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债女不还》 第一章 “我回来了!” 高瘦颀长的男孩踢开门,迫不及待地打开冰箱汲取迎面拂来的冷气,拔开饮料拉环直接往嘴里灌。 喧闹声并没有惊动临窗而坐的女孩,她伸手将垂落额头的发丝拨开,安静而专注地看报纸。 男孩随手撩起球衣下摆,抹干唇边残留的可乐,亮若朗星的眼眸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我晒昏头了,居然忘了请安。” 男孩怪模怪样地躬身行礼,清清喉咙喊道: “吾皇万岁万万岁!” 女孩绝丽极妍的五官染上殷红,气得将报纸揉成一团,对准男孩的脑袋用力砸了过去。 “死小孩,你又来了!” 名字和明思宗崇祯皇帝谐音又不是她乐意的,穆崇真最恼双胞胎弟弟穆尚理拿她的名字开玩笑。 “有人向你请安不好吗?既然如此,那么就……” 穆尚理健臂一捞,接住报纸卷成根状,握在手上充当现成的凶器,朝顶上冒烟的姐姐直冲而来,大喝道: “昏君,受死吧!” 他有完没完啊?超想给他一片广告里的阿桐伯贴布好封住他的嘴!穆崇真愈想愈火大,骂道:“疯子!在学校受了刺激吗?一回家就发癫!” “开开玩笑不行吗?” 程尚理顽皮地伸了伸舌头,在姐姐身旁坐了下来,摊开皱巴巴的报纸浏览大标题。 “又是这些油头发、莲雾鼻的政客,孕妇腰围也没他们壮观,眼袋那么明显,割下来切成一盘下酒菜算了。” 穆崇真差点把胃里没消化完的食物统统吐出来。 “喂!大姐在煮饭,拜托你不要做让人倒胃口的比喻。” 原来大姐已经开伙了,怪不得他闻到酸酸甜甜又带点辛辣味的香气;一定是他最爱吃的豆瓣鲤鱼。 穆尚理猛咽口水,调侃道:“二姐,如果你将来不想变成老处女,最好学学大姐的厨艺。” 他一面说,穆崇真就“呸呸呸”地呸个不停,警告道:“有种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穆尚理咧嘴嘻嘻一笑,笑容中大有玩世不恭的味道。 “二姐,我是穆家惟一的男丁耶!我没种的话,爸爸妈妈老去以后,祖宗牌位不就没人拜了吗?”他难得出现正经八百的表情,倒把穆崇真唬得一愣一愣的。 “喔,说的也是。” 念在他肩负延续穆家香火的重责大任分上,暂且放他一马。 “所以,我就算说很多次你会嫁不出去,也没关系喽?” 穆尚理话才说完,就赶快捂住耳朵,免得被紧接而来惊天地泣鬼神的穿脑尖叫给震破耳膜。 穆崇真大怒出手,口水与巴掌齐飞,一古脑儿往弟弟身上招呼。 “今天不揍死你这臭小鬼,我就不姓穆!” 说到打架,皮粗肉厚的男生占便宜。 穆尚理左闪右避,百忙中还有闲情逸致耍嘴皮子:二姐,将来你嫁了人,冠了夫姓,谁知道你姓张姓李?不姓穆很正常呀!” 女生的花拳绣腿一点用也没有,蚊子叮还比较疼,嘻! 穆崇真累得额头见汗,微喘着歇手,恨恨地戳了下他的胸膛。 “总有一天,会有女人在你这里开个洞!” 穆尚理哇咧哇咧地叫道:“都是女生倒追我,我光甩掉她们就忙得要死,哪有空掏心挖肺!你也太看不起人了。” 气到最高点的穆崇真歹毒地诅咒着: “恶人自有恶人磨。说不定你把心掏出来、把肉割下来,对方还嫌太血腥不肯接受呢!” “二姐是在说自己吧?活灵活现挺有那么一回事的!” 穆崇真参加辩论比赛从未空手而归,但遇到名字多一个口的弟弟,她连一咪咪便宜也占不到。两姐弟用最恶毒的言语互相屠宰,杀得眼红、斗得兴起,从房间踱步走出的穆纪原却愁眉深锁,不住口叹气。 “爸,出了什么事了?” 见父亲双眉紧皱,好像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穆尚理将和二姐的例行战事暂时抛到一边,连连追问原因。 穆纪原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发现父亲异乎寻常的凝重,穆崇真也皱起眉头。 “实验室烧起来了吗?” 实验室等于物理教授的库房,烧起来还得了! 穆纪原摇头,绷紧了脸不发一言。 “还是爱人回来找你,要让外面偷生的小孩认祖归宗?” 穆尚理颇有唐朝杜姓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坏习惯。 “胡说!” “听你在放屁!” 穆纪原和穆崇真同声斥喝。 穆尚埋暗暗好笑,却做出百分之百的忏悔表情。 “开开玩笑,别当真嘛!” 穆纪原叹了口气,终于说出愁眉不展的原因—— “他又打电话来了。” 穆崇真眼神登时变得惊疑不定—— “哪个他?大姐的男朋友吗?” “不是他还有谁?”穆纪原声音中充满了苦恼,“他要我把可欣嫁给他,缠得我烦都烦死了。” 穆尚理猛力在茶几上一拍,只震得茶几上杯盏烟灰缸都跳了起来,“爸,你不能把大姐嫁给庄富强!” “嘘!小声点,别让大姐听见,”穆崇真压低噪音说道:“大姐被他一碗碗迷汤灌得晕陶陶的,铁了心要嫁他,你讲话小声一点,别让大姐误会我们对庄富强有成见。” 穆爸爸像是突然苍老了几十岁,鬓发都变白了,“就是这样才为难啊!可欣爱昏头了,我怎么劝都没用。” 那个天杀的烂货休想染指大姐! 套句台语俗谚:卡早困、卡有眠! 穆尚理怒声说道:“庄富强是穿了警察制服的流氓,辖区的民众看到他就像活见鬼,大姐嫁给他怎么会幸福!” 穆崇真举双手双脚赞同小弟的看法。 “正是!庄富强有暴力倾向,脾气发作起来是比原子弹、中子弹威力更强大的氢气弹,谁嫁他谁倒霉!” 穆纪原深深叹息,他何尝愿意?但女儿坚持要嫁呀! “我已经拒绝他了。” 听到这话,穆崇真绷得几乎断裂的心弦松了开来,微微露出笑容。 穆尚理更忘形地抱住父亲,又跳又叫:“爸爸英明!” 穆纪原认为事情没完,孩子们高兴得太早了。 “怕就怕庄富强不死心。” “不然他还能怎样?拐跑大姐吗?” 穆尚理打从心底看不起眼睛比脑袋还大的庄富强。 “不无可能。”穆崇真蹙起双眉,心情沉重。 “唉!我很怕他伤害可欣。”穆纪原额头的纹路更深了。 穆尚理大有不惜豁出去的搏命狠劲。 “谁怕谁!我会保护大姐,他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 “乌龟都怕铁捶了,你拳头再粗也敌不过子弹!” 穆崇真当场浇了小弟一公吨刚从南极运回来的冰水。 穆尚理气愤的说:“像他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配枪!有杀伤力的武器被他拿来乱用,迟早出事!” 穆纪原背上冷汗直流!儿子的无心之言,让他悚然心惊。“我去找他的主管,看能不能别让他带着枪满街跑。” “恐怕很难,警方不会相信的。”穆崇真不抱任何期待。 穆纪原心烦意乱,在客厅中来回走个不停。 “总要试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穆尚理不甘心极了,问道:“法律为什么不能保护好人呢?缴那么多税不就是图个生活有保障吗?” 穆纪原善尽父亲传授子女人生经验的义务,谆谆说道:“傻孩子,坏人是不怕法律的,法律只保障懂它的人。” 穆崇真侧头想了想,心中已作出决定。 “那我以后要念法律。” “还有我!”穆尚理大声附议。 欺负人总比被欺负划算,只要能保护大姐不受伤害,万事好商量,别说学法律了,叫他学狗爬都成! 穆纪原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摇头反对。 “两个都不准,我才不要孙子变成畸型儿!” 人家说律师生的小孩没屁眼,那他的孙儿孙女多可怜哪! 穆尚理和穆崇真同一个鼻孔出气,联手拆他爸爸的台。 “念物理又好到哪去了?给我们取这种怪名字!” 他的还好,二姐的名字和吊死煤山的崇祯皇帝同音,莫名其妙当了“昏君”,惨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崇尚真理有什么不对?”穆纪原理直气壮地表示:“本来你妈还想叫你们可喜可贺呢。” 孩子是老天爷的恩赐,生下双胞胎,一举得男又得女,如果还不算可喜可贺,那么就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了。 “天啊……” 穆崇真和穆尚理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脸上出现几百条冷飕飕的黑线,头顶上的乌鸦更是倾巢而出。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弥天盖地,黑暗里,他焦燥地左冲右撞,却找不着出口的方向。 三道幽渺的白影在他身前晃荡,似笑非笑地不住向他挥手。 爸……妈……大姐…… 他狂乱地呼唤前方的亲人,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尽管他不要命地拔足飞奔,全力追逐着幽幽飘开的三条人影,但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 爸……妈……大姐…… 一股陡起的剧痛席卷了他的意识,但他依然叫不出声,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不由他使唤,而刺眼的腥红更瞬间取代了冥合。 霎时间,他仿佛看见母亲的头搁在父亲腿上,大姐的身体半压着二姐的小腹,双眼未闭,一脸的不可置信。 爸……妈……大姐…… 霍地,他从床上坐起,柔滑的丝被褪落在腰间,微光中,犹可见他一身的冷汗涔涔。 是做梦吗? 如今,他是梦是醒? 穆尚理一颗心仿佛被剥成两半,那种蚀心刻骨的痛楚,仿佛挥之不去的梦魇,在每个夜里浮上心来。 庄富强毁了他们的家! 爸妈死了,大姐也死了,只剩他与二姐相依为命。 他不甘心,他好恨! 望着床头依稀可见的全家福,哀伤、痛楚、悲苦、绝望诸般情绪融合在一起,并转变为全然的愤怒与狂暴。 微光中,只见他左胁下月白色的疤痕,闪动着妖异的气息。 他会报仇的。 热闹的耶诞节,当然少不了热闹的耶诞舞会。 在各家的圣诞舞会中,远观法律事务所创立人夏振刚举办的舞会要算是最特殊的,因为这还是夏家小公主夏盈玥的庆生会。 加拿大进口的柏树占据客厅最显眼的位署,树身上除了姜饼人、天使、星星和铃铛,还有更多写满祝福语句的卡片。 耶诞树下堆满了礼物盒,墙上垂挂一条一条的,会发出金、红和绿三种颜色的小灯泡,空气中飘着甜得腻人的蛋糕香气。 “玥玥,生日快乐!” 刚满五岁的夏盈玥里着一袭粉红色真丝洋装,两扎发辫下系了两朵蝴蝶结,高举双手接过顶级mohair羊毛制成的泰迪熊,小熊身上还穿著名牌服饰celine特别设计的羊毛衣帽,非常可爱。 “谢谢儒珊阿姨。” 夏盈玥偎进赵儒珊怀中,在她脸颊印下一记响亮的吻。 赵儒珊搂着小女娃,亲热地蹭着她的鼻尖。 “爹地和妈咪马上回来,你再等一下就可以吃蛋糕了。” 夏盈玥睁着一对大大雪亮的眼,那双眼,冰莹清澈,轻盈灵活,似乎单是眼睛就会讲话、会撒娇一般。 “爸爸又去哪里了吗?” 哪里?赵儒珊被小朋友童稚的用语逗得格格直笑。 “玥玥好聪明,爸爸又去法院了。” 夏盈玥小脸皱得像张未铺平的雪白床单。 “今天是耶诞夜,爸爸为什么还要去那里?” 因为大头目是无可救药的工作狂!身为夏振刚的机要秘书,赵儒珊绝对是最有资格作此评论的人。 她用五岁小朋友听得懂的话解释说道:“前阵子发生一件大案子,爸爸是被告的委任律师,今天第一次开庭,所以要去法院。” 警察求婚被拒,持枪杀害女友一家人,造成三死二重伤的惨剧。 凶手庄富强的父亲和夏振刚是台南同乡,拗不过他跪地苦求,久已不亲自出庭的夏振刚再次被迫上阵。 夏盈玥小小的、可爱的身躯一僵,眼眶迅速泛上雾气。 “儒珊阿姨,尉采容的妈妈不准她和我讲话。尉妈妈说,爸爸不是好东西,都替坏人脱罪……什么叫脱罪啊?” 去他的!把气出在小孩子身上,算什么英“雌”好“妇”?尉家臭八婆敢凶玥玥,她以为她有几颗脑袋? “玥玥,告诉阿姨,尉家住哪里?”赵儒珊气冲冲地像吃了炸药。 夏盈玥吸吸鼻子,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 “不光是采容,好多小朋友都不跟我玩。” 唉!律师真的是千人怨万人嫌吗? 赵儒珊摸着小女孩的头发,爱怜地说道:“玥玥,我知道说这个你还不懂。被告在被证明有罪以前,都应该被视为无辜。爸爸替他们行使宪法上受辩护的基本人权,不是坏人。” 夏盈玥这才放心,笑了起来,小小的梨涡在双颊闪动。 “嗯!爸爸不是坏人,所以爸爸是好人!” 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不是坏人就是好人,他们不了解何谓灰色地带,什么叫亦正亦邪。 律师不是好人,不是坏人,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不是人,那该怎么说呢……赵儒珊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玥玥乖,阿姨带你去看电视!” 夏盈玥也不追问,乖巧地让赵儒珊牵着走。 一套二十几万的凡赛斯沙发上种了两株根深柢固的马铃薯,赵儒珊的老公和儿子四只眼睛盯着电视,须臾不离。 看到女主角的可怜处境时,康佑衡甚至指着自己的老爸大骂:“你们男人都这样!”骂到激动处,还会滴下豆大的泪珠。 赵儒珊看了就有气,松开夏盈玥,扭住儿子的耳朵叱骂道:“什么叫你们男人都这样!你自己不是男人吗?” 康佑衡双眼迸出泪花,“我的妈啊!痛痛痛!” 乖儿子!你的妈脾气不好,爸爸嘛莫法度。 康劲志素来被老婆压得死死的,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夏盈玥踮高脚尖用力掰开赵儒珊的大钢爪。 “儒珊阿姨,不要这样,哥哥会痛痛。” 赵儒珊忿然松手,脸上余怒未消,她把气出在老公身上: “要不是你的烂基因作怪,我怎么可能生出娘娘腔的儿子!” 康佑衡眼泪大滴大滴流了下来,妈妈是大妖怪! 夏盈玥在他又红又肿的耳朵上轻轻吹气,“哥哥不哭,玥玥呼呼。” 康佑衡满心感动,“妹妹,你最好了,我长大要娶你当老婆。”才不要娶妈妈那种恰查某!爸爸是大白痴! 赵儒珊不屑地嗤道:“凭你?一坨牛粪也想娶老婆?” 天下哪有妈妈说儿子是畜牲的排泄物! 听不下去的康劲志搂住老婆,讨好地说道:“阿珊,让佑衡陪玥玥看卡通,我们去跳舞吧。” 赵儒珊没好气地哼道:“所长还没回来,跳什么舞?!” 根据传统,夏家耶诞舞会一向由夏振刚带老婆沈晴尹开舞,从黑夜到天明,通宵达旦,宾客想疯到几点都成。 康劲志瞥了一眼墙上的黑森林咕咕钟,说道:“大头目不知道几点才回来,再等下去,琴师都打瞌睡了。” 赵儒珊胸口一把怒火烧得更旺,他还好意思说! “庄富强案本来该你办,你却推给大头目,自己哪里凉快哪里去!” 康劲志摇摇食指,坦承自己能力不足,脸上一点愧色也无。 “庄富强让我辩护,只会判更重,不会判更轻。” “反正他横竖都是死,有没有辩护都一样!”正义感过度旺盛的赵儒珊就是看凶手不顺眼。 康劲志神秘地一笑,凑在老婆耳朵边叽叽咕咕的说: “不见得哦!大头目找到医院替被告做精神鉴定,证明庄富强由于受到严重打击,行尸当时辨别是非、控制行动的能力有所不足,属于精神耗弱,符合刑法减免罪责的规定。” 赵儒珊眉心立刻打了个死结,口气极为不满: “骗人!他还检查子弹有没有命中要害呢!要不是警察赶到,重伤的双胞胎姐弟绝对难逃一死,这算哪门子的精神耗弱?” 康劲志连忙按住老婆的嘴巴,眼光左飘右飘,确定附近没人听壁角,才放心地继续说道: “医院是所长太太的朋友开的,公不公正我就不知道了。” “死刑减轻就是无期徒刑,关个十来年,假释出来还不是活跳跳、趴趴走!表现良好的话,还能分到外役监服刑。” 赵儒珊降低音量,骂道:“这份鉴定报告分明是捏造的!庄富强那种人渣,枪毙他还嫌浪费子弹,直接丢绞肉机连皮带骨碾碎算了!他算精神耗弱?那我还失心疯哩!” 康劲志轻笑着,笑容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宠溺和骄傲。“阿珊,你果然不适合当律师,当我的亲亲老婆就好喽!” “少来,恶心死了!”赵儒珊嘴里骂归骂,脸上可是笑咪咪的。 “你们夫妻感情永远这么好。”沈晴尹的声音又羡又妒的,还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刚从立法院备询回来。堂堂德国慕尼黑大学法学博士,那些个立委还有不少是她的学弟妹,居然敢讥讽她没学问! 谁说司法院厅长是好当的? 沈晴尹觉得自己失策了! 早知道就和老公一样当律师算了。 当年,她通过律师考试和司法官特考,也都分别受训完毕。后来,她进入法院从事审判工作,几年前更被拔摺到司法院服务。 那张律师执业证书表了框挂在墙壁上,除了装饰功能外,好像也找不出其他用途了。 夏盈玥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抱住沈睛尹的腰。 “妈咪!你迟到了,玥玥生气!” “乖女儿,不生气唷!爹地有买礼物给你。” 夏振刚抱着女儿走到耶诞树下,在众多包装华美的礼盒中,赫然出现一个粉红色篮子,还不断传出呜呜呜呜的叫声…… 夏盈玥迫不及待溜下父亲手臂,冲上前去打开粉红色篮子,捞出两团肥白可爱的小球。 两只出生没多久的波斯猫舒服地蜷缩在小女孩的胸口睡大觉,夏盈玥轻轻搂着小白球,深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它们压伤了。 “大头目,你不是说养猫太麻烦吗?” 赵儒珊知道老板对动物没啥爱心,要不是为了讨好女儿,他才不会头壳坏去,迎两只猫进门伺候。 “不会麻烦,玥玥跟它们玩就好,管家由自然会喂猫吃饭,固定带去美容店,洗澡也不必自己动手。” 夏振刚一向认为用钱解决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啧啧啧!真好命唷!” 康劲志颇有人不如猫的感叹。怎么没人喂他吃饭啊? “哼!你在发什么牢骚?” 赵儒珊白了老公一眼,眼光中爆出丝丝火星。 “老婆大人,小的绝对没有发牢骚!” 康劲志动作奇快,躲到所长背后寻求庇护。 他可不想在众人面前跪算盘、顶尿壶、默写国父遗教! 沈晴尹和夏振刚被这对欢喜冤家逗得哈哈大笑。 “阿珊,你饶了他吧,今天是平安夜哪!” 夏振刚阻止赵儒珊的大钢爪再度行凶,帮忙缓颊。 老板让他靠,不怕老婆撒泼的康劲志兴致勃勃地提出建议: “这么好命的猫咪,就叫金枝玉叶好了。” 又是一个擅长取怪名字的奇葩。 第二章 “我告诉你,你应该多看看这些画,才能提升你的美学素养和心灵层次,不要老看什么史努比和皮卡丘,你不是小孩子了!” 一堆颜色搅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 “用心!你要用心看。告诉我,你在这幅画里看到什么?” 一男一女杵在色彩浓艳的抽象画前,趾高气扬的男子期待着身边女子的意见,而女子则沉思着该如何措辞,才能符合对方的要求。 “如何?” 这幅画用色浓艳大胆,底色是刺目的艳黄和鲜绿,大红色的线条不规则地任意延展,正中央的蓝黑色团块似乎是个漩涡。 “呃……” 碍于身边人的要求,女子勉强猜测着那一堆乱糟糟底下蕴含的深义,但显然这幅画不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内。 良久,她才勉强吐出评语:“很……很漂亮。” 这绝对是违心之论。照她看来,这幅画看来就像是小狗跌倒时打翻了颜料瓶,黄色和绿色沾得到处都是,狗爪子拉出红色的条痕,蜷起的尾巴制造了蓝黑色的漩流。 换言之,就是一只黄绿色身体、红脚爪、黑尾巴的狗…… 女子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得很乐,稍稍弭平了她不甚愉悦的心情。 显然“漂亮”两字并非男子期待听见的评语,因为真正的艺术往往无关美丑,显然女子的鉴赏能力有待改进。 “然后呢?” “有很多颜色……” “嗯哼。” “这作品很有个性……”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男子揉着额角,耐性已近用罄。 “还有呢?” “还有……” “够了!”男子的怒焰猛地发作起来,“意思就是你根本看不懂!你是笨蛋还是白痴?我怎么娶了个像你这么没文化的老婆!” 她是笨蛋白痴,那娶了她的人不就是智障低能?很光彩吗? 女子毫不客气地反唇相稽:“我没文化?你听国剧不知道人家唱到哪里,看芭蕾看到打呼,这是哪一国的有文化?你告诉我啊!” 男人讪讪地吼道:“他妈的!你还有没有常识啊?这里是让你大呼小叫的地方吗?”浑然不觉自己的嗓门震耳欲聋。 “对!我是没文化没常识!那你干吗娶我?”女子脱口道:“做夫妻这么没意思,不如趁早离婚算了!” “离婚就离婚!我还巴着你不成?” “你!我要跟你离婚!” “不必你提醒!” 男子火起来,拿着画作简介空白的背面一阵龙飞凤舞,抬起头来游目四顾,却发现场馆中除了他们夫妻并无他人,不由得怔了怔。 “干吗啦!” 女子抢过纸张签了名,潇洒地要转身离开。 “喂!还要有两个证人签名!” “隔壁有另一个画展,你找一个,我找一个!趁今天办一办了事!” “夏律师,您好您好……是……夏小姐已经过来了!是……是……五点……展览结束夏小姐就可以拿画……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画廊老板一面应对电话那头的客户,一面对眼前的小人儿递来亲切友善的笑容。大金主啊!怎能不拼命示好呢。 夏盈玥礼貌地回了个笑容,自顾自地在画廊里游移漫步,全然没把老板和她爹地的对话放在心上。 老板才放下电话,便巴结地迎上来谄笑道:“夏小姐,就你一个人来拿画吗?这画很大哦。” 这不是明摆的事?现在画廊里除了她再没别的客人,难不成她还懂得五鬼搬运法,随身带着小鬼供她使唤吗? “可以的。” 口头上,她仍得保持礼貌地虚应故事,没办法,总不能让人家说她没家教,自己被骂,还连累了爹地妈咪。 老板不知是好心还是无聊,继续絮叨道:“樱桃木的画框很有重量耶!一公尺见方,你真的拿得动吗?” 又来了!她若说拿不动,难道他愿意今天晚上帮她送画吗?如果可以,她何必现在来? “应该没问题。” 表面依然维持无懈可击的应对谈吐,夏盈玥渐渐感到不耐烦。 工笔画磨功夫,鲜少有年轻画家愿意学,老一辈画家又逐渐凋零,像样的展览如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 盼啊盼的才盼到这次展览,无巧不巧又遇到外公外婆的生日,妈咪挑了一幅画当寿礼,爹地才放她出来逛逛兼拿画。 如此难得的机会,错过了不知还要等多久呢!眼见宝贵的时间在客套寒暄声中一点一滴溜走,她如何不急? 老板突然拍掌说道:“这样好了!我叫他们包仔细点,边角上多用几层泡泡纸,万一不小心碰到,框上也不会留痕迹。” “谢谢,麻烦你了。” 这回她的笑容真心多了。 说老实话,这幅画面积极大,并不好拿,偏偏又是要送给外公外婆的礼物,有了损伤总是不好看。 “小事小事!那我叫他们现在处理一下。” 夏盈玥纳闷地抬手看表。不会吧?现在才四点半多一点,不是说要等五点钟展览结束才能拿画吗? “唉呀!”老板挥挥手笑道:“例自人作,反正这些画都卖出去了,现在没别的客人,早点晚点没关系的啦!” 怪不得这家画廊生意好,除了作品的品质,老板的殷勤和干脆一定让很多人印象深刻;尤其他懂得适时给人方便,更会让客人觉得自己得到特别的服务,以后要买画,自然乐于和他打交道。 夏盈玥谢了他,不经意望向门口,脸色突然有点尴尬。 