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揽轻虹》 第一章 掌风与刀风在一片热情的夕照下交错,殴斗的人等个个浑身笼罩着红霞。 打斗圈外,一名俏丽的小女孩气焰高涨地叫嚣着,身侧,她的父亲冷汗如雨下。 “勋儿,爹求你就别再叫骂了——”程民语气惶恐,目光在械斗的盗贼与女儿身上游移。 “不行!”勋儿灵牙俐齿地回嘴:“爹爹,小哥哥帮咱们狙击抢匪,我在一旁使不上力,帮他出声壮势也是应该的呀——打垮他们!臭强盗!臭坏蛋!”拉高了嫉恶如仇的声调,又跳又挥小掌,仿佛自己也置身战局之中。 程民听得心惊胆跳,深怕抢匪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此,那可就遭殃了。于是连忙捂住女儿的小嘴,抱起她躲到马车侧以求蔽护。 “呜——爹你做什么啦?”勋儿低叫又挣扎,两只白玉般的小手毫不客气往父亲的手臂抓打。 “爹是为了咱们父女俩呀……”哎,奈何女儿年幼,不惧险象也不懂得领情。 抢匪们无情的大刀往少年的身上挥落,偏偏沾不着少年的身。 “他娘的!这小子究竟什么来路啊?” 五名抢匪持续猛攻,而少年的身形闪躲伶俐。他踏着奇妙的步伐,将抢匪们牵引进自己布设的战圈之中,犹似一股旋风将敌人包围,却叫他们不能突破风环,更无法伤害“风”半分。 抢匪们突然有默契地停止攻击。因为五人都感到晕头转向,体力渐有不支之势。 十只眼睛瞪着少年无惧无畏的脸庞。少年微喘,五人喘息得更厉害。 “老大,我看这小子不简单,咱们再跟他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撤手吧。”一名抢匪边喘边说,不料换来老大一声低骂:“还用得着你说!” 抢匪头子以刀锋指着少年,恶狠狠道: “臭小子,算你有本事。所谓‘冤家路窄’,下次别让老子逮到你。兄弟们,咱们走!” 其他四人连应声是,迅速离开现场。五人消失在树丛的一端。 少年目送抢匪离开,手背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珠。 勋儿欢喜地挣离父亲的箝制,飞也似地抢到少年身前。 “小哥哥,你真厉害,那群坏蛋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识相地走了。”晶亮的眼眸闪烁着纯真的崇慕,一双柔荑挽住了少年的臂膀无声地传达出她对眼前陌生男子的信任与好感。 少年绽开和煦的笑容,俯视眼前娇俏的小女孩。 “我的武艺平凡,称不上是高手,幸好他们不再僵持下去,否则我不晓得自己还能撑多久。”少年坦诚的眼眸里仿佛有满天星子,深深吸引勋儿年稚的目光。 “小哥哥,你谦虚了,我明明瞧见——” “这位少侠——”程民拉高嗓门走来,为的是打断女儿接着可能攀谈不休的话语。“感谢你出手相救我们父女俩,大恩大德,程某没齿难忘。”说着恭谨地躬身,少年忙以手相扶。 “大叔言重了,小可仅是为所应为,算不上什么恩德。” “救命恩情总是事实,程某理当回报。” “不,大叔千万别放在心上。”少年抬望天辰,紫霞映日:“时候不早了,大叔还是尽早入城吧。” “还没请教小哥哥尊姓大名呢!”多亏了勋儿提醒,程民忙道: “不知少侠尊姓大名?程某永记于心。” 少年含笑温吞道: “小可之名不值一提,还是请大叔快点上路吧。” 程民感佩他施恩不望报,以长者赏识晚辈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称许地点了点头。 “少侠乃是青年才俊,程某今日有幸遇之,实乃荣幸。这样吧……程某的居宅就落第于景阳城的朝阳胡同,若是日后少侠遇上困难,尽可到敝舍来寻程某,程某愿尽一己之力,为少侠解除难题。” 少年静静听着,并不把话记在心上。 “嗯。” 勋儿一手依依不舍地抓着少年的衣袖,原本俏皮的模样变得郁郁不欢。 “勋儿,来,咱们要上路了。”程民牵起女儿的小手,轻轻将她拉离了少年的身旁。“上车吧。” 少年静立一旁,看着勋儿乖顺地上马车,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程民挥动马缰,调动马儿方向。 “少侠,程某告辞了。” “晚辈告辞。”少年抱拳一揖。 “驾!”马车缓缓驶动。 勋儿从后车厢探出头来,真挚地挥手告别。 “小哥哥,再会——”勋儿忘情地挥别,突来一阵狂风,扫过千波万顷的草原,吹乱了少年黝黑的发丝,更不客气地闯入了车厢,闯进她的眼帘。 她眯着,凝视一片金黄与红紫交融之中,少年与她挥别。 马车踏踏作响。这片光景进驻了她的脑海,而少年,在她纤巧的心房烙了印。 温柔的斜阳洒落在程勋姣好的脸蛋上,使得一身红衣的她显得格外晶莹明亮。 她正跨坐在一匹褐色的骏马上,轻轻驾驭它往回府的路上。 二十岁的美丽年纪,她拥有不让须眉的胆识与慧黠明媚的容颜。美好的外表不足以带给她自信与骄傲,一身的好剑法才是她快乐的泉源。 十岁那年,她嚷嚷着要拜师学艺,隔了一年才如愿以偿。如今闯荡江湖短短四年,名气竟已与江湖中闻名的侠客人相提并论,故里中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么一位女侠客。也因此程勋招惹了不少蛮横恶徒,而她的父亲担心之余,更气得火冒三丈。但是愈管束她,她愈放肆张狂。 程勋的护身武器是一把软剑,收于特制的腰带之中。那银红色的腰带,正是她的师父所赠。 她的师父好比游戏人间的异仙。总爱瞧着徒儿舞剑。程勋练剑的身姿仿佛是雨后轻虹,充斥异彩色、网罗绚丽。故而异仙唤她——轻虹。程勋偏爱这个别名,不时打着这个名号闯荡江湖,直到一年多前出现了一位轻红公子,为了避免误会,她甚少再提“轻虹”一名了。 轻红公子姓沈名轻红,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世家子弟。一年多前他全府上下迁居景阳城经营别业,原本在山西县尚有田租的税收,但因几年来农收不良,又老母思念故里,故而迁居景阳城。 程民在商场上碰过沈轻红数次,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于是有意把长女程勋下嫁于他,而他也乐成这桩婚事;偏偏程勋对这档事睬也不睬,依然我行我素,好做她自个儿的女侠。程民气在头上,百般训诫,她只当是马耳边风,不加以谨记于心。 这辈子,谁也别妄想要她当个默不吭声的大家闺秀,她要依着自己意志度过一生。 程勋此刻的心情是愉悦的,因为她今日又教训了一名武林的害虫。 看着前方斜阳下的景阳城,她心窝里洋溢一阵温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春风般和煦的少年向她挥手道别…… 她淡淡逸开一抹浅笑,眼角却显现一丝没来由的伤感。她向来不是多愁之人,只是往往怀想起少年,便不由得心生挂念。 谁知道当年思想天真的她,竟想拥抱浪迹天涯的生活。而她晓得那是不被允许的,特别又是一位姑娘,难上加难。但程勋并没有断了这念头,她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有意义性的出走”——拜师学艺——遇劫的事件成了最好的理由。 程民拗不过女儿的吵闹,终于答应送她上山学习武艺。 学得一身好武艺,程勋志得意满地离开师门。想起了少年,她毅然地步入江湖,期望在这片茫茫人海之中,能够再见一次面。 为什么期许再次相会,她的内心也说不明白。也许因为,少年在她眼中是风,而她,向往风的影子。 程勋回到府邸时,天空呈现蓝绿色的渐层,远方尚有火红色的余晖。 才下马,一个着青衣的长工立刻奔来接过她手上的马缰,谨慎将它牵入马房。另外,服侍程勋的小婢由大门内慌忙来到主子跟前,细声道: “小姐,老爷和夫人正在大厅等您呢。”她又加注一句:“沈公子也在厅内等候。” 程勋犹疑了半晌,道: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话说完还瞧见小婢像木头似地杵在原地,垂着小脑袋,双眼戒慎地抬望她。她即便明白,父亲定是说了守候不到小姐,她得受罚之类的话。 程勋没奈何地拂开肩上发丝,迈步直驱大厅。小婢则尾随其后。 厅内,程民与沈轻红畅谈商情,一见程勋入厅,双方都打住了话题。 “爹,娘。”程勋淡淡唤着,只瞥了眼沈某人,当作是对他的招呼。而沈轻红一片炽热的眼光则缭绕在她身上。 “勋儿,你总算回来了。”程民起身,驱步向前,语气算是温和的说:“可知为父和你娘,以及沈公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程勋抬起眉睫,美丽的眼眸好似星辰,没有一丝内疚。 “女儿不孝,劳各位久候。我回房去了。”她挪步欲走,不打算继续接下来可能发展的话题。 “慢着。”程民语气里已有责备的意思。“为父等还有事要与你一谈。” 还会有什么事呢?不过婚嫁一事罢了。程勋的神情明显有着不奈,连搭腔也不愿意。 “为父希望你与沈公子早日完婚,佳期择于下个月初六。”程民耐着性子说。 程勋默然。还提什么要与她一谈,私下根本早把这件事定了案,哪有她说话的余地? “勋儿——”她的母亲柳氏离座,缓步过来持起她柔软的双手,温言道:“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我和你爹都盼望你有个好归宿。沈公子是值得交托的人,你会得到幸福的。” 母亲的一番话仿佛是在说服她。幸福,什么对她而言是幸福的呢? 程勋将冷冷的目光调向沈轻红,他一对俊秀的眉目正朝她对望。全身上下俊逸出尘的他是少女们心目中的良偶,然而他却对行侠仗义的程勋情有独钟。也之所以,程民对他提起女儿的婚事时,他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一切,程勋心底清楚,只是,他却不是她想追寻的人。 “爹明白你不喜欢文弱的公子哥,正好沈公子也是习武之人,将来你们成了亲,两人也可以在一块儿切磋武艺。”程民把话说得这么明,俨然已有把沈轻红视为一家子的意思。 “我不接受这门婚事。”程勋打破沉默,语气坚决地宣告。 “胡闹!”程民动了怒:“简直胡闹!” 柳氏赶紧搀着丈夫,一手轻抚他的背,眼神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 一旁的沈轻红趋前,即使心有不快,也试想为程勋解围。他道: “伯父,请息怒。令嫒她——” 程民抬手示意他保持静默,他于是不便多说。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本由父母主持,你凭什么不接受爹娘的安排?”程民字字铿锵有力,带着盛怒说着。 这样的自古明训让程勋不知该哭或笑。她回了一句没有选择的话。 “我不成亲。” 这句话让程民的情绪更为炽怒。 “你不成亲那你想做什么?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成日在江湖上鬼混吗?那就是你想过的日子?不像话!”他真后悔当年答应女儿上山去拜师习武,搞到现在连个女儿家该有模样都没有,还不时流连在外,打架、挑战、夜归……什么的全来。早知道当年就该好好约束、管教她,即使她生性活泼好动,也不致于会像现在这样狂行妄为,不守礼教。 “勋儿,你就别再胡说了,把你爹气成这样。”柳氏婉言告诫:“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娘也是奉行古训完婚的呀,没有什么不对。” 程勋目光炯炯,语气颇为无奈道: “娘,我不是你,你也非我,请别为我擅作主张,好吗?” “爹娘为你觅得一桩好姻缘,你竟说是擅作主张!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爹和娘的存在?”程民怒指着女儿道。 程勋仰吸了一口气,缓和心底隐隐的气焰。 她不能明白,父母为何是为了支配子女的将来而存在?难道她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和能力? 一旁的沈轻红不愿看双方陷入僵持不下的窘境,他明白自己得出面打圆场,并且退出这个不宜久留的地方。他清楚程勋想表达什么,虽然他们两人从来不曾有过长谈,但他相信自己是懂得她的人。 总之,她不乐见这门亲事;她不喜欢他。 这令钟情于她的沈轻红感到苦闷。 “伯父,伯母,且听晚辈一席话。”沈轻红斯文有礼地开口:“既然令嫒不满意这门亲事,不如先将此事搁下,等到令嫒考虑得清楚了,咱们再来相谈未迟。” 程民盯着他好半晌,拂袖叹气,脸上犹有怒容。 “程姑娘,望你好好考虑此事,在下改日再来造访,告辞。”沈轻红仪态庄重地正视着程勋,星眸里却热烈地倾吐着“我爱慕你”的讯息。 程勋,依然冰山美人一个。她眼神中的冷淡,几乎浇熄了沈轻红的爱火。 “伯父,伯母,晚辈告辞。”他对程民与柳氏一揖,瞧程民还想说些什么,但终还是把语咽下肚,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于是他衔着辞别心上人的不舍,无可奈何离开程府。柳氏唤了个下人送他离去。 程勋瞧人都走了,心想大可不必再谈论这档事,意态悠游要回房去,但马上又被父亲唤住。 “勋儿你实在太不像话了!为父不管你中意不中意这门亲事,总之你都得尽速与沈公子完婚,不许再到外头抛头露面,听清楚了没有?”程民气愤道。 程勋背对着父亲半声不响,伫足了一会儿,才淡淡道: “成亲就‘像话’吗?我不成亲,爹你怎么说我也不成亲。” “你——”程民还要训斥,但程勋一溜烟地跑了。 恰巧此时廊上奔来年方及笄的程钰,开怀淘气地嚷着: “大姐你回来了!快,快,快告诉我刘四那恶贼的下场——” 她纳闷地看着程勋恍若未闻飞快地与她擦身而过。程钰想尾随去一问究竟时,背后传来父亲不悦地叫唤: “钰儿,你过来。” 钰儿只有乖乖地走进大厅。 “爹,有什么事?” 程民怒视她一眼。 “往后不许在廊上嚷嚷奔跑,更不许像你大姐一般好管江湖闲事。女儿家应该闲静端庄,像你大姐那模样成何体统。” “是。”钰儿无辜地点头。 “先生今天教的课业温习了没有?” “钰儿下午就已温习过了。”声音愈说愈小声。 哎!每回都是这种情形;一旦程勋顶撞了父亲,倒霉的钰儿就是接受训诫的对象。谁教她性子温驯了一点、人又怕事了一点,因此……有背不完的“大家闺秀”之职要扛。 若是她有大姐一身的好武功,谁还甘心枯坐在家里,而不到外头见识呢? 哎,雏鸟盼飞的初夏…… 沈轻红在颠簸的轿子中想着程勋宜嗔宜喜的容颜。想得出神,一颗心也发慌。 初遇她的当时,她正以手中的一把银质软剑,出手俐落地教训一帮仗势欺人的世族走狗。他不过在街口转个弯,就冷不防瞧见她刺来一剑。幸亏他闪得伶俐,而程勋也收势得漂亮,否则难保他脸上不多出一道疤来。 那一剑的瞬间,沈轻红真要误以为自己看见的是绚丽的虹彩,向他急射而来。而他是那么惊诧不舍地躲开虹彩的笼罩,事后频频回首与寻觅乍见的光芒。 程勋教训完那帮人,很满意地环视周遭的人群。他所庆幸的是,当时有一瞬间浸沐在她的眼波之中。只是他将她嵌进心底,她却没把他看进眼里,留下记忆。 事后他打听了一番,才晓得她是城里商贾程民的掌上明珠,江湖中人称之“轻虹女侠”。 轻虹。好美的称号。 人果真如轻虹。 这称号又恰恰与他的名字同音而相似,仿佛他和她合该是天地相契的一对佳偶,为此,他欣喜于其中,而暗嘲自己的痴想。 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开始透过各种方式打响自己的名号。这招果然奏效了,但,此后她再也不认同“轻虹”这个别称了。 藉着商场上的交易,沈轻红有意出现在程民应酬的场合里,并且透过交际的手腕,给了程民数次商场上的利益,更积极在他面前表现身为晚辈的尊师敬长之道。 事情的发展果如沈轻红所料,他成了程民心目中女婿的不二人选。然而苦心布设,得到意中结果的欣喜,却全在程勋冷淡的回拒中烟消云散了。 所不能明白的是,她的拒绝是由于他本身的不够完美,抑或,早有人在她的心湖投下了波影? 苦思着不得的恋局最是教人心焚,就连辽阔无边的心田,也要在一簇火苗中燃烧殆尽。 他绝不甘对她就此罢手。若要抱得美人归,不花点心思、用点小手段是不成的。 欲望再再翻腾,心湖也难有平静的时刻了。沈轻红在这样的狂浪中,淹没自我。 轿子在沈府大门前停下,沈轻红姗姗出轿,伫足凝思。大街上人烟寂寂。 “少爷,可有什么心事?”李全是个相当机灵的手下,他一瞧主人凝思的模样,便知有事要交代他去完成。这事,八成和程姑娘脱不了干系。 沈轻红面露莫测高深的微笑,以扇击掌。 “附耳过来。” “是。”李全赶紧到主子身侧,把主子吩咐的话语听得一字不漏,句句清晰,还忙不迭地点头。 “是,是。小的即刻去办这件事。程——”李全一瞧主子的神色,立刻识相住了嘴。 “谨慎保密。” “是。小的绝不让任何人泄漏了这件事。”李全低声道。 沈轻红点头表示称许,之后轻摇纸扇走入府中。 李全忙唤了另外三人过来,将主子交代的事彻头彻尾吩咐下去。四人分配好了工作,便趁着黑夜分头进行。 一大清早,程勋跨上座骑直奔城郊。她喜欢在旭日初升之际,单身在荒野享受空气中的清凉。即使是父亲禁足她出门,也没有人能阻止她这么做。 在旷野之中,程勋像朵野花般恣意舒展着身心。此时,晨风包围着温柔可人的她,让濡沐其中的她看似落尘的天使。 对于不在关心之下的事物,她向来不会花费多余的时间去思索。就拿沈轻红这门亲事来说,她打定了不予理睬的主意,便可把所谓的终身大事抛诸九霄云外去。 此刻的她,无俗事缠身,宛似风中白云。 闲逸的时光没能持久,她听见远处传来吵杂的声音。仔细一听,仿佛有人呐喊救命。她决定策马一探究竟。 眼尖地瞧见几名男子正在追逐一名妇人与一个小孩童,而妇人与孩童朝她的方向狂奔。 她当机立断地跃离马背,纵身于空中翻两个空翻后,落定于萋萋的草地上。恰恰挡住了三名男子的去向。 三名男子如见天仙,惊呆了下。 “这位女侠,救救我们母子俩,他们三个恶棍想抢夺我们的财物。” 妇人不知是否为惊吓之故,说完竟放声哭了起来。 孩童忙着上前安慰: “娘,您别怕,有我保护你。” 程勋冷锐的眼光投注在三名男子身上,有一瞬间,目光柔和了许些,这个场面是多么的熟悉,仿佛十年前上映的往事。 “这位姑娘,咱们兄弟三人不过缺点钱花,你身上若是带着银两,就乖乖交出来,大爷们立刻放过他们母子俩。” 程勋紧闭樱唇不语,反教先声夺人的抢匪不知所措。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仿佛对她心存忌惮,迟迟不敢出手。 “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兄弟们,上!”就在三人要对她形成包抄之势时,孩童突然急忙朝程勋跑来,大喊:“不要!大姐姐,危险——” 程勋回过头要阻止孩童上前,岂料迎面而来的是一团土红色的细粉,纵使她反应机灵及时闭气,但仍是吸入了少量被药物催化的气体。 程勋踉跄大退数步,不敢吸上一口气。她站定身子,惊诧盯着跟前的幼童,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细长的管子。 孩童毕竟是孩童,看起来依然天真无辜。他仿佛从她的眼神认知到自己的过错,有丝委屈而害怕地奔回母亲身边,妇人抱起孩子转身连跑带走。 “你们——”程勋开始感到晕眩,她即刻明白自己吸入的是迷香。 “知道大爷们的厉害了吧?”三名男子小心翼翼地包围上前。 “乖乖地束手就擒,咱们三个不会伤害你。” 程勋警戒地盯着三人,但迷香的作用让她的思考能力趋弱。这是自己出江湖以来首次中了别人的计。这口气,她咽不下,但,可恨的,她现在没有气力教训他们。 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保全自己的安危。于是她强装头晕难耐,一副摇摇欲坠之势。果然,三名男子的眼神松懈了下来。看准这一瞬,程勋闪雷般出手了! 她俐落的一个身手,连点了三名男人的穴道,结束这个动作,她差点瘫软倒地,但仍咬牙硬撑,跌跌撞撞来到爱驹身侧,用尽全身力气地爬上马背,在昏厥之前狠狠地踢了马肚一脚。 快——快跑。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只是她没能在昏迷之前调动马儿的方向,而骏马仅如主人所愿,不断地跑,朝着前方不知名的方向狂奔。 被定在原地的三人疏忽了一点,即使程勋吸入了迷香,武功仍属上乘,在未昏迷前要制服他们三人仍是绰绰有余。但这不是他们忧心的原因,他们三人是否被制服都无关紧要。真正担忧的是,他们等待的人,为何迟迟未来? 奔驰的骏马载着昏厥的主人不知跑了几里路,它的速度开始渐渐放慢。前方,是一处偌大的湖泊。 湖畔有一人一骑,马儿正在啜饮湖水,而身边的男主人正欣赏着眼前碧绿般的水色。那温柔的眼眸,仿佛看着久别重逢的情人。 马蹄声愈来愈靠近,他从容不迫地转过身,眼瞧着几欲坠马的人儿,被马儿顺势送入自己的怀里。他自然地揽住她的身子。 面对这种情形,再宁静的眼眸也难免有丝惊奇。马儿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将主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它朝他和同伴嘶鸣了几声,摆摆尾,开始饮用一池甘泉。 他观察怀里昏迷不醒的美人好半晌,心中有几分臆测。不及等待她清醒,他抱起她轻轻松松跃上马背,拉起她座骑的马缰,柔声道:“来吧。”驭着两匹马朝附近的小镇徐徐前进。 此时金黄色的阳光,正式笼罩这片宁静安和的大地,而悦耳的鸟鸣早已四起。 第二章 程勋自沉沉的梦乡里醒来,睁开眼仍感到晕沉不适。她突然像背受针扎般坐立起来,惊慎地看着四周。 她人正坐在一张堪称舒适的床上,四周是一些干净而简单的家具。眼前圆形的桌面上摆着一壶茶水,引发她焦渴的欲望。 程勋迅速下床穿好靴子,瞬间意识到一丝羞赧;是谁好意为她脱下了靴子?她打从六岁起就没再如此被人服侍过。 挨着桌边坐下,她倒了一杯茶水,迟疑了半晌才就唇饮下。 有了茶水的滋润,感觉整个人精神都来了,也不再那么昏沉。 注意到外边熙熙攘攘的人声,她敏捷放下茶杯,起身推开窗门,探身一看。街上人来人往,楼下行人进进出出,她立刻清楚这里是一间客栈。 会是谁把她送到这里来呢? 她合上窗,头一个想到是去问掌柜的。 不由分说,迅捷地出房下楼。 和蔼而身形有些臃肿的掌柜正在招呼店里络绎不绝的客人。抬眼一瞧见她下楼来,立刻笑吟吟上前。 “姑娘您醒啦,饿不饿?要不要用点小菜什么的?” “不,谢了,掌柜的我不饿。想请教您,是谁把我送到这儿来的?”程勋不徐不疾地问。 “喔,是一位姓杜的相公。” 她接着问:“那么他人呢?” “杜相公把姑娘您送到这儿来后就走了。” “走了?!” “是的。那位相公是昨晚来本店打尖投宿的,今早天刚亮,他就离开了,只是走没一个时辰,就带着姑娘您又回来了。”掌柜的笑容犹挂脸上,看来“笑脸迎人”是做生意的不二法门。 “那么您晓不晓得他上哪去?”程勋势必要知道那名男子的下落,因为她生平最不愿欠别人的恩情。 “依我看——大概是朝景阳城那方向去的。” “哦?”程勋双眸一亮。如果那男子遗留在城内的话,那么她应该寻得着人。“那他生得什么模样?” 提起男子的模样,换店掌柜的双眼为之一亮。 “那相公长得斯文俊俏,人也和气,大概二十来岁吧。比较奇怪的是他的打扮不像咱们中原男子,他散着发,头上绑着一条暗红色的丝巾。姑娘你若瞧见他,一眼就识得的。” “多谢掌柜的。”程勋从腰间掏出银两,道:“这是欠着您的打尖费。” “不,不。”掌柜忙着推拒。“姑娘您的帐,那位相公付清了,我不能再收的。” “是这样。”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心想眼前是个老实的店掌柜。她摊开掌柜的右手,放下那绽银两,微笑道:“掌柜的,您收下吧,算是我给您盘问的小费。” “不,这怎么成——”掌柜还要推拒,而程勋轻巧地转移了话题。 “掌柜的,我的马儿呢?” “喔,差点忘了。”掌柜唤着一名小二:“阿成——快把今早杜相公寄留的骏马牵过来。” “是,掌柜的。”店小二忙去牵马,程勋尾随而去。 “掌柜的,告辞了。”程勋人在马背上朝店掌柜道别。 “姑娘您慢走,有空再到咱店里坐坐。”掌柜哈腰笑说。 她礼貌性回了个微笑,轻轻拉缰,策马朝景阳城而去。 一路乘骑来到城郊,之前被她定住的三人已不见踪影。 “哼!哪天别叫本姑娘给碰上,非好好修理你们一顿不可。”程勋难消心头之气,于是策马狂奔回城。 已是晌午,头顶着炎日实不好受,城内走动来往的行人多隐蔽到阴凉的地方歇息。程勋自然也不例外。 她在城内大小街巷梭巡了一圈,也没瞧见哪个男子头绑着暗红色丝巾。由于难耐焰日,于是她决定先回府再作打算。 未料府中早有个不速之客等候着她。 她一踏进程府就瞧见了沈轻红! 他一瞧她回来,人仿佛松了大半口气,即刻迈步到她跟前。 “程姑娘,你回来了?” “嗯。”程勋不悦地回应。心想: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才想要走开,她的父亲已然叫住她,自厅内从容走来。 “勋儿,用过午膳了没有?” 此话让程勋颇感意外,父亲一开口居然没有训斥她,看来他今日的心情挺好。 “还没有。” “那正好,为父和沈公子也尚未用膳,咱们三人一道吃吧。” “我不饿,不想吃。” “那也不打紧,你就陪为父和沈公子用顿饭。来。”程民牵起她的手,硬是拉着她走。 程勋平日虽敢顶撞盛怒时的程民,但对此刻心情不差、话语温和的父亲完全无可奈何。她现在要敢甩开父亲的手,难保不把他气得轰她出程府大门。 因此,她只有乖乖被拉着走的分。 三人一齐到程民要佣人特别布设的饭厅就坐,程勋看了下菜色,未免丰盛得教人觉得浪费。 她真的一点食欲也没有。 “勋儿,开饭了,吃呀。”程民接着朝沈轻红说:“贤侄,别客气,尽管当这儿是自己家一样。” “多谢伯父。”他谦顺道。 程勋不予举箸,看起亭外风光来了。沈轻红则默默注视着她令人神醉的丰采。 “勋儿,怎么不吃?”程民问。 “早说过我吃不下。”程勋已对这顿才刚开始的饭局感到烦闷。 “那要不要叫丫环送些水果来?” “不用了。”她依然瞧着亭外。 程民苦笑摇摇头,道: “贤侄,将来你娶了勋儿,她这副脾性你可得多担待,老天都没她的法子呢!” 沈轻红略微尴尬地颔首。 程勋在一旁听得烦厌不已、怒火上升。搞不懂这两个人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昨夜她才清清楚楚地拒绝婚事,怎么今日他们俩就忘得一干二净,还仿佛这门亲事已敲定的模样!叫她嫁她就嫁吗?门都没有! 按捺不下的心头火焰,促使她作了个决定。 她拍案而起,神色不悦道: “爹,你那么希望女儿出嫁的话,就比武招亲吧!只要谁打赢我,我就嫁谁。”目光的的盯着两人半晌。“不奉陪了。”她像一阵疾风般离去。 待程勋走远,程民抚须摇首道: “真苦了老夫有这么一个标悍不驯的女儿。” 沈轻红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对此话仿若不闻。 程民叹了口气。 “也罢,总算是促使她作了个抉择,之后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能反悔。” 原来今早程民与沈轻红商议了一番,只有让程勋自个儿开出迎娶她的条件,才能促使她没有余地后悔地当个准新娘。今天这顿饭局,正是为图谋她一句话而设。 “贤侄,对于勋儿的条件,你可有把握?”这是程民较为忧心的一点,他清楚自己女儿的功夫不弱。 “伯父请放心,晚辈会全力以赴的。”沈轻红慨然道。 “嗯。”程民欣慰地点点头。 看着这一桌再继续下去也索然无味的饭局,沈轻红不由得陷入深想。 原本今日清晨时分,他是要赶赴城郊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计的。未料他老母的宿疾突然发作,定要他这做儿子随侍身侧才安心。他一直等到母亲服药入睡后,才急忙马不停蹄地赶往城郊。到了之后发现三名手下被定在原地,问话一番后才晓得是程勋制服了他们,并且策马往湖泊的方向而去。沈轻红于是快马加鞭追至湖边,然而湖边空无一人。他开始慌忙地四处寻找,就是不见程勋的踪影。 究竟谁带走了昏迷不醒的程勋?沈轻红想得是心急如焚。 万一程勋碰上了不轨之徒,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必须为这件事负起全部的责任来。 吩咐手下极力寻找之后,沈轻红无可奈何地回城去。因为今日他与程民还有一笔交易要谈,绝不能迟约。 总算在方才看到程勋安然回府,他实是松了一口气,心底欢喜得很。只是他想明白程勋在昏迷期间有了什么样的际遇,又是何人夺走他的专权,帮了她一次忙? 若那人是个男人,更不可原谅! 比武招亲的这一天,擂台下人声鼎沸。 事实上这一天距离程勋提出她婚嫁条件的日子不过隔了两天。程民之所以将此事办得这么迅速,完全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毕竟他眼中的乘龙快婿只有沈轻红一人。程勋当然明白父亲的想法,但她不会让他们如愿。 她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沈轻红,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哇!好热闹喔,这么多人——”程钰偷偷掀开帘幕,水灵大眼溜溜地转,整个人雀跃不已。 “瞧你,开心个什么劲啊?要不就告诉爹,今日比武招亲的主角换成是你,我要是打输了哪个人,就把你嫁过去。”程勋带着戏谑说。 “大姐——干嘛欺负人啊。我只是难得可以出门来瞧瞧,开心嘛!”程钰软语叫屈,是撒娇。 “好啦,你这小撒娇,还不晓得大姐是跟你开玩笑吗?” 程钰甜甜一笑,问道: “大姐,你怕不怕呀?这么多人是冲着你来的。” “我怕什么?来多少个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程勋双手抱胸,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哎!今天是你选婿的大日子呢,又不是铲奸除恶的日子,说什么把别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程钰嘟嚷着说。 “你这笨蛋,要是我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好教他们不敢上擂台来,否则我怎么跟爹说他们都太弱,我不成亲呀?” 程钰亮着大眼瞧她,轻声问: “大姐,你真的不想成亲哪?” 这话问得程勋不知该怎么作回答,索性撇了撇她一眼,默不作声。 “勋儿——”程民衣冠整齐,走进后台。 程勋回过头。 “爹,可以开始了。” “嗯。”程民低声交代程钰:“钰儿,待会儿是中意哪家公子,记得告诉爹。” “爹——”程钰如受惊吓般,红着脸低叫。原来这是爹要她出门参观大姐的比武招亲大会的主要原因啊! 程民满脸笑容地掀开帘幕走到台上,程勋尾随其后、她还回头讪笑程钰的窘状,惹得程钰羞赧地跳脚。 众所瞩目的焦点——程勋出了场,台下立刻欢声雷动。 主角的她今日稍作点妆,穿了一件红白相衬的丝质衣裳,更加显露她天生亮眼出众的美丽,与女中豪杰的丰采。 台下霎时赞叹声四起。 “是程姑娘,咱们城里的女英雄——” “哇!好美呀,可比天仙下凡。” 有的路过的旅人搞不清楚状况,纷纷向围观的群众询问,当地人立即热烈地为他们解答。 “哎呀,你不晓得啊?今日是咱们城内程大商贾她女儿的比武招亲大会。喏,就是台上那位美丽的姑娘。她呀,可是本城出了名的女中豪杰!今天算你幸运,有眼福了!可以瞧见她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哈哈!开心、开心……”边说边笑,还使劲拍了拍别人的肩头。 “是这样啊……真的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 台下的目光几乎全神贯注地投射在程勋身上,然而她眼底没有一丝女儿家的娇羞,只有自信,与不落人后的光采。 程民发言了—— “各位乡里父老、英雄好汉,今日是小女程勋比武招亲的日子,还望请各位多多指教。”随着他的发言,群众的喧哗声渐趋于小。 “现在老夫来简述一下比武招亲的规则。第一,禁止使用各种暗器;第二,双方比武以其中一方认输了为止;第三,只要打赢了小女程勋,便是我程某人的女婿。老夫话说到此。”台下又是一阵喧哗,但很快就静肃了下来。 程民退居一侧,而仆人早已准备了一张檀木椅供他坐着观赏。 程勋站出身来,左右顾盼一番,抱拳朗声道: “各位,有请了。” 台下一片哗然。有谁敢第一个上台挑战武艺高强的程勋呢?万一打输了可是会丢脸的。 程勋俏脸含笑,双手负背静立。此刻台下的群众看她,仿佛看着令人敬畏而不敢轻易冒犯的女神。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仍然没有人敢上台挑战,程勋渐感不耐,脸上的笑容一点一滴消失。 哼!沈轻红那个家伙呢?不是要娶她程勋为妻吗?居然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瞧见,真是没诚意! 怕了她是吗? 那最好! 最好永远别出现在她面前! 程勋十分气恼,在台上踱来踱去,她开始气愤自己为什么要提出比武招亲的要求,简直闷死她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心情浮躁不已,此时终于有人自告奋勇地上台了。 上台来的是一名武夫,生得刚毅而老实的模样。 “今日王某上台,不过想请教程姑娘的武艺,对程姑娘绝无非分之想。”他抱拳朗声道。 台下为他的勇气可嘉掌声欢呼。 程勋注目来人,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笑容。瞬间,她的眸子晶亮了起来。 “不管来者何意,只要上了这擂台,程勋一律奉陪。请。”她左手负背,右手已是迎战的姿态。 “好,当心了,程姑娘。”王翼如离弦箭矢般冲向程勋,他使的是一套拳法。 程勋见他来势汹汹,架势上也称奇不弱,她开始兴奋了起来,决定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带过他的攻击。 王翼的拳法打得扎实而俐落,可惜拳拳落空,沾不了她的身。 程勋有意陪他耗时间,于是只守不攻,像玩游戏似的,轻巧躲避他凌厉的拳势。台下纷纷叫好。 过了好半个时辰,两人依旧不分高下,但王翼有自知之明,晓得程勋只是在玩拖延战术,要真求高下,恐怕出不了几招他便得负败下台。 他心想,程姑娘是为了保全他的颜面才这么做的吧? 这个念头让他不再恋战,决定结束这场比局。 王翼收起拳势,跃离了她三尺远,抱拳一揖,道: “多谢程姑娘指教,王某认输了。” 程勋了悟他的心思,朝他灿烂一笑,这个笑容看在王翼眼中已属一份重礼。 他毅然跃下台,获得众人齐声喝采。 程勋直挺挺站在台上,不晓得自己脸上仅剩的一丝笑容什么时候会消失殆尽。她尽可能保持心绪平静,当作是平时闲散一般在台上踱步。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台下仍无动静,她再难心平气定、闲逸如常。就在这时候,后方的人群突然喧嚷不安。程勋定眼一瞧,原来是一群不速之客造访,看样子非奸即盗。 “让开!让开!”一帮人跨坐在马背上,恶声恶气驱逐着人群。百姓忧惧其扰,纷纷走避以求安全。 “你们是什么人?来此有何贵干?”程勋神情带怒、字正腔圆说着。 一旁端坐的程民忙起身上前探首。 为首的壮汉邪里邪气回道: “眼前想必是鼎鼎大名的程勋程姑娘吧?咱们大伙不过是来参加比武招亲大会,姑娘大可不必发怒啊——” 程勋抿嘴一笑。她正愁没人敢上擂台一较身手呢,眼前这帮人来得正是时候。 “兄台既是来参加比武招亲大会,那么程勋自然有请。” “勋儿,这帮人……”程民在她身侧低语:“来者不善。” “爹,您放心,女儿晓得要机警一些。您先回座吧。”程勋低语,神色没有一丝骇栗。程民只有相信自己女儿的能耐,回到座位上。 “兄弟们!程姑娘大大方方请咱们上擂台,咱们可别教人家失望。”为首的壮汉神情诡异,只听其他人齐喊一声“是”,居然所有人都跃上擂台!台上一片惊呼。 “这——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就是啊,想以多取胜。” “比武招亲是一对一来的,怎么可以以多对一呢?这样程姑娘不是吃大亏了吗?不公平!你们下来!”台下有人大喊。 “就是说,不公平!” “你们好不要脸,下来!” “下来,下来!” 群众纷纷驳斥他们的行为,但见他们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不但不觉羞耻,还悠哉游哉环视着被包围的程勋,仿佛盯着贪恋已久的猎物。 程勋不惧不忧,但一旁的程民如坐针毡,急得跳起来。他拱手道: “各位英雄,究竟来此所为何事?” 程勋抢在他们面前发言:“爹,他们分明是来找碴的,您就甭问了。安心坐着吧,女儿会处理。” 程民哪还能安心坐着,只有站着穷着急。 “程姑娘,怎么这么说呢?咱们明明就是诚心诚意来参加比武招亲大会的。” 此时另有一人跃上了擂台,正是王翼。他朝程勋拱手道: “程姑娘,让在下来帮你教训这群无耻之徒。” “嘿!这小子是谁?居然敢骂咱们!是不——” 程勋斜睨了发言的男子一眼,令他心头一怯,不敢再口出狂言。 她朝王翼浅笑,道: “多谢王兄为程勋仗义,不过,这群庸俗之辈让程勋一人来解决就行了,不劳王兄费心。” 王翼不料自己一片热心会被回拒,一时尴尬得下不了台。 而程民则在心底暗叫:你这爱逞强的蠢女儿,有现成的仁义之士要助你一臂之力不好吗?真蠢! “既然程姑娘这么说,那么王某不便出手。”王翼一揖之后跃下擂台。 “哈哈哈,火药味何必这么重呢?咱们不过是来比武招亲的——”为首壮汉朗声道。 程勋亮着美眸朝他神秘一笑,那等可与日月比拟的姿容几乎淹没了所有在场人的思绪。 “既然各位是来比武招亲的,那么程勋若是输了,自然就出嫁。倒不知新郎倌是在场的哪一位呢?” “正是在下。”为首壮汉把胸一挺。 “原来是你这臭蛤蟆,怪不得一来就咽个叫个不停。”她讥讽道,惹得台下一片讪笑。 为首的壮汉显然不料会遭她讥嘲,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才想还以颜色,她接着又道: “不管你们是打哪个泥淖来的,总之打输了本姑娘,就别再踏进景阳城一步。” 壮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欲一较高下的表情。 “好!就这么说定了。要是你输给了咱们,就立刻跟咱们走;要是咱们输给了你,从此不再踏入景阳城一步。” 程勋没顾及父亲焦虑的心思,倨做点头。 “请!” “好!” 语毕,他们一群恶汉亮出了不知打哪来的兵刃,锋利耀眼。而程勋依然赤手空拳,不打算使出软剑应付。 台下轰声雷动,为程勋助势。 程钰心急如焚,她跑到父亲身侧,不安地绞着手绢,程民瞟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把目光放在长女身上,不时拭汗。 对方一开始就采取猛攻,但程勋临危不乱,从容使出了一套“烟雨江南”的招式,以柔制刚。 别说台下的观众为她曼妙的身姿着了迷,连台上的一帮人都看傻了眼,几乎忘了要攻击。凌厉的攻势于是被化解,一帮人不知不觉被她的招式牵引着走,耍着自己也摸不着边的武术。 程勋瞧时机成熟,转柔为刚,“叱咤风云”之势一出,形如石光电火一般,凌利而毫不留情地招招逼向敌人。 对方人手不是被踢落擂台,就是被打得狗吃屎;形态之丑,可见一斑。 程勋收势拍拍双掌,一副“全摆平了”的意态风姿,惹得台下掌声不绝,一旁的程民和程钰也欢喜得拍掌。 “好了,快向本姑娘谢罪一番,然后滚出景阳城吧。”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一帮人整顿好衣容,乖乖向程勋赔罪,齐拱手道: “程姑娘,对不住!” “很好,你们可以走了。记住!从今后别再踏进景阳城一步,否则被我瞧见了,一定把你们个个轰出城去!”她意气风发道。 “是,程姑娘——”左右互视一番,齐道:“告辞!” 一行人犹如丧家之犬,零零落落上了马背,汗颜垂首策马离去。 程勋得意地看向父亲和妹妹,粉桃色的脸蛋上笑容可掬。 哪知为首的壮汉不甘其辱,摸起怀中一把暗器,快如雨下地射向程勋。 “危险!程姑娘——”这句警告几乎是在暗器发射的最后一瞬传到程勋耳里,而此人手中的纸扇随着声音疾射到空中,纸扇所经之处,都恰恰接住了迎向程勋的暗器,最后为此人把握在手中。 而此人已然站立在台上,纸扇横胸,上头刺着排排暗器。 台下莫不为之喝采。 令人惊诧的是,程勋瞧见此人非但不说一个谢字,还忿忿然地抽出了环绕腰际的软剑,怒道: “沈轻红,你终于来了!” “是。”他将纸扇往旁一挥,暗器纷落于地,随后收拢纸扇朝她一揖:“在下来得稍晚。” “哼!莫要以为你的身手了得,”她瞟了地上的暗器一眼:“像这种不起眼的暗器本姑娘还看不在眼里。”程勋看向方才暗器的来处,一行人早逃得无影无踪。 “在下丝毫不敢轻蔑程姑娘的武艺,方才只是为姑娘尽点绵薄之力,请莫错怪在下。”他句句说得诚恳无比,要是其他女子见了他如此英俊潇洒的公子,怕是早为之心折,偏偏程勋生来像是与他犯冲,就是不愿听信他的那一套言词。 “不要多说,既然上台来了,亮兵刃吧!” “在下以纸扇为兵刃。” “那好,动手吧。”程勋把剑一抖,剑尖直挺指着沈轻红。 他则先朝程民一揖,恭敬道:“伯父,程二姑娘。” “嗯。”程民赞许地点点头。 接着他朝程勋一揖。“程姑娘,请。” “哼!温吞。”她把剑一横,疾风般出手,瞬间已刺出十几剑。 一场比斗才开始,台下就已惊声不绝,有人赞叹程勋武艺高超,有人为沈轻红俐落的身手喝采。台上打得不分轩轾,台下看得意兴高昂。 “好啊!好啊!程姑娘和沈公子果然登对,看来新郎倌准是沈公子莫属。” “是啊,听说这比武招亲大会是程大爷专为沈公子所设的,为的就是招他为女婿,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啊,全没分!” “哎!别尽说些酸话,瞧瞧人家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嘛!” “是是——” 台下这些议论传入心有不专的程勋耳里,气得她怒火中烧。什么天生一对?!她才不让别人如愿。 她气愤之下出手更为伶俐,招招奇险却显得有丝紊乱,不似先前沉着。 沈轻红心底明白,唯有使程勋心浮气躁,他才能顺利将她打败,于是他刻意晚来参与大会,为的就是等待她心烦意乱的一刻,他才能掌握致胜时机。 闹事的一帮人不过是他预料中的一段小插曲。说预料不如说是安排,因为正是他教唆手下到五宅山去,散播程府比武招亲的消息,才会引来这一批慕程勋美貌的强盗群。只是事情的发生远比他预料中还要顺利,现在他只要看准程勋疏漏的一刻,便能出奇致胜。 勋儿,你愈是急躁对我愈有利。好好在这场比斗中发一顿脾气吧。他心想。 程勋果如他所愿,出手更快更急。她甚至连所学中的极式“轻虹十八段”都用上场了,可是沈轻红仍然应对自如。看来她实在低估了他的实力。 程勋设法在激斗中找到一点喘息的空隙,于是她耍了一式虚招“轻虹长划”,划开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接着她急迅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打败对方,眼珠子不经意往台下一转,突然某个事物吸引了她的目光—— 暗红色丝巾! 一个头上绑着暗红色丝巾的男子! 沈轻红看准她分心的这一瞬,右手划了个圆弧,双掌齐拍而出,不偏不倚打中程勋的胸膛,程勋应力被击退了数步,幸亏她应变得快,以剑尖点地后翻了一圈,才适时制止了差点要跌坐在地的窘态。 “大姐——”程钰担忧叫道。 程勋左手按着胸口,微微蹙眉。 沈轻红心疑方才出手是否过重,真想上前表示关怀。 “程姑娘——” 程勋却挑起剑尖,阻止他靠近。 “我刚刚只是一时分心,不碍事——我还没认输呢。” 沈轻红以复杂的眼神看她,默然。 程勋趁此空档,再度将目光调向人群。 果真,她没有看错。确实有一位头系暗红色丝巾的男子站在远处。 那名男子似乎意识到程勋的目光,转身就走。 程勋见状,急喊: “慢着——” 那名男子并不理会,很快地消失在街口。 “程姑娘?”沈轻红不明所以,台下的观众当然也看得糊里糊涂。 “沈轻红,明日于此再与你一较高下,今日就到此为止。告辞!”程勋把话说完,心下立刻不顾一切,施展轻功追逐那名男子。 现场一片愕然。 “伯父,这——”沈轻红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勋儿究竟在做什么?她追什么人去了?”程民急道,心中难以谅解。 “伯父,我随后观视。”沈轻红抱拳一揖,尾随程勋的行踪离去。 程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无所措地任由他们两个主角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茫茫然看着底下这群满腹疑问的民众,谁来为他们两人莫名的行径作解释呢? 哎,愁煞程民—— 第三章 程勋四处寻找男子的去向,她朝大街小巷张望了一番,终于让她发现那名男子。 瞧他似乎走进一间酒阁,她飞快地跟了上去。心想:这男子的步伐何其之快,肯定是个习武之人。 走到了她意想的“酒阁”大门前,她愣了下,上头一块大扁额题着“万月楼”三个字,她再仔细一看里头的摆设,瞬间恍然大悟:这里不是酒阁,而是妓院! 这教她一个清白世家的女子,如何敢踏入一步? 程勋当场愣在原地,心底暗骂:好个臭男人,光天化日之下便来寻花问柳!偏我程勋欠你一份恩情,非报不可。 “程姑娘!” 沈轻红的一声叫唤唤回了程勋的神智。她斜睨他一眼,不悦道: “你跟来做什么?” “在下是想明白,方才程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离开擂台?”他瞟了屋子一眼,心底纳闷她为何要站在万月楼门前。 “这不干你的事,快滚!”她双眼直视前方道。 “在下忧虑姑娘的安危,不能离去。” 程勋猛地转头冷瞪他。 “我这一身的本事还需要你为我操心吗?” 她接着又道: “我现在就要进入万月楼,你是否也要跟进来?” “这——”沈轻红犹豫了好半晌,眼底有丝惊讶和不解。 程勋出于想避开他的念头,于是脸不红气不喘,大大方方踏进了万月楼。他微愕之后,也毫不犹豫跟了进去。 进了万月楼不见有人上前招呼,整个一楼空荡荡的,着实让程勋感到怪异。 其实沈轻红早来过万月楼,他们做生意人难免会到这些野莺花坊来聚会商谈,也因此他清楚万月楼的规矩,是不会像其他红楼一般招揽客人的。来到此之人得自上二楼,而后才会有女伶接待。 为避免程勋将他视为好渔色之徒,因此沈轻红就当自己初入此地,一概不知情。 温婉的歌声自二楼袅袅传来,程勋不知不觉受到歌曲中的雅致濡染,她轻轻地,一步一步踏上阶梯,欲瞧究竟。而其身后的沈轻红虽处烟花之境,但心头想的,仍只有她一人。 二楼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正围绕着一个矮长的方桌而坐。她们个个清丽脱俗,口中齐唱一首“临江月”的曲子。其中一名青衣女子瞧见他们两人上楼来,立刻盈盈起身,款挪莲步上前接待。 她先一欠身,含笑柔声问: “这位公子、姑娘,来到万月楼不知想欣赏什么伎艺?小青立刻为两位安排准备。” 由小青的谈吐举止看来,万月楼非同于一般的酒楼妓院。这里的每个女孩子似乎都很自尊自贵,也同样地尊重别人。这给了程勋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有生之年未曾有过。 “我不是来欣赏伎艺的,而是来找一个头上绑着暗红色丝巾的男子。”程勋道。 “啊,姑娘说的是杜公子。”小青甜甜一笑。 “对!是姓杜没错。” “那么两位请跟我来。” “等等,不是两位,我和他不是一道来的。”程勋接着朝沈轻红冷冷道:“你可以走了吧?” 他浅浅一笑,不作答而对小青说: “小青姑娘,麻烦你为我挑选一位会唱京曲的姑娘。我的厢房——要安排在这位姑娘的隔壁。” 程勋闻言冷冷不语。 “是。”小青点头,随后唤了一位唱京曲的小秦姑娘过来,才对他们两人道:“公子、姑娘,请跟我来。” 三人于是尾随着小青到他们各别的厢房去。 万月楼的厢房从外观看来就像一座一座的半闭式凉亭,厢房绕着中庭而建,庭心是一池人造清湖,湖边植有柳树,雅意万分。 这里实在不像红楼妓院,倒似名人雅居。 程勋愈看愈感奇妙,深刻感受到万月楼的与众不同。 小青带领她到其中一个厢房后,殷勤地为她倒了一杯香茶。 “姑娘请在此稍后片刻,小青立刻去请杜公子过来。” “嗯。”程勋淡淡一笑,觉得小青实在是一位可爱甜美的女子,不仅人如此,声音也如此。 小青微微一笑,款步离开。 程勋啜饮了一口芬芳的茶水,整个人心神都放松了下来,此时,她才感到胸口隐隐胀痛,这让她的心情突然由好转坏,免不了怒视那个始作俑者沈轻红一眼。 他倒是很悠哉地听小秦姑娘唱京曲。 也罢了,只有怪自己不该分心,否则也不会中他一掌。 她于是就着窗边的躺椅打坐调息,很快地就缓和了胸口的不适。 不知打坐了多久,程勋感受到一道断断续续的视线,她猜想这道视线定是来自于沈轻红。 哼!有什么好瞧的?她心想。 继续闭目盘坐了一会儿,她又感受到来自沈轻红紧盯不放的视线,于是不耐地睁开双眼,才惊觉眼前不知何时已坐了一名男子。 她要找寻的那个人! 他居然可以无声无息来到这里,而她丝毫没有察觉! 看来沈轻红的视线不过是提醒她,人已经来到她跟前了。 突然而毫无预警地看到眼前这名男子,程勋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她透过无形中一股平和的气氛在打量他,而他静静让她观赏。 这名姓杜的男子头上依然系着暗红色丝巾,他的五官分明而突显,眉宇之间有一股舒徐之气。特别的是他拥有一对宁静的眼眸,仿佛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移除不了的宁静。他的脸庞有丝清瘦,褐色长发就像垂落在风中的柳叶般优美。 男子清澈的眼眸是看着程勋的,而她丝毫不感不悦或压迫。相反地,她隐隐察觉自己喜欢他看人的眼神。那带给她一种浸沐在和风中幸福与快乐之感。 这种感觉让程勋想起了当时的少年。事实上,少年的模样早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保留下来的,是她与他相遇的美好回忆。 现在程勋凝视着男子,脑海理想的是少年依稀的模样。不知不觉,她将他们两人的身影重叠,看得出神。 两人已沉默许久,男子于是率先开口: “姑娘找杜某不知所为何事?”声音清润,不高也不低。 她回过神,眨了眨眼。虽然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但大概可以臆测他的意思。 “我——”程勋惊觉自己还是打坐的姿态,忙把双脚放下,道:“在下程勋,想请问杜公子日前是否曾搭救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也就是我本人。” 不远之处的沈轻红闻言,才明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下可好!倘若真是这姓杜的家伙在当时救走了程勋,破坏他英雄救美的计划,再加上这一次他的出现,干扰了他与程勋之间的比斗,那么他与姓杜的家伙当真是新仇旧恨算不完了。 沈轻红的目光流露一丝狠锐,他继续仔细聆听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没有。” 他的答覆出乎程勋意料。 “在下不曾搭救过姑娘。今日与姑娘会面,可以说是初识。”男子淡淡道,平静的脸上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但是掌柜的明明告诉我,把我送到客栈的是一位头上绑有暗红色丝巾的男子——” “有绑红丝巾嗜好的,也许不止在下一个人。”他不徐不疾道。 程勋突然双眼一亮,含笑道: “但是掌柜的还告诉我,那个人姓杜。你不正是姓杜吗?” 他垂首一笑,一股亲和的魅力令她有丝着迷。 “姓杜之人天下何其之多,在下刚好也姓杜,纯属巧合。” “还真巧合。这么说是我认错人喽?”她笑着,轻声说。 “是的。” 两人相谈甚欢的画面沈轻红全看在眼里。他从来不曾看过程勋对哪个男子展现像现在如此温和愉悦的表情。他费尽心思不能博得她一笑,然而这个陌生男子却轻而易举做到了!这教他如何能解心头之气? 他沈轻红在她的眼中,究竟算什么? 苦。 苦煞他这个痴心人。 程民随意编了一个大会突然中止的理由来交代大众后,他立刻找寻女儿和沈贤侄的去向。听闻路人说他们两人双双走进了万月楼,程民错愕之余,也忙赶过去一瞧究竟。 小青领程民到了沈轻红的厢房前。 沈轻红一瞧见程民,立刻起身上前,愧道: “伯父——” “贤侄,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程民的语气有些不敢置信。“程勋呢?” “她——”沈轻红看着程勋所处的厢房,程民即刻会意。 “哎,你们俩真是——”程民没再说下去,抬步往下一个厢房走。 沈轻红跟着过去,留下默然而神情平淡的小秦。 小青回身同她说了几句后,她便起身敛容,走回前厅。 程民人还在走廊上,就已经从窗口看见了自己的女儿;令他意外的是,女儿身旁居然还有一名男子? 老天!这是什么情形? 如果让外边人知道她程民的女儿跑到万月楼来与男人私会,那他这张脸要往哪摆呢? 程民如是想,心头一阵忿怒。 程勋看见从门口踏进来的父亲,立刻唤道:“爹!” 由于有外人在场,程民不便当场训斥女儿,只得压下心头气,皱着眉头,厉色道: “程勋,你太不应该了!” “爹!”