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扬天下》 楔子 明天启六年 在凤凰楼上夜眺停泊于扬于江上的漕船群,她冷列的眸子沉静地观看船上那点点灯火,楼下的市集于夜间仍持续一片热闹,一向爱静的她不禁为那嘈杂不休的人声蹙起了眉, 「师妹。」 低沉的嗓音忽地响起,她立时转过身来,锐利的视线对上了一身漆黑的男人。 「师哥,你可来了。」清脆无温的声调一如她绝艳的容颜般,冷冻如冰。 「许久不见了。」举步走到她身前,窗外的月色直直投落到男人身上,照亮了他刚俊的脸庞。「听说你深得九千岁爷重用,这些年来该过得不错吧?」 他是东厂的人,而她则是锦衣卫的人,虽是为同一主子效忠,一样听命于魏忠贤,但因各自身处于下同的组织里,他们已有五年不曾碰面了。 荆荭撇唇一笑,美丽却冰冷的眸子透出一丝嘲讽。旁人总把她的成功看得这么简单,说得这么容易,天晓得她是熬过了多少苦痛,用了多少人头与血污,才可换得今天的成就。「荆荭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始终不及师哥在东厂的崇高地位。」谦虚之言自红润的唇办中徐徐吐出,她冷峻的眼神有真切的敬意,对这与她从小一起受锦衣卫之磨练的师哥,一直心存佩眼和绝对的尊敬。 东厂之权力在锦衣卫之上,优秀的荆蒯凭着令人惊叹的睿智与一身的好武功被东厂督主魏忠贤相中,学师完毕他立即被调派到东厂去,不到两年,他登上了北镇抚司之位,与南镇抚司魏忠贤的义子许显纯不分高下,除了当今天子和魏忠贤外,他的权势与身分是万人之首。 「言重了,师妹。」勾唇一笑,荆蒯明白她欲往更高处之野心。「完成了这任务后,就连锦衣千户也得听命于你了。」 斜睨着那艘巨大的漕船,冷艳的唇办掀起了嗜血的笑痕。「我绝不会让九千岁爷失望。」 眯眼盯着她阴冷的锐目,荆蒯随即咧开满意的笑,俏声退出了房间,他将静心等待她的好消息。 第一章 出水芙蓉 炽热的七月天,扬子江上一片繁忙。 江上多艘船舶围拥住那山峦秀丽、江流壮阔之美景,在这素有「天下第一江山」美誉的镇江,江南的旖旎风光尽显无遗。 镇江的夏季炎热多雨,上午匆匆下过一场大雨后,绮丽景致像被洗涤过一样,如出水芙蓉般地清明秀雅,随后午问又继续燃烧着如火一般的炎阳。 过了晌午时分,内河漕船逐一驶离镇江,随风前往与镇江隔江相望的扬州。 扬子江上唯一扬帆于海的大漕船仍旧静止不动,它高大的船体加上刻凿于船身上那透出豪迈气魄的四字名扬天下,在在显示这艘大漕船的来头不小。 手提垂钓的工具,顾名扬趁着乍后空闲来到船头钓鱼,准备钓上一篓鱼虾作为晚膳之用。 「哥!」 叫喊声连着嘈杂的脚步声,让顾名扬略微皱起了眉头。「鱼儿都被你吓跑了。」冷漠的脸庞掠过一抹不悦之色。 「啧!又干这种无聊事!」不屑的啐道,顾名龙没好气的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大哥身旁。「钓这个作啥?咱们又不是没钱买鱼吃,有空就到那花船去逛逛啊,那儿的姑娘啊……」一忆起昨夜风流,他脸上就是一阵淫笑。「保证让你乐而忘返!」 一直专注于竹杠上的视线未曾抬起,顾名扬沉默的从怀里掏出刚才押贷时所收下的银票,递给了蹲坐在身旁的弟弟。 狐疑的皱起眉,顾名龙不疑有诈的接过银票。「拿这给我作啥?」 「让你到陆地上去看大夫用的,看看有没有惹到什么风流病。」平声说出揶揄的话,顾名扬脸上仍是一贯的淡漠,认真的语气像是笃定顾名龙已得了病似的。 顾名龙一愣,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人说话要毒辣起来,那可真能要了人家的命!「没兴趣就算了,干么这样诅咒我?我这是条百毒不侵的活龙,顾大爷你少替我担心了!」撇着嘴反击他那「恶毒的诅咒」。呸呸呸!去他的鬼大夫、去他的风流病!他顾名龙才不会这么倒楣! 「好自为之。」淡淡吐出四字,顾名扬从头到尾都没瞧他一眼。从以前的禁止他外出拈花惹草,到现在的懒得理会,他明了弟弟已长大成人,很多事他根本管不来。 长叹一声,顾名龙满脸惋惜的看着面容冷峻的大哥,叹他不懂得享受那人间一 大乐事,整天把自己困在这艘「名扬天下」上,这么无趣的生活也只有他大哥受得了,换作是他早就闷疯了。 「我刚接到天津那边的消息,你的对漕船已经造好了。」钓起一尾大鱼,顾名扬竹杠一挑,大鱼随即落人篓中,动作俐落得几近完美。 「啥?我的对漕船?」顾名龙听得莫名其妙。 「嗯,那不是一般的清江漕船,天津造的这种漕船构造很特别,不仅平底浅舱,而且前后还可以截然分开,遇上河道狭窄,转弯困难时,能将船体一分为二,长船变成短船,那转弯就方便极了;碰到搁浅时还可以分段移动,十分省力。」徐徐介绍这艘特别的「对漕船」,言谈间,顾名扬又钓起好几尾鲜鱼。 听不进顾名扬口中那艘特别的对漕船是如何地优秀,顾名龙愕然注视他脸上那抹坚定的神色。「你、你要我像你这样办船运事业?」有点结巴的问。他暗暗恳求老天别这样耍弄他,要是他的猜测成真的话,那他的自由与幸福就结束了! 点下头,顾名扬系好鱼饵后,终于转脸正色对上他的眼。「那对漕船一到,你就搬过去打点,今年冬天名扬天下会驶往温州去,镇江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平淡的声调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严,教顾名龙听得不由得手心冒汗、心惊胆战。 「那艘船就叫做『名龙天下』对不?呵呵……大哥,你真会开玩笑,想给名扬天下换新船就随便换了吧!这艘船的确老了,该是时候换了!」呵呵大笑着,顾名龙装疯卖傻的扭曲顾名扬的意思,妄想逃过一劫。 没让那副嬉皮笑脸给击退分毫,顾名扬深沉的目光瞧着这吊儿郎当的亲弟。 「你取的名字不错,就叫『名龙天下』吧!我这就让人传信到天津去,要他们记得在船身凿下『名龙天下』四个大字。」学着弟弟的赖皮伎俩,他装没听见他的换船提议,不留情面地反将他一军。 俊逸的嘴角抽搐着,顾名龙没想到大哥会如此坚持。「你别那么大野心好不好?你顾名扬的船运事业已是江南航业之首,无需这样增添一艘船来跟小船家争生意吧?我说做人啊,就该怀点慈悲之心,留条活路给那些同业们。你连人家的小饭碗也抢定,人家会在你背后诅咒你的啊!」故作苦口婆心的劝道,明知他大哥不是这种人,却刻意把他说成是个恶意抢夺他人生意的无情商人,想藉此逼退他的决定与安排。 「能否抢走人家的饭碗,那还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领。」顾名扬面不改色的说道,已经太习惯他推搪责任的言辞。「都二十三岁的人了,还这么吊儿郎当,日后怎么成家立室?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那艘对漕船一到,你的家就不在名扬天下上了,少逛点儿花船,好好的去准备吧!」道出最后的叮嘱,他随即收起竹杠,看着满篓的肥美鲜鱼,他不禁掀起一抹满意的淡笑。 顾名扬的认真与严肃,仿佛在无情地对他宣告着:顾名龙,你快乐无忧的人生到此为止了,以后花船不准逛、花酒不许喝、花娘不能抱…… 「啊……」仰头对天尽情嘶声嚎叫着,顾名龙任江面阵阵和风吹袭着自己,他还未玩够玩腻,便要告别快乐了。 唉……残酷绝情的大哥,悲哀无趣的人生啊! 才没走几步,顾名扬蓦地站住了脚,侧耳细听那自江中传来的微弱声响,他眸光倏然一亮,一皱眉,他迅速放下手上的东西,步回方才垂钓之处。 他的突然折返让顾名龙霎时止住了嚎叫。 咦?大哥终于明白他的心伤了?他是为了自己的哀叫而决定改变主意吗? 美好的念头才一窜起,顾名龙还没来得及合上那张得老大的嘴巴,就见顾名扬地向下纵身一跳,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惊讶的倒抽一口气,顾名龙被吓着了。 他、他干么这么想不开,投江去了? 反射性的上前看个究竟,却见江面上空无一人,他焦急的搜寻着顾名扬的身 影,正犹豫着是否该跳下去救人时,突地看见水花四溅,顾名扬终于浮出了水面。 才安下心,顾名龙又惊讶的瞪大双目,只因他大哥怀里多了个人。 「名龙,把绳子拿来!」 回过神来,顾名龙立刻转身拿来绳子抛向他。 紧抱住怀中的女人,顾名扬咬牙撑着自己加上这女人的巨大重量,吃力的沿着绳索攀回船上。 好不容易回到船上,他小心翼翼的将女人放下,伸指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庆幸不是已断气的尸体,他总算救了一命。 「是个女人耶!」惊叫着,顾名龙不禁蹲下身,好奇的拨开覆盖于她脸上的湿长发丝。「好美的一张脸儿啊!」紧盯着这浑身湿淋淋且昏迷不醒的女人,他不住赞叹。 那白净的脸蛋有着最精致漂亮的五官,肤若凝脂、眉像弯月、鼻如水葱、唇似花瓣般教人瞧得迷醉,尽管佳人闭目不醒,但从她眼皮上那道清晰的划痕便能想像她的眼睛必定很迷人,不必睁目也能猜想到她的眼睛有多么的大、多么的明丽! 「大哥今天手气真是下错!不仅钓了那么多的大鱼,还钓上了大美人呢!」 没空仔细观赏顾名龙口中那副花容月貌,顾名扬二话不说的打横抱起昏迷的女人,快步前往离这里最近的舱房他顾名扬的舱房。 在顾名龙的舱房换掉一身湿衣后,他随即接到下人的通知,那个女人已经醒过来了。 还未走进自己的舱房,就见一大堆人挤在房外争相窥视他舱房内的一切,他们的不规炬惹得顾名扬泛起一丝懊恼,乾咳一声,他高大的身躯徐徐步近人群。 人们闻声纷纷转过头,赫然看到顾名扬就伫立在他们身后,他脸上的不悦教他们识趣的离开, 蹙起英挺的眉峰,顾名扬踏着沉稳的脚步走进舱房,才一抬眸,床上那副绝色姿容立时映入眼底,他心中闪过一丝惊艳之余,也终于明了为何平日被他调教得规规矩矩的下人,会如此斗胆的丢下工作来到他的舱房。 「顾爷。」守在床边的老妇人一见到顾名扬,立刻起身向他鞠躬。 「王妈辛苦了。」略一颔首,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感谢,王妈是船上唯一的女人,救了人后,他马上要王妈放下舱灶的事过来帮忙。 「大哥,她好像溺水溺坏了脑子,失忆了。」一旁的顾名龙道, 「失忆了?」轻皱起眉,他有丝疑惑的目光投到那女人脸上。「你家住何方,叫什么名字?」尽管她被宣告是失忆的人,但他仍不死心的问。 他耳朵一向灵光得很,不管是江河或是海洋,凡是有关于水的一切,他都存有一分熟稔与敏感,他方才是听到有巨物于水中游动才上前察看江水,可当他一到船边,那声响就马上消失无踪,为了一探究竟,他跳进水里去,这才拾获了她。 「大哥,你问的我刚才全问过了,她只一迳地摇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顾名龙可心疼死了这美人的凄凉境况,刚才她一醒过来就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被问及怎么掉进江里时,就惊惶的不住摇头,教人不由得心生怜惜,大哥若再问下去的话,她的头可真要被她给摇断了。 迅速收起所有的情绪,顾名扬将一切的狐疑与不信尽收心坎底,暗想尽管那不是游动的声响,他就姑且将它当成挣扎的声响罢了,但没道理一个在水中尚有知觉的人,一浮上水面就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忘得一乾二净。 「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笑吟吟的问这耀眼大美人,顾名龙坐上了床边,「现是夏季,你就姓夏吧!至于名儿呢……」沉吟着,他眯眼将她美丽的容颜梭巡了一遍,这张俏脸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便是那双灵动的大凤眼,蓦地他灵机一动 「就叫做天凤吧!夏季里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只失忆凤凰!夏天凤这名儿怎样?」咧开嘴低笑着,他兴奋地提议道。 天呀!他的文采真是丰富极了,能想到这么棒的名字,他真是太厉害了! 「谢过恩人。」垂下眼睑,她语带一丝感激,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今后你就喊我龙哥,我就喊你凤妹怎样?咱们一龙一凤待在这艘船上一辈子,你可愿意?」逸出奸狡的笑痕,顾名龙轻佻的问。 他是龙、她是凤的话……嘻嘻,那他们便是一对佳偶啦! 顾名扬轻皱起眉,捕捉到她眉间那一闪而逝的厌烦之色,他深邃的眸子合了合。 「够了,名龙。」抛了记严厉的眼色给他,示意他别再放肆了。 顾名龙翻了个大白眼,却也知趣的依言噤了声。开开玩笑也不行,唉! 明白顾名扬在为自己解围,她不禁仰起了脸,水漾般的明眸直直地看进他那如深海般的俊眸,盯紧了眼前这个面容与身段都极为不凡的男人。 「小姐可在此暂宿一宵,明儿个我会派人带你到官府去,那儿的人定能为你寻回家人。」顾名扬淡然地道。 会留来历不明的人在船上不是他一贯的作法,但看在她一介女流的分上,又遇上溺水之祸,出于善意,他勉强留她一个晚上。 「谢过恩人。」朱唇淡淡吐出四字,她乖顺的任他为自己安排一切。 「不如让夏小姐在船上多待几天吧!别那么急着去官府嘛!能上咱们这『名扬天下』可是很难得的呢!夏小姐,你看怎样?」竭力争取与美人相聚的机会,顾名龙笑眯眯的提议。 「她家人会担心的,明儿个就得出发了。」无情的打碎弟弟的希冀,顾名扬说得斩钉截铁,冷沉的俊脸转向王妈吩咐道:「带小姐到客舱去。」 「是的。」王妈马上扶起夏天凤离开。 她们双双步出舱房后,顾名龙一脸哀怨的看着这专泼他冷水的大哥。「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钓上了这样难得一见的美人,却那么快就放她走,你有没有搞错啊?」 没兴趣理会弟弟的埋怨,顾名扬迳自上前收拾自己的床铺。 见他没搭理自己的意思,顾名龙抿了抿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了一直悬在心上多年的问题。「老实说,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忙着收拾被单的大掌蓦然一僵 感觉到他的紧绷与僵硬,顾名龙将之视作默认,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他的猜测成真了。「改天跟我一起去逛逛花船吧!都还没尝过女人香就说不喜欢女人,那怎么成?」 顾名扬仍是僵着身子,沉默不语。 以为自己伤了他的尊严,顾名龙带着一丝怜悯,安慰的拍了拍他坚硬的背脊。 「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为你保密的,咱们亲兄弟一场,就算你有这特殊的癖好,我也绝不会瞧不起你的;总之,相信我,我有办法治好你这病儿的。」他极有信心的对他承诺道,深信美丽妩媚的女人是最佳良药。 再也受不了顾名龙这莫名其妙的话,顾名扬终于放下被单,转脸看着这好事的男人。「第一,我并不是没尝过女人香;第二,你不必为我保什么密:第三,你别这么瞧不起我;第四,别自作聪明的以为我有断袖之癖;第五,请停止你的自圆其说。」带着一丝怒意,他逐一解释他所有的误会,万万料不到弟弟会如此看待自己。 再清楚不过的剖白成功制止了顾名龙所有的幻想。 他不自在的乾笑了声。「好吧!算我误会了,但你平日的行为也要有点男子气概啊!不跟其他兄弟上花船也就罢了,可你连对着那夏小姐也是冰着一张脸,瞧见 此等绝色就连一点动容也没有,你说你这样是不是惹人起疑?」哼,还怪他呢!还不都是他自己弄得别人误会? 懒得理会顾名龙,他将床铺上的一切送出舱房让下人洗净,心里十分不认同弟弟所言。 上花船就是发挥男子气概? 荒谬! 顾名扬脸上的不屑让顾名龙深觉没趣,也让他深感他们兄弟俩的性子是南辕北辙。 唉,他发誓以后不会再多费唇舌「引诱」他去寻女人之欢,他俩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深夜时分,船上一灯荧然。 没有月色的照耀,扬子江上一片如墨般的漆黑,看不见船身四周的一切,只听见江水波动流潺之音,寂寥阴森得让人心里发毛。 「谁?!」沙哑的喝叫一声,床上的男人地睁开了眼,霍地起身,机警的执起刀剑,迅速踢开了舱门。 伫立于船头的纤丽黑影像受了惊吓似的向后退了几步,顾名扬心一紧,立刻跨步上前拉过她。 「再退后又要溺水了。」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深夜走了出来,还闯进属于他舱房的范围内。 他一向浅眠,加上自身敏锐的听觉,绝不容许任何嘈杂声存在,因此他的舱房跟别的相隔甚远,船上的人在他就寝后都不敢踏人他舱房的范围,就怕会将他吵醒,害他不能成眠。 这也是一种警觉,水上有着太多难以预测的危险,他已习惯了在睡梦中亦保持提防。 「谢过恩人。」轻声言谢,她藏于黑暗中的小脸闪过一丝他看不见的愠色。 清脆的女声有着不易察觉的冰冷,顾名扬为此皱起了眉。「你怎么走了出来?」 「睡不着。」她简洁地回道。 他眉头锁得更深了。「睡不着也不该随便出来,你对这儿不熟,一个不留神又会掉进水里……来,握着我的手,我带你回去。」伸出大掌,他在暗夜中静待她的回应。 沉寂了一会儿,有丝冰冻的小手终于放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略微收紧大掌,他握住了她的手,大掌触碰到她的细滑嫩肤,同时也捉摸到她手上特殊的骨骼线条。 心底没来由泛起的一阵怪异感教他眯起了眼,暗中端详掌中的小手,他直觉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摸着黑把她带到客舱前,他终于放开了她,也放弃继续探究下去的念头。 「早点歇息。」为她推开舱门,他沉声说毕便转身离开。 安静的伫立在门前,她没有丝毫的移动,眼眸适应了黑暗后,已能辨看四周无光的一切。 锐利的目光狠狠盯视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这片黑暗中,卸去一身的柔弱,她艳丽的唇角徐徐扯出一抹冷笑 「顾名扬……」眯眼低哺着这早已熟悉的名字,她美丽的眸子布满了阴沉的诡笑。 第二章 接近 晨起用过早膳后,她立即离开「名扬天下」,在顾名龙的护送下来到府衙。 跟衙役说明了一切后,顾名龙就把她交给了他,连声拜托衙役定要竭力帮助她。 「夏小姐找到家人就捎个信来吧!希望咱们还有机会再相会。」噙着温文的笑,顾名龙轻轻的说道,心底实在舍不得就此跟她断去所有联络。 「一定。」抿唇一笑,她轻敛下眼,藏于暗处的凤眸尽是一片诡谲。 一定的,他们一定有机会再相会。 「夏小姐一切小心,再会了。」揖手说毕,顾名龙便转身离开了府衙。 抬起脸,退去所有笑意的绝艳容颜瞬间冻结起来,回复一贯的冰冷和自身所拥有的炙人傲气,教人瞧得不由得心生敬畏,伫立于她身旁的衙役一时间竟不敢对她做任何的指令。 瞥了瞥旁边无用的衙役,她不屑的哼笑了声,迳自转身步进内堂。 她的肆无忌惮教衙役不禁皱起了眉,才想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忽地她背后白光一闪 「哎呀!」