这地方的风水一定很不利她! 夏盈玥暗自呻吟,才说没客人,这会儿便马上蹦出一个来了,希望老板不会因此改变主意才好。 “呃,有人来了。” 老板也看见门口的客人,当然要过去招呼,但并没有随便把她撂在一边不管,一面抱歉,嘴里仍不住东拉西扯着。 “夏小姐,你要等一下哦!打包要点时间。我招呼客人,你随便看看画吧,不好意思啊!” “您请便。” 顺势打发了老板,夏盈玥总算松了口气,欣赏的目光飘移到墙上一幅幅的工笔花鸟画。 历代文人在绘画上,往往偏好游戏性浓、业余性强、文学趣味高的画,简言之,是把绘画当作轻松的、随兴的闲余戏笔;影响所及,一般人也往往认为工笔画流于匠气,比不上简笔写意来得有气质。 但夏盈玥却不作此想,国画中,她偏只喜欢工笔画。 一幅好的工笔画,线条必须疏密有致,设色必须典雅清丽,形象刻画必须细致传神,其中更必须蕴藏浓郁深挚的感情内涵,才能“夺造化而移情”,难度绝不在水墨画或抽象画之下。 工笔画不但费眼力,而且耗时间,不比写意画可以一挥而就,好的工笔作品至少得雕琢个把月才能竣工;又由于其写实的特性,布局中的虚实对比与顾盼呼应更必须费心安排,才能够达到“移生动质、变态不穷”的境界。 踟蹰在一幅幅笔触细腻的绘画前,夏盈玥觉得身心放松;今天来拿画,确实不虚此行。 但粗砺与尖细的噪音隐约传来,干扰了她的好心情。 夏盈玥皱着眉环顾四周,敏锐的听觉告诉她噪音应是来自画廊的另一个展览场地,而且正逐渐向这里袭来。 嘈什么! 她知道对面还有个抽象画展,两边的展览都是今天结束,都没什么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怪异的声响? 耐性和宽容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美德,惟有在参观画展时,她无法忍受吵杂,一点点都不能。 看画的心情被破坏殆尽,夏盈玥却不能离开。 她还得拿画呢!明天就是外公外婆的双寿,这幅画是要给他们的贺礼,待会儿她要亲自送去,就算现在她再怎么不爽,也只有姑且忍之了。 提起台北律师圈无人不知的大小穆律师穆崇真和穆尚理,寻常人通常会有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们两人不可思议的相似。 他们同样的品貌出众、气势逼人、能力卓绝,就连要命的嗜好都一模一样,喜欢把对方告到倾家荡产。 当然,相似有相似的理由,他们是双胞胎姐弟,从幼稚园到研究所又都是同学,长年朝夕相处下来,默契惊人自是不在话下。 不过对老板来说,他们最相像的一点,也就是他们最大的好处东西专拣贵的买,付钱干脆不啰嗦。 一个月前,画展刚开幕时,他们就买下两幅题材相近的大件作品——也就是最贵的两幅画。 开门见喜,直让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 因此,当高大俊雅的穆尚理出现在门口,只见老板颊上的肥肉笑得一抖一抖的,童山濯濯的脑袋更是点得差点掉下来。 如果夏小姐算大金主,小穆律师就是财神爷了! 财神爷亲自光临,也难怪老板要拼命巴结,只差没像小狗在地上摇头摆尾翻肚子了! 穆尚理随意浏览着墙上的画作;他不懂这些,也从来不装懂,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来这儿看看要送人的寿礼。 既是赠礼,自然得投人之所好,他个人的观感可以掠在一边不问。 不过他虽不懂画,但也觉得这些价值不菲的画作物有所值。 就以他买下的《乡居拾趣》来说,丝瓜棚下,公鸡昂首阔步,母鸡带着小鸡在一旁啄米,构图和谐、用色均衡,看着就赏心悦目。 站近一点看,更可发现笔触十分细致,尤其全身绒绒毛毛的小鸡,简直就像直接把细绒贴上去似的。 如果抽象画那些乱七八糟的色块线条凑在一起可以卖钱,这些精绝的工笔画作没理由不值三五十万。 “这些画似乎卖得不错。” 放眼望去,每幅画作旁无不贴着“已蒙收藏”的红条子,即使景气最好的时候,百分之百的销售率也不是常常看得到的。 “工笔画通常比较好卖,不过好的画家少,而且也画不快,所以展览不多。”老板搓着手,笑吟吟道。 工笔画多半描绘花鸟虫鱼,容易表现出升平安乐的气氛,题材本就讨喜,只要作品的品质不差,市场的反应都不错,至少以赏心悦目的标准而言,工笔画绝对比抽象画高出好几筹。 “可惜已经卖完了,不然我也想买一幅自己留着。” “既然穆律师有兴趣,下回有新的作品,我再通知您。” 老板笑嘻嘻地,穆尚理这话等于确定他会再有一笔高额进账。 “对了,听说我姐也买了一幅画送姐夫?” 穆崇真是八卦杂志长期跟监对象,动见观瞻,她嫁给年纪足以做她爸爸的教授,成票的狗仔记者撰文嘲讽,写到烂掉了。 老板所以能够如鱼得水地大做名人生意,当然对这些社交圈八卦了如指掌,应对时才有分寸。“唉,是啊,就是这幅‘阖家欢乐’。” 老板说着,指向墙上的另一窝鸡。 主题相同的两幅画挂在一起,旁边却有个突兀的空位,显然旁边本来还有另一幅画,不过现在拿掉了。 看着大片姑婆芋前的鸡只一家,穆尚理突然笑不出来了。 今天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只晓得他买的那幅是最贵的。 但二姐不然,她是自己来挑画的,美其名买给姐夫,说穿了不过是她刚从对方身上敲了一栋阳明山别墅,墙上缺了点装饰。 只不过,花开富贵莫如牡丹,升官发财莫如锦鲤,但他们所选的,却都是一窝子鸡…… 他心里清楚,姐姐会选这幅画,想必是画中的场景触动了她的某一条纤细的心弦。 阖家欢乐吗?又怎么能够? 他甩甩头,试着让心思回到纯然的欣赏角度。 虽然都是公鸡母鸡带小鸡,但两幅画的背景、构图以至于造型都不尽相同,显然画家为此很下过一番心思。 可是…… 察觉穆尚理微讶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空白,老板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喔,那幅画刚拿下来,那是……” 穆尚理并没注意听他的说明,因为一旁蹙着眉心的可爱小丫头已吸引了他的全副注意力。 她正站在离他们大约两公尺外——很容易引起注意,又不至于干扰到别人说话的距离。 小小的身子却蕴藏着极强烈的存在感,她就像墙上的工笔画,清新妩媚,丰姿嫣然,很奇特的小丫头! 可想而知,那幅拿下来的画必定正在打包要让小丫头带走,只是穆尚理不免好奇,画廊明天一早就会送画,她连一个晚上也等不得吗? 穆尚理对她一笑,他金童般的笑容曾为他赢得无数名嫒淑女的好感,可是她却仿如未见,凝着两道清秀的眉,直勾勾地望向门口。 穆尚理狐疑地顺着她的目光回望,什么都没有啊! 但下一秒钟,他也皱起眉头,“什么声音?” 他虽然难得来画廊,但好歹知道公共场所不宜喧哗,怎么今天运气这么好,居然遇上有人在这里吵架?! 老板也被吓到了,喃喃自语道:“隔壁是抽象画展……” 不管展什么,都不可能出现男女吵架的声音吧? 正想看看情况,却见一对横眉竖目的男女冲过来,异口同声地嚷嚷着:“帮我们签名,我们要离婚!” 有老板在场,画廊中的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地悄悄作鸟兽散。开玩笑,坏人姻缘衰十年,谁吃饱撑着管这档子闲事? “小姐,你来,帮我在这里签名。” 女子抓过不明所以的夏盈玥,抢过男子手上的协议书,连笔一起推给她,希冀地期待她签下自己的大名。 父母恩爱逾恒,数十年如百,连吵架伴嘴都很少见,顶多只是法律见解有歧异,各执一词辩论不休而已。夏盈玥没见过夫妻闹离婚的场面,脸色尴尬,手中拿着那张纸,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 太扯了吧?急着离婚也不是这个德行!小丫头根本还未成年,可以做证人吗?穆尚理实在很怀疑。 再仔细看看她,虽然她的容貌稚嫩得像高中生,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聪慧眼神,可见她绝对比表面上看起来成熟。 “先生,签个名让我摆脱这疯女人!” 穆尚理将男子的手从肩上甩下来,嫌恶之情表露无遗。 他连与陌生人交谈都极其应付,更受不了别人对他动手动脚。 人家的家务事与他不相干,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他没有强出头的坏习惯。 更何况,事务所有事务所的行情,他的咨询费一小时五千元起跳,要他签名也要荷包里的钞票够多才行。 女子大骂道:“谁是疯女人?!” “除了你还有谁?!” “你混蛋!” 一旦开战就没完没了,一人一句地吵个不休。 真奇怪!既然相看两厌,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穆尚理冷笑着瞄了眼那张纸,只见上头写着: 离婚协议书: xxx、xxx协议离婚,尔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关。 穆尚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容软化了一贯的孤漠冷傲。 虽然双方都已签字,但这张离婚协议书未免太草率,格式有待商榷不说,用的竟是画作介绍的背面。 真是笑话! 看起来是成年人,实际上不过是两个肩头担不了四两责任的大小孩;名义上是婚姻,说穿了也就是一场家家酒。 今天心情不错,他就免费服务一次。 嘴角嘲讽地扬起,穆尚理抽出钢笔,信手从小丫头手中抽过那张纸,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也签吧。” 穆尚理随手一推,纸笔芷好推到夏盈玥面前。 “……” 夏盈玥略带责备的目光飘向穆尚理。夫妻没有不吵架的,他不劝和也就罢了,居然还帮人家离婚! 老板怕夏盈玥尴尬,自动担负起劝合不劝离的重责大任:“夫妻床头吵、床尾和,哪就要离婚了,拿回去拿回去!” 男子才不理会老板的这番“金玉凉言”,斜睨着妻子道:“嘿!说好一人找一个证人,我可是找到了!” “个屁啊!我又没说不跟你离婚!”女子气鼓鼓地转向夏盈玥,“这种老公留着也是气死自己,小姐,你就当日行一善,签个名吧!” 这人惹得一身膻,还拖她下水,真够坏心的。 夏盈玥皱眉看向他的名字,穆尚理—— 这个看起来就很理性的名字好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印象中它总是跟另外一个名字一起出现……尚理……崇尚真理…… 夏盈玥在脑壳里东里西找,把零零散散的片断记忆扔得到处都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好了好了,别吵了,都少说一句不就没事了吗?” 老板持续着无力的劝说,但只想离婚的夫妻仍是争吵不休,然而暴风圈中,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夏小姐!” 工作人员远远地招手示意她过去拿画,门口那对男女大战方酣,白痴才会走过去浑水! 整幅画连框被牛皮纸覆盖,边角显得格外厚实。夏盈玥试着把画拿起来,啧!老板没骗她,还真有点重量。 还好,她只要把画搬上车,剩下的就简单了。 偏偏天不从人愿,她要杀出重围还得费一番功夫哩,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但是门口杵了一群人,尤其是被丈夫讥笑找不到证人的女子干脆把路都堵死了,她想走也走不了。 穆尚理魔魅的声音里不无嘲弄:“签个名有那么难吗?” 签名不难,但她不希望夫妻因为一时意气就说拜拜,四对就有一对离婚的比率还不够高吗?很不必他再煽风点火! 夏盈玥不能苟同他的做法,但她生性温柔,无意争这些闲气,更不主动跟人争吵,一心只想脚底抹油连速溜走,六点要把画送到外公外婆家,他们不让路,她绕道总可以吧? 但还是不成,强健的手臂拦阻她的去路。 夏盈玥有丝气恼地瞪着障碍物!这家伙跟她犯哪门子的冲?没看到她手上拿着重重的东西吗?“你为什么非要逼我签名呢?”这家伙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想替人作证,你拦着我做什么?” 不知何故,穆尚理就是想逗她,“小朋友,快签名吧!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要别人在你的离婚证书上签名。” 他叫她什么?小朋友?她已经二十岁了!他居然叫她小朋友!他以为他是谁啊? 再说,她还没结婚,他就咒她婚姻必败无疑,天下有这种道理吗?夏盈玥搞不懂,她没见过他,应该不可能得罪过他吧? “就算我签名,他们也要去户政机关办理离婚登记才有效。去了户政事务所,何愁没证人?你留难我并没有意义。” 啧!人不可貌相,虽说生得一副整天捧着流星花圈的做梦小丫头样,想不到倒还读了几本法律书,还知道离婚采登记生效主义。 穆尚理上上下下打量她,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看得出来她心里不爽,低柔斯文的嗓音却不带火气,连吵架都不会的人,不适合走法律这一行,真出了岔子,法院怪客柯赐海还比较罩得住。 下班时间容易塞车,再不走真的会迟到! 夏盈玥绕过三颗大石头,径自拿画出了门。 女子望着她纤柔的背影大叫:“等一下,你还没帮我签名!” 男子幸灾乐祸的表情教人瞧了就想给他一拳。 “捡角哦!连个证人都找不到。” 女子气得抓狂,指着丈夫的鼻尖大骂道:“一张床睡不出两种人。我捡角那你呢?吃屎吗?”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我帮你们签字!” 老板气得没力!要吵架不会回家吵,在外面表演什么!再让他们吵下去,生意别做了事小,被吵死才划不来。 “签都签了!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老板气呼呼地道。 那对夫妻似乎没料到人家会真的替他们签字作证,一时竟愣住了,直到老板赶人,才如梦初醒般,讪讪地走了。 “穆律师,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种事情!” 穆尚理笑了笑,这能怪谁呢? 大庭广众闹离婚毕竟不是常有的事,他今天不知走的什么运躬逢其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看他目光持续望着门外,老板迟疑地叫道:“呃……穆律师……” “喔!”穆尚理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刚才那个小姐……是常客吗?”却仍忍不住想打听那个奇怪的小丫头。 很难解释,但她确实对他有种难言的吸引力。 “穆律师没见过她吗?”老板不解地道:“夏盈玥小姐就是贵事务所夏振刚所长的独生女呀!” 穆尚理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像是被砍了一刀,眼中逶着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起了一件痛心疾首的恨事。 原来是她!那眼睛鼻子长得不像老狐狸吗?微尖的脸蛋活脱脱是沈晴尹的翻版!他怎么没认出来? “夏所长没带她去过事务所吗?”老板好奇地问。 他和老狐狸的办公室分属不同楼层,他怎么可能见过她! 远观法律事务所生意兴隆,客户络绎不绝,财源广进自不在话下,市中心商业大楼的租金贵得令人咋舌,它还是包下第十层到二十一层作为公用。 老狐狸奸似鬼,私生活极端低调,对惟一的女儿更保护得无微不至,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女儿叫“夏盈玥”。 她这时候来拿画,是要送给她的外公外婆吗?真是巧啊!那幅《乡居拾趣》的最终归宿,正是去国多年难得返台的沈家两老。 舍不得香饵就钓不到大鱼,巴结老人家绝对有必要,沈晴尹在丈夫耳边说上两句好话,胜过他们姐弟打赢百宗官司! 夏盈玥,穆尚理在心底默念着她的名字,脸上扬起一丝恶魔的微笑——知道她的身份,她注定是跑不掉了! 第三章 书虫易找,美人难寻,连在海滩上享受日光浴也带书出来看的书虫大美人,一辈子能遇上一个,也算不虚此生。 西元一五三四年,也就是哥伦比亚发现新大陆后四十二年,许多西班牙人前往淘金,当地居民敞开双臂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没料到客人却在深浓夜色掩护下反过来抢夺主人的财产…… 地中海暖暖溶溶的阳光射在肌肤上,夏盈玥却觉得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心悸地往下读。 当年,西班牙人手段残忍,连妇女小孩也不放过;不消多时,印加帝国就彻彻底底被摧毁了。 夏盈玥合上书本,沉重地叹了口气。 即使南美洲土著不懂得执手亲吻以示礼貌,那也不代表他们不是人!西班牙佬怎能因为风俗文化的差异,就认为残害土著不必受到良心苛责、死后照样可以上天堂吃香喝辣? 思之不解,她决定把这个深奥得近乎无解的问题,留到回国后再慢慢研究。 好不容易才拗来的假期,不能白白浪费了。 夏盈玥伸了伸懒腰,细白的沙子从美丽的胴体滚落,晒不黑的雪肤衬得水水亮亮的明眸格外有神。 碍于父命,她不能穿清凉的比基尼,只能穿式样保守的连身泳装,让阳光晒暖每一寸吹弹可破的冰肌玉肤。 虽然她并未裸露,正确的说,该道的地方全遮住了,但这种不假造作的纯真落在男人眼中,反成了欲擒故纵的魅惑。 沙滩上超过九成的男性,火辣辣的眼光不停往她身上瞟,有的甚至吹起口哨,盼能博得佳人青睐。 南欧男子热情如火,什么非礼勿视、君子自重,他们听都没听说过。这个民族喜欢直接表达内心的爱慕。 夏盈玥托着下巴凝望蓝得不像话的海洋,有灵气的眼睛映满了深深浅浅的流离碎光。得天独厚的外貌让她一直是镁光灯追逐的对象,早已习惯被注视,当然不会因为几声口哨就忸怩不安。 “夏小姐吗?” 低醇浑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简单的一句问话,却如同催眠咒语一般,不断放出凡人无法挡的强力电波。 夏盈玥噙着一丝浅笑抬起头来,那宁恬的笑容让人看了就浑身舒泰。 “我是。您哪位?” 男子高大的身形遮住炫目的阳光,形成一片阴影。 长睫震颤,夏盈玥连闪几次眼才适应新的光线。 当她看清楚男子的长相后,惊呼道: “是你!” 小穆律师来法国干吗? 就在返家途中,她终于记起穆尚理这个名字。 大、小穆律师是远观事务所的超级吸案机,客户排排站开,沿着台湾海岸线绕上几圈都不成问题。 穆尚理自执业以来,从来没有败诉纪录。他姐姐穆崇真功力不在他之下,争议性犹有过之,爹地经常提起他们。 “我们又见面了。” 穆尚理微微一笑,轮廓分明的五官像是米开朗基罗拿刀子凿刻出来的,眉宇间带着勃勃英气,也带着与生俱来的领袖气概。 他赤着双足,没有穿蠢得可笑的沙滩凉鞋,身上除了泳裤外一丝不挂,释放出的性感宛如狂风般横扫千军。 “你又来帮人签名作证吗?”夏盈玥好玩的格格笑着说:“大家是来度假的,好像没有离婚的需求耶。” 穆尚理不带感情地说道:“婚姻是一种契约,律师帮人解决一切因为契约发生和契约解除衍生的问题,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你以后也要承办相关业务,别把办离婚当缺德事。” 夏盈玥耸了耸肩,不想继续这个索然无味的话题。 爹地整天盯着她背法条,她被逼得喘不过气,才想出国散心。 夏家大宅才三口人,其中就有两个是律师,飞到法国又遇见小穆律师,她还跟律师真有缘啊! “怎么不讲话?舌头被猫啃掉了吗?” 穆尚理一双锐利的眼,正在仔细打量她。 夏盈玥忘了回答,贪恋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上次画展相遇,小穆律师穿得比今天多,高级毛料西装熨得有棱有角,他若肯下海,时尚杂志的男模特儿统统会没头路。 现在的他却裸露一身贲起的肌肉,似乎周身都蕴藏了无穷无尽的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 他的肤色是助晒机、永远也无法烘培成的小麦色……夏盈玥羡慕极了,对自己总是会白回来的肌肤,简直深恶痛绝。 穆尚理不乏被当成热腾腾肥肉的经验,但—— 年纪少他十岁的小丫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猛瞧,毫不掩饰内心赤裸裸的欲望,他活了三十年,却是头一遭遇到。 照理说,两个法学泰斗生出来的女儿,应该是连呼吸都散发法律味的怪胎,怎么却变成天字第一号花痴? 啊呀!她怎么盯着男人看?还伸小手小脚想摸呢! 夏盈玥脸上微微发烧,双颊不由自主地泛起滟滟红潮。 她连忙将冰凉的矿泉水贴在颊边,渐染渐深的酡红却没有降温的现象,脸蛋仿佛快着火了。 “呃,我最羡慕小麦色肌肤了。” 在穆尚理灼烫逼人的凝视下,夏盈玥觉得很难为情。 所辩纯系卸责之词! 穆尚理嘴角轻轻吊起,口气是冷漠的、不屑的。 “是吗?我还以为自己是带血的肥肉呢。” 而她就是人见人打的苍蝇! 夏盈玥压根没听出他语带讽刺,急切地否认: “如果你的肉叫肥肉……” 她悲惨地举高手臂,泪光在眼眶中打着转儿。 “那我的岂不叫五花肉?可是,无论我举多少下哑铃,都练不出肌肉;再有名的健身房教练,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穆尚理眉峰不断向中间聚拢。 她诚实坦然的模样看起来该死的碍眼! 他还宁可老狐狸的女儿是性观念大胆的豪放女,可以任由男人嬉笑辱骂、乱吃豆腐,如此一来,他执行计划就不会有压力。 但她不是!就算把良心拿去请狗吃,他也不能把小丫头归类为随随便便就跟人上床的淫荡女娃。 头痛!好烦哪!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眉头一直深深皱着,重重叠叠打了好几个死结,夏盈玥看了都替他觉得累。 蔚蓝海岸是许多人魂萦梦牵的度假天堂,他现在就踩在天堂的沙滩上,怎么看起来却像刚踩到整坨冒着热气的狗大便?一张脸臭得比阿摩尼亚还难闻,白白糟蹋上天的恩赐。 “坐下来,晒晒太阳吧。” 夏盈玥邀请他一起享受美好的午后阳光。 碰触的那一瞬间,她柔嫩的掌心泛过触电似的热流。 她真的做了,她摸到他了! 有别于大多数男人触感的一团油腻,他的肌肉厚实有力,并非靠打针吃药刻意制造的勇猛,摸起来很滑顺。 好羡慕哦!夏盈玥一颗心怦怦跳着,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躺在这里像死鱼一样晒太阳,有何乐趣可言?” 穆尚理还是绷着一张千年不化的冰块脸,在夏盈玥热切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他嘴里说着“不想晒太阳”,却已经在沙滩上伸展结实的长腿,嘴里念着“没有乐趣可言”,却发现细沙的感觉还不太糟。 “你来法国度假吗?” 像他这种大忙人,不太可能是来度假的。 “没那个命,我来出差。”穆尚理冷淡以对。 他这次来法国开商务仲裁会议,夏振刚请他在会议结束后绕到蔚蓝海岸,把度假的女儿拎回家。 夏盈玥的笑容中有几分了然。 