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西施》 娃娃心情手札part12 首先提醒,如果您是单纯地想从这本书里挖出可供您喷鼻血的片段,那么,您可能要失望了。 娃的小说从不排斥情色,由情生欲此乃天经地义(娃娃坚信),不过娃为了「唯美」两字通常点到为止,剩下的部分欢迎尽情想象。 但这本书的底限,将只有亲亲,只是亲亲!只能有亲亲!只会有亲亲!而不会有摸摸、揉揉或是挤挤、压压,像《花魁艳贼》里那段海滟在浴池畔,赤裸着身子将辛忍的大掌搁上自己胸前挤压的那一段(简称为榨奶篇),就挺令娃怀念兼喷鼻血的……(糟糕!一不小心暴露出了娃娃的好色天性。) 这一本不写,不是为了应付新闻局,不是为了娃娃改吃素,而是因为本书的女主角诗晓枫,真有其人,不但有,而且还只有十二岁! 当初是小家伙自个缠着要娃用她的名字写书的,娃娃心软点头由着她,写了三章就后悔,因为既是女主角,自然就免不了一些激情戏,但一想到了真正的「小枫儿」只有六年级,我可怜的男主角就很难给他做下去……染指下去……摧残下去……呜呜,娃娃躲在角落学女主角小声哭泣,人家不会写啦! 所以娃娃又跑回留言板问了-- 请问一声,不知妳想当普级还是限制级或是辅导级的女主角? 小枫儿甜美回应,当然是普级的清纯女主角啰! 娃娃闭眸仰天无声,真想一脚将这视作理所当然的女主角给踹飞!小丫头该知道我写的是言情小说而不是女诫吧? 那亲亲总可以吧?(娃娃哀求中)总不能连亲亲都不行吧? 末了,在女主角的「识大体」之下,kiss总算过关,不过读者可以自行检视内文,只有亲亲没有地转天旋,也没有唇舌攻防战及口沫横飞,男女主角在一起时,纯以「谈情说爱」四字终结,而常见的亲昵画面就是捏玩着对方的手指头(简称为玩指篇),绝没有更多的了,真正的、唯一的一场与「性」发生关联的章节则是由第二男女主角来担纲(两位主角加起来接近两百岁,不用描述翔实,想必大家兴趣缺缺)。 可无论如何,娃娃总算是完成了此项艰巨任务,如此对照起,凯怡,娃娃对不起妳!现在才知道妳是个多么乖的女主角,当初在写妳和龙哥哥的苦恋时,实是不该如此百般刁难于妳呀! 下一本《将门虎女》将写一个性格莽撞、率真可爱,名字叫做「虎儿」的将军女,很好很好,她的名字是娃娃自个儿取的,情节部分……嘿嘿嘿(学上了郎意童,来上几声恶笑),终于可以恣意发挥,可别忘了要继续捧场喔! 接下来,因为咱们的女主角要求登台亮相,所以请大家掌声鼓励鼓励! 嗨!我是本书女主角小枫是也!感谢娃接受我的提议让我可以出个声呀! 「豆腐西施」是我在书中扮演的角色,令我耳目一新,只要不是「阴阳西施」便好。(娃按:曾恐喝要写个阴阳一体的豆腐西施,事实证明,娃好善良。)因为我是女的啦,虽然男孩子气了点,但也不能酱子…… 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出来亮相!(娃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死心了吧!快去读书啦!小鬼!) 后面还有胡搞剧场Part3,记得要收看喔! 想找娃娃吗?请e-mail到sunnyday10two@yahoo.com.tw 或娃娃之家http://dollytang.24cc.com,娃娃等你喔! 恶搞剧场Part3--天使与撒旦 失礼失礼!过年到了,诸位神龙大人忙着到处遨游拜年,神龙拍摄进度被迫终止,神龙系列将作暂停,对于失望的读者们,小记先说声抱歉! 为了补偿各位支持小记的朋友,小记凯怡决定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深入「四兽兽园」,没想到还真的探得了一则惊天动地的私房秘辛,那就是-- 撒旦是堕落的天使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天使,是不是真的就是善良的呢? 怀疑!怀疑!好奇!好奇!且让咱们以镜子的身分潜入一位听说是被称作「天使」的小姐,她的内心世界! 镜子外立着一名外貌甜美,性格清纯宛如天使一般的少女,可是反映在镜中的,却是名带着妖异恶笑的玉人儿。 镜子:「贝尔小姐,您真的想嫁给那样的男子吗?」(一头撒旦恶豹?!) 女子不解:「这样子不好吗?他自称是撒旦,天使配撒旦,此乃天意!」 镜子摇头:「当然不好啰,小姐聪明能干,又会拉大提琴,那头豹子有什么地方可以配得上小姐?」(有些不服气呢!) 女子谦虚微笑:「是吗?是你太抬举我了吧,想我依莎贝尔,不过是个平凡女子。」 是吗?镜子冷笑,回想起了故事里,这位小姐的一次次脱逃成功,又是钢琴、又是某知名快递货车等,诸如此类的精采表现,要说她是柔弱?实是难以服众,该是在扮猪吃老虎的吧? 好吧!女子咭咭娇笑,算你聪明!(呿!因为妳面对的是镜子,谁也无从遁形!)其实我乃詹姆士庞德007的小师妹0012375来着。(不好意思,年纪小资历浅,号码排得多了些,此乃本期乐透彩明牌,大家要牢记。) 镜子再生好奇:「小姐,那如果您真和『牠』在一起了,还能继续现在的工作吗?」 女子叹气:「这种地下工作做了几年也够了,当时兼差只是为了好奇,现在新鲜感已过,况且,嫁入兽家应该也能学到不少东西,令人期待!当初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纯粹只是为了引出那只名闻遐迩的恶魔女罢了,谁知却勾来了一头豹,所以说呀,人算不如天算,早认命。」 镜子打抱不平:「那豹也太过分了吧?他叫妳是『白痴天屎女』的呢!」 女子诡笑:「真正聪明的,是伪作愚蠢好耍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吧,现在你还认为嫁给他,可怜的那一个人将是我吗?」 镜子不再出声,三分钟后,因为颤抖过剧竟震成了千万碎片。 每一块碎片里,都有一个微笑的天使。 阿门!且让我们默哀三分钟……为了那个即将娶了天使的撒旦! 缘起 桌上有碗豆腐脑。 一碗咸的豆腐脑。 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头,叫做「禅意豆腐脑」。 这碗豆腐脑的来源不同于一般,它并非以黄豆而是以五谷精制,此外,它上头还洒了些芝麻、海苔及菜松,卖相甚佳。 除了卖相及健康理由外,事实上,它还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制作成分-- 「嘿!别挡路!忙着呢……」 浅藕紫的春衫褂,烟波绿绫的小马甲,闪光缎子的绣花鞋,柔润肩胛,浑圆纤细的一管蜂腰,荡漾着清纯可爱的动人神采。 少女一边嗔声赶人,一边回过头来。 一旋身,那由一头乌溜溜长发所编成的两条发辫在空中画出了圆弧,迭起纷落,由铺子前方传来了一声声惊艳之叹。 又美又柔又清纯! 真个是比豆腐还要更加豆腐的豆腐西施也! 「这碗豆腐脑是不可以端出去的。」 少女动手去端那碗「禅意豆腐脑」,却被个男人给拦下。 「为什么不可以?」她出声询问,俏丽的瓜子脸上满是疑云。 「绝对不可以端!」出声附和的是男人身旁的老人。 白发白须,老人骨瘦如柴,只能白天瞧,可别夜里见,否则铁定会当是见着了鬼。 「不能端?难不成是你们两个想吃这碗豆腐脑?」 少女不懂,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两人躲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径是瞪着这碗豆腐脑耗了老半天,难道他们就这么没事可做吗? 「不!」若是听得仔细点,可以听出男人嗓音微酸,「这碗不是我能吃的。」 「也不是我!也不是我!绝对不是我!」见少女眸子偏转,老人急着摆手。 「把话摊明了讲吧。」虽然少女向来脾气不错,但这会儿被这一老一少惹得不得不颦眉兼扠腰了。「敌情您二位今儿个上我家铺子,是来闹的?」 「晓枫!」 男人叹气,俊魅一笑,笑得少女粉颊彷若染上春桃,红扑扑地煞是可爱。 男人磁性的嗓音低沉温存,「妳该知道我待妳有多好的,真心可鉴……闹?!我舍得吗?」 诗晓枫垂下殷红的脸蛋,不自在地转头,轻啐一声。 「真心?你确定你真的有这东西吗?舍得?你不舍的东西太多了吧?」 铺子外头传来召唤,她用细白贝齿咬了咬下唇,莲足挪移,不再理会一老一少,径自快步往外走去。 见少女走远,老人翻了翻白眼。 「瞧瞧你!死性不改,三言两语又在哄女人了!」 「什么叫死性不改……」男人瞪他一眼,缓步踱至牕边,「我自认已经十分努力了。」 半点不假,割心舍爱,痛彻心肺哪! 「努力?」老人冷哼一声,跟着踱了过来,「你甭努力旁的,只要多管好你的嘴便行。」 「老头,你不是确定了今日午后翘楚大将军会打这儿经过,怎地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没见着人?」 「我叫月老不叫老头!」老人一脸没好气,「小龟虎!多给点尊敬吧。」 男人瞇眸回瞪,「你叫我啥?」 「龟中之虎,有何不妥?」还是你想叫王八小虎也行!让爱七次,呵呵,不容易! 「谢谢!」男人反唇相稽,「是挺不错的,毫无中用之『越来越』老。」 「你你你……」老人喷高了白须。 「别斗了!」男人健臂一举,沉压住了拚命跳高的老人,「你倒说说看,如果那家伙始终没来,咱们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甭紧张!」说到这个,老人笑得很是得意,「我打探过了,除了翘楚大将军,贺相府二少、蒋家钱庄三掌柜、德记洋行那总把子……甚至连扬威镖局的少东家都会于今日途经苏州城,这么多个合适的选择机会,肯定没问题。」 洛伯虎叹口气,明白月老的意思。 所谓「合适」就是对方身家清白、未婚、上进、家境小康,不会让他心爱的女子嫁过去后饱一餐、饿一顿的,也不会拳打脚踢,不知怜香惜玉,更不会长相猥琐,惹人作呕。 呃……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对方必须尚未与其他女子产生瓜葛,以免多女共侍一夫的悲剧重演。 就是因为得谨慎,所以他们才会千中挑、万里选地择定了这一日,并做出这一道「禅意豆腐脑」来。 「好了,别再说了,认真点吧。」洛伯虎甩头挥去伤怀强自振作精神,离开了牕旁。「咱们也该准备准备,好到外头去拦客进门了……咦?那碗豆腐脑呢?」 「豆腐脑?不就好端端地在……」 月老原先当他在说笑,凑过身来才瞧见小几上空无一物,那碗被他们盯了老半天的豆腐脑,已然不翼而飞。 洛伯虎急得直跳脚,甚至还爬到几下去寻找,没找着豆腐脑,却看见了一双莲足朝他这儿边蹦边跳走了过来,是诗晓枫的小妹诗晓桠,他连忙爬起身,紧箝着她的双臂摇着问。 「晓桠,妳有没看见这桌上的一碗豆腐脑?」 「豆腐脑?」诗家小姑娘被摇得有些头晕了,「洛大哥指的是那碗放在这桌上,凉了好久的豆腐脑?」 「嗯!」 「禅意豆腐脑?」 「嗯嗯!」 「放在这儿老半天没人动过的那一碗?」 「嗯嗯嗯!就是它!就是它!」洛伯虎放开她改用双手拉扯头发,受不了这小丫头的温吞,「快说!是不是妳拿去给人吃了?」 拜托!千万别告诉我……妳拿去喂猫喂狗!那就惨了,惨绝人寰了! 「干嘛那么紧张?」诗晓桠满脸困惑,「不过就是一碗豆腐脑嘛,咱们『老诗记豆腐行』里啥的没有,豆干、豆腐最多,洛大哥和月爷爷若是想要再吃,晓桠让姊姊再去洗过就是了嘛,干嘛要这么--」 「诗晓桠!」洛伯虎急得伸出虎掌箝紧对方肩头,惹得小姑娘直嚷疼。「废话省略,快说!那碗豆腐脑现在在哪里?」 「干嘛这么掐人?疼死人了!待会不叫大姊揍你才怪,别以为你会是我未来姊夫我就会让着你,我我我……哎呀……放手!痛啦!我说我说!笨蛋,你没瞧见那碗豆腐脑……」诗晓桠边骂边转头努嘴,「不就还在那儿?」 小姑娘转头,一老一少两对眸子也跟着转。 他们将目光投往铺子外的檐廊底下,在那儿有个衣衫褴褛、浑身恶臭的流浪汉,他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然后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一身藕紫衣衫,清甜纯美的少女,为他奉上的一碗豆腐脑。 「今儿个生意不错,铺里赚得不少,大姊说瞧那家伙怪可怜的,睡在那里也好一阵子了,光喝雨水啥都没见他下肚,又对谁都不理不睬,肯定是自尊心太强,不求嗟来食,所以姊让我进来端碗豆腐脑给她,由她出面去请他吃……」 晓桠话还没完,洛伯虎已冲出铺子,扬声大叫-- 「晓枫!千万别给他吃下!千、万、别……」 他的大叫声惹来街坊邻居的好奇目光,却已来不及阻止那正在进行中的憾事了。 日头底下,落魄汉子仰天张大口,白瓷碗随即见了底。 第一章 想玉人花容柳眉 不由人不如果似痴 无奈云山遮蔽 生隔断路东西 生隔断路东西 唐寅·【园林好】 祖传三代的「老诗记豆腐行」里,店家老板诗谷怀愁眉不展,在他身旁坐着的是诗家二姑娘诗晓桐、三姑娘诗晓榆、四姑娘诗晓桠,以及一脸愧疚的洛伯虎及月老。 「洛大哥的意思是……」十岁的诗晓桠先沉不住气了,她站起身质问:「大姊近日的『异状』,全是起因于那碗禅意豆腐脑?」 一女端侍,一男饮下,爱意互萌,此乃该碗豆腐脑里的最最重要因素。 那是一碗被下了「同心符」蛊咒的豆腐脑。 一人吃下,呃……两人中蛊。 洛伯虎惭愧垂首,月老哀声叹气,诗谷怀懊恼恨语。 「洛小子!我家大丫头心系于你,你处处留情、花心薄幸也就算了,现在竟还想用这种方法来让我家丫头对你死了心?你你你……这实在太过分了吧?」 「对不住!诗伯父。」 洛伯虎抬眸,目中有愧。 「晓枫与我青梅竹马,我自问真心待她,就因为真心,才不想让她受到委屈,我知道这些日子里她过得并不开心,所以我才会想要用这种方法来为她择一良婿,谁想得到……」 是呀!翘楚大将军、贺相府二少、蒋家钱庄三掌柜、德记洋行的总把子,甚至是扬威镖局的少东家都是万中选一的好夫婿,谁会想到,阴错阳差,诗晓枫竟会将那碗豆腐脑端给了个餐风宿露、落魄无依的流浪汉? 一语未尽,房中多人同时摇头叹息,因为脑海中浮起了近日常会见着的诡异场景。 一个让苏州城里过半的成年男子爱慕不已的豆腐西施,每日天没亮就起灶,又是蒸豆、又是磨豆、又是洗豆腐,还要亲自炒芝麻、切菜松,忙得香汗淋漓,为的就是那一碗用「爱心」调制成的豆腐脑。 一等完工,鸡啼破晓,她便会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端出门去。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檐下,晕红着粉颊端了张小板凳,在那个臭得半死的流浪汉身旁坐定,若见对方还在睡,她便会乖巧地敬捧着那碗豆腐脑,安静等候。 活像是小小宫娥,伺候着当朝天子般的恭谨。 为了怕豆腐脑变冷,她会密掩着盅盖,用双手恭恭敬敬捧着,以求维持温度。 时间缓缓地流逝,那臭家伙终于要死不活地睁开了眼睛。 他懒懒地睁开一条眼缝,面无表情地瞧见那碗热腾腾的豆腐脑。 然后诗晓枫便会羞柔着笑,开开心心地将碗端了过去。 对方熟练地接过,没一声谢,没一声叨扰,仰天张大嘴,咕噜咕噜像是倒馊水般倒进去,然后再将空碗扔了过去。 「还要吗?」 诗晓枫总会这么细声细气,温柔地问着。 对方懒懒倒头卧回了原处,面向墙壁,不再搭理。 见对方没出声,诗晓枫这才抱着空碗走回铺里,还会痴痴傻傻开心笑了一阵,人虽在屋里忙,却神魂不属的,眼神三不五时便溜往外檐下…… 几日下来,同样场面一再出现,看得她几个妹妹都要大喊吃不消了,比她之前迷恋洛伯虎时的深情无悔更要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 毕竟洛伯虎虽是滥情了点,但至少貌比潘安、风流有才,迷恋他还算有点道理,加上他俩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感情是一点一滴地放下去的。 反观那流浪汉,不过是个外地人,几个月前才流浪到苏州城来的,来历不知,样貌不解,因为在这几个月里,没人见过他洗澡,没人见过他隐在蓬头垢面下的庐山真面目。 发丝胡须纠结不清,活像是一头脏兮兮的大毛熊。 流浪大毛熊在这城里交上的朋友不多,一个叫做虱子,一个叫做苍蝇,整日可见他的「好友」来找他抬杠聊心事。 这几个月里,流浪汉曾陆续待过不少的店家檐下。 睡一家赶一家,谁都想拿钱请他上澡堂去清洗一场,他却没回没应、不搭不理,未了还是「老诗记豆腐行」的老板诗谷怀心慈,由着他在自家铺前檐下窝着,反正他店里有个豆腐西施在,登门客人不断,不怕吓跑了客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时的好心,竟惹来如此后患。 当时不懂缘由,还以为姊姊只是一时心善的诗家二姑娘诗晓桐,还曾一边捏鼻头,一边问着姊姊。 「姊,妳也太好心了吧?妳不觉得那个家伙,呃……异味甚重?」异味是客气点的说法,正解是合该叫做臭气冲天。 「不会呀!」诗晓枫柔柔一笑,眼神亮着梦幻光芒,微绯红脸,「我觉得他满有男人味的。」 诗晓桐听得几乎摔倒。 这……叫做男人味?!姊确定那不是臭豆腐味?果真是海畔有逐臭之夫也!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姊姊额头,怪哉,竟然没烧? 「男人味?」诗晓桠也挤过来加入问话行列。「那么洛大哥呢?」 「洛大哥?」诗晓枫面容降为冷淡,「又怎能与『他』相比?」 那倒是! 诗家两个妹妹同时点头,如此骇人的「味」,相信这世间无人能及得上他。 「那么他……」诗晓桐忍不住追问,「曾经和妳说过话吗?」 也许对方只是落魄一时、潦倒一刻,其实腹中扎扎实实有着真材实学,只是未过明主先蒙尘,若是这样的话,只要稍微聊一聊就能判别得出来的。 「没。」诗晓枫摇摇头,「他寡言。」 寡言?! 诗晓桐与诗晓桠眼儿相觑,同样一个念头闪过-- 这些日子以来,似乎还不曾有人听过那家伙开过口,最大的可能他若不是既聋且哑,那就是他的牙齿恐怕早就被人给拔光了,自然开不了口。 大姊呀,妳的眼睛是让豆腐给蒙住了吗? 两个妹妹面带忧愁,同时将手伸向姊姊的额头,怪哉,还是没烧? 直至此刻,洛伯虎在众人面前坦承了他和月老犯下的错事,诗家人才明白诗家大姑娘这些日子之所以如此不正常的原因。 这会儿轮到诗家三姑娘诗晓榆跳起来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洛大哥,祸由你闯下,你总得想想办法呀!」 