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宜倾心》 楔子 昨日,公司议论了数月的裁员名单终于出炉,朱可可以压倒性姿态成为黑名单上排名第一位。 庆幸早给自己打了底,她耸耸肩挤出人群,捧过早已在杂物房瞄上眼,并捡回来塞在桌底的纸皮箱收拾东西。 任何胸无城府、口直心快的成年人总有着或多或少的天真,这颗能毁掉前途的隐性地雷很会惹是生非。早点离去只因小人当道,迟点离去是连小人也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两个论调,皆是一种结果。 所以,当离婚多年的父母意作弥补,把以前同住时用过的房子送给她时,朱可可立即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卖掉大的,买一层小的,然后拿着余钱四处逛荡。花光后回来找工作,或厚起脸皮相亲,找个她不太喜欢,也不太讨厌的有钱男人嫁掉,从此安心储存私房钱。 要嫁一定能嫁的,可可想,反正她长得并不吓人。 1 朱可可决定去流浪。 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虽然真正思考这个问题只花去她十分钟,然而在自小渴望和企盼的强大动力下,她轻易而坚定地下了结论。 一个月后,朱可可把房子卖掉,重新购置了一间小小的套房,事前没有和父母打个招呼。他们忙于梅开二度,一个和新爱到法国补度蜜月,一个刚当了新爹。 可可并不认为这等小事会令他们丢下亲爱的另一半,火速赶至她身边,面对双方都厌恶良久的面孔和她这个前期产物,即使虚情假意也不会。 她其实是个挺多余的人。 幸而已经长大,无须受制于人,从今以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很好。虽然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从屋里追出来,只为叮嘱她多穿一件毛衣,多带一把雨伞。 知道不会再有了,会突然思忆和留恋——那种口吻的叮咛,身处其中厌烦不已,逆境之时却在脑海绕回不去,一生一世。 房子买卖后,尚余六十万,存起五十万以备不时之需。捧着余下的十万,觉得异常满足——再不好也是父母,他们送她居所,由她支配,此份有价值的心意,对于孑然一身的她,便是极致。 因为正值夏天,可可装备尽量简洁。把装载了全副家当的30升黑红背包抛在背上。然后扎起马尾辫,戴个松林帽,一身牛仔便装,脚登球鞋,耳际塞个mp3,拿着被画得花花绿绿的路线图满脸期待出发去也。 想过购买一辆性能颇优越的二手四驱车代步,但会花去过半款项,为免心疼,还是走到哪逛到哪。 匆匆赶到火车站,比预订到广林市的班车略早了一点。 时间尚早,候车室旅客不多,很多人捧着杯装方便面“呼啦呼啦”地吃,有的还是睡不醒的样子,不停拍着嘴打呵欠。 可可在旁边的麦当劳小卖部买了个火炬雪糕,然后找了个能俯望大半个候车室,又略显清静的角落,一边舔着一边四处瞄看。 突然,候车室大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她很鸡婆地半躬起身子,起劲瞅着大门处。 一个男人挂着满身包包袋袋在外面急急走来,左手挽一个形似装着钓鱼竿的大型用具套袋,右手一个直径足一米的红白蓝胶袋,背后三四个至少三十升的登山背包,腰部拴着四个肿胀的大腰包,就连左右肩脖子也充分利用,各斜挂着两个帆布袋、两袋橙子、一袋面包。 大门旁边站着两个在聊天的旅客,他侧身闪避,行李包便在他腰际、肩膀和两腿间摇前滚后,看着像是捡破烂的举动,窝囊废得很是可笑。 可可皱眉,转而观察他的样子和装束,长得星眉朗目,身材魁梧,看着十分精神。一身灰蓝色的洗水料多袋衣服,脚穿登山鞋,看来不似个穷光蛋。 真蠢,这么多东西怎么不托运呢?最怪诞的是样子精明,却满不在乎把自己变作小丑,在人前招摇过市,真要命!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男人察觉,抬头观望,室内人少,轻易便瞄看到倚躲在左侧柱子旁边,一边舔雪糕一边瞅着他偷笑的女孩。他若无其事地垂头朝前走去,似乎完全忽略了她有意的嘲笑。 可可有点不好意思,视线迅速转瞄向三角形的候车室天花板。半晌,眼珠子有意无意朝里边一瞟,男人已经坐在六号闸门前一排座位上。除了那袋形同钓鱼竿袋子的物体,其他东西仍然不离身。 她耸耸肩,一口把吃剩的雪糕筒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嚼着,视线四处溜看。 候车室里的旅客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余下的仍然沉闷地吃着方便面和打瞌睡。可可觉得无聊,视线又朝刚才那男人溜去。 他正在一脸淡笑地讲着手机——诺基亚的款式,好像上月才推出,颇贵。 他显然不是穷人,她眨了眨眼,视线再度瞄过去——说真的,他长得很高大威武,挺吸引人,就是行为蠢蛋些。可惜呢,她在心里笑。 半晌,大门处又传来略显嘈杂的声音,可可不会放过可以解闷的时机,连忙抬眼望去,却见四个颇健步的老人有说有笑地聊着走前来。 现下的老人不时结伴同游,风花雪月,真会享受生活。比待在家里为子女煮饭洗衫,做牛做马不知强多少倍。不过这几位老人看起来很富贵的样子,他们摇着纸扇谈天说地,却没有行李。 其中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尤其出众,行走间腰板挺直,颇有肃然的气度,外貌精明利目,肃杀气息隐隐其中。手上摇着的纸扇精雅黑亮,看着似是名贵古董之类的东西。最奇怪的是,他穿一身款式平凡的对襟棉衫,然一旦被光线照射,身上的衣料随即泛出一层淡淡的霞色! 可可微觉惊讶,先前工作的公司正是从事时装布料贸易的,因此她对面料颇有认识,这老人身穿的衣料名唤“烟霞丝雨”,用料非常矜贵,价值比蚕织丝缎更高昂,一般老头怎么穿得起! 与这老头同行的三个老人也是脸色红润,衣饰貌似平凡实则昂贵,精神气度俱不凡,绝对不是一般老人。 怪事,很有来头的人物通常都会选择乘坐头等机舱或私家飞机,哪里会和普通老百姓同坐火车?她按捺不住好奇心,继续有意无意伸长脖子朝老人身后张望,咦,完全看不见后面追随一大帮跟班服侍打点…… 此时,刚才那吊挂着满身行李的男人半站起身子朝老人们招手叫:“爷爷奶奶,来这边坐。” 可可恍然大悟——原来这男人是老人们的子孙,帮助看管行李,真是个孝子贤孙,自己却笑他愚笨!不过话又说回来,老人们也不要倚老卖老支使人嘛,出外游玩连钓鱼竿这种无谓的东西也要孙子拎着,难道那竿子是黄金打造的? 她从背包摸出一罐子甘草豆,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偷眼看去,见得老人们在男人身旁边坐下。 男人立即站起来来,嘴里念着什么,很热心地分派身上的东西,没一下就分光了,只剩下一个大背包。他垂下头笑容满脸地和老人们说了句什么,朝他们摇摇手,似是告别。然后一转身朝候车室大门走去。 半晌,他的脑袋故意一转,视线凝定在不停动着嘴巴的可可脸上,笑着一摊手一耸肩,嘴里动了一下,似乎说了句什么。 她愕然!正想着不知要挂个什么神情回敬他,男人已经挺真腰身,吹了一声口哨,一身轻松朝候车室大门边的餐店走去,没有再看这边一眼。 可可觉得胸口随即“怦怦”急跳!伸手一摸脸颊,竟是火辣辣地热着——要死了,这算是什么反应了?!她喃喃骂着自己,视线讪讪朝餐店大门飘了飘,然后赌气似的掏出一把甘草豆,全塞到嘴里去…… 半晌,她起身又去买了一个雪糕。舔着雪糕回来,左右望了望,她干脆坐到那四个老人身后柱子旁边的座位。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四老其中一个瘦小老太太的声音:“喏,老头子,昨晚儿子才来电说今早九点整派人在车站门口等咱们的,但那人八点半就等在那儿了,我们会不会弄错接待人了?” “不会吧。”另外一个略胖的老太凑过来说,“如果他不是接头人,那另外一个必会打电话过来。而且咱们把背包什么的都给他挽着,现下也很妥当啊,东西没见掉失了啊。” “也是——喂,听他口音我看也像是香港人哪,你说他知不知道咱们池哥的来历?”瘦小老太说。 “给我闭嘴!”那个气势磅礴的老头子突然扭头低斥,“你们要死是不是,在这儿乱说话!” 两个老太太吓了一跳,随即缩回座位不做声。半晌,瘦小老太扁了扁嘴,不满意地低哼:“这么凶干吗?这回外出是你迫着要我们来的,又不是我和姐姐主动要求的!” 略胖老太立即扯扯她的衣袖,压着声音说:“玉珠快别说了,省得惹池哥生气!” “我有说错吗?”瘦小老太还在气,“咱们姐妹俩一同嫁给他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两女侍一夫也从没怄过气,这多难得,倒是他从不珍惜,老拿我们出气!” 老头的脸色更显青黑,额角青筋突突跳着,却没做声。 略胖老太越发青了脸,扯着妹妹的衣袖急说:“快别这样,这回我们跟着池哥外出本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他做正经事,实在不宜说太多话——你看同来的小叔,他倒是安乐,还扯起鼻鼾来了!”她指了指坐在自己另一边的老头,努力要把妹妹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瘦小老太看看她,再偷眼瞧了瞧丈夫的脸色,知道要适可宜止,才拉长着脸闭上嘴巴。 柱子后的朱可可听得清楚,只觉惊疑非常!似乎只有准备进行不良勾当,才会用“掩人耳目”的字眼! “你两姐妹一柔一刚相得益彰,池哥好福气,叫人羡慕得很,他是不舍得骂你们罢了。”那个被称呼作“小叔”的老头笑着坐起身子,用手帕抹了抹嘴,凑过来聊天,“女人嘛,要晓以大义,想想你的池哥可是黑字辈大哥呢,他却对你两姐妹一条心走到底,玉珠你还气什么?!” 黑字辈大哥?就是黑社会大哥吧?可可害怕,哪里还敢再听,慢慢移着脚与老人们拉开距离。就在她成功地离开四老数排椅子之时,忽觉侧边有人注视,她一扭头,远远见着刚才那男人举着一个火炬雪糕,施施然倚在另一边的柱子,像她刚才一样一边舔食着一边盯着她看! 猜他是看见自己偷听别人聊天了,可可心虚,一赌气,故意俏皮对他咧嘴一笑,随即把包包往背上一抛,“蹬蹬蹬”朝候车室大门走去。 在外面转了个圈,离上车时间还有半小时,可可再次回到候车室里。抬眼四望,那男人已经不见,至于那四个古怪老人,也没有了踪影。 常用的长途交通工具中,可可坐多了地铁,却未曾坐过火车,这回算是过把瘾了。她买的是两人厢房票,然而,同房之人在火车即将启动时仍未出现。 她窃喜。一颗心吊在咽间,百般渴望火车立即启动。 总会如她所愿,当火车“嚓嚓”启动时,她呱呱尖叫,在两张壁床之间来回扑动,轮翻打着滚儿,然后愉快地从背包掏出妙卡朱古力,像只小乌龟般趴在窗前小桌,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向外张望。 火车在夏日阳光下朝前方窜去,窗外油绿轻新,已经到了郊外。可可不是个神经敏感的人,却仍然有一种因为脚不能踏实地而滋长的虚无感觉。流浪的人,总是先窃喜后感慨,从而衍生既自恋又凄美的感觉。 车速不算很快,可以清晰地看见周边有草绿围边的水塘。堤边长着矮矮的狗尾草、数丛凤尾棘竹,还有木瓜树、甘蔗、芭蕉…… 树丛掩映中,是一间接一间的村屋。农民生活好起来了,屋子多是两三层的小洋房,大都围建着院子。院里总种着果树,树与树之间纵横吊挂着麻绳子,晒晾着菜干、咸鱼或瓜条子,树下必不可少的是竹格子篱笆,围成圈子囤养家禽。 可可微笑,她喜欢这样的景色。这里的绿不同都市的绿,前者,是如此地贴近蓝天,近得可以感觉白云的呼唤、星星的呢喃;后者蒙染过多尘埃,无论如何洗涤,终究失了色彩。 数小时后,火车成功穿越白日,进入昏黄之中。铁路两旁再无村庄果树,而是大片大片墨黑如魅魑般的山峦树影。“轰隆”不断的火车嗓音壮大了她出行第一夜既战兢又喜悦的心情,所以,当她把小厢房里所有的物件,包括水杯、旧窗帘、抽屉里的说明书等等也抚弄一翻后,开始不甘心画地为牢,要出去探探。 可可自行李中拿出银包,抽出证件、信用卡和大面额现金放进腰包。然后拉开厢房门,伸出脑袋望了望走廊外面。突然,邻壁的厢房也“嗖”地拉开门,一个女孩子伸出脑袋左右一扭,大抵见到她正如自己般鬼祟张望,吓了一跳,脑袋一下又缩了回去,门没关上,呢呢哝哝的说话声随即传至可可耳里。 “哟,邻房是个女孩子呢,早知道我就不和你住在一块了!” “但我想……”一个男音低低地响起。 “不要不要!我现在就搬走!” 然后是一阵阵挣扎混合着嗔怪的声响,男音再次低低响起:“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也知道我很爱你,爱得连心肝脾肺肾都粘连在一起了,就不要再避着我嘛……” “唔……我不要……” 然后又是一阵挣扎混合着娇嗔的声响。 可可打了个冷颤,缩起鼻头朝那边扮个鬼脸,压着声音叫:“记得关门,小心扭腰哟!”然后拉上厢房门,捂嘴笑着朝另一边走廊走去。 自中学起她便在学校寄宿,这种情形也见怪不怪了。 读大学一年级时,就曾见室友们东逃西躲约会高年班男生,淋雨等、爬墙去、通宵聊等等。大二时,某些室友每至周末便人间蒸发,周一又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一脸绯红光泽,神采飞扬却眼神恍惚地坐在课室里,用一整个上午抿着嘴偷偷地笑。 她总会悄悄注意着她们。视线穿透过她们的脸,无处落脚,不得不浮游在窗外的白玉兰树上。可可想,如果爱情长在她心里,一定会好好地管着,省得跑到脸上,让人腻。 奇怪的是,没有那一个室友的脸面能让光泽长驻四年之久。若从毕业时计算,六个室友除了她,五个曾经恋爱,两个分手,别外三个和男友仍然相守,但若即若离,绝口不提将来事。 她在心底暗暗叹息,收音机深夜节目“午夜游人”说得好——此夜月圆,男人“性致”高昂,求偶只属本能,不宜倾心;彼夜月缺,男人性情冷漠,容易提出分手,不宜失心。 算来算去,女人都是被动角色,为求自保,对“爱情”两字,要绝对地谨慎从事! 2 穿过餐厅时,客人颇多,放在他们面前的多是看着颇美味,嗅着颇香甜的中西式快餐。可可吃了数条朱古力,也不稀罕,擦擦鼻子脚继续朝前走去。 在软硬卧车厢逛荡了一阵子,看来看去不过是一张张吃饱喝足后或聊天或神游或瞌睡的普通面孔。没有人注意她,她也不会记着那一个面孔。 张眼窗外,月光忽明忽暗,瓷青色的夜空下,各种形态嶙峋的黑影飞掠而过。仿佛它们就站在窗外,只要她一伸指尖,就能触及。侧耳倾听,还有一阵阵形同女人的细细抽泣声——其实是风拍打着树叶和岩石吧,可是,怎么听就怎么像…… 可可凑至玻璃前睁大眼睛,越看越觉不能忍受,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它们。当然是不会这样做了,却开始奇怪地渴望,将来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独自驾着车到这儿看看,那些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凄凉霎时弥漫心头——如果身旁有深爱自己的男友,必会因为她的疑惑喋喋不休地安慰、解说,这就是幸福!不一定要知道真相,有人在耳边说话,嗅到温暖的气息,便已心安。 但她没有男朋友,甚至连男性朋友也为数不多。 努力笑了笑,可可把凄惶压下心头,一抛马尾辫,转身朝餐厅走去——对她而言,无论何时何地,把思绪轻易自颓唐中抽离是一种必须要熟悉的生存能力,如果做不到,她的人生会失去所有的意义。 不远处两个高低硬卧床上倒趴着两个男孩子,正瞄着她不知在说些什么。 可可眨眨眼,微昂着小脸目不斜视朝餐厅走去——自己高度适中,腰肢纤细,五官虽不能晋升为精致级别,好歹也是眼大鼻高嘴小,怎么看怎么顺眼——年轻男人们既冲动又自卑,最喜欢她这类显觉是很清爽干净的邻家女孩look! 男人爱吃小白菜,并不代表女人钟情嫩豆芽。若碰着个还记得如何窝在妈妈怀里撒娇或乱发脾气的黄毛小子,她会打冷战,一定会。 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走,累了,便倒逛回去。再经过餐厅的时候,客人比刚才稀疏了许多,但还有不少人。她吃了一惊——莫非火车上东西特别好吃?如果这样可不能放过!她伸长脖子匆匆越过几台桌椅,朝食物柜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刚才堆成小山般高的三文治没剩下两件,煎饺子、煎包子和煎面饼也没了,意粉只剩一小摄,牛肉馅煎饼还有三块。 可可当即高声问:“咦,没有新鲜弄好的食物吗?刚才还有很多啊。” 一个坐在里间,长得又高又胖的服务员正包着饺子,抬头睨她一眼,“刚有中途上车的旅行团把食物全包了,想吃新鲜的一小时后再来吧。” “一小时?饿都饿死啦。”可可叨唠,“那我把剩下牛肉馅饼全要了……” 服务员瞅她一眼,慢腾腾起身扯了个胶袋儿,准备把盘里剩下的馅饼夹进袋子里。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沙哑的男音:“请问还有牛肉馅煎饼吗?” 服务员抬眼越过可可向前望去,下一刻,脸面迅速挂上了一抹媚态,“有,有啊。”她连声应着。 可可一皱眉头,“喂,刚才可是我先说要了的。” “小姐你没说要多少个啊。”服务员振振有词,“看你瘦瘦的,吃不了三个那么多啦,干脆让两个给那先生嘛。” 可可不忿气,却忍着没做声。 “谢谢礼让,我比较喜欢吃这款牛肉馅饼,这也是我喜欢坐火车的其中一个理由。”男音渐近,在她身旁边响起。话音沉稳有力,语气淡笑安闲。 可可缓缓扭头瞅他一眼,不看尤可,一看竟吓了一跳——这人不是别个,就是在候车室替四个古怪老人提行李的男人! 他神态自若地对她笑了笑,似乎两人从未照面,也不曾记得她在候车室对他咧嘴扮鬼脸。 可可一咬嘴唇,心想现在的男人记性真坏,不过这也好,省得烦……其实也没什么烦的,这男人高大英俊,若借故和她搭讪,得益的可是她呢……想至这里,她窃笑,嘴角微微弯起。 男人淡笑着睨她一眼。 可可察觉,浅笑一下僵在脸上,随即俯下身子,装作察看橱窗里的牛肉馅饼,很计较地指向其中一块,“哎,麻烦给我那一块……近左边的,不不,前一点那块,对了,谢谢。” 女服务员媚地谄对男人笑了笑,才瞅向可可,“小姐你苗条,胃口必定少些,就要小的那块,另外两块大的留给这先生吧。” “呃,嗯,就这样吧。”这女人真叫身为同性的她恶心! 男人看看服务员,再看看她,仍然一脸淡笑。 笑什么笑?把一个笑容同时分两个女人,虚浮!可可心中不屑,却皮笑肉不笑对他牵牵嘴角,一手拿过服务员递来的胶袋,吊在小指头上摇啊摇地朝厢房走去。 回到厢房,她找出mp3插上耳塞,盘腿坐在床上吃牛肉馅饼。咬一口,韧而不硬,混合了香葱的牛肉汁馅料迅速流溢咽间,顿觉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怪不得那男人抢着要了两块。 吃光馅饼,可可意犹未尽,吮着手指想再到餐厅多买几个回来吃个够。眼尾间,瞟到拉门好像微微颤着,她一惊,拔下一边耳塞,果然听到“啪啪”的拍门声,也不知拍了多久。 她跳下床拉开门缝,伸出脑袋向外一望,门前背光站着一个男人,看不清面容,身后拖着黑压压的影子。她也不害怕,又拉开一点门缝,“找谁?” “我要进来,请开门。” 声音有点耳熟,可可一愣,定睛一望,不正是拦路截劫她两块煎饼的男人吗? 他伸手卡着门缝,似乎要拉开来,“请让一让,我要进来。” 可可不笨,立即想到可能是邻房女子把车票转让给他了。不过想起这男人曾把一半笑容分给自己,另一半给了一个莫名与她为敌的胖女人,她微恼,粗着声问:“让什么让,你要干什么?” “看来我必须解释一下。”男人露出连她都觉熟悉的招牌笑容,“我有急事中途上车,没有固定座位,碰巧刚才那服务员说这儿有张空床……” 明知不能鹊巢鸠占,只得“砰”地拉开门,可可没好气地说:“请便。”随即一甩身子,朝自己的床走去。一只耳塞随着她的动作晃悠在胸口,像一颗突然变得敏感,却不知为何如此摇摆不定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仿佛只是让他知道自己虽然一副邻家女孩look,却绝对不会因为帅哥流口水,因此条件反射地流露出一点点的厌恶。 男人耸耸肩以示不介意,淡笑着略垂下头钻进来,把背包往床上一抛,满足喟叹地斜跌在床上。 可可瞅他一眼,不看尤可,一看小脸竟自微微发热!这男人身体高大,上身斜瘫在床上,一只脚支在床边,别一只仍然半挂在床下,从她这角度看去,竟能直视他被牛仔裤包裹的下身,实在暧昧非常! 她心一跳,连忙移开眼睛望向窗外,然心神微颤,久久不能平伏,不禁骂自己发烧,暗自发誓不再被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无聊人影响心情。 半晌,男人突然扭歪着头朝她叫:“你的普通话不纯正,是广东人吗?” 她小心看他一眼,“是又怎么样。” “没什么,既是同声同气的广东人,不如自个介绍吧,我叫向擎,来自香港。” 可可快速扫了他一眼。 “怎么了?”向擎单手支着下颌,望着她说,“觉得你这人很奇怪,在候车室时对我龇牙咧嘴,像个小太妹;现在又绷紧脸面,像个曾饱受欺凌的小媳妇,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还是认得她的!可可噘嘴,“拜托,当时你形如怪杰,吸引了整个候车室的目光,无数人笑得龇牙咧嘴,怎能独独怪我?” “也是。”他的脑袋重新枕在床上,半眯着眼睛看向天花板,“我不是生气,更非难受。人性嘛,总会条件反射地幸灾乐祸,只要深谙此中道理,旁人的喜怒哀乐便成为他们自己的事情,再也与我无关,爱笑就笑个饱吧。”