她早料到爹地不可能放她在法国玩十天。 二十年的女儿不是当假的,果然被她料中,假期才过了一半,夏振刚就急吼吼地派人将她打包回家。 “别抱怨喽!能者多劳嘛!谁叫你是事务所最红的穆律师呢?”夏盈玥轻声安慰他。 “远观有两个穆律师。” 穆尚理口气冷淡中掺着鄙视。法律人讲究的就是用语精确,她没有遗传到父母的法律细胞。 夏盈玥微笑说道:“另一个穆崇真律师是你姐姐,爹地经常提起你们,说你们是他的得力助手。” 她一直对他的名字印象深刻,现在看到本人,更相信他拥有比名字更条理分明的头脑和工作能力。 “是吗?”穆尚理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 多年前的穆宅血案,就像投进湖心的石子,激不起比涟漪更大的波动,想必老狐狸已经忘光了。 忧能伤人,日日夜夜浸蚀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他没能睡过一顿好觉,二姐更长期靠药物才能入眠。 可是呢,那个让凶手不必上刑场、供在牢里快乐吃牢饭的始作俑者,却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世间到底有没有正义?老天爷到底长不长眼睛? “爹地说,你们两位是律师之光,是法律人的表率,还叫我跟你们多学习。”夏盈玥说着说着,开始叹气,“他恐怕会很失望,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像你们那么杰出的法律人。” 穆尚理一声接着一声冷笑说道: “令父母俱是法律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你才是法律界的明日之星,谦虚是美德,假装的谦虚却教人恶心。” 为什么她看起来该死的纯真?无邪的眼神藏不下任何卑鄙龌龊,牵扯出不该存在的怜惜与心动。 心动?他不能心动! 老狐狸的女儿是小狐狸精,体内充满蛊惑的诱惑因子,在画展会场他已见识过一次,那时不知她就是仇人的女儿,如今既已知道,更不能心迷智昏,忘了胸中筹划多时的复仇大计。 他要拿治狐狸精的方法治她!父债女还,天公地道,穆尚理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的心软。 别怨我,要怪只能怪你是夏振刚的女儿! 夏盈玥不知不觉也染上皱眉头的毛病,低喃轻叹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是念法律的料。” 虽然明知泳装内不可能绑着足以炸掉整座海滩的火药,穆尚理瞥向她的眼光仍然带有高度警戒。 “是吗?” 凡是从她口中吐出的字眼,他统统拒绝相信! 夏盈玥用沙子逐分逐寸埋没匀称的双腿,但她真正想做的是把头埋进沙子里,像鸵鸟一样逃避面对事实。 “我不喜欢法律。” 她讨厌像父亲一样和人在法庭上针锋相对,却也不欣羡母亲的工作,不分昼夜和法律条文为伍,太过无趣。 她天生和法律相克,只是不忍看见双亲流露后继无人的落寞神色,终究还是将法律系填为第一志愿。 穆尚理讽笑着说道:“当律师要背条文记判例,当然不好玩了。你喜欢有人帮你赚钱,让白花花的钞票自动滚进口袋。” 从来没有人用如此尖酸刻薄的口吻跟她讲话! 夏盈玥瞅了他一眼,受伤的神情再难掩饰。“我什么地方惹毛你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上次硬逼她签名,现在又出言讥刺,他非这么呛人不可吗?还是律师一开口都没好话? 穆尚理猛然发现自己泄漏了太多情绪,眼瞳的恨意霎时一扫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得不提高警觉的精明。 要是小狐狸精有了提防,坏了大事就不妙了。 穆尚理一笑,大掌伸到夏盈玥裸露的背部上轻轻摩挲,不轻不重的力道舒缓了她每一条神经,更引起一阵阵麻栗。 “sorry,我讲话一向很难听,这是职业病。” 法律人的用字遣词都令人吐血,说得好听叫直言不讳、切中核心,说得难听就是揭人疮疤、不留情面。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夏盈玥抚着胸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还以为自已无意间得罪你了。” 穆尚理大掌踞在她的后颈,一阵清凉柔软的触感传入掌心,指尖立刻恋上那柔嫩光滑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自古以来,狐狸精都长得很美。 真的要让杨尔杰恣意品尝小狐狸精的丰姿吗?会不会太暴殄天物了?穆尚理心中颇为踌躇。家人的血海深仇蓦然在脑海中闪过,胸口一把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他的眼神回复冷冽。 没什么好说的,谁叫她是夏振刚的女儿! “所长要你和我一起回台湾。” 夏盈玥已猜到他此行目的,只等他亲口说出来证实。 “好啊。” 穆尚理对她的配合感到诧异,本以为她会像绝大多数被宠坏的千金小姐,大吵大闹不肯乖乖听话。 “接下来几天的行程都泡汤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夏盈玥洒然一笑,眨眨眼睛说道:“不会啊,我已经躺在这里当了好几天的死鱼了,也够本了。”死鱼放一天就臭了,当好几天岂不连骨头都烂光了? 穆尚理脸上紧绷的线条逐渐松弛,居然涌现想笑的冲动。“你不想去巴黎看看吗?那里的夜生活很精彩。” 尽管穆尚理将巴黎的夜晚形容得活色生香,不去见识一番根本就是人神共愤的罪行,夏盈玥却无甚兴趣地摇了摇头。 她真正想去的地方是位于法国南部、那个饱受战争摧残的波士尼亚,她认养了两个战火儿童,好想去看看他们。 “不如这样,晚上我陪你去酒吧,算是弥补你的损失。” 酒吧夜总会等声色场所,爹地都下了禁足令,他怎么能带她去? 小穆律师进远观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应该清楚老板的个性呀。 “被爹地知道的话,你的饭碗就不保了。” “这个嘛,你不需要担心。” 他虽不会下金鸡蛋,每个月却帮事务所掏光客户的钱袋,少了他,远观的招牌就没那么亮晶晶了,老狐狸舍得放人才怪! 穆尚理懒懒起身,毫不费力地将夏盈玥拎起来,淡淡说道:“晚上七点,饭店大厅的钢琴酒吧,我在那里等你。” 夏盈玥怔怔望着他。 一个人是不是只要律师当久了,发号施令惯了,就会染上不给对方表示意见的习惯呢? 爹地如此,小穆律师好像也不例外。 叮叮咚咚的琴声伴着热闹的笑语喧哗,钢琴酒吧轻松愉快的气氛,让人卸下一身烦忧。 舒适的无袖连身裙掩去好身材,夏盈玥独自坐在吧台,等了十来分钟,穆尚理却一直未出现。 酒保拔开琴酒木塞,加入少许奶油、柑橘酒和石榴糖浆,摇均后注入已放冰块的鸡尾酒杯,杯口用红樱桃装饰,推到我见犹怜的小佳人面前。 “喝杯酒吧,我请客。” 粉红佳人,是男人对女人示爱必点的调酒。 久闻法国男子多情浪漫,夏盈玥总算见识到了。 端起杯子就闻到扑鼻酒香,入口更是无尽的惊喜。 琴酒带点微涩的口感在舌尖散漫开来,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幸福的感受油然而生。 “谢谢!” 夏盈玥的法语远不及酒保的中文灵光。在大饭店担任调酒师,通晓多国语言也是重要的工作技能之一。 “不客气,你没约朋友吗?” 酒保很乐意为笑起来甜进心坎的小人儿服务。 “他可能刚好有事,律师的工作不轻松。” 酒保曾经被前妻请的律师狠狠敲了一笔竹杠,提到律师就忍不住生气。 “我不喜欢律师。” 夏盈玥颇能体谅他直截了当的反应。 “律师厌恶症似乎是全球共通的现象。” 酒保稳健的双手擦拭着水晶杯,直到可以拿来当镜子照的程度,才分门别类吊挂在高脚杯架上。 “你呢?你也是律师吗?” 夏盈玥涩然苦笑,指指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别开玩笑了。天下有这么没有说服力的律师吗?”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当律师太可惜了,法律是丑女人的专属品,上次那个律师血盆似的大口,害他到现在还常做噩梦。 酒保摇头说道:“我不这么认为。你很有说服力,只是没有律师咄咄逼人的霸气和压迫感。” 夏盈玥嫣然一笑,感到很高兴。“我会认为这是一种赞美。”还好她没有律师高高在上的雾气和压迫感。 约她的正主儿迟迟未见迹影,倒是一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朝着夏盈玥所在的位警走来。 “小姐,一个人很闷吧?我来陪你。” 男人吃吃笑着,贪婪的视线片刻不离夏盈玥若隐若现的曲线,目光中充满了淫猥之意。 “好啊!” 夏盈玥个性开朗,喜欢结交朋友,有人主动搭讪,又是熟悉的东方脸孔,当然不会拒绝。 自称杨尔杰的男子从口袋里抽出两千法郎,扔在吧台上。 “两杯纯威士忌,我请小姐喝酒。” 酒保暗暗皱眉,向夏盈玥递上警告信息。 夏盈玥菱唇微往上勾,回他一个有恃无恐的笑容。 只要饮料中没有掺杂迷幻剂强奸液,想灌醉她很难。 “我不喜欢喝纯威士忌,”夏盈玥甜笑着说:“既然要请我喝酒,就要点我喜欢喝的酒。” 威士忌酒精浓度高,她虽然对自己的酒量有信心,但喝多了难免头昏,迷迷糊糊被偷揩油也不知找谁算账。 调酒也烈,却比较不容易醉。若是用蓝姆酒调的蓝色夏威夷或椰林春光,那跟果汁差不多,喝再多也不会醉。 夏盈玥容貌姣好,眉目如画,在酒精的催化下,对不准焦距的迷蒙目光,更是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酒还没喝,杨尔杰魂已经酥了一半,两只腿早就软了。 “就照你的意思,全都听你的。” 夏盈玥微笑对酒保说道:“你是专家,由你来帮我们配酒吧。” 酒保自是不能推辞,忙碌地为客人调配了一杯又一杯名称各不相同,但口味都极好的饮料。 他给东方佳人一杯玛格丽特,至于那个一望即知没安好心眼的男客,他奉上一杯西班牙苍蝇。夏盈玥几乎笑出声来!这酒好喝,名称却很侮辱人,只是过于幽深隐微,显然超过场尔杰的理解范围,似乎没有达到骂人的效果。 “我是夏盈玥,请问你是哪里人?” “九龙。” 杨尔杰漫不经心地回答。色胆通天的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小美人的三围尺码,只差没口水滴滴落了。 提到香港,夏盈玥兴致全被勾起来了。 “听说香港政府打算赶走无居留权的内地人,是真的吗?” 这这这……有这回事吗? 杨尔杰抓抓头发,马马虎虎地回答:“好像是吧。” “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怎么样?”夏盈玥很认夏地追问道:“你觉得香港政府这种做法对不对?” “哦,这个嘛……” 杨尔杰根本没听过这码子事,只好凭直觉回答小美人的问题。 “没有居留权的非法移民,本来就该被赶呀。” 微微地蹙了一下眉,但夏盈玥仍然保持完美的风度。 “几十年一下子就过了,当初来香港的内地人已经七八十岁了,如果把他们的子女赶回大陆,谁来照顾这批年迈的老人呢?” 杨尔杰黝黑的脸庞泛出了难堪的隐红,仍然强辩道: “政府大概会照顾吧,这种小问题不值得讨论。” 夏盈玥秀眉微扬,义正辞严地提出反驳: “人权问题不是小问题!”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有点僵。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杨尔杰随便敷衍着说。 他一心只想把美人弄到床上,香港政府赶牛赶马、赶鸡赶羊都不干他的事,他根本不是香港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 夏盈玥对这场邀宴失去了兴趣。她思索着要什么理由走开,才不会伤害杨先生的自尊心。 酒不醉人人自醉,酒喝下肚,杨尔杰愈发“性”致高昂,按捺不住地伸出手掌朝夏盈玥胸部摸来。 不过,咸猪手并没有抚上预期中的温香软玉,反而摸到一只粗粗壮壮、覆盖着浓密毛发的手臂。 就算杨尔杰有十分酒意,现在也全吓醒了。 “这是我的酒吧,就是法国总统也不能乱来。” 酒保冷冷扫了杨尔杰一眼,炯炯大眼仿佛一下能看穿他的心事,斜斜下撇的嘴角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 “咸狗、猛牛、螺丝起子和绣铁丁,先生您付了两千法郎,可以喝很多杯酒,请慢用。” 被酒保洞悉一切的目光瞧得十分狼狈,杨尔杰呆呆接过锈铁丁,一口接一口,似乎想借酒压惊。 夏盈玥本来槽透了的情绪,瞬间又昂扬起来。 今夜就和酒保联手,整整这个不知好歹的登徒子! 要是小穆律师也在的话,肯定会更好玩! 只是,他为什么爽约了呢? 第四章 出发去机场前,穆尚理和夏盈玥约在餐厅共进早餐。 昨夜的整人戏码显然引发夏盈玥天性中的恶作剧因子,晨曦中只见她脸色白皙中透着霞红,精神好得不得了。 她招手叫侍者过来,开始点菜。 “我要一颗剥开就蛋汁四溢的水煮蛋,焦得咬不动的土司,外加一杯过期变味的咖啡和凉掉的培根肉。” 穆尚理望向她,挑高一边的眉毛。 侍者呆呆望着夏盈玥,蜡像似的僵着身子,好半晌才说道:“小姐要的早餐我们做不出来。” 东方美人儿漂亮得像被贬落凡尘的天使,上帝给了她出色的外貌,却吝惜给她正常的智商,侍者大呼可惜。 点这种早餐,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夏盈玥合上menu,抿嘴笑道:“你们做不出来吗?可是,我昨天早上就是吃这些东西。” 昨天的吐司硬得像石器时代遗留至今的化石;那半凉不热的咖啡,肯定是用咖啡渣冲泡的。 穆尚理脸上出现难得的笑意,朝窘得无地自容的侍者道:“两份法式早餐。如果其中有这位小姐描述的食物,我就去消费者基金会投诉,想必这不是贵饭店乐见的结果。” “昨天的事只是意外,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窘得满脸通红的侍者鞠了躬,一溜烟般逃得人影不见。 夏盈玥撇撇嘴说道:“不只如此哦!他们连蛋杯都没洗干净,我昨天吃水煮蛋时,蛋杯底部居然跑出小蟑螂,一只一只对我不怀好意地窃笑,仿佛在说它们已经先吃过了。” “那多恶心!” 穆尚理很怀疑这家五星级饭店的iso认证是用钱买来的。 何止恶心?简直恶毙了! “光看那些馊掉凉掉的食物,谁还吞得下去?我干脆出去外面买炸鸡薯条,也比跟蟑螂同食好。” 穆尚理喝了口水,不着痕迹替昨晚的缺席提出解释。 “昨晚刚好客户有事要处理,所以我没去酒吧。” 夏盈玥谅解的笑容找不到一丝责难。 “没关系。” 说出来也许没人信,但她习惯被放鸽子是事实。 自幼及长,无论是母姐会或是家长会,原本答应会出席的夏振刚或是沈晴尹,十次中有九次都没有出现。 爹地的客户临时有事要处理——玥玥,对不起, 妈咪的长官叫我接手主持一场很重要的修法会议——乖女儿,对不起! 习惯成自然,她并没有把穆尚理昨夜的缺席解读为恶意放鸟。 侍者刚好送上餐点,夏盈玥切开盘中的火腿蛋,叉起来放入口中咀嚼,充分享受食物的香气与滋味。 “昨夜玩得很愉快吗?” 虽是明知故问,但穆尚理在尔虞我诈的法律圈淘洗得很彻底,老辣深沉到了极处,脸上表情完全瞧不出异样。 看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样,绝对没有人会怀疑他才是损失两千法郎的苦主,安排杨尔杰出现在酒吧的黑手。 夏盈玥轻笑出声,酒吧发生的小插曲是旅程中最精彩的一幕。回台湾后,她一定要说给小苑和欢欢听。 “很好玩,免费喝了很多杯酒。” 免费吗?穆尚理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本以为她既是老狐狸的女儿,酒量应该很差,只要闻到酒味,整张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所以他才想出这招毒计。 一旦灌醉她后,只要看杨尔杰的刑案注记资料——也能是所谓的前科,就不难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杨尔杰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在电梯里被女朋友抛弃,受创甚巨,形成攻击性人格,从此成为电梯之狼。 他多次性侵害妇女得逞,担任辩护人的就是穆尚理。 承审女法官年纪尚轻,社会历练不足,穆尚理充分利用这点,辩称由于被害妇女要求犯人使用保险套,并没有达到不能抗拒的地步,不符合强奸罪的构成要件,最多只触犯强制罪。 别小看这个理由,强制罪的最高法定刑才三年,强奸罪最低法定刑就要五年,最重可以判到无期徒刑,两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服刑出狱后,就算穆尚理要杨尔杰杀人放火,他也会眉头皱也不皱地照办,更何况只是叫他重操旧业。 夏盈玥又比又划,说个不停,表情手势精彩如专业说书,把昨晚杨尔杰醉得不省人事的丑态二字不漏地告诉穆尚理。 “可借你不在现场。他在众自睽睽下狂跳大腿舞的模样,铁定让你笑到翻倒,明明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他还坚持没醉没醉!” 所托非人! 杨尔杰那个大色胚,在台湾伶俐得很,来法国却变得呆头笨脑,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毛丫头手上。 穆尚理替自己的二千法郎感到不值。 夏盈玥灿烂的笑颜再次让他重温失败的苦涩,香喷喷的火腿煎蛋吃在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他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明知夏盈玥只是误打误撞坏了他的好事,但他不爽的时候,别人就不准开心。 “作弄人不是好宝宝该有的行为。”他口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戳弄别人的痛处是一门艺术,多少人想学也学不会,穆尚理却是天生好手,抓住对方弱点就紧咬不放。 “我早就不是小朋友了!” 她真是愈活愈小,上次在画展会场,至少还是“小朋友”,几个月过去了,她却变成“好宝宝”。 “以刑法十八岁、民法二十岁的标准来看,你都已经成年。但你真的能脱离父母的控制,自己作决定吗?” 穆尚理看得出来夏盈玥对父母滴水不漏的控制颇有微词,不反抗不代表她喜欢当“高龄”二十岁的小孩。 笑容冻结在唇角,愁怅爬上夏盈玥的眉梢。 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最好的。 代价是要乖乖的,不能有太多意见、不能去父母不放心的地方玩、不可以太早交男朋友、不能不做父母要她做的那种孩子。 二十年了,除了额头上“模范女儿”的正字标记外,在这段不算短的岁月中,她似乎不曾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夏盈玥心里愈来愈冰凉,鼻子酸酸的,难过得快哭了。 穆尚理讲的话一句比一句更狠,“所长规定不能穿比基尼,你就只能穿连身泳装,你敢说自己不是绑在妈妈围裙上的小宝宝吗?” 她妈妈从不下厨,好像也没穿过围裙耶! 思前想后,在心中琢磨良久,夏盈玥似乎想通了一个关键点,眉字间的愁悒不复存在,眼眸因微笑而发亮。 “no,你错了!” 她是吞了豹子胆还是老虎心?竟敢否定他的见解? 穆尚理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她凭什么说他错了?她仗了谁的势头,三番四次挑战他的权威? “我对自己的身材没有信心,不敢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淤积油脂的松垮肥肉,并不是因为爹地的禁令才不穿比基尼。” 如果有他那种古褐色的肤色和结实的肌肉,在不违背善良风俗的前提下,叫她光着身体逛大街都成。 “但是,我在心灵上不怕裸露。爹他妈咪只能控制我的行动,但不能约束我的思考,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夏盈玥笑吟吟地说出独门见解。 穆尚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第一次听见心灵裸露的说法。 这话什么意思?” 夏盈玥先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清洁溜溜,就在穆尚理等得不耐烦、快要发关的前一秒钟才问道: “你不喜欢欠人情,对不对?” “没错。” 这又不可耻,甚至被现代社会视为美德,穆尚理大方承认。 夏盈玥接着又问:“一旦欠了人情,不知道债主什么时候会来催讨,那种心理上的负担和不确定感让你很不舒服吧?” “那又如何?” 事实如此,似乎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你和我相反,行动自由,但心灵不自由。” 夏盈玥很同情地说道:“朋友本来就是互相扶持,人情更是如此。你帮我、我帮你,感情本来就是欠来欠去,我允许你随时来找我讨情,把一颗心包裹得密不通风,它会窒息的。” 穆尚理完全不能接受,冷笑道:“你哪听来这种谬论?” 夏盈玥再一次挑战对座伟岸男子的权威: “哀莫大于心死,无法付出感情比不能自由行动更可悲。” 眉间煞气凝聚,心中一把怒火烧到顶点,熊熊烈焰将穆尚理对夏盈玥残存的一点好感燃成灰烬。 深藏心底的仇恨,因为她无心的一席话,猛地里又翻了上来。 她没有资格限他谈论感情! 曾经,他也有一个美满的家。 一家五口,平凡而幸福。 他以为父母的爱会一辈子守护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亲情一点也不昂贵,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天伦梦碎!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庄富强背了三条人命,他只盼能够割了姓庄的脑袋去爸妈大姐坟上祭拜,安慰亡者在天之灵;但在夏振刚的阻挠下,这个心愿成为永远无法完成的痴心妄想。 庄富强比大多数人都正常,绝对没有精神耗弱,穆尚理永远忘不了他杀人后的邪佞狂笑,只有冷残的凶手才会发出那种笑声! 夏振刚故意捏造鉴定报告也好,真心相信被告无辜也好,总之他让穆家三条人命沉冤难雪,就别怪他下手无情! 他们姐弟力量薄弱,不采用非常手段,想都别想扳倒在法律圈拥有呼风唤雨能力的夏振刚夫妇。 想撂倒夏振刚,远观事务所是最方便下手的地方。但它是东亚首屈一指的顶尖事务所,经验丰富的律师尚且不得其门而入,刚出道的菜鸟律师根本没机会一窥堂奥。 有办法想到没办法,最后穆崇真只好下嫁大她三十多岁的老教授,夏振刚素来尊敬这位恩师,靠着丈夫引荐,她顺利进入远观事务所;借由姐姐的裙带关系,穆尚理也渗透进敌人巢穴。 