痛喊一声,他还来不及收回大掌,手上已是一片血污,惊吓的望向内堂入口,他赫然发现始作俑者正是教全衙府上下畏惧不已的镇抚司大人,顾不得剧烈的痛楚与不止的血流,他马上跪下。 「大人金安!」惶恐不安地请安道,他不懂自己做错了啥事惹得镇抚司大人不悦。 望向一身白衣的荆蒯,荆荭没想到他会出手。「师哥,你的火气大了点儿。」她轻道,缓缓步向他,明眸紧扣住这深不可测的男人。 「师妹忘了长白山之誓?」撇嘴笑问,荆蒯幽暗的目光掺进一抹不易察觉的难解情感。 姣美的容颜立时漾出淡笑,尽管与他分别了五年,也许荆蒯已不是当年的荆蒯,但他待她,仍是昔日那个处处护着自己的好师哥。 「岂会忘了?」含笑的目光有些感怀,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是谁改写了自己的生命。十三年前若非他在乞丐堆中拾获了她,恐怕她至今仍过着那自生自灭、如畜生般的生活。 她是个孤儿,从小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那年她在长白山下遇上了荆蒯,当时她正跟别的乞丐抢饭吃,这样拼死只为一口饭的她引起了在人群中的荆蒯注意。 最后,他将她带到长白山上去,她便拜了师,正式加入锦衣卫,立誓终生为朝廷、为魏忠贤效忠,至死方休。 那年她十岁,他十九岁,他俩就在长白山上私下结成义兄妹,在那几近残酷的学武日子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唯一会协助自己度过所有难关的人…… 见他俩熟络的言谈,衙役愣住了,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挨了这血光之灾。他万万想不到这名报称失忆、急着要寻回家人的女子竟是镇抚司大人的师妹,早知道她的身分如此不简单,他绝没有那个胆子去抓住她的! 他战战兢兢的抬起头准备受罚,却发现他俩的容貌与神韵竟是吓人般地相似,同样绝尘的俊美与娇艳、同样的傲骨凛然,乍然一看,两人就像亲兄妹般。他一向没胆正眼看这位高权重且教人闻之丧胆的镇抚司大人,如今仔细一瞧,才瞧清了他潘安般的俊逸面容。 「给我准备一些酒菜,退下吧!」 闻言,衙役如获特赦般退下去准备酒菜,庆幸大人没将他治罪。 衙役走后,荆蒯随即步入内堂,荆荭很有默契的跟着走了进去,他们有太多事要相谈商讨。 「师妹何时变成急于寻回家人的失忆人?」才一坐下荆蒯便问,刚才顾名龙把她送来府衙的那幕,他看得清楚,却听不明白。 「昨天我潜进水里打算探看『名扬天下』船身的高度,以便夜里潜入船上,岂知我人还没碰着船身,顾名扬就发现了我,还跳下水来『救』我,为了不被揭穿意图,上了船后我只得假装失忆。」娓娓道来昨日的一切,她脸上一阵懊恼。 她是习武之人,听觉绝不会比顾名扬逊色,当时她在水中听到那自船身传来,带着一丝急促的微弱震荡,当下立时停下所有的动作,不敢轻举妄动,下一刻,顾名扬就跳了下来,她只能选择佯装昏死,任他将她「救起」并送到船上。 「顾名扬真是热心。」荆蒯似笑非笑的道,他可以想像当时那幕「英雄救美 人」是如何地「动人」。 「他比我想像的还不简单。」 荆蒯不禁挑起了眉。「如何不简单?拆穿了你的把戏?」俊美的眸满是促狭的笑意,虽这么问,但他心知狡黠如她绝不可能被识破,况且刚才是顾名龙携她前来,她在船上待了一整天,里头一定大有精采文章。 「在我还没破功前,他是怎么也拆穿不了我的。」蒯荭撇起唇冷道,艳丽的小脸尽是骄傲。 顾名扬再不简单也敌不过她的「易容」术,她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装疯卖傻耍把戏。 「只不过,他的警觉力实在让人讶异,昨晚深夜我才轻轻经过他的舱房,他竟携着刀剑向我追了出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忆起昨夜他杀气腾腾的向自己冲来,她就恼极了,这是她从未预料过的状况,本以为上了船便能轻易拿到自己要的东西,但现在看来,她得先通过顾名扬这关才能如愿了。 「如此看来,要闯入他房内搜寻实属不易。」荆蒯低沉的道,如今她已被顾名扬认清了模样,这份任务她已担当不起了。 正想开口要她放弃,她却抢先道 「只要能长留于船上,没有进不了他房间的道理。」 强硬的口气与计谋教荆蒯眯起了眼。「你准备长留『名扬天下』?」 她点下头,凤眸进出坚决的火光。「这是唯一的法子。」眸中的坚持道出了她绝不因这次的失败而放弃任务。 深知她执拗难驯的性子,荆蒯咧嘴而笑。他该明白她不会轻易丢弃这能让她晋升的好机会,对权力她一直存有极大的野心。 「你没有太多的时间耗费,九干岁爷等不及的。」他提醒她。 「荆荭定当竭尽办妥此事,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最迟在秋末前我定能夺得信王 之物!」红润的唇办吐出斩钉截铁的承诺,看似娇弱的身子却包里着万丈雄心。 荆蒯绝美的俊颜扬起一抹摄人的笑,起身踱到她身前,剔亮好看的眸子对上她冰冷的容颜。「两个月后,师哥在此地迎接师妹的凯旋归来。」 在荆蒯的庇荫下,她在府衙安稳地度过了四天,而后在衙役的陪同下重返「名扬天下」。 「小心破功。」 临行前,荆蒯对她道出最后的叮嘱,她一旦上了船后,当他们再次相见之时,便是她带着顾名扬的性命下船之日。 荆荭明白荆蒯话中的涵义,她一定要小心行事,否则稍有差错,赔上性命的不是顾名扬,而是她。 踏上船板,她不禁回头瞧了眼岸上那一片繁华,明了当自己再次离开这艘漕船,重回陆地时,任务若是成功,便是她夺得权势、受万人拥戴之日;若是失败,则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切成败,就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 看着衙役带回来的女人,听过衙役的解说后,顾名扬无语的瞧着她脸上略微不安的神色,刚俊的脸庞一贯地冷沉。 「差爷们慢定啊!」送走衙役后,顾名龙高高兴兴的步回舱厅内,他今儿个真是走大运了,竟能跟那美人儿再次相逢,看来他俩当真有缘分啊! 「大哥,咱们就留下她吧!人是你救起来的,要负责啊!」顾名龙将她的责任扛到顾名扬的肩上,就怕大哥一个铁石心肠会拒绝收留她,这样一来,她的下场大概就是流落街头了,他怎么也舍不得看着这美人儿在外头受苦受难。 就在顾名扬皱眉犹豫时,她突然「咚」地一声跪下 「天凤愿意为奴为婢,以谢恩人的救命大恩!」卑躬屈膝的跪在一厅子人前,她惹人怜的柔软嗓音诚恳且坚决。 卸下一身的刚烈与傲气,盖过了眼眸深处的奸诡与阴沉,她刻意换上如水般的柔善脸孔,昔日那个嗜杀人命、阴险毒辣的荆荭瞬间如烟消散,徒留一脸秀净温柔的小女子之姿。 从上「名扬天下」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荆荭,而是夏天凤。 顾名龙闻言大喜,正想开口要她当自己的贴身婢女之际,顾名扬威严的嗓音突地响起 「上了船的都是客,没有做奴的道理。」顾名扬起身步向她。「小姐请起。」向她伸出手来,下意识想扶起她看似赢弱的身子。 看着递来的大掌,她有一瞬间的忡怔,而后缓缓举起手,让他捉紧了自己,就像昨晚那样,让他引导自己该往哪儿去。 轻轻扶起了她,他这才发现她的身高跟自己相差无几,有别于其他女人需要仰首才能对上他的眸,她只需轻抬起眸子便能直直地看进他眼底,只是,她过分瘦削的身材给人一种「娇小」的错觉,如今看清了,他不免有些愕然。 「你会掉进这镇江之水,想必是这里的人,既然官府那边寻不到你的家人,那就交由我来帮你寻觅,你就暂且在这儿住下来。」淡然的语气带着一丝命令的味道,他依顾名龙所言的,扛起了她这责任。 「谢过恩人。」垂脸感激的道谢,她眼眸深处闪现得逞的诡笑。 只要能留在船上,事情就好办了,她深信成功指日可待。 「夏小姐就安心在这儿住下来,咱们一定会尽力为你寻觅!」顾名龙兴高采烈的附和着,能留下这天仙似的美人,真把他给乐坏了! 闻声抬起小脸,她对顾名龙露出一抹微笑。 她这么一笑,几乎勾走了顾名龙的魂魄,顾名扬在旁冷看弟弟那副痴迷的样 子,心中暗忖这小子真是没用,每回看见漂亮的女人就克制不住自己。 「名龙,你到陆地上去找画师上船来为小姐画画像。」顾名扬沉声吩咐着,刻意切断他那双紧盯着夏天凤不放的视线,受不了他痴痴呆呆的模样。 「好!」抖擞起精神,顾名龙马上步出舱厅,他非常愿意为美人做任何事。 顾名扬不禁叹息,平日要他去押运货物就抱怨连连,如今却毫无怨言的为外人当跑腿,真是吃里扒外。 「画好画像后,我会命人带着画像到城内寻访每户人家。」顾名扬淡漠的脸上透出一丝诚恳。 轻颔螓首,她顺从地同意他的安排。 夏天凤柔顺的模样教顾名扬安心,不禁为她全盘的信任泛起一丝欣慰。「小姐这边走。」伸手指了指前方,他亲自带领她往客舱去。 默然步上他身旁,她安静地与他并肩而行,心中付度着这男人的心思。 他愿意收留她,代表他已卸下所有的心防了吧? 她没忘记上回被他救起后,当顾名龙相信她是失忆时,他却向自己投以怀疑的目光。 但尽管怀疑,他现在也把自己留下了,她算是通过了他这道关卡,也许她不该在他身上花太多心思,当务之急是尽快完成任务。 乍膳过后,顾名扬来到船头垂钓,虽然听不到任何鱼儿游动的声响,但他还是坐了下来,挥出鱼饵。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就叫做「垂钓之意不在鱼」。 不在乎是否能钓到鱼儿,他只在乎能否得到宁静,垂钓不仅是他休憩的方式,更能让他好好的静下心来。 是的,他的心不安宁,自从今年冬天结识了信王朱由检,身负起朱由检所托付的重任后,他的心便没有一刻安宁过…… 身后地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微微转过睑,眼角余光瞥到夏天凤。 面对他蓦然转来的侧颜,她不禁顿了顿。 「有事?」 轻摇了摇首,她边走近他边道:「想过来吹吹风。」 他转回脸,继续专心垂钓。 在顾名扬身旁坐了下来,她若有所思的瞧着他手上的竹杠,暗忖他即使是垂钓也要选在此处,死守住他的舱房不放。 住在船上十多天来,她对他的生活作息已是掌握得一清二楚,然而,这却不能帮助她分毫,因为他从未离开过「名扬天下」一步。 他几乎是以船为家,整天都待在船上,不曾上过陆地,尤其他的活动范围只在船头这附近,教她无法接近他的舱房一分一毫。 这教她懊恼极了,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察觉到身旁的人儿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这边瞧,顾名扬不禁偏头一看,她眸中透出的冷列与不耐教他轻皱起眉。「住在船上还习惯吗?」低问着,悄悄审视她的脸色。 她神色蓦地一整。「还好。」对上他炯亮有神的俊眸,淡淡的答道,语音不自觉吐出了一丝冰冷。 「能习惯就好,你可能得多待上一段日子。」他为她的习惯感到庆幸,毕竟下是每个人都能在水上长待。 她无言,早就料到自己至少得在船上待两个月。 她脸上恬淡自在的神色过于冷漠,不在乎的模样引起了顾名扬的注意。「你不急?」他不禁狐疑的眯起双眸。她对寻觅家人的事不该如此冷淡和漠不关心,甚至还不过问他寻觅的进度。 察觉到他话中的试探意味,她轻别开了眼,故作漫不经心的回道:「急,当然急,只是急也没用,我能做的就是继续待在这里,安静的等亲人把我领回家。」说着,她叹了一口气,满脸的忧愁、满腹的诡诈。 看来她演得还不够细腻,以后她得更小心一点,可别因此露出破绽。 她语气中的无奈教人生怜,但其中所包含的镇定却教顾名扬讶异,一个弱女子遇上了溺水、失忆、失亲之祸,却能如此镇静面对、处变不惊,她随遇而安的态度隐约透露出她是个独立坚强的人。 顾名扬在心底细细剖析着她,认为她内心的性情应该不像外表那般柔弱。 「放心,迟早会寻到的。」舒展了眉目,他醇厚低沉的嗓音渗出了一丝温柔。 真切的安慰言词教她不禁抬起了眸。「恩人连番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实在无以为报,只求能为奴为役,侍奉恩人左右。」她软着嗓子道,重提当日的请求,清丽的小脸尽是希冀。 当他的奴婢,照料他的起居是唯一的法子让她得以进入他的舱房。 她认真的模样令他不禁低叹。「当真让你为奴为役,顾某唯恐……小姐将身陷险境。」 他脸上的为难之色教她蹙起了眉。「此话何解?」 「老实说,船上的兄弟们皆是莽汉粗人之辈,要是你跟他们共处为役……不太好。」他含蓄地道,劝她打消为奴报恩的念头,免得苦了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身陷险境?」她失笑,认为他太过紧张。「你意思是船上都是坏人,全都对我有企图?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家兄弟的人格?」尖锐的问话有些咄咄逼人。 看着她质问时焕发出的锐利目光,顾名扬心中有所了悟,稍微抓住了她不饶人的性子。 「船上除了王妈外,就只有你一个女人,对兄弟们的人格我没有丝毫的怀疑,但你该明白,美丽的女人会教任何一个男人起企图心。」紧盯着她绝色艳丽的俏容,他深邃的眸暗了暗。 她的心略微一愕。 她知道自己有副漂亮的睑孔,也听过不少赞美的言辞、接触过许多惊艳的目光,这些她早已麻木了,但此刻从顾名扬的嘴里道出,却莫名地让她感觉不一样…… 「你意思是错在我身上?」她别开了眼,不让他瞧见她眼底难解的情绪。 真是倔强,顾名扬对她的性子又多了解一分。 一向寡于言笑的薄唇漾出一抹淡淡的笑痕。「小姐言重了,没有任何人有错,兄弟们会倾慕小姐乃人之常情,只是你一旦当了奴役,身分不同了以后,只怕兄弟们会失了尊重,到时你便会身陷『被烦扰的险境』里了。」他难得打趣地说道,细细解释何谓「险境」。 听到此,她终于明白他的一片好心,没想到他会这样为自己着想,一抹感动的情愫在她心头悄悄萌生。 「我只是想报恩而已,没想过那么多。」她冷冷地回道,想敛去所有莫名其妙的情感。他是她的敌人、是九千岁爷的敌人,她只能对他虚伪,绝不能对他有任何的情感,就连感激也不行! 「大恩不言谢。」他淡然道。 「我不想欠你。」 「但我身边不缺仆人伺候。」 她立即转过脸来,他不要她当奴役,她就偏要当! 「但顾二爷缺。」对上他剔亮的黑眸,她眼中有着挑衅。 话才说毕,她就马上后悔自己的冲动,她不该提起顾名龙这人的。 顾名扬略一挑眉,他发现这女子真是不驯极了。「怎么说?」 「二爷一直想要个婢女伺候他的起居。」她硬着头皮平声回道,脸上虽是一片清冷,但心里可是懊恼不已。 该死的她,竞为了他的再三拒绝而失了理智跟他唱反调?天!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幼稚?要真是让她当了顾名龙的婢女,那不是更糟糕吗? 顾名扬听了随即摇头失笑,他没见过比她更执拗的人了。「你受不了他的。」他下了个定论。 「你怎么知道?」目光依然不驯。 「他爱热闹,你爱静,况且你不是讨厌他吗?别为了跟我赌气而勉强自己当他的婢女,你会后悔的。」颤名扬笃定地道,希望她别意气用事。 夏天凤神色一愕,他的话教她感到惊讶,更使她不安。 的确,她是不喜欢顾名龙,他大胆与轻浮的言语教她打从心底讨厌,可尽管如此,她都没敢表现出来,就怕会露出破绽,毕竟她在扮演一个弱女子,一个毫无主见的平凡女子。 然而,她却没料到自己的竭力掩藏竟会被顾名扬看穿,这十多天来,她从未跟他有过任何接触,今天是他们第一次交谈,可他却已明了她爱静的性子及对顾名龙的厌恶之心,他敏锐的观察力教她感到不舒服。 他的确不简单! 看出她眼中的愕然,顾名扬知道自己吓着她了,不禁柔声解释道:「不必奇怪我为何知道那么多,我虽不及名龙那样跟你日夜相对,但在用膳时,我还是能从你们身上瞧出一些端倪。」 他知道名龙喜欢她,自她上了船后,名龙就一直在她身旁打转,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无论她怎么抑压情绪,他还是窥见到那抹时而掠过她脸上、名龙所瞧不见的厌恶之色。 「看来你很会揣摩人心。」夏天凤面露不屑,话中有不易察觉到的讽刺,心里实在气不过他看穿了自己的每件事。 顾名扬微笑不语,刻意忽视她眸中的不耐,正视她的美丽,情不自禁地把视线驻留于她绝尘的容颜上,细细欣赏这让所有人心动的花容月貌。 今天没有任何渔获,却得到与她相谈的机会,虽对她的性子算不上是熟稔,可也拿捏到分毫,相较于其他女人,她真的很特别。 而最教他感兴趣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冷凝的神情,当她沉默看着某处时,冷峻冰冻之色教人望而生畏,由此可见她不是一般的寻常女子,加上今日与她所谈的一切,更彻底扭转了他对她的看法,她并不是每个人所想的那样柔顺似水。 他专注的凝视让她心头一乱,而他唇上的笑意更教她不解,他一向不苟言笑,怎会突然和她谈笑风生起来? 她不禁也沉默起来。 不解他心中的想法,亦不解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今天她的话似乎太多了,更是没道理的失了冷静与分寸。 她不该如此的。 第三章 凝结 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 在这俗称「鬼节」的传统节日里,白天进行了斋田头仪式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踏白船比赛。 「兄弟们,下船罗!」 「名扬天下」全船人完成仪式后,顾名龙便兴高采烈的向兄弟们喊道。 在一片欢呼声中,顾名龙领着五位兄弟下了「名扬天下」,前往岸边登上他们顾家的「踏白船」,准备跟各个船家一较高下。 顾名龙走后,所有兄弟们皆挤到船头观看比赛。 站在一旁的人儿悄声退到角落去,她不习惯这样热闹的节日盛会,但碍于入境随俗的关系,她勉强出帘斋田头仪式,至于赛船盛事,她并不打算观看。 「夏小姐,快过来看比赛!」王妈兴冲冲上前拉住正想回客舱的夏天凤。「顾爷为您留了座位呢!」老迈的容颜满是欢喜的笑,力邀她到船头观赏。 面对这张慈颜,她不自禁的对王妈抿唇而笑。「好的。」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一口应允了王妈。 分不清是不忍拒绝还是盛情难却,夏天凤违逆了自己一贯的处事方式,漠视了四周本教她讨厌的闹烘烘气氛,听了王妈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之人的话,与她一同前往船头,坐到席上。 早在座上等候的顾名扬一见夏天凤的身影,便立刻转过头来,对她点了个头,无声地向她打招呼。 略一颔首,她沉静地回应他的礼遇。 放眼望去,此时的扬子江比平日还要繁忙热闹,大小漕船琳琅满目的布满江水之上,六艘来自不同漕船船家的赛船正在岸边静待号令,准备一较高下。 驶往最佳位置观看比赛,「名扬天下」的船头上只有顾名扬、夏天凤和王妈坐着,其他兄弟们则伫立在他们身后热切地期待这一年一度的盛事。 一声令下,各艘赛船瞬间离开了岸头,如飞箭般穿梭于江上,各队人马你争我夺的好下热闹。 「为什么叫『踏白船』?」 清脆的女性嗓音拉过顾名扬专注于赛船上的目光,对上夏天凤那闪着不解与好奇的美眸,他心情愉悦的轻笑起来。