地摔倒在地,露出他背后的人。 一身紫衣,一柄长剑,犹在滴血。安剑君轻轻一抖剑身,甩落连串的血珠,冷冷瞧向池枕月。 面对安剑君周身散逸而出的强烈杀机,池枕月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刀柄。雪瑶立时扑到静王尸身上,哭叫道:「爹,你快起来啊!爹……」 池枕月这时才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后退两步,听到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他耳后叫了声:「别怕。」 一双手,扶住了他骤然僵硬的身体。 「二、二哥……」他喃喃地侧首,正对上池君上双眸。淡淡的一抹温柔如旧,仿佛从来也不曾从他身边离开过……这瞬息,池枕月竟不知是真是梦。 「枕月……」池君上见这四弟想认又不敢认的胆怯样子,不禁一阵心疼,举袖替枕月抹干净了脸上的灰,低声道:「二哥回来了。」 安剑君冷眼看着这两兄弟。身后脚步声响,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走近,头上一顶竹笠边沿垂着青纱,不露半点容颜。 男人看了看静王身体,道:「子卿,你既然已经出了气,就走吧。」 安剑君一点头,拿布巾拭尽剑身血迹,归剑入鞘。见池君上仍痴痴地望着池枕月,不觉皱起眉头。 那男人在面纱后笑了下,一拍安剑君肩膀道:「走吧。你的宝贝儿子梦蝶还不是不听你的劝,赶着去句屏找重楼殿下。君儿执意要回来,也由得他。这是儿孙自己选的路,祸福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自小到大,你都这么会说话。」安剑君微微苦笑。 「武功我不如你,要是再说不过你,我在你面前,不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呵呵……」 男人笑着挽起安剑君的手,飘然转身,两人衣袂轻扬,很快走远。 池枕月呆了良久,蓦然惊醒,寒着脸用力一甩胳膊,挣脱了池君上的扶持。视而不见池君上眼里的不解和受伤,他弯腰捡起腰刀,走到静王尸身边,一脚踹开还在大哭的池雪瑶,挥刀乱劈乱砍,将尸体下身剁了个稀烂。 「枕月!枕月!」见少年满脸都是疯狂神色,池君上心悸,上前想阻止池枕月。 池枕月已经累到脱力,丢了腰刀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又忍不住笑。 他终于可以从这禽兽的恶梦里解脱了。可有些事情,却再也追不回来了…… 池枕月又笑了一阵,声音慢慢地低落,最终消散在风里。他抬起头,对正站在他身前,一脸痛惜的池君上冷冷道:「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下旨要捉拿你吗?」 「我知道那一定是静王老贼逼你写的旨.那天我闯入寝宫见你,静王藏身暗处,你也是为了救我,才故意说那种话赶我走的。」池君上拉起池枕月,柔声道:「枕月,二哥不是傻子,全都明白。」 第七章 那日乍然听到池枕月那番绝情言语,池君上确实心痛到了极点,几欲发狂失措,所幸他悲恸之中仍留着一丝清醒,直觉池枕月的反应太过异常。他耳力又灵敏,不久就发现除了他和池枕月外,附近还有一人压得极低的呼吸声,顿时起了警觉。再联想到池枕月一反常态地对他冷言相向,又接连提起「死」字,即刻顺着池枕月的话离开了寝宫。 知道自己处境十分凶险,回王府后,他思前想后,决定离京暂避锋芒。枕月虽己登基,赤骊的军权令状却仍然握在静王手中。他和池枕月麾下无兵可用,纵然有朝臣支持,也终究敌不过静王的真刀实枪。 接下来几天内,他陆续将府里侍卫等人分批遣离风华府。自己准备离京的那天,正逢父亲柳言笑和安剑君也找上王府要带他走。三人当即扮作寻常百姓混出京城。 在外的那段时日,手下陆续传回消息,称池枕月一直染病,至今没上过早朝,庙堂之上,全由静王只手遮天。 池君上心焦之余,更不敢轻举妄动,免得除奸不成,反而将自己和池枕月陷入更危险的境地。隐忍多日后,他终于等来玄龙大军压境的机会,于是趁乱回到了风华府。 仅仅两个多月没见,他的枕月却已消瘦憔悴得令他吃惊……不过幸亏一切都过去了。池君上抚着池枕月的头发。「以后二哥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啪」一声脆响,池君上面颊上赫然多了五道红印。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池枕月慢慢放下发麻的手,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过别碰我。」他凝视池君上难以置信的神情,讥笑道:「池君上,你还真会自作多情。告诉你,我是真的恨你!」 池君上瞪着池枕月,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们两个,究竟叙完旧了没有?」一个冷冰冰又不耐烦的声音无预兆地穿透了宫墙外的厮杀呐喊,打断两人间的无声对视。 墙头不知何时已站立着两人。说话之人脸容清秀,一身白衣上溅满了大小不等的血花,神情却骄傲得像穿着天下最华丽的衣服,正用一双比冰雪更冷淡三分的眸子看着池君上和池枕月:「城里的赤骊将士已快全军覆没。你们两个,要死要活,自己说。」 他边上的男子身着鎏金战甲,面目俊朗英挺,黑眸深沉凌厉间带着睥睨天下的狠戾霸气,向两人笑道:「两位别来无恙?」 「玄易!」见到玄龙皇帝亲临,池枕月知道,风华府已然失陷。 像要验证他的想法,一阵近在咫尺的撞击声后,连绵一片的宫墙摧枯拉朽般坍塌,涌进黑压压的无数玄龙将士,铁甲寒箭,刀枪剑戟,将池君上兄弟和曲长岭三人团团包围。 池君上自见那明明已经在年初被五马分尸处死的白衣男子晏轻侯,就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一定是玄易当时将人调了包。他面色苍白,「呛啷」抽出腰间佩剑,横剑当胸,挡在了池枕月身前。 凭他一人,根本不是晏轻侯对手,更难敌虎视眈眈的大军。但拼着一死,也不能让池枕月受伤。 这时,远处脚步纷遢,又有一群玄龙将士赶来一拨人走到近前,池枕月赫然发现赤骊京城内的重臣大半都在其中,个个被捆得结结实实。 看到池枕月身上穿了寻常百姓衣服,这些赤骊大臣惊愕过后,又惊又怒,七嘴八舌质问道:「皇上,您想一个人溜走,弃赤骊臣民不顾吗?」有几个性子急的臣子已经口不择言骂将起来:「这贪生怕死的小子,哪配当皇帝?当初就该推二殿下登基的。」 池枕月冷眼看着众人脸上的鄙夷和愤怒,又看了眼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突然一笑,绝世的风情。 他轻轻推开池君上,仰望着城墙上的玄龙皇帝,缓缓地,跪倒…… 「枕月?」池君上愕然。一旁的赤骊臣子大哗,怒骂声浪几乎冲破了天穹. 池枕月充耳不闻众人的喝骂,拔高了声线,让在场每个人都可以听清楚他的话:「玄龙陛下,赤骊愿从此归附玄龙,称臣岁贡,还请陛下退兵。」 玄易居高临下,审视着少年神色,朗声笑道:「还是赤骊王识时务.只要赤骊今后诚心归顺玄龙,朕自然会善待赤骊臣民。」 郑将军也在被俘人群中,向玄易啐道:「呸!我赤骊的子民,绝不会向玄龙狗贼摇尾乞怜。狗贼!」 玄易眸中戾气倏掠,手一挥,押解郑将军的玄龙兵士手起刀落,郑将军立时身首异处,脖子断口处鲜血狂喷,溅得他身边那几个赤骊大臣满身满脸都是血。 赤骊臣子大多是女子,平时又安逸惯了,几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有几人吓得当场晕了过来,剩下的人也尽皆面如土色,没人再敢出言辱骂。 池枕月还跪立着,目睹这一切,嘴角自始自终,挂着淡淡的讥诮。 *** 这场攻城之战,以赤骊惨败告终。三天后,池枕月一身盛装,在祭天坛向玄龙皇帝献上了降表丹书。 所有赤骊驻京的重臣以及风华府内百姓,就被迫聚集祭天坛周围,亲眼看着他们的少年皇帝亲手摘下了皇冠,向玄龙敌君俯首称臣。众人迫于玄龙大军的屠刀,不敢喝骂,只在心里咒骂不已,有些更失声痛哭。 赤骊自此沦为玄龙臣国。玄易留下数万精壮大军镇守赤骊都城和几个重镇,带着池枕月搜罗进献的几十车奇珍异宝班师回玄龙。赤骊朝臣早已经对池枕月这个皇帝诸多不满,在玄龙皇帝走后,怨声载道。 池枕月根本不理会周遭非议,接二连三又下了几道令群臣目瞪口呆的旨意,将静王鞭尸三千,悬挂城楼示众;废皇后池雪瑶,送入九音观终生软禁;又下令将二殿下池君上逐出风华府,非经王命传召不得返京。 他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里,神色漠然地等宣令官吏读完那几道旨意,便拂袖退朝,任由金殿上众人乱作一团。 「枕月,你究竟想怎么样?」 初冬残阳妖艳似血,池枕月红衣黑发,临风飞舞,垫立在宫城最高的飞花阁内,凝神遥望寂寥远方.听到身后人的低声询问,他终于缓慢转身,对池君上冷冷笑:「你还不明白吗?我恨你,今生都不想再见到你。」 池君上被落日里少年冷漠的笑容刺痛了双眼,不解又心痛。「就因为我那次失约?枕月,二哥从前待你如何,你都忘了吗?」 「你不是说过我变了吗?」池枕月笑着举起玉壶,痛饮烈酒。「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你还提从前的陈年旧事有何用?池君上,我是赤骊王,不需要再有人在我身边管着我。」 池君上沉默良久,俊雅的面容随着逐渐深浓的暮色变得深沉起来,忽然道:「那静王呢?」见到池枕月浑身一颤,他涩然笑道:「枕月,你不用瞒我。我离开风华府那段日子里,你身边发生的事,我都知道。」 他踏上两步,紧紧抓住少年战栗的双肩,试图让池枕月镇静下来。「二哥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的。枕月,二哥不能走。