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醉尘香(上)》 第一章 愈夜愈热闹,天底下,便只有那么一种营生。 妓馆。 卖笑谋利,皮肉营生,自古为人不耻,多少道学先生明讽暗讥,君不见历代朝廷几番颁令禁妓,严令所有官员不得狎妓,却哪知这妓馆越禁越多,大江南北遍地开花,但凡有人的地方,总有人明里暗里地卖,朝廷眼见屡禁不绝,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偶而下下禁妓的诏令,全当安抚了那帮道学先生。 也不知自何时起,男娼悄然兴起,起先还是依附在女娼中,到那男风盛行于世时,便如马得夜草,一下子横富起来,脱离了女娼馆,另设男娼馆,虽说总脱不了一个卖字,可却嫌弃那「娼」字不好听,又借着谐音,对外只称南馆。要说当世,最出名的一家男娼馆,便在上和城。 上和城地处繁华,自古便是商客云集的要地,号称遍地黄金,端看会捡不会检,稍有些心思的商人,无不趋之若鹜。 这世上但凡人来人往多了的地方,风气总较别处开放,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商客,到上和城来做生意,谈生意的地方,一般说来统共不外乎茶楼、酒肆、妓馆这三处。 茶楼,那是彼此之间不熟悉的生意人去的,头日见面,互不知底,多少要注意些形象。须知做生意的门道,三分靠货物,七分靠信誉,而这信誉除了他人口中传诵,自身形象也是极重要的,即便是满身铜臭的商人,被那袅袅茶香一熏,便也脱了几分俗气,双方见面,这第一印象便是生意成功的第一步。 待经过一、两回交涉,熟悉了,天底下男人少有不贪杯好色的,那对酒有讲究的,便移坐到酒肆里边喝边谈,上和城的杏花酒,可是出了名的香醇;若是遇着不讲究那酒好坏的,直接带去妓馆,找着相熟的妓女敲敲边鼓,那生意极少有谈不成功的。 所以说起来,若是上和城一天之内有一千桩生意谈成,便有九百桩生意的契约是在妓馆的酒桌上签下的。 只是不论妓馆的存在有多重要,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营生,官府为方便管理,在上和城中划出一块地来,称为监坊,只要监坊里的各家妓馆按时安分地交纳赋税,便是时不时闹出些逼良为娼的事来,也是睁眼闭眼的不管。 如此一来,每当入夜之后,监坊便成了上和城内最热闹的地方。而在监坊里,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三家妓馆——媚娃馆、东黛馆,以及上和城内唯一的一家男娼馆,因着男妓的身份比女娼更低贱,所以男娼馆连名字也没有,只顺着地名,叫作上和南馆。 上和南馆虽说只是一家妓馆,可论规模大小,那媚娃馆和东黛馆加起来,才抵它一个,皆因当代男风盛行于世,连带着南馆也兴盛起来。 这日,又到掌灯时分,上和南馆的两只大红灯笼挂了出来,一只灯笼上写着「南」字,一只灯笼上写着「馆」字,两只灯笼的中间,是一块什么字也没刻的空白匾额,以此来显示男妓低贱的地位。 李慕星来到门前,略顿了顿脚,压下心中一抹不自在,才走进去。 入得门去,却是一个静谧的迎客小厅,打扫得干净整洁,没有复杂的摆设,只有四个眉清目秀的小童守着,见有客人进门,便立时上前一个,对着李慕星一礼,道:「这位爷面生得很,是初次来么?」别看年纪小,门童当久了,早已练出一副眼力。 李慕星确是头一回来这男娼馆,本以为进门后会与那女娼馆里一般满堂浮声浪语,却未想到竟只有四个小童,心中不禁略略一怔,便是这一瞬间的怔然,让那小童捕捉了去,李慕星不由暗暗想道:「这小童好厉害的眼力。」脸上却再不露分毫,只是略微应了一声道:「爷与人约在芳萃轩,烦小哥儿给领个路。」 