洛伯虎将眼神转往月老,只见那老人嗯嗯啊啊的,好半天才挤出了声音。 「呃……我们也知道这事情很紧急,只不过,还请你们再给我多点时间,好让我可以炼出解药,解了这道同心符蛊咒。」 诗家小姑娘诗晓桠瞪大了双眼,「月爷爷,没解药的东西你怎能让我大姊吃下?」 月老搔搔头,忆起了「同心龙凤镯」的悲惨下场,暗暗咕哝。 「能解有能解的棘手,不能解有不能解的烦恼,真是难做!」 唉,下辈子绝对不再做人,做人,真难! 「可我还是不太懂。」诗晓桐摇摇头,问出心里的疑惑:「若说吃下那碗豆腐脑就会两情相悦,可为什么咱们目前所见到的,却只是我家大姊在一头热?」 月老挠挠须、挑挑白眉,「可以确定的是,对方不但是个练家子,且还内力相当深厚,所以他神清智明,所惑有限,或者只是……他自个儿压根尚未知觉罢了。」 「闲话莫再提!」诗谷怀严肃着脸色,沉声道:「在解药被炼出来之前,咱们到底该怎么做?」 总不能让自个儿的黄花闺女像个小花痴一般,天天绕着那脏兮兮的家伙穷打转吧? 洛伯虎想了想,缓缓站起身,声音低沉的开口。 「全面隔离!」 清晨,天儿破晓,司晨鸡啼。 曦日咬破了云层,光影缓步匀洒着大地,一道道日光挪移,终于将他唤醒。 他转过身来还想要再睡,但周公已然挥手告别远离,他挠挠脚趾,赶着一只接着一只跳进出来以噬血为生的黑色小虫。 珍重!有空再来! 他打了个呵欠,他睡饱,牠食饱,谁也没欠着了谁。 只不过,他忍不住挠挠脸上早已纠结不清的毛发,侧首思索,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发鬓胡须、须胡鬓发,怎么说都可以,因为全都打结在一起,他也分不清哪些是哪些了。 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呢? 他支高下颚思索,将近一年的时间没用过脑,此时一经转动起,才发现想事……好生累人。 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呢?他又自问。 他伸掌向天,没下雨,天色清朗,其实就算下雨也没关系。 他抵掌向前,没起风,温度适宜,而就算真是狂风来袭,他也向来无所谓的。 他将大掌缓缓移向肚腹,呃……好长的一声肚鸣,嗯,他终于知道了,是肚子饿了。 怪哉! 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不曾领略过「饥馋」两字,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他餐风宿露,可以随时随地啃果子嚼树根,如果有好心人奉上馊水厨余,他也不会拒绝咕噜噜就灌入口中,他对于口腹之欲早已无挂于心,有吃没吃都一样,在方寸之间,他原以为再也没有需要挂怀的事情了,今儿个怎么会…… 他再度挠了挠发鬓胡须,脑海中突然浮起一张清妍的瓜子脸,一个俏生生、手上捧着热盅,小心翼翼痴候着他清醒的丽影,一等忆起,他的肚子又开始大声鬼叫了。 原来如此! 他皱眉不悦,他用力捶腹。 不许再嚷了,他在心底恶骂,怎么那么没志气,不过是碗豆腐脑,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让个小女人给豢养住了? 他倒下头想要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火恼地腾跃起身,他毫不恋栈大步跨离那已然歇憩了几个月的廊檐底。 他没有回头,是以没有见着有六双躲在旁往外审视的大大小小眼睛。 见他走远,那些双眼里纷纷流露出解脱及欣慰神情。 但如此好日仅仅维持了十日。 十日之后,「老诗记豆腐行」铺子前,那个头发胡须分不清的汉子再度光临,他没睇向屋内那一双双见他出现便吓大了的眼睛,径自大刺刺地在檐下老地方躺下,继续边睡觉边和虱子、苍蝇聊心事。 屋里的人双眼持续瞠大,且伴随着咬牙切齿的声音。 成!要睡要躺由着他,但绝不可能有再多的了。 他回到了老窝,如此又捱过了五日,那天清晨,他却陡地暴跳了起来。 该死! 不是窝的问题、不是虱子多寡的问题、不是有吃没吃的问题,他的心晃荡不宁,是那个老爱捧着豆腐脑、羞笑瞧着他的少女的问题! 很有问题! 他抬腿一踹,「老诗记豆腐行」的两扇朱红大门直接变成了两片废柴,时间还早,铺前除了正在「纳凉」的热豆腐,不见人影。 汉子快奔,追风逐日地来到了铺子后方的厨房里。 厨房里只有几个挥汗如雨的豆腐行伙计,一边是热烘烘地燃着灶火,另一边则是正在用着大石磨,转磨着黄豆。 「老诗记豆腐行」是三代祖传的铺子,而豆腐铺里最最重要的营生用具自然非那只青斗石磨莫属了。 石磨使用了超过一甲子的岁月,是古物也是宝物,重逾三百多斤。 石磨要够沉,方能将豆子碾得透碎、磨得香滑。 这石磨自从出现后还不曾移过位,因为若要抬起,非得要五、六个汉子共同来扛,此时石磨正由两个伙计一上一下推磨着,还有个小伙计负责倒豆及淋水,就在此时,一阵恶风扑来,一根手指头,煞住了那只正在运转中的石磨。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劫财劫色?还是劫黄豆? 显然被吓傻了,伙计们怎么也无法再度推动石磨,只好对着眼前头发胡须不分的男子,瞪大了黄豆似的小眼睛。 「她在哪里?」许是太长一段时间不曾用过嗓子,男人开了口,乍听之下粗嘎难辨,甚至有点像是野兽嘶鸣。 「谁在哪里?」我的娘呀喂!敢情这会儿是上元节?还打灯谜咧! 「那个会煮豆腐脑的小姑娘!」 会煮豆腐脑的小姑娘? 一句话同时问哑了几个伙计。 想「老诗记豆腐行」里有四位当家小姐,枫、桐、榆、桠,个个都会煮豆腐脑,谁知道你老兄问的是哪一个? 「回答我!」 不知道对方的不回应只是因为搞不清楚,那汉子还当是眼前人不想回应,双瞳瞇紧,放开手指,改用大掌抬高石磨,轻轻松松便将那只沉重的青斗石磨给斜斜抬了起。 见他动作,几个伙计吓得四散逃逸,又是尖叫又是快跑,就怕石磨一个不小心压到了自己,害自己变成了豆渣泥。 「天色还早,姑……姑娘们……应……应该……」颤抖出声的是缩在灶前烧柴的伙计,「都……都还在后面大屋子里……」 汉子冷哼,大掌松开,青斗石磨重重坠地,砰地一声,吓得众伙计抱在一起,男人面无表情,转过身便往大屋方向奔了过去。 下一瞬间,尖叫的场景在后面的大屋子里一间间房间,轮番上阵。 男人每推开一扇房门便会引来一声尖叫,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记老音。 声音是「老诗记豆腐行」老板诗谷怀的。 要死啦!大清早的,进来也不先敲个门,懂不懂规矩啊?人家还没穿裤子呢! 呜呜呜!老妻过世后,他的俊臀还不曾让外人窥见,一世清白,毁于一旦哪。 伴随着一路走来此起彼落的尖叫声,未了只剩下最后一间房了。 男人双瞳恶火满满叫人怵目惊心,在再度失望了后,他霍地伸手向前,将那年仅十岁的诗家小姑娘诗晓桠的嫩脖子一掌握紧。 「告诉我!她在哪里?」 第二章 碧草无边,苍郁翠林。 穿过了林子,涓涓溪鸣,清响逐山溪,漱乱石、浮光轻溅,好一幅仲夏溪景。 画面绝美,一半是因着山间景色诱人,另一半,却是因着那正在溪畔密林里,在枯树根边蹲身采蕈的娇甜人儿。 绛紫色的春衫褂,粉嫩色的小马甲,沾惹了红泥的丝履,麻花辫子一个轻荡甩开,诗晓枫叹口气地抬高螓首。 她睇了眼挂在手腕上的竹篮,里头已有了不少大大小小、各形各貌的蕈菇。 蕈类多半生长在阴暗且潮湿的泥地,有的出现在枯木上,有的从腐植土中冒出来,甚至还有少部分是长在动物的粪便、或是还活着的植物上的,它们多半都是以菌丝伸入枯死的植物或动物的尸体中,摄取所需的养分。 蕈类是素食品中极有营养的一种,加上口感软脆,极对老人家的脾胃。 牛肝蕈、老人头蕈、鸭掌蕈、珊瑚蕈、满天星蕈、喇叭蕈、冬瓜蕈……等等,为了这一篮子的宝贝,她已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了,偏偏就是寻不着姑婆老记挂在嘴边的「竹丝蛋」。 记得姑婆边吸着口水边描述着,「那竹丝蛋哪!外型活像颗熟鸡蛋,吃起来口戚脆嫩爽甜鲜馥……」她满脸俱是耀眼生辉的光芒,「令人宛如臻登仙界,不亦乐哉!」 诗晓枫垂下美眸,不想让老人家看见她眸底的怜悯。 好可怜喔! 姑婆可知,不需要「宛如」,她很快就要去拜访神仙了吗? 那日爹爹特地将她叫了过去,再三嘱托,叫她一定要过来陪陪姑婆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 「是什么病?」诗晓枫不但雪肤如豆腐般软腻,心也是的,只是听父亲这么说着,她已经泫然欲泣了。 诗谷怀咳了咳,转开视线。 「呃……那些个医术之名,名头太长爹爹没能记得住,不过大夫非常确定,至多半年,她老人家就得要『离开』咱们啦。」 姑姑见谅,但侄儿说谎是为了救妳最疼爱的侄孙女,只能将来再向妳老人家祈谅了。 「那好,女儿就去收拾收拾,赶明儿个去陪姑婆住一阵子。」 姑婆性子冷僻,不爱喧闹,离群索居隐居山林已逾数十载,那些个晚辈里又只和她最处得来,父亲既然开口,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推却的道理。 「不不不!」诗谷怀面色发急,「事不宜迟,妳这个时候就可以走了。」 「这么急?」诗晓枫有些惊讶。 「人命关天,自然是刻不容缓!」他急着救的是宝贝女儿的命,哪有不急的道理? 诗谷怀快手快脚的拉着大女儿往外走,却不循正门出入,而是从后门将她一把用力推了出去,在那里,早候着一辆马车。 「大姊!大姊!」 老二诗晓桐急急奔来,不待诗晓枫开口,一个大包袱就被塞进了她怀里。 「喏,都帮妳备齐了,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伤寒癸水,任何所行所需,都在里头了。」 诗晓枫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 爹不会是打算让她这么一出门就不用回来了吧? 还有,怎么连晓桐都知道了她要走? 「大姊!大姊!」 气喘吁吁跑来的是老三诗晓榆和老四诗晓桠,这两个小家伙向来是最黏她的了,诗晓枫正想向她们解释,说这趟出门情非得已,却见两个妹妹一致甜笑挥手,竟是来向她告别的。 诗晓枫一脸错愕,敢情谁都知道了她将要远行,只有她这个当事人,是被最后告知的。 仓卒之间她被众人合力推上马车,连声保重都还没来得及撇下,车夫已然喝声扬鞭,活像是要载着她去逃难一样。 「大丫头!」诗谷怀追着马车奔跑过来,「别问姑婆有关于她的病症,她自个儿……」 他跑得气喘吁吁,说得是唾沫星子满天飞,天可怜见,他真是个苦命老爹! 「她自个儿并不知道大限已近……多哄着她……让她开心点……多多陪她……」 老天!诗谷怀捶胸停步猛喘气,再不停脚,大限已近的那一个就是他了! 「晓桐!」 诗晓枫回首向家人告别,陡然记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她轻咬下唇,并在瞬间臊红了脸。 「妳记得每天帮我……帮我……好不好?」 两姊妹心意相通,向来无所隐蔽,在这个节骨眼上诗晓枫殷殷切切开了口,诗晓桐又怎会不知道大姊想要求的是啥? 只见诗晓桐甜甜一笑,偏了偏螓首。 「大姊,妳就安心去吧,我一定会帮妳……」帮妳和那家伙……尽快死了心。 马车驰远,诗家众人一块狼狈地松了口气。 诗晓枫行了整整一日才到姑婆所居的「桃花小坞」林外。 她下了车步行进林子里,姑婆看来神清气爽得很,对于她的到来甚表欢迎,诗晓枫也只得暂隐了忧心,佯装无事。 和姑婆住一块其实并不难,虽然姑婆脾气不太好,但反正诗晓枫没啥脾气,听听便过没放在心上,再加上对于姑婆那「大限已近」的怜悯心,使得她更是事事以姑婆所需为前提了。 姑婆长年茹素,除了豆腐外最爱啖蕈菇,虽然她自个儿也种了些,但仍是最偏爱山林野蕈,为了让姑婆开心,乖巧的诗晓枫多半会趁着姑婆没注意时,偷偷跑进林子里去为姑婆寻宝。 此时的她,正是如此。 日烁溪面,银丝灿灿,诗晓枫将手抵近额前探看对岸,陡然睁大了一双美眸。 就在溪的对岸,有截枯木,隐隐约约生着一丛茸物,看来极像是蕈类。 诗晓枫一边揣度思量,一边撩高了绸裙、卸下了绣鞋,挽高了裤脚。 虽说涉水过溪对她是头一遭,她向来胆子不大又乖巧守礼,但一想到姑婆那可怜兮兮的馋嘴脸,她就决定试一试了。 溪水冰凉,纤纤嫩足甫一踏入还会冷得生颤。 诗家老爷心疼女儿,所以家里几个姑娘都没跟着潮流缠足,但虽是天足,却是精巧白晰细嫩得同他家的豆腐一样。 诗晓枫颤巍巍勉强走在溪水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滑倒。 心里念着怕摔,下一刻果然踩到了石上青苔,登时脚底一滑,她惊叫了声闭上眼睛,突如其来一阵强风,风势不仅止住了她的落势,甚至还将她给拦腰抱起。 诗晓枫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张开了漂亮的眼睛。 天哪!怎么会是……他呢? 只看了一眼她就垂下酡红的脸不敢再看了,就怕让对方看出她的欣喜满面。好不知羞喔,怎么可以让个陌生男子抱在怀里还开心成这个样呢?可……她就是忍不住呀! 住在桃花小坞陪伴姑婆她甘之如饴,反正她向来贪静,只除了……除了三不五时浮上心头对他的强烈挂记,她惦着他,不分昼夜。 好想好想好想念的! 他有东西吃吗?有被盖吗?前两日山里下雨,不知道城里怎样……诸如此类的千般挂记,没半点是为了老父幼妹,全是为了这个不知名的男子,很怪,她也知道,却管不住自己。 她是怎么了? 是中了蛊吗? 她也搞不清楚,只知道这一刻见他当真破开了思念之墙来到她面前时,她却不知所措了,怎么办?她好想偷偷看他,却又怕被他发现,他会不会笑她,笑她不知羞呢? 可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的,想到了都快哭了呢! 好半晌,诗晓枫只是窝在他怀里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音。 他来……是为了寻她而来的吗? 风声呼呼,水声淙淙,她终于抬高了螓首,只一眼,便陷入了他灼热的视线底,那视线让人又是怦然又是羞,此刻的他就像个饿坏了的老饕食客,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的食物。 「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妳人在哪里……」 男人终于沉哑启嗓,声音极富磁性,有股若有似无的霸气。 干嘛那么急着找人? 在他怀中的那对澄澈大眼不懂地问着。 「因为……我饿了!」 男人再度开口,并且低下头,吻了她。 他……他在做什么? 或者该问,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在他的热唇俯贴下来后,诗晓枫先是讶后是惑,正想开口想问清楚,却在樱唇轻启时,让他的热舌潜进了口中翻搅需索,惊讶困惑后是羞窘,只是她彻头彻尾都忘了,其实她是可以拒绝的。 但……为什么要拒绝呢? 她的心思被他的热舌勾吮得渐渐酥茫了意识。 这么好的感觉,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她喜欢两人的舌先是微震贴触,接下来变成了割舍不离的纠缠相随。 她喜欢听见他那好急好猛的心跳节奏拍响在耳际,她全身的血管里缓缓漫生着慵懒满足的喜悦,她的耳边有诗歌吟诵的天音…… 这么好的感觉,她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要拒绝呢? 只除了……诗晓枫突然怯生生地推开他,用着央求的大眼睛看着他。 「我想到对岸去,你帮帮我。」 隔着一层凌乱发幕,她瞥见了一对耸高的帅气剑眉,似是有些难以消化天下间竟有女人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 不问名不问姓不问旁的,只是要他带她过河去? 简单! 灰影霎时腾起,连起落都不需,她在瞬间飞过了方才让她伤透了脑筋的溪流。 到达彼岸后他将她放下,看见她眼神一亮地往一截枯木奔跑过去,然后开心地将那伞状的荤类,给小心翼翼地采进竹篮子里。 天知道她的笑容有多么美好,让他看得两眼发直。 他踱了过来,瞥见竹篮子里的野生蕈菇,他想了想,突然再度将她抱紧,纵身飞起。 诗晓枫被吓了一大跳,压根来不及问,只来得及捉牢竹篮子,瑟缩在他怀里。 好半晌后耳畔风声停止,她才张开眼睛。 只见眼前矗立着一堵高耸的石壁,接着她的身子再度飞起,她连忙闭紧眼睛,感觉得出那紧搂着她的身躯正施展着轻功,快速地往上攀升。 好半晌后她的身子终于被他松开,她张开眼睛看见脚下紧临着的百丈石壁,她刷白了脸正想尖叫,却让他给转过了身子。 「哇!」 她终于还是尖叫了,却是快乐的尖叫,因为眼前是一座自然天成的壁岩洞穴,洞穴外有着乱石奇树,洞穴里头昏暗无底,洞口处,枯枝残干及堆高的枯叶之间,有一大片蕈菇正在朝她微笑招手。 她两眼发直快步奔近,真好,果真是个野蕈宝地,瞧那模样,竟和她找了几日的竹丝蛋有几分相似呢! 诗晓枫放下竹篮,转身奔回他身边,飞扑进他怀里。 「谢谢你!」 她快乐地低喊,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他拉低,踮高了脚尖吻了他一下。 吻完之后她松手,灿笑着动手采菇,留下了他半天怔在原地没能回神。 他伸手,拂开杂乱的头发胡须,失神地轻抚着那刚刚被她的嫩唇碰触过的唇瓣。 他吻她,她吻他,两人之间彷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这就叫做爱情? 来得如此措手不及?! 这就叫做爱情? 来得没有半点道理?! 他不解地蹙眉,原有几百个问题想要厘清,却在听见她边采菇边轻哼着小曲时,突然觉得什么事都不用再急了,青天正高,白云正柔,慢慢来吧。 幸好他小时候曾经来过这附近山林,还记得这座天然洞穴,也才能有机会哄得佳人如此开心。 她哼着小曲,他仔细聆听,高大的身子在石头上坐定,曲高膝头支着颐,无声地用眼睛,享用那正背对着他忙碌着的倩影。 第三章 「你们的意思是……」诗家姑婆诗心儿皱紧着眉头,「我们的枫丫头目前正遭法术符咒所蛊?」 诗谷怀用力点头,坐在他旁边的是同样忧心忡忡的洛伯虎。 