他睨她一眼,笑说,“你也一样。” 他的话没半点傲气,可可暗自羞愧,讪讪转了话题:“呃……你是那批老人雇佣的后生吗?” “不是。”他笑,话题却一转,“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朱,广东人。”可可有点小心。 “原来是‘猪’小姐。”向擎笑了,缓缓坐起来挨着床头,伸手拉过硕大的背包,掏出一包香烟,闲闲说,“不过会说粤语的都是广东人吧。” “新加坡、马来西亚或美国唐人街等等都住着不少会粤语的人,但不一定来自广东!” “他们的祖先皆来自广东!”他朝她递了递手中的香烟,“喂,你讨厌烟草味道吗?” “一般。” 他点头,自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倒过头来用过滤嘴“咕咕”地敲着烟盒子。 “不过说老实话……”她瞄了他一眼,“当然是不抽更好,因为嗅多了我会咽喉痛。” 向擎一皱眉头,半晌,慢慢把烟插回烟包,放进背包里。 可可微愣,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得讪笑着躺下身子,拿起耳塞继续听歌。然而意识里,早已清晰记得,数尺之外睡着一个为了她的喜恶而改变习惯的陌生男人。 眼睛半闭,脑海不自觉地闪过他高大的身材,帅气的短发,淡淡的招牌笑容……渐渐地,呼吸一如独处般柔和,似乎已经成功把一个男人的气息融会进她自由自在的冥想世界里。 这种温馨的感觉,原以为在见到父亲拖着千娇百媚的新宠,母亲依着气度不凡的新爱之时,已消磨殆尽。此刻,它再度无声地潜入体内,以至突然惊觉,心底深处,并不十分排斥和这个男人相处。 半晌,阵阵微鼾传入耳际,可可歪头瞅一眼邻床的男人,他已经熟睡,没有盖被子,身上就套刚才穿的薄棉衫。 他的睡相很静,嘴巴没有张开,没有流口水,额头亮亮的,很圆满——如果把她带大的外婆在此,必定会说,额头好哦,鼻子高哦,是一个优质的男人哦…… 可可微笑,脑海里的外婆醒来了,在弄早饭。小小的她穿着厚棉袄,提着小板凳在天井抬头,眯着眼睛预算阳光会何时才能晒到墙角落。等到后,便大叫:“外婆快来,终于有阳光晒来了,好暖和哦!”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阳光里。 外婆总有织不完的背心、补不完的衣服、缝不完的被套。她会一边忙着一边对蹲在脚边等着帮忙找针子或穿线头的她说:“这背心是你爸的,粗棉线,暖和。” “我也要。” “你秀气,适合穿细棉线的毛衣。” “外婆你呢?” “外婆不穿。” “咦,你不冷吗?” “冷啊。” “那为什么不替自己编织呢?” “因为在我心中,亲人是最重要的,比如你外公,你爸爸、妈妈,还有你。” “这样啊……”她歪了歪小脑袋,“为了我们你宁可自己冷着?” “我喜欢这样。”外婆微笑,“人生于世,情思万缕。对子女而言,母亲缝制的衣物代表温暖、关心、牵念。对爱人而言,心思比外物更加重要,事事叮嘱未必入耳,嘘寒问暖,添衣盖被便成了一种藏于内形于外的关怀,对方会因此而感动、珍惜、回馈。遇有身旁的亲人朋友困极睡去,也要拿起随身衣服或什么的披盖过去,这是一个人至善的表现,即使没有人看着也应该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她似懂非懂地听了很久,直至外婆死了,她把这话悄然放进心底,不时回想。不过,她也因此而百般混乱——父母争吵不休,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男女,怎么会结婚生子,怎么会? 矛盾的心境令情绪悲沉,觉得与所有人所有事保持距离,才不会轻易受伤。所以,就算眼前男子瑟缩畏冷,因此发病,甚至病得很重,她……她也不应理他的。 可可甩甩头,爬起来抱膝望向窗外。墨黑的山峦连绵不断,月光时隐时现。星星一团一团地聚着,却毫无帮助,天仍然很黑。 鼾声突然停下,向擎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继续睡去,半晌,再度奏起的鼻鼾声。 可可突然想起刚才他迁就自己没有吸烟,无意识地牵起嘴角。 一股山风袭来,清凉透衣。她回头望了望向擎,他双手抱胸,双膝微蜷起,知是冷了。 她下床关上窗户。 半晌再望他,身子仍然蜷缩,膝盖缩得更高了。她咬咬牙,想起刚才他曾迁就过自己,心中越发忐忑,觉得自己心境很差似的。 反正他面向里躺着,什么也看不到,可以抱着互相帮助的心理帮他盖盖被子吧?!外婆有教,助人为快乐之本嘛。 想到这里,可可心清目明,大方自然地跳下床,拉过叠放在他床头处的薄被打开,轻轻围搭在他身上,然后快速回到自己床上躺下,面朝里面捂嘴窃笑。 半晌,她慢慢转身,偷眼看着自己的“杰作”,越看越觉得自己心地善良,不禁喟叹一声,轻拍了拍脸孔,闭眼盖被,香甜入梦。 3 翌日,可可睁大眼睛,耳边兀自听得火车“隆隆”奔驰,伸个懒腰擦擦眼睛,拍着嘴巴打了个大呵欠,自嗅得口中有异味,才记得昨晚吃完馅饼后没有刷牙……咦,恶心恶心! 捂住嘴巴,起身想刷牙,无意间垂头一看,被子从头至脚盖个严密!怪事,她从小到大睡觉不稳,身上的被子不是被踢到床底就是床尾,极少像现在这样…… 她张了张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扎起身子向旁边一看!喝,那边壁床被子枕头干净整齐,似乎从不曾被人躺睡过。 那个姓向的男人走了吗?抑或只是洗漱去了?他起床时看着身上盖着被子,该不会是他帮她盖严密的吧? 可可小脸发烧,火速掀开被子察看自己的衣着,上身是桃红棉恤,下身是窄得不能再窄的弹力牛仔裤,不费点力气剥不下来。以前母亲老说她这条裤子穿起来很有线条美很性感,至于躺着嘛,效果也不会比站着的差很多! 若向擎曾帮自己盖被子,自己又正面朝里面睡着的,那她的屁股是啥形状他也一定看到了! 好羞!可可非常羞愧,红着脸跳下床上前拉开他床下的柜子,行李什么的都不见了,大抵今晨在中途站下车了?! 心中怆然若失!她并不讨厌他,真的。不过想深一层,两人萍水相逢,平白无故和一个陌生男人你帮我我帮你地盖被子已经太过暧昧,说不准还被他看到自己张着嘴流口水熟睡的样子…… 朱可可打了个冷颤,突然又想最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碰见他了。 中午时分,从窗外望去,路边的山脚,不时有几间围绕着果树的农舍冒头,一条清澈的小河顺着轨道延绵而去,奇形怪状的岩山丛星罗密布,远看分明漫画一般的景致。 可可觉得有趣,随即决定在这个被岩山包围的名为石阳的小镇驻足。 走出火车站大门,前方横亘一条窄窄的马路。单车、摩托、的士、货车在内中穿梭往返。大门两边立着很多手推车水果档或熟食档,小贩旁若无人地吆喝,一见她走来,叫喊声此起彼伏,更显喧哗混杂。 可可不讨厌处身其中。人生于世若可以要吵就叉腰吵,要笑就开怀笑,要哭就嘶声哭委实不错。她知道自己无法如此洒脱,却羡慕能够这样活着的人。 看看手表,才是下午两点。掏出电话,各发了个信息给双亲,告知身在外地旅游,然后关闭手机。 左右一望,感觉人潮自左到右的较多些,猜得朝右去才邻近闹市,容易选择旅馆,便施施然朝右边走去。 这小镇果然很小,甚至看不见有公共汽车。或许因为这样,行走内里,便意外地觉得随心随性,连天上飘过的云,也不再忽明忽暗,忽东忽西。 拐了个弯,随意溜眼马路两旁,发现不少别致小巧的旅馆,其中一间有个奇怪的名字“偶尔”。她立即决定入住。 先填表后交钱再拿过锁匙,可可直上三楼拧开房门。小小的单房,却五脏俱全,电视空调独立洗手间,连针线包和擦鞋布也有,才40元一晚。她欢呼,一手抛却行李,大字样跌倒在软床上连连喟叹! 隔了一阵子,她爬起来哼着歌儿洗了个美美的热水澡。看看手表才下午三点,便掏出现金、信用卡和手机贴身分几处放好,准备到外面逛荡去。 向驻守服务台的人员询问几句,决定依照“地主”提议,先到闻名遐迩的“月光街”吃烧春鸡和啤酒鱼,再到竹品街逛逛。明天早起租一辆单车游历这座被无数绿水岩山环绕的小镇。 出了酒店,拿着地图朝左边拐去,数分钟后,步入一个大型广场,大片吊挂着电灯照明的大排档食肆沿边而建,包围着整个广场。 她惊喜,朝左边一对笑容可掬的中年夫妻开设的小档走去,选了一张单人桌子坐下。女人连忙奉上甘草茶,可可兴致勃勃地把半旧的菜薄翻了半天,点了看似很美味的红色小龙虾、啤酒鱼和白饭。 菜未到,她啜着茶东张西望。这儿约莫一千平方,看样子白天必是交易广场,晚上成为通宵食肆。广场右边便是唐楼建筑风格,张灯结彩,青石板铺路的月光街。 远远望去,月光街两旁种着许多树,垂吊着星穗灯饰。一角又一角雕梁画栋的飞檐自树影和光影的空隙中伸出。越显火树银花,古朴风雅。 可可心中愉快,想尽快吃完饭逛月光街去,便张嘴朝前方叫:“请问老板能快点儿上菜吗?” “哎来了来了。”女人应着把东西放在托盘,急急捧至她面前,赔笑说,“小龙虾要用豉椒焖才好吃,所以久一点,现在先上啤酒鱼,纯正的淡水河鲜,小姐请慢尝。” 可可抬头朝她笑了笑,视线随意朝周围一掠,眼尾间,竟然见得当日在候车室相遇的几位古怪老人!他们围坐在右方一小档子的圆桌边摇着纸扇谈天说地,身旁坐着两个精眉利目的中年男人。嘴里和老人们说着话,眼睛却骨碌碌四处转动。 可可不笨,立即移开视线。心底硬是觉得这几个老人身在此地,向擎必然也在附近!心,因为这个想法莫名一跳,咬住嘴唇举目四望,不看犹可,一看之下立即吓了一跳! 左边不远处,向擎戴着鸭舌帽和茶色眼镜,施施然蹲坐在广场旁边一棵榕树下的围栏上。一只手肘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吊抓着一瓶饮料凑至嘴边慢慢啜着。茶色眼镜后,他的脸微微歪着,似乎只是闲坐,又似是冷眼旁观着什么人。 可可一愣——她的位置正处于老人与他的中间!看来向擎已经见到她,甚至见到很久了。 她迅速移开视线,垂脸扒饭吃菜,意识却分明觉得,向擎与那伙老人非亲非故,甚至不太喜欢他们。那当日他对他们的殷勤模样,又是何种意思? 可可一直想着,却不敢抬头。吃了半碗饭,一碟子小龙虾终于来了。她伸出手拿了一个剥壳,猛觉灼热,连忙扔回碟里。然而经此一吓,满脑子奇怪的思绪却像被碾平了一般迅速平复下来——她流浪,只为追求宁静,放任无忧,何必事不关己反劳心? 想到这里,她抹了把嘴,招手叫女人前来埋单,迅速抬腿走。只为要逃离三点连一线的尴尬领域,速速往月光街走去。 走至街头,她略一回顾,猛然惊觉向擎已经不见。那伙老人仍然聊着,两个男人仍然骨碌碌地转着眼珠。 可可立即别开脸蛋,抬手轻轻拍抚着胸口。 “你很鬼祟。”身后响起一个厚沉的男低音,“不过就情况而言,做得很对。” 意识他是向擎,可可当场安定,小脸却微微热着。 他一步上前,与她并排走着,悄声说:“拉着我的手。” 她吓了一跳,“拉……拉手?我们?”然而话未问完,便觉手心一热,已被人牵进掌里,随即传来他低低的话语,“你刚才模样慌张,惹起他们注意了。” “他、他们?谁?”脑子突然清晰起来,她问,“和那几个老人有关?” “你察觉了?的确与他们有关。” 她脸一白,争辩:“他们不认识我,怎么会留意我呢?!就……就算在候车室时听到些什么,我也绝不会和人家说去,何况他们也不知道我听到了……” “我信你。”他点头,“不过安全重要,你还是拖拉着我好一点。” “你神经病!”可可心跳如雷,用力甩开他的手,跨大步“蹬蹬”朝前走去。 向擎一步上前拉住她手臂再向下一滑,轻易将她的手落入掌心,并压着声音凑向她耳边说:“请听我再说多一句。” 可可还未来得及甩手,他又说:“别挣扎,刚才你起劲拿眼睛看着老人们,那两个男人早已注意到你。我现在不方便透露太多,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只能告诉你他们的背景并不简单,如果现在你和我拖拉着手,他们充其量只会当你是出外观光的情侣,你刚才慌张是因为我失约,急着寻找我的踪影。” 可可小脸涨热,却慑服于他淡静的态度,下意识不再挣扎,只是继续压下声音低叫:“人家才不会这么无聊理一个闲客的事!何况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他们根本看不见。” “看得见的。”向擎肯定,却不解释,只是略为握紧窝在掌心的小手。 她颤声低叫:“你……你不是称呼那些老人爷爷奶奶吗?就算没有亲戚关系,想必也认识你,万一碰见我们在一起就将我拉下水了,我可不要和谁拉上关系!” “未必。” “但……” “当时我丑态百出,他们却摇着纸扇聊天说笑,这种情形下,我们又怎么会是爷孙关系?”他笑了笑,“不过我知道这四老并不简单。” 她也猜出来了,“什么来头?” “在一次银行劫案中。”他扭头望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疑问,不再挣扎,微微一笑,捉稳她的手,像情侣般缓缓朝前走去。 “什么?”她尖叫。 “嘘——”他连忙递手轻捂住她的嘴,“现下非常时期就别再引人注目了,否则我们两个都不安全。” “老天,你吓坏我了,快把刚才那话说全吧!” 圆瞪着眼睛的样子像只警惕的猫,在戒备中显得纯真可爱。他的心微微一动,淡笑说:“这有什么的,几句就完事。来,到我居住的旅馆坐坐去,我把事情告诉你——别拒绝,我们身后好像有他们的人。或许不是监视我们,但绝对在观察此地是否有便衣警察或国际刑警,如果我们神色有异,定会被纳入绊脚石行列,甚至成为暗杀对象。咱们同为广东人,更有缘同室而居,希望你相信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也不屑害你!”向擎语气虽然随意,却含有不可驳斥的气息。 可可张大了嘴巴,身子微微僵直,姿势很古怪。 向擎凑至她耳边低声说:“自然点就会没事。”然后扶住她的肩头朝月光街头侧边一条小马路拐去。 “后……后面有人看着我们吗?” “不知道,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自然点儿,装作欣赏美景的样子。” 她僵硬地扭动脑袋,左看看再右看看。 “自然点儿,脖子放软点儿……” “好的……” 直至拐出月光街,可可才渐渐放松,却不敢抽回被他撑着的手。然而,思绪一旦归位,羞涩随即而来,她故意抬目四顾,用景色分散“怦怦”渐急的心情。 路两旁的建筑依然是雕梁画栋的唐楼风格,内中有发型屋、小卖店、食店和小型旅馆。后者尤为注重装饰,大门两边吊着红纸灯笼,门边站有一至两位扎现代花髻却穿民初旗袍的妙龄女郎,媚态轻展,却不显低级,颇有三十年代夜上海红牌交际花的感觉。 可可突然觉得错过了什么——虽然此地的人和物,不过是旅游局和生意人刻意堆砌的浮华,但如果行走其中,恍若时光倒流,必能暂忘烦扰,所有的一切便都值了。 即将到旅馆时,向擎放开她,领头跨入一间名叫“红豆”的小旅馆大门。 可可紧跟上前,低问:“你又不怕有人监视我们了?” “门口窄,就算是真正的情侣也不必突兀地拖拉着挤进去。”他顿了顿,突然回头笑,“你喜欢我一直拉着你?” 可可脸一热,“你神经病……” 他笑,返身进门。 她也不生气,只是伸手以食中指做剪刀状朝他后背一戳,悄声说:“占我便宜!找死!” 穿过小小的餐厅直上楼梯,可可溜眼四望,餐厅里有不少食客,更知是正经地方,何况自己曾学过半年柔道术,便放下心来,干脆跟他到房间问个明白。 房间不算宽敞,无论床椅俱是用仿古的漆木制成,手工虽不算十分精细,但整体看去,便觉很高雅。 “请坐。”向擎指了指门边的红木椅子,“那儿就近门口。” 可可皱眉。 他好笑,“你当然也可以和我一起坐在床边。” 她小脸涨热,低斥:“我和你……并不是很熟悉,就一定要说这些话吗?” “冤枉!”他一摊手,“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刻意惹你讨厌。抑或你听不惯?那我不说?。” 可可不知说什么好,他显然是那种随意就能显露自身优势的男人。事实也是如此——精明的双眼、高大的身材却配以闲逸的气度。两极的性情组合一起,不是特别讨厌就是特别有魅力。他好像是后者。 向擎坐在床边,伸手自床头柜抽屉摸了几下子,掏出一包香烟,像上次一样,夹出一支后倒转过滤嘴头敲着烟合,“邀你上来的确唐突,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这样做——哎,你讨厌烟味吗?” “还行……” “那我……” “不过不抽最好。” 向擎想了想,“这话很熟,我仿佛在梦里听过。” 可可咬住嘴唇,半晌,终于“扑哧”笑了。 他也笑了,垂眼把香烟装回盒子里,再抬头之时,眼神奇异一闪,“谢谢你替我盖被子。” 她小脸随即涨红,“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笑说:“那天早上我出门前,你的被子被蹬下床了,我替你重新盖上——其实不必不好意思,我们这样做着的时候,只是发自内心的一点善良。” 她脸一涨,不得不百般担心熟睡中的自己是否流着口水,他是否闻到自己的“隔夜口气”…… “放心,你的睡相很可爱。” “……”他晓读心术? “能为一个陌生人作出如此举动,必是个心地善良人,我不想你出事。”他把香烟盒放在桌上,起身拿起电热水壶到洗手间装水,嘴巴仍然在说话,“刚才你定睛观察了老人们数秒,食档旁边的一间酒吧二楼,有一桌子男人在喝啤酒,临窗那一位已经注意到你在观察老人,并与邻座交头接耳聊些什么,还示意他看看你。” 把水壶插上电源,他坐在床边换鞋子,“那人和陪着老人的其中一位男人长相相似,必是兄弟。” “这又如何?我无财无貌,只是一个极普通的游人,他们会把我怎么样?能把我怎么样?” 向擎趿着拖鞋把鞋子放在门边,淡淡地说:“当然不会,不过只身在外,警惕性总要适当提高,若你无关痛痒,人家何会无缘无故盯梢你,并因此而交头接耳?” “那、那究竟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他们也许正在进行一项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发现你形迹可疑,很有可能被他们锁定成为戒备或铲除的目标。” 她脸一白,半天才说:“夸张吧,几个退休老人结伴同游,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耸耸肩以示不知道,或许是不想说。 “说吧,我最烦人家说话天一半地一半的,啊!”她突然低叫,“我记起他们的关系了,两个老妇是其中一个老人的老婆!就是说那男人有两个老婆的!另外一个也是他的亲戚,从他们的闲话中,我清晰地听到了什么‘掩人耳目’、‘黑字辈大哥’之类的称谓。” “是的,他们绝不是普通老人。”水开了,向擎上前拿过水壶,坐在另一张椅子慢慢地洗杯,撕茶包,冲水。 可可瞪眼听着。 他递来一杯红茶,“请别用这种神情看过来。我既非私家侦探也非便衣警察,实在不好妄下决断。” “但你好像知道很多……” “是有原因的。当日我在火车站碰见那四个老人,觉得其中一个老人颇面善,似是香港人,就多望了几眼,他察觉并立即转身盯着我,我微微吃惊,马上忆得,这老人就是六十年代名闻油尖旺地区的黑社会头目刘池!当年,我父亲是一名督察,曾跟踪过刘池的案子,当时的香港治安乌烟瘴气,财可通神,他深谙此道,势力越益膨胀,据传他曾亲手处死数名组织叛逆者,手段凶残利落,警方碍于证据不足及其势力束手无策,以致他始终逍遥法外……” “真是这样?!”可可惊叫,“是那个气势磅礴的老人吧,我就觉得他的眼神特别犀利,原来有这种背景……咦,那你怎么会帮他们搬运行李,还叫他们爷爷奶奶?” “和刚才情况一样。”他撇嘴以示不屑,眼眸却掠过一抹高深莫测,“刘池察觉我的注视心生疑窦。我心知不妙,便立即冲到邻旁一辆停下的的士边求搬行李攒取零用,客人摇手,我又跑到另一辆询问,客人同样不需要,我装作顺脚的样子匆忙赶到刘池身边,说银包掉了,家中汇款未到,希望帮他们搬运行李攒取小费。他瞅了我几眼,问我是那里人,我赔笑说是广州的,要去石阳摄影。他身边一位婆婆不停埋怨他有飞机不坐坐火车,又说安排侍候他们的人失职未到,背包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刘池打量我半晌,点头应允。当我提起所有行李奔走了几步,发觉不远处几个彪形大汉朝我们走来,似是接待他们的人。刘池暗地朝他们摆摆手,那几个男人立即隐去,没有跟随上来。” “原来这样。”可可点头,又说,“此人黑社会作风很浓厚,居然劳动几个彪形大汉做跟班……” “我感觉他此次出行有意低调,如此张扬大概是当地联络人安排错误。” “嗯,不过他这么有钱,为什么还和平民百姓挤火车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奇怪。或许,他们在进行一桩不可告人的犯罪行动,借以老人组队出游为掩护目的。” 她眨眨眼睛,“犯罪行动?不会吧。” “有什么出奇,他本来就以贩毒起家。”向擎淡然自若地轻啜了一口茶,“现在,很多毗邻的国家有意联合打击毒品生意。罂粟最大的产地是云南省思茅市,好像是上个月的事吧,思茅和缅甸掸邦第二特区政府联手全面禁毒,铲除了数百亩的罂粟。缅甸更向世界承诺2005年6月开始禁种罂粟。这令贩毒集团相当头痛,偏巧石阳地质奇特,早在百年前已有人在此种植罂粟以作药用,某些贩毒头子,诸如刘池等便蠢蠢欲动。” “但私种罂粟是犯法行为,毒贩不忿气也没办法,毕竟植物要种在蓝天之下,藏不起来啊。” “所以他们才会出行石阳。” 可可不解地望着他。 “此地村民种植罂粟历史源长,多会在院子旁边种植数株罂粟,说是只要人和牲畜病了,抓它一把叶子煮水喝就会药到病除。加之石阳周边山峦纵横,地势奇特,小型村庄分布很多,领导也难以抑止,如果刘池和此地村民勾结,以高价向他们收购,村民怎会不愿意?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原来如此,大抵也差不离了!”