那小童嘻嘻一笑,道:「爷客气了,我们这些童儿站在这里便是给到馆里来玩乐的大爷们领路的,爷既是头一回来,想必也没有相好,可要小的给推荐推荐?」 「小哥儿领路便可。」 李慕星不好男色,怕麻烦,随手掏出一两银子塞在那小童里手里,买个耳根清静。 那小童会意,接过银子,一边转身领路一边嘀咕道:「原来是个不好这一口的,可惜了一副好相貌。若是面上肯笑一笑,馆里一些小倌儿说不定还愿意倒贴呢。」 李慕星只当没听到,跟着那小童从侧门走了进去。侧门后是一条婉蜒长廊,廊外花木无数,枝叶摇动,待转过长廊,仍未见有人,却已先闻人声,伴和着丝竹管乐的袅袅馀音,便成靡靡之音,花间树后,某种香气随风飘散,便是久涉风月之人,也难免生出心荡神驰之感。 李慕星是个商人,小时家贫,书读得不多,勉强能写会算一点,长到十六岁,文不成武不就,又吃不得耕田种地之苦,便给一位做生意的远亲当帐房。那远亲是个刻薄人,虽是亲戚,对李慕星并不待见,打骂随意,工钱也时常苛扣。 慕星那时年少,骨子里有股盛气,几番要甩手不干,却总在关键时候忍了下来,把帐房的活儿做得一丝不苟,到后来,连那远亲也挑不出刺来。两年后,李慕星摸清了远亲做生意的门道,偷偷用远亲留在帐面上周转的钱倒腾了一笔,赚了大约五十两银子。 随后,李慕星便向远亲辞行,那远亲觉得他在帐目上是一把好手,扣着二个月的工钱就是不给放人,李慕星连那二个月的工钱也没要便走了,那远亲直到死也不知道李慕星曾经挪用过帐面上的银子,为自己赚来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五十两银子,用来做生意的本钱,也委实少了些。可是也许是李慕星天生就有经商的本能,他向远亲辞行后,把五十两银子全买了当地的一种特产:茶叶,然后一路乞讨,将一麻袋的茶叶背到了五百里外,那地方的茶叶价钱要贵了七倍以上,可是那些茶楼哪肯收他这么个乞丐一般的人的茶叶,李慕星自然不会到那里去碰钉子,再说他买来的茶叶也是最次等的,稍有点档次的茶楼都不收。 李慕星心里早有计较,不怕苦地一路乞讨去,但遇着有设在路边的简陋茶棚,便去销卖自己的茶叶,因着他把价钱放得低,自然有茶棚愿意买一些,这样一路行来,待李慕星走到目的地,他的那袋茶叶也卖得差不多了,那五十两的银子翻了一倍,变成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用来做生意的本钱,仍是不多。李慕星拿出三十两银子,先买了一身上等的布衣,又雇了两个仆人,摆出某个商号少东家的样子,去见当地最大的一位茶商,表示自家商号有一批上好茶叶,愿意以市价八成的价格出售。那茶商见李慕星年轻,本有些轻视,哪知一番交谈,见李慕星言谈老道,对生意行精通得很,又想这批茶叶的价格确是便宜,便有些心动,然而,对于李慕星打出的商号牌子虽有耳闻,却向无来往,难免不放心。李慕星自然知道茶商所想,表示可以先送货来,见货付款,只是运货的人力需茶商自出。茶商一听,心里仔细一盘算,便是自己出了运费,仍比在本地收购茶叶的价格便宜上一成多,而且见货付款,风险便小了许多,于是欣然答应。 李慕星便带着茶商的人回了自己的家乡,他安排那些人休息一天,自己却跑到一户相熟的茶农家中。这家茶农原本都把茶叶卖与李慕星的远亲,李慕星与他们一向亲厚,走之前李慕星便跟他们说好留下一批茶叶,一月之内必以高价收购,那户茶农虽说照做了,心里却忐忑着,迟迟不见李慕星来,他们正准备把这批茶叶也卖了,这时见李慕星来收,而且价格比李慕星的远亲确是高了一成,茶农顿时庆幸多等了几天,赶紧把茶叶拿了出来。李慕星写下契约,找来村保公证,言明先付订金五十两,一月后全额付清。