总有一天,法律界再没有他们夫妇立足的地方! 前一秒好端端的有说有笑,下一秒却说变脸就变脸,除了左下胁的弹疤,时好时坏的脾气也是庄富强留给他的纪念。 他在生气,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夏盈玥隐隐觉得他的怒气并非针对自己,看他自光中翻腾着怒气与悲痛,显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刚才他们只是喝咖啡聊是非,纯粹杀时间的交谊活动呀!怎么会引发如此复杂的情绪反应?到底是哪里出岔子了? 夏盈玥放下餐巾,一颗心越跳越快,“小穆律师,我不太会讲话,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你不要介意。” 穆尚理怒气难消,恶狠狠地瞪着她。 夏盈玥看他如此凶狠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极为害怕,她没遇过像他这种反复难测的人。 穆尚理将刀叉往餐盘中央一扔,拿了账单自去结账。 夏盈玥抓了包包跟在他身后,心中生出一个又一个的疑团。 她不明白,到底哪里惹毛他了? 难道他真的跟她犯冲? 坐在黑着一张脸的穆尚理旁边位置上,夏盈玥小手紧张得拗来拗去,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他明明有嘴,怎么像闷嘴葫芦似的一声不吭?把话挑明了说嘛!到底她是哪里大大得罪他了?看到对方臭不可闻的尊容,夏盈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穆尚理手一挥,空中小姐立刻趋前问道:“穆先生,有需要我服务的地方吗?请尽管吩咐。” 穆尚理哼声道:“还有没有其他的空位?商务舱也可以。” 空中小姐精心描绘的红唇勾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穆先生,真是对不起。本班客机商务舱和头等舱的座位全满,只剩下经济舱还有空位。” 只剩经济舱的位子?他手长脚长,塞经济舱太痛苦。 小狐狸精目不转晴的凝视虽然惹人厌,他还是不打算荼毒自己,飞回台湾要十几个小时,当沙丁鱼可不是说笑的。 到了这个地步,夏盈玥放弃与他修好的可能。 人家都做得这么绝了,再不自动滚开未免太不识相了。 叹了口气,她解开安全带,系好随身腰包,站起来对空中小姐道:“经济舱也没关系,麻烦你带我去。” 身材娇小就是坐飞机的时候有利。 基本上,夏盈玥认为爹地帮她订头等舱机位根本是无谓的浪费,她在经济舱照样坐得很舒服。空中小姐对女客人怪异的要求感到不知所措,习惯性地瞥向穆尚理,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 穆尚理本来只是不爽,现在却是暴跳如雷。 “哼!跟我坐一起那么痛苦吗?” 只准他嫌她烦人,轮不到她嫌他讨厌! 不但修好无望,连讲道理的可行性也拍拍翅膀飞了。 夏盈玥叹了口气,难过得直想掉泪。 很多女生叫“美丽”,结果不但不美,简直丑到极点。 名字叫“尚理”的男人,也可以是天下最不讲理的家伙。 夏盈玥想到接下来十几个小时要面对他那张冰块脸,一股寒气就从脚底蹿到脑门,冷得受不了。 她再次提出请求:“麻烦你带我去好吗?” 空中小姐好心地提醒道:“那是机尾的位置,飞机摇晃时很不舒服。而且,是吸烟区,你确定要换吗?” “我……” 夏盈玥确定两个字还没出口,穆尚理就抢先对空中小姐抬抬下巴。 “别理她。没你的事了,有需要我再叫你。” 空中小姐人面广,知道像穆尚理这样的男人没啥耐性,遇上了最好远之则吉,她立刻开得远远的。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啊?她也是客人耶! 夏盈玥重新落座,系好安全带,略微气闷地说道:“我也是客人耶,她却听你的不听我的。” 难道真如酒保所说,一定要有咄咄逼人的霸气与压迫感,别人才会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吗?可是她做不到呀。 “大小姐,你哪根肠子闪到了?” 穆尚理白她一眼,说道:“买头等舱的位子,却跑去挤经济舱,你钱多的话可以给我,航空公司削翻了,用不着你帮衬。” 夏盈玥忍不住犯了老毛病,纠正他的语病: “小穆律师,你又错啦!九一一事件发生后,航空业生意掉了三成,很多公司其实是赔钱在做生意。” 穆尚理屡次被她吐槽,怒气几乎又细了出来。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的夏盈玥犹说着: “很多人预言下一波恐怖攻击将由网路骇客发动,航空公司是第一个箭靶,要搞垮他们不会太难。” “讲这种话,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穆尚理连眼角也不扫她一下,“恐怖攻击又不是小朋友吵架,发动攻击的一方也免不了要损兵折将,如果不是为了重要理念,他们才不会轻易蛮干。” “这说的也是。” 虽然和好友叶离欢的讲法差很多,但夏盈玥知道这番分析有理。 “侵入系统、偷取密码、把网站改得面目全非,这只是跳梁小丑的胡闹行径,根本不能算恐怖分子。” 办多了网路犯罪案件,穆尚理很清楚骇客只是二十四小时挂在网路上的无聊人种,他们屁事也做不来。 “网路入侵只适合骇客阴阴的干,恐怖分子却是狠狠的干,除非能够立刻成为报纸头条,否则恐怖分子才不屑去做呢。” 夏盈玥眉尖微蹙,终是不服,提出反驳:“如果他们瘫痪整个网路,一定马上登上报纸头条。” “那又怎么样?网路挂了,只是不方便,不至于死人吧?” 夏盈玥又想了想,网路兴起只是这几年的事,以前没有它的时候,大家日子还不是照过?网路制造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更多呢。 “所以,你就不必替航空公司瞎操心了。” 见她没再说话,穆尚理得意地笑笑,终于让她闭嘴了。 可惜啊!好景不常,夏盈玥又开口了:“我有一个朋友不这么想,她是你说的跳梁小丑,但她会的不只变魔术。” 她和叶离欢、薛苑威是十分要好的高中同学,人称“怪怪三剑客”,每一两个月,她们就会找个名目相约出来打打牙祭,顺便联络感情。 “哦!她会走钢索吗!跳火圈吗!”小丑的把戏不就这些! “都不是!” 夏盈玥佯作动怒,捶了一下身旁人的肩膀。 穆尚理一向无法忍受外人的碰触,却意外发现不讨厌小丫头跟他动手动脚,甚至还蛮乐意她跟他打打闹闹。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夏盈玥说话时,一缕缕少女特有的馨香送入穆尚理鼻端,眸瞳中映满她娇美可人的笑容,他一颗心竟有瞬间的迷离,不知到了何处。 什么复仇啦、痛苦啦!全都沉到大西洋去了,只剩下单纯的悸动,胸口怦怦跳动的心奏着原始的爱恋旋律。 老天!他不该叫她小狐狸精的,瞧她多会蛊惑男人! 穆尚理收摄乱七八糟的心神,随口说道:“那她会什么?” “欢欢可神奇了!”夏盈玥得意洋洋地说道:“她是白帽骇容,网路犯罪分子最害怕的人。” 就像丝丝分两种,骇客阵营也分正反两方。 白帽骇客侵入系统是为了让系统管理员抓出安全漏洞,而不是蓄意搞破坏;黑帽骇客则贩售禁药、非法软体、或是侵入银行系统把客户的钱领光光,没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欢欢说,如果只是想给航空公司一个下马威,那就侵入旅客划位系统,取消所有旅客划位记录,现代人最重视自己的权利,铁定闹得鸡飞狗跳。” 穆尚理在脑海中想象旅客围在航空公司柜台台前叫嚣的景象,鸡飞狗跳好像还不足以形容场面的混乱。 夏盈玥接着又说道:“欢欢还说,如果真想给航空公司一点教训,那就侵入飞机的油料管制系统。” 骇入油料管制系统多麻烦!直接放炸弹快多了。穆尚理偏好炸得血肉纷飞的攻击方法,徒然制造紧张有个鸟用? 仿佛看出他的疑问,夏盈玥解释道:“放炸弹要通过航警局的检查,骇入管制系统却只要一台能够上网的电脑。” 重大空难事件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穆尚理不由得大惊: “你确定那个欢欢没有在这飞机动手脚吗?” 他肉虽多,只怕也不够给鲨鱼塞牙缝。 夏盈玥很高兴地的幽默感又回来了,嫣然笑说: “欢欢去参加骇客高峰会议,忙得很,她没空啦!” 骇客也学g8八大工业国召开高峰会议?更是无法无天!遇上这种女人,多看一眼多一分倒霉。穆尚理对欢欢留下深刻、却不佳的印象。 幽幽叹了口气,夏盈玥的声音显得又清晰又遥远—— “欢欢去哪里都没人管,她曾经背着电脑在撒哈拉沙漠骑骆驼,也去过热带雨林,用数位相机拍鳄鱼。” 穆尚理屈指在她的额头轻击一下,撇撇嘴说道: “你不适合那种飘忽不定的生活。” 夏盈玥嘟着嘴唇,嘟哝道:“你又知道了。” “同样的情境,有些人能够享受孤独,有些人却会感到寂寞。” 他认为夏盈玥属于后者。她身上有种令人安心舒泰的特质,文诌诌的讲法叫宜室宜家,白话版本就叫男人看了就想娶回家。 一旦领略过她的魅力后,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情境,第一次见面,她的笑容就让他失落了心,想要掬取加以珍藏。 她不是老狐狸的女儿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求她,追求三十年来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孩。 像被利刃狠狠刺了一下,穆尚理心中一痛,从情爱的迷障中抽离。 如果她不是夏盈玥,他根本不会认识她! 撇开上一代的恩怨不谈,他们也不配,她看起来那么小! 再一次打量身旁的小人儿,她穿着素色套头棉杉、韵律裤、布鞋,娇小的身材不知有没有160公分,非常素简的学生形象。 而他已届而立之年,整整大她十岁,不但不能算年纪相若,配在一起逃不了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夏盈玥伸出小手,一脸的期盼—— “不生气喽?休战了?” “本来就没有打战,你少耍白痴了。” 穆尚理粗声恶气地骂,别开脸不去理她。 夏盈玥径自握住他的手掌,摇了两下。 “我觉得你讨厌我。”闷闷的声音有一抹受伤的情绪。 夏盈玥眼底噙着委屈的泪,他讨厌她已经够惨了,更惨的是她居然有点喜欢一个讨厌她的人。喜欢他? 心,重重的拧了一下! 夏盈玥脸颊发热,悄悄瞅了他一眼,心跳得更快了。 小穆律师身材魁梧,人长得又帅,天生的modelface,利不干净的胡渣有种沧桑的感觉,更增加他的男性魅力。 不但如此,他还是曝光率极高的律师,事业有成,即使是当年的爹地,也还比不上他此时盛名远播。 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不是还没出生,就是被识货的女人抢光了,像他这种尚未死会的黄金单身汉,应该有很多女人倒追他吧? 他一定看不上她这种单细胞生物,人生经验嫩呆得离谱的小女孩。 夏盈玥有丝心伤,还好她天生乐观,很快就振作起来。 就算小穆律师不喜欢她,他们还是可以做朋友,只求他不要讨厌她,不要冷着脸一声不哼,那就够啦! 穆尚理近乎粗暴地抽回手掌。 “我没有讨厌你,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神经!” 又是那种冰凉软柔的触感,他耗尽心机才从脑海中洗掉的记忆,一瞬间全都涌上心头。 她是小狐狸精!他只是普通的凡人,怎么抗拒得了? 穆尚理渐渐感到招架无力。 莫非,在爱情的国度中,真的没有仇恨生存的空间? 律师讲话都很难听,好在她从小听到大,已经习惯了。 在宽大的座椅中蜷成一个小人球,夏盈玥安心地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舒服得快睡着了。 “你说的没错,我不像欢欢,我没办法像她那么洒脱,我会想家、想朋友、想念老得跳不动的金枝玉叶。”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小穆律师好像很了解她……比她还了解自己呢。 家…… 如果家还在,那么他必不远游,分分秒秒都守候在家人身边。只要他们平安无恙,他就心满意足。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对爸妈和大姐说,他真的好爱好爱他们,就是立刻死了,也是欢欢喜喜。 穆尚理闭上眼睛,一颗心因为渴望而疼痛。 夏盈玥眨了眨混茫的眸子,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神志开始恍惚,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深呼吸。 昨夜在酒吧玩太疯,回到房间脑袋才沾到枕头,天色就蒙蒙亮了。 一早起来,小穆律师阴阳怪气的,害她提心吊胆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碰了无数软钉子,老天爷怜她用心良苦,总算把他哄笑了。 要不是累挂了,夏盈玥真想替出自己拍拍手。 这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呢!简直可以拿来拍“不可能的任务”的再续集。 强烈的倦意抓住了她,神思飘飘浮浮,不久就沉沉坠入梦乡。 穆尚理望着她,眼神充满了矛盾与痛苦。 理智告诉他,要恨她、要毁掉她,她是老狐狸的心头肉,捅死她比捅死老狐狸不知容易多少倍,效果也更好。 可是,她是那么善良而纯真,明明是他乱发脾气,从头到尾只听她一直道歉,试着逗他开心。 时而温言软语,时而幽默俏皮,他从没想过,一个女孩子会有那么多变的情绪面貌?又都如此温柔。 向空中小姐要来毛毯,穆尚理把身旁的小人儿密密实实地裹成一只粽子,机舱空调很强,她穿得单薄,不小心就要着凉的。 下飞机后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客户排队等着见他,穆尚理强迫自己休息,但心中思潮起伏,又怎么睡得着? 望着夏盈玥如孩童般无邪的睡颜,他迷惘了…… 第五章 “小苑,下雨了,怎么不撑伞?” 夏盈玥将雨伞伸了过去,罩住薛苑葳被淋湿的肩头。 “别来!这样会把寻狗启事弄湿,字迹糊得看不清楚。” 薛苑岁将雨伞推开,口气微露不耐。 “小毛不见啦?” “不是小奇,五楼吴小姐的狮子狗走丢了,她请我帮忙找。” 薛苑崴很快地将寻狗启事贴完。 她兼差当大楼管理员,工作内容也包含协寻失踪的小猫小狗。 忙完正事后,她立刻双手叉腰,声讨一脸坏笑的夏盈玥。 “我的狗叫小奇,不叫小毛!要讲几次你才记得住!” 夏盈玥吐了吐舌,无辜地说道:“你自己说的。” “那只是一时口误好不好!” “唉!小毛最近掉毛掉得很严重……” 夏盈玥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学得维妙维肖,词句语调,无一不像。 薛苑葳气得蹦蹦跳,从齿缝中挤出正确版本: “小奇最近掉毛掉得很严重!你再说小毛,我就不跟你好了!” 夏盈玥搂着薛苑葳的肩膀,求饶道:“人家下次不敢了。” 薛苑葳赏了她一记超级卫生眼,矮身躲进雨伞下。 “有事没事下什么雨咧!我们去麦当劳坐。” 两人走进校门口对面的麦当劳,畏冷的夏盈玥点了热可可,薛苑葳却很神勇地叫了杯冰咖啡。薛苑葳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手上也没闲着,将糖和奶精加进咖啡,小心搅动淹到杯缘的黑色液体。 “法研所潘诗龙学长向我打听你有没有男朋友。” “别提他了。” 提到打死不退、毅力惊人的潘诗龙,夏盈玥气恼万分,香浓的热可可忽然变得比马尿还难以下咽。 薛苑葳好奇地瞠大眼睛,问道:“出什么事了?” 夏盈玥嘟嘴抱怨道:“星期天早上我刚从法国回来,时差还没调过来,正蒙头大睡,他居然打电话硬挖我起床。”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薛苑葳心想,光是吵醒不足以让温和的夏娃记恨,诗龙学长一定做了天怒人怨的坏事,才让她大为光火。 夏盈玥叹了口气回想着:“他问我一堆问题,像是我对副总统绯闻案判决的看法、大法官释字第五四四号解释意旨等。” “诗龙学长走火入魔了,满脑子都是法律问题。” “他满脑子都是病!居然考我麻醉药品管制条例将毒品分为几级;安非他命又属于哪一级毒品;比摇头丸更毒的摇霸,学名叫什么;日本蘑菇算第几级毒品。考试还没到,有必要现在就开始温书吗?” “走火入魔到这种地步,真不容易。”薛苑葳很赞叹学长的功力。 夏盈玥控诉似的双手一摊,“更扯的还在后面呢。” “虾米?这还是小的吗?学长又问了什么天才问题?” 夏盈玥无力地答道:“讨论完毒品后,那个大脑构造与平常人不同的学长说他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大概是楼上邻居在浇花。那明明不是邻居在浇花,而是下雨了。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别卖关子啦!学长怎么说?” “喔!原来是上帝在浇花。” “学长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怪物啊,遇到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怪不得人家说他是恐龙,传导慢……” 薛苑葳的狂笑声让其他客人的眼光朝她们桌子的方向集中。 夏盈玥踩了她一脚,喷声道:“不要笑了!” “本来我想叫学长死心,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喂!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夏盈玥质问道:“谢谢你的通知哦,怎么我不知道自己有男朋友?” “康佑衡学长啊!你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康学长逢人就说他看过你没穿衣服的样子。” 夏盈玥张开五根手指头,口气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那个时候我才五个月大。” 薛苑葳一口气将咖啡倒进喉咙,舔舔嘴唇说道:“他还说你看过他不着寸缕的光屁股,所以要对他负责任。” 夏盈玥连忙掩口,免得把可可吐出来。 开玩笑也有个限度吧! 天要亡她吗?一个潘诗龙学长已经让她够头大了,现在又多一个夹缠不清的佑衡哥跟着起哄。怎么拒绝他们,才不会伤感情呢?大家都是青服社的成员,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伤害团体气氛。 “算了,别理那些臭男生。” 薛苑葳改个话题问道:“法国好玩吗?听说伯父担心你的安危,还特地派人把你快递回来。” “那位快递先生就是穆尚理律师。”夏盈玥很感激好友的体贴。 薛苑葳嘴巴张得大大的,都可以看到喉咙了。 “没有败诉过的常胜律师穆尚理?夏娃,你知道吗?‘妈妈的牙齿’就是穆尚理的姐夫。” “你在说火星话吗?小穆律师的姐夫怎么会是‘妈妈的牙齿’?” “你上刑法课都在睡觉吗?老教授乡音没人听得懂,每次他说‘买卖的瑕疵’,听起来都像是‘妈妈的牙齿’。” 夏盈玥忍住笑意,“我没注意。” “我看你上课都在神游,根本没专心听讲。”薛苑葳指控着。 “我是水昆妹,上课都用混的,哪里比得上笔记公主的功力啊!你和小穆律师有得拼,他是不败律师,你是不败书卷奖得主。” “等我考上,他的头衔就要让一让了。”薛苑葳发下豪语。 夏盈玥唉佩不已。小苑和她同龄,却已经具备咄咄逼人的霸气和压迫感,看来她律师当定了。薛苑葳对穆尚理感到很好奇,问道:“穆尚理长得怎样?圆的扁的?头上有没有长角?听说他姐姐很厉害?” 这么多问题噼里啪啦一次问完,夏盈玥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穆崇真律师很厉害,她也在爹地的事务所上班。至于小穆律师,他头上既没角,耳朵也不特别尖。” 什么头上长不长角的!穆尚理又不是恶魔! 不过,听说撒旦很英俊,那么倒和他有几分相似。 想起那触感绝佳的勇猛肌肉、让人直想流口水的小麦色肌肤,夏盈玥羞得连小趾头都红了。 红红的脸水汪汪的眼……标准恋爱中女孩的模样! “夏娃,你爱上小穆律师了?” 薛苑葳抽了一口气,这真是太八卦了! 夏盈玥不会说谎,却又不敢承认。 回国后,她一改对法律兴趣缺缺的态度,在饭桌上竖着耳朵听爹地和妈咪讨论案子,不时响起“穆尚理”三个字,让她一阵阵脸红,一阵阵心跳。 从小到大,她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惟独这次,她在日记中写下心愿:希望能在事务所和小穆律师再见一面,不必交谈,只要远远别见他雄健的背影,她就心满意足了。 “没有……这回事,你不要……乱说唷!” 薛苑葳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又说道: “夏娃,你一说谎就会结巴耶。” “我没有说谎,我们的交情很平常。” 夏盈玥竭力撇清,软弱的语气却连自己都不相信。 “是吗?”薛苑葳的表情摆明了不信。 夏盈玥握紧拳头说道:“当然。你有意见吗?” “不敢有。” 可不是没有哦!薛苑葳心想,女孩子本来就容易害羞,尤其是像夏娃这种被捧在掌心呵护长大的娇娇女,要她亲口承认暗恋男人,还是个认识未久的男人,就好像要大象撑竿跳一样,办不到啦!夏盈玥瞅了好友一眼,心下有丝抱歉。 “小苑,对不起,我口气不好。” 薛苑葳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有种感觉,你和穆律师不会善了……是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别再说了!她已经够烦够乱了。 急欲岔开话题,夏盈玥把酒吧那一段插曲,原原本本地告诉薛苑葳。 薛苑葳并没有如她预期的捧腹大笑,反而皱起了眉头。 杨尔杰?这名字好熟啊。 她好像在哪里看过……薛苑葳抱着脑袋苦苦思索。 教授说法律系学生要多看判决,才会增加法感,于是她从图书馆借出全套刑事裁判百选,印象中有一个被告好像叫这个名字。 “小苑?有什么不对吗?”夏盈玥疑惑地看着她。 先不忙着告诉夏娃,查清楚以后再说。 “没事,”薛苑葳笑嘻嘻说道:“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先说说什么事。”夏盈玥心头浮现不祥预感。 “欢欢参加骇客高峰会没回来,没人帮我修电脑,所以,我只好借康学长的印表机印寻狗启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薛苑葳依然大剌剌地笑着,没半点不好意思。 “当然有关啦!康学长帮我列印的条件是你这个星期天陪他去乌来育幼院,带团康活动。” “你为什么不去呢?”小苑也是青服社的一分子。 “我要赚钱,没空去育幼院。” 