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心狂魅》 第一章 梦境 兰思咎在很早很早以前便已见过那名叫谊咎的银甲武将。 他总是站在一处很远很远的阴暗角落,静静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那一夜,她在梦里被一群恶鬼追杀,他才忽地跃入鬼群中,一边将她搂在怀里,一边手持银软长剑,轨妖驱魔。 那时夜色沉幽,夜月阴柔,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有一双温煦的大掌和一副令人心安的低缓嗓音。 他抱着她,像在哄她,并用一种吟诗似的声调,在她耳边说些她听不懂的奇怪语言,而后她陷入沉睡……沉睡,沉得只在合上双眼的那一瞬间,听见他一抹软软的叹息…… “以宗教学的观点来解释,那或许是你的前世。”在文学院教哲学的二哥曾经对她这么说。 兰家的哥哥们全都知道那名叫做谊咎的男子。 打从妹妹思咎开始懂得什么叫做记忆以后,他便经常不意地造访她的梦境。 起先他们全都以为那只是个梦,直到母亲谈起妹妹命名的离奇经过“那一大叠纸片随意地散落在地上,为了引起思咎的注意,我们还将早先预定好的名字涂上亮丽的颜色,可是她却看也不看一眼,迳自从那一叠山也似的纸片中翻出“思”跟“咎”两个字,那意思好像她非得叫这个名字不可!” 这确实是挺离奇的,就连学医的兰家大哥也无法解释,但慢慢地,当那名男子的身影完全占据思咎的所有梦境,并使思咎的心神陷入愈来愈长的恍惚之后,兰家的哥哥们,便不得不开始认真地正视这个梦境所要传达的讯息。 他们开始积极地追查妹妹口中的那座古老宫殿,开始搜寻每一段历史纪录中的武将姓名,当从事考古工作的兰家老三,意外地在中国内陆近西藏自治区与青海省边界上,发现一块老旧的石板后,他们才终于得以依据妹妹的梦境与石板纪录,完整地理出了一条轴线那名名换谊咎的男子,是背叛母族的隋国武将,而兰思咎则是他誓死守护的迦兰二皇子转世。 尽管兰家人并没有料到调查到最后的结果,竟是这般教人不可思议,但兰家的哥哥们却不打算相信“轮回”的说法,他们担心的只是妹妹的状况,因为自从那名武将的脸在妹妹梦里清楚地呈现以后,事情便渐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我想,思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想想自己究竟要怎么做。” 兰家的老二对哥哥与弟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冷静的旁观着一切。 思咎的书房与卧室,坐落在兰家大宅最北角的阁楼上。 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堆着一叠叠有关迦兰遗址的资料,有照片、有自文献解读出来的报告,还有很多很多相关的文物饰品。 思咎坐在书房一处阴暗的角落里,像是睡着似的陷入沉默。 她看着手上的一份报告书,表情显得很憔悴,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那名银甲男子,在前天夜里,终于让她看清楚他的容貌了。 他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温雅面容,端正的轮廓与五官,透露着北方男子的坚毅与固执。最特别的是他的那双眼,漆黑深邃,像冬夜里的星星,精炯而明亮,温暖而教人安心。 那一夜,他一如从前地看着她,那视线仿佛从来没有断过,像穿过了千百年的洪流来到这里,守护她捱过那每一夜都会上演的可怕噩梦。 不只一次,他在梦里对她坚定地许诺他会守护她,守护她到最后一分、一秒为止,哪怕是用尽他的生命,他也会贯彻到底。 是的,用尽他的生命…… 想着想着,思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捂住脸,低沉地发出一阵抽噎。 从他们初识,一直到他们死别,为了她,他尝遍了所有能够让他彻底绝望的痛苦。如果不是遇见她,他也不会卷入这场烈火中,可是,直到临死之前,他却从没恨过她,为了她,他甘心咒天恨地,却犹不忍多怪她一下……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他能这么包容她? 她甚至希望那时的他能多负她一些,多舍她一分。如果不是那时他将所有的心力全都倾注在她身上,或许后来的那个“他”,就可以稍稍地记住她,记住还有这样一个她存在…… 思咎目光迷茫地看着手上的调查书,那是有关律师方贝令的调查报告结果一名前世可能就是他的男子。 约莫一个多月前,哥哥依据她对他的模糊印象,请在警界工作的朋友为他描绘画像,并且代为找寻,安排一场看似巧遇的会面。 就在报告书与会面时间先后到达的前一夜,她在梦里意外地看清了他的容貌!看着他与报告书上的那个“他”,她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他,可是当他们两人终于会面后,事情发生了 那名可能就是他的方贝令,对她根本没有半点印象与记忆! 当天归来,她哭湿了哥哥的整片胸膛。 前世,他们的纠葛那么深,可是,今世,“他”却忘了她彻彻底底,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想了一夜,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她不是不曾想过,或许“他”根本不愿意再遇见她,前一世的痛苦那样深,于是让“他”情愿忘了她,情愿放弃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可是,她无法放下“他”啊! 那一世,他为自己赔上一条命,临死之前什么也不求,只愿能够与她来世再相逢……他多傻!傻得教她不知该如何回报他! 而这一世,终于轮到她可以为他做些什么时,他怎能不记得她……不!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报答他!她绝不能放下“他”! “我要赌一赌!”思咎抹丢泪,露出一抹笑,并且试着回想那时年少太子的思考模式与想法。 前世的太子,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与判断,因此,才会那样狠心地让他受尽折磨与痛苦,明知他绝对舍不得抛下她,却还是将他拉入火中一起牺牲……原因只为她知道他永远都会站在她的身旁! 是的,他会永远站在她的身旁!!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不顾及你的想法,任性地作决定” 思咎拂去眼泪,翻出调查报告书上,方贝令的办公室电话。 她决定赌一赌,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如果他仍有一丝记忆,当他再次看见迦兰的那片土地时,过去必会立刻涌上他的脑海,就像当时她在梦里再次遇见他一样熟悉,而且再也不会忘记。 但如果当他故地重游之后,仍旧无法忆起她,那便表示他已决心放弃她。那时,她会死心地接受这一切,接受让他们的过去,化为烟灰与尘埃…… 在她拨了电话后,对方立刻有了回应。“您好,这里是贝令联合律师事务所。” “敝姓兰,兰思咎,谨代表兰氏史迹文物研究中心,委托贵事务所处理有关迦兰遗址权利归属一案,详细资料将在二十分钟以后传真到贵事务所,烦请贵事务所在一星期内给予敝中心答覆,谢谢。再见” 挂上电话,思咎滑坐在地上,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 “别忘了我,千万不要忘了我” 飞机很快地便到达了上海。 兰氏史迹文物研究中心的委托律师方贝令,与副辩护angus,助理daisy、joseph先坐船到成都,换了兰家准备的私人飞机,然后再驾着早已承租好的吉普车,一路开往位处于高原上的迦兰皇城。 历经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行人抵达了皇城的出土处。他们在兰氏研究中心研究员的引领下,进入皇城内做资料采集。 依据研判,皇城的落成时间约莫距离现在三千七百多年,在有限的文献记载中,它是坐落于古迦兰高地上,皇城的东边是仇摩置山,北边是慕吐塔格山。由于年代久远,从皇城侧面看去,几乎有近一半以上的面积是悬空在高崖边上,地势显得相当险峻。 为了赶在兰家小姐到达前,做出最有效的评估资料,方贝令在说明完所有注意事项之后,便指示所有的人在大殿处分头进行调查。 他颇在意兰家委托的这件案子,因为,自从事务所回应接受以后,他便开始断断续续梦到一座样式别致、建筑典雅宏伟的古老宫殿。 他的历史科目一向不太好,对于建筑物的认识,也只比刚上幼稚园的小侄子多上那么一点点,老实说,他压根不知道那是属于古中国边疆地区特有的传统建筑,若不是因为恰巧看见兰家附过来的照片,他差点以为它是希腊雅典山顶上的天神神宫了! 不过,无论如何,能够确定梦中的古城曾经存在是很好,只是,让他更感兴趣的却是那个老是静伫在宫殿之外的青蓝色身影,与那位年轻的委托者兰思咎…… 想着想着,方贝令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那个曾经见过一面的美丽女孩。 初次看见他,兰思咎竟对着他掉下了一串眼泪,她哭得很伤心、很激动,仿佛是久别数年以后的再次相逢。 当时,他只觉得一阵困惑,但那困惑里,却又带了一种莫名熟悉的痛觉,痛得像是发自身体的最深处。 他觉得自己仿佛认识她,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想不太起来,而且,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似乎在告诉他,那位兰思咎小姐,好像就是他梦里的那抹责蓝色影子…… 绕过一条长长的老旧回廊,不一会儿,方贝令独自来到一条满地荒芜的小径上。也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这地方很熟悉,像是曾经踏过这条小径;他不由自主地侧着身再往前走去,很快地,便看到了一座斑驳的宏伟石楼。 “学士阁……” 方贝令勉强地看出石牌上的字,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突地涌上心头。 忽然间,一个东西从方贝令的身后闪过,方贝令猛地回过头,依稀看见一抹青蓝色的影子从他眼前晃过。 “啊!那是” 他想起梦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陡地,心房一阵紧缩,双脚竟不听使唤地大步迈出,追上前去。 再绕过一条小径,方贝令终于清楚地看见了身影的主人就在前方。他想也不想的疾步追上,不料,却踩了个空,惊悸之余,他发现自己竟在往下掉? 那速度令他害怕,他用尽气力大声呼唤,可呼喊声却在风中散成了一片片细小破碎的声音。 等他想再发出第二次呼救时,他的后脑却像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方贝令抬起手,仿佛还想再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自己就快昏过去了,疼痛侵袭他的身体与双眼,恍惚间,方贝令突然清楚地看见一幕熟悉的景象一名身着银白甲胄的男子,与一名身着蓝衣的女子。 他张大双眼,还想再看清楚些。然后,他终于如愿地看见那名男子与女子那男子是他自己,而那名青蓝衣衫的脸庞则是…… 啊是她!! 方贝令惊呼出声,下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意识…… 第二章 白鹫 恢宏典雅的御书房中,局足不安的隋帝背着手,时而坐下站起,时而踱步不停。 他在等待,十七年来,这等待不停地煎熬着他的身心,他不禁引颈瞧望,这一生中,从未有哪一次的缔结盟约会令他如此心焦的期盼、等待! 他的“永世之血”、“永世之命”,全都看此一举,所以,他不得不焦急,不得不恐惧。好一会儿之后,当他终于听见宦官的求召声传入,他的心情几乎是狂喜得无法遏止。 “威远大将军司徒谊咎觐见!” “宣!快宣!”他喜形于色,忙道。 “下官司徒谊咎,叩见皇上!” 一抹清澈坚定的男子声音传入,随声而入的是一名身着银白软甲,年约二十六、七岁的武官。 年轻武官有双精炯明澈的瞳眸,谦和恭顺之中,却又带了些许桀骜不驯的气息。他的相貌煞是好看,端正的轮廓隐含儒者特有的尔雅温文,但在他那和煦轻暖的笑颜中,则隐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犀利。 谊咎入了御书房,叩跪隋帝之后,接着便对隋帝呈上一只苍蓝色绣银的绢布。 “下官幸不辱命,已为陛下取得隋迦两国的盟约之好!” 隋帝接过绢布,等不及为爱将赐坐,便立即敞开绢布审视。 “哈哈哈……等了这么多年,朕终于等到“你”了” 隋帝的神色之间充满了一种陷入疯狂的喜乐状态,尔后他才记起身边的谊咎,然后收起心神,转向了谊咎。 “此番之行,多劳爱卿了!” “这是下官之责。”谊咎恭敬的回答。 “对了,这趟迦兰之旅,爱卿可有遇上什么奇异之事?” “奇异之事……” 谊咎失神的低吟呢喃着,脑中不禁浮起班师回朝的前一夜,在酒宴之后,遇见一名命相师对自己所说的一段话…… “爱卿?”隋帝的声音唤回了谊咎的神智,谊咎赶忙回神应话。 “是。” “爱卿可是遇上了什么怪异之事?” “不……只是……啊!不……没什么,下官并未遇见什么奇怪之事。” 隋帝望着他,一脸狐疑,最后,终于止住询问的冲动,另下一道圣谕。 “爱卿此次迦兰之行,居功不小,朕本当赐你厚赏,无奈边境多事,此番又需爱卿效力……” “这是下官之责!”未等隋帝说完,谊咎便自行应道。 “好!不愧是我隋国大将!座前谊咎听令!朕命你率兵出使迦兰,并长驻迦兰,此行务必要获得迦兰全国上下的信赖,再取其黄金矿脉!” “下官领命!” 领了圣谕后,谊咎便立即退出宫,返回府邸整装。 待谊咎离去之后,隋帝旋即又再召来谊咎靡下的参谋公晴,吩咐道:“好好盯住谊咎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谊咎兴起了叛国之心,便格、杀、勿、论!” 是夜,出使迦兰所需的行装终于整理完毕。 谊咎斟了一杯酒独自品饮,倚着窗口,望着月色,谊咎忽然又想起了命相师的那段卦言 你终会遇见她,遇见那名你将舍命守护的天子……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全看你们的造化与命运了……你得记住!今生若是无法圆满,必当在来世里求报还…… “来世吗……”谊咎低声呢喃道,不知怎地,一抹阴郁突然涌上心口。 他望着悬空明月,今夜大地一片银光,他轻皱起眉将酒一饮而尽,无法解释的惆怅挂满怀。 带兵进驻迦兰,对于不善兵事的迦兰来说,虽有利于护卫边境,但同时亦有引狼入室之险。 谊咎明白,迦兰境中所拥有的黄金矿脉,是令隋帝亟欲与之缔结盟邦之好的主要原因,但以迦兰如斯风雅的古国,他认为,战争该是得到整座矿源的最短捷径。可是,隋帝却情愿以这种缓慢方式……或许在迦兰国中,有某个让隋帝动心的东西是十分难得的吧! 在隋迦两国缔结盟约的会议结束之后,满天的落霞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披了黑纱的天幕与明月。 身穿银甲的谊咎,一边抚着颈子返回寝居,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起了一件令他困惑的事情。 入驻迦兰近一个多月,他渐渐发现,迦兰人的风俗民情,几乎远远超过隋国,这个早在中原汉族建立皇朝以前,便已存在的内陆占国,竟以其悠远丰沛的历史文化,巍巍地傲视所有的邻邦。 令谊咎好奇的是,一个如此斯文脆弱的国家,究竟是以何种方法长存呢?是其所崇信的神佛庇佑?还是在朝政的递换里,皆有名君掌政的缘故? “唉!现在不是我该分心之时,如何尽心博得迦兰君臣的信赖,然后探其金矿所在,才是我应该想的事情!”谊咎吐了口气,甩甩头,自言自语地呢喃道。 自从天气入秋以后,整整两年,他纵横沙场,现在,他只想快快解决隋帝交付的任务,待为时一年的任期届满,他便要返回隋朝,卸下一身染满血腥的胄甲。 正当谊咎这般想着时,突然,从迦兰大翰林学士阁里飞出一只浑身雪白的鹫鸟!那鹫鸟的身形几乎是一般鹫类的两倍大,飞冲凌霄的姿态,映照着月光,竟熠熠地闪着一片异常晶亮的光芒。 恰巧抬起头的谊咎望见了这只怪异的白鹫,不知怎地,好奇心莫名窜起,想也没想的便纵起身,疾速地朝鹫鸟飞离的方向奔去。 “等等” 也不顾这样的疾奔是否会引来他人的侧目,谊咎几乎是使尽全力地追赶着。 只不过,白鹫很快地便在一片密林里失去了踪迹。 一阵青光激射,失了白鹫踪影的小林里,却突地落下一名穿着华服、身形纤细似少女的白色身影。就在白影出现在密林的同时,一群身着黑衣、头带面罩、手执长剑的男人自空中凌跃而出,迅速地对白影展开凌厉攻击。 白影身形轻灵地避开了绵密的攻势,并在侧身躲过剑击的同时,直指向黑衣人的额头。仅不过是一转眼间,大部份的黑衣人便全都定住了身形,再也无法动弹。 “放弃吧!你们会死的!延龄宫的德皇子可是鬼啊!”白影低低的吐出了这句话,声音像幽灵似的轻轻飘出。 其余活动自如的黑衣人对白影的话彷若未闻,一波波的攻势仍是轮番上阵。 眼见无法轻取白影的性命,为首的黑衣人遂取出颈上的短笛一吹,发出了一阵高啸。瞬间,林地四周出现了数名异族服饰的女子,那些女子们手持铜铎,眼画艳彩,活似番族祭祀的女巫。 “湿婆多达国的巫子?巫子侍奉的神,不正是冥路的阴帝吗?” 白影凌跃起身子,周身蓦地射出一阵强烈火光,青艳磷火熠熠闪耀,一时间,整个林地便陷入一种似幽冥的鬼气中。 磷火缭绕,带起一片炙闷的灼热感,疾速蔓延的火蛇,飞快地缠向巫女们,霎时,惊惧的尖叫声冲向了天际。 “哇啊” 不过一刹那间,就在白影与巫女们眼神交视的一瞬间,她们竟像疯了似的猛力拍打着自己,并不停地发出惊声嚎叫。那突如其来的景象,几乎让一旁的黑衣人呆住了。 “你们就带着被火灼烧的幻觉,一辈子活在噩梦里吧!” “妖孽!延龄宫的二皇子果真是能支使妖术的妖孽!” “不是说了吗?延龄宫中的二皇子可是鬼哪!” 惊骇支配了黑衣人的心,狂乱的刀剑开始猛烈的砍向白影;白影却丝毫不见惧色,水袖一挥,艳红之火再现,那些黑衣人也在瞬间跌入与巫女们相同的幻境中。 就在月色逐渐被夜云遮蔽之时,一阵低缓的男音突然闯入了。 “谁在那里?!” 几乎是震天的一惊,白影来不及射出水袖,一股无形之气便突然吸走了缠住众人的火舌,而后反势冲向白影,将白影的身躯击飞了数十步。 血气逆流让白影吐出了一大口血,白影举袖拂去嘴角的血,面露骇色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从林外走入一名身着银甲的男子。 获得喘息的众人见状,立即乘隙飞身离去。 “你没事吧?” 谊咎一见跌坐在地上的白影,立即一个箭步上前,将白影扶起。他定睛一看,才发觉怀中受了伤的白影竟是一名年轻少女。 少女颈佩雕工精细的珠玉环炼,耳戴璎珞路针坠,五官清丽绝尘,宛如梵天壁图里的方外仙子一般。 但此刻,她的脸庞、衣衫皆沾着血,出色秀丽的脸上还显露着一抹惊骇的神情。 “姑娘,你还好吧?” 谊咎撕下衣衫的一角,想要替少女擦去血渍,可是话还没说完,少女便猛地推开他,惊恐的飞身离去了。 “姑娘,你” 少女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向前飞奔,仿佛身后有千百个恶鬼在追杀她一般。直到那银甲男子的声音没入风中、听不见了,她才停下脚步,靠在一棵盘根交错的老树边大口喘息,眼泪在松懈神经之后,竟不受控制的簌簌流下。 好可怕!好可怕! 少女握紧了发颤的双手,神色像是临死的恐惧,随着刚刚那阵狂奔而落出颈项的是一条刻着“延龄德”四字的细致金锁。 从来没有人能打破她的法界、逃出幻境的噩梦中啊!为什么那名银甲男子竟然可以做到,而且伤了她? 一直以来,为了保住爱子德昕的太子宝座,淑贵妃不断买通杀手,狙杀宫里最有可能争夺太子之位的皇子,例如意外淹死的三皇子、误饮鸩毒的七皇子,以及被蛇咬死的前东宫大皇子……每一名原本可能成为太子的皇子们,全部一一死在淑贵妃手中,就连“她”这名遭父皇打入冷宫的二皇子也不能幸免,只因她是当今东宫皇后的继子! 害怕吗?这永远无法停止的暗杀……不!她从不曾害怕过! 当母族舒乐的异能力苏醒过来后,她已渐渐学会如何操控这股她就是想甩也甩不掉的奇异幻力!从以前到现在,还没有一名杀手能够逃得过,他们只能永远活在她所制造出的幻境里,作着一个永远无法结束的噩梦。 她虽不够仁慈,却也不残虐,只要人不来犯她,她便不会犯人!她心里一直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平平静静地在学士阁里过完这一生。 她不想当太子,甚至不想当这个“二皇子”! 可是,噩梦还是紧紧跟随着她!淑贵妃、仪贵妃……一件又一件,一桩又一桩,乃至今夜遇见的那名破了她法界的银甲男子。 好可怕……好可怕……十七年来,从未有过如此让她惧怕的感觉。她知道,他若不是她的“辅命星”,便是她的“夺命星”! “不要紧的……不要紧……”她一边擦去泪,一边按住自己不住发抖的双臂。 没有人知道舒乐的“重天”与秘密,没有人知道! “只要……只要杀了他……不论他是“辅命星”,还是可以杀我的“夺命星”,只要杀了他,平静就会再回复了……” 再见到那抹绝尘出色的身影时,已是隔日申时以后。 谊咎并不奢望能再见到那名白衣少女,昨夜当她见到他时,她的眸里透出了骇然与恐惧,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谊咎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他从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但以众人对他的评价而言,他自认为自己至少应该算得上是相貌端正,虽不敢自比宋玉,但好歹也有卫青的俊雅吧! “那时,你一脸畏惧的表情,我还以为自己的头上是不是平空多出了几只角呢!” 第二次再见到她时,她的神色显得自然多了,清丽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窘的微笑,那模样几乎让谊咎看呆了! 他并不是没见过美人,可是却从没见过像她这么出色的,宜静宜动,像是一株沾了露水的剑兰,带着一点骄傲的英气,一点智慧的深思,还有一点羞怯的娇柔。 “谢谢你救了我,昨晚夜色阒暗,我没料到还会有人出现……”她低着头对他解释,说昨夜的蒙面黑衣人是恶人派来的刺客,为了保护主子、担心主子的安危,她才会来不及道谢,便匆匆离去。 “可惜我一点也没派上用场。”谊咎笑着摇摇头,脸上虽是笑着,但心里却仍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些困惑。 他总觉得似乎有哪儿不太对劲儿……啊!是了!那双眼! 在昨夜昏暗月色里,他明明看见那双明眸之中的冷静与睿智,那种毫不犹疑、畏惧的冷峻眼神,正是令他难以忘记的最大原因,也正因为如此,他曾在迈步上前时,发现自己的出现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她并不是那种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至少他没见过一个姑娘会有如此澄澈犀利的眼神,再想到那时几乎是拚了命逃离现场的那群男人与女人……无论如何,“弱质纤纤”这种字眼绝不可能用在昨夜的她身上。 可是,今夜出现在他眼前的她,却几乎是完全换了一个样子,一点柔顺与爱娇、一点羞怯与温雅……难道明月对于女人的影响真有这么强烈吗? “你是宫里的女宫?”望着低垂着头的她,谊咎笑问。 “呃……嗯!我在……延龄宫。” “延龄宫?延龄宫里住的好像是二皇子……说到二皇子,传闻二皇子学识渊博,我倒是没想到连二皇子身边的女官也都这么出色哩!” “我” “我叫谊咎,司徒谊咎。”他指向临近延龄宫的丰阳宫,对着她道:“我就住在那里,瞧,和延龄宫很近吧!我们可算是近邻呢!” “我知道,你是自隋国来的使将。我……从其他女官那里听说了你的事。” “我的事?不会是不好的传闻吧?” “是好事,每座宫里的公主和奴婢都在谈论你,说你是个风雅斯文的武将。”她一边摇头笑着回答他,一边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那么,你的主子呢?”扶着下巴,谊咎和她一起蹲在映着月影的荷塘边,被她观察的同时,也顺便审视她。 “你的主子也像其他公主一样讨论我吗?” “咦?主子……哦!对,主子!”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轻支着手,谊咎一双黑眼里的笑意更深更浓了。 看她这副慌乱的模样,真是有趣!想必她从来不曾说过谎、做过这种事吧!再算算她的年纪,大概只有十六、七吧!一个学识丰富的皇子和一名武艺绝伦的女官……唉!瞧他遇上了多么有趣的事。 “但他是皇子,皇子没有理由谈论你。” “为什么?难道我不受皇子的欢迎吗?”谊咎故作疑惑地望着她问。 其实,受不受皇子们的欢迎根本不用问她,像三天两头没事便跑来找他一同出游的四、五皇子就很爱找他! “受欢迎。”她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也像其他宫里的女宫一样谈论我吗?”他带笑的眼眸像新月,隐含着一点点的坏心,期望她能有自己想像中的那种反应。 “为……为什么我要谈论你?”她急了起来,双颊当场泛红一片。 一见她的双颊布满飞霞,谊咎竟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猛地捧起她的脸,温软的薄唇倏地在她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唐突佳人并不是他会做的事,但面对她,不知怎么搞的,他似乎无法贯彻以往的本性。带着无奈与怜惜,他紧搂住她,更深的探索着她那迷人的馨香与肤触。 唉……他的谦恭有礼、他的谨守礼教……这会儿,可全都毁在她的手上了! “你真可爱,我实在喜欢你喜欢得紧!”他感叹一声,将她搂得更紧。 “你……你……” 不理她气急的模样,谊咎一把将她抱起来,“咻地!”一声,跃上了石亭的顶上。 她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才记起要挣扎,不料谊咎却在她的耳垂上咬了一下,轻佻且邪气地笑着对她威胁道:“你再动一下,我就要再吻你!