在诗晓桠被那长毛怪人掐着脖子供出大姊的所在地之后,诗谷怀立刻找来洛伯虎,两人抄捷径直奔诗心儿的居所桃花小坞。 诗晓桠是个机灵的小丫头,虽给了对方答案,却刻意在路程上兜了几个圈子,多拐了几座山谷,好让爹能赶在对方上门前先来带走大姊,或者是先和姑婆照会一声,看看该如何应付。 因为诗心儿是诗家唯一会武功的人物,不但武功了得,且她奇门八卦阵的本事还曾在江湖上名噪一时。 左手列出桃花阵,右手摆出星象谱,诗心儿是个行兵布阵高手,想当然耳,也一定能将那不当「看见」的两个人,给隔开了才是。 像她这座桃花小坞,近百尺的林子里都布下了阵,若非熟门熟路的自己人,外人侵入不易,是以诗家人也才会由着她一个人独居于此荒山野岭。 只可惜诗心儿擅长的是奇门摆阵术法,而非符咒方术,对于破那同心符咒使不上力。 「你曾跟枫丫头解释过这档子事吗?」诗心儿好奇问道。 「没有。」诗谷怀面有愧色地摇头。 「干嘛不直说?」 「晓枫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孩,我们都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回答的人是洛伯虎。 睇了眼身旁那面相虽佳,只可惜双目满是桃花的男人,诗心儿瞇了瞇锐利老眼,语带嘲讽的开口。 「说穿了,你们只是不想让那傻丫头知道对她施符咒的,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吧!」 洛伯虎闻言愧意更深,没有接口。 诗心儿想了想,「你们真确定那家伙不适合枫丫头?」 诗谷怀再度用力点头,「姑姑若见了就会知道,那家伙只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无所事事、不求上进,污秽骯脏、不修边幅--」 诗心儿毫不客气地截断侄子的话头,「只不过听来他同样也是孔武有力、内力雄浑,更重要的是他对枫丫头似乎还挺有心的。」 「姑婆!」洛伯虎悠悠开口,「请相信在下,如果他们两人是真心相爱,晚辈自是乐见其成,但目前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力量纯粹是出自于法术,姑婆亦是修术人,自当明了,只要是术法,终会有被破解的一日,晚辈不希望到了那个时候,见到晓枫后悔的面容。」因为他见过,所以他深深明了。 「你以为……」诗心儿漠哼,「今日你若是能将她成功地推给某位将相之后,晓枫清醒后就不会后悔?就不会责怪你了吗?」 洛伯虎再度低头,惭愧无声,因为他忆起了花魁海滟。 千般错、万般错,都是他一个人的错,他是真的不愿见到她们牵连受罪,但却每每事与愿违。 诗心儿忖度片刻,悠然启口。 「你不要她,这是命,而她择定了他,那又何尝不是命?你希望支配命运,却不许她照做?」 她瞥了不语的他一眼,淡淡的说:「也罢,如你所言,术法之事终有破解之时,谷怀,我答应会尽量阻着不让他们见面就是,但你必须负责盯着那始作俑者的糟老头尽快炼出解药,免得晓枫牵阳挂肚,心情受罪,此外,你们还得拍胸膛保证,再也不许在我的宝贝侄孙女儿身上使用法术了。」 糟老头?她指的是月老? 洛伯虎爽快点头,同意照办,也同意了这个词。 「对了,谷怀。」诗心儿转过锐利双眸问向侄儿,「既然枫丫头还心系着那家伙,又怎么会肯上我这儿来住?」 诗谷怀眼神乱瞟,面现不安,幸好诗心儿在问完话后注意力便被转移,没再问了。 「喔唷……」她眸中漾起讽笑,「我答应的仅是『阻着不让他们相见』,但按目前情况看来,好像已经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了……」 一句话同时转过了屋内两人的视线。 透过竹牕,诗谷怀和洛伯虎同时看见那正穿过桃林归来的诗晓枫,她左手提着竹篮子,右手紧牵着个……嗯,男人。 糟糕!他们见上面了! 更糟的是,两人笑得好生刺眼,手也牵握得好紧。 怎么办? 诗谷怀苦着脸将求助的眼神转往自家姑姑。 诗心儿却是闷不吭声,一双锐利老眼在那对归来的年轻人身上来来回回。 「姑婆!」 进门之后诗晓枫放开那名男人,兴高采烈小碎步地冲到她面前。 「您瞧!多大的一丛竹丝蛋哪!天知道它有多么难寻,若非有他在,枫丫头可办不到的……呃,爹?!咦,洛大哥?!」 她终于看见在场的还有另外两个不在她意料中的人,「你们怎么会来的?莫非……」她骇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在姑婆身前,一下抬手一下抬腿,细细查看着老妇人。 「姑婆,您是犯头疼还是肚子疼?手脚有没有不舒服?您怎么坐在厅里不到里头躺着呢?吃药了吗?筋骨有没有泛酸……」 絮絮叨叨,紧紧张张,诗心儿听出她话里毫不掩饰的忧心,她清了清嗓,虽是问着诗晓枫,眼神却是紧盯着那正偷偷摸摸,拚命朝女儿摆手的侄儿诗谷怀。 「难不成枫儿会来与姑婆同住,是因为妳爹爹……」她的嗓音寒若腊月冬雪,「说姑婆大限将至?」 「难道不是?」 诗晓枫是个单纯的乖巧丫头,没看见父亲的挤眉弄眼,一句话便给套了干净。 诗心儿沉眉冷眼,年纪大的人最恨人家拿生死大限这事来开玩笑了,只见她猝然起身,重拍了桌子。 「送客!」老人家拔高了嗓音。 「听到了没?还不快出去?走走走!我家姑姑武功卓绝,别等到她动手让你难看!」诗谷怀一边对着长发男人嫌恶挥手,一边转身面对老人家,「姑姑,您甭这么客气的,自个儿送上门的哪能叫客?开口喊瘟神,叫他滚蛋就行了!」 「姑婆……姑婆,您别赶他走,是他帮枫儿采到这些野蕈的,还有……还有……」还有什么诗晓枫也说不上来,只是见到了男人要被赶走,便急得像是自己要被赶走一样。 诗心儿冷冷地开口,「我没让他走,这小子留着,我是让妳爹和那姓洛的走。」 诗谷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姑姑!您……这……您这……不太对吧?您是不是也……也中了蛊啦……您听我说……咱们可都是为了枫丫头好呀……」他话说得支离破碎,因为一边说已一边被踢出了小屋,连洛伯虎都没能幸免。 「谷怀,你安心回去吧。」诗心儿对着门扉冷着嗓音说,「枫儿的事自有我这做姑婆的为她作主,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吃亏的。」 门外安静良久,在确定老人家心意无法转圜后,两条人影才怅然地离去。 听见足音远去,诗心儿将注意力兜回,她回到桌前坐定,看了眼那还傻傻地跪在她跟前的侄孙女。 「枫儿,怎么还不快将妳的朋友介绍给姑婆认识?」 「对不住!枫儿失了礼,姑婆,他……他……他是……」 细白贝齿轻着唇瓣,澄澈大眼一片窘色。 因为直至此时,她才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 她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别提他的祖籍来历,甚至是祖宗十八代了。 好糗! 之前没问也就算了,但她怎么会在两人连……连嘴儿都碰过了,却还不知道人家姓啥名什? 「青城派弟子,郎焰!」男人出声为她解困,表情不变,但锐利眼神却是热着的,「姑娘叫做枫儿?」 她没敢看他,垂敛着眸,臊红着脸,忸怩着神情,「诗晓枫,诗词的诗,破晓的晓,枫叶的枫。」 诗心儿摇头想笑,好详尽的答复,看得出这丫头有多么的认真,可认真归认真,有些事她还是得先弄个清楚。 「你既是青城派的,又是姓郎,不知与青城派掌门郎远山是何关系?」 郎焰颔首,「他正是家父。」 诗心儿挑挑眉一脸讶色,好半天后再问。 「听说郎远山久病多年末愈,自他病后青城一派由其座下三大弟子分头打理,倒是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亲生儿子。」 郎焰微惭,「晚辈年岁与几位师兄有段距离,他们出道已经多年,早在江湖中立下万儿,倒是晚辈,年纪尚轻,尚未正式涉足江湖,不过是个登不上台面、尚待磨练的小子。」 诗心儿再度挑眉,「但再如何不济,你总是郎远山的儿子,虎父无犬子,郎远山未病之前可是在江湖中名头彻响的英雄人物,怎么说也不该放纵自个儿的独子变成了这……嗯……」上下打量他一番,她轻咳一声,「还是说,你这身打扮,正是青城派目前最时兴的装扮行头?」 郎焰闻言莞尔,「前辈幽默,不,并不是的,会变成这般……」他环顾己身,「只是因为晚辈目前正身陷于一场赌局之中。」 「赌局?」老妇眼神不经意地波动了下,「赌多久?」虽已猜到,但她已懒得去证实那始作俑者的无聊家伙了。 「一年。」他老实回答。 「一年之内不洗身、不洗头、不修容、不换衣裳?」诗心儿轻蹙眉头,很好很好,她总算明白这全身上下只有眼神可以磊落示人的小子,这满身的臭气是怎么堆积而出的了,也明白自个儿的侄子又何以会如此担心了,这枫丫头,敢情是中了蛊后,连嗅觉都丧失了吗? 郎焰点点头,「还有不能够打抱不平,不能够插手管闲事,也不能够动武。」 诗心儿听了,不得不生出敬佩,「你捱得住?」若换了是她,又臭又脏一年?她宁可去死。 「其实并不难的。」郎焰微哂,「心不在眼前,意不在人间,自无为而有为,自无作而有作,就当是让心彻底放了个假,而我这『赌期』再过十天就要满了。」 诗心儿笑了,这一笑牵动了脸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皱纹。 见姑婆笑了,诗晓枫搁下心头担子,看起来,姑婆应该不会再赶人了吧? 「好一句『心不在眼前,意不在人间』,那对于我家这丫头,你又怎么会放不下?又怎会寝食难安?又怎会谁也挡不住地硬跟着追了过来?」 「老实说……」郎焰生窘,想起了自己那日扛起石磨、掐人脖子时的冲动,「晚辈也不太明白。」 他将视线转往那还跪在诗心儿面前垂着羞红的小脸的诗晓枫,眸光变得迷蒙。 「原先只是无心领受了诗姑娘的几碗豆腐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起了惦记,挂在心头搁不下,见不到时会心神不宁、坐立难安、静不下心,好想好想见到她,其他的,都不再重要了。」 听见他在姑婆面前坦承动心,诗晓枫虽红了脸,却再也忍不住地抬高眼睛,这四目一对着可不得了,诗家姑婆立时被晾在一边,空气里尽是火花四射。 诗心儿抬手挥了挥,打断两人对视的眼神,接着她轻叹了口气。 「妳爹说别讲,我却不这么认为,再这么胡里胡涂地下去,可没完没了,我来为你们说清楚吧。你惦着她,她惦着你,不为了啥,只是因为你们两个,都中了人家的法术蛊咒而已。」 两对眸子各自瞠大,半天没有声音。 林子里响起了沉重的伐木音。 每一下的起落都是力道惊人,原先该要花上几十斧方能砍倒的树木,迅速腰斩。 倏地,冷冷老音飘将过来-- 「郎小子,到远点的地方去出气,别动老婆子的宝贝桃花树,敌人来时我还得行桩布阵。」 伐木音停止,半晌之后,在远远的地方重新开始。 诗心儿瞇瞇眸子将视线转回灶上,这一看老眼瞪大,拔尖了嗓。 「喂!枫丫头!清醒点!」 「姑婆!」诗晓枫仓卒回神,扭过头微嗔道:「人家很清醒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诗心儿走上前来夺过她手上的木汤勺,「勺子离锅三寸?好好的一道香氛野蕈百汇被煮成了稀巴烂泥糊,这就叫做清醒?」 诗晓枫臊红小脸,急着想解释。 「人家是想您上了年纪,煮得烂些好吞……」 「好意谢过,只不过妳家姑婆是不吃烂糊的东西,莫非妳中蛊太深,连这方面的记忆力都丧失了?」 被老妇取笑,少女面红更甚。 诗心儿没理会,径自将锅子由灶上取下,拿了个瓷盅盛满。 「这锅烂泥糊肇因于谁,就由谁去吃完,妳拿去给那在林子里发疯的家伙,我自个儿重煮,这段时间里妳千万别再出现在厨房里即可。」 「姑婆,可……我……他……」诗晓枫手捧着热盅,一脸为难。 「傻丫头,又不是妳对他施蛊放咒的,妳又没对不起他,干嘛不敢见他?」 自从那日诗心儿道出其中原委,一对原是谁也打不散、推不开的小两口瞬间变得很尴尬。 原来这阵子的莫名心动,千般挂记,只是源生于一个法术蛊咒? 只是肇始于一场恶作剧? 诗心儿解释完毕,郎焰神色不豫地离开小屋。 但他并未走远,想来也还没决定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在林子里清了个歇脚处,幕天席地打起了地铺。 「我……可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诗晓枫一脸不安。 「不知道说啥,那就啥都别说了吧。」诗心儿在灶上切切弄弄没空回头,「东西搁了人就走,管他在想些什么。」 「就怕……」诗晓枫咬唇有些伤心,「就怕他已经不敢再吃我给他的东西了。」 东西落肚,女祸上身,谁还敢? 「那不正好!」诗心儿用了空档耸肩回头看她,「把他给活活饿死,那就啥尴尬都没啦。不过瞧那家伙身子挺结实的,想饿死还不太容易呢。去吧,丫头,有些事没说清楚,老搁在心里头闷着难受,还不如将话挑明了讲清楚,看看有没有办法同心协力解去蛊咒,他火个啥劲?说到底,妳不同样也是受害者?」 被姑婆一逼再逼,诗晓枫只得捧着热盅磨磨蹭蹭地往林子深处走。 她咬咬牙,姑婆说得没错。 之前不懂何以会深受他吸引,现在总算都明白了,原来,那是因为被法术所蛊惑,既然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那么合该以礼待之,大家客客气气、和和睦睦,不难的,应该不难的,她告诫自己。 伐音变大,她被声音引了过去,那原是一片苍翠的密林子,现在可好,豁然开朗,竟成了一片空地。 艳阳遍洒,她躲在大树后方瞧着那在林子中央砍树的男人,看得口干舌燥起来。 赌期未届,他依旧是一身迈还狼狈,但为了砍树方便,他褪去了上衣,全身只着了条破破烂烂的裤子,将长发随意地用皮绳扎起。 他像个野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霸野之气,让人心悸,也让人慑服。 怪的是,那明明该是迈遢紊乱的一身,但那结实的古铜色伟岸上半身,起斧、落下、回身,使得那一条条分明的结实肌理随着他的动作贲起、缩紧,竟让她看得出了神、傻了眼……还忍不住,好像就快要滴下口水了。 她心跳加速、小手冰冷、腿儿发软。 她突然无法克制地想象着那一条条肌理若是压到自个儿身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她会不会被压成豆腐泥? 他的坚硬,她的柔软、他的热腾,她的凉沁,阴阳调和,不离不弃…… 在发现了自己脱轨的思绪后,她窘迫难当不断往后退去。 诗晓枫,小色女!妳在想什么呀? 「好看吗?」 「嗯。」 「有多好看?」 「非常。」 「想不想上前摸摸?」 「这……不太好吧?」 「啐,不是不要而是不太好?那就是表面上不敢讲,其实心里头很想的啰?」 「我……我没有……」红着脸不断后退,她不小心踩着了身后的男人,对方吃疼叫嚷,这才将她给惊醒了过来。 诗晓枫回头瞪大美眸,见着了个跳脚嚷疼的童颜老人。 「有趣!有趣!」 安抚完脚趾头后,老人换上一张恶笑嘴脸,享受着诗晓枫那惊骇的表情,「妳这丫头还挺有趣的,一头臭毛熊给看成了宝?值得带回去开膛剖肚,研究研究!」 诗晓枫一声尖叫,因为老人伸臂将她夹在身侧飞起。 砰锵大响,她手上的热盅跌碎了一地。 第四章 一前一后,两条人影穿梭在林间,两人追逐了很久,且都深知彼此还多得是精力,但那在后头追赶着的人却担心着那被挟持飞着的女人,终于开口。 「叔公,放下她!」 叔公?! 是郎焰的声音! 诗晓枫懊恼地想,这莫名其妙挟持了她的老人竟是郎焰的亲人? 回想起自个儿刚刚无意识的直觉告白,她不得不捂上脸深感无颜见人,宁可老人再飞,别理会后头的叫唤声音。 可是她的期盼破灭了,老人陡然停下,并改成了凝气上跃,片刻之后,挟住她飞停于竹林上,脚踏青竹顶,随风曳动摇,等着郎焰也飞上来。 「可我一点也不想放开耶!」老人嘿嘿笑着,「这丫头竟会对你目不转睛,对你情愫暗生……怪哉,这天下怎么会有个可爱又美丽的小姑娘喜欢上一头臭臭大毛熊的?值得玩味!值得研究!还有,叔公再三提醒过你,女色如毒草,千万碰不得,只要她们在你身旁潜伏出现,便要立刻斩草除根。」 在说此话时,老人脸上的神情阴恻恻的,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 「叔公,你错了,她并没有喜欢我的……」青竹顶上,郎焰神情窘迫,「她会对我目不转睛,只是因为让人给施了一个叫做『同心符』的蛊咒罢了。」 「同心符?!」 老人皱眉,眸底亮起兴味,贪玩念头暂时盖过了其他。 「那是什么?嗯,这就更有意思了,如果在这符咒下来点『失魂散』,再煎一帖『丧心粉』,最后混入了『灭灵丹』,看看这么多效果搭在一块时,这丫头还会不会对你念念不忘,好玩好玩!」 有趣!光用想的,就已叫人心痒难耐了。 「别闹了,叔公。」郎焰沉冷着嗓,「堂堂一个成名的武林耆老,将个不会武的小姑娘抓去试药,你不怕惹江湖人笑话?」 「笑?笑个屁呀!」老人发出魔王似的得意狞笑,「我若要担心会被人笑,还会得了个啥『怪老童儿』的名号?总之这丫头我是要定了,小焰。」 老人佯装好意,摇指提醒他。 「别忘了你这会儿尚在赌约期间,你若硬要插手管闲事,可是会为自己招来『终极大惩罚』的哟。」 终极大惩罚?那是什么?诗晓枫皱眉地想,光听名字就挺吓人的了。 「你先放开她,之后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郎焰倒是一脸无所谓。 老人伸长手,坏笑地摇动着手指,「谢过!但我这会儿只想玩她不想玩你。」 郎焰着恼,俊眼一瞇,「你非逼我动手?」 老人无所谓地赖笑着,「你若真想为了这丫头受罚就快点动手吧,若再不动……」他瞧了眼天色,掩唇打个呵欠,「我还得赶回山上去试药呢。」 老人恶笑,听得人气得牙痒痒的。 郎焰嘶声长啸扑了过来,竹丛遇袭摇晃不止,晃得诗晓枫眼花撩乱,什么都看不清,可虽是眼花,但身体可是明明白白,因为她被身后老人箝紧,还故意挡在正对决着的两人中央,一老一少、一下闪左,一下闪右,不像高手过招,倒像是小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老人看来并无真要开打的意思,纯粹是想逼郎焰动武罢了。 「别打了!别打了!什么事都可以好好商量的嘛。」诗晓枫夹在中间试图调停。 「诗姑娘!」郎焰咬牙出声,手未停,「妳放心,我不是在欺负年迈长者,我叔公虽然年纪不小,却是孩子心性,根本就没办法用言语沟通的。」 