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以后谁来保护你?」 池枕月淡红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到发白,蓦地使出所有的力气,用力推开了池君上,声音因愤怒而尖锐:「我不用你来保护!」 在他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池君上早已放开了手……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他不再看池君上,快步走下飞花阁。 「枕……」池君上还想挽留,可唯有几缕长长黑发从他肩旁拂过,不遗丝毫痕迹。 他独自挺立在飞花阁里,宛如泥雕木塑,任由黑暗将他的身影一点点吞噬……心也随着夜间不断加深的寒气失去了温度。 逃亡在外的那几个月里,他从自己留在京城的眼线处得知池枕月已经被静王染指,乍闻这消息,他几乎发狂。那是他小心翼翼呵护了数年的人,连他也不舍得碰触的珍宝,却被他人捷足先登。回风华府后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向池枕月追问详情,却都在最后一刻忍住。 说到底,是他那晚爽约在先。即使池枕月因此对他心生怨恨,转而投入静王的怀抱以求辅佐,他也无话可说。谁让他割舍不下这个紧紧牵动了他所有思绪的少年。他甚至想过,只要池枕月还肯回到他身边,他就不去捅破那层禁忌,也可以强迫自己装作不知道、不在乎。 可眼下,池枕月丝毫不领情,反而拒他于千里之外。他无法理解,他和枕月,究竟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入夜,池枕月浸泡在寝宫偏殿的温泉池中,慢慢搓洗着已经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肌肤。 静王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痕印,也终于褪散了……他凝视着自己水中倒影,沉思许久,唇角蓦然微扬,勾起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出了温泉池,擦身,穿衣。 在素色丝质长袍外罩上件雪白狐裘后,他回到寝殿,召来了曲长岭。「替我尽快从宫外弄些毒药来,要最致命又不能痕迹的那种。我不想惊动御医,泄了风声。你也要隐秘行事.明白么?」 曲长岭惊疑不定:「王上要毒药干什么?那个,二殿下那里就有五色无味的毒药,要不卑职去跟二殿下讨些……」他话音越来越低,因为被池枕月眸中的冰寒吓到了。 冷冷地看着这个跟随自己数年的侍卫垂下了头,池枕月才轻啜一口烈酒,让冰冷的酒水直入胸腹,旋即火一样燃烧开来,仿佛要灼伤他的五脏六腑…… 他一字一句,用轻柔的声音道:「我要毒杀的人,就是二殿下。」 曲长岭霍然抬起头,满脸的震骇,瞪着池枕月脸上那抹隐隐的笑,眼睛都直了。「王上,二殿下一直都是最帮您的啊!您、您……」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池枕月悠悠摇晃着玉壶,他双颊因酒意透出晕红,眼波却益发清冷,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些大臣现在都对我恨之入骨,二殿下不死,那些大臣迟早会拥立二殿下为王,把我赶下台。」 「可是王上,二殿下绝不会来夺您王位的,要抢早就抢了!」曲长岭额头青筋突起,脸憋得通红。「王上您这么做,是自断臂膀。」 池枕月见他脸红脖子粗,淡淡道:「我都不心疼,你急什么?」他笑容一敛,眼里带上几分森寒阴郁。「即使二殿下没有这个心,有大臣们怂恿他,难保二殿下哪天就改变主意了。曲长岭,世间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就像我,虽然不想动手,可还是不得不除掉二殿下。」 他伸指,轻轻一扣玉壶,声清脆。「与其有朝一日,二殿下与我反目成仇,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曲长岭呆了半晌,神情不再像先前那般激动,看着少年低声道:「王上,您真的下定决心,要二殿下死吗?」 「对!」池枕月笑着拿了酒壶卧倒锦榻,不再理睬曲长岭。 曲长岭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见状,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劝说,都不可能让王上改变心意,他默默地躬身退了出去,犹听池枕月在轻笑。 琉璃珠帘晃个不停,流光溢彩间,依稀有一点晶亮缓慢滑过池枕月眼角。 曲长岭办事速度很快。第二天早朝后,一个看似亳不起眼的青釉小瓷瓶就送到了池枕月手上。 「里面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药粉,只要少许,就能夺命。」他低着头道。 池枕月拔开木塞,看了眼里面的淡黄粉末,笑道:「毒药居然还有香味,倒跟花粉像得很。」他重新盖好木塞,拿起手边一封早已写好的请柬交给曲长岭。「把这送去二殿下府上,就说我明晚为他离京饯行,请二殿下去香满楼喝上一杯。」 曲长岭应了,拿着请柬快步离去.池枕月瞧着他背影,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抛着瓷瓶,嘴边,仍是那个莫测深高的笑容。 *** 翌日清晨起竟降了雪。一夜草木尽白。细碎飘零的雪花,直至夜间,仍在簌簌舞。 江边高楼,飞檐画栋,朱红雕栏,隐在冬雪中,烟雨般朦胧。楼上雅间内,烧着暖炉,温暖如春。 池枕月和池君上相对而坐,默默看着对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半响,还是池枕月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二哥,你就放心离开风华府吧,不用再牵挂我。」 池君上的表情,始终都像窗外飘飞的雪,透骨的阴冷。目不转睛盯着池枕月好半天,才道:「枕月,你真要二哥走?」 池枕月为他斟着酒,等斟上满满一杯才搁下玉壶,平静地道:「二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为枕月做的一切,枕月都铭记在心,到死,都不会忘记。」 「原来你还记得,哈哈哈……」池君上一反常态地大笑起来,语带悲凉,「所以就要我走吗?枕月,你就真的忍心要二哥永远离开你?」 池枕月神色起了点很微妙的变化,轻咳两声,咬着淡红的嘴唇道:「枕月心里,会一直记得二哥的。」 听到这句话,池君上的表情变得比哭还难看,点头道:「好,好,枕月,你真的对二哥很好。」 池枕月勉强笑了笑,见池君上慢慢伸出手去取酒杯,他目光一转,叫了声等等。 池君上果然顿住了动作,看着池枕月从怀里取出个普通的青釉瓷瓶。 「这是枕月前些日子闲来无聊采集的花粉,用来提神醒脑。二哥,你这段日子也够辛苦了,来试试这花粉。」池枕月盈盈笑,往池君上面前的酒杯中撤了些花粉。 池君上脸上的肌肉都在轻微抽搐着,一直盯着池枕月,见少年只是微笑不出声,他目中痛苦之色逐渐变成了一片漠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池枕月仍在笑。池君上搁落酒杯,陡地身体震了震,大声道:「枕月,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呼地站起,伸手想去抓住池枕月,手到中途就无力垂低,整个人面朝下倒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后,便没了动静。 池枕月走到池君上身边,轻轻将人踢转个身,见池君上口唇紧闭,面孔发白,俯身一探鼻息,已然没了呼吸。池枕月呼出口长气,对着尸身道:「二哥,你就安心去吧。」 他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布包,展开,里面正是当日他用来替池君上裹伤的那条丝帕。时日长久,原先的血红已经转为一片死气沉沉的深褐色。他在烛焰下,沉默地看着这条染满池君上鲜血的丝帕,最终将丝帕往池君上脸上一扔,盖住了那张熟悉的容颜。 「二哥,枕月都是为你好,别怪我……」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举掌轻击两声。 一早守候在外的曲长岭纵身闪进雅间,神情复杂地对地上尸体看了一眼,低声请示池枕月如何处置尸体。 池枕月挥了挥手,道:「找口棺材敛了,再放上些大石头,一起沉江,别给人发现尸体。本该烧了毁尸灭迹的,怎么说二殿下昔日都待我不错,就留他个全尸算了。」曲长岭默默一点头,扛起尸体迅速消失黑暗中。 雅间里,只剩下池枕月独自一人。他走去窗边,打开了花窗。寒风顷刻携着雪花灌入室内,吹得他头发和衣袍都狂乱飞舞起来。 彻骨透心的寒…… 池枕月双眸茫然凝望着窗外没有尽头的漆黑夜色,一口口,喝着烈酒。恍惚间,竟似回到年前那个秋季,他倚栏饮酒,池君上陪在他身旁,为他吹着洞箫。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陪伴他左右,为他吹曲了…… 撕心裂肺的痛在胸口横冲直撞,宛如有双手在他体内,要将他的身体撕开粉碎。 池枕月大笑,拼命灌着酒,可转眼刚喝下去的酒水就因为一阵忍耐已久的剧烈咳嗽又尽数吐出。 每一口,都殷红刺眼,似乎在冷冷宣告着他生命的短暂。 *** 曲长岭趁着夜色,一口气掠至远离香满楼的荒凉野外才停步,放下了池君上。 尸体,竟然慢慢伸手拿下了脸上那张染血丝帕,睁开了双眼,却是呆滞木然的,目光中的死寂,令曲长岭不寒而栗。 