「待会儿转弯时留意一下。」说毕随即转过脸去,唇上徒留神秘的笑痕,要她自个儿去找答案。 安坐于船头上观看比赛,夏天凤专心留意赛船转弯的那一刻,随着各艘赛船越加贴近浮标的位置,每艘漕船都发出了激动的呐喊声,所有人都期待着那最惊险的一刻! 一直领先的「长云帆」率先到达浮标,在转弯的那一刻、在高速中遽然倾下,霎时白浪翻飞,掌橹者蹬船板,赛船上下俯仰,动作幅度大且惊险,其壮观优美之态教人目瞪口呆、拍案叫绝! 她在惊叹的同时,也终于明白何谓「踏白船」。「刚才赛船转弯的那一刻,船儿像是踏在雪白的浪花上,这就是所谓的『踏白』吧?」她转向顾名扬,忘情地笑着,觉得这样的比赛真是有趣极了。 「对!」看她睑上那漾着兴奋的笑容,颤名扬爽朗的点头答道,眸子透出了和她如出一辙的高兴之情。 夏天凤不自禁地和他相视而笑,为自己猜中「踏白船」之意感到开心。 四周突然爆起的响亮呼叫打断了他俩的相望,将目光重新投到江上,在「长云帆」转过一个弯后,紧接而来的就是「名扬天下」的赛船,瞧见熟悉的兄弟们掌橹划桨,每个在船上观看赛事的兄弟们都大声欢呼起来,这样热情的人们,如此热闹的气氛感染了她,一向冷然的小脸绽出更快乐的欢欣笑靥,情不自禁的跟着身后的兄弟们高呼起来。 她那尽情欢呼的模样令他心生欣悦之情,亦激起了一股教他难以平息的炙热悸动,还来不及挥去这突如其来的情感,他发现自己已对她起了不单纯的情意。 「这些船走得还挺快的。」夏天凤不经意的对顾名龙说道,这些踏白船只能容纳六人,却可以有那么快的速度,她不由得感到好奇。 「嗯,赛船是为比赛特制的,狭长而中凹,转向灵活,有十一支桨和两支橹,五人各划两支桨,一人划一支桨,在最后为掌橹者修正方向,到时橹桨配合,便能运行自如,如箭神速。」顾名扬徐徐解说着。 她专心一致的倾听他所有的话,不觉被他那悦耳低柔的嗓音给吸引住,也被他认真专注的神情给迷住,顿时,心坎深处萌生出一份情愫,来得那么突然,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懂及时抛开这份不该有的特殊情意,她将注定为他沉沦。 「顾爷,夏小姐,要不要来点小吃?」 王妈的问话声立刻止住她的胡思乱想,她有些仓皇的垂下眸,绝美的容颜一直保持着恬淡自在之色。 她彻底地清醒过来,可心却是一片教她惶然的紊乱。 「好的。」顾名扬向王妈微笑点头,继而转向夏天凤。「今天所弄的全是斋菜,正合你胃口。」他心情甚佳的与她攀谈起来。 「你……知道我只吃素?」 「我从没看过你碰肉。」他理所当然的道,想起这半个月来与她一起用膳的情形,忽地他眸光一亮,不禁对她说出心底的话。「船上的膳食一向以鱼虾为主,你刚来的时候我瞧你只吃白饭,什么都不碰。」那时发现她对肉类没兴趣后,他就马上请王妈多弄点素菜,免得饿坏了她。 说话的同时,他才惊觉自己竟是如此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并早已对她衍生了关切之情而不自知…… 她的心为他的话泛起一阵悸动,抬眸望向他含笑的俊脸,在她刻意掩去所有理智,去试探、摸索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情感时,赫然发现自己对他……动了心。 他目光炽烈,她眼神惘然,各自藏着不同的心思。 确定了自己对她的情意,顾名扬越想靠近她、了解她的一切。 骇然醒悟心中那不寻常的情愫,夏天凤只想赶快收拾起崩塌的理智,封闭起不该有的感情。 江上持续激烈的比赛已唤不回他俩的注视,时间与情意彷佛在这一刹那胶着、凝固…… 「啧!废船!」拧起眉头,顾名龙气恼的啐骂道。 今天真是名副其实的「鬼节」,他今儿个真是「见鬼」了,他们「名扬天下」竟然输给「长云帆」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家! 「二爷,咱们明年再来!」参与比赛的兄弟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名龙心有不甘,一忆起「长云帆」的掌橹者正是那讨厌的臭丫头,他就气得想拿刀砍人! 刚才比赛结束,那姓古的臭丫头竟敢过来向他示威,不断地用话来嘲讽他、讥笑他、糗他竟不敌她这女人家 啊啊啊!气死他了! 「明年咱们定要击败那专说鬼话的臭嘴巴、死丫头!」顾名龙突地发出豪迈的吼叫,眼眸进出火光,誓言要雪今日之耻。 身后那五位兄弟有默契地发出一阵阵几不可闻的叹息,顾二爷言下之意不是志在得第一,而是纯粹要赢那古小姐罢了……一个大男人跟小女子作对,呃,好像有点没出息。 他们一行六人返回「名扬天下」上,顾名扬早在前头等着,亲自迎接他们的归来。「兄弟们辛苦了。」带笑的俊颜洋溢着感激。 「哪儿的话!」兄弟们高兴的回道,纷纷走进舱厅请王妈拿点吃的来,经过一番激战,他们都饿了呢! 兄弟们走后,徒留顾名扬与顾名龙两兄弟,看见弟弟脸上骇人的阴霾,顾名扬不禁摇头叹息,隐约猜到他为何事而恼怒。 「能拿第二,很不错了。」他轻声赞许道。 一直酝酿于心的怒火刹那问被挑了起来,顾名龙激动的破口大骂:「我竟然输给那个姓古的!哥,你说气不气人?那张臭嘴巴、那个死丫头……」 滔滔不绝的辱骂声教顾名扬感到头痛,看来他做错了,明知他与古小姐是「宿敌」,早已「积怨成疾」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他实在不该再提起。 狠狠的骂个够后,顾名龙忿忿不平的心才稍微舒坦了些,立刻想着能让自己开心的法子…… 「对了!我去找凤妹说说话儿、解解闷儿。」提起夏天凤,他绷紧的脸立时回复一贯的轻松。 不知怎的,当顾名龙说出「凤妹」两字时,顾名扬听来竟是格外刺耳。 「等等!」几乎没有任何思索,顾名扬高大的身躯已上前挡住顾名龙的脚步。 「干么?」站住了脚,顾名龙定眼看着他,知道他有话要说。 黝黑的脸庞闪过一抹窘迫,他实在太鲁莽了啊! 「有话快说,我要赶着去见凤妹啊。」顾名龙催促着,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言词,已教大哥打翻了生平第一个醋坛子。 当顾名扬再次听到弟弟喊「凤妹」两宇时,终于明了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为何。 他很在意名龙能如此亲昵的唤她,而他仓促的挡住弟弟的去路,正是不想让他去见夏天凤,他没来由地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心头更有一股陌生的酸滋味正在蔓延。 「喂!到底怎么了?有话直说啊!」 顾名扬苦苦的思索着、迟疑着、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出言阻止名龙对夏天凤的亲近,可一思及弟弟早已喜欢上夏天凤,他又顿觉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更何况名龙是自己的亲弟弟,他……岂可夺亲弟所爱? 最终,他颓然放弃这个念头,任由他继续去亲近夏天凤。「没事。」漠视心口间的不舒服,他旋即转身离去,想回到自己的舱房好好平抚混乱的思绪。 大哥今天好奇怪啊! 顾名笼狐疑的盯着顾名扬远去的身影,皱眉忖度他刚才奇怪的言行,直觉他一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可又欲言又止的。他不明白做事一向乾脆俐落的大哥,为何今天会变得这么犹豫不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也想不通。 还有大哥脸上那一闪而逝的落寞神色,又是为了什么? 顾名龙找不到答案,他大哥人太冰冷了,又事事藏在心底,教人无法了解他的心思。 唉……为什么活泼开朗的他会有这样沉郁阴冷的大哥呢?他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弟啊? 费解……费解呀! 到了晚上,中元节的节目仍未结束,盂兰盆会、放河灯等活动持续进行着,整夜未有停歇。 晚膳过后,顾名龙与众兄弟们结伴下船到陆地上参与盆会,而王妈干完活儿后,也赶紧下船放水灯去,不到半个时辰,整艘「名扬天下」便沉寂了下来,只剩顾名扬和夏天凤两人留守船上。 独自一人在房中整理帐目,顾名扬的精神却无法集中,满脑子想的不是帐簿上那眼花撩乱的数字,而是一张清艳绝伦的娇容。 连着今天,他和她只有过两次的交谈,也许认识得还不够深切,却已教他牢牢记住了她所说的、所做的一切。 心头地掠过一阵莫名的悸动,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她,这……就是所谓的思念吗? 从未领教过这种愁绪,当他驻足于情爱这东西上,俨然成了个生涩无知的男孩,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一向习惯寂寥的他,此时竟讽刺地感觉到寂寞。 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出房外,打算到舱灶去弄点消夜来,免得呆坐着一直胡思乱想。 晚风徐徐的夏夜里,长空上星罗棋布,扬子江上水灯璀璨。 沐浴过后,她带着一头湿发走出客舱,打算藉着晚风吹乾头发。 面对滚滚东逝的大江,她不禁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一切,记忆中的荆荭不曾如此恣意的展露欢颜、不曾为身边任何人事物动容,可在这特别的节日里,让她知道原来自己也能像平常人那样尽情欢笑。 能够如此放肆,只因她在扮演夏天凤这角色,对这里的人事物产生感情也是因为她入戏太深。她真实的名丰是荆荭,真正的身分是锦衣卫,她不是夏天凤,更不是什么失忆女子……她没忘记这一切。 她不断为自己的失常解释着,想出各种理由将自己的失常合理化,以平复心底的不安。 但顾名扬的影子却像是在跟她作对似的,不停围绕在她心头。她懊恼的闭起了眼,心烦意乱的想着这曾抱过自己、握过自己一双手的男人。 不似顾名龙的热情,顾名扬对她总是冷着一张睑,不止是她,就连对他的兄弟们亦是如此,他严肃淡漠得几近冰冷,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善意,以及对他弟弟的疼爱之情。他虽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无可置疑的,他是个好人。 当这么冷漠的一个人将目光及全副心思投注在她身上,并对她展现难得的微笑时,那一刻,她真的被迷惑了。 不过,她还是清醒理智的,在江湖上飘泊了那么多年,她早已看透人心世情,该明白人的感情比一张纸还要脆弱,除了权力,其他一切都是假的。 「睡着了?」 低沉的嗓音蓦然在她耳边响起,她睁开双目,看见心里挥不去的影子正真实伫立在眼前。 「抱歉,吓着你了。」顾名扬连忙道歉。 轻摇了摇头,她垂下眸子,平定了紊乱的心跳,她只怪自己太粗心大意,竟没留意到他的靠近。 柔和的晚风徐徐吹拂着他俩,闻到她身上清新的香气,他眸光一暗,注意到她的一头湿发。「在这儿等着。」随即转身离开。 夏天凤抬脸瞧着他迅速离去的身影,虽然满腹疑惑,却也听话的站在原地等他。 一会儿后,顾名扬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块白布。「用这个边擦边吹风,头发很快就会乾了。」 看着他递来的白布,她不禁怔住了。 「谢谢。」她愣愣地接过白布,挪过肩上发丝轻轻擦拭起来。 他的细心教她惊讶,又体贴得教人窝心。 「想不想吃消夜?」突地忆起他前来的目的,不禁问道。 「你饿了?」她不答反问,满脸的不解,晚膳才刚过一个时辰,这么快就吃消夜? 顾名扬轻笑着摇头。「我不饿,只是觉得有点无聊,想下厨来打发时间。」 「你会下厨?」夏天凤讶然瞪大双目,没想到他这大男人会懂得煮食。 他逸出了笑痕。「可以试试。」 「那你得先等我擦好头发。」她微笑着答允他的邀请,倒想看看他能「试」出什么消夜来。 深邃的俊眸霎时溢满笑意,唇边扬起的弧度泄漏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好的。」笑着点下头,他为她的答应感到万分高兴。 随着时间的流逝,飘浮于江上的水灯逐渐增加,水上不停闪烁的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 顾名扬走到船边,在等待她的同时,亦不忘欣赏江上如星子般的绚烂灯火。 「好了。」擦乾青丝后,她轻喊了声,想拉回他的注意力。 顾名扬闻声转过头来,只见她的长发用支簪子简单地绾起,模样端庄而素雅,夺走了他所有的目光,教他几乎移不开视线。 这时,四周的船舶都点上了灯,多盏灯光照亮了黑夜,使他俩能真切地看清对方的模样,而她也察觉到他那惊艳的炙热眼神。 一抹嫣红窜上了她清丽的小脸,面对他灼热而坦荡的注视,她莫名地感到羞赧,被他瞧得浑身下自在。 注意到她闪躲的眸子,顾名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收起过分专注的目光,有点困窘的乾咳一声。「走吧。」 「嗯。」她淡淡的应了声,神色迅速回复一贯的清冷,可心绪却处于一片慌乱与不安中。 跟上他的步伐,她镇定了心神,要自己别想太多,她不该被他的一个目光而影响自己一丝一毫。 一同走进舱灶,他们一起生火、一起当厨子,为免被王妈发现他们的「捣蛋」,他俩抓紧时间,赶快做菜,弄了两道小素菜后便马上坐下来品尝。 「为什么不碰荤?」吃着清淡的白菜,他低声问道,看她一口接着一口、吃得 津津有味的模样,他对此深感好奇。 顾名扬无心的问话却挑起了她不堪的回忆,清滢明亮的眸子蓦地黯淡下来,她忆起了从前在长白山上学武的日子。 朝廷会招揽女子为锦衣卫,完全是为了利用她们对「目标」施以美人计,她们所能做的就是以色相去诱惑目标,套取上级所要的情报,继而让目标疏于防范,在他享受美色销魂时,别的厂卫便能轻而易举的达到目的。 师父明了她刚硬不屈的性子,深知她不屑当这种以色诱人的锦衣卫,又见她一心只想学武用作将来可杀敌闯天下,便给她一个机会,她若有练武的资质,他便收她为徒,传授她毕生的武学。 她吃尽了苦头,拚了命地去学、去练,几经煎熬终于得到师父的认同。 有别于一般的女厂卫,她与别的厂卫一样习武练功、一样的亲手杀敌,预见到她染满鲜血的一生,师父便要她终生斋戒以减轻罪孽。 可她杀戮太多,心知就算毕生茹素,也不能洗去她所种下的深重罪孽…… 在她回想过去时,他敏锐的窥见到她眸子里的复杂思绪。 低下头,夏天凤继续吃着白菜,拒绝再想自己的满手血腥。「我一向没吃肉的习惯。」淡然答道,她心口倏然一震,拿着筷子的手几乎僵在半空中,她徒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一个失忆的人何来「一向」?又怎么会有「习惯」? 她防备的抬眼望向他,却见他一脸的平静,似是没察觉到她的失言。 顾名扬只是「哦」了声,举手为她倒茶,神色一如往常的淡泊。 夏天凤仔细梭巡过他脸上的表情,寻不到一丝怀疑的神色,惊悸的心这才安了下来,暗自庆幸他没注意到自己话中的破绽。 顾名扬安静地着茗茶,视线落到她身后空洞的黑暗中,沉默地思忖着,牢牢地把心中所想的隐藏起来,炯烈的目光慢慢渗出了一丝疑猜…… 第四章 揪紧 「还是没消息?」 舱房内一室的黯淡,窗棂外的夕阳照亮了男人冷峻的脸庞,顾名扬沉声询问伫立在案桌前向他报告事宜的常庆。 常庆点头。「已经寻遍整个镇江城了,没有一户人家知道夏小姐。」 顾名扬闻言沉寂下来,眉头紧拧着,连日来所累积的疑问在心底萌芽孳长。 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他起身踱到窗前,看着越加黯淡的天色,沉思一会儿,随即转身向常庆吩咐道:「停止所有的寻访。」 既然整个镇江城都寻遍了,再找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是。那顾爷要用膳了吗?大夥儿都在等着您。」 顾名扬摇首。「你们先用,我待会儿再过去。」 常庆走后,整个舱房又恢复了宁静,顾名扬回到案前,翻出常庆来之前正在阅读的信笺。 这是从京师一位名叫「红娘」的人捎来的信。 红为朱,娘为后。捎信的人正是当今天子朱由校的皇后张氏。 皇帝醉心木雕,耽于玩乐,不理朝政,使得大权落人魏忠贤与皇帝之乳母客氏手中。三年前,魏忠贤受命提督东厂后,气焰更盛、权势更大,独揽朝廷大权之余,更与客氏四处结党营私,胡作非为。 魏忠贤甚圣杀害忠于明室的大臣,与东林学士们展开激烈的斗争,更下了凡不依附九千岁者皆为东林党人之令,对一些正直之上加以迫害。 而皇后张氏为人耿直、品性严正,不齿客魏两人的所作所为,时常劝谏皇帝,可皇帝只一味地宠信奸人。 张皇后遂联同皇帝之五弟信王朱由检合谋对策,力挽一天比一天腐败的朝廷。 顾名扬得知张皇后和朱由检的救国救民之心,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这回张皇后捎信来,就是要他在年底时把大批西洋枪火炮弹运到无锡,再由归顺朱由检的忠党人士押往京师,准备利用这批枪炮正式向魏忠贤宣战,将其庞大的党羽彻底歼灭。 看毕信笺,顾名扬遂把信笺点火焚烧,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思绪有片刻的忡怔,直到纸成烟灰,他才回过神来,走到书柜前,翻出与洋人交易枪炮的帐簿。 他皱起浓眉,脸上尽是严峻之色,心底付度着天津那艘对漕船必须赶在冬天前到达才行。他做的是如此危险的事,稍一不慎便会连累所有人,他的首要之务便是安顿保护好顾名龙和「名扬天下」一船人的安全。 收起帐簿,他举手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案桌上常庆刚遗下的画卷上,俊眸一眯,他上前执起了画卷。 他打开画卷,直视着画中那张姣美的脸容,心中浮现无数问句。 「你到底是谁?」低声吐出心底的疑问,顾名扬眼里有着茫惑。 收拾好房内的一切后,顾名扬来到舱厅与兄弟们一起用膳,甫一坐下,马上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名龙呢?」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厅里立时安静下来。 「他上哪儿去了?」 顾名扬突地惊觉自己已许久没瞧见弟弟的踪影了,中元节后他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是他自中元节以来第一次与众兄弟用膳,却不见顾名龙在旁。 没有人给予顾名扬回应,兄弟们皆是哑口无言,王妈更是听得冷汗直冒。 众人的反应教顾名扬更感不妥,以为弟弟又出外玩乐逛花船去了,但随即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名龙尽管贪玩,却一向谨守规矩,三餐必定在船上用膳,这是最基本的规炬,名龙再放肆也不敢违逆他所定下的规炬。 「他生病了。」 清脆的女声冷然响起,众人在心底暗叫糟糕。 「生病了?何时的事?」