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艳迷宫》 第一章 这原本只是小女孩们的游戏,但谁也没料到,竟会陷入如此诡谲的危机。 娇艳可人的东方娃娃,个子小小的,有法国女子般的纤秀骨架,有南欧女子的时尚风韵,兼有美国好莱坞文化的性感美学。 她总是戴着一副大墨镜,遮掩她的美丽,也总是不吝于展现她的诱人胴体。真正迷人的不在于汹涌起伏的丰满,也不在娇媚的俏臀或那双美腿,而在于她无瑕细腻的肌肤。粉瓷般的精致质感,在米兰街头的艳阳下,透出珍珠般的光润。即使在时尚之都,也处处引人瞩目。 不是俗丽的、粗糙的、过度商业化的庸碌时髦,而是一面令人羡艳、一面令人猜疑这是不是哪个国度、哪家名门微服出巡的淘气公主。 其实,她平常在台北根本不是这副德行的说…… 但她只要再撑一天、捱过今天,就可以从这日日心惊胆战的「时尚周」逃脱。 女孩们的冒险游戏,就此成耽落幕。 每日三餐,创意料理、海鲜料理、传统义大利料理,她不管去哪间高级餐厅,即使在露天咖啡座来杯卡布其诺,绝对都挑最醒目的位置入座,观赏风景,也成了风景给人观赏。 一周招摇下来,她早习惯面对陌生路人或旅人拿着相机猎捕她的场面,见怪不怪。 这并不是她的生活型态,也不符她的性格,不过……换个正面的角度来看,这一周也未尝不是一次新鲜的体验。 看看时间,差不多该按原订行程,回饭店等人送东西来了。 这趟旅程,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间小街里的饭店。由十八世纪豪宅改建而成的温馨住处,是隐匿在繁华都会的宁静角落。典雅的格局,富丽沉稳的骨董摆设,仿佛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饭店内绿意盎然的庭园小餐厅,是她每日必定报到之地,非得舒舒服服地晒着灿灿阳光、享用丰盛早餐后,才甘愿展开当日行程。 下次来米兰的时候,再悠悠哉哉地一个人享受吧。这次—— 她在房内正整理着行李箱,房门就传来叩响。 东西居然准时送到。 在这个什么都会迟一些、缓一点的安逸国度,她早学会了耐性等待,接受义大利的生活步调,准时反倒令她小感意外。 不错不错,待会小费给多一点,表扬一下服务生的守时美德。 夕阳明耀地自她身后照亮满室,开门之际,即使来人看不清她逆光的容颜,也已慑于她美丽的剪影。而她,敞门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重重卷进一座魁伟胸怀里,粗野地吻夺了她的双唇。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没有转圜余地,就被吻得晕头转向。 那人毫不客气地拥吻着娇小的人儿,熟练地、蛮横地、猖狂地大口品味她,吞噬她的所有错愕与惊慌。巨掌狠狠揉着她的俏臀,逼迫她贴紧着他名贵西裤内的欲望,烈火熊熊。 她不是迟钝,也不是豪放,而是根本没时间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眼前最迫切的,是她快被拥碎的四肢百骸,以及无法喘息的致命危机。 她遭到歹待袭击了! 怎会这样?!这里不是高级饭店、安全稳当的吗?而且房门还正大开,怎么会有暴徒这么嚣张? 她想还击,却动弹不得,被那人惩戒似地吻痛了双唇。他明知她在他唇中激烈抗议,谴责他的粗暴,他却毫不留情,忿恨欺陵。 「妳别以为这次又可以耍着我玩。」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把她抱往幽暗的内房,摔往床褥,重重伏在她身上,一把扯下低胸洋装的缘口,两团丰乳弹跳而出。 「这次我要先收取报酬,连本带利讨回妳之前的一堆烂帐!」 她的惊惶申诉,全被他深深吮没,以他霸道的唇舌翻搅侵吞。巨掌悍然挤捏着雪腻豪乳,毫不客气地将乳头箝在指间,拧捻她极度的易感。 娇躯奋力扭动,不像抗拒,倒像挑逗。他太清楚她的把戏,喜欢被欺负的快感,喜欢他的跋扈与凶狠,喜欢他极尽所能地蹂躏她,折腾她的淫荡。 她的清纯羞怯只是诱饵,无往不利地醉惑她想要的猎物,侵犯她的一切,陷入她深邃的甜蜜陷阱里。 这个骗子! 他的恼怒迅速转为饥渴,在掌中极致的触感之下迷失方向,忍不住在她唇中叹吟。他不得不敬佩她的演技,无辜得令他难以苛责,娇弱得惹人怜惜。他气、他怨,全都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自己。 为什么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任她愚弄?他早已对她厌烦透顶,不屑再与她有任何接触。但这两三天,他在暗中遥望她天真烂漫的另一面,甜美而邪恶的招摇与心机,他就懊悔。 他为什么要任她撒娇撒赖,又来帮她收拾烂摊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掉她的纠缠? 他迷眩在她的红唇中,尽情抚摩着每一吋他搜掠得到的肌肤。敏感的娇躯,对于每一分抚触都还以积极的回应,娇嗔在他深沉的吻吮里。 小手推打在昂贵的西装上,宛如催促,或是抱怨,不甘心她都快被扒光而他还衣冠楚楚似的。 厚重的窗帘,遮断火热的夕阳,内房却仍一片炽烈。奢华的幽暗中,只有小小外厅的一室灿烂可以隐约照亮,屋内深处只有喘息,以及闷在吻中的呻吟。 一丝警觉,闪掠他脑海,但随即被她滑嫩的大腿肤触取代。惶惶靠拢的双膝受到他身躯的阻碍,只能环贴在他身侧,更显热情,却被他一把推开,要她好好地在他身下分敞自己。 是她主动找上门,以她自己为代价,要求他帮忙,那么他理当有权索取她承诺的报偿。并非他是贪婪小人,或性好渔色,而是她无止无休地勒索别人的帮忙,搅乱别人的稳定生活,自己倒逍遥旁观、以此为乐,已经超过他的容忍底限。 非得给她一次教训不可! 但他忘了自己累积了多少渴望、不得抒发,也忘了自己有多好奇于她在这一周展现的新鲜气息。他似乎不曾好好认识过她,竟从未发觉到她隐藏的另一面。 这新的一面,比过去的她更吸引人,令他迷惑。 他在这一周的观察中,看到的她依然衣着大胆,同时品味出众。但优雅的举止下,似乎有什么不同。这才是她真正抒发出来的自我,还是又在作戏?是她平日在伪装成恶魔千金,还是现在在表演毫无心机? 好啊,那就来斗吧。 他也有他的把戏,非常清楚她有多沉迷于他强烈的肉欲。至少,就这方面来说,她是非常出色的老手。 饱满的豪乳,在他老练的掌握下,情欲高耸绷挺,激切难耐。 他的吻在她唇中赞叹,对她的一切愤慨与厌恶,顿时消融。 他印象中的娇躯,应该更柔软、更熟练于男人的抚触。此刻的她确实充满热情的潜力,每吋雪肤之下却又隐含着某种缺乏经验的畏缩与僵硬。 有些东西可以演,有些则是没办法演。这才令他想起先前的警觉—— 「妳是谁?」 这一松懈,小人儿趁隙用力踢踹,逃离他身下,急急退坐到床褥更深侧,忿忿环掩丰硕裸裎的酥胸。身下的衣裙,早在慌乱退缩之际,被压制在他庞大的身下,只有她的人得以逃脱,仅剩内裤蔽体。 他一时怔忡,尚未自情欲中聚拢焦点。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对,这不是她。他本以为是,但…… 不是。他现在可以非常确定,不是! 他猝地起身,大步踱往窗前,猛然扯开厚重窗帘,夕阳顿时照亮床内吓坏了的泪人儿。 惊恐的大眼中,有无法饶恕的气恼,有可笑的小小防备,以及被捻燃的妩媚情欲,浑身雪肤泛着撩人红晕,挑逗着男人的心。 很漂亮的女孩。但,他懒得欣赏,只有一肚子火,以及灼痛昂扬的挫折。 「妳是谁?」 「出去。」 「该出去的是妳,这是我订的房间。」 她本该高兴,能在异乡听到母语,但此刻只觉得这简直是魔鬼的呢哝,再醇厚悦耳也不过是一堆诅咒。 「这是我的房间!我都住了一个礼拜,难道我会搞错吗?」她想痛斥,可惜哽咽声打散了她的气势。 他皱起眉头,不屑至极。瞥到她梳妆台前一大堆的饰品时,冷然斜睇。「妳为什么要故意假扮洁儿?」 他认识洁儿?她整个人傻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间饭店是我帮洁儿订的,刷的也是我的卡,不信妳可以去查。」 「可是,洁儿跟我说……」 「妳到底是哪里来的?」少在那里顺着他的话,乱套交情。 他是什么人?凭什么对她施以这种审判定罪的口吻? 他的跋扈不是只在口头,而是具有高度行动力。大手狠然抽起梳妆台上一张清单,详细记录着她每日该穿什么、戴什么、配什么,好成功仿造出洁儿的模样,且巧妙地以时尚墨镜遮掩掉她们的不相像。 显然这是有预谋的恶作剧。 再一次地,他又沦为洁儿捉弄取乐的对象。 他气到彻底冷冽,毫不留情地抓起床上女子的手臂,直接拖往外厅。 「你想干什么?!」她惊骇泣嚷,魂飞魄散。 外厅的房门是开的,她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底裤,他这样把她丢到走廊上的话,教她以后怎么做人? 「放开我!你放手!」 「该放手的是妳。」 她竟沿途勾抱住沉重的骨董沙发扶手,打死不放。 他有着同样刚烈的意志,绝不容她再留在他眼前,蛮横地扳开她的紧紧环抱,硬是将她自沙发扶手旁剥下,继续将她拖往房门口。 她吓坏了,从没遭到如此对待,宛如她是某种龌龊廉价的存在。 「我不管妳跟洁儿在耍什么把戏,统统给我滚出去!」 「不要!」 极度的惊恐,产生了异常的坚决。她被拖在地上,碰到什么就拚死抓什么,形同即将溺毙的人。临门之际,她紧急攀到了房门前的圆桌桌脚,疯狂勾抱在她左臂中。拖着她右臂的他,几乎是连人带桌,沉重而忿怒地往外拖。 骨董圆桌上的玻璃大花瓶倾跌爆碎,砸散一地清水及满瓶玫瑰。桌脚沿着同她拖行的路径,勾迭起厚重的华丽地毯一隅,增加他撵人的阻拦。 难缠的女人。 他厌恶地回过身来对付她勾抱桌脚的那只手臂,她却哭闹地发挥惊人的执着,双臂狠抱着桌脚,整个人蜷成一小团,本能性地顽强自卫。 与其跟她缠斗,还不如豁出去地一刀两断。 他愤然扛起骨董圆桌,连同桌脚上紧攀着的泪娃儿一齐往门外搬。被悬空的桌脚,撑不住她的依附,害她整个人顺势滑落到地面,跌坐在被高举的圆桌阴影下。 原本恐惧的小脸,忽然不再惊骇,定定地仰望被扛着的沉重圆桌,全然凝结。 干脆被砸死算了。 与其受到这种羞辱,她还宁可…… 他微愕,知道她在想什么,也预期到她下一步会采取的攻击行动。但在她出手的一剎那,一句轻唤打断了这场野蛮对抗。 「吕小姐,妳的东西送来了。」 穿着白衫黑裤及帅气小背心的女服务生,怡然优雅地站定门口以英文通报,笑容可掬。似乎他的粗暴架式、她的几近全裸,以及一室翻天覆地的凌乱,都再正常不过。 「请问,要我直接交给先生吗?」她将覆着高级黑套的昂贵西装,拎往他的方向。 「那是我的东西!」她激切起身,顾不得现状,冲过去一把将那套平整衣物紧紧拥入怀里,同时掩护住了大半娇躯。 女服务生还是笑咪咪的,对这屋里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从容告退,顺势替他俩带上房门,请君自便。 真不晓得女服务生是怎么看他俩的暴戾激战…… 圆桌被砸回原地的重响,惊回了她的警戒。她悍然环抱那套衣物,靠往角落严严自卫。 他怒瞪她,她也瞪他,外加涕泗纵横,紧抿双唇。 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女孩! 一阵手机铃声,切入了他们相互敌视的冷战。他不耐烦地一面接听,一面疑惑门板上传来的轻轻叩响。 「我魏君士。」 泪娃儿赶紧奔往房门前,不是趁隙逃脱,而是快快将房门上锁,免得再有人看到她这副丑态。 「吕小姐?」门外男声以沙哑的义式英语问道。「我是ermenegildozegna的鲁奇诺,送来您订制的napolicouture。」 门内的她一愣。她订制的手工西服,不是正抱在她的怀里吗? 「洁儿,妳的把戏已经玩完了,剩下的烂摊子妳自己收吧。」 对着手机回应的冷语,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洁儿的来电? 太好了。这一切乱七八糟的梦魇,只有洁儿能解。等洁儿跟这个男的说清楚,真相大白,她受的冤屈就可以得到平反。 「吕小姐?」门外人狐疑,似乎察觉到门内有状况。 「等一下,我——」她这副德行怎么见人?可是她的衣物全在卧室里,那个叫魏君士的又正杵在客厅通往卧房的唯一通道中…… 他倏地狠然抬眼,对上了她焦急不安的视线。他知道她的左右为难、知道她希望他能稍稍让开,却完全不为所动,堵住所有的可能性。 他干嘛这样瞪她?他应该知道她是受好友洁儿之托,来这里大采购的吧? 「吕迪琪?」他不悦地低喃,近乎唾弃。「妳不用跟我解释妳们的交情,或介绍她的背景,我没兴趣蹚妳们这淌浑水。」 可不可以先让她过去一下? 她竭力暗示着。想过,又不敢过。如果硬要过,一定得与他擦身而过。她现在衣不蔽体,先前和他又是激情又是激战,实在没胆再冒这个险。 「吕小姐,请问有什么问题?」门外委婉催促。「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可是……我已经拿到你们送来的西装了啊。」他还要来送什么? 外头的人没有声响,好一阵子后才淡淡回应—— 「妳拿错衣服了,我这边的才是。」 应该是他们送错了才对,怎会说是她拿错? 算了。「好吧,我马上出来,你等一下。」 大不了开口跟魏君士讲声借过,结束这场闹剧,各自分飞,老死不相往来。她好不容易使劲凝聚了一滴滴勇气,却还没出声就被他对着手机的喝斥吓到。 「我管妳要夹带什么画作出境,我也不信妳那套说辞。我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让妳耍着玩!」 画?夹带出境?她怔怔抱着怀里覆着软质黑罩的大袋西装。昂贵的西装面料在层层细密包覆中,平整厚实,她实在摸不出这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只知道,这是洁儿交代说最后一天会托人送来的贵重礼物,要她帮忙带回台北。事情就这么简单……对吧? 惶惑的大眼,蓦地对上了他蹙紧眉心的狠睇,孤立无援。 这个人……会帮助她吗? 「我不负责吕迪琪的人身安全,那是妳的事。」 她顿时整个人从头凉到底,竭力冷静地盯视地板。 「妳大可帮她叫警察,恕不奉陪。」 手机啪地应声合上,截断任何友善或沟通的可能性。 他严酷审视她,她坚决地审视地面,双方各自坚持,没有交集。 半晌,他决绝地调头而去,随她去发她的大头呆。什么夹带画作出境、什么来路有问题、什么保护吕迪琪,简直狗屁。他的时间,分秒必争,特地从法兰克福商展飞到此地,结果是给小女孩们耍得团团转。 真是够了。 他还没来得及握上房门的把手,把手竟低调地悄悄弹锁,缓慢地自动扳启,往内寂然推开,瞬间触动到他敏锐的戒备。 来者不善。 他想也不想地霍然用力拉开门板,手肘狠然冲去,门外鬼鬼祟祟贴着的男人立刻被他的手肘打歪整张脸,鼻血喷溅。 对付了一个,没想到外头还有一个。 他和对方二话不说,直接开打,不分敌我地同时保持缄默,却出手凶猛。 怎么会惹上当地帮派的? 事情搞大了,此地不能久留。 他很清楚,跟职业打手互殴只会浪费时间和体力,也给敌人呼朋引伴的空隙。逞凶斗狠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而他,只讲策略,要求效率。 对方的拳头虽重,却轻快灵活,防不胜防,而且似乎颇享受与他对打的快感。 旗鼓相当。 他以泰式拳击的关节技巧应战,千变万化,令对手兴味盎然。但在彼此激斗的疾速中,他突然被人自后方勾抱住颈项。方才被他一肘撞歪鼻梁的家伙竟然偷袭,一臂环勒高大的他,等着另一人的重拳来袭。 要命,要是正面挨上这一拳,铁定昏死。等他醒来,别说东西会被洗劫一空,恐怕连吕迪琪也早被卖到火坑里。 他右肘朝后猛烈一撞,击中后方那人肝脏部位,对方愕然抽搐,双膝顿失力道,臂弯中原本勒住的魏君士一低头俯身,他就扎扎实实地挨了自家兄弟那拳巨炮,当场晕跌。 砰地一声,魏君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回房内,落锁御敌。 挡不了多久的,得尽快逃离。 一奔进卧房内,就看见匆匆套上贴身洋装的她,慌张地连忙抱起那件笨重庞大的整个西装套,防卫着他。 笨!她该防的是门外的人。 「快走。」他淡道,同时火速推开卧室内的落地窗,翻跨到阳台的雕花铁栏外。 「你在做什么?!」这里有三层楼高,底下全是石板地。 「妳到底来不来?」 铜钵一样的厚实巨掌,朝她遥遥展着,没什么好气,也没给她商量的余地。 这究竟是怎么了…… 「来或不来,妳自己决定。」他毫不犹豫地直接收手,准备攀往楼下房间的阳台外栏。「不过我先声明,外面那些人可是黑手党。他们抢走妳的东西后会怎么对付妳,妳自己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拜。」 他真的就这样一个人溜了?! 「等等我!」她惊恐地翻找自己的护照,惶惶追去。「我也跟你!」 她一俯往阳台铁栏外,看到他正由二楼铁栏仰望着,轻蔑地一勾嘴角,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跟过来。 「下来,我会接住妳。」 她没得犹豫,因为外厅已传来撞门的声音。她仓皇狼狈地连人带物攀往栏外,吓到腿都打颤,根本没空去管他在下方看尽了多少裙底春光。 其间一度她差点失脚,手忙脚乱之际,沉重的整套西装往下坠落,及时被他一臂腾空捞住,安全接应。 东西救到,人也救到。三楼房门被撞破的声响传来时,他们正由二楼的别人房间内往外逃逸。 米兰的交通向来壅塞,与其搭车,不如大步狂奔。 他一面拉着她、一面抱紧黑罩套着的西装、一面在市街奔波中迅速思索逃亡路径。距离这里最近的地铁站s.ambrogio,可以联结到机场巴士,但那等于是自投罗网。那些追捕他们的帮派分子可能早就派人守在机场,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去送死。 不能停,现在只能不断地移动,让人抓不到踪迹。 地铁车门紧闭前的尖锐哔响,连连回荡在整座地铁站,忙乱有如闪身切入车内的他俩心跳。地铁合门启动时,月台远处几个匆匆追来的黑影,放弃地停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千钧一发。 他和她,尽可能故作平常地入座,任由车内乘客揣测他俩发生了什么事。私奔?卷款潜逃?还是红杏出墙被逮到? 与他并肩而坐的她,非常娇小。或者应该说,是他的身形太魁伟。但在此境,他并不突兀,突兀的是她,像尊被摆错地方的娃娃。 蓦地,他明白了车内的人为何有意无意地偷瞅她。穿着性感的女人比比皆是,而她贴身的低胸小洋装,有着像海一般迷人的碧蓝色,深邃地衬托着她象牙白的肌肤。但真正引人侧目的,是她没有穿鞋。 赤裸的双足,精巧细致得宛如工艺品。困窘交迭的脚掌,更显娇态。 这一路上竟没听到她对此有任何抱怨或嚷嚷。要是洁儿,早就死缠着要人背或要人抱,才受不了赤脚奔波的折腾。 「那个……」她艰困地清清喉头。「西装可以还我了。」 他微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帮她提着。 「丢了吧,省得累赘。」 一听他这话,她赶紧抢过衣物,严密守护,始终不与他的视线相对。 他也懒得啰唆,要带她自己去带,他没兴趣逃难时还得负责收垃圾。他淡淡拨打手机回饭店,处理一些事,而后,再来处理她。 「洁儿跟妳之间的密谋是什么?」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我们并没有在密谋什么。」她实在不喜欢这个人,一直都用最差劲的角度来看待她。「我只是出来帮洁儿买东西。」 「妳跑单帮啊?」他轻噱。 「洁儿要忙的事很多,根本没空准备自己的婚礼,我替她出来采买有什么不对?」 「如果只是替她买东西,何必假扮成她的德行?」 这家伙……真是精得令人不愉快!而且,她突然对自己紧密的衣着很不自在,觉得眼下暴露的大片丰满与乳沟,格外刺目。 「这是洁儿的主意,因为……」她尽可能地表现自然,把腿上放置的西装拥覆在胸前,却还是注意到他一抹好笑的傲慢神态。「因为她想多跟她男朋友在一起。」 洁儿要结婚的对象,并不是她的男朋友。她的脚踏两条船,也不是秘密,所以她的未婚夫盯她盯得格外地紧。不得已,洁儿只好出此下策,由迪琪假冒她的模样,到米兰招摇度假,好让自己有段时间暗暗和男友亲密相处。 「她付妳多少钱做这事?」 「没有人能付钱要我做这种事。」他也未免太恶劣。 「所以妳是纯粹为着好玩?」 「我纯粹是因为朋友有难!」她受够了,忿然起身。「谢谢你的帮忙。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同行,之后返台的事宜,我自己会处理。告辞!」 他也不拦她,任由她不悦地踱往远处的其他车厢。 他对她高尚的品德没兴趣,现在只想冷静厘清,这整件事背后可能的诡计。但……连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一直锁在她柔媚的背影上。 披散的长长细发,遮住了那片滑腻的背脊。海蓝色的缎质连身裙,贴着她的曲线起伏。左右虽有宽板的肩带,胸前却是深深下挖的m形弧领,拥挤着丰乳,局促绷挺。后背也开得很大方,是她自己太小家子气,遮遮掩掩扭扭捏捏。那双腿的线条非常美,虽然她个子不够高,却丝毫不减娇贵魅力。 但是那副笨拙的个性与死脑筋,令他倒尽胃口,不想和这种女人有任何接触。 现在该伤脑筋的,是要如何摆脱追兵。 离开米兰,会比较安全吗?还是情况糟到得离开义大利? 闭眸思忖中,他知道,她回来了。那股淡淡的馨香,很容易辨识。但他依旧睡他的,懒得搭理,放她一个人尴尬罚站。 她忘了在耍帅离去之前,先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悄悄地,她左右为难地又坐回他身边,不敢打扰,也不敢小憩,以免被他半路遗弃,没钱没鞋地沦落他乡。 这趟旅程的终点究竟会在哪里?他们会奔驰到多远?车窗上反映着她自己的不安、无助、以及茫然。 她到底闯进了什么样的荒谬世界?原本平凡的生涯,突然扭曲,超乎她的理解与经验。甚至让一个陌生男人,碰触到了她的身体…… 男女之事,她也不是没概念。但她还是无法理解,他对她做的那些究竟是什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前所未有。她有正在交往中的男友,只是从没走到那一步过,连相处之际,也从没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很怪。更奇怪的是她自己…… 旖旎的情思,被卷进先前的回忆里,有些难堪,又有些好奇。 恍惚中,她猝地紧绷,警觉到某种强烈的视线感。她委婉地四处飘视一阵,没什么异状,只有偶然对上也在偷偷瞟她的乘客。大家各自闪躲,泰然自若。她想太多了吧…… 她愣愣将视线调回车窗上自己的反影,愕然发现那份灼烈视线正来自她身影的旁边。原本假寐中的他,不知何时早虎视眈眈地狩猎着,也看穿了她方才的暧昧遐思。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这才领悟到,救她脱离危险的人,才是真正的危险。 第二章 粉嫩的蜜桃色高跟鞋,散发隐隐的雾色银光,装载着她小巧秀丽的两只脚。 她坐在米兰中央车站候车处,一直不解地专注研究自己脚上的salvatoreferragamouomo,一对于逃难的人来说,这双精品未免太过讲究。买双运动鞋不是比较实用吗?只是会有点丑…… 看来这位魏君士先生,和洁儿同为天生玩家,对品味有着极度的要求。转乘火车之际,他杀入一家名店内随便刷一双鞋,就比灰姑娘的玻璃鞋还适合她。 但他怎会知道她穿几号鞋? 她小心翼翼地偷瞥站在一旁猛讲手机的他。他这一路上跟手机讲的话,比跟她讲的话还多。她也约略听到,他是在为他们跨越国界的逃亡行程接洽,同时处理自己的私事,可是那些全以德语沟通,她听不懂。 她猜他跟洁儿应该关系匪浅。洁儿的情史向来精采丰富,加上她专走大胆甜美的小恶晓路线,多少英雄好汉都拜倒在她裙下,听任摆布。 他也是吧,只是心有不甘,个性又暴烈。 他很喜欢洁儿吧,还是讨厌?由爱生恨?又恨又无法自拔地爱着?或者…… 「妳还发什么呆?火车要开了。」 呃?中文?她一怔,抬眼只见魏君士快步迈入人潮中的背影,吓得弹身紧追,艰困疾奔。这双鞋太细太高了,要她怎么追? 怜香惜玉似乎不是他的风格,可是对人的基本尊重呢? 火车的发车警笛大作,催得她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腿软也不敢停,就怕跟丢了他的背影。 「我们现在只能一路往北,离开义大利。运气好的话,就从德国法兰克福出境,飞回台湾。」 他一坐定就自顾自地迅速说明,拨打手机。她虚软攀在头等车厢的包厢门边,气喘吁吁。 「请随手关门。」他不喜欢敞开门来谈私事。 「魏先生,我想……」拜托,她燥喘到要连咽好几次喉咙才出得了声。「我想跟你借一点钱。」 他调起冷淡的眼眸,一边等手机接通,一边等她的下文。 她尽可能保持优雅地关门入座,可是还是狼狈透顶,认命地瘫陷在座位里。三个三个并列相对的六人座包厢内,目前只有他们两个,但随时都可能有其他乘客加入,要跟他摊牌就得快。 她由这短暂的灾难式接触已经领悟到,跟他交手,分秒必争。 「利息由你决定,只要借我可以尽速单独回台北的钱就行。」她无法再跟这个人同行。他有他的个人风格及做事方式,但全都超过了她所能接纳的范围。 她也有自己的底限。 毫无意外地,他根本不甩她的终极宣告,径自讲起他的手机,旁若无人。 她茫然注目自己腿上搁的那套西装,像是迷失在它外头覆着的黑罩纹路上。她平常有时也会这样,整个人空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嘛,也不晓得自己在忙些什么。总之,很忙。而且,沮丧。 短短几小时之间,事情的变化太剧烈,所有的惊险刺激已经超越她这辈子的总和。她觉得好乱,而且周围的人也都很不友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孤傲地对着手机密切沟通,眼光却锐利地观测着她的落寞。 奇怪的女人。 「妳先说说妳这边的事件版本吧。」他啪地俐落合上手机,淡然下令。 「我已经说过了,也只有那一种版本。」信不信随他。 「妳没交代妳跟洁儿的关系。」 「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魏先生,你想玩律师的法庭答辩游戏是你的事,但我不是犯人。」 「可是有重大嫌疑。」 他以为他是谁? 「我必须要搞清楚妳跟洁儿到底是什么交情,才能决定要帮妳到什么程度。」 不知为何,他对洁儿的执着,令她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我的猜测是,妳若不是笨到完全都在状况外,就是精到拚命地在我面前扮演无辜。」就跟洁儿一样狡狯。 她有生以来,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气到找不出字眼来骂。她的坦诚,没有一次得到他应有的尊重。就算他和洁儿有过什么不愉快,有必要因此就把新仇旧恨迁怒到她头上来吗? 「我懒得对洁儿的交游广阔做任何评判,」他嫌恶的口吻却已经在定罪。