「二殿下……」他单腿跪立在池君上身前,低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听到几声沙哑笑声从池君上口中逸出,悲凉绝顶。 「池枕月,你够狠,居然真的要毒死我。呵呵,原来你就是这样为我好的……」 池君上不停自言自语,面色,比头顶飘落的雪屑更白。 他低头,看着跪伏在自己脚边的曲长岭,自嘲地笑了。这个曲长岭,是他远在与池枕月深交前就已遣入池枕月府里当侍卫的耳目,原本是为了监视几个兄弟,但自从他对池枕月动心后,便一心一意为池枕月筹划起帝王大业来。 离京期间,就是曲长岭不时将池枕月与静王的消息暗中传报给他。然而几天前,当这个素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侍卫连夜来报,说池枕月想要毒杀他时,池君上错愕万分。 他知道池枕月在他那次失约后,便一直对他心怀怨恨,可他怎么也难以相信,池枕月会为了巩固王位取他的性命。于是他交给了曲长岭一瓶寻常香粉。他在赌,赌池枕月不会真正对他下毒手。结局,他输得一败涂地……闭气装死的那刻,他的心,沉到了不知名的深渊,全身血液,也已经凉透了。 他始终钟爱的那个人,真的背叛了他,执意要杀他。 池君上的神情,越来越阴郁、恐怖……双眸深深闭起再张开,空洞如两口井,不见丝毫波动。 「池枕月,你既绝情,休怪我无义。你可知道,这几天来,众家大臣都纷纷来找我,要废了你,由我即位?我都为你镇了下去,可你居然要我的命。池枕月,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帮你一分一毫,我会要你尝到众叛亲离,从高高在上的王位摔下来,受万人唾弃是什么滋味。」他对着四周冰凉飞舞的雪花,轻柔地笑,透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气息。捏着丝帕的手轻轻一搓,丝帕顿成碎片,被风雪吹得不知去向。 *** 池枕月那夜很晚才回宫,睡下不久后便因吹了寒风发起高烧,病了十多天后才下得床榻。问起曲长岭尸体处置得如何了,曲长岭躬身道:「依王上的吩咐沉了江,对外就说二殿下已经离开了风华府。」池枕月点点头,又问起他病中这些时日,朝中有何大事。曲长岭略一迟疑,道:「没什么,奏折什么的,都由几位王爷代王上批阅了。就是练相国那几人,有说……说……」他吞吞吐吐地,池枕月已知其意,微带讥讽地笑了:「说我这个王上有不如没有,吵着想废了我吧。」曲长岭垂下头,不敢接话。 池枕月冷笑几声,道:「我就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呵呵,幸亏二殿下已经不在了,否则他们岂不是闹得更欢?哼,看我明天早朝怎么收拾那些老家伙!」 翌日清晨,池枕月起得很早,梳洗穿着停当,摆驾去金殿上早朝。从专供帝王通往龙椅的长廊走上玉阶的刹那,他倏忽色变。 那张属于他的龙椅上,居然已经有一人巍然端坐,背对着他,身穿与他同样的帝王朝服,头戴金冠,气度庄严。玉阶下,文武百官站立得整整齐齐,都冷然看着池枕月。 「谁?」池枕月一惊后震怒,想冲到那人面前看个究竟,龙椅上那人已经缓缓朝他这边转过头,俊脸森严,毫无表情地面对他。 脑间,仿佛有什么一下子炸开了,池枕月猛退几步,指着那人,全身连嘴唇都在颤栗,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人,竟是被他毒杀沉江的池君上。 「池枕月,怎么看见本王,就不会说话了?」池君上开了口,声音跟容颜一样冷酷。「拿下他!」 池枕月兀自陷在池君上死而复生的巨大震骇中,背后突然被击了一掌,力道并不算大,却足以令他站立不稳,从玉阶上滚了下去。还没等他从冰冷的金殿上爬起身,双手已经被人扭到背后,五花大绑。 他也终于看清楚了偷袭捆绑他的人,竟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曲长岭。捆好池枕月后,曲长岭垂着头,恭恭敬敬退到一边。 「曲长岭,你竟敢背叛我?」池枕月清朗的嗓音因愤怒完全走了调。瞬间就想通所有的关键一定就在曲长岭拿给他的那瓶「毒药」上,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所以,池君上根本就没中毒,还在他卧病期间取而代之把持了朝政。而他,却还被曲长岭蒙在鼓里…… 池君上在高处冷然道:「池枕月,曲长岭本来就是本王数年前派去你府里的人,何来背叛之说?」他居高临下注视着池枕月,不带感情的目光宛如两把利刀刺得池枕月遍体发寒。「本王知道你野心勃勃,一早便派人就近监视你一举一动了。」 池枕月心脏都暂停了跳动,下一刻,被池君上又一句震得全身冰冷发麻,如坠冰窖。 「你这孽种,根本就不是我池氏皇族血脉。怎配窃居赤骊王位?」 周身力气似被抽走了,池枕月坐倒在地,环视周围。每个臣子都用鄙夷唾弃的眼神不屑地瞅着他.有些更讥笑道:「早说他不是当国君的料,果然是月浮学士跟宫女偷情生的孽种。多亏二殿下查出了真相,不然咱们都给这妖孽骗了。」 池枕月听着此起彼伏的讥嘲辱骂,紧咬住嘴唇。群臣的语气固然极尽尖酸刻薄,可高处男人的目光,更似无形的刀子,要将他身上的肉都一片片切割下来,凌迟而死。 他从来不知道,那个一直温柔地叫着枕月枕月,一直含笑宠着他,纵容着他的男人,居然也会对他流露出如此森然恐怖的目光。 君上,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更加永远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喜欢他了……意识到这点时,池枕月心里霎那空空荡荡,什么都似乎不存在了。 整个世界里,只看见池君上眼底深藏的憎恶和怨恨。 第八章 池君上也在看着池枕月。少年目光里的惶恐令他觉得太过好笑。早在池枕月将「毒粉」撒进他酒中时,就该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退路。 「是你逼我的……」他说得很轻很轻,以至于金殿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把这窃国贼子押去天恩寺!」池君上大声下了令。 有个臣子急忙道:「王上,天恩寺是专门收押犯事皇族的,这人都不是皇族血脉,关在那里于理不合啊!」 池君上也是一怔,随即暗中咬紧了牙关。被背叛至此,他居然仍下意识地把这冷血少年当成了兄弟。他的四弟,枕月…… 腥涩的味道从牙根处泛起,他狠狠一拍龙椅扶手,厉声道:「把他押下去,快拖走!」几名侍卫令命上前,拖走了池枕月。 金殿上,只闻池君上极力压抑的沉重呼吸。 *** 「哐当」一声,粗硬的铁栅门在池枕月身后关上了。 暗淡的一盏油灯,将他的身影投照到坚硬冰冷的岩石墙壁上。靠墙一张木板小床,就是这间牢房内唯一的摆设。 这地方,池枕月并不陌生。当初三殿下池梦蝶被关押在此,他还来探过监。只是当日春风得意,而今却成了阶下囚。 他身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朝服也被剥走,套上了单薄囚衣。手脚上都上了冰冷镶铐。他慢慢坐到小床上,抱着自己双腿。回想起被侍卫拖下金殿那一刻,看到池君上那充满刻骨憎恨的眼神,竟笑了起来,声音开始还很轻,逐渐越来越大声,在牢房内回响。 他的好二哥啊,果然是四兄弟里最深藏不露的,原来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如果不是因为对他动了心,池君上一定会先让他和池梦蝶斗个两败俱伤,再出来收拾残局,顺理成章登上赤骊宝座吧。如今局面,也正合池君上的初衷。 「呵……」他颓然靠上背后冰凉彻骨的石墙,望着那点昏暗灯火,自言自语道:「是你的,现在都还给你……」 牢中不见天日,也不知时光流逝。直等池枕月感觉饥肠辘辘时,狱卒才送进一瓦罐清水和一碗米饭,饭上面铺了几条咸菜。 虽然从没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可饿到极点无从挑剔。他扒了两口,第三筷下去,却触到块发硬的东西。拨开米饭一看,居然是只肥大的死蟑螂。池枕月登时脸色发青,「啪」地抛掉了碗,胃口翻江倒海般犯起恶心,将刚吃下的那点食物全呕了出来。 外间的几个狱卒听到动静,大声哄笑。池枕月知道,那死蟑螂定是狱卒故意放进米饭里的。他闭目喘息着,那罐清水更是碰也不敢去碰。 蓦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紧跟着那几个狱卒哄笑倏停,转而叫道: 「王上……」 「把铁门打开,你们都退到外面去,没本王吩咐,谁也不准进来。」池君上的声音平静中透着股寒气。 池枕月抹去嘴角污秽,回头,看着一身锦衣玉饰的男人慢慢踏进牢房。 两个人,静静对视,宛如陌路人。 良久,池君上才把目光移至地上那摔破的饭碗,冷笑:「怎么?吃不惯这饭菜?池枕月,你以为自己还是赤骊的王?」 池枕月闭紧了嘴。倘若池君上来这里就是为了讽刺挖苦他,那就让池君上说个够。 「你没话跟我说吗?」无法形容的怒火因为对方的缄默不断高涨,池君上用力攥紧了双拳。若非眼前人是池枕月,他早就出手将之碎尸万段。可纵然杀死这个背叛他的少年,也平息不了他心头绞痛。 「为什么要杀我?就为了怕我抢你的宝座?」他一步步前进,将池枕月逼退到墙边,无路可退。「池枕月,我要是想这宝座,当初就不会把它拱手让给你。你还在担心什么?竟然要置我于死地,说啊!」池君上最后已然声色俱厉,可池枕月仍是死不吭声,彻底激怒了已接近暴怒边缘的男人。 猛地伸手扣住池枕月下颌,池君上低头就吻住少年发凉的嘴唇。「你究竟懂不懂,我有多喜欢你?懂不懂?」 池枕月出乎意料地反抗起来,喘着气怒吼:「别碰……啊!」 镣铐一阵响,他整个人被狠狠抡到墙角的小床上,浑身都被冷硬床板撞得生痛,池枕月勉力支起身,眼前一阵晕眩发黑间,看到池君上近在咫尺的面孔,因为愤怒和嫉妒扭曲着。 「你就只会对我说这句话!静王那老贼都可以碰你,玩你,为什么我就不能碰你?」