我不是在担心他,我是在担心……我就快要吐了! 晓枫原想解释,却让老人的下一步「恶」招给吓傻,因为老人用她的身子去挡郎焰击出的掌。 郎焰只得狼狈收掌改攻另外一个方向,他那头才转身,老人却也毫不客气地易守为攻,用的仍是诗晓枫的身子当作攻击武器,一下下地狠逼猛进,逼得郎焰一再退防,但拳脚无眼,他仍在回身之际双掌误触着了佳人胸前的丰盈。 「对……对不住!」 如绵似絮,如云似泥,真是绝佳的触戚。 老天!他在想什么?郎焰羞愧,诗晓枫却是臊红着脸垂下头,无言以对。 当然无言以对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也说了「对不住」了,她还能说什么? 说没关系吗? 「不打了!」郎焰满脸恼色,将方才一不小心「做错了事」的手搁在身后。 老人哼口气,满脸无所谓,「不打也打了,既已出了手就是违约,回去乖乖受惩吧。」 「我自会回去,你先放了她。」 「笑话!」老人冷嗤,「你又没赢我,感什么让我放人?」 「如果你没用那贱招……」郎焰满脸不齿神情,「我可不会输。」 「什么叫做贱招?」老人摇头不同意,「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丫头和你,都是老儿的囊中物,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些什么?」 「郎意童,这么久没见面……」一道冰冷的老妇嗓音由竹林下传了上来,「你依旧是泼赖兼死不要脸。」 那声音虽是久已未闻,却依旧熟悉得让竹上老人原是得意的恶笑嘴脸瞬间隐去,他没敢往下瞧,只是移近了郎焰低声问。 「这……这老太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郎焰低头,觑见了竹林里的诗心儿。 「笨叔公,你打晕了头吗?为了找我竟然下知早已踏上人家的地盘?你手上抓着的是人家的侄孙女,想要人家不出现,会不会难了点?」 老人讶然,头一回认真地审视起自个儿手上的那只「肉盾牌」,一视之下,果真在眉宇间找到几分熟悉。 「这丫头……真是『豆腐西施桃花心』诗心儿的侄孙女?」 郎焰回觑老人,淡淡的开口,「叔公指的是豆腐『老』西施吧?没错,她正是诗前辈的侄孙女。」 一句话吓松了老人的手。 蓦然从高处坠落,诗晓枫吓得张开口,但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已让一道劲风扑过来将她接牢,她还没睁开眼,便已知道是郎焰,相识虽短,她却已对他生起信心,她可以相信他,相信他是不会让她有事的。 「哎呀呀!小子也不早点说,惹熊惹虎莫惹诗家豆腐女……小子,叔公有事先行一步,你随后跟上……快滚回来!」 郎意童飞速离去,瞬间无影,没命似地逃之夭夭去也。 在他身后的郎焰拱高双掌向诗家二女告罪,扔了句「叨扰」后,不再多语亦飞身离去。 被遗下了的诗晓枫,一双美眸直望着远方,没声音。 「诗二姑娘,妳过来瞧瞧,这是啥子豆腐脑?」 「老诗记豆腐行」铺子里,有桌客人皱紧眉头,大声嚷嚷着。 「莫慌,莫恼,我这就来瞧瞧。」 接过大姊的活儿成为新任跑堂的诗家二姑娘诗晓桐,一边出声安抚,一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诗晓桐面色虽然和善,肚子里早已火冒三丈,哼!开铺营生就这点麻烦,三不五时总会有人挑挑小毛病、找找碴的,藉此证明自个儿有多么重要,好像不会挑毛病就不是个懂吃的老行家了。 「没错呀!」她将眼前的豆腐脑巡了一遍,叩了叩桌上的清单,「马大爷的是花生,楚二哥的是紫糯,小七弟弟的是红豆薏仁,都没错呀!」 「表面看来没错,可一进了嘴,滋味可错得离了谱。」马大爷咕哝。 「怎么会离了谱呢?」 诗晓桐不解地端高豆腐脑,凑进鼻尖嗅闻着。 「这豆腐脑是今儿个才推磨蒸煮,水洗掐揉,算准了最佳的时辰让它凝固成形,香滑润口,绵中带蜜,柔中有劲,外表似玉,内层如云--」 「够了!二姑娘,别说那么多了。」马大爷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头,「妳自个儿尝一口就知道了。」 「我?!」 诗晓桐讶然地指着自己,见点方点头,她拚命摇手。 「这一碗是马大爷的,我尝?呵呵,这不太好吧?」代客尝食,可不是老诗记的经营手腕。 马大爷摆摆手,「我不介意,妳尝,尝了就会知道咱们不是来找碴的。」 见对方坚持,她乖乖啜了口,继之瞇了瞇眼,咂了咂舌头,手忙脚乱地拿了端盘过来,将三碗豆腐脑放到盘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立刻给三位客倌换过……」 诗晓桐一边鞠躬哈腰,一边掀开帘子,往铺子后方的厨房走去,嘴里嘀咕着。 「唉,怎么会这样?甜的豆腐脑成了咸的……难不成是大姊将盐当作了糖……」 一到了厨房里,诗晓桐失声尖叫。 「啊!大姊!妳……」 尖叫声没惊醒当事人,却将原在柜台里算帐的诗谷怀给喊了进来。 「二丫头!」他将手指抵在唇上嘘声,「轻声点,怎么回事?有人找妳麻烦吗?」 「没错!就是有人在找我麻烦,爹呀!」 诗晓桐将端盘摔下,用手指着那坐在桌前,正为豆腐脑添料的诗晓枫。 「你瞧姊那副模样,失魂落魄的,莫怪人家要说咱们的豆腐脑走了味了!」 诗谷怀看过去,只觉怵目惊心。 他那宝贝大女儿正在……正在为豆腐脑添料加酱,她她她……一边手上忙着活儿,还一边……掉眼泪。 她手上并未歇下规律动作,随着她的移动,眼眶里的泪水也就一滴一滴地掉入那些碗里,为诗家出了名的豆腐脑,改变风味。 唉,莫怪客人要跳脚,连他看了都要嚷咸了。 快步奔上前,诗谷怀将大女儿扯到一边,这才饶过了那些豆腐脑。 他这一扯,终于把诗晓枫给扯醒了过来。 「爹,您怎么进来了?外头不是正忙?」 诗谷怀叹口气,伸掌揉揉女儿的肩头,「大丫头呀,算爹求妳了,回回神吧,妳这样叫爹还怎么有心思做生意?二丫头,小三、小四呢?」 诗晓桐也叹了口气,瞪着姊姊无神的一双大眼睛,「她们今儿个学堂里都有课。」 「那妳就委屈点,里头外头全让妳跑,别忘了顺带记记帐,真忙不过来时,再去喊隔壁的姜大娘过来帮手,咱们按时计酬。」 诗晓桐没好气地睐了姊姊一眼,掀帘往外走,「忙我可不愁,可是爹啊,您得赶快让大姊变回原样吧,要不咱们都快跟着她一块发疯了。」 注视着妹妹的背影,诗晓枫满怀不安。 「爹,您干嘛阻着不让我干活?要不,我去帮忙记帐吧,晓桐只有一个人,你让她怎么忙得过来?」 记帐?让这失魂落魄、中了蛊的丫头? 「千万不要!」诗谷怀大喊,他可不想让这祖传三代的铺子关门大吉! 「妳呀,目前什么都别给我想,专心地把妳的病给我治好了再说!」 「病?」诗晓枫眼神迷惑,「我病了吗?」 诗谷怀瞪大眼睛,没好气地说:「丫头,妳知道妳常会不自觉地掉眼泪吗?」 掉眼泪?! 诗晓枫还是不懂,她抬手摸腮,赫然触着了一手掌的水。 城外翠竹茅庐。 庐后一条小溪,庐前一方小院,虽是简陋朴拙,却又处处风雅。 溪畔石上一个男人,溪中水里一个少女,阳光洒下,银光破碎成千丝万缕落在溪里,少女兴致不错,笑声铃铃,她卷高着裤脚,一双玉笋似的白嫩足踝,伫立在沁凉的溪水中央。 「快下来陪陪人家嘛!」 少女嗔喊着,一对浅浅的小梨涡绽现在唇畔,更添清妍丽色。 男人没心情,目光眺望着远方,紧锁着的一双剑眉不见松下。 「嘿!」少女嘟高艳红唇瓣,用玉足踢高了溪水。「你睡着了吗?」 男人回过神来,无奈地伸手拂去黑发上的水珠。 「别闹了,紫紫,我在想事情。」 「想事情?」 朱紫紫三步并作两步地由溪中跳蹦了过来,凑近男人伸臂娇缠着他。 「我就站在你眼前耶!你向来的习惯是只许看眼前,不许想未来的,除了我哩,嘿嘿嘿,你什么都不许想!」 洛伯虎没作声,由着朱紫紫耍赖胡闹,懒得回应,省得待会她又要哭闹个不停。 老实说,这么多个红粉知己里,这爱胡闹的小丫头是最黏人也是最痴缠的一个,让人连想甩都无从甩起,也许是……他无意识地伸手摩挲着她柔顺的长发,也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放不下她的,是吗? 敛下心思,洛伯虎故意讥声调侃,「妳这算是哪门子的郡主?镇日在外头乱跑,连个随从丫鬟都没有。」 「那是因为呀……」朱紫紫侧卧在他的膝头,笑得淘气兼得意,「我又是爬墙出来的。」 他笑了,「赶明儿个我得建议荠王,将王府里的围墙给加高了。」 她也笑了,「随便他加高,反正这天底下还没有我紫郡主想去却到不了的地方,也没有……」她定定地睐着他,傲气凌人的宣誓,「我想要却要不到的东西。」 少女眸子里写满了志在必得,明白她意指为何,洛伯虎只是轻哼,随即转开目光,没作声。 就在此时,前院里传来木门声响,脚步声移近,洛伯虎移开朱紫紫从石上跃下,恰好迎上那正走进后院的一男一女。 「诗伯父,晓枫。」 洛伯虎上前打招呼,没理会那在他背后瞪眼扁嘴的少女。 「晓枫好点了吗?」他问着诗谷怀。 「你看呢?」诗谷怀摇头叹息。 洛伯虎凑近诗晓枫,认认真真地审视起眼前那魂不守舍、眼神缥缈的少女,也跟着叹了口气。 他开口和诗晓枫闲聊了几句,还好,她只是看来精神很差,但所幸对答如流,该记住、该分辨的事都能条理分明,只是有一点很糟,很糟很糟,她常会一个不小心便掉了眼泪,掉得无缘无由,而且抑制不住。 诗谷怀忧心忡忡地开口问:「你那个叫做月老的朋友呢?他的解药到底……」 他的话还没完,茅庐后门突然被打开,从里头奔出了个白发长髯、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一边狂奔一边大喊着。 「小心!小心!趴下!趴下!」 众人没动没静,只有那老人蹲身掩耳,下一瞬间,轰隆进响,众人回过头,恰好见着洛伯虎那幢茅屋应声被炸开了半边天,茅草杆飞絮满天,半边的泥墙先是摇了摇、晃了晃,然后不支倒下。 很好,他家本就四壁萧条,这会儿更是可以「磊落」示人了。 「怪哉!怪哉!」 月老没回头,黑糊着一张老脸,原是掩紧着耳朵的脏手改去挠捉着下巴,口里喃喃自语着。 「这咒语分明没错,该添的配料也没少,只是稍微记漏了几道程序,又不小心搀进了几种不知名的铅粉金墨……没道理呀……实在不应该……怎么会……」 月老支着下巴,继续望天。 「那天我用了头母猪做实验,让牠爱上了那只大公鹅,最后是怎么解开的呢……噢,对了!还没来得及解,公鹅就成了烧鹅,这种解法倒也不错啦,至少那公鹅没让母猪给强了去……畜生是一回事,就不知道若是用在人的身上会是怎样……」 感觉到四周静得出奇,月老转过头来见着了一个个神色阴惊,瞇眼瞪着他似想掐他脖子的男男女女,遂赶紧停了叨念,以笑避难。 「诗老板,来串门子呀?」 「原本是想来串的……」洛伯虎面无表情地转身看了眼他身后的残破屋子,「但前提是,还得要有『门』可串吧!」 第五章 青城山因着诸峰环抱,草木终年常青,山势状如城廓而得「青城」之名,并以;目城天下幽」之美号,名扬五湖四海。 青城山上除了日出、云海、圣灯等三大著名自然奇观外,更有洞天乳酒、苦丁茶、道家泡菜、白果炖鸡等四绝,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青城山乃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被称为「第五洞天」,是道教发祥地,亦是个出了名的避暑胜地。 山上遍地可见道观,修道之人自以茹素为主,山间聚落或山下小镇亦多得是素食小馆。 而几天前,那甫在山脚下新开的小店做的亦是素食生意。 它是以卖豆腐脑为主的,那是幢连夜搭建起来的简陋小屋,外头挂了块上头写着「老诗记豆腐分铺」的招帘。 人来人往,原先并没太多的人注意到这幢风来会摇、雨大会倒的小屋,却在无意间窥见了那在店内掌厨的、在店外跑堂的都是俊男及美女之后,客源不绝。 只不过人儿好看,却绝不代表着东西好吃,更不表示你就能得到宾至如归的感觉。 店里的甜豆腐脑三不五时会泛着咸味,而那负责跑堂的丫头片子,样子是不错啦,但那副恶猫子嘴脸还真是令人难以恭维,就好比此时-- 「喏,豆腐脑!」 一只青白瓷碗自天摔下,喷到桌上的豆腐脑远比留在碗里的还多。 「小妹妹,妳干嘛那么凶?」这是打哪儿找来的门神店小二啊? 「小妹妹是你叫的吗?」娇蛮店小二扠起柳腰、挑高黛眉,「看我找人砍你全家……」 「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妹子有起床气……」 另一名负责跑堂的俊美男子过来打圆场,一边送上了碗新的豆腐脑,一边将蛮丫头扯到一边。 「收敛点,别动不动就威胁要砍人全家。」 蛮丫头不屑地扁着菱唇。 「谁让他没大没小,堂堂郡主给喊作了小妹妹?」 男人沉下俊脸,「妳既要来帮手就该要放下身段,否则就给我回苏州去!」 见男子变容,蛮丫头咬了咬嫩唇,敛起了蛮气。 「好嘛,顶多以后有听没见,马耳东风,伯虎哥呀,我说……」少女娇问:「你这个忙到底还要帮多久?咱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这里好闷的,一点都不像咱们苏州那么好玩。」 「想玩就回家去,从头到尾我都没开过口要妳跟着来。」 洛伯虎不带好气的说,同时将眼神移往那蹲在灶前,以为没人见着,正在悄悄拭眼泪的诗晓枫,叹了口长气。 「何时回去?至少得等到她的病好,不再掉眼泪吧。」 那日他与诗家老爹商谈良久,女大不中留,或许初时晓枫对那家伙的动心只是因着受法术所蛊,但久而久之,她似乎已然动了真心,且陷得很深。 再加上那个笨月老始终炼不出解药,既然没得解,他和诗家老爹又不想再见她受苦,两人便去请教诗家姑婆,这才知道那不修边幅的落魄小子,竟还是青城派的掌门之子。 换言之,虽然当初这小子只是个意外得标者,但为了别再让晓枫继续长陷相思海,所以他决定了要陪她来趟青城山。 一方面是探问对方人品,另一方面,他也得要知道他这青梅竹马的小玩伴,是不是只是在犯单相思。 对方是不是早已解去了法术,一切云淡风清,所以也没再来寻她了。 爱人还不算苦,最苦的是爱得一相情愿,对方避之唯恐不及。 相思无药医,除非对方能够当面给她一个足以死了心的回应。 所以他带着她来了,并在这儿开了问「老诗记豆腐分铺」。 「嘿!去看过『撞大钟』没有?」 铺子外一个拔高嗓音转移了洛伯虎的注意力。 「还没呢,这几日我忙着庄稼的事,实在是抽不出空哪。」 「抽不出也得抽!」说话的人扯着大嗓门,「难得一见的青城派『终极大惩罚』,时限只有一个月,明儿个已是最后一日了,再不去可就见不着啰!」 接着两人又扯了半天,洛伯虎还没听完却觉得眼前一暗,他抬起头,见着了那个老是泪汪汪的小姑娘,头一回精神抖擞、眼儿灿亮地站在他跟前。 「洛大哥,明儿个歇铺,我要去看『撞大钟』!」 青城派,祖师殿上。 青城派创自青城山人,据薛道光注悟真时云:「张紫阳仙翁遇青城丈人,授金液还丹之妙道。」 青城道法,传承数百年,今日的掌门人姓郎,名远山。 郎远山年轻时曾以「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之青城剑法、摧心掌及霸王神鞭称霸于武林,当时的武林人士甚至还将青城与少林、武当并肩为武林三大门派。 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郎远山先是丧妻继而大病,不仅夺走了他的健康,也夺去了青城派的内部和谐。 郎远山仅有一子郎焰,今年不过二十三,是郎远山年逾中年时的意外之喜,但郎焰因着年纪太轻,在素来以年资论计的青城派里,谁都能朝他喊上一声「小师弟」,所以虽是掌门独子,却是人微言轻。 除了儿子外,郎远山还收了十八名徒儿,再加上门下五百多位门人,这雄踞于青城山上的青城派原该是威震八方的,但眼前青城派,在江湖中声望却是每况愈下,因为自从郎远山生病后,徒儿门人表面上虽相安无事,事实上却早已各分派系相互较劲,各自在江湖中立下万儿,明摆着想等郎远山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好让门人及外人,推举自己接掌青城。 这其中尤以大徒弟江炙、二徒弟桑焠、三徒弟莫熠更是从未隐藏过自己的野心。 他三人在郎远山病后,跪在师父病杨前各自求得了一项青城绝学武谱,再经由师父的指点,熬了将近十年的苦功,却因资质有限,压根未能臻及师父当年境界的十分之一,话虽如此,却已经足够他们在青城派里霸气称威了。 江炙学的是青城剑法,桑焠学的是摧心掌法,至于莫熠则是霸王神鞭,他们谁也不服气谁,各自认定自己武功高对方一截,自己才是真正的最佳接班人选。 反观郎远山独子郎焰,因为年纪最轻,又从未在人前显现过任何的企图野心,整日只是跟着他的叔公,青城派中年纪最长,却也是最贪玩的执法长老郎意童到处厮混过日,是以从没有人将他的存在视成了威胁。 只不过看在病恹恹的掌门人面子上,众人总会睁一眼闭一眼,容着这小师弟和原该是要年高德劭的执法长老,在这青城山上胡闹些小把戏。 像最近一个月来,原是并未对外开放的青城派祖师大殿,每天天还没亮,殿外头的山路上便已挤满了人潮。 甚至还有人捉着小板凳来等,眼见推下去、劝不走,身为青城客执总管事的大弟子江炙,也只得顺从大家的意思,开放早诫时光予外人参观,总算一个月的时间将届,今天已是最后一日。 这一日的祖师殿外,人群里多了三个亮眼的生面孔,正是那歇了豆腐铺子来瞧热闹的诗晓枫、洛伯虎及朱紫紫。 「早诫开始!」 原是热闹腾腾的祖师殿内外,在听见这话时,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眼前缓缓踱出手上捉了条麻绳的青城派执法长老诗意童,只见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宣读了一番戒律后,朗声问向坐于殿上的门徒。 「无修而修,斯为上修;无成而成,斯为大成;无德而德,斯为大德:无有而有,斯为大有。一切修为,以一虚字为本,以一无字为根,自『虚无』二字体认参证,一悟永悟,一得永得!解否?」他高声问道。 「解!」弟子朗声齐应。 诗意童颔首,用力扯动麻绳,他这一扯,殿外众人瞬间哗然,洛伯虎原是不懂大家在兴奋什么,后来才瞧见了那麻绳的另一头,竟是缚在个挺直着身躯的光头男子腰上。 麻绳一扯,那男子由大殿一头直直撞向殿中高悬着的百年青铜古钟,用他的头颅去--撞钟! 众人张大着眼睛等候,等男子以头撞钟,带出一阵一阵的钟声袅袅。 这……这就是传闻中的「撞大钟」? 也难怪有人会远从别的省城,翻山越岭来瞧此奇景了。 