程勋不徐不疾起身。“请听女儿解释。” 程民一手负背,一手拂袖道: “好,你就在这里说清楚,给为父和沈公子一个交代。” 程勋忧虑地看了姓杜的男子一眼,见他温颜悦色,没有一丝尴尬的表情,她才安心道: “爹,是这样子的。两天前的清晨女儿到城郊去散心,没料撞见三名男子正要抢夺一对母子的财物,女儿于是上前,打算为那对母子解围,没想到那对母子竟是和三名抢匪一伙的……女儿一时疏忽,便中了那母子的迷香。” 程民目光的的的盯着她,心底有丝惊骇;自己的女儿有这么一段危险的遭遇,而他这个为人父的竟不知情! “虽然女儿中了迷香,但还是顺利制服了他们。”程勋语气坚定地强调这句话,无非想掩饰自己的难堪,与平息父亲内心的动荡起伏。 “接着女儿跃上了马背,人便昏迷不醒了。”她这句话说得有丝气虚。 “后来呢?”程民急问。 “后来待女儿清醒,人已经在一家客栈里了。我向掌柜的询问把我送到客栈的为何人,他告诉我是一位头上绑有暗红色丝巾、姓杜的男子。今天在人群里看见他,女儿于是顾不得还在进行的比斗,便追到这里来了。” “这——你也不该就这么贸然跑进万月楼来啊!”程民责备道。 忽闻外头传来成熟的女声道: “说什么该不该来呢?”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万月楼的掌事万簪层,不论是这里姑娘或外头来的客人,一律称呼她为万娘。 万娘今年芳龄才届三十,依然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胚子。这里的来客不少人仰慕她妖艳的风姿,有的不惜挥掷千金,为求她下舞池一曲。虽然万娘年事不小,但她迷人而成熟的冶韵仍非一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所能及,故而恋慕她的大有人在。 “程大爷应该明白万月楼做的是清白生意,样样事情都是规规矩矩。可偏您瞧不起咱们这种场所,真教万娘和这里的姑娘伤心。”她人来到门口,温言软语说着。 程民当然晓得万月楼非同一般风月场所。这里的姑娘家世清白,个个卖艺不卖身。但怎么说,万月楼依然是让人纵情声色的地方。他的女儿随意走进这里,将来怎么个落人口舌还不晓得呢! 他这个做父亲的,怎能不为女儿的名声着想?出言责备,也是理所当然。 “万娘言重了,老夫绝无轻蔑之意。” 万娘朝他灿烂一笑,款摆柳腰走了进来。 “其实万娘也晓得程大爷方才的话,是出自一片保卫子女的心情。万娘何尝不是如此,也想好好保护这里姑娘们啊。”她句句轻声细语,无形中却有股迷人的魔力。 “坐啊,各位来到这里怎么不好好坐着谈呢?”万娘笑了笑。“看来只有我这位朋友待得最安稳。”她的眼波微微朝姓杜的男子一转,也见他噙着笑,半句话不多说。 一个飞快的疑问闪入程勋脑海里—— 万娘与他是什么关系? 沈轻红注意到她眼神细微的变化,心底颇为不快。 姓杜的不过是她才刚聊上几句话的陌生人,她竟已开始如此在意他了! 这究竟欲置他沈轻红于何地啊? 程民吩咐晚辈们就座,顺道也邀万娘入席,因为他查觉万娘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故而相邀。 “老夫先要向这位公子道谢,感谢公子宅心仁厚救了小女,免去小女一次灾殃。”程民说着,高高一揖。 “且莫这么说,事实上——” 万娘打断他的话,接着说: “事实上,人家姑娘真的是你救的。要不是你救了人家,人家又怎么会跟进万月楼来,想找你报恩呢?” 万娘岂会不清楚他的为人和心思。他向来认为助人乃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觉得仁义之举本不值一提,更甭说要求取别人的回报。对于救人一事,他的说话向来是“没有这一回事”,或者“不足挂齿”。这些,万娘清楚得很。 杜姓男子默然一笑。他倒忘了万娘在这儿。如此,更无须赘言说些不实的话了。 万娘朝程勋笑道: “程姑娘,我想之前我这位朋友定是对你说,救你的人不是他,你认错人了,对吧?” 程勋查觉万娘与他之间存在着一份亲昵,对她感到不悦,淡淡应了一声,神情冷漠。 “那就是了。我这位朋友助人向来不肯居功,因此他常撒谎。”万娘轻轻笑了两声。 程民神色变得敬肃,拱手对杜姓男子道: “公子为善不欲人知的胸怀让老夫佩服。” “不敢。”杜姓男子还礼一揖。 “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程民道。 “晚辈姓杜,名云影。” “原来是杜公子。”程民赞许地点点头,对女儿道:“勋儿,还不快谢过杜公子救命之恩。” “是,爹。”程勋朝杜云影一揖,脸色和悦。“多谢杜公子救命之恩,勋儿感激不尽。” “杜某万不敢当,望程姑娘就此忘了这事。” “瞧瞧,说没两句话就又回了本性。”万娘看似戏笑,实是赞许。 一群人说说唱唱,完全把沈轻红忘在一旁,他心底实不是滋味,看着杜云影的眼神更显阴沉。 “今儿个万娘实在开心,能够与程大爷、沈公子、程姑娘,以及我这位朋友齐聚一堂,不如今日就由万娘宴请各位一番。聊谢各位大驾光临。” “万娘太客气了,这宴席理当由老夫来请。” 万娘咧嘴笑了笑,目光晶莹。 “程大爷今日可别与万娘争,要是这顿宴席让程大爷觉得过意不去,那么改明儿个光临万月楼,就算是回万娘一份礼了。” “小青。”万娘柔声唤。 “是,小青晓得。”她只轻轻点头便退了去。 万娘朝众人一笑,道: “小青是个讨人喜爱的姑娘,她总是那么地聪颖,我话才说三分,她便晓得意思了。” “这是万娘调教有方。”程民赞道。 “哪儿的话,程大爷您说笑了。哎呀!万娘只顾着说话,都怠慢了礼数。”说着灵巧地为每个人斟茶。“来,各位用茶。” 程勋单手举杯,对万娘问道: “万大娘,方才您一直提及杜大哥是您的朋友,程勋好奇,‘朋友’二字何因而来?” 万娘吟吟一笑,听得出她语意里对她的不满和对他的在意。 “程姑娘日后叫我万娘就得了,加上个大字听起来怪不习惯的。说起我和云影的结识,其实是因为先夫的关系。先夫也是从商之人,来往于各个城镇之间做生意。有一次,便在城郊遇上了匪徒,是云影路经那儿救了他,才幸免一次灾难。先夫性喜结友又好客,当下便央着云影来府上作客几天,之后两人义结金兰,我和云影便以嫂弟相称。这么多年了,渐渐地我们俩也不再拘束于礼,改而以友互称彼此,落得轻松。”说完又是一笑。 “程勋不该多问,对不住。”程勋歉然道,眼角却注视着杜云影。 “哪儿的话,你问的很好,提醒万娘曾受施于他的恩惠。”万娘含笑看着杜云影一眼,他淡淡地,没有居功的欣喜。 程民抚须,眯眼瞅着杜云影瞧,缓道: “老夫与小女也曾于城郊遇劫……” 仔细地端详眼前男子,愈看愈觉得熟识。 “该不会这么巧,与先夫一般,也是在景阳城城郊啊?”万娘无意地问。 程勋则欣喜地看她一眼,道: “正是!”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全投射到杜云影身上,他隐隐感觉不自然,但表面上仍宁静一如往常。 程民首先问: “杜公子可曾经于十年前的景阳城城郊搭救过一对父女?” 杜云影略略一想,早忘了是否有此事。 万娘倒忆起了十年前,她的丈夫邀云影一道回府的景象。她提醒道: “云影,你莫忘了先夫也是于十年前蒙你所救。当时,你还只是个少年。” 程勋闻言欣喜万分,她试探性地叫道: “小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她一出此言,在场人都略略一惊,这却让杜云影想起了某个年稚孩童的身影。 在他的记忆里,这样唤他的人少之又少。曾经,是有那么一个小女孩这样叫他。 杜云影终于想起来了—— 十年前他只身离家,在路经景阳城城郊之际救了一对遇抢的父女。那对父女安然进城后,他转而朝反向离去,没料到又撞上之前那一批抢匪攻击一车商旅,他于是义不容辞,上前去搭救他们。 原来,当年他搭救那对父女正是眼前这对父女;而程勋,正是当时那个天真活泼又可爱的小女孩。 忆起如风往事,他双瞳略垂,嘴角泛出微笑。 程勋见了他怡然的模样,心中大大笃定,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开心地跳起来喊道: “小哥哥,真的是你!?” “勋儿,坐下来。”程勋依父亲之言坐下,程民接着对杜云影道:“杜公子,当年程某父女果真为你所救?” 他沉吟半晌,才道: “是的。” 程民闻言惊喜,站起来朝他深深一躬身: “真是我程家的大恩人。” “伯父请坐,您行此大礼晚辈担当不起。”杜云影起身道。 “杜大哥!”程勋唤道,接着她也起身,双手置于腰前俯身敬礼:“勋儿在此谢过您的大恩。” 她的双眸晶亮,似已欣喜得不能言语。 沈轻红一直静坐,火炽的双眼看着他无法参与的场面,内心苦喊—— 我究竟做了什么!? 策画的一出英雄救美计竟牵引出杜云影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 伯父对他感恩,勋儿对他似喜且爱。 我呢?究竟得到什么? 一抹阴郁袭上沈轻红的心头,久久不能散。 是夜,程勋主动来到父亲的书房。 “爹,勋儿不想再继续比武招亲大会了。” 程民闻言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怒道: “胡来,说出口的话怎能说收就收?更何况你比武招亲一事全城皆知,这教为父如何能没头没尾地撤销此事?岂不教全城笑话!” 两人俱沉默了许久,程勋才再发话: “总之,女儿不想再与沈轻红过招。”顿了又顿道:“我决不嫁他。” “不嫁沈公子你想嫁谁?”程民好声好气道:“勋儿,你要明白沈公子与你是一对良配,天底下要再找到像他这样的好女婿已经难了,你就不要再挑剔,嫁给他,为父也好放心。” “不,我绝不嫁他!”她坚决道。 程民上前试探问。 “你难道想嫁给杜公子?” 她被父亲一语戳破心事,霎时一股热气窜上粉颊,忙别开脸。 “我,没有。” “没有是最好。”程民故意这么说,想再试试女儿的反应。 “爹!你也晓杜大哥是我们的恩人,我——”程勋说不下去,她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你什么?”程民眼神逼视她。“你果然想嫁杜公子!” 她抿了抿唇,毅然道: “对!我喜欢他。” “为父不准!”程民紧接着她后面道。 “为什么?!”她甩头面对父亲。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他不适合你。”他语气坚决地说。 “爹,你不是女儿,怎么能断定不适合?” “勋儿——”程民摇首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杜公子是一名浪子,你要如何教爹能安心把你交托给居无定所的他呢?” 她沉默不语。 “何况他与万娘之间暧昧不明,爹更不能放心把你交给这种人。你也不希望将来被别人笑话吧?” 程勋思索许久,才道: “我不怕。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会去问清楚。” 程民当真是被她的话吓一大跳,这种一般闺秀都难以启齿的事情,她居然还想到当事人面前去问个明白!看来他真的是教女无方,才会导致她言行偏差得如此离谱。 程民动了怒。 “不管怎么说,为父就是不准你嫁他!” 程勋亦气愤道: “不管怎么说,我也绝不嫁沈轻红!” “你!” “明白的比斗我也绝不会输给他,绝、对、不、会——” 程勋气冲冲地,甩头冲出书房。 程民拂袖大怒,不时气叹。 子夜漆黑,银星衬明月。 万娘手抚琴弦,黄纱在她前方飘飞。 杜云影坐在栅栏上,心思澄静地仰视一片星光。风儿不断拨弄他的发丝,在空中漫舞。 铮踪的琴音流泻出万娘的心思,似喜又似忧,翻转不能止。 “云影。”万娘轻唤,十指不停。 他没有应声,却已默默在听。 “我实在不晓得自己这样子,对是不对?”她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忧郁。 “怎么说?”他不晓得她想表达什么。 “我是个有夫之妇,却对自己过世的丈夫没有一丝哀伤。” 杜云影神情平淡道: “大哥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为他难过。你既如此,也无不好。” 两人语歇,徒留琴声流转。 良久,万娘再度开口。 “只是我这寡妇,却倾慕一位年轻公子,该也不该?” 他总算了解琴音之忧虑何在,淡道: “只要是诚心所爱,没有不该。” 万娘垂下眉睫,含忧道: “话虽如此,但——”没再说下去。 继续弹了几曲,忽闻他道: “我打算明天就走。” 万娘微微一惊,道: “这么快,不再多待两天?” 其实她也晓得他是来去无拘之人,又怎么留得住。 “不了。”杜云影微微一笑,仰望远方一颗对他眨眼的星子。 琴声突然停止,万娘柔声道: “朋友来此,怎么不露面?” 原来她昔日也是一介武学高手,虽然已有多年未曾练武,但根基犹在。故而一丁点风吹草动也难逃她敏锐的双耳。 “嘿哟——万娘就是万娘,还是这么厉害!” 一个中年男子自屋檐上跳了下来,手里还抓着一只葫芦。 “原来是你,老田蛙。”万娘笑道。 老田蛙本名叫许仲瑞,由于他以耕作为业,又性喜抓青蛙来玩,故而朋友给了他这么一个绰号,他却也开心。 “正是我。好啊!原来是你这小子来了,居然也不通知我一声,太不够意思了。”许仲瑞开心地猛拍杜云影的肩头,两人相视而笑。 “你可来得好,要不然,他明儿个就打算走了。”万娘含笑道。 “什么?还没见过我这老朋友就要走!嘿,你愈来愈不够朋友。”许仲瑞的圆眼瞪着他,他只笑而不语。 “过来坐吧,别杵在那儿。”万娘离开琴座,走到长桌旁坐下。 许仲瑞热切地拉着杜云影过去就座。 “今夜偷偷摸摸地来我这儿,是为了啥?”万娘给两人倒茶。 “嘿!我老田蛙可没偷偷摸摸,只是怪哉,为何万月楼的后院会有男人的声音?所以就静静瞧瞧。原来,是这小子——”狂笑几声。 万娘笑眼眼瞟他。 许仲瑞提高那只葫芦,笑道: “今儿个我来是为了和万娘分享这壶酒,正巧云影你也在,真是太好了!”说着打开瓶口。“你们闻闻,这酒好香啊!” 他的模样显然已陶醉在酒香里,看得另外两人直觉好笑。 “那还不快倒酒,光叫咱们闻酒香吗?”万娘道。 “说的是。”许仲瑞忙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 三人于是临清风、噙美酒,畅谈至深夜。 第四章 这几日以来,景阳城传闻有飞贼出没,并且已有数户富豪遭窃,官差们即使布设埋伏,仍无法将他擒获,因为那名飞贼的轻功甚是高妙,一般人根本不及他的速度。 总捕头苦无对策之余,寻上程府求程勋助予一臂之力。程勋基于保乡卫里的本分,自然义不容辞。 得到程勋口头上的允诺,总捕头算是稍稍安心。离去前告诉她,随时可能需要她出面相助,届时必派人通知。 而今日的比武招亲大会上,程勋尚得摆平一个难缠的对手。不由分说,正是沈轻红。 有了前车之鉴,程勋便不敢小看他的实力,她全神贯注在比斗上,为求一胜,好摆脱他的纠缠。 比斗一开始两人尽使出浑身解数,看得台下观众叫好连连。 不知打了多久,两人依旧平分秋色,程民几乎想要出面喊停,要两人别再打下去了,但是他也只能静静地看,直到胜负双方出现为止。 两人的比斗一直从辰时打到了正午,双方头顶艳日俱是一身大汗。但他们俩眼中的执着未减,为求胜利不肯放松一分。 到了决胜负的关键时刻;程勋窜上半空,以极快的速度挥晃手中银剑。在沈轻红的眼中看来,银剑的动线成了蛇缠的银色花环,美丽而极为刺眼。 就在他感到强光刺目的下一瞬,一道直窜的银蛇已袭上肩头,程勋手中软剑指着他的喉心! 这一刻,时光仿佛停止了,众人的眼神都在传达一个讯息—— 程勋赢了! 等她收剑入腰际,众人的欢声雷响,时光才仿佛又回到了人世。 僵持站立的沈轻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对万分执着的星眸闪着痛苦的情貌。 程勋看了他一眼,竟觉不寒而栗。但她对他向来不懂得心软,一甩头便离开现场。 程民向众人宣布,比武招亲大会自此结束,很遗憾没人能迎娶小女。 戏幕已落,群众一哄而散。 梳洗一番后的程勋来到万月楼,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才毅然走进。 上了二楼,便瞧见万娘娉婷站在那里,她脚步一怯,万娘却已朝她走来。 “这不是程姑娘吗?好生叫万娘惊喜。” 程勋挤出笑容以对。 “万娘,我今日来是——” “这我晓得。” 万娘眼中有着神秘的光采,她亲切地持起程勋的玉手,温和而教人不能抗拒。“跟我来。” 万娘轻轻拉着她的手往内院走去。程勋自然以为她要带她去见杜云影,于是任她牵着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来到内室,万娘殷勤招呼她就座。 “程姑娘今日来,想找云影对吧?” 万娘也坐了下来。 程勋看她的模样没有要为她叫人的意思,倒像有事要和她谈,心底不由得产生疑问。 “是的。” 万娘笑了笑。 “可惜的是他出门去了,现在人并不在万月楼里。” 程勋略微一怔,更怀疑万娘带她来此别有用意。 “你用不着着急,待会儿我自会告诉你,他上哪儿去。” 程勋美目打量着万娘,问: “万娘找我,有事?” 万娘慢慢收敛笑容,露出一抹忧恼的神色,缓缓道: “虽然你我昨日才相识,但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云影。万娘这么说,对是不对?” 程勋双颊略红,眼神羞涩,不做任何表示。心底暗道:怎么,我已经表现得人尽皆知了? “你不说话,万娘也明白你的意思。” 她站起身走向门边,轻叹道: “我也希望你和云影能成为一对璧人,只是——” 她的话让程勋一惊,于是双眼不离地紧盯着她。 万娘回过头凄清一笑。 “我说得更完整一点,好让你明白。” “嗯。”程勋不觉点头。 万娘的眼神甚是寂寥地看着长空,慢慢倾吐: “自从我的丈夫过世后,我一个无依女子,凭着夫家所留下的财产,独立撑起这家万月楼的生计。支持我坚强下去的,便是先夫在新婚之夜交予我的红手绢。” 万娘转头看她。 “那条红手绢是先夫远自西域带回来的丝帕,上头绣着极为纤小的红花。我极为爱惜那条手绢,每每看见它都不胜哀伤。云影屡次瞧我睹物思人,伤心不能自己。有一天,他向我讨取那条红手绢——” 听到这里,程勋联想到杜云影绑在头上的暗红色丝巾,眼神一亮。 万娘又继续道: “他说我每见了此物便不胜忧伤,不如将手绢给他,也好将伤痛慢慢淡忘。我听从了他的话,把手绢交给他,之后他便离开,要把我的伤痛带得远远。两年后再见到他,便瞧见他把手绢绑额头上。当时,我不能明白他的用意。” 万娘停顿了半晌,才又道: “忽而某一天夜里他对我说,其实他已仰慕我多年,对我的一分心意一直难以忘怀,他带走手绢的目的,是希望我将先夫遗忘,盼我能够接受他。我当时听了甚为惊讶,立刻就回拒了他,他便郁郁寡欢地走了。” 程勋闻言犹如青天霹雳,不敢置信。她瞪大双眼看着万娘,心中万般滋味无以形容。 “这次他回来这里,我真希望他已经沉淀了心中的那分感情……” 万娘语气中流露着否定,于是程勋蹙着眉头臆测道: “你的意思是说——大哥头上还绑着那条手绢,表示——” 万娘不摇头也不点头,足以让程勋明了她的意思。 程勋倏地起身,想飞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万娘喊住她: “程姑娘!云影人在东城门外十里处,你大可去找他。万娘由衷希望,你们能成为一对璧人。” 万娘话一说完,程勋脚下不停地走了。 她走得是那么地快,那么地急,看在万娘心底都有丝愧疚。轻叹一声: “我究竟是为谁来捉弄你呢?” 摇首望天际。 程勋架着快马往东城门外急驰,哒哒的马蹄就像她此刻的心境,动荡不安。 她难以接受万娘对她所揭露的事实,那令她几欲疯狂。 刚见面她不能明白对他产生的眷恋是什么,现在总算能懂了。 她想立刻到他的身边去,想听他亲口证实一切,否则她不能相信。 那是假的!她在心中大喊。 你怎么会让我多年来的思慕就此绝望呢?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了许多年? 马儿顺遂着主人的心意狂奔,一直来到了城外八、九里处,速度渐渐和缓下来。 程勋远远就瞧见一户用砖砌成的矮房子,她伫马远眺前方一片辽阔的视野。 恰巧左前方有棵大树,于是她决定将座骑留在树下,自己步行过去。 扎好了马缰,程勋拍拍马儿,示意它乖乖留在原地休息。马儿摆尾,静静看着主子朝前方走去。 程勋来到矮屋前不远处,便听见耕田的两人的对话。 “杜老弟,你到现在还居无定所,难不成想学我打光棍一辈子?”许仲瑞锄着田地道。 杜云影抬头笑道: “也没什么不好。” “说真的,你四处游走,难道就没哪家姑娘对你有意思?还是全教你给拒绝啦?” 杜云影埋头苦干笑了笑。 “别的姑娘见了我这浪子,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对我有意思?” “哟!”许仲瑞眼神一亮:“还说没有姑娘对你有意思,眼前不就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来找你了。” 杜云影回头一看,好生意外,程勋竟出现在这里! “程姑娘。” “杜大哥。”她腼腆一笑,看着头戴斗笠,双脚打赤,发丝束于背后,还拿了一根锄头的杜云影。 “找我有事?”他问。 “哎,杜老弟,你这样问叫人家姑娘怎么答得出来。人家是来看你的——”许仲瑞立着锄头道。 杜云影朝他一笑。 “我想程姑娘不是这个意思。” 他回头看着她,温和道: “程姑娘有事尽管直说,杜某帮得上忙的,必当尽力而为。” “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杜大哥。”程勋腼腆道。 “哦?”杜云影好奇是什么事。 “我的事不急着问。你们在忙啊?我来帮忙。”她看他们俩的模样倒觉得新鲜,怎地,以往她看别人耕田也不觉得稀奇。 “不不——”许仲瑞忙道:“姑娘你是金枝玉叶之躯,哪能做这种粗活儿?杜老弟,你还不快到一旁陪陪人家姑娘去。”他在他身边低语:“我早说人家姑娘是来看你的嘛。”接着朗声道:“这儿由我来就行了。” 杜云影只是似笑非笑,不语。 “没关系,我可以的。”程勋说着脱下了靴子,露出一双匀称的莲足。 “不行,不行!”许仲瑞出声阻止,但她已走下田来。 “反正我都已经走下来了,就让我来帮忙吧。”程勋无邪地笑着,如花似玉的模样教人不知如何婉拒。 “你真的要做啊?”许仲瑞瞪大双眼看她,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没错。大叔怎么称呼?” “你——你叫我老田蛙就成了。” “老田蛙!?”程勋噗嗤一笑:“不好吧,老田蛙大叔?” “都叫得那么顺口了,还说不好!” 她轻笑两声,杜云影在一旁也笑得开心。 她伸出一只手来,道: “大叔,锄头。” “这——”许仲瑞面有难色,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给。 “给我嘛。”程勋笑道。 “好吧、好吧。”许仲瑞只有将手上的锄头交给她。 杜云影摘下头上斗笠,递给她。她接过斗笠,把视线调到了他脸上,突然,又瞧见了阳光下刺目的红丝巾。红丝巾就像一根针,扎痛了她的,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谢谢”两字。 “怎么了?”杜云影查觉她脸上的异样。“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没事。”程勋硬是挤出笑颜以对。“只要把土拨得松软就对了吧?” 杜云影颔首。 原本要进屋子拿锄头的许仲瑞回过头道: “姑娘啊,要是不行可别勉强。” 程勋振作笑容道: “怎么会勉强呢?我可是个习武之人,拿锄头算不了什么的。” “哦?”许仲瑞扬了扬眉。 “大叔要不要跟我过招?” “哟!瞧你自信满满的,大叔我可也不是省油的灯喔!” 程勋笑着把锄头一立,将斗笠交给杜云影,朝许仲瑞一揖。 “大叔,得罪。” 语毕,人即抢攻而上,许仲瑞被她的速度一惊,连忙发招应对。两人打了一阵,许仲瑞趁隙跃开,朝杜云影道: “这小妞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杜云影逸开一笑,她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的确不浅。 “杜大哥的功夫想必也不错。”程勋凭借直觉说。 “哪儿的话,我只有逃命的本事。”杜云影自嘲地说。 “你可别听他这么说,杜老弟的轻功可是一流的。”许仲瑞赞道。 “真的?”程勋开怀地看着杜云影,他只是摇头,但笑不语。 三人又说笑一阵,才开始耕田。 程勋没料能够踩在土壤上耕作,也是一件教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把土拨得差不多松软了之后,三人齐聚到屋檐下歇息。 程勋欢愉地用瓢水冲脚,另外两人都感染了她的喜悦。 许仲瑞进屋子去为他们准备茶水,这时杜云影想起了她的来意,问道: “对了,程姑娘找我想问什么事?” “啊!”她仿佛被这话吓一跳似的,外露不安。“其实也没什么事——” 杜云影这就好奇了,那她是来找他做什么的? 她看得出他的疑惑,忙道: “我只是想问杜大哥为什么在头上绑条红丝巾?那颜色好漂亮。不知道,哪里还能买到像这样的红丝巾?过几天是我妹妹的生辰,我想买来送给她作为贺礼。”程勋的语气多有停顿,不过他倒不觉怪异。 “原来是这样。”他浅浅一笑,道:“这条红丝巾是来自于西域的商品,一般镇上大概买不到。” “这样啊。”她声细如蚊,没有勇气再问得更清楚,慢慢垂下头看地面。 忽闻他道: “我绑这条红丝巾,是为了一个人。” 程勋倏地抬头,惊讶地看着有丝哀伤的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提的了。”他淡淡一笑,瞧见许仲瑞端着茶水出来。 程勋怔怔地看他从身边走过,心底实受打击。 万娘所言,竟是真! 暗暗的深夜,一轮冷清的明月悬空。 沈轻红独坐在昏暗的书房内,饱尝满腔愤恨。 他的双眼透着冷光,冷光中却有一把燎原的火焰,焚烧着心田。 今日与程勋交战,他竟然败了!往后出现在她身边,一点尊严也没有。 早知如此,就该不计任何手段也要获得胜利,而当时,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心软呢? 是不愿看她负败的表情吗? 呵呵—— 现在,他该为自己的挫败还是愚蠢痛哭一场? 沈轻红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他看着窗外,投射在心中痛处的月光。 突然一道黑影在檐上隐没,引起他的注意。 他立刻想起了近日来的飞贼传闻,心中于是警戒大作,轻快敏捷起身,不着声迹开门出去。 悄悄来到了后院,发现黑衣人已潜进了母亲的起居室中大肆收括,为避免将老母惊醒,沈轻红据守在外面伺机而动。 不一会儿,黑衣人囊括了许多财物,轻轻地合门出来,随后迅速跃上屋檐,而沈轻红也不落其后,跟着窜上屋顶,挡住了他的去路。 