被妒火泯灭了理智的男人大笑着伸手,撕开池枕月的衣裳,用力拧捏着少年白皙的肌肤,听少年发出凄惨的叫声,他也红着眼叫道:「你是我的,我就要碰!」 没有一个人能忍受自己最心爱的人投入旁人怀抱,他自然也不例外。嫉妒无时无刻不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但为了池枕月,他一直都不愿去深究。他以为自己的豁达能换来少年回心转意,结果却是彻底的背叛。 所有的柔情,都被这个心如蛇蝎的少年践踏到支离破碎…… 那两声「二哥」之后,池枕月就没有再吐出过一个字。只有抽搐不已的身体告诉池君上,少年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的心,也在痛。可越痛,就越想蹂-躏撕裂这个令他如此心痛的背叛者。 「怎么不出声?」他俯身抓起池枕月顶心头发逼少年转过头,审视少年呆滞的表情,讥诮地笑:「被操得太舒服,都不想说话了?」 池枕月嘴巴抿得紧紧的,仍然没开口。 池君上等了一阵,依旧听不到回答,大感挫败,将池枕月一推,冷笑道:「你别以为装聋作哑我就会放过你。池枕月,你敢背叛我,就该明白后果。」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折磨池枕月。池君上冷哼着走出牢房,吩咐门外的侍卫:「这人阴险狡猾,你们看住他,别给他耍花招。」 「是!」侍卫低头应和,恭送池君上离开了天恩寺。 池枕月默默听着外面的说话声,等再也听不到池君上的脚步,他嘴唇微动,一大口暗红发紫的血夺口而出,溅上墙壁,诡媚凄绝。 二哥总算没发现……他得意地想,喘着气,无声笑。 *** 「……池枕月并非皇族血脉,又窃国通敌,毁赤骊百年基业,请吾王处死这妖孽,以平民愤。」 「练相国说得对。请吾王将池枕月处以极刑,祭奠赤骊历代先皇之灵。」 池君上高坐在王座上,俊雅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像戴了个面具,听殿上群臣七嘴八舌地出列进谏,众口一词,都是要他速速处死池枕月。 一朝失势,便是墙倒众人推。 「够了!」他突地冷冷开口,打断了还在慷慨陈词的群臣,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淡然道:「杀了那妖孽,太过便宜。本王已经决定留他在宫中做杂役,老死不得出宫。」 「这?」练相国愕然,「这也罚得太轻了。」 「练相国是想代本王发号施令吗?」池君上略带嘲讽地望了练相国一眼,后者惊出身冷汗,连说不敢,躬身退回班列。 众人虽然心有不甘,但见池君上执意要留池枕月一命,连练相国这肱股大臣也碰了钉子,知道再谏也是枉费唇舌,便都纷纷转了话题。 池君上冷漠地继续听着群臣奏请,心思却早已经飞到了天恩寺那个牢房中,双手在衣袖里握紧了龙椅扶手。 他才不会让池枕月那么轻易解脱。一辈子,他都要池枕月生不如死。 当天下午,池枕月便被宫里来的人从天恩寺的牢房提了出来,除掉镣铐,送进宫中。 两大桶冰冷的井水,从头浇落,算是洗走他身上污秽。一套粗布衣裳跟着丢到他脚边。 「上头吩咐了,今后你就在净水房做杂役,敢偷懒,就打断你的腿。」净水房的管事是个冷眉冷眼的枯瘦老头。从押送池枕月来此的侍卫口中得知这少年居然是刚被废黜的君王。他打从自小入宫以来,被人呼来喝去,熬了大半生才做到净水房的管事,也没机会见过皇帝一面。眼下突然来了个废帝供他差遣使唤,他心头不禁充满了扭曲快感,在池枕月面前耀武扬威起来。 池枕月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直打哆嗦,却什么也没说,弯腰拿起衣裳。式样是宫中仆役服色中最下等的。 所谓净水,就是专司负责清运宫中贵人的黄白之物。 他垂眸,看着自己纤瘦白净的双手无声轻笑,池君上从前,总当他是个易碎无暇的琉璃娃娃,连一点灰尘也不舍得让他沾上。如今却要他做这人人闻风掩鼻的贱役。 也对,满身污秽的他,只能做最肮脏的差事。 池君上尚未立后妃,宫中除了池女皇留下的几个无子嗣的侍人郎君,没有其他贵人。池枕月第二天就被派去池君上寝宫执事。 一大早,他已经站在寝宫外墙的廊檐下,无言看天空中鹅毛飞雪。飘扬着,落了一地的银白。 宫门突然开了。池君上身披银灰貂皮长袍,在侍卫簇拥下走出,前往金殿早朝。 等人影远去,池枕月才走进寝宫。 寝宫的宫女和侍卫已经不再是原来服侍他的那拨人,都是池君上从宫中别处调来的,却都认识这刚下台的君王,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池枕月,还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着闲言冷语。 池枕月权当没听见。去寝殿内抱起用来装便溺的那个金钵,低着头往外走。所有贵人的金钵都要集中到净水房洗刷干净,再放回原处。 他跨出寝宫大门,没走几步,蓦地被视线里华丽红艳的衣服下摆阻住了去路。 「哪来的奴才,做事都不懂规矩!」池君上的声音,伴着雪花和风声刮过池枕月的耳畔,冷得刺骨。 君王地位,至高无上,即使是便溺,也不容随意搬运,要净水房的仆役顶着金钵走出寝宫。 池君上是算准了他心高气傲的脾气,肯定不会做这么屈辱的动作,所以折回来堵住他去路,故意羞辱他吗?池枕月依旧沉默,却慢慢地抬起了金钵,顶在头上。 「你是哑巴,不会回本王的话?」池君上被池枕月一贯的缄默激怒了,忽起一脚,踢中池枕月小腿。 池枕月面现痛楚之色,身体晃了下,直挺挺跪倒在雪地里,仍双手捧着金钵高举头顶,一言不发。 池君上气得不轻,扬掌要打,边上一人低咳一声,却是曲长岭。他也服侍过池枕月数年,实在有些不忍见池枕月落魄至此,小心翼翼地提醒池君上道:「王上,大臣们都等着王上您上朝呢。」 池君上含怒瞪视曲长岭,倒也意识到自己在侍卫面前太过失态,深吸一口气,拂袖向金殿走去。转身之际撂下句话:「把这奴才押回净水房去,叫管事好好地教他规矩。」 池枕月就木然跪立在雪地里,看着两行足印在池君上身后不断地延伸,离他越来越遥远…… *** 「你个蠢奴才,第一天就惹王上生气,活腻味了啊?」两名侍卫把池枕月带回净水房交待过后就走了。管事听说池君上动怒,又惊又急,一股怒气尽数撒到了池枕月头上,操起荆条劈头盖脸便朝池枕月身上雨点般抽落,嘴里兀自狂骂不休,自然极尽冷嘲热讽。 池枕月依然一声不吭,嘴唇却已经咬到破裂出血。全身被抽打的地方由剧痛变成麻木,眼前管事那张枯瘦老脸也逐渐扭曲模糊起来…… 管事正打骂得兴起,蓦然间,池枕月毫无预兆地软倒在地。他吃了一惊后踢着池枕月:「干什么?装死啊!起来!」地上的人没动静。那管事倒有点急了,翻过池枕月身子,见少年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嘴角正缓慢地涌着血水。 这少年可是上头再三交代要好生管教的,要就这么打死了,他可没法交差。管事慌忙用力去掐池枕月人中,半天,少年终于悠悠张开了空洞的双眼。 「娘的,下回再装死,咱家一定打断你的腿。」管事松了口气,又狠踢池枕月两脚,道:「还赖在地上干什么?快做事去。」 池枕月紧掩还在断续涌血的口唇,挣扎着爬起身,忍着周身伤痛去院中刷洗。 等忙完手头活计,池枕月背心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手脚都像浸在了冰水中,没有丝毫热度。 他疲倦地坐在落满雪花的石阶上,开始撕心裂肺般地咳嗽。全身都在剧烈颤抖,仿佛转瞬,这个已经脆弱不堪的身体就会散架。 好不容易等一轮猛咳稍停,池枕月费力喘息,痴痴看着头顶纷飞飘下的大雪。依稀记起数年前,也是一个寒冬,下着跟眼前同样大的雪,他和池君上偷偷结伴溜出京城,在郊外找了个僻静无人处堆雪人。 他堆好个雪人,得意地回头,向池君上炫耀道:「二哥,你看我的雪人多漂亮,多干净。」池君上那时一直都在含笑看着他,过来捧起他冻得红彤彤的双手,向他掌心哈着热气,小心搓揉着为他活络血脉,笑道:「雪人哪有我的枕月漂亮干净……」 「……二哥……」他梦呓般地伸出手掌,接着一片又一片洁白无垢的雪花。晶莹入手,很快就融化,成了冰凉的雪水,穿过了指缝,除了冷彻心肺的湿意,什么也留不住…… 再漂亮、再干净,到头来,也只是昙花一现的美丽,随着时光流逝,破碎在残旧的回忆里……他凝望着眼前遥远无声的一片白,身体缓缓地,缓缓地倒进了雪中。 *** 这场大雪,接连飘了数日。待到雪过天睛,京城也迎来了归降玄龙后的第一个新年。战败之国,朝野上下都没什么心情庆贺。宫中也只在除夕夜放了阵花灯炮竹了事。 开春之日照例在御花园设宴款请京城重臣。池君上这天起身后,想起一事,问曲长岭道:「这几天来取净水的,怎么不是池枕月?」说起来,自从那天过后,净水房就另外派了个伶俐的小仆来请净水。 池君上想问,又不愿在人面前表现得对池枕月太执着,便忍住没发问。但一连好几天下来,心中终究憋得难受,忍不住向曲长岭打听起来。 曲长岭低着头道:「回王上,卑职后来跟那小仆问了声,听说池枕月有些风寒。管事怕他服侍不周到。才改派人来。」 池君上唇一动,意识地想问病得重不重,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沉默一阵后,冷冷道:「一个风寒也拖那么久。皇宫里可从来不养吃白饭的奴才。跟管事说,别给他装病。他不想见到我,就让他到柴房劈柴去。」 「卑职知道,这就去传王上旨意。」曲长岭低声应了,躬身退出寝宫。 池君上坐在椅中,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自己刚才说出的那番话。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尖酸到这个地步。可比起要置他于死地的池枕月,他无论说什么,报复什么,都不算过分。 「谁让你背叛我?」他自言自语,披上貂皮长袍,摆驾前往御花园。 第九章 春宴设在御花园的琉璃长亭中,众家大臣早已经到了席上,都在翘首以待。