我这次可就不曾像刚刚那样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保守喔!” 这么一说,果然制止住了她的抗拒。 跃至石亭的顶上后,他才放下她。一离开他的怀抱,她立即跳离他数步远,活像他是一个大色魔。 “你这无礼的家伙!” 谊咎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抿着一抹笑,指向天际的圆月对她说:“你瞧,这月亮很美吧!这是我初至迦兰时发现的。站在这亭顶上,总觉得那月仿佛伸手便可以捞到似的!真美……” 谊咎陷入喃喃自语中,坚毅的黑眸在此时显得份外迷蒙,那沉醉的模样仿佛是一名风雅儒士,一点也看不出他竟是纵横沙场的威远将军。 也不晓得是不是被他那份悠然自得的心情感染,她竟也沉静了下来,跟着他望向皎白的明月。 不知过了多久,当冷风渐渐吹起时,她才惊醒过来,忽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看呆了吧?” 一回神,竟发现谊咎带着笑,不知已经这般支着手望着自己多久了。 她顿了一下,才道:“我……我讨厌满月,打有记忆开始,从没喜欢过。” 一时之间,她竟然想起母亲死去的那一夜……那一夜,月也一如今夜这般圆,母亲带着她,在她颈间绑上了白绫。 “娘是为你好……” 母亲的表情有些失神,伫立在月光下,像尊冰冷的石像。她看着母亲手中的白绫和木椅,突然明白它们所代表的意义。 “你得死啊……你若不死,会害了千万人……”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哭喊着求母亲的,可是母亲还是放了手,推开脚下的木椅,看着她渐渐地在她眼前死去。 “母后……母……后……救……救我……” 她扶着颈子,无法忘记那时冷眼旁观的母亲,记忆中窒息的感觉、无法呼吸的痛苦、昏眩、颈项间的灼热,还有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逐渐踏入死亡的恐惧感,全都一古脑儿的涌上来…… “你怎么了?” 谊咎拉住她的手,被她脸上的表情吓着了。 就在提到满月的前一刻,她的表情还是正常的,可是下一秒,一种像是冰冷僵直的畏惧神情便立即浮了上来。 这是第二次了! 昨夜她遇见他时,也是露出这种恐惧的表情。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可能遭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吗?为什么她的神情是那么的骇然和挣扎? “真可怕……死过一次的人,为什么还要活过来……” 死过一次的人?她指的……是谁呢? 是她的主子,延龄宫的二皇子?还是她自己? “人绝对不可能死而复生的,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谊咎心疼的搂紧了她。 她对着他摇头,不知指的是什么,是否认他的说法有误吗? “别怕,我会在这里陪你的。”谊咎拍哄着她,心里突然浮起一丝熟悉的滋味,感觉有种莫名的东西渐渐在心中发酵。 许久,许久……她将他推开,抽离身子的动作说明了将要离去的意图。 谊咎忙一手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取下结系在腰间的玉佩,交到她的掌中。 “我们还会再见面吧?”谊咎问,黑眸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下回见面,你再将它还我!你要记得和我的约定。” 她沉默的低下头,双眼紧盯着那只玉佩,半晌后,有些疲惫的点了点头。 “每个月的这个时候,亦即满月的前后,我们可以再见,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试图去找我。”她淡淡的说。 “为什么?”他不解的蹙起眉心。 “你是将军,我是婢。”她不带丝毫情感的回答。 “我不” “你不在乎,我在乎!”她抬起手及时打断了谊咎想说的话,双眸深深的凝视着他。“请你答应我!” 一时之间,谊咎无言了。 “明夜再见了。” 他听见了她的道别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拉住她的手问:“你的名字是” 她顿了一下,然后回答他,“白衣,我的名字叫白衣。”而后,她轻灵地纵身一跃,跳下石亭,像只彩蝶般,在他还来不及多问她一句时,便已匆匆离去了。 “白衣” 谊咎抬眼望向她所消失的延龄宫的方向,忽地,夜云轻移,露出月儿的俏脸,撒下一地晶莹的月光。他转头望向夜空中的皎洁明月,只觉今夜的月色美得好似她灵灿的眼睛。 “姑且不论你是谁,但至少你的身份绝不是女官!”谊咎轻抚着下巴,思考的表情浮现。“入驻迦兰一个月整,可从来没有一个女官会对隋国的谊咎将军称呼“你”……别想逃离我,神秘的白衣仙子!” 至少谊咎以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那一身丝绸衣裳,与那份高雅的气质,以一个女官的身份来说,是太过奢华,也太过雍容了点。 据仆婢所形容,迦兰的十七个公主中,就有两名是失宠的贵妃所生下的。倘若“白衣”是失宠妃子所生的公主的话,便可以合理地解释她那份从容典雅的气质,与夜半出游、不合礼数的行为了。 “你在想什么?”她察觉到谊咎的出神,立刻扯紧疆绳停下了马。 谊咎望着她,并没开口回答,倒是因为马速变缓之后,更可以藉此机会从容地细看她。 趁着月色清明,他与她相约在月下,并偷偷地牵了马,奔出迦兰皇宫,朝西力的森林快马奔驰而去。 加上这回的见面,已经是三个月来的第十四次了。可是,她一如往常的神秘,而且总是在满月前后才会出现在他眼前。 他曾试探过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从兵事到朝局,除了令他赞叹的满腹经纶与诗书外,她还是个极出色的射御能手。他没见过一个女官能有这般的智识、才气与能耐,就连那些皇子,公主也不见得有如此出色…… 虽然心中的疑问多得不得了,但谊咎仍然遵守着彼此的约定既不追查,也不探问。他想,她会告诉他的,因为他不认为她能长时间若无其事地隐瞒下去,尤其当他对她的感觉已经渐渐改变、渐渐趋向明显的时候……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从刚刚出宫以后,你便一直这样盯着我看。” 说她迟钝,没想到她却仍发觉了自己的视线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望向她。谊咎露出一个意味深远的笑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奇怪……”他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 “奇怪?奇怪什么?” “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像你这般出色、这般娟丽、这般令人着迷呢?”他笑吟吟地望着她,更加确定地认为她是失宠妃子所生的公主。 才不过只是一些赞美,她便像是受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吓般,一张小脸总要红上好半晌才会消褪。他曾见过的公主,大多是受尽了娇宠,对于他人的赞美,总是视为理所当然。 所以,她若非失宠妃子所生的公主,便是天生就有如此独特的性情!而他明白,那性情,已紧紧的牵住自己的了。 “只是这样看着你,就让我忍不住想要一口……吞下你!” 谊咎笑了出来,在她颊边偷得了一个吻。 他承认这是轻薄与调戏,不过,他并不在乎,反正在她面前,他的谦恭有礼早就已经不知丢到哪条河里去了。 “走吧!时间不多了,再不快走,我们会见不到日出的。” 不待她抗议,他便拍了一下她的马,一同策马往森林那方的丘陵地奔去。 一路上,她没有再说话,像是惦着什么事似的,脸色渐渐变得黯沉。跑在前方的谊咎却没发觉到她的异样,依旧笑容清朗的驾马而行。 她的心不断地交战着,从来没有人这样待她过!那样珍视、那样喜爱,将她当作天地里的唯一…… 白衣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谊咎,那宽阔伟岸的背影,像个屏障似的护卫着她,而他直视、毫不避讳的目光也深深的困扰着她。 笑时,他会轻轻抚着她、牵着她的手……从来没有过!就连她的母亲、父亲也都不曾这样对待她啊!他们只当她是蛇蝎、是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地将她送到宫内最偏远的延龄宫,像幽禁般地当她再也不存在。 只有他曾这样看着她,仿佛世上除了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是,也因此,她的心才会愈来愈害怕,因为在他定定的凝视她时,她竟发觉自己的视线也同样紧盯着他不放!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心思会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子轻易地占据,有一夜,她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只得起身走向窗边望,却不知怎地,他的身影和笑容,便突然跳进她的脑海里……那时,她吓得怔住了,不敢相信他竟能影响她如此之深。 不!这不是她所要的,所以,为了永绝后患,她得杀了他! 还记得初见的那一夜,他毫不费力便闯入她设下的法界中,轻易地瓦解了她的法力,如果那时他有意要杀她,她是绝逃不过一死的!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而他正是能够克住她的人! 当年,在那条白绫绞上她的颈项时,她便告诉自己,今生今世,只要平静地走完这一生,她就再也不欠谁。不欠母亲、不欠“舒乐”,也不欠那流在体内的“重天”血咒!她不想再有所牵扯,不想再害怕什么,然而,他的出现却威胁到她想求平静的愿望! 所以,她得杀了他…… 可是,她要如何接近武功高强的他呢? 除非,她以自己的身体来引诱,然后再趁他不备、欲火焚身时……杀了他…… 第三章 欲拒还迎 马蹄停下后,两人来到一处丘陵地的黄石上,等待银月沉去、曙光初现。 这一夜,白衣显得异常沉静,仿佛正在思索攸关生死的大事,一双黛眉蹙得紧紧的,全然没半点平日的悠然和恬适。 “你在想什么?” 谊咎伸出手,抚向她的额,感觉掌下的人儿有些抗拒。不管是不是他多心,今夜的她的确有些不一样。 她没答覆他,只是静静地低着头,接着,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突然抬起手环住他的颈项,一脸迷醉地开口问:“你……喜欢我?” 他沉默着,略略皱起眉头。 她如果有些不对劲,以往只消他略带戏弄地邪笑着逗弄她,她便会慌乱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可是瞧她今夜的神采与目光,却像要引诱他似的大胆。 “喜欢得不得了。可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没再直勾勾的看他,身子却慢慢地贴紧他,纤纤小手忽然向下滑去,在他的胸前游移,并开始轻轻地画着圈圈。 刹那间,他明白了她动作里的意义,有些疑虑、有些纳闷,他猛地抓住了她正在使坏的小手。 “白衣,别玩火!”谊咎低低地出声警告,孤男寡女深夜共处的气氛本已暧昧,若再加上两心相属,欲望的火势一旦燃起,他可不认为自己能够把持得住,紧守男女间亲密的界线。 “白衣——” 话还未完全出口,熟悉的幽香就已经窜进他的鼻间,害他险些失了心魂。 白衣抬起头贴近他的面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在他还不及反应时,便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 “白——” 潜藏在体内的欲望很快地烧了起来,并且不断的蔓延、扩大。在她主动的挑逗下,谊咎不由自主的热烈回吻她,水舌顺势侵入了她甜蜜的檀口。 他的回应激励了她的动作,获得鼓励的白衣,大胆地压下他,笨拙地扯开了他的腰巾与外褂。 她还太年轻、太生涩,不懂得该如何接续激情的节奏,只晓得以温软的菱唇亲吻他,却没想到,他竟在她的舌头探入他口中,缠向他时,轻轻咬住她!那突来的惊愕,顿时让她的身体窜过一阵战栗。 “这种事情应该要由我来主导的……”他霸道的说,反守为攻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小手继续笨拙地往下探。带着些许无奈的轻叹和宠溺的温柔与爱恋,他宽厚的大掌抚上了她的肩头。“傻丫头,咱们还没拜堂呢!就这么大方地要让我占便宜呵……” 白衣没说话,任双颊靠向他的胸,浑身酥软的摩挲着他的胸膛,像个慵懒的小猫般惹得人心痒难耐;她将耳朵亲匿地贴在他的胸口,倾听他渐渐变得急促的心跳。 “若是再继续下去……你就没机会后悔了喔!你这爱玩火的丫头……” 他轻声地对她威胁,却不等她回答,便搂住她的腰,猛地翻过身,将她的身躯轻压在他的身下。 落下深深的一吻,顽皮的手指轻轻溜向她的腰际,雅俊的脸庞贴近她的耳畔,低嘲道:“慢慢来,我会教会你,一点一点的……这件极美妙的事……你会知道……舌头的功用除了尝味道,还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功能……” 话声才落,灵动的水舌便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啃吮起来。 她不知不觉的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嗓声低低柔柔地回荡在身边,仿佛春风拂过全身的感官,一抹颤悸窜过全身,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起来!她……她怎能失去控制的受他迷惑?她在心里大声的提醒着自己的目的,可是,他的声音好轻,动作好柔,竟让她的心一寸寸的陷落…… 他伸出手,十分有技巧的褪去她的衣衫,并轻轻抚摩着她僵直的背脊,想令她放松下来。 “你得放轻松……相信我……你会尝到更多乐趣的……”他边哄,边细吻着她。 “唔——” 酥麻感窜上她的背,窜过脑门,到达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忍不住发出一阵轻吟。谊咎的唇边浮起一抹满足的笑容,一种更深的渴望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伴随着一簇自小腹扬起的火焰。 他浓情蜜意的吻着她,手指解开了她雪白兜衣的丝带,露出一片赛雪的肌肤。 “啊……”一阵风吹来,令她燥热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白衣……你好美,甚至你的轻吟呢喃都让我陶醉……” 不知不觉中,白衣在他的爱抚之下,陷入了迷醉,微嗔的嘤咛一声接着一声滑入他的心里,让欲望的火焰更加放肆的焚烧起来;他稍稍退离身子,动手快速的撤去两人间所有的障碍物。 他爱怜的看着她星眸半眯,脸泛晕红,贝齿像按捺着什么似的轻咬着下唇,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轻叹,潮红的双颊似苹果般令人忍不住想轻尝一口,脸上那混合着享受与痛苦的神情,早已不见平日的矜持与娇怯。 火热的欲望如浪潮般袭来,催促着他的唇、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颈项,往下滑向饱满的酥胸,敏锐的战栗感立即传遍了她的身体。 她陡颤了一下,不安地弓起身子,不料,却更因此贴近他的怀抱。 当他毫无预警地含住她的粉色蓓蕾时,那舌尖与肌肤的触感立即穿透了她的所有思绪。她已无法思考,只能瘫软着身体,任他的大手为所欲为的滑过她每一寸白皙的柔嫩肌肤。 “唔——”她似无法承受这令人愉悦的撩拨,张口呻吟出声。 “别压抑,让我听听你快乐的呻吟……” 他吻着她,时轻时重,唇齿磨擦轻咬的动作极尽挑逗之能事,渐渐的,当她开始由低吟慢慢转变为娇喘时,谊咎体内的炙焰亦烧去他残余的自制力。他的下腹充血,因克制发泄的欲望而汗涔涔,浑身肌肉燥热难耐,火蛇逐渐烧上他的黑眸,浓烈的欲望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 他的碎吻持续向下滑落,在她胸腹前的春光上流连不去;粗糙的大掌顺着娇柔的曲线向下游移…… 灵巧的手指勾动了她的欲火,也燃起了他急欲与她结合的渴望,他迫不及待的将壮硕的身子移至她敞开的双腿间,唇舌取代另一只大手向下游移。 当他温热的舌头滑向她的小腹,来到她湿润的花心时,她终于惊醒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在那一瞬间,她竟在他的黑瞳中看见自己迷醉、愉悦的模样。 她无法置信地瞪着那双黑瞳中的自己,原先以为自己可以利用引诱他的机会杀了他,却没料到跌入欲潮之中的人竟会是她自己! 事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忽然滑下泪滴,恐惧爬满胸臆。 突如其来的泪水震醒了谊咎,他搂住她的肩,少见的慌乱染上脸庞。 “别哭!我无意唐突,但——” 她频频眨着泪眼,无法发出声音,急速的抽气让她只能抓住他的臂膀,不住地掉下泪。 “我、要、杀、了、你……定、要、杀、了、你——” 她呢喃着,纤指更加深陷地抓紧他的臂,震愕、惊恐、惧怕、难以置信的表情混杂在她那张秀丽的脸上,一种比恨怒更加复杂的情绪流窜在她的灵眸中。 而后,她退开一步,将距离拉开,并以轻灵的步法一下子跃离了他的身边。 一手裹上之前被褪下的衣衫,一手执起从地上抄起的短剑。她瞪着他,接着,急速奔向他,凌乱的脚步泄漏了心中的惊恐与不安。 一剑刺来,惊醒了谊咎,他回过神,看清她手中那把薄若蝉翼的短剑。 “白衣!你——” 利剑再次毫不留情地刺向他,谊咎不得已,只得跟着拿起剑。 为了止住她的步伐,谊咎持剑向前,剑身疾上,原以为她会因此停下脚步,却不料她硬是冲向前,就见长剑因来不及收势而没入了她的左肩。 “白衣!!”惊慌布满了谊咎的脸,抓住她的肩,他立即拔出剑。 疼痛刺穿了她的身体,可是她却还是举起短刀乘机划破了谊咎的胸膛,而后咬紧牙、跃上马,头也不回地奔离他。 “白衣——” 谊咎的呼唤声传来,又急又遽,她却恍若未闻,没命似的策马驰离他的视界。冷汗不停地自她的手心、额角冒出,受伤的肩膀亦是血流不止。 她害怕得不得了……因为,就在她自情欲中惊醒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思、意志,竟清晰响亮地对她说—— 爱、上、他、了…… 爱、上、他、了…… 狂动的心跳涨满她的身躯,她抓紧缰绳,不敢多做停歇,仿佛一停歇,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便又会再次侵袭上来。 怎会如此……事情怎会变得如此……这所有的一切,为何竟会演便到这般无法收拾的可怕的境地…… 前一夜两人分离前的混乱,让谊咎再也无法顾及与她的约定,他立即召来侍役询问;然而,侍役的回答非但没有替他解决疑惑,反而更让他陷入了五里迷雾当中。 “住在延龄宫的公主?这是不可能的事啊!”侍役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奴才入宫这么久,从未听说过延龄宫里还住了一名公主!再说,延龄宫是御令的禁地,就连后宫东殿的皇后与长公主要到延龄宫,也必须先禀明陛下才行哩!” “连皇后与长公主也是吗?”谊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走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他想了想,又再问:“那有没有可能是方入宫不久的女官,不懂宫中的规矩,所以才……我记得她的年纪约十六、七……” “十六、七岁新入宫的女官?这更不可能了!宫中文官的选擢都是以十至十二岁的少女为主,此外,新入宫的女官全都派在皇都外的落栖殿里,落栖殿距离延龄宫有近十五里的路程,不可能会有机会不慎闯入的。更何况,皇都四周皆有高墙围护,若说不慎闯入,也除非她有飞天的本领才行……”侍役为谊咎添了茶,而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了起来,“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或许就有可能了……” “那个人?谁?” “陛下的宠妃,仪贵妃。” “仪贵妃?”谊咎皱起眉,不知怎地,一阵不舒服的感觉翻涌上喉头。 是吗?宠妃……谊咎愣了一下,陷入了沉默中。 他倒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因为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如清莲般的幽淡芳香与气质,一点也不像是已晓人事的女子会有的,就在前一夜,她还用极其笨拙的技巧想要脱下一个男人的衣衫…… “嗯!贵妃娘娘是四年前才入宫的才女,入宫时十六岁多,后来受到陛下的宠幸,一下子便由才女升为贵妃了。” “但你刚刚说延龄宫是御令禁地——” “所以才说她是陛下的宠妃呀!连皇后都不能自由进出的延龄宫,竟破例让仪贵妃自由来去,也难怪久阳宫的长公主与贵妃娘娘会这么不和呢!” “是吗……” 略显失落地垂下视线,谊咎止住了口不再继续探问,不知怎地,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黯然。 她恨怒离去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他的脑中,他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他们两人最后竟会以这种方式分离……过度的冒然唐突是他的错,他原是打算找个机会,好好谈一谈的,而如今却…… “唉——”叹了口气,谊咎支着额沉思。 到底该不该再继续找下去呢?如果她真是仪贵妃的话,后宫深阁,除非她肯主动找他,否则,他们就不可能再有机会碰面了!可是,即使真有机会再碰面,那又如何?她早已是哗帝的宠妃了,不是吗? 梳理完华贵织锦的礼服与帽冠后,侍役又端了一盘糕点上桌。 “谊咎将军,今夜陛下将举行酒宴,庆祝我朝与贵朝隋帝共结同盟,陛下嘱咐您可一定要到喔!奴才为您准备的礼服就搁在寝房里,过了卯时,奴才会再来为您更衣的。” “我晓得了。” 遣退了侍役,谊咎一个人独自静坐在丰阳宫中。 直到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他才收起心思,走入寝房更衣。 卯时一过,天色也跟着暗下。 谊咎在整装完毕后,立即与参谋公晴连袂出席晔帝的酒宴。 才刚行至朝阳殿外,喧腾之声便传了过来。谊咎与公晴入殿坐定位,丰盛的菜肴与笙歌华舞立即随之献上。 陆陆续续的,迦兰的各宫皇子、公主亦前来庆贺。 众皇子们莫不对这名武功远播的隋国名将赞不绝口,而罗扇轻掩的公主们,则是纷纷对着这名既英武又俊逸的盟国武将投以欣赏的眼光。一时间,殿上的气氛好不热闹。 直到长公主嘉月莺声一唤,四周喧嚣的声音才顿时沉静了下来。 “德祐二皇兄呢?怎么没有见到德祐二皇兄?” 一张脸都快笑僵了的谊咎,略带惊愕地看着这突然的一幕,只见晔帝寒下脸来,而皇后熙妾则是静默着没开口说话。 也对,他入驻迦兰已数月之久,上至太子,下至十八位皇子,甚至连二皇子的“女官”白衣他都已经会过面,可是却独独不见那位寝宫与自己比邻而居的二皇子德祐!谊咎望着晔帝寒霜似的脸庞,再望着众朝臣似惧似厌的诡异神色,好奇之心不禁涌现。 “二皇子大概是不想来吧!酒宴都已经开始,连陛下与太子都已入座,而二皇子却仍不见踪影,怕是压根就没打算来吧!”侧坐在一旁的淑贵妃终于打破沉默,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带着极度的挑衅讽刺。 正座上的皇后没说什么,也没露出不快的表情,只是抬头在晔帝耳边说了几句,然后便对着嘉月公主柔声地道:“嘉月,去请你二皇兄过来。今日之宴是为庆贺隋国与我朝订定盟约,并欢迎谊咎将军将居留我朝一年,可不能如此失礼!” “是,母后!” 嘉月欢天喜地的接了令,便带着女侍走向殿门口,途经淑贵妃时,还偷偷对着淑贵妃扮了个鬼脸,这失礼却率直的一幕,恰巧被谊咎看见,不禁惹得谊咎一笑。 嘉月像是发现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红了脸,匆匆地走出殿外。 仪贵妃风情万种,嗓音低缓轻柔地对着谊咎笑问:“谊咎将军一脸笑意,可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 谊咎圆融得体的回答:“得见迦兰与我隋朝共缔盟约,下官自然开怀。” “臣妾听闻隋朝男女皆通晓音律,不知臣妾是否有荣幸听谊咎将军弹奏一曲?” 谊咎微皱起眉,在心底琢磨着。 皇后熙妾都尚未开口,而眼前这名险些让他误以为是白衣的仪贵妃,却先说话定主意了……想必哗帝真是宠眷她的;但他若就这样轻率应允,是不是太不顾及皇后的颜面了? “贵妃娘娘,您可考倒下官了,敝朝男女确实略通些许音律,只可惜下官粗鄙,对音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呀!” “谊咎将军未免太过谦虚了,在座群臣谁不知隋国的谊咎将军,除了擅长领兵征战外,更精通吟诗写词、音律歌赋……” “传闻信不得的,贵妃娘娘。”谊咎仍是一派笑意地推诿着,硬是不肯答应。 见谊答那明显的拒绝,仪贵妃虽是不满,但因晔帝只作壁上观,丝毫无半点帮她之意,也只好无奈的樱唇一咬,止住了声。 可是,偏偏谊咎的拒绝,却招来了淑贵妃的一阵冷嘲热讽。 “陛下尚未开口,有人倒是不知礼数地先说话了,只可惜没人搭理哟!” “淑贵妃,你是什么意思?”仪贵妃一听,粉颜霎变,怒气腾腾地瞪着淑贵妃。 “咦?臣妾刚刚可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得罪了仪贵妃吗?怪了,臣妾明明记得自己说的是个不知礼数的人哪!仪贵妃怎会如此气愤呢?”淑贵妃故作无辜的回道。 “你……” 仪贵妃才正准备反击回去,殿外便传来门侍的通报。 “德祐二皇子晋见。” “宣!” 