黑衣人见其人,显然吃了一惊。 “朋友就是近日来的飞贼,沈某今日要将你逮捕归案。”沈轻红道。 黑衣人不发一语,看准空隙要逃,沈轻红只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忙又挡住了他的去路。黑衣人无奈放手一搏,与沈轻红在屋檐上大打出手。 黑衣人拎着一只布袋,行动多有分心,应付沈轻红凌厉的攻势,自然显得招架不住。 黑衣人急急后翻了三圈,无非是想就此脱身,突然有一物自他怀中掉落,他忙要取回,但沈轻红已抢上前阻止。 两人继续过招,那黑衣人又被逼得无喘息余地。 “你还不束手就擒?” 沈轻红边打边说。 黑衣人心想,再打下去他真的就难以脱身了,于是决定放弃遗落之物,走为上策。 他自怀中摸出一把细钉,朝沈轻红疾射,趁沈轻红躲避暗器的同时,奋力一登,远跃出三丈之外,足再一点,又是三丈之远。 很快地,他隐没在幽暗的街道里,不知去向。 沈轻红自知追已不及,叹道: “好了得的轻功!” 回头去拾起黑衣人掉落之物,是一本书册。 他迅速浏览了一遍,才知道这是一本武功秘笈。 书中的招式不仅他没见过,而且招招狠辣置人于死地。其中最阴狠的一招叫“日薄西山”,中招者非但无药可医,还会逐日咳血而死! 看着看着,他心中竟起了一个不善的念头。他跃下屋檐,让恶念在心中生根。 沈府遭窃报官后,缉拿飞贼的赏金由三百两银元涨升为五百两银元。全城的人都在相传着这个话题,可惜没人有能耐成为赏金下的勇士。官府对此苦恼不已,他们所承受的富豪施予的压力日益剧增,却还是苦无良策捉拿飞贼。 唯一加强的措施,只是增派夜间巡逻的官兵,寥胜于无。 这天万月楼来了一位让万娘欣喜的客人。他一到来,小青立刻通报给万娘知情,万娘整装之后,施施来到前厅,与他照面。 “沈公子好雅兴,今日怎么会有空来万月楼?”万娘柔声轻语。 沈轻红含笑道: “沈某今日来,是想与杜兄一聚,不知杜兄在否?” 万娘有丝惊异,答道: “云影他出门去了,暂时不会回到这里。不知沈公子找他何事?万娘可代为转答。” 他的表情诚装恳切,道: “在下是想与杜兄结为好友。杜兄为人宅心仁厚,淡泊名利,在下仰慕其胸臆宽大,想与之深交。既然杜兄不在,那么烦请万娘代为转告,请杜兄于三日后辰时务必到沈某府中一聚,沈某必当恭候大驾。 至于这两日沈某商务繁忙,不克接待,也请万娘转告于杜兄知情。” “万娘会将沈公子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给云影,这点,沈公子大可放心。”她美目中别有异于常情的眼神,凝睇着沈轻红。 “沈某于此谢过万娘。”他深深一揖。 “沈公子无须如此客气。不到内院一坐吗?” “不了。沈某另有要务,改日定当造访。” “不送。”万娘浅浅一笑,眼波仿佛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 “告辞。”沈轻红一揖后打开纸扇,丰采翩翩地离开万月楼。 万娘目送他离去,心中怅怅若失。一旁的小青将她细微的神情全看尽眼底。 第五章 今天是沈轻红相邀之日,杜云影来到沈府,立刻有人接待他至府内等候。 小厮告诉他,今早突然有人来寻公子,公子出门前交代,请杜公子稍候片刻,他将速去速回。 杜云影于是在亭中静候,他向来不是性急之人,故而也不以为烦闷。 小厮端来蔬果招待他,他谢过之后,却是动也不动。小厮又殷勤招呼他几句,之后便退下忙自个儿的事去了。 杜云影平心静候了一阵,便兀自冥想起来。 这几日以来,程勋天天来许仲瑞那儿寻他,日日与他们相伴至黄昏而不倦。 昨日,许仲瑞怕自己大杀了两人风景,于是一大清早就四处游晃去。程勋来到以后,得知许仲瑞不在,便相邀杜云影至湖畔漫游。她问起当时自己昏迷不醒的情形,杜云影便一五一十告诉她。她听了之后,道是上天有意安排他们相遇,甚感欣喜。杜云影再笨也了解她的语意,他则淡淡将事情带了过去,换来她一阵抑郁不语。 几天相处下来,杜云影感到十分纳闷的地方,就是程勋经常用着一种带有质问与伤感的眼神看着他。她偶尔也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这总要让杜云影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才导致她用他所不能理解的眼光相看待。 隐隐可以察觉的一个症结,便是他头上所系的这条红丝巾。 怎么,在中原境内绑一条红丝巾在头上的装束,看起来真有那么奇怪? 或者,她还念念不忘想赠予给妹妹而不得的贺礼,为此感到失望呢? 偏偏这条红丝巾是他故人之物,他不得随意转赠;况且,他对此物的主人还抱有希望,他不愿就此放弃。若不是这个原因,她要是喜欢此物,他随时都可以赠予。 沉思中的杜云影被一阵窸窣的声音所吸引,突然间,他看见一个黑衣人窜出沈府的上空,背负着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匆促而去。 不由分说,杜云影立刻追了上去。 他也晓得近日来的飞贼传闻四溢,只是不料此贼行迹如此之猖狂,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登堂入室行窃! 杜云影施展“行云流水”之轻功,没一下子便追上黑衣人。黑衣人慌忙中发射暗器要阻止他的追踪,却被他轻而易举地闪开了。他接着加快脚程,两三下又赶上黑衣人、黑衣人一旋身,洒出一把黄红色粉末。杜云影反应机灵,他迅速身形一侧,脚下仍不停追赶。 黑衣人不得已与之交手,招式一出尽取人之要害。杜云影心下一凛,明白他是上乘高手,自当小心应对。 虽然杜云影的脚下轻功厉害,但对于拳掌招式不多琢磨,三十招过后,渐显力有不殆,顷刻间,应声中掌! 杜云影口吐鲜血,黑衣人见状,欲置之于死地似的,迅速又送上一掌。身中两掌的杜云影真气一散,被击落于地。 突然间人声喧哗,朝此而来,黑衣人赶紧把布袋一抛,跃身离去。杜云影不明白他此举用意何在,一手抚胸,一手撑地而起。 程勋最快赶到现场,她瞧见负伤的杜云影,登时大吃一惊,忙抢上前搀扶。 “杜大哥!你受伤了!”程勋盯着他嘴角的鲜血,胸口一阵心疼。 “我没事。”他蹙眉的神情如何教她相信他安然无恙?只有徒增她的难受而已。 “是谁伤了你?”程勋催问。 此时一群官差围了过来,其中的总捕头喊道: “程姑娘,怎么回事?” 程勋看他一眼,道: “我也不晓得。” 总捕头立刻下令:“你们先过去搜,看看那飞贼是不是藏匿在附近。” “是。”官差们立刻四处搜索。 “杜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那飞贼打伤你?是不是?”程勋猜测着。 “你先别激动。是那飞贼打伤我没错。”杜云影试图缓和她的情绪。 总捕头趋前问: “这位兄台,究竟是什么情形,你可不可以详述一次?” 杜云影点头,道: “我本在沈府中作客,突然见一名黑衣人自沈府中窜离,背后还拎了一只布袋,于是我便追到这里,与那黑衣人交手。我武功平庸,便被打伤了。” 总捕头往旁一瞟,过去拾起弃置于地的布袋,问: “是不是这只布袋?” 杜云影颔首。 “正是。” 总捕头微展笑颜。 “那太好了,这回没有东西失落。” 程勋立刻驳斥道: “杜大哥受伤了,有什么好?” “啊,李某失言,程姑娘请原谅。”总捕头立刻一脸愧色。 “我人已经没事了,不要紧的。”杜云影对近在咫尺的程勋道,轻轻拉下她搀扶的双手。 她脸上犹挂忧虑,显然他的话并不能让她放心。 远处街头,沈轻红快步朝此走来,他惊声道: “杜兄,沈某正要赶回府里,怎么杜兄会在这里?程姑娘、总捕头也在!”话说完人也到了三人跟前。 “杜兄,你受伤了!”沈轻红一脸惊忧之色。 “不要紧的,只是轻伤。”杜云影温言道。 “哼!沈轻红你好大的架子,邀人作客居然还要人家等候你!”程勋把对黑衣人的忿怒之气出在他身上。 “这,我——”沈轻红一时无言以对。 “没有关系,沈公子事务繁忙,稍有耽搁也是情有可原。”杜云影道。 程勋怒视沈轻红。 “你知不知道你府中遭窃,杜大哥为了追捕那贼人,不慎被他所伤。” “什么!?”沈轻红面露怒色。“那飞贼又来行窃,还伤了杜兄?” “没错!” 总捕头送上那只布袋,道: “沈公子,请你盘查布袋内的,是否全为府上财物。” 沈轻红接过打开一看,确认道: “不错,是宅中所有。” “那么李某于此奉还。” “沈轻红,你还不快谢过杜大哥为你保全了财物?”程勋道。 “这是必然。”他朝杜云影深深一揖。“在下果然没有看走眼,杜兄确实为值得深交的仁人君子。沈某有幸结识,深感荣耀。于此,多谢杜兄护财之恩。” “不,杜某仅是尽一己之力,算不上什么。”杜云影最疲于应付的,不过就是这些口头上的客套话。现在,他真有些倦了。 “那么,杜兄,咱们回沈府中一叙。”沈轻红道。 “嗯。”杜云影颔首。 程勋立刻道: “杜大哥,暂别。”拱手一揖。 杜云影淡淡一笑。“告辞。” 沈轻红朝两人一揖,道: “程姑娘、总捕头,告辞。” “告辞。”总捕头回以一揖,程勋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接着,沈轻红与杜云影并肩离开,而程勋目送他们,心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久久,她都无法将目光移开,直到两人已消逝在街口,她才不舍地把视线收回。 “杜兄,请。”沈轻红领杜云影进入自己的书房。“这里是沈某的书房。” 杜云影略微流览了室内简雅的摆设,突然回想起过去年少的生活。 “杜兄,先让沈某为你运功疗伤吧。”沈轻红一派温和道。 “不,此事不劳公子费心,杜某自己来便成。”杜云影婉拒道。 “杜兄何必客气。杜兄为沈某保全了财物,沈某只是区区运功助疗,也算不上什么。” “此事真的不劳公子费心。杜某只是小伤,并不碍事。” “杜兄这是不给沈某回报的机会,沈某心中难辞其疚。”沈轻红一脸不悦,外带着三分颓丧。 杜云影见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有成全别人一片心意。 “那么就有劳公子了。” 沈轻红闻言重展笑容,摊开五指指着一旁宽大的躺椅,道: “杜兄,请。” 杜云影于是脱鞋,盘坐在躺椅上。沈轻红盘坐于其后,两掌运起真气,紧贴着他的背部为他疗伤。 运息不过片刻,沈轻红又卯足真气贯注入他的体内,突然杜云影“哇”地一声,口吐鲜血。他只觉血脉逆冲难耐,一阵天旋地暗之后,失去知觉。 杜云影突然昏厥在沈轻红身上,沈轻红故作心惊,虚喊两声: “杜兄!杜兄!” 沈轻红又晃了晃他的身子,确定他陷入昏迷之后,嘴角露出一抹阴沉的笑容。 接着他扶他躺下,自己则下椅着鞋。 着鞋完毕,他起身冷视昏迷中的杜云影,得意道: “哼!尽管程勋爱慕你,但你终究没有福分得到她。接下来的日子,你将生不如死。好好享受我赠予的折磨吧。” 沈轻红冷笑几声,洒步走出书房。 杜云影悠悠转醒,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柳眉微蹙的万娘。 他抚着疼痛莫名的胸口,轻轻呻吟了两声,问: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此处是万娘的闺房,室内飘着一股淡薄的幽香。 “是沈公子送你过来的。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模样?”万娘在床侧的一张檀椅上坐下,双眼含忧看着他。 他缓缓道: “今早我在沈府惊见一名黑衣人,于是追了过去,之后与他交手,吾有不敌,便身中他两掌。回到沈府,沈公子助我疗伤,不料他真气一送,我便口吐鲜血,登时昏厥。” 万娘仔细听着,轻轻摇头。犹是忧心的模样,道: “你可知我方才为你诊脉,你的脉象大乱,血气滞流不顺?” 他静静听着,眼神没有太多不安的情绪。 “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应该明白安保己身的原则。”万娘好似长母般,告诫自己的孩儿。 杜云影回以歉意的笑容。 “我明白。对不起,让你担心。” 万娘轻轻叹息。 “你的伤必须好好疗养观察一阵子,暂时在我这儿住下吧。” “不。”他撑起上身,轻声道:“这两天我便要离开。今晚,会过去跟许叔说一声。” 万娘抬眼看着他,问: “你打算上哪儿去?” “还没决定。” 万娘又问: “这么急着走,是因为程勋?” 杜云影心神一岔,仍气定神闲道: “不是,因为我非走不可。” 他浅浅一笑。 “你用不着否认,我知道她这几天跟你跟得紧。只是你身上还带着伤,这么急着走,路上乏人照应。” “你放心,我会照顾我自己。” 万娘像叹息似地笑了一声: “浪子,总是教人最放心不下。” 他扯开笑容,道: “没那回事。我过得很好。” “是啊——”万娘起身走开:“你过得很好,却总让身边的人牵挂。” 杜云影歉然一笑,下床着鞋。 “云影。” “嗯?” 万娘背对着他,道: “出外这么多年了,不回家里一趟吗?” 为这问话心弦了一下,好半晌才沉声道: “也许某一天,会的。” 杜云影起身站直身躯,略感一阵晕眩。万娘转过身面对他,察觉他的异样,忙道: “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我有内伤在身,感觉头有些昏。”杜云影的神情有一丝恍惚,脸上明显血色不足。 “你还是坐着歇息一会儿,别忙着走动。”万娘走到他身边坐下,纤纤五指搭在他胳膊上,执意要他坐下。 杜云影顺应她的意思坐下。这时,程勋正巧从门外跑进来。 “杜大哥!” 两人俱是一惊,万娘开口问道: “程姑娘,怎么跑到万娘的内室来了?” 程勋瞧他们两人在一块,心想她这样贸然闯进,必定惹得杜云影不快,心头不禁揪紧了些。 “我听沈府的管家说杜大哥昏厥过去,被送来这里,所以我连忙过来看看,想知道杜大哥好点了没。” 万娘浅浅一笑,心底明白必然是小青挡不住她,她自个儿找到这儿来了。不过万娘不再追问下去,反而是柔声道: “你来探望他也好。” 程勋仿佛是得到宽慰一般,心下舒畅了许多。忙对他道: “杜大哥,你好点了没?” “好许多了。” 他淡淡一笑,希望换来她绽颜一笑的表情。 只是程勋看他笑起来反露苍白的脸庞,不自主地皱紧眉头。 “你骗人,你的脸色好苍白,怎么会好许多了?” 杜云影略微一怔,嘴角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万娘一旁看戏似地笑道: “云影,你撑着笑脸撒谎这招,对她可是不管用啊——” 程勋含羞看万娘一眼,又继续对他道: “杜大哥,要不要我为你运功疗伤?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此事不劳程姑娘——” 万娘插口道: “对了,云影,你先试着自己运功看看。” 杜云影看万娘一眼,轻轻颔首,立刻上榻打坐运功。 程勋见他对万娘言听计从,心中不是滋味。 他运息没一会儿,胸膛上下震动了两下,立刻咳出一口血来。 两人一见大惊,万娘忙走过去,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程勋这才惊觉万娘也是懂武之人。 “怪了,看你的样子不似中毒,究竟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武功?”万娘蹙眉道。 程勋赶紧坐到他身边,拿出一条白色手绢为他拭血,她双眼含忧盯着他的脸庞,气愤道: “那个可恶的飞贼,竟然把杜大哥你伤得这么重。今晚他要敢来行窃,我非逮住他送官不可!” 杜云影转头看着程勋,轻声道: “谢谢你。” 程勋闻言霎时停止了动作,看见他澄澈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的模样,突来一阵情羞淹没了她。她悄悄收回手绢,细声道: “不客气。” 他假装无视她的羞窘,不徐不疾对万娘道: “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中了什么招式,只晓得,似乎不能运行真气,否则必致心律不整,气冲血溢。” 万娘专注听着他每一句话,听完更觉苦恼。她的表情像是在说:这该如何医治是好? 杜云影逸开一抹释怀的笑容,淡淡道: “我想这伤势自然就会好的,大可不必太担心。” 万娘忧愁地摇摇头,程勋则不减担忧地看着他。 每每这种伤困的情形还能心平气和的,怕是只有他杜云影了。 明月星稀,街市寂静。程勋守在沈府附近,等待飞贼到临。 一片红云遮月,地面上更显黑暗。夜风阵阵,透人心脾。 子时已至,程勋听见远处传来相当细微的足音。她全神贯注,准备擒拿飞贼。 足音近了,程勋透过雾一看,来者是一名黑衣人。 她看准时机,纵身一跃,恰恰落足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见状,急欲往回跑。 程勋身形一动,拔剑相向。 “今晚你休想逃!” 黑衣人见她来势汹汹,心知不妙,急着想脱身,却被她绊住了手脚。 程勋一出手便是“轻虹十八段”,丝毫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黑衣人应付她剑中极式,显得吃力万分。 过招不久,黑衣人已身中两剑,一剑在肩,一剑于腰。程勋出剑快而俐落,他甚至没有机会使用暗器应付,人已被点穴就擒。 程勋用剑挑开他蒙面的黑布。一看之下,竟是一名长相俊美绝伦的男子。她出声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子神情冷峻,不愿搭理。 程勋剑尖指着他,口气中带着三分恼怒。 “今早你伤了杜大哥,我还没跟你算帐。快说,再不说我绝不饶你!” 男子神疑,道: “什么杜大哥?今日我连一只猫都没伤害,还说是人。” 程勋怒视他,道: “你伤了人,还不承认!?” 男子冷哼一声,道: “没想到美丽的姑娘也喜欢乱诬害别人。” “你——”程勋瞧他执意不认错的模样,心中起了疑问。“今天早上,你难道没有去过沈府?” “我是打算回沈府取回我失落的东西没错,不过,直到今夜才有行动。” “今天早上的黑衣人不是你?”她问。 “当然不是。我向来不在白天行动的。” 程勋另生一个想法,问: “是不是你的同党?” “我才没有那种会伤人的同党。” 男子立刻予以驳斥:“肯定是你那位杜大哥和别人结仇,才会招来报复。” “你胡说什么?杜大哥为人善良,才不会与人结怨。” “那就是别人见不得他好。” “胡扯!” “可不是吗?有你这么美丽的姑娘拥护着他,别人看在眼里多少会吃醋。” 程勋一时噤声,立刻就转移了话题。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行窃?” 男子神情变得倨傲,冷哼一声。 “说出来,像你这种富有人家也不会懂。” 她不甘示弱,道: “只要你说的是人话,我就听得懂。” 男子赌气似地道: “好,我就告诉你。” “洗耳恭听。” “我这么做,完全是劫富济贫。” 程勋却不以为然道: “那么别人花心思赚来的财物,就活该被你窃取吗?” “哼!”男子别开脸,怒道:“所以我说你这种富有人家是不会懂的。” “哦?我有什么不懂的?” 男子冷瞪她。 “你根本不晓得穷人的疾苦!你们这种有钱人家,成天吃饱穿暖,却吝于布施。许多穷人贫困得三餐无以为继,你们却过得逍遥自在,奢侈浪费的日子。这些,你懂吗?” 程勋缓和了苛责的神情,缓缓道: “那么,你觉得行窃就应该吗?” “哼!既然你们吝于布施,那么就由我代替你们来造福百姓,这没有什么不对。” 程勋淡淡摇头,突然想起一事,问: “你说你有东西失落在沈府,是什么东西?” 男子瞟她一眼,道: “问这做什么?你要帮我取回?” 程勋不予作答。“是什么东西?” 男子想了一下,才道: “一本武笈,害人的武笈。” 程勋一惊,追问: “是什么害人的武笈?” “我也不晓得。只是偶然的一次机会埋,我偷听到两个江湖恶煞的对话。他们说,那本武笈如今落在他们手里,只要练就了里头的功夫,从此后天下无敌。他们还说,中了那种武功的人会咳血至死,我一听暗觉不妙,如果让他们用来为非作歹,那就糟了!于是,我设法去偷出那本武笈,为的就是想把它烧毁,好让那种歹毒的武功不会在江湖上流传。没想到那天晚上为了脱身,居然让武笈掉在沈府里头。我想一定是那个公子拿走了,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程勋听完他的话时,脸色早已大变。他所言不差,而如果她猜想得没错,那么事情有多么可怕! “喂,你怎么了?”男子瞧她的脸色一片惨白,不禁关心地问。 程勋回过神,伸指解开他的穴道。 他有丝惊讶,星眸直盯着她看。 “你不打算把我送官法办?” 程勋深吸一口气,道: “你可以走了。往后,不要再到景阳城来行窃,否则下回我遇见你,一定将你严送法办。” 男子闻言却道: “那怎么成?我还得把武笈拿回来呢!”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去沈府取回武笈。”程勋眼中有着果决的光芒。 男子一怔,问: “你真的要放我走?” 程勋怒视他。 “你还怀疑什么?还不快走。” 男子默立半晌,道: “那,取回武笈的事就拜托你了。” “嗯。”程勋颔首。 男子拱手一揖。 “我叫燕赤方,后会有期。” 程勋略展笑颜,道: “我是程勋,告辞。” 男子朝她用力一点头,转身施展轻功离去。 程勋看他脚下神速,心中暗服,不过她没有心情将心思放在燕赤方身上,目前她最担心的,便是杜云影的伤势了。 照燕赤方的话推断,拿走武笈之人一定是沈轻红。那么,伤了杜大哥的黑衣人会不会也是沈轻红?飞贼二度行窃之事,该不会是沈轻红自导自演? 可怕的是燕赤方所说的武笈—— 练就者天下无敌!中招者咳血至死!! 如果今早的黑衣人便是沈轻红无误,那他该不会是拿武笈里的功夫来伤害杜大哥?! 杜大哥只要一运真气便会咳血…… 程勋想到这里就不敢再想下去,她在心中默默祈求,一切疑虑都不是真。 抬望天上明月,月娘不知何时,已悄悄染上了红纱般的颜色。那像是遮面的红巾,也像是一朵朵晕染开的血痕…… 第六章 一大清早,程勋就到沈府指名要见沈轻红。 沈轻红得知她来造访,简直是大喜过望,赶忙整顿衣容,迅速到大厅去见她。 程勋一见人来,脸上的三分愠色稍褪。她起身客气道: “沈公子,大清早的,程勋就冒昧来访,还请别见怪。” 沈轻红一展笑颜,道: “程姑娘肯莅临,沈某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会见怪?请坐。” “不必了。”她淡淡道:“程勋来此,是想向沈公子讨取一本武笈。不知沈公子肯不肯给?” 他心中一疑,问: “什么武笈?” 她含笑道: “是什么武笈,程勋要看了才知道。” 他闻言迟迟不语,心中若有所思。 他启齿道: “没什么不能给的。就是不晓得有没有程姑娘中意的武笈。” “这我看了,自然就知道。”她笑道。 沈轻红浅浅一笑。看着眼前佳人首度绽颜以对,心中实是欢喜。 “那么,程姑娘请跟沈某到书房一看。” “请带路。” 沈轻红含笑颔首,领着程勋前往书房。他边走边问: “程姑娘怎地心血来潮,会找沈某要取武笈?”回头看她。 程勋只是神秘一笑,不予回答,然而她的笑容远比任何话语要令他满意。他喜在心头,便不再问了。 两人到了书房,沈轻红取出在书架上的所有武笈让程勋观看。她开始一本一本地浏览,寻找燕赤方所说,阴狠的武功。 她曾与沈轻红交过手,清楚哪些是他惯用的武功,只是看完了这些武笈,并没有发现特别不同的招式。她心想,定是他把那本秘笈另置于别处了,她得设法逼他交出来。 “就这些了吗?沈公子。”美丽如星辰的一对眼睛对他质问。 “是的,全在这里了。沈某涉猎的武笈不多,让程姑娘失望。”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有瞬间闪烁,但表情仍平静如常。 “哦?这样……”她眼珠一转,心生一计,瞬间对他发动迅捷的攻势。 沈轻红显得有丝错愕,忙发招应付,一不留神,竟使出了燕赤方所遗落的武笈中的招式。 程勋匆忙和他过了二十招,便抽身停止。沈轻红见她不再打,忙也停手。 “果然是阴毒的武功。”她话说得很轻,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楚。 他瞧见她不对劲的神情,心中立刻树起警戒。问: “程姑娘,为何突然对沈某发招?” 她面有愠色,不答反道: “沈公子,我要找的,正是你刚才所使用的武功,不知秘笈可否借程勋一看?” 沈轻红心中一弦,愈来愈怀疑她是否知道了些什么事情。他镇定道: “程姑娘,沈某所有的武笈全在此了,不知程姑娘所找的,究竟是什么?” 程勋吸了一口气,再也按撩开不下心中怒火。不悦道: “沈轻红,你不要再装傻下去了。我知道昨天早上攻击杜大哥的黑衣人就是你!你所使用的武功,正是从飞贼遗落的武笈上学来的。那本武笈呢?快交出来。” 她的话里有一半是猜测,然而从他外表上极力掩藏震惊的结果可以证实,她猜测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沈轻红想以静应变,却一时哑然失声。实在太令他匪夷所思了,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你甭再想隐瞒下去,快把那本武笈交出来!” 他收摄心神,不徐不疾道: “程姑娘今日之举实令沈某诧异,究竟程姑娘是从哪儿听了这些莫须有的事情,而对沈某仇敌相视?” 程勋闻言怒道: “你还不肯承认?定要我揪出你的罪证是呜?”她四处查看屋内可疑的地方,大有欲翻箱倒柜搜寻之状。 沈轻红出声警告: “程姑娘可别胡来,这里毕竟是沈宅,若是程姑娘妄动屋内一物,沈某大可报官处置。” 她斜睨他,道: “怎么,你怕了是吗?” 他浅浅一笑,道: “沈某何惧之有?程姑娘若不相信沈某所言,就尽管搜吧。”他转身朝外,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程勋瞟屋内一眼,另生想法。 “哼!我知道你定把那本武笈放置在其他地方,虽然我今天拿不到,但除非那本书化成灰烬,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找出来。”她匆匆闪过他的身侧,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沈轻红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不断往下沉。他苦心设计的一切,终把自己推得离她更远。不管如何爱恋她,她对他的所作所为,也不会领情。 沈轻红心头只有一个字:苦。 为情所苦! 不知站立了多久,连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化成了石像? 他缓缓挪动脚步走向书柜,抽出一本乍看之下厚实的书籍,翻开首页,取出置于书盒中的武笈。有片刻,他盯着武笈,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回过神,他毅然决定,将它付之一炬。 如此,程勋当真是找不到任何罪证了。 