茶叶运走后,那茶商见茶叶质量上乘,便如数付了款,李慕星又将欠茶农的钱款付清。 这一来一去之间,李慕星除了买衣雇人的三十两银子,还有预付的五十两订金,以及二十两的路费,总共一百两本钱,赚到了一千三百六十四两的差价。 他自己都不曾想过这钱赚来如此容易,实在是当地的茶商为了将茶叶卖出高价,暗地里早规定了价格,李慕星此举其实是得罪了当地所有的茶商,之后他便不敢再待下去,远走异乡,有了足够的本钱,他开了一家杂货铺,再不敢做这投机之事。踏踏实实干了十年,那间小小的杂货铺,如今已是滇西地区一家叫得出名号的商号。 这十年来,上和城他来过不下二十次,尤其是近一年来,分号的生意日渐兴隆,已盖过了本号生意,他几乎就设怎么离开过上和城。 为了谈生意,他没少出入过烟花柳地,早听过有家南馆,可却还是头一回来。 他也没想到,这一回的供应商竟是好这一口的人,如果不是这个供应商开出的价格实在比其它商家都便宜,他也绝不会到上和南馆来。 其实光是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同样都是男人,一模一样的身体,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偏就有人喜欢跟男人做那种事。 穿过长廊,便见一排排环状分布的亭台楼阁,彼此之间有回廊相接,将一座高台团团围住,高台上延伸出四座天桥,连通了环布四周的亭台楼阁,走到这里,先前隐隐约约的丝竹乐声已是清晰可闻,分明是从高台上面传出来的。曲调绵软如丝,婉转回旋间一音一调仿若扣人心弦,挑弄人心生欲。 李慕星久入欢场,自然知道妓馆里弄情的手段多多,这靡靡之音不过是最浅显的一种,他心中别有所事,对这乐声充耳不闻,倒也不受影响,只是听到和着音调传出女子媚柔的歌声,仍是分了神。他也曾见过有人携了小倌到别处寻欢耍乐,只当这些小倌儿打扮举止有八、九分像女子,却想不到连声音都能学了去。 这样的男子,与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领路的小童这时笑道:「爷心中可又在纳闷了,嘻嘻……馆里的小倌儿们长得比女子好看的多了,吹个曲儿跳个舞儿那是没话说,可就是在『唱』这一字上要输给隔壁的姐儿们,男子的声音再练习,比姐儿们终是少了三分柔媚,所以在台上唱曲儿的是馆里请来的歌妓。」 「你倒是个多嘴的小哥儿。」李慕星在小童的头一敲,随手又给了一两银子,道:「等会儿……你只管将爷带到芳萃轩便好,可别半路上生出旁的事来。」 在别的妓馆,往往他一进去,便让那些女人团团围住,每每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脱得身来谈正事。 小童笑逐颜开地收下银子,接着道:「爷您就放心好了,南馆的小倌儿们与那些女娼馆可不同。您不招他们,他们自也不来招您,只是爷您天生的一副好相貌,就是不招人怕也有人会禁不住来招您呢。不过您放心,有小柳儿为您开道,保证误不了您的事儿。」 这便是典型的有钱好说话,李慕星见这个名叫小柳儿的小童年纪不大,说话时眼睛滴溜溜地转,竟也是个成了精的,不禁有种后生可畏的感叹,他在这般大的时候,还没有这小童的一半机灵。 说话间,小柳儿已领着李慕星走上了高台,台上场地极为宽敞,中间又搭一方台,一块艳红的布幔将方台一分为二,前台十几个少年正随乐声曼舞翩翩,中间一名领舞人身着七彩舞服,旋舞间衣裙飘起,露出了手臂、腰间大片雪白的肌肤,白晃晃地花人眼。 幔后则坐着一排乐手,一名女子站在幔后,显然此时环绕于耳的柔媚歌声便是出自她的口中。 台前,遍布桌椅,此时才只坐满了一半,可那场面已是不大好看,那些男人们怀里大都抱着一个美少年,大肆调笑,满口的淫言秽语,李慕星才只听得几句,心下便有些不舒坦。 