自始至终不曾开口的晔帝终于说话了,可是谊咎却注意到,除了皇后的脸色依旧平静之外,其他包含晔帝,以及各文武百官在内,皆一脸像是看见了什么鬼魅似的神情,就连方才还怒火对峙的淑贵妃与仪贵妃也都没了声息。 这位德祐二皇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会让所有的人一听见他的名字,便表现得如此惊慌、恐惧? 谊咎轻支着下巴往殿口望去,心想,在这场无聊的酒宴上,终于碰上一点特别的事了。 “德祐二皇子进殿。” 随着侍官的传唤声,自殿外缓缓地步入了一个青蓝色的纤瘦身影,身影的主人低垂着头,步伐轻缓无声。 谊咎注视着那身影,心中不禁轻轻一紧。 那纤瘦的身形……似乎在哪儿见过…… “儿臣德祐拜见陛下、皇后。” 多生疏的叫法,活像臣下晋见主上似的。 谊咎的心里更好奇了。他紧紧的盯着依旧垂着头的二皇子,完全没注意到紧随在后的嘉月,正一脸不善的瞪着自己。 “平身。” “谢陛下。” 那张低垂的脸庞终于抬起来了,可是,他这一抬头,却让谊咎大吃一惊,不小心碰倒了桌面上的酒碟。 那张脸……那张有着一双冬夜星眸、荷池莲瓣的绝世丽容……是她!是他遍寻不着的白衣啊! 这怎么可能? 谊咎呆住了,紧盯着德祐的脸庞,一脸不敢置信。 他真是迦兰的二皇子德祐吗?可是,为什么他会长得与白衣如此神似?! “谊咎将军?谊咎将军?你还好吧?”晔帝看他神色不对,于是连声唤着。 惊觉自己的失态,谊咎连忙回神坐正。 “啊!下官真是失礼了!” “无妨,谊咎将军休要自责!” 晔帝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像是很高兴自己的话遭人打断似的,而且也没赐座给德祐,就任德祐在一旁静静地伫立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没有人发觉德祐没被赐坐吗? 谊咎有些吃惊地抬眼望向上座的晔帝、后妃与文武百官,除了皇后正皱着眉望着德祐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像是没看见他一般,自顾自的谈笑闲聊起来。 而此时,任谊咎再不知内情,也明白地看出了一件事——德祐二皇子似乎非常不得晔帝的喜爱。 像是有意为难他似的,仪贵妃又开口了。“真是扫兴,一开宴便遇上了这景况,陛下,迟到的人是不是该罚?” 晔帝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罚二皇子弹奏一曲,为百官助兴吧!” “好!就照仪贵妃所说的吧!” 谊咎听了真是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堂堂一国第二皇位继承者,竟然要在酒宴上为百官弹琴助兴?晔帝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让后宫妃嫔如此踰矩无礼? 而正当谊咎心中莫名地兴起一股忿然时,嘉月不知何时竟已凑近他的身边,用着满是责怪的语气对他低声道:“都怪你!让父皇有了机会不给二皇兄赐坐! 你最好快点想想办法帮二皇兄,不然就有你好看的了!” “不必公主提醒,下官自然明白。” 有了机会不给二皇兄赐坐?这可真是奇哉怪哉了!全迦兰,该不会只剩下皇后与嘉月公主还记得这个二皇子的存在吧? 谊咎边在心里呢喃,边再回头望向德祐,只见他像是陷入迟疑,状似有意拒绝。 老实说,迟不迟到对谊咎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而弹不弹奏琴曲助兴,对他则更是可有可无,但既然是自己让德祐如此下不了台,他当然得负起一点责任,尤其这位二皇子有张如此令他“意外”的容貌,以及一种神秘的复杂立场。 “陛下,皇后娘娘、仪贵妃……” 还在想时,谊咎便已听见了德祐的声音。 “儿臣近日染了风寒,恐怕……” “染了风寒?这是什么理由?若真是染了风寒的话,又怎会一整天不见人影呢?”仪贵妃很快地出声打断了德祐的话。 “儿臣……”德祐的声音显得很困扰。 谊咎一听,再仔细地瞧了德祐好一阵子,果然发现那张清丽的面容上正泛起一层惨灰。 如果真是说谎,那未免也表演得太真实了!更何况,聪明人都应该晓得,在这种时候最好是别开口推拒得罪人才好。谊咎在心中如此想道,嘴巴同时也吐了出话语。 “陛下,如果二皇子着实玉体欠安,却又为了替下官的酒宴演奏而累坏了身子,那下官可真要过意不去了!不如这样好了,就请陛下准许下官与二皇子同奏一曲,为陛下与众位大人助兴,不知您意下如何?” 连身为客人的谊咎都这样开口了,晔帝又有什么理由说不好呢? 头一点,他立即下令命女官取来玉笛与扬筝。 谊咎大方地走向立在殿中的德祐,近身一看,益发觉得德祐的身高、体形,都像极了白衣;而最令谊咎惊讶的是,德祐身上依稀散放的清怡香气,竟与白衣如出一辙。 会是她吗?谊咎满脑子的疑问,但有可能吗?他的白衣,明明就是女子呀……可是,如果白衣真是德祐二皇子的话,那么,能够自由进出延龄宫,并拥有超乎常人的聪睿智识与从容气度的几点疑惑,就可以解释过去了。但一名女子却被称唤为皇子,就连隋国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情,这到底是…… “二皇子,谊咎将军。” 女官递上玉笛与扬筝,打断了谊咎的思绪,谊咎伸手接过,然后便拉着德祐席地而坐。 “僭越了,二皇子。” 德祐并没有开口说什么,接过琴,就定位以后,便抬指轻抚琴弦。 霎时,如行云流水般的清脆琴声回荡在四周,谊咎也跟着扬起玉笛吹出了美妙动听的旋律。 一曲奏毕,引来全场的掌声。 谊咎索性牵着德祐的手,大大方方地一一对着众人行礼。然而,谊咎这精湛的表演虽是化解了德祐的窘境,却也让仪贵妃气白了小脸。 “谊咎将军可真客气,是不?硬说自己不通音律,却还能吹出如此优雅的笛声……” “是贵妃娘娘不嫌弃。”谊咎笑着回答,刻意忽略过她话中的利刺,接着转向晔帝,道:“下官着实想不到二皇子的琴艺如此卓绝,令人佩服!下官可否请陛下允准下官与二皇子同坐一席,相互砌磋音律……” 一番话说得圆滑又得体,既顾及晔帝的颜面,也化解了德祐未被赐坐的窘境;晔帝很识态地答应了,一旁的嘉月闻言,才终于对谊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谊咎自然是接收到了。 而后,华艳歌舞翩然登场,殿内的气氛又回复热络,一片热闹喧腾。 文武百官竞相前来向谊咎敬酒,数巡回礼之后,谊咎才突然发现原本还在身边的德祐,早在自己的不觉中,悄悄地离开了席位,而席位上,则遗留了一块如酒碟般大小的血迹。 谊咎见状,不由得一惊。他急忙抬起头,四处搜寻德祐的身影,但见殿内早已无德祐的行踪。 果真是她! 残留在席座上的血迹是左手置放的位置……“他”果然是白衣!可是,如果“他”真是白衣的话,又为什么会以德祐皇子的身份出现在酒宴中呢? “公晴,我突然有事,先走一步,倘若陛下问起,就说我不胜酒力,到殿外透风去了。” “咦?什么——喂!谊咎!你不能就这样跑了呀!今天的酒宴可是为你而举行的!” “拜托你了!” 交代完公晴以后,谊咎立即倾低身子,偷偷地溜出了宫殿。 避开侍卫,穿越回廊外的小径,谊咎很快便看见了往延龄宫方向的地面上,留着一条稀稀落落的血痕。 谊咎见状,不觉心中一紧。 如果德祐真是白衣的话,那么,这些血必定是奏琴时牵动伤口所造成的。 “我真是太粗心了!”谊咎叹了口气,拍击着掌心,立即快步沿着血痕寻去。 血痕意外地没有到达延龄宫,反而朝向迦兰大翰林的学士阁。但细看之后,谊咎也同时发现,在往延龄宫的小径尚有另一道已干涸的血痕,那血痕向前延伸,直直没入了延龄宫中。 至此,谊咎几乎可以确定白衣就是德祐没错了!怀抱着欣喜却又惊讶的心情,谊咎快步地沿着新血痕来到了学士阁外。 他探视了阁外的守卫情况以后,便缓下步伐,以轻功纵身跃入阁内。 学士阁内藏书万卷,入夜以后便陷入一片漆黑。 谊咎靠着过人的听力与夜视能力,很快地便在西边的书阁中,找到一点微光与那个青蓝色的纤瘦身影。 身影的主人似乎正专心于文章中,丝毫没察觉谊咎的造访,直到谊咎走近,身影的主人才一脸震愕地回过头,露出又怒又惊的表情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 依凭着左肩上可能有的伤痕,与那张令人难以忘怀的绝秀容姿,谊咎早已完全认定德祐二皇子便是让自己牵挂不已的白衣。可是,虽然容貌有九成相仿,但那冰冷的神色与目光,却是尖锐地教人难以接近。 “终于找到我了?谁是你要找的人?”德祐的脸上露出了冷淡陌生的笑容。 “我……我必须承认,昨夜发生的那些事,全是我的错,但我是真心的想要向你解释这一切,为什么你要走呢?昨晚一整夜,我一直挂记着你的伤,深怕你会出了什么事——” “伤?怕是你搞错了吧?谊咎大人。今夜在朝阳殿上,我们是初次碰面,而且,从昨夜到刚刚为止,我一直都待在学士阁里,未踏出一步。不论你所遇见的人是谁,那人绝不可能是我。”德祐撑着手,一脸冷薄的笑意。 “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也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与百官们会以皇子的身份来称呼你,但那些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向他人说起,我所在乎的只有你啊!我不想在那种有误会的情况之下和你分离!”谊咎顿了一下,神色显得有些懊恼。“如果你不是她,为何我会在你的席位上看见血渍?” 德祐蓦然陷入沉默中,一语不发,只是支着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臂,静静地凝视着窗外。 良久,德祐终于回过神,伸手解下青蓝色的衣襟,露出雪白的单衣。 一时之间,谊咎呆住了,虽然知道他应该立即将视线移向他处,甚至应当马上离开此地,可是,他的双脚却突然像是生了根似的,根本无法动弹。 “我说过了,从昨夜至刚刚为止,我一直都待在学士阁里,未出门半步。” 德祐敞开的衣襟下,露出了一具单薄纤瘦得不像男子的身体,月白的单衣再打开,谊咎更是震惊的看着他那光洁白皙的躯体,哪是受了伤的白衣所该有的? 眼前所见着实是男子才有的平坦胸膛啊! 恼怒染上德祐的苍白两颊,一双如星子般的美丽眼睛闪动着两簇熊熊烈焰。不知为何,此时的谊咎竟还辨视得出那抹殷红,是属于极度愤怒与不甘受辱的高傲表情。 “侮辱一国皇子,是身为盟邦将领的你不该有的行为,在我想起你是如何指称我是女子的羞辱之前,别再让我见到你!隋随国的谊咎大人。” “我……”谊咎怔愣地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你已经得到你所想要的答案了,现在,请你立刻消失在我的眼前!” 德祐逐客之令一下,便立即穿回衣衫,背转过身去,不再回头看他。 谊咎望着德祐削瘦的背影,又再望向自己不慎持剑刺伤白衣的那只手,只觉一股错综复杂、酸溜难办的滋味袭上心头。 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呢?又失望、又心急、又担心、又气恼……明明就是同个脸孔与身形,为什么竟会变成这样的情况呢?老天究竟和他开了个什么样的玩笑? “下官多有无礼冒犯之处,尚请二皇子见谅。”谊咎叹了口气,不知到底是为了德祐皇子不是白衣的事实而感到遗憾,还是因为德祐皇子的冰冷态度所带来的刺痛。“下官……告退!” 话一说完,谊咎立即纵身跃出了学士阁。 瞬间,学士阁内再度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就在静证笼罩下来之时,德祐的身旁忽然出现一只只面容丑恶的小鬼,他们拉扯着壁上的画轴,笑声放肆而尖锐,那模样仿佛是在讨好德祐一般。 德祐一看到小鬼们欣喜若狂的模样,立即抄起桌面上的石砚,毫不留情地砸向画轴上的小鬼们。 “滚开!没人让你们进来!” 掷砚的动作牵动了左手臂,原本一片光洁平滑的左肩肌肤竟在阵阵光华之中,变成了一块血渍斑斑的伤口。 “唔——”德祐痛彻入骨地捂着肩膀,玫瑰色的唇片顿时被咬出了一道血印。 按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德祐胡乱找了布条缠上,接着又在书架上找了几颗伤药吞下。疼痛依旧持续灼烧着她,一阵昏眩袭上脑门,而后,她便不省人事了。 在晕过去之前,德祐的脑中只回荡着一件事—— 她竟错估了自己对他的在乎呵! 第四章 忧心 公晴不得不承认,隋帝挑选谊咎驻任迦兰,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这个武勋出众,并且待人谦恭有礼的年轻武将,不仅受隋国的同袍将领赞赏,就连迦兰的皇室、百官,也都无法抗拒他这个有张温暖笑容、仪态翩翩的外族男子。 隋军入驻迦兰原本令他担心不已,深怕目的还未达成,便先得罪了迦兰国中统御军队的大将军,而引起不必要的紧张局面。 可是很显然的,谊咎天生具有收服人心的独特气质。 住在丰阳宫不过三个多月,迦兰的一票皇子们,便已成为丰阳宫中的常客,吟诗赏月、射御野猎……所有皇室成员的活动中,几乎都可以见到谊咎的身影。 谊咎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迦兰的友谊,也在同时取得了迦兰对隋国的信任,包括晔帝、后宫殡妃、皇子们,尽皆称赞这个武艺卓绝的隋国武将,只除了久阳宫的长公主嘉月,以及那名深居简出、不喜露面的延龄宫主人二皇子德。 传闻中,那名年方十七的年轻皇子天资过人、聪敏睿智,学识的渊博几乎超越所有迦兰大翰林众博士,再加上隋帝曾一再交代有关要活擒迦兰二皇子的密令……关于这名心思深不可测的德皇子,或许他真该用心好好的想想了。 正当公晴如此思索时,在围场中,被众皇子围绕在射架边射箭的谊咎,也同时在心中升起了一团疑思。 晨光方露不久,十几名皇子便已跑到丰阳宫来,拉他前往围场一同射猎。 这个每月定期的皇族射猎活动,他已连续参加了两次,每回参加,每回见到那位身形纤瘦的德,但每回却都只见他独自一人抱著书卷,静静地坐在离猎场数十尺外的一座石亭中看书。 入迦兰以来已近四个月,借居在延龄宫右侧丰阳宫的他,与德见面的次数是最频繁,却也是最短暂的。像是多么不高兴见到他似的,每回两人只要在廊径上碰面,德总是匆匆打了声招呼,便急忙擦身离去,有时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 谊咎原以为德仍在为自己那一夜的无礼生气,可是显然情况并非如此。谊咎并不希望他与德之间的关系面临如此胶着的局面,而除了事关隋迦两国盟定之事以外,一见到德,谊咎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衣。 他已寻她整整一个多月,却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与音讯,他不想陷入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中,但他却直觉的认为德皇子正是找到白衣的关键人物。 谊咎暗自思忖着,拉起弓射出一箭,而后他停下手,望向了正在石亭里看书的德。 他不相信世上真有相貌如此相仿的两个人!除非是兄妹,否则,怎会相像到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可是德却又没有同胞出生的姊妹…… 谊咎皱起眉,却被一旁的四皇子德辉看见。 “别理他,他就是那德行,怪里怪气的,谁也不理。嘿!说真的,你的箭术还真是高明,连本宫的御射师也无法和你相比哩!” “是四皇子您太客气了。”听见他的话,谊咎立刻回过神来。 “本宫没跟你客气!刚刚看你射箭,连发三节,箭箭红心。谊咎,哪天你腾个空,教教本宫吧!” “四皇子若不嫌弃的话……”谊咎一边答着,视线仍是一边望向德那边。 德辉大约是发现了,脸色不觉有些难看。 “你别宜盯着他看嘛!告诉你,隋迦两国当时议定缔结盟约时,最反对,也最不赞成的人就是他!” “咦?”谊咎愣了一下。 “父皇召开商议之会,就他一人独持反对意见,说什么隋帝不安好心,表面上是两国共盟,驻军援助我朝,私底下是打算以兵压制,意图掌控我朝的国局与矿脉!”德辉边说,边冷冷地哼道:“哼!他那个像女人似的家伙,懂什么朝政?说得一副好似自己多么聪明一般!” “这……二皇子的猜测也是人之常情,那当时为何陛下还是答应结盟,而没有采纳二皇子的意见呢?” 照理说,姑且不论隋帝的意图为何,二皇子的谏言却是极中肯而值得考虑的,反观倘若隋帝真有如此的野心,那么,在盟约已定、隋军入驻迦兰的现在,德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光是这份镇静稳重的性格,就足以说明他的的确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采纳他的意见?哼!让他参与议政,不过是因为他也挂了个“皇子”的名号,父皇向来最厌恶他了,巴不得他能滚得愈远愈好,又怎么可能采纳他的意见呢!” “厌恶?为什么?”谊咎不解地问。 隋帝一直引以为憾的便是自己膝下的皇子,个个才能平庸,无法继承自己的雄心大志;而晔帝何其有幸,能拥有德这样一名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的皇子,他却反倒嫌恶他?如今仔细想想,德之所以没被立为太子,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 “说起来,那家伙与你隋朝,也有那么点关系呢!” “咦?此话怎讲?” “那家伙的母亲佝姬和皇后熙妾,是同出北周之后的公主,只可惜北周后来被隋给灭了,她们两人便成了阶下囚的诸侯之女!那时隋朝方兴,与边疆诸国,包括我朝在内,是一点交情也没有,为了能安心治内,与帝便将佝姬和熙妾送给父皇。只是没想到佝姬不识好歹,在生下那家伙以后的第三年,竟带着他一起上吊自尽了!” “上吊自尽?!” “可不是嘛!结果那家伙八字硬、命挺!死没死成,在棺木入土下葬时,竟突然活了过来,这一活,惊动了父皇,父皇还为此大病一场,险些丧命呢!后来父皇就非常厌恶他了。”德辉冷着脸道,仿佛德是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 “本宫听许多曾经服侍过他的女官们说,每到月圆前后,那家伙就会变得很怪异,有好几回,几名宫人未经通报就擅入他的书房中,竟看见他双目闪着青光、飘浮在窗上,一见到闯入的宫人,便满脸怒容、尖声大喝,活像夜叉一般吓人呢!哼!搞不好呀!他正是夜叉投胎,否则怎会死了数日之久的人竟还能活过来?依本宫看,他肯定是非妖即魔!” 谊咎边听着,又再拉弓射了几箭以后,便突然放下了弓与箭,走向石亭。 “喂!谊咎!你不再射啦?”德辉不解的喊住他。 “不了,下官突然想起一些事,想向二皇子讨教讨教。” “他?!”德辉怔愣了一下,也扔下弓,追上前去,当场气白了一张脸。搞什么嘛!跟他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怕死的想找那家伙! 场上的其他皇子们也怔住了,不知该怎么做,是要拦住他,别让他去找那个古怪、难以亲近的德吗?可是,如果莫名其妙的阻止他,不是也很怪吗? “多谢诸位皇子今日的招待,下官就此告退了。” 辞别了众位皇子,谊咎便转身走向石亭中的德。 德沏了茶,正在阅读,神态悠然,仿佛沉浸于书本中的世界。 “二皇子,下官叨扰了。”谊咎走进亭内,迳自找了张石椅坐下。 德没理他,只是看着自己的书,品着自己的茶。 单只是这般侧着脸看着德,谊咎便忍不住看得有些痴迷了。这么纤丽沉静的容颜,真是像极了月华之下静默不语的白衣啊…… “你看什么?” 冷不防的,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谊咎的冥思。 “啊!”谊咎乍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下官失礼了。” “是很失礼。”德一点也不给他台阶下。 谊咎顿了一下,但不以为意,心里虽然明白接下来要问的话只会让自己更没有台阶下,谊咎仍是开了口。 对于这个二皇子,他有极度的好奇,包括为何整个迦兰宫中,皇帝、嫔妃、皇子,甚至女官、仆役的态度都像是没他这人存在一样,以及他与白衣之间似有若无的相仿等问题。 “下官听说隋迦两国议定盟约之时,二皇子曾极力反对?” 德没说什么,只是端起杯子,轻啜了口茶。 “下官愚昧,不明白二皇子为何反对,请二皇子赐教” “不明白?”德冷笑了一声,放下茶杯,视线却不看他。“在你出使迦兰前,隋帝什么也没对你交代吗?” “这……” “隋帝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至于隋迦两国之间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我根本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但这局面若因此毁了我的宁静,我也不会默不作声、善罢甘休的!”德合起书本,起身走向石亭外。“近期之内,西南边界将传战事,如果隋帝是真心想要维持隋迦两国之间的盟交,那就好好打赢这场仗吧!” 说毕,德随即举步离去,只留下谊咎一人怔怔地静立亭中,注视着德渐离的清瘦身影。 德话说完不到七日,迦兰边陲便真的有乱事发生。 谊咎领命率军迎战敌军女国,随军出战的尚有四皇子德辉、五皇子德寄,人皇子德秀。 隋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此战原是胜券在握,不料德辉好大喜功,违抗军令、擅自出阵,致使谊咎为此身中了一箭。 女国见状乘势大举进攻,却被谊咎恼怒地一剑斩下女国前锋将领的首级。 前锋一死,女国士气大落,公晴便领兵乘胜追击,虽未能夺下主帅的性命,倒也算是打了一场极漂亮的胜仗。 谊咎的这一箭,几乎可以说是射到了迦兰皇室的心坎里去了。德辉不但为此落泪请罪,还亲自在一旁为谊咎替换伤药;总之,女国这场莫名的突袭不但未能成功,反而使得谊咎在迦兰皇室中的地位,又再次大大的提升。 为了报答谊咎这“一箭之恩”,德辉真可说是费尽心力,而被德辉缠到无计可施的谊咎,最后终于提出请他帮忙寻找白衣的要求,以求了事。 消息火速一传,很快地便传遍了迦兰宫。整个迦兰宫中的男男女女,几乎皆倾尽所有心思,想要找到这名令谊咎将军魂牵梦萦的神秘少女。 猜疑之声此起彼落,最后因谊咎将军一句“约见延龄宫外”,这猜测竟出乎谊咎意料之外地落在那个众皇子、公主中,唯一会进出延龄宫的嘉月公主身上。 很快地,当流言传入嘉月的耳中之后,她立即如谊咎所预料的那般,一反常态地踏入了丰阳宫里。 “叫那个隋国来的混帐家伙给本公主滚出来!” 坐在书房里看书的谊咎,听见了嘉月的声音,不禁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严格说来,对于这个性格悍烈,对他又敌意极其明显的公主,谊咎并不会讨厌,相反的,他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欣赏这名率性的公主。 理由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嘉月公主向来对于德是全心捍卫与支持的。 尽管德一再让他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但不知怎地,他就是无法因此而厌恶这名神秘的皇子,或许其中的成份,多少地含带了一点对寻找不着的白衣的思念,于是,他愈来愈欣赏极具傲骨的德二皇子,并也同时欣赏起那个勇于维护手足之情的嘉月公主。 只是欣赏归欣赏,在某些事情上,对于嘉月公主,谊咎常只有一句“头痛”可以形容之。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想要善了,怕是不可能了! 放下书本,谊咎无奈地步出了书房,走入大厅,果然看见了一脸怒气冲冲的嘉月。 “下官拜见公主” “省省你的假惺惺吧!”嘉月气呼呼,不客气地骂道:“你这个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的混帐家伙!如果你以为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引起本公主对你的注意的话,哼!门、都、没、有!” “下官着实……”谊咎意欲辩解。 “你以为收买了四皇兄他们那群蠢蛋以后,就可以如法炮制地收买本公主吗?想得美呀你!作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公主,下官其实并不……” “难道你们隋国的师塾里没教过你们什么叫做“人贵自知”吗……” 嘉月的指控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谊咎差点就要曲膝跪在她面前,求她给自己一点辩解的时间与片刻安宁了。 怪不得整个迦兰宫里,没人敢惹这位几近任性的长公主,原来大家都早有认知,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要惹上这位可怕的长公主! “公主,请听下官说一句话。” 终于,谊咎再也忍不住了,他暗自运起内气大吼一声,那声势惊人,震得整座丰阳宫响起了一片低鸣。嘉月何曾遇过这样的事情,当场俏脸一怔,呆愣在那里了。 “下官失礼,还望公主见谅。关于白衣的事,确实是下官失言所致,不敢要求公主原谅,只求公主能给下官一点时间,以婉谢四皇子与众人的美意……” 谊咎一边说,一边恢复了原有的谦和笑容。不料,嘉月却是愈听脸色愈寒,到了最后,一张小脸几乎可以说是惨白一片了。 “她叫……白衣?” “是的!公主……你还好吧?怎么了……”谊咎望着嘉月,一脸不解,但心念一转,脑中马上闪过了一道灵光。“莫非公主知道下官所说的白衣是谁?难不成她真是二皇子宫中的女官?” “荒唐!”嘉月的脸色显见回避。“一名女官怎敢擅自私会男子?!堂堂迦兰二皇子的宫中何来如此不知礼数的女官!” “若是如此,为何你的脸色会一片惨白?” “本公主是不是脸色惨白,轮不到你这隋国的外人管!”她气呼呼的反驳。 “下官明白公主厌恶下官,但白衣之事,对下官而言,非比寻常,倘若公主知情,但请公主不吝告知,下官将感激不尽!” “什么白衣不白衣的?本公主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若是下官说……白衣正是二皇子德呢?当然,下官并非无故做出如此的推论,但白衣的容貌确实与二皇子德如出一辙啊!公主,你若知道白衣的下落,必当明白下官所言绝非信口雌黄。”谊咎看见嘉月的表情,便深知嘉月势必知道一些自己不明白的内情,于是,便大胆地对着嘉月做出如此的假设。 “你……你胡说些什么?!” “下官之言,句句肺腑,对于白衣,下官只有“牵挂”二字可以形容,还请公主成全!” 内敛的谊咎几乎是挖心掏肺地说出心里所有的话了,可是嘉月却是在惨白了脸色之后,便发出了一阵冷笑声。 “哼!即便是他们两人容貌相仿又如何?也不可能就因此断定那名少女便是二皇兄!更何况,你这算是什么可笑的推论?堂堂一国二皇子,皇位的第二继承人,又怎么可能是名女子呢?本公主告诉你好了!二皇兄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只知武事,不晓诗书的匹夫莽将!因此,他绝对不可能为了吸引你,而假扮女子与你约见在延龄宫外的。” “公主你……” “哼!今日我可真是见识到,泱泱大邦隋国名将谊咎将军的特别之处了!起驾回宫!”语毕,嘉月立即返身回宫。 被人莫名的扰乱了思绪的谊咎,虽想追上前去,但无奈此时晔帝的召令下达。 “谊咎将军,陛下请将军至昭阳殿内一见!”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叹了一口气,谊咎只好无奈的离开丰阳宫。 入了朝阳殿,立即看见包括太子德折、皇叔九郡王,以及数名迦兰武官在内的一干人等。 谊咎步上前去,晔帝立刻对谊咎说明了召见之意。 “我朝与西突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此番西突厥国王竟遣使送来一份要求朝贡的章折,迦兰一向不善兵战,此番之事,恐怕要有劳谊咎将军了。” “西突厥?” 谊咎一听,剑眉不禁一蹙。西突厥明明早已臣服隋国,此时又怎会对与晔国缔结盟约的迦兰发动战争呢? “下官明白了,身为迦兰盟邦,此事想必吾朝君王自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谊咎将军与诸位爱将共谋战略吧!除此之外,众爱卿还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 九郡王身躯一躬,将奏折呈上。 “臣有一事禀奏。” “爱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此番西突厥来犯,实为太子学习调兵遣将的一大机会。以谊咎将军之能,必可教导太子更加熟悉兵事的运用,身为一国储君,太子不能不多学习些经验呀!”九郡王提谏道。 谊咎一听,心里真是反对到了极点。战争并非儿戏,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可不是一句“下官该死”便可以了事的! “昕儿,你自己觉得如何呢?” “儿臣愿受谊咎将军的教导。” 太子德昕一脚跪下,跪得谊咎连半点反驳之声也发不出来了。 “是吗?既然昕儿也愿意,那么就有劳谊咎将军多照顾了!为了昕儿的安危,还望谊咎将军多费心。” “下官接旨!”晔帝一声令下,谊咎只得接旨。 他望着一脸欣然的太子德昕,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担忧,而一旁的九郡王,却是阴侧测地露出一脸佞笑。 那笑容笑得谊咎的心里一阵寒凉,他只觉得在这场战争里,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第五章 愁肠 回到寝房后,谊咎立即开始准备所有应战所需携带的物品,长剑、短刀,以及一些备用的速疗伤药。他满怀忧心,不明白九郡王为何会执意谏言太子德昕一同出兵征战,沙场无情,生死听凭天命,温秀如太子德折,根本不适合随军应战。 其次再说到战策运用,连一盘纸上操兵的棋阵也无法好好运用的文弱儒生,又如何手持军令,调兵遣将呢?搞不好一场仗打下来,他还得分心照看太子的性命安全……何况,太子是迦兰的储君,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难保隋迦两国之间的盟约不会受到动摇,但问题是,这场仗又非打不可。 真是伤脑筋啊!难道隋迦两国缔结盟约之事,驻派西突厥的官吏全然不曾向西突厥国王提及吗?而今降服于隋朝的西突厥竟对迦兰出兵攻击,怎么办呢?这个麻烦的问题……唉!如果隋军赴战的人是聪慧灵敏的二皇子的话,那他可就轻松多了。 “真是一场输赢皆堪忧的硬仗呀……” 谊咎不禁觉得一阵头疼,才正叹气想着二皇子时,侍役便在寝房外传报着,“将军,延龄宫德二皇子有请!” 二皇子?在这个时候找他有什么事?虽是这般想着,谊咎仍搁下了手边的事,匆匆赶往延龄宫。 入了延龄宫,不见半点灯火,原本应该随侍在一旁的仆婢也都不见踪影。谊咎有些纳闷地步入德的寝殿,却看见德紧闭着双眼坐在床前,冷汗直从颊上流下,苍白的脸上布着一抹死灰。 “二皇子!” 谊咎靠近身去,伸手想要摇醒德,可是当他一触碰到身躯冰冷的德时,他竟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像是被德吸入一般,脱离了自己的躯壳,并随着一道强大的气流腾空而上。 “啊” 谊咎满心的惊恐,叫声正要出口时,如烟雾般飘渺的魂魄已然腾挂在幽暗高空,并以凌空之姿俯视着整个迦兰皇宫。 霎时,谊咎看见两条全身散发眩目光芒的金龙与银龙,盘旋在皇宫的上空,脚踏宫顶,身覆白云,气势威武而浩壮。 “看见了吗?” 有人在他的耳边说话,令谊咎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过头来,赫然望见一身青蓝衣袍的德正环抱着双手,伫立在空中。 “德?!” “跟我来,还有别的东西要让你看。” 德的话才说完,便迳自往西北方向直飞而去,谊咎立即紧跟上去。 两人飞驰了许久,德才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城都上空停住。 “看” 德指着城都上方,另一条紫光晶灿的长龙盘踞其上,冷紫幽幽,布满杀气。 “那是西突厥强将日罗加的本命星,亦即嗜战的紫色天龙。” “嗜战的紫色天龙?”谊咎蹙起眉,“那迦兰皇宫之上的金龙与银龙……” “银龙是你,”德打断了他的话。“可惜金龙不是太子德昕。” 德再拉着谊咎向下飞,更靠近了紫龙,谊咎赫然见到紫龙的前爪上抓着一只像是白鹤似的鸟禽。 “那才是太子德昕。”德淡淡地说道:“这场仗,多亏掌管平和之象的银龙的你帮忙,西突厥将会败退。可是,西突厥虽然赢不了,却也未必是输。你瞧见那紫爪上的白鹤了吗?” 谊咎点点头。 “白鹤的气势压不过嗜战的紫龙,因此,太子势必会命丧此次战役之中。” 谊咎闻言不由得大惊。“这” “但也并非无法可救。倘若你能紧跟在太子的身边,你的气势便会保他不死,逃过此劫。” “你如何能”谊咎不禁愕然的问。 “我如何能知道吗?”德的脸上浮起一抹笑,笑中却无半点真诚的笑意。“这你不需要管,你只要知道,这一战,如果太子死了,我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 谊咎闻言又是一惊。 “若要救我,就一定得保太子不死。”德环着双手,视线低垂地凝注着煞气腾腾的紫龙。“你愿意救我吗?” 谊咎点头。怎能不救?又怎么忍心不救? 德见状,陷入了沉默中,随后才低声地呢喃道:“原来,你真是我的辅命星……” “辅命星?” 德苦笑的摇摇头,“是我多言了。这东西你收下,倘若遇上猛兽,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谊咎一脸疑惑,只见德拿出一把翠绿的细针给他,然后,便断然打住了再谈的意愿。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但是你” 话还来不及说完,谊咎便被德挥起的袖风吹回了迦兰。 在谊咎坠回身躯前,依稀又看见了盘桓在迦兰皇宫上方的那两条金银巨龙。 银龙是你,可惜金龙不是太子德昕…… 德的低语又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谊咎不由得惑然。 他曾听闻一国天子是天龙降世的星宿,所以原体为龙,受称真命天子。可是,为什么如今盘踞迦兰皇宫之上的两条巨龙,既不是晔帝,也不是太子德昕,反而是他这个外族的将领呢? 银龙是他,那么那条金龙是谁呢? 是拥有特异能力的德,还是其他的迦兰皇子们呢? 两军开战之前,谊咎派人修书数封分送隋国与西突厥国王,但西突厥非但没有因此停止兴战之意,反而斩杀来使,状似示威。 数日内,西突厥军便已侵入迦兰东方边境,在来不及得到隋帝的指示下,谊咎只得对西突厥开兵宣战。 战情一如德所料,不擅兵事的太子德昕果然兵败如山倒,一路被西突厥大将日罗加的精锐大军逼退至慕吐塔格山。 只顾逃命的德昕未及深思,便退往慕吐塔格山中,使得粮食尽失,全军陷入绝粮之虞。 为了解救德昕的困境,并尽责守在太子身边,谊咎将军令交由公晴指挥,自己则趁夜率军运粮入山,却不料因为德昕的大意,而让谊咎也跟着陷入了困境里。 坐困愁城数日,眼见粮草尽绝,谊咎遂决定赌它一睹,趁着无月的夜幕掩护,率兵杀出重围。可是就在军队顺利地越过山腰时,德昕却因误触敌军的警备,霎时敌方的警讯笛声大作,为求保命,德昕摩下的将官纷纷丢下德昕,自顾逃命。 这一散,也使得谊咎与摩下的将官失散,带着毫无行军经验与武艺的德昕,谊咎只能放慢脚程,并一边小心注意警笛是否引来敌军的围捕。果然,就在德昕误触警讯时,谊咎便已被盯上。 约末五更天后,晨光渐露,视野开始清晰,由主将日罗加斯率领的西突厥精兵,立即在一处密林外,将谊咎与德昕团团包围住。 谊咎与日罗加缠斗数十回合,见自己无法轻取对手性命,立刻拉着德昕,再躲回密林之中,欲寻求掩护。 两另一方面,由公晴率领的兵马,自逃出的兵将口中得知谊咎被困,于是当机立断,先派兵牵制一半西突厥军,然后再亲领一路人马,欲入密林支援谊咎。 两军对战,血流成河,而当交锋的战场渐渐移动至密林外数里处时,怪异的奇景突然发生了! 就在天际微微发白的穹苍中,竟出现了一条杀气腾腾的紫色巨龙,以及一条浑身发散祥瑞光气的银色长龙,而紫龙的利爪间,隐约可以看见一只白鹤般的鸟禽。 所有的兵士至都愣住了,手中的动作陡地停顿下来。没有人料到会有如此的奇象发生,只能睁大了眼睛瞪着天空看。 而正当密林外的奇景震住所有的兵士时,扛着巨斧冲进密林的猛将日罗加,也慢慢追上了带着太子躲避敌军的谊咎。 “小子!哪里逃!” “退……退……去哪……”德昕吓得脸色发白,连抬脚的力气都没了。 “什么地方都好!” 无暇再对德昕多说什么,谊咎只是冷汗直流地紧紧盯着日罗加,不让日罗加与其他的西突厥军有机会靠近德昕。可是,就在两人交锋之时,一只弩箭,忽然直直地射入了德昕的身躯,谊咎陡地发觉自己犯下进入密林之前应先测察四周的大失误! “啊”德昕惨叫一声。 “太子”谊咎惊恐的大喊。 “啊救我……谊咎……救我……” 谊咎大呼一声,只见鲜血自德昕的脊背喷溅而出,在那一瞬间,谊咎的脑中仿佛浮现了德的声音。 如果太子死了,我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 “可恶啊” 谊咎一怒,持剑震开日罗加的大斧,想要冲向德昕。 怎奈日罗加力大无穷,谊咎几次都无法如愿。经过数十回合的交手,谊咎不但腰、肩受伤,一张尔雅俊逸的脸庞也渐渐显露疲惫,就连持剑的双手也因为承受了数次剧烈的震荡而变得酸麻、颤抖起来,反观勇壮魁梧的日罗加,却依旧杀气凛然,不改其色。 这就是漠地男儿的实力吗?交手数十回合,他竟无法在对方身上留下半点伤痕! 谊咎瞪着日罗加,双眼不敢有所疏忽。直到他伸手抚向腰间被日罗加斧风所扫过的刺痛伤口时,他才突然想起出兵的前一晚,德交给自己的那把翠绿细针。 想也不想的,谊咎立即拿起翠针朝日罗加射去。 针是射中了他,却不见日罗加有任何反应。 谊咎苦笑着,横竖德的心意已到,至于派不派得上用场,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日罗加的攻击再次逼近,谊咎这时也只能凭借着灵敏的身手来防御保命了,可是渐渐的,日罗加的攻击次数明显地减少了,力量也好像逐渐变得轻缓了。 倘若遇上猛兽,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谊咎喘息地望着日罗加,笑容终于浮现。 是麻药!原来德给他的翠针上抹的是麻药啊! “德,情况似乎全被你给料中了啊!这翠针果然是对付野兽的利器。呵!如果谊咎今日大难不死,就算是谊咎欠你一条命了!” 趁着麻药发作的当儿,谊咎尽力使局势逆转倒向自己,他不敢轻易放过这得来不易的机会,举剑跳起,利剑砍断了日罗加的头盔,一剑砍向他的脑门。 时间与空气顿时像是凝结住般。 许久,许久,日罗加一直以那个来不及反击的姿势站立着。谊咎很快地便判断出日罗加应该是死了,随即转身奔向德昕。 密林外,缠斗于空中的紫龙与银龙也和林中的情况一般,突然静止不动了,银龙的利爪破了紫龙的头,两条巨大的长龙便这般地定住了身形,宛如冻结在空中。 所有的兵士就这样瞪视着它们,噤声不语。 当林中的谊咎松下警戒,狼狈不已地喘息时,那林外的紫色巨龙竟在此间隙突地仰身而起,卷云腾动,如作困兽之斗地再度缠上了银色巨龙,尖锐利爪抓向银龙的喉骨,银龙眼看就要陷入险境之中。 “小心!” 瞬间,空中忽地传来一阵惊叫,谊咎应声回过头,却见日罗加的巨斧已在面前,即将劈下。谊咎一惊,徒手接住斧锋,锐利冰冷的锋口立即在谊咎的双手上切出了一道伤口,喷出血汪。 “呜” 说时迟,那时快,黑暗的天际突然出现德纤弱的身影,她双手各持一把利剑,神色严厉而可怕,疾速且准确地斩向抓着银龙,一身杀气的紫色天龙。 “定” 厉声伴随一把利剑应声刺入紫龙的右眼,凝聚在空中的闪电也在利剑刺入的同时经由剑身,穿透了紫龙的巨大身躯,激射出刺目光束。 剧痛贯穿了龙身,紫龙的利爪一松,受了伤的银龙与白鹤便乘势逃离、消失了。 “鬼!鬼呀!恶鬼出现了!” “二皇子德?!那是二皇子德呀!” 一阵阵像是惊恐、惧畏的骇然叫声响彻云霄,所有迦兰和西突厥的兵士,全都纷纷弃甲逃离。 密林中的谊咎得到喘息的机会,终于挣脱了日罗加的斧锋,虽不知究竟是谁帮了自己,但他忙喘了口气,随即奔向德昕,可是被弩箭射中的德昕,已然奄奄一息。 突如其来的一剑刺中了日罗加的眼睛,日罗加的咆哮怒吼传遍了整座密林。 “可恶!小子啊小子!我要杀了你这可恨的小子!” 德没敢掉以轻心,他自天而降,小心翼翼地与日罗加对阵。然而,日罗加却突然像是发了狂似的,更加猛烈的攻势毫不留情地落往德身上。 “谊咎!助我!” 听见德的呼救声,谊咎立即转过身去。 回头一看,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德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不及细思,谊咎疾步冲向日罗加。 他知道,太子德昕应该是没救了,但无论如何,死人救不成,活人却一定得救!他答应过德,誓必会守在德昕身边,保他不死,以救德的性命;可是如今,德昕是必死无疑了,如果他连自己眼前的德都救不了的话,他也没脸活着回迦兰了。 “莽夫!受死吧!” 一剑刺去,刺伤了日罗加的左眼,日罗加的咆哮声再起,但声音未完,便在谊咎疾落的穿心剑下断了声。 “小子你” 一口怨气咽下喉,日罗加终于倒地死了。而在密林外的兵士们,看见那只巨大的紫龙突然腾空咆哮,瞬息间,又重重坠落地面,扬起一阵浓密烟雾,而后消逸无踪了。 “啊啊死了!龙死了那紫龙死了” 不绝于耳的叫声划破了凌霄,一身血迹斑斑的谊咎双手握剑喘息着,目视日罗加确实已死的尸体。等他回神,正要出声询问德是否安然无恙时,却见密林中早已不见那抹青蓝色的身影。 “德!德” 空荡荡的林间只剩下阵阵刺鼻的鲜血味。谊咎疲惫地垂下头,满心不解,只能回身走向德昕。伸手探向德昕,他果然已经断气了。 抱着德昕的尸首步出密林,密林外已挤满了大批迦兰兵士。更外围,则是西突厥的兵士。一见活着步出密林的人是敌方将领,西突厥的兵士立即哗然散去。 这一战……终于打完了。谊咎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流光了,而这一切果然如德昕所料西突厥将会败退,可是西突厥虽然赢不了,却也未必是输西突厥虽死了强将日罗加,可是迦兰也死了太子德昕。 “太子已死……” 谊咎吐出话,蓦然在兵士中扬起了一阵惊啸。 “太子死了太子德昕死了!天龙化身的太子德昕死了!是二皇子德杀死了天龙化身的太子呀!” 瞬间,谊咎突然明白了德那天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战,如果太子死了,我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 太子德昕战死的讯息传回了迦兰,连带的,二皇子突然出现在战场,屠斩了紫龙的消息也一并传回。 迦兰宫中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沉肃寂寥的空气停滞留驻,文武百官尽相守在朝阳殿里,等待谊咎的军队与德昕的尸首返回迦兰。 人还没进宫,传说腾空屠龙的德便已被宣到朝阳殿中,所有的人望着他,脸上布满了畏惧、嫌恶与惊恐。 德没说话,静静伫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宛如一座石雕。 终于,殿前侍卫的声音传入,满身血迹的谊咎一脸苍白地带着四名兵士进入,身后跟随的尚有一同出战的各级将官。 “谊咎将军……太子呢……”晔帝望着由四名兵士抬着的德昕,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下官未尽全责,令太子死于敌军之手,下官该死,请陛下降罪!” 晔帝没有答话,只是捂着脸。谊咎听见了一阵咿呜声,跪下的身形更低垂了。而后德昕的生母淑贵妃疾步冲进朝阳殿,一见到德昕的尸体,便抱住他冰凉的身躯,厉声痛哭。 “昕儿昕儿啊” 淑贵妃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殿中,德昕依旧双目紧闭,动也不动一下。痛失爱儿的淑贵妃已几近疯狂,眼睛瞥见站在一侧的德时,立刻一个箭步奔向前去,抓住了德的衣襟,狠狠地甩了他数个巴掌。 “是你!是你!为了夺取昕儿的皇位,不惜以妖术杀死昕儿!你这杀人凶手、妖邪恶魔!” 红殷泛上了德的两颊,血丝渗出了唇畔。 在场所有的人没有人敢阻止,也或许根本是没有人想去阻止。 兵士们的话全都传进诸大臣的耳里,是二皇子手持利剑,腾空斩杀了那只紫光晶灿的紫龙,而那紫龙,不正是身为太子的德昕才会有的元神龙体吗? “贵妃娘娘!您错怪二皇子了,事情根本不是您所说的那样!” 谊咎厉声道,起身挡在德的前面,为他挡下更多来自淑贵妃的无情掌印。 那紫色的天龙,根本不是太子德昕呀! “你说什么?!错怪?!所有兵将全都看见他是如何杀死身为紫龙的太子,而你竟还说是我错怪了这个妖邪?!你这个非我迦兰的外人凭什么插嘴?滚开!我要杀了这个作祟害人的妖邪!” “贵妃娘娘” 淑贵妃听不进谊咎的解释,不知哪来的强大力道,硬是推开了谊咎,伸手拔起身旁一名武将的佩剑,眼看一剑就要落下。 “锵” 剑器撞击的声音刺破了凝结的空气,谊咎手持长剑,一把挑飞了淑贵妃手中的剑,震得淑贵妃跌坐在地上。 恼怒窜上了谊咎的胸膛,他不明白,为什么晔帝不出声阻止淑贵妃的举动?丧子之痛是剧,但达一句辩驳的话也不听,就要将自己的孩子打入死狱,也未免太过残忍了,难道德真的令他厌恶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吗? “你你这个野蛮人” “住口!我身为堂堂隋国驻使、一国将帅,哪由得你这嫔妃如此辱骂!”谊咎一反温文谦逊,怒声斥断了淑贵妃的话。 “在林中经历一切的人只有我!在场诸位有谁亲眼看见二皇子手刃太子了?而临阵弃甲逃逸的兵士将官们,又有谁有资格敢说二皇子在密林中杀死太子?如果不是兵士将官们临阵脱逃,我与太子又怎会陷入密林苦战?本官尚未问斩逃兵,逃兵倒要先责怪出手相救的二皇子,这有何天理?” “可是可是确实是二皇子一剑刺中紫龙,紫龙坠地死后,太子也就身亡了”一名将官结结巴巴地吐出话。 “你们就如此肯定那紫龙定是太子的化身吗?那么,当时与紫龙缠斗的那只银龙你们又做何解释?” 谊咎的话,令众人皆噤口不语。 是啊!如果紫龙就是太子,那么银龙呢? 谊咎转身面对着晔帝说:“受人点滴,当泉涌以报,这是下官处事为人的原则,更遑论今日是二皇子救了下官一命!下官为隋帝命使,二皇子相救之恩,下官定会呈报隋帝。陛下若相信下官所言,就当好好审理这件事,下官相信,以陛下之英明,必可还给二皇子一个清白。” 谊咎将德护在身后,并瞪视着晔帝、淑贵妃,以及满朝的文武百官。 “但下官仍得请陛下恕下官谮越,不得不将丑话先说在前头,倘若此事无法做出一个合理的裁决,那就休怪我隋国毁弃两朝之间的盟约了。” 第六章 惊醒 迟了一步,谊咎终究还是没能阻止德祐被送上仇摩置山顶的天台。 那一日的怒声宣告,谊咎罕见的怒容不知吓坏了多少迦兰的文武百官。 众朝臣皆是深知局势之人,知道得罪了谊咎,就好比得罪了整个隋朝一样;此外,温文得几近软弱的太子德昕如果继承帝位,迦兰的前途堪忧,与其为了一个软弱太子之死而得罪隋朝,不如另立太子,也算卖了个人情给隋朝。 但是,丧子之恸岂会就此作罢! 满怀愤恨的淑贵妃,知道无法杀死德祐为子偿命,于是提出了惩处的要求,要德祐上迦兰圣山——“仇摩置山”山顶的天台抄写佛经,并净身不食七天七夜,为太子的亡魂超渡。 这个要求既合情又合理,太子一条命,不管人是不是德祐杀的,身为二皇弟的德祐,也该为亡兄之死尽点心意,使得皇后与嘉月根本无法置喙。 于是,圣旨一下,注定了德祐的七日之刑。 “荒唐!太子德昕的死与二皇子有何关系?”丰阳宫中的谊咎一听得此事,便忍不住气急败坏的怒吼出声。“不行,我一定要上去救他。别说是七日,只怕他连一日都过不了!” 时值盛夏,灼烈的艳阳激射大地,仇摩置山山顶的天台炙如火狱,白昼的温度几乎可以蒸热一锅汤肴,入夜以后则如冬雪冰寒,谊咎根本不敢想像纤弱的德祐能够熬过这可怕的七日。 没错,无水无粮,还要他在炙焰烧灼下煎熬七个昼夜,就是他这个曾经历诸多险境的武将也不敢夸口能熬得过,更何况是德祐那纤瘦的身子呢? 一打定上天台的主意,谊咎便借口旧伤未愈,婉拒了所有皇子们的邀请。 死了一个兄长德昕,另一名兄长正在刑台上受苦,可是,他们都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吟诗作对?!难道为了争夺皇位,便能变得这般冷酷无情吗?谊咎不能明白,可是照此情况看来,那群皇子们,当真是打算眼睁睁的看着德祐死在天台上了!好!如果全朝上下都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护卫德祐的话,那就由他来做好了! 那一战,若非德祐适时出现,他非但救不了德昕,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了,所以,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德祐死在天台上! 谊咎在心里下了决定,而后在夜入三更之时,身着黑衣,偷偷循着夜色,奔上了仇摩置山山顶的天台上。 一路上,浓密的山林中不时传来阵阵野兽凄厉的嘶吼,偶有窸窣窜奔的脚步声响起。 这个拥有迦兰神谕的圣山,从来无人敢在夜里进入。飞神天仙降临的传说,将这片山林形容成一片神秘而不可亵渎的圣地,然而,这些神话传奇却未能因此而打消谊咎的决定。 焦急与担忧早已占满他的心,他行在无人的小径上,最后,终于在密林尽虚的高岩上发现已然昏厥的德祐。他心惊地欺近身,抱起面色死灰的德祐,急忙抬手拍打着他的脸庞。 “德祐,醒醒!” “谊……咎……” 德祐勉强睁开眼望着他,自初识以来,便始终淡漠的脸庞,此时竟意外地浮起一抹带有温度的笑容,像欣喜、像安心,更像白衣对他露出的甜美笑容。 谊咎顿时呆住了,直到德祐整个人全瘫在他身上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德祐!” 谊咎扶着德祐冰凉的身躯,发现他的脸与唇瓣上皆浮现青紫,他赶忙取出温好的酒,以口徐徐喂入德祐的口中。 酒液滑入了德祐冰冷的唇际与喉间,呛得德祐一阵猛咳。 “德祐!快醒来!你不能睡着啊!一旦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德祐!”谊咎再次用力地拍着德祐的脸庞,但德祐的意识却依旧恍惚不清,茫然一片。 山风愈吹愈寒,更挟带着一股湿冷约两气迎面扑来。盈润的月光渐渐被乌云遮去光华,不过一刻钟,雨便开始自黑夜穹苍落了下来。 寒冻的气温与冰凉的雨丝落在谊咎和德祐的身上,冻得德祐不住打颤。 见状,谊咎只得带着德祐找到一处布满杂枝乱石的洞窟,并快速升起火,然后将德祐抱在怀中,以体温为他取暖。 可是就在谊咎将德祐纤瘦的身体紧搂在怀中之时,突然,一阵柔软的触感刺激了谊咎的胸膛。 谊咎惊愕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眼中带着不敢置信的神采,抖着手,犹豫的轻轻褪去已陷入昏睡中的德祐的衣衫。 霎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倒抽了一口气,那白皙莹润的肌肤、浑圆挺立的秀峰……那是女子才会有的优雅曲线啊! 谊咎完全呆住了,循着“她”柔美的身体线条,看向德祐的左肩——一个粉色的淡淡疤痕…… 真是她!二皇子德祐果然就是他的白衣! 谊咎既惊又喜地拍着德祐的脸颊,那苍白的两颊顿时浮现一片枫红。 “德祐!”他温柔多情的呼唤着。 “呜——” 德祐自恍惚中逐渐清醒,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可是,寒冷的感觉却令她不由自主地更加贴近谊咎温热的身躯。衣衫尽褪的柔腻肤触摩挲着谊咎的感官,一股燥热陡地往上直窜。 谊咎抬起德祐的脸庞,硬是拍醒她。 “德祐!看清楚!我是谁?” “谊……咎……”德祐启口回答,眼波媚然,带着勾人的引诱与大胆的欲 念。 “谊咎是谁?”谊咎再问道,想确定她是否真的清醒了。 “隋……隋国将军……我的银……银龙……我的辅……命星……” 谊咎望着德祐,惊喜冲上心间。他静默了一秒,而后伸出手,抚向德祐的颈,接着,带点迟疑,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试探之吻。 “唔——” 德祐并没有抗拒,反而抬起双手环住了谊咎的腰,莲唇半启,主动迎向谊咎的唇,像要汲取温暖似的。 谊咎探出灵巧的舌尖,缠搅至她的口中,冰冷与温热,卷起一片欲望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他离开她诱人的唇瓣,而后捧起她的脸,再问了一次。 “德祐!醒醒!你明白我们在做什么吗?” “洞……房……”她微微一笑道。 谊咎那努力忍耐的自制力,全都在这声呢喃的“洞房”中崩溃。他毫无顾忌的紧紧拥住了德祐纤瘦的身躯,贪婪地吸取着怀中佳人的甜美,仿佛深怕一松手,她就会往他的拥抱中消失不见。 他要她!