可可哼了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死理。” “至理名言。”他牵嘴点头,笑说,“你说话挺直的,与外形倒是相当般配。” 她心一跳,随即朝他一扬下巴,“什么意思,暗示我又笨又丑?” “不敢,只是意指你率真。”他笑,“对了,我还没问你,一个女孩儿独自离乡背井,搞什么?” “谁说我独自一个?” 他皱眉,“还有同伴吗?男的女的?怎么不和你一起?” “有男也有女!”她狡黠一笑。 向擎“哦”了一声,瞅着她说:“竟然把那句四海之内皆兄弟改作皆姐妹?” 可可“格格”地笑。 他也笑了,却聪明地不再发问。 暗觉他不是坏人,同时也显示自己并非不求上进,她接着说:“我准备在广州开一间精品店,这儿多山地竹林,竹饰制品精致,特意来看看。” “你要学做生意?” “不可以吗?” 他怀疑,“你不像那种能被一间小店由早晨困到晚上的人。” “什么意思?”她白他一眼,“我额头凿了个蠢字吗?不能做生意吗?” “看你敢独自远游,必喜欢自由随意地活着,开店守店讲求韧性和意志,不能坚持的人往往竹篮打水,得不偿失。这些话虽然不好听,却是忠告。” 她斜睨他一眼,“你是生意人?莫非你用竹篮打了很多的水,赚了很多的钱?” “不。”他笑了笑,“我很穷的,要不也不用坐火车。” “刘池不也很有钱,一样选择坐火车。” 他不语。 “嗯——”可可拖长着拉出一记鼻音,突然一伸脖子俏皮说,“难道你也有特殊任务?你是便衣警察?接到上头命令负责监视刘池?” 他微微一笑,“一个小小的便衣警察能挣多少钱?终究是打工罢了。” “你看不起打工仔?” “非也,是你认为我很有钱,而我又非有钱人,干脆就这样说吧。” “那是你算是什么职业呢,摄影师?”可可歪着脖子看了他几眼,“不像哦,高大威猛得反而像黑社会的打手……不过你面目明朗,啊,是健身院教练?抑或中学体育老师?” “别瞎猜了,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又穷又懒的闲人。” “不必再三认穷了。”可可白他一眼,“咱俩萍水相逢,我可没问你借钱,当然我也没钱可借给你。” 他失笑,“如果你要问我借钱,倒是没啥问题,倾囊相助又如何。” 她噘嘴,“必是你囊中羞涩才这样说!” 向擎一翻白眼,笑着扯个受不了的表情,慢慢挨在床头处,一条腿垂放在床边,一条半支在床上,眨着眼睛思考什么。 可可坐在床尾处的椅子,抬望一眼,小脸霎时通红。从她这角度看去,如当天在火车厢房里一般,他的姿态极其暧昧。 “呃,我走了……谢谢你的帮忙……” 他撑起身子,“嗯,不过你要小心,别把视线过久地停留在某个陌生人身上。石阳因为地理环境适宜种植罂粟,必是龙蛇混杂,要特别小心。” “谢谢。” 向擎想了想,“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明天你收拾行李搬到这间旅馆居住,算是有个照应,一会我向服务员多订一个房间。当然这只是我提议罢了,实行与否还是由你自行决定。” 可可点头,“谢谢,这儿的旅馆很漂亮,我也喜欢。” 4 临行之前,向擎把手机号码给了她。可可记在手机里,却没有立即拨通让他收藏自己号码,也没有邀他明天一起租单车绕镇游玩。 向擎看了她一眼,也不勉强,沉默着领头走出房间。 可可倒有些不安了,略略落后一步跟着他。 “你住在那?”他顿足回头问。 “‘偶尔’旅馆。” 他皱了皱眉头,“这是个啥名字啊!” “大概店主性情淡泊,无意与‘红豆’或‘相思’一争长短吧。”她笑说,“不过因为这个名字,倒是把我引进去了。” “似乎女孩子都应该喜欢春花秋月。” 她缩了缩鼻子,“我可是个钟情葡萄美酒夜光杯,独饮琵琶马上催的男人婆。” 他笑。 “你笑什么?” 他干咳一声,“随便笑笑嘛,那有什么意思。” 她一翻白眼,“虽然咱们不算熟悉,但我仍然会说我讨厌敷衍。” “那我还是实说实话好了。” 她俏皮地晃晃脑袋以示同意。 半晌,向擎说:“你必是单独外出,一个人外出不怕吗?” 她不语,视线望向不远处一个依着路灯柱售卖竹帽子的小档。灯光散焕,依稀见得档主很老,腰板蜷曲,满脸皱纹,牙齿也好像掉光了。他的手不停编织,混浊的眼神却要在游人和手中忽上忽下…… 鼻子莫名一酸,她轻声说:“我从小就喜欢独自逛荡,喜欢就不会怕了。” 向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中了了。虽然不知她为何伤感,但怜惜之情,已油然而生。 “我们去买顶竹帽子吧。”他说,“白天逛荡时用得着。” 可可立即同意。 走近一看,帽子款式单调却实用。俱是尖尖的头、圆圆的边,混着数朵梅花图案。两人都决定购买,十元两顶,向擎给的钱。 可可觉得欢喜,一边走路一边拿着帽子左右看着,又把帽带子穿进手臂左右地晃,“喂,我要还你五元。” “不用。” “无功不受禄,何况你刚才算是救过我呢。”她突然回头,“不如这帽子算我送你吧,来,我把十元还你。”话毕垂头往腰包找钱。 “如果真要计算,我更应该送东西给你。” “为什么?” 他“哈哈”一笑。 “说啦!”她白他一眼,“我真的害怕人家吞吞吐吐或敷衍哦。” 他眼神一闪,“因为你曾当了我半小时女友。” 她一愣,小脸慢慢浮起红晕,不知说什么好。 他微微一笑,很好心地转了话题:“可曾想过流浪其实最为孤独?” 感觉他脸目无波,语调温和,她暗骂自己多心,故意俏皮地把竹帽子戴在头上试着,“无财无貌的一个游人,谁会注意到我?!” “话虽如此,总要有适当的自我保护能力。” “大学时我练过柔道,会几下子的。”她睨他一眼,“别小看女人。” “岂敢岂敢。”他哈哈大笑,“原来是一武林高手,失敬。” 可可觉得他的笑声有点怪,仿佛看穿她其实没多大料子。她有点心虚,却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从小就知道人要有自我保护能力,身体是,心理也是。有朝一日若被放弃,也要知道自救,虽然我并不情愿这样。”话间,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何如此坦然向他说心里话?为何? “幸好只是‘放弃’,若被‘抛弃’,人生更显疼痛。” “分别不大。” “放弃是主动的,身心犹在。抛弃却是被动的,即使身不伤心也会缺,恢复原状谈何容易。” “所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不要轻易相信人心肉做,人性长存。” 他微微一愣,颇深思地望着她,“不必如此悲观,人情世事,随意些更好。” “包括亲情?随意对待亲情?!” “这例外,血肉亲情不应该随意处之。” 可可不语,一颗心隐隐揪痛——他不同她。他必定有个幸福家庭,疼爱他的父母。 按下抑郁的心情,她努力俏皮地说话:“那爱情呢?是爱情哦!” “这可是个深奥的问题,要讲阶段性。” “答了等于没答。” 他但笑不语,似乎不想牵涉敏感话题。 挑起人家的情绪又不想说话?她微恼,故意“啧啧”摇头,“或许又被你说对了。像我父母离婚两年后,各自抱着个小东西告诉我这是妹妹那是弟弟,再垂着头以最甜美的笑容逗弄怀中婴儿时,我总会猛然惊觉,此笑容对我而言怎么会没有任何印象?!于是,我不得不沉痛地觉得,我和他们的亲情只剩下一点血缘牵系……如果亲情也要分阶段,这必是极限了。” “我就说了……” “什么?” “有流浪情结的人,多与成长经历有关。”他微叹一口气,“原来是一个失爱的小女孩。” 眼眶蓦然一热,她不语。 他望着她,怜惜再度涌现,语气变得分外轻柔,“经历而已,已经过去,何况你现在懂得享受快乐。” “它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所以喜欢孤身远行,放逐心灵,从中学习如何不再敏感脆弱。” “是。我渴望一辈子与山水为伴,与草木亲近。”她笑了笑,“这种自由是极致的。” “别轻易许下一辈子,这不等于婚姻。”他的视线一飘,凝定在前方,“等你跋山涉水累了,就会渴望家庭。” “未必。不自由毋宁死。” “你是独身主义者?” “不确定。”她双手一举,摘下头上的帽子,拖长声音说,“随缘吧,也许那个男人还未出生呢。” 他淡笑,半晌,冒出一句安慰:“嫁人也是一项事业,要努力创办和经营。” 她眨眨眼睛,“听说信用度不高哟,很容易超支哦!” 向擎大笑。 她也“格格”笑了,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像一只七月初生的菱角,他的心微微一动——或许,俏皮的女孩总是容易令人心情愉快。 回头望向身旁的女子,她一边走路一边扭着脖子望向月光街尾部的一排小吃档,眼珠子在前方的路和旁边的档子来回溜动,像一只灵动的猫?抑或一只精明的小松鼠? 与此同时,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费神联想。一个大男人,就算不以事业为重,也该以利益为先——比方此次相助这女孩,只为谋求一夜情缘。根本不必如情窦初开的男孩子,要留意对方眉眼神色…… 或许,以他这种专门从事替富贵人家寻找失物的自由职业,观察力必然尖锐。因此,也较其他人精明敏感。 上次和搭挡苏雷在陕西完成任务后,看着他在机场手拉女友缓步离去。孤独,霎时盈溢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 苏雷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认识十年。 大学毕业后,经第六感十分灵敏的苏雷推荐,向擎留在美国一间神秘机构学习武术和一种能够激发大脑潜能的技能。数年后,几个好友由大学时期的历史系教授组队,以替富翁寻找失物为生。任务报酬惊人,有一定的危险性。然而,在任务过程中体味的一切,却是凌越于任何物质之外的精神上的满足。 他们或许是为了金钱,或许是为了寻求一些可有可无的刺激,只能感受不能言传的精神领域,以另一种方式在社会生存。诚如其中一位搭档卫风所说,因为吸引,所以沉迷,某些时候,这与金钱无关。 数年间,他们踩尽万水千山,避过危机险境,为一筹莫展的雇主和自己寻找到希望和快乐。 近期内,几位兄弟都不约而同沦陷于女人怀中乐而忘返。最终洗掉满身的锐气和尘土,扶妻抱儿,享受天伦之乐。 独剩他和林明,一边喝着妈熬的汤一边被警告甚至威胁,若再不找媳妇回来,从此要吃饭熬汤自己处理。 他也渴望女人,还是一个很喜欢孩子的男人。可宁缺勿滥的念头,因为父母的专情,和数十年恩爱感情的影响根深蒂固。如非两厢情愿,不轻易上床,如非所爱,不谈婚论嫁。 每在寂寞时刻,尤其孤清的黑夜,无数温馨的画面会在脑海一幕接一幕地掠过——他曾经的初恋。内中的女子面目越渐模糊,甚至只是一个女性的影像,然而,这并不减退他对爱情的期盼。 朱可可直率而可爱,令向擎产生想和她相处得久一点的念头。他并不想深究自己的动机,只是单纯地觉得,能结识俏皮可爱的女性朋友,就算只是聊天,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微笑。便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皮肤健康明朗、如烟淡抹的眉毛、鼻子长得一般、嘴巴像一只可爱的菱角、脸上缀有一层淡淡的灰白色绒毛…… 他觉得那些绒毛很可爱,和某种植物很相像……是什么植物?像银柳朵上淡如水色的绒毛吧?!是了!一种雅洁纯净的骨朵儿,看着柔软,触及坚硬,因而与众不同。 手机突然响起,向擎收回视线。掏出一看,是好友苏雷,便向可可点了点头,示意稍等。 “有事快说。”他溜眼过去,见她仍然睁大眼睛四处看着。 “大灰熊你这几天跑哪了?我们老找你不着!” 苏雷这家伙不及他长得魁梧英俊,老替他弄花名,幸而他也不弱,非常形象化地回敬眼神犀利的他“鬼眼”或“狐狸”。 “闲着也是闲着,四处逛荡摄影。” “现在在那?” 他笑,“石阳。” 苏雷虽然口臭,却有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哦?你这家伙想拍摄罂粟花?” “对极。” “喂,这阵缅甸全面禁毒,其他能种植罂粟的地方都被制毒分子盯梢了,你得小心。” “放心好了,上回相士说我健康长命,子孙昌盛,不到八十死不了。” “去你的!”苏雷骂道,“那家伙骗吃骗喝,居然批算我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该死的,要是说中了我定必掐死他!” 向擎大笑,苏雷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带孩子了。他扭头望了望不远处四处张望的可可,故意说:“为了不防碍你和老婆制造儿子,我要断线了。” “闭上你的臭嘴!喂……” “不聊了,我挂线了。”向擎不理他的咆哮,笑着合上手机,朝可可走去。 拐至月光街街头,可可又被吸引过去。 四周灯火通明,人声沸扬。一档接一档的精品,再进去一点,地方小食、西式餐厅和中式食肆混合而生。这厢有洋人拉着小提琴奏《小夜曲》,那厢店门前却有身穿对襟清装的服务员架起烤炉,不停滚动吊在横钢架上的烧春鸡。 月光混合着灯光,染黄了花岗岩石铺砌的路面。一个女人从街头另一边的小巷步出,披一头栗色卷发,发侧别着玛瑙红的仿古垂钗,上身穿一件前胸印大玫瑰图案的吊带绸衫,配紧身白短裙。袅娜走进左侧一间漆红扇门,梅花窗棂的唐楼里。尖头细跟的白皮靴子踩踏着石板小巷,奏出“当当”脆响,跨入木门后,脚步声转调,敲出低沉暧昧的木击声响。 似乎因为山水围绕的天然,渊源流长的古雅,驻足月光街的女子刻意装束精致,眼波流盼。她们不停地来回走动在这条美丽的巷子里,一直走至华灯初上,月挂梢头。 喧嚣、酒色、倩影、浅语轻颦、回眸醉笑、二胡和小提琴音调随即而生……幽暗的光线、多情的旋律,含着挑逗的对白,令月光街充满暧昧气息。虽然这样的场景,这种因为夜色和酒精泡浸出来的浪漫只是瞬间即逝,却因为短暂,令人无法忘却。 向擎觉得体温微微上升,不自觉瞟望身边的女子,蓦然惊觉她俏美非常。 而可可,便在意识被身边男人注视的情况下“怦怦”心跳。 他和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不可抗拒地融化在活色生香的暧昧氛围里。 似乎是为了刻意化解尴尬,她装作洒脱地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要说句什么,却猛然记起自己和他并不很熟悉,只得眨眨眼睛,呵呵一笑,转过头四处张望。 此时,一美艳女子自红漆扇门的发型屋步出,拐进旁边的餐厅里。 向擎顺着她目光望去,说:“月光街地灵人杰,盛产风情的女人。” 她咬咬嘴唇,脸色有点怪,“果然风情得很。”眼尾又瞟了过去,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父亲的新爱,她的小妈。 他微微一笑,装作看不见,顺着话题聊下去——只有这样,他才知道她的心在想些什么。 “这条街道在唐代之时已经十分繁盛,精致的女性是这种环境下的必然产物,如果没有她们,必然黯然失色。” 报复性心理冒出头来,可可眨眨眼睛,“你指的是妓女?” 他微笑,“是所有女人。” 她一愣,讪讪地笑。有点担心他会觉得自己心术不正,却不好解释。然而,恼怒却在心底慢慢堆积——居然在一个男人面前主动提及妓女话题,神色轻佻,她一定是疯了! 幸好,前方“偶尔”旅馆乳白色的招牌灯箱在望,她说:“我到了,拜拜。”随即几步上前窜进门里,扭头朝他笑了笑,身子迅速缩回。 行走间,突然莫名地悲哀——自身印象已被自己莫名破坏。因由没有,缘故不知。人的行为有时莫名其妙得可怕—— 或许因为这样,他对她的好感会渐渐流失,再无兴致见到她或帮助她了。 明天与他同住一间旅馆,朝见口晚见面,已无必要。 5 隔日清晨,可可从大背包中掏出一个红色小背包,把证件和财物放进去。 走出旅馆,向就近的路边档子租了一辆单车,沿着微斜的坡地朝郊外驶去。 两小时后,可可站在养育整个石阳镇的瑞灵河河边叉腰眺望,久久不曾一动,像在冬天等待春天的傻瓜候鸟,害怕如此美色会在眨眼间消失无踪,因而小心翼翼,游走其中。 两位挑着竹箩的妇人一前一后走过;身后是一个推着二十八寸单车的男人和一个戴着尖顶竹帽的小男孩;再后一些,是数个骑自行车沿着河边游走的年轻旅客。 农民在她身侧悠悠走过,飘过很多种自然而然的味道。他们都在聊着,可可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清晰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无一例外的悠闲和微笑。 她微笑,推着单车顺着河边往下走。背景是金黄色的晚霞,旁景是百态千姿的山峦和翠竹叠嶂芭蕉常绿的河畔,再过去,是一年能换身四次色调的稻田。 此时,正逢夏日,绿波里点缀一颗颗粒状的岩石,石缝内,有着挣扎向上的长叶青草和红黄野花。 这一边是山,那一边是水,水的另一边又是无数的山。山与山之间萦绕着水,隔着田,也隔着农居。 山、水、人融为一体,蓝得透亮的瑞灵河摄下万物的影子,除了永恒不变的倒影,总不会缺少雪白的鸭群和光腚的孩童。山间的村舍不时飘来袅袅炊烟,不时回荡着阵阵渗透着山水味道的乡音。 她听到黄牛在叫,然后是一声声以指扣发出的回应,那必是牛在唤主人,而主人也知道自家的牛在唤自己。可可还闻到竹子的清雅,蕉叶的味道。微黄的水稻其实没有气味,但那一波波并不平整的稻浪里,总穿行着露出半截身子戴着竹帽子的农民,让勤快的身影穿透其中…… 停好车子,可可站在河边,就这么站着。不为奇特的山,不为清澈的水,只为一些依偎着它们生存的人和物。为他们的安详,为他们的融洽,为他们的自得其乐,为如此景象所引发出来的和谐感觉,痴痴站立。 半晌,不远处有一串连绵不断的水声,她轻步上前,拐过一团灰黑色的岩石圈,看见一只用柳木做的半旧水车在河边咕噜咕噜地转动,顶端一条劈分成半的竹子斜斜而下,尽头处,有竹篾子缠上另一片的竹篾子,如此接驳而去,清澈的水便终日哗哗流动,不知延伸至哪里。 她微笑,取出自己的矿泉水瓶,倒掉内中充满人文气味的水,霸道地截取一点甘泉,然后一仰脖,做一刻瑞灵河边最情深的过客。这样做着的时候,她看到蹲在河边石阶荡衣的村姑扭头回望,仿佛是听得她因为饥渴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喝水声,忍不住抿嘴轻笑。 朝她灿烂咧嘴,递了递手中的瓶子做共饮状,可可笑着扭头离去。 何以会渴望流浪?是因为觉得自己仍然属于世界,而世界也不曾忽略自己,只要站在风里水边,会觉得自己和它们贴得很近,像自己的皮肤和呼吸那么近。 那种交融一体,自然而然的忘我感觉,超然开阔,恍若重生。不是流浪人,不识个中滋味。 中午,可可坐在河边一间竹搭凉棚吃背包里的甜粟和肉包子,然后继续骑上单车沿着河边游走。据当地农民说,围绕小小的石阳绕一圈路并不远。 可惜她却贪恋美景,厌倦在路上碰到游人,净选清静的河边小路前行。到了下午三点的光景,竟然发现前不见村后不着店! 脑袋左扭扭,右望望,前后远近均是荒废的岩石田或黄泥岔路,不像是耕作过的农田。可可不禁吓了一跳,只不过拐了个弯,朝前骑了十来分钟罢了,怎么就荒芜成这样? 在路边等了好一阵子,终于碰着一个骑自行车的村民,答案为一直往左边拐出便是镇区。很好,立即前进吧。 然而村路多支,左边前行再有左边,无数的左、无数的右,三五七个岔路。那该是全数朝左,还是左左再右右?右右再左左?可可没法,又在路边等了一阵,真好运,终于等来一个开摩托车的村民。 不过此人长得有点獐头鼠目,没有一般农民淳朴。可可不笨,多留了一个心眼。 一问之下,男人说得很简单,只要右拐三个岔路再前去一点就有小村庄和小旅馆。 眼前的男人脸色略显古怪,可可暗觉不妥,想着要快点甩离他,便一个劲地点头,骑上车朝前飞驰。到达第三个岔路时一看,居然有四个岔子!那臭男人果然存心戏弄她的!还好他没追上来。 只是这回该走正右还是偏右?可可一咬牙,干脆推着单车朝偏右的岔路走去!路两旁是岩石黄泥混合地带,杂草丛生,不时种有些又黄又干的玉米,也不知野生的还是缺乏打理。 她越发心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咬牙继续骑上前去。 此时已完全偏离河边。十来分钟后,她拐入一大片低矮的岩山地带,到处遍布半人高的玉米田,间有丛丛棘竹和矮小婆娑的树木。 天色渐渐昏黄,看看手表,已是傍晚五点,可可越发心急,不禁恼火此行大意,没有带备定位仪,只得掏出地图手册仔细察看,猜得此处接近石阳镇边村落,一直往右边前行才是镇区。 她一咬牙,一摆车头朝右边拐去!果不其然,前方渐见一间茅草搭建的小屋。可可欢喜,立即加劲上前,想着到了村落后便有旅馆,再不租个摩托车搭载回镇区也可以。 再进去一点,岔路颇狭隘,用一些破烂的瓦片和卵石混合黄泥随意铺建,歪歪斜斜朝前方伸去,路边均是墨黑的松林和岩石圈。 渐渐地,连瓦片和石头铺的路也没有了,眼前出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依稀有着被人踩踏而成的痕迹,幸好还能骑行。 怎么搞的,她越过刚才的茅屋已经十来分钟,仍然看不见村庄?半晌,小径渐渐狭窄,前方出现大片密集的松林,似再无去路。可可慌张,举目细望,见得松林左侧处伸出一条被人脚踩踏成痕的黄泥小路,隐有数行摩托车车轮痕迹! 她心念一动,车头一拐,竟自朝松林深处骑去。车下泥路并不平坦,偶有雨水积聚,泥泞上的车轮痕迹更显明晰,单车穿行其中,很吃力。 她咬咬牙,继续前行。半小时左右,前方渐显亮堂,举目望去,小路旁的松林里露出一片空地,建有两间整齐的平顶瓦房,门前泥地有明显的摩托车车轮痕迹。可可惊喜,立即把车子停放在路边松树旁,小心朝林深处的村居走去。 四周寂静无人,屋子周边围铺着数平方米的岩石粒混合黄土地面。屋子周边围着高高的荆棘篱笆,看不清院子里有些什么。 可可暗暗奇怪,农家院子不应围有过丈高的荆棘篱笆吧!