转身间又无意瞥见一个男人正将手探进怀中少年衣服的下摆里,那少年满脸红晕,细细的腰扭动着,弯起眼眸吃吃地笑,口中却发出阵阵勾人的呻吟,正在动情间,突地对上李慕星的眼,见这个面生的男人剑眉星眸,一副堂堂相貌,比之现在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男人强了不知多少倍去,忍不住一个电力十足的媚眼便抛了过来。若这事发生在女娼馆里,李慕星便也惯了,可是收到男人的媚眼,却还是第一次,虽说那少年娇柔若女子,一派地楚楚动人,可骨子里仍是个男子,李慕星只觉得胃里一翻,便有欲作呕的感觉,赶忙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哪知这一转头,便见前方不远处,又站着十几个打扮得俏生生的少年,全是一副大送媚眼的模样,当时便惊得李慕星后退了两步。 小柳儿将李慕星的反应看得清楚,一边向那些少年打了个手势,一边忍不住吃吃笑道:「今儿个时候还早了些,客人来得少,这些都是还不曾被点名的小倌儿,您若有看得上眼的,招下手便行了,您若是一个也看不上,莫理他们随小的走就是,小柳儿保证他们一个也不敢来拦您。」 南馆里规矩极严,只有客人挑倌儿,没有倌儿挑客人的份。当然,若有哪个倌儿能混到红牌的份儿上,自然就有了身价,一般的客人他也是能挑的。小柳儿的手势也是有讲究的,以往也有不好男风的客人到南馆来谈生意,可是进了南馆后,见着淫乱场面还能守住心性的人极是少见,领路的小童察言观色,知道客人心动了,哪管他嘴上怎么讲,一个眼色便能让那些少年围将上来,把客人伺候舒服了,那赏钱哪还能少了去。像李慕星这样的,小童还是头一回见着,他已得了二两银子的赏,自然要顺足了李慕星的心意。 李慕星听这小童说那些少年不会围上来,才稍感松口气:「小哥儿,芳萃轩在何处?」 「爷随小的来。」小柳儿领着李慕星往其中一座天桥走去,那些少年见了他的手势,果然一个也不上来献媚,只是眼珠子还是要多瞅李慕星几眼的,毕竟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儿。 「芳萃轩是馆里三大红牌之一尚琦相公的居处,爷可真是好福气,要知道尚琦相公可是三大红牌里最有手段的,也是最挑人的,能得他青睐可不容易。待爷见了尚琦相公,定然会觉得一个时辰百两银子的谈资绝不吃亏,若要过夜,再添千金,尚琦相公的床上手段啊……嘿嘿……」这小童里说到最后这一笑,竟是十足的淫味。 一夜千金的渡夜资,李慕星吃了一惊,便是东黛馆的花魁黛娘也只得这位尚琦相公一半的身价,一个男妓,怎的红得至此。想到这里,虽说对男人献媚感到厌恶,却也不禁想见一见这位尚琦相公,既是红牌,想来也如黛娘一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吧,却不知会是怎样一个国色天香,才担得起一夜千金的身价。 下了天桥,一连过了三座亭子,走进一间临水阁楼,便是芳萃轩。那小童在门外便站住了脚,道:「爷,小的只能领您到这儿了,您自便。」说完,便离开了。 李慕星整了整衣袍,自觉没有失礼的地方,方才踏进了那院子,立时便有另一个小童迎了上来,唇红齿白,皮滑肉嫩的模样,比先前的小柳儿在样貌上明显要讨喜许多。 「这位爷请了,敢问可有约签?」 敢情这位尚琦相公当真是轻易见不着的,李慕星从袖口拿出一封信函,那小童打开看了,立时换上一副笑颜,道:「原来是宁老板请来的客人,爷请上楼,宁老板已来了多时了,正跟尚琦相公喝酒论诗呢。」 论诗?果然也是个黛娘般的人物,必然才情匪浅。李慕星一边想着一边跟在小童身后上了楼。楼梯口垂挂着一层珠帘,透过珠帘,隐约可见两个人影,自然是李慕星要见的那位宁老板和南馆红牌尚琦相公了。 