望向面无表情的夏天凤,顾名扬急切问道。 「十多天了。」她抬起凤眸,照实回答,看进他惊愕的深沉眸子,她心中一阵 困惑,不明白他何以那么紧张。 兄弟们听了个个头痛起来,这下子糟了。 愤懑的阴霾立时罩上顾名扬冷峻的脸庞。「名龙病了,你们竟然没一个人告诉我!」他怒气冲冲的质问在场所有人。 顾名龙生平最恨、最怕喝药,有好几次病得垂危昏迷,仍顽固的不肯张嘴喝药,因此他生病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众人噤声,虽有难言之隐,但谁都不敢回顾名扬的话。 一厅子的安静教顾名扬更加气恼。「王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转向王妈,他怒不可遏的低吼,冷冽的深眸进出教人惊惧的炽烈怒火。 王妈首当其冲受责,众兄弟们皆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感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王妈吓得直发抖,夏天凤突然替王妈感到不平,顾名龙不过是生病罢了,他用得着如此斥责王妈吗? 「是二爷命令王妈不许跟你提起他生病之事的,连日来她一直熬夜照顾着二爷,连休息的时间都没了,你还要怪她?她不告诉你、兄弟们不告诉你,都是为了不让你操心这种琐碎事,你怎能怪罪到他们头上来?」夏天凤出言为王妈抱不平,清冷的小脸泛着一丝愠色。 她的无知教顾名扬气极了,她根本不知道顾名龙病起来会有多严重! 「名龙生病绝不是琐碎事!」说罢,他愤然站起身,离开了舱厅。 他的蓦然离开教她感到愤怒,他从不曾如此待她的。 「不可理喻!」夏天凤生气不已的低道,气他这样无礼的态度,不自觉在意起他对自己的言行。 看出夏天凤眉目问的懊恼,王妈出声安抚道:「夏小姐,别气……」 「我没有生气。」冷冷地别开眼,她不让王妈瞧见自己的愤慨之心。 她心底不但气顾名扬,更气自己的失控,她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为与自己 毫无关系的人抱不平?为什么要在乎顾名扬这该死的男人? 她肯定是疯了! 顾名龙外表虽是个成熟大男人的模样,但内心却是比孩童还要幼稚。 他病了,却不肯喝药,原因只有一个怕苦。 任顾名扬又哄又吼又叫又骂都没用,他就是打死也不肯张开嘴药。 「到底是哪个死没良心的鸡婆把事情抖出来?那个人不想活了吗?」在意识还清醒时,他狠狠的咒骂着。要是让他知道是谁把他这唠叨大哥给引到这儿来,他复元之后定要把那鸡婆给宰了! 踏入八月时分,他的病情未见起色,越加严重 「那个、那个死丫头!咳咳……我要跟她拼了!是她把我害成这样的……是她!咳……」 顾名龙喘着气不停啐骂着,要不是古云儿把他推到水里去,他又怎会受寒,受病痛之苦! 过了十天,坚持不吃药的他身体越加虚弱,开始神志不清了 「王妈……去庙堂求符……去庙堂求符啊……」 他宁愿依靠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力量,也不愿喝下半滴绝对有用的药汁。 要不是亲眼看见顾名龙是怎么把小病转化为大病,夏天凤是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小小的风寒,竟能把人折磨成这样。 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愿听话喝药,他的顽固教人看了直摇头,而他的孩子气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果然,顾二爷生病并非琐碎小事一桩,她总算明白顾名扬为何会这么紧张了,毕竟他这个当兄长的一直很疼爱小弟。 「你打算怎么办?。」她瞄了瞄床上那奄奄一息的病人,询问焦虑不已的顾名扬。 望向床上那张熟睡着的苍白面容,顾名扬一脸的苦恼。「听天由命。」薄唇轻轻吐出四个字。他深明病向浅中医的道理,尽管是风寒小病,可时间拖久了要痊愈就难了。 感受到顾名扬的无奈,她没来由地为他的满怀忧心而揪紧了心弦。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夏天凤不自禁地轻问了声,他睑上的憔悴道出了连日来是怎么为顾名龙耗尽精神与心力。 感受到她问话中的关切,顾名扬疲惫的脸容掀起一抹动容的笑。「不必。」 床上蓦问响起的微弱叫声唤回他俩的注意力,顾名扬立刻上前察看顾名龙,她也跟了上去。 睁开眼,就见到大哥和夏天凤,顾名龙张开发白的嘴唇,低低地道:「我渴死了……」 顾名扬闻言立即转身去倒水,却见水壶里一片乾涸。 「我去拿水。」抢过顾名扬手上的水壶,夏天凤对他轻轻一笑,然后步出了舱房。 本想开口阻止她的,毕竟她不是仆人,可思及现在已是深夜,也只有她一人在他身侧,顾名扬便随她去了。 「哥。」挣扎着坐起身,顾名龙轻喊了声。 「当心点儿。」顾名扬连忙上前扶起他,脸上有掩不住的忧虑。 顾名龙深呼了口气,睡了那么久,他都休息够了。虽然现在精神不错,但身体却很不争气的仍在虚弱着,想起自己将有一个月的时间要在床上度过,而枕边却无半个美女伺候着,他就感到惋惜极了,这场大病杀掉他顾名龙的太好时光,真是倒楣透顶啊! 望向大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哥,我问你,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顾名扬脸色一僵,被名龙这道问题给问倒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顾名扬愣住的时候,门外轻盈而来的脚步亦在同时间里足不前。 「喂,回答我呀,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姑娘?」顾名龙举手推了推大哥的肩膀,亟欲得到答案。 敏锐的听觉让顾名扬察觉到门外有人,而她的迟迟不步人舱房,像是跟名龙一样在等待他的答案,他眸光一暗,遂向弟弟点了个头。「有,我有喜欢的姑娘。」 门外黑影一晃,夏天凤紧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不去想心中的悸动是否恰当,她抛开了所有的理性与顾忌,此刻的她只想知道他喜欢上什么人了。 顾名龙则惊喜的扬起了眉。 「哟!原来『冰男子』也懂得喜欢姑娘喔?快说快说,那个人是谁?你喜欢人家多久了?之前还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姑娘?」顾名龙整个人登时活跃了起来,兴奋下已的不断提问。 已许久没瞧见弟弟这么有精神了,顾名扬为此感到欣慰。「我之前没喜欢过任何姑娘,她……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亦是第一个教他知道思念为何物的人,令他尝尽了、体会到爱情这又酸又甜的玄妙滋味。 「那很好啊,通常第一个喜欢上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妻子,你就娶了她吧!为我这场病冲冲喜,让我能早日康复啊!」顾名龙笑吟吟的提议道,无害的笑眼满是狡黠。 真是太好了!本想说如果他没有心上人的话,那他就要请兄弟为他找个妻子回来冲喜,既然大哥有心上人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只要他娶妻办喜事,帮他冲喜冲喜,他就能早日摆脱病痛的纠缠啦! 为我这场病冲冲喜,让我能早日康复啊! 看穿了顾名龙的狡猾之心,知道他问了那么多,只有最后这两句才是重点、才是他的最终目的,顾名扬立时沉下脸来。 「想好起来就该喝药,什么求神弄符、冲喜之说都是没用的。」顾名扬脸色阴沉的提醒他。唉,名龙这副迷信样真和一般三姑六婆没两样! 「喂!什么叫没用?别忘了前几回都是王妈弄来的庙符救活了我啊!」顾名龙立刻反驳,对神明他是深信不疑。 看着他一脸的虔诚,顾名扬默然,心知他有好几回的确是不药而愈。 「唉……我从未病得这么重过,如果你不帮我冲喜的话,这回我死定了……哥,别见死不救啊!」见大哥没啥反应,顾名龙便把害自己不能痊愈的罪名推到他身上去,拿自己的生死来逼他就范。 顾名龙的话动摇了顾名扬坚定不信神明的心,深知他这回的确是病重了,在他不肯灌药的情况下,他这个当大哥的有责任去尝试任何能使弟弟好起来的方法,虽然冲喜之说略嫌荒谬,但有件事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直有想将夏天凤占为己有的念头,如果要他娶夏天凤为妻,他愿意。 「实不相瞒,我喜欢的人正是夏小姐。」不理会名龙也喜欢夏天凤的事实,顾名扬豁出去般,平声道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感情。 伫立于门外的人儿倏地一僵,心口猛然一震,心头同时涌起欢喜与不安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情绪。 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把顾名龙的脑子轰然炸裂,他张大着嘴,愕然注视一脸认真的大哥,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的反应教顾名扬忧虑,更让他纳闷,看来他刚才的话似乎太过吓人。「那么……你还要我帮你冲喜吗?」 「冲喜」这两宇唤回了顾名龙的神志,他猛点头。「要要要!当然要!既然喜欢夏小姐就快跟她办喜事呀!」连声催促,心底为顾名扬狂喜不已。 太好了!大哥终于开窍了!哈哈……他还挺有眼光的嘛!不错不错!这也证明大哥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不是什么不正常的假男人、断袖之癖呵! 不能理解顾名龙时愕时喜的反应,顾名扬一脸的诧异,以为他在割爱成全自己,沉吟了会儿,他终于道:「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喜欢上夏小姐,我娶她」 「哎咳咳!」 突来的咳嗽声打断了顾名扬的话,他慌忙上前为弟弟拍背。 咳够了,气息平顺了,顾名龙立时抓住忙着为自己拍背的大掌。「哥,你就放心的娶她吧!我是喜欢她没错,但不是你的那种喜欢啊!」听出大哥话语中的顾虑,顾名龙马上道出让他安心的话来。 「我的那种喜欢?」顾名扬轻皱起眉,脸上尽是困惑与不解,不懂喜欢这情感还分种类的? 「唉」无力地轻叹了声,顾名龙为大哥那迷糊样感到头痛。「就是喜欢到想娶她为妻的那种喜欢呀!也就是爱啦!」经验丰富的他,毫不吝啬地教导他这没啥经验的笨大哥。 爱? 虽然对这个字眼有点陌生,但经弟弟这么一说,顾名扬总算明了自己对夏天凤的感情。 「你就赶快办喜事,我这身子怕等不及了。」顾名龙打了个呵欠,说了那么多话,他虚弱的身子有些疲惫了。 眼看名龙想休息了,但顾名扬还是不放心的再多问一句:「你真的不介意我娶夏小姐?」尽管名龙鼓励他娶夏天凤,但他心知名龙其实是喜欢她的,他不该后来居上抢走夏天凤的。 他的唠叨教顾名龙好想马上昏倒。「有什么好介意的?好吧,实话实说好了,我是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件漂亮的东西那样,我对她一向只有『观赏』之心而已, 她绝对称不上是我的心上人,至少我从没想过要娶她为妻,所以你就安心娶她吧!我怎么也不可能为她而跟我最亲爱的大哥生气啊!」心知大哥做事一向三思而后行,他索性把话说个清楚,免得大哥心有芥蒂、怀有顾忌。 而且夏天凤对他而言太冰冷了,他已经受够了大哥这「冰男子」,不想再忍受夏天凤这「冰女子」呀!试问,他又怎会真的喜欢上她呢? 「我真的快熬不住了,总之你快快娶妻、快快帮我冲喜就是了。」最后这句才是重点呵! 听了名龙的「肺腑之言」,顾名扬心中豁然开朗,暗忖如果他真的喜欢夏天凤的话,绝不会这么急于把她推给别人作「冲喜之用」吧? 弄明白了,顾名扬立时安下心,也下定娶夏天凤的决心。 这时,夏天凤终于步进舱房,她抬眸看了看谈得兴起的兄弟俩,把水壶递给了顾名扬,随后马上转身离开,急促的脚步有掩不住的慌张与仓皇。 她的迅速离开像在逃避什么似的,顾名扬的心倏然一紧,把水壶丢给名龙后,他立即追了出去! 呜……重色轻弟的臭大哥……呜…… 抱着暖暖的水壶,顾名龙一脸的哀怨。 可一想到那两个「冰人」碰在一起的情形,他又觉得有趣极了! 仔细一想,他俩还挺配的嘛!待他好起来后,定要好好审问「冰男子」是怎么爱上「冰女子」才行! 第五章 缠结 走出顾名龙的舱房后,夏天凤立刻返回客舱去,可后方传来的脚步声却让她乱了心跳与步伐。 顾名扬在后头追得急,她走得更急、更慌了。 「天凤!」情急低喊了声,眼看她双手就要触碰到门闩,他眸光一闪,立时如箭般扑了上去,紧紧攫住了她的身子,他不许她逃避。 夏天凤受惊的倒抽了口气,感受到他的双手正紧扣住自己的肩膀,她蓦然僵住身子,在他的箝制下几乎无法动弹。 惊觉自己失了分寸,顾名扬立即放开她,绕到她身前定眼瞧着她那张冷凝脸容。 她紧抑着慌乱不已的心,强作镇定的抬眼与他相视。 「天凤。」他轻唤着她的名,深黑的眸子刻上一抹决然。「刚才你在门外都听见了吧!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他要知道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严肃的神色、慎重的言词,在在诉说着他的认真,而他问的却是她一直不想去面对的问题。 「这……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选择忽略他真正想要的答案,把话题扯到一旁去。 顾名龙不禁怔住,惊觉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哦,是的,之前我太没礼貌了,抱歉。」 没想到他会跟自己道歉,他正经的致歉让她噗哧一笑,觉得他这模样好笑极了。 看夏天凤被自己逗笑了,顾名扬脸上也泛出微笑。「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而笑。」能成为她快乐的泉源,他顾名扬何其有幸。 夏天凤抿抿唇瓣,想抑住溢于唇上那满满的笑意。才不让他瞧见自己这罕见的笑容呢! 看着她抿嘴的可爱样,满脸的笑意娇媚可人,她眼眸里所流露出的欢喜更是深深攫住他所有的目光,他胸口怱地一热,情不自禁的将她轻拥入怀。 「愿意做顾家人吗?」拥住这一个多月前曾抱过的纤细身子,他轻声问道,多么希望她能点头啊。 陌生的男性气息向她袭来,他这亲昵的靠近无疑是失礼的,但她没有丝毫的抵抗,被他温热的胸怀滋暖了一直冷涸无温的心坎,被他低柔得几近醉人的悦耳嗓音 击溃了一向坚强的理智,她无力招架这样乱人心智的柔情、这样温暖窝心的怀抱…… 「天凤,给我一个答覆。」顾名扬嗄声催促着,久久得不到回应,让他心急如焚。 靠在他宽实的肩膀上,她眨了眨眼,放纵自己去享受他的温柔与暖意。「你娶我是为了帮二爷冲喜……」 他心一震,赶紧解释。「冲喜只是藉口,娶你为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他对她是存着真心。 感受到他的真挚情意,她唇边泛起了短暂的浅笑。「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你还要娶我吗?」黯下眼,她挣开了这让人迷醉的怀抱。 隐隐提醒他得防备自己,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为敌人着想,如果他真的娶了她,对他来说将是个莫大的悲剧。 听出她语中的暗示,他只轻淡一笑,并不打算去探究她的来历问题。「要,我要娶你。」清楚地宣告他喜欢她、要定她了。 他的坚决让她感到无措,她慌忙抬起眸,对上他柔和却坚定的眼神。「我有一个你所不知道的过去,可能……可能我不是闺女、不是完整的一个女子,可能我已为人妻……」 顾名扬微笑着摇头,伸出长指点住她喋喋不休的红唇。「我所不知道的过去,你不也是如此?」 她倏地噤声,沉静了下来。 是的,在他面前她是个失忆的人,她该和他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才是。 「我要的是你的现在,不是你的过去,『过去』这两个字根本不具任何意义,不必去理会你的过去是怎样,从你上船的那天起、从名龙给了你新的名字后,夏天凤就是你新的人生,新的开始,既然都忘了,又何需去在乎?就算你真的不再完整,我还是要你。」扫除她所有的疑虑,他字字皆是坚定不移的承诺。 夏天凤被他的话深深震慑住了,面对这样温柔、如此深情的他,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话中的意思清晰且明确,由此可证明他对她的心有多真、他所种下的情有多深,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像他如此,更不知道倘若错过了他,是否会……造成遗憾?, 顾名扬握住她纤细的肩膀,攫住了她怔愣的视线。「告诉我,你愿意跟我一起过日子吗?」看进她茫然的美眸,他郑重询问她的意愿,不想胡乱逼她就范,只要她无悔的交托与跟随。 他的眼神是这么灼热,霎时,她不敢再接触下去,垂下了眼眸,怕自己真会爱上了他。 武装起几近陷落的心,她及时挽回了失衡的思绪,冷静下来后,她悄然深吸一口气,毅然点下了头。「我愿意跟你一起过日子。」扯唇一笑,应允了。 英挺的俊颜立时掀起了欣喜的笑,他低头凑近她绝美的容颜,温热的唇瓣与她娇艳的红唇一触即离,这样轻淡如烟的吻像在宣告着他的所有权,宣告她从此只属于他一人。 「三天后就是中秋节,三天后你就成为顾家人了。」 十五中秋,又是一个热闹的节日。 镇江城家家户户祭月亮、吃月饼、放水灯、庆团圆,忙得不亦乐乎,但都不及江上那艘「名扬天下」热闹忙碌。 「名扬天下」张灯结彩,处处燃点光亮的大红灯笼,与天上明月互相辉映出一幅欢悦的景致。 船上如浪的笑语与奏乐之声,显示了顾名扬和夏天凤的婚礼是如何的盛大,而整个镇江城更是无人不知这赫赫有名的「名扬天下」正在办喜事。 取其「人月两团圆」之意,顾名扬刻意选在今天举行婚礼。 因为时间上的急迫,以及不知新娘子的生辰八字,他们就省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和请期这些俗礼,也因为新娘子本是住在男方家的关系,也免了奉迎这项礼节。 虽然如此,但婚礼还是非常的隆重,冲着顾名扬这「江南航业之首」的面子,镇江所有船家都前来祝贺。 客舱内,王妈正忙着为夏天凤梳妆。 「夫人以后就得绾起发髻了。」王妈笑着说道,细心梳理着她乌亮柔软的长发,慈祥的面目写满了欣喜。 夏天凤对镜中的王妈掀唇一笑,被这和谐欢腾的气氛感染了,稍稍抚平了她复杂不安的心。 穿上吉服,盖上喜帕,她在喜娘的引领下,徐徐步出住了月余的客舱。 穿着一身大红的新娘子终于步进了宴厅,宾客们的恭喜道贺之声不绝于耳,满堂的闹烘烘,满船的喜庆之音与欢腾之景。 