一不善孩子玩耍;二不善饲养牲口。不过,她更想知道屋内是否有懂得驾驶摩托车的人。扭头望望周围,察觉四处无人,便蹑足上前,自门缝中张望,同时举手欲叩门扉。 然而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可可着实吓了一大跳!民居内居住的地方出奇狭小,大部分地方划作农地,种满奇怪的幼苗。叶子呈手掌状,既非花亦非草。她扭头察看四下无人,不怕死地挪步,凑向并排而立的另一间民居自门缝看去! 这间院子里,种满了红、黄、白、粉红、紫等颜色的花卉,花朵形同绝艳牡丹……罂粟?!老天,是向擎口中提及被此地农民私下播种,有着美艳、妖娆本性的罂粟? 太令人惊诧了吧!她只是游民一个,何以会发现被国家查禁并被喻作毒草的罂粟?如果离开此地,那她该不该向有关部门告发?如果去告发,会有多少悬红? 要死了!此时她该立即逃走,保住小命至为重要,居然还想这样的问题! 就在她意识到凶险要立即逃离之时,松林外突然传来絮絮人声。可可大惊失色,知道若再跑回泥路边推车走人已经来不及!左右一看,屋边处尽是大小不一的岩石块,再远一点则是墨黑的松林,显得隐蔽,便飞快朝屋后走去。 说话声越来越近,均是低沉厚实的男音,似有六七个人。她越发惊怕,见到侧墙处并无窗户,便贴墙轻走,希望可以闪到屋后再找路逃离。 突然,她听到有人用当地土话大叫:“怪了,这里怎么会有一辆自行车?!” “不会是警察的吧?” “蠢蛋,如果是警察,不是开摩托就是开警车,哪会骑自行车!” “但这儿隐蔽,村口更有人把守,谁会骑车到这里来……” “呃,今天没有把守……”有人立即解释。 “为什么?!你们疯了是不是?这会连累所有人!”是首先吆喝的男人。 “看守的是阿罗和阿军两兄弟,他们在龙头村的母亲病了,所以才……” “是啊是啊,这个我可以作证……” 男人们沉默。 半晌,有人压着声音说:“呃,猪哥,阿牛说得也有道理,这里偏僻,就算骑摩托,一来一去总得几个时辰。” 渐渐地,声音又多了起来。 “不怕的老大,刘池先生他们尚未到来,就算有游人闯入,也不会看出端倪。” “既然如此,他为何弃车而逃?” “这……” “必是听到我们的谈话声或偷看了院里种着——”男人突然大喝,“天啊,出事了!阿刘、阿宇!” “在!” “立即派人到松林仔细搜索,管他是高级督察还是国际刑警,只要逮着,杀!” 众人没说话,脚步声急促地散开。 可可吓傻了!数分钟前,她还是一个悠闲漫步的自由人,现在却跌落黑漆恐怖的人间地狱,被一伙陌生人定下生死!这,必是梦中吧? 她脸青唇白,双脚直打冷战,吃力地拧了拧自己的手臂,痛感立即传递至中枢神经——绝望的同时,她不得不相信自己正站在生死边沿……与此同时,求生欲望也迅速膨胀,她躬着身子挪动双腿,连爬带滚朝松林深处窜去…… 身后隐约传来嘈杂的吆喝:“那儿有声音,必定在那儿!” “对,我们六个人分三组,左中右包抄……” “若逮着那胆生毛的家伙,看我不活活剥了他的皮!” 随即是一阵狰狞的大笑,脚步声迅速分散开去。 可可吓死了,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踩着混合着岩石粒的尖锐山地没命朝前方窜去!尖利的松针和突兀的松树因为突如其来的冲撞,发疯似的摇曳,呼啦作响的枝叶肆意嘲弄,迎头扑面朝她打来,像要把林中封存已久的怨毒与阴鸷全数发泄在她身上!似乎不把她刺瞎或碜死誓不罢休! 天色渐渐昏黄,风声疯狂地在耳畔流窜。地势忽上忽下,凹凸不平。可可泪流满面,右足酸软,数次被绊倒,尖利的石砾划破小腿皮肤,殷红的血沾在黑色的石头上,像一只只丑陋诡异的蝴蝶。 然而,任由她如何疯狂地奔跑。耳际,却始终隐约听得到后方男人们的脚步声。在命运的安排下,她是如此渺小虚弱,不堪一击。她极度绝望,生命如此宝贵,所谓的流浪情结,在面对死生的同时,满足与否,又有何重要? 曾记得,少女时代的她看过一篇小说,内中有着至为惊险却浪漫的爱情——千金小姐与绑架匪首日久生情,担忧此情不被世俗所容,最终是匪首左手拖美人右手捧赎金,来一个人财两得,跑到山林中隐居。 这样的情节令孤单的她异常兴奋,每有悲伤之时,总想像书中的小姐一样,和一个被迫落寇的英俊男子远走高飞……然而,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这回若落入这伙私种罂粟的村民手中,她一定会死得很惨,很惨。 可可不寒而栗!如果此刻有人助她脱险,就算是一字不识的农民、衣不蔽体的乞丐、长得像癞皮狗的酒鬼、蠢得像猪的白痴……如果对方要求以身相许,她绝不二价。她朱可可从不否认自己贪生怕死。 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想孤苦伶仃的她客死异乡,就在她绝望得完全失去方向的时候,墨黑的前方突然冒出一抹淡黄,光线恍惚隐动,那是分明的生机! 身后追赶声越发临近。可可紧咬牙关,也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峭壁,俯头死命朝光线冲去! 就在她以为前方即将是悬崖或急流也孤注一掷时,胸口并没有如预期般感受到下坠的离心力,而是“轰隆”一下,撞在一堵软软的障碍物上。 可可吓疯了!隐约感觉障碍物是个人。那人似乎并不结实,甚至连轻哼一声也未曾发出就被她撞翻在地!奇怪的是,那一袭似乎虚软的身体在仰后倒去之时突然像弹簧似的向前一弹!随即稳站原处。 可可条件反射似的朝他扑去,嘴里颤声乱嚷:“有人追、追杀我,快、快救我!这辈子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男人眯眼向她身后一望,迅速关上吊挂在胸前的摄影机镜门,压着声音说:“条件挺吸引!不过最好挤点时间勾勾小指头,呵呵,来吧,一二三,我们往前跳……”话未说完,他一把扯过她的手臂,纵身齐往前一跳!离心力牵扯过后,两人滑落在河边一大丛半人高的水草丛中。 可可尖叫,男人却像早已料到,火速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 可可不敢挣扎,只是把头颅拼命往下缩着,心中暗觉他的声音颇为熟悉,一时间却分不清楚。 两人肩贴肩手拖手紧紧贴着丈余高的泥堤蹲站着。耳畔,除了河边水草特有的气息,还隐有一股奇特的烟草味道——是他身上发出的。 可可心中疑惑为何觉得这味道熟悉,却不感到惊惶,想要扭头看看他是谁,可惜光线昏黑,更被一只大手按压着她的肩膀,害她身不能动头不能歪,要状似呜咽地呼吸。 不甘心这样,硬是稍歪着脖子要看清他究竟是谁。不看尤可,一看之下竟然吓了她一大跳,“怎么会是你,你……” 向擎不语,迅速腾出搂着她肩头的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把她的脑袋搬回前方。苍白的小脸升起两朵红晕,可可脸朝外乖乖窝在他身侧不做声。 他微笑,再度搂紧她贴伏在河边的水草丛中动也不动。 此地属于瑞灵河与另一支流河的交汇处,河道两畔是密集大片的水草地,水位自浅而深,航道自中央蜿蜒而上。因为水草横生,水质微浊,水蛇、泥鳅、黄鳝、蚂蟥、螃蟹等等属于温热带的水生动物在此地极其繁盛。 不过,渔民不将它们放在眼内,农民也不以其为生,所以,除了以捉摸它们做副食或对外售卖做副业的农民,一般人都惧怕这一大片水草泽地,不轻易涉足。 半晌,头顶处渐渐传来男人们急促的脚步声、交错嘈杂的咒骂声和指责声。 “该死的,那臭女人不知跑哪了!” “不会跳河死了吧?” “这倒省事!你们不知道这片泽地很深?若她摔下去不被淹死才怪!” “嗯!大哥说得对极啦……” “你这死人就会拍马屁!万一她没死跑去告发我们,那可坏事了!” “一个小女人罢了,刚才那阵势吓也把她吓个半死,应该不敢再玩什么花样啦。” “放屁,你这笨蛋做了半辈子人,还弄不清死人可信还是活人可信!” “我……” “滚!” “是、是。” 众男人在河边查看,滔滔不绝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可可吓得几乎晕死过去。扶着她肩头的手却突然收紧,强大的求生信念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她的心房,抚平她的紊乱和惊慌。可可深吸一口气,惨白着脸紧紧偎向向擎,动也不敢动。心跳,却奇怪地渐渐缓慢至正常。 约莫过了半小时,头顶的咒骂声渐渐稀落,脚步也渐渐隐去。 可可屏息听了半天,终于轻吐一口气,“好险啊,几乎要死于非命!” 肩上的手突然一收紧,随即传来轻“嘘”的一声。可可立即闭嘴,以原来的姿势轻偎在他身侧,不敢动一下。 透薄的夏衣被河水浸湿,与皮肤再无一丝空隙。两具火热的身躯如同湿透的衣裳一般紧密贴合,所不同的是,她原以为忍一下,对,忍一下灼热就会过去,然而,它难以预料地绵长、强烈,源源不断,越理越乱。 此时的她其实已经逐渐平静,或许,是身后的男人分担了部分惊慌。同时,她也接收到另一种奇怪的信息,原来女人和男人,不需刻意亲近,而是本能渴望…… 两人巧遇在火车候车室,行为古怪的他却浑身散发着悠闲的气度,眼内隐动一丝丝不为人察觉的精明……这一切一切,都在她心头摄下影像,即使他后来解释,也只会在其上再添一抹亮色…… 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这样的男人是否已经名草有主?如果没有,若月老有闲心,为她和他安排一场异地情缘的话……倒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小脸再度泛红,她僵硬的身体无意识向外挪开了一点,却怕被他发现什么,立即复位。 向擎可是什么人!岂会不察觉,随即附向她耳边笑说:“你不知道在男人身侧挪来动去很危险?” 可可脸红耳热,正要驳斥,却听他说:“嘘,别和我斗嘴,小心岸上还有人。” “……”她闭嘴就是。 在一方尴尬局促,一方暗笑的情况下时间又过了半个小时。 因为没有月光,天色越显漆黑,满耳“唧唧啐啐”的虫鸣,嘈杂不堪。 风过,贴着水面呜咽盘旋。四周的芦苇和水草微波起伏,连绵而去。幽黑的夏夜,透骨的清凉,尖锐的风的手指,为纤弱冰冷的她歌唱。 恍然间,可可悲怆领悟,流浪者的快乐在大自然中唾手可得,因此,他们的悲伤也渗透着无人理解的凄凉……每当黑夜笼罩,午夜难眠,会怆然觉得自己正立身死寂的地带,只有风和雨,会为自己忧伤起舞。 她幽幽低语:“没有希望的人生最为乏味,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此时喜悦越浓,彼时悲伤越浓。越是期待一种结果,越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障碍,这就是我的人生,要在心碎中成长的人生。” “所以欲望少些,欢乐多些。” 他的认同令可可越发难过,紧抿嘴唇不做声。 “这并不代表你倒霉。挫折令人坚强,孤独令人冷静,挣扎过来,自有得益。” 她不语,眼眶渐红,想哭。 正要说话时,却觉得足下传来阵阵搔痒,可可全身汗毛倒竖!直觉游弋在身下的必是沼泽地最常见的带毒小蟒蛇。 “不要老绷着身子,堤边应该没人了。”向擎压着声音凑在她耳边说,“幸好今夜并无月光,他们在匆忙中也没带备手电筒,否则岸边必有我们的脚印和滚落河岸的痕迹。” “……” “刚才我途经岸边,见到离此处数百米的对岸是大片的玉米田。来,拖着我,慢慢朝左侧走动……”他半躬着身子,撑着湿滑黏糊的河堤要拉起她。然而掌中的手僵硬得如同石头,奇怪,向擎回头压着声音问,“什么事?” 可可泪流满脸,“我要……要死了……死在这里了,救我、救我,呜呜……” 向擎惊异,“什么话?!” “有东西在、在动……” “哪里?” “下面……” 向擎当然比她醒目,镇定地问:“左腿还是右腿?” “绕,绕着我的小腿……” 低沉的声线形如磁铁,似带有无比的镇定能力,“我更想知道的是绕左还是绕右?” 神元暂时窜回体内,可可颤抖地说:“左……不不,是右……” 他看她一眼,“行了,先别动。现在你要听我的话,一步一步地做。”他缓缓抬起左腿踩入泥汀之中,以马步形式扎稳,压着声音说,“泽地小蟒是两栖动物,它的巢穴大概就在岸边,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不动,它不会随便咬人。” 可可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她看不清他的脸容与神色,只是凭借最敏感的神经,感应他毫无杂质的关怀,口齿不清地呜咽:“求你,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要就这样客死异乡……” 月牙不知何时钻出云层。 向擎清楚看到脸前的她苍白如死,晶莹滚滚而下,延伸至下颌,拉出一线晶亮痕迹。 心腔处竟微微揪痛。他一敛情绪,沉稳地说:“放心,你不会有事。”话间,向擎伸出双手向两边腰间一探,随即各握一把在黑夜中看似无物的黑钢小刀,然后在离水面约一尺有余的地方轻轻一横扫,掠下数株水草,左手迅速抓紧往两手一卷! 在可可瞠目结舌间,向擎已把两只手臂包得严严密密!然后用指尖一按黑钢小刀上的机关,刀身立即以环状向外弹开并套放在手背上。 他静静弯下身,两手握住半站在沼泽里的可可的腰身,说时迟那时快,他两臂迅速往下一拉!臂间果然感觉到一条软绵绵的物体!他皱了皱眉头,在离可可小腿约两寸的地方快速一旋手臂,回手一卷再一绞!然后猛一弯身,把她拦腰截抱搭放在自己肩头,扛起来朝前飞奔而去! 整个过程中,无论是准备水草护手和杀蛇行动皆快如闪电,似乎在她尚未意识之时,他已把所有事处理妥当。甚至未来得及支吾半句,已被他拦腰扛起搭上肩头疾走! 她惊呼,条件反射地要撑开他的身体。然而身下躯体强壮有力,她的挣扎无疑以卵击石,何况也不一定就要这样做,身子略略扭了几下便安静下来。 向擎左右避着身侧的水草吃力踩水前行,同时以一种她能感觉,却又难以形容的姿态尽力护着她的脸不被水草叶尖割伤。 一直就这样逃奔着,直至渐离泽地,两人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半小时,向擎背着她跑至数里外的河畔,在一处以竹子搭建的简陋码头边停下,扶着她匆匆爬上一只废置的烂船,摇着断了半截的船桨吃力划过对岸。却不从码头上岸,拖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攀上河岸,迅速钻入河岸边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 此时的月牙儿再次躲身云层。 玉米有一米多高了,如锯条般的尖叶朝可可迎头迎面直割过来。她脸面半挨在他臂边。 埋首朝里面走了约二百米,他停下脚步。 可可不知在想着什么,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他身侧,再一个踉跄,几乎跌落玉米田边的一条小水坑。 向擎反应很快,一手拖着她,笑说:“小心,我想你今晚应该不会再想沾水了。” 可可脸红耳热,扭动身子要摆脱他,怎知足部一扭,竟觉酸痛不已,“哎呀”叫了出来。 他干脆拦腰一搂把她揽进怀里,急问:“踢着了?” “没有……只是腿……很软……” “必定是刚才浸过水,再背了这么久,脚部血液不流通,你坐下,我帮你揉捻。”他扶着她慢慢蹲下,柔声说。然后卸下背包,摸黑在里面掏了一阵子,掏出一个头灯戴在额上。 “啪”的一下,灯亮了。他双手抱头调扭头灯的位置和光线,然后极其自然地扶着她的腿半曲起来,双手围着小腿肚左左右右地揉捻着。 可可的身躯有点僵硬,不做声。 半晌,他抬头,光束停在她的面上——小脸憔悴不堪,双眼睁得老大,无神的眼珠在橙光下游移不定,像两个干涸的潭。刘海和发际乱沾在脸面两侧,脸色更加苍白。湿透的衣服把身躯团团包裹,像一只湿毛小狗,缩成一团不停地打着冷颤。 眼眶蓦然濡湿,他俯身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告诉我,你究竟受了什么苦?” 她一颤抖,随即蜷缩在他怀里“嘤嘤”低泣。 知她必是心有余悸,向擎体贴地扭转话题:“你的背包有没有干净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有的……不过不能穿了……” “没用防水布包着?” “没……” 他顿了一顿,松开搂抱着她的手,抓过自己的背包拉开要掏些什么。 可可顿觉温暖流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的反应很符合正常的步骤。”他掏出一件自己的棉衫和风衣递给她。 “什么……意思?” “感冒。” 可可瞄了一眼,“衣服不合穿……” 她戒备的小样令向擎“哈哈”一笑,“衣服不合身不是好理由,现在更不是害羞的时候。”他别过脑袋,笑说,“放心吧,有贼心没贼胆是我的写照,我不会偷看,快换上衣服!” 苍白的小脸升起两朵红晕,知道不应推辞,可可扭捏着接过衣服,调转身子,把湿透的棉恤和胸围全数脱下,套上他大得吓人的棉衫。一垂头,才发现领口处竟然几乎开至胸部上方,她连忙再套上另一件黑色风衣,将拉链严严密密地拉至顶部,却仍然只到颈骨处,只得嗫嚅说:“行了……” 向擎回头看看风衣链子拉得老高,把领子竖起,仍然顶不到下巴的可可,笑了。又垂头往背包里掏了一阵,拿出一个叠成巴掌般大小的东西,“把湿衣服收起来用这胶袋包好,放回背包。” 可可红着脸接过来,原来是个小胶袋,连忙把堆在左身侧的湿衣服收拾进去。 期间,向擎把头灯调至最暗光线,不动声色照看周围的环境。四下俱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再无可疑之处,便低低地说:“现在是晚上九点,一般村民已经入睡,但我们还是要在这儿再坐一会,过了十点才离开。” “为什么?” “必须回复体力,在天亮前回到酒店收拾,日出前坐上出租车离开此地才算安全。” 她的小脸复又青白,“不用吧,怎么要这样匆忙呢?刚才天色昏黑,他们应该看不清楚我的样子……” “他们的确看不清楚。”向擎屈腿坐在她身旁,两手搭放在膝上。依然是那种无论立身何处,都能安闲宽厚的气度,“但他们可以根据你留下的自行车查出你在何处租借,相貌如何,甚至更多的东西。除非你是用双腿逛至此地的……不过应该没有这个可能吧。” 她一呆。 “如果可以,请告诉我你发现了他们什么秘密?”他看她一眼,“虽然我不一定要知道。” 她垂头不语,半晌,反问:“你又为何在此地出现?” “理由非常简单。我爱好游荡和摄影,听得此地有村民私种罂粟,便沿途慢行,想着要亲睹它妖艳的芳容并摄影留念。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心中知道此行有点危险,还是抵挡不了罂粟花烈火般的诱惑,要亲眼目睹并摄影几张才甘心。” 此人身手敏捷,若只此目的,未免欲盖弥彰,“碰见你时已是傍晚,要摄影也不至于这么夜吧?” “除了罂粟,我也想沿河而下拍摄这儿大片的青黄水草,听说在黄昏之时,它们才会像美女蛇般展示她的妖艳、像毒菇般绽放她的绚丽……好吧,轮到你说了。” “那你打算晚上睡在哪?” “没想过。” “啊?”可可瞪大眼睛,“你是铁人啊,不用睡觉呢?!” “野外露营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他笑了笑,“我与你同是孤身流浪,性质却不同。看你,定位仪没有,指南针没有,背包没有防水功能,整一个赌气要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喂喂,别扯开话题,快说为何到这里。” 偷眼瞄了瞄他那形如巨无霸般的大背包,她咬住嘴唇,直至泛白了才说:“我……我现在心有余悸,实在不想回想刚才的恐怖经历……你、你就等我静会儿再说吧。” “原来这样。”向擎举手伸了个懒腰,右手却停在半空,随意撩起身旁一株玉米苞的须儿轻轻捋着,一副“说不说由你”的表情。 可可最怕别人轻视,忍不住又说:“其实,刚才若不是你救我,我早已被人……”咽间一堵,她说不下去。 “不要轻易在男人面前流泪。”他缩下捋着玉米须儿的手,拍了拍她的发顶。 敏感地觉得他的力度放得很轻柔,甚至比对待玉米须儿更轻,她的心顿觉舒畅了许多。 可惜,他只是拍了两下,手便再度转向另一缕玉米须儿上。 她一吸鼻子,竟然有些妒忌那缕米黄色的玉米须儿,便赌气说:“男人又怎么样?他们是铁铸的?不用吃喝睡拉?” “明知不是这个意思,就要曲解成这样?”他怪怪看她一眼,突然笑说,“不过我这人性子散漫,不喜欢说满嘴好听却违心的话,我妈就常说因为我是这样才弄得三十好几还是孤家寡人!” 她小脸立即涨热,“我这人嘴不甜,学不乖,明明不是这样想,说出来就会变了味,对不起……” “双目黑白分明,晶莹明亮,心地必也差不到哪里去。”向擎微笑,“你就是这种人。” 她更加开心,声音却低了下去:“你……你就看得出来?” “相由心生嘛。你肯说此次事故的原因也罢,不说也罢,我本一闲人,不但无心害人,更无意从任何人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但你现在处境凶险,最好听我话尽快离开此地。” “嗯……” “好吧,反正还要待好一阵子,咱们先吃点东西。”他拉过背包,在里面不停掏着。突然,他一扬手“啪”地打在自己大腿上,“哟,好大的蚊子!” 可可忍不住“扑哧”笑了。 向擎瞅她一眼,“你的笑容给人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是吗?”她想了想,复又笑了,“你说得好像我们很熟悉似的,其实只见过三次面。” “两次吧?” “是三次。”她肯定地点头。 向擎想了想,望着她牵嘴淡笑,以示认同。 橙色的光线下,可可清楚见到他双目晶莹闪烁,似是萌动着一份奇特的情意!心房像被什么撞开了,随即“怦怦”乱跳! 