夏盈玥嗔恼地白她一眼。连朋友都秤斤论两卖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夏娃,拜托啦!你知道我需要钱,不能没有工作。”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去。” 薛苑葳欢呼一声,十指和好友交缠。 “谢谢夏娃!” 窗外细雨纷飞,雨丝粘在玻璃窗上,泪一样地流下去;但凄冷的雨水也浇不熄友谊燃亮的火炬。 门被砰然打开,之后才传来两声意思意思的轻敲,女子斜倚门扉,冷凝肃杀的神情令人不敢再看一眼。 “二姐?” 穆尚理从书桌后抬起头,心中暗叫不妙。 该来的跑不掉,但他没料到二姐这么快就来讨伐他。 穆崇真顺手带上门,杀气腾腾地走到书桌前坐下,还没卸妆的脸蛋净是无可错认的怒气。 “我听说了。” “哦?” 穆尚理敷衍地应了声,浓眉紧紧皱着。拖过一时算一时,他假装看卷宗,暗暗祈祷二姐放他一马。 “我去找杨尔杰。” 穆崇真劈手夺走弟弟的卷宗,扔到墙角纳凉。 “二姐!” 穆尚理霍然起身,“卷在人在,弄坏我拿什么赔法院?” 穆崇真狡黠地狞笑道:“赔也是远观赔,你怕啥?” “怕被吊销律师牌!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穆尚理捡回卷宗收进抽屉,免得又遭魔女荼戮。 “这次为什么失败了?” 穆崇真咄咄逼人,不容弟弟跟她打马虎眼。 “她比我们想象中更聪明。” 想到与夏盈玥相处的短暂时光,穆尚理心中感到甜蜜,他虽极力克制,嘴角仍不禁扬起一丝笑意。 听说她每星期固定挑一天来帮老狐狸打字,那他就天天去所长办公室报到,总有一次会被他逮到人吧? 好想听她的声音,好想再看一次那毫无心机的笑容。 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分一秒不想她。 那精灵似的小人儿呀!顽皮得很,专挑他和客户谈话时,突然蹿上他心头,害他老是闲神分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他该好好揍她一顿屁股!不准她再乱来。要不然哪!不专心的结果,他不曾败诉的光荣纪录,很快就要划下句点了。 爱情甜如蜜,穆尚理舌尖却尝到苦涩的滋味。 如果只是中止胜诉纪录,那有什么要紧?但他们之间的阻碍,不是这么轻松就能化解的。 眼前就是一个例子,二姐这关就过不了。 穆崇真眯起眼睛,没有错过弟弟不自觉的温柔神情。 “你该不会忘了自己姓穆、她姓夏吧?” 穆尚理心神微乱,合上厚得足以砸死人的六法全书。 “当然没忘。” 忘得了他就不必挣扎,忘得了他就不会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他不会枯等,他会用最快的速度将她紧紧的搂在怀中! 他是穆家长子,怎么能对仇人的女儿动心? 穆崇真急怒交迸,忽然重重打了弟弟一个耳光。 “别让我再看见那个魂不守舍的表情!” 她倏然发难,事先没半点症兆,穆尚理正神魂颠倒地想着心上人,毫无防备,脸上立刻多了五道红印。 他握紧拳头,克制心头一烘一烘的火气。 二姐太过分了!就算他有错,她也不该打人! 看到弟弟脸上肿起的印痕,穆崇真一颗心碎成片片,疼痛难当,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颓然坐回椅上。 “我怀孕了。” 宛若平地一声雷,穆尚理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姐夫不是……呃,不能人道了吗? 穆崇真脸上浮现憎恶欲死的神情。 “人工受孕做的,老家伙早就不举……咳咳!” 她红晕满脸,虽说是亲弟弟,闺房之事还是不宜公开讨论。 穆尚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找不到话说,只长长叹了口气。 二姐不爱姐夫,更讨厌小孩;但不生的话,对夫家难交代,传宗接代的大事毕竟不能等闲视之。不生的话,难保姐夫家里没意见,离婚会削弱他们在法律界的分量,人工受孕也得孵个孩子出来。 人工受孕折磨产妇,整整三个月,早晚都打黄体素,甚至得每天验血、照超音波,二姐辛苦了。 如果孩子的父亲是李家庆,那也罢了,当年他向二姐求婚,穆尚理知道二姐心里愿意,却为了复仇不得不拒绝。 姐夫是老狐狸的恩师,是他们进远观的通行证。 穆尚理惭愧得抬不起头来,比起二姐,他太自私了。 穆崇真抹干眼泪,重新武装脆弱的自尊。 “说!为什么失败了?” 杨尔杰残忍又狡猾,他怎么可能摆不平拖着两条辫子的小娃娃,一定是小弟故意放水! 穆尚理低声说道:“她酒量很好,跟老狐狸完全不同。还没灌醉她,杨尔杰自己倒先醉了。” 穆崇真比刀子还利的眼光射过来,一拍桌子怒道:“醉了不更好?杨尔杰犯罪的时候就处于精神耗弱的情况!” 老狐狸当年用这个理由留住庄富强的狗命,今日她就让侵犯夏盈玥的凶手,也因这个理由逍遥法外。 等着瞧吧,她一定要活活气死老狐狸! “二姐,自醉行为法律也是要罚的,只能减免罪责,不能无罪开释。” 刑法她不懂吗?用不着他提醒! “杨尔杰根本不在乎回锅,反正现在景气那么差,他也找不到工作,回去牢里至少不怕没饭吃。” “杨尔杰喝醉后就呼呼大睡,啥事也不能做。”穆尚理说道:“这次算我栽了个筋斗,下次我会更小心的。” “小弟,你该不会爱上她了吧?” 话说出口,穆崇真如堕冰窖,全身发冷。 熬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非但扳不倒夏振刚,穆家长子还成了仇人的半子?这怎么可以! 穆崇真牙齿咬住下唇,颤抖地放开,唇上出现了一排深深的齿印,几乎连血也咬出来了。 “我没有。”穆尚理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他骗得了世上所有的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他知道自己早就是小狐狸精的俘虏了。 穆崇真冷笑连声,口气很轻,很怀疑: “是吗?” 穆尚理抓乱一头浓密黑发,挫败地低吼道: “二姐,要我怎么做你才相信?!” 穆崇真冷睇他,双唇不开地吐出话来:“我只是想跟你说,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很乐意代劳。” “不必,当初说好由我来执行复仇计划!” 穆尚理仿佛被问电劈中心脏,差点停止呼吸。 如果让二姐出手,小丫头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哼,协议归协议,就怕你说得到做不到!” 穆尚理忍着气,口气已经上了火:“二姐信不过我吗?” 穆崇真的声音冷得可以把水冻成冰: “我只是怕死了没脸去见爸妈和大姐。” 穆尚理一听这话,脸色涨红,气冲冲得像团火球: “我会替他们报仇的!” 这是哪门子的保证,连鬼都不信! “怎么做?” 穆尚理简短地解释道:“照原定计划,阻挠司法院人事升迁案,让沈晴尹升不上去当地院院长。” 穆崇真双手交叠,微微露出了笑容。 沈晴尹像美国前第一夫人希拉蕊,事业心极重,对这次升迁志在必得,穆崇真光是想象她落选的表情,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快。 “她风评很好,你确定有办法吗?” 穆尚理嘿嘿嘿笑了三声。 “沈晴尹在司法界耕耘多年,扳倒她是不容易。但立法院又是另一个局面,她在那里根本吃不开。” 穆崇真用眼神示意小弟继续讲下去。 “她瞧不起立委,立委也嫌她拽得二五八万,怎么看怎么讨厌。司法院预算要立院通过才能动用,我已经暗中联络几位委员,他们会杯葛司法院预算,除非沈晴尹被冷冻,否则预算别想过关。” “再来呢?” 穆崇真很满意,她这个弟弟,手腕一向高明。 穆尚理冷冷说道:“再来当然是夏振刚。这几年下来,他已经把大部分的业务都交给我们承办,今天只要我们在外面自立门户,客户也会跟着我们走。远观只有关门的份。” 这倒不假,穆崇真满意地点点头。“再来呢?” 穆尚理沉默了。 冤有头、债有主,夏振刚固然该死,其他人却没有关连,连沈晴尹一起陷害已嫌过分,更何况把矛头针对她? 穆崇真见他不答,气得连指尖都在发抖。 “说来说去,你就是舍不得对夏盈玥出手!” 穆尚理困难地启齿道:“二姐,当年她才五岁,能有什么错?” 穆崇真霍然站起来,问道:“大姐有什么错?爸妈该死吗?说好了只要能够伤害夏振刚,我们都要不择手段去做!” “我不……” 穆尚理觉得二姐偏激过了头,已经几近心性冷残的魔女。 穆崇真断喝一声道:“不要再说了!” 她提起公事包往门的方向走,回眸冷然说道: “一句话,你做不到的话,我很乐意代劳。你自己衡量吧。” 穆尚理颓然望着砰然关上的门,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六章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发发慈悲呀! 万能的真神阿拉,救救我吧! 圣母玛丽亚,我信了你了,快叫玥玥把车速放慢—— 康佑衡紧紧抓住安全带,全身冒着冷汗,颠三倒四喃喃重复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哀号呼救。 车内惟一的乘客吓得面色如土,夏盈玥却嫌前车的速度和龟爬有得拼,方向盘向左打,油门踩到底,越过双黄线超车。 “叭!叭!” 拼不过速度奇快的宝马跑车,落后的福斯金龟子大按喇叭发泄不满,惊得四周鸟雀齐飞,树叶飒飒作响。 “没礼貌,速度慢就应该礼让后车,还敢叭我?”夏盈玥最讨厌没有行车礼仪的垃圾驾驶。 她将油门踩死,引擎发出怒吼,跑车卷起一大片灰土,三两下就把上气不接下气的金龟车远远抛在后头。 夏盈玥心中得意,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爹地真好,她拿到驾照就买车给她,还是她最喜欢的跑车。 女儿喜欢飙车,夏振刚全不知情。他以为小丫头只是偏爱跑车拉风的外型,才会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就付钱。 康佑衡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扯开喉咙大喊: “救人哦!救人哦!”他不想死呀! 夏盈玥的笑声嗄然中止。 估衡哥怎么突然大叫救命?脑筋秀逗了吗? “你发烧了吗?”她伸手摸了摸康佑衡的额头。 康佑衡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玥玥,开车要……要专心,不要……要乱摸啦!” 康佑衡两手各捏了一把冷汗,心中千百遍的后悔。 早知道就和社团的人一起搭公车,也不要陪玥玥开车来育幼院! “佑衡哥,你都不陪我讲话,我无聊得快睡着了。” 夏盈玥眼里闪着促狭笑意,故意捉弄神经已经绷得几乎断裂的康佑衡。谁叫他那么不信任她的技术! 康佑衡几乎就要打开车门,不顾一切地跳车逃命。 “开山路很危险的,怎么能打瞌睡!” 夏盈玥嘻嘻一笑,放慢车速,不再为难他饱受折磨的神经。 “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平平安安送到育幼院。” 康佑衡定了定神,哀怨地说道:“玥玥,你愈来愈淘气了。” 夏盈玥轻眨又长又卷的睫毛,耍赖着否认: “我最乖了,哪有淘气?” 康佑衡比了个兰花指,左右摇了摇。“才怪!你从法国回来就变得怪怪的,愈来愈不听话。” 啊!有那么明显吗?连佑衡哥都发现了? 从法国回来后,她的确变得比较大胆。 爹地交代她多去上出题老师开的课,她唯唯诺诺地答应,背地里却只去上自己有兴趣的课。他老人家不准她浪费时间参加社团,青服社的社员名单中,依然可见夏盈玥的名字。 下次见到小穆律师,希望他别再笑她是好宝宝。 只是,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夏盈玥轻轻叹了口气。仔细想想,她对他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 小穆律师似乎刻意维持神秘的形象,爹地是他的顶头上司,知道的事情也不比她多,人事部掌握的员工身家资料也乏善可陈。只知道他父母俱已过世,惟一的亲人是大穆律师。 心思不知飞到几重天外,脑海中只剩下穆尚理莫测高深的笑容,迎面而来的卡车大灯几下闪灭,警告她开得太靠近对向车道,她却浑然未觉。 “啊——” 康佑衡发出濒死的尖叫。 夏盈玥猛然回神,一阵手忙脚乱,将偏离的车头拉正。 “找死哦!干——” 紧贴着宝马跑车呼啸而过,大卡车司机摇下车窗,震天嘎响的喇叭声中夹杂着几声干字开头的叱骂。 “叭什么叭!车子大就了不起吗?” 夏盈玥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虽然自己有错,嘴上却兀自抱怨。 康佑衡吓得魂飞魄散,脸上没半点血色。 “停车!停车!”他拒搭死亡快车! 夏盈玥见他全身冒汗,湿淋淋的头发粘在额上,脸色比纸还白,不敢不从,将车子缓缓驶到路边。 康佑衡颤抖着手解开安全带,声音还带着浓浓的恐惧。 “我用走的去!” “佑衡哥,我不敢飙快车了,你不要生气。” 夏盈玥咬着唇,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康佑衡很难视而不见。 康佑衡心肠一软,车门开到一半停住,终究没有下车。 “除非你改掉开快车的习惯,我才原谅你。” 夏盈玥忙不迭点头,“嗯,我一定改。” 康佑衡虽怀疑这个保证的效力,却也没再深究。 “开车吧,我不告诉夏伯伯就是了。” 要是夏伯伯知道玥玥爱开快车,刚才更差点害两人都成了轮下亡魂,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碰方向盘。 夏盈玥发动车子,不敢再飙,时速保持五十公里。 “找个时间,我们去阳明山一趟。” 康佑衡没头没脑的提议,划破空气中怪异的寂静。 夏盈玥脸上出现大大的问号,“干吗去我家?” 夏振刚利用每年父母对子女一百万的免税赠与额,化整为零逐年把财产移转到女儿名下。夏盈玥名下已有多笔价值不菲的房地产。 康佑衡红着验看窗外,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你去看就知道了。” 夏盈玥从他忽红忽白的脸色,已然猜出端倪。 “你又帮我种花了?” “没有,自从我种的非洲凤仙花被小苑嘲笑成‘肥得吓人’、‘全贱易养’,我就没有再种花了。” 夏盈玥拍拍他的肩安慰:“你别介意,小苑讲话就是这样。” “我没生气,不然也不会帮她印寻狗启事。” 他正要敲定去别墅的时间,夏盈玥却先在路的尽头发现一个拼命挥手吸引他们注意的身影。 “是静安!她们已经到了。”夏盈玥笑道:“别的事慢慢再说,我先去停车,别让其他人等太久。” “学姐!学长!”甄静安高兴地迎了上来,招呼道:“你们迟到啦!大伙已经带小朋友去礼堂,正在带动唱。” 夏盈玥停好车,走上来笑问道:“怎么没跟大伙一起玩?” 甄静安指着树下的小桌子,苦着脸说道:“我也想呀,可是我答应院长,要帮院生订正国文考卷。” 康佑衡和夏盈玥听了都是一怔。 甄静安解释道:“这里有几位上了国中的院生,由于是原住民子女,连国语都讲不好,成语更不用说了。期中考国语科成绩鸦鸦乌,所以院长拜托我帮他们订正考卷。” 静安者,安静之相反也。甄静安成天动个不停,她宁可带小朋友跑步,也不愿意做订正考卷这种枯燥乏味的事。 “你和康学长去帮忙吧,考卷交给我就行了。” 小妮子一向得她疼,夏盈玥很乐意帮忙。 “谢谢学姐!” 甄静安大声欢呼,拉着康佑衡朝礼堂方向跑。 “你一个人去就好,我陪你学姐……” 康佑衡满心不愿,他要和玥玥敲定去别墅的时间,向她表达心中的情意,为多年的单恋划下句点。 “学姐一个人改就绰绰有余,学长还是陪我吧!” 甄静安拉着康佑衡脚不沾地直奔礼堂,深怕夏盈玥反悔,又把错误连篇的考卷扔回给她伤脑筋。 夏盈玥走到桌子前坐下,桌上摆了考卷、试题纸和红色原子笔。 因为是期中考,题目不多,成语部分只有五题: 百足之虫 二人同心 失之东隅 桃李不言 城门失火 不难啊!像这种送分题,错一两题就很夸张了,需要专程请大哥哥大姐姐帮忙订正吗? 夏盈玥觉得院长未免小题大作,她一张张翻阅学生的考试,只看了前面几张,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是比喻人、事虽然衰亡败落,但尚能维持兴旺繁荣的假象,回答“至死不僵”也可以。 学生的答案无奇不有,像是“死有余辜”、“不足为惧”、“寸步难行”,最令人喷饭的首推“绊手绊脚”! 夏盈玥不禁莞尔,虫如果生了一百只脚,爬起来的确不太方便,绊“脚”犹有可说,绊“手”就离题太远了。 第二题更加好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意思是指兄弟同心协力,力量如同锋利的刀剑,可以切断金属。 现代小朋友醉心武侠小说,写出来的答案有:“天下无敌”、“所向披靡”,想练绝世神功想疯了的学生连招式都想好了,“力断其筋”!夏盈玥笑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第三题的正解应该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东隅为日出处,喻指早晨,桑榆为日落处,喻指晚上。全句比喻虽然先在某一方面有损失,但终在另一方面有成就。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差不多的意思。 受过两次惊吓,当夏盈玥看到“失之东隅,收之西隅”这种对称型答案时,已经不觉得稀奇。 第四题“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变成“桃李不言,春风一度”;或者“桃李不言,下必黄泉。”真不知该说学生别出心裁,还是程度太差。 最后一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句成语典故有二,一说是居于宋城门附近的仲鱼,因城门失火,延烧到他家而活活被烧死;另一说指宋城门失火,人们把池水抽干用来灭火,池里的鱼因而渴死。 不论是根据哪一说,都不该出现“城门失火,殃及城墙”这种答案吧?夏盈玥真的被学生打败了。 想当然尔,每张考卷都红咚咚的写满她娟秀的字迹。 正当她振笔疾书,背包中的手机咿咿呀呀唱起歌。 夏盈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眉心绞在一块。 爹地的索命连环call! “喂?”她无奈地按下通话键。 “乖女儿,跑哪去了?快点来事务所!” 夏振刚桌前站了三个法务助理,一个等他签名,一个抱着资料准备做简报,最后一个临时被叫进来打字的可怜助理,就快哭出来了。 夏盈玥摸摸鼻子希望它别变得太长,扯谎道: “我在美术馆参观画展。” 夏振刚挥手示意助理把资料递上来,说道:“看什么画展!快点来帮忙,爹地有份文件很赶!” 夏盈玥抗议道:“爹地!你自己说一星期去事务所帮忙一次就好,我前天已经去过了。” 打了两万字,手到现在还很酸呢! 遭到女儿拒绝,夏振刚一股窝囊气全出在助理身上。 “笨蛋!又打错了!”夏盈玥只听他破口骂道:“德文名词第一个字母要大写,这是常识,ok?连这个都不懂,你是哪间学校毕业的?” 夏盈玥不禁替无端受波及的法务助理抱屈。 “爹地!你自己写字太潦草,怎么能怪姐姐呢?” 爹地的手稿很难认,她看惯了还无所谓,在助理姐姐们眼中却跟天书差不多,认错是难免的,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呢? 夏振刚八字胡一翘一翘地,完全否认女儿的指控。 “我明明写得很工整,她们却一直打错!请到一堆废物!” 夏盈玥不敢想象助理姐姐有多难堪,为了不让超没修养的大老板说出更多更难听的谩骂,她只好牺牲了。 “爹地,我现在就过去帮你打字,不准再骂助理姐姐。” 听到这话,夏振刚心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玥玥,你快点来,我无法忍受笨蛋。” 夏盈玥将最后一张考卷订正妥当,威胁地说道……“你要先向助理姐姐道歉,我才要过去。” “你赶快回来,其他的少罗嗦!” “至少说两句好听的安慰姐姐。她也是人生父母养,将心比心,如果我将来被老板骂,你是不是也很舍不得?” 夏盈玥老气横秋地教训她爹地,手里也不清闲,把东西文具收拾妥当,取出车钥匙备用。 夏振刚精得像只鬼,马上说道:“你将来到事务所上班,老板就是我,我不会骂你,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你到底说不说!” 夏振刚把列印稿揉成一团,等会儿玥玥会来打,他犯不着虐待自己的眼睛,校对助理错误百出的文稿。 “叫我道歉,门都没有!” 父女争执不下,这时候康佑衡和甄静安带着小朋友从礼堂鱼贯走出,四周顿时像煮沸的开水一般喧腾热闹,笑闹声、呼喊声,在校园响成一片,夏盈玥连忙按住听筒。 但她动作慢了一步,夏振刚听到几声漏网的叫声。 “玥玥,怎么有小朋友的声音呀?” 夏盈玥随意编了个借口;“学校老师带学生来参观画展。我要去停车场了,开车的时候我关机,你不要打了唷!” “不要随便换车道,不要闯红灯,不要超车,不要……” “爹地,我会小心的,你不要再念了。等会见!” 几百条交通安全守则还没交代完,话筒就传来“嘟嘟嘟”的回音,夏振刚无可奈何,咆哮着切断电话。 “所长,找我有事?” 抬头看见门边的穆尚理,夏振刚满脸堆笑,招呼他坐下。 “我听到一个消息,特地通知你。” 穆尚理脸上看不出表情,也没有问是什么消息。 看上去夏振刚反而比较烦恼,“你还记得杨尔杰吗?” 穆尚理手心微微泌出冷汗,难道他发现了? “没印象。” 夏振刚没看出他的异样神色,翻开客户资料说道:“杨尔杰,电梯之狼,你曾经帮他辩护,想起来了吗?” 穆尚埋暗潮汹涌的心绪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口气还是淡淡的:“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问题倒不是出在杨尔杰身上,而是被害人的哥哥不甘凶手只开了一年半就放出来,放话要对你不利。” 穆尚理哼了一声,说道:“是吗?” 夏振刚为难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由得心生感慨。 “很多被害人不恨被告,反而恨我们帮被告辩护。律师难为,一般民众不了解受辩护其实是基本人权的一种。” 穆尚理摸不清楚老狐狸的本意,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单纯地提醒他留神被害人的报复,却又不无想象空间…… 夏振刚殷殷提醒道:“你要多加小心。办公室有警卫,安全比较有保障,你家也去装保全吧。” 穆尚理冷哼着说道:“没那个必要,他敢乱来,我就让他吃不完兜着走,索性送他去监狱长点见识。” 夏振刚劝道:“不要跟他们硬碰硬,斗得两败俱伤,自己也吃了亏。听我的话去装保全,费用算事务所的。” “真的不必了。” 