一年了,他从未放弃找寻她!他不愿再如此悬着一颗心,不断地伸手抓取那阵飘荡不定的清风。他要锁住她,将她锁在最深最深的相思里,甚至化为一块清润的白玉,永远垂挂在自己的颈间,不离不弃。 柔嫩白皙的小手,顺着他滚烫的胸膛盘旋而上,隔着衣物轻轻逗弄着…… “德祐,我要娶你,不管你是谁,我定要娶你为妻!所以,别再从我的手中消失,更别在我们结合以后,如风那般带走我的心了……” 仇摩置山山顶上风声萧瑟,雨丝成网,燃烧在天台上的枫色火焰,带着谊咎的绮丽相思,深深地染红了仇摩置山孤冷的苍郁山林。 谊咎的这一怒,救回了德祐的一条命,也因此同时让他发觉了某些怪异之事。 当夜,从仇摩置山返回之后,参谋公晴突然若有所指地对他笑著称赞道:“做得好!多亏你这一怒,救回了隋帝的“重天”!” 公晴的那一笑,笑得意义深远,谊咎不禁感觉自己像被人瞒了什么,只知好像是有关于迦兰与德祐,然而,他却无心再去多做细思。 那七夜,他过得痛苦不堪,白昼悬着一颗心牵挂着在天台上的德祐,夜里,却又必须在情欲与良知之间挣扎,即使他想再拥抱他的德祐,但在此刻妾身未明、立场未定的情况下,他不能,也不忍。 好不容易七天之刑熬过了,但接着而来的却是更大的酷刑。 在德祐返宫不到一日,他立即前去探视,但德祐的客气冷淡,竟好像两人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狼狈!真的好狼狈!整整二十七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无论如何,他得弄清楚这一切,不管这其间隐藏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为了他与她之间的现在与未来,他决定要好好地向她问个清楚! 打定了主意,谊咎立即步出丰阳宫,走向延龄宫旁的宽大花庭。 通往延龄宫的花径边上,有一棵枝叶茂盛的百年老树,四周群花齐放,夜风一过,常会扬起一阵花雨,便像是自树上飘坠而下似的。 谊咎走向一棵老树,抬眼望向夜空中的皎洁明月。今晚的夜色真美,新月悬空,洒落一地银光。 信步走到老树前,却发现树下早已伫立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身影的主人一袭青蓝衣衫,低声轻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啊!那是诗经陈风的“月出”。谊咎听出了诗句的出处,却不禁怔了一下,一股嫉妒的情绪涌上心头。 会是谁呢?那个令她心系的“佳人”…… 不由自主地,谊咎停下了脚步,迟疑着是否此时是询问她的好时机?可是在他打算转身返回丰阳宫之前,她却已发现他,并且慢慢地转身望向他。 “是你。”她淡淡的开口。 谊咎狼狈地点了点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向前去。 他微抬视线望着德祐,被风不经意地吹起,拂得一阵花雨乱飘,落满他与德祐的身。那纤瘦的身影衣袂飘飘,谊咎不由得伸出手,拉住了像是就要随风飞去的德祐。 “德祐——” 德祐不解的蹙起眉。 “我……”谊咎突然说不出话了。那双直直注视着自己的瞳眸,像深沼般将他吸入。他能说吗?说……你看起来,似乎就快要被风吹走了…… “已过三更,谊咎大人还未就寝?夜深露重,花庭观月,真是好兴致,是为了哪位卿卿佳人犯相思吗?” “你不也一样?”听着德祐客气如讽刺的言语,谊咎无来由的泛起一阵怒意。 若说相思,那她自己呢?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不也是一样多情?还有,仇摩置山的天台相拥共眠,她难道不记得了吗?一年多来,他不停的找寻她、思念她,可是她竟如此无情,明明在他身边,却能忍心看他为了寻她而再三奔走、再三叹息! “我……”谊咎的话意外地引来德祐的一阵深思,她像是陷入困惑里,手指抚着薄唇轻轻蹙起眉。 突然,在德祐的沉思中,数十名穿着黑衣、手持利刃的蒙面男子出现了。 利刃毫不留情地砍向德祐,德祐因闪避不及,背脊上倏然留下了一道血痕。 谊咎见状,立即跃身趋近,一把拉住德祐的手,提功运气,施展轻功奔往灯火通明的地方。 这群刺客到底是谁?谊咎搂紧德祐,不敢回头,迳自直奔向前。 信步外出,他压根没有想到会遇上刺客,所以也就未带佩剑。此外,他也没料到,皇宫内院中有人能如此自由出入,而在此时,地位身份微妙的她,却好似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竟随意外出。 “是淑贵妃的杀手。” 怀中的德祐像是察觉了他的疑问,低低的在他耳边说道,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颊边,一阵燥热升起,恍惚间,谊咎竟又嗅到那股熟悉的幽淡清香。 “唉!你坏了我的事。原想让这一剑消去淑贵妃的丧子怨恨,如今却……唉!咱们进学士阁吧!失了这次的机会,他们不会再敢来第二次的。” 谊咎闻言,立即转道跃入学士阁中。 两人藏匿于学士阁的大梁之上,再向下俯望,只见黑衣刺客在学士阁外一阵探寻未果后,便纷纷跃身离去。 “啊!你的伤……” 他记起德祐背上的那一刀,谊咎赶忙撕下自己的衣摆一角,作为扎布,接着又伸手褪去德祐的青蓝衣衫。 德祐意外顺从地任他褪去衣服,可是衣衫一褪,谊咎的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你——” 那白皙的左肩胛上,依旧留有粉色疤痕,可是……为何……为何他怀中的身体却是“副男子之躯?!谊咎又惊又疑,满脑子凌乱的思绪飞扬。 “右边架上有几罐伤药……” 他突然听见德祐低声的说道,再思及德祐有伤在身,谊咎只得按下心中的千百疑问,先行处理那道伤口。 将伤处覆上药、缠上了布条,德祐又将衣衫穿上。 沉寂笼罩在两人之间,学士阁内显得益发静谧。最后,谊咎仍是开口了。 “我确定你是白衣,可是,为何此刻……” 德祐抿紧嘴角,一句也不吭。 “这一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你。”谊咎再道,大胆地吐露爱意。“我不相信你不明白我对你的爱!” “无来由的相思你也称之为爱?”德祐冷淡地笑答,笑容却不再平静。 “无来由的相思?你明知我的相思来自何处!”谊咎抓住德祐的双手,视线带怒地直视着她。怒气、忧心、牵挂、疑虑……所有的情绪全部一古脑儿的涌上来。 忘了吗?真的忘了吗?那夜的甜美激情他犹记在心头,可是她呢?是否全都忘了? 他曾经一直试着告诉自己,或许那都只是一场梦境而已,延龄宫外看月的那十几夜是;出兵应战西突厥的那一夜是;仇摩置山天台上的那一夜更是! 可是,不欢而散之后,一度她芳音渺渺;而应战西突厥,太子重伤而死,连带的令身为二皇子的她性命遭危;乃至仇摩置山天台的那一夜绮丽……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却也如此虚幻……不行!他一定要弄个明白,把这错综复杂的一切弄个明白! “一年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不断地牵挂你,一度真以为你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可是,可能吗?你明明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啊!为什么要骗我?又到底是如何能够这般骗了我?酒宴那夜,我在学士阁里所看见的那副男子躯体,以及在天台上拥抱的那女子身躯,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德祐的脸刷地惨白,像是受了极重的打击。 “如果我深深相思、爱上的佳人真是个女子的话,为什么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又会是个有剑疤在身的男子?你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什么?” “我是人,一个活生生,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德祐别过脸,一双纤瘦的手臂突然莫名地颤抖起来。 “那么,你这副忽女忽男的躯体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德祐站起身,迈步打算离去。 谊咎恼极、气极,甚至是慌乱极了,心中深怕她这一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问清楚所有的事情了。 “别用那种态度对我!是人、是鬼、是魔、是邪?给我一个交代!别让我这样悬着心……” “我是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谊咎质问的话还没说完,便突然被德祐的怒吼声打断。 她瞪着谊咎,满脸愤恨、受创的表情,周身忽地旋起一阵气波,震动了四面书架上的经书卷轴,刹那间,那些经书、卷轴猛地突飞而下,散乱一地。 “月有盈亏、潮有涨退,四季随动,蝶蜂花树的形态亦随之递嬗改变,物类的周期变化不同,生长的面貌也就不一。月是如此、潮是如此,万般生物更是如此!我不是鬼,更不是邪魔,我是人!是个活生生,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啊!只因为异于常人,就要唤我为鬼吗?只因为我所拥有古怪的行径,便要称我为魔吗?天地育养万物,物性各别,你们又怎么知道我是异类,又怎么知道其实真正的异类不会是你们自己?!”德祐愤懑地叫道,眼泪突然簌簌涌现。 那言语,那怨怼,像是堆积已久的洪流般一次倾泄而出。随着她的情绪而纷乱的气波,强劲地卷起的经书、卷轴再次在空中乱舞,凌厉地飞过德祐的周身,在她脸上、手上划出了更多的血痕。 “住手!德祐!住手!”谊咎抬手遮挡朝他撞击过来的书卷,对着德祐大喊。 月有盈亏、潮有涨退,四季随动,蝶蜂花树的形态亦随之递擅改变,物类的周期变化不同,生长的面貌也就不一…… 老天……这个聪慧冷傲的二皇子到底带了什么可怕的秘密降生人世?上天又对她开了什么玩笑?为什么竟让这样的一个凡人,拥有如神一般可怕的智慧与异能?是否正是因为这种异能,才会使她的躯体既男既女,却又非男非女?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与她之间又该怎么办…… 他能怪她吗?能有资格对她责问这一切吗? “如果我不是人,为什么会降生在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般温热的躯体?如果我真不是人,为什么流窜在我身上的血是鲜艳的红色……” 德祐红着眼,像是疯了似的,愤怒憎恨地抓着自己的双臂,手指陷入肌肉中,渗出的血渍沾满了指尖。 那一夜,为何会让他占有了自己?是因为那日满月的身体,使自己兴起了欲望的勇气,还是因为他为了自己,不惜怒颜疾声地在群臣面前为她辩护? 她早该想到那一夜是个错误!即使有过什么,一切还是会因为她这具妖异的躯体而消失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这种事情就非得发生在她身上不可?! “住手!住手!” 谊咎不顾经书卷轴的撞击,疾步趋身冲向德祐,将她紧紧地抱住。一瞬间,他所有的恼怒、愤恨,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德祐心中无尽的怒懑、怨怼与无尽渴求温柔对待的奢想。 谊咎紧紧地抱住她,重重的搂住那具纤弱的躯体。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夫物云云,各复归其根……众生万物,不皆如此?如果这是属于他们该有的道路、该归属的根,那又为什么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他该怎么办?他与她之间到底该怎么办? “别哭……请你别哭……从今夜起,我再也不问、再也不猜了。没错,你是人,是个活生生,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既不是白衣,也不是迦兰的德祐二皇子!你只是个平凡的人而已!” 谊咎拥住德祐,她脸上、手上的条条血痕如针,针针刺骨,刺得他的心、骨尽碎。谊咎明白,那是他的相思,尽碎成一地的是他那才刚开始,便告结束的相思……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如此愚昧,就从今夜开始,让我为自己犯的错误对你赔罪,今生今世,除非你再提起,否则我绝不再多谈一个字。” 是的,他不在乎了,也无法去在乎,如果今生就只能以这种方式下去,那就以这种方式继续下去吧!活着,可以见到她,这样也就足够了。 紧紧抱住德祐,谊咎任自己心中的痛楚与德祐的哭喊,被吞没在无声的天地之间。 沉默良久,两人皆丝毫没有发现公晴正悄悄地伫立在窗外,注视着学士阁里的一举一动。 第七章 动容 在西突厥之役后,谊咎返回隋朝,结束了为期一年的驻使任期,而后,他又再次主动请命续任,回到迦兰。 此时,局势很明显地有了微妙的改变原本受晔帝、众皇子,以及百官诸臣忽视多年的二皇子德,因为有了隋国将军谊咎的支持,突然一跃而成为牵动隋迦两国关系的重要人物。 有些皇子感到忿忿不平,有些官臣则心怀忧忡,万一握有隋国大军的谊咎尽全力帮助德,就算下一任储君继位人选并非他,也恐怕得因此而自动撤换了吧!且不论德是否有此野心,他的势力日渐稳固的情况,却可说是无庸置疑的。 无论如何,亲近德,与拉拢隋国大将谊咎无疑是未来生存的必要之途了。 而正当众人心思各异时,置身在延龄宫中的谊咎,则正被一群女官围绕着。 由于年将届满十八的德,至今尚未有娶妻的意愿,可是小二皇子两岁的四皇子和五皇子,却都同时要在近日再娶妾妃,使得两位皇子的寝宫内天天有人拜见,夜夜笙歌地庆祝着。 可是,也不过就是娶个妾而已嘛!竟要如此大的排场;若非外貌尔雅的二皇子长得比女子还美,放眼迦兰,根本找不到一个足以匹配的妃子,否则,必定早就迎娶正妃了,哪还轮得到这两个皇子如此嚣张。 反观,连最受皇室喜爱的谊咎大人都如此敬重二皇子,与二皇子的交情深笃,可见二皇子受封为太子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到那时,就看四皇子和五皇子是否还能一脸盛气凌人的模样! 延龄宫的众女官们心中这般想着,话题却无法绕到那个沉默寡言、不爱人在耳边吱喳的主子身上;自然而然,箭靶就全转向那个总是温柔笑着、既恭谦又有礼的谊咎大人了。 “我听四皇子的女官说,雉盈宫里到处都挂着像鸡蛋般大的珠宝呢!歌舞也已经连续唱了三天三夜,还准备再唱个七天哩!” “不过,连才满十六岁的四皇子、五皇子都妻妾成群了,谊咎大人,难道你一点也不心慌吗?” “大人总有一两个倾心思慕的佳人吧?” 女官们一个个叽叽喳喳地围在谊咎身边,一时间,谊咎竟好笑的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带着一群幼鸡出游的老母鸡。 “唉!思慕的佳人吗?应该算是有吧!”被缠烦的谊咎不得不回答了。 “谁?是哪一家的姑娘?迦兰的?还是隋国的旧情人?叫什么名字呢?”众女官又迫不及待的询问。 “哪一家的姑娘呀!让我想想……嗯!应该算是迦兰的“天象之府”吧!至于名字吗……就姑且称她为“白衣”吧!” 谊咎一边若有所指地笑道,一边不留痕迹地望向石亭中的德。然而,静默地阅书的德却是连头都不抬一下,依旧冷淡着一张脸,翻着自己的书。 “天象之府?有这样的人家吗?白衣?多奇怪的名字呀!”女官们又是一阵叽喳评论。 “怎么会没有?日月风雨雷火即谓“天象”,而“白衣”,自然就是那清朗无边的穹苍了……” “啊!好诈!想不到谊咎大人也这么会顾左右而言他!” “哎呀!好了、好了,就饶了我吧!我饿了,可否烦劳诸位姑娘替我与二皇子送些糕点、清茶过来?” 女官们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这才离开了花园。 “延龄宫的女官们,个个都像主子一样口舌伶俐得让人无法招架哩!”目送女官们离去后,谊咎才步入石亭中。 “如果你不这般无聊的与她们闲扯,她们的伶俐就不会用到你身上去了。而且,伶不伶俐,又与我何干了?她们全是你自己带过来的。” 德微抬起头望了谊咎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转回书上。 延龄宫中向来就只有一名老婢与一名仆役,全是因为他多事,带了一票女官过来,整日吱吱喳喳的,吵得她无法清静。 “真无情!”谊咎耸了耸肩,淡淡的说着,表情却是丝毫不在意。“倒是这般乖顺、沉静的模样,你还要再装多久?” 德仍是沉默着,没多说话。 “我回去这一趟,除去了隋帝的眼线,在他身上找到了这个东西。”谊咎取出一块铜令。“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属于九郡王的。” 怪不得降服隋国的西突厥会兴兵攻打迦兰,也怪不得九郡王会极力上谏太子与他一同领兵应战,无论如何,只要杀死太子,这个难以掌控的二皇子就会变成众矢之的了,这该叫什么呢?内神通外鬼?还是里应外合?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隋帝竟也防他。 瞒着九郡王的事不说,也瞒着公晴的事。他在隋帝的这盘棋里,或许只是个可以渡河的“车”而已。 “见了血后,再作打算。”德收起铜令,这样回答他。 她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子便已看穿她乖顺、沉静的模样只是伪装? 是仇摩置山天台上的那一夜?还是学士阁中答应绝不再多问,也绝不再多想、多猜的那一夜?她原以为自己将会失去这个令她无法掌控的将帅,可是,意外的却是自隋返回迦兰的他,竟成了自己的贴身护卫。 德明白,他会守在延龄宫,是为了怕她再受刺客威胁;会寄宿在延龄宫,也无非是为了昭示“握有隋国大军的谊咎可是站在二皇子这边的”,旁人是怎么看他们两人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父母…… 是吧!大概就是这样了。这样也好,想得愈简单,她也就愈能不去想起过去的种种,她喜欢现在这般贴近却无语的相处,他懂她要做什么、想什么,这样就够了,或许她很自私,但她也只能给他这么多,再多……她便给不起了…… “拿下一个国家,对你而言不是难事,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要等这么久?”谊咎在椅子上坐下,凝望着她。 “因为我无法确定这是否真是我自己想要的。”德答道,合起书本。“此外,对于挑起血斗这种事,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那么,你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婚嫁?”谊咎突如其来的一问。 德的脸色倏然一沉。 谊咎望了望她那不悦的脸色一眼,仍旧接续着说:“太子已死,至今未立,晔帝由于痛失爱儿,悲伤过度,如今身陷病榻;而我违背了隋帝的指示,带着足以与隋迦两朝抗衡的大军倾向你,你势必会成为最佳的太子人选。过完六月,你将届十八,倘若你成了储君,立妃之事就不可能拖得太久……” “那又如何?” “隋帝一心希望能夺取迦兰,而九郡王则在后虎视眈眈,偏偏如今可能继位的你又过于聪慧,无法为他所控制,为了先拉拢你,进而除掉你,想必你的皇妃人选将会是隋国公主,或是九郡王的闺女。”谊咎笑了笑,笑中却颇含深意。“你总得盘算盘算,要先拉拢谁、先除去谁,我这个做部下的,才好动手吧?” “隋帝是你的主上吧?” “是啊!但隋帝的公主不是。总之,是要先解决掉九郡王这边的事呢!还是要先解决掉隋帝那边的事,你得先做出个裁决,好让我有所适从。” “那就九郡王好了。”德想了一下,答道,明显地看见谊咎的脸上浮起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她没说什么,又顿了一下,才再开口道:“你根本不必杀了公晴。”不知到底是因为谊咎坏了自己的计划而懊恼,还是因为谊咎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感到心疼就像杀了公晴。 “就算少了一匹马,也应该不会对整个局势造成多大的影响吧?睿智过人的二皇子!”谊咎笑着,眼神却沉了下来。 无论如何,公晴是非死不可的! 想起回到隋国的当夜,公晴来找他,透露在学士阁那夜他与德所说的话他全知道了,且明白、肆无忌惮的告诉他,要他亲近二皇子,带军拉拢她,然后再为隋帝得到她!并说二皇子冰雪聪明,夺取迦兰只是为了分散她的心思而已,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信任掳获她,之后再将她抓入牢笼中! 彻头彻尾,隋帝要的就是她,尽管不知道隋帝究竟为的是她的绝色美貌,还是睿智聪慧,但那指示清清楚楚,他来迦兰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金矿,而是比金矿还有价值的她! 顿时,他明白了,隋帝从一开始便瞒着他,并要公晴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或许这样也好,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他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此后与隋帝对峙时,他也不需要再有任何愧疚了。 十二年沙场的争战,他为隋帝取西梁、灭陈国,尽了一个为人臣应尽的义务与责任,如果这样还得不到主上的信任,他也无话可说了。 费心多年,他终于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女子,即使他这份恋情或许永远无法摊在阳光下,他也在所不辞。他承诺将以性命保护她,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靠近她的借口。 谊咎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他曾审视过自己的心,再回头去看过往的那一切,总像南柯一梦,可是它却又是真实存在的。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得抛下二十七年来唯一一次的相思;而且怨恨,怨恨自己为何要许下一个无望的誓言!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他就无法跟随在心爱的她的身边了。 于是,当他返回隋国前夕,他又到延龄宫去,细细地看了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净丽容颜;而后,回隋国,清理了所有的琐事,狠下心承接那没有结果的相思,以手中握有的强大军权威胁隋帝再让自己进驻迦兰。 他不会主动与隋帝撕破脸,因为他是他曾经真诚效忠的君主,可是,一旦隋帝杀令下达,那么,旧日君臣,便只有兵戎相对了。这是必然的结果,而他只能祈扮这天不要太快来临。 谊咎抬起眼,发现德正盯着他看。 “唉!怎么说呢?万一这匹马儿,不慎阵前矢蹄,伤了我的主帅的话,我这个驾前护卫可就白当了呀!” “你心里若真是这么觉得就好。”德望着他,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明明心里就是内疚,都还硬要扛下这些事……即使不愿意看见她双手染血,也不必因为这样就杀了公晴呀!多的是方法能让这匹马儿攻敌不成,反伤己将嘛!而这会儿,杀手都已下了,才再让自己陷入自责中! 唉……这个谊咎啊…… 痛失太子的晔帝在身陷病塌不久的三个月后,终于在御医束手无策之下,撒手人寰。太子方死,晔帝尚未正式再策封新任储君人选,可是早在缠绵病榻之时,便已传出得宠的仪贵妃似乎有意支持二皇子德的消息。 群臣皆明白,以二皇子目前的情势,前有先帝爱妾仪贵妃的支持,后有隋国将军谊咎的援助,就算遗召中所立的新君人选不是二皇子德,但这新皇人选,到最后也必是二皇子不可! 横竖晔帝的遗旨掌握在陪伴晔帝走完人生最后一刻的仪贵妃手中,接下来就只等仪贵妃会在什么时候宣读遗召了。 灵堂设立在朝阳殿上,所有的皇子、公主皆前来祭灵。皇权争夺之事,既是确定,并且各自了然于心,谊咎便显得极为从容,也不管群臣的暗示询问,迳自捻香吊祭后,便离开了朝阳殿。 三跪九叩数轮,众皇子、公主纷纷离去,只留下被仪贵妃点名的二皇子德。 仪贵妃领着德进入自己的寝宫,并支走宫中所有的仆婢。 她凝视着一干人的身影全都离去后,才轻移莲步,放下垂幕,只剩几丝偷偷溜进垂帏缝隙的微弱阳光。 “二皇子应当知道先帝的遗召现在握在臣妾手中。”她风情万种的含笑说。 德点点头,打量似的看着这个既年轻又美丽的女人,望着她,德不禁想起谊咎。 不知谊咎是不是也和父亲晔帝一样,喜爱如仪贵妃这般妖娆妩媚的女子呢? “二皇子一点也不在乎遗召上的新君人选是谁吗?” “贵妃娘娘你说呢?”略偏着头,轻启薄唇,德淡淡地答道。 不知怎地,一股不甚舒适的虚弱感突地涌上心间,德不由得轻轻抚着瘦削的下巴,双眉微蹙。 “你倒是一如往昔的从容不迫……对了!二皇子与隋国的谊咎将军似乎十分友好?” 德扬了一下眉,轻瞄了仪贵妃一眼。 这种刺探让她觉得不快,她早知道仪贵妃始终对自己满怀敌意,不料,这起因竟是来自……谊咎?德益发觉得自己的喉间像是烧起了灼热的干涩,攒紧眉,一语不发。 正当德陷入自我沉想之时,冷不防的,仪贵妃突地走向德,并且突如其来地以丹枫般的樱唇吻上德。 德望着仪贵妃,心中虽是有些惊讶,但表情却依旧冷淡,既看不出半丝惊愕,也看不出半丝窘慌。之后,她只是轻轻抬起手,抹去残留在唇上的胭脂,冷淡如昔地拜别了仪贵妃。 “儿臣告退。” 仪贵妃望着那个青蓝色的身影离去,怒火不禁烧上胸怀。 好!果然不愧是二皇子!如斯从容、如斯平稳,就连半点惊慌错愕也都不见。 “哼!本宫倒要看看你那张冷淡的脸庞还会挂上什么样的表情!没了这份握在本宫手中的先帝遗召,你一样登不上迦兰的帝位!咱们就来赌一睹吧!看是你先跪在本宫的面前求本宫,还是本宫先跪在你的面前求你!” 离开仪贵妃寝官的德并没有回到延龄宫,反而脚步匆匆地向围场走去。远远望见谊咎骑着马,她朝他挥挥手,立即看见谊咎策马疾奔而来。 谊咎并没有下马,只是缓下马速、低倾身,在她耳边笑道:“恭喜,当上太子的感觉如何?” “嗯……”德依然淡着脸,表情如一,对这个话题既没有特别欣喜,也没有特别忧虑的反应,但却在握住谊咎的手时,淡淡地露出一抹恬静的笑容。 “我早猜到你会是这般回答。”谊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册封太子,是喜事一桩,今晚咱们就来个不醉不归吧!” “喂!你” 谊咎拦腰抱起德,又再策马奔驰,在德来得及出声阻止之前,马匹早已疾步地奔出围场外了。 “就是这里了。” 谊咎带着德不知奔了多久,终于在一片红枫密布的林中停了下来。 密林的尽处有座看似荒废的猎户小屋,屋前则有一张石桌,几张石椅。 落日慢慢滑下山头,渗入林枝间的霞光映得小屋一身晶红,望得美景,伴随着傍晚吹起的轻柔凉风,德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她不知他是从哪找到这般舒适的地方,除了美丽以外,也还带着隐密性;虽然她从不曾对他说明过她的喜好,但他总晓得她要的是什么,也总晓得她喜欢的是什么。 “我已让女官们早点歇息,不必等你回宫,今夜我们就同宿此地,喝个不醉不归吧!”谊咎笑着对她说,并在石桌之上摆起从小屋中拿出的酒菜。 她回以从容的笑,接着便开始打量起四周的景致。 “喜欢吗?”他为她斟上一杯酒。 “很清雅。” “这是上仇摩置山的那一夜意外发现的,那时,我便一直想要带你同游此地……”谊咎笑着回答,但很快便察觉到自己似乎触及了列为禁忌的话题,于是,话锋一转,“啊!对了,拜见仪贵妃时,是否也同时面读了先皇的遗召?如何?一切都还顺利吧?” “意料中之事,没有什么顺不顺利的。”她依旧是一派冷然。 “你该多笑点,这是喜事一桩,无论是不是意料中之事,你都该让人觉得你很开心。”谊咎提醒道。 他明白她只会在他面前表露情绪,但无论如何,如今的她身居高位,即使天性使然,即使再不愿意,她也必须偶尔做做样子。 “别被人猜透你的想法是很好,但你愈是莫测高深,便愈是教人对你心生惧意与防备;能不在此时树立敌人,就尽可能避免,我虽是站在你的身后守护你,但毕竟暗箭难防,我可不想见哪天你躺在血泊里,而我却束手无策。” 德点了点头,乖顺地听从了他的建言。接着,像是思索着什么似的,好半晌,德终于对着正在品酒的谊咎吐出了一句话。 “对了……在我离去前,仪贵妃……吻了我。” 闻言,谊咎立即呛得一喉酒液,频频咳嗽,脸色涨得通红。 德连忙拿出手巾递向谊咎,一张秀丽的脸庞依旧平静冷淡。 “咳咳……她……你……咳咳……她吻了你……”瞪着德那张柔薄的唇瓣,谊咎一脸古怪的表情。 德没发觉他的视线正盯在自己的唇上,反而一脸认真地抚着下巴说:“嗯!来得太突然,我也愣了一下。不过,不管她是不是示威,陛下的遗召握在她手中,她确实有办法让我登不上帝位。” 示威?!这……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吧?谊咎的眼睛陡地瞪得好大。 握有先帝遗召的妃子强吻了最可能成为新君的皇子?!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稍微有点脑筋的人,都该知道那代表的意义是什么吧? “你当真以为那只是仪贵妃对你的示威表现而已吗?”谊咎抚着头,感觉到一阵阵的疼。 “我又不是白痴。”德冷淡地白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试探我。” 很好,看来她那颗绝顶聪慧的脑袋并没有搞丢。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德迟疑了一下,异常的沉默让谊咎误以为仪贵妃的这一吻,扰乱了她的思绪,毕竟她的初夜是和男子的他所度过的,且她的情况特殊,因此,虽已年至十八,却仍未见她与哪位佳丽“要好”过,到底这是她所不曾遇上的情况啊! “很难处理吗?” “不……”她摇摇头,难得地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一直以为仪贵妃的对象应该是你。” 这是什么话?!谊咎不满的瞪着她。 “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面以后,她就一直无故的想要激怒我。”德轻咬着手指,表情有些懊恼。“我总是躲着所有的人,但她却老有办法差人找到我,并且想尽各种办法为难我……我并不是讨厌她,起码在父亲的众嫔妃里,她是属于我较能容忍的,才学美貌兼并的女子,但那并不表示我对她的态度便是喜爱……起初我只是觉得不解,直到你出使迦兰之后,她才愈发明显的凡事针对我……我一直以为她不满的原因是因为你与我如此友好……” 聆听着德的倾诉,谊咎渐渐明白,德口中那个老是为难她的仪贵妃,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思在看待这个外貌与才气兼备的二皇子了。 一名才貌出众的十六岁少女,与一名睿智风雅的十四岁“少年”相遇,在少女心中所带来的冲击的确是远远超过年迈皇帝所能给予的溺爱宠幸。而如果这名优秀的少年,在长成一名出色的男子之后,又能登上尊贵的帝位,那么,能够与之匹配的,也必然只有像她这般出众的绝色女子吧!所以,对于德,仪贵妃几乎可以说是带着期望与等待的心情,看着他转变成人中之龙呵! 可是,一旦当德的优雅与聪慧必须为众人所有时,嫉妒之心自然就会快速地滋生起来了。 德的后妃绝对只能是我…… 仪贵妃的心里应当一直都是这样想着的吧!可是,冰雪聪明的她,却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与德终此一生,定是不可能会有任何结果的,而最后她所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当然也就只有一个了…… “她是想跟你暗通款曲吗?”谊咎抚着下巴,终于吐出了话语。 “暗通款曲?!”始终冷静的德,闻言,不禁露出极愕然的表情。 “仪贵妃心仪的人是你,这一生最想得到手的人,应该也只有你,她要你登上帝位,要让你享尽富贵荣华,偏偏又不希望当上皇帝之后的你要纳后妃佳丽……因此,不难想见仪贵妃的恐惧会火速滋长,她的心情会很复杂,也许是又恨又恼,到了最后,也只能以这种办法得到你了。”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她原先只当仪贵妃的那一吻,是为了谊咎而对自己下的马威呀! “你明白我不是在胡说,而且你也应该知道,当上太子之后的你,将会成为多少官家闺女们倾慕的对象,虽然……这种话由深爱着你的我口中说出来,实在是件可笑至极的事,但你得明白,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受尽百官、受尽皇帝与后宫嫔妃厌恶的妖异二皇子了!所以,你必须好好想想之后究竟该怎么”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德像是恼怒了起来,言语冷漠地打断了谊咎的话。 “我……无意让你气恼。”谊咎顿了一下。“我只是希望你能谨慎处理这件事罢了,朝政、军情,任何事你都能看得明晰且透澈,唯独对你自己,你总是看不清,也看不明白,我可不要你因此而栽在仪贵妃的手里,即使我与她都有同样深爱着你的心,但她不是我,至少我不会要你与我同归于尽;但就寻常人而言,一旦烧起嫉妒之火,那人,不烧尽所有,势必不会罢休的……你不曾遇过这种情形,因此更应格外小心才是!” 德依旧冷着脸,抿嘴不语。 “唉!也罢,今日本不是为了与你谈论此事才来到这里,是我多言,罚我三杯!”端起酒杯,谊咎豪气干云地连饮三杯。 渐渐的,气氛再度热络起来,德也逐渐回复平静神色。 她原本便无意与他闹僵,只是她不喜欢与他论及有关仪贵妃的事。 三更天过,两人皆已醺醉。在天南地北畅谈的天地中,他们难得地将那些烦心的争权争势之事全部抛诸脑后,他们谈过去、聊未来,即使明知彼此不可能有结果,却也依旧沉醉在这段短暂的甜美之中。 酒酣间,德一个不慎,陡地跌入了谊咎的怀里,两人摔成一团,倒在地上。谊咎搂着她,吸取着来自她身上的馨香,感觉到一阵迷茫。 “我曾经一直在想……若是不遇见你,这一切,不知是否会变得更简单些……” “结果,答案呢?”她问他,双手撑在地面上,神色认真地俯视着身下的他,眸光倏地清明。“答案是肯定的吗?” 他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后不后悔?怨不怨天?”她问。 “后悔,而且后悔不已!怨天……怕是怨待至死方休了。” “即使如此,却也从不曾想过杀了我,与我同归于尽吗?” 她拨去他散在额间的发丝,百般娇柔地望着他。 望着她诱人的神态,谊咎惊觉心中一股烈火陡然烧起,于是微微移动身躯,却只是令她更加贴近自己的身体罢了。 “只要能够看着你,知道你仍在我身边,这样便已足够……我的情爱虽有火,但我绝不会让它烧灼你的身与心……” 她凝望着他,看他轻轻地低叹了一声。 两年多来,他的叹息不断增加,为了守护她与对她承诺的誓言,他由朗笑变温笑,由温笑再变成苦笑,一点一滴,只是无尽的付出,却从不曾后悔、从不曾改变心意。 想着望着,蓦然,德动容,一颗心狂动得像击鼓。 她低下头吻他,主动而深情。面对他,这个对她倾尽心思、爱意的男子,她怎能不动容,又怎能不动情呢? “德,你……” 她持续地轻吻他,由额际至眉心,再由眉心至唇瓣,接着,她轻柔地起了身,缓缓褪下那身软薄的青蓝衣衫,烛光照耀下的单薄衬衣显得异常纤柔,而她的乌亮发丝飘散垂落,映衬着盈满的圆月之光,宛如绿林中直泄而下的飞瀑。 谊咎就这般望着她,迷恋而沉醉,神色醺然,深幽的瞳眸掀起一阵浓浓的欲潮。 “你的情爱之火……也曾让你满心怨怼吗……” 谊咎缓缓地点了点头,神色一黯。接着,他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从不曾见过的愧疚与歉然;蓦地,他明白了她的举动,于是,他别开了脸,并轻轻挪开她娇弱的身躯。 “不……你不需要如此,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你不需要为了我的守护而勉强献出你自己!” 德红着脸,大胆的再次伸出手去拥住他那伟岸健硕的躯体。 “只有一次……今生只有这一次,在我清醒地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这个时候,我会伸手拥住你。怨不怨、恨不恨,不再去想,满满的一颗心中只惦记着你。” 谊咎回过头,望着她美丽的容颜,望着她布满殷红的脸庞。 “我试过千百回,狠心逼自己忘记所有关于你我之间的每一夜……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在玩一把你我这一世永远也无法确定的火……所以,别让我后悔,后悔在我早已决心不再过问与你的情爱之后,却又兴起一点小小的希望……痛苦,千回百回地挖刨着我的心,而你,还忍心在这伤口之上洒下盐粒吗?” “我爱你……谊咎,我的……谊咎……” 迎上红唇,谊咎的坚持与迟疑在德的吻中消散无踪,他忍不住伸手回拥她,长指缠紧掌中那双纤弱无骨的小手,掀撩而起的衣衫滑落,露出一片雪白莹嫩的肌肤,深吮轻啮的吻游移在她那如凝脂的光洁中。 灵指一拨,长衫落去,阴阳月下两见,只有无语的浓冽欲潮奔腾。 谊咎抬起德的腿,延着她优柔姣美的曲线轻挑逗弄、滑动、薄唇抚去之处,不再冷凉,不再静然,急切地燃起德腹下一阵火热与紧绷,每一深探、每一轻触,皆是带了无尽需索与无尽绝望的爱欲。 “德……德……” 低唤着她的名字,谊咎再也无法思考,没有任何奢求的未来与热烈情爱只令他的大手不由得使力向前一推,深入了那片此刻属于他与德的私人圣地,任炙热心火烈烧,任激剧情炽飞旋,不再扼止、不再掩藏…… 小屋之前绮丽旖旎,低深的娇喘与呻吟不住流浪,交缠的身影重叠、紧密贴近,仿佛此间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分离两人之事…… 银月斜照,红枫满地,映在酒杯之中,只剩下星点与云影簇簇。未眠的谊咎拥着陷入深睡的德,英亮黑瞳凝望月色,一瞬间,他突然又再忆起那则早已被自己遗忘的卜卦 你终会遇见她,遇见那名你将舍命守护的天子……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全看你们的造化与命运了……记住!你得记住!今生若是无法圆满,必当在来世里再求报还…… 是的,来世……谊咎闭上了眼。他与她,终是注定今世无法圆满…… 第八章 死别 三年,孝期一过,应当该开始准备新帝的登基大典,可是,被封为摄政王的九郡王,却在此时提出移陵与编选梵天佛经以渡先帝亡魂的要求。 先帝生前笃信佛教,在位期间,于池真东南方兴建了一座典雅恢宏的梵天佛寺,并且收藏佛经千篇万卷,身为储君,德没有理由开口拒绝。 明知将自己调离迦兰皇宫,只是仪贵妃为了要自己履行三年前的那个“交易”,也明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毋宁是给了九郡王与隋帝连番部署一切的机会,但德仍是答应了。 很快地,太子德移宫池真之事,传遍了整个迦兰皇宫。 “皇兄!二皇兄!九郡王要把你贬到池真的衡陵殿去编佛经的这件事,是真的吗?” 曙光才刚初露,德站在池水边,望着倒影像在沉思些什么,却被嘉月惊慌的呼喊声给打断。 她淡淡地回身望向嘉月,一点表情也不带地轻抿着嘴角。 真吵!德抚着额,脑门一阵抽痛。即使被打入冷宫也不过就是这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才抬眼,便望见嘉月身后的谊咎。 过了枫林后的那一夜,她与谊咎便不再单独出游过。 红枫林后三年,她克尽储君之责,为先帝守孝,在混乱的局势之间抓取勉强平衡的支点,只是就在自己无暇分心再去注意身边的谊咎时,谊咎与嘉月便渐渐变得要好了起来……德低吟着想着,可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起先,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最近,孝期已过,移陵之事已准备完全,她才渐渐注意到这些微妙的改变,也才渐渐有些莫名的不悦感兴起。 这感觉像针扎一般,虽不致刺痛,却颇令人烦躁,尤其在嘉月与谊咎同时一起出现在她眼前时,这种感觉便更加清晰。 “皇兄!皇兄!这件事是真的吗?” “嗯。”才轻动了下唇,那莲片似的薄唇便又收紧了。 “不!我不要!这一定又是仪贵妃那个臭女人搞的鬼!”嘉月懊恼地边说边骂。 “嘉月,不得无礼!”德皱起眉。虽然事实的确被嘉月说中了,但她现在可是一点听她数落那女人的心情也没有。 瞧!心里的不悦感又袭上来了,阵阵酸麻的不适感,像深入筋骨似的令人难受。 “我去求母后,叫母后千万别让那妖女的诡计得逞!她这么处心积虑地要把二皇兄调到偏远的衡陵殿去,根本就是为了想藉机前去勾引二皇兄嘛!” “嘉月!” 未料到嘉月会有如此露骨的评断,德也不禁愣住了。 这个丫头愈来愈没规矩了!早该提议皇后将她给嫁掉才对,而且嫁得愈远愈好,省得在这儿吵得她烦心。 “本来就是嘛!我又没有说错。全宫里,人人都晓得仪贵妃那个臭女人巴望着能够一口吞掉二皇兄,只有二皇兄你这个呆子,才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嘉月更是理直气壮了,口无遮拦到连谊咎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嘉月,“隔墙有耳”这句话你该牢记在心的。” “哼!笑话!我是堂堂迦兰定国封邑久阳郡的长公主,还会怕她那个徐娘半老的丑八怪吗?”嘉月义愤填膺地骂道。 未料,德竟然莫名地冒出一句令谊咎与嘉月大吃一惊的话来。 “仪贵妃是个少见的美女,知书达礼、学养丰富,她不仅是个美女,而且还是个聪明的美女。” 天哪!这个向来绝少称赞人的德,竟然开口称赞人了! “皇兄你是脑袋给荷塘里的鱼虾给吃光了吗?那种女人也能叫美女?”嘉月气到极点了,回过身一把拉住谊咎的衣领,对着谊咎大声地叫道:“你说!谊咎你说!那个女人有比我美吗?” “玫瑰、芙蓉,各有巧妙不同”谊咎很识时务地笑着答道。 然而,伫立一旁的德,却像是卯上了嘉月似的,唇边挂起一抹难得一见的醺然笑容,神色愉悦地道:“未尝情事的闺女怎比得上婀娜多娇的少妇?” “皇兄你” 一席露骨的话,羞得嘉月忍不住拂袖而去。 谊咎也相当震惊,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酸涩情绪。他望着负气离去的嘉月,左右为难,不知是该上前去追嘉月,还是留在原地陪伴德。 像是看穿了他的为难,德又轻抿了一下唇。 “去追呀!若真想摘得果实,自己的脑袋就得放灵光点。” 叹了一口气,谊咎欲言又止。他与嘉月原是打算来和她商量移宫之事,怎知竟会闹成这番局面。 “我相信你做事必有你的道理在,嘉月若有失言之处,你务必要原谅她。” 匆匆扔下一句话,谊咎便转身离开了延龄宫。 德依旧半句不吭,只是轻轻地走向不远处的矮树丛。 “嘉月的行止什么时候得需要由你代为解释了……”她喃喃地说道,端秀脸庞依旧不带半丝感情。冷风吹来,拂乱了她的乌亮发丝。“也罢!反正结果都一样,现在,就等大鱼上钩了……” “走开!走开!本宫谁也不见!叫他们那群臭男人全都去死!本宫再也不想管他了!” 久阳宫的寝宫外,丢出了好多磁器、珠饰,女官们团团围在寝宫门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麻烦主子的脾气。直到谊咎赶到,所有的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非常自动地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谊咎。 谊咎站在门外,轻轻地抬手敲房门,却只听到嘉月阵阵的怒骂声。 “滚、滚、滚!全都给本宫滚出去!” “嘉月,是我,谊咎……” “谊咎也一样,全都给本宫滚出去”她气急败坏的大吼。 “是吗?那么即使二皇子惨遭恶人毒手,你也决心要袖手旁观吗?”谊咎好整以暇地对着门内的嘉月问道,并一边吩咐女官准备糕点与茶羹。 哭了这么久,她也该饿了吧? “反正是他自己爱那个母夜叉,就算被害死,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如果二皇子是被人陷害,而不幸坠入陷阱致死,这样也算是咎由自取?” “陷害?!被谁陷害?”话还没说完,寝宫的门便被嘉月打开了。 “哭这么久,肚子一定很饿吧?” 谊咎一边说着,递上手巾,一边让侍女将糕点、茶羹端上桌去。 嘉月寒着面,瞪着一脸闷笑的谊咎。哭得这么用力,费了不少力气,这会儿还真是有点饿了…… 进了房,嘉月边吃糕点,边追问;谊咎却只是捧着茶杯,低笑不语。 “刚刚在外面喊那么大声,就算是秘密也全都被那群贼人听去了,干嘛现在又变成一只闷葫芦了?” “自朝阳宫的那一宴,与二皇子结识至今,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了,这五年多来,我从未见二皇子做过任何没有计划与没有把握的事。” “老骨头,你究竟想说什么?”嘉月瞪着谊咎,一脸警戒的表情。 “我明白你是护兄心切,可是你仔细想想,聪明的德,怎么可能会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呢?” “哼!男人一遇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以后,就会全变了个模样!像父皇,从前还只是软弱怕事而已,可到死前的那段时间,根本就已经是昏庸无能、萎靡度日了!” “喂喂!”谊咎皱起眉。 “我说的是实话,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便认定今世能够发扬迦兰的,只有二皇兄而已。其他的皇子们,不是继承了父皇的昏庸无能,便是短视近利、贪图女色!那些淫乱无能的家伙们,又怎能治国、怎能开创太平之世呢?” 嘉月毫不留情地冷淡批评,不幸的却是字字深中切里。 谊咎沉默了一下,望着嘉月,一瞬间,仿佛在嘉月身上看见了德的影子。 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犀利而不留情的聪慧,逼得所有人颜面尽失、无处遁逃,也难怪九郡王处处视德与嘉月如背上芒刺。 “二皇兄太聪明了,所以也就容易遭受妒嫉。他总是往前看,不会往后看,因此,我必须当他的第三只眼睛,替他看清楚身后的所有危机!”边说着,难过的感觉又不禁袭上了嘉月的心。 尽管她晓得二皇儿的冷漠是天性,可是二十一年来,这份冷漠却从未针对过她,不论那是不是二皇兄谋略中的一环,二皇兄今日的那番话,已然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你晓得你二皇兄是倚恃天水、云幕过活的腾龙,因此,你便该有被龙翼甩到的准备。” “我明白,我怎会不明白?可是虽然明白,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难过呢?”嘉月不由自主,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你很爱护二皇子的缘故吧!” 谊咎轻轻抚着嘉月的头,心中带着疼惜、带着不忍,一颗心却早已分不出究竟是疼惜这般爱护兄长的嘉月,还是疼惜那个总是孤伶伶的德。 哭过了,谈过了,心情发泄过了以后,嘉月又再恢复了往昔的开朗。 “谊咎,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你这么会讲话!” “我一直都是如此善解人意的呀!”他戏谑的说。 嘉月笑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顿时慎重了起来。 “谊咎,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不知道你会不会……” “嗳!凭你我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谊咎笑着,轻拍嘉月的头。 “你……还记得当年我为了你的白衣少女之事,闹上你的寝宫时,你曾问我的那件事吗?” “哦!是那件事啊!”谊咎点了点头,白衣与德的身影,忽然同时浮现脑海中,已经好多年,他不曾再想起过了。 “那名你所说的白衣少女,其实就是你继续留在迦兰的最主要原因吧?” “这……”谊咎陷入了深思。 四年前,当他在迦兰的驻使时间到期时,他本该返回隋朝,可是他没有,不但没有,反而私挟兵权,出走迦兰。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其实……答案他早已了然于心。 “并不完全是……”谊咎顿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笑容。“我只是因为舍不下你与二皇子呀!” 嘉月深望了他一眼,静默了一下,而后才继续道:“白衣那事之后到现在,我想了很多次,或许这些事……你早就已经知道,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只有你,你有权利去弄清楚。” “别说得这么严肃,你让我害怕了,丫头!” “你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她郑重的问。 谊咎皱起眉,不明白为什么嘉月如此执意的提起这件早已成为过往的事。 “那时我告诉你,那名白衣少女绝对不是二皇兄,因为二皇兄最厌恶只懂武事,不知诗书的武将,对吧?” 谊咎点了点头。 “当时我并没有骗你,可是,我却也没有对你说实话。因为,当你说出那名少女叫“白衣”时,我便已经明白,那人……定是二皇兄。幼年时的二皇兄因为喜着白色衣衫,被姨母戏取了一个小名叫“白衣”,可是自从姨母过世后,二皇兄就再也不着白服,于是“白衣”这名字,也就不再被提起……” 嘉月停了一下,望着谊咎,突然惊觉谊咎的黑瞳之中,再也不见初见面时的恣意与风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粹炼之后的沉稳与内敛。这些年的改变有多大?她无法计量,只是当她渐渐发觉谊咎对“哥哥”的感情之后,她不由得开始猜想那时的“白衣”,到底代表了多少命运的改变……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后,你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谊咎看着嘉月,神情如旧,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嘉月的这句话,虽然说迟了,但一切,似乎也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爱哥哥,也深爱着爱哥哥的你……如果我能够早些告诉你……” “也许德和我,也就不会陷下去了,是吗?”谊咎偏头望着她。“嘉月,世事没有所谓的“早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当时你能及时让我知道这件事,我还是会对这份感情执着。我爱的人不只是白衣,也是德、是男人、是女人,更是存在皮相之下的意志与灵魂。下一世,就算我们还是这个模样,我也一样会爱她,因为她永远是她,完完整整存在皮相之下的仍是那个灵魂!还是,你觉得害怕?害怕我和德这段无法为世人所接受的感情?” “爱的是意志、爱的是灵魂,在乎的不是皮相,而是皮相底下的永生和永世……啊!这是多美丽的爱情啊!只是,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吗?抱着这种心情去爱哥哥,却在这一世什么也无法完全拥有……”嘉月摇头望着他,眼泪滑了下来。“如果只能这样守着“她”,那么,谊咎不是太可怜了吗?” “为什么要哭,嘉月?一同吟诗、一同筹策今后该走的每一步,如果这是我和德共同决定选择的路,一切不就理当如此吗?”谊咎皱起眉,看着嘉月的泪水,他也不禁茫然了。 真的可以只是这样守着她吗?真的……可以吗? 他望着嘉月,而后再望向自己的双手,渐渐地,茫然的表情让他再也无法坚持自己不可能被意志灵魂所说服。 “可能吗?”他咀嚼着字义,苦涩地吞下肚。“如果真心认为我是这般可怜的话,那么,嘉月,你就嫁给我吧!别再去谈、别再去想,除非有一天,德亲口要我解除这个誓言,否则,我会一辈子遵守承诺下去,若是到了不可避免,总要我孤老此生时,那就请你嫁给我,为我修补那颗碎成一地的心吧!” 移宫衡陵殿不过数日,仪贵妃果然随后出现在德的面前。 在仪贵妃吻过德的隔日,德带着仪贵妃千恩百想的奢望,引诱她达成一个交易仪贵妃助她登上迦兰皇帝之位,而德今生则绝不另立后妃。 