见池君上来到,乐师立即奏起丝竹鼓乐。君臣觥筹交错,总算是替这个冷清的新春添了几分喜气。 池君上目光轻转,注意到席上好几家大臣身边都坐着精心妆点过的少女,都拿爱慕的眼神落落大方地看着他。他心下了然。 这些女孩子,应该就是那几家大臣的掌上明珠。众人带了自家女儿进宫参加春宴,定是之前就一起商量过,想借春宴的机会要他纳立后妃。还好几个舅舅家的女儿,在之前都陆续婚配,否则今天这春宴上更要多出数名候选者。 果然,酒过三巡后,练相国身旁那鹅蛋脸儿的少女捧了杯酒,起身走到池君上玉案前,道:「蕙儿祝王上龙体安康,福泽绵长。」她容貌算不上绝色,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却十分娇俏,顾盼灵动。一口就喝完了杯中酒,倒有几分男儿的豪爽。 池君上触景生情,想起池枕月饮酒时的情形,胸口像被尖针突然扎了一下,见蕙儿拿着空杯还等在那里,他心下微叹,也端起酒杯喝了,淡淡道:「练小姐多礼了。」 另几个少女见练蕙儿起身敬酒,也都跟着向池君上敬起酒来。池君上心中郁郁,连饮几杯后,嘴里更觉苦涩。 那几家大臣待众女敬过酒,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起池君上可有合意的女子,不如早日迎娶入宫,为池氏皇族开枝散叶。 众人正说得起劲,倏忽看见远处一条纤瘦单薄的人影正缓缓朝琉璃长亭走来,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只有池君上,用力捏紧了手里酒杯,目光逐渐凝结成冰。 池枕月怀中抱着一大包暖炭木,走得很慢很慢。 那天在雪地里晕死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急剧下降,每天都会呕出不少血。管事怕上头知道了惹事端,也不去请御医,只胡乱抓了点草药丢给池枕月敷治身上外伤。 今天得到曲长岭来传旨,要池枕月去柴房劈柴。 池枕月刚学会抡柴刀,那柴房的头目就交给他一大包暖炭木,叫他去长亭给春宴用的暖炉添炭木。 世态炎凉、人情淡薄,谁也不肯放过这个奚落废帝寻乐子的机会。 他的存在,也许就是供众人消遣耻笑,不过,这具腐烂破败的身躯应该支持不了太久了。他很快,就可以彻底解脱了罢。池枕月咽下时不时冲进口中的腥甜,一步步走上了长亭的台阶。 众人就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少年皇帝弯着腰,逐个向赤铜暖炉里加炭木。 少年的脸和手,都苍白得近似透明,表情却异常地平静、专注,完全不理会周围人的神色,仿佛全天不在他眼里,都不及那几个暖炉重要。 池君上的双眼,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池枕月。可池枕月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给过他,彻彻底底的无视…… 捏着酒杯的手指渐渐发白、泛青。池君上陡然开口,声音静得可怕。 「蕙儿,你过来,坐到本王身边来。」 蕙儿惊喜交加,脆生生应了,在另几个少女羡慕的注视下坐到了池君上的玉案后,容光焕发。 池君上仍盯着池枕月,发现少年面不改色,嘴唇却猛地抿紧,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那点血色。他终于感受到了些微报复的快感,转头对练相国道:「本王的意中人,就是令嫒这样的可人儿。」练相国喜上眉梢,道:「小女资质驽钝,蒙王上错爱,惭愧。」几名与练相国交好的大臣也趁热打铁,排算起哪个良辰吉日适宜大婚。一时春宴上气氛热烈非凡。 众人兴高采烈的议论中,池君上一直没有笑容,只看着池枕月。后者却依旧缓慢仔细地加着炭木。暗红的火光,映在少年消瘦的侧脸,勾勒出浓重阴影。 *** 春宴当晚,夜空起了乌云,层层叠叠遮住了月光,暗得叫人发慌。初更时分,池枕月终是劈完了一大堆柴木,拖着快垮掉的身体去井边提水洗漱。 两条胳膊抡了半天柴刀,又酸又痛,即使什么也不拿,也在不停地发抖。一桶水出了水面登时重逾千斤,池枕月再也拎不住,手一松,水桶连着绳索一起掉进井中。 他趴在井口的石圈上,压抑着声音断续咳,每一声,都带出猩红的热液。 真想把心和肺都咳出来,那样,他是不是就不会再痛了?他慢慢地喘着气,抬起手擦拭唇边血迹。他的双手,也有好几条深浅不一的伤口,是劈柴时弄伤的。 他失神地在寒风中坐了很久,才回到柴房睡觉。仆役本来是另有起居小房的,但柴房的头目有意要折辱这个废帝,借口没多余的床铺,让池枕月在柴房铺些稻草过夜。 稻草是霉的,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池枕月却很快就昏昏欲睡,因为太累。他刚要进入梦乡,被柴房木门上一声大响震醒。 池君上踹开木门,慢悠悠地走进柴房。借着手里的宫灯打量着四周,皱了皱眉头,把宫灯往门栓上一插,讥笑道:「这地方比天恩寺的牢房好多了。本王待你不错吧,没要你的命,还让你在宫中吃皇粮,你该怎么谢本王?」 池枕月已经从稻草堆上坐起身。隔了数尺,他仍闻到池君上身上的浓烈酒味。池君上手里还提了把酒壶,看来是一路喝着过来的。 「还不肯说话?」池君上走近,捏住少年下颔,布满血丝的双跟紧盯池枕月,张嘴,一股酒气直冲池枕月面门。「本王下个月就要大婚了。你不难过吗,嗯?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求我别成亲?」下颔被捏得生痛,池枕月紧抿着嘴。池君上却突然放开他下颔,转而赏了他两巴掌。 天旋转间,男人已恶狠狠地扼住池枕月的喉咙,把人按倒在稻草堆上,咬牙道:「我要去跟别人成亲了,你就真的一点也不伤心吗?呵呵,我忘了,你连我的命也想要,怎么还会管我跟谁成亲?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最后一句,他几近咆哮。双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蓦然低头,狠狠攫住池枕月的嘴唇撕咬。手也开始撕少年的衣服。 池枕月仍是不吭声,却挣扎着想推开已经醉醺醺的人。那点软弱无力的反抗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令池君上怒气更盛。 「你早给我操过了,还装什么贞烈?」他单手捉住池枕月双手拧到背后,抽了少年的腰带牢牢绑起,脱掉了少年身上最后一件衣裳。 池枕月的身体,瞬间僵直。不是因为夜间低寒,而是上次被管事荆条抽打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消退。但他的顾虑显然多余了。池君上正在醉头上,又满腹怒气,根本没留意那些淡青淤痕,只看了一眼后,就衔住池枕月胸前一点朱红,用牙尖用力咬…… 将近黎明,池枕月终于在刺鼻的血腥味里慢慢睁开了眼帘。双手的束缚已被解开了,双腿被折腾到几乎失去了知觉,无法并拢。 池君上不在。只有门楣上那盏已经熄灭的红灯笼和地上碎裂的酒壶,还有满身的疼痛告诉他,昨夜并非梦境幻觉。 他勉力伸出手,抓过衣服碎片,遮住了自己冰冷的身体,心口,也同样冰冷彻骨。 唯一热的,只有涌出嘴角的血,和缓慢滑过脸颊的眼泪。 他以为自己在天恩寺那恶梦般的一天之后永远都不会再流泪了,可自己远比想像中脆弱。他抹掉眼角最后一点湿热,对着透进门窗缝隙的朝曦微笑。 恨他就好!那样等他死的时候,二哥就一定不会再为他伤心了。 从他登基后,发现自己命不长久的那刻起,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只是为了这个结局…… 他真正想要的,就是自己病死后,二哥还可以平静地坐在本就该属于他的王位上,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长命百岁…… *** 一个月的光阴快如流水飞箭,很快到了赤骊王大婚之日。始终积压在风华府上空的战败阴霾终于被这喜事驱散。宫中更是到处洋溢着欢喜气氛。 赤骊王夫妇祭祖册封归来后,随即在金殿大宴群臣,鼓乐歌舞,极尽铺张奢华。 池枕月也在殿上。他身上,穿着最鲜艳夺目的红色衣裳,黑发垂腰,朱红绢纱冠两侧垂落两条长长的血红缎带。眉心一点血泪,跟白纸般的肤色对比鲜明,透着脱离了真实的凄艳。 他漠然听着金殿上众人对他的指点议论,双手紧握玉壶,缓慢地穿过两侧人群,向高处两张座椅中的人影走去。 那是今日大婚的主角,池君上夫妇。 清晨,曲长岭来柴房传下赤骊王口谕,命池枕月在王上大婚的喜宴上,为赤骊王夫妇执壶侍酒。这身衣冠,也是赤骊王指定要池枕月穿上的。一片热烈耀眼如往昔的红,仿佛在嘲讽他如今的贱役身份。 池枕月默默接过了,然后,沐浴,更衣。 他要用最漂亮、最干净的模样去见池君上。那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能看见君上了。 因为他已时日无多。 柴房那一次疯狂的折辱之后,池君上忙于婚事,没有再来过问他。而他,整整五天,都发着高烧。柴房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他却活了下来,甚至精神还比从前好了些。 大家啧啧称奇。池枕月知道,那是落日前最后的明艳…… 座椅上的人脸慢慢地放大、清晰……他双眼瞬息不眨,专心地看着。 二哥的脸,俊雅依然。二哥的眼睛,也依然像从前那样注视着他…… 「王上?」坐在池君上身边的练蕙儿终于发现夫君神情不太对劲,轻唤了一声,可池君上仍紧盯着那缓缓走近的红衣人,对她的呼唤罔若未闻。 她哀怨地低下了头。 练相国何等精明,见此情形,心里顿时替爱女大叫委屈,再则这段时目来宫中也有些闲言碎语传入她耳中,说赤骊王对废帝旧情未了,还跑去和池枕月幽会偷情。她原本不信,但看池君上如今举止,分明对池枕月迷恋得很。 