「但是她跟她未婚夫怎样、跟她男朋友怎样,完全是她的事,我并不想被牵涉到她与其他男人的混战当中,去替她当信差、跑龙套、收拾残局。」 「魏先生,我很同情你的立场。但是——」 「我不需要妳的同情,而需要妳解释清楚,妳在这游戏里到底是什么角色。」 「洁儿的朋友!」要她说几遍才够? 「妳一直在闪躲着我的问题:妳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对于她气急败坏的娇嚷,他冷然毫不留情。「有的朋友老死不相往来、有的朋友只有表面上的热络、有的朋友则是超过正常的友谊,不但交流彼此的身体,还交流彼此的性伴侣!」 「是又怎样?!」 他微瞇寒眸,审析她的气到发抖,仿佛评估着她这回应只是在赌气,还是被他逼出的真实底细。 「如果你的帮忙是要谈条件的,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我不希罕你的帮忙——」 「反正妳已经安全逃脱米兰了?」 言下之意,她像是在利用他的协助脱身,达到目的了就想甩人。 他轻噱。「这招还真的和洁儿一模一样。」 真是够了! 她霍然起身,抱着那套西装冲出包厢门,快步赶往节节车厢末端的加挂餐车。她并不想用餐,但目前只有那里离他最远。她也没在赶时间,只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气到哭的窝囊德行。 一进餐车,狭长却豪华温馨的格局、暖热的食物芬芳、乘客们怡然惬意的气氛,令她深感格格不入。赶紧拣个最角落双人对座的小桌,面壁入座。 她这一坐,才尴尬忆起,自己身无分文,挫折到不行,却还得假笑地对服务生扯谎:她等她男伴到了再点餐。 好想回家。 她以左掌撑在脸旁,状若悠闲,其实是在掩护自己的泪颜。 被人误解的感觉太糟糕,远超过她所能承受,甚至连澄清或申诉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一路处于挨打状态,无力反击。 这份劣势,并不是来自于大男人与小女人的对峙。洁儿也是个小女人,却轻松扳倒一堆大男人,把他们踩得死死的。但她不是洁儿,她没有那种个性,也没有那种能力。 她至今都无法适应这个世界,她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也不被这个世界肯定。 魏君士说对了,她确实在闪躲她和洁儿的友谊,本能性地在拒绝着什么。 洁儿曾在她学生时代救过她一命,虽然她们交情不深,但她一直记得自己欠洁儿这份情。不过,也仅止于此。洁儿在学校就已是风云人物,男女通吃,尤其喜欢招聚一群艳丽的同党,自组小圈圈,烘托她的甜美。其间的暧昧情愫,也是校园中的热门话题。 洁儿永远不寂寞。 她不想被牵扯到这些复杂的关系,淡淡地与洁儿保持安全距离。如今,洁儿有难,向她追讨当年的人情,她当然义不容辞,可是没料到这灾难竟会因此变成她的。 她本来还以为这只是场单纯的游戏:当洁儿的替身,在米兰招摇出没,好让洁儿可以甩开狗仔,和男友秘密潜往西西里岛,热情度假。 她曾偷偷羡慕过洁儿——不是向往洁儿的肉体奔放,而是向往她的独树一格,好有自己的特色;不被人牵着鼻子走,反倒牵引了好多人。 众星拱月。 假扮洁儿,应该会很有趣,她也想试试看充当这一轮明月的感觉。好奇心压倒性地胜过警觉心,结果沦入这种光景。 这场冒险,彻底失败,她终究不是洁儿。 妳明明就是只家猫,何必硬要当野豹? 男友曾有的感叹,一语成谶,但她就是放弃不了这份梦想。而现在…… 「嗨,妳一个人吗?」 一句温柔的英语招呼,吓得她赶紧抹掉泪痕,快快以笑容掩饰。 打招呼的男子将这视为邀请,优雅入座。她顿时陷入困境,为难得不知所措:该怎么请他离开才好? 对方极具绅士风度地点了满桌美食,辅以美酒。食物的香气使她领悟到,自己原来早就饿坏了。若是平常,她不会接受这种款待,但……她好饿,也好累。一连串的混战与冲突,使她非常渴望如此温暖的友善。 他很健谈,亲切介绍他在普罗旺斯的美丽庄园,阳光如何地灿烂、景色如何地宜人、美酒如何地香醇,一面评比着眼前的品牌与年份,一面殷勤地替她斟满酒杯。 她尽量避免狼吞虎咽、尽量捧场,对他的自吹自擂不时投以肯定及沉默的微笑。眼前的餐点虽然美味,可是太咸。 桌上没水,只能以酒解渴。 真奇怪,一个微笑就能换得一顿饱餐,这其中的逻辑到底在哪里? 「和美丽的女人共享晚餐,就是一种享受。」他怡然回答她的困扰。 只不过同桌吃饭,有什么好享受的? 「妳这是在邀请我吗?」他兴味盎然。 邀请什么? 「比同桌吃饭更进一步的享受。」 啊,他想歪了。她是在问他问题,并没有在做什么邀请。 他好笑。「妳真会吊男人胃口。」 她有吗? 「我向来对东方女人没辙,老被迷得晕头转向,可是还没碰过妳这么高明的无辜小羊。」每句性感挑逗,都像单纯的迷惑。 问题应该是出在,真的无辜被认为是装的无辜吧。那一定是之前有过装的无辜,而且装得很高明,使得真正的无辜出现时,会被误认为是装的。假的被看作真的,真的被污蔑成假的,实在很伤人。 「那么妳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这么问,就已经是在羞辱她了。 「抱歉,我无意冒犯。」他牵起桌上搁着的白嫩小手,轻轻吻上他的歉意。「妳说话总是这么娇滴滴的吗?连生气也是?」 不然呢?他以为她现在的不悦是假的? 「那妳的邀请呢?我也可以当作是真的吗?」 她从来不讲假话。但是……邀请? 迷惘之际,她搁在对方掌心里的小手,猝地被一股霸道的力量拉开,箝进愤怒的拳头里。 好痛!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魏君士?他凭什么凶对方?而且,他这样抓她的手做什么? 「先生,是她邀请我入座——」 「现在你可以滚了,因为那是我的位子。」 任对方再有修养,也受不了这种愚弄。他起身丢下餐巾,对她投以一记鄙视。 太过分了!对方又没有对她怎么样! 「没有怎样?」他切齿低狺,怒目谴责。「等妳有怎样就已经太迟了!」 他完全不顾旁人眼光,悍然押着她离开,活像逮捕犯人归案,毫不妥协,也不听她的娇声抗议。他只有钢铁意志,必定贯彻到底。 他凭什么这样?! 她的控诉,刺中他的要害。是啊,他凭什么这样? 他把人拖回原来的六人座包厢内时,里头一名没有预约随意入座的背包旅行者,被他的奔腾怒火吓到,连忙扛回椅下的背包,逃往其他安全车厢去也。 他快气炸了,却原因不明——这更令他火冒三丈。 「你无权干涉我的事,我们都已经分道扬镳了——」 「谁跟妳分道扬镳了?!」他重声咆哮。「妳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就随便出去晃荡,喝得醉醺醺。妳以为刚才那个法国佬会帮妳什么?」 「我没有要他帮我什么!」 「所以妳只是单纯地想勾引对方、想证明一下自己的魅力仍然所向无敌?」 蓦地,她好想哭,却硬被压回去。 「想证明一下自己,有什么不对?」先前的细嚷,突然转为委屈的嗫嚅,仿佛自言自语。 「洁儿是玩惯了危险游戏,而妳呢?」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妳做事前为什么都不先称称自己的斤两?」 「我不怕危险!」 「哪种危险?」铁臂一收,将她恨然卷入怀里。「是替人走私的危险,还是这种危险?」 他张口吞噬她的唇,用力深吮其中浓郁的酒香,紧拥双臂间娇柔的挣扎。 真是受够了这女人,已经被人灌醉得一塌胡涂,还在那里自以为清醒地大发谬论。他一直在严格界定,她究竟是哪种女人,却仍旧暧昧难辨,惹得他心浮气躁。 这一吻,绵绵长长,似乎无穷无尽,让他彻底地细细品味,融化了她的抗拒。 她头好昏,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酒,还是因为他的吻。她只知道她很热,好像快要烧起来了。今天一整天的混乱,在此刻达到高峰。 危险。 她脑中有警铃急急作响,但铃声全沉在水里,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他挡在中间,阻断了她仔细倾听的可能性,将她困在他的胸怀里,连思绪都被他统御。 她没有办法清楚记得,他们在哪一站提前下车。所有的记忆都与迷离的酒香混在一起,片段而凌乱。有他的说明、有他的耳语、有他的吻吮、有他的安抚、有他的喘息、有他的呻吟、有他的质疑、有他的酣叹、有他的催促、还有他的呼唤—— 迪琪。 她从没听过他这样吟咏她的名字,美得太不真实。但是她很难受,不要了。 不要什么?又模模糊糊的,搞不清楚。 迪琪。 不要再这样叫她了,让她快要失去讨厌这个人的立场。她不喜欢这个人,不想再有那种针锋相对,不想再各自武装地防备彼此,不想再莫名其妙地敌视,不想再…… 她只想跟他和好,并不想对战。虽然她无法接受他的傲慢无礼,但也无法抹灭掉他的英雄行径。 这说出去一定会被人笑,她只能心里暗暗藏着。他一点也称不上俊美,太粗犷蛮横了,不符时尚的精致美学。他整个人的线条太刚硬,精壮得有棱有角,却很适合穿西装,有某种文明的野性,散放强烈的魅力。 他的唇好厚,肤色好深,衬得他的深邃大眼炯炯有神,锐利得令她不安。 她觉得他……很美,虽然大家不尽然会这么认为,她还是觉得他很美。阳刚的、原始的、充满爆发力的、自信且自负的那种美。 他连拥抱她的感觉都好野,可是那其中隐藏的呵护与独占欲,又令她深感迷惑。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不明白。她只知道,她很喜欢听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她耳畔轻轻呼唤,唤得她意乱情迷。 迪琪。 晕眩的浪潮,冲得她心神团团转。一下被抛得好高好高,几乎飘上云端,一下又重重陷入枕褥深处,沉重得喘不过气,浓郁得无法呼吸。 这是他的气息。 她好像曾清醒过两次,两次茫然瞥视到的窗户,都透着像清晨又像傍晚的薄光。这两次之间究竟经历了多少天,或者只是一瞬间? 啊,好痛…… 她难受地捂着头,终于明白宿醉的可怕。但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又仿佛进入另一场梦。 迷糊之际,她愣愣发现,自己居然裸睡,一丝不挂地遥遥呆望鹅黄色的天花板。而且,睡姿很糟,被子不知被踢到哪里去…… 懒懒翻个身,打算再赖床一会儿,但是某种强烈的视线感,触动到她昏蒙蒙的意识。 谁在看她? 猝地,她双眼大瞠,眨巴半晌才聚集了焦点,看到床畔的小圆桌旁,魏君士跷着一只长腿而坐,优闲却疏离地,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审析她,双眸深幽却十分晶锐。 他背着窗外阳光,床上的她则面向阳光,照得她双眼星花。他衣冠楚楚,只是没有西装外套与领带的拘束,而她,身上什么也没有,豪迈裸裎地在满室灿烂中睡给他看…… 「啊!」 她吓到魂飞魄散,慌乱地在床上抓取任何能遮掩的东西。但是,没有! 这张舒适宽敞的大床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她。 她几乎是整个人摔下床褥的另一侧,伏在地毯上急颤急喘,打死都不敢面对床褥那一侧的目光,巴不得挖开地板往下钻。 这是怎么回事? 她这下才真正清醒、彻底清醒。她一直以为她的疼痛是来自宿醉的头,不,那是来自她最私密的深处,到现在都还存留着陌生的感觉—— 他在她之中沉重的冲刺。 完了! 她捂着口鼻,连抽息的胆子都没了。小小的脑袋瓜里一片混乱,除了乱,还是乱。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依稀仿佛……有过争吵,有过下车住宿,以及……乱七八糟。 此时此刻,她的身体比大脑还管用,马上就点醒她如火如荼的记忆。想起他曾如何狂野地吞噬拧在他掌中的豪乳,想起他曾如何粗壮地强行进入,想起她痛到又哭又叫,想起他焦躁的拥吻安抚,想起他如何迂回曲折地重新带她奔上高峰,为那份痛楚之外的奇异快感颤抖。不顾颜面地,在他眼前摆弄出前所未有的丑态。 垂眸偷瞥一眼自己,简直惨不忍睹,雪嫩的肌肤上吻痕处处。无止无休的纵欲,让她身上满足他奔放过后的痕迹,气息浓郁。 天哪…… 她惨无血色,不敢再想下去,但意识却愈发活跃,一个个记忆鲜明涌现,争先恐后地挤爆她的脑门。他们不是只有这样,他们似乎在这房内还用过餐、喝过酒,只不过彼此都没穿衣服。他坐在床褥上,她正跨骑在他身上,渴望他恶劣的逗弄与喂食,任他勒索了她的一切淫荡,随他抚弄、随他捻揉、随他吮扯、随他探索。整个床上到处都是食物,而她正是真正的主餐,被他彻彻底底地享用。 恐怖的是,她好像……还痛声娇啼,销魂得很。 拜托,干脆让她死了算了。 「妳还要在这里窝多久?」 一双乌亮皮鞋定在她眼前,吓得她在地上环胸退坐,急急缩往角落。 「现在害羞也未免太迟了吧。」他受不了的冷噱,被叩门声打断。 趁他离开之际,她赶紧到处搜寻可以遮蔽自己的掩护。但被子早被丢在远处一角,隐约可见里头裹着的杯盘狼藉,根本不堪使用。衣服呢?怎么一件也没有?匆匆窜入浴室,浴巾浴袍全溺在凌乱的浴缸里,惨不忍睹。 这其间又发生了什么事,她拒绝回想,快快擦洗自己。但…… 难道这里连一样能蔽体的东西也没有吗? 「衣服在这里。」 他魁然伫立浴室门口,拎着自己才被干洗熨烫好的西装外套和她的海蓝小礼服。 她困窘却强作尊贵,悲壮站定。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再扭扭捏捏也没用,还不如勇敢面对,接受事实。 「请、请把我的衣服给、给——」 「我们时间不多,得赶搭ic到苏黎世。」他淡漠拆卸衣物外罩。 ic? 「运气好的话,我们就可以在苏黎世顺利转乘卧铺夜车,凌晨抵达法兰克福,搭机返台。」 「为、为什么要到法兰克福?」 「因为我所有行李和资源都在法兰克福,脚。」 「这里是哪里?不能从这边飞回台北吗?」 「这里是卢加诺,义大利边界的瑞士境内。我们尽量等远离了义大利再行动,免得被追兵盯上。脚!」 「那些追兵——」 「妳到底要不要把衣服穿上?」 「我、我要啊。」她不是一直伸着手要接过衣服吗?「请你把衣服给我……」 「脚!」他的冷斥几近怒喝,也不知他干嘛了,火气忒旺。 她才不要他替她穿上衣服,可是……算了,别自找麻烦,顺他的意思就是。 小人儿尴尬地扶住他半跪着的肩头,踏入他为她拎开的小礼服之内,让他将窄紧的小礼服一路由她脚踝拉上来,包裹住娇嫩的胴体,直到丰硕的雪乳之下,遇到高耸的障碍。 「这我、我自己来就好——」还没「好」完,她就悚然一抽。 他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她的两团饱满揉入小礼服的襟口内,格外慎重地塞好她的乳头,济出了深邃的乳沟。 她糗到无地自容,只能咬牙故作坦然,却不知小脸早已烧红到耳根,娇态毕露。 打理好她的门面,他才俐落旋身,穿入自己的西装外套里。「走吧,我们得快点去车站。」 「等一下!那个……」 「妳又怎么了?」他没好气地在房门前回瞪。 「我的呃……」该怎么问哪?「我的贴身衣物在哪里?」 寒眸微瞇。「我不记得妳有穿胸罩。」 那是因为逃亡时走得太匆忙,不要随便冤枉她!「那我的内裤呢?」 「我没注意那种东西。」 他就这样走了?! 「等一下!」她快快穿鞋追去,难堪地奔往走廊的电梯口。「你总不能叫我就这样——」 「妳是不是有比内裤更该注意的事?」 「请不要在公共场合说这个!」吓得她快烧为焦炭。 「我不认为这里有人听得懂中文。」他冷眺电梯灯号轻哼。 「不是有没有人听得懂的问题——」 「拜。」 他快步踏入电梯,门扉立刻启合。她慌张失措地伸手去挡,被扎扎实实夹了一记,才得以在门扉微敞的片刻,匆匆窜入,惊魂腿软。 对于魏君士这个人,实在不必再存有任何期待了。但是,为什么,偏偏她就跟这种人…… 再怎么懊恼或不解,也挽回不了什么。而且,对他们之间的事,她仍不能接受,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竟在旅行中与陌生男子发生关系。 这不叫浪漫,而叫浪荡。 不舒服的感觉,至今都还在她的下腹隐隐作痛,难堪又难受。 之前是被他误解为私生活和洁儿一样奔放,现在则是被他证实她的确很随便——连她也很惊愕于这项重大发现,却无法逃避事实。 还是别再想了,再想她会…… 她难过地正想抱起什么来遮掩自己的情绪,愣愣发现她手上习惯拥着的什么好像不存在了。电光石火之际,她骇然惊叫。 「那套西装呢?」她的两手为什么是空的? 猛抬头,只见他迈出电梯的雄伟背影,俐落决绝。 她赶快按往电梯内的按键,打算冲回房内搜寻,却被他回眸一句泼了桶冷水。 「不必找了,我早就请饭店人员拿去丢掉。」 来不及再敞开的电梯门,将错愕的娇颜缓缓封入电梯内,载往飘浮的上空,她的灵魂却陡然失重,往下坠落。她的第一次,竟葬送在这种人手中。 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已经对这个人…… 第三章 一切行程,如他精确的安排。晚上七点四十四分,他们已准时自苏黎世离开,搭卧铺夜车北行,预计零点五十五分抵达法兰克福。 夜行火车,没有景致可言,大窗外只笼着黑夜。所见的风景,只有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 她不想看,只想倒头入睡,像尸体一样睡到自然腐烂。 他却强制她先到加挂餐车去用餐,才准她回卧铺车厢。 随便。她不想跟他争,也无力跟他谈,与他对坐在餐车小桌的丰盛餐点前,却不进食,环抱一路自米兰扛着的那套西装,茫然望向漆黑的窗上反影,消沉发呆。 幸好那间饭店的服务生老练,没有真的照魏君士吩咐地把这套昂贵名牌丢掉,而暂时寄存在房客遗失物品的收纳处。 她拿回东西时,当场哭了,人家还误以为她是喜极而泣。 愈往北行,气候愈凉,虽是夏季,入夜却像台北的初冬。她本来并不想接受他中途买给她的贵气小外套,但……犯不着为着一时赌气,就一路发抖,折腾自己、供他调侃吧? 「妳干嘛死守着那套西装不放?」他一面专心卷着面条品尝,一面随便问问。 「你又干嘛一直想把它丢掉?」 呵,温吞的她也开始会发飙了?只可惜,娇声娇气的,令人酥麻。 他垂眸沉思地咀嚼,仔细切割盘中菜肴,半晌不回应。 本以为,她的小小反击意外奏效了,打中要害,让他哑口无言。她还来不及窃喜,就反被他攻得哑口无言。 「妳抱着这么醒目的东西逃亡,等于是在沿路留下线索供追兵查缉。我已经尽量让我们看起来是有钱有闲的观光客,尽量故作悠哉,比较不会给人留下什么特别印象。妳倒好,处处替我扯后腿,就只因为妳舍不得那套垃圾。」 这……她并不知道他有这些盘算啊。「我没有舍不得,而是这套西装是洁儿千叮咛万交代,一定得帮她带回台北的。」 「什么西装会有这么伟大?」别笑死人了。「她不会叫对方寄到台湾去吗?她既然都舍得买下几十万元的西装,还会付不起几千块钱的快递运费?」 也、也对啦。「但洁儿不是打电话跟你说,这里面藏有一幅画……」 「听她放屁。」 忽来的粗野咕哝,愣得她傻傻眨巴。没想到这么高傲高调的他,也会讲这么低俗的话,突兀得让人一时头脑转不过来。 「不信的话,妳打开来看就知道。」里头根本不会藏有那种东西。 「不行。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受人之托……」 「要是人家托妳运送毒品或走私呢?妳还要笨笨地忠人之事?」 「你不要乱讲!」她惶惶轻嚷,左顾右盼,坐立难安。「什么运毒走私的,你想象力未免太丰富。」 「那妳就丢啊。」何必抱着? 「我答应过洁儿的事,我必须做到。而且,洁儿虽然爱玩,却不会去玩违法的事,她懂得分寸。」 「妳确定?」 「我觉得……应,应该是这样没错。」 「妳认识的是几年前的她?」 呃…… 「最近的她,妳到底有没有见识过?」 「妳不知道她这次的恋情搞出了多大的风风雨雨?」 「妳会不晓得热恋中的女人,为了取悦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的句句逼人,压得她喘不过气,无法招架。 「妳或许有令人景仰的高贵情操,不会去翻动别人委托的东西,但我看来更像是妳有什么把柄在洁儿手中,所以没胆违抗她的任何命令。」 他怎么……这么讨人厌! 「你呢?你跟洁儿又是什么关系?」她紧紧圈拥怀中西装套,仿佛保命的盾牌,忿忿不平。「你也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中,所以不得不乖乖听她吩咐吗?」 他非常、非常、非常不欣赏这种差劲的表达方式,森然低吟:「妳觉得我是在乖乖听她吩咐吗?」 「那你就借我钱,我们各走各的。」何必彼此一路折腾下去?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旅费,而在于有没有常识。」 「我知道怎么买机票!」她刻意以英文娇斥,证实她有足够返台的沟通能力。 「妳恐怕还没登上飞机,就在机场大厅被等在那里的帮派分子绑走。请问,妳那时候要怎么使用妳买到的机票?」 她不懂,事情为什么会搞得那么复杂? 「洁儿偷了别人收藏的赃品,想运回台湾却又怕被逮,就找妳这搞不懂状况的人做她的替身,混淆视听,自己逃之夭夭,优哉游哉地让妳去替她冒险犯难。」 「这……我这套西装里面,藏着一幅赃品了?」 「我不觉得。」画一定还在洁儿那只狐狸手上。「但她故意让那些追兵这么觉得。所以所有的追兵都冲着妳来,要抢妳手上的东西,她则潇潇洒洒地轻松离开。」 「那些追兵是——」 「是那位遭窃收藏家雇来的。」失窃的画既是赃品,对方当然不敢报警处理,只能以黑制黑,私下解决。 「那你呢?」在这场游戏中是什么角色? 他的视线倏地由餐盘调向她,箭一般锐利猛迅,穿透她脑门似地坚决持续,像在剖析她这怯生生的一问,是基于厘清事件的立场,还是基于一个女人和男人之间的立场。 他、他干嘛这样盯着她不讲话?他大可一如平常地刻薄回应啊,何必这么…… 局促的气氛,撩起几分暧昧,令她不自在。 他骨节分明的巨掌优雅支起高脚杯,老练品味紫红宝石般的葡萄酒。但那双有力的深邃大眼,一瞬都不曾离开她逐渐臊红的脸蛋。 她忍着尽量不闪躲与他的对视,也努力不让他们先前在卢加诺小饭店内的激情记忆浮现脑海,拒绝想起在满床散落的食物间,他曾如何舔遍倾倒在她雪嫩娇躯上的每一滴醇酒。 啊,对了,他好像以吻灌了她好多酒。所以……他们是酒后乱性了? 「妳最好暂时别碰酒。」 她在他的淡漠呢哝中一怔,傻傻低望,还真的看见高脚杯已被她举在身前,吓得赶紧搁下缩手,仿佛它会咬人。 他疏离垂眸,以餐巾拭去隐约笑意,并不想对她施以过多的廉价友善。 「我先回卧铺车厢去睡了,妳自己慢用。」 喔。但是……她刚才好像问了他什么问题,只不过自己一时也想不起来。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随便之外,也觉得她智商很低? 哎,伶牙俐齿的人,总会让人感到很聪明,反应快又灵敏。而她,天生就是慢慢思考、慢慢发言的个性,只适合做哲学家,不适合在商场跟人厮杀打拚,或经营人际。 原来这趟单纯旅程,一点也不单纯。 不过,这些都将结束了。至于这套西装…… 丢了它,这也未免太过相信魏君士的片面之词——她和他之间甚至还称不上认识。留着它,心里又七上八下,不知道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会不会因为里头夹带一幅赃品,而在海关检验时被逮捕? 啊,好烦。所有的迷惑,一圈又一图地重重围困她,找不到出路。 正当她沮丧成一团时,餐车的女服务生送来了水和药。她莫名其妙,怎会有这么奇怪的服务? 「与您同行的先生说,您身体有点不舒服,要我给您止痛药。」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不自觉地捂着下腹,不知这一路上有意无意地捂了多少次,试图舒缓。 连她都没留心,他却注意到了? 幸好,他在走后才叫服务生送药来,不然多尴尬…… 回到卧铺车厢的豪华双人舱,他已在上铺入睡了,让她偷偷松了一口气。看他挂在舱房一旁的西装衣裤,她有点犹豫。要穿着这紧身小礼服睡觉吗?可是她这一脱就全裸了…… 「火车到站前,我会提早叫醒妳。」打点衣装。 夜灯幽微的黑暗哑吟,吓了她一跳。他……他是醒着的,还是在梦呓? 「妳只有四个小时左右可以休息。我已经通知朋友,在法兰克福替我们买好机票。顺利的话,明天此时,妳已经人在台北。」 听他这样轻喃,遥远的台北仿佛近在眼前,事实上,陌生的欧陆仍深深地将她包围。 此时此刻,她除了他,别无依靠。 她小心翼翼地在毯子里褪下小礼服,就放在自己枕边,随手可得。 虽然,她并不是个啰唆的女人,但总觉得有些话非交代不可。而且,他好像比较没那么可怕了。可能是因为夜深的关系,可能是因为疲倦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 「我想先……说明一件事。」会、会不会太小声了?几乎被火车的行进声压过。「我们、我们在卢加诺的饭店、的事……」 「纯属意外——」 她在毯子里悚然一怔,一时分不清楚,他的呓语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是在问她是否是这种看法,还是在划清他自己的界线。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毯子有点薄,会冷,不自觉地缩肩蜷起身子,寒意太深。 某种莫名的难堪,让她不敢再去想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可能性,也庆幸他刚才打断了她的下文,没让她把话讲完。否则,要是给他知道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被他耻笑也就算了,她拼凑不回自己打碎一地的尊严该怎么办? 对了,她不是很向往洁儿的潇洒吗,她这一周假扮洁儿不是扮得很好吗?做自己实在太无聊,因为她本身就很无聊。然后呢?现在还想在魏君士面前表演她这个人到底有多无聊?或者…… 「没错,在卢加诺饭店的事,纯属意外!」 幽暗蒙胧的气氛中,她语气突转,不自然地轻快声明。 「我想、那是……一下子局势太乱了,搞得大家情绪都很紧绷,所以就会做一些很反常的事。纾解压力吧,或者是转换心情。」 沉默,只有她僵持的自得其乐。 为什么都没有回应?他睡着了吗? 她等了好久,仍是死寂,陷入一出无聊的独脚戏。 难得耍帅,却落得自讨没趣。 黑暗中,心思逐渐沉淀,可以暂且好好处理自己的情绪。 其实……她很介意他们之间的事,很介意很介意很介意。那不是单纯的酒后乱性,应该是酒酣耳热之际,她没有余力去掩护自己对他的好感。神智昏过头,分寸过了头,依赖过了头,变成廉价的肉体关系,糟蹋了原本隐约的美好悸动。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有处女情结,只是从没想过会给得那么草率。现在,心中好像丢了什么,没有任何交代,没有任何结果。 只有失落。 宁静的深夜,火车疾行的规律声响,缓缓笼罩她的意识。像是某种怨百的安慰,载她驶往远方的梦境。 没有人听见感伤的声音,它们悄悄没入枕畔里,只有极细微的轻喃中,泄漏了浓浓的鼻音。 「我从来……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小小的细语,比耳语更轻,有如唇语,几近无声。哽塞不顺畅的鼻息,甚至比它更清晰。而这一切,又全都隐匿在厚重的火车行进声之中。 