他面露如此表情,必定对她感觉不错。最要命的是……她好像也对他很有好感……此时孤男寡女,月黑风高,如果现在他要求吻她……她会配合的…… 要死了!她怎么可能对一个只见过三次的男人有这种念头!可可拼命自我唾弃,视线鬼祟睨着他不停掏动着背包的双手——希望掏些能吃的东西,哪怕是一条花生糖或一块朱古力,借以稀释突然萌生的暧昧。 是了,她背包里也有吃的,今天出门前在路边小食店买了两只粽子,十数个小笼包,还有大包的朱古力。可可立即拉起放在脚边的背包,手却僵在半空…… 向擎瞅她一眼,掏出两支朱古力,递一支给她,“你那背包不是防水的,食物能吃也相当难看。现下又不是弹尽粮绝,吃我的吧。” 看了一眼像只湿毛狗般伏在脚边的背包,可可沉默地接了过来。 两人闷声吃着。半晌,向擎突然轻笑。 “笑什么?”她看他一眼。 他仍然轻笑不语。 “有事不说清楚,就知道阴恻恻地笑!”为了刚才莫名涌动的情意,她微显赌气,“男人都这样,喜欢说一套做一套,背着亲人干这样弄那样的!对家庭是,对亲生骨肉也是!到了实在没有办法掩饰的时候,就死鸭子嘴硬,指责身边的人不懂关心他,对他不够好才会向外发展!” “什么意思?”他皱皱眉头,“你说谁?你父亲?男友?” 她咬唇不语,却不后悔。 向擎耸肩,撕开朱古力的包装纸,有滋有味地咬了一口嚼着,“这有什么出奇,利益关头,出卖人和被出卖只是一种关系,相互熟悉才更容易发生问题。” 察觉他有安慰之意,可可轻“嗯”一声,不免为自己刚才的态度而后悔。 “要学会调节情绪,别把思绪长留在某一时段,会快乐些。” 她看着他,“所以你很洒脱,很快乐?” “我本非神童,通常是摔跤后才知道小心。”他笑说,“不说你不知道,我八岁才读一年级。” “我也是呢。”她“扑哧”一笑。 “看你样子挺醒目的,不像那么蠢。” “你也不像啊。” “很不幸,鄙人正是如此笨蛋。” “才不是!你精明着呢。兴许是后天努力,也调教得好,就聪明过来了。” 向擎哈哈大笑。 她也笑了,顿一顿,突然轻叹:“做人不要太聪明才好,蠢点,痛觉才不会灵敏,日子才过得舒心。” “你的人生观?” “消积吧?其实也可说是积极。”她“格格”低笑,“热爱生命,总是想着怎么令自己过得舒心。” 他微笑,“你有一副清新直白的性子。可以笑如烈火,可以愁如秋雨。”等她愣瞪着过来的时候,他又说,“你其实很可爱。” 她胸口“怦怦”剧跳,却装作傻大姐般干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我可爱?你开什么玩笑啊?” “就当我说笑好了。”他牵起嘴角,“在候车室时,你为什么对我咧嘴笑?” “啊?有吗?好像有的,呵呵……”她干笑两声,“当时你横七竖八背着很多行李,样子滑稽嘛,看着就想笑了,怎知你正好望过来……” “原来是我该死,干扰了姑娘的兴致。”他笑着睨她一眼,“怪不得在火车买煎饼时,你对我非常不满。” “有吗?”她继续装傻。 “幸好是夜晚,天气清凉,姑娘突发一点善心,替我盖上被子了。” 小脸“刷”地涨红,却恃着光线昏暗,可可死撑,“我哪有替你盖……没有啦,一定是你觉得冷了,条件反射地拉过被子盖着自己……” “原来如此。” 可可小脸越显火热,“不就是这样嘛,还会怎么……样……” 向擎“哦”了一声,竟似微微失望。 两人一时沉默。 半晌,他缓声问:“是否你总是习惯与人保持距离?所以从来小心不卷入人情债务,即使当的是债主?” 她心头一凛。 “我觉得失望。” “为什么?”可可努力镇定。 他一摊手,“还以为自己外形端正,热心助人,这样自我认可的同时,发现竟在不远处有一女孩看着我俏皮地咧嘴笑,心中窃喜,猜她必是对自己有点好感,怎么一旦对质,才发现自己被完全否定,哈哈——” 语气似认真也似调笑,他究竟什么意思?可可抬眼看去,见他仍然在笑着,俊朗的眉毛和闪烁的眼眸并不曾掩饰内中一丝戏谑! 她蓦然失落!或许,他真的觉得自己可爱,只不过这样的认知,缘如他期望一次异地艳遇,一场露水情缘,以抒解旅途寂寞。如果双方意会,会一致认可,只讲求肉体欢愉,不问情归何处。 郁闷在胸口渐渐堆积。虽然猜到表里优秀的他不会胁迫女人……但于她而言,这代表一种失望。 人与人之间,总得先有一种关系维系着,方能同桌进食、同屋而居,乃至同床共枕……她不是喜欢爱情快餐的女人。 “时间不早了,要启程啦。”向擎拍拍腿站起来,望着她朝出手。 可可抬眼,他的眸子掠过一丝故作轻闲的神色——是为刚才的话内疚了,因而掩饰?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气竟又莫名下了。对他印象一直很好,何况于别人,她从来要求不高。 6 十分钟后,两人收拾妥当背上背包,向擎拖拉着她沿玉米田埂朝东边走去。 可可微微落后半步,视线不时偷瞄过去。渐渐地,心中再度腾升一缕钦佩之情。他貌似轻闲,实则精目四顾,身手了得,每踏出一步都胸有成竹,更晓得察看星象辨清去路。看他完全不把这次死里逃生的恐怖经历放在眼内,就知绝非等闲之辈。 帅气能干的男人难免自傲,所以,必须是成熟谦厚的能干男人才算极品。因为经历的事多,见的人也多,知道千金易得真心难求,爱上了一个女人就不会轻易变节。 他应该算是后者吧,想是了。可可有些兴奋,没一会又忙不迭自我唾弃……真是神经了,竟然胡想人家的情事! 忍了一阵子,她嗫嚅问:“呃,我想知道……” 他回头。 “还有多久才能走出玉米田?” “不知道,应该不会很久。怎么了,你累了?” 可可想说不,却忍不住说:“腿还是软,像使不上力……”她说的都是真话,不过如果坚持下去,还可以死撑着再走一会路。 “何止这样,腿劳累过度了要疼上好几天。”他立即把背包解下挂在胸前,然后向前一弯身子,“上来,我背你!” “不用不用……刚才已经扛我很久了,再来你会累的。” “你瘦巴巴的,我平日运动举重的铁饼都比你重,快上来!” “但你也在水里站了很久,腿不软吗……” “没事,快上来吧!” 甜蜜满灌心头,她涨红着脸轻应一声,伸手搭在他肩头轻轻趴了上去。向擎一挺腰,搁着她的大腿往上一提!轻而易举把她抛在背后,在狭窄的玉米田埂如履平地向前走去。 终于走出玉米田了。天上挂着一弯月牙,没有星星。 左边是奇形怪状的岩山,右边是微晃晃的瑞灵河支流。淡得近乎虚无的月光照着杂草丛生的野地。 微薄的月华洒落一层薄晖,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野草的叶尖上,仿佛一只彷徨跳跃的天鹅。 她可以看到他健硕的后背和强壮有力疾走的腿。光线和阴影交错在他的身上,随意的动作也能散发出奇特的男性魅力。 一股微风从正面吹来,扰乱他又黑又浓的头发,一撮不安分的发丝垂落前额,发尖前后摇晃,不时掠停在她脸上、鼻尖。可可嗅到散漫的优雅、陌生的性感、无心的诱惑、纯纯的暧昧…… 两个人的心脏这么贴近,她“咚咚咚”地跳,他也“咚咚咚”地跳。体温相互传输,心动萌芽得毫无理由,滋生在恍惚之中。她直觉得就算被他晃得头晕脑涨,分不清日月星辰,东南西北,也心甘情愿。 她喟叹一声,半眯着眼睛,在晃荡轻摇间静静遐想,细意回味。 漆黑中,向擎仿佛对前方了如指掌,脚步没有犹豫。他胸前挂着的背包极其巨大,应该有七十升的容积,仿佛一只百宝袋,只要心念归一,往里掏什么就有什么。 她眨眨眼睛,突然冒出一个古怪念头,如果她问他要一包卫生棉,不知能否掏得出来?想到这里,她慢慢垂下脑袋,试探性地放在他肩膀上,吃吃低笑。 向擎察觉,侧着脸面瞅她一眼,再摆正脸面,笑了。 刚才在河畔的漆黑的等待中,他们的身体曾紧密贴在一起,堤上贼人逐渐离开后,他们仍然动也不敢一动。触觉,却因为寂静而变得极其敏锐。 他静静回想她的样子——上圆下尖的杏脸,纯净的眼神有时会掠过一丝戒备,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向上翘,像一只菱角。 在候车室时,因为这张笑起来特别可爱的嘴,他对她有了印象;之后在她悄悄为自己盖上被子,在发现她直率的脾性后,莫名地滋生出好感。此刻她就在自己背上,纤细的手臂搭在身前,只要略侧着脸,就能触及她的脸,感受她清新的气息…… 灼热在胸口迅速凝聚,缓缓向外扩散。他再次微侧着脸,有意无意擦掠过她的发鬓。发丝反弹至她的耳垂上,撩拨出丝丝他有意营造,她也分外留心而更显浓烈的情意。 两人的心跳蓦然加速。欲望自每一条神经四散游走,在体内窜动,隔着衣衫尚能感受对方的躯体火热,又如何隐瞒得过去? 在河边走了一会,两人翻绕过两座岩质小山坡,穿越一大片毛竹林,顺着满布野草的弯曲小径走了个把小时,见得前方闪现灯光,不时隐有数声狗吠。 此时清风轻掠,枝叶低低回响,草木气息满盈空气。可可立身其中,竟似重生一般十分激动,“终于嗅到人的味道了!如果不是巧遇你,我何能死里逃生!” “就算没遇着你,我现身在那伙人眼前,也会惹来很大的麻烦。”向擎单手叉腰,笑望着她,然后一步跨前拖着她往前走去,“现在还不值得如此高兴,露水还浸着脚呢!我们启程吧,已是凌晨三点的光景了,最好能在五点前赶回旅馆,立即收拾东西离开石阳。” “真要这么急吗?” “我早说过,此地私种罂粟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必会惹来或多或少的贩毒分子。看,连刘池这类大毒枭也来了,可见这个小小的古镇藏龙卧虎,再非山明水秀的度假圣地。” 可可张了张嘴,突然低叫:“啊!我记起来了,那伙追杀我的人有提过刘池这个名字!” 向擎一凛,一把抓着她手臂低吼:“果然与刘池有关?!难道是你像无头苍蝇一样撞进了他即将与村民合作种植罂粟的地方?” “是、是的……” 向擎猛一甩开她,怒吼道:“你这笨蛋!刚才为什么不早说?我快被你气死了!没事长一颗好奇心会害死你自己!要是被他们抓回去……你死定了!” 可可愣住!眼前的男人像一头怒极的狮子……只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的生死,而这个女人,正是自己。她的心既惊慌又甜蜜,像只小乌龟般乖顺地垂下脑袋。 向擎正骂得高兴,却突然脸色一变,拉起她踩着野草朝前方疾走。 可可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一气往前拖去,吓得尖叫:“出什么……事了?” 他铁青着脸没说话。 “我、我不想这样啊,但……但人家迷路了,天也快黑了,就急着找出路,后来看见黄泥地上有摩托车痕,当然跟着走啊,不知为何就钻进松林里了……然后看到两间屋子,满园子的罂粟花,和那伙可怕的臭男人……呜呜,必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遇到这样的事!你还在这骂人,难道我很想被人追杀吗?呜呜……” 他一窒,回头看着她。半晌,拖着她手臂的手渐渐松开,缓缓递起拭去她腮边的泪。 可可心头一激,越发眼泪汪汪,“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性命安危,但……但有些事情不是心里想就能那样做的,比方说走在人行道也会遭遇车祸,因为导致问题发生的是那辆车,而非那个人。除了未卜先知,我还能怎么办?总不会看见屋子也不敲门求助,反而继续乱跑吧?” “我懂我懂……”他轻叹一声,慢慢把她搂进怀里,“人有时就像一片叶、一朵花,无法掌握灿烂的长短,无法逃避枯萎的宿命……对不起,刚才我太暴躁了……” 心头激荡不已,她把脸轻贴在他胸膛,手轻轻回搂着他的腰,“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对我如此着重,如此关怀,我……我……”话未说完,可可已泪流满面。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反应。”向擎叹息,“或许,当你悄悄替我盖上被子的时候,我已感动于你的怜惜,保护你便成为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本能。” 她抽了一下鼻子,才小声说:“你好像把我当成妹子了。” 向擎微微一笑,没说话。半晌,问:“你的证件没有留在旅馆吧?” “证件都在身上的背包,房中的只是替换衣服和日用品,至于登记资料……”她咬咬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写的是假名,用的是假资料……” “那好,我们加快速度……咦,那儿好像有一辆单车?”他指着左边一片瓜田的田头。 可可睁大眼睛仔细查看,“好像是哦,还有一顶草帽呢。” 两人对望一眼,开心地冲上前去…… 向擎蹬着破单车,可可紧搂着他的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没命前行。奇怪的是在岔路口时,也没见他犹豫何去何从,然后绕错路,又得跑回原处。 可可询问他。得到的答案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身上带有微型定位仪,一片小如叶子的东西。 她更加佩服了,心想这些精密的小仪器都是很贵很贵的,一会回旅馆后问他要来看看,当是长见识也好。如果他愿意,或许以后两人可以结伴流浪,那该多有意思。不过,这也牵涉到情感问题,毕竟一男一女孤身在外,寂寞时刻相互慰藉,是很正常的事…… 搂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放松,幸好不曾开口——她害怕过于亲密的人际关系——连生她养她的双亲也能在极尽关怀之后变脸而去,何况一个不算十分熟悉的男人? 尚记得,她八岁那年的某一天晚上,母亲接完一个电话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冲进卧室,扯起睡在床上的父亲嘶声咆哮。她吓死了,不懂为什么两个至亲的人会突然发疯,甚至恶毒地互相咒骂对方不得好死。小小的她哭着跑进房里,左拉拉父亲的衣袖,右扯扯母亲的裙摆…… 然后是无数的哭泣、乞求,甚至耍出野蛮孩子的种种招式。可惜,微薄的力量左右不了两颗背离的心,就在她入读中学,成为一名寄宿生后,父母拍拍手,算是功成身退,各自自精彩。 每遇寒暑两假,她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像一个被遗弃在大漠城堡里的公主,缩在一方铺满鹅绒垫的房子里吃喝睡拉。 她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一个人连父母都难以信任,“朋友”两字,更害怕成为负累。 她不求上进,随遇而安,因为明白如此活着,痛感总比追求完美的人略轻一些。如同近视眼看世界,朦胧一片,瑕疵隐形,快慰,便会在心头停留久一点。 虽然这没心肝了些。 两个小时后,两人骑着这辆沿途“咿呀”乱叫,害得可可越发胆战心惊的破烂单车回到“红豆”旅馆。 此时正值清晨五点。万物仍自酣睡,路上没有行人。路灯照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淡淡的昏晕。早晨的风甜美清新,却不能抚平他们紧张和暧昧的心情。 向擎旋开旅馆的侧门,小小的服务台亮着灯,却没有人。他拉着她拐进门边古式的雕花木梯上。 “为何没有人?”她在后面悄声问。 向擎不语,拉着她快速登上二楼,掏出锁匙拧开房门,一手把她拖了进去。掩上门后一边按亮房灯一边说:“深夜工作还能偷懒小憩最是难得,这也是她们惟一留恋这小旅馆的地方。” 可可“哦”了一声,眼睛四处瞟着,然后定在床铺上。 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脱鞋子,“我大块头,单人床不够睡,特地要大号床。你到浴间洗澡吧,我收拾东西吃点干粮,一会启程。”他把脏得要命的袜子脱下扔掉,赤着脚把鞋子放在鞋架上,“野外夜行最不好就是满脚浸水,湿漉漉的,脏死了。” “我这身衣服是你的,太大了。”可可扁扁嘴,走到门边的椅子坐下,“衣着最起码要合身,像个正常的游人才不会惹人注意嘛。” “刚才换下来那套不就成了。” “湿了!是彻底地湿透!”她把背上的湿包包拿下来,“这里就一点食物和证件,想着骑单车绕镇游玩而已,谁会带衣服呢。” “拿来我弄干它!” “怎么弄?” “别理,反正你拿到里面洗掉泥污再交给我,保证十分钟后光洁如新。” 可可想了想,拿起背包掏出装着湿衣服的胶袋,还未拉开拉链,手突然僵在半空,小脸涨红——湿透的何止衣服,还有内衣内裤啊! 向擎心知肚明,淡笑说:“非常时候用非常办法,总不会因为羞涩,就甘心忍辱负湿吧?” “那我先洗干净……你再教我如何弄干,我自己来就行……” “那只是一块小型电热板,合起来只是巴掌大小,打开来可以半米长。” “你懂得真多!” 他很愉快,“谢谢赞赏。” “话未完呢,我原本想说,你懂得真多,不像年轻有为的男人,倒像个百事皆通的老头子。” 他一愣。 “这也是赞扬哦,不过早到了点,先听着吧。”她朝他咧了咧嘴,拧着背包闪进洗澡间。 向擎笑了,一直目送她进入浴间,才掏出微型电脑查看世界新闻。 半晌,洗手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他一惊,自腰间掏出黑铁匕首,握着它一个剪步掠向浴室门边再用脚一蹬! 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凄凉得完全没有了色情感觉的景象——可可泪流满面,全身赤裸颤抖着缩坐在墙角,沙哑无力地呻吟:“血啊,好多的血……救我,向擎救我……”她的身下一大摊水迹,丝丝缕缕血水不知从哪里冒出,瞬间化成一团混沌四处流散,在墙角渠口集合。 向擎吓了一大跳,迅速掠向左方惟一的小窗,另一只手操起一支木制衣架子,小心撩起窗帘! 窗外,是月光街中部的一条横巷。眉月清淡,仍然清晰可见长长的街道两旁店门紧闭,道上寂静无人。 他神色一敛,放下窗帘,回身扑至被什么吓坏了的女孩身前,视线不曾掠向她的身子,只是沉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快说!”然而话刚问完,见得水中的血丝皆自她坐着的身下源源溢出! 向擎一皱眉头——不会是女子周期吧?如果是,大概没有女孩会惊动其他人。那究竟是不是在河边被岩石片划伤了? 看来是这样了,失血过多可会死人的!他也不避讳了,立即低头审视,却见她大腿内侧鲜血淋漓,足似妇女小产的样子! “老天,你怀孕了?现在……现在流产?”他又急又气,原以为她俏皮可爱,却竟然是个怀着身孕四处游荡流浪的笨女人…… 可可脸青唇白,起劲摇着脑袋,“不是怀孕,绝对不是……我还未嫁的……” “那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 “不、不知道……” “莫非刚才逃跑时受伤了?”他疑惑自问,又说,“有没有觉得哪儿痛?” 她仍是不停摇头,泪珠甩在他的脸上,凉凉的。 向擎皱了皱眉头,随即站起来自不锈钢架子上拉了一条浴巾披在她身上,“来,先包着身子,我抱你出去止血,看样子应该不是很严重,我能处理。” 苍白的脸不争气地升上红晕,她偎向他怀里哭得更凶了,“我……刚才脱了衣服淋浴,待要涂上沐浴液时,一低头,发现地上全是血水,还越来越多的样子……我吓死了,就、就叫起来了……” 他用浴巾把她卷起来,一手穿过颈后,一手穿过她大腿后侧要抱起来。却明显感觉她大腿后侧有一团明显突出皮肤表面的软软东西! 他一愣,心中已猜出几分,火速抱起她走出浴室反放在床上。尽量很正人君子地朝下拉一拉浴巾,掩住她的屁股,然后仔细审视她大腿后那块可疑的软性突物!果不其然,那儿贴伏着一只吃饱喝足的足有两寸长的吸血蚂蟥! 向擎放下心头大石,沉声说:“别担心,是只小蚂蟥沾着你白吃白喝罢了,小儿科。” 可可惊怕,用力扯着浴布要扭身察看自己的大腿后侧。 “没练过软骨功的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大腿后侧的。”向擎按下她的肩头,温柔说,“对我而言这只是小菜一碟。但你若见了这情景,只怕会几晚睡不着觉。放心吧,我会处理!”他一手扯过放在床边的大背包,自内中掏出一个小瓶,旋开盖子,朝她大腿后倒了一些盐粉末下去…… 半晌,他用手指把那只痛苦蜷缩,不得不自她皮肤脱落的昆虫夹起,“这家伙白吃白喝,还浪费资源,真的该死!”话毕,他拿着它到洗手间扔在马桶里一按开关,“哗啦”一声过后,小家伙和着血水旋转几下,顷刻无影无踪。 等他再度走出来时,可可已用床上的被子把自己包个严实。他想笑——刚才经历搂抱、观察、除虫三部曲,什么都得一清二楚了。 想到这里,体内突然窜过一阵炽热!他盯着她,并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炽热。一颗心,相当期待会发生些什么。 她双手紧抓着被头也在盯着他,除了必然的害羞,仿佛也在观察些什么。 半晌,他凑前一步,眼中跳动的欲望把她团团笼罩,同时沙哑说:“我渴望你,咱们能否……” 小脸烧得火热,心潮异常澎湃……她终于和他走至这一步了,只不知被他抚摸亲吻究竟是什么感觉?那……那一定很刺激、很美妙吧…… 心脏跳如雷鸣,她不得不没话找话以安稳神经,“不、不是要赶着走吗?” 向擎一步上前,试探性地轻搂着她,察觉不曾挣扎,才吻了吻她的额,低低说:“这个不用很多时间。” 可可小脸更像被烧焦了一样,红得不成样子。 “你很可爱,真的很可爱……”他低叹,唇缓缓寻觅,轻咬着她的耳垂…… 激荡霎时传遍神经,长久饥饿的皮肤仿佛有了新的滋润,以至美妙如轻晃云端,再也无法与理智抗衡。从今以后,她的身体会多了一个人的痕迹和气味,灵魂将不再孤苦,不再长年寂寞……” 第二天上午九时,向擎醒来。扭头望了望躺在旁边“咕咕”打着呼噜,睡得像头猪一样的可可,不禁牵嘴淡笑。 然后悄然下床,侧立窗边轻撩起窗帘向外观察,又到洗手间的小窗边继续观察另一位置的情况。小酒店、饭馆、西餐厅、地道即食小档、路边的饰物小贩陆续开始营生。游人从四面八方渐渐涌来,依如往常般热闹非凡,人声倍看。 