由于担心杜云影的伤势,程勋一离开沈府,便旋即前往万月楼,但万娘声称他人不在,于是她又立刻赶往许仲瑞的住处。 到了目的地,人还没下马,就已瞧见许仲瑞自屋内奔出来,他朗声道: “嘿,姑娘,你可来啦!”语气里有明显的担忧。 “怎么了吗,大叔?”程勋迅速下马,蹙眉问:“是不是杜大哥的伤势恶化?” “正是!”他显得相当着急。 程勋开口无语,忧心忡忡要进屋里去探望杜云影,却被许仲瑞拦下。 “用不着进去了,姑娘!” “为什么!?”她闻言大骇,心中惟恐杜云影有个不测。 “人都走了,你进去做什么?” 程勋听了更为震惊,不自觉揪紧他的衣襟。 “走了?!是哪个‘走了’?” 许仲瑞忙拉下她的双手,道: “你先别激动,不是人死的那个‘走了’,是人离开的这个‘走了’。” “他上哪去了?”她仍心急不下,语气于是显得慌张。 “我怎么知道?总之,他已经离开景阳城,往别处去了。” 她听完,人仿佛坠入无底谷,一阵惊恐直上心头。 “为什么,他不跟我说一声就走?”她这句话,说得有丝虚浮无力。 “我怎么晓得?哎,他这人啊,来去像一阵风,总是不说一声就走。” 她沉默半晌,才道: “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程勋转身就要上马,许仲瑞及时拉住她。 “慢着,慢着,我话还没说完。” “有什么事?大叔你快说!”她急道。 “就是啊——”他两个眼珠子转了一圈,道:“昨天夜里,杜老弟来跟我辞别,突然之间,他咳血咳个不停,我被他吓坏了!” 程勋的表情果如他所预料的,一片惨淡。 “大叔,你明知他有伤在身,为什么还让他走!?”语气激烈。 “我——我也没他的办法啊!”他的十指倍显焦急。 “杜大哥的伤是会要人命的!”程勋被动地抓住他的臂膀。 “是啊!”许仲瑞顺势附和她的话,突然一惊:“什么?你说什么?杜老弟的伤会要他的命?!” 其实他方才说杜云影昨夜咳血咳个不停的话,是胡诌给程勋听的。为的,只是想促成两人的相聚,并且希望程勋能挽留住杜云影。但他听了她刚刚那句话,真的是吓了一大跳!未料自己一语成谶。 程勋猛力点头,道: “杜大哥不晓得被沈轻红用了什么武功打伤,中了那种武功的人不久会咳血至死!” “什——什么?!”许仲瑞简直不敢置信。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惶恐道:“你——你说的武功是‘日薄西山’。对!正是‘日薄西山’没错,我听说那种阴毒的武功会致人于死!杜老弟怎么会——那沈什么的——这——”说到后来已经是语无伦次。 “大叔,你快告诉我,杜大哥往哪个方向离开?” “哎,他是向北走的。可是我只怕你追不上他行踪,就算追上了,他不跟你回来,那又能怎么办呢?”许仲瑞手背击手掌,忧心不已。 她双眼一亮,下定决心道: “他要是不肯回来这里,我就跟着他走!直到他的伤治愈为止,否则我绝不离开他!” 许仲瑞怔怔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亲耳所闻。 “我现在就回去收拾包袱。大叔,告辞。”她迅速跃上马背,调转缰绳,飞快地乘骑离去。 许仲瑞看着被马蹄扬起的一阵风沙,口中喃喃道: “杜老弟,你可别出事才好……” 程勋回到家里,立刻挑了几件衣服,一、两瓶简单的伤药,以及一些可变卖的首饰和一包碎银。随后将它们迅速打包起来,背在肩上。 这时程钰碰巧走进来,她惊诧地问: “大姐,你要出远门?” “嗯。”程勋颔首,匆忙与她擦身而过,走出房间。程钰赶紧尾随在她身后,兴致勃勃地问: “这回是要上哪儿?” “一时还不清楚,等我找到了人再说。”程勋快语说着,脚下倒也不慢。 “找人?”程钰紧跟不舍:“那个人是谁?” 程勋没有回答,迳自快走。 “告诉我嘛,大姐——”程钰在后头迫问。 姐妹俩一前一后走进了程民的书房。 程民正在核对帐本,抬眼一看程勋背着包袱,于是问: “勋儿,你这样子是做什么?” “爹,”程勋不徐不疾道:“女儿要出门一阵子,于是过来告知爹一声。” 告知! 是啊,他这个女儿向来不比一般大家闺秀,凡事要获得父母的同意才准实行。因此,她用“告知”这两个字眼,似乎是理所当然不过了。 程民冷哼一声,起身走出桌椅之间,问: “你又想上哪儿去了?” “爹,女儿是想去找杜大哥。”她才说第一句话,就引来程民冷瞪。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说:“杜大哥不知道自己身中沈轻红‘日薄西山’的武功,他的伤势相当严重。女儿要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直到他伤势痊愈为止。这也算是报答杜大哥对咱们父女的救命恩情。” “胡说八道!”程民睁大双眼怒斥:“沈贤侄怎么会乱没来由地打伤杜公子?若是杜公子的伤势严重,他自己又怎么会不晓得?还用得着你来关心!” “爹,杜大哥他是真的不知情。沈轻红那家伙是蒙面、着黑衣攻击杜大哥的,那种情况下,杜大哥怎么会晓得呢?”程勋争辩道。 “不许你再胡说沈贤侄的坏话!为父怎么会教出你这种造谣生非的女儿?”程民忿怒道。 “爹,女儿不明白,您为什么总是要包庇沈轻红那个家伙?他根本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程勋亦怒道。 程民大为震怒。 “你还胡说!” “女儿是据实以告!” 程钰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火爆的场面,既担心又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你的心全教杜公子给收买去了,看不见沈贤侄待你的好,为你的付出!”程民大气喘上一口:“今天你要敢踏出大门一步,咱们就断绝父女关系!任你想上哪去,都无所谓了。”背她而立。 “爹——”程勋不敢相信,父亲居然会说出这种狠话。 她静默思考了许久,毅然道: “爹,原谅女儿不孝。杜大哥命在垂危,女儿绝不能就此束手不管。” “你——”程民转过头看她,眼神皆裂。 “待杜大哥伤愈,女儿自会回来向爹请罪。就此拜别。”程勋迅速跪地一拜,连忙起身冲出书房。 “程勋!”程民眼睁看着女儿出走,怒喝。 “大姐!”程钰拉不住她,只有看着她离走。 “好好,看我程民生了什么样的好女儿——” 程勋耳畔听见父亲的怒喊,虽然心中自责不已,但脚下仍没有停,甚至没有回头。 只要想到杜云影一人在外,可能咳血至死,她就心慌意乱,什么也不能多管了。 栖水锾的午后,蓝天缀白云。街市上人群来往频繁,大多是过路旅客。 杜云影正坐在一个露天茶栈内,啜饮着当地特有的茗香茶;今早他离开了景阳城,就一迳向北行。事实上,他尚未决定今后的去向,只是凭着感觉走罢了。 一路上来到这里,有一件事他一直惦在心上。那就是万娘曾问过他的一句话:出外这么多年了,不回家里一趟吗? 其实那一直是他这两年来考虑的问题,只是迟迟没作下决定。搁到了今天才想,似乎也拖得太久了一点。 他正兀自冥思,突闻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杜大哥。” 他闻声一惊,回过头看来人,程勋正牵着马,风尘仆仆地站在他身后不远。 “程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程勋挂着浅淡的笑容,把马缰绑在一旁的木栓上,随后轻步过来,与他同桌而坐。 虽然她敢在别人面前扬声要与他同行、照顾他,但到了他跟前却不免羞窘,而不好意思说出口。 杜云影虽然已能臆测她的来意几分,但他仍静静地等候她的答案。 程勋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眉睫。好半晌,才缓缓抬头道出来意:“我——是来寻杜大哥你的。”她的双颊微染红云。 “找我?”他的语气平顺如常。 “嗯。”她颔首,岔离话题道:“杜大哥要离开景阳也不同程勋说一声,害得程勋没能向你道别。” “喔。”杜云影逸开一抹微笑,道:“走得匆忙,所以没能知会你一声。抱歉。” 她含笑看他一眼,轻轻摇头,似乎对他表示:没关系。 “杜大哥打算上哪儿去?” 他沉吟半晌,道: “还没决定。” “那么——不如上奇山,找我师父去。”她眼底透着对他的希冀。杜云影闻言微感诧异,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怎么她迟迟不说明来意,还为他往后的行程作下决定。难不成,想跟着他走? 她明白他眼中的疑惑,解释道: “或许我的师父可以治愈杜大哥身上的伤,以往我有什么病症,都是靠师父医疗而愈的。因此我想,说不定我师父有本事医治杜大哥你。”说完浅浅一笑,希望他能接纳她的建议。 “原来是这样。”杜云影清润的声音别具磁性。他接着说:“我的伤一直让程姑娘挂碍于心,实在是罪过。不过,杜某的伤势已大有好转,程姑娘可以放心了。” 程勋的笑容一点一滴逝去,含忧摇头。 “不,程勋若不能看到杜大哥的伤势痊愈,那么我便不离去。” 此言一出,他更觉得讶异。他这一点小伤,值得她这么担心吗? “程姑娘,杜某只是一点小伤——” “不,才不是小伤。”她蹙眉道:“杜大哥的伤势不轻,只是杜大哥本人却不知情。” “哦?”看她的表情,向是在宣告他得了不治之症一般,但,他还是豁达地笑了。“那么杜某要请教程姑娘,杜某所患何伤,为何说杜某伤得不轻呢?” 程勋迟疑半晌,才道: “杜大哥中了‘日薄西山’。中招者,日后咳血不止,重者,可以致死。” 杜云影听了确实有丝讶异,虽不知她从何得知此事,但他相信她所言不假。可他却无心追究来由。也许,近十年来的飘泊,已让他惯于无欲无求地存在于天地之间。生死,似乎不那么重要。 他恢复一贯的宁静,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提壶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程勋面前。 “程姑娘旅途到此也渴了,用茶吧。” 他的反应出乎程勋的意料,不过却反而使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她端起杯子,就唇慢饮。 他等待她一杯饮尽,才道: “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程勋放下杯子,眼神凝聚。 “不,我不回去。你的伤一日不好,我就一日不走。” “你出门在外,令尊与令堂会担心的。”他缓缓道。 “不要紧,我已经告诉我爹,要外出寻你的事了。” 杜云影收起笑容,专注地看着她。问: “令尊同意你这么做?” 她心中一怯,坦白说:“没有。” 杜云影露出带有一丝烦恼的笑容,劝道: “所以,尽早回景阳吧。令尊也好放心。” “那你呢?”程勋扯开话题:“我从来不晓得杜大哥的身世。难道杜大哥游走在外,双亲就不会担心?” 他没有惊怪的表情,只是淡淡道: “我的双亲已不俱在,因此,我才妄任己为,游走四方。可是你与我不同,尚有父母操心你的安危。为此,你应该回去,好好侍奉双亲。” 程勋听着,垂下眉睫,沉默不语。 杜云影看着她沉郁的脸庞好半晌,举杯独饮。 两人如此良久,程勋终于有所动作。她先是摇了摇头,接着抬头看着他说: “我不回去。这是我报答你恩情的机会。我要留在你身边照顾你,直到你伤愈为止。否则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走。” 她的不改初衷,似乎已在杜云影预料之内。因此他既没有不悦,也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考虑片刻,才道: “好吧,我就上奇山求令师医治。” 她闻言即觉欣喜,只听他接着说: “不过,不管奇山一行结果如何,之后你都必须离开我,回到景阳去。” 程勋听完,笑容稍减,迟疑了半晌,才点头答应。她心想,现在答应他的要求只是权宜之计,到时,若师父未能将他治愈,她还是要继续待在他身边。 杜云影点头一笑,道: “说来,我和令师也有一段缘分。” 程勋眼神一亮,心生喜悦。 “杜大哥识得我师父?” “嗯。”他轻轻颔首:“令师尊讳尹樵缘,长年居于奇山,偶尔会到江湖上走动。江湖中人说他岁暮而不老,当年我所见确是如此。” “嗯。我师父从外貌上看来,好比是个壮年人。当时他对我说自己年纪老大,我总认为那是骗人的。他要骗我这徒儿体恤他年长力不从心,要我乖乖的,不要违拗师命。可是,我还是时常给他捅楼子,搅得他喊头疼。”程勋说着笑了几声,想起他方才的话,又问:“杜大哥,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我师父的?” 他回想年遥的往事,道: “当时我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一回旅游山间,为了避开猛兽的攻击,不慎跌落山谷,幸亏为令师所救,可是事后令师却告诉我,多亏我助了他一阵,当时我听得糊涂,我明明是跌下山谷,又怎么助他一臂之力呢?我不明所以,他却没再详说了。” 程勋愉悦地听他谈起往事,芙蓉脸上一片光采。 “而后,令师说我俩有缘,于是想传授我一些拳脚功夫,但当时我不好武艺,委婉相拒。在奇山调养了数日,令师又对我说,既然我不喜欢拳打脚踢那些玩意,那么教我一套上乘轻功如何。我见令师数日来为我妥贴照料一切,心中感激,于是为了完成他的一片心意,当下欣然接受。自此,便在奇山待了两个半月。” “习成之后,令师道我是武学奇才,又想教我一些防身招式,我不忍还拒,因此又在奇山待上一个半月,学习令师的武艺。” 说到这里,程勋插口道: “我猜师父一定很喜欢你,否则平日也不见他那么热心,对别人倾囊相授。” 杜云影淡淡一笑,继续道: “习得令师的武艺几分之后,我便无心再学。当时,心中的愿望便是能够报答令师,而后离开奇山。令师似乎明了我的心意,某一天他对我说,他需要九心灯这种奇草去医治一位朋友,希望我上曲灵山去为他取得。我听完立刻答应,隔日就起程前往曲灵山。之后不负所托,将九心灯交给了令师。尔后停留在奇山两天,接着便收拾行囊离开了那里。至今与令师一别,也有十年了。”之中在曲灵山的遭遇,其实过程颇为艰险,只是他不予提及,平淡地将事情带了过去。 “原来杜大哥和我师父有这么一段缘分。”她浅浅一笑:“如此说来,杜大哥可以算是我师兄喽。” 杜云影笑而无语,程勋当他默认。她拱手一揖,道: “师兄,我俩好有缘;一别十年之后,竟能再相遇。” 他沉吟了半晌,才道: “程姑娘这么称呼杜某,杜某实不敢当。”说着,淡淡摇了摇头。 程勋放下双手,绽放笑颜。 “师兄,你别不敢当——不过,我还是喜欢叫你杜大哥。” 杜云影看她一眼,颔首。 “嗯,就称呼我后者吧。否则,我还真听不惯。” 两人相视而笑,为璀璨的午后增添光采。 第七章 天色已暗。杜云影和程勋买了一些粮食,来到溪边的一处破屋子里,打算在此度过一晚。 “杜大哥,这间屋子里的人家似乎刚搬不久,里头还算是干净。”程勋环视屋内,除了角落沾有蜘蛛丝以外,其他地方算是洁净。 “嗯。”杜云影走进内室一看,里头仅有一张床。他回身出来道:“今晚你就睡里头那张床,我则在此打地铺。” 程勋看地面一眼。 “杜大哥你有伤在身,睡地铺不太好。不如我来打地铺,你睡里头那张床。” 他有丝诧异地瞧她一眼,温和道: “不成。你跟着我奔波在外已是吃苦,怎么好再教你受这种委屈?今晚你睡床上,我打地铺。” 她沉默半晌。“好吧。” 杜云影走进柴房找出了一个简陋的烛台,另外还有几根残留的腊炬,接着他设法燃薪起火。 程勋则寻得一块干布,到溪边捻湿,回头来拭净桌椅。 把屋内简略打理一番后,两人聚于一桌,一块儿进食。 用餐到一半,杜云影忽觉胸口一阵疼痛,接着喉头有咸腥的液体翻涌,他眼明手快,及时捂住嘴,朝门外奔去。 “杜大哥!”程勋见状忙丢下食粮,慌张跟了过去。 杜云影蹲在草地上,鲜血自他修长的手上汩汩流下,在衣服上呈现斑斑血迹。程勋紧抱着他的肩,只能忧心不已。 “杜大哥!”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他轻松;他在呕血,她的胸口也仿佛在抽痛。 “我没事……”他费尽心力说出这三个字,为的不过是希望她别操心。但很显然的,她半点不信。 “你别骗我!吐血如果算是没事,那什么样子是有事?”声调中隐隐带着哭腔。 气血逆冲的症状似乎慢慢和缓了下来,他浅短地吸了几口气后,才敢把手轻轻拿开。额间已渗有冷汗。 程勋立刻取出手绢,心疼不已地为他拭血。 杜云影拉下她的手,微喘道: “好了,别擦了。污了你的绢子。我到溪边清洗一番就可以了。”缓缓起身,不徐不疾走向溪流。 程勋紧握着手中沾血的白绢,慢慢站直身子,神情恻恻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以溪水流净脸颈之后,回身起来看见她一脸的悲惨,不禁垂首苦笑。 “我已经没事了,你又何必一脸愁惨?” 程勋那对似星辰美丽而伤痛的眼眸凝睇着他,好半晌没有说话。杜云影抬眼看她,柔声道: “真的,我人已经没事了。你笑一笑。” 程勋慢慢走近他,而他似乎可以预料她接下来的举动,因此立定原地,不轻移半步。果然,程勋挨着他的身子,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算是安慰自己担忧的方法。 杜云影静静地任她靠着自己,不出半声。他仰视星辰良久,试图让夜空清朗心神。 片刻过后,他双手轻轻拉开她与自己的距离,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我的身上还带有血渍,你这样,会弄脏了自己。” 她情深脉脉的双眸注视着他,缓缓道: “就算杜大哥把血吐在我的身上,我也不要紧。” 他为这句话心中一荡,虽然了悟她的心意,却不能敞怀接受。于是立刻转移话题,道: “多谢程姑娘的关心。咱们进屋子里去吧。”率头先走。 程勋心头一窒,料想他未能忘怀心中伊人,于是把鼻气一吸,尾随进去。 进了屋里,瞧见他继续用餐,但她却已无心再吃,于是道: “杜大哥,把你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给我。我帮你拿到外头清洗。” 杜云影微愕,道:“不敢有劳程姑娘,待会我自个儿洗净就行了。程姑娘先坐下来用餐吧。” 程勋走近他一步。 “我已经吃饱了,杜大哥你慢慢用。先把外衣脱下来给我吧。” 他看着烛光中她坚决的容颜,沉吟半晌,只有依言将外衣脱下,交到她手中。 “有劳程姑娘了。” 程勋将他的外衣揽在怀里,文风不动。 杜云影盯着她,不明所以。只听她缓缓道: “还有,杜大哥头上的红丝巾。” 他怔了怔,亦解下来交给她。她握着绣有红花的红丝巾,心中不是滋味。 “我到溪边清洗。”说着挪步出去。 杜云影看着她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想着如何厘除她对他日积月累的情愫。只是他是个风尘浪子,对情字向来无计可施,况且又是首次碰上如此执着于他的女子,自然就更没她的法子。 他吁出一口气,不再细想,事情就留到日后待决吧。 程勋屈身为他把外衣的血渍洗净,接着她在溪水里摊开那条殷红色的丝绢,它的边宽足足有五寸长。 这么大一块的丝绢上绣了各式各样的花形,抚触起来尤感变化多端。 透过水波粼粼看着底下的红丝绢,那红色,就仿佛是情人深情而柔肠百转的心。 程勋心想,现在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这条绢子?是依恋不舍吗?或者…… 不觉中,竟深叹了一口气。 她起身到四处去寻找树枝,正巧发现暗处里的一根细竹竿,于是拾起它,搭配一旁弃置的柴枝,简简单单制成一个衣架。而后,把洗净的外衣和丝绢晾在上头。 她静伫于地看着晚风中飘荡的红丝绢,愿那殷红将是自己深情不悔的颜色。 晚风拂过她的发间,她转向看着溪里一池澄澈的清水,升起净身一番的欲望,于是步行到溪边,解下全身衣物,裸足走进溪池。 冰凉的水温让她顿时感到全身舒畅,她解下缠头绳,侧头浸濡每一根黑亮的发丝。 杜云影人在屋内,但耳根子灵敏。他一开始听见她入水的声音,心中便有几分臆测。如今再听到断断续续掠水的声响,已有八成笃定。因此他不敢贸然走出屋外,怕撞见她净身的情景,那可就大为失礼了。 月光温柔地洒落在她姣好的胴体上,并在她密长的眼睫下投下一排蝶影。此刻她看起来肤雪光滑,唇色绯红,美不可言物。 突地,程勋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慢慢地由远而近。她心中升起警戒,明白声音是从林子里发出来的,于是忙以长发掩住身子,悄悄向岸边移动。 在屋内的杜云影当然也已收到警讯、他不发一声,静观变化。 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哈哈——好漂亮的小娘子啊!” 笑声方起,程勋已知大不对劲,二话不说冲过去将衣物拾起,遮掩身躯。 来人犹如饿虎扑羊,自空而下,要侵袭程勋。此时一排异物自屋内疾射而出,那人为了闪躲,收势一跃,避开了攻击。杜云影随即自窗口窜出,犹如大鹏振翅,出手不竭地击向淫贼。程勋见状忙夺入屋内,迅速着装。 杜云影应付来人本是绰绰有余。但怎料胸口一阵悸痛,掌上力道便减三分,再拆过五招,胸疼不能自竭,蓦地狂咳,口中尽溢血水! 男子见机不可失,猛攻出两掌。杜云影中掌,应声倒地。 此时程勋已着衣完毕,拔剑冲出屋外,见状大吃一惊。 “杜大哥!” 她挥动银剑,直取那人要害,那人显然不料她武艺高强,一开始便掉以轻心,被她刺中三剑后,逃离了现场。 程勋并不恋战,她赶忙查看杜云影的情况。 “杜大哥,你伤着哪儿了?”忙扶住他的肩颈。 他又吐出一口鲜血,看得程勋触目惊心。 她及时点了他身上要穴,令他端坐,自己则于其背后运功助疗。怎料她的内劲一送入他体内,他便立刻狂咳一口血,随后竟昏厥了过去。 程勋见状大惊,运回内力抱住他的身体。 “杜大哥!你怎么了?!杜大哥——”她担忧得几欲哭泣。“你醒醒啊——”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师父——”程勋现刻能想得到的救星,便是师尊尹樵缘了。可是此处离奇山尚远,要如何立刻寻得他来救助? 程勋后悔当初不跟师父好好学习一点医理,否则此刻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杜云影伤重昏厥,而爱莫能助了。 她撑起他的身子,让他的手臂绕着她的颈项,一手则扶住他的腰,搀他进入屋里,躺在木板床上歇息。 接着她去取过烛台,置放在床侧的茶几上。再来为他拭净血渍,换下沾有大片血渍的衣裳。而后红眶充泪,静静守候在他身边,如此担心受怕,一夜到天明。 杜云影昏睡了大半天,直到接近晌午时分,人才悠悠转醒。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料想是程勋为他盖上的。 才坐起身子,便瞧见程勋冲进房间里来,她欣喜道: “杜大哥,你醒了?” “嗯。”他忍下胸口隐隐的胀痛,含歉对她一笑。 “现在觉得身子如何?好些了吗?”她又变回心焦的模样,坐到床侧,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现在人很好,你别担心。”他拉开薄被,缓缓下床。 程勋站起身,蹙着眉头。 她方才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庞明显有丝削瘦,而且脸色略微苍白,精神也不如从前那么好了。 杜云影此刻发现身上的衣服被人更换过,于是侧头朝她温和道:“多谢你为我换上净衣。” 她看着精神欠佳却脸色和悦的他,决定暂扫愁云,笑道: “这没什么。杜大哥,我煮了粥,咱们一道趁热吃。” 他点点头,徐徐走出房间,到溪边去洗把脸。 程勋自厨房里端出一锅热粥,将它放到桌上,并且摆上碗筷。她从屋内看见洗净脸庞的他走向衣架上晾的红丝巾,正要取下它。瞬间心头一酸,忙出声跑了过去。 “杜大哥,别老是缠着那条红丝巾,不如让我为你扎发,好不好?” 杜云影看着她,淡然而笑。看来她对这条丝绢果真介意,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颇为好奇问: “你很喜欢这条绢子,却不乐见我绑上它。对吗?” 程勋喉头发出轻轻一声,略略低头侧首,迟疑道: “没这回事。” 他瞧得出地在掩藏心事,但并不予以追问。只道: “这条绣花的丝绢,本是我结拜大哥,用来送给嫂子的新婚之礼。我所说的嫂子,也就是万娘。” 只见程勋把头别得更开,郁郁不欢道: “我晓得。” “哦?”杜云影有丝意外。“原来你知道这条丝巾的来由。那么不用我说,你定也明白我把它带在身上的用意?”他心想,这件事除了万娘以外,不会再有别人告诉她了。 程勋误以为他这么说是为了提醒她,他对万娘的依恋仍旧不变,而要她趁早打退对他的情愫,不由得难过心起,惆怅转过身去。“我明白。”声调低哑。 杜云影见她突然背立他,心中甚感怪异。再加上她别脸时的神情怅怅,更教他纳闷不已。 他猜测她的心思,道: “程姑娘难道是为吾兄难过,因此不愿我老是惦记着这条丝绢?” 程勋刚听完他的话,也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不过她胡加凑想了一番,曲解了他的语意。她误以为,杜云影是指自己责怪他的故人亡故,却对故人之妻心存非分之想,因而她才难过故人命丧,而兄弟之义不复存矣。 她如此猜想,于是辩驳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咬下唇。“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晓得这些事情,又怎么会不清楚我难过什么?” 杜云影听了这一番话,人更糊涂了。 “我确实是不清楚程姑娘为何事难受?程姑娘不妨将心事说出来,以解心怀。” 程勋闻言,一时没有察觉两人对事情上的出入,却又误解他存心漠视自己对他的情感,不由得生起一丝忿怒,转过身道:“难道我对你的心意,你完全视若无睹!?” 杜云影怔了怔,颇感惊讶。他当然晓得她对他的情意,只是,这与红丝绢、与他结义的大哥,又有何关联? 他摇摇头,苦笑道: “在下真的不能明白程姑娘所言,与此事何干?” 程勋一听本还有怒,但细细一想,便发觉事情有点异样。她心想:难道我从万娘口中听到的,和事情有所出入? 这么一想,脑袋就立刻冷静了下来。 她与他对看无言好半晌,她才含怯开口: “杜大哥能不能把事情的经过,自头彻尾告诉我一遍?” 杜云影一笑点头。 “好的。否则真不晓得,你我的疑问出在哪里。” 程勋扯开一丝含歉的笑容,道: “杜大哥,外边的艳阳强烈,咱们到屋子里面说。” “嗯。”两人一并走进屋子里去。 双双坐下之后,杜云影开始娓娓说起往事。 “十年前,我在景阳城城郊搭救了一群遇劫的商旅,商旅的主人相当感激我,于是强邀我到府上一叙,后来,我俩便成了结义兄弟,他较我年长,因此我称他做大哥。大哥性喜结交江湖友朋,故而时常冷落了嫂子。