勉勉强强的呼吸声,愈来愈徐缓、愈来愈平稳。不再有心思的纠葛,也下再有受伤的自艾自怜、或茫然的空洞。 所有的问题与困难,都没有获得解决。但此刻,这一切全飘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 小人儿睡了。 夜依旧深沉,幽微依旧不明、依旧宁静。蓦然一声低沉轻叹,泄漏浓郁的沙哑难捱。 他实在搞不懂这女人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而他,满脑子都在做理性与兽性的激烈抗争。和这样的娇嫩艳娃同行,要是无动于衷,那简直不是男人。 他几乎无法想起自己这趟旅程的目的,被她控制了思绪,想的尽都是……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午夜时分,他们抵达空旷寂寥的法兰克福火车站。 迎接者凌厉冷冽的神情,让她战兢。这人……是要来逮捕她入狱吗? 「你严重迟到。」金发帅哥肃杀谴责魏君士。 「路上有事耽搁。」 「我大概猜得出是什么事让你耽搁。」他毫无温度的蓝眸一扫,慑得迪琪莫名其妙。「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竟然手机关机。」 「我手机没电。」 「而且故意不积极处理。」 「现在是怎样?」魏君士转过不耐烦的身势,调眼对瞪。「要在这里继续兴师问罪,还是先送我们去饭店休息?」 对方始终绷着俊脸,不悦地抽出一封信。「你要的机票,今天中午华航班机,直飞台北。」 「谢了。」 「我必须坦诚,我没料到你会是这种半途离开商展、跑去跟女人厮混的家伙,太不负责任。」 他根本没在听,懒懒检视着他俩的机票。 「你随便更动计画,害得我整个行程跟着压缩。你是突然发什么神经?」让他俩多年的完美默契出现裂痕。「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再管洁儿的闲事了吗?每次她一来电,我们就有事情被搞砸。」 「她不是洁儿。」 金发男子不友善地愕瞪迪琪,她只能惶惶杵着,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明净的车站地面会映出她裙底的一无所有。 她听不懂他俩唇枪舌战的德文炮火,但听出他们正在提洁儿。 「那天打电话要你去米兰的明明是洁儿。」 「我们又被搞砸了什么事?」 「陈昨天从中国来电,说终于跟省委书记约到了时间,问你去是不去。」 「啊……」魏君士扼腕,横掌捂在额上,揉按发胀的太阳穴。 这下真的是损失惨重了。 但现在懊恼也挽回不了什么,一切都得重新布局。 「我们先回饭店,你的ckberry借我。」 一路上,车速无上限地狂飙劲驰,前座的男人们一面聒噪交谈、一面以掌中的ckberry收发甲e-mail,与世隔绝,后座的迪琪则抓死了车窗边的把手,飙到三魂飞了七魄,血液逆流。 德国无速限的高速公路,对他们来说或许是天堂,但对她而言形同地狱,生死全在一瞬间。 距离回家的路愈近,愈惊险骇人。 不要紧,再忍一忍,这一切就都结束了。等她回到台北的家,就可以好好喘口气,打开她熟悉的古典音乐电台,泡个舒舒服服的澡,喝杯温热过的香醇牛奶,上网和好友们聊天,处理一下信件,准备一下隔天上班要忙的东西…… 她尽可能地、巨细靡遗地回想平日的生活点滴,好抽离现在的可怕处境。但她可以哄骗自己的心,却安抚不了她的身体。 宽敞的饭店套房,两个男人在桌前忙着跟各自的notebook奋战,她则虚脱地跪在马桶前,反胃呕吐。即使如此,不舒服的感觉还是会隐隐涌上来,让她无法离开。 再难受都没关系,只要能回家就好。 她颤巍巍地回到床边,全身穿戴整齐地蜷入离他俩最远的被筒里,静静小憩,他俩没人有空瞄她一眼,或关怀她一声。 他们全神贯注,力挽狂澜。 「好奇怪的女人。」金发男子在忙乱的按键声中轻噱。 魏君士充耳不闻,不断切换画面的萤幕光影,反映在他脸上,匆匆闪掠。 「她应该是带着心爱泰迪熊到处旅游的那种娇娇女,结果怀里抱着不放的竟是你的西装。」 「那不是我的西装。」 男子蹙眉,眼瞳却不离萤幕图表。「你是在当她的马夫还是保母?」 这句刺中他的心头恨。 「不管你在跟她玩什么游戏,都请你记着,你还有一群工作伙伴在等着你。」他语重心长地感慨。「工作和家庭,终究得二选一。我希望我们这群伙伴,在选择上都能达到共识。」 也就是说,这群工作狂的团队,正值冲刺期,不能受困于家庭议题。 「你跟那女的分手后,好像愈来愈烦躁。」魏君士边忙边聊。 「我烦躁不是因为那女的,而是因为我们能碰头的时间不多,却总在处理杂务,关键议题一句也没谈到!」 「用视讯解决吧。」对此,他也无能为力。 「你有必要护送她回台湾吗?她自己知道怎么搭飞机吧。」 君士要他代买直飞台北的机票时,他就知道问题大了。如果是会在香港转机的班机,那么君士就会在那里下飞机,进到香港中环的办公桌,准备财务模型。可是,台北?他去台北做什么?回老家孝敬父母,还是陪千金小姐喝茶逛街? 半晌无言,只有键盘急促的声响。 「君士,我有种很不好的念头,总觉得你正在盘算着大家都不太想接受的某种结论。」 不愧是心腹。「我只是在考虑,某种新挑战的可能性。」 「请别告诉我。」 「我想多一些自己的时间。」 啪地一声重打桌面的爆响,坐在椅上的男子侧过身去,背对仍在目不转睛工作的魏君士,撑肘蜷抓自己的金色乱发,满肚子干声连连。 要多一些自己的时间,意味着工作时程又得再压缩。需要一个小时执行的事情,最好在三十分钟内办妥。需要一周去运作的项目,最好两天半之内达到。这不但是能力上的挑战,也是体力、耐力、竞争力的挑战。 「妈的,我辛苦赚来的钱,有一半都已经交到心理医师的口袋里。」 「再努力一点吧,这样医药费、丧葬费也有着落了。」 金发男子认命转回桌前萤幕,立刻恢复扑克脸。「拚命工作是可以得到不少回馈,可是我竟然拚到根本没空去花自己赚的钱。」 压榨青春,只换来一头白发,靠染色撑场面。 迪琪一点反应也没有,沉沉地睡着,显然累坏了,吵也吵不醒。 中午以前,他们抵达法兰克福机场。只有迪琪一人神采奕奕,另外两名孤傲挺拔的型男精英,帅气墨镜底下遮掩的,是血丝满布的熊猫眼。 她不自在地觑探魏君士。他换下西装,为自己买了高领黑衫,以及休闲的薄外套,从头到脚一副度假名流的优雅调调。那……为什么不也替她买一套比较舒适的衣服呢?至少,可以借她钱买贴身衣物吧。好讨厌这种没有任何掩护的感觉,总觉得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瞄着她,似乎看出了什么。 她一直企图隐藏的困窘,烘得她娇羞万分,静静散发女性的迷人魅力,吸引人情不自禁的瞩目。 丢死人了…… 「君士,这次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再搞一次失踪,让我们完全联络下到你,我一定定人。」朋友归朋友,公事仍然要公办。 「随时保持联络。」他淡道,一言九鼎。 但魏君士勾起的嘴角,勾动到对方紧绷的神经,浑身发寒。君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拜。」仁至义尽,快快撇清。 魏君士略略抬手,算是致意,转身抚向迪琪背脊,催护着她排队出境。但没多久,眼角敏锐扫到的动静,引起他的高度警戒。 左右远处步往他们这里的身影,对方眼中同时聚集的焦点,让他骤然确定,这些人是针对他们来的。 「迪琪,快跑。」 他的步伐比他的耳语快太多,她还没会意过来,就被拖着狂奔起来。 他这是在干嘛? 出境的队伍在这里,他为什么要往反方向的人群里钻? 他抓得她的手好痛! 「魏君士!」拜托放开她,她宁可被他抛在后头慢慢追赶。 他沿路推挤群众,杀出重围,惹来咒骂连连。追赶他们的人紧凑跟进,对愤怒或惊恐的群众更不客气,在机场大厅引起隐隐骚动。 机场警卫立刻出击,追往群众指控申冤的方向,严防可能的暴力危机。 魏君士的眼比脚快,脑又比眼更快。他拉着迪琪一路逃窜,一路观测环境,规画着如何利用局势顺利逃脱。他虽然心里对此早有提防,但没料到对方的追缉会这么嚣张。 他现在才开始质疑,被窃取的赃品,究竟是什么来历? 警卫人员比他更熟悉环境,也会比对方更早一步围上他们,所以—— 他突然拉过迪琪,拥她入怀,在警卫人口贝看得见的大柱一角,深情吻吮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人儿。他专心地、沉醉地,大胆品味她的唇舌,仿佛依依不舍的一对东方恋人,分秒必争地拥有着彼此,不愿分离。 警卫人员没兴趣观赏,只急着要搜寻所谓的帮派分子。若真的是帮派闹事还好解决,就怕是恐怖分子,绝对松懈不得! 魏君士嘴上激切,眼却锐利,一看警卫人员转移瞩目焦点,立刻拉迪琪奔离他们的视野范围。但是追兵们的鹰眼先发现到他们了。 「在那里!」一句义大利语呼喝,散开的人手霎时聚拢,警卫却也同时与他们正面对上。 双方人马陷入困局,但追兵们早狡狯地兵分两路,一部分的人负责挡警卫,另一部分的人紧追迪琪他们,赶往停车场方向。 他知道朋友停车的地方、他认得朋友的车、他清楚朋友的开车习惯! 但车已经发动,就在他眼前不远处开走。 来不及了! 「阿道夫!」他在奔驰中对着手机重喝,「开后门!」 车里的金发男子吓到急踩煞车,呆望他俩杀来的同时弹锁开门,魏君士下一秒就拖抱着迪琪闪入后座,滑垒成功,迪琪却惊声尖叫。 「我的西装!」掉在车门边! 追兵赶上,与魏君士同时抓住那套西装的两侧。 「开车!」 阿道夫顾不得车门没关,重踩油门,却受制于君士和追兵的拉扯。更危急的是,另一名追兵抓住开敞的车门了。 可恶……他不能容忍别人用脏兮兮的手碰他才上过蜡的车! 愤恨的一记甩尾,车胎在地面擦出刺耳尖响,烟气奔腾。魏君士抓住那一瞬间,抢过东西,伸手拉门。但还来不及合上,就又被对方抓到门板。 但,太迟了。 阿道夫切入最合适的角度,逆着对方手腕的方向调头行驶,一路飙往停车场的另一处出口,却又正面碰到另一批追兵赶来支援。 「烦不烦哪。」他没好气地低啧,当着他们的面来个九十度高速转弯,对自己的操控技术颇感满意,优雅地转换方向逃逸。 顺利冲上高速公路。 全车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位客人,请问要上哪去?」他淡漠地以英语候教。 魏君士沉思一会儿。「先绕一绕,确定他们没有追来,再到火车站去。」 迪琪悚然一惊。「我们不搭飞机了吗?」 「从现在起,请跟阿道夫一样,都以英语沟通。」值此关键时刻,他们需要多一名战友支援。 「你们不用管我,尽量用中文聊你们的。」别扯上他。 「现在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迪琪急劝。「我们等那些人走了,就可以回机场——」 「回去送死吗?」 「可是——」她慌到几乎哭出来。回家的路就近在眼前,只要越过海关,进入机舱,捱到飞机降落后就到了。现在却一阵狂风暴雨似地,又把她刮往离家最远的方向。 她想回家,再也不想经历这些灾难,只想回家。 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小人儿缩肩坐在宽敞的后座皮椅上,无声无息地,娇颜皱成一团,泪珠翻滚而下,无法抑遏。 所有声音全被她咬在下唇,只闻她哽塞不顺的鼻息,不住抽搐。 她的要求只有这么一丁点,只有这么渺小,为什么会做不到?这么简单的事,怎会变得这么困难? 「君士。」前座的背影轻声道。「现在离登机还有段时间。就像她说的,搞不好那些人已经离开,或被警察架走……」 一声冷硬的撕响,怔住车内的人,瞥向君士。 他毫无妥协的决绝严峻,证实在被他撕毁的机票上。 「我们到火车站,去维也纳。」 第四章 「迪琪还没回来?」秀逸温文的访客愕道。 「对啊。」还在念大学及研究所的迪琪表弟表妹们,忙着在电视机前玩最新的任天堂。「昨天洁儿姊有发简讯,说她们在米兰再多待几天就会回来。」 访客轻叹,径自步入挑高宽敞的客厅内,随手拨着小几上搁的信件和书报杂志,懒得揭穿洁儿无聊的谎言。 洁儿明明前天就回到台北了,还在一〇一的顶楼派对嚣张炫耀她的时尚战利品。结果,被她拉去米兰的迪琪,现在不知人跑哪去。 他淡淡拨打手机给知名的造型设计师,慢慢步往中庭花园,避开电玩青年们的欢乐叫嚣。 「嗨,是我,妳方便讲话吗?」 对方欣然高叫,兴奋哈啦,似乎难得接到他的电话。 「没有……不是。」他平缓轻语,教养高雅。「现在谈婚纱的事还太早,而且这种事我不作决定,全权交给迪琪。」 手机那方一连串羡艳的唠叨,他都耐心聆听,静静等待。 「嗯,是啊。我打这通电话给妳,确实是有事想请妳帮忙。」俊美双瞳远眺翠绿山景,以及繁华的台北盆地一隅。「妳能不能找个理由,帮我约洁儿出来?」 这可真是令人咋舌的请托呀。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样,我对她也没有那种意思。而且,我希望妳也在场。」他可不想跟洁儿单独碰面而惹来一身腥,不值得。 约洁儿做什么? 他蓦然不语,心思千回百折。当初洁儿从国外打电话找上迪琪时,他就已经不太高兴,但迪琪被她说动了,他也不好再反对。现在想想,或许他应该出声拦阻才对。 不知为何,他有很不好的感觉。 「洁儿把我的人借走了,我要她归还。」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由德国法兰克福直飞台北的班机起飞时,迪琪一行三人正搭上奔驰欧陆各城的ec国际列车,前往维也纳。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接下来的逃亡规画,却仍被魏君士及阿道夫的探查勾起了注意力。 「追着我们不放的这位义大利收藏家,应该跟黑市交易有很深的交情。」魏君士在头等车厢的包厢内,对着notebook上显示的资料轻噱。「我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画,这么宝贝?」 「毕卡索遭窃的那几幅吗?」阿道夫不以为然地一哼。「君士,我们可不可以就此打住?我对这种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 而且他早安排好,送君士他们上飞机后,自己要回办公桌赶的进度。现在所有时程又得因此重新调整;他耗在这里的时间愈多,回去要收拾的麻烦就愈大。 他的脑门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再等一下……」魏君士根本没在听对方的咕哝,全神贯注地透过网路下饵。 但是,没有回应。 「君士,我觉得你不是真心在逃难,而是在玩。」阿道夫改以德语低喃。「可是她是真的想回家,我也是。」 「啊。」有人上钩了,但不是他要猎浦的对象。滚! 武断的按键声,凌厉执行沉默的指令。 阿道夫淡漠斜睨专注盯着萤幕的迪琪,红肿未消的大眼睛,根本看不见自己早已掉到君士这烂人的网罗里。但这是别人的女人,死活不关他的事。 「放心吧。我们到维也纳后,就会分道扬镳。」 君士眼不离电脑的友善安抚,下一句就变为咒诅——「到时请你继续前往布拉格,好让我和迪琪趁机溜往别处。」 迪琪听得懂这句英语,也懂阿道夫的忿恨脏话,却不懂为何要这么做。 阿道夫切齿暗骂,君士这是在反过来利用洁儿的陷阱,来玩他自己的游戏,狠狠地反咬洁儿一记。而迪琪,算是他意外掳获的战利品。 事情不一定如他所推测,也许还有其他的版本。但君士浑身散发的侵略性,摆明了他对迪琪别有居心。 「好,我来做箭靶,替你们把追兵诱往布拉格。」他豁出去了。「然后呢?我就可以回家睡觉了吗?」 「你还可以和会漂浮的小鸭鸭一起泡澡。」君士难得和煦一笑。 令人毛骨悚然。 「只要能尽快离开现在的你,叫我马上下地狱我也愿意。」 君士而后采取的行动,让迪琪恍然大悟,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以她不曾见过的虚伪亲切,在火车上找到一位乐意和迪琪交换衣装的东方女孩,并且拜托这女孩先将疑似有自闭症的阿道夫送达布拉格火车站,再继续她的欧陆自助行。 「其实我们也不认识这位男子,只是好心顺路带他到维也纳。」君士深表遗憾地感叹。「可是我们有已经订好的蜜月行程,并不会经过布拉格,但又不放心这位男士独自一人……」 「没关系的,我本来也打算去布拉格。」只是次序颠倒了,确实有点不便。不过这名自闭男子实在太帅,紧蹙的眉头和孤绝的金发,忧郁如同卡夫卡。 「那就麻烦妳了。」君士笑得好不温文。「对了,这件小礼服穿在妳身上,非常地有特色。」 壮硕的女孩欣喜接受他言不由衷的赞美,气氛和乐融融。迪琪瞪着对方身上极度绷撑的海蓝小礼服,深深领悟到这套衣服真的很不配女孩脚上的大球鞋!难怪君士要替她买那双超级中看不中用的高跟鞋。被莫名贴上自闭标签的阿道夫,正自闭地怀恨在心,懒得再啰唆一句。 大概也只有阿道夫知道,君士并不是单纯地在拍对方马屁,而是藉此吹捧诱导对方一直穿着这套小礼服到布拉格。 火车抵达维也纳后,迅速兵分两路。阿道夫戴着掩护面容的低沿休闲帽,提着另一套黑袋西装,与包着紧绷蓝衣的东方女孩大摇大摆、刻意从容地等着转搭另一线火车,前往布拉格。而另外两人,早已匆匆低调转往另一个方向,深入欧陆的另一侧,数百年前钦察汗国的鞑靼人曾经征服之地:匈牙利。 她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几乎是零,连确切的位置也说不清。 迷宫一般的旅程,几度离家很近,却蓦然转远。而现在,更陷入深邃的远方,前途茫茫。 火车清透的大窗,随着旅程变换风光,穿越国界,奔过青山行过绿水,人类文明的经典一一拂掠。搭火车行走欧洲更胜便捷的飞机,就是胜在这近在眼前擦身而过的美景。 她也很想陶醉其中,却没办法,因为身畔有更吸引她的风景! 他睡着了。 这是真的睡着,几近昏死的睡着。仔细想想,他的确在这一路上不曾好好睡过觉。 他差不多可以用睡瘫了来形容。幸好开放式车厢的座位都很宽敞舒适,像庞大的摇篮,盛着他魁伟的身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毫无防备,几缕垂下前额的黑发,让他看来像个大男孩,既安全又很有魅力的存在。 她比较喜欢这种不具攻击性的他。 这一路上,她已经受到太多的挫折与惊吓,像被一阵又一阵的飓风扫得团团转。飓风的中心眼,就是他。现在狂风巨浪终于暂且平息,但她不是因此放心,而是想抓住这难得的空隙。 她一直都没能好好探究他是谁,可是她此刻有更强烈的念头,压倒了好奇心。 她要回家。 坐在走道旁座位的他,notebook就夹在靠外侧的扶手内与他的腿边之间。因着熟睡,原本紧贴着notebook的大腿逐渐松离,她可以在完全不触动到他一根寒毛的状况下,抽走整台notebook。到时她就不会再这么屈居劣势,被他牵制得死死的。 问题是,万一惊醒了他呢? 她口干舌燥,心跳仓促地紧盯着。他呼吸绵长而平缓地安睡着,有着男性粗糙的鼻息,对她的威胁感不减。狮子即使睡着了,终究仍是头狮子。 但她还是要冒险一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机会了。 坐在靠窗侧座位的她,缓缓伸出小手,慢到如同空气的流动。她安静屏息,尽可能保持平稳,探往邻座的他外侧那方。 万一苗头不对,她可以快快收手。可是这一番考量,总让她快要成功碰到装着notebook的公事包时,一再地怯怯抽回。 不能再迟疑了!这次一定要…… 细微的声响,对她如同大炮巨轰,吓得她心脏差点冲出口腔,魂飞魄散。 原本勇敢伸长的小手,此刻惊骇万分地抓在她胸口上,像是吓坏了,颤颤出汗,湿了一掌。 是其他乘客进入这列车厢,寻找座位。 人家手脚已经很轻,又离他们座位外好一段距离,她到底在慌张什么? 振作一点! 她强自镇定,咽了好几次口水。平常连闯个红灯都会犹豫不决的胆小鬼,现在要进行的,形同滔天大罪。但她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放手一搏。 她严严防备地盯了他好一阵子,特别专注在他的呼吸及眼皮动静。他的状况还是一样,睡得仿佛天下太平。附近的乘客稀稀落落,也是各睡各的,或呆望窗外优美景致,没人注意她这方的鬼鬼祟祟。 如果有人看到了……她还没想到该掰个什么样的借口。但他都敢随口胡诌他们是什么蜜月旅行了,难道她不能也这么诌?太太拿先生的东西来用,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再度探手。终于,成功地碰到公事包! 只要抓着把手轻轻拎起就可以,完全不会碰到他。 装着notebook的公事包,明明没有那么重,对她而言却沉如千万斤,几乎提不住,颤颤巍巍。 万一有什么状况、万一被他逮到…… 猝地,他双眸大瞠,火眼金睛,一只纤纤手臂正横在他身前。 她被他吓到一怔,僵住势子不敢动,不知道他打算怎样。 他凌厉审析局面,他右侧是坐靠窗座位的她,他左侧是列车走道,走道上的服务员正在推车前递给迪琪一杯饮料,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精锐双瞳转回迪琪脸上,她像突然停格的静止画面,伸长的小手才接过饮料,却不敢抽回,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没有要喝酒,我只是……有点渴。」 的确,她手中拿的透明杯里,是饱满黄澄的果汁。 一触即发的场面,旋即淡淡消退。服务生继续推着推车前行,她忐忑不安地啜饮果汁,戒慎小心地欣赏窗外风景,平凡无奇。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似乎在他闭眼睁眼的几秒之中,曾有过什么动静。他太累,累到失去精确的时间感,无法辨别那其间是一瞬间,还是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冷眼睨着她良久,沉默不语,不时垂睇自己身畔安放着的公事包。该不会…… 查票员来了。跨越多国的欧陆火车,车上的验关工作多由移民局官员执行,偶尔也会询问一些问题,形同机场通关的例行手续。 「我的护照……可以由我自己保管了吧。」她接过他递来的证照时大胆上谏。 之前是因为忙于奔波,她身上又没有任何具实用功能的口袋,只好寄放在他那里。现在她一身自助旅行者宽松的简便打扮,多的是可放个人物品的口袋。 他不反对,但锐利的眼神,总让她觉得好像已被看穿了什么。 透过他和查票员的交谈,她才知道他们将会在布达佩斯下车。 「我们为什么要去布达佩斯?」查票员定后,她急急追问。「从那里也可以直接飞回台北吗?」 「不能,还是得回到维也纳转机。」 对于他的答案,她已渐渐学会适应挫败,沮丧地瘫靠回椅背,茫然远眺。 「阿道夫替我们把可能的追兵引往布拉格,」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这一切也许是他想太多。「等对方发现中计了,要往我们这里追来已经不可能。」 她才不想知道,可是……「为什么?」 「布拉格和布达佩斯中间,隔着斯洛伐克,那里的签证很难取得。那些追兵势必得折回维也纳,才有可能追过来。」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追过来呢?」 「我们早已不知跑到哪个国家去了。这是在时间的差距上,赚取空间的差距。」 她眨巴大眼,思付半晌。「听起来好像传统机械手表的概念。」 他将自己戴着腕表的大手,抬到她眼前,等着下文。 「啊,对,就是这种表。」她接过他的巨掌,仔细研究。「不是电子的数字表,那根本没有什么思考层次。看,这上面的数字和指针的移动,是看得见的空间。时间是抽象的、看不见的四度空间,钟表却把它用具象的、看得见的三度空间呈现出来,这不是很奇妙吗?」 蓦然,她从沉思的自言自语中醒过来,不自在地还回他的手,左右为难。 她跟他讲这些干嘛?她这一路上受到的冷嘲热讽还不够? 算了,随他笑吧。地再也下会眼他多说一个宇约…… 「妳如果喜欢钟表,应该去过巴塞尔。」他垂眸淡淡把玩腕上极品。 「没有,我只是对机械表本身感兴趣,但还不到收藏家的程度。」巴塞尔表展那种层次的奢豪,与她无开。「如果真要去巴塞尔,我还宁可到百达翡丽的博物馆走走。」 便宜又有收获。 「妳会负担不起?」 「不是负担不负担得起的问题,而是……」猛然间,温吞变为警觉。 他为什么会认为她负担得起? 「妳的个人资料,上网查很容易。」他着迷地赏析自己腕上的飞行陀飞轮表面,呈现出德系表款的严谨及日尔曼的民族性。「你们太庆集团的叔叔伯伯太伟大,小辈们个个都被压得死死的,看不出作为。是只有妳这么没出息,还是妳这一辈的接班人统统都这样?」 他查过她的背景了,她对他却仍一无所知。虽然家里的背景被他知道了又不会怎样,她还是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太庆集团这几年跨足电子业,结果好像始终都不怎么样。鸿海大军压境之下,你们的毛利率一直很低,订单也不稳定,继续投资也只是在烧钱。所以妳才这么清心寡欲吗?」 「那是……我三叔的投资,已经跟家里的制造本业切割开来了。」与她毫无关系。 「分家了。」 「不是,只是把本业和电子业切割开来,让三叔可以放手发挥,不用受家族争议的牵制。」 他还以冷笑,垂眸把玩名表。 好讨厌他这种态度。可是……家里的官方说法好像也只能麻醉自己人而已,外界从没把它当回事。认定是分家了,就是分家。 她也真是笨,干嘛顺着他的话有问必答? 「妳的钱被管得很紧,所以洁儿一提出米兰一周任妳玩的免费行程,妳就心动了?」 「我没有那么寒酸!我是因为——」 他挑衅的眼眸点醒了她,即时收口。 讲那些做什么?而且,连她自己都不太想记得的事,何必招供,让他讥诮? 「妳是洁儿的幸运娃娃吗?」 「不是。」她深陷庞大座椅内,自己对自己生闷气。 幸运娃娃,是洁儿那挂千金帮在美国读书时最爱玩的游戏。她们喜欢将漂亮可爱的女孩收为自己的小跟班、小宠物、洋娃娃之类的,互相分享或较劲,或经营她们自以为神秘的某种小秘密。 「妳看来就像是洁儿最得意的收藏。」 「你的推论很可笑。」她甚至不屑去笑。 「妳没发觉洁儿的脸动过手脚?」 迪琪一怔,不解地望向他。而他,正堂而皇之地大胆审析她的脸庞。眼睛、鼻子、双唇、下巴,细细打量。 「她的脸应该曾参考妳的型微调过。」非常高明的微调,让人看不出有整形手术翻修过的痕迹,反倒细腻地略作处理,仿佛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逐渐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妹很讨厌她。」 她愣愣眨巴大眼,听不懂这其中的关联。 「我也搞不懂妳们这些小女生的心态,愈是看不顺眼的人,就愈是在意、关注得不得了,再把自己观察到的细节,尖酸刻薄地一样一样批个体无完肤。明明没什么交情,却好像连对方的影子都深恶痛绝似的。」 她尴尬地保持沉默,无言以对。他说的虽然没错,但是…… 「我想,你妹妹之所以对洁儿反感,应该是因为你的关系。」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就狠狠看某个人不顺眼。 「我很确定我妹没有恋兄情结。」无聊到去吃洁儿的飞醋。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当她心中崇拜的英雄遭人耍弄的话,她很有可能为了维护那个英雄形象,就把情绪的矛头指到对方身上。」 