她恶向胆边生,见池枕月已快走经自己的案几,心念微动,拿了枚果子在案下一抛,那果子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停下时正在池枕月脚前。 池枕月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池君上身上,根本没注意脚下,一脚踩中了果子…… 众人惊呼声中,池枕月已跌倒在地。酒壶粉碎,酒水流了满地。 池枕月匍匐着,一时竟爬不起身。 池君上一惊,下意识地就要站起冲下台阶去搀扶,猛听底下练相国叫了声「王上!」他赫然回神,目光恢复了冷漠。 练相国大声道:「今天是吾王大婚之日,这狗奴才居然胆敢打碎酒器,是存心捣乱,请吾王准微臣责罚这狗奴才。」婚礼上打碎器皿,的确犯了大忌。群臣也跟着纷纷指责起池枕月。 池君上冷冷看着正在挣扎支起身的少年,今天命池枕月来金殿的目的,就是为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羞辱池枕月,当下嘲笑道:「你这奴才,连路也不会走吗?」 「王上,这奴才该打。」练相国立刻抓着池君上的话头不放,喊来侍卫道:「这奴才坏了喜宴,给我替王上好好教训他。」 王上的泰水发了话,侍卫不敢有违,便有两人过去夹起池枕月。一人举高手掌正要掌嘴,练相国忽然厉声喝道:「这狗奴才路也不会走,两条腿留着又有何用?打断他的狗腿!」 池君上听到最后一句,面色大变,嘴唇蠕动着,却偏偏说不出话。那两个侍卫已经举起禁棍,用力朝池枕月膝盖处打去…… 「喀嚓」两响几乎同时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传进每个人耳中。 尖锐的刺痛,刹那从膝盖腿骨蔓延,袭遍全身。池枕月一声惨叫紧锁口中,看见座椅里的男人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惊痛震骇。 二哥,是在为他难过吗?他不要池君上露出那种表情,可这次,他真的撑不住了…… 殷红刺眼的血,就在池君上眼前,不绝地从池枕月嘴里涌出,滴上衣襟、地面。 一身红衣的少年,像深秋最艳的枫叶,慢慢地飘落,伏地…… 「枕月……」 这一刻,眼里看不到任何人,唯有池枕月。池君上但有意识时,人已经冲到玉阶下,揽住了晕死过去的池枕月。 *** 大婚的晚上,赤骊王寝宫龙床上躺着的,却是池枕月。 宫内所有当值的御医都被传召到场,围在床边把脉、接骨、敷药、针灸……然而床上的人仍然昏迷不醒,只有胸膛微弱起伏,表明他还有生命。 「为什么还不醒?为什么会呕那么多的血?」池君上已经濒临疯狂,揪起年岁最长的那个御医用力摇。「救不醒他,你们全都给他陪葬去!」 「王上息怒。」御医一把老骨头都快被摇散架,苦笑道:「他就算醒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孩子的身子骨早已经垮了,能支持到现在,不容易。」 池君上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呆呆地松开了御医的衣襟,轻声道:「什么叫早已经垮了?枕月身体明明很好的,很好的,怎么会活不了多久?」 御医怜悯地看着池君上,「王上是还不知道吗?他登基当晚就受了重伤,心肺大损,那时起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登基当晚?不就是为了等他淋了暴雨染上风寒?「什么受重伤?你给我说清楚!」 他一把又将御医当胸揪起。御医无奈,只得把那天被静王召去替池枕月医治时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这种宫庭丑事,说出去铁定人头落地,他和另一人事后自然不敢露半点口风。 等他说完,池君上的脸色也已经由铁青转为惨白,慢慢地放开了御医,呆立半晌,突然进出声嘶哑的大吼,用力掀翻了书案,笔墨纸砚飞洒一地。他又转身推倒了桌子、镜台、屏风…… 「滚!全都给我滚!」所有的优雅冷静、气度自持都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像世间所有凡夫俗子一样,用最粗鲁无用的方式发泄着自己无处可去的悔恨,想摧毁身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 御医们谁也不敢在这个暴怒疯狂的男人周围逗留,争先恐后地逃出寝宫。 面对满地的狼籍,池君上终于垂下了双手,粗声喘着气,周身瑟瑟抖颤。 虽然从曲长岭处得知池枕月与静王有染,可他和曲长岭都一直以为是在他离开风华府后,池枕月为求静王庇护才向静王投怀送抱,却原来,一切都缘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风雨夜。 他犹豫之下的一次失约,一次松手,便将池枕月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蓦然间,送葬返京时两人并肩坐在树底休憩的情景如泛黄画卷铺开眼前。池枕月看着那棵缠绕在树身上攀爬得高高的藤蔓,对他笑:「二哥,这藤真幸运,有这棵大树撑着他,可以爬那么高。二哥,你会不会也永远撑着我?就算哪天我老了,丑了,你也不放开我?二哥……」 少年清朗的笑声犹在耳边,他却已放开手。他恨少年背叛他,可先背叛的人,却是他…… 浑身力气仿佛霎那被抽离了,池君上缓缓地坐到地上,看着床上的人,猛地把脸埋进双手之间。 世界,一片死寂。 *** 御医全力施救两天后,池枕月终是从鬼门关转了回来。睁眼,珠帘摇动,不再是原先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柴房。宫灯香炉,绫罗幔帐,熟悉的绮丽奢靡。 池君上就趴在床沿,眼窝青黑,人却已经睡着了。 池枕月想坐起来,刚一动,就发现双腿硬梆梆地动弹不得。昏迷前金殿上那一幕立时流入脑海,他无声低笑。当初三哥梦蝶被他和二哥算计,也是在金殿上被打断了小腿,如今却轮到他。果真是天道回圜,报应不爽。 池君上听到微响,便已惊醒,见池枕月已恢复意识,他欢喜地抓住池枕月的手。 少年的手,也不复往日细腻,掌心磨出了薄茧,还有不少新旧伤痕,都是砍柴时伤到的。 他摸着那些伤,颤声轻叫:「枕月、枕月……」除了呼唤自己唯一牵肠挂肚的名字,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在那些残暴恶毒的凌虐讥讽后,任何追悔道歉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池枕月无力挣脱池君上紧紧相握的手掌,对方眼里的惊恐和执着也令他明白,即使他甩开池君上的手,君上还是会再抓住他。 他所做的一切,依然无法让池君上真正地痛恨他、放弃他吗?他温柔地凝望着这个跟自己一样憔悴的男人,忽然觉得心很痛、很痛。 等他死了,二哥怎么办? 「枕月……」池君上喃喃轻叫了许多遍,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不想吃些什么?二哥马上让人去做。」 他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池枕月回答,心里像堵了团杂草似的苦涩扎痛。他的枕月,已经不会再叫他「二哥」了。从他吼着不许池枕月再叫他二哥时起,他也永远失去了这个四弟。 池君上深深呼吸着寝宫里的冰凉空气,终于微笑着站起身,亲自端来温水布巾梳子,缓慢而仔细地为池枕月抹脸、梳头。 他的枕月,已经时日无多。所以,每一刻,他都不想再跟他分开。 第十章 「咳……」一阵刺骨锥心的剧痛袭上心口,池枕月用力捂住嘴,热流旋即染湿了衣袖。鲜红的衣服,殷红的血迹,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闭目咽下满口腥甜,撑着两根竹制拐杖,慢慢地挪到书案旁艰难坐下,蘸水磨墨。 断骨处的夹板前几天已经拆走了,然而要真正恢复到完好如初,御医说还得静养上半年。池君上听后,缄默不语。他却低着头微笑。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他等不到那时候。 御医走后,池君上亲手削竹,为他做了两根轻巧的拐杖。「枕月,二哥想一直陪着你,可早朝还是得去上。你嫌闷,就起来走走,二哥退了朝就回来陪你。」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接过了那两根拐杖,目送池君上黯然摆驾上朝。 墨逐渐浓了,他拈笔、摊纸,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勾完手头一笔,他正在蘸墨,忽然听到珠帘轻响。 进来的人,居然是曲长岭。 池枕月有些意外,沉默地看着这个曾跟随侍奉自己数年的侍卫。 曲长岭脸上表情很复杂,最多是悔恨,对池枕月望了好一阵,才低声道:「四殿下,你当初是不是早已经发现卑职是王上安插在你身边的人,故意告诉卑职你要杀王上,好让卑职去跟王上告密的?」 池枕月悬在半空的手一僵,随即慢慢蘸了墨,专心在纸上写着。半晌,才出乎曲长岭意料地开了口,声音很平静:「是。玄龙攻进风华府的那天,你吹哨示警,安剑君等人很快找来,我就开始怀疑你了。之后二殿下又说对我的事了若指掌。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不难猜到是你。所以,你绝不会拿真正的毒药给我。」 「那四殿下就不怕猜错?」 「猜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池枕月居然微微一笑:「你给我的毒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因为我都会换成寻常的花粉。只不过多你这个旁证推波助澜,戏就演得更逼真,二殿下会更相信,我是真的要取他性命。」 