小童手脚麻利地掀开珠帘,让李慕星进入。李慕星略一低头,走了进去,一眼望清了屋内的情形。 「秋菊有佳色,邑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清朗的嗓音出自站在窗口边的白衣男子,一头黑亮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背上,透着一股子轻松宁静,在通明的灯火照耀下,李慕星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衣男子面颊上的一抹酡红,映在雪白的肌肤上,泛着异样的光彩。 确是一个极为美丽的男子,五官清丽之极,更难得的是那份出尘的气质,与东黛馆的花魁黛娘比起来,艳色稍逊,却胜在气质,尤其在吟诗的时候,从骨子里透出了浓浓的书卷气,若是换了地点,绝无人会相信这男子竟会是一名男妓。 李慕星一摔眉,暗笑自己怎的拿一个男子与女子相比较,他虽心里承认这位尚琦相公的美丽,却到底对男妓有些排斥,因而只看了尚琦相公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坐在桌边的宁老板身上。 这位宁老板手托一杯酒,杯口送在嘴边,却滴酒未进,一双眼睛痴迷地望着战立于窗口的尚琦相公,显然已入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状态。李慕星与宁老板岁来往不多,可也听闻这位宁老板是个喜好附庸风雅的人,现下这番痴迷模样,怕是连风雅为何物也忘了吧。 尚琦相公自李慕星进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意到他,待看清了李慕星的相貌,眼里竟掠过了一抹异色,随后口中吟出诗句,身为南馆的红牌,他自然知道怎样吸引别人的注意,更知道怎么做才能将自己最诱人的姿态摆布出来。可是他没有想到李慕星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开了,完全不为所惑的样子。略微一怔后,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书生风华、隐士逸志那是应对文人士子、又或是宁老板这种不懂也要装风雅的人的喜好,这个男人既然是来跟宁老板谈生意的,自然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哪里懂欣赏,他的一番姿态,也是对牛弹琴了。 想到这里,尚琦相公当下对着李慕星福了一礼,侧着头眼角略略一勾,勾出了丝丝挑情,凡稍懂些情趣的人,只怕立时就要被勾住而心神迷荡。 「这位爷想必就是李老板,尚琦这边有礼了。」 「尚琦相公果然名不虚传,莫怪宁老板要约我在此相见。」李慕星随口敷衍道,这一回竟压根连正眼也没瞧,自是不知道尚琦相公福礼的身子在这一瞬间僵了一僵,手捏成了拳又松开。 宁老板终于回神,望着李慕星哈哈一笑:「李老板你可来了,再不来,我可就要醉死在这温柔乡里,我们的生意可就谈不成了。」 「宁老板这么一说,倒确是我的错了,那我自罚三杯便是。」李慕星干脆得很,自己倒了三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尚琦相公抿着唇,在宁老板的身旁坐下,轻笑道:「宁老板可真会说笑,我们馆里这些人还都仰仗着您呢,您要是真醉死在这里,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宁老板在他手上摸了一把,笑道:「小琦儿真会说话,爷便是真醉死了,也舍不得离开你啊。」 