他淡漠瞥睨身畔感慨的小人儿。「我以为妳念的是金融。」 「我是,而且闲着没事干的时候,还会客串江湖郎中或心理医生,帮人算算命或看看病。」不必等他嘲讽了,她可以自己来。 他好笑,却本能性地压制成不动声色。 他从不喜欢跟人谈,但要更深地探测她,就得谈他自己。因为她心思虽然灵巧细腻,却不够精明,容易哄骗。 「对洁儿反感的不止我妹,阿道夫也很不爽,他的反感就跟英雄崇拜无关。」 阿道夫也讨厌洁儿? 「他才跟我抱怨,每次只要洁儿一来电,我们就有事情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散漫地迟迟不回答,吊着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找人帮忙,从不问人当时忙不忙。只要她开口就要人一定得优先处理,打乱别人原有的时间表,却毫无歉意。这如果只是偶一为之也就罢了,但她每次都这样,惹得阿道夫都忍无可忍。」 「你可以跟洁儿说明——」 「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而是她听不听。」 「这也是你当初跟她分手的原因吗?」 他还以一记冷瞪。「我跟她分手?」 她的心瑟缩一抽,后悔自己坦然出口的笨问题。她不是故意要问,也劝过自己好多次别老想着这件事,哪知嘴巴会突然失控,问了不该问的事、听到不想听的答复。 他至今都没跟洁儿分手。 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只是小俩口在闹别扭。 所以,他和她在卢加诺的那一夜,纯属廉价而低俗的意外…… 「根本没有交往过,哪来的分手。」 没头没脑的一句,怔住她无限下坠的失落感,被陡然悬在半空。 他和洁儿没有交往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明明彼此很熟,可能连彼此的身体也很熟,他却说根本没有交往过。他指的是哪一种交往?是谁和谁交往? 主词的对象不明,动词的定义不明,中文的暧昧模糊,乱了她的心。 她、她不是在妄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得搞清楚这事不可。 「你指的是——」 「该准备下车了。」 再一次地,他提了东西就走,把她抛在身后。 她又开始苦苦追赶的奔波,从火车上追到火车下,从河的此岸追到彼岸,从大街追往小巷。他的体贴,只在于替她拿着整套西装站在远方,给她一副催促的回眸,指引她重重迷宫中的前路。 这到底在赶什么? 如果是赶飞往台北的班机,她就算磨破了脚皮也甘愿。可是他们现在要往哪里去?还要待多久?还要奔波到什么地方去才回得了家? 「我们尽量往偏僻的地方走,避开布达佩斯附近的醒目景点。」他踱着大步疾l仃,在黄昏的古街中穿梭。「但是也不会离车站太远,在三十分钟之内的脚程,找平价旅舍住宿。这样随时都可以看情况动身,折回维也纳,飞往台北。」 蓦然回首,她遥遥落在他之后,急喘不休。 他只能再度停下脚步感叹,又忘了控制自己习惯与时间赛跑的独行脚步。 「妳有听到我这一路上的说明吗?」 她口干舌燥,四肢虚软地倚靠石墙上,专注地上气不接下气。别说是听见他说什么了,她连他的人都看不清,满眼星花。 「我说我之所以带妳到布达佩斯,因为这里愈偏僻的地方语言愈难沟通。」他就不信那些义大利追兵有本事讲德语或匈牙利语。「这可以有效地绊住他们!」 她根本听不进去。 够了,她已经不想再留恋对他稍纵即逝的好感。每每对他有些悸动的时候,总会发现他那些美好之外的绝大部分,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从小生长的环境中,没遭遇过这么粗糙的对待。即使碰到不友善的人,她也会识相地避开,减少接触的机会。但她这一路上逃不开他,只得一再承受难以容忍的蛮横。 他有他的计画,她也有她的安排。 入夜后的老街上,打烊的商店亮着寂寥橱窗,小餐馆处处灯火通明,有着宁静的小小热络。昏黄的灯光,将他俩的身影拖得长长,步往不知名的地方。 原本三十分钟的路程,他为了她沿路走定停停,几乎快一个小时后才抵达他预定的小旅舍。 魏君士熟稔地和旅舍老板寒暄着,仿佛旧识。她隐隐戒备地观察着这栋民宿似的温馨老屋,古朴而芬芳的木香,令人舒心,很难抗拒这里散放的暖暖人情味。 他真的很会挑住处。 「我们先到房间梳洗一下,再出去吃饭。」 她不想出去吃,只想倒头瘫睡。但是不行,她得储备逃亡的体力,非吃不可。 她真怀疑老板夫妇是怎么看待他们的。他仍旧一派都会精英下乡度假的悠闲,她却一身宽松邋遢的旅行者模样,背上没有背包,脚下则有着双不适合跋山涉水的细丽高跟鞋。他俩看起来像什么?情侣、仇敌、主仆、还是毫关联的两个独立个体? 那最好,因为他们本来就毫无关联。这样,她溜走时就不会惊动到—— 「妳在想什么?」 突来的深沉低吟,吓了她一大跳。他发现了她的盘算? 他直直瞅着惊魂未定的她,盯得很用力,像要搜出什么蛛丝马迹。 「我已经叫妳上楼两次了。」 啊!呃……「对不起,我只是想多欣赏这间屋子的布置。」 「是吗?」他由鼻孔一笑。 她心惊胆战地仰望等在楼梯上的他,这才意识到,眼前有比逃亡计画更大的危机存在:她又沦入和他共处一室的处境了。 糟了,怎么办? 在瑞士边境卢加诺饭店的「纯属意外」,又得重演?她不要!已经胡里胡涂做错了的事,她不想清醒地又再错一次,作贱自己的价值。可是,现在她还能怎么办? 他像是早已透视到她的心,淡淡呢喃。「放心吧。除非妳许可,我不会对妳怎么样。」 这项特赦,令她错愕。 之前那个误以为她是轻浮女子的魏君士呢?那个粗鲁狂妄的野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绅士? 「上来,我们只休息一下就去吃饭。」 朴实无华的卧房,没有什么金碧辉煌可言,也算不上宽敞,但卫浴设备齐全,布置十分居家而暖柔,是个会让人放松身心的友善居处。 「妳可以先洗个澡或什么的,我要到楼下上网。」君士抽出沙发上公事包内的notebook。「这栋老房子的门锁都是旧式的,钥匙我带下去。我开门时会先出声,如果没听到我的声音门锁却动了,妳就搬椅子,用椅背抵住门把,大声求救,我马上赶到。」 喔,原来这种旧式门把可以这样御敌。那么等一下…… 「别想把我挡在门外。」 她被前额倾近的寒吟吓到,连忙退后,紧张万分地瞪着他,他却还以她很陌生的神情。像是浅浅地好笑,又像是她想太多的幻觉:有点好玩似的,却又笼罩着惯有的深不可测,让她抓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该不会是在逗她吧?可是,又不太像…… 她不知道自己顺着他离去的身影、盯着早已带上的门扉发了多久的呆,只知道猛然回神时,她有多懊恼于自己的笨拙。 他的手机就留在公事包内,为什么不赶快拿来用? 她仓皇搜出他的手机,再奔到浴室快快放水,霎时浴缸发出热闹的蓄水声,热气蒸腾。她迅速褪下衣物,只围着大浴巾,香肩裸露,一副正要沐浴的模样。 这一切不过是预防万一:免得他霍然闯入,突击检查,人赃俱获。 浴室的收讯好糟。她只好一面搜寻手机内资料,一面往卧房的窗户方向移动。 星夜满天,她却无心观赏。手机拨通的,不是她远在台北的亲友,却是—— 「喂?阿道夫,我是吕迪琪。」 对方愕然,好像从不曾自魏君士的来电显示中听过女人的声音。 她快快交代清楚想请他帮忙的事。他也不多事、不多话,办得到的就ok,办不到的就拒绝。他不问他们目前的状况,也不好奇一下她到底想干什么。 发问的反倒是她。 「你和那女孩到布拉格之后,有追兵找上你们吗?」 「没有。」 「那有看到附近有什么可疑人物出没吗?」特别是义大利裔的。 「没注意到。」 显然,魏君士的顾虑根本是多余的,他们完全不需要跑到布达佩斯来闪躲追兵,直接在维也纳上飞机就可以回台北了。 她讨厌这种被唬弄的感觉,用不存在的敌人来恐吓她,跟着他疲于奔命。 她早就隐约怀疑,他是在小题大作,拿她来玩他对洁儿的报复游戏。又不是在搞情报战,哪会有什么追兵。她从这整出灾难的第一天起,就不曾看到过他宣称的追兵。 在米兰的豪邸饭店时,她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他所谓的义大利打手。即使翻越阳台外栏逃命时,她曾听到房门外有撞击声,但她还是不曾看到有什么。 逃到米兰火车上时,她曾瞥见到月台远处似乎有匆匆赶来的人影,但哪个月台上没有这种赶搭火车的光景?他由哪一点认定那就是追兵? 整个逃亡之旅,活像一场骗局。 在法兰克福机场,他们确实遭人追击,但那可能是他自己的私人恩怨,不一定与她有关,却把她牵连在内。 之后的赶往维也纳、分道扬镳,无论布拉格或布达佩斯,都没有他鬼扯的那些事,她却傻傻地被他拖着四处乱窜。 骗子! 「迪琪。」手机那方传来冷淡的低语。「我知道妳很想回家,想到甚至开始在胡思乱想,但请不要找错对象发泄情绪。」 她恍然大悟,自己竟对着手机在哭。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在对你发牢骚!」 「我说妳找错发泄情绪的对象,不是指我,而是君士。」 泪人儿一怔,不懂。 「他如果知道妳在怀疑他、否定掉他这一路上的卖命卖力,妳就完了。」 「可是他的一切说辞都像空的,根本没这回事。」全凭他一张嘴,天花乱坠。 「迪琪。」门板外赫然传来敲门声。 她站在床边的窗户前,惊惶回头,却又被另一方的手机唤住。 「迪琪,我和那女孩在布拉格确实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但是——」 「迪琪,我开门了。」 「等、等一下!」 「我和那女孩负责带的那套假西装被偷了。」 被偷?!只偷西装却不偷钱包、行李等更明显的标的物? 「你确定是那些追兵偷走的吗?」只因里面可能藏有一幅画。 「我不确定,布拉格的治安向来不怎么样。」扒手横行。 「迪琪?」门外狐疑。「妳在跟谁说话?」 「我没有!我是在……」 「所以君士要是知道妳现在在谋画什么,他绝不会饶了妳。」 「所以君士说的都是真的吗?他也真的会带我回家还是又在——」 门板猝然开启,巨大身影堵住走廊外的光线,却堵不住紧绷的气焰。 啪嗒一声,手机掉落床边地毯上,通话中断。 完了! 她僵直地不敢动,定在窗前。他一瞬不瞬地,锐利地盯着她不放,两眼像要喷出火来,将她吞噬。 夏末的星夜,薄凉如水。远方浴室内仍在哗声大作地积了半池的水,氤氲热气浅浅弥漫房内,如梦似幻。她怯懦地伫立原地,哪里也不敢乱看,生怕不小心瞄了地上的掉落物一眼,引起他的注意,事情就真会无法收拾,前功尽弃。 但……现在的困局,又该如何收拾? 君士开门的剎那,她已经来不及藏手机了,只能任它掉落地面。但她同时掉落了另一样东西,成功地及时掩盖住这致命的破绽。 她掉落了她裹身的浴巾,此刻全然赤裸,孤立无援。 更糟的是,她是在他敞门后才赶紧剥下浴巾,仿佛刻意的引诱,算准了时机,就是要他目睹她的无声邀请。 他看她的灼热视线,让她清楚明白,自己已经惹来更大的麻烦。 「迪琪?」 她知道,这沙哑的轻问,已是最后的征询、最后的确认、她最后的反悔机会。可是她如果真的反悔了,捡起浴巾裹回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她的逃亡计画随着手机全面败露。那时,她还回得了家吗? 只要成功地唬过他,就可以到维也纳搭上班机,直接回家。那她现在该怎么办? 要不要畑一诚招供?还是瞒着直到顺利逃脱?还是…… 开敞的门屝,渐渐地,在他背后合上,落锁。 一室的幽微中,只有浴室传来隐约的迷离微光。窗外冷月当空,遥遥睥睨窗内引燃的熊熊烈火。 第五章 「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浑厚古朴的幽暗卧房里,浴室的水声已停止,热气却仍弥漫。昏黄的古董小壁灯,照亮不了什么,只增添些许柔和的颜色。 但现在他们对峙之间存在的,不是那种薄弱的浪漫,而是强烈的紧绷,随时将要爆发什么。 他与她,对立在窗与床之间。月光斜映,照得她一身雪嫩极致晶莹,难堪的娇颜却一片火红,两只小手似乎急着想努力遮掩什么,却硬被她压制在身侧,不准自己扭捏作态。 「或者我该问,妳在想什么?」 他的灼热沙哑,与他的冷睇不合。他淡漠伸手、随兴拧揉她乳头的态势,也与他眼瞳中放射的压迫感不合。 细嫩的蓓蕾,在他漫不经心的执着滚弄下,激切绷挺,与他指间的挑逗傲然抗衡。丰硕的豪乳,在她不自觉抽肩的窘迫中,格外耸动。 「我总觉得,妳心里正别有盘算。」 「例如?」 「逃走。」 她惊声抽息。 「以妳的个性来想,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答案。如果是洁儿,那就是完全不同的结论了。」 「她……她会怎样?」 「我比较想知道,妳想怎样。」他着迷地凝睇手中充满弹性的丰满,不住把玩,惹动她的欲火。「妳是真的想要我,还是为了逃跑而在耍我?」 芳心狂跳,半是惊慌、半是渴望,被他揉捏得心思涣散。 要想唬过他,太难了,欺瞒反倒会露出更多的马脚。不如—— 「我只是在想……」娇喘战栗。「如果得随便你怎么样,你才肯放我回家的话……」 「我没有开过这种条件。」 「我、我知道啊。」 「可是妳想这样玩?」 红脸倏地遭羞愧烧焦,无地自容。她只盘算着该如何把真话假话混为一谈,扰乱他精明的判断力,却没料到自己捏造出来的谎言形成了多猥亵的假相。 她简直像在邀他玩一场凌辱游戏。她嫌他对她的印象还不够糟吗? 要命……真想把刚刚吐出来的话全吞回去。 现在该怎么收拾残局? 「可以啊。」 他的淡漠回应,长钉一般突然打穿她的脑门。美眸愕瞪,不明所以。 「我可以配合。」 他一扭双肘,悍然脱去套头毛衣的架式,吓到了她。 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这趟亡命之旅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主导方向,掌握了她能不能回家的大局似的—— 「我必须坦承,妳这一路上给了我很多意外发现。」 不是!她才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浪荡千金,而是太多偶然与误导造成的错觉。 「怕吗?」 美眸惶惶抬瞪。他为什么知道? 他背着月光,面目昏暝不清,只勾勒出纠结肌肉的奔腾气势。 她面着月光,局促不安的神情连同娇丽胴体,映照得白莹透亮。 畏缩的性格,却有大胆的奇想。无知的娇躯,却有奔放未知的欲望。明明弱不禁风,这一路却追得上他的脚步。他知道她追得很辛苦,但更讶异于这娇柔中隐藏的强韧。可笑的是,这份充满矛盾魅力的特质,她本身竟完全不晓得。 他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这发现,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过的。 「这趟旅程,已经到终点。」 沙哑醇浓的轻喃,沉沉地,像勾入神魂的大提琴,撩拨着她手足无措的心。 已经到终点了?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用白费心机地谋画逃亡?可是,他之前也给过她即将平安回家的承诺,结果呢?这次又会有什么变数,把她吹往远方? 「我们之间却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决。」 她不这么认为,也不想碰触他们之间可能的危险火花。这个人太霸道、太粗野,跟她惯常接触的人际层次落差太大。等她离去之后,完全不想与这个有任何牵连。 可是…… 当他倾身温柔吻吮她的唇,这些严谨的思虑及排斥感,突然变得无足轻重。 她太容易被哄劝,只要温柔待她,细细呵护,就可以轻易卸除她的戒备,迷惑她幼嫩的灵魂。他不碰她,只以唇亲近这只茫然的小刺猬。之前的她,受困在酒醉及初次经历的疼痛中,根本还不懂真正的欢爱。但他没把握这次能让她享受到什么,干渴的欲望已像咆哮的野兽,嘶吼着,要冲出他的身体,凶猛吞噬眼前的小女孩。 他的吻绵绵密密,紧紧地贴在她的丰润红唇上,不留丝毫空隙,浓烈得令她晕眩。 他上次也是这样吻她的吗? 阳刚的气息愈来愈沉重紧促,害她跟着慌张起来,却又挣不开他唇舌的纠缠,被他以吻吮高明地牵制着。他尝逼了她唇中的每一吋温润,喜爱她怯怯跟着他以舌相互摩挲的生涩。迷糊中,小手悬在半空,像要攀附又像推拒,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的舌逐渐大胆探索,更加深入她口中,刺激到她的什么,娇声抽息。 她惊醒,连忙退离,赶紧逃开,却被脚下摊落的大浴巾绊倒,整个人往床沿正面倾跌。 一只铁臂及时勾抱住失衡的娇躯,卷往壮硕的胸膛里,稳住她的重心。但贴在他胸口的细腻背脊,臂弯中摩挲到的柔嫩肌肤,触到他长久隐忍的底限,擦出烈火。 失控。 他突然咬向她,被蜷靠在他胸怀里的迪琪吓到尖叫。好痛! 他饥渴地胡乱咬着她的颈项、她的耳壳,吞吃着他搜寻得到的每一处娇嫩。 他一直竭力自制,不去碰触她的肌肤,就是怕失控。在米兰观望她的那一周、在这一路同行的奔波中,她的细腻柔滑,带给他莫大的折磨。 她的邀请,令他疯狂。 她遭他由身后箝制,根本没法有效反抗,只能挣扭着企图甩开他的环抱。但是没有用!他们的体型太悬殊、力量太悬殊、意志太悬殊。他是决心非要彻底吞吃她下可,她的抗拒申却充满懵懂,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待她。难道不能文明一点、温柔一些吗? 可是妳想要这样玩。 她这才想起,刚刚为自己掘了个什么样的坟墓。 他极其老练地挤捏着她的丰乳,以巧妙的指法滚动她易感的乳头,强迫这美丽的饱满记得他的节奏。他知道她不喜欢这么无礼的对待,但他不打算改变自己,只打算训练她学会适应,对他的野蛮上瘾。 他们即将分离,他要在她身体和灵魂上烙下他的印记,让她无论在天涯海角,都会自动回到他怀里。 她难受得浑身虚软哆嗦,却被身后壮汉蜷得动弹不得,逃不开在她沉重雪乳上的急急搓揉,以及自她耳后贴着的舔吮及邪恶呢哝,不断催眠着她的意识,喃喃灌输着她喜欢他的粗鲁、喜欢这样被他玩弄、喜欢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喜欢他! 小人儿被抛上床褥的下一刻,就被覆上沉重庞大的压力。 「妳也太禁不起考验了,我什么都还没开始,妳就绷挺成这副德行。妳还要我怎么样?」他占尽优势,却傲然不满。「舔妳吗?还是咬妳?」 她还不及回应,就抽声被他的大口吞吮给弄痛。但这专横的疼痛中又载满宠爱,百般怜惜,扰乱她的判乱力,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爱她还恨她。 「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没有要这样!」别再嘲讽她了,她认栽。「我只是想离开。」 「妳在讲什么,没头没脑的。」他好整以暇地持续口中的品味、持续指上的骚动。 「我要回家!其余都是——」 骗你的! 他森然抬起的瞪视,哽住她的娇斥。 君士要是知道妳现在在谋画什么,他绝不会饶了妳。 「其余都是什么,迪琪?」 她在怕什么?她真正在怕的是什么? 怕他吗?或许。怕背着他规画的密谋曝光?可能。但这些都比不过最让她恐慌的事实:万一她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情欲张狂的女人该怎么办? 「不要……再跟我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了。」算她求他了,行不行? 「哪些话?」 「我并没有很喜欢……你这样待我。」 「是吗?」他毫不以为然。「可是妳的身体明明很喜欢。」 她从未有的需求,被他引起,他就是这种煎熬的元凶。 她认得他了。他酣然将自己完全深入她生命里,长久忍耐的折磨,换来的是她深切紧绷的包容,比她此刻在他怀中的娇柔攀附更密切、更贪婪、更任性、更狂野,将他雄伟的男性吮没,有力地企图拖往更深的深邃里。 他放肆吶喊,紧紧抓住怀中蜷拥的娇丽人儿,为她痴狂得战栗不休,不断加重他冲刺的节奏。 她的缺乏经验,使她百无禁忌。这份单纯,比老练的女人更具杀伤力。这一切秘密的热情,不是被她男友或情人发掘,连她自己都对此毫无自觉,直到他进入了她的世界。 濒临崩溃。 汗水摩挲着她一身细嫩的温度,不断灼烧着他的饥渴。他隐约听到她的放声泣嚷、隐约听到自己的咆哮、隐约听到沉重大床发出的噪音、隐约听到他们激切交融的声响,但那些都被他脑门剧烈的心跳声淹没。 他一再延迟,竭力延迟,甘愿为她饱受折磨,但她的娇喊与哆嗦、极度敏感的密切回应,让他激越侵略得神魂颠倒,深陷她的娇嫩,不断沉沦,耽溺于她的无助渴望,享受她黏腻的依赖。 她不要离开他的胸怀。 他好喜爱他一手带出来的小情人,淫荡又天真。情欲迷乱之际,她无力思考道德的包袱,无心顾及颜面,无暇担忧未来,全然像个小孩,全神贯注在她前所未有的奇幻体验里,什么都好奇,乐意尝试。 太过下流的把戏,她还是会抗拒,但他已先一步驯服了她的身体。除非他先得到他要的,否则绝不给她想要的。 为此,她被整得好惨。 恍惚中,她似乎快想起了什么。 不知几天几夜的爱欲横流,她的意识始终飘忽,也始终发觉自己转醒时,都身处他的臂弯中。 才微微苏醒的她,又娇慵地倒头回到他胸膛,沉沦在他好好闻的阳刚气息里。他好壮,光是影子就可以把她整个存在吞没。而且他好高,起码比她高出一个头,只有亲昵相依的时候,她才能很近地痴望他的脸庞。 他的睫毛好浓好长,难怪他的铜铃大眼看起来那么深邃。他的胡碴也好浓好刺人,常常弄痛了她:凡是他刻意摩挲之处,雪腻上都泛起晕红。 他好黏人,甚至黏到太过任性,很不讲理,让她隐隐诧异。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她在他沉睡的怀抱里,傻傻张着大眼抬望他,一瞬不瞬,生怕惊扰到他像个孩子般的安眠。他太活跃,几次小憩中,他会精明地霍然转醒,逮到她正在悄悄凝睇他,立即当作现行犯处置,整得不亦乐乎,她却羞得要死。 这种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同花样? 颠狂过后的倦怠,令她陶醉,不明白在他的恶劣对待中为何会有安全感。 但他的确是个可信赖的男人。在这一路上—— 她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可怕的是,她竟然现在才想起,在这一路上,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她的逃亡计画呢?她的返台班机呢?她的迫切呢?她的坚持呢?为什么她全抛在脑后,此刻还依依不舍地赖在他怀里? 这之间又过了多少时间?她和他厮混了多少天? 本以为是清晨的曙光,等她溜出住处才发觉,原来是傍晚的余晖。她尽可能不动声色,离开酣懒沉睡的他,赶往机场。透过阿道夫先前的打点,她只带着护照就沿途奔逃,由布达佩斯飞到维也纳,转机直往台北。 她拚命赶路,即使上了长程飞机也不放松,万分戒备,像在努力逃离身后随时扑来的巨大迷宫,再度将她整个人吞噬回去。 蓦地,她才惊觉,自己又遗忘了什么……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e 台北 旷职的这些日子,爸爸对她没表示什么意见,倒是公司的老臣财务副总非常不满。嘀咕的声音传到家人耳中,她隔天就被长辈请吃饭。 「妳太令我失望了。」保养有道的舅舅,一面慢咽生机素食一面说教。「先是突然请假一周,后是半个月不见人影,变得跟那些新进公司的年轻人一样不负责任。」 优雅昂贵的禅式餐厅,丝竹古乐微声播放着舒人心神的旋律。以东方的乐器,悠悠诠释西方古典的乐曲,别有风韵。 她一直都很喜欢这里的清淡口味和宁静,高档而低调的环境,隔绝了嘈杂的市井小民。可是,很奇怪地,她竟对自己熟悉的一切感到索然无味。 「刚才开会时的数字根本就有问题,我还一直等着妳出声,结果妳人不知魂游哪去了。」 舅舅从她小时就一直疼到大。她在美国念书的那段时间,舅舅和舅妈每年寒暑假说是去度假,其实都是特地去探望她,带她四处走走玩玩,免得她老习惯性地窝着,迟早闷出病来。他们喜爱她,又怕给人说闲话,所以疼爱全在台面下,免得对比出她的父母有多疏于关照儿女。 「迪琪,妳这样怎么接任香港那里上市公司的执行董事?」舅舅慨叹。 「我已经跟爸说过,我不想担这个头衔。」 「那是太庆集团在香港的分身,妳父亲把妳安排进去,有指标性的意义。」不能由儿女个人意愿的想或不想来决定。 「可是……」 「是跟董宇丞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吗?」舅舅一改严厉,感性低语。 她的错愕,给了舅舅误导。 「原来如此。」他会心一笑。「迪琪啊,不要太介意那些八卦媒体的胡说八道,也别相信狗仔拍到的那些东西。妳不在的这些日子,他表面上装得很坦然、很大方,其实心里挂记得不得了。三天两头就找借口到妳家走走,或是打电话来问候我,但谁都听得出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宇丞他……」 「我想他在夜店被拍到跟名模在一起的照片画面之外,周遭一定有很多其他同行的朋友。他这孩子做事很小心,凡事都尽量设想得周周到到,只是他应付媒体的本领还太生嫩。」 对于媒体,舅舅向来很有一套。形貌与家世都亮丽的迪琪之所以可以沉潜地悠游自得,全都得归功舅舅的指导。 「我不是在担心宇丞。」 「那是在担心婚事了?」 不,是她根本忘了有这个人。 怎么会这样?他们可是密切交往中的男女朋友,但这些日子以来,她脑海中怎会不曾掠过这个人的存在? 「放心吧,迪琪。宇丞之所以这两天没联络妳,一来大概是怕妳觉得他太紧迫盯人、会给妳压力,二来我想是他自己也在为那篇八卦报导伤脑筋,不知该怎么跟妳解释。」 似乎有某些变化,在她生命中逐渐发酵。 她不希望再有任何变化,也不喜欢变化,那只会带给她不安,破坏她按部就班的规律生活。 「宇丞是个安稳的人,就跟妳一样,他不会为了一时享乐就牺牲掉自己稳定的人生。他在夜店被拍的那些照片,也算是给他一个学习的机会,去明白媒体的操作手法和他们的思维是怎么回事。」 「我讨厌媒体。」 「宇丞也是,但你们得学着去面对。」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一对宝贝,憨直得惹人疼惜。「这样吧,我去跟他谈,要他多带妳去某些场合露露面,专程给那些八卦媒体拍照,让他们有点东西可写。」 「我不要。」何苦作践自己到那种地步,去讨好媒体。 「你们主动提供素材,总比他们捏造话题来得好吧?」舅舅婉言相劝。「迪琪,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时间,多和宇丞一起去看秀跑趴或参加开幕酒会什么的,让大家看到你们俩确实是一对。」 问题是,连她都开始疑惑,他们真的是一对吗? 她对感情缺乏经验,以为和宇丞在一起相处融洽,就叫作彼此是一对。原本他们也可能就这样安安稳稳地步入婚姻,建立平和的家庭。但现在…… 「迪琪,妳得积极一点。不管在事业上,或是在感情上,妳要懂得经营。」 对二十六岁的女孩谈这些,或许太沉重,但她不能再清心寡欲下去。 