一个诱人的协议,仪贵妃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了。 没有人会想到先帝的宠妃与二皇子之间会有什么瓜葛,充其量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失去先帝庇护的宠妃,想要在新帝身上求取安稳的保障罢了。 于是,朝臣不知,百官不知,就连那个守在二皇子身边的谊咎也都不知。 对于此事,德并未对谊咎提及,之于她而言,或许打从心里,她根本不愿让谊咎知道。 尽管无法解释这种怪异的心情,也尽管德压根不在乎新帝人选是否真是自己,但对于这个她无法确定或许谊咎可能会喜爱的美丽女人,她情愿以这种方式隔开谊咎与这女人之间的可能接触。 谊咎说得极对,朝政、军情,任何事她都能看得明晰透彻,唯独对她自己,总是看不清,也看不透然而,德并未察觉这个盲点。 孝期既过,便是德实践诺言的时刻了。 当这一夜,德自梵天佛寺的藏经阁里返回衡陵殿,赫然发现殿中的仆役早被支走,而仪贵妃则悠闲地坐卧在自己的寝宫中,那份慵懒之态,更为她增添美艳娇娆的风情。 这个年轻而美丽的贵妃娘娘,即便已为先帝产下两名公主,却仍依旧美丽、惑人。她是懂得以诗书知识增添自己风采的女人,既知美貌终有一天会衰老,不如吸取一世永不褪色的内蕴气质。 “来得真快,不是吗?”脱去外袍,德清洗着脸庞,一边冷淡的笑着。 “该是你实现你的承诺的时候了。” 仪贵妃甜腻地笑着,轻轻走下床榻,伸手搂住德,绛唇轻缠。 德没说什么,只是任仪贵妃拥吻着,而后才轻轻推开那副柔软的身体,状似不经意地对着仪贵妃问起,“我没想到你会与九郡王共谋。” 仪贵妃顿了一下,风情万种、美目流转地笑了起来。 “我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德不解的提起眉。 “将来登上帝位,你身为九五之尊,是不可能不立后妃,不生子嗣的,所以……” “所以,你答应九郡王将闺女嫁给我,一来可保有你的地位,二来不怕成为我后妃的女子不好控制?” “你真聪明,不愧是我的二皇子!” “过奖了。”德冷冷地答道,“如果现在我说我不再需要你,也无意履行与你之间的那场交易呢?” “你”仪贵妃闻言,粉颜霎变。“你想反悔?” “我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也讨厌嫉妒心过重的女人。” “自作聪明的女人,嫉妒心过重的女人?”仪贵妃失声怒道,接着,却突然仰头笑了起来。“哦!我倒忘了,你身边可还有个誓死效忠的谊咎将军呢!哈哈哈二皇子,你当真以为这男人会一生一世助你至死吗?哼!门都没有!这三年来,他和嘉月那丫头走得亲近,两人鱼雁往返、浓情蜜意,成婚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你还以为你能永远留住这匹骏马吗? “哼!你作梦!你想得太美了,男人一旦成婚,床榻上为他温床的女人才是真实的一切,哪日嘉月若也兴起当皇帝的念头,你便得当心昔日那个对你舍命的谊咎将军,会在夜半斩下你的首级……” “贱人,住口!”恼怒骤然升起,德一巴掌打在仪贵妃的脸上。 “你打我……你敢打我?!”仪贵妃捂着脸颊,恨恨地瞪着德。 “在我再度出手打你之前,立刻滚出我的视线之外!” “哼!滚出你的视线之外……”突然,仪贵妃像是发现了什么事,不怒反笑,神色锐利毒辣地撕扯着德的衣衫。“怎么?你也同嘉月那丫头一样,爱上那个谊咎将军了吗?这么恼怒?这么气愤?这一生,你不可能和他共结连理,所以,一听见我说嘉月与他将会成婚之事,便如此气恼不堪吗? “贱人?!我是贱人?那你这个爱上男人的皇太子,又该算是什么?败德无耻的东西!你也想像个女人一样爬上他的床吗?你说呀你!尊贵的皇太子!你能像个女人一样为他温床吗” 仪贵妃发了疯似的撕开了德的衣衫,映着满月的光华,那身躯,明明应该是一副男子的身躯,竟现出女子才会拥有的圆润秀峰与柔细曲线。 “这……怎么可能……” 仪贵妃几乎是呆住了地叫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方才……就在方才,自己搂着他亲吻他的时候,那身躯明明就是男子所有的平整胸膛啊!而如今……“你……你这妖邪……” 惊惧的叫声贯穿了整座衡陵殿。仪贵妃瞪着异变的德,就在月光的笼罩下,异象环生,霎时,德的瞳眸涨满了血红之气,浑身上下也在同时泛起阵阵青紫的幽光。 仪贵妃使尽了所有的气力推开德,接着,她没命地往前奔跑,跌跌撞撞间,已退至窗台边。可是,另一边被推倒在地的德,却彷变了个人似的,一张纤丽的脸庞,顿时染上一抹幽冥阴气。 “妖邪!德,你可听见了?妖邪!这就是你的名字!这一世,你永远也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女人般活下去!” 幽低冷寒的声音飘浮在空中,好似发自德的喉间,却又不像。突如其来的改变,震得德惨白了脸,她痛苦地抱住双臂,彷若在抗拒着什么。 “滚……滚开!”德满脸慌乱的怒道。 “滚开?呵呵呵你逃得了吗?德,你逃得了吗?今生你注定是本座的躯体,也就是本座的人!乖乖地杀了这女人,让本座开心,或许本座可以考虑将这身子再让你使用更长些时候!”德体内另一个阴狠的声音说道。 “滚!滚!” 德的声音尖锐地划破了整座殿宫,一双纤指几乎陷入了双臂之中,虽是极力地抗拒着,却仍旧摆脱不了那阴冷声音的主人的纠缠,那副纤瘦的躯体就在忍耐抗拒之间不住地颤抖,不住地晃动。 许久,颤动终于停止了,垂着头的德,陡地开始流泄出一阵森冷的低笑。 “哈哈哈……哈哈哈……等待了数千年的时间,本座终于即将重获自由了,哈哈哈……哈哈哈……” 幽寒的笑声回荡在整座衡阳殿,再抬起头来,德一张纤丽的面容已经完全不见温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残虐冷酷的阴悍表情。德缓缓地起身,鬼魅似的飞移到仪贵妃面前。 仪贵妃看见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与眼泪。“救命……救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来……来人……快来人呀……” “来人?人,不正是让你给支退的吗?你不是深深眷恋着这个聪慧冷淡的二皇子?不是处心积虑、无论如何也想得到他吗?怎么?如今却怕了?你既然爱德,难道不能连这份妖邪异体也一并爱进去吗?” “救我……救我……”仪贵妃几是曲跪在角落边落泪哀求。 “呵呵呵呵呵呵德,你仔细地瞧着,瞧瞧本座是如何地心疼你!本座会杀了这个女人,让你再也不需要担心你的将军会被这样的女人夺走!只是……当你怀带怨气,以这双德的手杀死了这女人后,你的身体也就将成为本座的了!哈哈哈多爽快!多有趣的一件事情啊!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散布在那已变得森冷的德的喉间,德伸出手,毫不费力地抓起仪贵妃,而后,一簇青火突地燃上仪贵妃的身躯,伴随着凄厉的嚎叫声,德就这般冷漠无情地看着火舞斑斓飞腾在仪贵妃的身上。 “哇啊啊啊救命救命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德的笑声依旧持续着,已呈焦黑的仪贵妃,终于坠出窗台,摔向地面。及地时,扬起一阵焦臭与巨响,德睨视着,暗晦郁气的残酷面容已取代了那个寡静冷淡的面容。 死气就在仪贵妃引火自焚的消息传回宫后,倏地染上了整片迦兰天际。 人心惶惶,流言不断窜起。短短三年之内,迦兰殒帝丧妃,犹如遭人诅咒似的回荡着一股不祥的诡谲之雾。而就在仪贵妃死后不久,皇后熙妾竟也染上恶疾,一病不起。 一时间,迦兰皇宫之中丧气腾腾。 秋未时分,在御医的束手无策,与皇后似是嘱咐的传召下,谊咎进了慈宁宫中。 他恭敬地曲膝在熙妾的床边,不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这个与迦兰毫无关联的外族男子,为何会被召入慈宁宫中。 “谊咎将军……” 谊咎听见皇后的声音,连忙靠近身,将皇后轻轻扶起。皇后倚着他,缓缓下了床,领着谊咎走向花厅外的小桌,并撤走了身边的仆婢。 “皇后娘娘,夜里风大,回寝殿吧!” 谊咎劝着皇后,月下的皇后更显身形单薄,病重憔悴的两颊愈现苍白。皇后没有回答他,只是带着一抹笑,望着清明晚月。 “将军,哀家认识你……至今已经五年多,等过冬今后,就算整六年了吧?” “是。”谊咎恭敬的回答。 “哀家很喜欢你,你是个聪明而谦恭的好孩子……” “是皇后娘娘不嫌弃。”谊咎仍是一迳的恭逊温文。 “这五年多以来,多亏将军照顾德了。为了这个孩子,让将军费心了不少……哀家理应敬将军一杯酒。” 皇后边说着,边羸弱地抬起手,转眼间,小桌上的酒杯竟腾空浮起,并且飘进了谊咎的手中。 “皇后娘娘!这” “将军惊讶吗?这是哀家母族的幻力……坐下来,静静地听哀家说,哀家要告诉你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皇后拉着谊咎轻轻的坐了下来,眼神之中带着一抹温煦慈蔼的笑。 故事的起始,是在北周武帝三年仲春的一个月夜。 某一回的夜猎,让北周太子不慎摔进了一个位在深野之中,名叫“舒乐”的部落里。 那部族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很年轻,几乎看不见半个龙钟老人,尽管他们看起来似乎有点异于常人,但和善照料一个陌生人的好心肠,却让摔断了腿的北周太子安下了心房。 那一伤,让北周太子整整半个多用不得动弹,也让他因此爱上了部族里的年轻巫女;于是,一个无星的黑夜里,脚伤才刚刚痊愈的他,带着年轻的孤女趁夜逃走了。 他们连夜不停地赶路,深怕两人会被拆散,只因为舒乐一族“男可灭天、女可破世”的能力绝不可外流。 北周的太子,并不知道每一个舒乐族民的身体,都是为了孕生冥路阴帝“重天”,才特意准备出来的温槽。那部族千百年来,孤身隔绝于世外的原因,正是为了躲避血脉相混之后,浊血将会惊醒阴帝“重天”的灾害。 可是,就在北周太子私自带走少女逃回周朝的那一刻,沉眠在舒乐血中的阴帝“重天”便回生了。混浊的血脉,唤醒了“重天”的意识,潜伏在灵魂底下的欲念本性,渐渐跟着岁月的脚步逐渐抬头。 当太子和少女的一对女儿双双嫁入邻邦迦兰后,蓄气长养精肉的“重天”,终于苏醒在大公主姬的孩子身上了一双似金似青的眼睛,一具似男似女的身躯……每一点都像极了舒乐传说里的那个阴帝“重天”。 为了远避灾害,为了不让灾祸有机会蔓延,姬在孩子逐渐显露异力的第三年生辰,便决定亲手绞杀了那孩子,带着孩子同赴阴司……不料,七天后,孩子竟然复活了…… “无论对与错,姬身为母亲的一番心血全都白费了,原以为这一死,可以带走阴帝蓄养凡身的温槽,却不料,反而因此击溃了德的意识”谊咎说。 皇后看着怔愣的谊咎,眸光已回答了他。 “是啊!将军,哀家的姊姊姬的那孩子,正是二皇子德。那一夜,姬绞死了德的身,却也绞死了德的心。对姬信任的崩溃让阴帝得了空隙,填入了德的灵魂中,一旦阴帝觉醒,开始掠夺德的意志,很快的,德就会陷入疯狂中,最后完全消失在阴帝的影子下……” 皇后痛苦地望着谊咎,瘦弱的手拿起了小桌上摆着的一只方盒子。她轻轻打开它,拿出了摆在里边的一只白玉,与一片写着细小字迹的黄皮羊布。 “德从不曾在哀家面前掉过泪,只有那一次,哀家看着德疯了似的哭叫着。当她返生之后,想起了姬亲手掐死她的事,她便哭着问哀家自己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不就是“人”吗? 谊咎别过了头,咬紧了牙,吐不出一字。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认为自己分担了德的每一份重担,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弱,根本微小得知一粒米粟! “哀家……从没忘记那夜德的哭颜,她这一生什么也不想,唯一求的恐怕只是能够当个“人”。哀家不舍她,为了她,至少在死前,哀家得替她好好做件事” 皇后拉起谊咎的手,将白玉与黄皮羊布递给他。谊咎只是盯着白玉与黄皮羊布上的字,不断地想着皇后的那段话。 她这一生什么也不想,唯一求的恐怕也只是能够当个“人”…… 活着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还是人啊! 学士阁中的那夜,德也曾经对他这么样说过,她只是个“人”!如果这是她的梦,就算得忍受挖心刺骨之痛,他也必会誓死为她做到! “下官能为二皇子付出的,就只有这条命了!”谊咎看着皇后,神色坚定。 就是这一条命,多了他也有心无力了!可当“心”笃定舍命去爱后,脚步反而无法从容了。 “德没有错看你,”皇后握紧了谊咎的手。“哀家能够信任、能够委托的对象也只剩下你了。答应哀家,当有一天,阴帝若真的夺去了德的意志与躯壳,你会用你的这双手,亲自送德入黄泉活着,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还是人。” “下官答应您!如果“重天之血”最后终于占有了德的身心,下官一定会用这双手,亲自带她一起入黄泉!”谊咎含笑地对着皇后道,眸中的痛苦渐渐收藏起来。 深夜冷风再次灌入,吹得羸弱的皇后一阵急咳。谊咎轻轻扶着皇后,让皇后进寝殿去歇息。他静静地守在合了眼的皇后身边,想起了那夜月下吟哦着诗文的德。 窗外新月如旧,黑夜静谧如昨,谊咎只觉得这月夜好似曾经与谁一同走过…… 啊!就是她呀!那个让他今生再也无法舍弃的二皇子……只是不知二皇子是否仍一如那夜,孤身伫立在树下,抬望明月,低声吟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第九章 悔否 没人知道,在池真编选佛经的太子德究竟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返回皇宫之后的德,在仪贵妃的丧期里,既不出面吊祭,也不穿丧服戴孝。 德的改变像团谜,就连与她曾经极亲近的谊咎也无从得知。 仪贵妃死后不久,紧接着是皇后熙妾,一切来得太突然,迦兰皇室几乎都弥漫着一片黯然,没有人再提及新帝登基之事,而德也似乎一点都不以为意。 朝政分别由九郡王与太子德共治,两人在敌对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谐。 只是当皇后的丧期一过,德便突然开始大肆兴建高塔,桧木的、钢岩的、红土的、青铜的,形状大小不一,而彼此之间唯一相同之处,只有这些高塔高得几乎接近天。 “郡王,这恐怕不是一个好现象啊!” 当德于高塔中为百姓在旱年之中祈得丰沛雨水,在召唤狂雨之中不费一兵一卒击退来犯的女国大军以后,皇太子德的地位几乎已经变得和那些高塔般崇高。 没有人再对德兴建高塔之事产生异议,反而将之视为德得以与天上神通灵的媒介。传言绘声绘影,当流言慢慢传入九郡王耳中后,九郡王终于不得不正视这个可能带来严重影响的事实。 “或许该找隋帝共同计量一番了!”家臣谏言。 “哼!那豺狼!他根本无心与我共谋,他只是想要得到德那小子!不过,我才不信他真舍得下迦兰这片沃土,而只是为了得到德那小子!”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趁着德的声望还没达到顶点,尽快找人将他杀掉!自他由池真返宫之后的一年多来,他与隋国的谊咎已渐渐疏远,没了谊咎的保护,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 喃喃地在家臣耳边一阵低嘱,九郡王又再度露出一如往常的阴恻笑容。 变得更加冷漠,也更加异常的德,终于让嘉月看不过去了。 她不明白德为什么会突然疏远谊咎,并且不再亲近他,尽管谊咎从未因此说过什么,但她还是不忍。 “我去找皇兄谈!” “不,你这一去,只会坏了她的心情。”谊咎轻轻摇首,阻止了气恼的嘉月。“她做事,有她的道理在,而我能做的,只有在一旁为她守护。” “可是值得吗?明知你的心情,却还像是对待弃妇般地对待你……我不平,更不忍!你不该受这种无理的对待!” “值不值、对不对,那都不是我们该去讨论的问题。嘉月,我们说好的,不再去谈,不再去想。” “可是……”悬在眼眶中的眼泪就快从嘉月的眼中掉下来了。 “是我的神情像弃妇,还是我的言语显出落落寡欢?嘉月,你已经同情过我一次,也已经为我掉过一次眼泪,若要问我值不值,有你的泪,就算我和德真的不会有结果,我也觉得值得了。” “我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呜为什么皇兄要这么做?为什么上天不能让你们平平顺顺地走过这段感情?” “只能说……那是我们前世欠给天的……傻丫头,哭什么呢?”谊咎缓缓地吐出话,搂住嘉月安慰她。 当德兴建起数座高塔之后,延龄宫便不复见过去那个沉静少言的二皇子了。谊咎不知身在池真的德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唯一知道的是池真返回之后,德便不再让他亲近。 好几夜,他忍不住想起熙妾皇后对他说的话,看着黄皮羊布上的每一段话,他只觉得阵阵惊恐的灼热与疼痛。他曾答应熙妾皇后,若到逼不得已之时,一定会用它们,可是到后来,他却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 他能忍受德没有一句解释的疏离和冷漠,也能接受他们两人不再亲近的事实,可是唯有“此事”,他迟疑了……因为她不是别人,而是德啊!是他深深爱过、曾经承诺过会守护一生的德啊! 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做呢? 他情愿相信她会疏离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已不再需要他,情愿相信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爱情,早已随风散去……但他无法去确定,自池真返宫之后的这半年,德隔绝了任何一丝两人可以碰面的机会,即使他想再确定,但他没有半点机会能做到!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辞别了嘉月,谊咎离开了延龄宫。 强压下所有苦楚不肯说的他,再也无法住在延龄宫中。夜里的月光,会令他想起她,他从不知道记忆这种东西,竟可以来去自如地侵蚀一个人的心,然而,与其待在宫里咀嚼过去的回忆,不如别再去想地做些其他的事。 望着夜幕,谊咎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得找机会再与德谈谈。他从不是个坐在那里等着被人施舍的男人,若真非得理出个结果,他也要由自己来动手。 定定地下了决定,谊咎缓缓地离去。 映着昏暗的夜色,突然,一抹漆黑的影子偷偷地跃入了延龄宫,那黑影低低地轻叹了一声,而后悄悄地融入风中…… 发现嘉月可能被掳失踪时,已是在隔天晌午之后。 久阳宫的女侍来报,主子嘉月一夜未归,直到晌午,也没有人再见过嘉月,那时,返回延龄宫察看究竟的谊咎,才终于证实嘉月已遭绑掳! 谊咎领兵连夜搜查数十日,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嘉月像是突然平空消失似的。直到三个多月后,谊咎终于在女国边境的羲山岭上找到了嘉月,那时嘉月身边除了一块刻着“丝齐双”三字的玉佩以外,便只有一条似金似银的罕见丝缎了。 再回到宫中后,嘉月变得沉静起来。明知这三个月里有事发生,但嘉月却根本不愿意谈,谊咎也就尽可能地避免提起它。 擎天的高塔依旧持续筑建着,德举兵争伐的次数也日渐增加。 当谊咎终于找到机会与德谈话时,由她的眼神、谈吐之中,谊咎恍然明白,他与德似乎已是两条不可能再交集的平行线,他们之间的牵连断了线,就像被水泼碎了网的蛛丝一般。 “重天之血”并没有让她疯,她只是渐渐适应于身为王者的身份与思路举兵争战,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迦兰变得更强! 谊咎看着她,却仿佛不再认识她。这个结果一半是由他所造成,当初她从不曾想过要当太子、要登上皇位,若不是他率领精兵投入她的摩下,这条路,也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每每夜半起身,回首往事,谊咎皆不禁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学得做已分不出实境和虚境…… “大概是……我们两人的情份已经到了绝尽的地步了……” 直到后来,他们真的变成毫无其他情份的单纯主从后,谊咎才开始学习接受自己以最后一丝理性所分析出来的结论。 慢慢地,谊咎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未来的去向。 留在迦兰?离开迦兰?他的选择只有简单的一句去或留,可是他却无法做决定。即使德不再牵挂他,他却仍旧爱着她,而他也无法放下适逢巨变的嘉月…… 这一夜,当他准备就寝时,整整数月避不见人的嘉月,突然来造访他。 “我还惦着要到久阳宫看你,这么久,你都没来吵我,我反倒觉得不习惯呢!”他笑着为她倒了一杯茶,这才发现嘉月的脸上滑下泪。“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呢?” 嘉月没回答,只是对他递上那只刻着“丝双齐”的翠玉佩。 顿时,谊咎像是明白了,他微微黯沉了脸,而后叹了一口气。“孩子多大了?真的打算生下他?” 当他救回嘉月,看见嘉月身旁那条似金若银的丝缎时,他便明白,嘉月已经成了丝门人那条如天女衣裳般的丝缎,正是丝门男子送给女方的婚聘之礼。 江南丝门的男人,一生就像桑蚕般,短短不过三十二年,一过三十二,不消半年,必会撒手归西。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丝门唯独男人皆短命,那一族精湛高超的杀手武艺,与不传外人的精巧织技,就像桑蚕一般,活得短暂,但却精彩万分。 对男人,丝门男子恣意的挥洒风华,一生虽短,却是无比值得;然而,对于女人而言,良人无法挣脱早死命运的恐惧,却是一生怎么也摆脱不去的梦魇。多残酷,又多可怕!短短不到数年的夫妻情份,便要令她们守寡一世! “为什么没有立刻告诉我?孩子有多大了?这些日子以来,为了留住他,你傻傻地究竟吃了多少苦?” “我要生下他……”嘉月泣不成声。“不管有多苦……我都要生下他……” 谊咎看着她,曾几何时,这个妹妹般的娃娃姑娘也要当母亲了?可是她真傻!竟想独自忍着痛苦、吞下这苦处! “生下他?你能明白之后的担子会有多重吗?孩子的父亲呢?他还活着吗?知不知道你已经有孕?” 嘉月摇着头,泪水落得更凶了。 谊咎坐下身,好深好深的疲惫袭上眼眸。 他死了吗……到底还是躲不过丝门男人最后的命运,只是……朝臣的反对、后宫的批判……他无法想像嘉月将要如何面对决定之后的打击与现实。 “值得吗?曾经后悔吗?他也像我爱你皇兄那般爱你吗?” 谊咎无法为她下决定,只能伴着她。轻轻地扶起她的脸,为她擦去泪,有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见一抹不悔。不由得,谊咎沉默了就像他与德那般,他们一同织了一张网,才发现今世根本无法圆满它! “如果值得,不曾后悔,那就……生下吧!” 握着嘉月的手,谊咎第一次感觉到他与迦兰的纠葛如此深,与德、与嘉月……与这个美丽却无法完整的国家深深纠缠在一块儿。 “我会给他我的姓、给他我的名,直到他大到可以明了这一切以后,再将他父亲的事情告诉他!”谊咎坚定的说。 “那……皇兄呢?”嘉月看着他,泪如雨下。 谊咎看着窗外,一双黑瞳渐渐迷蒙了起来。 德吗……就当这是最后一次试探她的机会吧!如果她真疯了,他会亲手杀了她;如果没有疯,那便是他与她情缘告终的时候了…… “成婚?” 回过神,德看经牵着嘉月的谊咎,然后,她紧盯着嘉月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抹明了的神色浮现在脸上,却看不见一点震惊、慌乱的表情。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交代丞相做好妥善的安排,你们两个人只要等着拜堂就行了。” “皇兄” “德,你” 谊咎与嘉月一同看向她,仿佛想从德的眼里看见一点“蛛丝马迹”,可是德的眼神中却只带着让谊咎碎心的冷漠,就像那是别人的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好像……根本不再在乎他。 “你没有其他事要跟我说吗?” “事?”她想了一下,而后笑了出来。“和西突厥的战事不久之前才平定,女国那方也已停战,至少到你们成婚以前,可以不必担心驸马得披挂上战场的情况!” “你” “我累了,想要休息了。”德放下手中的奏折,挂回了外衣。突然,她转过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说:“啊!对了” 谊咎欣喜地带着一丝希望看着她。 “我已答应女国君主的提议,迎娶女国的公主,婚期大约是在一年后吧!” 一瞬间,心死与绝望终于出现在谊咎的脸上。 他握紧了嘉月的手,表情就像上了霜,沉默驱策着他,不再多说一句,他便带着嘉月离开了。 夜色落下,华灯初上。 静躺在床上的德,终于慢慢地浮起了一张谊咎曾经熟悉的温静脸庞,她眼神空洞的望着天,带着一种不再抗争的屈服。 “如何?还是奢望他?傻丫头,放弃吧!你不会再有机会抱紧他的!” 忽地,一阵低沉的声音缓缓自她喉底吐了出来。 一瞬间,那抹属于德的沉静逸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彻骨的阴寒。 “你该感谢我,在你历死归来之后,还如此大方地将这副躯体毫无条件地让你自由驱使二十年。” “我累了,想休息。”冰冷的表情褪去,又跳回那个沉静的德。“你赢了,而我累了。” “哼!也罢,这肉身就暂且让给你去吊唁与那男人的爱情吧!当那男人将你的一切全忘了时,这个肉身也就将完完全全属于本座了!” 残虐的话回荡在空中,渐渐地,那声音收起,而后,德的表情又再回复为沉静。此刻,德的身边又出现了好多面容丑恶的小鬼,可是德却不像从前那般生气的驱赶它们。 再也没有任何意志,再也没有任何欲念,让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躲开,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屋顶,薄唇僵硬地址起一丝笑,那笑感觉好冷、好遥远。 已经好久、好久,她不曾这样清醒过了。 从池真返回皇城之后,她的心神便渐渐分成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有张冷漠残酷笑容的冥界阴帝“重天”的魂魄,也终于因血苏醒了。 