「宁老板可真是多情人,就怕您天天对着尚琦,看久了便生厌了,到时候多看尚琦一眼也不愿意。李老板,您说是不是?」尚琦相公说着眼珠儿一转,便转到了李慕星身上,清丽的面容上,露出乞怜的神情,当真是动人之极。 奈何李慕星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对尚琦相公的种种举动只觉得是装腔作势,反感得很,微微嗯了一声,连眼都没瞧向尚琦,便对宁老板道:「酒已罚过,宁老板,我们该谈正事了。」 「哎,李老板,不要急啊,刚刚我与小琦儿谈诗,正在兴头上,你可不要扫了我们的兴呀。」 尚琦相公嫣然笑道:「李老板是新客,先才尚琦借酒提兴,对菊赋诗,浅薄之处怕是要让李老板见笑了。」 「哪里,只看宁老板听得如痴如醉的样子,便也知道尚琦相公所赋之诗定然绝好。」李慕星神情如旧,虽不掩饰自己对诗词的无知,却也无半点窘然,人皆有所长,不在此处便在彼处,无须为己所短而愧,亦不必因己所长而骄。 「哈哈,原来李老板对诗词不感兴趣,是我错,自罚一杯权当谢罪了。」宁老板大笑一声,仰头喝下一杯酒又道:「小琦儿你素来自诩才高,可不能因此而看轻李老板,在生意行里,李老板可是奇才啊,白手起家,短短十年便拥有了名扬滇西的宝来商号,说不定啊你身上的这件素锦衣就是出自宝来商号。」 「哪儿敢呢,到这南馆来的哪位不是大爷,尚琦再是才高,也不过是卖笑之人,李老板如此能干,尚琦巴结还来不及,何来看轻之言。」尚琦相公说着,清丽之极的面容已是一片黯然,自哀自怜中,竟也别有风致。 「该罚该罚!」 宁用老板大声道,手执酒壶倒满酒杯,一又喝干一杯。 李慕星一怔,不解道:「宁老板又不曾做错什么,怎地又罚起自己来?」 宁老板道:「都怪我一句话,竟惹得小琦儿黯然神伤,自当罚酒。谁不知道,上和南馆里的尚琦相公才比天高、心若冰清,虽落风尘,却是污泥里的莲藕,外污而内白。莫衷、莫衷,美玉蒙尘,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说起来,都是小琦儿你心太高,不肯受人赎身,偌大的上和城里,可不缺愿意为你赎身的人。」 「沦落风尘是尚琦命不好,可尚琦不认命,终有一日,尚琦要凭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 李慕星一惊,想不到这美丽男子竟有如此心志,先前倒还真是看轻了他,不由得望了尚琦相公一眼,眼里已有了几分赞赏。 须知李慕星少年时无财无势,完全是靠自身努力才博得今日的成就,最为敬佩与欣赏的,便是与他同样肯努力的人。 尚琦相公此时已恢复正常神色,见李慕星望来,抿唇一笑,道:「尚琦只此一个心愿,若要得偿,还需多多仰仗宁老板和李老板的关照。敬二位老板一杯,日后常来芳萃轩坐一坐,尚琦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头用衣袖抹去唇畔的酒滴,垂下的眼眸里,是一抹得意。南馆红牌,自有红牌的道理,无论何人,何种禀性,只要教他摸清了,还不是应对轻松。 再往后,气氛渐渐融洽起来,李慕星欣赏尚琦相公的志气,对这个美丽的男子有了几分好感,言谈间目光也时不时落到他身上,每到此刻,尚琦相公总能及时捕捉到李慕星的视线,报以浅笑,宛如一股清风拂面而来,教李慕星全身上下舒畅无比,竟也不觉这美丽男子是一个男妓,只当平日里好友相聚一般天南海北的闲谈起来。 要说李慕星十年来为做生意也是走南闯北,肚子里墨水虽说不多,然而见识广阔,却非一般人可比,此时拿些别地的风土人情来做谈资,立也让尚琦相公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对李慕星更是亲热,直教宁老板大为吃味,便在尚琦相公又一次对李慕星微笑的时候,故意叫道:「唉,小琦儿啊小琦儿,你这可是有了新欢忘旧人了,爷面前的酒杯都空了半天了,也不见有人来斟酒。」 