穆尚理素来大主大意,岂由得他人擅加意见。 夏振刚久劝无效,只好说道:“那我不勉强你。你会防身术,又没有家累,所以不怕。哪天有了老婆孩子,就没办法这么潇洒。” 老婆孩子?他有什么资格跟他谈这个?! 穆尚理怒气暗生,双掌握成拳头。 “我要是像你一样,收到再多子弹我也不怕,”夏振刚露出置安神色,“有了晴尹和玥玥,就不敢冒险啦!” 夏盈玥的名字,宛若炎炎夏日不知打哪里吹来的一阵凉风,吹进他心坎,也吹皱了一池心事。 穆尚理拳头松了开来,脑中混乱一片,神情黯然。 “对了!”夏振刚一拍大腿,忽然记起一事:“上次你从法国把她带回台湾,我都忘了谢谢你。” “所长太客气了,哪用着得谢。” “不如我安排玥玥头你和崇真吃顿饭。”夏振刚眼神闪烁,显然另有所图,“让她当面谢谢你。”老狐狸葫芦里卖什么药?都说不必了,他干吗坚持大费周章要女儿请他和二姐吃饭? 多嘴不是穆尚理的习惯,他静静等对方把话说完。 “坦白说,我想请你们帮我个忙。” 夏振刚不打自招,贼笑嘻嘻地说出心内盘算。 “玥玥是我的独生女,这你是知道的。她不爱念法律,小脑袋瓜子里净装一些稀奇古怪的思想。” 何只稀奇古怪而已!穆尚理想起了“心灵裸露”、“网路骇客恐怖攻击”,忍不住微笑。 小丫头的确与众不同,所以才更吸引他,只可惜……她姓夏,就像他姓穆,都是不可抗力、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夏振刚也叹了口气,两人的心事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们叫她不要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专心念书,考上律师才是正途。” 穆尚理静默半晌,说道……“所长,也许令嫒往别的地方发展,未来成就更能超越贤伉俪。” 夏振刚两眼瞪得圆鼓鼓的望着他,满脸惊讶与不信。 “你也被她收买了了?当年玥玥教唆一屋子叔伯姑婶替她说项,要念历史系不要念法律系,我和她妈咪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摆平她。” “如果她喜欢念历史,勉强她去念法律,也是没意思。” 话才出口,穆尚理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应该策动父女反目,最好闹得破脸成仇,这是伤害老狐狸的绝妙好计,谁叫女儿是他的罩门呢! 为什么他反而替夏盈玥说话?被管到连呼吸都不自由是她家的事,他心疼个什么劲!他应该让她痛苦,而不是让她快乐! 主意是这么打,念头是这么转,讲出口的话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和做到,本来就是差很远的两件事。 夏振刚斩钉截铁的说:“我只有玥玥一个女儿,她将来要继承远观,非考上律师不可,你们好歹帮我劝劝她。” 她自是她、你自是你,父母是生她的人,但那是她的人生!为什么一定要勉强她去做不喜欢的事? 她扛得很累,一点都不快乐,你知道吗? 穆尚理怒上心头,霍然站起来。 “所长,我约了客户,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夏振刚有点愣然,“那吃饭的事……” “改天再说。”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留下夏振刚独片发怔。 第七章 “好累!” 按下列印键,夏盈玥伸了个懒腰。这几张文稿把她整得很惨,一个美好的下午就这么完蛋了,帮爹地做事还真是辛苦! “咕咕!咕咕!” 听到报时声,赵儒珊即使分身乏术,仍不忘从小山般的案牍中探出头问道:“东西弄好没?马上要用喷!” “正在印,印完了就好了。” 夏盈玥站起身徐徐道:“儒珊阿姨,我出去走走,顺便弄点东西喝,要不要我帮你带杯饮料?” 赵儒珊捶着酸疼的肩膀,苦笑着说道:“弄你的就好,我没心情喝东西,喝了大概会吐出来。” 夏盈玥拿了钱包走到门口,赵儒珊叮咛道:“对了!玥玥,老大今天去阅卷,再半小时就回来了,他叫你等他。” “哦!”夏盈玥漫应了声,这代表她只能出去晃晃,半小时后要滚回事务所聆听爹地的训示。 走出办公室,便是正常的律师事务所的繁忙景象,尤其“远观”法律事务所极其有名,业务量极大,每个人自然都忙得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大小姐,忙完了呀?” “嗳。” 夏盈玥在“远观”的地位很特别,虽然只是打字小工,但她爹地贵为所长,叫她“大小姐”并不为过。 “很辛苦哦?” “还好。” 同样的工作,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难度,她在这里只负责把爹地的手稿输入电脑,因为儒珊阿姨深度近视,不能长时间盯着屏幕,而爹地打字的速度和乌龟有拼,如果要他自己把东西打出来,他绝对是全世界最没产值的律师。 对别人来说,这十足是个苦差事;夏振刚的字很难认,龙飞凤舞地,还有很多自创的简字,这还不打紧,更糟的是一地中文穿插英文、德文缩写,夏盈玥看惯了还无所谓,其他人根本难以辨识。 也之所以,她才会在这里当工读生,虽然夏振刚任用私人,但是法务助理们却感恩涕零,老板的手稿实在太悲情了。 “出去吗?”声音又羡又妒的。 大伙儿忙得天昏地暗,她还有空出去逛,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落土八字命,谁叫她爸爸是所长呢? “唉。” 夏盈玥的精力全被电脑榨干了,没力气跟大伙闲扯。她脚步移向门边,到星巴克坐半小时吧,那边的摩卡咖啡不错喝。 抬头看到步入大门的身影,夏盈玥几乎哀号出声。她今天真是苦命啊!连半小时的休闲都不可得。 “爹地。” 夏振刚朝女儿走来,所过之处众人莫不掩鼻,身怀六甲的总机准妈妈更惨,酸水苦汁直冒喉头,她抱着垃圾筒大吐特吐。 老大身上怎么有臭水沟的味道? “玥玥,文件打好了吗?” 夏振刚宠爱地伸手想摸女儿。 夏盈玥捂着鼻子,连退数步避开父亲飘着异味的碰触。 “爹地,你的衣服好臭!” 夏振刚缩回手,翻了翻白眼气道:“这不是那该死的卷宗!” 夏盈玥捣着鼻子,小脸因别气胀得通红。 “卷宗怎么会这么臭啊?” 夏振刚示意女儿随他进去办公室,夏盈玥苦着脸跟着后面,当她关上门时,后头传来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大头目,你是去法院阅卷,不是去臭水沟吧?” 赵儒珊捏着鼻子接过老板的公事包。 夏振刚脱下西装,松开领带,直接扔进塑胶袋打包。 “问题就出在卷是从臭水沟捞出来的!” 夏盈玥与赵儒珊对望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迷惑。 夏振刚解释道:“承审法官带卷回家加班,半路公事包被飞贼抢了,小偷要卷宗没用,顺手丢到水沟里了。” “卷宗被丢到臭水沟还能捞回来?神奇!” 夏盈玥大呼大可思议。 赵儒珊啧啧称奇,但她在法律圈一待数十年,比这古怪饱目也见过不少,并不特别惊讶,起身去拿了两瓶咖啡。 “卷宗里头有警讯笔录、鉴定报告,丢了官司就甭打了!据说是一张张摊在阳光下晒干的。” 夏振刚被身上的气味熏得受不了,情绪糟透了。 “喏!玥玥,拿去。”赵儒珊递给父女一人一罐咖啡,说道:“虽然比不上现煮的香,将就喝喝。”“谢谢。”夏盈玥将咖啡罐贴在脸颊,温热的咖啡暖了她的手,香气在鼻间缭绕不去。 夏振刚喝了一口过甜的黑色液体,思绪在咖啡里一点一滴地沉淀。 “玥玥,寒假爹地安排你去法院工读。” 夏盈玥小嘴一队,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不要,寒假我要和欢欢去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露营。” 夏振刚脸色一沉,敛去原本温煦的笑意。 夏盈玥头“嗡”的一声胀得老大,爹地生气了! “你暑假才刚去过法国,寒假又要去美国!心都玩野了,怎么念书?升上去就大三了,决战考场就在两年后,不把握时间用功的话,打算几年才把律师执照拿到手?” 赵儒珊见她眼泪都快滴下来,心中大是不忍,赶紧插话道:“玥玥还年轻,跟她同年纪的孩子哪个不出国玩?只有大头目又叫她工读,又不准她去玩,哪有爸爸这么当的!” 她家那口子,宠得儿子上了天,佑衡做什么阿志都说好。 夏振刚板着脸训道:“考试拖愈久愈考不上,先乐后苦不如先苦后乐,我是替她设想!” “青春只有一次,错过了没有重来的机会。玥玥平常都有念书,寒假出国玩也不算过分啊。” 赵儒珊只有康佑衡一个儿子,素来把夏盈玥当女儿疼,看她满腹委屈,忍不住帮她说情。 夏振刚口气毫无通融余地:“从现在开始,考上之前都不准出国!” 夏盈玥咬着嘴唇,内心不满愈积愈多。爹地不能干涉她的行动自由,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赵儒珊连连叹气,说道:“大头目,玥玥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做父母的不能替她作决定。” 夏振刚眉间掠过一阵阴霾,哼道:“阿珊,你只会说我!要是佑衡说他不想考律师,你和阿志不气死吗?” “当然不会,我们从来不逼他,”赵儒珊答得很坦然,“大学志愿是他自已填的,未来怎么样他自己决定。” 夏振刚怒容满面,大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逼女儿选填法律系喽?就算是我逼的,我也是为了她好。” “大头目,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自以为是,听不下别人的意见。”既然吵开了,就没啥好顾忌的,赵儒珊索性一次把话说清楚:“玥玥根本不适合当律师,你就不要再逼她了!” 夏振刚伸出食指,直点到赵儒珊的鼻尖上,勃然怒道:“玥玥是我女儿,我女儿又怎么会不适合当律师?!” “谁说是你的女儿就一定适合当律师?依我看,玥玥是你女儿,是她最大的不幸!什么都不准做,” “你放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愈说愈僵。 一直默不作声的夏盈玥再也忍耐不住,插进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鼓足勇气说道:“爹地,儒珊阿姨说的没有错,我不想当律师,就算侥幸考上,也不会来事务所上班。” 夏振刚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向温温顺顺,父母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从来没有半点违拗,怎么突然说她不想当律师、不要继承事务所? 面对狂怒不可抑制的父亲,说夏盈玥不怕是骗人的,但她还是凭着一股不知打哪出生来的勇气,说出藏在心中多时的话:“我做不来的。” 夏振刚愈听愈怒,脸色也愈趋沉冷。 “不学当然做不来!” “爹地,我一说谎就会结巴。如果当事人明明有犯罪,叫我在法庭上硬说他无辜,我办不到!法官也不会相信我的。” 夏振刚绷得紧紧的心一松,原来是为了这个!早说不就结了? 他脸色也和缓许多,“傻女儿,没有人生下来就会辩护的,爹地会教你,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这不是熟能生巧的问题!”夏盈玥心里一急,不假思索地说:“而是我没办法昧着良心帮坏人脱罪!” “胡说八道!辩护是律师的天职!” 夏振刚左手一扬,清清脆脆打了女儿一个耳光。 赵儒珊连忙搂住夏盈玥,朝夏振刚怒目相视。 “有话好好说!干吗打人呢?!” 夏盈玥推开赵儒珊,这一巴掌打得她右颊高高肿起,也打醒了一直存在她内心的休火山,强大的反抗力瞬间爆发开来。 “有做就有做,没做就没做,事实只有一个!”夏盈玥大声顶了回去:“司法是为了追求正义,杀人犯因为律师会讲话,最后被判无罪,难道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正义观吗?” 夏振刚这一气非同小可,玥玥连最基本的诉讼结构都搞不清楚,比没念过法律的普通人还不如,真令他心寒。 “检察官负责举证,法官负责审判,律师负责辩护,谁也不必捞过界!你书读到哪里了?都没去上课吗?” 夏盈玥的法学素养当然比不上父亲,但她仍然把握住一个从苏格拉底时代就争辩不休的问题—— “你说的是程序正义,我说的是实质正义!践行程序符合程序正义,却不见得能发现真相。” “真相只有老天爷才知道!照你这么说,那也不用审判,干脆丢铜板论生死,有罪没罪,一翻两瞪眼!” 夏振刚怒不可抑,赵儒珊看他气得五官扭曲,怕他又要打人,连忙将夏盈玥搂在怀里。 夏盈玥挣脱她的庇护,勇敢地踏的一步。“我没有否定诉讼制度,我只是说自己做不来律师。”“做不来也得做!你不当律师,我和你妈的脸往哪里搁去?远观事务所以后谁来继承?放着让它倒吗?” 赵儒珊努力扮演和事老的角色,“企业家的女儿往演艺圈发展,很多啦!谁说女儿一定要跟父母同行?” 夏振刚脾气本来就不好,一旦发作就六亲不认,连夏盈玥都挨了一巴掌,赵儒珊更不消说了。 “阿珊,都怪你!灌输玥玥错误思想!” “我哪有?” 赵儒珊怪叫着,大头目别想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她头上! 夏盈玥并肩和赵儒珊站在一起。“儒珊阿姨她花了很多苦心,想培养我对法律的兴趣,是我自己不受教。” 夏振刚冷笑说道:“你也知道自己不受教吗?我和你妈辛辛苦苦栽培你,搞到最后你却对父母的心血不屑一顾!律师赚的是黑心钱,你的学费、生活费,那三百万的宝马跑车,可都是用黑心钱买的!” “我没有说律师赚的是黑心钱!我只是……” “我知道,你只是说不要当律师,人各有志是吧?好啊!那就说说你有什么远大的志向!” 夏盈玥被父亲瞪得抬不起头来,小小声的说:“我想加入国际红十字会,想去波士尼亚和非洲国家从事人道救援工作。” 夏振刚说道:“助人为快乐之本,你有这份心很好,可是,公益团体缺的是钱不是人,咱们事务所每年捐几十万给公益团体,比起你一个人去当义工,哪一种助益比较大?” 夏盈玥低下了头,眼眶中泪水转来转去。 赵儒珊忍不住说道:“这不能比嘛!” 夏振刚眉宇间如罩一层寒霜,冷冷说道:“我在教训女儿,没有外人插嘴的余地!阿珊,咱们两家近二十年的情分,我不希望毁在这件事情上。” 亏他还记得两家情谊深厚,玥玥是她眼皮子下长大的孩子,怎么说也有一份感情,否则她何必没事讨骂挨? 赵儒珊脸色不豫,却也没再多话。她虽不在乎砸饭碗,但若连累老公也成了中年失业人口,未免过意不去。 夏盈玥双眼射出恼怒光芒,“爹地,我说过这不关儒珊阿姨的事!你把气出在她身上,真是不可理喻!” 夏振刚脸色铁青,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住口!我是你爹地,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夏盈玥也火大了,泥人儿也有土性,她是温柔,并非软弱。“总之,我不当律师就对了!” 夏振刚恼恨女儿不听话,口气也不由得变冲了:“我夏某人的女儿,应届毕业就能考上律师。” 夏盈玥脸色刷地变白,几乎哭出声来。 爹地的意思是不考上律师,她就不够格当他的女儿?! 赵儒珊也惊呆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老公的工作就算不保,现在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哪有人为了这种原因不要女儿的!” 夏振刚把心一横,绝情地说道:“是她不要我这个爹地!” 夏盈玥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开门冲了出去,冷不防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似笑非笑的声音瞬间传出:“我错过了什么吗?” 夏盈玥捂着撞疼的鼻子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两行泪水。 看到她梨花带泪的脸庞,穆尚理眼底一贯的嘲弄化为怜惜,在理智还没取得主控地位前,他就将她揽在怀中。 夏盈玥没抗拒,将头贴在他怀里,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终于见到他了! 盼了好久才实现的梦想,却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她哭起来像丑八怪,她不希望他看见她哭得很丑的样子……但无论如何,她总算又见到他了。够了!就算被爹地左右开弓连打好几巴掌,也没关系了! 她那戚然的泪颜,无声的哽咽,深深触动穆尚理的心,不舍与浓浓的心疼盘接他整个胸际。 夏振刚重重咳嗽一声,说道:“尚理,有事吗?” 穆尚理抬腕看表,“所长,你叫我三点半进来讨论案情。” 经他提醒,夏振刚才想起早上声请阅卷的案件,已经决定由穆尚理辩护。父女大战方殷,他疏于注意,没发现约定的讨论时间转眼即至,也让外人看到不该看到的场面。 “玥玥,穆律师有事要忙,你不要耽搁他的时间。” 夏盈玥抬头瞅了他一眼,心中有千言万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不说他也能了解,穆尚理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夏盈玥破涕一笑,重新把头藏在他怀中。 她不会耽搁他的时间,他会保护她不受爹地伤害。 穆尚理看怀中的小丫头削瘦的肩头不住颤抖,心中泛过一阵不舍,掏出手帕帮她抹韩净满是泪痕的小脸。 “哭得像小花猫,真难看。” 夏盈玥抬起小脸看他,老习惯又蠢蠢欲动。 “猫咪很可爱,一点都不难看。” 她又故态复萌了,一见面就抬杠! 穆尚理心中没有气恼,只有无尽的宠爱。 “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 “好啊!” 夏盈玥被父亲一巴掌打得脑袋轰轰作响,此刻只想逃得远远的,何况她肚子也真的饿了。 穆尚理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指腹轻磨她细腻的掌心。 “我知道有一家店蛋糕无限量供应,还有别处喝不到的花果茶和手工饼干,不怕热量高的话,我就带你去吃。” 夏盈玥嫣然一笑,脸上兀自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穆尚理不禁瞧得有些痴了。 “胖了再减肥就好,我们走吧!” 喔哦!小两口不但把她当成透明人,就连女方家长也被视为不存在。 赵儒珊瞟了老板一眼,心里可乐了。 大头目的表情真是经典啊!还好现在不是农历七月,否则来洽公的客户铁定以为活见鬼了。 夏振刚气得发疯,玥玥这个死丫头,答应他的话像放屁!说好了考上以前不准交男朋友,结果不但交了,对象还是事务所律师!他这个父亲也算无能,居然被蒙个彻彻底底! “尚理,不要跟着小孩子起哄,我们还有公事要办。”夏振刚的声音沉冷得令人心悸,对缩在穆尚理身后的女儿说道:“玥玥,你马上回家,没有我同意,你哪里都不准去。” 夏盈玥愈是心酸,又汪汪滚下泪来。 穆尚理丝毫不把老板的威胁放在心上,平平淡淡的说:“所长,你前几天不是说要玥玥请我吃饭吗?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今天这案子也不是太急,我带她去吃个下午茶。” 深邃又黑亮的眼睛闪着狡诈的光芒,他淡笑着悠然道:“您叫我劝她的事,我也会跟她提一提。” 这番话只把夏振刚说得怦然心动。 热恋情浓的年轻人,把父母的话当马耳东风,男朋友的话却比圣旨还有用,说不定尚理真的能劝玥玥回心转意。 赵儒珊忍不住也掺一脚:“尚理也是律师,你说得出的理由,他也都知道,又不会动辄巴掌伺候,你就让他们去吧。” 老狐狸打她?想死可以早说! 穆尚理目光中闪过杀气,耐性已经探底。 不待夏振刚同意,他搂着夏盈玥扬长离去。 “等等!” 夏振刚才开口,赵儒珊就窃笑着说道:“大头目,你甭操心啦!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管太多小心被骂老贼。”老而不死谓之贼呀! “罗嗦!我是要问玥玥有没有带信用卡。” 赵儒珊一千个不信,一万个不信。“下午茶能要多少钱?更何况尚理一定会买单,玥玥带嘴巴去吃就行了。” 夏振刚掩不住眉间的担忧神情,“阿珊,最近狗仔杂志不是才报导尚理又跟哪个女星打得火热吗?他怎么会跟玥玥兜在一块?” 赵儒珊假作痴呆装无知,“是吗?我都没注意耶!” 夏振刚近乎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办公桌下面有一大叠美x报导,厕所里摆了时x周刊,还敢跟我装蒜?!” “你也知道,那种报导十之八九都是胡说八道。” 赵儒珊古古怪怪瞥他一眼,笑道:“大头目,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啊!你总不能叫玥玥永远不交男朋友。” 夏振刚嘀咕道:“她才二十岁。”太年轻了。 “想当年,二十岁我连儿子都生出来了。尚理和玥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算你女儿不当律师,远观也不愁没人继承。” 夏振刚想想不对,才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谁知道他安着什么心!说不定他就是想少奋斗二十年,才接近玥玥。” “你也把他瞧得太扁了!”赵儒珊就事论事,谁也不偏袒。“这几年大小穆律师的名号闯得不够响亮吗?两姐弟脱离远观,客户就像一串肉粽被他们提着走,说起来是我们有求于他,他图玥玥什么?” 夏振刚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为今之计,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时针仍然向前走着,不会为谁停留,当然也不会倒转。 等在前方的,仍是无尽的波诡云谲。 第八章 醇厚的咖啡香弥漫在大厅里,空气中扰动翻腾的是波澜壮阔、空灵幽渺的布鲁克纳第八号交响曲,穆尚理选的餐厅连音乐都不同于一般店里播放的长笛旋律,而是编制庞大、配器华丽、基调沉郁的史诗般的交响乐。 穆尚理在夏盈玥对面坐下,侍者立刻送上menu,静候一旁。 “想喝什么?”他礼貌地让女士先决定。 “请给我一壶薰衣草茶、黑森林蛋糕和杏仁核桃派。” “先生呢?” “蓝山咖啡就好。”穆尚理心不在焉地应声,心思全放在夏盈玥身上。她大概是肚子饿了,才会点那么多甜点饼干,“你没吃午饭吗?” “错过了,今天好忙。” 夏盈玥耸肩不以为意地道,将印制精美的menu还给侍者。 “这里有简餐,你要不要点一份?” “不要,我吃饼干和蛋糕。” 夏盈玥的饮食习惯很孩子气,拿零食当正餐是常有的事。 