请来「长云帆」的船主古寅作为赞礼人,引导新人拜过堂后,新娘便返回新房去了,留下新郎倌继续款待宾客。 「古爷,多谢你的帮忙。」顾名扬笑着向古寅道谢,满脸的欣喜与感激。 婚礼中的赞礼人本该由家中长辈担任,但他没半个亲戚,顾家只剩下他和名龙两兄弟,因此他便请古寅前来当他婚礼最重要的角色。 「你太客气了,今天可是你的大喜之日啊!来,敬酒敬酒……」古寅豪爽笑道,拿来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宾客们纷纷起哄,顾名扬也乐此不疲,一一和大家敬酒,在这热闹的人声中,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乐过。 宴客过后,紧接下来就是闹洞房了。 「这个就免了吧!我和天凤早已认识,用不着闹洞房了!」挥挥手,顾名扬阻止欲闹洞房的客人们,心知夏天凤不喜欢吵闹,而他今晚亦不想被打扰。 闹洞房的原意是让新郎和新娘在洞房里第一次见面时,透过闹房的逗乐让刚认识的新人丢开羞涩,尽快适应彼此,既然新郎倌与新娘子早已认识,也就不必要了。 一群人哄然散去继续吃喝,顾名扬悄然退出舱厅,迈步往船头而去,准备回新房与妻子共度良宵。 圆月高挂长空,江上清风徐徐吹拂,一切就如他嘴边那抹深刻的笑痕般,整夜没停歇的发亮着、吹着、笑着,低柔得让人心醉。 夏天凤坐在床沿等待顾名扬的到来,心里一阵怅然。 她和「名扬天下」的纠葛始于七月艳阳天,转眼已到八月中秋,一切的发展都不在她的预期中。 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艘船的人有丝毫的情感牵绊,忆起三天前在门外偷听的一切,当她知道顾名扬喜欢自己,而她更是他第一个恋上的女子时,她震惊而欢喜、不安却又感觉到一丝甜蜜。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了,当下她慌了、想逃了,却躲不过他温柔的追捕。 一个多月来,任务不曾有过进展,她至今仍是一无所获,但今夜成了他的妻子后,一切都将变得轻而易举,她的任务也不再艰难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契机,从此她便能更接近他了,一个多月来她费尽思量、伤透脑筋的想潜进的地方,如今她已轻轻松松的走了进来,并能如此安稳的坐在他这私密的地方。 对他,她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的企图心,她不能忘了他是她的敌人,她不能真的对他动情。 门外传来的沉稳脚步声让她敛起心神,推门的声音随之响起,知道来人是谁,她静坐着屏息以待。 顾名扬缓步踱到床边,看着坐得笔直的人儿,怱地勾唇一笑,伸手轻轻掀开妻子的喜帕,绝色姿容立即映人眼底,今天的她妆点得特别精致艳丽,格外吸引他的目光。 他上前扶起了她,将她领到桌前,把酒注满以红线连系在一起的两只酒杯。 红烛映照下,顾名扬与夏天凤各执一方,凝视着彼此的眼眸,一起把酒喝下去。 合卺礼成,象徵他俩以结永好,从今以后,酒杯问的红线牵系住他俩的生命与人生。 「凤儿。」放下酒杯,顾名扬执起她细嫩的双手,厚实的大掌紧紧里着她的纤细,悄悄滋暖着她冰冷的心窝。 明丽的凤眸静观面前这英挺伟岸的男人,他的紧握是如此理所当然,她知道今夜她是他的,他有绝对的权利去触摸、夺取她的一切。 他将她拥入怀里,低头亲了亲她头上渗出香气的乌发,灼烫的薄唇随即向下来到她光洁的额前。他心头一动,伸舌舔抚着她白净的肌肤,温柔而煽情的以唇舌膜拜她美丽的容颜。 感觉到他的舌是这么地灼热且潮湿,这样亲昵的触碰教她心头泛起了一股震动,围绕于鼻端的全是属于他的气息,他唇舌所到之处都布满了他湿热的气息,她不断细闻着、感受着,为他的眷宠而倾醉心神。 「名扬……」她情不自禁的呼唤着,闭起了双目,羞涩的要求他给予更多的宠爱。 应声吻上她吐气如兰的香唇,他热情的咬住她柔软的唇瓣,吸吮着她如蜜般的香甜。他恣意逗弄着她的丁香小舌,复习三天前那个短暂的拥吻,他们都认清了、记住了对方的味道…… 耳边响起她的娇喘,深深挑动着顾名龙体内炽烈的欲望,他缓缓停止了亲吻,轻轻拉开紧贴着自己的娇躯。 「咱们到床上去。」他嗄声说道。 意识到他们将有更亲密的行为,夏天凤立时羞红了睑。 他牵着她往喜床走去,坐上床沿,拥住了她,俯首继续吻着她的睑、她的唇,倾尽所有的温柔与她唇舌纠缠…… 在她低喘间,他动手解下了她身上的吉服,随着吉服的剥落,她身上只剩一件洁白单衣。 感觉身子徒地一凉,她立刻从陶醉中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即将暴露在他眼前,她的心涌起一阵慌乱—— 「熄灯!」 在她低叫的同时,她身上的单衣已被脱了下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视线触及到她赤裸的双臂时,顾名扬含欲混浊的眸光迅速转为震惊—— 一条粗陋细长的伤疤从手臂断断续续的划过她锁骨处,另一深刻长疤铸烙于她的右肩上,婉蜒而下,长疤的尽头似是没入她的肚兜中。 顾名扬看得心惊,想确定自己眼睛所见,随即解下她身上所有的遮蔽物,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更多的不堪。 她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盘缠在她雪白的胴体上,如此地吓人、如此地惨不忍睹…… 听见他的惊喘声,她的心泛起一阵哀痛,无力去面对他的惊骇。她失措的欲拿起衣服遮掩自己满身的丑陋,却被他狠狠地搂住。 他紧抱着她这残破的身子,心中除了震愕,还有更多的心疼和难过,他不能想像过去的她是怎么承受这样的痛苦,不敢想像她以前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略懂医理的他,清楚看到她有好几个疤痕都中了要害之处,这些刀伤若砍得更深些绝对会要了她的命,是谁那么狠毒要这样砍杀她? 清澄的眸子泛起了雾气,她能理解顾名扬的震惊,谁能料到在这绝色美艳的姿容下,竟是如此不堪入目的伤痕累累之身?又有谁知道,隐藏在这些伤痕下的,竟是一颗恶毒狠辣的心肠? 她比砍杀自己的人更狠毒百倍,在她身上留下刀痕的全是出于自卫而对她出手,而她则是为了攫取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地位而四处滥杀无辜。敌人砍不死她,却在她身上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痕,这就是她出人头地的代价。 她一直不在意这样的代价,可如今,当她身上的不堪赤裸呈现在他眼前时,她却在意起他的想法与感觉,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容得下这样丑陋、这样可怖的自己…… 「你……还要这样的我吗?」含泪低问,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哭了,在她忍受最残酷巨大的痛楚时,她都不曾流下一滴泪,现在她却为了顾名扬而绞痛心房,失控落泪。 带着一丝哽咽的问话揪痛了他的心,他几乎能感受到她内心的脆弱与无助。 「要!我要你!」哑声说罢,他立刻堵住她嫣红的唇,以激烈的吻来证明他有多爱她、多渴望这样的她! 不管她的过去有多不堪,他仍然要她!尽管她的满身伤痕显示她的来历并不简单,甚至可能是他无法想像的复杂,但他不在乎这一切,他顾名扬就是要她! 顾名扬将她推倒在床榻上,急切脱下身上所有的束缚,俯身爱怜的不住舔吻她身上所有的疤痕,以最深情的温柔抚平她所承受过的种种伤痛…… 初秋的凉风随着远处微弱的人语与乐音自窗缝悄悄泄进,门外继续庆祝着他俩的大婚之喜,门内两人则紧紧依偎在一起,拥抱住他俩第一次的融合与欢愉…… 夜已深,烛火微弱,喜红蜡泪凝固铺满烛台上。 拥着夏天凤在床上歇了会儿后,顾名扬便下床点上油灯,不让黑夜占据房中而让他看不清妻子的美丽。 她拉起被子遮住胸前,坐起身,看着他拿来剪刀和一条缨线。 「咱们还欠合髻。」对她轻柔一笑,他动手剪下散落在她肩上的一缕头发。 「我帮你。」她接过他手上的剪刀,挨近他仔细为他剪下头发。 把两人的头发以缨线绾在一起后,顾名扬将这结发信物小心收起。合髻意味着他俩的灵魂将永远结合在一起,此生永不分离。 耗了一整天的时间,该行的礼节终于结束,顾名扬心底有说不出的满足,上床回到她身旁,他紧搂住她,继续享受这新婚夜的温存。 夏天凤贴上他赤裸壮硕的胸膛,伸臂勾缠住他的脖子,清灵美丽的眸子有甜蜜的笑意。「如果有天我病了,你会不会像你弟弟病了那样紧张?」 「当然会啊!」顾名扬俯首吻了吻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明眸悄悄掠过一抹诡光,她满意地低笑起来。「那么,我重要,还是他重要?」她要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如何。 事实上,她仍在介怀上回他为了顾名龙的病而向她吼叫的事。 他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取舍,看着她娇媚可人的模样,他突地意识到她问话中隐然的醋意,宠溺的笑意随即溢满他剔亮的眸子。「你们两个都重要,顾家这对龙凤都是我的心肝儿。」 这样圆滑的回答教她不禁笑出声来,凑近他近在咫尺的俊朗脸容,她吻上了他,动作亲昵得教人心醉。 他回应着她的热情,把所有的柔情倾注在她一人身上,两具赤裸的躯体互相抚摸、摩擦出一波又一波的激情快慰,再度点燃噬人心智的欲火…… 圆月照耀着空荡黑暗的漫漫长夜,缠紧了彼此的身体和生命,他们掌握了今夜的团圆,今后每个长夜他们都不再孤独了。 第六章 矛盾 当顾名龙痊愈康复,已是八月底了。 在他身体渐有起色的时候,他已计划好一切,下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所有兄弟一起到花船寻乐子去,探望那些久违的美娇娘之余,也跟她们好好聚聚、温存温存! 然而,当他精神奕奕、朝气蓬勃的步出闷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舱房时,「噩梦」却呈现在他眼前。 一艘停泊于「名扬天下」旁的陌生漕船,一艘结构与外型跟「名扬天下」全然不同的大漕船,一艘船身刻上「名龙天下」四个大字的对、漕、船 这个「噩梦」抹去了他的满面春风,此刻他好想哀鸣、好想大叫、好想哭! 呜呜呜……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噩梦」一到,他感觉那些美娇娘都已离他十万丈远了,他的人生也将跌入黑暗 啊啊啊!为什么迎接、庆祝他的「重见天日」会是这样的噩梦? 「看来他接受不了这事实。」 夏天凤走出舱厅,清脆的嗓音夹带了一丝戏谵笑意。 方才早膳过后,顾名扬就向全船人宣布他的计划,顾名龙和众兄弟将要搬到「名龙天下」去,只留常庆一人在「名扬天下」,而「名扬天下」会在冬季驶往温州,到时他会在当地招揽一批新的奴役,并在温州长期停留;而他将会把这里所有的货运帐目交到顾名龙手上,从此由他打理镇江这里的一切。 顾名扬轻笑着,握住夏天凤的手,与她并肩而行。「这是个让他学习的好机会,他是该修心养性做正经事了。」 「但你也不必把全船人都『驱赶』出去吧?」她不以为然的道,不懂他为何只留常庆一人在此,「名扬天下」有三十多个兄弟,顾名龙根本用不着使唤这么多兄弟。 「其实这回我并不是要前往温州,而是要到无锡去。」 与她一同返回船头舱房,他向她坦白一切。 将所有人赶到「名龙天下」上,是保护他们安全的唯一方法,万一他运送枪炮之事出了什么差错,至少他们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而常庆是他多年的心腹,他必须留下他在身边帮忙。 原本想出这个方法保全身边的人后,顾名扬不得安宁的心才稍微平复下来,但如今他娶了妻,心底不免又存了一丝忧虑,但愿他能顺利完成朱由检交付的重任。 夏天凤蹙起了眉,眼底有无数问句。「无锡?那不是东林党人的地方吗?」 难道……他除了跟信王有联系外,还跟东林党的人有关联? 她暗自猜测着,忽略了身旁起疑的注视。 「你怎么知道东林党?」他沉声反问,漆黑的眸子深沉得教人瞧不出情绪。 女子不识国家事,况且她又是失忆的人,身在镇江的她,怎么会知道远在无锡的人事? 陡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连忙镇定心神。「之前有好几回听兄弟们谈到江南一些轶事,就知道无锡那儿有一群东林党人在。」她不慌不忙的回道,抬眼悄悄检视他的脸色是否有异。 顾名扬略一颔首,敛下眼,走到案桌前整理帐簿,睑上的神色仍是一贯的淡漠无温,可他的心却布满了重重疑猜。 东林党人是个敏感的话题,没人有胆子敢对此当作轶闻来高谈阔论,况且船上的兄弟根本不是那种关心朝廷政事的人,又怎会提起东林党人的事? 不去追究她一直以来在言行上出现的漏洞,只因他深信人性本善,宁可选择相信她,也不愿对她做任何不好的猜测。 夏天凤本想追问他为何要到无锡去,但他略显阴沉的神色教她不敢再开口。 她说话太不小心了!夏天凤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懊恼。 看他又占据了案桌的位置,她感到有点纳闷,举步走到床沿,执起挂在床柱上的剑,拿在手中无聊的把玩着。 这是一把宝剑。 素手细抚过它镶嵌着宝石的金质剑柄,突来的心思教她抽出了剑身,目光触及到铸烙于铁刀上的三个宇,她的心倏地一紧,连忙插回剑鞘。 朱由检!这是信王的剑,她已能确定顾名扬和信王是什么关系了。 忽闻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她暗自收起脸上所有的情绪,像没事人般的继续把玩宝剑。 「听过一个关于剑的传说吗?」顾名扬牵着她坐上床沿,柔声问道。 「剑的传说?」 他勾唇一笑,握着她的手徐徐诉说:「春秋时代,吴王阖闾是名『剑痴』,他曾命着名冶炼家干将和莫邪夫妇俩采五山铁精,并令他俩在匠门铸剑,可铁汁流不出来,莫邪问该怎么办?干将说,从前他先师欧治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莫邪听了之后立即跃身炉中,铁汁豁然流出,最后铸成了雌雄阴阳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 他说话时的炯亮神采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这个传说她虽早已听闻,但此刻从顾名扬口中细细吐出,她却莫名地觉得动听极了,他沉厚的嗓音是这么温柔悦耳,教人无法不陶醉其中。 「以后世人就常以『干将』和『莫邪』为宝剑的通称,你手上这把就是干将剑。」 「它很精致漂亮。」红唇泛出微笑,她心醉的下停抚摸这把干将剑,自小习武练剑的她对刀刃之物一向存有难解之情。 「我所见过的宝剑当中,最名贵的就属这把。」顾名扬认同说道。 这是皇族之物,铸造的手工完美精细,今年冬季他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下江南的朱由检,跟这年仅十五的信王爷结成了莫逆之交,朱由检更把此宝剑赠予他当作友朋信物。 夏天凤淡然一笑,把剑放到一旁去,明眸转向他。「那个剑的传说,可以再说一遍吗?」 其实他的性子和她很相似,都是沉默寡言不多话,但她很想听他说话,哪怕是再三重复的言词,她也愿意付出所有心魂去倾听。 喜欢上他说话时的专注神情,还有总是对自己温言细语、透出眷宠怜爱之情的沉厚嗓音。 她眉目问的期盼教他泛起了宠溺的笑,他张臂将她拥入怀里,深深搂紧了心爱的女人,薄唇轻轻为她再次逸出那个铸剑传说,深邃的俊眸尽是温柔。 在他怀中恣意汲取她最熟悉的温暖,他身上的味道总能让人忘忧,夏天凤不住细闻着这教人安心的体温与味道,感觉自己的心涨满了幸福和甜蜜…… 「好凄美的故事……」她低声说道,依偎在他肩上悄然叹息,记得以前她听过这故事后,脸上只有冷笑和不屑,只觉得莫邪是个傻女人,但现在听来,她却觉得凄美动人。 在顾名扬诉说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莫邪是为何、为谁而牺牲,她是为了丈夫免受吴王的刑责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甘为炉神祭品;她对干将的感情是这么深厚,而她的牺牲又是这么地壮烈…… 忽然,她被这个故事蛊惑了,面对同一个故事,她不懂自己为何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想法,而她更情不自禁地对莫邪生出一股情愫来,不再觉得莫邪是个傻女人,而是个伟大的女人。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苏州,日后我带你一同去那儿的『干将坊』,相传是干将的居住之地,还有着名的吴王铸剑场,这些都是值得一看的历史遗迹。」顾名扬含笑说道,忍不住亲了亲她白皙细致的脸颊,眼底承载的浓情几近决堤。 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可说是毫无缺憾,事业、财富、名誉都掌握在手中了,他此生剩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和她一起走遍天下、游遍四方,看尽人间繁华美好的一切,与她一起编织出一段又一段、属于他俩的美丽回忆…… 她红润的唇瓣扬起一抹甜滋滋的笑痕,纤臂围拥住他健硕的胸膛,她印上了他的唇,回应他所给予的宠溺与爱恋…… 深秋俏悄步近,在这秋色盎然的时节,却是洋溢着一片和谐幸福的气息。 当顾名龙和众兄弟忙着搬迁到「名龙天下」时,顾名扬却没去「送行」,迳自安坐在船头垂钓,把一脸哀伤的弟弟彻底丢到一旁去。 为此,顾名龙伤心不已,认为自己被亲人抛弃了,还抓着夏天凤拼命说个不停,痛心疾首地诉说自己被离弃了的凄凉,教她听了哭笑不得。 「你说嘛、你说嘛!他这算是什么?我都要走了,他竟然也不过来看看我,根本一点也不关心我这个弟弟……」顾名龙满肚子的埋怨,认为他大哥太不应该了! 「你别这么说,名扬最疼你了,给你买这么漂亮、这么特别的对漕船,他不来看你是因为有事缠身啊!」夏天凤安抚着小叔的伤心,语气带着哄骗小孩的味道,也不忘为自己的丈夫说几句好话。 经过顾名龙生病的事后,她才体会到他只是个小孩,一个贪玩的小孩,而在顾名扬的影响之下,她之前对名龙的讨厌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她待他就如亲弟一样疼爱。 顾名龙翻了个大白眼。骗谁啊?疼他就不会买船来拴住他啦!疼他就不会封杀他的自由啦! 「你在为他辩护是不是?我刚才明明瞧见他在玩!」语气更悲愤,目光更愤恨了。 哼哼,他居然忘了他们夫妻俩是同一鼻孔出气的! 她一愣。「你到船头去了?