想那青铜古钟是以上等青铜精炼炉淬,重逾八百来斤,宽约五人执手环抱,就是单单用手,都有可能会敲到了断骨头,且还不一定能够脆亮出声,那家伙的头还真是够硬的呢! 「真是吃饱了闲闲没事做!」朱紫紫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这样子也能拿来玩?」 还真是吃饱了闲闲没事,因为可不是敲一下就了事,随着郎意童一问「解否」,众人应之「解」,郎意童便要扯上一回的「钟槌」。 三炷香的时辰里,诗意童共扯了七、八回,每一回的响音都是一致的,并末因着敲多而走音或是声音变小,那「钟槌」倒还真是耐敲得紧。 边看边闲磕牙,有人问了。 「只听说这青城派是以青城剑法、摧心掌及霸王神鞭称的名,怎么还有这等铁头功?」 「什么铁头功?这叫做『终极大惩罚』,是他们执法长老『怪老童儿』郎意童自己想出来的整人玩意,这会儿只是在惩戒门徒罢了。」 「用这种方法惩戒门徒,不怕把人给吓跑了?」 「怎么跑?那『钟槌』是郎掌门的独子,姓郎的,除了青城还能上哪儿去?」 「连掌门的儿子都能拿来这么玩?郎掌门不出声?」 说话的人摆摆手,「郎掌门卧病多年,早已不管事了,听说连青城门人都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家掌门了,现在都是他座下三大弟子在管事的。」 另一人摇头叹气,「想那郎掌门十多年前在江湖上是个多么本事的英雄人物,未了却是如此下场,久病不说,连唯一的儿子都没顾好,没能继承他的衣钵……」 郎掌门独子? 那不就是他了吗? 洛伯虎瞇紧眸子,看了好半晌,实是无法将那先前发丝与胡须纠结不清的流浪汉,与眼前那被绑缚悬在半空中,光净着头颅,闭眸双手合十的「钟槌」联想在一起。 若果真是他就好,没了长发乱须,眼前男人看来好生年轻,并且相貌堂堂,该是个人才,论起外表,和晓枫倒是挺相配的。 洛伯虎转过视线,原是想问问诗晓枫是不是就是他,声音还卡在喉问就知道甭问了,与朱紫紫的轻蔑眼神回异,诗晓枫眼里盛满着震慑、钦佩及恋慕的光芒。 「他好厉害的……是不是呢?洛大哥……这样子肯定好痛的!都是我不好,害他受罚,都是我不好……不过还好他够厉害、也够本事……」 是的,还真是好厉害的! 洛伯虎暗自叹了口气,佩服的是月老的符术,竟能让个少女爱到了如此盲目的地步。 「等他『工作完毕』后,妳要过去找他吗?」洛伯虎睐着她,关心地问道。 诗晓枫轻咬唇瓣,点了点头。 「如果他忘了妳呢?」 这问题虽然有些残酷,却问得很实际。 先别提那笨蛋月老的法术没人确定可以维持多久,光依那小子如此天天被摧残的情况看来,就让人不得不忧心,这小子的记忆力还能够撞剩下多少? 「他……应该……不会吧?」 不怪洛伯虎,就连诗晓枫自己都没有信心了。 「别怪我泼妳冷水,但咱们总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诗晓枫不安地轻咬着唇瓣,「我便留在青城山脚下卖豆腐,卖到他记起了我为止。」 卖豆腐、卖豆腐脑、卖臭豆腐、卖豆腐干都可以的。 「如果他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呢?」小姑娘,妳一定要如此沉迷吗? 「那我就卖上一辈子!」不咬唇了,诗晓枫用的是十足坚定的语气。 洛伯虎想叹气,认识她这么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了她的执拗。 在以往,每回遇上了她解决不了的事情时,她只会用哭、用逃避来面对问题,她变了,真的变了。 是她终于长大了,还是月老的法术太强? 「晓枫,别怪我没事先提醒,青城派创派宗旨即以修道养气为主,徒众中过半都是道士,就算没当道士,也多半将情爱纠葛视作了妨碍修道的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代表人物之一,正是那与郎焰交好的郎童意。」 洛伯虎睐着诗晓枫,继续往下说。 「那老头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双方父母的强逼之下,与一名女子有了婚约,但他口口声声说是遭人设计,抵死不从,这婚约一拖拖过了数十年,害得对方年华老去且终生未嫁,他却仍是无意履约。」 闻言,诗晓枫讶然,「莫非那女子,正是我姑婆?」 洛伯虎点点头,这事是那日他同诗伯父去找诗家姑婆商量事情时,在得知了郎焰来历后,回程路上诗伯父跟他提起的往事。 没想到间隔两代,郎家男儿再度成了诗家女子的克星,前车之鉴,让诗伯父不得不为女儿起了忧心。 原来如此! 诗晓枫听得微微心疼,姑婆从未向她提起过此事,姑婆终身未嫁,她之前还以为那是因为姑婆会武,眼界不同于一股女子,却不知道她早已订了婚约。 莫怪那日在竹林里,郎意童一听见姑婆的声音会吓得立刻开溜。 就不知道那郎意童对于姑婆,纯粹是因愧生惧,还是其实他也是对姑婆起了些许心动,但因着理念不允许,所以才会吓得不断逃避?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那立于殿中央的郎意童恰在此时开口。 「青城祖师力主学道做功夫,入门下手,以清静为宗,何为清静?」 殿上众人还在思索,那被悬在半空中的「钟槌」悠悠开了口,「一尘不染之谓清,一念不生之谓静。」 「如何不染?又如何不生?」郎意童再问。 「时时领法,刻刻涤心。」回答的是大弟子江炙。 「错!」 郎意童一边嚷错一边扯绳,钟响匡匡,听得众人头皮发麻。 「以沉思为法,以冥想为功?」这次换的是桑焠开的口。 「还是错!」 再度钟响,别人答错,郎焰受过,瞧热闹的众人里有人因着瞧上了瘾,一个不留神竟然拍手叫好起来,为自己引来了不少责难眼神。 安静瞧瞧就好,别让人瞧出咱们骨子里的嗜血本性,好吗? 「事事无为,处处断念。」轮到三弟子莫熠来答了。 「错错错!」 郎意童毫不留情地又扯了一「槌」。 「没完没了!」朱紫紫瞧着生闷,觉得很是无聊,「这殿上百多个人,若一个接一个答错,岂不敲到了天黑?」 幸好甭等到天黑,那「钟槌」索性自个儿开口回答。 「清静宗,不离『静观』,不离『止念』;由静凝、静观而至无观,由寡念、止念而至无念:如以火煮水,功至热极,则水自沸而化为气;如以寒凝冰,功至冷极,则水自冻而结为冰,初不必求气求冰也!」 「说得好!那么……」 陡地,一把疲弱嗓音,由殿堂后方缓缓传出。 「若以沉思冥想为功,『看话头』、『参死语』又有何不妥?」 「钟槌」没张开眼睛,似乎也没发觉问话之人已非郎意童,他想了想再度沉声开口。 「凡此二项均有客观意象及主观心象在,堕入死局难以回天,『无为则无不为,无生则无不生』,理事俱泯,则自内外交融:体用迹灭,则自物我无分,由平淡之极,到绚烂之极,由绚烂之极,复归于平淡之极:此乃『真人境界』,在此境中,无先后天之分,合先后天为一,而可作出神入化之逍遥自在游矣!」 听完「钟槌」的回答,疲弱嗓音顿时开怀大笑,化疲为清,在一群仆役的扶持下,缓步踱出了后殿。 那是名面色蜡黄如鬼、病容沉沉的枯瘦中年男子。 殿外众人或许不识男子,但满殿的青城门人瞠目愣视,接着忙不迭地起身改为跪姿。 「掌门金安!」 此时众人才知,原来那中年男子正是卧病多年的青城派掌门郎远山。 郎远山并未答礼亦未喊人起身,他只是用着炯亮眼神,盯着那还被缚悬在半空中的郎焰。 「执法长老,惩戒期满,可以放人了吧?」 郎意童呵呵笑着,纵身飞高,掌气飞切过去,麻绳立断,郎焰由空中旋身落地,先同其他师兄一样单膝跪地请安,继之站起搀扶着父亲的手臂。 「爹,您干嘛起来?您的脸色……」 「爹好多了,焰儿莫愁。」郎远山阻止郎焰的询问,他呵呵慈笑地问:「天天当钟槌,感受如何?」 郎焰看见父亲脸上久违的笑脸,心头一暖也跟着笑了,「晨昏定省。」 「很好,很好。」郎远山欣慰开怀。 就在下一刻,郎远山陡然敛下笑容,端肃起脸色。 「孩子,跪下!」 郎焰一愣,虽不懂父亲何以瞬间变容,却还是乖乖地膝头落地。 半晌之后,偌大的祖师殿上缓缓响起郎远山难得精神抖擞的嗓音。 「青城派创自青城山人,道法上肇关尹子,远山不材,近十年内均未能恪尽掌门职守,深引为憾,而今,青城派第七十九任掌门人郎焰接令……」 此话甫出,殿堂内外俱皆哗然,杂音不绝。 郎远山却彷佛都没有听到,径自由怀中取出代表青城掌门的金色令牌,微颤着枯瘦的手,将其交到那还傻愣愣跪在地上的郎焰手里。 「自今日开始,青城派交由郎焰接掌,执法长老郎意童身兼护法,任何可能会造成对新任掌门不利的因素,一律清除!」 「师父!」 「掌门!」 您是不是病胡涂了? 您怎么可以将青城掌门如此重大的任务,交到一对贪玩的老少手上?即便……即便他们一个是您的叔叔,一个是是您的独子! 您莫非是想将青城派自此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众声哗然嘈杂,人人都有话急着想要讲。 但他们都没有机会了。 在吐出了「一律清除」四个字后,郎远山身子倒下,落在郎焰及那些急着扑过来的徒儿门人之间。 青城山,丧钟响起。 第六章 富贵荣华莫强求 强求不出反成羞 有脚伸处须伸脚 得缩头时且缩头 地宅方圆人不在 儿孙长大我难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 不用忧煎不用愁 唐寅·【警世诗】 灵堂之上,白烛摇摇。 郎焰跪于郎远山棺前,一双手无意识地扔烧着阴司冥钱。 案上烛火明灭不定,案前之人敛首安静。 是蓄意的吧,灵堂后方的白色幕帐内,总会不时飘出絮絮低语-- 「师父根本是病胡涂了……」 「什么病胡涂?我扎扎实实、确确实实地相信,师父哪,是中了蛊啦?」 「中谁的蛊?」 「那还用问?」说话者发出一声不屑鼻音,「整日嘻笑怒骂、浪荡贪玩、没个正经,却没想到是一老一小的两只狐狸……」 「不是狐狸,是狼!这叫做狼子野心。」 「是啊,他有啥本事?一不会青城剑法,二不会摧心掌法,年纪又最小,由个青愣小子接任掌门,莫说外人觉得看了场笑话,就是咱们自己,又有哪个是真正服气的?」 「呿!他唯一的长处就是他姓郎罢了,但若说师父是那种怀有私心的人,又实在是不像……」 「怎么不像了?是师父平日伪装得太好,人又病得久了,再好的英雄也病胡涂了,加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毕竟只有那么个儿子……」 「就算他只有一个儿子,也不能因此就断送了青城,还累得将咱们全都给陪葬了进去吧?」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跪在棺前的男子只是面无表情继续扔烧纸钱,彷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接下来该怎么做?联合众人扳倒这青愣掌门?」 「你傻啦!他那位子是师父当日在大殿上,当着外人面前所做的宣示,名正言顺到了极点,你想揽上叛门的罪名吗?」 「那怎么办?就这么屈从认命?」 「别急,不服他的人太多,不差咱们几个,如果这青愣小子够聪明,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合该多对咱们这些师兄尊崇礼遇,当个无声的掌门人,乖乖的听话,哼!或许他那位子就能够坐得热呼点了……」 足音絮语缓缓飘去,灵前男子终于抬高了眸子。 不是睇向那些絮语飘去的方向,而是盯着那垂覆在供桌上的白色长桌巾。 室内无风,桌巾刚刚却已颤动了数回,此时又是一下。 不是小耗子更不是大猫,家中近日举丧,该是那打着「豆腐世家」招牌,自荐上门,一片好意说要为众人烹煮素斋的小女人吧,他猜想。 这些日子他虽然很忙很忙,但对于那一双三不五时便要黏往自个儿身上的热热眸子却从不曾忽略过。 她很担心他,他知道,却腾不出时间来做回应,以及想清楚该如何处理这段「据说」是因着受蛊才会衍生出了的感情。 真的只是受蛊了吗? 他愈来愈是无法肯定了,他是修道之人,明白只要清心澄绪,蛊惑自解。 但他当「钟槌」以头叩大钟时,他的心思澄明,一切念头放下,却依旧清清楚楚惦记着那股对于她打心底冒出的强烈悸动。 也许,初时乍起的疯狂寻觅只是源生于受蛊,但在经过了一段时日的挂记及思念之后,即使周遭物换星移,即使他的心思已然澄净,但心动的感觉,却是依然还在。 依然还在。 真的还在。 郎焰容着桌巾在眼前再颤动了下才温吞吞伸出手,一把翻开长桌巾,一个将身子屈缩成小虾米,扎着麻花辫,绯红着脸的豆腐西施登时映入眼帘。 「呃……嗯,郎掌门,您好!」 尴尬尴尬好尴尬!诗晓枫一边打招呼,一边窸窸窣窣爬出了供桌底下。 他审视着她狼狈不安的神情,表情漠然依旧,其实心底却在强忍着笑。 真是难得! 这阵混乱的日子以来,他还是头一回有了想笑的念头。 他睇着她,突然倾身靠过来,甚至还伸长了手臂,她慌张瞠目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只是若无其事从她发上取下了几张破符纸,想必是方才她躲进桌下时沾惹到的。 「妳躲在里头……」 他在她面前坐定,突然兴起了想逗她的念头。 老实说,即便是除去了什么法术蛊咒的原因,她依旧是个清纯可爱、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她的嫩颊如豆腐般软嫩,大眼里也总是盛满着温柔,比这青城山上所有的大姑娘、小姑娘都还要吸引人,他在她家的铺子前躺过一段时日,知道她家铺子所以生意兴隆,其实有大半的原因是冲着她这块活招牌的。 「是在磨豆腐吗?」 诗晓枫被他逗笑了,也终于卸下了紧张情绪,「磨豆腐?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 「要不妳躲在里头做啥?」他好整以暇地请教,明知故问。 她红着脸,决定撒谎到底,千万不能够说实话,因为喜欢个男人还追到人家家里的灵堂上来?那实在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呃,因为明儿个天没亮就得下厨煮早斋,你们青城派里食指浩繁,人口众多,我总得早点来做准备,所以刚刚我在里头,只是为了……想菜色。」 他忍住笑,「想出来了吗?」 她一本正经,「还要再想想。」 他佯作好意,「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郎掌门日理万机已经够忙的了,不需要为了这点小事--」 「别这么喊我。」他淡淡打断她,眼神有些遥远。 「为什么?」她微微傻眼,他当掌门是名正言顺的,不是吗? 「因为目前会这么喊我的……」他眼神带着明显的讥讽,「多半不是出自于真心。」 「我是真心的!」她急急辩解,「我认为你实至名归,绝对足以担当重任,那些家伙在背后乱嚼舌根,纯粹是嫉妒你,你千万不能因此就对自己没了信心。」 「这就是妳刚才在里头发抖的原因?妳在为我打抱不平?」 「他们那么说你,难道你都不会生气?」她抡起小拳,脸蛋绯红,好像又生气了。 「他们说的是事实,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竟然还能够无动于衷? 「他们说的全是谎话,你已经被他们影响了!」她愈说愈生气了。 「他们并没有说错。」郎焰直直地看着她,「我的武功不及人,我在江湖中毫无威望可言,年纪又最小,我有哪一点足以支撑青城大局的?」 「你爹爹是武林宗师之一,他慎谋能断,他智慧满满,他既选中了你,就一定会有他的道理。」 她说得气急败坏的,彷佛遭人中伤诋毁的人是她自己。 「妳有没想过他们说我爹是病胡涂或是中蛊了,也许是真的呢?」 「那当然不是真的!」诗晓枫愈说愈是生气,「你是最好的,他们是因为对你不够了解,才会有如此的错误判定。」 他愈来愈想大笑了,「人家骂我,妳好像比我还要在意。」 「那当然了,因为你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很好很好呀。」 「我到底哪里好了?」 「全部都好!」她大声坚决回应。 郎焰终于笑出声来了,「我才觉得妳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对我中了蛊……」他伸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俊容朝她降低,俊朗笑容化为绵绵叹息,「而我,好像也还是的。」 对于他的动作,她只能张大着眼半天无法反应。 她僵愣愣地觑着他倾身靠近,这也是头一遭,她终于能将他的容貌给端详个仔细。 没有纠结在一块的紊乱毛发,没有虱虫苍蝇,她看得目不转睛。 她是真的中了蛊吧?她如是想。 否则,又怎会觉得他那光滑的头颅后方似有着佛光耀眼? 还有,又怎会觉得他那清爽男性的面孔犹如着天神转世? 眼前的他,丰额挺鼻,宽阔厚实的耳垂,英挺的两道剑眉,山型的鼻翼,显示着性格果断具决策力,下颚方正,嘴唇上薄下厚,显示着处世自有定见,不易被人左右摆布。 她微微冒了汗,开始因着害怕而往后退缩,他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安,还有她那正在胸腔中躁动着的心也让她害怕。 诗晓枫一退再退,直至身后抵着了棺木再也无路可退了,既然无路可退,她也只有面对了,她抬起头想抗议,却让他伸过来的大掌给吓没了所有的声音。 他也是中了蛊吧,睇着他专注而炽热的眼神,她不得不这么想着。 他伸手抚上她清丽的脸庞,再顺着脸颊缓缓滑下,从她的颈到肩,再到她的手臂,轻触了下她的小掌,他的脸庞靠得她好近,温热而纯粹男性的呼吸吹拂在她颊畔,以及唇上。 她无意识地将下颔微微抬高,莫名地期待着。 她并没等得太久,他的唇终于轻轻地落上她的,那一瞬间,屋内氛围骤变,变得暧昧,变得地转天旋。 从她那绽着玫瑰色的眸里望出去,所有的物品彷佛都飘浮到半空中……雏菊、白烛、蒲团、白幔、桌几,甚至于……是那具搁在屋子正中央的棺木。 棺木?! 像是从云端跌回现实里,诗晓枫赶紧将他给推开,并用手背用力拭着唇瓣,意图湮灭证据似地。 「你……你居然在你爹的灵前……嗯……」 「吻妳?」郎焰帮她接下了后语,「不行吗?怕我爹突然坐起身来骂人?」 羞惭转为了惊骇,她还当真转身去看,见棺木没动静,她才松了口气。 「你爹才刚死,你不应该……」 「人一死了双腿伸直逍遥,聪明如我爹者,就该知道别再爬起身来自寻烦恼了。」 那倒是,她恍神地想,倘若当真死后有知,方才那些在白幕后方的絮语毁谤早该逼得老人家坐起身来指鼻开骂了。 「你会怪你爹吗?他留给你一个烂摊子。」 