她的父母早已放弃纠正她的坏习惯,但穆尚理却无法不做建言:“这样对身体不好,先吃别的再吃点心。” “不要了,我只要吃点心。” 夏盈玥拿餐巾纸沾水,贴在眼睛上,据说有消肿的效果。 她脸上又是泪痕又是手指印,侍者好奇的眼光在他们两个脸上转来转去,一定是误会尚理把她打哭了。 “就宫保鸡丁饭好了。” 穆尚理独裁地替她作了决定,将自menu交还侍者,最后还附带一句:“麻烦点心等会儿再送上。” “如果现在吃饭,我晚餐又吃不下了。” “你现在不吃饭,你的胃就要抗议了。” “我有吃东西了啊。”蛋糕和饼干难道不是食物? 穆尚理则仍是一派好整以暇的温文浅笑,“小朋友要多吃饭,才会长大。”他知道怎么惹她生气。 夏盈玥在餐桌上拍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小朋友才会只吃零食不吃正餐,小朋友才会跟爸爸吵架、哭着跑出来。”穆尚理丝毫没把小小噪音放在心上。 “那是因为爹地逼我考律师!” 想到这里,说不出口的愁闷在心底漾开,夏盈玥眼眶又红了。 “你可以拒绝他。” 夏盈玥指了指右颊,残留的淡淡红痕算不上怵目惊心,却也极令人心疼。 “我拒绝了,所以被打了一巴掌。” 穆尚理强压泛上心头的怒气,现在不是痛骂夏家十八代祖宗的好时机,小丫头已经够难受的了。 “为什么讨厌律师?” 他也是律师,她也痛恨他吗? 夏盈玥又重重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是她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律师。” 穆尚理见她哀伤之情始终难消,想逗她开心,于是说道:“烦人的事就别再想了,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夏盈玥水气氤氲的瞳眸定定看着他,她只想钻进被窝里大哭一场,他还有心情说笑话! “从前,有一个钱多多的守财奴,没生一儿半女,临死之前委托三个人,要他们把钞票带去他坟上火化。” 夏盈玥见他说话间不时流露狡犹的神色,猜道:“其中一定有律师。”铁定还是最奸诈的那一个。 这是废话,没律师还有搞头吗? 穆尚理笑笑,算是默认,“三个人中有一位牧师;由于教堂经常漏水,他留下部分现金作为修缮用,剩下的钱依约定火化。这是替守财奴囤积进天堂的资本,算是附有正当理由的违约。” 夏盈玥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第二个是商人,他最近调头寸手头紧,留下一半现金花用,一半火化,心想等他赚了钱再还。”至于商人赚了钱后有没有真的还清债务?笑话的原始作者也没提,穆尚理也不打算追究。 “第三位律师一定把所有的钱都占为己有。”夏盈玥猜测着。 “你还真是对我们有偏见。”穆尚理故作哀怨地瞥她一眼,逗得夏盈玥格格娇笑。“但你猜错了,律师是最守信用的一个。” “真的吗?”夏盈玥很怀疑地问道:“他有那么老实吗?” 穆尚理笑笑说道:“他开支票,代替火化现金。” 在阴世找谁兑现这张支票! “一点都不老实,”夏盈玥摇摇头道:“律师好坏。” 穆尚理也不怕她反感,说道:“要是我的话,我也会开支票代替现金支付,那不算污了他的钱。”“可是,你明明答应他要把钞票火化。” “他笨我可不跟他一起笨。阴世的流通货币也不见得是新台币,烧再多说不定也没有用。就算有用,我也不烧给他。他不爽的话,就来咬我呀!他活着尚且拿我没办法,死了更别想对我怎么样。”真是牢不可破的自信心! 就自负这一点,尚理和爹地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的差别只在于尚理从来不逼她做不喜欢的事。 夏盈玥幽幽说道:“我只知道答应人的事就要做到,如果做不到就别答应,既然答应了,我就会把钱烧掉。” “钱就是要流通才能发挥效益,烧掉只是徒然制造空气污染。”穆尚理随便说说,就是一大串压死人不偿命的好理由。 夏盈玥低下了头,凄然说道:“爹地常常骂我属牛也笨得像头牛,傻乎乎的不会变巧。但我觉得答应别人的事就是要做到,否则就是欺骗。骗子没有人格,就不值得人家信任了。” 穆尚理没有出言讥刺,反而宽慰她道:“这无关智商,是选择的问题。你选择当诚实的人,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侍者送上餐点,穆尚理把宫保鸡丁饭推到她面前。 “快吃。” 夏盈玥想着心事,吃得很慢,有时候完全忘记咀嚼。 耐性少得可怜的穆尚理从她手中接过调羹,细心地把辣椒剔除,每口饭都加上一点鸡肉,一匙匙喂她。 夏盈玥神色带着三分薄怒,却有七分腼腆。 他居然喂她吃饭! 真是让人生气,他真的把她当成“小朋友”吗!这种幼稚的举动若出现在父母和五岁小孩之间犹有可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穆尚理又舀了一口鸡肉饭塞进她嘴里,“不当律师有什么了不起?犯不着为了这种事跟你爸吵架。” 夏盈玥嘴里都是饭菜,说出来的话也模糊不清。 “是爹地打我耳光,不是我找他吵架。” “至少他能活着打你。” 穆尚理口气中充满了忧伤。 夏盈玥蹙着眉心,望着他的目光透着浓浓的疑惑。 活人才能打人,这么粗浅的道理她岂会不知? “全世界有一百万人口活不过这个星期。搭飞机怕摔机,搭火车怕出轨,就连踩马路都会被跳楼的人压死。他能够活着打你,你就该念阿弥陀佛了。” 夏盈玥明知他引用统计数据,却仍然打了个寒颤。 “你别吓我,爹地会长命百岁的。” “我没吓你,无常是躲不开的瘟疫,谁也没把握一定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我多希望让我爸爸骂一顿,也总比看照片思念他来得强。” 苦涩的语气包含无穷无尽的心伤,庄富强那一枪造成的伤口早就好了,心痛却一直没有痊愈。夏盈玥想也不想,一溜烟儿就转到对面的沙发座,和他一块窝着。 她的小小挫折,比起他亲人早逝的痛苦而言,算得了什么! 她还有脸哭!还有脸要他安慰她! 爸妈大姐早就死了,就算杀了庄富强、整倒夏振刚,他们也活不回来,永永远远离开他了。 二姐已经嫁人,连孩子也有了,虽然不爱姐夫,怎么说也是个伴侣,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他不要! 穆尚理心中充满恐慌,巨大的孤单恐惧吓坏了他,疯狂地想抓住什么……想填补破了个大洞的心……他拥住了她,霸道的舌头长驱直入,闯进她口中恣意品尝她的芳美。 他怎么会…… 他狂悍的吻来得太突然,夏盈玥措手不及,僵在他的怀里,想挣扎又犹疑。穆尚理逐渐加深这个吻,她的意识渐趋模糊,剩下陌生的欢愉,随着和他唇齿交缠阵阵激荡她的感官。 攀着他宽阔的肩,她怕自己就要灭顶了! 可是穆尚理还觉得不够,他的舌锲而不舍地追逐纠缠着她的,直到她本能地回应他的挑逗,甜柔的唇彻底放弃抵抗,让原始的快感化作炽烈的狂风巨浪,席卷全部的意识。 直到他们迫切需要空气,穆尚理不得不中断让彼此心醉神驰的缱绻。 伏在他的胸口上剧烈地喘气,他的吻让她觉得全身虚脱,一时半刻还恢复不过来,他的双臂固执地圈绕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如果不是顾忌公众场合人地不宜,她真想就这么窝下去。 夏盈玥无意识地轻抚着被吻得红肿的双唇,呆愣了半天,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唇上抹灭不去他的印记,发丝、眼睫与指尖,都流动着他特有的气息,仿佛注定他们终将夹缠不清。 穆尚理替她整理微乱的鬓发,轻喃低吟道:“你不要怕,回去和老……”忍住几乎冲口而出的老狐狸,他改口说:“和所长慢慢讲,如果他打你、或是不让你出门,打电话给我,我去救你。” 夏盈玥脸蛋羞得和双唇一般红,轻声道:“怎么好意思一直麻烦你?如果害你被爹地骂,那我……” “我不怕,你不要想那么多。”穆尚理在她额心温柔地印下一吻,“酬劳我已经取走了,那是我应该做的。” 大楼管理柜台灯火通明,惟有死寂的屏幕一片黑漆漆的,薛苑葳真想一头撞上桌前一再当机的电脑。 “坏掉了。”幽冷的声音伴着丝丝凉意,袭向薛苑葳后颈。 薛苑崴只感觉颈子又冷又痒,没好气地说道:“这不是废话吗?我也知道坏掉了!还用得着你说?咦?这声音是……” 她猛地回头,只见一名黑衣女子被散头发,眼角下垂,舌头伸得长长的,阴森森说道:“主机板坏了。” “欢欢!是你!” 叶离欢将长至腰际的头发重新扎好,甩回脑后。 “语音信箱被你的留言塞爆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的电脑坏掉了。”大师在此,她的电脑有救了。 “看得出来。” 叶离欢在随身携带的帆布包中摸索一阵,取出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螺丝起子,只看得薛苑葳舌咋下。 “欢欢,你会被抓去关,罪名是携带危险物品。” 叶离欢懒得理她,切断电源,拆开外壳,接着再从包包里拿出压缩空气,朝着电脑狂喷一通。 “咳咳!欢欢,你在干吗啦!” “告诉你几百遍了,不要让小奇靠近电脑。”叶离欢冷冷训道:“主机板上都是狗毛,接触不良,电脑才会当机当不停。” 薛苑葳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它最近掉毛掉得比较严重嘛!” 臭小奇,没事拼命掉毛,罚它跪主机板。 “不是掉漆吗?”叶离欢悠然笑问。 薛苑藏没那闲工夫跟她计较,示意好友先别管电脑,两人手拉手到访客专用沙发上坐着。 “我找你来,主要是想请你查一个人。” 叶离欢右手摊开,掌心朝上。 “钱拿来。”总不能叫她做白工吧? “跟玥玥有关,你还好意思拿钱?” 薛苑葳打了下她冷冰冰的手。 叶离欢微微皱眉,问道:“玥玥怎么了?” 薛苑葳把夏盈玥在酒吧的遭遇说了一遍。“我翻烂了刑事裁判编,终于查出杨尔杰的身份。他曾经触犯强制罪,一年半前服刑期满出狱。” 叶离欢听得十分专注,沉吟道:“你要我查他?” 薛苑葳摇摇头,“不是。我要你查穆尚理,他是杨尔杰的辩护律师。我觉得玥玥会在法国遇到杨尔杰跟他脱不了干系。图书馆的书面资料收录的判决不多,司法院法学资料库又有查询范围的限制,我也查过穆尚理,除了当辩护人,都没有他的资料。” 叶离欢飞快地思考,“有没有什么资料是司法院系统查不出来的?” “妨害风化或是重大刑案,法官有权决定要不要公开判决。有时候基于保护被害人的考量,判决可能部分不公开。” “玥玥的个性,不可能与人结怨啊!” 在她们三剑容中,玥玥善良和婉,从不与人结怨;如果是小苑,一天到晚跟人起冲突,吵架更是家常便饭,不过叶离欢从不担心,白目惹到小苑的人反而比较值得同情。 “详细情况我也不甚了了,”薛苑葳抓抓头发,“玥玥最近都没联络,康学长一直找她,也联络不上。” “穆尚理……” 叶离欢喃喃将这个名字念了两次,目光缓缓移动,“我记住了,有消息的话,我再跟你联络。” 第九章 烈焰般的红色宝马跑车在蜿蜒山路上快意奔驰,白色宾土轿车亦步亦趋相随,不疾不徐,始终落后半个车身。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别墅后面空地,夏盈玥打开车门走出来,笑靥如花,双颊嫣红似火,迎向后头的男子。 “你技术不错,居然跟得上我!” “以女孩子来说,你开车的技术算是很高明。”很少女生开车这么猛。 夏盈玥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对这种沙猪论调十分反感。“我的开车技术连男生都比不上。” 穆尚理也不争辩,左看右瞧,欣赏美丽风光比较实际。 阳明山的风景,应该算这里最清幽了。 这里离阳明山国家公园有一段距离,平时罕有人车经过,只听鸟声啁啾,草木特有的清气涤尽胸口烦闷,结束一天疲累的工作,上山放松一番,的确是人生莫大享受。 夏盈玥挽着他的手,“来,我泡咖啡给你喝。” 穆尚理随她走到别墅正前方,只听夏盈玥惊呼一声,甩开他的手,三步并成两步,咚咚咚冲向家门口。 “怎么了?遭小偷吗?” 穆尚理怕小偷还在附近没走,连忙跟了上来。 “不是……” 家门口什么时候多出一排日式木造长廊? 她上次来没看到呀!夏盈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日式木造长廊颇为雅致,和白墙红瓦的别墅衬起来一点也不突兀,利用弦月、婴儿泪、长春藤等长绿楮物将建筑物和满山绿意作了巧妙的连结,清风送爽,在此读书品茗,大发思古之幽情。 “很有特色的长廊。”穆尚理驻足观赏,问道:“是哪个设计师的作品?二姐最近接收一栋别墅,正要装潢,刚好介绍给她。” 夏盈玥也是大惑不解,“我也不知道是谁搭的。” “莫非是山精灵闲来无事帮你盖的?” 夏盈玥不理会他的嘲弄,深思的眼光落到地上木板参差不齐的钉孔,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她知道是谁了! “佑衡哥搭的,难怪他一直邀我来阳明山。” 穆尚理愉悦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说出来的话掩不住浓浓的醋意:“赵秘书的儿子?他可真闲啊!课不上书不念,跑来做木工。” “你怎么这样说佑衡哥!” 穆尚理看法丕变。有人类以来,没见过比这更丑的长廊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搭的?上面又没注明设计师名字。” 夏盈玥指指地板,“摸这些木材就知道了。” “长麻子的女人嫁不出去,坑坑疤疤的木材倒有人买,真没眼光。” 康佑衡此举足是要讨好玥玥,穆尚理心里乍然一阵酸溜溜的,讲的话也就夹枪带棍,没一句好相与。 夏盈玥不明白他的心思,说道:“这些不是拼装地板的实木条,表面没经过处理,当然不够光滑。佑衡哥从不做伤害地球的事,他是去工厂检废弃木箱,把钉子一一拔除,再裁切成合适的尺寸,这长廊一定花了他很多时间才完成。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他才好。” “也许他想送你生日礼。” 穆尚理心知肚明,那不是生日礼,根本是定情物!不过,小丫头没想通,他才没那么呆替康佑衡制造机会。 “可是,我的生日在十二月,现在才七月,未免也太早送了吧?” 穆尚理一辈子没喝过这么多醋,粗声粗气说道:“下次遇见他再问就好了,现在想那么多干吗?” 夏盈玥觉得有理,从口袋中摸出大门钥匙,笑道:“我泡咖啡,你搬椅子,咱们在长廊上乘凉。” 穆尚理随她走进屋内,从餐厅搬出椅子,平常都待在冷气房,来阳明山就是想呼吸新鲜空气,外面比较舒服。 他坐没多久,夏盈玥端了圆托盘走出,上面摆两套咖啡杯组、奶罐和糖罐,都是英国骨瓷品牌道尔顿的系列精品,十分讲究。 “你真是一只蚂蚁!” 当穆尚理已经在咖啡中加了两匙糖,却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夏盈玥终于忍不住叹气,好好的咖啡,哪是这样糟蹋的! 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评语,穆尚理先是愕然,而后失笑,“我吃苦已经吃得够多了,咖啡喜欢喝甜的。” 嘴上说着,他仍自糖罐中挖起第三匙糖,放进顶多150c.c的咖啡里。 夏盈玥也笑了,同样的黑色饮料,她的是全无添加物的黑咖啡,而穆尚理的杯子里,与其说是加糖的咖啡,还不如说是有咖啡味的糖水。 加了糖,咖啡已经淹到杯缘,穆尚理小心地搅动杯中的液体,直到杯底没有任何残余的颗粒,他把汤匙放在一边,端起杯子啜了一小口。 杯底盘没有任何液体溢出的痕迹,夏盈玥赞叹地拍拍手道:“你可以拿帽子收钱了!”简直神乎其技。 穆尚理显然也对自己调理出的饮料十分满意,三两口喝完,他放下杯子:“还是你冲的咖啡好喝。” 夏盈玥给他一个甜甜的笑,“你对多少女生说过这句话?” 穆尚理扳着十根手指数呀数的,似乎还不够,接着双腿一顿一顿的,竟是连脚趾头也用上了。夏盈玥气恼无比,正要骂他几句,穆尚理嘘了一口气,宣告放弃,“数不完,实在太多了。” 太多了是几个?夏盈玥蓦地眼眶红了。 爹地一再地警告她,尚理跟很多女星打得火热,现在他亲口承认,可见有关他的传闻是真的! 爱恋所以令人心醉神驰,就在于它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是世界上最奇妙、也最令人感动的经验,但如果爱上的人完全捉摸不定,根本不知道他想什么,反而变成灾难。 爱上穆尚理,绝对是灾难中的灾难。 穆尚理赶忙澄清道:“我和二姐都爱喝咖啡,台北咖啡店何其之多,礼貌上总要称赞女老板咖啡冲得好喝。” 他难得开开玩笑,小丫头就急得快哭了。 夏盈玥眨回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小手如擂鼓般用力捶他胸膛。 “你欺负人!” 穆尚理握住她的粉拳,顺势将她往怀中一带。 “我只欺负你。” 夏盈玥一张脸红得像着火,轻轻昨了一口:“你就会骗人,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哄我的。” 穆尚理挑挑眉,“你不相信我?” 夏盈玥咬着嘴唇说道:“爹地说你有很多女朋友。” “哪个三十岁的男人没女朋友?”穆尚理没好气地哼道:“除非他不能人道,或喜欢男人。” 夏盈玥又捶一下他的胸膛,“可你未免也交过太多女朋友了!妈咪说你换女朋友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 两个老不死,一再挑拨他们的感情,存的什么心! 看在小丫头的份上,他已经很久没找他们麻烦,两只死鬼再不识相,他就让他们尝尝二姐的手段。 穆尚理怀中搂着佳人,满腔怒火不便发作,“如果我冰清玉洁,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你要不要替我立一座贞节牌坊?” 男人可以用冰清玉洁来形容吗? “人家跟你讲正经的!” 夏盈玥捶得手疼,改用捏的,她手劲虽然不大,但指甲很尖,倒也掐得穆尚理隐隐作疼。 忽然记起十五年前旧事,穆尚理不由得心生感慨。 “现世报啊!” 夏盈玥敲敲他的脑袋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二姐说过的一句话。” 她听得出神,穆尚理逮着机会偷了个香。 她动手他动口,结果却是他占便宜! 夏盈玥捂着被偷袭的唇,却掩不住脸上好奇神色。 “她说什么让你记这么久?” 十五年前她才五岁,只记得金枝玉叶就是那一年爹地送她的耶诞礼物,现在都是胡须尽白的老猫了。 “二姐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说不定你把心掏出来、把肉割下来,对方还嫌太血腥不肯接受呢。”原来二姐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此刻穆尚理真的愿意把心掏出来、肉割下来给怀中精灵似的小人儿。 夏盈玥握住他的手,说道:“你不是恶人,我也不是恶人,何况我不会要你自己伤害出自己。” 她当然不是恶人,但他却是。 “你是没做过坏事,将来不是上天堂,就是去西天极乐世界,我却是命中要下地狱的人。” 这些年来,为了和夏振刚夫妇分庭抗礼,他荤腥不忌,帮许多罪证确凿的被告辩护。仗着辩才无碍,学问又好,他都能帮被告或多或少减免罪责,顺便替自己捞点好处。 被害家属的悲愤,他无力面对,只能漠视;他也问过自己,这种作法和夏振刚有什么不同?他处心积虑要置夏振刚于死地,别人是不是也阴谋策划让他死得不会太好看? 本来,这条烂命死了也不算什么,现在多了小丫头,他就没办法那么潇洒了!真被老狐狸给说中了! 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小丫头虽不至于动刀子抹脖子,寻死觅活,哭肿眼睛总是会的。 他又怎么舍得让她流泪! 穆尚理难得沉默,倒教夏盈玥惶惧难安。 他有很多事瞒着她、不跟她说,夏盈玥虽然心里埋怨,但她素来温婉,他不想讲,她也不勉强。 看到小丫头蹙着眉心不讲话,穆尚理不愿加重她的心事,她要对付家里那两只怪物已经够累人了,不必多加他一个。 “没事,我只是发发牢骚,”穆尚理故作轻松说道:“地狱不敢收我,如果我一入地狱帮众鬼辩护,阎王老爷判官大人就没办法顺利进行审判,到最后一定会送我上天堂,免得我让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无罪开释,逃到人间来兴风作浪,他岂不头大?” 夏盈玥听了,忍俊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这张嘴,全世界七十亿人口加起来也说不过你。” 穆尚理轻拢她的秀发,“老……老板没为难你吧?” 老狐狸叫惯了,一下子要改掉蛮难的。 夏盈玥在他怀中缩成一个小人球,摇了摇头。 “没有,爹地打我一巴掌,回家被妈咪狠狠数落一顿。” “看不出来你妈咪这么挺你。” 夏盈玥又摇摇头,“妈咪不是挺我,而是她痛恨暴力,她认为打人就是不对,爹地打人和立法院那些浪费国家粮食的立委没两样。妈咪最讨厌立法院,她老是被立委削。” 穆尚理扬起一丝邪魅的冷笑,又带了点得意。 沈晴尹因升迁受阻,把立法院视为万恶的渊薮,殊不知真正的凶手跟立法院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近在咫尺的他,每个月还领她老公不少薪饷呢。 “你笑什么?” 夏盈玥觉得他笑得太过诡诈,实在可疑。 “不可说,不可说。”穆尚理没有笨到坦诚以告的地步。 “不说就不说,你以为我稀罕听吗?” 他老是故弄玄虚,这个也不说、那个也不说!夏盈玥气闷极了。 穆尚理两点般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眉心、脸颊和秀发上,成功地把夏盈玥的注意岔开了去。 “后来怎么样?你爹地不再逼你考律师了吗?” 夏盈玥被吻得七荤八素,虽然已经和他是男女朋友,父母算是默许了,她还是会害羞。 “一人让一步,妥协喽!我会完成学业,说不定还会继续深造,只是不攻传统的诉讼法,选择国际公法作为研究主轴。” 穆尚理一听,点了点头,“想要进国际组织从事人道救援,熟读国际公法是有必要的。” 夏盈玥笑笑说道:“只要我继续念法律,爹地虽不满意,勉强可以接受,妈咪比较无所谓,她反而鼓励我朝学术研究领域发展,毕竟国内律师市场已经饱和,有你这么优秀的前辈在,我哪里还有舞台?” 穆尚理拧了下她玫瑰色的粉颊,“你一直给我高帽子戴,该不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吧?老老实实招出来!” “我是说真的,”夏盈玥看穆尚理淘气的手指头直搔她腋下,连忙求饶:“你不要乱来唷!” 穆尚理轻轻搂着她,不再玩闹。 “要论功力的话,二姐比我厉害多了。” “你也不必太谦虚了,大小穆律师一般厉害,我们这群学弟学妹提起来,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夏盈玥靠着他的胸膛,漫笑说道。 “什么时候让我跟二姐吃饭?” 她和班上同学一样,很期待一睹师母的庐山真面目。大穆律师是尚理的姐姐,是他仅存的亲人,想跟她见面的心,又更加热切了。 