为何不叫他过来?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会过来的。」 「哼,我才不希罕!既然他玩得那么开心,我又何必打扰他?」他顾名龙竟是不及那几尾鱼儿重要,气死他了! 说罢,他忿忿离开,认命的跟其他兄弟们一起搬东西过去,既然大哥抛弃他,那他也抛弃他、不理他了啦!哼! 真是孩子气! 夏天凤不住摇头失笑。 她在船上的日子就是这样,看着船上的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而自从她成了顾家人,真切地融入他们当中后,她终于明白何谓家庭、何谓温馨、何谓亲情了。 「你还在钓鱼喔?他生气了。」 夏天凤走到船头,看见顾名扬仍在那儿垂钓,她不禁出言提醒他,免得他们兄弟反目。 听到她语气中的笑意,顾名扬不必回头也能预见她此刻的笑脸。 成亲后,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和睦,她影响着他,他也影响着她,本来不苟言笑的两人,都变得活跃热情起来。 他不再独善其身,她不再吝啬欢颜。 「随他去吧!」顾名扬淡淡吐出三宇,名龙是该学会独立自主了。 「随他去?你不怕他会怨你一辈子?他刚才跟我说,他成孤儿了,说你不理他,好狠心。」最后那三个宇是她的感觉。 转身向她伸出大掌,他脸上俊逸的笑容如太阳般炙人。 绽出灿丽的笑靥,她上前把手递给他,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待他习惯以后,就知道这样的安排自有他的好处,日后他感激我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怨我?」他挑眉说道,嘴边噙着自信的笑,他顾名扬办事从没失误过。 「顾大爷这么笃定?」她噘起红唇,话中带着一丝挑衅。 「咱们看着办。」他掀唇一笑,回敬道。 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她握着他温热的大掌,仰头看那蓝蓝的、无边际的一片天。 肩膀承受着她螓首的重量,他目光柔和,嘴边一直悬挂着温柔的笑痕。 两人不再言语,就这么坐着,他拿着竹杠垂钓,她依偎着他仰望蓝天,江上秋风悠悠拂过,他们一同感受这份隽永的幸福、享受这种平静的温情…… 夏天凤仰望长天的视线徐徐降落到岸上,镇江城仍是一片繁华忙碌,地她定住了眼,看到有人在岸边准备登船,却苦苦纠缠着身旁送行的人,她不禁暗叹人生的聚散无常。 她地感受到住在船上的好处,不必靠近也能看尽人世间的种种,而不会受到任何的搔扰和伤害。 凤眸佣懒的细看岸上的点点滴滴,一路看过去,她的视线落在一缕白影上,那一直伫立不动的白衣人教她不禁眯起了眼,随着心头泛起的一份熟悉感渐渐窜上了她的眼,她立即认出了 她瞬间刷白了小脸,离开了顾名扬的肩膀,下意识的想跟他保持距离。 肩上的重量蓦然消失,顾名扬感觉到掌中小手的轻微颤抖,不禁皱眉望向夏天凤,却见她螓首低垂。 「怎么了?」他放下竹杠,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却被她偏过头避开。 「有点儿冷,我先回房去了。」夏天凤低声解释,嗓音里带着不自然的僵硬,不等他放开自己,她迳自挣开了他的掌,动作慌忙得如落荒而逃。 他拧起眉头,丢下手上的一切追了上去。 看着他们两人先后离开船头,岸上的白衣人冷冷一笑,随即也离开了岸边,顽长的身影没人人潮汹涌的市集中。 踏入了九月深秋天,凛冽冷风开始肆虐。 夏天凤只身一人来到府衙去会荆蒯的二月之期。 四天前荆蒯的出现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让她惊觉当初定下的二月之期已到,而他的出现更是一道邀约之令。今早趁着顾名扬上「名龙天下」之时,她连忙前来赴荆蒯之会。 「耽搁久了,师妹。」 一身白衣的男人从屏风后徐徐步出,英俊的脸庞无一丝情绪与温度。 荆荭无言,她的确是在顾名扬身上耽搁太多时间了。 「用上了美人计仍攫夺不到东西?师妹是武功退步了,还是脑袋给男人啃了去?」眯眼看着她绾起的发髻,荆蒯语带嘲讽。 顾名扬在中秋举行他和荆荭的婚礼,全镇江城传得沸沸扬扬,四天前他特地前往江岸上观望「名扬天下」的动静,却看到了她和顾名扬的亲昵依偎、浓情蜜意。 荆荭藏于衣袖下的纤白拳头无声地收紧,脸上仍是无温的冷峻。 「别忘了他是你要捕杀的猎物,你上船的目的就是要给他带来悲剧,你若是爱上了他,聪明如你,该明白这将会演变成一场多大的悲剧!」荆蒯冷冷地提醒她,狭长俊美的眸子尽是阴冷。 她若是任务失败的话,魏忠贤不会放过她的。 信王是魏忠贤最大的忧虑,在发现信王与张皇后联合结党,并托付顾名扬私运西洋枪炮准备对付他时,他虽惶怒,但也深觉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一举把信王和张皇后这两个眼中钉彻底铲除,事情一旦曝光,他就把那批枪炮说成是信王阴谋叛国、谋朝篡位的一大罪证。因此,他下令厂卫从顾名扬身上攫取信王私运枪炮的证据。 事关魏忠贤的生死前途,如果她不放聪明点儿的话,将来必受狱刑,而厂卫用刑极为残酷,朝野上下已是人人自危,那是比凌迟还要惨毒的酷刑,足以教她生不如死。 「我没有爱上他。」冷着嗓反驳荆蒯的同时,她亦在说服自己。 她知道自己放肆了,在船上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 荆蒯在心中冷笑,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她做事向来不择手段,而且行动迅速,绝不会在限期到了仍交不出东西来,而且她一向不屑使美人计这卑微的手段,如今,她却用上了她最憎恶的手段。 种种变化都说明了她的人已变质了。 其实,在他听闻她与顾名扬成亲时,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这次回来的可能已不再是他的师妹。 「那就好。」荆蒯撇起薄唇低笑,俊脸上所展现的与心中所想的,表里不一。「待在船上那么多天了,就算拿不到东西,也总该得到一些消息吧?」 看进荆蒯似笑非笑的眼眸,她冷冷地开口道:「他准备在冬季时到无锡去,这件事他只对我一人坦白。他欺瞒船上所有人,包括他的亲弟,说他要到温州去。」 像是要证明自己没有爱上顾名扬,她狠下心,将顾名扬的可疑行径和盘托出。 「无锡?」俊眸一眯,这个消息挑起了他的注意。「他跟东林党人有关系?」 「这个我不知道,但咱们无需理会这个,因为他根本去不了无锡。」艳眸露出了锐利狠毒的目光,在荆蒯面前,她总算从糊涂中清醒过来,认清了自己的身分以及她该做的事。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她会遵守最初的承诺最迟在秋末前完成任务。 「无论如何,我都会派人到无锡去观察动静。」似是满意她的报告与坚定的承诺,荆蒯逸出了微笑,从柜上取出一只精细的瓷瓶,递到她手中。 「记得,秋末之时,师哥在这儿等你。」 看着掌中精致的雕花小瓷瓶,她冷凝的脸色不变,然而内心却是一阵茫然。 秋末,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第七章 杀气 回到船上,见顾名扬不在舱房内,她马上动手搜寻他所有的帐簿与书册。 不能再让自己糊涂下去,她倾泄出所有的狠心与恶念,逼自己戴上本来的面目那个属于荆荭的绝情面目。 素手急切地搜寻过柜上的每一本书册,仔细看着书册上每个可疑的字句,誓要擦出他与信王勾结的证据。 「你在做什么?」 顾名扬的声音蓦地刺进了她耳内,她悚然一惊,竟然没注意到他进房的声响。 他皱眉走近背对着自己的人儿,瞧见她手中拿着一本黑色书册,他脸上掠过一阵抽搐。 「有点无聊,就过来找书翻翻。」她抬起清冷的眸,冷静以对,地捕捉到他脸上怪异的表情。「这本书不能看?」问得淡泊,却是在试探他。 这本书册上没写一个字,是本「无名册」,加上他的反应,教她不得不起疑。 「这……」他迟疑着,俊脸微红,神色微窘。「能看的。」勉强说道,嗓音不自然地低哑起来。 他的答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不禁狐疑的蹙起细眉,纤指翻开了书册。当她的目光触及到书中内容时,恬淡的神色一变 书册里尽是男女交媾的春宫图,图画旁还有文字的叙述,显然是本淫书。 太大的震愕使她忘了该移开视线,瞪着书上淫秽且煽情的图画与文字,她脸上一阵燥热,愣了好半晌才从震撼中回神。「你……都看这种书?」红着脸问,不敢相信外表敦厚稳重的他,竟在暗地里看这种书。 他黝黑刚毅的脸庞烧红了。「其实这是名龙给咱们的……成亲贺礼。」嗄声解释着,不自在的乾咳了声。 这是顾名龙的「私人珍藏」,当他脱手送给顾名扬时还一脸的不舍,但为了让亲爱的大哥婚后能「事事如意」,也知道大哥在这方面该没啥经验,他才忍痛割爱,更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好好的看、好好的学习,别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那个……臭小子、色男人!夏天凤在心里咕哝。 想当晚他们成亲时,那小子还病得下不了床,而今却有心情送他们贺礼,还是如此不正经的贺礼! 「哪有人拿这个做贺礼的……」她喃喃抱怨,白净的小睑浮起一抹水嫩般的嫣红。 看她双颊酡红,俏脸羞赧,顾名扬只感到浑身一阵灼烫,连忙取走她手上敞开的书册,把它放回书柜上,免得彼此尴尬。 抬眼看他把书放在暗处,她眨了眨美眸,忍不住问:「你都看了吗?」 「呃……是的。」 「哦……」她低声回应着,他的诚实让她更是羞红了脸儿。 果然,天下的男人一样色,就连他这么憨厚老实的人也不例外! 她羞涩的模样煞是动人,教顾名扬看得目不转睛,心头一动,不禁上前将她红润的小脸按在胸前。「刚才到陆地上去了?」他在她耳边低问,深邃的眸子藏着她看不见的深切牵挂。 今早当她仍在酣睡时,他去了「名龙天下」;中午时,他回来正想带她一同到名龙那边去用午膳,却见她不在船上。 一整个下午,他心不在焉的教导名龙管理帐目事宜,心底为她的离开盈满一股怅然若失的愁绪,直到她真实伫立在自己面前,真切的依偎在自己怀里,他难受不安的情绪才得以平复下来。 「嗯……因为太久没去陆地,就想下船走走。」夏天凤小心翼翼的答道,双手圈住了他健壮的腰身,汲取他胸怀问的温暖,与他紧紧相依。 顾名扬搂紧了她越加偎近的身躯,低头亲吻她红潮未退的小脸,藉此宣泄满腔的思念…… 没有她在身旁俨然成了一种煎熬,深深折磨他的同时,亦加深了他对她的沉迷与眷恋。 庆幸她已嫁给了自己,他才有资格如此占有她,要不他要怎么宣泄溢满于心坎上的爱恋? 要不是魏忠贤怕会打草惊蛇,并一定要取得实证,留顾名扬活口与信王对质,依锦衣卫可直接奉诏逮捕吏民之权力,她早已缉拿了他。 虽然现在不能动他一根寒毛,但他注定是她的囊中物,日后必成她的刀下魂,只是,她已越来越不确定自己能否对他下毒手。 夏天凤贴上顾名扬赤裸温热的胸膛,耳边传来他平稳的心跳与均匀的鼻息,冰凉的脸颊被他的温度滋暖出阵阵红晕,她专心倾听、感受着他的一切,不禁想起方才疯狂的缠绵。 今夜他格外热情,想对她温柔却控制不了激狂的欲望,他是这么深切地渴望着她,气息炽烈张狂得教她心悸。面对这样疯狂的他,她只能迎合,与他一同陷入这份放纵的情欲中,在承受着他的占有时,她亦在激情中享受着爱欲给她带来的强烈欢愉…… 每回缠绵过后,他总会细腻的吻遍她身上所有的疤痕,没有丝毫的嫌弃和惊恐,灼热的眸底只有满满的怜惜与不舍。他怜惜她过去的遭遇,不舍她承受过的种种苦痛…… 这样的男人温柔得让人心醉,教人无法不爱上他,纵然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对他生出任何感情,她还是爱上他了…… 那日与荆蒯见面之后,当她重返顾名扬的怀抱里,她变得软弱起来,在与他裸裎相对时,他为她倾注一切、她为他付出所有,在欢愉交缠的时刻,不仅是她的身体,就连心也被他紧紧牵系住了,对他再也生不出任何的敌意,她无法再隐瞒自己的感情。 爱上他,是她计划里的差错,她万万料想不到的差错…… 你若是爱上了他,聪明如你,该明白这将会演变成一场多大的悲剧! 荆蒯的话犹在耳边,身为锦衣卫的她,比任何人更清楚那狱刑是怎么残酷可怕,被厂卫抓到狱中的人,无一不被严刑拷问,十指尽拔,最后惨死狱中。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惨厉如鬼的尖锐痛喊让她终生难忘!就算是意念再坚强的人都受不了这种痛苦,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听着,已觉心惊胆战。 「冷?」 带着浓厚睡意的嗓音地从上方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摇了摇首,更加靠近他,让他的温暖抚平心中的恐惧。 顾名扬皱了皱眉,将她略微颤抖着的身子嵌进怀里,强壮的铁臂牢丰将她圈住,直到她不再发抖,他才闭上双目安心睡去。 他有力的紧拥和温暖总能令人忘忧,她暗叹了口气,抛开那恼人的心绪,窝在他怀里和他一同沉沉睡去…… 微凉的深秋晌午,顾名扬带着夏天凤下船,和她一同到城内游历镇江美景。 走进喧闹繁忙的市集,四周纷乱的人潮教二人感到不舒服。 「这里好吵。」她轻蹙起眉,语带一丝烦躁。 顾名扬闻言笑了,因为她也道出了他心中的感觉。「咱们到南郊去。」他捉紧了她的手,与她往南郊而去。 看来还是待在船上好,陆地并不适合他们这种习惯宁静的人。 到达南郊后,他们去了鹤林、竹林、招隐三大占寺,观赏群山罗列、岗峦起伏、树群葱笼之美景,呼吸着清新宁静的空气与气息,人间最美妙的风景不过如此,而快乐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黄昏时分,他们在招隐山上稍作歇息,两人坐在溪河边,肩并肩的轻轻依偎着。泛黄的枯叶不时从树上飘落,这样带着哀愁落寞的景象看在他们眼底,却别有一番滋味与情趣,原来只要有对方相伴,一切都是美丽得醉人。 「这是你第几次下船?」夏天凤亲昵的挽着顾名扬的手臂,仰脸笑问。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下船,不禁对此深感好奇。 「忘了,只记得自我开办船运后,就很少到陆地上去了。」他紧握着她细嫩白皙的手,嘴角尽是宠溺的笑意。 前几天她独自一人上陆地,让他惊觉她可能是在船上闷坏了,因此他特地丢下午后垂钓的习惯,和她一同下船。 「你的确很少到陆地上去。」她微笑着应和,与他同住船上两个多月,她知道他的生活作息是一成不变的,休息时间不变、用膳时间不变、押货时间不变……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规律得令人咋舌。 「在船上最大的享受便是与水亲近、与江为邻,陆地上的纷扰太多,不大适合我。」沉声说出心匠的感觉,他与江水漕船打从出生时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一个心灵上和生活上都极为平凡宁静的人,是他平淡安稳的气息影响了她,此时她终于明白,为何他总能抚平自己的不安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办船运的?而公公和婆婆又是怎么带大你们兄弟俩的?」她轻问,想知道他更多的事,真切地想了解他的所有、他生命里的每段记忆。 「我爹娘是水上人家,一生以捕渔为业,小时候一直住在杭州,后来一家迁来镇江,而名龙就是在这里出生。在我十五岁那年,『长云帆』的古爷有一批陶瓷要赶着运去杭州,但他却有另一大批茶叶要送往东北去,于是他就把那批陶瓷托付给我送到杭州去,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船运。」 「长云帆」的船主古寅是他的恩人,如果没有他,这世上下会有「名扬天下」,他顾名扬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然后就开始了你的船运事业?」她睁大明眸,眼底刻上一抹惊讶。「名扬天下」是全江南的航业之首,本以为顾家的航业是世代相传下来的,没想到竟是顾名扬白手起家所得来的。 她讶异的模样令他不禁轻笑。「是的,随后我开始学着办航运,二十四岁那 年,我拥有了生命里的第一艘海漕船,就是这艘『名扬天下』。」 看着他眸中闪烁着的骄傲光芒,她能想像他过去的奋斗与拚搏,有这样优秀的丈夫,身为妻子的她也感到光荣。 「名扬天下……好嚣张的名字。」她撇起红唇,故作不屑的道。 看到她眼中的俏皮,顾名扬低笑着亲吻那张惹人又爱又恨的小嘴。「对,是很嚣张,拿来吓退别的同业船主们。」他开玩笑道。 「你不但嚣张,还挺恶劣的。」被他吻得芳心悸动,她娇笑着批评他。 她妩媚的笑脸教他看得心痒难耐,再次封住她甜蜜的唇瓣,他今天不仅要嚣张,还要让她领教他有多恶劣! 缠上他不断翻搅、挑逗着自己的舌,她不甘示弱的做出火热的回应,手口并用的对他施予最热情的爱抚,大胆的撩拨他最深沉的欲火。 她温柔的进攻教他马上举手投降,再吻下去他真怕会克制不了自己,而在这里要了她。 「看来顾夫人比我还要恶劣。」顾名扬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嗄声笑道。 夏天凤扬起得意的笑。「顾大爷知道就好,所以千万别惹到我,否则我要你吃不完兜着走!」她语带恐吓,这也是她做人的宗旨。 他宠溺的了她娇美的粉腮,在她耳边坏坏的道:「好,我不在这里惹你,我只在床上『惹』你,那你记得要让我『吃不完兜着走』才行。」 他煽情且露骨的话教她一下子胀红了俏颜。「坏蛋。」红着脸埋进他胸怀,她始终敌不过他藏匿于沉默下的锐利尖齿。 顾名扬低笑了声。「凤儿,我从小就有一个心愿,希望能走遍天下,二十四岁那年当我拥有了这艘海漕船,我就知道我已踏出了第一步。当天下归于太乎,你愿意和我到处游历吗?」柔声低问着,他拉过她双手,厚实的大掌轻轻抚弄她纤洁的十指。 她终于明了他为何给船起「名扬天下」这名号了,「名扬天下」不仅是他名誉与财富的象徵,更是印证着他的愿望,他顾名扬要走遍天下的愿望…… 「天下……要怎么才叫太平?」她叹息着问,刻意回避他那充满美丽憧憬的问题,她不想给他承诺些什么,只怕……他到头来只得到失望难堪。 「当天子真正的掌握天下,那就是太平之日了。」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别有一番深长意味。 「魏忠贤的势力已威胁到皇权,他甚至有篡位之心,而朝中上下谁不归顺于他?人心都是险恶势利的,为了讨好魏忠贤,谁不对他忠心效命?每个人都怕死,没有人有胆子违逆他,当今所谓的朱天子早就完了。」她冷冷地评论着,认为天下要归于朱家已是太难,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天下就快要姓魏了。 她从不认同顾名扬想的那套,他择善而固执,深信人性本善;她却坚信人性本恶,只有择恶固执才能保住她的一切,乱世中当善男信女只有死路一条。 