「当然不会,他是我父亲,我怎么会忍心见他受苦?这几年里他只是在苦捱着最后一口气罢了,能在走之前将掌门的位子交出来,他至少走得安心。」 「他安心了,那么你呢?」她语带怜惜。 「我还年轻的……」他笑得潇洒,「我无所谓。」 「你曾经想过接掌此任吗?」 「从来不曾!」他摇摇头,「不过这几天里我想了很多,有些事情当时不觉得,如今看来,竟都是有迹可寻。」 父亲虽然卧病在床多年,但脑子却比谁都还清楚。 徒儿中老大老二老三虽然各自成了气候,都在江湖上立下万儿,但就因为他们都认定自己最好,是以谁也不愿意服谁。 不管是传位给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这个青城,都要分裂。 且在经过了几年的明争暗斗下来,众人的心思尽是在争权夺位上打转,早已迷失了本性,更忘了青城派的修道本业,所以他们都已经不再合适了。 反观郎焰,就因为他和师兄们隔着一长段的年岁距离,涉世未深,气候未成,反倒成了最好的可造之材,所以自他十四岁开始,叔公最爱找他麻烦,一次次的故意挑衅,一次次的使坏赌约,甚至连那场「终极大惩罚」,如今想来,应该都是出自于父亲的授意设计。 先是不时落难,不时捱苦,再是颠沛流离、无所依恃,待他心思沉淀干净,末了再来个大钟「撞顶」? 既然明了了父亲为他所付出的心思,他还能够推开这个责任,继续过他的逍遥岁月吗? 「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她好奇问道。 是大力整顿?还是铲除异己? 或者是索性双肩一耸,双手一摊,抛开一切掉头逃跑? 「我决定怎么做并不重要……」他眼里有着霸气的焰芒,「倒是妳,想好了该怎么做了吗?」 诗晓枫微愣地指着自己,弄不懂这个问题是怎生被抛了回来的,「我?」 「是呀,妳还想留在我这里磨多久的豆腐?」他语带调侃。 「我不是来磨豆腐的,我……我……」她红了小脸,「我是来煮素斋的。」 郎焰直直睐着她,「摸着良心说话,妳真是纯粹为着煮斋而来?」 「要不然呢?」她面红更甚了。 「也许,妳是想着一边煮斋,一边设法解去那道符咒的吧,除非……妳是想一辈子继续和我纠缠下去。」 「或……或许是吧,是该忙解蛊了……」 她的眼里写满了不确定,若非他提醒,她早忘却了两人钟情之始只是源起于一碗豆腐脑及一道符咒了。 「你……」她想了想,小小声地、不确定地问了,「很……很急着想解蛊吗?」 「目前倒不。」他将她拉近,目光诡异,「我现在要烦心的事情太多,这事暂且不急的……」 果真不急,因为他又开始低头吻她了。 而她,竟然好像也习惯了。 第七章 气氛有些诡异。 青城派祖师殿上,大堂中央端坐着个微隐着霸气的年轻男子,堂上左侧,立着一名白发童颜老人。 老人低着头,两条袖管连住,眼神不朝上不朝下,一个径地死觑着自己那两条连紧了的袖管,因为在里头,他藏了些好玩的东西,不能怪他,人家原是在院子里玩的,玩得正起劲却被通知要开临时会议,既想玩又不得不来,折衷办法就是将那好玩的东西给顺道带了过来。 年轻男子无声,老人尽顾着瞪袖管,堂下则分列了几排青城门人。 诡异气氛,来自于堂下。 有人浅浅打着呵欠,有人絮絮聊天,甚至还有人问起今儿个午膳吃啥,一点都没有堂堂武林三大门派之一,聚众开会时当有的肃穆庄严气氛。 明显地,堂上的年轻男子丝毫不被底下众人放在眼里。 郎焰先安静地审视堂下众人良久,才将目光转移。 他盯着老人好半天,老人无知无觉,注意力尽是锁在自个儿的袖管里。 郎焰深知老人虽挂名为执法长老,但若真要他出声约束众人,整顿青城风气,就如同要他别当街放屁--一样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青城派里,众家长老是依年岁及武功来做判定,位置最高的执法长老更是如此,而非以其执法成效来作准,郎意童虽名为执法长老,却是整个门派里最需要被管束的那一个,青城派长久以来的混乱脱序,掌门久病、接班人选不明虽是主要原因,但与这执法长老的未能善尽职守,也绝对脱不了干系,郎焰很清楚,若真想要有所改变,他只能够靠自己。 他轻咳一声,将众人注意力引来,霎时他接收到了底下数百双眼神,其中轻蔑多过于尊敬,好奇多过于关心。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是该让咱们青城派有番新作为的时候了,首先……」郎焰语气和缓,「本掌门决定要重新规画青城组织架构,在掌门分不开身时,门中不至于群龙无首,换言之,我们需要一个副掌门。」 副掌门?! 三个简单的字如火石划天,瞬间擦亮了底下的一双双眼睛。 「副掌门?」连郎意童都不得下暂时忘了他的袖管,开口询问:「那和执法长老、研经长老、戒律长老、书阁长老、斋醮长老相较起,哪一个大?」 「自然是以副掌门大!」郎焰气定神闲的回答,「所谓副掌门就是当掌门外出、久病,甚至是不堪重任,意欲辞去掌门之位时,唯一的继任人选。」 不堪重任,意欲辞去掌门之位? 底下的一双双眼睛,更加瞠圆炯亮了,殿中若是有柴,只怕早巳烈焰冲天了。 「按掌门的意思……」郎意童继续发问,深知不太对劲,「若掌门遭人暗算而『突然』丧命,凶手未明,血案未清,竟不需经由众位长老先裁决定夺,而可以直接由副掌门来继承大位,并由他来决定是否要继续缉凶?」他皱起眉头,小焰是不是疯了?这不形同是自个儿挖了个墓穴? 郎焰爽快地点头,「是的,这就是本掌门的意思。」 「这……这决定会不会太过草率?属下建议掌门最好再考虑考虑,或是--」 郎焰伸掌阻止他往下说,「有关本案,本掌门已然深思熟虑过,国不可一日无君,青城也是,就算本掌门今日不幸遇害身亡,也不该因此就乱了众人的日常作息,少一个郎焰,尚不至于毁掉青城一派。」 「那么,依掌门的意思……」江炙眼神锐利,率先拱手发问,一声「掌门」头一回喊得出自真心。「这副掌门之位该由谁人来担当?是否考虑由年纪及江湖声望评比……」 「若论年纪,那就只能是执法长老啰,呵呵!大师兄莫心急……」叫人别急,自个儿已然急火满面的是桑焠。「掌门英明,不消旁人提点,自会做出最佳的选择来造福青城。」 郎焰想笑,怎么?前阵子在父亲灵堂后方,口口声声说父亲传位给他是中了蛊,是病胡涂,并封他做青愣掌门的人,现在竟说出了「掌门英明」? 「是呀是呀!」 深怕落于人后的莫熠亦快步走出人群。 「当日撞大钟时,掌门句句真理,字字珠玑,青城上下,谁人不服?想来作出的任何决定都将有独到见解,而不会仅以无稽之年岁长短来做考虑感据。」 「话不是这么说的,闻道总有先后……」 江炙不悦还想出声,却让郎焰给伸手阻止了。 「成了,本掌门已经明白大家的意思了。」郎焰神情自在的说,「总之,大家都同意了这副掌门是一定要有的就是了,至于由谁来当,由于事关重大,一切公平行事,本掌门已针对此拟出了一套完整办法,不按年岁、不依威望,而足以实际的成绩来做评比。」 「实际成绩?!」众人齐声不解的问道。 郎焰悠悠开口。 「本掌门明列表单,就贴在静思殿的穿堂回廊墙上,每月择出一位青城『副首』月冠军,月冠军中再择出季冠军,依此类推出年冠军,三年为限,统比三年总成绩,以三年中表现最佳者,出任副掌门三年。」 「只……三年?!」众人傻眼。 「是的!」郎焰点点头。「为了别让副掌门踞位怠惰,所以接下来的三年里,评鉴的工作将继续比照办理,副掌门依旧参赛,如果他在这三年里只是尸位素餐,不思进取,那么就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取代,不过换另一个角度想……」他的表情平淡,却是在向众人抛出诱饵,「如果在这三年里,掌门突然暴毙或是失踪,那么他就得要准备继位,当了掌门后可就不会再变了。」 「三年?」向来耐性最差的桑焠,面带不悦,「会不会太久了点?」 「如果嫌久……」郎焰扯唇微笑,「大可不用参加,这项副首竞逐,绝对采公开、公正、公平方式,只要你是青城门人,都可以自行决定参加还是放弃。」 众人瞪大眼,开玩笑,三年虽久了点,但至少总有个指望在,只有笨蛋才会轻言放弃! 「评比的项目是什么?」江炙已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双目中写着志在必得。 「共有五大项,首一武学,次二证道,再是耐力,四则亲和,至于最末一项,则由当月主考官自行决定考试内容,考的是随机应变的能力。」 「亲和?」 其他项目单感字面都还能够懂,但这第四项,就有点不懂了。 「欲当副掌门者,人缘好坏自然重要,这一项的评鉴官将由青城派上下门人、包括杂役小厮在内,再加上附近道观道士的支持度,一并计分。」 众人蹙眉思忖。 换言之,并不单是武功高强便能夺魁,且还得试着和所有的人和睦相处,不但得团结「内人」,还得敦亲睦邻? 郎焰再度解释,「除了亲和这一项外,其他四大项的主考官将由本掌门及执法长老、研经长老、戒律长老、书阁长老、斋醮长老共同或是轮流担任,若有分数相同的情况出现时,则交由执法长老来仲裁,并公布当月冠军人选。」 「我?」 郎意童愈听头愈大,嘴角愈是扁低。 「又是出题、又是当主考官、又是当仲裁,还得负责公布成绩?」拜托!这么多事揽上身,那他哪还能有多少时间逍遥快活? 「是的,都是你。」郎焰点头。 「为什么都是我?」又是不甘心又是恼怒让郎意童想伸手抗议,这一扯可不得了,袖管一径分开,七、八只蛐蛐儿同时逃命似地由其中蹦出。 重获自由的蛐蛐儿开心地又跳又唱,卖命演出,为陡然沉寂下来的祖师殿带来热闹滚滚,青城门人个个站得老远,瞇眸瞧着那微臊红脸,却又不舍失「宝」的执法长老在殿上同那蛐蛐儿一般,边跳边扑捉着「逃犯」。 郎意童身后,郎焰淡淡出声。 「事情都归你,因着长老您德高望重,人人服气。」而且,太闲了。 青城山脚,老诗记豆腐分铺。 经过了几日的精心规画、敲敲打打兼重新筑造,此时的豆腐小铺已有了全新的风貌,用了上好的红桧原木、昂贵的檐瓦石材及髹漆涂料,不为啥,只因比处不再是个暂居之所,来自苏州的豆腐西施,即将在此落户。 落多久? 没个准,落到人家自个儿心甘情愿,愿意离开了为止! 高大的黑色骏马之上,一名英挺男子高坐马背上,在他身前,坐着个笑容清甜却隐含着霸气的娇娇女。 「晓枫,妳真的不走?」 洛伯虎蹙眉出声,问的是那立在铺前朝他们挥手告别的绿衫少女诗晓枫。 「你们走吧。」温柔眼光里透出坚定,诗晓枫看了眼天色,「路途遥远,若是在林子里遇上天黑就麻烦了,记得跟我爹说,别惦记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放心吧,我们会跟诗老爹说的,说妳在这里,好得不能再好了!」 接话的是坐在洛伯虎身前的朱紫紫。 别的忙她可不一定有兴趣,但砸大钱在这儿帮「旧情敌」砌个好房及带句平安问候语,她可是再乐意不过了。 洛伯虎蹙眉,语气中仍是割舍不下的忧心。 「我已经给了村口振兴镖行三倍订银,妳若有事,就上那儿让他们给我捎快讯,我会立刻赶过来,什么事都别委屈自己,我在妳灶下石板底埋了些金元宝,足供妳雇十辆马车回苏州,任何时候只要是想家,就回来了吧,什么蛊不蛊、咒不咒的,我会另外再帮妳想办法解决的,懂吗?」 语气温柔,眼神温柔,眼前男子有着足以淹没天下所有女子的温柔嗓音,诗晓枫被那温柔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红了脸,而那处于两人中间的娇娇女,却只觉得男人眼神刺目兼伤眼睛。 为免事情再生变化,朱紫紫不悦地出声,「既然说好要随传随到,那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马鞭由娇娇女手中挥出,马儿吃疼嘶嚷一声,昂颈腾跳,马背上的男子只来得及向后方投去深深一瞥,旋即策马离去。 烟尘渐杳,诗晓枫陡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为什么哭? 诗晓枫在怔忡了好半天后才总算厘清了自己的心。 她哭,是因为不舍,那乘马离去的男子,是她曾经爱过的。 那临别时的真心一瞥比任何解药都还有效,她的心在瞬间拨云散雾,忆起了自己曾有过的钟情。 六岁那年,她帮爹爹到城西去送板豆腐,上了大街,却让群贪玩的坏孩子给拦了下来,不但翻倒了她的豆腐还围着她取笑叫嚣,恶脚抬高,想一脚踩烂了她的豆腐。 「别这样!别这样!求求你们别这样……」 这是她家的招牌豆腐,是爹的心血,是要送去给客人的,是不可以……呜呜呜,她该怎么办? 她年纪小,又怕又慌,只会吓得蹲在地上埋头哭泣,后来是个大男孩过来,用根打狗棒为她赶跑了那些坏小孩。 坏小孩边被赶边叫嚷,喊男孩「街头小霸王」,而他正是洛伯虎。 「好了,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见诗晓枫仍是哭个不停,他说了不少笑话哄她,不过一会儿,她就笑了。 打小就是这个样子,他很会说笑话,又懂得女孩的心,长得又好看,也难怪会到处和女子纠缠不清了。 两人熟识后,他常到铺子帮她送豆腐,而她就以免费的豆腐脑当作跑路费,她渐渐长大,让城里好事者给起了个「豆腐西施」的封号,惹得铺子里苍蝇蜜蜂盘旋不停,不过还好那些人多半只敢瞧瞧,不敢当真乱吃她的「豆腐」,因为只要熟点的都知道,这家豆腐行可是由「街头小霸王」在罩着的。 而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立了志向,要当洛伯虎的妻子。 直至那日在大街上,七个女人一个男人面对面,知晓了自己并非他的唯一。 苏州城说大不大,可说小倒也不小,七个女子中甚至还有的是认识的,就算不认识,也有曾经听过对方名字的,甚至还曾经交换过恋爱心得的,只是她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和对方的,是同一个。 在另外六个女人忙着用拳脚问候那个多情郎时,诗晓枫只会蹲在一旁埋头哭泣。 所有女孩子里,她是最胆小的那一个,除了会做豆腐,她唯一的本事,八成就是只会哭了。 如今回想起来,也难怪洛大哥要将她给拱手送人了,因为他肯定算准,以她这种性格,又怎能斗得过那些个火辣辣、娇艳艳、凶巴巴的对手? 就算真抢得过,早晚她也会死于非命、死于意外、死于醋桶、死于泪海…… 「想什么?」 一把低沉嗓音由后传出,将诗晓枫唤醒。 她慌慌张张转身,霎时红云满面,是郎焰。 「嗯……在……想你。」 她说得结巴因为撒谎,但她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男人会希望听到他喜欢的女人跟他说,她正在想别的男人吧? 她虽然爱哭却还不笨,既然已成往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随风而逝。 「想我时会哭?」郎焰轻哼一声,却没再追究下去,只是伸掌将她脸上的泪渍抹了干净,「我欺负妳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面现微笑。 「既然没有,以后不许动不动就掉眼泪,否则……」他伸臂将她揽进怀里,将下颚枕在她的发顶,声音有些不自在,「我会心疼的。」 诗晓枫偎在他怀里,鼻头却悄悄地再度泛酸,但她答应了他不哭的,所以她忍住。 郎焰不是洛大哥,不是那种善于甜言蜜语的男人,他最常说的话都是些她听不懂的玄学禅理,要让他说出这种话其实并不容易,就算他会这么说纯粹是因为中了蛊也无所谓,至少,他的话让她真的感动。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能确定和他在一起,她不用去担心得和别的女子分享感情。 她抢不过人,也无意去抢,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共同守护着一片用爱打造的小小天地。 她想和眼前的男人一起打造,她确定。 诗晓枫沉浸在感动里半天没声音,末了是那转身环顾小屋的郎焰打破了安静。 「怎么会突然决定大兴土木的,原先那样不好吗?」 「是不好……」诗晓枫陪着郎焰将视线巡向小铺,眼儿含笑,「你不曾在里头住过,所以不知道里头下雨时可以泛舟,晴天时可以晒鱼干,夜里还有蛙声虫鸣。」 「这么惨?」 「还好啦,住久也惯了,只是我朋友要回苏州,他们不放心我,所以帮我重砌了这间小铺。」 「可是……」郎焰皱起眉,「妳一个弱女子独住于此总是不妥,要不,妳再上我那儿去当厨娘吧。」 「不要!」她用力摇头,「我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你放心,洛大哥已经帮我在屋瑞安了锁,也和村口镖行订了合同,三不五时他们会派人过来我这里巡巡,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枫儿,妳宁可让什么镖行的来照顾妳,也不让我来做?」他的神情有些不开心了。 「不是不让……」她柔柔一笑,「而是没有必要,我真的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妳不再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过了。」她温柔微笑,笑容中却满是坚持。 他蹙眉睐她,其实明白她坚持的原因。 前阵子她就住在青城派里,直到他爹出殡,在那段期间里,他们都得十二万分的小心,就怕两人间的对视或是互动让人起了疑心,发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尤其郎意童认识她,且知道他们那段中蛊渊源的,所以她更得小心。 整天若不是用黑灰抹脸,就是闪闪躲躲地还得压低嗓音。 他毕竟甫遭父丧,又是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当上了掌门人的,任何一个差错都可能毁了他的未来,太多人想看他的笑话了。 所以她宁可选择在山脚下遥遥伴着他,而不是住在一块,她想得很多,且都是为着他设想。 「对了,郎掌门。」她突然感到好奇,「这个时候你怎么会有空出来?」 他贼贼窃笑,「相信我,青城门人接下来都会很忙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过问他们的掌门在做什么,还有,我和妳说过别喊我掌门的,之前在山上在人前那么喊是没有办法,妳不会真想用这三个字喊我一辈子吧?」 「不喊郎掌门喊什么?」她一脸困惑,「郎焰吗?」 他摇摇头,笑得诡异,「我比较喜欢妳用倒过来念的方武。」 焰郎?! 