事实上,他们俩在新婚之后,有过一段极为恩爱的日子,只是随着时间一久,两人的感情似乎淡了,再加上我大哥在外经商,两人更是聚少离多,渐渐地,见面都好比是陌生人。 “五年前,我大哥二度到西域做买卖,只是这一趟出远门,再也没有消息回来。大哥的双亲十分忧心,焦愁更加速了两人老化。嫂子不忍见二老日益憔悴,于是委托我找寻大哥的下落,我毅然答应了。 “嫂子遂将新婚之夜,大哥相赠的红丝绢交代给我。她说此物来自于西域,带着它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于是我将它收进怀里,沿着大哥商旅的路线,开始打探他的行踪。可是一路上,半点消息也没有。到了西域,我将红丝巾绑在头上,向各家商行询问此物的货源,经过了数天的追查,终于让我找到了此物的货源地。货主告诉我,一年多前,大哥确实有来向他进行二度买卖,然而交易完后,大哥一行商旅便往沙漠而行,之后没再瞧见他们的行踪。 “我曾打算深入沙漠,追查大哥的下落。就在准备进入沙漠的那几天,我遇见了一位声称是自沙漠活命回来的中年人。他说,一年多前他跟随商旅进入了沙漠,没料到遇上了风暴,风暴过后有部分的伙伴失散,之后更倒楣的是,他们遇上了抢劫商旅的盗贼,不仅财物被搜括一空,连人也要被捉去卖。有些不从的伙伴被盗贼们一刀砍死,他则是苟且偷生,到了买卖市场后,侥幸逃出来的。而后,他尾随着当年横渡沙漠的老手,才平安回到了这里。 “他劝我莫要进入沙漠,找寻一个如此渺茫的希望。因为多数的商旅,不是在风暴中丧生,就是被饥死渴死。遇上被抢盗捉去卖的,能够逃回来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我当时听完了他的话,确实感到相当气馁。而后在西域盘旋了半个月,便绑着好比是大哥遗物的红丝巾,回到景阳城去。不料我寻人的四年之间,大哥府上有急遽的变化;首先是二老相继病逝死去,而大嫂独撑着家中产业,精疲力竭。商贾间又欺她是女流之辈,势单力薄,于是有几家商行联合起来,买断她的后路。她苦苦支撑了半年后,决定放弃所有夫家的产业,于是运用了剩余的资金,建盖了‘万月楼’。 “回到了景阳城,向城里的人打听之下,才晓得她已成了万月楼的主人。我于是前去与她相聚,她一见我回来,喜出望外,不胜言语。我转告她大哥凶多吉少的消息,她却置之苦笑,不以为意。她告诉我,自从二老过世之后,她就当丈夫也死了。她不想延续过去大家的一切,愿我俩此后以友朋相称。我本要把红丝巾还给她,可是她坚持不受。她说这条丝绢对她已无任何意义,便要我将它带走。我听完她的话,又将红丝巾绑回了头上。我这么做,无非是提醒她这条红丝巾的存在,她若是哪天想起了它对她的重要性,随时随地可以取回。 “红丝巾在我的身上也有四年了。绑上它似乎成了我的习惯。”杜云影含笑看着程勋。“事情就是这样了,程姑娘。” 听完这段往事,本该咏叹人事无常的程勋,却喜上眉稍,吃吃地笑了。 她所开心的,无非是从他口中得知的事情与万娘所言不同;她相信他的答案,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才是事实。至于万娘为何诓骗她的理由虽不得而知,但她亦无心去追究。总之,现下快乐的情绪远胜于之前情困的苦闷,因此,也就不计较万娘瞎说的行为了。杜云影对她的反应感到好奇,问: “程姑娘为何如此开心?和我所说的事情有关吗?” “喔,没——没关联。”她摇头,仍掩不住笑意,眼珠子一转,假装惊惶道:“啊,杜大哥,粥都凉了呢!咱们快吃。” 说完忙拿起碗舀满一碗粥,递给了杜云影。 他接过,道: “多谢。” “别客气。”她乐不可支看着他,道:“杜大哥,你快吃。” “嗯。”他依然好奇地看着她,轻轻拿起筷子。似乎感觉到,她有意如此将自己之前唐突气恼的理由蒙混过去。 她慢慢为自己添粥。俏脸上挂着像孩童一般笑容可掬的表情,却不知杜云影为她前后悬殊的模样,看得傻眼了。 得知程勋不顾一切,为跟随杜云影而离家的沈轻红,差点没在程民面前将一张桧木制的圆桌击毁。 他的忿怒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此执着于程勋,为她不却心力,千方百计要得到她,然而游走风尘的杜云影一出现,便把她的心轻而易举地掳走了。现在,连她的人也跟着他远走天涯,这教痴心于她的沈轻红心中如何能平? 他总不禁要问自己,他沈轻红究竟哪一点比不上杜云影了?论才貌,他能文会武,丰神如玉,而杜云影虽长得斯文俊秀,却仍逊他三分。提及才华,自然更不比他沈轻红才情洋溢、论及两人财势,他沈轻红家财万贯、坐拥巨资,杜云影一介无财无势的浪子何以能敌? 两人相较之下,优劣可分,偏偏程勋不看中他,却选择了杜云影,怎能教人不气? 是日,满腔郁愤的沈轻红来到万月楼。他不招艺妓,独坐独饮,喝下了一杯又是一杯,一杯再尽一杯,直想把自己灌醉。 有了七分醉意,他举樽低唱: “淮河畔,相思林,一片桃花落飘零……” 唱着唱着他凝睇着酒杯苦诉: “莫非真是前世相欠,才教我今生苦执于你……” 祝酒又尽一杯。正当他要再添酒时。一只暖玉般白皙的巧手按住了酒壶。他抬眼一看,轻声道: “是你,万娘。” 万娘巧笑倩兮地在他身边落座,温言软语道: “沈公子这样的喝法,可是会伤了身子的。” 他仰笑几声,道: “曾几何时,万月楼的主子也管起客人饮酒的方法来了?”继续为自己祝酒,一杯饮尽。 万娘含笑看着他,其实心底有着忧伤。悄悄拿起另一只杯子,为自己添酒。 “既然沈公子要饮醉,那么万娘也奉陪。” 沈轻红盯着她把酒饮尽,模样狂肆道: “万娘今儿个好雅兴,不去款待其他客人,却来陪在下喝酒。” 她一笑。“沈公子不也是万月楼的客人?万娘怎可怠慢。”说着为他倒满一杯。 “据我所知,万月楼的主子,是不轻易陪客的。”沈轻红把玩酒杯,双眼紧瞅万娘。 她含情浅笑。 “就因为沈公子是个特别的客人,所以万娘才作陪。” “哦?我哪儿特别?”他带着醉意问。 万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 “上万月楼来赏花聆音的客人不少,可是怀着情困来求一醉的人却不多,沈公子偏偏是其中一个。” 他闻言狂笑,笑声中有狂态,有情伤,有苦闷。忽而他想起,万娘与杜云影之间声称是朋友关系,于是他问: “万娘,你倒说说,我与你的友人杜云影哪个好?如果是你,你挑谁当夫婿?” 万娘心想,他要不是醉昏头了,就是被情伤昏头了。连这问题都给拿出来问。她依着内心的意思回答: “你们两人都好,可是我偏挑你当夫婿。” “哦?”他扬眉问:“为什么?” 万娘笑笑,举杯饮尽,不回答。 沈轻红以为自己了悟她的意思,含笑苦道: “因为我和他在程勋心目中是落败的那一个,所以你选我——哈哈哈!” “沈公子怎么妄自菲薄起来了?万娘不是那个意思。”她柔声道。 “哦?”他单手托腮,另一手轻佻地在她脸抚了一把。“你不是心疼我是什么?” 万娘脸上在笑,美目里却有他看不见的愁绪。红楼女子说出来的话,向来不被客人当作一回事,因此,她当然不会傻得将心事告诉他。只淡淡道: “沈公子真的醉了。要不要万娘叫姑娘给你温壶热茶,解解醉?” “哈——来此本求一醉,还解什么醉呢?来!干了这一杯。” 万娘于是举杯,陪他一饮而尽。 他拉着又再倒酒,看来真是不醉不归。 她一直陪他喝到自己有了五分醉意,而他已烂醉如泥,才停下了酒杯,收敛狂态。本来她要唤姑娘来扶,但想了想,还是自己来比较快。于是拉起摊在桌上的沈轻红,往肩上一负,扶他向自己的内室走去。 到了闺房,她扶他往床上一躺,脱下他的鞋子后就要走开。忽然他伸手拉住她,迷醉地说: “都到这里了,怎么不陪我?” 万娘被他手上的一股蛮劲锁住,走也走不开。只听他又道: “你不是心疼我吗?那就陪我。” 她心中一动,不是不想与他肌肤相亲,只是自己若破了万月楼卖艺不卖身的规矩,那教姑娘们往后该如何自处? 她被他拉进怀里,于是顺势在他睡穴上一点,他登时沉沉睡去。 万娘扶正他的身子,为他拉好被褥后,心下怅怅挪步到琴座,一曲接着一曲,弹尽苦闷不停。 第八章 程勋与杜云影前往奇山的这几天以来,杜云影的伤势有明显恶化的现象。他几乎是天天咳血,咳出来的血量一日要比一日多。整个人在日益失血的情况下,身子大为衰老,面乏血色,皮肤也不再拥有光泽,完全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陪在他身边的程勋,见他日日遭受呕血的折磨,除了怪自己没用,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之外,到了后来,一见他呕血竟忍不住哭泣。杜云影见她为自己洒泪,除了让她依着自己的身子宣泄以外,再没更好的方法减低她间接所受的痛苦。 这天,两人终于到达了奇山山脚下。 “杜大哥,奇山到了。”程勋看他一眼,本要下马,却被他隐忍痛楚的表情所吸引,紧张道:“怎么了,杜大哥?是不是胸口又疼了?” 杜云影摇摇头,逸开一抹微笑要她放心。而她最不忍见的,正是他勉强一笑的表情。 他俐落下马,她也跟着照做。 “杜大哥,你真的不要紧吗?”一下马便奔去他身边,忧心忡忡紧盯着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咧嘴一笑,道: “已经到了奇山了,很快就能请令师为我医治。你就别再担心了,嗯?” 她只有点头。 “咱们上山吧。”他道。 “嗯。”程勋拉着两匹马往林子里走,杜云影则跟在其后。到了林央,有一处人造的水泉,她把马缰一放,两匹马儿自动过去饮水解渴。 “你们乖乖待在这里。”她拍拍它们,随后对杜云影道:“杜大哥,我们走吧。” 他颔首,与她并肩而行。 要上奇山,必先经过一片蓊郁的竹林,而后,才能来到奇山的入口处。 走在竹林里头,程勋的心情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她希望尽早见到师父,希望师父能即刻治愈杜云影身上的伤痛。但是,一旦治好了他的伤,自己又要找什么借口待在他的身边呢? 两人一路无语,气氛倒是莫名紧张。来到了奇山的入口,原来怀着期待的两人大大地失落了。 入口石阶旁的一块大石上刻着“奇山”两字,但是字面却向着北方,这表示尹樵缘此时不在山中,外出遨游了。 明白石块面向含意的两人互视一眼,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但杜云影很快就把心境调适过来。他淡然道: “令师不在山中,咱们走吧。” 程勋惊诧地看着他。 “现在就走?说不定师父明天就回来呢。” 他浅浅一笑,问: “难不成要留在山上,等到令师回来为我医治?” 程勋心想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于是猛点头: “嗯,咱们就留在山上,等师父回来。” 他摇头苦笑: “不,就算留下来,也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别再为我费心,现在就回景阳去吧。” 程勋一愕,美目大睁。 “你要我现在就走!?我不要!”她退了一步,别开脸。 杜云影脸上镇静道: “你别忘了我俩的约定。不管奇山一行结果如何,你都必须离开我,回景阳去。” 她抿了抿红唇,垂首道: “我现在耍赖,不走!” 他闻言,好没气地盯着她的背影,半晌过后,没奈何道: “那我走了。”说着洒步就走。 “杜大哥——”她一愕,忙跟了上去。 杜云影练有上乘轻功,真是快步起来,速度也出奇惊人。 “杜大哥!”她紧跟在后,不安道:“你现在伤得这么重,我怎么能放心离开你呢?” 杜云影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一迳快走。 “杜大哥!”程勋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心上不安的石头愈来愈重。 他摆明是不想理她,这教她心头如何好受? 程勋追上去,拉住他一只手臂,他脚下的动作瞬间停了。 “杜大哥,我现在真的不能离开你!你不要赶我走。”她神情悲戚地说。 只见杜云影慢慢转头,眼中有股从未见的愠色,冷冷道: “放开我。” 程勋被他面无表情的神色一骇,慢慢松手。他一脱开她的束缚,就迅速走向离不过四尺远的马匹,跃上自己的座骑,驾马往竹林外离去。 “杜云影!”程勋手脚也不慢,跟着跨上座骑,追赶他而去。 两人驾马一前一后奔出了竹林,仍继续上演着追逐戏。直到奔出了将近五里,杜云影收绳,马儿长嘶一声停下,程勋这才停止追逐。 “杜大哥。”她看着他冷淡的脸孔,心中一阵酸楚。 杜云影没看着她,只是语气带有三分强硬道: “够了,别再跟着我。” 程勋闻言胸口一窒,落寞地垂下头,眼眶里已见泪光。 他当然晓得她现在心里正在饮泣,可是没办法,他不能让她再跟着他,这样下去,不仅她为他的伤势受煎熬,连带她的亲人为她离走的担忧也会加剧。因此他不得不漠视她现在的苦怅,不带任何感情道: “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仿佛有一根刺,狠狠地戳进了她的心头,她胸口一疼,莹莹的泪光自然成串,像一道直坠的星光,迅速落了下来。 杜云影没去瞧那串泪珠,他怕自己一看见,心就要软了。于是不多思索,挥动缰绳迅速远离,留下她一人一骑伫立在风中,孤情不知何处寄。 奔离奇山已远,杜云影乘马到了郊外的一棵大树下暂作歇息。他望着迢迢来时路,心中有股难以申诉的情怀。 此刻天晴地朗,风儿揪着他柔顺的发丝在空中漫舞。动荡不安的风,吹皱了他本就难复平静的心湖。即使此刻他的脸上看起仍相当宁谧,但实际上就是不得否认,他恬静的心田早起了阵阵风波。 此刻他心想,但愿程勋已在回途的路上,但愿她此后不再惦记着他,恢复她以往合该有的生活。 兀自垂想着,不知不觉便叹了一口气。 坐在树下的石块上,杜云影远望苍穹,想到如今与她一别,日后相见的机会渺茫,心中不期然升起了一股思念之意。 他有一丝讶异自己此时的心境,但深深去体会一番,却又觉得自然不过了。 也许,人若有了与他人十年再聚的缘分,下次离别时,难免会为这段难能可贵的聚首感到怀念吧。 杜云影于是想,让自己坐在风中温怀这犹如涟漪逐染开的思绪,就让它阵阵起伏后,再回复到平静一如往常的自己。 就在他已沉淀心绪,准备上路的时候,连接城道的石路上,火速来了一群赶集的人。其中有少小的男童女童,而领队的则是三名身高参差不齐的壮汉。之中长得最为魁梧的壮汉恶狠狠瞪了杜云影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什么似的,而其他两个,则是防备他的眼神。 杜云影甚感莫名其妙,没来由地竟会招致别人那样的眼光。就是心生这一点疑虑,让他不得不多注意这支赶集队伍几眼。 看似赶集的这一群人,身上所携带的商品却是不多。最令杜云影感到怪异的,是这支赶集队伍中的幼童数量未免称多。而且仔细一看,每个孩子脸上都带有一种无辜的神色,掠过他脸上的表情俱像在求助一般乞怜。因此,杜云影断定,这支赶集队伍大有问题。 在他思索完这些事情的时候,赶集队伍已神速地走过他身前这段陆路,匆匆忙忙不知欲往何方。队伍里的一个男童回过头看杜云影一眼,即刻被跟在身后的矮汉怒瞪,男童忙收回视线,跟着队伍继续走。 杜云影见状,出声唤道: “前面的三位兄台,且慢!” 队伍里的孩童闻声,都纷纷回过看他,但是脚下仍像是不敢停,继续向前走。三名汉子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们头也不回,催着孩子们快走。 杜云影向前走,提高声量道: “三位兄台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不敢将队伍停下来?” 他这么一说,三名汉子立刻停下了脚步,齐齐转身盯着他。 “咱们忙赶另外一场市集,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这小子再乱说话,当心老子宰了你!”最魁梧的壮汉带头威喝。 杜云影岂惧他的威胁,温和问道: “赶集要带着这么多的孩子做什么?” 魁梧壮汉哼了一声,道: “这些孩子们的双亲俱已年老,因此托咱们兄弟带他们四处去赶集,好教他们为家里挣点钱。他们的父母已经无力抚养他们了。” 虽然听他这么说,但每个孩童的眼睛已经在告诉杜云影,事情不是这么一回事。 杜云影心想,这些孩童到现在没人敢发出半声,若不是惧于这三人的威喝,就必然是被喂食了哑药。他想证实心中臆测的两者何者为是,于是朝孩童们问: “这位大叔说的,是真的吗?” 绝多数的孩子用着恐惧的眼神看他,但其中一个男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矮汉见状,立刻抬手要掌男童一个巴掌,杜云影即时闪身过去喝阻: “慢着!别出手伤孩子。”人一晃眼就到了矮汉身前,矮汉显然吃了一惊,凶恶的巴掌于是没有落下。 “臭小子!你真的是不知好歹——”另两名汉子抽出了藏匿于箱底暗柜的大刀,凶神恶煞般走近杜云影。 孩童们见了锋锐无比的大刀,害怕得全逃到一边,瑟缩在一起。 这种情形,不必他人声明,杜云影也晓得三名汉子是专作人口买卖的黑手。他于是问: “你们想把孩童带到哪里去?” “哼!臭小子,命不长久了,还敢多问?”三人已是“刷、刷”地挥晃大刀,朝杜云影步步逼近。 杜云影清楚自己内伤在身,不宜催动真气,因此他尽可能以点穴的方法来制伏三人。他左脚往前一踩,身子像一尾滑溜的鱼,立刻就躲开了三人的第一波攻击。接下来他脚踏迷踪步,身形在虚实之间已然化险为夷。 一旁的孩童们只是看他晃呀晃地,竟已闪开无数次大刀的逼杀,心中不由得佩服,脚下于是兴高采烈地边看边跳,双手也不忘拍掌。 偏在此时,杜云影的胸口又涌起一阵悸痛,他心惊之余,脚下不免慌乱不扎实。三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招式开始凌乱,于是不管自己刀招如何,总之是奋力向他劈落便是。 眼看杜云影的处境愈来愈危险,孩童们个个俱露惊惶之色,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半声。突然,杜云影狂咳一口血,胸口悸疼之余,还得奋力逃开大刀的追击。 三人见他呕血,心想他必是力有不及,于是喜上颜色,催快攻势,要把他逼进死局里。就在杜云影掩口狂吐之时,三人无情的大刀纷纷向他砍落,他眯眼看着刀光,心想自己今生是否如此殡坠;然而下一刻,他听见三人痛叫一声,接着他们手中的大刀纷纷落地。 这突来的变化莫说杜云影惊喜,连希望的颜色都回到了每个孩子的脸上。 他们俱见一名乘快马的女子奔向这里,她的脸上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而其中最显现的,是对“他”的焦虑。 “杜大哥!”程勋难掩对他的心疼,她迅速纵身一跃,落定在杜云影身前。才要向前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一侧的矮汉竟不识相地对她出手,她反应机灵,躲开了攻击还送矮汉一个耳聒子。“啪”地一声,好不响亮。 “竟敢打咱们兄弟——”魁梧壮汉话说到这里,也结结实实挨了程勋一个耳光。 “你们好不要脸!”一想到杜云影伤重,程勋就忍不住满腔的无助和气愤,出手像发泄情绪似的,不带理智地教训三名汉子。 杜云影手按胸口,内在的受创致使他一片头昏眼花。他想出声阻止程勋,但只虚浮地喊出她的名字之后,便神智纷飞,仰头昏厥过去。 三人被程勋打得连滚带爬,不辨方向地逃离现场,程勋本不想放过他们,但眼角瞥见昏厥在地的杜云影,于是心惊不已冲过去抱起他的上身,对三名恶汉就此罢手。 “杜大哥——”她悲腔的叫唤,昏迷中的杜云影自然是半声不闻。 程勋抬头看了看那群不知所措的孩童们,自己仿佛也感染了他们的心绪,一时之间,变得不知如何是好,茫然的了无头绪,只任焦虑在胸腔里打转,然而怀里昏躺的心上人,却半点不知情。 杜云影不晓得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渐渐开始恢复意识的时候,隐隐感觉有个柔软的东西覆在自己的唇上。只一会儿,那种感觉便消失了。 他慢慢睁开自己的双眼,看见程勋近在咫尺的脸庞迅速抽离,她赤红着双颊,颇不自在地退开床边两步。 “杜大哥,你醒了?”程勋的眼神刻意别开,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杜云影盯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怦然一跳,他即刻能明白她方才对他所做的事。这不禁让他有丝脸红。 他淡淡移开了胶着在她身上的目光,虽然自己也不好意思面对她,但总不能让彼此尴尬于现状。于是他设法转移情境,开口问:“那群孩子呢?” 程勋仿佛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定神之后,眼波流转道: “我把他们送交给官府处理了。” “喔。”他看她十指交握,紧张得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言喻。“这里是哪里?” “朋来客栈。”她急道,神色不安。 他凝神瞧她半晌,想到一个暂避彼此窘状的方法。徐徐道: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暂且出去好吗?” 程勋如获开释,用力点点头,急忙瞟了他一眼后,慌张地开门出去。踏出门口的那一刻,本想回头问他:她又回来缠他,他觉不觉得生气? 但她依然把门带上,暂时隔离这个此刻难以启齿的问题。 杜云影看她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廊上,于是坐起,在床上吁出一口气。他反复在想,他们两人的现况究竟是好是坏?难道要如此持续下去? 程勋放不下对他的情感,于是日积月累下来,有增无减。那么他自己呢?这段日子和她相处下来,自己又有什么感受?日后会不会有如她对他一样,爱得无可自拔? 近两天来,胸口无时不感到闷痛,就是此刻,亦是阵痛频频。杜云影不由得要问自己,这具身体还撑得住多久?什么时候自己会一命归阴? 若是日后的伤势没有转机,那么难道就让程勋抱着对他不可得的爱看着他死去?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残酷吧! 假如她得到他的爱又如何?事情到了终究难逃的结果,会不会使她更心碎、更乏力与伤心?…… 这些问题真是难倒了杜云影。他苦苦思索着,找不出一个好答案。但什么样的答案对她来说是好的,他就更不明了了。 若是说在他有生之年还能给予她一点什么希求,那么就是回应她对他的情爱了。 或许,这正是他能为她所做的事情。 撇开结果的好坏不提,杜云影作下决定,用仅剩下的生命,爱程勋—— “杜大哥。”程勋轻叩门扉几声,推门而入。“杜大哥,要不要下来一起用晚膳?” 正盘坐调息的杜云影睁开眼,轻声道: “你先下去吧,我立刻就来。” “嗯。”她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掩门离去。 杜云影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珠,深深吐纳一口气。 他发现运功疗伤只会助长伤势,然而若只是调整气息,则可以把疼痛的感觉降到最低。 他下床着鞋,敛容一番后才出房下楼去。 一楼的客桌可以说是坐得满满的。而程勋坐在靠窗的角落,有两名男子正站在一旁与她搭聊。 “姑娘怎么不说句话?在下两人不过是想结识姑娘,姑娘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其中一位长相儒雅中带着几分轻佻的男子说。 杜云影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程勋脸上的不悦与冷漠。 “是呀,姑娘,有道是‘相逢自是有缘’,我俩与姑娘结缘于此,本是喜事一件。既然如此,姑娘何不与我俩一叙,乐道相逢呢?”另一位相貌微鄙的男子道。 程勋脸别向窗外,对两人的话恍若不闻,直到第三人的脚步声走近,她才转过来一看,随即乐道: “杜大哥,你总算下来了。”语气里表示似乎已盼他许久。 两名男子见程勋是有伴而来,神色上有丝不悦。不约而同地拱手道: “这位兄台,幸会。” 杜云影略朝两人一笑,道:“幸会。” 相貌微鄙的男子迫不及待地问: “兄台,这位妹子可是你府上亲属?” 杜云影别有用心地看程勋一眼,带着神秘的微笑道: “不,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此言一出,不仅两名男子吃惊,连程勋俱是一怔。她心想,这是他为了替她解除两名男子的纠缠,才这么说的吧?不过在理解之余,她心中仍有一股满足的窃喜。 接腔道: “不错。两位要是没别的事情,是否可以站开一些,让我杜大哥过来就座?” 她的话里有排挤两人的意思,两名男子心底虽然不舒服,但也不得不离开。有丝尴尬陪笑道: “既然妹子不欢迎咱们,那咱们也不多打扰。两位,告辞。”拱手一揖,识趣地离开这间客栈。杜云影斯文地坐了下来,与程勋互视一眼,只见她眼底含着羞笑,脸蛋上却刻意隐瞒,尽量不把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 两人叫了饭菜之后,杜云影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问她: “方才我对别人那么说,你不反对?” 程勋抬眼看他一眼,便迅速垂下眉睫,掩不住羞涩地,浅笑摇了摇头。 他凝视她含羞带怯的容颜,心底竟升起一丝香甜。接着又问: “你打算就这样陪我一辈子吗?” 程勋眼底有惊诧,不禁要猜测他这么问的用意何在,不过,她立刻予以点头。 想着她一路陪他走来的点点滴滴,杜云影的眼眸里流露出温柔。“如果我能给你的,只是漂泊风尘、相伴一起,这样你也愿意跟我一辈子?” 程勋缓缓抬起脸来,柔情似水地与他相对,坚定不移地说出自己的答案。 “我愿意……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算是浪迹天涯的日子,我也愿意相随不离。” 杜云影把话听进心里,字字句句都拨动了自己内心宁谧的琴弦,只是弦音随起随落,是否能谱成恋曲,还是未来的变数。 “多谢你的意愿。” 他温文一笑,没再多说什么,这却令程勋大感失望和落寞;他们两人之间,毕竟还不是情投意合。只是,他为什么问这些呢? 她不禁怀疑问: “杜大哥,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打算,否则为什么要问我这些话?” 他语塞了一下,立刻神色自若道: “我只是不希望将来你会后悔。” 程勋闻言,另生想法,喜上心头羞怯地问: “你是不是愿意——愿意接受我的感情了?” 他抿着双唇,缓缓倒抽一口气,而后浮出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笑容。 