曲长岭震惊迷惘不已。「四殿下你为什么要让王上误会你?王上一直当你是、是……」他是了半天,终究没好意思把「心肝宝贝」四个字说出口,含糊道:「你这么做,实在太伤王上的心。」 「就是要他伤心。」少年语调平缓,甚至带着丝叫曲长岭情不自禁从心底发寒的冷硬,像在述说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很快就要死了,二殿下却还得活下去当赤骊的王。只有他对我彻底伤心绝望憎恨,才不会为我的死难过,才能好好地继续活着。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明白吗?」 曲长岭楞住。 珠帘外,池君上背靠墙壁,心脏都因池枕月那番话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向来心机灵敏,只是为池枕月的背叛愤怒若狂,被仇恨蒙蔽的双眼除了那个叫他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再也看不清其他,只知道一味报复折磨池枕月。 池枕月卧病寝宫这些日子里,池君上静下心,也慢慢想到了许多疑处。今天嘱咐曲长岭去向池枕月套话,果然听到了和自己猜测相差不远的真相。 他的枕月,一直都没有背叛他。 这个发现,本该令他欣喜不已,可他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快乐,只有无穷无尽的懊悔像蚕食桑叶般,一点点咀嚼着他的心尖。施加给少年的侮辱凌虐,此刻全都在他心底泛了起来,让他没办法呼吸。他紧抓着心口,恨不得把里面那块痛楚的根源挖出来,好让自己彻底解脱。 良久,他终于拖着冰冷的四肢,悄然离开了寝宫。 曲长岭还在发楞。自从跟随池枕月后,曲长岭就知道这四殿下外表纤细病弱,内心却比常人都来得冷酷狠毒,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闷死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池女皇,逼死亲身父亲。可现在才发现,四殿下对他自己更残忍。 呆了半天,曲长岭才找回言语,茫然道:「四殿下说的,恕卑职愚昧,不明白。卑职只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那人伤心。」 池枕月一顿,掩嘴低咳片刻后平淡地道:「那是你的方式。我池枕月喜欢一个人,就要用我的方式去喜欢。」 抬头看了眼还在皱眉苦想的曲长岭,池枕月突然笑了笑:「曲长岭,我往日待你也算不错,这事,你替我守口如瓶可好?我不想让二殿下知道后自责。你再帮我做件事可好?」 他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曲长岭想到这美少年不用多久便将长辞人世,心下恻然,胡乱点了点头,却又觉得欺骗这少年实在是于心难安,再也无法在池枕月面前久留,低声告退。 走出寝宫,他才在高墙下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池君上,将池枕月最后的请求转告给池君上,末了央求道:「王上,这事您就别再追问四殿下了。不然四殿下又会为您担心。」 「……我知道了……」池君上每一个字,都干涩得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深呼吸,用力逼自己平静下来。 如果这是枕月的愿望,那么他会装作自己不知情,忍着万蚁噬心的折磨,陪枕月一起把这场「背叛」锁进记忆深处。 *** 晴光媚,碧柳浓浅错落,将宫城埋没在无边春色中。 池君上的脸上,却一天天地变黯淡。因为池枕月的病情在日复一日地加重,逐渐走向尽头。 他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池枕月,每天早朝后就匆匆赶回那个弥漫药味的寝宫。每次,都看见池枕月坐在书案边,专心致志地画着一幅画。 池枕月画得很慢,直至近几天,画到了眉眼,池君上才看出那是池枕月的自画像。 一身红衣的少年,正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虽在纸上,仍如有波光流动,似瞠似喜,活色生香。 他坐在案边,静静地凝望池枕月。等池枕月勾勒完最后一笔,他才柔声问:「枕月,这画是送给二哥的吗?」 池枕月细心吹了吹墨迹,差不多干了,他摸着画轴子,平静地道:「二哥,这画不给你,还能给谁?」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池枕月开口说话,池君上也根本不指望池枕月肯回答他。骤然听见这声「二哥」,一时间竟疑似梦中,隔了半晌,颤声道:「枕月,你刚才跟我说话吗?」 「是啊……」池君上瞧着池枕月嘴角淡淡的笑容,他全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哀求道:「枕月,再叫我一声二哥。」 池枕月凝视男人满眼的乞求,又轻唤了声:「二哥!」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池君上嘴唇微微抖动着,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依稀有水迹缓慢地从他指缝渗出。 池枕月默默地卷好画像,隔着云纹窗纱遥望窗外摇曳春光,轻声道:「二哥,我想出宫踏青。」 池君上调匀了呼吸,对池枕月露出微笑。「你想做什么,二哥都陪你去。」 池枕月的双腿还没有复原,池君上于是背起他,出了寝宫,慢慢地往外走。沿途的侍卫宫女都用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两人。两人却压根不在乎。 在这世间,除了对方,再没有什么能让两人动容。 两人出了朱红宫门,走过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走过巍峨高大的城楼,踏上通往皇陵的山路。青山隐隐,燕草飞花,秀美如帧千里画卷。 池君上走得非常缓慢。喷在他颈后的呼吸也轻缓微弱,但他觉得心头很平静,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喜悦。他和枕月,仿佛已经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地一起走,一起看风景。 「枕月,你都没有出过远门。等过几天,二哥把政事交给几个舅舅处置,就可以背你去更远的地方,你说好不好?」他柔声问背后的人。 「你是赤骊王,怎么能远离风华府?」池枕月把头靠在池君上背上,贪恋地磨蹭着那体温。 池君上轻笑:「我不想当什么王。枕月,你知道的,二哥从喜欢你的那天起,想要的,一直就只有你。」 心都被男人笑声里不变的温柔深深刺痛了,池枕月喉头又涩又痛,没有回答。又走了一段路,看到前方路边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他低咳两声,道:「二哥,我累了,想去树底休息。」 年前,两人也就是在这株大树下歇的脚。池君上小心地将池枕月放落树底草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伸手理着池枕月被山风吹得凌乱飞散的长发。 那株藤蔓依旧攀附在树身上,比之前还更粗壮茂盛了些,也爬得更高了。 池枕月出神地看着藤蔓,靠在池君上肩头幽幽道:「二哥,回去后在寝宫里也种上几株这样的藤吧。我想看它究竟能爬到多高。」忽然又叹了口气道:「爬再高,也要大树肯让它爬上去。如果大树不要它了,它摔下来,就死了。二哥,你说我像不像这藤,看似爬得比谁都高,可都是假的。」 池君上想起自己失约的那个风雨夜,胸口大恸。「二哥没有不要你。枕月,二哥真的很后悔那晚没去枫林找你,害你……」 「二哥,我没有恨你。」池枕月阻止了池君上继续自怨自艾,微露苦笑:「那是我自作自受。要不是我自作主张要娶雪瑶,也不会惹二哥你生气。枕月以前都不信命,可老天爷真的在看着。枕月做错了,就要遭报应。可是……」他扭头,凝视池君上满脸的自责,指着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的身体是不再干净了,可这里留给二哥的地方一直都没有变。」 「别再说了……」池君上只觉自己宛如被人夺走了呼吸般难受,他颤抖着伸手,摸上少年清亮得不带半点污垢杂质的双眼,爱不释手的感觉。「我的枕月,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永远是世上最漂亮干净的。」 池枕月笑了,像个得到了大人夸奖而欢喜不已的天真孩子。他躺进池君上怀中,闭起眼帘倾听着君上的呼吸与心跳,梦呓般地叫着:「二哥、二哥……」 「二哥,枕月真的做错太多,总觉得天下人都欠了我、负了我。现在想想,有二哥喜欢我,纵容我。大哥也时常护着我,为我炼药。三哥虽然看我不顺眼,也只是在嘴上欺负我,没有真正害过我。皇母再讨厌我,还是容我平平安安地活着,长大……你们并没有亏待我,是枕月不懂得珍惜……」 池君上听着少年不停的诉说,他的心脏也随之一下下地痉挛,已经痛到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安慰池枕月,只能取出洞箫,慢慢吹着。 箫声清幽低缓,在池枕月头顶轻响,如温柔的手掌,轻抚着他,令他舒服得想就这样在池君上的怀里永远睡去…… 「二哥,枕月也一直都喜欢你。二哥、二哥……」少年的呓语,随着逐渐低落的箫声变得越来越轻,最终不可闻。 「枕月?」池君上心跳都在霎那静止,颤抖着伸指在池枕月鼻端一探,发现还有气息。他紧绷至极限的心神猛地松懈,牢牢搂住了池枕月。即使这动作会弄痛池枕月,他也不想放松。 