诗晓枫红了脸,佯装听不懂,「不会。」 「不会?敢情诗姑娘不但祖传做的是豆腐生意,连脑袋里也都装着豆腐?」 「是呀是呀,就是这样的,难道不行?」 「行!当然行,反正我最爱吃的就是豆腐脑了,二话不说,开动!」 郎焰揉玩着她的发辫,她笑呵呵地闪躲着,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午后时分,山径无人,嬉嬉闹闹转到了树干后方,一个不小心,他又低下头吻她了。 吃豆腐是会上瘾的,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青天底下,豆腐小铺招帘,迎风呵呵敞笑。 第八章 青城后山,仙人岭。 岭上站了密密麻麻的人,这些人都穿着青城袍服,在他们眼前,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手上甩动着一条约莫拇指般粗,富有弹性的牛筋藤蔓交缠的粗索,另一端缚缠于岭上一方巨岩之上。 「今儿个这一关叫做『仙人谪降』,考验的是你的胆试及应变能力。」 老人面色和善,踱近了崖边,伸出头往下瞧去。 哇!可真是云深不知处,谷深不见底呢! 老人开口高喊:「要掉下去啰!」 这一喊,空谷回声不绝,「要掉下去啰……要掉下去啰……要……」 「要摔成烂泥啰!」老人又再快乐大喊。 下一刻,「要摔成烂泥啰……要摔成烂泥啰……要……」阵阵回音就同那刮得人脸颊生疼的崖上恶风一样,叫人想不恐惧也难。 老人轻咳一声,硬生生吞下得意的恶笑。 「成了,试验完毕,待会就请想过关的人过来我这里,自个儿将绳索绑在腰际,面对崖底站奸,闭上眼睛,然后由我这主考官由背后一脚踹下,先说好啰,不许运功、不许回手、不许施劲,要把自个儿当成是压根不会武的普通人,要不我就扣分。」 闻言,人人脸色变得古怪,有些胆子小的,已经开始腿软。 放弃了吧,耳语四起,别副掌门还没当上先当了枉死鬼。 「执法长老,这样会不会太严苛了点?这……这不等于是在跳崖自尽?」 「错错错!」 郎意童对于自己所设计出来的关卡,十足满意。 「自尽是自个儿跳的意思,时间自己掐准,但这『仙人谪降』却得由我来裁定,被踹之人将防不胜防、备无从备,连后悔畏缩的时间都没有,直至腰上绳索赫然拉紧,煞停落势,再将人悬荡于山壁纵谷之间,享受极速快感,享受山风击身,享受要死不死的恐惧……」 愈说愈兴奋,愈说愈快乐,郎意童在一对对瞠大了的骇然瞳子里看见自己恶鬼似的笑容,停下声音再咳了咳,好半天才总算能够换回一张慈笑和蔼的脸。 他是长老,他是长老,不是长年不老的小孩,谨记!谨记! 「请问长老,像这个样子被吊在半空中,得要多久?」 郎意童一脸好商量的表情。 「随你开心,一下子或一整天都可以,这项竞赛将以时间长短来做为计分标准,我备了香案的,看你能熬过几炷香,想上来就扯扯绳。」 「那绳索……」问的人不自在地吞咽口水,「够牢靠吗?」 「放心!这东西既是要让人用的,安全性自然得列入考虑,之前我已经试过了一头猪、一头牛、三条狗和五只鸡了。」 「结果?」众声齐问。 郎意童目露不屑,「呿!那些畜生胆子太小,沟通半天只会嗷嗷呣呣听不懂,又不是让牠们去死,干嘛怕成那样?牛被拉上来时心跳已停,狗剩下两条,掉下去的那一条是自个儿太紧张挣脱绳索的,至于那些鸡,被激发出了潜力,竟然还能飞上崖顶。」 「长老,这听起来好像都是失败的经验耶!」 「乱说话!那头大猪公就成功了!」 是吗?会不会是因为那家伙的油脂太厚,将心脏包裹到没了知觉吧? 换言之,待会若有人成功了,岂不该列入胜利猪公行列? 「长老,如果绳子当真撑不住断了,那么……」 「所以我一开始就讲白了嘛!」郎意童终于不耐烦了。「今儿个我这一关要考验的就是你们的胆试及应变能力,断了就断了嘛,难道不会学那鸡发挥潜能,飞顶求生?这还要我教?来来来,闲话少说,想当『副首』月冠军的就来我这里排队报名,不要的,就滚一边去,别碍着旁人跳。」 没多久,仙人岭上,惨绝人寰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后山山腰处,密林中有块如茵草地,景色优美,草地之上,有对正在谈情说爱的情侣。 「咦,那是什么?」诗晓枫抬高螓首,清澈的杏眸里夹杂着疑惑,「好像是有人在尖叫耶。」 「管他是什么!」郎焰闭着眼睛仰卧在诗晓枫腿上,连眼皮都懒得抬起,那些声音他很熟,熟到深知不用去理会,他伸掌,抓住她搁在他胸口上的葱白嫩指把玩,「妳只要照顾好妳的焰郎就行了。」 她脸红轻啐一声,用小手去掐他的脸皮。 「谁这样子喊你啦?脸皮厚厚的青城掌门。」 「妳也看出来了吗?」 他没张开眼睛,尽是淘气坏笑,只有在她面前时,他才能放纵自己,偶尔出现些孩子气的表情。 「继铁头功之后,青城掌门目前正在苦修的是--『铜墙铁壁厚颜功』。」 诗晓枫失笑,纤指往上爬,穿梭在郎焰头顶上那刚冒出来不久,还粗粗硬硬会扎人手的黑色发丝。 「说真的,你最近常带我到处跑,难道打理一个大门派当真如此清闲?」 「本来就不难。」 他张开眼睛,在她腿上挪蹭,寻找着更舒服的位子,他动她脸红,却无意阻止,她喜欢他在她眼前时,一点也不像个掌门人,只像个会耍赖的孩子,这是种情人之间的恣意。 「我问妳,如果妳养了匹爱吃却又很懒惰的马,妳想要牠载着妳到处去玩,妳会怎么做?」 「用鞭?用脚?还是在牠尾巴上挂串鞭炮,吓得牠到处跑?」 「诗晓枫!」郎焰皱起眉头,「原来在妳温柔的外表下,骨子里竟是隐藏了暴力倾向?」 诗晓枫轻笑,没否认自个儿的方法似乎不够好。 「嫌我暴力?成!那你说说,你要怎么做?」她将问题抛回给他。 「用根长竹竿绑着牠爱吃的食物,然后将竹竿绑在马背上,食物悬挂在牠面前,为了想吃,牠就不得不向前跑了,就这样让牠一路想吃却总是吃不着,直到目的地到了之后才让牠大快朵颐一番。」 「噢,我懂了,所以这就是你用来整顿青城的办法?在他们面前挂了根长竹竿,让他们忙着赶路,而你,就可以打混摸鱼,陪我到处玩了。」 他但笑不语没解释,继续枕卧美人膝,还拉过她那摩挲着他头顶的小手扳玩着,同时闭上了眼睛。 其实,他虽是在陪她,却不是在打混摸鱼。 近来他的脑子里尽在钻研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难关。 来看她,一方面是陪她,另一方面也是想让自己在思绪杂乱、压力过沉的当儿,变换一下心情,而不至于想破了头,或者是走火入魔。 他想的是有关于武学上的问题。 枫儿不懂武,他没想和她解释太多,说了她也不会懂,他只是要让她知道,他是真心喜欢她的陪伴那就够了。 情人之间的默契,言语沟通只是其次,一举一动都足以会意。 这一阵子,有时天没亮他就到豆腐铺里帮她磨豆,帮她煮豆,帮她开铺、张罗桌几,且还限量一天只能卖上五十盅的豆腐脑就得收铺。 如果有人敢来吃她的「豆腐」,讨讨言语上的便宜,说些一点也不好笑的浑笑话,那就别怪他这蒙面店小二会将人一脚踹出小铺外面。 有时想想,诗晓枫真是想叹气。 她这豆腐小铺早已远近驰名,一个原因是限量卖货,不想多赚,另一个原因则是前一个店小二很凶,后一个店小二很恶,如果你还敢上门来消费,那就要自求多福,幸好她开这铺子本就是在消磨时间,是赚是赔不打紧,要不然,早该关门大吉了吧。 让郎焰这店小二蒙着脸是她的意思。 若让人认出了堂堂青城派掌门人竟放下身段来这儿为她端盘递水,别说郎焰,怕是整个青城派都会挂不住面子吧。 限量卖货则是郎焰的意思。 她会舍下苏州的一切留在这里,可不真是为着卖豆腐挣钱。 既然是为了他,那么合该多拨点时间给他的。 两人均是同样心思,一个当掌门的像是在玩,一个卖豆腐的也只是在玩,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可以时时相见,说说体己话、偶尔香一个、搂两把、说句浑笑话就心满意足了。 对于未来暂时还没人会去碰及。 一来他刚遭父丧,至少得守孝三年,另一方面,郎焰很清楚诗晓枫的存在,将会引来他身边多少人的反对及冷颜相待。 他毕竟是个太年轻的掌门人,一言一行在江湖、在青城,都会被人放大解读。 年轻掌门沉溺女色不起? 丧父掌门恋上豆腐西施? 他甚至能猜到人们在谈论起他们时,会自行搭上的标题,也许叔公就会在此时跳出来说他是中了蛊,是身不由己,而女人是祸水云云。 她该是清楚他的顾忌吧,所以她压根不逼不问,只要能见着他偶尔抽空出现,就会笑吟吟地快乐迎接,并随着他到处跑来跑去。 山间林风沁冷,他将她的嫩指扳了扳、捏了捏,突然眼睛大张,开心地由诗晓枫腿上跳了起来。 「我想出来了!」 又来了! 诗晓枫一边拍心口,一边松了口气地笑着,她弯起腿,将下巴搁在膝头,深情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不是他第一回这个样了,幸好她早已司空见惯。 郎焰由地上捉起他的宝剑,刷的一声剑身离鞘,下一瞬间,霸猛狂肆的剑气四散奔流,将她这不会武的小姑娘给看得微微心惊。 她边心惊边挪动位子移远了点,不是怕受伤,而是怕妨碍了他练剑时的气势。 他练了好一阵,手中长剑动作愈来愈利落,她甚至快分不出哪条影子是他,哪一条又是剑了,良久之后,他突然转向,剑气排山倒海地狂扫入林,接着树木丛生的密林里,竟被他的剑气挥斩出了一条路来,路两旁的林木东倒西歪。 「哇!这是什么招式?好厉害!」她瞠目结舌地跳了起来,脸上又惊又喜。 「青城剑法。」郎焰淡淡回答,甩甩手中长剑,剑气九成,剑招还要再练。 「可是……」诗晓枫一脸困惑,「那天在灵堂上,那些人不是说你不会的吗?」 「我是自学而成的,他们并不知道。」 他没向她解释因着天资有别,他不过才自学了几年,便已凌越了大师兄努力十载的成果。 「剑谱是你爹给的吗?」她好奇的问。 「算是间接的吧。」 郎焰将她揽至身侧,一边搓揉着她的青丝,一边笑笑地解释。 「我身上不但有剑谱手抄本,还有摧心掌谱及霸王神鞭的仿抄本,这些都是好几年前与叔公打赌,他『故意』输给我的东西。 「我虽早已拥有了它们,那时却未发心学习,翻了翻、看了看、死记了记,就这么将它们记进了心里,是那阵子流落街头时,才又『一个不注意』让它们全跑了出来,还『不小心地』参透了些许枝节关卡,再经由大钟一撞,我爹骤死,以及……」 他朝她温柔微笑,「对于妳的中蛊动心,这才一连二、二连三地全兜拢串连了起来。」 他笑,将别人视作难如登天的事情,竟说得如此简单随意。 诗晓枫红着脸,为了他竟将她归纳入他能成功的条件之一。 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好奇的问:「这是青城剑法,那么摧心掌和霸王神鞭呢?」 他点点头,「也都学得差不多了。」 「那好!那好!」 她挣开他的怀里,拍拍小手真心欢喜。 「那你还不赶快去告诉那些瞧不起你的青城门人,证明你早已够本事当他们的掌门人了吗?」 「算了,我没兴趣。」他懒懒摆了摆手,「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 她闻言有些气结,沉下了俏脸,「郎焰,你怎能如此不在意别人对于你的看轻?」 他轻笑着,「瞧瞧妳,又在为我生气了,我自个儿不在意妳倒是在意得紧。」 他伸手去刮她的脸颊,逗弄她。 「女孩子不能常生气的,那可会容易老喔!老了就不再是水嫩豆腐而是豆腐干了,那可就没人爱了,半买半送都还没人要了。」 「你--我……」她噘嘴,将他的长指拍去。他明不明白,若不是为了他好,她干嘛要生气? 郎焰无所谓地笑着,硬是将她再揽进怀里,「枫儿,这个世界上只要妳不看轻我,其他人怎么想,我是真的不在乎的。」 「怪人!」 见劝不动他,诗晓枫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好;心口甜津津的,因为他说了,他唯一会在乎的只有她而已,算了,她其实是应该要满足了。 「我不怪妳不爱!」他还是笑嘻嘻的,「成了,别为这种小事起争执……呃,妳站好别过来,因为……」他双目陡然激灿出兴奋光芒,瞬间跃离了她三尺之外。 「因为你又突然想到一招了,是吗?」 她帮他接完话,果然见他点点头没作声,三尺之外的他捉高了宝剑,运气旋腾刺点处处,劲如狂鹰,形似猛枭,人与剑瞬时飞掠成了一体。 虽被冷落在一旁,诗晓枫却毫无不悦,她在草地上坐下,看得出神,一对笑眸像煞了一对月牙儿。 什么叫做幸福? 就是妳喜欢的人儿对妳中了蛊,而妳也是的。 你们不离不弃,你们近在咫尺,你们触手可及,你们可以任性地对视微笑。 而且只要妳向他伸出手,他就会向妳走过来。 是的,她知道,这就叫做幸福。 更好的是,她的幸福,并未被切割成了七份。 第九章 卯时未至天未亮,郎焰已经来到了豆腐铺前。 小屋仍沉睡在黑暗里,灯没点上。 「这小姑娘今儿个是睡过头了吗?真是难得。」郎焰摇摇头自言自语,站在门外轻唤着她,又伸手叩了叩门,却没见着反应。 心头觉得不太对劲,他伸手推门,这才发现门扉并未被锁上,他进屋搜寻了一番,屋其实并不大,他很快就得到了结论,他那会做豆腐的小情人,没在里面。 「怎么回事?」 郎焰心头不安,点起桌上的菜油灯,试图在屋里寻出蛛丝马迹,看看诗晓枫是不是给他留了张纸条,但什么都没有。 他不死心地持着灯盏再度踱入内室、到厨房、到茅厕,甚至连屋后那口储水的大缸他都没放过,但依旧未能得见伊人芳踪。 也许是村里有人请她过去帮忙,也许是不小心在林子里发现了野蕈耽搁了,也许是铺里没豆子,她得赶着去订货,也许只是酱料告罄,像是桂花酿、像是酸辣酱之类的……郎焰回到屋里,不断地安慰自己。 不会有事的!他暗骂自己太紧张了,亏他整日将「清静」两字挂在嘴边,却每回只要遇上她的事就会乱了套。 她只是离开一下下而已,他就吓成这个样,待会若等她回来见着了,肯定会笑话他的。 他坐着等待,想象着诗晓枫笑他傻时的嗔笑表情。 想着想着,他眼前真的出现了那会让他心跳加速的豆腐西施,她梳着乌黑的麻花长辫,身着绛绿轻绸衣衫,娇美清灵,一双眼儿亮灿灿地,浑身上下散发着稚气未脱、惹人爱怜的娇嫩神韵,俏脸生晕,肌肤白里透红,软腻似泥,月牙儿似的笑眸里揉着促狭,笑他太过紧张了,真的太过紧张了…… 他看着看着也跟着笑了,伸出手,却什么也没能触着。 那不是诗晓枫,那只是他过于思念所产生的幻影。 他收回手叹气,继续等候。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当日光照亮小屋里时,她还是没回来,屋里形同一座死城一般。 就在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到村里镖行去问一声时,门扉轻响,他飞身跳起,还将桌子椅子都绊倒了,那一句「妳上哪儿去了?」还没问出口,门一开,他眼里的喜悦尽除,不是诗晓枫! 「你怎么在这里?」 「您怎么会来了?」 郎焰和进来之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来人是诗晓枫的姑婆诗心儿。 「嘿嘿嘿!这屋子看来还挺不错的嘛!」 门扇再开了一次,诗心儿不是自个儿来的,那跟在她身后的人跨过门槛,大大方方、笑咪咪地走了进来。 郎焰蹙起眉头认出了来人,正是那被称作月老,对他和诗晓枫下了同心符蛊咒的老人。 主人不在,客人随意。 诗心儿连赶了几日几夜的路,没得说先上趟茅房解放,再盥洗一下,未了还起了灶,沏了壶桂花蜜,月老则是用漆木粗棍支高了牕板,在招帘上高挂着个「店家有事,歇业中」的木牌,两人各自忙了一阵回来,那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呆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郎焰,依旧傻傻地坐在那儿文风不动。 诗心儿递给郎焰一杯热茶,自个儿先啜了口,瞬时神清气朗,唉!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子,稍微操劳就快受不了了。 「郎小子,你别这副样,咱们家枫儿又不是小女娃,不会在山里头迷了路的,或早或晚,她一定会找到路回来的。」 郎焰没作声,失魂落魄得像个木雕人一般。 月老走过来,伸掌在他面前快速一晃,再一晃,再两晃,再晃晃晃晃晃。 「够了吧!」诗心儿在旁瞧着头晕,「你当他瞎了呀?」 「不是瞎!」 月老伸手去挠下巴,表情很认真。 「是痴!瞧这表情就知道了,他中蛊太深,沉沦太过,不过幸好呀……」他笑呵呵地由怀中掏出一粒黑色药丸,「救星来啰!」 端了杯茶过来,月老一手捉药,一手将郎焰的下颚箝紧,手上施起巧劲,眼看着就要将那黑色药丸给硬塞进郎焰的嘴里,再倒进茶水硬灌下去了。 「这什么?」 郎焰蹙眉将头一偏,被逼得总算清醒了些。 「这好东西呀!快快张口,吃了就没事了。」月老可不由他,半笑哄半强迫,像在逼小孩子吃药一样。 「什么好东西?」郎焰又问。 「对你好的东西就叫『好东西』。」月老打算蒙混过关,手又凑了上去。 郎焰冷冷地拨开他的手,「不说清楚别想我会吃下去。」 「那若说清楚你就得吃下去啰。」月老笑咪咪地点头,「不就那个能够让你解去『同心符』蛊咒的解药嘛!吃了之后,你就不会再老是惦记着诗姑娘,就不会一没见着了她就浑浑噩噩,就要失魂落魄,像个小傻蛋一样,也就不会再这么执迷不悟了,当初是我闯的祸,自然由我来收尾……」 话还没完,月老被郎焰推远,并将他手上的黑色药丸抢了过去。 「呵呵呵!知道这玩意的好处了吧,不用人家喂,想要自己吃了吗?」 郎焰面无表情,用拇指及食指夹紧药丸,当着月老面前将那药丸捏爆搓成了粉末。 「你你你……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这是我费了多少时间、用了多心血才制成的吗?」要命!要命!浪费!浪费! 郎焰拍拍掌将指上粉末洒落,还没忘了用脚再揉进土里。 「你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东西做什么?还想要我感激你?」 月老瞇起眸子,双手兜拢胸怀,整个人退离郎焰十步。 他怀里还有几颗解药,可别让这小子全给揉进了土里,让他的苦心全付诸流水。 搞什么嘛!解咒不成时人人怪他,这会儿能解了,当事人却毫不领情?老话一句,做人好难! 「瞧这情况……」诗心儿在旁优闲地啜茶,「你是真打算和我那侄孙女一辈子纠缠下去,即使明知有蛊也不想解开了?」 郎焰在桌前坐下,蹙紧的剑眉下是坚定的眼神。 「我喜欢枫儿,不管是不是蛊咒所导致,我不在乎,更从没想过要解去,我们相处得很好,过得很快乐,有她为伴,此生已足矣,我宁可这样的惦记,也宁可这样的魂牵梦萦,我不要我对她的情感遭到半点毁损。」 