程勋直截了当的作风,实非一般女子身上所能见到的。也因为如此,困惑着对情感漠不在乎的杜云影。即使在半个时辰前他下决定回应她的爱慕之意,但想法与事实作为之间总有一段差距。目前他仍无法将自己的心态做一个调适,因此迟迟不能放开自己去接纳她的感情。 就在他苦于言词之际,店小二送上香味四溢的饭莱,适时给了他缓冲话题的借口。 “先用饭吧,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杜云影眼底略带一丝歉意,抽出一双竹筷递给了程勋。 她停顿了半晌才接过,用着一种既失落而苦怅的心情,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咀嚼这顿艰涩而索然无味的饭局。 “程姑娘。”杜云影已经连敲了好几下门板,就是不见程勋出来应门。 方才她显得相当痛苦地吃完了一碗米饭,而后匆匆说要梳洗一番便跑上楼。 其实,杜云影哪会不晓得,是自己之前刻意回避问题的反应惹她伤心,因此间接导致她没了食欲,才会巴不得离开。 她的难过是起于他的不是,因此他自然要前来关心一番。 又连叩几下门,仍不闻有人应声,杜云影于是猜想,该不会是人不在房内,于是他轻轻将门掩上,顿足一想:人会上哪儿去呢? 杜云影于是离开客栈,四周去找寻她的芳踪。 此刻的程勋人坐在堤岸的草地上,她偶尔看看水波里圆月,偶尔凝视天上的银星,或者是把玩自己长发扎成的辫子。 如水月的容颜上没有半点笑容,有的正是明月不近人心的苦怅。像星子的眼眸虽然美丽而耀眼,但银光一闪一闪的,何尝不是忧伤的颜色。 杜云影寻至河岸,看见她落寞一人坐在草地上,心下有丝不忍,轻轻朝她走了过去。 怔仲出神的程勋依然可以很快发现来人的足音,她只用了眼角余光,就已经清楚来者何人。 她转过头,硬是挤出笑容以对。 “杜大哥,你也出来走动走动?” 杜云影的眼神带点凄迷看着她。 “不,我出来找你。” “找我?”程勋打起马虎眼来,笑道:“不会是怕我在这里迷了路吧?” 站起身来,背着他开始沿着河岸踱步。 虽然她脸上还挂着笑容,但事实上她已经想冲进他怀里痛哭。因此不得不背对着他保持一段距离,以防自己的情绪溃堤,再次带给他为难。 “程勋……”杜云影也跟着在她背后慢步,而她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愧疚,忙予以打岔。 强装畅怀道: “杜大哥,其实你一点也不需要担心我。” 他闻言默然,静静跟在她背后听着。 “我想过了,我这样不听父亲的劝告就私自离家,实在是大为不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的伤势,很希望你能尽早痊愈,我也好把心中的大石抖落,不再忧心。” 说到这里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明早咱们再去奇山一趟好吗?” 杜云影体会她的苦心,于是无言点头。 得到他的允诺,程勋浅浅一笑,又背过身去,继续怀悠轻步。“就算明天我师父依然不在,但说不定也可以从他的书房里,找出治疗你身上的伤的方法。更说不定我师父留下了什么丹药在山上,也许对你的伤势会有帮助。” 程勋边走边抚玩着自己的长辫,而杜云影愈瞧她愈是觉得不对劲。 这根本不像平时的程勋。 只听她又道: “只要你的伤能治好,我就放心了。那么此后我便不会再缠着你,让你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杜云影听完此言,已经能明白她一反常态的原因了。 她必然是猜测出他内心的处境,正在为接不接受她的情感而苦恼,于是她为避免他为难,才故意显现一副自在开朗的模样,来掩饰自己内心的难受,并且解除他的困扰。 她如此巧心地伪装和掩饰,只怕内心更为痛苦。 杜云影了悟了她的心境,心头涌起一阵反覆起伏的感触。他突然停步,敞开一脸舒徐问她: “要不要一道坐下来观看星辰?” 程勋默然伫足,犹豫了半晌才转身笑道; “好啊。” 于是朝着他的方向走去。然而既想靠近他,又必须与他保持距离,但远离得太甚,又害怕他瞧出了自己的心思。因而前进几步之间的抉择,竟也要折磨自己一番心力。 终于,她选定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坐下来,看星星。杜云影早坐定在草地上,拔起了几根长草,不徐不疾编织起草环来。他低头敛眉,专心不语,也不去看程勋一眼,就这么做着自己的事情。 程勋也沉默在一旁,不停地编织自己的笑容。笑着笑着,让自己觉得自己像傻蛋。 她的手还不停抚着长辫。看似自然而活泼的指头,事实上已持续在颤抖不止。颤抖的十指抚慰着扎结的发丝,正如不安的情绪还要安慰自己苦闷纠结的心情。 苦着笑着,也只能持续。 眼泪,才不会松弛而流下来。 突然听杜云影柔声道: “我在旅经白瑶族的时候,有一位妇人教我结这种草环。这种草环的名字叫‘结心环’。她说,要是哪天我碰上了心仪的姑娘,就编织这种草环,把它交到她的手心上——”流利地完成编织结心环的最后一个动作,一手温柔拉过程勋发颤的柔荑,将它郑重地放在她的手心上,并且另一手由下而上包紧了她的拳头,于是她的细手握紧了结心环,而后他说出未完的话:“表达我的爱意。” 程勋睁大美目盯着他不似玩笑的脸庞,表情上简直错愕不已。 他深情柔致的眼眸凝视着她,几乎是透过了她美丽的双眼,看穿了她的倍受撼动的内心。她为此哽咽不能言语。 杜云影将身躯靠拢她,轻轻在她柔美的唇瓣上覆上一吻。只见她的泪珠随着这一吻而滚落,浸渍在雪白的衣襟上,形成水痕。 她想出声,却依然不能言语,只有静静看着他扯开她发辫上的丝绳,以修长的手指,为她梳开每一根等爱的发丝,让如黑缎的秀发随着他五指的拨划在风中滑落。 他的吻又轻轻烙上了她的唇,她再也难以抗拒地倒卧入他宽伟的怀里,任他抚触着她发,呵护着她的人,而后她在心中暗誓:今生非他不嫁! 第九章 心意相属的杜云影与程勋两人来到奇山,依然不见尹樵缘归来,于是他们俩只有不死心地留在山上,期盼他能早日回山。 程勋翻遍了尹樵缘所有的医药书籍,就是没有记载治疗中了“日薄西山”伤者的方法。而练功房内大大小小的药瓶,她又只了解惯用的几瓶伤药,于是只有让杜云影先服用了运解内伤的丹药,勉强作为医疗。 到了夜晚时分,奇山的景色美丽异常,天空不是闃黑一片,而是由浅亮的蓝绿色渐层到深邃洁美的深蓝色。而夜空的星辰斗大无比,红蓝银紫穿插其中,每一颗星硕亮的光芒总要让人觉得它近在咫尺,随时可以一把摘下。 杜云影坐在室外一块平滑无瑕的石台上,调息完毕之后,便凝赏这一片奇彩迷人的星空。程勋刚浴洗完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粉色衣衫,瞧他看得出神,于是轻手轻脚走到他的背后,像当年纯真无邪的少女一般,娇甜慵懒地抱住他的颈项,整个人就瘫软在他宽阔的背上。 杜云影回头淡淡一笑,把她自背后拉进自己的怀里,她于是顺势坐躺在他的身上,笑不离唇。 “你什么时候变成小猫了?”他柔声问,埋首在她的发间搜寻沁人的香气。 程勋被他逗人的呼吸惹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心下许丝闷痒,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你会怕痒。”发现这一点,杜云影立刻追加攻势,在她的发丝与粉颈之间留下一连串若有似无的轻吻。程勋被逗得乐不可支,嬉笑之余,身子稍稍抗拒了起来。 她低叫道: “不要了——好痒——” 杜云影如她所愿停止轻吻,双手圈住她的身子,将脸庞搁在她的香肩上抿嘴笑出声。 程勋惊觉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厚实开怀的笑声,于是备觉珍惜地,抬起玉手抚爱他显瘦的脸庞。 他情深脉脉与她对看两不厌,忽而他捉住她纤细的五指,拥紧她匀称的身躯,呼吸之间,已然吻住她小巧丰美的唇瓣。这一吻有别于他以往含蓄轻柔的吻法;他吻得很深,并且带着奔扬的情绪。程勋任自己与他舌唇相缠,一番热吻过后,两人就着粗沉的呼吸,对看彼此绯红温热的脸庞。 杜云影突然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抱紧她的身子仰天躺下。他平视着前方炫丽的星空,迷思了半晌才轻声道: “你看那颗闪亮的红星,像不像你?” 程勋在他身上挪转身躯,平躺着细细端详夜空一颗灿红的星光。 看到那美丽灿眼的银红色,她便想起自己身上的腰带,也是同它一般的红。于是她点点头道: “像。我也来找出属于你的星色。” 程勋不停巡视着星空,却说不出哪颗星代表的是他的颜色。一阵晚风拂来,温柔而舒徐的感觉招人入梦。她迷醉在这股熟悉的感觉中轻声说: “我找不到。因为你是风,所以我不晓得你应该有的颜色在哪里。” 杜云影又笑了。 她觉得他捉摸不定吗? 还是说风本来就居无定所,所以她认为风的形象再适合他不过了? 但是为了她,他不能再是风。 静默好半晌,杜云影轻声道: “勋儿,我有话要告诉你,别睡着了。” 程勋温温柔柔地,半睁双眸点头。 他往下瞧了她一眼,才徐徐地道: “我本是淮阴马头镇人氏,十年多前,由于一些因素,我决定离开水乡泽国的家园。” 首次听他说起身世,程勋不由得张大了眼,仔细聆听。 “从我的祖父开始,我的家业一直是经营运输业为生,承接到我父亲手上的时候,可说已是淮阴一带运输业中的霸主。虽然我爹一直希望我和兄长能够继续茁壮家业,但自懂事以来,我的心思就一直不在那上头。 “我和兄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年长我五岁。小时候我俩处得极好,只是慢慢长大了,情感便冷淡许多。他成家之后,十分专致于事业,人变得相当寡情。我的嫂子又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因此自然受不了他的冷落。 “往常我没事,便会与她作伴,一来向她解说自家商务,二来排遣她的寂寞和孤单。但是久而久之,她对我产生异样的感情,我的兄长隐约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事,他相当震怒,于是派人监视嫂子的一举一动。此后,我也不好再与她接触。 “尔后不久的日子,我的生母和父亲相继病逝,因此大娘便是家里的主母。我并没有与家兄争财夺势的意思,只是不明白主母为何老是忌惮着我这二子……似乎害怕有一天我会取代了兄长的位置,间接影响她在整个家中的地位,因此无时无刻不防备着我。 “因为这些因素,服丧满一年之后,我无法再待得下去。于是拾起简单的包袱,就这样在外飘泊过日子,而今已有十年。”他说完莫名一笑,垂眸看着程勋:“我的话说完了。” 程勋心疼地看他一眼,迅速支起自己的上身,颇为忧郁注视着他清俊的脸庞,气虚道: “原来你本该过着二少爷的生活,可是却因为家里的因素,迫使你离乡背景,流居在外头。” 杜云影看见她眼中的忧郁,略微不舍地抚触她鬓角的黑发,微笑道: “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怪别人。” 程勋闻言,原本惆怅的模样转为俏皮一笑。 “是呀,是你自己选择和我相遇的,可不能怪别人。” 杜云影嘴角含笑,轻轻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嗯了一声。 她娇笑地趴在他的胸膛上,随口问: “将来你会不会回去?” 杜云影轻抚她的背,淡道: “有命回去的话,应该会。” 程勋几乎惊跳起来,薄怨道: “你别乱说话,我可不会轻易让你‘走’。” 他笑了笑,坐起身子,大拇指轻抚她丰巧的唇,温柔道: “失言了,对不起。” 正当他的吻要落实在她的唇上时,两人都察觉一阵远道而来的足音。 程勋立刻道: “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嗯。”杜云影颔首。 她仔细一听足音,走下石台道: “这人绝不会是我师父。” 她回过头,只见他突然了然于胸地笑了。于是问: “你晓得是淮?” 杜云影点头。 “待会儿你便晓得是谁来了。” 程勋扬眉。 “我识得?” 他盘坐在石台上笑而不语,半晌后道: “人来了。” 程勋转身看着十丈外的过山香树林,只听来人未现身语先至。 “尹师父——我老田蛙来找你啦!” 程勋闻声惊喜叫道: “大叔——” 对方听见了她的声音,慌慌张张地,一阵欣喜,忙穿越林子来与她照面。 “嘿,我的大姑娘啊,真的是你!还有杜老弟。太好了!”许仲瑞开心笑道:“费尽千辛万苦,总算让我找到你们!”冲到两人之间,欣喜地端详两人,顺道拍拍杜云影的肩膀。 程勋对着他,笑问: “大叔,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来找我师父又有什么事?” 许仲瑞睁大眼一惊。 “尹师父是你的师父?” “嗯。”她含笑颔首。 “那太好了!也就是说杜老弟的伤已经完全治愈了对吧?!”许仲瑞欢喜地看着杜云影,只见他笑着摇头。 程勋神情略黯道: “大叔,事实上我们俩根本就没见到我师父。” 许仲瑞一诧,问她:“你师父不在山上?” “嗯。我们俩在这里是想等他老人家回来。”程勋不欢道。 “哎呀,我白欢喜一场了——”说着,他摇头将眉、眼、鼻全皱在一起。 “大叔,你来奇山是想请我师父医治杜大哥的伤?”程勋问,心想她若猜得没错,那么许仲瑞的作法还真有些本末倒置,哪有不见伤患先寻名医的道理呢? “是啊,我是想请你师父救救杜老弟。因为我听说九心灯这种奇草可以治愈百病,甚至可以复原受挫的经脉,想必它对杜老弟的伤定有帮助。当年杜老弟不就为令师取得了九心灯吗?就算是此刻送给他应急也不为过吧?所以我虽然没找到你们,但就先想上奇山来,向令师讨取九心灯。只是不晓得那株九心灯还在不在?” 程勋听完,提出疑问: “就算九心灯还在,至今也已事隔十年,怎能保持它十年的光阴而不腐败呢?” “这你就不晓得它神奇的地方了;九心灯这种奇草,就算离了根也还具有生命,因此不管事隔几年,它都不会腐化变质。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各方人马拥上曲灵山要抢夺九心灯的原因了。”许仲瑞说得口沫横飞。 程勋微微一惊,她从来就不晓得九心灯有这么大的魅力。如果服用它真能治愈杜云影的伤,那么九心灯她势在必得。 她看了看杜云影,对许仲瑞道: “大叔,我师父拥有的九心灯,很可能在十年前就让他给吃了,或者是做了其他用途。因为我从来就不曾听他提起这种奇草的功用。” 许仲瑞听了她话感到不无道理,只是要再取得一株九心灯谈何容易。他困惑道: “唉——偏你师父此刻不在……要是你师父能治杜老弟的伤就好了,那么大可不必费心去打另一株九心灯的主意。”摇头缓步转过身去。 程勋忙绕到他身前问: “大叔,你说各方人马都拥上了曲灵山要抢夺九心灯,也就是说九心灯的成熟期就在近日?” 许仲瑞重重地点了个头,道: “就在后天的午时,是九心灯十一年成草一次的吉时,但是那么多人要抢夺九心灯,想取得它根本没那么容易。” 程勋虽然听他说取之不易,但心想十一年杜云影都能突围而取得它,那么她奋力一试,应该也不难。于是信心十足道: “大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夺得九心灯!” 只见他们两人都忧心看着她,似乎已是提醒她此事困难重重。 她再强调重复一次:“我一定、一定会夺得九心灯。” “勋儿,不行,太危险了!”杜云影双手握住程勋的两臂道。 “不会的,杜大哥。”程勋摇头强笑道。 本来她想趁着天色未明之际,不告知两人一声偷偷下山。目的当然是为了避免杜云影的阻止,好让自己顺利下山,前去抢夺九心灯回来医治他的伤势。不料还是被双耳敏锐的他给查觉。因此现在她得努力说服杜云影,安心让她前去曲灵山取药。 “好姑娘,你一个人去实在太危险了。不行,不行!”许仲瑞也在一旁劝阻她。 “可以的,大叔!”她低叫,双眼埋怨许仲瑞也不支持她。 “你忘了昨夜杜老弟说他采取九心灯冒险的经过啦?那简直就是侥幸再加上十足的运气才可能达成的。”许仲瑞皱着大眉头。 她丝毫不服输:“我偏也要去碰碰我的运气,看看能不能把九心灯抢回来!” “不,别去。”杜云影蹙眉盯着她。 程勋神情软化地看着他,轻声说: “杜大哥,相信我,我绝不会有事。你就让我去曲灵山取药回来给你疗伤,好不好?否则你一日有伤在身,我一日不能安心。” 杜云影依然不准。摇头道: “真的是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前去冒这个险。” “不会的——”她一把投入杜云影的怀里,紧紧拥住他,试想如此能令他的坚决软化。 许仲瑞见了这个情状颇觉不好意思,心想自己还是站远一点,让他们小俩口自己去商量解决。 杜云影也抱紧她,低头看着她劝说道: “不要去。就算没有九心灯,我相信一定也还有治疗我的伤势的其他方法。” 程勋抬头凝视他。 “但是这是一个救治你的机会,怎么能就这样放过?” 杜云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摇头不语。突然他感到胸口一阵悸闷,于是迅速推开她,头朝一侧咳出了一道血剑,接着自他口中更不断地泊血,他于是掩住血口,屈膝蹲了下来。 “杜老弟!” “杜大哥!” 两人同时惊叫出声,只见杜云影脸色胀红之后发白,冷汗自他脸上冒流不止。 程勋和许仲瑞都冲到他身边,同样蹲踞一地关怀他的情形。程勋掏出手绢塞入杜云影没掩住口的手中,随后她倏地站起身。杜云影惊觉她的举动,想抓住她的时候已然不及,程勋早退开一边去。 “大叔,你要帮我好好照顾杜大哥,我很快就会回来。”她神色凝重地嘱托许仲瑞,心疼不已地专注受伤势折磨的杜云影一眼,加剧了取药而归的决心。 她不要再看心爱的人呕血,不要再让他日日承受伤势发作的煎熬。因此她势必要夺得九心灯疗愈他的伤势,让他恢复昔日无病痛的光采。 “喂,娃儿,你不能——”没待许仲瑞把话说完,程勋已如迅雷之速离去。 “勋儿——”杜云影气息不足地唤着她的名。闷咳了一声之后,转头对许仲瑞道:“许叔,你别管我,快随后去叫住她,别让她上曲灵山——快——” “这——我也不能放下你不管啊!你伤成这副模样。”许仲瑞不知该先照应哪一方地无所措。 “我咳血已是常事,不要紧的。你快去阻止勋儿,带她回来。”杜云影紧握着白绢,不住发抖。这回呕血后余悸不止的反应,实令他本人感到心惊和意外。 “你真的不会有……”许仲瑞担忧地看着他惨白里发黑的脸色,难以相信他这模样竟属常事。 “我没事,你快去把她找回来。”嘴上虽说自己无事,但加快不已的心跳却令他愈来愈忍不住害怕和恐惧。即使如此,他依然强忍自己身体极差的状况,一心只求程勋速回。 “好,我去。你且忍着点,我很快就把那娃儿找回来。”许仲瑞迅速起身,才挪开脚步又感到一阵犹豫地回头看着他。 “拜托你了。”杜云影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的痛楚和恐惧泄了底。 许仲瑞朝他颔首,却隐隐感觉不安,心想大概是他对那娃儿的忧虑传染给了自己吧!只要尽早带回那娃儿,那么两人都可以放心了。 他应了一声,然后急急离去。 杜云影听他的足音稍远,才敢让自己的焦虑、紧张、恐惧和不安完全释放出来。这股痛苦的源头让他全身抽搐不已,冷汗犹如泉涌,整个人仿佛就浸濡在冰泉之中,承受寒凉刺骨的心惊胆战。 他试着想理解并且克服这种心理反应出来的情绪,但无论如何探索以及尝试平静,都不能制止这股战栗的泉流一再涌现。 他拖着几乎要不听使唤的身子踉跄坐到石台上,身体一有了支点便瓦解了自主能力摊软倒下。他不停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好苦,好苦—— 突然整个人猛来一阵椎心的刺痛,他又狂咳了一口血水。这种情况反覆不止地,似乎要抽空他所有生命才甘心。杜云影不断地升起犹如黑色漩涡的恐惧,痛苦呐喊—— “勋儿——勋儿——” 可以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人已仿佛在遥远的梦中,只是梦里头依然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温热的血流应该已烧热了他的全身,但他却不觉得火炙,而是泌人心肺的颤寒。 好冷,好冷…… 冷得他无力缩起身子防御。 突然又来一道血剑喷张,这次的咳力岔了他紊乱的呼吸,一阵可怕的心窒后,他陷入了黑冷的死绝,意识飘离于散。 不知何时,离昏死的他不远之处出现了一名男装女相、手持拂尘的道姑。这名道姑高束发丝,穿着一身蓝衫道袍。从她冷若冰霜的表情上看不出一丝人的情绪,就是那对美如寒星的眼眸里也没有毕点感情。她静静不发一语地走入尹樵缘的石室,丝毫不把昏死的杜云影当作一回事,就像根本没瞧见他一般。 她搜寻了室内每一处可以容人的空间,无所获得之后,冷冷地走出石室之外。经过杜云影的身边时,她无意地掠过他脸上一眼,就这一眼,她似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于是不发一语,趋前观看他的情况。 只是用目光扫视他的全身一遍,她似乎就明白他已失去生命迹象中宝贵的呼吸,于是迅速扳起他的上身,在他背后三处穴道上掐按一番后,伸掌一拍,他立刻咳出喉道里头的淤血,恢复了呼吸却仍昏厥过去。 她伸出两指搭按在他手腕的脉膊上,片刻之后心中有了计算,于是面无表情地架起杜云影,轻步走入尹樵缘的丹房。 恍惚之中,杜云影感觉自己的背部有无数刺痛的小点在发热,热流就像一道泉柱般贯穿了他的体内,在经脉之中流窜。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愈来愈清醒,然而愈是清醒,体肤上聚热的点就更痛更热。灼热的感觉仿佛要窜裂他的体肤一般,他忍不住挣扎了一下,随即听见背后一个冷悠而清澈的声音道: “不许动!” 杜云影心下一凛,立刻遵照她的意思静止不动。 这女子的声音他陌生得很,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她似乎在为他做某种治疗,因此他不敢出声打岔她的思绪。 片刻之后,虽然杜云影没有睁开眼,但他很清楚自己盘坐在石床上,并且赤裸着上身受她治疗。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热流逐渐在他的全身扩散,他感到通体舒畅。而背后疼痛的感觉也渐趋和缓,不再令人咬牙难耐了。 此时,外头传来许仲瑞乱焦急的声音—— “杜老弟!杜老弟!” 声音停伫片刻后,伴随着急促接近丹房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杜老弟——”才模模糊糊发出了“弟”字的音后,许仲瑞直觉两样硬物打中了他的胸前,而后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站着看。 他瞧得清楚,杜云影正与一名女子背对面地盘坐在石床上。 这名女子五指上紧缠着数条红丝线,数条红线的另一端都分别绑在一根根针上,而银针分别刺入他背后的主要穴位上。总之,这名女子正在对他进行悬线医疗。她透过丝线,将自身功力转度到他各个穴位上,并且随时拿捏各穴位运力的该强或弱,以调衡他体内的经脉运行。 一般没有精深此术要门的人,是不能随便以此法替他人进行医疗的。因为可能一不小心,在穴位上的运力拿捏不顾,则会误伤了接受医疗的人。小则部分经脉受损,大则导致伤患经血逆行,因而致死。 许仲瑞把目光投注到这名女子的脸上,这才发现此女貌美有如月下水神,只是她的美丽教人不敢领受,因为她脸上寒冰般的神情似乎永远大于一个浅薄的笑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美貌,一般人哪消受得起? 由于如此,许仲瑞不得不好奇她和杜云影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他诊疗呢? 也许是专注在为他人治疗的时候,有旁人在一边窥视让这名女子甚感不耐烦,于是她将丝线全调到同一手上,空出来的那一手则以取了两枚铜板疾射出去,解开许仲瑞的穴位,并且冷冷不客气命令:“出去!” 许仲瑞获得了自由,于是想也不想赶忙着离开丹房。出了石室之外,他喜洋洋地暗自高兴杜云影的伤势可望疗愈,于是开心地击掌、随后一想,心惊了一下,他本来是要回头告诉杜云影自己追不上程勋的踪影的,怎么一进丹房竟给忘了呢?! 真是老糊涂。 再一想:既然杜云影的伤都有人医治了,那么哪还需要什么奇草九心灯呢? 对呀!已经用不着九心灯啦! 他得赶紧去找回程勋,万万不能让她为了九心灯去跟各方人士拼命。否则救得了一个赔上了一个,岂不更糟! 说走就要快。他老田蛙飞去也—— 蓝衫女子为杜云影医治竟耗费了一整个大白天的时辰。好不容易结束了完整的治疗,但两人依然没有憩息的余地。 “尹樵缘人呢?”蓝衫女子收回了丝线,头一句话便这么问。她在提起尹樵缘的名字时,冷锐的眼眸乍现一丝关切的神情。 杜云影张开眼眸,下了石床之后才面朝她回覆。 “尹师父尚未回山。”停顿了半晌后拱手躬身,恭谨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蓝衫女子淡淡瞟他一眼,并没表示什么。她俐落而优雅地步下石床,轻轻踏开脚步,取起石桌上的拂尘,冷冷问: “尹樵缘是不是你的师父?” 杜云影放下双手,神色平常,据实道: “在下并没有正式师承尹师父的门下,只能算是尹师父所教授的后生晚辈。” 蓝衫女子突然冷冷瞪他一眼,杜云影不由得心下一凛。 “在我面前竟不以晚辈自居,而妄称在下。你这小子懂不懂得礼数?” 他微微一惊,不甚明了。对方一个看起来不出三十岁的女子为何要坚称自己为长者。但心底自知犯了对方的忌讳,于是忙赔礼道: “晚生失敬,望道长加以见谅。” 蓝衫女子闻言,不稍半晌便回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你晓不晓得我是何人?” 杜云影抬眼平视她。 “晚辈不知道长尊讳,还望道长予以告知。” 蓝衫女子略略轻视地瞟他一眼,仰天道: “你这小子的记性还真是不好,难道忘了近十一年前,曲灵山上争夺九心灯的历历人事?” 经她这么一提醒,杜云影渐渐能捕捉当时模糊的影像。片刻之后,他终于晓得眼前的蓝衫女子是谁了。她正是当时参与抢夺九心灯,自号无愁的一名女道姑,玄女派门下是也。 当年她少说已有二十五岁,今日一见居然相似如同往昔,实在不得不令人赞叹她的丽质天成,以及其养颜有术。 他拱手一揖,恭谨道: “原来是无愁道长,晚生再谢无愁道长救命之恩。” 无愁冷情一笑,接着突然变得异常不悦。只听她言中有怒道: “当年若非九心灯为你所夺,我的师姐也不会因为丧失良药,而毙命于五大难症之一的罗刹缚之下。本来我看在尹樵缘可助我练就‘玄女五绝’的情面下才出手救你一命。现在你既称自己非尹樵缘门下,那么我师姐这一条性命,究竟该向你还是向尹樵缘讨回?” 杜云影怔然不知如何答腔。