向擎观望良久,察觉周围并无异象。思量半晌,缓步回到卧室,见得可可手一扬,打在他的枕头上,随即“嘤咛”一声,转过身子继续沉沉睡去。 他轻步上前,在床边俯身望着她——这个女孩看似勇敢俏皮,实则依赖保守。她的生活乃至生命,似乎缺乏了一种可以令自己信赖的特质。刚才的亲密里,她更渴望他的爱抚,而非细节……所以她口中的完美,其实只是一种安稳的感觉。 恍然间,他胸口微微扯痛——如果没有原因,谁愿意孤独? 如非生活充满失望,她不会独自踩着野草的叶尖,踢着清晨的雾水一路流浪,企图用日出的希冀,萋草的繁杂填充苍白,让阳光的气味掩去寂寞与孤单。 洗澡穿衣后,他用电热板弄干可可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尾。然后走至床边俯下身子,轻抚了抚她的小脸,“我要到外面买东西和找车子,你千万别自己出去!今晚入夜后,我们会自驾车立即离开此地。” 她呻吟一声,伸手摸了几下,扯过一角被子一拉再用两条腿一夹紧!嘴巴“啧啧”吞咽了几下子,扭向右边继续呼呼睡觉。向擎又好气又好笑,只得用纸条留言,放在茶几上以杯子压好。 他非常相信昨天危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清楚戴着松林帽和太阳眼镜的他的样子,河岸边也没有遗下任何物品。如果今夜出行,他有更多的时间购置物品,把可可打扮成一个极普通的女孩离开此地。 步出旅馆,手机响起,来电显示出一串熟悉得连招呼也不必费神的号码。 “说话!”向擎叫。 “死大灰熊,昨晚泡妞去了?按了一整晚电话也打不通。”话筒另一边传来苏雷的咆哮。 “是啊。”向擎闲闲答着。这家伙不及他高大强壮,就老以“大灰熊”的称谓中伤他,真可恶! “哦,那上手了没有?” “你越知得多只会越妒忌。” “呸呸呸!我有老婆有儿子有女儿,妒忌你干吗?!”苏雷酸酸地说。 “家花不及野花香嘛!”向擎“呵呵”地笑,“已婚男人羡慕钻石王老五,听得人家风流快活,身子痒很正常。” “去你的,小心得爱滋!”苏雷恨恨地说。 “那你放心,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你啥时这么好命了。”苏雷吞了吞口水,“啊,是不是猪八戒的款式?想着吃完就溜,所以不论美丑只拣顺手?” “人家可是好女孩。”向擎骂他,“有什么事快说,没事我收线了!” “吃完后还称赞人家好女孩……咳咳,有人十月芥菜热过头了!”苏雷打起哈哈,“好了,大灰熊终于找到熊太太了,以后一伙子外出喝酒,你就不用死拖着哪一个陪你喝天光了,哈哈。” “没句好话!我有事得断线了!” “什么事?” “联络在广林的朋友找辆面包车,样子和牌子都要低调点。” “原因?” 他顿一顿,“我想我是惹事了。” “因为那女孩?” “是。” “对手是谁。” “当地村民,也有可能是刘池。” “昨天我收到黑道朋友的线报,大毒枭刘池乔装成普通游客到石阳视察罂粟种植情况,也就是你决意前去摄影罂粟的地方,与此同时,刘池的儿子为防父亲出事,出动了大批乔装成游客的手下在石阳地带蛰伏。你这头熊向来长着副热过头的心肠,我和卫风就怕你见着什么看不过眼惹事上身,特意警告你一声,想不到一夜不曾联络就出事了。” “巧合而生,避无可避。” 苏雷不语,半晌,说:“放心,我立即知会当地的朋友,若你们掉了一根汗毛,我苏雷会直踩广林,和他算账!” “掌控广林旅游业及月光街的大业主何鸿宇?”当年苏雷曾替何鸿宇寻到失踪多年的儿子,两人十分投契,何生还认了苏雷作义子。 “正是。” “谢谢。其实我早已见过刘池,并替他拿过行李,过程回去再和你说吧。我今晚就会离开,直觉告诉我没事的。”讲着电话的同时,墨镜下的精目四处溜动,周围游人密集,依然热闹,没有任何人留意自己。 “那就好。对了,那个女孩……” “她会和我一起回去。”他微微一笑,“这话必令你心痒难耐,我很高兴能够这样。” “什么话?!”苏雷呱呱叫,“你的女人长得像天仙或猪头与我何干?居然说我心痒难耐?我呸!” “你知我什么意思的。”他四顾周围,顺脚走进一间普通的日用品商店。 苏雷重重“哼”了一声,“总之你小心留着自己的命,不然又得劳动我们替你报仇雪恨!”话毕,他“啪”地断了线。 向擎淡笑着把手机放回袋子。刚才外出之时,他已拿起她放在台面的手机,查出她的手机号码只能在香港地区使用,自是有十足的把握才说和她一同回去。 想到这里,脑海不自觉地又出现她清新的脸孔。他知道自己对她俏皮的笑脸、清新的气味、玲珑的身体已经萌生依恋,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然而,当向擎拿着大包小包,用连他自己也不觉得的焦急步伐回到旅馆房间时,床上却空无一人! 心中立即一窒,随即望向门边的椅子,属于她的小背包不见了。茶几上压着的纸条被贴到了镜子上,走近一看,下面多了几行字——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经过昨晚的事,我们互不相欠。 我出门即招租摩托车到车站,哪辆公车开行就乘坐哪辆,此时或许已经远离石阳。 就此拜别,珍重 最后是一个用口红画的大大的感叹号! 原来她私自跑了! 怒火火速腾升!猪可可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当他是什么人了?!救生圈?夜牛郎?最可恶的是她竟然把他的一腔真情当成买卖!可怜他才刚发现自己挺喜欢和她相处,为怕她再受到伤害,不断思考她的安全问题,甚至不惜在好友面前许下诺言! 他铁青着脸把手中的物品朝床上一扔!“笨蛋,难道你就不怕死吗?万一被刘池……”早知她这么洒脱,早就该在她身上下个追踪器,省得现在担心得坐卧不安…… 半晌,他拿起电话,直接拨给何鸿宇…… 无论如何,他也要保护她,不会让她出事。 可可戴着墨镜,穿着在旅馆门前小档买的蜡染夏装和宽边草帽朝车站走去。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她,但她还是特意绕道往左边走。如果一直朝右边走去,就是昨天租用单车的地方。她是有些害怕,更想立即离开石阳,毕竟不是每遇意外,都会碰到向擎。 她知道自己如果不离开旅馆,向擎一定会保护她,安全送她回家。 然而,对于某些人某些事,外在洒脱是假象,距离越近越觉得心慌,躲避才是惟一的办法。 说白了,其实是心底伤痕过深,不能再承受背离。 可可雇了一辆摩托车到不远处的公车站,瞄见有即开的班车,不管目的地便跳了上去。 看了看同车的人,俱是寻常的面孔,再溜望窗外,不曾见形迹可疑的人留意自己,心情略定,迅速选了一个窗口位置坐下来再补票。 客车很快开动,她眯眼看向窗外飞掠而去的山山水水,回想和向擎认识以来的种种交集,竟如堵物在胸,郁闷难舒。 像他这般身手敏捷,知识丰富,有让人喜爱的性情和外貌,必已建立一方窗明几净,宁静舒适的家园。内中来去着一个精致的女人,穿美丽的衣裙,涂清雅的香水,茶几插着可人的百合花,餐桌摆有热腾腾的饭菜,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等待他放逐归来。 她不会,是不屑为了引导他贪新忘图再成为这样的女人。把一切都看得轻淡,不对任何人投放过多的感情。哪怕只是信任的前奏,因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但仍然会觉得失落的,幸好并非后悔。是的,她不后悔。将来也不会!所以借由颠簸的车厢把自己摇来晃去,似乎要将向擎这个名字抛在车后的尘埃之内,渐远的泥路之端。 可可很快就知道这趟是长途客运,会到一个名叫“惠林”的小镇。 出了石阳后,汽车在山路绕弯子,路旁或山谷处坐落着简朴的黄砖平房泥。孩子光着屁股在院子追来走去。从房门口看进去,屋里筑有大得吓人的灶台和锅炉,内中昏黑阴沉,有妇女的身影在晃动。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颤动。她溜望周围,车上的人多在打瞌睡,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为何不辞而别? 半晌,第二条信息:因为已经得到慰藉? 第三条:如果这样,我为昨晚的主动而后悔。 她一愣,迅速猜到此人是向擎。 第四条:请你回我信息,即使不言片语。 过了约莫三分钟,又有第五条:已经看到信息了是不是?你在后悔?不辞而别是害怕被我吸引?呵呵,或许、或许你什么也不是,我多此一举罢了! 可可紧握着电话,手心微微出汗——如果,如果他再来一条信息,是的,再来一条,她会立即回复他……不舍也好、尴尬也好,都将说服自己不再逃避。 然而没有,事情的发展总是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三小时过去了,手机没有再收到任何信息。 叹了一口气,她慢慢合上手机——她不可能,也没有人可以时刻确定自己的感情,如同流泪有可能因为快乐,狂笑有可能因为绝望一样。所以,她永远不会相信自己竟有如此惊天大魅力——短短48小时内俘虏一个英俊能干的男人。 但自他话语里,分明感觉焦急和不舍…… 莫非他对她一见钟情?绝对不可能!她摇头,自己并不十分漂亮。 或许是她性格可爱?向擎的确这样说过。但日久才会见人心,短短两天相处,与其把话说得好听,不如说异性相吸、欲望驱使更贴近些,虽然这理由令人沮丧。 只是,现在向擎如此举动,她的确开始后悔,感觉自己可能放弃了一个机会…… 但仅仅只是一个想法罢了,她不会主动要做些什么。虽然脑子已经不受控制地不停回放曾和他相处的点滴,一幕一幕影像就这样一直在脑海里或明或暗地闪着,闲暇时想,临睡前也想,以至突然想回到香港,回到自己小小的蜗居,没日没夜地睡觉、看电视、听mp3…… 车未到站,手机再度颤动。心一跳,迅速接听,原来是因为和母亲不和,一向支持父母离婚的姑妈来电,说父亲高血压病发入了院,希望她尽早回来探望。 可可慌了手脚,素来疏离的亲人突然记得起她,显见父亲的病非同小可。连忙在中途路下车,转坐了另一班车到达邻近的城市,连夜乘坐火车到广州,再转车返回香港。 7 可可回到新居放下行李,立即马不停蹄赶到医院。在服务台咨询后迅速冲进病房!却见病床整齐平滑,空无一人。她吓了一大跳,立即冲出去抓了个护士询问,肩头却在得知答案之后迅速垮了下来——老头子血糖突然升高,现在已经控制下来,今早就被娇妻接出了院回家休养去了。 大抵是“小妈”听到她会回来的风声,立即接了父亲回去吧。就算他们父女见面,也大多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哪会有机会让父亲与自己忆苦思甜培养亲情,更何况私聊财产分配或遗嘱的事情。 可可微叹一声,木着脸朝医院大门走去。 站在马路边,她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昂着头看看碧蓝如洗的天空,脑海浮现出石阳的岩山、河水、农村、罂粟、蚂蟥……还有向擎。 耳畔,突然响起他和自己说过的所有的话,想了很久很久,直至电召的的士立于身旁也茫然不知。思绪仍然停留在他发给自己最后的信息:或许你什么也不是,我多此一举罢了。 胸口微痛,她想哭。 虽然只是两天情缘,他却是给予自己最彻底热情的第一个男人。她没有明示,身体也没有特别反应。但她知道如此一夜,将终身难忘。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向擎,只不过爱意来势缓慢,滋生良久,是他锲而不舍的信息,才在突然的一刹那,觉醒。可惜,已经离开他了。 如果,将来有一天,与他在街角重遇,第一句话,该由他还是她先说? 可可分外认真地思考起来,觉得还是一定要由自己先说。因为他曾开口挽留,自己却决意离去,这一点上,终是她辜负了他。 叹了一口气,她掏出电话,拨给母亲。 “什么时候回来?”再为人母的母亲语气平淡,并无喜悦,也非难堪。仿佛她是多年前在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坨多余的胖肉,淡薄得她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捡回来养的。 不过也有别的可能——新爱在旁,母亲不适宜发出染有过多情愫的语气。可可这样安慰自己。 她笑了笑说:“今早。” “哦。改日我们再约着吃顿饭吧。”她顿了一顿,略显小心地说,“你现在来不来坐会儿?” “不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我很累。”她连忙答,“最好立即跌在床上睡死过去。” “你这丫头。”母亲笑了,语气轻松起来,“没去见见他吗?” “父亲?”她故意问。 母亲轻哼了一声。然后似是轻捂着话筒说了一句什么,那边传来脚步远去的声音。 恼气微上心头,她眨眨眼睛,“你不知道爸爸病了吗?不过就算知道又如何,委实与你没有关系了。” 母亲不语。前夫富贵也好贫穷也罢,与她再没任何的关系。 可可蓦然后悔——明知自身角色已无关紧要,再向有新夫新儿的母亲撒娇实在无趣,说这样的气话更加不智。 “可可你别这样。”母亲叹了一口气,“我已不爱他,他也不再爱我,对方的喜怒哀乐,我只有听的分,再无任何阻吓作用。于他而言,我的角色也是一样。” 可可一哽,气焰再度冒头,“但你们曾经相爱!曾经在圣母面前承诺与对方相偕一生一世!” “你已长大,应该知道成熟理智的人都不会轻谈承诺,当初说得出口,是因为我们年轻。” “我……” “一切已成过去。人要向前望,不要因为过去误导自己,留恋一些失去颜色的记忆。” 既然母亲尽力自我开脱,她也不忍咄咄逼人,却问出积郁在心里多年的问题:“妈,当年你发现父亲不忠后,他曾乞求过你的原谅吗?!” “……” “能告诉我吗?我真的很想知道……” “现在大家都很好,何必再提过去?!”母亲语带烦躁,“反正是你父亲不对在先!这点你记着!” 可可当即噤声。母亲说得没错,他们只是争取个人的利益。他们都没错,错就错在她莫名来到世上,以至不得不从小独自忧伤,独自快乐。 两人沉默,半晌,母亲主动问:“拍拖没有?” “没有。” 母亲又再沉默。 可可猜她正在内疚。自中学以后的记忆里,母亲好像第一次询问她的私生活,而且是在没话找话的情况下。她必然也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所以语气并不自然。 可可微笑,说:“妈,我一会约了同学聚旧,迟点再联络吧!” “好的。”她微松一口气,顿了一顿,又说,“你一直是个乖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十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在中学读书,你没有哭,也没有挽留,只是站在阳台朝我挥手。阳光从正面射向你的眼睛,你眯起来的眼睛,我看不见你眼中是否有泪,我一直在猜想这个问题。但、但之后每次见面,你说话都那么俏皮,笑得那么快乐……” “所以你们从来不曾内疚离开我。”可可淡淡接上,“知道吗?我俏皮快乐是因为我不得不学会这样活着,否则,事实会一直提醒我其实很孤单。” “……” “你们不停地吵,吵到我十三岁那年,爸爸带着一个女人和我到‘绿竹居’吃海鲜自助餐,然后愉快地告诉我,他要和身边的女人再结婚。” “……” “之后没多久,你也告诉我要结婚了,好像是半年之后。”可可笑了笑,又说,“当时,你们并没有问我愿意跟谁,说是让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自由选择。” “记得当时你并没多言,很冷静地选择了在学校长时间寄宿,寒暑两假就跟着工人兰姐在旧屋子里过,其实我当时也经常叮嘱兰姐要多疼爱你的。”母亲微叹一口气,“不过说到底,我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如此选择……亦是身不由己,你不会明白和一个不忠的男人生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所以我没怪你们啊。”可可笑得很大声。 母亲一窒,不知说什么好。 可可仍然“格格”笑着,好一阵子才很努力地止住笑声,“对了,你们知道我卖了大房子再买小房子吗?噢,应该是不知道了,如果我遗弃了我这个手机,假如我不主动,你们不会再找到我了……”然而话未说完,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真的遗失了这只手机,将会连向擎也一并遗失了…… 她突然说:“妈,我还有事,拜拜。”然后迅速合上电话,动作间,依稀听到母亲在那一边焦急地叫。她不管,左右一望,侧边不远处有根电灯柱,干脆走过去靠着,起劲按着手机的通话记录。 指尖翻飞弹动,然而心底处,却渐渐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绝望——他发来的信息早已删除,更没有把他的号码存放在电话簿里——她清楚记得自己没有这样做。 又过了一会,她彻底绝望。 早知道自己是这样的性子——习惯性地逃避,不知不觉中和一切渴望的事物擦身而过,像一只傻瓜候鸟,无声地放弃了曾属于自己的春天。 凄然一笑,慢慢合上被体温烘得过热的手机,可可恍然走进昏沉的行道树阴里,一任思忆把悔意益发膨胀。有那么一刹那,她悲哀地渴望自己突然在马路上莫名地消失掉。 自此,无论白日、黑夜,她不时会回想他的面孔、气息、言行举止,时间越久,越显熟悉。 她知道自己在思念他。 一个月后,为了糊口,更为了让父母觉得自己生活得很正常舒畅,可可再次步入工作。是一家旅游公司。 因为自小便渴望出外游荡,大学毕业后她曾业余修读过旅游课程。 旅游公司有条石阳路线,应聘时她便多了个心眼,很想留在这家公司任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经历难忘,或许是自我惩罚,反正是这样做了。 然而,处理了无数次石阳路线游,却只换来更多的惘然若失。两个月后,她再度辞去工作,拿着薪水外出散心,放逐日渐颓废的心灵。 准备出行物品的时候,脑海总是不时回荡着向擎的说话。她收拾得很仔细——防水背包、叠成小格子大小的胶袋、“金菀”巧克力——向擎也是吃这个牌子的。还有小巧的电热板、盐粉、小刀…… 这一次出行,她同样没有告知父母。 亲情日益淡薄,爱情擦身而过。人与人的关系,有时薄弱如一片轻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想再到石阳,也害怕再踏足石阳。 然而,就在可可作好出行准备的时候,房地产经纪突然来电,说买她旧房子的业主因为中了奖券发达了,把房子再转手卖出。新业主从她先前留下的杂物柜中找到一本署名为朱可可,银码只有几千元的存折本。大概因为要密码才能取钱,而且数目太少,上手业主懒得理会,一直把存折扔在柜子里。但新业主却认为要物归原主,特意打电话给经纪联络她,说可以随时回旧居取回。 可可想了一阵,记得小时候父母感情不和,花在她身上的钱财也分得特别仔细——爸爸负责她的伙食和学费;母亲负责兰姐的薪水。两人都会各自给她零用钱。 后来她特意到银行开了三个户口,妈妈、爸爸和自己的钱分开存放。十五岁那年,她要买电脑,在自己的存折取款,之后随意扔在房间的抽屉里,早阵搬家时也没想起来。 现在,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些钱在袋子里滚动更好一些,便决定向新业主取回来。 第二天早起,她特意穿得俭朴,一件短袖棉衫加一条工人裤,让人看起来比较老实。在镜子前扭了扭身子,二十几岁的人还穿得像个长不大的娃娃,她“扑哧”笑了,随手把背包扔在背上出门去了。 站在百福大厦正门,环顾曾经的家园,可可心中唏嘘不已。她在这儿出生,长大,看着父母离婚,各自再婚,留下了她和一个毫无关系的工人在这儿独自生活。中学以前,她只知道父母的手机号码,却不知他们身居何处。 直至升上大学,兰姐身体微恙辞去工作。她一个人买菜、煮饭、过年、过节。如此过了两年,父母渐渐会在节日里打电话约她外出吃饭,但也必须面对新妈、新爸、六岁的弟弟、五岁的妹妹。 她不喜欢他们,逢年过节,皆独自跟团外出旅游。 乘坐电梯直上九楼。站在曾经的家门前,以前的水曲柳门已换成崭新的百合镂花不锈钢门,往日像烟盒子一样的门铃换成百合花状,门前铺着深红色的地毯,上面也绣着百花图案。好秀气!这屋子必定住着一位精致的女主人。 按下门铃,里面立即回应,果然是女孩子的声音。 “咔嚓”的一声,门缝处露出一张女孩的脸孔。碎角染发、鹅蛋脸面、长长的睫毛、细长得很好看的眼睛、略显丰满的红唇,很有潮流美女特征的一张脸。 她礼貌淡笑,“你好,我叫朱可可,特意来取回存折。” “哦……原来是你。”女孩眨眨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可可仍然微笑,“或许我应该出示身份证?” “不用啦。”女孩眼中闪过一丝诡异,摆摆手,拉开门先行返身朝大厅走去,“几千元罢了,谁会贪图这个呢?进来吧,记得顺手关门!” 这女孩有点无礼,当她上门讨债似的!可可微微不快,步入屋子关上门。抬头四顾,内中全新装饰,俱是深深浅浅的绿,间有紫红色的窗帘。吊壁灯及花瓶多以百合状的饰物装潢,看着十分舒服。心中不由感叹,似乎一夜这间,昔日的冷冰孤寂已被全然驱散…… “口渴吗?”女孩扭头睨她一眼,径直跌坐在沙发上,“不口渴我就不斟水了哟。” “不用了。”可可笑了笑,“我也不想妨碍小姐休息,请把存折归还我吧。” “存折?你说存折啊……”女孩眨眨眼睛,拖长着声音说,“我当然知道你是来要存折的,但你事先没说什么时候会来啊,所以……” 可可站在沙发旁边不做声——这女孩古里怪气的,不太友善。奇怪,如果不想把存折还她,何必又找经纪联络她来这里? “瞅着我干吗?”