这一次,若再放开,他就真的要永远失去怀中人了。 斜阳残照,染红了天际云霞,正缓慢坠入青山后。他轻吻着池枕月的头发、眉眼,抱起池枕月,走向落日下火红苍凉的风华府。 *** 第二天临近黄昏,池枕月才从昏睡中醒来,却没看见池君上像平常那样在床边作陪。窗纱上映出人影来来回回,显得十分忙碌。 他有些惊讶地下了地,撑着拐杖挪去外间。没走出两步,在外间守卫的曲长岭已经听到动静,进来扶住池枕月,以为池枕月要找池君上,曲长岭道:「四殿下,王上交待过,他在御书房跟几位王爷和大臣们议事,请四殿下不用担心寻找。」 池枕月静了静,立即明白过来池君上是真的打算将朝政丢给众人,要带他离开风华府远游。他心窝暖烘烘的,又掩不住酸涩。怔了半晌问曲长岭:「外面在忙什么?」 「是王上命花匠在院子里种些东西。」曲长岭扶着池枕月来到院中。 几株大树连同树身缠绕的藤蔓,被连根移来了寝宫。花匠们吭哧吭哧地将之抬入刚挖好的土坑里,盖上土,淋水,施肥…… 他昨天随口一句,池君上就真的让人在寝宫种起藤蔓……池枕月仰望着那几株藤蔓,突然间悲不可抑。 从今往后,就只有这些藤蔓陪伴二哥了…… 强烈的痛楚像要把心都撕裂开,迅速地扩散到身体每一寸角落。他死命咬住嘴唇,用尽全力支着拐杖,挪回殿内。 「四殿下!」曲长岭跟着入内,发现池枕月容颜前所未有的惨淡骇人,透着灰败死气,他焦急地道:「卑职马上去找御医来。」 「不必了。」池枕月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曲长岭手臂,笑得凄凉又灿烂。 *** 池君上向几位舅舅和练相国等人交待完大堆要事,又批阅完案头积压的奏折,早已经过了二更。他疲倦地揉着眉心,休息片刻后,带着微笑摆驾离开了御书房。 终于将所有的政事都推给了亲王重臣,明天他就可以和枕月出宫远行。他要带枕月去许多没去过的地方…… 他笑着越过寝宫门口向他跪伏请安的侍卫宫女,一路踏进殿内,笑容蓦地凝固了。曲长岭倒在珠帘外。 池君上心一下子收紧,飞快冲进帘后,室内没有任何打斗痕迹,那副竹制拐杖也整齐地放在书案座椅边,唯独不见池枕月踪影。 他瞬间手脚发冷,无法呼吸。紧捏着拳头冲了出去,拎起曲长岭,发现只是被人打晕了。他伸手就是两个耳刮子,看着曲长岭张开眼睛,他冷冷质问道:「怎么回事?四殿下人呢?」 曲长岭神情恍惚,摸着火辣辣作疼的双颊,似乎还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触及池君上冰冷目光,他登时清醒过来,忙跪倒在地,惶恐地道:「卑职该死!卑职先前在此守卫,不知道怎么地,给人背后偷袭打了一下,就、就……」 他看到池君上的脸色益发变冷,嗫嚅着没敢再往下说,低垂着头,颈后果然有道掌痕。 池君上怒极,但知道即使宰了曲长岭也无济于事,一脚踹开曲长岭,大声唤进侍卫,命众人速去风华府四城门知会守城将士严查出城之人,又传令挨家挨户彻查风华府内所有人家。 他的枕月离了拐杖根本无法行走,更不可能打倒曲长岭自行出宫。池君上最担心池枕月昔日结下的仇家,如静王余孽甚或三弟梦蝶,将枕月掳了去痛加折磨。他越想越是害怕,换上骑马装束,亲自领了支禁卫军冲出宫城搜寻。 数千人乱哄哄地折腾到通宵,毫无收获。池君上胸口宛如压上了千斤巨石,闷得透不过气来,听到身边人来人往,都在摇头禀告:「没找到……」 枕月,不见了……心头像是被人强行剜走了一大块,他双目瞪视着前方黑暗,遽然喉头发甜,喷出口鲜血,摔下了马背。 「王上!」周围人大惊,抬起已经昏迷过去的人,匆忙返宫。 *** 一片漆黑夜色中,天空划过几道闪电,紧跟着雷声轰鸣,大雨倾盆,仿佛苍天发怒般肆虐人间。红衣少年打着油布伞,孤独地站立风雨中。头发、衣裳都已被挡不住的暴雨淋湿。 池君上远远就看到了少年,他心急地想冲到少年身边,可两人间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他怎么也走不近少年。他放声叫着:「枕月、枕月!」 声音却全被雷电掩盖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抛掉了油布伞,在滂沱大雨中凄然笑,然后,慢慢转身,远去。 「枕月!」他大喊,惊醒,汗透重衣,入眼是头顶的织锦红帐,原来是一场恶梦。 窗外天色明亮,已是白昼。他抹着额头冷汗下了床,就要冲出去继续寻找,经过书案时,忽然被案上一纸叠得很仔细整齐的信笺吸引住了目光。 「王上,这是卑职今天一早在院里发现的。」曲长岭被池君上刚才那声大喊惊到,入内探视,见池君上正在展开那张信笺。 清逸端丽的字迹,顿时映入池君上眸中—— 二哥,枕月现在正跟大哥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大哥说能治好我的病,但药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采到。大哥要带枕月去那里找药,二哥你不用担心,等枕月病好了,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们还是在枫林见面,好不好?这次,二哥你别再失约了,不然枕月真的会很伤心. 池君上怔怔地看完最后一个字,半晌都没有动弹。 曲长岭担忧地叫了一声,却见池君上唇边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对着面前的空气轻声道:「枕月你放心,二哥这次,绝不会再失约的,一定会等到你回来……」他慢慢披上外衣,微笑着走出寝宫,视而不见沿途向他行礼的仆役,慢慢走进那片枫林中。 林里的泥土,散发着暮春气息。风吹叶动,在他身边沙沙轻响,似极了少年在他耳畔梦呓般的呢喃:「二哥、二哥……」 「……枕月……」他轻唤,痴痴等。 *** 风夹着绵软雨丝,不停地下。 这夏初小雨,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曲长岭打了伞,往枫林走去。 将近,就看见了那个仿佛从洪荒起始便一直伫立在那里的背影。青衫淡淡,握着柄油布伞,站得挺拔。 自从池枕月一个月前失踪以来,池君上每天除了处理朝政吃饭睡觉,就是在枫林等待池枕月归来。 几乎宫中所有的仆役都在暗地里议论着,说王上怕是已经失心疯了。 几家王爷和大臣闻讯后也觉事态严重,进宫探视数次,但池君上思路说话都条理清晰,兼之上朝议事也毫不含糊,并没有什么异常,众人也就作罢。 「王上!」曲长岭走到池君上身后,那背影依然没动静,他暗自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张信笺。「卑职刚才又在院中发现封信,是四殿下……」 话没说完,手里信笺已被飞快转过身的人夺走。 池君上全身都在轻颤,看完信后才逐渐平复下来,脸上漾开淡淡的笑,柔声道:「枕月说他已经和大哥找到了一种药草,如今要去另一个地方找其他的药草。他的腿也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扶着墙慢慢走路了。」 他虽然是在跟曲长岭说话,目光却根本没有看曲长岭,只是一个人微笑着。「等枕月回来,那几棵藤也长得更高了,枕月看了,一定很喜欢……」 曲长岭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垂着头离开枫林,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王上一眼。池君上眼角依稀有些微水光,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嘴角却含着笑,温柔而幸福。 他的枕月,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来,其实已经不再重要。只要知道枕月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人世,他愿意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哪怕直至永远…… *** 日升月落,风雨飘摇。寝宫院落内的树木染碧了檐角又渐转枯黄,枫林里,却透出一片鲜烈如火的红。 秋枫碎碎摇,缓慢旋飞,拂过池君上鬓角、衣袂…… 距离枕月离开宫城那一天,已经过了一年又六个月。四季轮回逝,花开了复凋残,他等待的身影依然沉静。 池枕月的书信,未曾间断过,却从开始的一月一封,变成两月一封、三月一封…… 那几乎是支撑着他继续站在这里的唯一。每次信笺上短短几句话,足以让他心满意足地期待下一封来信。最怕的,便是池枕月从此杳无音讯。 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由远及近。池君上没有回头。这一年多来,会至枫林找他,只有曲长岭。 一张叠得很仔细的信笺进入他眼角余光。 「终于又有信来了吗?」池君上不等曲长岭答话,便已迫不及待地牵过信笺展开,可竟是一张白纸。 脑海有一瞬间变成了空白。空无一字……难道他的枕月已经…… 「这是怎么回事?曲……」他颤声转身,随即怔住。 红衣人就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眸波光流转,正深深地凝视着他。 他痴痴望,却连大气也不敢透,更不敢眨眼,怕那红衣人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泡影,只要他动一动,就会消失。 「二哥……」池枕月含笑拨开了掠过他和池君上视线之间的一片红叶,摸上池君上的脸庞,轻声道:「我回来了。」 少年的手掌,是热的……池君上微微牵动着嘴角,想笑,眼窝却不受控制地湿了。 他慢慢伸出双手,将池枕月揽进胸前,一点点加重了这个拥抱的力量。 生生世世,他都不想再放开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