她看尽了人间最丑恶的一面,明白要生存就得攫夺更高的权力与地位,因此她埋没良心,不择手段的做尽一切来满足魏忠贤。 面对她冷酷的言词,顾名扬默然,她说的也有道理,但他偏下是那些为了怕死而忠于奸党的人。 「天快黑了,该回去了。」顾名扬敛下对她所萌起的种种疑心,淡然一笑扶起了她。 「荆荭。」 在他们要走出南郊时,一道冷冽的嗓音蓦然响起。 她心一震,马上认出这道嗓音是谁,她还未做出任何反应,一道强大的力量地向她袭来 看到身后的女人手执长剑向她来,顾名扬立即推开了她,利刀登时划过他身上! 「名扬!」她惊叫了声,奔上前扶住他倒下的身躯,只见温热的鲜血从他臂上汩汩流出。 没伤到荆荭,女人心中怒火更炽。「你去死吧!」一咬牙,再次向她挥出长剑! 荆荭一个闪身,避开了荆芫杀气腾腾的剑尖,荆芫咬牙切齿,使出全力挺剑送出,在刀光剑影中,两人一攻一退,手无寸铁的荆荭俨然居于劣势。 荆荭刻意退后,装出一副无力招架的模样,引领荆芫来到松林深处后,荆荭一个翻身,蓦地抓起地上泥沙向荆芫抹去 瞬间眼前飞沙乱舞、一片混浊晦暗,荆荭发起狠来,纵身向荆芫身下窜去,乘她不备一掌击上她腹部,荆芫顿时口喷鲜血,不支倒下。 荆荭脚一挑,荆芫手中的长剑立时跃于她掌上,她执剑对准荆芫的脖子,染血的尖锐长剑散发出一股阴冷的杀气。 看到剑上的血腥,荆荭心底一阵狂怒,想起荆芫刚以剑尖刺穿顾名扬的皮肉,她就恨不得立刻杀死这该死的女人! 「明知武功不及我,还要来送死!」眯起凤眸,荆荭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这不知死活的女人。 「贱人!」荆芫口吐鲜血咒骂,纵然剧烈的痛楚使她扭曲了脸孔,可她双目仍狠狠的瞪着荆荭。 「来报仇?」荆荭冷笑,为她的天真感到可笑。 「你杀了言绍,我不会放过你的!」 言绍在三个月前无端毙命,荆荭临危受命,顶替了言绍将要执行的重大任务。荆芫认为言绍之死并不单纯,几经深入调查终于发现是荆荭下的毒手,而言绍是她的男人,她自要为他报仇!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我同是荆字辈,乃是出自同一师门,我不想伤你。」扬起剑拭去血污,荆荭冷冽的艳容无一丝温度。 没错,是她杀了言绍,她为魏忠贤效忠,更是为她自己效忠,只要能取代言绍的位置,执行此次的任务,她在锦衣卫的权势地位便能更上一层楼。 趁荆荭移开长剑,荆芫使尽全身的力气,以玉石俱焚之姿扑向她 荆芫来势汹汹,在孤注一掷下所进发出的力劲尤其凶狠,荆荭心一惊,迅速出掌反击她就要落在自己身上的拳掌,一个旋身,再回头时长剑已刺进荆芫的胸口,她及时断了气。 「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更不能放过你了。」 荆荭撇唇冷笑,随即抛下长剑返回南郊入口…… 第八章 舍弃 「你们遇到劫匪了?」 得知顾名扬受了伤,顾名龙急急赶到「名扬天下」上,看到大哥臂上的剑伤仍在流着血,他焦虑万分。 夏天凤也是焦急不已,为照料顾名扬而忙个不停。「是锦衣卫。」不经心的答道,她没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继续磨碎草药。 锦衣卫? 乍听这三个宇,顾名龙眉头锁得更深了。「你是不是弄错了?大哥一向奉公守法,怎么会惹到官卫?」他担忧的脸庞有着疑惑。 若真是锦衣卫的话,他们理应会被逮捕,根本回不来。 顾名龙的连声追问让她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噤声,不理会顾名龙,迳自磨制草药。 顾名龙越想越不对,看着她手中的草药,终于找到问题所在。 「为何你没受伤?你怎么知道那是锦衣卫?」顾名龙直言询问,心头对她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锦衣卫是一个神秘的特务组织,用来监视和镇压全国官吏与百姓,他们身无官服,一般人根本辨识下了锦衣卫,她没道理会知道刺伤大哥的是锦衣卫;况且,她身上没半点伤,更教他感到不对劲。 「你这是在审问我吗?」夏天凤抬起冷眸,脸色不悦且阴沉。 「你……」顾名龙一时语塞,她恶狠狠的目光令人生畏。 「别吵了。」顾名扬出声制止他们之间的对峙。「名龙,你先回去吧!我没什么大碍,有天凤照顾我就行了。」 「哥!」顾名龙忿然大叫了声,脸上尽是愠怒。事情是这么不对劲,连他都发现到这女人的可疑之处,哥肯定早就发现了,他不懂哥为何还要维护她! 「回去。」轻轻发出命令,顾名扬随即闭上双目,示意名龙别再打扰他休息。 今天所发生的事确实令人不安,他知道名龙的忧虑,也知道他想弄清楚夏天凤和整件事的关系,但他不想让他牵涉其中。 顾名龙心中虽有气末消,但看到大哥疲惫的模样,也不忍再打扰他了,转身离开之际,他不禁瞪了夏天凤一眼,愤懑的眸子尽是一片厉色。 掩上门窗后,房中只剩顾名扬和夏天凤二人。 夏天凤默默地磨着药汁,自她从南郊把他扛回来后,他们两人不曾说过一句话。 明知自己不该为他采药,否则只会更令人起疑,但为了能让他迅速痊愈,她还是这么做了。 榨出足够的药汁后,她立刻拿来乾净的白布沾上,轻靠上前,用药汁拭着他的伤口。 强烈的痛楚使他难受的拧起了眉,因痛苦而扭曲的俊颜显示他臂上的伤有多厉害,他掐紧拳头,苦苦地忍受着、抑压着。 洗净伤口后,她马上拿来刀伤膏药敷上,熟练的为他包扎好伤口。 为他重新披上外衣后,她执起他绷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的十指,看着他因失血而泛白的脸,只觉心底一阵疼痛,他不该为她挡下荆芫那刀的。 顾名扬睁开双目,看到她眉问的纠结,他暗叹了口气,反握住她忙着帮自己放松的双手。「我没事。」轻声安慰着,不想让她担心。 夏天凤抬起脸,沉默的看着他,等待他的审问。 在南郊与荆芫交手时,她虽刻意回避荆芫的追杀而不在他面前出招,但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她该有武功底子,她不认为顾名扬会忽略这么大的破绽。 然而,他却没有她想像的严厉质问她,更没有像顾名龙那样投出怀疑的目光,他只对她淡淡一笑,苍白的脸庞满是宽容的温柔。 「好渴,给我拿点水来。」顾名扬轻声吩咐,放开了她的手,心头竟掠过一阵哀恸与不舍。 他突然感觉到……他好像将要失去她了! 夏天凤垂下眼,离开了床沿,他受伤痛苦的模样让她心疼,因此她不愿再看下去,只怕自己会不忍、会心软。 对他,她已经有太多不该有的不忍心了,这样只会坏了她的大事,既然同门师妹她都下得了手,区区一个顾名扬……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一直在说服自己顾名扬在她心中没有丝毫的地位,她定能对他狠心,而现在既然他不追究,那她就不该再拖延下去,是时候动手了。 今夜,他们怀着不同的心事共枕而眠。 一样的相拥、一样的温暖,可惜同床异梦,过去曾有的快乐和甜蜜瞬间化为乌有,他们再也拥抱不了对方最真挚的心。 古寅从顾名龙口中得知顾名扬于南郊遇袭的事后,匆匆来访。 「古爷请坐。」 将古寅领到舱房后,夏天凤恭敬的为他倒茶,眼角瞥了瞥靠坐在床柱的顾名扬,遂对古寅道:「古爷就留在这儿用午膳,我这就去准备。」 「劳烦夫人了。」慈颜展开笑容,古寅含笑而眯的眸子俏然审视她, 她走了以后,古寅首先关切顾名扬的伤势,然后便谈到了顾名龙,他一面凝神细听门外的动静,一面跟顾名扬闲话家常。 直到门外的人走远了,古寅这才停止闲聊。 「祸水。」古寅冷淡的作出批判。他从顾名龙口中知道了一些事,并隐约猜到她是何身分。 「古爷,之后的事由你来接手,帮我看好名龙,别让他走歪了。」漠视了古寅对妻子的不悦,顾名扬请求道。 古寅是张皇后的人,当初就是他召集顾名扬加入了忠党,在这枪炮计划中古寅是后援,顾名扬这边一旦出事就由他接手处理,现在顾名扬已被锦衣卫盯上,古寅自要处理那批枪炮了。 似是遗言的交代教古寅不禁皱起了眉。「咱们还有机会的,把帐簿一并交给我,并把那女人给杀了,你定能保住一切。」 顾名扬摇头。「我不会舍弃她。」一口拒绝了古寅。 古寅愕然瞪目,在看到他眸中的坚决后,他叹了口气。「这样值得吗?」虽心知改变不了顾名扬的决定,但他还是要多问一句,想要让他清醒。 他不舍弃那个祸水,就等同舍弃了「名扬天下」和他的生命,古寅不想看他就这么被官卫逮着,继而打入厂狱受尽酷刑而死。他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材,与他相识了快二十年,看着他从无到有、从小渔船到海漕船……一切一切是那么难能可贵,他实在不忍心要顾名扬在这场计划中牺牲。 「值得,因为她是我的结发妻,今生唯一的结发妻。」顾名扬坚定的话中有着难舍的深情。她是他心底最深重的一份情,如果真要作出选择的话,他宁愿死在她刀下,也不愿她死在魏忠贤刀下。 况且,早在他还未娶她时,他就已洞悉了她的一切,当他仍是执意要爱她时,他已料想到会有今天。 顾名扬的痴情教古寅不住低叹,好一个结发妻呀! 英雄,终究还是难过美人关。 深夜降临,明亮的月娘与灿烂的星子在夜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俏悄映照着她白皙而美丽的容颜。 就像中秋那晚般,今夜又是一轮圆满的月儿。 在舱灶内透过窗棂仰望夜空的璀璨,要不是手握着荆蒯给她的迷魂药,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中秋那晚,那个与顾名扬成亲的大喜日子…… 火炉上地噗噗作响,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起身走到烧得倍看的锅子前,把药粉洒进鱼粥里去。 因为要生擒目标,所以他们才没用上毒药,但她知道能用毒药反而是种恩赐,至少他死得痛快,不比厂狱里的酷刑折磨,教人生不如死。 夏天凤要自己别多想,受刑受苦的是顾名扬,不是她,她无需感到害怕,只要能夺得更高的权势和地位,她就能成为万人拥戴的领袖,那一切的牺牲与舍弃都是值得的。 舀出鲜味四溢的鱼粥,她走出了舱灶,直往船头而去。 「名扬。」她推开门,轻喊了声,看到挑灯夜读的男人。 由于她半个月来的悉心照料,他的伤很快的复元了,因此他连夜来都忙着看帐目,比她还要晚睡,教她下不了手。 上回她已露出马脚,虽然他嘴巴不说,但她知道他肯定瞧出一些端倪了,因此她狠下了心,来个先下手为强。 「我给你熬了鱼粥做消夜。」她来到案桌前,放下盘子,小心翼翼的端出热碗。 「嗯,晚了,你先休息。」顾名扬略一颔首,紧盯着书册上的眸子未曾抬起看她。 她咬了咬唇,默然离开,脱下外衣便上床睡了。 侧身躺卧,她半眯着眼窥看他的动静,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终于放下书册,深沉的眸子瞧了瞧那碗鱼粥,随即吃掉她亲手做的消夜。 看着他把粥一口接着一口舀进嘴里,她心间一阵矛盾。 鲜味的鱼粥中夹带着一阵淡淡的怪味,纵然怪味轻淡,可他也尝到了,他眸光一沉,心知不妥,却没有丝毫的迟疑,照样吃着,进食的动作不曾间断。 把碗放下后,他突然弄熄了油灯,黑暗无光的环境使她看不见他的人,以为他正准备上床就寝了,却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终于响起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她陡地安下了心。 如往常般,顾名扬把她拥进怀里入睡,这夜他不自禁地把她拥得更紧,不若以往的温柔拥抱,这个拥抱紧窒得像是怕她会消失了一样,夏天凤敏锐的嗅出今晚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凤儿。」他埋在她香馥的发问,动情的喊了声。 低嗄的嗓音触动着她,其中有令人费解的叹息与无奈,她的一颗心没来由地揪紧了。 「嗯?」夏天凤含糊的回应着,知道他有话要说。 「还没睡?」 「被你吵醒了。」 他笑出声,刚毅的下巴轻柔地磨蹭着她的软发。「对不起。」 她心一疼,这句话……该由她来说才对,她才是那个该说抱歉的人。 「你做的鱼粥很好吃,味道很不错。」他含笑赞许,把握这短暂相拥的时光。他想跟她多说点话,想听听她的声音,想将她的一切深印在心上,永不遗忘。 他知道这是他们夫妻俩的最后一夜……因为有太多的舍不得,他情不自禁把她拥得更深、更紧了。 她心一动,唇边泛起甜蜜的笑。「你爱吃的话,下回我再弄给你吃。」话才出口,她的笑容及时僵住了…… 过了今晚,他们将是陌路人,甚至是敌人,她今生今世……再也没机会给他做消夜了,她更知道自己再也尝不到这样的甜蜜和幸福了,想到此,她不禁湿了眼眶。 从她在顾名扬和锦衣卫问作了选择后,他们这段婚姻就已经粉碎了…… 「名扬……」夏天凤含泪偎进他灼热的胸口,这是她头一回显露出脆弱的泪,长期在锦衣卫残忍刻苦的锻链下,她早已成为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从不为任何人事动容,如今她却为了与他的分离而涌现泪意。 「嗯?」 对不起…… 她无声对他说出心底的抱歉。 「没事……只是想喊喊你的名字。」她勉强收起泪水,低低地道。 顾名扬扬起了笑,强壮的双臂把她牢牢圈住,在她耳畔道出此刻心底最刻骨的感受。「凤儿,我爱你。」 她心一震,泪水瞬间像决了堤般疯狂泄出,是心酸、心疼、感动、更是感恩。 得到他那颗最真挚的真心,她感恩亦感动,但他所付出的都被她无情的踩在脚底下,她不得不为他感到心酸……这样辜负一个爱她的男人,如此背叛这个爱自己的男人,到底是错还是对? 他胸前衣襟已被她的泪花沾湿了一大片,他长叹一声,紧扣住她纤长的玉指,抱紧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无言地给予她最大的安慰。 这是一双练武的手,早在她获救上船的那个晚上,当他领着她前往客舱时,他就已察觉到她这特殊的手骨;直至成亲以后,他俩依偎缠绵时,他就彻底摸清了她这双手的特别之处,确定了她是个习武之人。 他曾向她起誓就算她不完整,他还是要她,因此纵使明白她这双手沾满了血腥,他仍是要她啊! 对她,他一直只有满满的怜惜和心疼,即使她舍弃了自己,并将他推入地狱里,他也恨不了她…… 渐渐地,他在药力的发作下晕眩,炯亮的眸子转为混沌,他缓缓合起了双目,带着她的泪水沉沉睡去…… 夏天凤不停地抽泣着,直至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她徒地止住泪水,试探的唤了他几声都得不到回应后,她咬了咬牙,小心挣开了他的怀抱。 她披上外衣下了床,燃起油灯后,走到案前才想翻找,却看见一本写着「洋木仓」的帐簿独独放在案上。 她拿起细看,翻了翻里头的内容,上头尽是枪炮的名称与运入的数目,加上「洋木仓」合起来看便是「洋枪」,她知道该是这本没错了。 如此不费劲地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她的心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只有满满的疑惑,认为自己未免取得的太轻松容易了,而事情更是不寻常极了。 这本帐簿被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像是故意要让她看见、让她取走似的…… 夏天凤转头看了看熟睡的顾名扬,不解的蹙起眉,他不可能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案上啊! 他……会是在试探她吗?东西可能是假的,他很有可能在试探她。 顾名扬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上回南郊遇袭一事,连顾名龙都发现不对劲,看她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唯独只有顾名扬,还是沉沉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对她的态度也未曾改变过。 紧握着帐簿,她反覆思量着,想到顾名扬可能的试探行为,她为他绷紧不安的那颗心稍微平复下来。 若真是假的话……丢了性命的就是她了。 坐在椅上,她的思绪一片混乱,闭目挥去所有的软弱和不安,她站了起来,不管帐簿是真是假,她仍是要回去向荆蒯覆命。 不允许自己再回头多瞧顾名扬一眼,她立即旋身离开了「名扬天下」。 她和顾名扬的缘分……到此为止。 镇江城的府衙内,布置得堂皇瑰丽的客房整夜灯火通明。 荆蒯优雅的呷着茗茶,手执着帐簿凝神细看,俊美的眸不时佣懒的瞄向对面坐得笔直的荆荭,他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浅淡的笑痕。 这本厚重的帐簿让他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完,合上帐簿,他望向荆荭冷峻的脸容,对她露出满意的笑。「师妹漏夜前来,辛苦了。」 荆蒯脸上愉悦的笑容让她不安,难道……这是真的帐簿? 「帐簿……没有问题?」她强作镇定的问着,不敢相信顾名扬真的没要花样。 她有丝结巴的问话透出了她的颤抖与慌张,荆蒯诡谲一笑。「有点小问题,上头没有信王的蛛丝马迹,所有购买枪炮的银子来源全都写上是顾名扬一人的财产,但不要紧,只要施以严刑,顾名扬迟早会供出信王的名字。」 荆蒯的宣判像是火药般,把她的脑袋轰得粉碎,想到顾名扬就要抓进厂狱,想到他将要接受的酷刑……一幕幕血腥残暴的画面立时闪过她眼前,血色迅速从她脸上退去! 「师妹,怎么了?」荆蒯眯起冷眸,斜睨着脸色惨白的荆荭,把她的惶惧收进眼底。 「师哥……真要对顾名扬严刑逼供?」她清滢的眸子因恐慌而泛起一层水雾,尽管知道自己的问话有多么的傻、多么的可笑,她还是忍不住问,妄想荆蒯能放过顾名扬…… 「你说呢?」看到她软弱的泪光,荆蒯冷笑着反问,俊颜露出一丝不屑。「师妹何时开始会替敌人忧心着想?你有种杀了言绍和自己的同门师妹,却没种向顾名扬下毒手?」 前些日子在南郊发现的尸体,证实了是锦衣卫的人后,曾引起一阵轩然大波,而他一眼就看出那是荆荭所为。她暗杀言绍之事他早已明了,就因为她够狠绝,所以许显纯才选派她担当此次任务,可没想到她会对顾名扬生出感情来,并天真的以为他们能放过顾名扬! 要是让许显纯知道了,她肯定会落得和顾名扬一样的下场! 荆蒯冷酷的话就像把利刀,狠狠地刺中了她的要害,她无力反驳,只能强忍住心口上的阵阵刺痛,咬牙承受着他的冷言嘲讽。 「荆荭,善心人永远轮不到你来当,你是狠毒的。」 厉言提醒完毕,他旋即离开房间,出去吩咐所有藏匿在府衙中的厂卫们准备行动。 荆荭僵坐在椅上直至天明,终于淌下了后悔的泪水…… 第九章 正邪难断 深秋晨问,寂静四方蕴藏着重重杀机。 太阳浮上江水的那刻,大批身佩刀剑的人突然从城里窜出,如鬼魅般出现聚集在岸头上,宁静无波的扬子江从此翻起一阵巨浪。 天一亮,数十名厂卫立刻闯进了「名扬天下」上,逮捕了顾名扬和常庆二人,并在船上搜出一些枪炮。 船上所搜出的枪炮数量与厂卫们手上的帐簿记录不符,他们怀疑顾名扬应该另有同党分担枪炮的储藏,上报荆蒯后,荆蒯马上下令封锁镇江水域,禁止所有船桅离开镇江,并对江上每艘船严加搜查。 