「妳父亲为了妳三叔主导的电子业,搞得里外不是人;一面为妳三叔收拾烂摊子,一面应付外界的分家说法。幸好他早几年就先让妳四叔到香港太庆担任董事主席,在联交所顺利挂牌,也挤进了恒生指数蓝筹股,不然本业的钱迟早会被面板业烧光。」 现在切割清楚,大家盈亏自负,反倒是件好事。 「妳要是不想在事业上投入太多,那就多花点心思去好好经营感情。可是妳最近这种对什么事都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看了很担心。」 「我只是……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舅舅话已说尽,徒然叹息。他不知道向来乖巧的迪琪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她确实不对劲。起先他还以为是宇丞那孩子想太多了,现在才发觉,他的挂虑不无道理。 「迪琪,舅舅希望妳幸福。」 她怔怔抬眼,不明白这突来的语重心长。 「我和妳舅妈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不出自己的孩子。我们从小把妳抱到大,把妳看作是自己的女儿一样,最希望的就是能看到妳幸福。」 她知道,她的心也很亲舅舅和舅妈,更甚自己的父母。 「宇丞会给妳幸福的。」 好歹他是长辈们严严把关、细细考查后,在各方面都大为满意的好对象。 舅舅这句话,弦外之音精准地扎进她心里—— 宇丞之外的对象,并不能保证她的幸福。 蓦地,桌上精致的清淡菜色,她几乎难以下咽。 她知道,舅舅隐约猜出她和宇丞之间,可能还有别人的存在。这个不知名的存在,虽然还未出现在眼前,但已经对大家极力营造的稳定状态带来威胁。 舅舅不过问,这个对象是谁、和她的关系有多深。舅舅只淡淡地划下底限:玩玩无妨,但不能涉及婚姻。 她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对她和宇丞的事都这么笃定了,比她本人还清楚他们势必步入礼堂。已经决定好的前途:决定好的事业、决定好的婚姻,压缩着她的格局,令她窒息。 奇怪,难道她从小就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吗?那为什么以往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却无法适应?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所有的乱局都已结束,该是回到常轨的时候。她不要再有任何的变化、不要再冒任何险、或再有任何的飘泊、或再去面对任何紧张与冲突。 「舅,我是想早点定下来……」 问题是,跟谁? 第六章 王子公主的浪漫喜讯,在政府贪腐政策草率政党摆烂的新闻版面上,增添一些美丽色彩,点缀惨不忍睹的金融衰败。 「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菲律宾,其实曾是东南亚一带最卓越的国家吔。」表弟一面出牌一面哈啦。「航太科技还曾一度领先全亚洲,结果几十年之间,迅速沦落到以外销菲佣为大宗。政客贪腐的威力,真是赞到毙了。」 「你这些话只准在家里说,出了大门嘴巴最好小心点。」小表妹豪气撂牌。 「我又没干嘛,只是担心自己将来可能会沦为台佣,廉价外销。」既然如此,何必浪费心力去读研究所?帮佣打杂要的是劳力,又不是学历。「姊,妳觉得咧?」 迪琪一如往常,和表弟表妹们窝在一块玩in。。这是她住进姨妈家的两三年来,平凡的日常生活。各房表弟表妹们都住得近,三不五时就凑在一起,讲大人的坏话,聊自己的八卦。 「姊妳别理他。」另一名表弟贼贼吐槽。「他是这学期被双二一了才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 「被双二一了?」她错愕。表弟的功课怎会烂到被当掉二分之一的学分,惨遭退学?「那现在怎么办?」 「等兵单啰。」去尽每位成年青年服兵役的无聊义务。「现在没有大学可念,作为掩护,只能乖乖当兵去也。」 「妈她气坏了。」大表妹细声感慨。「一面气又一面急,到处关说找人帮忙,搞得焦头烂额,回到家却总看到他懒懒躺着打电动。」 迪琪也不叨念表弟什么,他的处境已经够难堪了。她所能做的也只是陪这些表弟表妹们打发时间,抒发情绪。 「我之前有劝他赶快重新准备转学考,他居然还跟我说他没那个心情。」小表妹发飘。「我们这些周围的人全在替他着急,他却凉得很,什么都不起劲。」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迪琪专注研究着手中牌卡,看得很淡。「趁这个机会慢下脚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前途也不错啊,不需要急。」 表弟突然丢牌,故作脆弱地拥住娇小的迪琪呜呜呜。 「姊,除了妳以外,我不要娶别人!」 「姊已经是别人的了!」 众牌友怪叫,纷纷拿牌k他。这家伙每次快输牌的时候,就会借机搞怪,好重新再来。 平凡的小玩笑,却让迪琪悚然一惊。 不知为何,已确定的婚事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安定感,反倒更加不安,常常忐忑困惑于自己是不是又作错了决定。这次她没有再冒任何风险了啊,也没有任何意外之举,全按着大家所预期的平稳前途前进。 是不是要把婚期再拉近一点?可是会不会看起来太急了? 「大小姐,有客人找。」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吃喝吵闹着,没人搭理,只有迪琪独自起身应门。「谁?」 「一个姓顺的先生,来送礼的。」自从大小姐喜事宣布后,巴结笼络的贺礼就从没断过。 迪琪狐疑。她不认识什么姓顺的,会是爸妈的朋友吗? 「吕小姐,恭喜。」 「谢谢。」 姓顺的男子西装笔挺地伫立玄关,无意进门造访,很客气地漾着令人舒服的笑容。 「这是给妳的贺礼。」他将平躺的长扁礼盒双手奉递给她。「算是我和洁儿的一点心意。」 她差点失手,将整盒重礼摔落到地上。但他似乎早有此预料,递交礼盒后并没有立刻收手,就等在那里。 这个人……就是跟洁儿偷溜去西西里岛度假的男友? 「吕小姐什么时候要先订婚?」 「我们不打算另外再定日期,就在结婚当天举行。早上订婚,下午结婚,晚上喜宴。」 「真有效率,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不过长辈们应该会有些反弹吧。」 这倒是。终身大事,场面当然是愈隆重愈好,过程愈多愈热闹,才有办喜事的感觉。哪有这样匆匆赶场、草草了结的,又不是肚里已有了什么需要赶着奉子成婚。 不过大人说大人的,她不想作秀,宇丞也赞同,跟她同一阵线,做她的挡箭牌,大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但她不太想跟这个人谈太多。 「谢谢你和洁儿的祝福,也欢迎你们来参加喜宴。」如果没事了,就请…… 「在我走之前,妳是不是有东西要先交给我?」 她不解,直望他依旧和煦的优雅笑容。 「就是洁儿托妳带给我的订制手工西服。」 原来那套西装是要给他的! 「顺先生,关于这件事……」她慌得结结巴巴,想比手画脚却又受限于还捧着的贺礼。「我回国后一直想跟洁儿联络,说明这件事,可是一直找不到她人……」 「或许她就是不想让妳找到,特别是当她发现自己被最信赖的好朋友出卖时。」 为什么要这样讲?「我出卖洁儿?」 「洁儿一直很担心妳在米兰的安危,拚命拜托人帮妳的忙、保护妳的安全。连我都没看过她那么焦急、那么低声下气的模样。」 「如果这是这么危险的一件差事,她为什么事先不跟我明说?」 「说了妳还会帮她吗?」 「可是她的隐瞒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 「什么样的困扰?」对方悠悠一笑。「魏君士那种困扰吗?」 她当场傻住。她原本要讲的是生死逃亡的灾难,以及她从没接触过的义大利黑手党。但,突然听到那个名字,她一直努力闪躲的自我欺骗,顿时瓦解。 魏君士。 她已经竭尽全力将这名字掩埋,却总是更强烈地意识到她企图掩埋的某种存在。愈是刻意遗忘,愈是鲜明记得她想忘掉的是什么。她不记得他的粗犷傲慢,不记得他的英雄行径,不记得他坚决的守卫到底,不记得他的低醇嗓音,不记得他惊人的热情,不记得他霸道的占有欲,不记得他有多喜爱把她搁在他强壮的臂弯里,不记得他有多贪恋她的唇,不记得他如何宠溺地低声唤着她的名…… 既然都不记得了,为何还记得那么清楚? 这些应该都已经结束了呀。 「吕小姐?」 她一怔,茫然不解地眨巴望他好几眼,渐渐聚回思绪,却无言以对。 「这样吧,我留下我的名片。吕小姐如果找到了那套西装,我再来领取。若是吕小姐有其他的困难,也可以联络我,不用客气。」 她完全……听不懂对方说的中文,也始终没发现自己之所以老半天看不懂那张名片,是因为她拿反了。 连这么基本的判断力都涣散了。 她的心像是抽离了她的身体,霎时飞越千山万水、跨过时间与空间,回到他们沿路奔波的欧陆深处,被困在晴朗却微冷的夏日迷宫。 啊,她现在才明白,原来她的心一直没有回来。 她的人逃出了迷宫,她的心却仍深陷其中。 怪不得,返台后的日子,她总是恍恍惚惚,好像脑子里丢了某个零件,运作得坎坎坷坷。 一听到那个名字,她的心才蓦然苏醒。 午夜,和大表妹在房里私密长谈,愣得大表妹目瞪口呆。 「姊,妳认识那个人才不过几天,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改变?」 「我没有什么改变啊。」只保留了某些不方便说的部分而已。 「妳和宇丞哥在一起多久了,都不曾有过这种气氛。」她们分躺在两张床上,侧着身遥遥轻语。「从妳回来我就一直觉得妳怪怪的,人好像是空的。虽然会笑会讲话会工作,可是里头就是空的。」 「这很奇怪吗?」 「这并不奇怪,怪的是妳对宇丞哥怎么从来都没这样过?」却对一个陌生男子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迪琪茫然,在夜灯微光中迷惑。 「这就是恋爱啊,姊。」大表妹温婉感叹。「我不是不能理解妳爱上了那个人,而是很讶异原来妳从没爱过宇丞哥。」 闪电般的冲击,慑得她无处可躲,也无力招架。 原来,这才是答案。她以为和宇丞之间的关系就叫恋爱;而真正的恋爱降临时,她却认不出来,也找不出合适的字眼称呼。 这真正的恋爱来得太卑微,没有典雅宜人的气氛,没有从容尊贵的排场,从头就是灾难,连连误解,冲突不断,奔波逃亡。 他不可能是她生命中的那个人。她也只能将他们之间的悸动,解释为廉价的肉体放纵,毕竟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的。 如果……他们是以别种的方式相遇相恋,该有多好。她一定马上就能认出,她对他的那种微妙感觉就是爱。 建立在欲望上的关系,摧毁了她对爱的判断力,也糟蹋了她初次悸动的芳心。就像一部腥臭的作品,有了个错误的起始,接着错误的布局,一路荒腔走板下去,丑态毕露,惨不忍睹,也不会有什么美好结果可以期许,注定是场烂戏。 而这竟然就是她的恋曲。 「姊,妳确定要跟宇丞哥结婚吗?」 幽暗的卧房中,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闷塞鼻息,不想给人听出什么似的。 「宇丞哥是真的很在乎妳,可是,感情不能只有一方在谈。」那结局太苦,苦的也不会只有一人。「我知道结婚和恋爱最好分开来,但讲这种话的人,太轻视爱情。你怎么可能真心爱一个人却并不想永远和对方在一起?」 那种爱,显然从起初就根本不是真的。 「在这方面,我可是姊的前辈喔。」大表妹柔声自嘲,咯咯轻笑。「跟男朋友分手,我觉得自己几乎是死了一次。现在虽然活着,却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 迪琪像个哭累的小婴孩,沉在枕中半睡半醒。 嗯,她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自己。身体如此,心也如此。 「但是,这个自己不见得不如从前。至少,我知道了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心碎。」同时经历了爱的尊贵与卑微。 问题是,恋爱要两个人来谈,否则只能算是一相情愿。魏君士有给过她什么承诺,或对这方面表态过吗?没有,他俩只是因意外而同路、因意外而同床,此外的人生毫无交集,也根本没有什么前景可期。 是她自己放不下。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为什么要暂缓婚礼的筹备?」 虽然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想法,却还是难以面对宇丞。 她尽可能地委婉,顾及双方家族的颜面及宇丞的立场,努力降低各方面的伤害。所以她不说婚事取消,而说暂缓,随着时间,人们会逐渐遗忘,这婚事终而无限期延宕。 「我后来……自己再仔细想想,发现我还是希望回研究所再进修。」 「打算念什么?」宇丞淡雅地深靠在驾驶座内,放慢车速。 她在前座安全带的箝制中,茫然垂睇自己不安交错的手指,或是左上右下,或是右上左下,总找不到一个合宜的位置。 「妳想继续读金融博士?」 小脑袋轻摇。「我想改修哲学。」 「那么婚事就不该往后延,而要提前。」他始终怡然闲适,反而对比出她似乎太过小题大作的慎重。「妳如果跟妳爸提说妳要念金融博士,他一定答应,让妳马上就去念,那我们的婚也甭结了。可是妳说要念哲学,他绝不会赞助妳一毛钱。」 「我有存款。」 「我知道,但里面的钱还是他的。」既是老爸,又是老板。 「我会去打工。」 「那妳还能专心念书吗?」 他温柔的叮咛,简短而有力,堵住她的急切娇诉。 她没想那么多,把一切规画得很单纯,但宇丞三言两语,就轻巧打碎了她天真的前景。 还要再念金融吗?为什么已经念到了高等学府,对于要走什么路,仍旧无法自主?她受够了人类经济领域的一切研究,受够了实用主义的肤浅,她只想读自己要读的书、没用的书、沉闷的书。 「如果要重回学校念哲学,我们结婚后妳就可以开始准备了。」蜜月延期,等明年年初赴美就读后再说。 「为什么?」 「结婚以后,妳的事就归我管。即使妳爸要插手,也有我挡着。」老丈人无法再全面主导了。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对这桩婚事这么坚持?」 「因为这是妳提出来的。」 她怔怔瞪着他优雅中隐藏寒意的侧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倘若是他自己提说要结婚,她有拒绝或反悔的权利。但他好不容易、向人千托万请地才从她口里得到结婚的要求,让他们轻盈飘忽的关系终于稳定,他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放弃。 他知道,迪琪在之前的旅程中一定有过什么事,让她失魂落魄。但他不想再牵扯下去,先定下来再说。 「可是宇丞——」 「别急,我们可以今晚再谈。」他舒心莞尔,平稳停车。「妳去吧,我还得回公司一趟,可能会耽误一点时间,我们晚上直接在派对里碰面。」 「我不太喜欢参加那种时尚派对。」还是取消吧。 「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们给人拍到几张照片就快快开溜。」 她为难地面对着这明朗的笑容。她知道这是舅舅好意的安排,逆向操作,让他们故意给媒体拍到一些什么,好作文章。她也知道,宇丞一直受困在先前狗仔拍照的扭曲报导中,饱受委屈却无法澄清,所以非常期待与她公然亮相的平反机会。 拒绝的话语,她难以出口,只是勉强点头。 隐约中,似乎有什么向她缓缓笼罩。蓦然抬望,她被倾身而来准备吻她的宇丞吓到,仓皇想躲又警觉不妥,最后以些微偏差,让他怔然吻上她的脸庞。 为免尴尬,她假作轻松爽朗地匆匆下车,挥手拜拜,转身逃入医院。 希望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是突兀的活泼,更加反常。 噢……她懊恼地窝在转角隐蔽处,掩面呻吟。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蠢的事?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反射性地闪躲,瞬间暴露了心底的秘密。 她不想和他太亲密。 看来得倾力配合他参与晚上的派对,替他做足面子,才能弥补。但是婚事怎么办?她还是没解决掉。今晚的出席只会让他们的婚事更加笃定,更难处理。她又该怎么闪躲? 真是的……她那天为什么要说自己想早点定下来了?为什么不说明清楚,她确实有想早点定下来的心情,却并没有说是要跟谁定。 一句单纯的心境分享,莫名其妙地演变成结论。正如宇丞刚才所说,情况变成好像是她先表态,要宇丞跟她结婚。但她自己消极处理的态度,难道就没有错?她若真的不想要,她会推不掉? 说穿了,她下意识地企图用结婚来逃避。在逃避什么?还是……在逃避谁? 若是这样,那真是自作多情了,因为根本没有人来追寻她。她一直很努力地以理性克制自己,那段旅程已经结束、一切都过去,不会有任何交集,大家各自归回各自的轨道运转,如同分属不同世界的行星。但她还是去查了一下对方的背景…… 原来他是那个魏家的大少爷。他们家族的事业规模虽然经营得有声有色,但总不及他们的政治手腕来得精采。他不在家族的政商结构布局中,很霸道地硬走自己的路,在科技创投的领域闯出一片天,哪里有商机哪里就是他的领空,而不是以政治或文化来划定的疆界。 真糟,他家的政治立场和她家完全相冲,而且她也不适合他机动性那么高的飘流生活;她比较喜欢稳定。 但,想这些做什么? 她再一次被自己无聊的遐思打败,对自己织也织不腻的大头梦深感无能为力。她实在没办法以这种心情赴宴,烦躁到只想快快处理掉这场婚事,一切归零,让她单独静一静。 傍晚,表弟表妹们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姊,妳还不去造型师那里吗?」名媛赴宴最重要的不就是彻头彻尾地整备军容、盛大出战?「妳这样会来不及喔。」 「姊,妳的姊妹淘们打电话来催妳了。」 「姊,快六点啰。」 「姊——」 拜托饶了她吧,别再来叩她房门了。可是即使她关了手机,也关不了层层包围的人际纠葛。不过她硬是铁了心,今晚就是不出去,一旦去了,她会再也摆脱不掉这桩婚事。 「姊。」房门第一百零一次轻叩。 「不管是谁,你们都说我已经出去了!」她在房门内细声嗔斥。 「宇丞哥的车就停在门口吔。」 她大愕。宇丞亲自来押人? 「我们想跟他说,请他自己进来找妳,可是他都不理人。不下车、不开窗、不回应,就一直停在大门前等着。」 她自知理亏,也有点羞愧于自己幼稚的逃避。既然他人都来了,那好,她就直接把话说开,取消婚事。 「姊?」门外表弟妹看她霍然开门直冲楼下的德行,吓都吓傻了。「妳就穿家居服去赴宴?」 她完全不解释,使尽全力一鼓作气,打算面对面噼哩啪啦把话撂完,就快快闪人,死守房里继续做缩头乌龟。 豪门住宅区的山坡巷道上没什么人,她不必顾忌,大可放胆直言。 一出庭院大门旁的侧门,她就奔到他车门前轻拍车窗,车门应声而开。 「对不起,宇丞,今晚我不会赴宴的。至于我们的婚事!」 剎那间,她怔住,僵呆了俯在车门内的身躯。 驾驶座上的人不是宇丞,而是—— 他面无表情,极不友善地伸手一把就将她拖进车里,狠狠拉上车门,以重吻抹上她的唇。 好痛! 她在他唇中闷声抗议,本能性地推打这粗野的突击。中控锁全面上锁的俐落微声,有如直冲而下的牢笼巨响,震得她惊魂骇然。 他想干什么? 这里不再是人生地不熟的欧陆,也没有可以埋头潜逃的余地。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连带捣毁所有的稳定底线。 她不敢想象那结果,也无法承担! 但这一切的焦虑与恐慌,全卷入混乱的气息及灼烈体温中。 是他。这么无礼霸道的拥吻,一定是他。这么恶劣的粗鄙行径,一面狂吻一面探入她衣衫挤捏着丰乳,一定就是他。 他像是快干渴致死的沙漠旅人,疯狂饮啜着她双唇中娇润。他的手也像犯了重瘾,激切摩挲着任何一处他摸得到的细嫩。 一切都爆发得太快,野火燎原。 他甚至等不及把车开往他预期的地点,只往更隐匿的巷弄深处停驶,就剥光了羞愤挣扎的她,深深陷入她,慢慢灼烧她,唤醒她的欲望。 这太恶劣了! 他当她是什么人?竟然在这种地方、这种状况下,公然对她做这种事! 她的衣衫全被推挤在袒裎的豪乳上,雪腻尽现,遭他褪尽的下身毫无遮掩,展示着她难以面对的隐私。 她很想念他,至少,她的身体是如此告诉他。 她哭嚷扭打着,却改变不了自己开敞的无助姿态。 「妳喜欢,嗯?」 没有!她一面泣声呻吟,一面甩头逃避。 「妳喜欢,妳很喜欢。」他沙哑呢哝,催眠似地在指上暴躁的折磨中不断耳语,侵略着她的肉体与意志。「妳会渐渐习惯这种感觉。」 然后,渐渐学会渴望他,对他的浓烈感官上瘾。 他既然已经沉沦,就绝对要拖着她跟他一起沉沦。不论天堂或地狱,他要带着她同行。 「迪琪,喜欢我吗?」 他在她欲火狂烈的最巅峰,温柔低喃,同时残忍地缓缓停下一切欺凌,陷她于迷乱的惶恐。为什么忽然停止? 冷冽的空虚与失落,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席卷淹没。她不要这样,不要突然丢下她! 君士! 她哭喊着他,哀求他,正中他下怀地任由他勒索。是,她喜欢他、她很想要他、她不介意他任何的捉弄,只求他继续爱她。那种中断了的剧烈挫折,空洞得让她无法承受。 「妳喜欢我吗,嗯?」他的哄诱已接近切齿狰狞,自己也濒临崩溃的边缘,再难忍受。 她挫败地甘心点头,泪如雨下,小手紧抓在他臂膀的衣袖边,颤颤乞求。 再一次地,他全然进击,倾身投注所有的生命力,强猛地冲刺着、狠狠环拥着,享受胜利的滋味。 他就是要她这样攀附着他,就是要埋首到她汗湿的纤细颈窝,就是要她主动迎向他,用她细嫩的一身雪肤摩挲着他,在连连冲击中擦出更大的火花。 连他都不曾听过自己这么酣畅的高吟,仿佛败在她手下的无能家伙。但是他甘愿,他乐意臣服。从没有女人让他如此卑屈,她做到了,却对这罕见的优势毫无自觉。她只知道,她喜欢他,也深深陷溺在这份喜欢里。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对待她。 她总是被仔细呵护、矜贵照顾,慎重小心地对待,因为她是家中的宝贝,最受疼爱的小美人,乖巧精致得受不起一丁点伤害似的。结果,留学期间,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挫折,就令她痛不欲生。 她讨厌这么窝囊的自己。 他却待她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粗鲁、蛮横、毫不体贴、武断而凶悍,集所有恶劣于一身。他对她的态度,差劲透顶,让她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她不懂。他和她相处得那么糟糕,她为什么还暗暗着迷地感到很新鲜? 他们没有太多交谈的机会,全力忙于处理这段分离期间累积的孤寂。喘息的时间总多过呼吸,纠缠的炽热总多过冷静。他好不容易打破她细密筑防的藩篱,当然不容她有太多思考的缝隙。 现在,只要专心爱他就好。 他载她前往饭店,说是要梳洗,却又在浴室翻云覆雨,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她好困,也好喜欢他懒懒拥着她不断抚摩的感觉,像是纵欲过后的安眠曲。 她蜷在他怀中,一同瘫躺在浴缸里,任由水花持续喷洒在他俩疲惫的身上,冷却灼烫的体温。 「该走了,迪琪。」 去哪里?她在他臂弯中半睡半醒,并不介意一直揉捏着她丰乳的怪手。 「现在赶去派对,正是时候。」 小人儿一怔,全然惊醒,坐直身子离开他的怀抱。 「你在说什么?」 「今晚妳跟董宇丞要参加的时尚派对,一定另有文章。」他轻噱。「不然哪有分别赴宴的?他八成在会场安排了什么惊喜。」 「我并不打算去。」 「妳一定要去。」 「为什么?」 鹰眼倏地调起,凌厉瞪视,仿佛不容她忤逆。 「因为妳是他的未婚妻。」 第七章 他几乎是挟持她赴宴的,不准她逃跑。 即使她想反抗,也没那个本领。他亲自坐镇,在饭店精品店钦点她身上从头到脚的一切服饰,连她的发型也由他直接跟造型师沟通,没有她发表意见的余地。 妆点完毕,他开车押解她前往时尚派对,全程严密监控,不容丁点差错。 「我不要去。」她第一万零一次空洞自语。 「我知道。」 「我去了就再也摆脱不掉跟董宇丞的婚事。」 「那妳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 她不知道,也一直在问自己。揣想出了许多原因,却又没一个能说服她自己。总是巨巨覆覆,矛盾冲突。 或许唯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死心,不再对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存留盼望。毕竟那段情欲浓烈的流浪,只是人生旅程中的一小段插曲。对他而言,或许习以为常,对她却不是。 她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不同层次。她的家世、她的学识、她的教养、她的个性、她的规画、她的想法、她的立场……全都派不上用场,只能逃亡。 他待她也不像别人那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可怕,毫无文明可言,倒像动物。而且,她一直很害怕自己是不是很淫荡,他却巴不得她能更加放浪,还歹毒地暗暗朝这个方向驯服她,激发她的渴望。 「你是想玩别人的未婚妻吗?」不然为何逼她赴宴,硬要她面对自己不想被冠上的这身分? 驾驶座上的他冷眼斜睨,她却依旧神色空茫,远眺繁华车阵壅塞而成的璀璨星海,一片奢靡闪烁。 很美。 她有一种不安定的气质——脆弱却又柔韧得难以折服,温吞却又聪慧敏捷,怯懦却又大胆,保守却又奔放,但她竟对自己的这些魅力浑然不觉。似乎她娇媚的深邃眼瞳一直在遥遥注视着什么,以致于她忽略了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别人对她的了解有多离谱,错得一塌胡涂。 只有他知道,她的美不止如此。 「我自认很有紧迫盯人的天分。」 突来的醇厚呓语,勾住她迷惘的心。转眼望他,他正望向远处镁光闪闪的派对入口处,在庞大的堵车阵仗中点点滴滴地前进。 「我就是靠着这本领,抢下不少汗马功劳。只要是我盯上的,客户也好、案件也好,绝对跑不掉。」 这她相信。 「妳却从我手里溜掉了。」 她一怔,随即尴尬,想起了她自他身畔逃走之前,他们没日没夜的激狂纠缠。 「那,那是因为,你太累了。」沿路奔波,外加……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够让我觉得累。」 他的狂妄,让她无言以对。 「但这也是最危险的部分。」 呃?她傻傻等着他接下来的说明,他却瞪着车潮渐渐不耐烦。 「你为什么来找我?」