女孩白她一眼,一抬手自茶几上抄了个苹果放在嘴边“咔嚓”咬了一口,“坐吧!存折在我……男友处。”她呶着腮帮子望着可可“嘿嘿”一笑,“不就是我男友嘛,他找到存折后,特意拿着到二手房经纪处说是要交还给你。要是我?才懒得理,就算一人分一半我也不干!反正你应该也不太记得了。” 可可直觉很不喜欢她,气一上来,干脆一屁股坐在沙发,“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回存折?” “不知道,他现在不在这儿。”女孩把脚搁在茶几上,用脚板底斜对着她,“咔嚓咔嚓”地咬着苹果,“我也弄不懂他为啥这么热心肠,哼!” “那我真要等他回来,亲自谢谢他呢。”可可眨眨眼睛,溜眼看了看水果盘,“苹果看着不错,我可以吃一个吗?” 女孩怪怪瞅她一眼,半天才说:“随便——” “那我不客气了。”她暗自好笑,对付这种刁钻女孩还不容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行了! 女孩努努嘴,咔嚓咔嚓地咬着苹果瞄着电视不睬她。 可可也不在意,自然无事吃苹果,却感觉到女孩不时悄然留意自己,气息微有敌意。心中暗自奇怪,自是不动声色。 然而,当她咬着苹果四处观看,视线停留在窗台前的一张装饰小相架时,心头猛然一颤!全身血液呼啦呼啦地直朝脑门涌去! 相架上,依偎在面前的女孩身后的,正是她念念不忘的向擎! 可可力持镇定,微笑问:“请问,相片上的男子很帅气……是你男友吗?” 女孩“嘿嘿”一笑,“都搂成一团了,不是男友是什么?所以我才妒忌他这么紧张一个写着女孩名字的存折,干吗这么紧张?又不是老相好,更不知道你是圆是扁!” 可可心一跳,脸面微红——没错,他们就是一对老相好。 不过世事真有这么巧吗?向擎碰巧买了这层楼房,再捡拾到写着她名字的存折,还特意随身携带……种种迹象显示,他应该还记得自己! 她抬眼看看女孩,对方已处理掉一个苹果,正捧过一个糖果罐掏些什么出来起劲扯着包装纸…… 如果这一切真是缘分的安排,那面前的女孩究竟是谁?真是向擎的女友吗? 胸口霎时微微扯痛——平生最痛恨三角关系,即使遇见的是绝世好男人,惊天大帅哥,只要他属于别的女人,她无论如何绝不牵涉其中!向擎也不例外! 微吸一口气,她努力平静,“请问,你们购买这屋子,是准备结婚用吗?” “有这个可能性。”女孩挑眉笑,“不过也不一定哦。” “为什么?”可可语气略显急促,“你们认识的日子很短?不打算结婚吗?” 女孩皱皱眉头,睨她一眼,“朱小姐,这不关你的事吧?” 可可一窒,讪笑,“当然不关我的事……只是见着小姐外形可爱,是很讨男孩喜欢的类型,所以多嘴问问而已。” “真啊?”女孩笑了,随即扬扬手,“不过就算告诉你也没什么的啦。我和他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很多年啦。” “青梅竹马的玩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怎么了?” “没、没什么。”可可声音又突兀地提高些许,“我只是羡慕你们,就面相而言,你们都长得好看,很有……夫、夫妻相,但看着年纪似乎相差不少,也就是说,他读小学时你才出生,他上大学了你才……这怎么能一起摘青梅骑竹马?” “喝,不和你这类阿姨辈的聊这些了!”女孩扬手打断她的话,“思想落后,年纪又老!告诉你吧,现下不知多少三十出头的男人渴望娶个可爱的小妻子呢!” “我……是阿姨辈?”可可吓了一跳,指着自己鼻尖瞪大眼睛再问,“你是说我老?”拜托,她也才刚过了25岁生日! “总之比我老!又不化妆打扮的,看着更老!”她哼了一声,“喂,你还是走吧,别在这儿干耗着了!一会儿男友回来我会叫他放下存折,你明天中午12点左右再来一次吧。” 可可当然很想见向擎一面,然而,这女孩巴辣犀利,毫不留情,把她说得又穷又老又落后,比她差劲十万八千里,何况人家和他还是青梅竹马……说来说去,自己算是第三者了。 这女孩虽然粗鲁嚣张,却能一条心守到底,比起自己那对共同生活时已各自偷腥的父母,已算难得。看来她还是悄然离去好了,那几千元就不要了吧,省得再见面时情难自禁,把一段露水情缘变作三角孽缘了。 “呃,明天我没空呢,不如你先放着吧,等我有空再来拿回就是。” “我可没这么多的时间等候你。” “没关系的,如果碰巧家里没人,我再来就是。” “你这女人真烦!烦死人了!”女孩好不耐烦,“可惜我还是学生,要不自己掏几千元打发你走算了!” 可可说不出话来,只得和女孩约定明天中午再来拿存折,然后迅速离开向家。心底,却早已拿定主意,不会再踏入旧居半步。 走出大厦,她既心虚又刻意地张望,企图能发现一个男人面孔的同时,又不被他发现。 半晌,眼睛有点累。她咬咬嘴唇,缩站在大厦旁边张目四顾。因为左边人潮比右边密集,视线多盯着左边,严重忽略了右边。 “鬼鬼祟祟看什么?”身后传来一阵悠悠的声音。 “啊——我——”头部还不知道转动,身体已经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导致心跳加速——这不正是向擎的声音?! 脑海掠过无数的办法,匆忙中,可可胡乱抓定最常用的一个,慢慢扭头,眼睛笑眯得只剩一条缝,“啊,是你?真巧啊,很久不见……” 向擎一身便服便鞋,右手拧着一袋子似是食物的东西,幽深的眼睛涌动着复杂的情愫,若有所思地睨着她,仿佛完全不意外在此地碰到她,和看到她装模作样的小样儿。 “怎么了怎么了?说来也真巧啊,怎么就这么巧呢?”可可干笑两声,不待他回答,又一迭声说下去,“我刚从家里下来,不不,是从你家里下来的……客厅里摆着你的装饰相架,我便猜出房子是你买了……这、这也没什么啦,就是觉得很巧,呵呵,你说是不是?本想我拿了存折就走的,连门口也不用进去,但那个女孩说你带着存折外出了,所以……”话未说完,她渐渐觉得无趣,语气随即低了下去,垂着眼皮望向自己的鞋子。 向擎看着她不语,一手拉起她,朝马路对面走去。 “喂,你干什么……” “带你吃饭。” 她莫名觉得委屈,赌气要甩他的手,“放手,我不饿!” 他顿足,依然拉着她,“咱们久别重逢,就当和老朋友喝杯咖啡叙叙旧行了吧?” “我不渴!要喝你自己喝饱去!”可可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掉,眼眶一红,泪水当场掉了下来。 向擎视而无睹,闷声拖着她左右看了几眼,继续朝对面马路走去。 可可一咬嘴唇,故意往后坠着要他使力拉扯。 向擎扭头,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笑?!”她白他一眼。发现周边不少人看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再赌气,只得拖沓着跨前一步,和他并排走着。却忍不住了,小声地说,“人家不想去竟然还强拉着……不想吃的话就算你请我吃龙肉宴也没有胃口!” “……”他不睬她。 “明知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却完全不联系,现在碰面了,又硬是拉着人家说要叙旧,这不是分明戏弄我吗?” “小姐,当初是你不辞而别。”他叹气,拉着她的手略握紧了一些,“一会再说吧,你眼浅,再说下去准会站在马路边流眼泪。” 可可咽间一堵,又想流泪,却死忍着,默不作声被他拖着走路。 向擎也不再言语。这回见她,比先前瘦了一些,脸色也不太好,像是满怀心事似的,怜惜之情,愈发如波涛般直涌撞心头。 重遇她是意料中之事,然而当真实看到她的时候,才发觉这数月的思念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是没有过令他深刻记忆的女人,但她就是和那些不一样。直爽、善良、洒脱,却敏感、纤细、柔弱……没有造作,也没有重复,却能在一刹那间撞入心田。一旦再次触及,深刻如昔。 这,甚至与那一夜激情无关。 回到香港后,他委托苏雷查探她的背景,轻易得到她过去和现在情况,再以高价购买她的旧居,以从杂物房翻出的一本破旧存折为理由,通过经纪联络,让经济不算充裕的她亲自找上门。 刚才在家守候了大半天,也没心思弄吃的,实在忍不住肚子饿才下楼买吃的,家中就只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契妹彤云。 之所以称她为契妹,是因为两人的父亲是多年好友。刘彤云七八岁的时候,他已是中学里高大帅气的男生。 某日,刘父带着彤云到向家闲坐,向擎领着她在门口玩耍。玩了一会儿,他扭身到旁边的士多买汽水喝,怎知一回眼,便见彤云跑到马路边蹲着捡什么,一个后生架着摩托车自弯路飞速驶来,眼看就要撞在她身上! 他吓了一大跳,随即一手扔掉汽水,飞身上前一手把将她扯进怀里就地打了两个滚,险险避过那台失了魂的摩托车! 自此,彤云便当他英雄般膜拜,每有假期必死赖着要到向家住一阵子,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东钻西钻。当时只当她年纪小,向擎也没啥意见。后来彤云渐渐长大,却仍然一个劲往向家里钻,说是喜欢向哥哥讨教功课。他心知肚明,却始终无法向一个年轻自己十岁的女孩子萌生爱意。 彤云入读大学后,每逢寒暑二假更日夜黏着他。向擎暗觉不妙,只得警觉十分,睡觉前把门紧紧反锁——就怕她疯起来,半夜三更穿着性感内衣直闯进来霸王硬上弓,到时就算抵死不吃羊肉也会沾上一身的骚味。 今年,七月暑期刚到,适逢没有任务在身,他随便找个借口,摆脱了心怀不轨的彤云及与她一个鼻孔出气的父母到外面游玩,以素来喜欢的平民方式四处游荡摄影。 后来巧遇可可助她逃过一劫,两人情思涌动,一夜倾情。可可不辞而别,他意欲一路追踪前去,怎知苏雷突然来电,说好友卫风出了车祸伤了腿。他吓了一跳,立即返港扑至医院。幸好卫风问题不大,不过要躺个把月床就是了。 之后,他查得可可父亲入院,猜她归期不远,干脆按捺思念,购买朱家旧居装饰一新,同时留意着她如何生活,等新居装修完毕,才由经纪联络她…… 8 被他拖着走了数分钟,可可沉不住气,“你究竟带我到哪里去?” “刚才说过了。” “没记着,谁会记得你说过什么话。”其实哪一句她都记得,包括数月前他说过的。 “我不会拐了你去卖。”向擎停下脚步,轻扶着她肩头叹气,“我这人没什么怕的,却最怕受女孩子的气,家中有一个已令我头痛非常。无数次教训后,我绝对明白万事以和为贵,省得在马路边被千夫所指。” 可可心一沉!家中已有一个?分明就承认那个刁蛮女孩是他女友了!衰男人,既然名草有主,当日就不该和她上床!虽然只是onenightstand,好歹也是出轨了! 想到这里,火气蓦然上升!她猛一使力甩掉他的手,哑声叫:“你这人究竟有没有良知有没有责任感?!真恶心啊,我为认识你这样的人,有过……那样的经历而羞耻!” 他一愣,伸手要捉回她的手,“你胡说什么了?” “别碰我!”可可退后一步,厉声叫,“我讨厌你,看见你后面就讨厌你前面!一辈子也不想再看见你!” 向擎紧皱浓眉,脸色渐渐铁青,“你究竟生什么气?咱俩才刚见面,我做了什么惹你上火了?” “你不用做什么就能惹上我的火了!”她瞪着他倔强地叫。 周边行人再度张望过来,先是看看高大威猛的向擎,再看看娇小玲珑的可可。最后都把视线凝定在可可身上,由上而下打量。有两个男孩更夸张,走过了好几步还回过头来。 这个发现令向擎恼火,她的指责更令他摸不着头脑,但他却只是略皱着眉头盯向她涨红小脸,不发一言。 此刻,她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像只被惹怒了的猫,受伤的感觉在激愤中尽显无遗。而那张只要一高兴,就会像一只菱角般朝上翘起的嘴唇紧紧抿着,好像真的很生气。 但他嗅到虚张声势的味道,也知道只要她安静下来,眼眸里,就会浮现出一股孤寂和沧桑。所以,他不追问,只是用略带宠溺的眼神包容她。 “看你又是这样子了,眼睛盯着人家,其实心里在盘算着别的!”可可越说越火,也不记得当日这个“人家”冒死救了她,更是语不留情地继续骂下去,“说一套做一套,想这样说那样就是你这种人,是我蠢才会上你的当!” “你究竟在说什么?”他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好脾气,“只是久别重逢了约你喝杯咖啡罢了!为何说我说一套做一套?为何说上了我的当?”骂人总得有个理由,再这样骂下去,佛都有火。 她的脸涨得像猪肝般的颜色,却仍然嘴硬,“反正你这人就是信不过!我……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也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以后最好连面也不见!” 知她害羞,向擎的嘴角随即缓缓翘了起来,也不理论了,只是说:“咱们走吧,省得站在路边惹人笑。” 见他一副淡然无事的模样,她的气又上来了,“那好!我走了!”话毕转身就走。 “去哪?” 她睬也不睬他,大步朝前走。 向擎眼神一闪,随即跟上前说:“我有车,送你。” 她扭头狠瞪他一眼,倔得像条牛,“不用不用!我自己不会回去吗?别跟着我!” 他不语,一味跟在她后面。 可可赌气,小跑着朝前走。然而这么一着急,脑子乱了套,竟然领着他一直朝家里走去。 向擎暗暗好笑,这小女人是不能急的,一急就会乱! 当可可突然意识到不妥僵直着身躯时,一切已经太迟了!向擎就在她身后,也就是她家门口前倚墙站立,笑眯眯地看着她掏出锁匙。 “别再用这副样子看我,你明知我不是坏人,甚至有可能猜想过我是否特意购买你的旧居,想借机联络你。”他愉快笑了,几步上前抢过她握在手上的锁匙,“咔嚓”拧开了门,一边张望着一边自顾自朝里面走去。 “没有没有!我才不会这样想!”她大声争辩,身子僵站在门边,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有也好没也好。”他张望了几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放下心来,回头朝她招手,“进来吧,在路边还吵不够,在家门口也想吵?” “这是我的家!”她的魂回来了,左右望了几眼眼,压着声音叫,“你不知道擅闯民居是犯法的?!” “凶巴巴的干吗?心底里明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却硬是要张牙舞爪,究竟什么心理?!”向擎摇头,缓步走至小客厅里的沙发坐下,四处打量着。 小小的居室,一厅两房一卫。阳台被打通了,小客厅呈半圆状,正前方垂着两大片如同帷幕般的绿帘子。此时正值下午,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如同走进郁郁葱葱的绿林,清新而舒适。倘若晚上拉开幕子,必也能看到满天的星光。 这小女人看来很会一个人安安乐乐地过小日子。 情势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可可也不好再争吵,只得拉长脸进屋关门,一边瞅着他一边坐在门边的小凳上换鞋子。 向擎点头赞叹:“卖掉清冷大屋买回温暖小屋,再拿着余钱四处游山玩水,果然是精打细算的好主意。” 她趿着拖鞋自沙发前,也就是他面前昂头朝厨房走去,“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任何人的事。” “我不懂。”他在后面说。 可可不睬他。 向擎瞅着厨房里只遗下一角肩膀的倩影,“我不懂这次会面后,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没讨厌你,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她自厨房捧出一碟子糯米糍,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把碟子放在膝盖上用牙签戳着点心吃,“我只是懒得应酬一个萍水相逢,几乎连名字也没记牢的人。” “我这么惹你讨厌?”向擎也不生气,却有样学样,慢腾腾打开一直挽着的胶袋,掏出一碗香喷喷的牛腩肉,向后一挨,两手一拈,美美吃了起来。 不过,那一大海碗的花椒八角焖牛腩肉的香味散发得太快太招摇了,没一会儿可可便觉失了气势,连维持吞咽糯米糍的食欲也没有了!不禁恨自己今天怎么就不多买一点好吃的东西回来! 她越是生气,坐在对面的向擎仿佛就吃得越是滋味。香味仿佛要在屋内萦绕三日,挥之不去。她越发生气,连戳几粒糯米糍全塞进嘴里起劲嚅动腮帮子,像在嚼着仇人的肉。 向擎咳了两声,故意左右张望着,“请问,你有筷子吗?” “没有!” “一个家连筷子都没有?你用手抓饭吃啊?” “我高兴!我就用牙签吃不行吗?”她狠瞪他一眼,“没事就快走吧,我和你不是很熟!” “外头下雨呢。”向擎笑眯眯,话题又转了回来,“请问究竟有没有筷子?” “没有!就算有也不借给你!” “拜托,我向你要筷子是因为袋子里还有一碗牛腩肉,问你要不要吃。”向擎叹了一口气,又拈了一块牛腩肉塞进嘴里,“我从不曾加害和迫胁过你,甚至在你不辞而别后尽力挽留……不懂为什么还要误解我不怀好意……”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说:“因为问题不在你想不想给我吃,而是我完全不想吃!” “这么香的肉连神仙也忍不……”他瞅着她正要继续说笑,却见到她一脸孤漠,心中一阵怜惜,脸上笑容渐渐隐去,说不下去了。 “味道的确很香,卖相也很诱人,如同诱惑。”她抬起头,直盯着他冷声说,“不过,我没有忘记你是买了两碗牛腩肉后才碰到我的,也就是说,品尝另一碗美味佳肴的另有其人。” 心中暗自猜度,他嘴巴仍然装傻,“是这样。但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再买。” “不必了。”她冷笑,“我习惯能吃就吃,不能吃就忍着,不必与人分甘同味。” “什么意思?” “没意思,反正我就是不想吃。” 向擎一愣,想起刚才她说“另有其人”,莫非…… “你上过旧居见到彤云?” 她垂头吃食,不语。 “原来你在气这个!”他叹了一口气,“猜得没错,这碗牛腩肉的确是我买给她吃的……你们必是见过面吧。按彤云的脾气,见得有女孩上来找我,必然会说些什么,你听着难免会生气。” “我可没生气,根本不值得生气。”她嗤笑做不屑状,那一抹牵强的笑意却僵在脸上,久久不曾恢复。 向擎一时无话。 见他不解释,可可更恼火,“当初还以为你很老实很正直,其实不是!”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像是在内疚。 “明知自己家中有个青梅竹马的同居女友,还在外头玩……onenightstand,现在想来,我真为……自己曾经的举动而羞耻!” 他蓦然抬头,“她说她是我同居女友?” “只字不漏!”可可哑声干笑,今天受了太多的委屈,有机会吐故纳新,不溅多几滴口水难以熄灭心头火气,“她还气焰嚣张呢,幸好我没说出咱们曾经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不然准被揍得下不了楼!” “什么鬼话?她在发什么神经?!”向擎喃喃低骂。 “要做戏就回家做给她看吧!”可可用牙签戳了几只糯米糍全塞进嘴里,唠叨不休,“总不成人家女孩故意说和你有关系吧,难道就不怕名誉受损?抑或爱你爱到头晕脑热,胡言乱语?” “只是同屋而居,我们各住各的房间!我当她妹子看待。”向擎连声解释,“她老爸和我爸是好友,我们自小认识,却绝非什么青梅竹马,想想看,我都中学毕业了,她才入读小学,如何青梅竹马?就算送她上下课也不同路吧?大概因为我爸妈没生个女儿,特别疼爱她。而她也喜欢我爸妈,每逢寒暑两假多会住在我家里。她说得没错,果真是同居,不过是同屋而居!” “她说你是她……男友。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用膝盖思考也知道她在暗恋你!”她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富有魅力吗?怪了,我不觉得你是这样。” “正因为我缺乏魅力,所以……”向擎睨着她怪怪一笑,“我比较喜欢主动追求女孩。” 可可脸一红,却又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说服,干脆站起来一伸手,抄起他放在茶几上吃剩的半碗牛腩肉,用手指拈起一大块朝嘴里塞去。 “小心辣!”向擎叫,话未说完,可可已被哽得瞪大了眼睛,然后弯腰捂嘴大咳起来。 “果然被我料着了!”他连忙上前坐在旁边轻拍她的背,“你最爱虚张声势,其实心底里对别人对自己的要求简单得要命,所以……”他没说下去。 牛腩肉终于咽下去了,她喘息着望向他,“所以什么?” 他看着她不语。 “你……你说话啊……”可可心“怦怦”急跳了。 “……” 两人坐得很近,近到可以听到和看到对方的呼吸,一吞一吐、一放一收,略显急促的温热气息带着渴望,萌生出强大的吸引力!她知道自己将再次沦陷,这一次,必会燃烧得更加彻底,如不理性止步,必将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 但她没有动。也不知道是不能动还是不想动,依旧睁大水灵灵的眼眸,听着胸腔如雷的心跳,望着眼前的男人渐渐贴近自己…… “没有理由,半点也没有!”他沙哑说,“但可以知会你,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溜走!”话未说完,他张手一攫,把她搂进怀里,烫热的唇迫不及待印在她留有牛腩肉汁的嘴上…… 她挣扎,却无济于事。半晌,心墙被渐渐瓦解,她张手搂紧他的头,激情回应。 向擎低低一笑,“小野猫本色来了,我就喜欢你这样。” “你说真的吗?”