那“重天”如鸩毒、像鹤红,沁入她的骨髓以后,便再也不放开。她曾试着远离他,试着想要将他赶出自己的体内,可是两人激烈争夺之后,只是更加快了她意志消散的速度,只是更令他毫无困难地挣脱她意志的束缚。 嗜血、好战与疯狂的行径像黑暗渴望强烈的光,一旦挣出,就再也不肯回去。她渐渐开始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无论多坚强的意念,也都会在“重天”强大的阴力下,落得烟消云散。于是,她只能看着他的野心愈来愈大,一步一步地吞食她;只能任他恣意地甩开谊咎这个对他而言颇具威胁的因子。 这是她的错蓦地,德掉下眼泪,双手捂住脸庞,却发不出一句哭号。 好几次,她想冲出这副躯体,却反倒被“重天”压缩到内心深处的一块小角落,他不让她走,不让她有半丝机会对谊咎说明。因为“重天”清楚谊咎对她的影响,一旦有了谊咎的帮助,她便会冲出他的控制,重新将他封回那个意识浑沌的世界里。 但最后,他赢了,当谊咎与嘉月的婚事成为定局时,他就已经赢了。 看着嘉月肚子里未出生的、那个谊咎的孩子,她只觉得一切全都毁了,她再也争不回这副躯体,争不回属于德的那份意识……再也争不回呵! 再、也、争、不、回…… 嘉月与谊咎的婚礼就在满朝群臣的祝贺声中落幕了。 尔后,德太子的行止却更形古怪。 半年之中,德兴兵伐干幽,灭吐蕾,迦兰的疆土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扩增了数十倍。 领军入驻迦兰的隋军,成了太子拓疆的利器,再不明白的人也渐渐知晓,这个隋国来的谊咎将军,怕是早已经挟兵权背叛了母国与隋帝。 横竖谊咎已经成为迦兰的驸马,隋国的精锐大军也有一半已握在他的手中,隋帝要如何讨回这笔帐已经不再重要,而迦兰有了太子德与驸马谊咎,几乎可以说是相辅相成,也或许,要攻下隋国,占据那块广大肥美的土地,在德太子与谊咎将军的指挥下,应该不再是梦想了。 只是,当德的声势与权望达到最高点时,流言却开始随着她古怪的行径渐渐传开。 伺候德的女官害怕得不再敢靠近德的寝房,因为夜半时分,她们总会看见德神像缕幽魂似的飘在空中,有时她们甚至听见德的凄厉狂笑,可匆匆赶去,却发现德根本不在房里;几次满月前后,她们忘了德的吩咐,闯入了她的书房之中,竟看见德周身散着青光,两眼充血,发丝凌乱,犹如恶鬼一般神情凌厉。 更有随传神出征的兵士,几番在营帐内看见德刑求敌将,等待德离去后,那敌将早已面如死灰、精神错乱。 传说,或许能够祈雨求晴的太子德,根本就是妖魔转世,而那一次又一次的兴兵争战,更加速了德体内妖邪之血的炙热流窜。 神奇诡异的太子、嗜血嗜战的太子,渐渐地,在迦兰臣民的眼中,太子德已然变成一个可怕的传说,已然变成“妖异”的另一个代名词了。 “她已经疯狂了” 脱去了银甲的谊咎,神色疲惫地对着嘉月吐出了话。已经沉淀了好久好久的痛楚,突然又再次涌上他的身心。 冷酷就像外界所传的那样,成为德的骨与肉,当九郡王密谋窜位的计划被揭发,德一个“杀”字,四百七十多条人命皆赴黄泉,连半点生路也不留。 领兵追缉的谊咎,奉命诛杀九郡王,因为未能及时逮住九郡王,而自动上塔殿请罪,可是就在出殿的那一刹那,他竟意外地发现染在德眼中的一抹腥红。 成婚的那一次试探后,谊咎就彻底放弃了,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庞冷冷地吐出伤他的话,毫不在乎地为他的婚事作嫁,谊咎几乎完全相信德不是疯了,而是根本已经舍下他。 他彻彻底底地放弃、彻彻底底地锁起与她的所有记忆,强压下所有挣扎的痛苦与恨意留在迦兰,为的只是遵守那个永远守护她的誓言,以及保护嘉月母子俩的诺言……可是,就在他已放弃时,他却在她眼中看见一抹熟悉的温柔与状似求救的神采…… 他怎么能相信,相信这个嗜战、嗜血的太子是德?! 疯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人!冥路的阴帝怕是早已夺去她大半的意志与肉身,阴帝用她的眼神欺骗他、撕裂他,让他自动放弃面对她。一整年了,他被骗得团团转,险些蠢得毁去熙妾皇后交给他的白玉与黄皮羊布! “绕了这么大一圈,没想到我们竟又走回到原地。” 得知自己的母族与德的身世之后,嘉月不只一次地望着高塔落泪。 多可怜的皇兄啊!必须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却不得不承受的天命!如果能有掌握幸福的机会,绝不希望她放弃,因为只要还活着,便会有希望啊! “既已明白是骗局,那就动手毁掉它,带她离开吧!” “离开吗?不……只怕这么做,就再也没未来了……” “你怕吗?还是后悔?”明知他是为了什么,嘉月却仍问。 “当我遇见她以后,便再也不去想后悔,不去觉得怕了!”谊咎缓缓地答,看着嘉月与正陷入熟睡中的孩子。“如果真有什么舍不了、放不下的,那也只有你和这孩子,我曾答应过要保护你和这孩子……” “傻瓜谊咎!说这什么话?你给我和孩子的帮助已经够多了,也该是时候去追回你的白衣了!”嘉月拿起他的手,轻轻将脸靠在他的掌心。“错过了的那些事,走错的那些步伐,总要有人把它调回来吧!不论“重天之子”的一生会以什么方式结束掉,我只希望皇兄死时,有你可以陪在她身边!所以,你就带着皇兄安心的离开吧!去找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重新再来过,即便迦兰会因你与皇兄的离去而败亡,我也仍会看着它、听着它,一笔一笔记下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这段往事。” “嘉月……” 谊咎轻轻拥着嘉月的脸,月色下的她,已经全无少女的不安与慌乱。 “这一生里,再也不会出现比你、比皇兄更教我挂念的亲人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幸福!总有一天,我们三人定会再相见的,那时,我希望能够看见你们两人幸福的笑容。” “我不会忘了你的。”谊咎望着她,当年初见面时的意气与风发,彷惚又再渐渐回到眼眸中。“今生必定会再见” 迎着夜风,嘉月目送谊咎离去了。 她看着谊咎的背影,九年多的岁月,仿佛就在这一瞬间悄悄地流过。再回过头去看孩子,那孩子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沉睡着。 倚着窗,嘉月望着银白色的满月,双眸之中只有真心的祈祷。 这一切,就让它圆满结束吧…… 尾声 跃上了高塔,如往常般一片幽暗。 谊咎轻移着步伐走入德-的寝房,冷不防的,一盏光亮现起,谊咎怔了一下,回过头,看见德-捧着灯台,静坐在床沿凝视着他。 他也回看她,那双曾经亲近的明眸中,仿佛有一些他所熟悉的温暖,他陡地明白,若他再迟一些到来,这一生,他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再看见了。 “我要……杀了你!”谊咎取出剑,望着她,言语坚定一如当时承诺守护她那般。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德-哭着笑了起来,可是很快地,那笑容便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寒冻的可怕笑容。 “杀了我?隋国的谊咎,你要如何杀了我?她是你的女人,你的心,一旦杀了我,她也活不成啊!“重天”是我也是她,你会忍心伤了她吗?忍心杀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恶鬼!你休要占据人心!亡魂至死无法开启生者的门!”谊咎不去理会它的讥嘲与冷讽,只是举起剑,口中念起一连串莫名的咒文。 瞬间,原本放肆的笑容立即冻结在德-的脸上,德-张大眼瞪着谊咎,死白开始袭上面容。 “你……你如何会知道这该死的咒文?!” “……生有终,命有殒,恶魂终归冥府不还阳!八部众帝!即刻死来!” 一阵强劲的气息随着谊咎的长剑刺去,德-跃起身,秀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嗜血的凌厉。 “残人!是熙妾那个贱人告诉你的对吧?可恨!真可恨啊!本座早该杀了她!早该杀了她的!” 未容它再有还手的余地,谊咎将剑自右手丢向左手,剑身划出一道弧,转瞬之间,谊咎身已腾空,利刃封喉。 “容不得你坏事!” 只手抓住眼看就要刺入咽喉的长剑,它旋起一阵激光,气势强劲,顺着剑身窜去,硬生生地将谊咎撞击至墙壁上。那疾烈的震晃,竟在墙上震出了一片落尘。 碱浓的血液旋即涌上了谊咎的喉头,他吐出血,伸手抹去残迹,蓄势再向前奔去。它冷寒地看着谊咎的狼狈,毫不留情的又再次举起手,长长的衣袖挥出了一道气波。 谊咎被这道气波逼得无法前进,一道、两道,终于还是被逼退,脸上、身上全被如利刃般的气刀划出道道血痕。 “我会让你死的!让你死得痛苦万分!让你此后再也无法轮回,永世只能在酆都里后悔自己做出的每一件愚蠢行为!” 阴冷的声音中带着阵阵杀气,话声一落,它立刻再击掌,掌掌强劲,掌掌命中。谊咎不堪这阵凌厉的连续掌气,直是退后了数十步,口中鲜血喷逸。 可是谊咎却还是不死心,持着剑,用尽全力射向它。那举动仿佛显示身负重伤的他已不堪再战,只得如此凌乱的攻击。 它伶俐地挥开剑,再一反手,长剑已飞入它的手中,它看着谊咎,不由得厉笑了起来,那阴郁之气更盛,它的神情宛若阴曹厉鬼。 “气虚若丝,你大限已至!本座还当你有何通天本事,可以杀得了本座呢!到此为止了,愚蠢的凡夫,本座已经厌烦你的存在了!” “无能贪生的鄙贱恶鬼,你只能躲在一个女子身上寻求庇护吗?” 谊咎抚着流血的胸膛,怒声犀利地对着冥界的阴帝大骂,说时迟,那时快,浑身染血的谊咎竟同时迈开脚步,并以出奇迅捷的速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它一见,立即反应过来,长剑在手,风速划去,飞快地直刺向谊咎的身上。 “磅!” 破天巨声轰隆响起,它的剑风与谊咎的掌气几乎是在同时各自击中了对方--就在长剑没入谊咎左肩的同时,谊咎的右掌却也击上了它的额。 顿时,一阵烧灼的气味弥漫在空中,并且发出一阵劈裂的响声。谊咎闻声放开手,终于听见它的凄厉狂叫。 “啊--啊--啊--” 那灼烧的部位来自它的额,原本白皙的额上浮现了一只温润的白玉所烙下的血色红印,它痛苦不堪地厉叫着,一双红酒似的焰目逐渐转青,逐渐变淡…… “你--竟用险招--” 谊咎喘息着,负伤的左肩不住淌血。“不用险招……我岂能伤得了你……” “熙妾告诉过你,险招不成,将会害死我和她……”它痛苦地瞪着谊咎,冷汗开始滑下额头。 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想救她!根本不是真心要杀她,而为了救她,他只好走险步要将它封死! “你敢走险招……你竟敢算计本座……” “我不得不试……”谊咎露出一抹疲惫的笑,显然体力与精气早已不胜负荷。“活着……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还是人……我不会让你控制她的……” “可恨……可恨……今世我所犯下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该以为你对她不再具威胁,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会轻易放弃……我的失策,我……的……” 很快地,当德-额上的红印渐趋粉淡时,阴帝的意识也同时伴随着德-的即将苏醒而慢慢消失…… 顾不得身上的剧烈疼痛,谊咎飞奔上前,搂住了德-,就仿佛再次回到两人初夜的那一晚,他轻轻拍着她,想要拍醒她的灵魂与意志。 “德-!醒来!快醒来!别吓我!快点醒来!” 慢慢地,他听见了一声低吟,而后那双明眸再次幽幽展现。他揪紧心房望着她,终于,一滴热泪滑下了他的脸庞,他看见了熟悉,看见了亲近,也看见了每份过去与回忆。 “终于……你终于回来了!我的二皇子……我的德-!”他紧紧地搂住她,再也止不住热泪垂落。 “谊……咎……”她虚弱的唤道。 谊咎抱着她,无法言语,只能急切地拥吻她。 “谊……咎……” “全都结束了,德-,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人可以控制你。绕了这么一大圈,我才发现你仍在这里!这痛苦……太深重了!别再让我承受第二次,好不好?所以,答应跟我走!跟我一起离开迦兰!” “走……”她哭了出来,泪如雨下。“怎……么……走……当你迎娶嘉月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没有资格能够说走……你怎么能狠心的丢下嘉月和孩子,只为了陪我这个月盈为女、月缺为男的妖邪呢?” “听我说!你好好仔细的听我说!”他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挣脱。 这一颗心一路走来,早已损得穿洞、斑驳不堪。面对嘉月、面对她,他只能强压下所有的心酸与心痛;一字一句,他对她述说起丝门的世界与嘉月的爱情。 “这就是实情……我不是背叛你!而是为了保住嘉月的孩子,我得给他姓和名。一直以来,我真正爱过的只有你,彻头彻尾无法舍下的只有你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你……呜……呜呜……哇啊……” 蓦地,德-心中的城墙溃决了,所有无法忘却的委屈与悲恸,一件件全都释尽在这哭泣里。 “和我……一起走,离开这片让你我痛苦不堪的土地,我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吧!不论是不是女子、是不是妖邪,我要你永永远远都记住--我爱你的皮相、爱你的魂魄、爱你的意念,也爱你恬静灵动的每一面!除非是你放弃我,十年也好,五年也罢,只要你陪着我,我情愿赌上这一生!” 德-抱着谊咎又点头又摇头,泪水湿透她的眼,无法言语的情感只能任由情泪奔窜溃流。 一切都会重新有个美好的开始吧?谊咎紧紧搂住德-,心酸、慨然……整整被压抑了九年的情绪全都一拥而上。 是的,十年也好,五年也罢,只要有她,他会甘心赌上这一生! 简单地收整完行李,谊咎起身拥住了站在窗边的德-。他的身上全是伤,但那痛楚似乎早已远离,不再存在。 “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你,后悔不后悔?”德-看着他问。 这一刻,她竟可以如此的清醒,意识清明得如朗空。 谊咎仿佛早已看穿她的想法,他只是伸手轻抚她的颊,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这也是最后一次回答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绝不后悔!” 她落下泪,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拥住他。幸福原来可以这样简单,简单得就像可以因为单纯地拥住他而满足不已。 “别担心……他不会再有机会压制你……我会守着你,守到死为止!离开迦兰后,我们找一个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过生活。此后,你不再是迦兰的德-二皇子,而我也不再是隋国的谊咎将军。” “那我们该叫什么呢?”她拭着眼泪,渐渐学会不再期待会有多少幸福日子可过,只试着在乎短瞬间的安心与平静。 “就叫你、我吧!只要你晓得是我在叫你,我也晓得是你在叫我,那样就够了!二更过后,我们就离开--”谊咎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向窗台外。“相遇之后的这九年来,我从未有过比今日更开怀的时刻了,那时你在红枫林里问我答案是不是肯定……寻觅了九年多,如今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结果答案是什么?”她偎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徐缓的心跳声,平静……就这般地浮涌起来。 “等到下一回我们一起观赏这片皎净的满月时,我再告诉你。” 她点了点头,温顺而静柔。时间顿时像是静止了,温柔地静止在他们两人之间。 许久,他才终于抬起头,背起包袱,轻轻拍着她的手。 “该走了!因此你就……再多看一眼吧!此生此世,是不可能再见到这片景色了。” “有你,足够了。”她摇头,轻启门扇。 盈满的银月照得一地晶亮,两人并肩而骑地离开了延龄宫,出了围场,行入皇宫之外的密林边径。忽地,一阵难过涌上德-的心,二十多年来,她从不知,也会有那么一刻,她是如此怀念这个曾经让她痛苦不堪的地方。 “我从不知道,竟会有这么一天,我是如此舍不得这个让我痛苦万分的地方!” “慢慢的,你会明白,你就像一般人一样,像我、像嘉月,会哭、会笑,也会因为怀念而掉眼泪。别怕我们可以拥有的时间是不是很短暂,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有着疑虑,但是我有你,你是我的妻,再也没有其他身份会牵绊住你……” “是吗?或许不一定喔?谊咎将军,事与愿违这句话,你该不会不曾听过吧?” 猛地,一阵声音传来。 谊咎与德-回过头,竟看见已逃的九郡王与隋帝带着浩大的兵马,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你们--” “谊咎,你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朕信爱你,一如信爱自己的子嗣一般。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肯交出德-二皇子,朕保证让你享尽永世的荣宠与富贵。”隋帝驾马步出,声调阴恻冷酷。 “作梦!” “谊咎,朕的耐性是有限的,人一死,就再也无索价的机会与资格了。” “那就试试好了!就是得背水一战,我也不会将德-交给你们的。” “贱种!敬酒不吃吃罚酒”隋帝怒声大骂,随即命弓箭手涌上。 谊咎护着德-,只手持剑,决心背水一战的坚毅神情凛然。 “我帮你!” 在他怀中的德-抬起手,谊咎却将它们全压下,一双精瞳警戒地瞪视着前方。 “不,好不容易封住它,我不要因此又再引出他来!既已决心舍弃过去,就绝不能再使用!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我们一定可以平安的离开这里!” 谊咎的话声一落,百名弓箭手射出的利箭亦随之迎面飞来,谊咎抱紧德-翻身跃下马,长剑在手,挥去了绵密如网的箭雨。凭恃着轻灵身躯与超绝武艺,紧随而上的大匹军马亦在谊咎面前倒下不少。 “杀!给我杀!谁能斩得谊咎的脑袋,官赐一品,俸禄千石!” 隋帝眼见数百名弓箭手一起袭击,却仍旧无法轻取两人,怒火不由得盘绕灼烧,必杀极令遂下。 众兵将一听皇帝许下丰厚赏金,纷纷厉声大喝,更加勇猛地冲向前去。人潮自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喷贱在谊咎与德-身上的血,也渐渐分不清楚究竟是对手的,还是自己流出来的了。 为不成为谊咎的负担,在取下一兵士的性命之后,德-拾起对方的利剑,长刃疾挥;渐渐地,当四更天过去,夜色已渐泛白之时,两人几乎是喘息不止地冷汗直冒了。 或许真走不了了! 谊咎与德-背靠背,持剑的双手微微发颤。莹月隐去,东天泛起的黎光不知怎地,竟呈现一片死灰之气。 两人脚下躺着无数的尸体,血流成河,四周一片惨象。谊咎的身上更是早已无一处完整。 难道真要将他二人逼上死路吗?谊咎瞪着隋帝,那个过去自己曾经忠诚效死的君主。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将我们逼入绝境不可?” 隋帝阴冷一笑,凌厉的双瞳已出现浑浊的偏执激光。 “一切全是为了“重天”的永世生命……为了长生不死,为了朕的永世基业,就算杀尽千百,朕也定要得到“重天”的血肉!” “愚蠢!愚蠢!”谊咎怔然地瞪着眼前这个已臻疯狂的男人。原来……原来这才是隋帝想要得到她的真正原因啊! “伦常天理……岂有永世不死之说?食人血肉以换取永生……隋帝,你根本已是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隋帝不怒反笑,厉笑长扬,响彻云霄。“当朕得到永世生命以后,你就会知道朕是不是丧心病狂了!来人!给我杀!” 锐兵再上,但谊咎与德-早已无力再战,勉强支撑着彼此,双手再扬,长剑再划,但很快地,防御已逐渐被瓦解。 隋帝看迅锐精兵仍无法夺去谊咎性命,恼恨之下,便拔下腰上长剑,趁着双脚已伤、行动亦渐迟缓的谊咎不察之际,猛地疾步冲向前去,持剑刺向谊咎的脑门。 剑风凌厉,待谊咎回身看见,想要闪躲,却已是躲避不及。 “不--” 时间就像是突然静止了那般,谊咎看着德-突地飞身冲向自己,接着,隋帝的那一剑很快地便刺穿了挡在他身前的德-。 痛苦扬上她的眉梢,她微微启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血却随之倾涌而出。 “德-!” 谊咎不可置信地嘶声狂唤,回身欲救德-,却在失神之间,遭到数把无情利刃的砍击。 “德-----” 不顾身上的血液大量泛流,谊咎冲上前去,抓住了身躯就要倒下的德-。那刺穿她身躯的长剑突地再被抽出,血就这般如注喷出。 “血……血……不!不!朕的永生生命啊!不许再流!不许再流了--那是朕的永世生命啊!” 隋帝丢下剑,伸手不停地抓取着泊流到地上的德-的血液,整个人仿佛发狂似的猛饮入口。 “德-!德-!” 谊咎紧紧地拥住怀中的浴血人儿,苍白袭上她的面容,她吃力地开口,笑容凄惨。 “为……什么……连幸福……也要弃我们而去……为什么……不能只是单纯地圆满……我们……会离开这里……对吧……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谊咎……你怎么哭了……怎么……哭了呢……” “别死!德-!别死!你答应过我的,十年也好,五年也罢!我们要在一起重新再来过的!别死!别就这样弃我而去!” “来世……会再相遇吧……然后……就会圆满了……来世……就会圆……满……了……”德-想要再说,却气虚体浮。“这样……也好……”德-笑了,像是松了口气,也像是笃定彼此的承诺。接着,她将一块青磷交给谊咎,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不可闻。“碎……了……它……烧……了……我……让“重天”……从此……灭……绝……人……世……” 薄唇再笑,纤手一垂,德-……断魂…… 谊咎握紧那双小手与青磷,双目充血,恨意灼然。 “可恨啊!可恨这无情的天地!为什么要夺走她?!为什么?!人子的生命如果只是你们用以游戏世局的棋子,为什么还要我们无悔认真地走过这一遭?!我诅咒天地!诅咒这假相慈悲的神佛天地!我愿众生不再信奉天神地鬼,愿庙宇观陵全数灭绝!就算我死,也要怨得你们永世不得安宁、恨得你们永世不得平静!” 谊咎厉声疾啸,字字血泪,句句恨怨。 在天色终明,曙光落下的刹那,他拧碎了手中的青磷,抱着德-,引燃了一片烈火。炙火噬骨,谊咎恍然不觉,凄厉的笑声贯穿了整片天际。 “烧尽“重天”!烧尽这所有罪业!生跟死、死跟生,你们就随我与吾妻齐入黄泉吧!” “不--不--朕的永世生命--朕的永世生命啊--” 磷苍之火烧尽了整片密林,火红的烈焰中,依稀可以看见德-与谊咎脸上的凄楚笑容。 痛苦……却无法不爱的恋情……那爱情……悲苦恋人今世无法圆满的爱情啊…… “贝令!贝令!你终于醒了!” 方贝令抚着头,幽幽转醒,疼痛侵袭他的额,他不由得低声发出了一阵呻吟。 “啊……好痛……” “你从石崖上坠了下去,撞伤了头部,整整昏迷了三天,幸好并无大碍,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呢!” joseph将方贝令扶起,接着对他递上一杯开水与数颗药片。他和着水吞了药,突然想起坠崖之前所发生的事。 他记得自己是为了迦兰遗迹的所有权一事,搭机前往中国内陆近西藏自治区与青海省边界的迦兰皇朝古城旧址,却不料在勘察皇城的史料与文献记载时,不慎失足坠落石崖下。而后,剧烈的刺痛袭上他的身体,依稀之间,他便恍恍惚惚地跌入那片似幻似真、似模糊却又清晰的梦境里去了。 清醒之前,他犹仍记得前世的自己在德-死时那股贯刺心扉的剧痛,那绝望的凄楚,此刻回想起来,仍令个不禁冷汗直冒。他陡地抓住了joseph的手臂。 她呢?她在哪?!死前曾经约定再相逢,为何这世尚未遇见她?! “德-呢?!德-人呢?!” “德-?”joseph一脸困惑的表情,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哦!你指的应该是思咎小姐吧?思咎小姐正在帐外和工程人员讨论遗址修复的细节,说起来,你这次得以大难不死,可还真是多亏了思咎小姐不辞辛劳地日夜搜寻哩!” “思咎小姐……”方贝令皱起眉,明显的困惑布满脸上。思……咎…… “是啊!这次兰家遗迹的这件案子,就是由思咎委托给我们去办的,你忘了吗?啊!瞧,她来了!”joseph指着一名缓缓走近的女子身影,她逆着光,让方贝令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哦!对了,我与angus还得和公安们好好谈谈你意外坠崖的这件事,就不吵你歇息了!” 为方贝令垫上软垫以后,joseph走出了帐外。错身之间,那名女子亦随之步入了帐中。 方贝令望着那张清丽如莲、端秀如皎月的脸庞,不由得,声音竟突地嘶哑起来,无法言语。 “曾有一度,我灰心的几乎想放弃--” 方贝令看见那张熟悉的丽容偏着头,一边滑下泪,一边缓缓地对他吐出了他所熟悉的声调。然后,他望着她,前世记忆中的痛苦渐渐变淡、渐渐变少,也渐渐变得不再清晰,泪水不禁滑落他的眼眶。 德-……他的德-……千年前,他誓死守护的二皇子……“我竟……让你等候了这么久……” 她摇摇头,眼泪落得更凶了。 “但你还是回来了,虽然等候这么久……我们终于还是相逢了……” 他笑看着她,轻轻擦去她的泪,想起前世死前他们一起许下的承诺。 终会再见!终会再见的…… “是啊!终会再见的!” 他闭上眼,紧紧地搂住她,任泪水无声坠落。 “是啊……是啊……我们之间终会圆满,终会再见的……”思咎梨花带雨的呢喃着。 憎、怨、怒、恨,人事纠缠,早已随流光隐逝、消散。他不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恨透了隋帝与九郡王的杀妻之恨,也不再记得他是如何咒天夺去了他的心中至爱……爱怨嗔痴,轮回千年,最后,他们终是得以将之环在怀间、拥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