诗心儿认真审视起郎焰,好半晌后悠悠叹气。 「我羡慕枫儿!她是个幸运的女孩,不论你们的感情是起源于一个多么无稽的开端,重点是它已然茁壮成了个美丽果实。」她耸耸肩,「既然你们两人已有了默契,我这一趟或许来得多余,但你放心,我不会强要带她回苏州,只要丫头亲口告诉我,说她在这儿过得开心,我就会带着月老离去。」 只可惜诗心儿始终未能等到侄孙女的一句回应,从那一天开始,诗晓枫就失踪了,一天、两天、三天……甚至是十天过去了,她都没有出现。 诗晓枫始终不见人影,郎焰都快急疯了,他亲自去问了村口镖行,又问过村里及附近镇上的人,但就是没人知道诗晓枫的下落。 郎焰深知自己肩上扛有重任,不能抛下一切不理,诗心儿来的正是时候,她接下了继续寻找诗晓枫的事,允诺着只要有消息,就会立刻通知他。 闲闲月老帮不上忙,只会在郎焰揪发痛苦,茫然无措之际,过来「好心」地问一句:「要不要考虑考虑?先来一颗吧,只要一颗就能够解脱痛苦、通体舒畅、烦恼尽除……」 「我先来帮你通体舒畅吧!」霸拳扬高,郎焰将月老毫不留情地破牕打飞了出去。 一个月过去了,时序由秋入冬,山中愈来愈冷,张开口,还能呵出白白的雾气。 「不行!咱们得快点寻到她,若下了雪,山路被大雪覆盖,那就麻烦了。」 老眼瞥视那又开始发须丛生、表情犹如无助困兽、眼神慌乱似将失控,自言自语的郎焰,诗心儿皱紧眉头。 「郎小子,枫儿要找,你自个儿身子也要顾,瞧你那脸色,又是几夜没睡了?」 郎焰垂首没作声,不是他不想睡,而是压根睡不着,枫儿不会武,又是个弱女子,一个人在外头怎么生存? 他宁可自己担心的是枫儿如何「生存」,而不是更可怕的下场,她还活着的,他肯定,她只是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罢了,他确信! 他不得不如此确信,否则,他会发狂!他会活不下去! 「你确信不要来上一颗?」 一道不怕死的嗓音再度飘了过来,毫不考虑,霸拳再扬,砰地一声巨响,昨儿个刚修补好的板再度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 索性就别修了! 郎焰转回视线,反正这无聊家伙老爱打这儿出出入入的。 「我想过了……」 在郎焰一拳打飞了月老时,诗心儿沉吟出声。 「苏州那儿没有,一路上没有,山里能找的地方我们也都找过了,这会儿那姓洛的小子正在帮咱们沿路寻找,却始终无消无息,按理说,你这么惦记着她,她又何尝不是?你们又没吵架,所以她根本不可能不告而别的,就算真是不告而别,也早已忍不住思念要回来,想了想,推了推,除非她是让人给带走,还有,那带走她的还是她认识的人,所以现场并没有留下挣扎过的痕迹。」 「带走?」郎焰抬高眸子,满是困惑,「可依枫儿的个性,她压根就不可能会与人结怨的。」 「她不可能你可能!」诗心儿淡淡地看着他,「如果对方锁定的对象是你,除了枫儿还能有更好的筹码吗?」 「若真是如此,对方早该找上我谈条件,还有一点……」郎焰摇头,「我和枫儿相恋之事除了你们这几个人,青城山上是没人知道的。」 「纸包不住火!」诗心儿淡哼,「任何事情都有迹可循,只是你们爱昏头不知道罢了,或许暗地里,早已有人盯上你了。」 「那么他挟持枫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逼我让位?想要我的武谱?还是……」郎焰揪紧发根失控仰天大吼:「不管他要的是什么,我都可以给他,他到底要什么?到底要什么?别把我给逼疯了!别逼我大开杀戒!」 门口窸窣窣窣爬进了个捶背捏腰,龇牙嚷疼的月老。 「要死啦!喊得这么大声,想把整座山的人都嚷过来吗?」 死小子!一点都不知道敬老尊贤,出手狠毒!干嘛?找不着心上人,出气出到了他身上?跟那小龟虎同样的惹人讨厌!也怪他自己,责任感太强,认为自己闯的祸自己结清,才会整天讨打,啐!就咒这小子一辈子找不着那豆腐西施,继续发疯下去。 「我不管!我不管了!」 郎焰霍地拔身立起,眼神狂乱,霸气腾腾。 「我要枫儿!我要枫儿!我要枫儿!我要枫儿!……」大脚横扫,瞬时眼前桌子全化作了烂柴,大掌一扫,天上地下所有摆饰均碎裂于地。 月老瞪眼冷瞧着他,毫不同情,「你根本不是『要枫儿』,你根本是『要疯了』。」 诗心儿漠颜依旧,立在一旁由着郎焰发泄出气,在听见月老出声时,她转移视线瞥去,紧瞇了瞇双眼,一个念头电光火石生起。 「郎小子,疯够了就回神,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一句话霎时阻止了一头疯兽,郎焰抬起头,眸子里满是炽焰。 「什么办法?」 「这个办法……」诗心儿目光紧盯着月老,「还得着落在这老被打飞却略通法术的家伙身上。」 「什么意思?」连月老都开始好奇了。 不多时,诗心儿找着了屋中唯一尚称完整的桌子,由厨房里盛了一盆米来,桌上燃了三支线香,另外,还搁了件诗晓枫的贴身衣物在旁。 「我先说了……」月老有些不安地轻咳,「这寻人术我可是头一遭施用,不论结果如何,都不许再将我给打飞出去。」 郎焰漫不经心地点头,眼神紧盯着桌上的那盆米,看也没看那肿高了半边脸的月老。 香烟袅袅,月老闭眸念念有词,一请山神土地,二请过往神明,问着那在这儿卖豆腐的小姑娘,究竟是去了哪里。 念了再念,问了再问,好半天过去,米盆丝毫没有动静,就在三人同感失望之际,米粒突然起了骚动,它们缓缓滚动着,东滚西滚,直至排出了一个字才停止。 「童?」 什么意思,郎焰皱眉喃念,将困惑眼神投往了诗心儿。 诗心儿叹口气,双臂环胸,「其实原先我已隐约猜到了是他,只是不敢很确定,现在经由了神明指示,郎小子,你还看不出来是谁带走了你的心上人吗?」 乞圆 郎焰一路狂奔,路上还顺道再次击飞了月老一记,因为他就躲在门边偷听,在听见了一切之后,再度追来讨打。 「瞧!她已经忘了你,那你就干脆……」 他一拳飞去,月老朝向月儿飞去,月儿有个缺口,同他一般,正乞着圆满。 出手后郎焰就后悔了,后悔出手太重,无论如何这月老总是他和枫儿的媒人,等将来他们要拜天地时,还是需要着他的,这一拳可别将他送回广寒宫老家去。 搁下杂绪,郎焰继续狂奔,奔向后山的仙人岭。 他不会放弃的,他告诉自己,忘了也罢,不再动情也罢,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反正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她愿意再度接纳他。 就算是死后做了鬼,我也要回来找我的焰郎! 枫儿是这么说的吧,既然她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了,那么他为她抛权去位,又有什么不可以?如果她真的忘了他,那他就要守着她,再也不要分离! 到了崖边后,郎焰低头觑了眼脚下那见不着底的噬人黑暗。 他想起了诗晓枫,轻轻叹息,要让一个不会武又胆子小的姑娘,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往下跳,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调整好内息,郎焰捉高方才带出的一双长剑屏息跳下,一边翔落,一边尽可能留心着沿路突出的岩块,好方便之后背着诗晓枫爬上来时充当垫脚石用。 每当翔落一阵后,他便会运劲插剑入山壁停下,掏出火石检视周遭及下方的情形,确定了无虞后再继续,感觉像是经过了天长地久般,他终于来到谷底,虽然很小心,他还是跌了一记,幸好落下的地方堆积厚厚的落叶,为他减缓了些许落下时的强烈坠力。 谷底阗暗,恰在此时天上月娘稍移,一轮乞圆之月悬于山谷顶上,将谷底映得分明。 郎焰直起身,拍掉身上泥渍残叶,还没忘了整整发、理理仪容,因为现在他要面对的是个已经不记得他了的诗晓枫,他要给她一个最好的第一印象。 他站了好久好久,却始终没能走出第一步。 因为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用哪一句当开场白,好让她对他印象深刻。 他想起了两人的初识。 当时的他蓬头垢面地睡在她家檐前三个月,她没嫌弃他,那是因为她中了蛊。 后来他找到了她,他的第一句话是--「他们都不告诉我,妳人在哪里……因为我饿了!」接着他就吻了她。 而现在,他真希望能够照本宣科再来一遍,但应该不行了吧,他叹口气,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肯定是以一巴掌回应。 那么他到底该怎么说呢? 说……妳还记得我吗?我是妳的焰郎,是妳会往下跳的原因。 好蠢的话,他是想让她知道她曾为他牺牲多大吗?还什么往下跳的原因呢,真是够驴了,要不,称赞她吧! 说……最爱吃妳做的豆腐脑了,软绵绵、滑腻腻,就像妳的柔肤一般,惹人垂涎,让人想温存一世不起…… 色鬼!他骂了自己。 要不就说……也许妳已经忘了我,但我有信心让妳想起! 妳的过去或许我来不及参与,但妳的未来却必须是我的! 好……肉麻!他都快吐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好? 天哪!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好? 「对不住!借问一下,你有没有看见一只小兔子?」一把柔软甜沁嗓音,陡然自他背后响起。 兔子? 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情去理一只兔子? 「没没没!走开走开!别在这儿妨碍我想事情!」他一手挥动一手掐额,想得头皮都快爆炸了,他到底该说什么好?该说什么好? 「没呀?」 甜沁软音夹着一声绵绵叹息,仔细点听,才能听见那隐含着的笑意。 「那我就不打扰你啰,你慢慢想,好好想,只是记得别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让人家不想听见都没办法。」 不想听见都没办法? 郎焰傻眼了,换言之,刚才那些乱七八糟想着的话都被说了出来吗?怎么可以!他几乎想要杀人灭口了。 他转身怒瞪正想问个清楚,这一回身登时傻住,因为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至极、挂念至极的倩影,是枫儿! 一等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双瞳睁大,心跳加速,全身血液澎湃,狂潮满天。 他从不知道有人可以思念一个人思念到了这种地步。 更不知道可以在乍见一个人时,开心成了这种地步。 他的枫儿身披狐裘,披散着墨黑长发,清丽的五官在月光照映下更显娇美,至于那身狐裘,想必是叔公怕她在谷底冷坏了,所以扔给她的吧。 真没想到在这禁闭于谷底的日子,她居然可以过得这么好,她看来神采奕奕、神清气爽,一点也不像他,精神颓迷不振、胸口郁闷难解,为了思念她、为了寻找她,他的模样看来很是狼狈。 所以……他心伤地想,叔公没猜错,她根本就已经忘了他,所以才能够活得如此自在,如此无忧。 也许月老是真心想帮他的吧,奉劝世人哪,情爱是蛊,中蛊必亡? 他不作声,目光贪婪地盯在她身上,想将她娇甜俏丽的模样深刻在心底,他不敢上前,更不敢出声,方才他的话她既然都已经听见了,如何回应就是她的问题了。 诗晓枫观着他,安静了好一阵子,最后她甜甜一笑,皱皱鼻子、歪了歪脖子。 「你继续想呀,我不会妨碍你的,至于我……」她笑着一步步后退,「该去找我的兔儿了。」 话说完,她转身就跑,他伸出手却没勇气去拦,直到他听见她边找边唤着的名。 「焰郎!焰郎!你在哪里?」 他再也受不了了,纵身飞起扑了过去,伸手拉住了她。 他瞇紧眸,神情极度不悦,「妳喊什么?」 「喊焰郎呀。」她神情极是无辜,双眸写满了清纯稚甜。 「焰郎是谁?」他满心着恼,她忘了他也就算了,还把该给他的称呼给了别人? 「不就是我的兔子吗?」 郎焰彻底被打败,要命!不是给了别人,是给了别的畜生! 「不可以!」他霸气低吼,「妳的兔子不可以叫焰郎!」 「为什么不可以?」她面上神情依旧无辜,「这是哪边的规矩?」 「不是规矩,而是因为我就是妳的焰郎,我好端端站在这里,妳的兔子就不可以叫做焰郎,否则妳一喊,牠和我都会搞不清楚妳究竟是在喊谁了。」 「霸道!」她强忍住笑,继续瞠亮着无辜双瞳,「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我那焰郎兔儿是先来的,你是后来的,怎么可以……」 「我就是霸道!妳又能怎样?」 话刚完,他动手将她扯进怀里,用力地、疯狂地深深吻住她。 这个吻热烈缠绵,因为他被那个「焰郎」刺激到,再加上长久的思念及恐惧,恐惧她已忘了他,他将所有的情绪全融进这个吻里。 他重重地吻她,带点恣意也带了点报复,恼她好像真的将他给忘了,还把对他的称呼给了只兔子。 他咬着她唇瓣的力道令她有些发疼,可他不肯轻饶,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身子,像是想将她给揉进自个儿体内,密密收藏一般,用收藏来解去他对她中的蛊。 为他的霸气所震慑,诗晓枫终于屈服了,轻噫一声,她仰高螓首,欣然地接受他这这灼热得炙人的深吻。 他吻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时他才肯饶过她,可虽是松开她甜香的小嘴,但他仍是将她紧箍在怀里,他才不要让她有时间去找啥「焰郎兔」,她唯一的焰郎就是他,就只能是他! 她偎在他怀里,喘息不定微微将身子撑离,抬高眸锁住了他黑黝的眼瞳,他回视着她,看见了那原是纯净灵澈的眸子里添了丝小女人的羞涩,以及……情欲。 她的眼神让他微微一震,他们心灵相通,向来习惯用眼神采测出对方的心意,但她不是忘了他吗?那她的眼神怎么还能够…… 郎焰心里泛疑,再度倾身吻了吻她的眼、她的眉,手指滑上她清秀的瓜子脸蛋,小心捧持,以额抵额,感受着彼此那因情欲蔓生而紊乱的气息。 「枫儿……妳……记得我?」 那紧抵着他的瓜子小脸,因着笑而起了微颤。 「郎掌门,亏你的『摧心掌』那么厉害,怎么『揣心掌』如此不济?好笨的!知道吗?你说了一堆话还抵不过一个吻来让我记起你!」她回想起他方才紧张兮兮的自言自语,忍不住笑瘫在他怀里。 「怎么又变回了郎掌门了?」他沉声不悦的质问。 「本来就是郎掌门。」她笑笑地哼气,「至于焰郎,那可是我的宝贝兔儿的名字,这阵子若非有牠陪我,日子可是挺漫长的。」 「还叫!还叫!」他语带威胁,「当心我明天开锅炖兔肉。」 诗晓枫轻哼一声,紧瞇着美眸用力推推他,「你敢?当心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他叹口气,眼神有些可怜,「好,我不敢,那妳喊我声焰郎吧。」 「不喊!」她调皮一笑,「除非你先帮我找到那只『焰郎』。」 闻言,他暗暗咬牙,抱起她开步就走。 「干嘛?」她在他怀中好奇地问。 「帮妳找兔子!」 哼哼!找到之后再来算总帐。 「对了!」他突然想起一事,「我叔公不是在给妳的食物里都下了药吗?怎么妳还会……」 「还会记得你吗?」她偎在他胸前甜甜笑着,「他笨你也跟着笨,我怎么会去吃他给的东西嘛!在他口口声声非要拆散了我们的时候。」 她伸臂搂紧他结实的腰杆,满足地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心在她耳边,稳健有力地跳动着,等待果真是有代价的,她好想念他,好生想念这一下紧接着一下的有力跳跃。 「所以?」 「所以我根本就没吃过他给的东西,我是吃素的,那些东西我本来就没兴趣,只是故意在他面前嚼上几口,他一上去我就全吐得干净,再挖个洞将东西埋得妥实,等他下回来时我再故意装傻,故意和焰郎玩得疯癫,见我乖乖中计,他果然对我撤去防备,那个笨笨老先生,这谷里头多得是野蕈和果子,我干嘛非得要吃他的东西?」 「妳在这下面……」他的声音冒着酸,「似乎过得还挺不错的。」 「那当然啰!」她甜笑着点头,但也没忘了将功劳推让给他,「那是因为我信任你,相信你绝对够本事,知道你很快就会下来接我了。」 「真的是这样?」他精神一振。 「当然是这样啦!」她柔情低语,在他感动万分之际…… 「焰郎!」她突然大喊。 他傻呼呼地笑着,「妳终于肯这样喊我了……」 「谁在喊你啦?」诗晓枫挣开他往下跳,眼神晶亮。「我看见牠了,就躲在那块石头后面,快快快!我往左你往右,这回千万别再让焰郎逃脱了……」 月娘慈笑,郎焰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那追进草丛中的少女,半天不想动。 根本不消多费力,她的「焰郎」早已是她的瓮中之鳖了,她还不懂吗? 因为他对她中蛊已深,压根就已经离不开她了。 既然离不开,不如多费点劲来哄她开心吧:心念转过,郎焰笑吟吟地加入捕兔行列。 可怜的小焰郎兔喔!至于你,哼哼,可就要倒大楣啰! 尾声 隔日清晨,青城山上不起了初雪,片片雪花似鹅毛飘飘,仙人岭上出现了一对佳偶。 郎焰牵着诗晓枫,她怀里还抱着一只小兔子,两人磊落大方地站在瞪眼兼张嘴的青城门人面前。 「这位诗姑娘前阵子曾在咱们这儿煮过膳食,有些兄弟已经见过,现在我再次向各位郑重介绍她的另一个身分--我的未婚妻,一等父丧期满,我就会将她迎娶入门。」 有人拍手,有人叫好,当然也有人表情写满震惊与难以消受,不过在回想起掌门与执法长老昨儿个在殿上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战,以及掌门那还深嵌在钟上的掌印时,就吞下了声音。 算了吧,掌门英明,清楚自个儿在做什么的。 「执法长老呢?」郎焰环顾众人问了,「现在是早诫时辰,怎么不见他?」 有人举起手,「长老说昨夜突然发了疹子,病倒在床,请假七日。」 底下有人心虚交换视线,因为同时想起了长老那一声惨烈「救命」! 为什么发疹子要喊救命?他们搔搔首实在不懂。 「这么严重?要七日?」郎焰蹙起眉,一手牵着诗晓枫,「走,咱们一块去关心关心他老人家的病情,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走走走!」众人齐声高喊,青城山上,人情味浓,是该去看看那虽爱整人,其实却很可爱的怪老童儿。 雪势加大,雪片满天,人语不绝,热闹氛围更形加温了。 长老大人,咱们来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