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很乐意代劳! 二姐阴森森冷冰冰的话语在耳边不断回响,穆尚理背上惊出一身冷汗,铁臂收得更紧,似乎怕怀中的人儿遭遇不测。 “你不要见二姐!” 夏盈玥被他的铁臂压得胸腔的空气全吐了出来,索性伏在他身上,像懒洋洋的无尾熊舒服地攀着树枝。 “她是你姐姐,我为什么不能见她?” 如果要长长久久在一起,怎么能不见彼此的家人呢?爹地妈咪他都见过了,为什么不让她见惟一的姐姐? 仿佛感受到怀中人儿的愁闷,穆尚理安慰道:“二姐怀孕了,需要静养,等她情况稳定了,我们再去看她。” 夏盈玥浑身一震,拍手欢呼道: “怪不得刑法教授最近老是呵呵笑,期中考还让我们openbook,大家都拿了高分,原来是师母怀孕了!” “老年得子,姐夫的心情我能理解。” 穆尚理轻声一叹,只可惜二姐并不期待这个孩子。 怀孕的人需要卧床休养,她怎能为了不急之务去打扰人家。 夏盈玥很自责,“算我没说,我们别去吵二姐。” 穆尚理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说道:“迟早大家都会见面,也不急于一时。对了!我没开过宝马跑车,刚刚看你开得那么顺手,害我的手也痒了,你借我几天行不行?” 让她在车祸“意外”受伤,对二姐而言,是再容易也不过的雕虫小技,她只消动动指头,小丫头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从今天起,他必须严加防范,小丫头才能长命百岁。 夏盈玥没第二句话,爽快地交出钥匙,“想开就拿去,说那么多做什么?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穆尚理心中柔情无限,也摸出宝土轿车的钥匙交给她,“我们交换,你有车子比较方便。” “不用了,我搭捷运就行了。”捷运很方便,其实不必开车。 “你上来阳明山,还是有车比较自由。”穆尚理硬把钥匙塞给她。 “都说不要了,我搭到捷运土林站,再转公车上来就行了。” 让人家看到她开尚理的车,那多难为情! 穆尚理计上心来,不怕小丫头不上勾。 “我懂了,宾士车太大,你不敢开。” 夏盈玥被他一激,果然中计,“谁说我不敢开!” 穆尚理贼兮兮说道:“小车好停,宾士车可不好停,既然你害怕停不进去,那我还是别换好了。”夏盈玥不等他说完,劈手夺过宾士车钥匙,拉着他往后头走,“拿来!我停给你看!” 穆尚理好笑数声,小丫头真是太好骗了! 开完庭,穆尚理三两下脱下律师袍,匆匆和当事人打个招呼,持了公事包快步走向律师停车场。 二十分钟后在高等法院还有另一个庭要开,不赶不行。 来到律师停车场,却哪有白色宾士车的踪影? 穆尚理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背到这种程度! 法院到处都是条子,走两步路会撞到三个检察官,偷车偷到执法者地盘,简直反了! 直到他看见车钥匙环上的黑猫图样,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 这当然不是因为黑猫非常卡哇伊,而是他想起自己和夏盈玥换车开,他的车现在应该停放在事务所地下室,他今天开的是宝马跑车。 “穆尚理律师?” 清冷的声音在他后头响起。 穆尚理愈走愈快,不耐烦地说:“我不接受访问!” 依然不死心,清冷的声音再度扬起:“我也不是来访问的。” 不是记者?那谁会来法院找他? 穆尚理回头,映入眼帘的女子穿了一身黑,皮肤却比电视广告刷了十七八层粉底的女星更加嫩白柔皙,垂瀑般的黑发长至腰际,一双眸子冷若冰霜,美丽到了极点,却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欢欢?” 穆尚理直觉地说出浮上脑海的名字。 天下没几个女人长得像黑色星期五病毒,并不难情。 叶离欢神色更冷,“我们之间并没有直呼其名的交情。” 举轻以明重,连直呼其名的交情都没有,更何况昵称。 穆尚理脸色一沉,笑容顿敛。 他难得对陌生人主动释放善意,居然落得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下场!显然好习惯是不需要改变的。 叶离欢眼神中有一抹深思的情绪,“我是叶离欢,有事找你谈。” 穆尚理抛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开,“我还有事,没空。” 叶离欢冷笑不绝,撂下狠话:“你可不要后悔。” 穆尚理连回嘴都懒,径自开了车门。 叶离欢从牛皮纸袋中掏出一张小纸片,搁在明亮如镜的车窗上。 那只是一块毫不起眼的报纸头,约莫一八公分乘三公分大,都泛黄了,穆尚理只瞧了一眼,热血直涌入脑,他感到一阵晕眩。 叶离欢冷冷的说:“你还有事吗?” 警察持枪杀人,造成三死二重伤的惨剧—— 穆尚理心神激荡,双手微微发抖,如果说令当事人恨得牙痒痒的穆律师也会发抖,传出去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这位病毒小姐,显然不是来聊天的。 他拨电话回事务所,“二姐,我是尚理,高院的庭你去帮我开好吗?我临时有事要办!什么事我回去再跟你说……拜托了……” “上车吧。”他替叶离欢开了车门,“法院不是谈事情的地方。” 第十章 宽敞的客厅,夏振刚大口大口的吞烟吐雾,脸上表情交杂着震惊与愤怒;沈晴尹背靠沙发,全身燃烧着无可错认的怒气。 穆家姐弟也在厅中,穆崇真跟夏振刚夫妇大眼瞪小眼,相看三厌,穆尚理却神色焦灼,眼光不停地往房门方向飘。 夏振刚火气濒临爆炸边缘,欢欢已经把事情真相交代得明明白白。玥玥受伤是他们害的,猫哭耗子假慈悲,他们居然有脸上门探病! “你们还来做什么?!” “来摊牌!” 终究还是由穆崇真说了出来,早说晚说,既然人来了就是要说,那又何必吞吞吐吐?徒然制造紧张。 “一人一做事一人担,你们要讨回公道,冲着我夏某人来!论什么找我老婆女儿开刀?” 穆尚理没心情翻旧账,叶离欢加油添醋编派他多少是非,都不要紧了,他只关心车祸受伤的夏盈玥。 “所长,玥玥伤得怎么样?我要看她!” 夏振刚额角凸起一根老大的青筋,显是心中怒发欲狂。 “不要叫我所长!远观事务所请不起你们这种吃里扒外的王八蛋!玥玥是你叫的吗?我女儿不认识你!” 穆崇真不像小弟有顾忌,几句话狠狠顶了回去:“姓夏的,嘴巴放干净一点!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远观了不起吗?只有你自己拿它当宝!少了我们,我看你还神气得起来吗?” “二姐,你少说两句。”穆尚理低声恳求。 他们今天是来探病,不是来宣战的。 夏振刚气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我夏某人养出来的狗真了不起,回过头来咬主人!” 穆尚理一直保持低姿态,听了这话也不免有气。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玥玥伤得怎么样?” “你不提,我倒要找你算账!” 沈晴尹眼神阴寒得吓人,嘴唇抿成硬梆梆的一直线。 “我的升迁案你暗中动手脚,对不对?” 穆崇真“哈”了一声,讥刺道:“母爱真伟大呀!你不关心女儿的病情,满脑子想的是升官发财!”穆崇真素来得理不饶人,一鞭一条痕,一团一掌血,辞气锋利的几句话把沈晴尹说得哑口无言。 心疼老婆吃瘪,夏振刚大怒说道:“穆崇真,我看在老师的情分上,对你容让三分,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 穆崇真柳眉倒竖,“我卖什么乖?尚理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女儿受伤他比谁都难过!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关心令嫒的身体!” “依你这么说,玥玥受伤纯属意外喽?” 沈晴尹心高气傲,斗嘴斗不过年纪小一轮的后生晚辈,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立刻加以反击。 夏振刚怪叫道:“意外?他和玥玥换车,又在暗中弄坏煞车系统,害玥玥出车祸差点撞断腿,谁还敢说这是意外!” “跟他们说那么多干吗?直接报警!”沈晴尹喝道。 穆尚理沉痛地说道:“所长……” “闭嘴!我没有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员工!”夏振刚气得口不择言。 穆崇真曲指在小弟额前重击,骂道:“他摆明了要把咱们扫地出门,你还一厢情愿猛叫!穆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穆尚理不加入口水大战,忍气解释道:“我没有害玥玥,那是杨尔杰一案的被害人家属干的好事。警察已经逮到嫌犯,他也坦承不讳。” 他从公事包中取出警讯笔录影本,递给夏振刚夫妇。 夏振刚和沈晴尹很快翻阅一遍,均是震惊不已。 根据欢欢的说法,他们一直以为穆尚理换车是为了让玥玥受伤,没料到其中竟然还有许多曲折。 穆崇真对弟弟的低姿态相当不满,但想到夏盈玥险些因车祸丢了小命,替弟弟挡掉无妄之灾,也就不再插嘴。 要不是看在这一点,她今天才不来呢。 穆尚埋暗自感谢二姐的容让,继续说道:“所长,你还记得吗?你提醒我留神杨尔杰案的受害家属,当时我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查到我的车牌号码,在煞车器动手脚,害玥玥开车受伤。” “好端端的,你干吗跟玥玥换车开?” 沈晴尹兼具法官与律师双重身份,她虽然很久没有升堂办案了,审问的口吻架势还是十足。 穆崇真满不在乎地说道:“这要怪我了,我威胁小弟要对令嫒不利,他怕我在令嫒的车子动手脚,斧底抽薪先换车再说。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反而害令嫒摔车受伤,这点我也很抱歉。” 她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哪有半分抱歉的味道? 夏振刚夫妇均是怒火填膺,“你们一开始接近我女儿就居心不良!玥玥瞎了眼才跟你好!” 穆崇真本想反驳,看见弟弟惨然神色,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小弟一向将女人当宠物,高兴时抱来玩玩,玩腻了就丢到一边,怪的是还是有成打的女人乐意给他温床暖被。 穆崇真本来以为这些女人都有自虐倾向,现在才发现最自虐的就是她弟弟,谁不爱去爱仇人的女儿,还爱到不可自拔! 恋爱杀杀时间还不错,太认真就很麻烦。 “一开始我的确很挣扎。”穆尚理痛苦万分,“但我敢用爸妈和大姐的名义发誓,我没有害她,玥玥用无尽的爱与包容,救我脱离仇恨的苦海,我只愿所有的灾难都替她受,又怎么会伤她分毫?” 夏振刚听他说得诚挚无比,不禁有些动容。 “玥玥让他看一下也不会少块肉,既然都来了……” 沈晴尹心中充满怨毒,说道:“不要再来骚扰我女儿,从今而后,不准玥玥再跟你见面!” 夏盈玥要进穆家大门,也得她这个做二姐的点头,要不是看在她替弟弟消灾解厄的份上,她根本不会认可夏盈玥! “走就走!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 但穆尚理双腿牢牢钉在地上,任凭穆崇真使尽力气也拉不动他。 “除非我看到玥玥,否则我绝不走!” 房门“咿呀”一声打开,夏盈玥靠在门边,峨眉深蹙,双目含泪,弱不禁风的身子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穆尚理心痛欲裂,双足一点,不顾一切地奔上去。 叶离欢和薛苑葳不搭雀桥也罢了,还很杀风景地联成人墙,杵在中间不让牛郎织女相会。 “玥玥什么都知道了,你走吧。” 叶离欢好恨,没在第一时间通知夏伯父调查结果,本以为穆律师对玥玥是真心的,结果却……不提也罢! 她和薛苑葳待在房间陪夏盈玥,原木门隔音效果很好,她们只听到大厅吵得天翻地覆,详细的内容却听不清楚。夏盈玥一直相信穆尚理和车祸原因无关,另外两名剑客的看法却刚好相反。 “人你看到了,那还不快走!”薛苑葳用力推他。 穆尚理住她肩头一推,薛苑葳立刻跌了出去。 总算穆尚理不想让她受伤,用力不大,薛苑葳气得哇哇叫,“你再不走,我放狗咬你!” 她可不作兴虚声恫吓这一套,立刻吹了声口哨召唤小奇。 “汪汪汪!” “喵!” 猫狗自古世仇,水火不容,小奇忙着追猫,没空理会主人。 金枝玉叶年纪大了,步履不够迅捷,被青春期精力旺盛的杂种狗咬个正着,发出惨烈的哀号。 夏盈玥连忙上前解救,但她腿上伤势尚未复完,走路一跛一跛的,不小心都要摔跤了,哪有能力拯救猫咪? “小心!” 穆尚理一箭步蹿上前去,稳稳的扶住夏盈玥。 夏盈玥错愕地看见他大掌间突来的水珠,才知道自己哭了。 “你来了。” 虽明知开门就能和他相见,但两个星期的分离,她无日不思念他,今天终能相见,夏盈玥心情激荡,泪水也止不住了。 穆尚理张开手臂把她抱在怀中,轻抚她柔腻如继的秀发,“谁也不能阻止我来看你。” 他左臂环绕着心心念念的小人儿,右脚踢开小狗,大掌一次拎住两只老猫的脖子,稳稳的向窗台抛去。 猫咪在空中轻轻巧巧地挺身,像特技演员般落在窗台上,惊魂甫定的眼睛呈现混浊的白色光芒。小狗落处“下”风,只能望窗兴叹。 “小奇,咬他!” 狗狗听到主人呼叱,张嘴一咬,紧紧含住穆尚理的脚踝。 穆尚理蹿前、救猫、被狗咬,只是一瞬间的事,厅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连他自己都不免愣了愣。 夏盈玥看到穆尚理裤管渗出血迹,又慌又急,连忙拉开小奇。 穆尚理不让她弯腰;自从她出车祸以来,整整十四天没见到她,现在好不容易才搂她在怀中,他绝对不让她再受伤。 “别动!搞不好它会咬你!” “小奇不会咬玥玥,我儿子只咬坏人!” 薛苑葳万分得意,笑得合不拢嘴。 穆崇真口头上不肯吃半点亏,瞪了薛苑葳一眼,喝道:“小弟,给狗娘养的小杂种一点苦头吃吃。” 死杂种狗,居然敢咬她弟弟! “我也正有此意!” 穆尚理狞笑着抓起门边的玫瑰石,就往小奇脑袋砸下。 仇恨可以原谅,狗不能放过。不砸得它头壳碎裂脑浆四溅,难消他被咬流血之恨。 在薛苑崴惊骇的尖叫声中,夏盈玥抱住穆尚理的手臂。 穆尚理失了准头,玫瑰石没砸到狗脑袋,偏了偏,命中狗腿。 小奇唉唉乱叫,狗的本性欺善怕恶,遇到比它更凶更恶的穆尚理,它尾巴夹在两腿间,逃得比谁都快。 “大家不要再吵了好吗?” 倚在穆尚理怀中,夏盈玥像一抹苍白荏弱的影子,她腿上骨折伤口还很疼,说话有气无力,音量更是微弱如蚊鸣。 大厅中弥漫着喘也喘不过气的巨大压力,穆尚理却浑然不觉,低头闻嗅她发际的淡淡清香,“要不要进去休息?” 夏盈玥摇摇头,她想把新账旧账一次了结,人生还有几个十五年?再恨下去,岁月都蹉跎了,人也老了。 “爹地,你跟两位穆律师道歉吧。” 这事因爹地而起,他道歉是解决一切混乱的倍看。 夏振刚一听,怒吼着有如火山爆发:“玥玥,你妈咪和你被他们害惨了,该道歉的是他们,不是我!” “如果爹地不帮庄富强辩护,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夏盈玥声音虽弱,却有一股凛然不屈的气势,“庄富强真的很坏,关了十五年也没改,假释出狱后再度犯案,如果十五年前让他永远和社会隔离,今天也不会多赔上好几条宝贵的性命了。” 庄富强获得假释?什么时候的事? 夏振刚夫妇互望一眼,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伯父伯母,事情是这样子的,我最近读判决时看到庄富强的案子,他出狱后找工作一直不顺遂,心情不好就酗酒,有一次发酒疯把同桌客人打得伤重呕血,送医不治死亡,他又被抓回去关。” 薛苑葳修习刑法已经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每个月固定都会阅读各法院最新刑事判决,她是第一个知道庄富强出狱的人。 穆崇真讽笑问道:“他是老客户了,事务所要不要打折优惠?把当年的答辩理由书拿来重抄一遍,理由同样是精神耗弱。” 夏振刚低下了头,心内有无限悔恨。 “我没想到他那么坏,当年以为他只是一时控制不住脾气,才会失手杀了三个人,我看错他了!” 身为爱面子的男人,对不起三个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这么说已经是夏振刚最大的极限了。 沈晴尹握住丈夫的手,心中又痛又愧。 这件事她难辞其咎,鉴定医院是她朋友开的,她希望老公打赢官司,朋友顾念多年情分,鉴定时多多少少有所偏颇。 早知道就不要接这个案子,让庄富强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要是他当年就被判死刑,今天跟他同桌喝酒的人,也不会白白做了冤死鬼。 受伤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穆尚理,反倒是他们帮庄富强辩护,让穆家姐弟哑巴吃闷亏,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真是太对不起人家了。 沈晴尹心中极是歉疚,想对穆崇真说几句话,穆崇真却冷傲地别过了头。 叶离欢冷眼旁观,一眼瞧出穆崇真才是决定结局的关键性人物,擒贼先擒王,搞定了她,剩下的一切好办。 她一双晶莹美目凝视穆崇真,缓缓说道:“庄富强这次铁定被判死刑,夏伯父当然也不会再帮他辩护,你总算为父母大姐报仇了。” 主嫌伏法,夏伯父最多只能算帮凶,那就不必太计较了。 穆崇更没有反应,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庄富强死定了,她也算替爸妈大姐报仇了。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十五年来,复仇是支撑她活下来的主要力量,大仇得报,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穆崇真心头一片茫然。 “二姐,不要再恨爹地了好吗?” 夏盈玥一声“二姐”叫出口,就是把自己当成穆家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穆崇真身上。 穆崇真冷冷的不动声色,一句话也不说。 夏盈玥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小手紧紧抱住穆尚理,惟有感受到他掌心中传来的热度,她突突跳动的心才不至于冲胸而出。 穆尚理拖着她的双臂紧了紧,仿佛把全部的勇气都给了她。 “二姐,我也拜托你。” 在场的人不论老少,没一个是笨蛋,他们都明白,穆尚理因夏盈玥的缘故,已经放弃复仇,穆崇量却不然。 她牺牲女人一生梦寐以求的爱情,嫁给年纪超老的丈夫,现在叫她原谅仇人,谁又能让时光倒流,让她重新选择? 穆崇真看看小弟,看看他怀中苍白的夏盈玥,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眼前蓦然浮现李家庆的笑脸。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在那杜鹃怒放的季节,李家庆用红、白、粉红三色花朵,排出一生的誓言。 鲜艳的图案、美丽的落花,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过了这么久,她却一直忘不了。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有坚定而固执的感情观。 小弟既然看上夏盈玥,谁也不能叫他改变心意;他一旦要定夏盈玥,夏盈玥是男人他都要!何况夏盈玥不是男人,还是内外皆美的好女孩。穆崇真对姓夏的还是很有意见,却也佩服她的气度与宽容。 不让他们在一起,小弟也不会要别的女人,那穆家香火岂不因他而绝?而她就是始作俑者,祖先泉下有知,不把她屁股打烂才怪。 “既然庄富强死定了,那就够了。” 说也奇怪,当穆崇真放下仇恨的同时,原本阴霾的心情就像下过大雨的天空,冲刷得干干净净,彩虹出现了,苦闷不见了,心事无需隐藏,整个人轻飘飘的随时都能展翅飞翔。 “所长,你生了个好女儿。” 穆崇真极少称赞别人,这已经是她史无前例的溢美之辞。 夏盈玥听完,忍不住喜极而泣。 穆尚理将她抱在半空中连转好几圈,声音中不胜欣喜快慰之情。 “我就知道二姐一定会喜欢你。” 夏盈玥发觉他裤管的血迹愈渗愈多,“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穆尚理心中狂喜,根本忘记腿上的伤口,现在就算把他整条腿锯断,他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不碍事的,你不要担心。” 夏盈玥搂着他的颈子,软语呢喃: “我帮你消毒包扎,房间里有急救箱。” “好,我们进去,你也该休息了。” 穆尚理抱着她往房间走。 情侣的世界只容得下彼此,没有第三个人的位子,更何况大厅中总共有五个观众之多,实在太拥挤了。 房门轻轻关上,薛苑葳和叶离欢相视而笑,玥玥不需要她们陪伴了。 “伯父,我们该走了。” “我也该走了,顺便送你们两个回去。” 夏振刚很快叫住她:“崇真,事务所少了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穆崇更不禁一愣,所长挽留她? 沈晴尹加入慰留行列:“待在远观,尚理要见玥玥,总是比较方便。你不留下来,他也一定会走。” 穆尚理纵然深爱夏盈玥,道义上他还是会随着姐姐同进同出。 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事务所一夕之间丧失两根门柱,等于垮了一大半。他们姐弟出去打天下,待遇也未必比待在老东家优渥。 夏振刚拍拍她的肩膀,说道:“刚才我在气头上,讲话不经过大脑思考,听过就算,别往心里去。留下来吧,从现在开始,你和尚理是事务所合署律师,不是我夏某人的员工。” 合署律师等于合伙人,在经营地位上和夏振刚平起平坐,不再是上下隶属的雇佣关系,穆崇真感到相当意外。 沈晴尹心中感慨万千,“老公,将来事务所要过滤客户了,像杨尔杰那种人,替他辩护是自己找灾受。他溜得无影无踪,咱们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被害人找不着他,就把气出在我们身上。” 穆崇真已经把夏盈玥当成自己人,也就见不得她受委屈。 “哼,他们等着接诉状吧!” 夏振刚和沈晴尹不约而同地摇头,“算了,玥玥一定会放弃告诉权,我们也不打算追究。你能原谅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一笑泯恩仇,纠葛十五年的恩怨结束在一片幸福平和的气氛里,痛苦的、悲伤的回忆化为尘土随风飞扬,散得无影无踪。 就让有情人——穆尚理带着夏盈玥,一起迈向崭新的、美好的、只属于他们的未来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