浑红晶亮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红润得如樱桃般的唇轻颤着问,“那、那个女孩不是你的女友?” “除了妹妹这个称谓和很合常理的关心,我从未与她有过任何逾越的关系。” “这就好。虽然不知道咱们将来会怎么样,但我绝不当第三者的,因为曾深受其害,那种感觉很痛苦的,我不要再受这样的痛苦。”她埋首他胸前,哽咽。 “我绝不会欺骗你。”向擎轻叹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你很寂寞,寂寞得从小就要一个人在黑夜穿行,漂泊和游荡是你自我放松的方法。而我,会如石阳逃亡的那一夜的月光般陪着你,一直陪着,只要你需要我。” “你好像很了解我。”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我有时连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总是奇怪有时天跌下来能当被子盖,有时又莫名其妙地忧伤,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和物值得我信任的……” “我懂……”他轻吻她的额,柔声说,“从今以后,我会陪你笑、陪你流浪、陪你忧伤……” “你要再说,我又会哭出声了……”她哽咽。 “放心。”他笑,“我会递纸巾给你。” “你还说……”她抽着鼻子捶他手臂。 向擎突然一把搂紧她。两人静静相拥,不发一语。 半晌,她小声问:“你是有意买了我的旧居吗?” “是的。”他轻轻摩挲她的头发,“看屋子里,我吃了一惊,很沉郁的格调、很闷倦的空气,我想把你长大的地方换个新装。” “如果我不回去取存折呢。” “你会回去的。” “如果没有存折留下来呢?” “我弄一个出来就是。” 她瞪大眼睛,“这样也行吗?你家开银行的?” “因为你需要钱。” “说得我这么市侩!”可可又好气又好笑, 向擎笑,“如果我说旧居剩下一个布娃娃,你会来拿吗?” “当然不会。我没有拿走旧居的玩具,一件也没有。” 因为那是她父母买的,向擎知道,却没有道明。在她即将忧伤的时候,灼热的唇再度印在她的额头上,然后是鼻尖、脸颊、颈项…… 可可缩在浴间准备洗澡。 脱掉衣服,望着镜中的人儿,双颊红亮,眼波流转,竟有着前所未见的美艳!想起刚才自己好像表现得太过主动了,她羞涩非常,捂脸低吟。 按她的经验,凡事若美妙至极的时候,沮丧必随后而至。对于男人,她连父亲也不相信。至于两夜情缘的向擎,不是不想彻底相信,只是那彤云条件优厚,盛气凌人,总得要向擎表明态度,她完全放手才算安全,否则若耍点小手段,她朱可可随时有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她这人没什么能耐,却从小当惯缩头乌龟,坚信万事退一步就能自保,好点听就能海阔天空。 洗完澡后,她有了新的决定——依原定计划出外游荡一个月。两人的关系是否继续发展取决于向擎的态度——不得敷衍彤云,更不得单独“同居”,不怕一万最怕万一,男女之事,有时单以情欲维系,也能令人晕头转向,视死如归。 这当然不能面对面地商议,向擎精明圆滑,她只能虚张声势。敌众我寡,很难一较高下。 傍晚,两人外出吃饭回来,向擎搂着她百般不舍,不愿离去。可可一反常态,非常温柔地晓以大义,要他回去尝试向彤云说清楚两人关系,明天再约着一块吃饭。然后很热络地抄下他的手机号码和e-mail,说要晚上发邮件给他,再送上一个香吻,把他哄出门去。 此时的向擎满足又高兴,一时忽略了可可热得有点过火的态度,搂着她亲了好一阵,叮嘱明天由他买早点上来,再和她去哪儿逛,买些什么东西,晚上又一起吃什么之类的话才离开。 当晚,可可用电脑精心罗列了一封三大要诀九大条件软硬兼施的信函。 亲爱的向(这个称谓很冒酸水,不过还是觉得有必要借用一下): 当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身在湘西古城。请原谅我再次不辞而别,毕竟一个自以为被命运女神遗弃的女孩在不断被人认为她可爱并赋予她能触摸的幸运,必然令她犹豫。这心理你明白吗?向。 这些话,我无法在面对你的时候一一道来,所以,我必然通过这种方式和你讨价还价——你不是常说我是缩头乌龟吗?呵呵,如果你要和我开始,就预备两人有可能走到结婚那一步。还有,自小受尽父母婚外情的折磨,我绝不能容许我的婚姻出现第三者。因此你可以不爱彤云,却决不能藕断丝连!我可不要结婚数载了才听到某人说某日在街上看到彤云抱着个小孩子“长得与你老公很像”之类的话。 如果你不甘心从今以后不能再品尝其他女人,那我就此说句拜拜。如果你觉得我把话说得太绝,赌气不再与我来往也是可以的,不过,我相信我相中的男人并非如此差劲!而你早就知道,你相中的女人就是这么可恶,可以一鼓作气冲锋陷阵,也可以随时变身为缩头乌龟。 好啦,咱们就此道别。希望一个月后回来,现在的麻烦已经成为过去! 可可 然后,她画了一只丑恶垂涎的猪头,搬到信件尾部,又用绘图软件把信炮制了半天,装点得如同情书一样又红又绿,再输入向擎的地址,放在草稿箱,直至第二天出发前才一按键发送了出去。 这一次出行,同样选择乘坐火车厢房,心情却和上次有天渊之别。这次的她,有归期有底线,不必再以放逐自己释放心灵。她只是等待一个结果,胜与败,都没有辜负任何人。 9 火车启动,随着轨道迂回前进。流浪的滋味再度充盈内里,愉快独特,心境明朗——天大的事情,不过是一幕电光火石间的画面,全面审视,会简单得多。 一路如常。第二天上午,她走出火车站,迎面有数个壮实的湘西小伙冲来嘘寒问暖,说要帮她挽行李到酒店以攒取小费。可可微笑摇头,把背包抛放在背上,一招手,坐上一台人力车到凤凰古城市区。 车子在简陋的沥青路上“咿呀”前行。座前的车夫微摆着腰身踩踏前进,颇轻松的样子,这让她比较安心。 放眼周围,到处是低矮的楼房,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地上到处是湿漉漉的。车夫拉着她悠悠行走,听着“咿呀咿啊”的藤条摩擦的声音,仿佛即将走进梦里。 过了一阵子,车子拐过一个大弯,驶上一座大石桥,车夫扭头说过了桥便算是来到凤凰古城了。可可急忙撩起帆布帘子远眺,天空正飘着细雨,四周的山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幢幢形同仙卷亭台般的楼房隐于烟霞之中,四周群山环抱,沱江自城中穿越而过。 心中蓦然激动——好一幅雾里仙境。如果此刻,她和向擎走在凤凰古城的古官道上,脚下踩着铺设得十分齐整的大青石,听着茶肆中隐隐传来的竹乐小曲,不知会有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微笑,叫车夫停车,付了车资,准备步行过桥。 踏着微湿的地面,慢慢前行,可可心底却莫名滋生出细碎的情思——如果男人与女人真有三世缘分的讲法,那么离婚的夫妻——如同曾同床共枕,现在形同陌路的父母,是否该冠以“孽缘”的名号?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喃喃低语:“他们从未认定,世上只有惟一的爱情。” “价值观不同,你可以不认同,却不能说这是错的。”背后,传来轻闲熟悉的搭讪。 可可一愣——这声音太熟悉了,她几乎可以经由空气接收准确的信息——是向擎! 她觉得喜悦,随即“刷”地回头,眯缝着眼眸盯着一身便服,身背一个七十升大背包却视如无物般闪笑的向擎,“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可可瞅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瞅着自己,小脸一热,视线迅速移开,声线却高了上去:“为什么突然跑到湘西来?” “恼火你不够老友,外出玩也不吱声。” 顿一顿,可可问:“那你……看了我那封邮件吗?” “看了。”他耸耸肩,“文笔尚算通畅。” 她瞪着他。 “真心实意,没别的意思。”他一脸无辜地耸耸肩,“那信没什么啊,无非是警告我别一脚踏两条船罢了,你既然有意于我,有这种要求很正常啊。” 答得尚好,只是态度略显轻佻,可可微恼,“这些事情最好考虑清楚,省得越陷越深时三方都痛苦!” “很是。”他点头。 这家伙今天怎么了?说话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像在和她赌气,“那你是否同意了我的条件?” “不同意!” 她一呆,迅速扭头朝前面街道走去。 向擎一步上前,与她并排而行。 两人都没说话。 “你是不辞而别得上瘾了。”他突然说,声线微显恼火,“我明明已经表白,也向你陈述过我与彤云的关系,为何就这么担忧一些尚未发生的事?!” “该说的我都在信上说了。”她顺脚拐进路旁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眯眼望着笼罩在雾里的沱江。如果女方有意,她永远不会相信同室而居的男人可以逃避一辈子,不,一年也不可以。如果他不舍得彤云,她不会不舍得他。心痛的滋味早已尝过,死不了人的。 向擎很聪明,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坐在她旁边,“昨天我出动数名好友四处查你的行踪,心中担忧不已,立即动用直升机马上追来……” “你说笑吧?”她瞪大眼睛,“直升机?”她也很聪明的,装傻更在行。不过若再想占她便宜,没门。 向擎自指鼻尖,“我这样子像说笑吗?昨天早上12点,我打开电脑接收到你的邮件,心中担忧不已,下午3点查到你的行踪,晚上8点到达凤凰,为免误班接不到你,我昨晚一整夜窝在火车站椅子上打瞌睡……” 她惊异得张大了嘴巴,“你……在车站等了我一晚?”这回的表情是真的。 “怎么样,我样子还行吗?男人就是不一样,眼圈没黑、脸色没黄,呵呵。” “真的想不到你会为了我……”一滴泪珠潸然而下。 向擎温柔地拭去她腮边的泪,双臂一张,把她紧紧揽进怀里,“我曾极度渴望在石阳的日子可以延长,也不抱怨遇到刘池,理由很简单,只因有你。” 才刚筑起的心墙在慢慢瓦解,她眼中氤氲一片,睫毛微一颤动,泪水哗然滚下,“谢谢你这么宠我……”他对自己真不错了,刚才的想法太消极了!如果真能确定他爱自己,傻瓜才会拱手让给蛮横的彤云! 两人在路边小店用午饭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要为对方点牛肉馅饼和一杯消食的绿茶,服务员左看看右看看,在他们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很得体地写了两碟馅饼,礼貌退了下去。 他们相视微笑——微小的细节再一次证明,两人都是知道为对方着想的人。这是天性,如同她曾为陌生的他盖被子,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护她一样。 心意,在感动中再次缠上对方的心头,填得满满的。这一次,里里外外,俱是亲密无间,温馨甜蜜,不再留有半点缝隙。 饭后,两人牵拉着手在古朴的街道慢悠悠朝前走去,准备找一间小巧舒适的旅馆。 这一回,在这个美如仙境的地方,没有杀手,没有刘池,他们可以如神仙伴侣,逛想逛的地方、摄想摄的景物,做……想做的事情。 街道不算宽阔,刚容得下两抬轿子通过。两边是明清时代的建筑,青砖碧瓦,飞檐雕砌的两层楼房。在这些房子中间,偶尔也夹杂了几栋苍老的木房,数间幽黑古雅的寺庙。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鲜明的印迹,让房梁上或门脚边的每一块黝黑的木板见证着古城岁月的繁华与落寞。 老姜姜糖、翠翠楼、虹桥、吊脚楼……一切曾真实呈现,那份熟稔,如此真切,如此相近。然年月的洗涤又把一切变得那么的遥远,触目所及,每一处都蕴藏着用视线无法穿透的古老文明。 向擎的心情很愉快,“一个人走在形同仙境的地域,总会不停地猜想,眼前的种种与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关联,前方的路是否有奇迹。” “免了,我怕怕。”可可俏皮一笑,脑袋轻歪向他肩膀借力,“再美丽的仙境也被凡人经营,上回的刘池事件,我今生今世试一次就够了。” “也是,你碰到一个我就够了。” “就不怕人家冒酸水?” 他“呵呵”地笑,“上次的际遇的确奇特,像是冥冥中注定我们要以这种方式牵连在一起。不过从今以后,你若想再独自流浪,我绝对放不下心。” “见过鬼还不怕黑?真当我是柔道高手?”她用屁股轻撞他一下。 向擎攫紧她的腰,凑向她耳边低说:“别随意挑逗,这一举动后遗症严重……” 可可小脸一涨,伸手要推开他。 “别推推搡搡的,在苗人地方如此张扬,不好不好!” 她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他“嘿嘿”地笑,“湘西多苗人,苗人善盅。什么毒虫盅、蚀心盅、短命盅的……外来人最好收敛点,省得惹人注意,惹祸上身。” 她吐吐舌头,眼睛滴溜溜四望几下,声音低了下去:“别吓人!对了,那个刘池和私种罂粟的农民怎么样了?” “农民被捕、罂粟被毁。最可惜的是刘池及早听到了风声,逃到美国去了。” “可惜!”她扼腕,“这就不能连根拔起了啊!” “世事哪能事事完美?起码这也起到阻吓作用,刘池暂时不敢再打什么的主意。” 可可歪脸睨他一眼,“你告的密?” “正是鄙人。”向擎干咳两声,挺了挺胸膛。 “是这样啊——”她眨眨眼睛,“警处有没有悬红以兹鼓励?” 他笑。 “有多少?!”希望在顷刻膨胀,她捉住他的胳膊使劲地摇,“快说!” 他怪怪望着她,“知道干吗?” “当然干我的事啊,是我先发现的!若有悬赏当然要预我的一份,快说分了多少钱,快说!” “二……” “二十万?是二十万吗?”可可瞪大眼睛。 他但笑不语,身躯放软下来,随着她拉扯自己的力量摇来晃去。 她火了,握着他的手突然变换姿势,形成蟹钳直攻他的手臂,“想独吞分红?!没门,快说!” 高大的身躯敏捷往旁边一闪,又往她身上蹭过来。 “你走开。”可可生气,“明知人家穷,还和我计较!” “笨蛋,那花红我是要了,不过全部存进你留在旧居的存折里。” “啊?!” “这笔钱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挣回来的,我当然不会据为己有,何况也并非等着这笔钱生活。” “但……” “不过……”他把手搭在她肩头,拖长着声音,“如果你肯负担这次出行的旅费,我非常乐意。” 欢呼声连续数秒,却突兀停下,她僵望着他,“我好像忘记旧存折的密码了!” “以你的脾性,应该不会忘记吧?” 她脸一红,“你说我市侩吗?” “非也,我是了解你。”他愉快地说,“善良又市侩。” 一股甜蜜滑进可可的心头——被人理解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妙。 他突然说:“我正在处理她的事。” “谁?彤云?” “我有一个好兄弟林明,早阵失恋,整天嚷着要我们介绍女孩子给他……彤云长得还算端正,林明一看她的相片就起心了……” “然后呢?” “彤云不愿意。” “正常。”她垂下眼帘,“她喜欢的人是你。” 他微微一笑,“不过临出门前,我把林明叫到家里住去了。” “这……太阴险了吧?万一他色心乍起……” “莫非你想我继续身不由己地一脚踏两船?” “别歪曲我的意思!”她狠瞪他一眼。 “说笑了。林明人不错,不会这样做的。” “若相处数日,彤云仍不喜欢他怎么办?” “那没办法了,只能用最后一招。”他顿足,两手攫着她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拉着你到她面前,直说我爱你。为了你安心,我一定会这样做。以前我犹豫不决,是因为未曾遇到深爱的女人。现在,除了她必须学会如何明白事理,别无他法。” 小脸浮上两朵红晕,却镇定自若地回望着他。内中的游移随着他深情直白的凝视渐渐消散,随即是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惊喜——她能感觉向擎珍惜自己,而这样的心思,只来源于一个可能,他爱上了她,虽然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值得被人爱的一面。 “你和她认识十年,和我只是两个月……” “但你曾替陌生的我盖过被子,我惊讶,渴望再遇到你。”他低语,“上天遂了我的心愿。你以自己的姿势行走着,渐渐形成一种奇特的气质,淡雅如路边的小野菊,迎风独放,很有自己的味道。” 可可失笑,“我有这么好吗?有吗?” 向擎笑着点头。 “你这样子……”她推开他,摇头,“信不过。” “不管,反正我赖定你了。”他伸手搂着她的肩头一并朝前走去,“走吧,先找一间小旅馆,要有雕花围栏的小露台,能看见藏在烟霞中的阁楼和沱江的水色。明天晨起,我们到河边租一只小船,慢悠悠地顺水而下欣赏两岸依水而建的吊脚楼,进到如翠的烟霞里,一定有身临仙境的感觉。” “我铁定是要这样的了,准备坐什么船?” “一叶扁舟吧。” “你撑船桨?我不撑的啊,我不会的。” “什么都不懂就四处流浪?你真不怕死!”向擎长着脸,“看来得把你拴在裤头调教一段时间才行。” 她甜笑,“那决定是你撑船??” “嗯。”他很老实地点头,“沱江两岸的吊脚楼是民居,窗口偶尔露出一个佩戴着苗族土家族服饰的美丽姑娘,相机一举,倩影长留,太好了!届时你帮我留意着。” 可可不做声。 “有些苗家女孩生性羞涩,一晃就会不见。不过不用担心,湖面上通常有苗族姑娘坐在船头,一边绣着花一边悠悠地唱着。山歌旋律优美,歌声环绕水面,回旋而上,在沱江上空悠然飘曳,简单和当神仙没两样。” 她白他一眼,“你在做梦,是白日梦。” “人生如梦嘛!” “我不喜欢被你这浪子look。”她意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个为了爱情甘心委曲求全的女人。” “我也不是个觉得有情就能饮水饱的男人。” “很好。”她点头,“所以拜托仁兄别在我面前用过多的形容词来赞美女孩,我小气!” 他皱眉,“坦白过头了。” “你要后悔还来得及!”她扬扬头朝前走去,看也没看他一眼,然而全身神经却留意着身后人的一举一动,直到听到脚步声追来,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 “哦,存心耍我!真调皮!” “你不正是喜欢我这样吗?”她灿烂一笑,迅速倒回两步搂着他的腰很亲热地齐步前行。 向擎侧头亲亲她的发顶,“一时一个模样,幸好我早有心理准备。” 可可小声说:“谢谢你纵容我任性。” 他把她轻轻拥进怀里,低低地说:“如果你觉得幸福,我乐意让你一辈子这样活着。” “一、一辈子?你求婚……”话未问说,她的泪水潸然滑下。 10 尾声 如果一对夫妻的爱好大同小异,遇到感兴趣的事情会讨论不休,冲突必会减少,融洽与热闹围绕其中,婚姻生活当然比性情不合的夫妻有趣得多。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对立面。 若夫妻两人都不喜欢小孩子,那么,在是否生产小孩或生产多少个的问题上,会非常合拍,小孩的出生几率便会大大减少。向氏夫妇正是这样!不过朱可可相信向擎是因为爱她,知道她不怎么喜欢孩子而特意迁就她。 结婚初期,他们会刻意避孕,后来忘记数次,也没见发生意外。可可奇怪,不知是不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却并不着急。 结婚一周年了,公公婆婆开始紧张,经常以最庸俗最常用的方式催促他们。没用! 在口头攻势完全失势的情况下,向婆婆万分坚决地领着哑巴吃黄连般的可可去拜佛、请神婆、看眼蒙手颤兼满头花白的老中医。 然后亲自领着她回家熬中药——两人结婚后,可可搬回旧居居住,还特意把彤云睡过的房间改成杂物房。 等婆婆走后,可可哭丧着脸把大包小包供奉过神灵的“祭品”和中医药包一鼓脑儿扔在沙发上大叫:“姓向的出来,给我全吃光它!” 向擎不在,却留了一张纸条,用雨花石压在茶几上。 亲爱的老婆,十五分钟前我被爸拖出门去,他说你正被妈教育,所以我也不能闲着,就把我领去训导了。临出门前,我突然想起以前不认识你时和苏雷说的话……没想起还可,一旦想起来,竟觉大梦初醒,记忆犹新啊……唉,还是不要说了,省得惹火老婆大人,今晚被赶出来睡沙发。 真夸张!两人结婚一年,甜蜜温馨得连曾经饲养的狗都眼红溜走了,更别说要他睡沙发,为何说得这么顺口?!万一被婆婆见了,还以为他是老婆奴呢! 火速拨打老公的手机,却总打不通,她坐立不安,越想越是烦躁,一手扯过刚才提回来的包裹扯开,是两瓶“养子丸”! “既然你们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就吃给你们看!”她一赌气,拧开瓶盖就倒出一把往嘴巴一拍,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一个月后,她被验出怀孕。十个月后,孩子“呱呱”坠地。 向擎抱着孩子,开心得嘴巴也合不上。 可可瞅着他,趁机查问他和苏雷当日究竟说过些什么,“说!你不说我打电话叫苏雷来!” “什么?”装傻自然没错了。 她瞪着他。 “呃……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事啦,不过是闲话嘛。” 她小脸越发黑了。 “嘘,坐月子的女人别生气……说就说吧……”他搔搔头,“我说我很喜欢孩子,如果可以,最好多生几个……”话未说完,向擎已经强烈地预感到,今晚不但不准进入卧室,也不能睡客房,待罪之身还过得这么舒服好像很不像话…… 所以他只能睡沙发,而且不会有人替他盖被子…… 呵呵,不过也说不准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