还这样过度干涉她的生活。 旅程已经结束,他不该再这样专横主导她的一切。她接下来的人生,并不需要他护送。 她执着地等着答复,他则还以沉默。 「如果刚才我知道来找我的人是你——」 「妳会出来应门吗?」 「我——」会,因为她一直无法克制地期待着的,就是他啊。 可是她还来不及倾诉,就被另一项更重要的关键惊破。 「你为什么会开着宇丞的车来找我?」 呵,现在才注意到。 「当然是因为有贵人相助。」 不祥的预感,令她心跳躁乱。「是谁?」 「妳不可能猜不出来。」只是不想面对。 「洁儿?」她由他的轻噱得到了证实。「为什么要这样?」 「搞不好她良心发现,决定当我们俩的爱情小天使。」 这话由别人来说,她会相信;由他来说,则令她感到尖锐的刻薄。 「洁儿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吗?」 「本来没有,不过因为妳,让我逮到她的要害。」 因为她?她干嘛了? 「正如我们在欧洲一路上的争执:那套西装里有没有夹带东西。我认为洁儿根本是找妳当调虎离山的替死鬼,替她诱开敌人,所以要妳帮她带的那套西装纯粹是幌子,不会藏什么重要东西。而妳的看法是,不管那里头有没有夹带东西,我们都无权翻动。结果妳人跑了,把东西丢给我。」 「所以你就打开来看?」怎么可以这样?! 他淡淡瞥她一眼。「打开的不是我,是海关,还因为那幅画差点害我出不了境。」 她暗暗松一口气的模样,令他兴味盎然地一挑左眉。她对他道德操守的关注,似乎比西装里到底夹带了什么还重要。难道她会不晓得,这个时代所谓的品德只能用来当口号,根本不具实用价值吗? 「快把东西还给洁儿吧,别再牵牵扯扯的。」 「妳还没搞懂状况啊。」 什么? 换他慨然。「妳来告诉我,我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把东西丢还给她?」 为了……她认真地莫名其妙了好一阵子。突然间,仿佛明白了,又不敢完全这么想,怕是她想多了,再被自己伤一次。 他仍旧没有任何表示,但蓦然转眼对上她视线时,犀锐有力的眼瞳,霍然穿透她的心。 她像被定住了,无法逃脱他的逼视;他也被她定住了,被妆点得晶莹水灿的小嘴,像是她在热情激荡的高峰中舔吮自己双唇的坏习惯,刺激着他的感官。 好想吻个彻底,却不能破坏她精致完美的打扮。干! 她不悦地闪躲他的视线,像是发现了什么,难以面对。 他也注意到了,但对自己身上昂扬的勃起,也无能为力。 猝地,他在车子就要横越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直抵派对正门时转了个弯,拐往另一个方向,再度远离了他们应该前往的终点。 前路坎坷,一如他们的关系。 「你还是载我回家吧。」不要赴宴了,好不好? 如果他们之间真有可能,就不要还把她推给别的男人。 「君士。」 他不理会她一声又一声娇嫩的乞求,只全神贯注在面对面跨骑在他身前的胴体。 娇贵的千金小姐,要赴宴的这条路上,饱受蹂躏。 「以后妳要见那个姓董的,就得先过我这关。」 「不要!」她战栗燃烧,在他加遽的节奏中坚决抗拒。「我不要见他!」 「你们有婚约。」 「我不要了!」她不要这种脚踏两条船的感觉。 「妳愈是不要就愈得去。」他恶狠狠地捧着她头侧恐吓。「妳有听到我说的话吗,嗯?」 她承载着肉欲奔腾的波涛,神魂颠倒,实在无力抗拒他的胁迫。 「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宇丞?」伤心的申诉,声声揉碎他的钢铁意志。「你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吗?」 「问题是,妳不懂男人。」 她太天真,以为这种事坐下来好好谈就可以了。她根本不了解,姓董的那份温柔执着有多难摆脱。她自己又太心软,不够狠,到时牵连不断,陷入对方的网罗里就别想这辈子还能脱身。 他好想吻她,却不能。好想舔掉她一颗颗的泪珠,却不能。 相见还未恨晚,他不会善罢甘休。 繁华都会的阴暗一隅,漆黑如镜的车窗之内,她难受地痛声娇喊,彻底敞开双腿,任由他不堪的玩弄。还来不及学会辨识什么是她要的、什么不是她要的,就被他一句又一句地主导着! 「妳很喜欢,从在欧洲逃亡的那时候,妳就一直都很喜欢。」 欢爱过后,他并未就此停手,反倒埋首,吮透她腿间的一切嫩弱,持续不断地将她深深吸在舌上舔拨,享受她浓郁迷人的气息。 「迪琪,妳要我吗?」 她脆弱地哭叫着,激切抽搐,被他柔声勒索着。 不要再这样了!她都已经毫不保留地在他面前呈献一切,他为什么还迂回残忍地继续折腾?为什么不干脆占有她? 他大口品尝着,刻意地啧啧有声,满意地吟咏着,双掌分压在雪腻的大腿内侧,仔细检视还有哪一吋秘密他尚未好好吮噬过。 「这真是我见过最奇待的秘密。」引人入胜。「而且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她惶恐地深靠在前座的座椅内,不知道他在她隐私之中发现了什么,只知道他没入她禁地的长指们,粗野得连乳波都跟着它们的节奏晃动,丰硕地弹跳共鸣着。 可是,她真正想要的是……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无暇揣测他这么做的用意,直到她姗姗迟延地赴宴,被与会者的叫嚷慑住—— 「迪琪,妳怎么可以背叛宇丞?!」 在派对入口的镁光乱闪之际,她被几名不熟却硬装熟的跑趴名媛堵住,亲密地笑闹勾搭。 背叛宇丞。 她吓到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泄漏得这么快。她想逃,却受困在衣香鬓影的人潮中,簇拥着她往吧台处前行,活像押她上刑场。 君士已经驾车远去,没有人会帮她,也不知还能向谁求援。 她该怎么办?她本来还想在这里再次清楚表态,婚事延期了,请大家别再炒作,因为这会是无限延期的一场空。 但是为什么要指控她背叛宇丞?她和宇丞之间一切都还未定,为什么大家却径自下结论了? 相机的闪光灯,沿着她被挟持的拥挤路线不断闪烁,有如贪污被捕的官员、丑闻揭发的政要。大家等着看好戏,亲痛仇快,让她无地自容、没脸见人。 她并没有背叛宇丞,因为她从来就没属于过宇丞! 别再推挤着她、别再朝着她猛在闪光、别再对她和宇丞的事妄下断言、别再哄哄闹闹。 够了,不要再拍了! 「迪琪。」 一双温柔的手,将她自混乱的人声心声、乐声中拖出,带到宁静的怀中。 她不看对方,只专注地垂眸,使劲眨眼,竭力把逼急了的泪花眨回去,不想哭给人当笑话看。她不想被拥抱,但除了躲进这里,她无法摆脱外界的纠缠。 宇丞一面搂着迪琪,一面和四周好友悠游寒暄,替她的尴尬打圆场。 「迪琪妳这个迟到大王,知不知道我们等妳多久了?」 「是我要她盛重打扮的。」当然会耗点时间。 「宇丞不准讲情!」姊妹淘们叽呱谴责。 他好笑,感觉到怀中的娇躯企图退开,暗暗收紧了环在她腰际的铁臂。 「迪琪要是背叛你:不出席,你怎么办?」 「她只是来迟了,并没有背叛我。」放他鸽子。 迪琪暗怔。原来大家说的背叛,是这个意思? 「你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一窝娇客心有不甘地聒噪起哄。「说啦,迪琪要是不来你会怎样?」 「那我只好把礼物送到她家去。」他漾开俊雅笑靥,请人拿来他预藏已久的惊喜。 服务员欣然递上一束长茎的小白花,像仙女的魔法棒一般,长茎翠碧硬挺,顶峰散生着朵朵小花,秀丽纯净。这花不贵,只是少见,叫伯利恒之星,她在朋友的婚宴上见过,曾经问宇丞那是什么。不过是简简单单的随口一句,他却记得仔仔细细。 她看的是花,周遭姊妹淘们为之羡艳惊叫的,是花茎间停驻的一只晶透蜻蜓。 不,不是蜻蜓,是钻饰。 她愕然瞩目,由彩色宝石制成的精细钻饰,几可乱真地被系在花上。 「这是特别订制的礼物。」宅丞替她取下花上的赠礼。立体造型的蜻蜓戒指,戴上她的手指,宛若一只鲜活蜻蜓正乖巧地栖在她手背上。「这个是义大利独特的工艺首饰。妳去米兰玩了那么久,竟然什么都没带回来。」 他温暖的笑语,令她冷颤。 「不过没关系,我来弥补这个遗憾。」他深深望入她的眼瞳。「迪琪,生日快乐。」 众人一片欢呼干杯,祝福这对甜甜蜜蜜的准新人。主办单位也按宇丞事先沟通好的,及时送上奢华气派的大蛋糕,为她庆生,同时宴请与会者。 不,别做这么虚假的事。 他俩并没有像宇丞演的那样浓情蜜意,这赠礼再名贵华丽,对她而言也形同枷锁,捆绑她的自由。 「宇丞我——」 「妳今天好美。」令他为之心醉。她的格外娇艳,全是因为他、专为他。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她刻意低调的美丽,也一直喜爱着她聪慧却又内敛的优雅气质。她不是单薄的温吞怯懦,而是不喜欢在不必要的事上跟人争。但她对事情很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徐缓分享时老是遭人打断,不符这世代急切表态的特质。 她的修养、深度、性格,深深契合着他的理想。但他没有想到,她的美与坚持,会持续增长到愈来愈鲜明,再也无法被她掩藏。 一如她今夜的惊艳耀眼。 金色亮织的细肩带小礼服,v领虽挖得很深,却巧妙合宜地不露任何沟影,只微现其间惊人的白嫩。梳得高高的蓬松发髻,几缕特意垂落的大鬈发丝,充满慵懒而华贵的妩媚,全然流露纤美动人的后颈曲线,一路展现到裸裎的滑腻背脊。 如此高明却典雅的性感呈现,已够教在场男士酣叹迷恋,但她的另一项娇媚,才是真正勾魂摄魄的关键。 她肌肤的细致莹透,完美到不需要再赞美,然而今晚的雪嫩上却泛着淡淡红润。由娇丽的睑蛋,嫣红弥漫至胸口,强烈对比着一身白皙。也许是她急急赶来的仓促,也许是不熟悉这种社交欢宴的紧张,这些合理的诠释,都无法取代他们被她所刺激到的原始本能。 她妖媚有如欢爱过后、情欲饱足的憨艳美人,慵懒荡漾着浓情未散的余波。激切、轻喘、躁热、渴望,加上她丰厚却极其小巧的双唇,晶莹微启时,红艳欲滴,似乎在乞求着什么,挑战着男人的意志力。 许多相机忘情地猎捕着,从她一进派对就沿路攫取,贪婪于这绮丽的景象。她愈是惶惶闪躲,愈是惹动人们追捕的欲望。 「宇丞,我想把话讲明——」别再误导大家了。 「我听,我会听的。」幸福盈满他弯弯的双眼。「但是现在我只想吻妳。」 「别这样。」不要作戏给人看。「我不喜欢!」 「给他们拍到这个画面后,我们就走。」 他的耳语有效地控制住她的焦躁。尽管她百般不愿,却更不想留在这里继续折腾自己。她想走,想尽快脱离这里。可是…… 为难的小脸,只好乖乖不再闪避,全凭宇丞安排。 她的心思,与他的理解,天差地别。众人的喜悦、她的温顺、甜蜜的气氛,让他沉醉在错误的判断里。这一吻,给了他致命的打击。 由于角度的关系,绝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宇丞正以唇品味着他美丽的新娘,欢笑鼓掌。迪琪却非常清楚,没有,宇丞没有吻上她,而是怔在她唇前,没有动静。 他们距离太近,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秀逸的笑容凝结了,化为没有表情的表情。 怎么了? 正如宇丞所说,做做样子满足一下大家的期待,就可以顺利脱身。时尚派对里多的是新鲜花样,他俩也不是主角,不过是戏外之戏。锦上添花热闹一阵,也就够了,不会留人。 宇丞载她回家的路上,不发一语,气氛胶着。她则陷入一个人的世界中,思索着这一切的不对劲。 原来宇丞是开家里的另一台保时捷赴宴,而平常开的那台车则暗中被君士驾走。其中的关键人物,是洁儿。洁儿竟利用她去取那套手工西装,企图夹带画作出境。现在东西落在君士手上,逼得洁儿不得下乖乖听他摆布。 这整件事起初与她毫不相干,现在却将她牵扯得愈来愈深,使她不得不正视问题的核心——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幅画?背景居然这么复杂。 若是吕小姐有其他的困难,也可以联络我,不用客气。 啊,对了,那个人……洁儿的男朋友。她忘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但好像有留名片,却又想不起来自己收哪去了…… 「迪琪。」 她呆眨双眼好几回,才意识到隔壁的驾驶座有人,正在唤她。 车都已经停在家门口了,她却还在恍神。 「关于婚事——」 「我会尽快跟舅舅联络,也会亲自跟我爸妈解释,请他们传达婚礼延期的消息!」她急急抢话,尽量不看宇丞,免得立场松动,但腿上的两只小手慌乱纠缠,不知如何安置才好。 从始至终,她的要求都很一致。 「我为我先前的草率道歉,不该随口说什么我想早点定下来的话,造成大家这么多的困扰。」 她不能再逃避下去,否则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有必要的话,我会和长辈们到你家,向董伯伯和董妈妈说明,这件事完全是我的问题——」 「我们要多出席捧朋友们的场。」 宇丞轻柔的低语,怔住她的匆促交代,愣愣转望他的凝眸。 他在说什么? 「下个礼拜,黛西的夜店要办开幕酒会,我们也去露个面吧。」 她无法理解地呆瞪他,不晓得对于宇丞一直以指背抚摩她脸蛋的亲昵举止,该怎么办。他应该……有听懂她刚才的话吧?那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我们捧别人的场,别人才会捧我们的场。」多么娇嫩、多么尊贵的小女人。「我不想让婚礼只充满着双方家长的人脉。我们也有自己的朋友要邀请,因为这是我们的婚礼、我们的日子,而不是替长辈们帮衬的道具。」 宇丞? 她这才开始紧张,心脏躁动,浑身冒出的却是冷汗。 「我们如果态度开放一点,那些朋友们都会很乐意来闹场的。」炒热气氛,让长辈们莫可奈何。「像是要我用妳的高跟鞋喝酒啦,或被伴娘们恶整,罚做一百个伏地挺身之类的,我都可以配合。」 「等一下,宇丞。」她竭力制止他恰然编织的美梦。「我们不会举行婚礼,这件婚事会被搁置下来——」 「还有,我们也该准备选礼服了。妳会想拍什么样的婚纱照?」 「宇丞!」难道他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吗?「没有婚礼、没有礼服、没有婚纱照,因为我不会跟你结婚!」 这已经讲得够清楚了吧? 「婚前筹备的细节会很繁琐,所以妳的不安,我很能理解。只要捱过了这段混乱期,我保证会让妳回到原来的安稳。」不再有这些纷扰。 如果是以前,这会是她最渴望的生活。但现在,只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全面颠覆。 她甘愿跟他一起流浪、甘愿跟他一起冒险、甘愿跟他一起沦落、甘愿跟他一起奋斗,过着乱七八糟的生活。她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她真正渴望的不是空洞的安稳、表面上的安稳,而是渴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她的心安稳。 「迪琪,我知道妳在米兰那段时期一定出了什么事。」 她猝然抽冷,尽量不动声色。 「但是那都过去了,妳终究得回到平常的生活,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他在驾驶座上侧身面对她,温文地好言相劝。他知道,对迪琪不能说重话,她对粗暴的言语有本能性的反抗,根本不会听进去;她有她的倔强。 「妳或许还陶醉在旅行的浪漫情怀里,这之外却有很多丑陋的现实面。醒醒吧,现在就回到原来的世界,起码还可以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再沉溺下去,只会使妳受伤。」 她蜷着左手,搁在时启时抿的唇前,仓皇不定。 「趁着筹备婚礼的事,把妳的心也调整回来吧。」 缠绵的呢喃,分外刺耳。 「你既然、既然都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谈婚事?」她急到结巴,简直匪夷所思。 他的凝眸渐渐疏冷,话语依旧轻柔。「我们是什么环境长大的?面对这种局面,不若无其事行吗?」 她无言以对,垂下落寞的小脸,没有力量反驳。 宇丞的父母表面上是社交界典型的完美夫妻,实际上是碍于豪门家规、无法离婚的一对陌生人。而她父母呢?当年父亲痴痴追求母亲的佳话,如今看来像笑话。父亲对母亲最大的尊重,就是不给情妇名分。但除了名分外,什么都给,包括登堂入室,住进家里来。 她受不了爸这种荒谬的做法,住到阿姨家去,妈则看似泱泱大度,毫不在乎,其实动不动就嚷嚷这里病那里痛,三天两头地去住医院,仿佛住饭店。 她明白妈是想让大家多关心她、注意她,结果却只是妈一人陶醉的孤单戏码。爸根本懒得理她,也不曾探望。 去医院探望妈、听妈发牢骚,已经成为迪琪生活的例行公式。妈太爱爸了,爱得好卑贱、好凄凉。当年苦苦追求她的那个男人,早就烟消云散,她却还在缅怀。 而她自己呢? 静静的沉思中,宇丞持续温柔地以指背摩挲她脸旁,特别留恋她耳下的某一处细嫩,反复抚揉着那隐密而亲密的—— 吻痕。 他早觉察到敌手的存在,只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野心勃勃,公然向他下战帖。原以为,那不过是段旅行中的玩玩,玩过也就算了,可是对方竟来真的,摆明了就是要拿走他手中的迪琪。 而迪琪呢?她根本玩不起。她原本就不是那种女孩,从小安于待在被保护好的圈子里,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叛逆、或值得反抗的。她认为真正值得挑战的是观念,其他层次的争斗都太肤浅,不值得浪费心力。 她确实适合走哲学路线,也难怪她不太爱表达意见,而爱沉溺在自我思考的空间,建构着深邃而精致的灵魂。 他对心灵粗糙的时尚名媛深感疲倦,再美丽也提不起劲。迪琪是他好不容易寻觅到的理想,可以救他脱离庸俗的现实缠累。但他没想到,他的救赎会遭人抢夺,蛮横至极。 「我去跟设计师约时间,这一两天就去看婚纱吧。」 这么快?「宇丞,这件事还是——」 「如果有必要,可能得从国外调货,会需要一些时间。」他怡然淡道,同时拨打手机。「我们家这阵子很忙,金管会一直盯着我们调查,巴不得把我们全移送检调单位进一步侦办似的,很烦,所以可能得请妳来配合我的时间。」 「为什么不——」 「因为涉嫌内线交易。」 他以俊雅的笑靥,打断她趁机延后婚期的企图。 「迪琪,我不在乎暴露我们家比较不光彩的一面给妳看,但是妳呢?妳在不在乎?」 言下之意,在这种局势下,她若以无限延期来中止婚约,形同见风转舵;看到别人家的产业有些松动,马上撇清关系,隔岸观火,另外追求自己可靠的幸福。 她已被夹杀在宇丞徐缓收紧的布局中,进退不得。 怎么会这样? 错愕之际,宇丞已透过手机和设计师乔好时间,进展迅速。 「就这么说定了。」他啪地一声合上手机,欣然望向她的惶惶不知所措。「明天我会派人去妳公司接妳,一起去挑婚纱。」 先斩后奏,免得老人家和三姑六婆们又来凑热闹、瞎搅和。 如此紧要关头,他势必派出亲信,严密监护。 当宇丞所派的人,来到父亲的公司接送她时,她整个人吓怔了—— 「妳好,吕小姐。」 那人漾着熟悉的笑容。仿佛她在迷宫中转了个弯,赫然发现自己又回到原点。 「我姓顺,宇丞派我来接妳,去设计师那儿看婚纱。」 第八章 她的前途,和眼前壅塞的台北车阵一样,迷乱又动弹不得。 宇丞深情而周严地层层防卫着她,天罗地网般地设下无形的牢笼,将她密实地捏在掌心,没有丝毫缝隙可以挣脱。 可是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宇丞隐匿的独占欲。他似乎非常享受拥有她的感觉,却不在乎她的感受。 但她并不想被他拥有。只是这反复不断的声明,始终不被他接受。 「宇丞个性再好、修养再好,他仍是个少爷。」姓顺的如是说。「少爷们是很难伺候的,加上主仆尊卑的价值观作祟,他会把很多优势视为理所当然,认为别人对他的付出本来就是应该的。」 她没想过这些,但好像确实如此。 「所以他要是失去了妳,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怎样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笑笑。「妳还好,反正有人会护着妳,我和……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这个其他人是谁?洁儿吗? 「不是,她还不够那个分量。」 那他和宇丞又是什么关系?接连几次和造型设计师的洽谈、挑选、甚至礼服的量身、打版和修身,都是他代替宇丞出席,监督进度。 宇丞太忙了,家族事业面临的风波,显然超出了大家原本的预期。所以他只能将自己手中掌握的宝贝,暂且交由这姓顺的看顾,全权委托。 「宇丞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以为不需要我在事业上的辅佐了,才会作出这种错误的决定。」 什么错误决定? 「董家的这场危机,他是解决不了的,我才解决得了。但他却刻意把我挤出核心的决策团队,叫我去当大小姐的保母,陪着订制婚纱、挑选礼物。」枉费他这些年在金融市场上开疆辟上的汗马功劳。 「你跟宇丞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如问我跟董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呵。 她不安地坐在豪华房车后座,透过后照镜的反影,与正在开车的他互视。 这个人……最多不超过三十五、六岁,是个让人看了觉得很舒服的男子,气质极佳,沉稳老练。但为什么会对她发这么肤浅的牢骚?太突兀了,感觉有些刻意,像是在下饵,企图诱导她什么。 「吕小姐对金融领域颇有接触,应该听过『十八·顺』吧。那就是我,我姓顺,名十八。」 迪琪大愕。她早有耳闻十八·顺在房地产基金及避险基金的高明操作,但没想到所谓的十八·顺不是一个集团,而是一个人。 「不用怀疑,这就是我的本名,不过跟什么麻将啦赌牌的意义毫无瓜葛。」他悠然自嘲,似乎早已习惯被人庸俗化的曲解。「我是第十八代,所以叫十八,意思就这么单纯。」 「是……十八代的什么?」 「奴才。」 她一时没会意过来,还以为他又在自我解嘲,乖乖等着下文。 他好笑。「用比较现代的理解方式,就是我有一位长期雇主,主导我的一切行动。但是我的一切专业养成,也完全是靠他供应及培育,所以是相当绵密的关系。」 「董家聘雇你多久了?」 「董家不是我的雇主。我的雇主位分比董家更高,是他把我派遣到董家,负责把这个三流望族搞成一流财阀。」 比董家更高的位分?派遣他到董家? 是指先前政府高层指派新任官股董事介入宇丞他们家族事业吗?或者是来自财政部的单线作业? 「吕小姐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或者应该说,她的想法实在太单纯。「总而言之,我被我主子派到董家,负责扶持这一窝阿斗。不论我个人意愿如何,都得顺服我主子的命令,为董家做牛做马。」 等于是把一台赚钱机器送进董家。 「那你应该算是宇丞的教父了。」指导并协助宇丞操作家族事业。 他自后照镜凝睇她好半晌,情绪神秘难辨,但已不再有方才的闲散。 怎么了?他在不高兴什么,还是…… 「谢谢吕小姐这么看得起我。」 她有点莫名其妙。这不过是很客观的就事论事,并没有在特别看得起谁。 「我被派到董家的这十年来,在他们眼中的地位不曾高过一个奴才。」 她怔然无语,尴尬万分。她也没想到,带领董家团队将法人金融业务获利连年冲上高峰的战将,竟沦为她这几日筹备婚事的司机兼长工。 「我想……宇丞他是把重要的事交给重要的人来办,所以才会……」 掰到一半,牵强到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 「宇丞和他的家人在判断上犯了要命的错误,但我已不想再多管闲事,去替他们擦屁股、收烂摊子。」 她尴尬地瞥望后照镜,只见他回眸专注在路况上。 「当下属呕心沥血、拚死拚活带起业绩时,做上司的不觉得这是下属的功劳,而会认为是上司自己厉害。这种过分高估自己的状况,在他们面临危机处理时,会死得特别惨。」 「你的雇主不就是特别派你来协助董家吗?他会许可你这样袖手旁观?」 「当然不会。」呵。 「所以你是在恶意地企图使自己遭到解雇?」 「吕小姐真是聪明。」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想跟吕小姐谈个交易。」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以直说。」 「谢谢妳的好意,但我不想欠妳人情。」 「那你所谓的交易是……」 「把洁儿托妳带的那套西装,连同里面藏的画,一并交还给我;我带妳去见魏君士。」 她像是突然被落雷击中,完全地震惊,僵凝不动。 这是她致命的弱点、最禁不起考验的要害。她好想见他,好想好想,常常迫切地拿着手机要打电话给他,却不知道他的号码。偶尔看见媒体报导财经消息或名人八卦照片中,焦点外的角落中隐约有他的身影,她就会像犯了瘾一般,好欣喜又好痛苦,好失落又好满足。 她被迫与他隔绝,受到严密监护,不晓得他有没有来找她。如果他有来,会不会对他们之间感到绝望?如果他没有来,对她来说才是更深的绝望。 她被困住了,怎么走都找不到出路,深陷在这巨大的迷宫中。她好害怕,会不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会不会再见到时,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他们之间永远没有希望了? 我带妳去见魏君士。 这一句话让她毫无招架之力,聪慧的心思全然停摆,无法思考,泪水溃堤。 她不在乎顺十八怎么看待她的失控,她想见他,真的很想见他。 迪琪甚至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车就已寂然停往林荫大道旁。 「魏君士的住处就在这里,或者可以说是他在台北的个人工作室。」办公室就是他的家。「拜访之前,要不要先打声招呼?」 他由前座递来拨号中的手机时,她还愣愣眨巴着湿濡长睫,没有会意过来。 「喂?我魏君士。」 低沉而浑厚有力的轻喃,由她的耳膜震撼到她的灵魂。她想回应,却颤动到难以言语,思念泉涌而下。 「喂?」 是他的声音,真的是他! 在欧陆深处的逃亡旅程中,他就是用这样的声音沿途跟人以手机洽谈。她好羡慕他们,可以听到这么美的醇嗓,享受与他交谈的分分秒秒。 「喂?」 她很想出声,也急着想出声,却发不了声,焦慌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细微的哽咽声,惊破了他的不耐烦。 午后热闹车道上匆匆奔驰的消防车鸣笛声,穿透她的手机那方,直达他的错愕,在他居处的楼下同时呼啸而过。 她就在附近?! 重逢的激切,让他俩都疏于防备,没有余力去思索为什么会有这意外的机会。 他不可置信地紧拥主动奔入他怀中的泪娃儿,不知道他在忙于繁杂事务的这段期间,迪琪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她根本不晓得宇丞是怎样的人,知道了又不晓得该怎样应对,只能一路呈挨打状态地步步逼退,退入别人为她设好的布局里。 