当年是他为尹樵缘去取药的,所以说帐该算在淮的头上,很难厘得清。况且生死自有定数,福祸本是无门,因此怎能将不得良药救治同修的忿恨算在有幸夺得良药的人头上呢? 对于无愁不分青红皂白的指罪,杜云影只有感到无奈。 无愁早料定他是接不了腔的,对于他无措且无奈的模样自然也就不意外。只见她突然一反刚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和缓了神色道: “也罢,此事待尹樵缘归来,我自然寻他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 杜云影从她眼神中变换的光采可以明白。她针锋所对,不过是尹樵缘一人。至于光采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便不得而知了。 无愁默然半晌,看了他一眼问: “为什么尹樵缘不在山中,却是你这之前奄奄一息的小子在场?” “晚辈不知道尹师父外出的原由。本来晚辈来到奇山,是想寻求尹师父的医治,岂料他老人家不在山中——” “什么老人家?!”无愁出声音打岔,冷悠的语调里有明显的不悦。杜云影颇感纳闷,接口道: “不就正是指尹师父。” 无愁显得更不高兴。 “一派胡言!他正值壮年,怎么会是个老人家?” 杜云影苦笑,道: “确是如此,晚辈并没有打诳言。” 无愁仍不置信地瞟他一眼,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杜云影盯着她倨傲不群的侧脸,接触之下已能明了她是个阴晴不定、喜怒反复无常的的人。 看着她冰霜美丽的侧影,他立刻心惊想起不顾一切奔赴曲灵山的情人程勋。 现在他的伤势已被无愁治好,然而勋儿却不知情。 去而复返的许叔现在也不见人影,想必是赶赴曲灵山的路上,通知勋儿无愁医治他一事。 但已经是晌晚了,两人迟迟未归。很可能是许叔根本拦不上勋儿的脚程,于是继续在路上找寻她。或者,两人已经上了曲灵山却没碰着面,因此勋儿终究是不知道他已得救一情。 无愁发觉杜云影缥缈的眼神直对着她,于是心下满是不悦,斜睨着他道: “小子,你发什么怔?” 他暗暗回过神,思索了半晌后,不徐不疾道: “道长,晚辈另外有事在身,想于此向道长辞别。” 哪知无愁闻言,面无表情冷冷道: “在尹樵缘尚未回山之前,你都休想离开这里一步。” 他心头一愕,血色大减。忙道: “道长,晚辈真的有要事——” “有什么要事等尹樵缘回来再谈。从现在起,你甭想踏出这个丹房一步。要是你敢离开丹房,我随时可以收拾掉你。”无愁把话说完,不让他再有发言的机会,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丹房。 随后,杜云影听见石门闭合的声音。 “道长——”他快步至石门后大喊,心想上天让他巧遇无愁究竟幸或不幸。 依无愁任为的性情,很有可能直至尹樵缘回山才放他自由。若是他硬闯出去,恐怕会不敌她的根基而受擒。 杜云影万分苦恼,现在他心中最渴求的,无非是见到平安归来的程勋。 第十章 曲灵山上,各方人马星罗棋布。有的为争夺九心灯而来,有的纯粹是看热闹的心理,更有的,是来寻找往后生活上的话题,制造乐趣。 不管来者目的为何,现在人人都专注着湖泊中央的一处小丘——九心灯的生长位置。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午时,那里将会是群雄的竞争地。 曲灵山上的这处高山湖泊,湖面极为宽广,而且水深湛寒。也就是说想夺得九心灯的人,必然要有一身绝佳的轻功,否则一口气到不了小丘,就得下水去享受湖水冰寒的滋味。 有的没有绝顶轻功、不精水性又想夺得九心灯的人,自然有他们投机的方法。他们会干脆等别人拔起了九心灯,返回山路的时候再行强夺。但若有哪个名门宗师准许门下采取这种方法,日后则会成为全江湖人的笑柄。 “师兄,你说师伯这回能不能夺得九心灯啊?”一个细眉小眼的女子低声问。她说话的时候极为小心,深怕让前方不远的师伯给听进耳里去。 她的师兄一脸潇洒得意,斜睨着她道: “师伯这次是志在必得。再过一个时辰,你就会瞧见师伯手里拿着奇草九心灯了。” 她唔了一声,接着又说: “我总觉得四周人马都蓄势待发,好像一眨眼就会全冲越湖面。” 他依然斜睨着她,轻哼了一声,很了不起的模样道: “现在吉时未至,要有哪个猴急的像伙贸然飞越湖面,怕是头一个成为众人的公敌,吃力不讨好——” 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两人俱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圆脸憨厚的中年男子穿越树林向他们跑来。 他充满防备和不悦地问: “喂!你什么人?来做什么?” 许仲瑞喘吁吁地边跑边说: “两位有没有……看见一位双十年华,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啊?” “你有没有搞错,来这里找人?”他出口不驯地说。 “是啊,我是来找人的。两位有没有瞧见这样一位姑娘啊?”许仲瑞拭汗走近他们。 他明显不悦地挪开一步,直截了当说: “没有。要找姑娘不会上青楼妓院去找啊?” 许仲瑞一怔。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说啊!?” 他斜瞪他一眼,双手环胸不再理睬。 许仲瑞急着寻找程勋,于是也不加理会他的无礼,忙向一旁年轻的姑娘询问: “这位姑娘有没有瞧见我说的姑娘啊?”见她似乎感到害怕地摇摇头,他忙补充道:“真的没有?你能不能仔细想想,她长得很漂亮的——” “好了,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别在这儿捣乱我们,快走——找你的姑娘去。”年轻男子上前不客气地推赶。 “你这小伙子怎么对长辈这么没礼貌啊?”许仲瑞瞪圆眼说。 年轻男子受他斥责,于是更觉不悦。高声说: “我看你这老头分明也是来夺九心灯的,居然还编出什么可笑的理由,说是来找姑娘!哼,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大当?!” 许仲瑞一愕。 “你这小子没礼貌就算了,居然还瞎说了起来。好好好,我不问你们就是啦!借个路总成了吧?”说着迈步向前走,不料被年轻男子一把拉了回来。 他神色忿然道: “你还打马虎眼?你果然是来抢九心灯的。休想过去!” “借过也不成!?”就在许仲瑞猛瞪眼的时候,年轻男子抽出了腰际银剑,准备好好“应付”他。也在这个同时,许仲瑞惊见了自己要找的人。一男一女都受了他惊诧的目光吸引,齐齐转头看去。 三人居高临下,只见身轻如燕的程勋不忌群雄,犹如迅飞的雅燕飘掠过水,直逼湖心小丘。 她的出现瞬间点燃了战况,所有想夺得九心灯的群士一齐而出,争食一般冲了过去! 被困居尹樵缘丹房的杜云影,焦虑难眠地度过一个晚上,只见数个时辰过去,依然等不着许仲瑞和程勋回来。心神不宁的他惟恐曲灵山的争夺战已经开始,再也无法就地等待,一提真气,准备力搏无愁。 就在此时,石门开启了。外头传来无愁清亢的声音: “小子,出来用些蔬果。” 杜云影闻言,见机不可失,于是稳住性子,一派悠然地走出石室。 无愁正站在石门外不远,一瞧见他走出来,竟仿佛看穿了他小心隐藏的心思。接着见她颇感兴味地盯着他说: “你想走了?” 杜云影心下一惊,既然被看穿了,也就不假掩饰,毅然道: “我无法不走。” 无愁突然冷笑,轻声道: “你以为你的伤已经痊愈了吗?” 他略略一惊,停顿了半晌才道: “就算还没有痊愈,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他说完这一句话的时候,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名男子清朗而浑厚的声音—— “你可不能不管。” 骤闻这道声音,两人都暗吃一惊。 无愁立刻喊出了来人的姓名: “尹樵缘——” 两人抬眼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素衣、手持拂尘而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于前方不远飘飘而落。他的长眉斜上云天,双眼湛然有神,全身上下散发着潇洒而稳重的气质。他的长发早已斑白,简单地扎成辫子曳负于背。如此一个面朗体健的鹤发男子,竟是人称岁暮老人的异仙尹樵缘! 他足方点地,一手立刻射出一物给了杜云影,随后借着点地的力道,身子弹跃而起,瞬间人已远在一丈之外。 无愁见状,反应也不慢,拂尘一甩,双脚离地追了上去。 他们俩一前一后,短时间内就在林梢消失了踪影。 杜云影见两人没了行迹,于是迅速打开方才尹樵缘挥掷给他的一小褶白纸。小心展开白纸,原来里头包着一颗翠绿色的药丸。而白纸上还书写着一套殊有的运功方式。 杜云影心想,这必然是尹樵缘授予他的疗药,于是不疑有他,立刻将丹药吞下。 服过丹药,他随即就地盘坐,照着纸上所写的方法,开始运功调养。 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所服下的丹药,正是当年他交予尹樵缘的那株九心灯粹炼而成。当年乍看之下仿佛是回馈尹樵缘的一分礼,事实上却为多年后他救渡自己一劫的良药。 在运功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药气走遍全身,他真正药到病除。 尹樵缘登木踏草足点不停,身后的无愁紧追不舍,迅也如风。 “尹樵缘,你别逃——”无愁手中的拂尘一扫,击断了一根枝桠,那根枝桠顺着拂尘的扫势,急急射向尹樵缘右脚的足踝。 然而尹樵缘头也没回,只是突然变更路径,便轻而易举躲过了犹如强弩之劲的树枝。他和颜悦色道: “无愁仙子何必穷追老朽呢?” 无愁仙子乃是江湖中人对无愁的雅称,赞叹她的美貌如仙,却也像仙子一般不可接近。 无愁每每听他这样唤她,心头多少都有丝喜悦。但此刻她气愤尹樵缘脚下不停,于是冷哼一声道: “你明知道我前来寻你做什么,你为何还不停下来?” 尹樵缘心头暗道:正是明白你想做什么,因此我更不能停。 无愁在一年前便曾上奇山造访尹樵缘,然而事实上她根本就是来找他讨债的。她声称当年被他夺去了九心灯,以致她的师姐病不能愈,两人想一道练就“玄女五绝”的心愿于是幻灭,因此她找上根基深厚的他,要他助己达愿。 事实上他们两人之前尚有一段渊源,也是因为这段渊源,无愁才会执意找上尹樵缘—— 多年以来,尹樵缘十分乐寻奇珍异兽的形迹,有一回因为追逐一只长有紫角的麟兽,因而误撞少女无愁在幽僻的潭池里入浴的景象。无愁本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但因尹樵缘唐突地闯入她的生命里成为驻影之后,她再也难以抗拒情丝的缠绕,过着无愁少女的生活。 有数度练功之际,无愁因为想起乍然出现的尹樵缘,而险些走火入魔。虽然总是在危急之刻拉回了迷思的自己,但这种不着边际的情网所带来的迷怅,总让她不禁暗暗埋怨起心中人,进而导致她的性情变得阴晴不定。 虽说无愁与她的师姐伴着玄真人在深山潜心修练,但两人皆因外缘偶遇,早已情根深植凡尘,只是彼此从来不曾互诉儿女心事。表面上都平静如常地度过日子。直到玄真人圆寂,两人在无形中仿佛褪去了一层自我情感的约束,开始动起求偿情爱的心思。 她的师姐首先步入尘世,了解了世间男女的情爱纠葛,进而回头劝说无愁破除童真修行,一道寻觅佳偶练就“玄女五绝”的功夫。无愁本就暗藏情弦,又怎能不被她说动?于是两人双双走入情海,追求属于自我的意中人。 无愁貌美如仙,自然有不少追求者为她神魂颠倒,只是她依旧不忘尹樵缘俊逸出尘的绝世丰采,因此难解情丝,多年苦怅在心头。 历练了人世的险恶,无愁变得反覆无常、难以捉摸,其实那只是她无邪的本性对不乐见的环境的一种抗拒和不满。若是别人能在阒黑的子夜发现一人独处的她,必然会晓得除卸了外表的伪装,她依然是清纯可人的少女无愁。只是往往人的年岁增长,便不被允许拥有童真,因此也就更怪不得她会筑起高墙,用各形各样的掩饰让自己和别人无所适从。 分别两年之后,她与师姐再聚,才晓得她的师姐罹患了罗刹缚这种难症,为了同修的情谊,她抢上曲灵山为夺九心灯来救治师姐的病,但叹福分不予,九心灯落入杜云影之手,而后绝了行迹。 她的师姐被病情折磨了好几年才死去,死的时候是被拥在情人的怀里。无愁称羡他们两人多年不变的情感,正值愁叹自己寻不得梦中人的某一天,她无意从江湖人的口中得知了当年九心灯的下落。 据闻夺得九心灯的是奇山异人尹樵缘,他长年居于山中,虽已发白人却不老,其模样仙风道骨宛似神仙,俊逸之丰采人间不可多得。 无愁惊闻其人之后,心里头很快地把他和多年寻觅之人联想在一起。犹豫不决了两三年,她终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奇山一睹斯人之真面目。 一见面容不变、清华不减的意中人尹樵缘,无愁为自己多年得偿的夙愿差点要含泪而笑。所幸长年来训练出的冷漠伪装,才不致在他面前泄了心思、顿无所措。 而过目不忘的尹樵缘一见她寻上门来,心里就已经明白自己与她之间将是一场桃花债的延续,于是准备以能避则避之的方法,了结这段不会有结局的情缘。 对于无愁求偿的要求,尹樵缘自然不可能答应。因为助她练就“玄女五绝”,岂非得娶她,而让自己童真修行数十载的成果功亏一篑吗? 这是万不可能! 因此尹樵缘东逃西躲,就是希望自己能暂时避开她,待日后取得机缘,再进而现身点醒她,助她重返深山真心修行。然而为了杜云影和自己徒儿的一劫,他却不得不亲自出马为两人解困,之后如何避开无愁的情缠,又是他必须烦恼的问题了。 只听尹樵缘无奈道: “哎,老朽有要事在身,不能停啊。” 无愁不悦道: “还有什么要事?你徒儿的伤都让我治好了大半,方才你必然也给他复元的伤药了。他既然已无事,你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办?” 尹樵缘叹口气道: “偏偏我的徒儿不是那一个,因此我要解决的事情,还没完呢。” “哼,你究竟有几个徒儿?” 尹樵缘凝气道: “不多,就一个。” “就这一个徒儿的事情解决完了,其他的事情还有没有?” 尹樵缘嘴角一昂。 “有,自然是有。” 无愁不满道; “我就不信你有那么多的事情缠身。你分明是在骗我!” 尹樵缘神色自若道: “我与你之间不也有一事,那么你说——有是没有?” 无愁闻言,心头暗为惊喜,以为尹樵缘办完徒儿的事情之后,接着便会正视她的事情。于是略扬声问: “你的意思是,你肯完成我的心愿?” 尹樵缘看着前方不远的目的地,淡淡一笑后,加快了速度。 “此事——慢慢再谈吧。” 不顾九心灯的采撷吉时,而毅然拔起它的程勋,此刻陷入险境之中,腹背受敌。 “姑娘,快把你手中的九心灯交出来,以免受众人攻击——” 一个穿灰袍的道长一边与她交手一边说。而她只是小心谨慎地应付列强,对他的话并不加以理睬。 “不错!快把九心灯交出来给我,对于你破坏九心灯良辰的行为,贫道可以既往不咎。”一名老道姑抢入战环,神色凶煞地说着。 程勋不管别人怎么说,总之她只晓得保住九心灯和挑动手中的银剑。九心灯对她来说好比是杜云影的性命一般重要。她绝计不能让别人把它抢走。 “娃儿,你再不松手,休怪贫道无情!” 灰袍道长听老道姑这么说,担忧程勋会受她劲击,于是忙道: “姑娘,性命要紧,别再苦执九心灯了。” 这时同时争夺九心灯的一名中年男子道: “大伙全是来争九心灯的,何必说些假惺惺的话?” “不错,要夺九心灯各凭本事吧!少说些假话哄人了——”那男子的妹妹附和道。 程勋根本无心理会他们说些什么,要知道她现在不只要应付六个人的夹击,还要去泡泡水了! 一般练武之人只要在催动轻功的时候说话,难免就会泄了真气,而后身子不支下坠。但是来夺九心灯的这六个人非但可以说话而不泄了真气,就连攻击时也不会减缓,显然他们全是个中高手,程勋应付他们的艰难有多甚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候许仲瑞突然从岸边登萍踏水急冲而来,他高喊道: “好姑娘,我来啦!” 他不来还好,一声大叫反让程勋分了心,于是她连被两人击中,登时身子一沉,落入水中。 许仲瑞在她落水后的下一瞬也因为真气不足,而哗啦落水。喝了一口寒湖的水之后他钻出水面,却看见程勋人已踏在水面上,继续与六人抗衡。他忙喊: “别打了!快别打了!” 可是有谁会理会他呢? 他心惊胆跳地看着程勋被六人渐渐逼入死局而依然不肯将九心灯放手,额头上涌出了大量冷汗。 “好硬气的娃儿!”老道姑喝道:“看招!” 就在她发招的同时,另外四人也一齐出掌,只有灰袍道长不忍伤了程勋,忙想为她抵挡下他人的一、两掌。眼看被夹击的程勋就要挨下五强的掌劲,突然他们六人的脚下爆射出一波圆形的水墙,适时地化解了他们对程勋的攻势,各个被水波一冲而开。 程勋惊异的同时,忽觉一条软绵的东西缠上自己的左手,她即刻意识到有人要夺走九心灯,才想出招抵御,却见师父尹樵缘不知何时已来到眼前,她心底立刻松懈了防备,于是九心灯便被他手中的拂尘轻而易举地卷去了。 她见状不免心惊师父的用意,含疑喊道: “师父!?” 只见尹樵缘对她投以关爱的微笑,而后不发一语,将九心灯甩给了急赶而来的无愁。无愁莫名接获了九心灯,一愣之余,却见尹樵缘神速地踏水离去。 “无愁仙子,老袖当年所欠,如今予以奉还,望你喜心笑纳。告辞。” 无愁闻他凝气传声,立刻明了了过来,她气愤道: “尹樵缘,你这样就想一走了之?!作梦!”手中紧握着九心灯,立刻就要追赶上去,却不料眼前冒出了六人挡住去路。 “无愁仙子,留下九心灯,否则你休想走!” 无愁登时真正明了,尹樵缘是想借九心灯绊住她的手脚,好让他趁机逃之夭夭。于是心头急怒,也不管手中握有什么罕世奇草,便随手奋力一抛,跃过六人的上空,头也不回地直追尹樵缘去了。 程勋为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简直看傻了眼。她不敢置信地,口中喃喃道: “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费尽千辛万苦要力保九心灯,他的师父却满不在乎地,随手将它抛给了不相干的人! 没了九心灯,她心爱的人该怎么办? 不!绝不能失去九心灯—— 程勋涌上一股高昂的冲劲,就要抢上前去,再夺九心灯。此时忽闻许仲瑞放声大叫—— “哎呀,救命啊!我快淹死了啦!救救我啊——” 她慌忙转头一看假装溺水的许仲瑞,忙登水过去把他拉出了水面,送上湖心小丘。只见他一脸安然无事地笑道: “哎呀,谢谢,谢谢!好姑娘。” 程勋看见他怡然的表情,瞬间只觉得是被他给戏耍了,于是一甩头就要前去争夺九心灯,许仲瑞急忙拉住她。 “我的好姑娘,你别又过去拼命了。” “大叔,你快放手!” “杜老弟已经没事啦,你用不着再跟他们去抢九心灯了!”许仲瑞急声说。 “什么?!”程勋面露喜色,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闻,“大叔,你说的是真的吗!杜大哥没事了!他的伤好了!你没骗我?” “嗳——”许仲瑞朝后扬了扬下巴,露出夸张嫌恶的表情,道:“我骗你这些做什么?又不会叫我老田蛙年轻个十多岁,讨到像你这么漂亮的老婆。” 程勋喜上眉稍,双眸放亮地露齿笑着。紧握他的一手问: “大叔,是不是我师父他治好了杜大哥的伤?” “不是。是刚才追你师父去的……叫什么无愁仙子的治好杜老弟的伤。”许仲瑞食指指了指无愁离去的方向。 程勋感到有丝惊奇地看了看他所指的方向,随后回头忙问: “那么现在杜大哥他人呢?” “我想他若不是还在奇山,就一定是在赶来曲灵山的路上。”许仲瑞八成笃定地道。 她听完他的话即刻笑说: “那我们赶快寻来路回去找他!” 话说完,人乐得疏忽了他功力所处的状况,一迳拉着他的手,飞快地提气就往湖水踏去。他瞪眼看着脚底下就要触及的湖面,失声叫道: “喂,你想淹死我呀——” 程勋闻言恍然回头,他人果然已经一半栽进湖水里去。 程勋与许仲瑞两人下山的途中,很凑巧地与担忧两人安危、急忙赶来的杜云影碰了面。 程勋一见容光焕发的他,喜不自胜地奔进他的怀里,乐道: “杜大哥,太好了!你人已经没事了。我好开心。” 杜云影含着温柔的微笑看着在怀里的她,发现她全身是水,不禁问: “你落水了?!” 她听得出他语气里关怀和忧虑,于是抬脸对他一笑,道: “不只我,大叔也落水了。” 他忙看向许仲瑞,关怀道: “许叔,你不要紧吧?” 只见许仲瑞一脸的惊惶和不安转头看他,不自在道: “我哪会有什么事咧?你甭操心啦!” 杜云影和程勋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他是不好意思杵在他们俩谈情的世界里,而觉得惶惶不安。只听他接着道: “既然你们俩都已经没事了,那么我也该赶紧回去照顾我的宝贝田地了。说不定它都荒芜了咧!好了,我先走啦!”颇难为情地踏开脚步。 程勋朝他笑道: “大叔,我要是回到景阳,就一定赶过去帮您耕田。” 许仲瑞含笑带羞地回看她一眼。 “好!就等你这好姑娘来帮我耕田。告辞啦!” “暂别。”杜云影微笑道。 “再会。”程勋笑说。 许仲瑞还颇有离情依依之状,回头瞧了他们两三次,终于不舍地远离。 两人看他走远,目光都轻轻移回了彼此的脸蛋上。似乎是心灵相应,明白彼此此刻最希求的是什么。于是杜云影低俯下脸庞,程勋双臂则柔情地绕住他的颈项,两人四唇相就,慢慢从细柔的亲吻到缠绵的舌唇相濡,如火的爱意窜烧开来,染艳了情人温柔美丽的脸颊,像初春的花蕊一齐绽放。 亲腻许久,杜云影头靠着她的额柔声问: “你有没有受伤?” 程勋晶莹动人的眼眸凝视着他迷人的双眼,巧然微笑。 “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不要紧。”说完踮脚在他脸颊上香得一吻,而后专注地看着他。 他嘴角勾起一抹愉悦而迷恋的笑容,轻声问: “要不要在这里运功驱寒?免得路上着凉而病了。” 程勋不答反问:“我若病了,你会照顾我,对吧?” 杜云影的笑容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她欢喜而柔媚地投进他的怀里,款款拥抱他。 两人本处于无语无声中,突然程勋想起救治他的无愁仙子,于是抬头问: “对了,杜大哥,那位无愁仙子你是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奇山为你治疗呢?” 被她如此一问,杜云影想起了自己濒临死亡的情境,心头虽然犹有余悸,但表面上风平浪静,似无事发生。他从容道: “十一年前,无愁仙子也是争夺九心灯的其中一位,所以我与她只能说是曾有一面之缘,算不上认识。至于她突然出现在奇山,本是为寻令师而来。只是发现一旁昏迷不醒的我,于是出手相救。” 听到这里,程勋一阵心惊,急问: “当时你伤势发作,后来竟严重得昏迷不醒?!” 他带点忧郁淡淡一笑,徐缓道: “当时我确实是伤重昏迷。在昏死过去之前,几乎要以为……今后再也见不着你了。” 虽然他的语气描述得十分平静,但她却可以深刻体会到他当时痛苦不安的情状,不禁紧心蹙眉,心疼的模样看得他都觉得不舍。 “不会的。” 程勋把头靠在他胸前清晰道:“这辈子我们会相聚不离,白头偕老,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把我们拆散。” “嗯。”杜云影轻轻颔首,修长的五指抚顺她背后细柔的发丝。 两人处于此刻对彼此的眷恋,心中都充溢着互相珍视的爱意。在风中仿佛有誓:此情既长,缘起不灭,直至天荒,日月枯竭。 回到奇山,又是一场有情人的夜。 满天绚丽的星辰,串起段段红线。 “啊!”原本迷醉在杜云影怀中的程勋,突然想起了一事而失声惊叫。 杜云影看着惊惶不定的她,忙问: “怎么了?” “我的结心环——” 她有丝气恼地说:“它也许在我和别人争夺九心灯的时候掉了。” 他看着些许失落的她,不禁垂眸一笑。 “不要紧,我再编一个给你就行了。” “那好!” 她立刻喜上颜色,站起身子兴奋地朝四周去采取编制的材料。杜云影瞧她十分认真地挑选了一番,才欢喜地握着一把花花草草走跳回来。 “这么多?”他笑问,看着她放落在石台上的有艾草,也有开花的白芷。 “因为我也要学着编,所以采多一点。”她眼底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轻快道。 杜云影含笑拿起两根绿长的艾草和一截白芷,瞧了她一眼道; “好。来,看着。” 程勋立刻挪动身子和他同向,开始专注学着如何编制结心环。 两人忙着手上的巧艺,在轻声细语里,彼此结心。 在云淡风轻的晴空下,杜云影与程勋各乘一骑,一齐奔赴各自的归程。 经过彼此的商讨,杜云影决定回到自己的府邸,恢复杜二少爷的身分,以图将来明媒正娶程勋。 而程勋须先得尽速返回景阳,免得双亲日夜为她的行踪和安危操心。作好了决定,两人都同意让短暂的分别作为彼此未来缔结白首的里程碑。于是双双上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别离之处。 “杜大哥,咱们就到这里分头而行吧。”这句话由程勋口中提出来,正是希望对他表示,她有绝对的自信和勇气,面对彼此分别之后不可预知的变端。当然更是希望他了解,她对他坚定不移的信任,正是她绝佳自信的来源。 “嗯。” 杜云影双眸里含着对她坚执的情感,爽朗潇洒一笑。“一路上小心。” 她自负而带点调皮一笑,道: “想我一介武艺高超的女侠,一路上自保有余,绝对安然无事,所以你大可放心。” “哦?” 他声调放得很轻,故意糗她:“那真不晓得咱们这位女侠,怎么会曾经有一天人竟然昏迷了,被直奔的马儿送进我的怀里来呢?” 程勋脸上略略一羞,不甘示弱地笑道: “那次是我故意对你投怀送抱,没想到你看不出来。” 他明显扬了扬眉,眼角含笑。 “是这样?这么说,我当时可辜负了你一片心意。” “没错。”她与他调笑道。 只见他令马儿挪近她的坐骑,自己接着倾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而后恢复一贯舒徐而平静的语气道: “关于沈公子,你可得与他划清距离。” 程勋不料他平淡的语气里,说出来的竟然会是担忧而提醒的话,不禁甜丝丝地笑了出声。 “这你更不用担心了,我绝不会嫁给他,我只等你来迎娶。”说完下意识地抚玩左腕上的结心环,也很自然地,把眼波流转到他的左手腕上,那只她亲手编赠的定情之物。 杜云影抬手轻抚她泛红的脸颊,柔声道: “最慢一个半月,我定前来迎娶你回府。” “嗯。”她欣喜地点头,不住微笑。 半晌,他轻声道: “我走了。” 程勋抬眼定晴看着他,坚定一点头。 “我等你。” 他也坚定颔首,随后嘴角一扬,伴着轻风送起,从容促马离去。 程勋目送他的影子渐远,心底自然又抽出了每一个她思慕少年的如风往事。 曾经,她于再邂逅他的日子里告诉自己。如果他将是风,那么自己愿成美丽虹彩,在每一个追风的乐章里,写自己最固执不悔的爱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