四天过后,厂卫们一无所获,而关在厂狱中的顾名扬受了炮烙之刑仍是抵死不供,荆蒯一怒之下命人烧了整艘「名扬天下」! 这个消息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深深冲击着顾名扬所有的亲人,顾名龙急得几乎发狂,荆荭慌得几乎崩溃! 在听到顾名扬受炮烙时,她的心已是切骨般的痛,知道「名扬天下」将要化成灰烬,那一刻她已无力再掩饰内心的惊慌与脆弱,直至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她终于懂得后悔了。 重新踏上凤凰楼夜眺扬子江,一切已不复三个月前那样悠然安宁,在厂卫的监视驻守下,江上尽是一片惶恐的紧绷,加上今晚是「名扬天下」的焚烧之夜,就连岸上镇城市集也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江上突然轰隆大响,「名扬天下」在炸药的点燃下迅速窜起大火,火舌不消一刻便吞噬了整艘船,在黑夜中烧得张狂热烈,灼热的火焰犹带着悲壮与惨烈的结束意味,过去一切的辉煌与伟大都将化作一缕烟尘了。 伫立在窗前观望江上那片熊熊火光,荆荭心口随即燃起一阵剧痛,「名扬天下」是顾名扬多年来的心血,承载着他毕生的愿望,更是她与他的缘分根据地,里面藏着多少属于他俩的回忆…… 她眼中的泪水在红光火炬映照下骤然决堤,把顾名扬交到荆蒯手上、把他推进厂狱里去,她终于明白自己铸下了多严重的错误,那是一个无法弥补、教她终生悔恨的错误! 她怎能这样残忍地漠视爱他的心,狠心地将他推进地狱里去?她怎能啊! 自私的荆荭一手摧毁了一切后,却徒留一个小小的夏天凤在悔恨中受尽折磨,她到底给自己造了多深重的罪孽? 她不敢去想像顾名扬在狱中受了怎样的痛苦,只怕自己会承受不住而被逼疯,由厂卫口中得知他受刑的那刻,她已是狂乱地在害怕。面对这样的打击,她只懂得最无用无能的哭泣,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强悍精明的荆荭,而是一个小小的女人,一个为自己的男人而担忧掉泪的平凡女人…… 流泪看着江上的冲天大火,在「名扬天下」焚毁殆尽时,她的心也一并被烧灼成灰…… 九月下旬,东厂南镇抚司许显纯带领百名厂卫进驻镇江城,誓要找到顾名扬其余的枪炮所在,全城立即陷入一片惶惧的紧张气氛中。 以荆荭为首的厂卫在府衙门前恭迎许显纯的到来,许显纯甫下轿子即命令荆荭跟随在侧。 荆荭沉默的跟在许显纯身旁,与他一同走进了厅子里,荆蒯早在里头等候许显纯的大驾光临。 「许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噙着客套的笑,荆蒯伸手比了比身旁的檀椅,恭请许显纯坐下。 「不及荆大人在这儿的辛苦忙碌。」许显纯勾唇一笑回敬道,目光转向伫立在厅旁的荆荭,深浓的眸子倏然掺进一抹邪气。「荆荭。」他低唤了声,示意她走上前,要看清她的模样。 荆荭缓缓步上前,洁白的脸儿有着熟悉的冰冷,但明亮的凤眸却略显无神黯淡,没了一贯的锐利傲然。 「九千岁爷得知你智擒奸匪有功,赏黄金万两,并命你任指挥使司一职。」许显纯朗声宣读着魏忠贤赏她的加俸厚职,直直的盯着这副与荆蒯极为相似的艳容。 「荆荭叩谢九干岁爷恩赐。」她笔直跪下,面无表情的跪谢魏忠贤的赏赐。 许显纯对荆荭坦荡的注视教荆蒯心生不悦,「下去吧!」他一挥手,命她退出厅外,隐隐保护着她免受许显纯的滋扰。 看着荆荭远去的背影,许显纯眯起了眼,「你们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像亲兄妹多过于师兄妹。」 他初见荆荭之时,曾一度误以为她是荆蒯的亲妹妹,但当他向荆蒯求证时,荆蒯却一口否认。 荆蒯略一挑眉,坦然面对许显纯话中的狐疑,没有做出丝毫的辩解,只因他明白越是解释便越惹人起疑。 将旁人的误会当作闲言般淡然看待,是保全他和荆荭两人的唯一方法,一旦心中的秘密被揭穿了,那将会是另一个悲剧的发生…… 荆荭浑浑噩噩的踱回自己的房间,在接到许显纯带来的好消息后,她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麻木的痛楚与深切的惊惶。 三个月前,她曾说此次任务若是成功,便是她夺得权势、受万人拥戴之日;若是失败,则是她跌入万劫不复的时刻…… 现在她成功了,权力也有了,然而她却没预期中的快乐,此刻她才明白真正让她跌入万劫不复的不是失败,而是失去顾名扬啊…… 而许显纯的到来更是让她畏惧万分,他是一个魔鬼,一个真正噬人骨血的恶魔! 今年才刚发生不久的「七君子之狱」,让她见识到许显纯所用的刑罚是怎样令人发指! 那时东林党杨涟等人在厂狱中始终不肯认罪,许显纯便令人乱打其头面,使其齿颊尽脱,并以钢针作刷,遍体扫烂如丝,再以铜锤击胸,使其肋骨寸断,最后用铁钉穿耳,并以沙包将人活活压死…… 「不……」深刻的恐慌使她掩脸痛哭起来,那些残暴的画面重重击溃了她的意志,赢弱的身子踉跄倒下,她在地上惊骇的颤抖着,光是回想,就足以教她承受不住。 在慌惶的低泣中,她恍恍惚惚地忆起了顾名扬,这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时时刻刻眷宠着自己的男人…… 目光倏然一亮,她心底泛起一股强烈的念头 她不能让他受这样的酷刑,不能将这样的残酷血淋淋的加诸在他身上……不能! 掐紧拳头,她布满泪痕的小脸显出了坚强,连日来呆滞无神的双目进发出一抹坚决的火光,她誓要把顾名扬救出厂狱! 阴冷的牢狱弥漫着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炉盆上烧着熊熊红火,映照着炉火前衣衫尽碎的男人,一道道染血的鞭痕深刻烙印于他展露在碎衣下的皮肉,他双手无力的被锁吊起来,双膝跪在地上。 在他意识昏沉时,双臂上被拉扯的力量突然消失,他落入了一处幽香间,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拥抱中…… 「名扬,醒醒。」荆荭轻轻拍着顾名扬的脸庞,脱下身上的斗篷盖上他几近赤裸的身躯。 他呻吟了声,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她慌了,泪水汹涌落下。「求求你……你快醒来,名扬、名扬……」她哭着拍打他,哽咽着哀求他,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深夜她潜入狱中后,便迷昏了所有的狱卒,赶到他身旁,看到他满身的鞭痕以及肩上那道被火烙得血烂的伤痕时,她不禁痛彻心扉。他所承受的痛楚像是加诸在她身上,此时,她才明白自己的生命与他的已经分不开了…… 她的连声呼唤终于叫醒了顾名扬,辗转清醒过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头一震,但当视线触及她脸上的泪水时,他的心疼了起来。 顾名扬单手撑起身子,举手抹去她的泪,一切举止都在诉说着他心底对她的无限怜爱与宠溺。 在她背叛了他,害他受了种种牢狱之苦后,他仍是这般地溺爱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找到那本帐簿?为什么?」紧捂住心口上的剧痛,她喃喃询问道,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遍,她绝不会拿走那本帐簿。 本以为将他的性命交出来换取权势,她就不必受刑受苦,哪知原来让他受尽苦难,她也会感到痛苦不堪,只因他早已成了她心头的一块肉,他若是痛苦,她也一定会跟着痛苦……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会给你的。」顾名扬泛出疲惫的笑。 那晚的确是他刻意把东西放在案上。 「你早就揭穿了我?」荆荭含泪不信的惊问,不敢相信他明知自己的诡计,仍然做出如此重大的牺牲。 「对,我早就知道你没失忆。」 早在她刚上船,陪他坐在船头垂钓时,当她看着茫茫江水,他就发现了她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一个失忆人遗忘了过去,心神该是一片空白乾净,面对新的事物只会困惑茫然,绝不会像她有那样复杂的眼神。 「那你为何还要娶我?你明知我只会害你……你为何还要踩进陷阱里?」 「因为……我爱你,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唯一教我动心的女子,我怎能不娶你?就算知道你要害我,我也要爱你。」他嘴角浮起了笑,这段感情他是爱得如此任性固执,而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也只能认命了。 她的泪流得更凶了。 不舍她所流下的每滴泪,他捉紧了她冰冷的手,一如以往般试图去滋暖、安慰她冷凝疼痛的心灵。 「还记得那个剑的传说吗?莫邪为干将纵身眺进炉中,如今你我身分对调,让我来为你牺牲一切。」顾名扬紧握着她的手,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深切感情。 自古以来红颜总是为君而亡,女人总是男人的权力祭品,就让他打破这条规则,让他成为她的权力祭品,只要她好,那他也就好了。 「不……我不要你牺牲!不要,不要……」哭喊着扑进他胸怀里,他的决定让她心惊,她不要他做任何的牺牲,只要他一切安然无恙啊! 她的哭泣让他心碎,他从来只想要她快乐,不想让她伤心啊…… 「我常想……我放弃『名扬天下』,然后和你一起到天涯长伴到老……如果真的可以重来一遍,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轻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在她耳畔低问,即使明白一切都不能再回头了,他仍想知道她的意愿。 他伟大的船业也比不上她一个笑颜,他只想和她在一起,用尽一生的时间来守护她…… 「我愿意、我愿意……」荆荭在他怀里哭得怆然,面对这样深情的他,她无法不恨自己的冷血。「我错了……我不该把你推进来的……我错了……」哑声呐喊出心中最深的侮意,犯下这样的错误,她该怎么去弥补? 因为她的连声愿意,他欣慰的笑了。「凤儿,不要责怪自己,我明白你的身不由己,现在我只想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早在和你一起看踏白船比赛时,我就爱上你了……」她揪着心,首次承认心底的爱恋,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她好恨自己没有像他这样情深以待…… 踏白船比赛……原来她在那时已爱上了他,而他,亦然…… 他还记得那天她是怎样的展露欢颜,她那充满快乐的绝美笑靥……他毕生难忘。 顾名扬轻轻将她拉开,把一直坚握于掌中,属于他俩的结发交到她手上。「凤儿,谢谢你爱我,此生我已无憾了,我死了以后,请你把这结发信物放在我身旁。」抹去她的泪,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十天前被厂卫逮捕时,他心里没有任何恐惧,他一直在想她、惦记着她,因此只记得抓紧他俩这份结合的信物。他要带着属于他俩的东西下黄泉,好让他永远记住她,让他来生能寻到她、再次拥抱她,弥补今生他俩不能到老的遗憾…… 「不……」荆荭慌乱地不住摇头,泪眸尽是惊惶,他透出绝望的言辞深深拧痛了她的心。「我要带你出去!我不要你死!」 「凤儿。」他无力地捉紧她的手,想制止她的冲动。「在临死前能看到你最后一面,我真的心满意足了。我知道许显纯已经来了,你一旦将我救出去,他不会放过你的。听我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不不!」她发疯似的大喊,泪如泉涌。「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权势,不要锦衣卫,我只要你顾名扬,就算会被千刀万剐我也认了!」她激动不已的哭喊着。她怎能看着他死去,孤身一人苟活于世上? 不做锦衣卫的荆荭,她只想做顾名扬的夏天凤,权力于她已毫无意义,此刻她只想放弃所有与他相随,哪怕前方是一条黄泉路,她也要跟着他! 「凤儿……」不忍看她泪流满面,他叹息着将她拥入怀里,她那颗同生共死之心让他动容了。 他们从结识到相许虽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已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们此生真的无憾了…… 「师妹。」 就在他们相拥依偎时,一道冷沉嗓音蓦然划过她低泣的哭声,两人同时往声音的来源望去,看到了一身黑衣的男人, 荆荭没对荆蒯作出任何回应,依旧紧紧依偎着顾名扬,只要有他在身旁,她什么都不怕了。 伟岸的身躯徐徐步上他们身前,荆蒯目光深沉,平声道出惊人的话。「外头已经准备了马车,你们赶快离开吧!」 顾名扬与荆荭都愕然不已,不敢相信荆蒯刚所说的话。 「师哥……」荆荭无意识地低喃着,不禁瞧着荆蒯脸上的冷峻,想看穿他是否有恶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师妹,他是个好男人,你别错过了,有什么事让师哥一人扛着,你们走吧!」对荆荭轻淡一笑,荆蒯深邃的眸子隐藏着另一种情愫,他不仅要保护她,更要让她得到幸福,从她出现在这世上的那一刻起,这一直是他最大的一份责任。 她狐疑的蹙起眉,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看出她不信的眼神,荆蒯挑了挑眉,遂转向顾名扬。「顾名扬,红娘说一切让你受苦了,待事情了结后,她定会好好补偿你。」把红娘交代下来的话一字不漏地传递给顾名扬的同时,他亦在安抚他们的狐疑之心。 听到红娘二字,顾名扬惊讶地瞪大双目,怔怔地看着荆蒯,心中猜想:难道他也是张皇后的人? 荆荭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隐隐约约地,她直觉荆蒯是顾名扬那党的人。 「你到底是谁?」她率直的问道,想弄清楚荆蒯到底是来自何方,而他,究竟是正还是邪? 「这么多年来,师哥加害过你吗?」荆蒯回避着荆荭的问题,淡淡的询问。 荆荭顿时哑口无言,的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待她很好,在长白山上要不是有他相助,她根本成不了师父的武徒…… 清滢的眸子无言地凝望着荆蒯,在接触到他眉宇问的正气时,她陡地明白了一些事…… 顾名扬关在狱中十天,除了炮烙之刑与一般鞭刑外,几乎没再受任何的刑罚,与其他狱犯相比,他所受的折磨确实是异常的少,最起码他神志清醒,并能和她说那么多话…… 炮烙刑、焚烧「名扬天下」……难道这一切都是荆蒯刻意做给许显纯看的?而他真正的本意并非想伤顾名扬? 「师哥你……」 「别说了,快出去,外头的厂卫都是我的心腹,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荆蒯打断她的话,急切的催促着,他旋身步向狱门,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荆荭迅速扶起顾名扬,与他一起快步走出牢狱,当呼吸到外头清新的空气时,新的人生已在前方等着他俩。 「有缘再会。」登上马车时,顾名扬不忘回头向荆蒯揖手,感激他的及时相助,让他与天凤能够脱离险难, 荆蒯抿唇一笑。「好好待我师妹。」 这是他对顾名扬的唯一要求。 「一定。」 坚定吐出二字,这是顾名扬此生不变的承诺。 登上马车后,他们随即绝尘而去。 初冬的寒意使他俩紧紧相拥在一块儿,能再次感受到对方真切的温度,这都是上苍给予的恩赐,他们感恩狂喜,誓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珍惜这份难得的恩赐。 十月中旬,京师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分散了魏忠贤对镇江的专注,加上半个月来厂卫严加搜查镇江每家每户,仍找不出其余的枪炮,魏忠贤便命令许显纯率其百名厂卫返回京师,并命荆蒯一人处理镇江所有的事务。 而张皇后与朱由检的行动亦因皇帝之病暂且缓了下来。 一年后的夏天,皇帝病情加剧,于八月间死去。 皇帝临终时,张皇后力劝他传位予信王朱由检,最后皇帝同意由朱由检继位,是为明思宗,年号崇祯。 十月以后,魏忠贤的同党迫于形势起了分化,接连有人上书弹劾魏忠贤,此时朱由检迅速采取行动,逼魏忠贤自杀了结,阉党自此粉碎。 大明天下重新掌握于朱家天子手中,天下也终于安稳太平了。 终曲 有你有我 清晨时分的扬子江最是迷人。 明媚的太阳把江水照耀得一如夜明珠般,闪着灿丽绚烂的光芒,一艘海漕船自东边徐徐驶进镇江,船身刻着四个大字--名扬天下,呈现出炙人的豪迈气魄。 驶近岸边后,「名扬天下」便静止了下来。 乍后时分,和风悠悠吹过江水,顾名扬提着垂钓工具来到船头,准备钓上一篓久违了的镇江鱼虾。 就在朱由检继位后,阉党没有了、东林党的纷争也没有了,「名扬天下」得以重临镇江。 两年前,顾名扬和他妻子被送到无锡去,那儿的忠党之士皆受张皇后之令担起保护他俩安危的责任,直到天下终止了一切的纷乱,他俩才正式展开新的人生。 不求高官,顾名扬只求拿回他的海漕船,朱由检便赏他一艘新的海漕船,并特别对他宽松一贯的海禁措施,让他得以驶出海外,走遍大明国以外的天下。 一抹清丽的身影自舱房内缓缓步出,她的一身蓝衣衬着背后的蔚蓝天色,融合成一幅祥和的美景。 看见坐在船头的男人,她清艳的脸容随即绽出笑靥,举步定向他,背着他坐了下来。 感觉到背后的重量,顾名扬不禁掀起满脸笑意。 眯眼仰望头上的炽耀烈日,夏天凤轻轻合上双目,佣懒的靠着身后那稳重不动的身躯,她朱唇一直悬挂着甜蜜的笑痕。 两年前离开锦衣卫后,她偶尔听说过荆蒯的消息,江湖上一直流传是他亲手杀了魏忠贤,但这一切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摆脱权欲的攫夺纷争,她这生只剩下最单纯的期盼,只想和他在一起,跟着他游走四方、遨游天下,她只想做他顾名扬的夏天凤,以前那个满身杀气、性子暴戾的荆荭……如烟消散在那炮火燃烧的扬子江上了。 两人就这么背对背的相依着,无语地享受这份与江水为邻的宁静与和谐,所有曾有过的痛苦与折磨于不觉间已随风而逝,一切的苦涩都化作了今日的甜美。 他们多么庆幸、感激上苍让他俩相遇,他们彼此交出了真心,以心底的爱恋编织出一段段幸福的日子,从此再也不分离…… 永远、永远…… 【全书完】 编注:有关「喜气洋洋」另外的三本着作,请看「玫瑰吻」系列-- 1.rk027《恭喜发财》/淡霞著 2.rk028《喜气洋洋》/白桐著 3.rk029《扬扬得意》/楼采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