现实的状况,和她原先的预期落差太大,她调适不及,又孤立无援,一直压抑着彷徨焦虑的心。见到他的剎那,一切全然释放。 只有他可以救她。 他一面懊恼于自己的混帐,一面急急拥吻着她,尽可能地让她明白他也很想念她。他只顾着积极筹画他俩要如何才能在一起的事,耽搁在实际的操作面,完全忽略了她的处境和心境。 沉寂的个人工作室中,只有喘息、以及呻吟、以及激昂的吶喊。 汗湿的身躯,在热气与灼烈的体温中紧密纠缠,湿透了她嫣红的痛苦脸蛋,长发黏贴在脸旁、颈旁、肩窝里。汗珠滑过她的鬓角,陷落浑圆深邃的乳沟中,随着紧紧揉贴在他胸膛摩挲的豪乳,渗往他水光晶莹的小腹,在块垒分明的腹肌中,融入了他的汗水,流向他们密切契合的隐私,化为烈火,火中之火。 她喜欢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强猛有力的心跳,总会穿透他们之间的肌理骨骼,一次又一次地重击到她的灵魂。她都已经尽可能地包容他的沉重与粗壮,他却还要她更多的扩展,贪婪地溺爱着,永无止境。 时间的刻度忽然变得万分紧凑,分秒迅速流逝,他们却好像才刚重逢。 他亲昵地不断吮吻她的唇,舍不得放过,同时要她学习吻他。他迷眩在深陷她唇中的快感,痛苦吟啼,她的生涩带给他莫大的折腾,令他咬牙切齿地抽紧了浑身肌肉,将自己全然交在她的吻吮中。 想念得太深,相处得却太短暂。 被他弃置在一旁的手机,不断催促。时而歇息,时而警惕。不是他不愿放她走,而是不能。 她也是,而且隐约发现,只要她紧紧环住他不放,他就会没辙,拉不下他颈项上的纤细手臂,反倒以他的粗糙脸庞不住摩挲着她,仿佛心疼。 可是不能不分开。 「我不回家了,好不好?」 「不行。」他以惊人的耐性,重复着已经重复又重复的结论,绝不心软。 「我不要再去试礼服,也不想再被逼着在人前作戏。」她一再地哀声乞求,和他一样地坚决。 「我说过,我正在为我们的事做准备,等到——」 「不管等到什么时候,那都是以后的事,但现在怎么办?」 「迪琪。」 她无视他的恐吓,只怕再回到宇丞在她四周布下的牢笼里。她想跟君士在一起,不在乎他的粗鲁、霸道、傲慢而蛮横,所有她曾经无法接纳的,竟都成为她怀念的一部分。 「我讨厌你。」 她挫败地俯首倒回他胸膛,无助呢哝,娇弱地像在倾吐爱语。 「如果没有认识你,我就可以胡里胡涂地好好过一生,活在别人安排好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特别讨厌或特别喜欢的,平平淡淡,安然自若地去准备当别人的新娘,过所谓的幸福生活。」 他以巨掌抚着她颈后,像在安抚小猫咪般地揉摩着。 「原来这种幸福,全是虚伪。这些虚伪之外的世界还是一样地不美好,我也和以前一样地一无是处。我不但让别人骗我,还自己骗自己。」 真是够了,这种虚假的空洞生活。 她像小孩子一般,抱着他的身躯,埋头在他怀里哭,仿佛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似地,回家寻求安慰。 「迪琪,我正在私下筹画我们结婚的事。但在成功率未达百分之六十的情况下,不能贸然行动。」只能低调,避免打草惊蛇。 他的慨然投降,果不其然,引起她那双灿灿泪眼的瞩目,渴望地盯着他。 本来还想暗中进行的,结果为了哄她,他竟把底牌给掀了。 妈的,他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但,也的确很有效地止住她的泪水,不再闹别扭。或许他一个人埋头苦干才有问题,跟她分担反是上策。 「要对付董宇丞那种人,得明的暗的一起来。我知道该如何处理,可是妳不行。妳演技太差,心机也不够深,一有什么变动铁定会被董宇丞识破。」 「可是我有帮手。」 他冷蹙眉心,这才警觉到事有蹊跷。 顺十八的事,触到了他的尖锐防线。迪琪说得愈多,他愈确定其中不对劲。 「所以那个姓顺的就在楼下?这些不断拨来的电话也是他打的?」他沉着不悦的脸色检视自己手机的来电显示。 他脑中迅速整合所有资料,勾勒出整体局势。很显然,洁儿被现任男友顺十八吃得死死的,甘愿替他从米兰盗取赃品。她自己办不到的部分,就拖迪琪下水帮她办;迪琪办不到的部分,就拖他下水去帮忙收拾。 迪琪那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高道德标准,洁儿早已精刮地都盘算在内,以此来保护自己在干的肮脏事。但要顺利脱身,还是得挖更高明的人手过来,所以把他从法兰克福诱往米兰,护送迪琪平安返台。 很烂的计画,一堆廉价的小聪明。 洁儿八成认定了他不会看上迪琪这种枯燥乏味的乖乖牌,也算准了迪琪不会接受与她人际经验落差太大的他,哪知…… 别说洁儿了,连他自己想来都匪夷所思。 不过他是真的想要迪琪,想好好爱她,继续保护她。虽然先前的惊险旅程已经告一段落,她的灾难却还在延烧,烧掠她原先玻璃宫一般的美好生活。 现在顺十八亲自出马了。顺十八要的是那幅画,他要的是迪琪,他们相互持有对方想要的,该如何交易? 他不认为顺十八有那么好对付。原来董家近年来的重新崛起,是因为有这号人物在幕后操盘。当初顺十八进入董家,不会是单枪匹马。就他对过去业界传闻曾有的印象,顺十八是带着一票精英,成为董家事业的空降部队,在董氏王国中,建立国中之国。 董宇丞之所以发配顺十八去做丫鬟的工作,伺候迪琪,可能是为清理门户,免得尾大不掉,同时盯紧他的宝贝新娘。顺十八虽是个下人,却是董宇丞最信赖的下人,但再怎么信赖也终究视他为下人。 董宇丞这下犯了要命的大错,不但自家事业将陷入更糟的处境,他所交托的未婚妻,也被送进别的男人怀抱里。 顺十八为什么这么做? 「他完全是为了换回那幅画。」迪琪还在热切地说明。 「或许吧。」 「他也有可能,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帮我和你见面。」 「啊。」他可不这么认为。与其说顺十八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如说他是想藉此羞辱董宇丞,给那不知好歹的小子一点教训。 「所以,君士,你就把东西还他吧。」 那么他就什么王牌都没了。到时谁能保证顺十八不会又把迪琪送还给董宇丞? 「君士?」为什么反应这么冷淡? 手机再度响起,催促着难分难舍的男女,回归各自的轨道。 哼哼,说好听是叮咛他俩别再依依不舍,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顺十八在宣示着,他和迪琪能否见面,全由顺十八主导着。 「你在犹豫什么?」君士是在舍不得把东西还给人家,还是……目前并没有那么想和她在一起? 「不要胡思乱想。」他的大手箝着她下颚,淡淡威吓。 她努力释怀,但颤巍巍的笑意还是载满了不安。 她太天真,到时受的伤也会最深。 「君士……」为什么这样盯着她不放?好像生离死别的前一刻。 「好,我把东西还他。」决定了,干脆和对方正面交锋。「可是那套西装我放在老家,妳找一天跟我去拿。」 她马上承诺,热切地承诺,欢欣地承诺。这份单纯,令他无奈,紧紧揪住了他心中的什么。 她是真的一心一意,只想着要和他在一起。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董家的消息,出现在媒体上的频率愈来愈高,连董事会中监察人公开呛声也时有所闻。官股在董事会中握有过半优势,随时可以改选常务董事,或以其他方式伸张股权。公司派的两派人马又同时互相对决,增加了明年董监事改选的变数。 董宇丞江山难保,焦头烂额。 同时间,魏君士在欧洲的铁路逃亡期间撒下的饵,有了回应。多半是无聊的讯息,却也有假装无聊、、实则大有来头的可疑线索。 至少,他现在知道那幅夹带在西装内的赃品是什么来历。 那幅画是民初奇葩,丹玉晚年的作品。 丹玉全名张丹玉,出身上海盐商世家,五四运动时期赴巴黎留学,生活阔绰。早期作品虽然画风尚未成熟,但因着深厚的书法功力,为当时画派带来一抹东方色彩,别具特色。 与他同时期的一派公子小姐中,以他妹妹张曼侬最长寿,最近才以九十八岁高龄病逝台北,丧礼正在筹备中。她持有最多数的丹玉画作,目前已由aphrodite画廊的安氏兄弟全权代理。 魏君士想追查的是,他手上这幅赃品是什么来历。丹玉作品在现今艺术拍卖市场上屡创天价,但绝大部分是因为人为炒作。丹玉晚年在巴黎穷困潦倒,家人在文革期间中断了对他的经济供应,所以出现了一些他为换取生活费的应景画,艺术价值不高,但具历史意义。 可是这些廉价的应景作品中,藏有画家偶发的壮志豪情,或有难以抒发只能寄情画布的愁苦。顺十八会如此坚决要取回的画作,必定不单纯。 本以为,事情就如此而已,他却发现一则讯息,耐人寻味。 当年留法的文人名士,徐悲鸿、刘海粟、张道藩等人之外,另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能在那时代留法,当然各有背景。有一个人,引起他的注意—— 董世钦。 原本这名上海实业家应该会娶张曼侬,成为丹玉的妹夫,后来却娶了位北京格格。董家财力雄厚,枝繁叶茂,经过北伐、抗日、国共内战、解放、文革抄家等历史洪流冲刷,除了现在仍居日本的三房那一支,就属目前在台湾的这一支最为嚣张。 看似财大势大,荣耀辉煌,却不知还能风光多久。 董宇丞就是董世钦的第四代孙。 魏君士思讨半天,想不透提供这讯息的人用意为何。顶多只是知道董宇丞有稀薄的满洲血统,那又怎样? 顺十八、董家、丹玉的画,其中似乎有某种隐密的牵连,但他就是兜不起来。而且他目前正在热恋中,无法瓜分太多心思在这些七零八落的讯息中。 她太美好、太宝贵,不能拱手让人。 「原来你的老家在这里。」迪琪坐在驾驶座旁认真张望,没注意身旁的他正张望着她。「我四叔的家也在这附近,以前号称是低调奢华的水岸豪宅,可是近年来大型百货和量贩店、夜店进驻,生活机能是丰富了些,居住品质却变得很糟,太热闹。」 「妳喜欢安静?」 「至少可以拥有一点沉思的空间。」生活机能方不方便倒不重要。「如果住处只讲究食衣住行的便利性,那样的精神层次太可怜。」 他冷噱,平稳地将车转入滨河大道。「我在香港和台北的住处,都是精神层次很可怜的地方,妳可得多包涵了。」 「我那只是在说一种、一种想法而已,并不是对现实生活有这样的要求!」她突然急到满头冒汗。「你在市中心的个人工作室也很好啊,工作与生活完全结合,没有丝毫空间上或时间上的浪费,这是高度效率的生活型态——」 「拜托别再掰了,妳不喜欢就直接说不喜欢。妳不喜欢,我又不会怎样。那只是一种表态,有必要看我脸色来改变妳的立场吗?」 他这样讲,好像她说什么对他而言都没差,他既没打算费力沟通,也不觉得需要调整自己。大家各走各的步调,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是在阿谀奉承你……」她的好心情陡然消沉。在逃亡旅程中那种被曲解的不舒服感,隐隐重现。「我是在试着改变自己,去接纳过去经验以外的世界。」 该怎么说呢?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说明,却愈表达愈吃力、愈说愈朦胧。 算了,还是别再自讨没趣。再讲下去,又会落入平时大家向她嚷嚷受不了的困窘里,笑她又在抒发哲学式的空洞论调:有讲跟没讲一样。 「所以呢?」 他淡漠的沉吟,勾住了她沮丧的思绪。美眸怔怔转望,他却只看路况。 她不明白。他没头没脑的在问什么? 「妳刚才讲那些话是在试着改变自己,去接纳过去经验以外的世界。所以呢?我还在等妳的下文。」 芳心一悸,欲言又止。前一刻的阴霾,只因为他这随兴一句,就豁然开朗。 「我以前……都活在自己习惯的框框里,我不能适应或不能接纳的事情,都会尽量躲开,建立自己安全的小世界。大家都很疼我、护着我,也护着我的小世界。」 她不能接受爸爸将第三者带进家中,阿姨就开放自己的家,供她避难。她不喜欢嘈杂肤浅的社交圈,舅舅就会挺身替她把这些纷扰挡下,也替她找到最适合她这小世界的宇丞,继续呵护她封闭的未来。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光是米兰那趟冒险旅程,就令她惊魂万分。意外的是,她的适应力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 好几次,她都快受不了这一切乱局和魏君士这个人,但她居然都撑过来了。而且还…… 娇颜蓦地泛红,尴尬地不住纠缠着十指。但他也不催她,静静开他的车,给她思路千回百转的空间,好像不觉得她的温吞是烦人的迟钝。 「如果是过去的我,绝不愿意住在太热闹的地方,但是现在我想改变自己。」 车已到达目的地,停在车库前,他却仍维持着专注开车的状态,直视远方,以免惊动到身畔正怯怯绽放的娇丽花朵。 「你若是住在热闹的地方,那我要快点适应那种热闹的居住品质,想办法找出它的匮点,学习去捿讷。所以我想……」 她踌躇思索着,在脑海中潜游,搜寻着最适切的宇句。 他等待着,有如安然歇息在她身畔的狮子。 「我想无论你要住哪里,我都没问题的。」完全可以配合。 她坚定地转望他时,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他太魁梧,靠坐在驾驶座椅背垂睇她,都仿佛在高高睥睨。但是他脸上的线条太温暖,太迷人,像个父亲正心满意足地笑望身旁的小婴孩。 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她愈来愈发觉,他有好多不同的面向。从刚开始认识的不屑看她、敌视她,或是满怀欲望地凝睇她、觊觎她,或用某种她无法解读的眼神观察着、搜索着、执着地追究着。现在又多了一项她未曾经历过的神秘,令她不解,又深深地被吸引。 「迪琪?」 啊?什么?她恍然回神。 「我在问,妳有照我交代的去做吗?」 「你交代的……」 「跟妳父亲提我们的事。」 「有、有啊,我已经跟我爸说了。」她尴尬地连忙展现机伶。「可是他的反应很糟糕。」 「怎么个糟糕法?」冷眸微瞇。 「他只会在那里计较着你的工作、你的经济状况、你家的总资产额,政商关系之类的,对于你的高矮胖瘦、到底长什么样、人品如何,他问都没问。」爸好像在评估着可能的事业合伙人,而不是将要娶他女儿的男人。 他尽可能不发噱,免得伤了她的自尊。 她父亲的反应很正常,一如他所预料;不正常的是她。 「为什么要跟我爸提我们的事?」其他人不行吗? 「因为只有他能成为我们最有力的靠山。」 会吗?她不是不信任君士,而是不懂他从哪一点判断爸会这么做,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不认为爸会体谅她和君士背叛宇丞的苦衷。 啊,不管了。君士老爱自以为是地神秘盘算,只会告诉她他已决定好的结论,从不让她参与过程中的讨论。 显然的,婚后她另有苦战要打了。 她伫立奢豪的挑高客厅中,等他上楼回房拿那套西装下来。她很清楚,自己要是被他诱拐到他房里拿东西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她坚持要在楼下等。 他的老家虽老,但一看就知道是名家设计的气派府邸,美到宛如样品屋,没有丝毫有人居住的生活气息。佣人可能都比主人更熟悉这栋房子…… 「妳来这里做什么?!」 迪琪被这突兀的斥责吓到。定眼一瞧,是名健美俏丽的女孩,穿着休闲的背心热裤及拖鞋,手拿着一瓶冰凉饮料,杵在后屋与前厅的宽敞通道中,不爽地惊瞪着。 这……是君士的家人吧。糟糕,君士不在,也没人介绍她,活像个闯空门的。 她正想诚恳说明,就被女孩鄙视的讥讽重重击垮——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了肚子,想讨回公道?」 第九章 一颗剔透芳心,全然信赖地抛给他,他却马虎失手,碎了一地。 她知道,她和君士的未来充满各种变数,危机四伏。但是他们之间渺小的可能性,带给她莫大的盼望,愿意冒险承担一切风险。 这下她才惊觉到,她太高估自己。 本以为,君士像从米兰逃亡时一样,正倾力搭救她脱离宇丞及家人的掌控,她却忘了提防他到底是在倾力搭救她到哪里去。去地狱?还是去她架空的天堂? 这些都是她自找的。当初和君士第一次碰面的激烈冲突中,她就很清楚这个人与洁儿交情匪浅。他那时之所以对她热情如火,因为误以为她是洁儿;而后对她冷淡毒绝,因为知道她不是洁儿。 她还要再为君士和洁儿之间的关系,找多少理由来骗她自己? 这些对他来说,或许早已过去,她却过不去。 「迪琪,妳有在听我说话吗?」 回应君士这句话的,是她蓦然警戒的愕瞪。 驾驶座旁的她,防备地环抱罩着黑套的那件西装在胸前,仿佛他们又回到欧洲大城间惊险奔波的状态。刚才在他老家时还没怎样,载她回去跟顺十八碰面的这段路程,她就开始不对劲。 不,他从楼上拿西装下来时,她的眼神就有异。 所以问题出在家里? 「我刚收到纽约总公司的消息,得赶过去为海外存托凭证的案子订价。这支手机给妳,我们暂时以此保持联系。」他神色自若,宛如什么都没察觉。「有任何状况,立刻打电话给我。即使我在会议室pricing也会全程开机,妳不用避讳。」 小手迟疑地接过晶亮黑薄的手机,轻巧精密,对她却沉重有如一吨铅块,更像灼烈的火炭,难以承受。 「迪琪。」 她抬眼,彷徨回望他犀锐的倾头瞪视。 「妳一个人,行吗?」 美眸涣散地转望他以外的世界,似乎暂时无法把他收进她眼底。可是除他以外,她也没有办法看见任何东西,只能茫然。 她被带回顺十八那里,君士就离开了。她是怎么把那套西装交还给顺十八、怎么被他安排去设计师那儿精心打扮、怎么被他带去和宇丞共进晚餐,全都一片含糊,心不在焉。 「妳觉得呢,迪琪?」 她怔怔抬眼,才恍然察觉,在她面前跟她谈话的人早已变换成宇丞。真奇怪,为什么今天一天都在听人问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全都问得没头没脑的,问题本身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应。 妳在听吗?妳可以吗?妳认为呢?妳还好吗?妳懂了吗? 「你都已经作好决定了,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意见?」 她迷惘的倾诉,愣住了宇丞的悠然自得。 「大家明明看到我不好了,为什么还问,我还好吗?」 明知她一个人无法面对这一切,为什么还问她一个人,行吗? 「为什么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演戏,却还要装作信以为真地继续彼此哄骗?」 为什么世界如此荒谬,大家却故意毫无所觉地跟着荒谬下去? 宇丞淡淡垂眼,优雅地将细长剔透的香槟杯搁回桌面,笑得有些无奈、有些尴尬。「或许是因为真相太难面对,即使面对了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不如逃避。」 那是最轻省的解决方式,又能维持平凡的人生,无风无浪。 「自我欺骗不是很痛苦吗?」 「那妳的真诚有让妳比较快乐吗?」 她哑口无言。想到自己对人对事努力真诚以待,今天却换到了什么下场。如果她在米兰拆了或丢了那西装,不知可省掉多少麻烦。如果她昧着良心随便嫁掉,就可以安然享受贵妇的恬淡生活。何必真诚呢?有什么好处? 她真诚地把自己彻底交给君士,结果他是怎么待她的? 「迪琪,真诚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对象。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对的人手上,那份真心会非常地宝贵、有价值。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骗子手中,真的也会被疑为是假的,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那么,谁是那个对的人? 「妳还记得我们当初彼此认识时的感觉吗?」 她困惑的神情,令他隐隐诧异。他没有预期到,曾为之心动的美好记忆,竟是他在自作多情,羞辱自己。 「迪琪,我们是吃不了苦的人。比起真正在为每天生活打拚的中产阶级,我们观念上所谓的吃苦,说出去真会笑掉人家大牙。可是我们在感情上所承受的一切困难,和所有人都一样,财力权力或经历的优势都派不上用场。」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如此深刻明白,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但是对于我们之间的事,我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对不起妳了,要受到这种对待。」 原本和煦的笑意,如今变为勉强的嘴角牵动而已。这场戏,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难捱,他又何尝不难堪? 她很想……徒劳无功地再劝他一次,别再执着于她了。她为此向他道歉千百次,请他不要再这样以虚假的婚事自残,可是他完全充耳不闻,演着他幸福安稳的独脚戏。 「有时我看见妳表弟表妹们在看的偶像剧,一方面幼稚得可笑,一方面又觉得残忍得可怕。整个剧情好像只有男女主角是人,与他俩立场相对的一切配角都不是人,全都莫名其妙地卑劣或肤浅,不知为何地统统该死。好像他们的命都没价值,他们的泪也不必同情,他们的死活都不关主角的事。」 或许吧,但是感情的当事人,所承受的痛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分担。没得躲,也没人能救。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剧中的男女主角,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别做出和那种通俗剧一样恶劣的事;尽可能去关照到我们周遭的人,设身处地去思考,想办法面面俱到。结果这一切的努力,是突然发现我在妳的感情世界里,不是主角。」 这成了他顺遂人生中最重大的打击。 「如果真要说我做错了什么……」他原本安然搁在桌面的双手,渐渐十指交握,愈握愈紧,紧到隐隐发抖,双眸却沉稳低垂,平静无波。「我想我是错在当时不该同意妳去米兰。」 「宇丞,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她竭力保持理性,不要被他的一片痴心所左右。「我也没有想过,我会那么突然地陷入一段感情里,也很错愕于原来我对你的感觉并不是男女之情——」 「妳被骗了,迪琪。」 她还正想着接下去的婉劝,却被他这一句打断了思绪。 美眸愕然凝望,他也正凝望着她,许久没有言语。 「妳的付出或许是真的,但妳如何确定妳所爱的人也是真的爱妳?」 此时此刻,最了解她的,真的就只有宇丞,因为他俩正陷在相同的处境——他们都有各自深爱的人,而他们所爱的对象,都不一定最爱他们。 可是,他怎么可以说她被骗了?他又不知道对方是君士,也不知道君士是什么样的人,他从哪来的根据认定她被骗了? 没来由的怒气,混杂着不甘心、不服气、不认同,以及乱七八糟的其他情绪,充斥着她整个人。气到她想反驳却无言以对,想澄清却找不到证据;气到浑身发抖,气到泪珠愕然滚落。 他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她明明双眼瞠得老大,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她明明已经开口在严正声明,却听不见自己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被骗了。 在遥远的布达佩斯,深邃的欧陆逃亡迷宫中,她也曾同样地伤心过;她被骗了,这整个冒险犯难,全是虚拟的骗局。现在又被同一个人骗,骗得更深、更狠、更具杀伤力。 他怎么认为她承受得了这种伤害?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肚子了? 龌龊,真是太龌龊。 他怎么可以这样践踏她?而且她不是由他口中得知这种事,却是来自别人对她轻蔑的正面羞辱。她为什么会卑屈猥琐到这种地步?只因为她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就要承担如此苛刻的伤害? 「迪琪,我相信妳的这段感情是真的刻骨铭心,问题是,妳适合这么激烈的感情起伏吗?」 美好的时候甜蜜无比,受伤的时候深恶痛绝,落差急遽,常常强烈地冲击着她稳定的世界。她不是不愿意为君士背负这些,而是她的承受力实在有限。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像妈妈一样,沦落到为了保有和君士在一起的日子,就委曲求全?会不会将来她也会以疾病作为自己残存的逃避方式,常常跑医院,却就是逃不开那个男人对她心灵的挟制? 「妳需要的是安稳的人生。」宇丞低柔自语,放任她静静发泄自己的情绪。「热恋很美,无论是身体上的或心理上的,可是那都只是一时,不是一辈子。热情过了高峰期,之后还会剩下什么?」 她假作额角不适,颤颤抬手遮掩自己狼狈的哭相,想起自己曾在欧洲铁路上,为她和君±之间无法沟通的冲突如何地受挫。 除了激情,他们之间还有什么? 「我没有办法提供妳那么精采的热恋,但我可以提供妳躲避风雨的一个家。无论外界环境怎么乱,起码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家是稳定的。」 「宇丞。」 她连这两个字都说得格外艰辛,得费力地压抑自己的颤抖与哽住的气息。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也是最适合一同建立家庭的人,但是……」小脸忍不住皱成一团,泪水翻涌。「拜托你,不要再这样了。」 他的低声下气、百般卑屈,摧残着他自己的尊严,只为挽回他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一段感情。 事业可以靠努力来建造,学业可以靠努力来成就,婚姻可以靠努力来维系。唯独感情,超越这些常规与逻辑;再怎么努力也不一定有结果,有结果的也不见得曾付出过多少努力。 「就算我跟那个人之间只是一场空,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她已经啜泣到没有声音,泪珠一颗颗由眼眶滑下脸庞,挂在红唇上,颤颤滴落。「我不能拿你当备用的人选;在那里感情受挫了,才回到你这里找安慰,回归平稳。这种做法太差劲,我也会厌恶这种卑鄙的自己。」 感情上,她辜负了宇丞,就不能在他应当受到的尊重上,让他再受到亏待。 「迪琪,妳不用顾虑这些——」 「我做不到。」她淡淡打断他的急切。 即使感情与婚姻,她两头都落空,起码她没有出卖自己的人格。虽然真诚的代价太高,起码她没有沦为廉价的无耻之徒。 「宇丞,中止这项婚约吧。」 他瞠大俊眸,一瞬不瞬地瞪着她第千次百次诚恳的请求,坚决地给了她千次百次同样的答复! 不。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其实姊她很优秀,可是却老觉得自己很平庸、很没用。」 「姊她向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啦。」 「我觉得姊是我们家族里面最漂亮的一个,个性也是超赞。如果可以的话,我最想交往的女生就是她。」 「谁问你那个了?!」猪头,要什么智障!「现在是在讨论姊的事,不是让你秀你的低智商!」 「这妳们女生就不了解了。」表弟表妹们一如往常,聚在一块儿打着电玩叽哩呱啦。「姊她虽然很温柔,可是并不好相处。因为她都不怕冷场,如果没话讲就继续没话讲,不像我们都会努力地没话找话讲,把气氛炒热。」 「但是讲的都是废话。」另一名表弟懒懒地晓以大义。 「啊,对啦!」他霍然拍掌伸指,呈嘻哈教主状。「姊她超爱发呆的,可是发完呆之后都会讲一些听起来满有深度可是听半天我还是搞不懂她在讲什么的至理名言。总之,很有深度就对了。」 「难怪你会被双二一。」大表妹轻叹。 「他脑袋是空的也就罢了,问题是他还要去当兵!妳觉得他能保卫什么?国家的前途就交在这种人手中吔。要是有人来攻打我们,他这种猪头兵能干嘛?」 「我们可以组织啦啦队,列队欢迎啊。」发扬狗腿精神。 「我不太清楚姊以前在美国当小留学生的事,只听长辈们聊过……」大表妹认真沉思。「姊她成绩满不错的,姨妈也希望姊就学的环境不要太差,所以曾把她转到犹太小学就读。」 「就是很小气的小学?」 「就是很贵族的精英小学。」这个弟弟,没救了……「姊在那里适应得很好,交了不少犹太朋友,可是姨妈后来因为忙着处理姨丈外遇的事,没空像以前那样陪在姊身边,就把她交给舅舅和舅妈照顾。为了迁就舅舅他们的方便,姊又转到公立小学,结果很惨。」 「因为姊的中文不好。」 「她是根本没机会说,ok?」又不是她的错。 「姊在家不跟妈说中文吗?」 「是妈不跟她说中文的吧。」强迫子女接受英文洗脑。 「你们先别吵。」这样她很难讲话。「那时候姊的中文很糟,讲话又慢吞吞的,遭到班上的其他东方学生排挤,不让她加入他们的小圈圈,西方学生又有他们自己的小圈圈,姊就变成只有一个人。」 「姊在九年级那年,几乎没跟人说上一句话,下了课一个人去走操场,打发时间。可是她回家什么都没说,这还是学校老师告诉舅妈的。」 「高中以后认识了洁儿姊,好像就比较好了。」 「并没有比较好,ok?姊根本没有选择朋友的余地,有朋友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有得挑? 「厚……妳对洁儿姊有成见。」 「只有你们臭男生才会喜欢她。」 「人家很可爱啊。」而且够辣。 「拜托,她心机超深的好不好!姊没有她这个朋友,也可以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是她没有姊的帮衬就很难活下去。」 「妳们女生就爱比这个。」 「姊上大学之后的事我们就不太清楚了。虽然我们那时常上网聊天,可是都在聊我们自己的事,她好像都没什么问题。」 静静不出声的乖孩子,问题才大。 「顺先生,姊跟宇丞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然为什么特地登门造访,跟他们问这些? 他笑笑。「我也是觉得有些怪,所以才基于朋友的立场关心一下。」 「会不会是经前症候群啊?」 「你想说的是婚前症候群吧。」表弟表妹又开始互相吐槽。 「不然,替他们转换一下心情好了。」顺十八悠然建议。「这样吧,你们邀迪琪去东京玩一玩、买买东西。如果可行,住的地方倒不用担心,你们可以住我在东京的房子。」 一窝年轻人叽哇乱叫,受限于接到兵单出不了国的男子汉只能哭号,怨天尤人。 「我不用当兵,我可以去!」小表弟欢呼飙泪。 「这样的话,加上姊总共五个人同行。」可以一起买便宜机票! 「我要去东京迪士尼!」 「我不要去东京迪士尼!」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大表妹在一片嘈杂中艰困发问。「为什么不干脆让宇丞哥带姊去散散心?」 「因为被婚事压得喘不过气的人是迪琪,不是宇丞。我担心宇丞去了只会增加迪琪的压力,让她更想逃避。」 「万一姊是真心想逃呢?」有必要强迫她接受这件婚事吗? 顺十八调起冰晶般的俊瞳,笑眼弯弯,却没有温度。 「妳想太多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下了飞机,迪琪没有直接赶赴目的地,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机场咖啡厅;也许是在沉淀思绪,也许是在整理心情,也许是在凝聚勇气。 该是了结的时候。 她的身旁没有行李,所有家当不过就是腿上搁的小提包,仿佛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会回家。她拿出关机已久的那支黑亮手机,不去理会其中塞满了多少这期间追踪、质问、不满、愤怒的来电纪录。 她只淡淡发了简讯,告诉他,她现在人就在机场。随即,关机。 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再轻易动摇到自己的决心。 纤纤玉手搅动着杯中小匙,暴露了她的心事。小匙疑惑而缓慢地兜着圈子,微有颤抖,却又竭力克制。杯中醇浓的香气已逐渐冷却,却不曾被尝过一滴。既没有调入纯净的奶精,也没有和入甜蜜的糖块;她搅动的不是那些,而是她的心。 不能再自我麻醉于那些空洞的甜蜜,必须重新整顿,好好振作自己。 两小时之内,她就看到他匆匆奔来的身影。 她什么都还来不及回应,也不用回应,就被他一把紧紧拥入怀里。他毫不体贴、毫不温柔地用力将她揉入他胸怀深处,像是要将他遗失的心脏、肺脏,狠狠融回自己体内—— 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控制他生命的重要部分。 怎么办?她失控地泪如雨下,湿透他的胸襟。他根本都还未认错,她就已经想原谅他了。那她何苦千里迢迢飞来纽约?她来,不就为了冷静理智地处理这事? 但他们之间没有冷静的余地,也无所谓理智。 离了甘乃迪机场,他没有带她到舒适的饭店下榻,却带她到自己位于上城的住处,让她知道他有多想念她、受尽多少煎熬。 她自己的立场也倾跌了,忘记先前的坚决。 他们盲目地慌乱搜寻彼此的唇,根本没空褪尽自己身上的衣物。他长驱直入,迅速扩充她紧密的抗拒。 他放声吶喊,挺紧了浑身纠结的肌肉,迷眩在疾驰的冲刺中,率先陷入疯狂。 即使她对此已渐渐熟悉了,还是不能适应这么仓促的高潮。他们甚至还未走进室内,就在他玄关带上的门板旁,激狂交战。 她被挤在他的魁伟身躯及壁面之间,全然承受他强烈的撞击,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只得任由他深入更深入,彻底占领。 放浪的奔射后,他仍没放开她,只是叩额在她顶上的墙面,虚脱喘息。 「妳会不会走在路上,突然恍惚想到我们在衣服底下做了什么?」 小脸错愕,一片嫣红。 「我会。」然后要花极大的力气收束心思,克制自己的手。「我要是再见不到妳,真担心自己迟早会依公开猥亵罪被捕入狱。」 他会这样?在大街上?平白无故地就想这些? 惬意的软软娇吟,怔住了她自己。是因为知道他对她的着迷,还是因为他在她易感的嫩弱上挑逗得太高明? 蛇一般失控起伏的娇躯,随着他手指的撩拨妖娆起舞。他贴唇在她耳畔,边吻边说这次他会温柔点、他会慢慢来,结果折腾得她欲火难耐。他先舒缓了自己的急切,才来好整以暇地陪她玩,消磨她的意志力。 他永远有玩不完的新把戏。 和他在一起,时间感会错乱。从酣足的疲惫中苏醒时,总会迷惘: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最不喜欢生活失序,和他在一起时却不在乎;她最不喜欢不干净,此时此刻的闷热,汗水淋漓、欲望浓郁,她却不在乎。 耽溺。 原本优美的住所,被单身汉的意识型态侵略,到处都是无机物质:书、资料、音响、电线、工作台、运动器材等等。连她现在躺卧的沙发,还是他健臂一扫,将上头堆积的书塔全挥到地上去,她才有容身之处。 过后,她娇佣地靠在沉睡的他臂弯里,习惯性地拿他低缓而阳刚的呼吸声当催眠曲,傻傻呆望被正午阳光晒得通亮的屋子。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海外私人的生活领域,好奇得不得了,却又舍不得离开他的黏腻环拥,只好用眼睛浏览。 啊,明明是来做个了断的,此刻她想的竟是将来得雇个钟点佣人与否的问题,太没志气。但是,再等一等,再让她沉醉一下下。梦境太美,她不愿太快清醒。如果可以的话…… 他的手机铃声却打断了她的幻想。 才不要接。 可是一声又一声的,每停歇一阵,又重新扰攘不停,死都不肯进语音信箱留言似的,固执得讨人厌。 她怕吵醒他,只好赤身到处寻觅不知被他丢在哪里的手机。结果在沙发旁地上的凌乱书堆里挖掘到,八成是之前安置在扶手边充电,受到了池鱼之殃。 正要帮他切断来电,愕然发现来电的人是阿道夫。 他曾在法兰克福机场救过他们,又曾帮助她逃离布达佩斯,飞回台北,她下能挂这个人的电话。 「喂?」 柔美的细语显然愣住了对方,不太友善地防备狐疑。「洁儿?」 她顿时被现实的冷水泼醒,寒颤想起,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到底身处什么立场。 「我是……吕迪琪。君士还在睡,不方便接听电话。」 「他是什么时候吃的药?」 药?「他吃什么药?」 对方一阵沉默,不知是在思忖还是在懊恼。「我待会再打给他。」 「等一下!」她急唤,七上八下。「君士身体不舒服吗?」 「妳问他,会比问我来得清楚。」 「你找他一定是有急事吧。」不然不会如此催魂索命地连环来电。「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达。」 「与其帮我转达,还不如帮我叫醒他。」 「我不太方便。」聪慧的心思,已在娇柔的回应中流转。「即使叫醒了他,他也不会接你的电话。」 「啊。」 她几乎可以想见对方孤傲的不屑,根本不把这话当回事。「我如果叫醒了他,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有一件事。你如果坚持要在线上等候,完全不介意,那么我也不介意。」 这个东方娃娃! 手机那方又是一阵沉默,是在考虑摊牌,还是在咬牙切齿?万一他真的回应说他不介意,愿意一面听他俩交欢吟哦一面等候,那她该怎么办? 会不会被识破她在虚张声势? 就在她自己承受不住心虚压力,打算招供她是开玩笑的而已,对方先她一步招供,形成强猛的一记反击。 「告诉君士,他的猜测完全正确:纽约总公司决定请他走人。现在起,妳的君士只能吃自己了。」所以,请他务必好好珍惜这位仅剩的德意志伙伴。 「为什么?」怎么可能?以君士的才华和本领,总公司会不要他? 「他家族的政治立场,会妨碍总公司在大中华地区的布局。」商人只想做生意,不想因一枚员工而得罪权贵,自毁钱途。 「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市场导向的游戏规则。」追求最大利润。「倘若他家没有那么强烈的政治色彩,只是个死老百姓,反而不会受到这种特别待遇。」 太差劲了。「可是事情太突然,为什么会现在才考虑到他家的政治背景?」 「透过内部八卦探到的消息是:君士得罪了有力的高层顾问。就像是在操作避险基金,我也会为了增加绝对报酬而剔除君士这个小小风险。」 至于这个风险有多小或有多大,全看他得罪了对方有多小或有多大。 「这未免夸张。」太可笑。 「谁教他犯小人。」 她不解地怔望被挂断的电话,一片胡涂。君士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怎会被人这么无聊地恶意摆道? 蓦然回首,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醒了,大剌剌地张腿正坐在沙发中央,环胸瞪视她,毫不在乎自己苏醒的雄伟勃起。 「讲完了吗?」 她尴尬地不知该看哪里。「我是怕吵醒你才帮你接电话……」 却没想到这份好意看起来多像在干涉他人隐私。 「那么现在可以处理正事了?」 什么正事?他是不是又在气什么?感觉气氛很不好。 她实在……无法适应这种场面。她一丝不挂地就杵在赤裸的他跟前,被他看尽糗态,自己却什么也不敢看。欲望太张扬,他却不避讳,还跟她做高度理智的交涉,令她难以招架。 她困窘地知道,他要她,而且刻意让她明白他有多想要。以火一般的视线灼烧她、胁迫她,逼视到她惶惶不安,燃醒她的渴望。 在她被盯到发烫的同时,他才撂下狠话—— 「妳那天在我老家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章 讨厌君士。 根本不想跟他说话。 明明是她有话要问他,是他应该跟她说明,是他亏负她许多交代。结果她老远跑来,两人先是没日没夜地纵欲欢爱,再突然收到他失业了的大炸弹,然后饱受他一连串的质询攻击,好像是她欠了他什么。 她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这种强词夺理的恶劣行径。 她一不高兴,就会不说话。 除非他道歉。 他才不会道歉。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错,也不认为有什么事值得他道歉的,全是她一个人在闹别扭,莫名其妙地害他跟着日子也不好过。 不过,她特地飞来纽约找他,他很高兴。 这几天,他们一面互相意气用事,一面甜蜜相伴。原本要厘清的事都被刻意忽略,不想浪费两人难得相处的分分秒秒。直到分别前的最后一刻,才勉强回到现实。 「为什么只能待五天?」 「因为是我表弟表妹他们帮我,说要带我去东京玩、散散心,才顺利地掩护我转往纽约来找你。我得回台北跟他们碰头了,不然会穿帮。」 「穿帮又怎样?」 她不语,尴尬地在他悠哉而灼烈的瞪视下,穿上内裤及胸罩,双手却出奇地笨拙,竟一直扣不好后背的钩子。 奇怪,怎么会这样? 她这一脱下检查,才发现胸罩的背钩遭到不明人士的破坏,被扯掉了扣环,气得她满脸涨红。 「你这是干什么?!」真是太幼稚了! 「坏了就算了,可以不用穿啊。」他惬意而好心地过来,替她套上细致的针织套头毛衣,穿上秀丽及膝的雪纺裙。「这是我看过最美的胸部曲线,何必用胸罩掩护?」 好低级! 她超不齿他这种色狼行径,却又无法抗拒他虔诚膜拜她胴体的奇异感受,只能任由他屈身捧抚浑圆丰硕的豪乳,在细软毛衣底下绷挺了乳头,遭他戏弄。 「妳穿着衣服时,比不穿衣服还要性感,给人太强烈的想象空间。」 「你还需要想象吗?」 他皱眉痞笑。「是不太需要,但我有其他更强烈的需要。」 「可是我真的得走了。」本以为只是来谈分手,机票却一延再延,已到底限。 「要走得先过我这一关。」 「别闹了。」他怎么还玩不够? 他就是一副无赖相,躺回大沙发上,双臂安然枕在脑后,一丝不挂地袒裎他全然硬挺的欲望,得意得要命。 跟他说再多都没用,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而且…… 当她扭扭捏捏地上前,没有褪下的雪纺裙,掩住了她全然分张的难堪,看不见她一直都不怎么欣赏的丑态,格外放心,感觉也变得分外敏锐,迅速激切起来。 他好整以暇地将她的针织衫拉到那对丰乳之上,以便他畅快驰骋时可以酣然饱览她妖娆的耸动。 他太清楚该如何勾引她了,步步诱惑她跳到他特地为她挖的甜蜜陷阱。 欲焰烧得太快,快到她措手不及,追不上他的速度,自己又闷烧难耐。两只小手撑在他的腹肌上,都哆嗦地蜷成了小拳头,艰困地娇喘。 他急遽地加重冲击,展现他自豪的能耐,观赏她为他痴狂的艳媚。 只不过,他太自满于他的优势,疏忽了自己早已被她的热情牵制,引发出更干渴的急躁烈火,得不到舒缓。他烦躁地翻身而起,一举反将她压在身下,沉重地疯狂进击,筋肉绷挺,咬牙切齿。 蓦地,他才明白不是他在压迫欺负她,是她让他难以撤退。 是她在占上风,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纤纤手臂紧紧环抱他的颈项,害怕溺毙似地急切攀住他的强壮。他吻她,像要吮尽她的存在,吞没到自己的身体里。他吻痛了她的唇,让她不自觉地更加拖深了在她之中的男性,反而害自己更难喘息。 他忿怒咆哮,气恼地凶猛侵略。看似威武,实则一败涂地,不能承受分离。 狂风暴雨过后,是难分难舍的缠绵。 他真的像个大男孩,很黏她,黏得让她没辙,也让她愈来愈迷惘,自己真是特地来跟他谈分手的吗? 他对她的伤害呢?怎么这么轻易就呼咙过去?她的眼泪与痛苦怎会这么廉价? 娇小身躯环拥着俯卧的庞大魁伟,知道他累了,知道他在撒赖,知道他在拖延。她只能疼惜地贴颊在他头顶,茫然抚慰。 她好爱他,怎么办? 「妳走吧。」 俯卧在她怀中的壮汉瘠痖咕哝,却丝毫没有放手或起身的意思。 听他这么说,她又没头没脑地戚伤起来,仿佛遭他遗弃。 他没力地一叹,起身瞪她。不让她走,她就左右为难得半死;让她走,她却又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真是……他怎会栽在这种女人手里? 「等我把这间住处处理掉,我就会飞回台北跟妳碰面。」 美眸呆眨,忘了原先快落下的泪花。「你不住这里了?」 「没有必要。」他坦然自在地定到冰箱拿啤酒,赤条条得仿佛野人。「我自己的工作布局需要调整。可能以后在上海的时间会比在台北还多,妳ok吗?」 「我想在美国读哲学。」 一阵懊恼呻吟,大男孩又开始闹脾气。 「我并不想走杜威那套实用主义的哲学路线。我之所以选择美国来读这个领域,是至少还有几间保守着当时创办大学的理念。」她急切说明。「我不是要换个学位或念一些很虚浮的流行理论,我想回到根源去探索!」 「那妳迟早会去念神学。」拜托,饶了他吧。 「我没有啊。」 「哈佛大学当年是哈佛牧师办的,属于教会管理。长春藤联盟的名校多是十七世纪清教徒创立,就是为了培育牧者而非制造学者,是后来各个变质了才形成妳今天看到的世俗化面貌。妳说妳想追本溯源,结果妳只会发现从中世纪以来的一贯精神,是没有神学就不得称为大学。」 「我只是想在一所合适的学校去找寻——」 「现在的大学早被多元主义、相对主义、后现代主义扭曲,搞不清自己最原本的立场。妳用一个已经被扭曲的立场来追本溯源,结果只会跟着他们团团转,找不到出路。」 她急着想澄清,却辩不过他,气得结巴。 「你……你干嘛要这样泼我冷水?」 「我没有泼妳冷水,而是妳自己根本没有想清楚。如果妳想得够清楚了,很容易就可以说服我,我当然也会尊重妳的决定。但妳没有,妳空有理想,却没有实践的理性过程。不必等到口试,我现在就可以把妳刷下来。」 「为什么你都不支持我?」像宇丞那样。 「问题在于,妳『凭什么』要我支持妳?」凭据在哪?拿出来看看呀。「我也可以给妳很空洞的口头鼓励,反正又不花本钱,还可以哄妳开心。然后呢?等妳盲目地一头栽进去、摔了一大跤,再来假惺惺地安慰妳、帮妳打气?」 「可是,你也不必这么……」一肚子恼火,憋得她比手画脚。 「真正关心妳的,才会跟妳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实话。至于那些不痛不痒的鼓励,只是在顺着妳的猫毛安抚妳,最后把妳降格为宠物,一天到晚要人疼。」 「我才不是那种人!」 「妳就是!」他抓着啤酒罐的右手伸出食指,锐利指控。「我在米兰一跟妳交手,就确定妳是这种人。」 回应他的,是她不欢而散的背影。 再也不想跟他讲话! 他们之间依旧无法沟通。她对他的反感,也一如在米兰时的那样。是他要问她的,而她答了,却像给了他趁机修理她一顿的机会。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谈。 她搞不懂,他们这样到底算好,还是不好?她从来没有被人搞得这么心烦意乱过。前一刻还浓情蜜意的,下一刻却气到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可是过没几秒钟,又有点想念他,不知他现在在干嘛。 还是别打电话过去得好。她挂念归挂念,气还没消。 长程飞行,她一人在机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真是的,她之前为什么不先问清楚,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台北跟她碰面?应该先问清楚再跟他翻脸的,现在她既拉不下睑来问他,又放不下心,结果饱受折腾的又是她自己。 与他相距万呎之遥以后,她才能好好地冷静思索他的话语。 她不觉得自己是那种一天到晚要人疼的小猫咪,但他说得没错,她预期的进修规画,理想大过理性,自己并没有做足事前功课。对于求学,她太过浪漫,多是一相情愿的幻想。最后很可能以挫折收场,对自己的前景更加迷惘。 他的话,句句刺耳,字字中肯。 她为什么这么别扭,不肯虚心接纳他的意见?想着想着,水光盈眶。她悄悄拉上薄毯,面向窗口假装入睡。在夜行的高空,沉默流泪。 她以为……他多少会赞许她一些,觉得她与其他女子不同。结果,被他削得灰头土脸的不说,自己暗暗渴望得到他肯定的虚荣心态,更让她深感狼狈。 她何必在乎那个混帐怎么看她?但她就是在乎,椎心刺骨地在乎。 每次他痴迷地赞叹她的胴体,她就好开心、好满足。但她的野心愈来愈大,她希望他能欣赏到她更多方面的优点,想让他钦佩…… 他还在生气吗? 她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却满心挂虑着他会不会还在生她的气。又或者,他根本不当回事地继续打他的电脑、睡他的大头觉? 他还要多久才会回台北?不然,她再找个机会飞去纽约好了…… 情思纠葛得她难以入眠。 漫长的飞行过后,她失落地呆坐机场,等候表弟妹们返台的班机,大伙一起回家。她三不五时就狂发简讯给君士,打发时间,其中咕哝抱怨一堆,一点都不像她在机上时的满心懊恼。发泄完了,人也像泄了气的皮球,空洞发怔。 直等到深夜,她才警觉到不对劲。 表妹他们人呢?他们原先预定搭乘的班机已经抵达台北一个多小时,入境再怎么耽搁,旅客又不多,不该拖延那么久。海关那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两个小时过后,她确定他们出事了。 查询航空公司,竟发现他们并没有搭上这班班机。那他们人呢? 她慌乱地拨打手机,联络不上他们;打给顺十八,也找不到人。怎么会这样?打回阿姨家,只有印佣回应,家里没人;去日本玩的还没回来,没去日本玩的也没回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人呢?! 她吓到冷汗涔涔,双手急颤,快快打电话求援。对方才喂了一声,她就全然崩溃,放声大哭。 赴日的一行人,下落不明。 原本,她也在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君士接到她的电话,一听到这趟东京之旅与顺十八有关,他马上命令她不可报警,先打给阿姨探消息,他会立刻飞往台北,再作处理。果然不出他所料,出差中的阿姨没事似地跟迪琪哈啦,那票天兵天将在日本玩疯了,昨天才通知家里说他们会延两天回来。 但迪琪这一来电探查,形同自露马脚:她并没有与表弟表妹们同行。 他们的问题不大,但她的麻烦可大了。 「妳没跟他们去日本,那妳去了哪里?」 「你们不在的这几天,八卦媒体披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报导,妳爸火死了。」 「妳跟宇丞真的出问题了吗?」 「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把妳讲得那么难听?」 「迪琪,出入要小心,有人摆明了就是在盯妳。」 怎么可能?她这种小角色,怎会有狗仔专程盯梢?或者,有人刻意提供些什么资料?她该怎么办?现在要往哪里去? 直到君士风尘仆仆地抵台,才在机场附近的饭店领回这饱受惊吓、惶惶枯等的小人儿,紧紧地一路拥着,带她到自己的个人工作室避难。 她不敢一个人看八卦媒体是怎么写她的,一定要他陪着。这一看才赫然发现,事情并非她所想的那样,但君士气炸了。 杂志骤然被重重砸到地上,吓了她一大跳,整本杂志几乎摔散。 劈腿千金——董家二少的未婚妻,奔放行径,小家碧玉难以匹敌。 很奇怪地,君士的大发脾气反倒使她分外平静,可以淡然看待这些腥膻报导。媒体的力量真可怕,几张照片,看图掰故事,就替她捏造出比事实更精采的人生。 她像是常常出入派对的社交名媛,挥霍奢华,长袖善舞,感情生活丰富。除了董二少拜倒在她魅力下,另外有其他异性密友。顺十八接送她的照片,她从君士家中和他一同离去的照片,她和宇丞在宴会场所被拍到的耳语画面,林林总总,组合出一个连她都下认识的自己。 「这八成是那个姓顺的在搞鬼。」 她难得见他气成这样,故作冷静却快咬碎牙根。 「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那家伙,要不是妳被掌握在他的控制之下,我早直接出手。」什么都不必顾忌,也没有交涉的必要。 「君士,他是帮助我们的人。」 「但他的每一项帮助都有条件。」每一份好意的背后,处处心机。「如果妳不照他开的条件来,他绝对会追讨帮助妳的代价。」 「他没有像你说的——」 「不然妳以为我为什么会失业?」是哪个有力人士向高层闲话家常造成的?「不然妳以为妳表弟表妹们为什么会被诱骗到日本?」 她大愕,惊瞪他的切齿谴责。这些事风马牛不相及,为什么会扯在一起? 「他的人脉和手腕远超出妳的想象。」连他都过分低估了那家伙,被砸了饭碗。「他会把丑事干得很漂亮,但本质上仍然是件丑事。」 正如他现在挟持着表妹他们的下落,家人却毫无所觉地以为只是出游。 这份震撼,让她无法冷静思考,也无暇理会手机的干扰。 「那……我表妹他们,现在安全吗?」 「我不懂妳家的弟弟妹妹们。」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随便放人到家里去?为什么随随便便就听信别人?为什么一点分辨能力都没有?」 「他们只是戒心没有那么重。」不是笨蛋。「他们从小就在教会里长大,很习惯开放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或需要防备的。」 难道做人真诚,还要受到处罚?乐意接纳别人的,却这么不被他接纳? 「但这是常识。」略具智商的人都会明白的事。 「他们就是有常识,所以知道顺十八是宇丞的好朋友、所以待顺十八就像待宇丞一样。」 「妳由哪一点判断姓顺的跟董宇丞是好朋友?」 他冷冷一句,就刺中她的盲点。 「宇丞他……重要的事向来都是交给顺十八处理……」但那确实不足以证实他们之间有很好的交情。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主仆,而且顺十八还以此自嘲过。 至于那份自嘲申明显的不满和负面情绪…… 她突然蜷着右手抵在唇前,努力压抑住颤抖,却压不下双眼的一片模糊。 表弟表妹们还好吗?现在平安吗? 她怎会这么粗心大意?如果她警觉一点、提防一点,表妹他们就不会出事。他们一片热忱地帮她,她却让他们陷入危险。 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弟弟妹妹? 他们在机场,开开心心跟她挥手,分道扬镳的景象,清晰可见,欢声可闻。 姊,妳放心去找姊夫吧。我们会替妳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