尚琦相公恍然回神,轻笑一声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道:「宁老板可就错怪尚琦了,尚琦自小入馆,除了这上和城外便不知天下有多大,难得李老板肯与我讲上一讲,尚琦自是听入了迷。再者,宁老板是熟客,李老板是生客,这熟客理当让着生客一点,宁老板想喝酒又懒得动手,唤一声便是,难道还要把尚琦当外人么?」 宁老板哈哈一笑,对李慕星道:「李老板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不过才说了一句,他就准备着这么一大段话来回我,还一句一句都占着理,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恨不能抓到怀里来好好疼一番,看那张小嘴里还能说出什么理来。」 李慕星也笑道:「尚琦相公玲珑一般的人儿,难怪宁老板今日非得邀我在芳萃轩,既如此,我也不敢占宁老板解恨的时间,不若现下把契约签下,宁老板也能早些解恨去。」 「李老板说得是,说得是。」宁老板想想有理,手一挥道:「小琦儿还不快去拿纸笔来,待会儿爷可是要好好地关照关照你。」 尚琦相公早就是一副羞煞的模样,清丽的面容映上一层芙蓉色,道:「宁老板想谈正事自与李老板谈便是,何必拿尚琦来说事。」 一边说一边走至里间,拿来笔墨纸砚,往书案上一摆,「两位老板慢谈,尚琦先出去。」 说着,横了宁老板一眼,把宁老板勾得魂都差点出了壳,才又对李慕星浅浅一笑,掀开珠帘走了出去。 「宁老板……宁老板……」李慕星连喊几声,才将宁老板的魂儿给唤了回来。 「可真是勾人啊……」 宁老板长吁一声,看李慕星神色如常的样子,不禁佩服道:「看李老板美色当前仍能自若,便知李老板非是常人也。」 李慕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尚琦相公确是天人,只是我不好这一口而已。宁老板,前日你带来的样料我已看过,确是上品,价格也公道,若是宁老板没有其它要求,便这么定下吧。」 宁老板终是恢复了生意人的本色,道:「李老板的确够爽快,我也别无要求,只有一点,日后宝来商号所有出售的『红罗绡』都必须由宁氏染坊提供,李老板若点了头,今日这生意便成了。」 「成。」 李慕星立刻点了头,「不过契约可得写明,宁氏染坊提供的所有货物,都要与样料同等,每千件『红罗绡』中若有超出三件的次品,宝来商号随时有权中止与宁氏染坊的合作。」 「成交。」 随后两人又在运输、结帐、检验等细节处详细讨论了一番,终于将契约条款都敲定下来。接着,提笔,蘸墨,白纸黑字,两份契约出炉,签字盖章,一笔生意就此谈成。 却说尚琦相公,掀了珠帘出去后,瞅着珠帘内隐约的人影,唇边逸出一抹诡笑,挥手将原来把李慕星引进来的小童招了过来。 「尚琦相公?」那小童飞跑过来,低头垂目静待吩咐。 「容儿,你去把……然后……」尚琦俯身在那小童耳边低语了一阵。 小童听完尚琦的话,猛抬头眼内一阵迷茫,问道:「尚琦相公,这是为什么?」 「问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尚琦面色一沉叱道。 「是。」小童不敢再问了,赶紧按尚琦的吩咐去办,不多时便端来一壶酒。 尚琦在外面等了些时候,见里面两人已写好契约,瞅准时机掀了珠帘将酒端了进去,巧然笑道:「恭喜两位老板发财,先前的酒都喝光了,尚琦这会儿特地拿来了馆里最好的杏花酒,为两位老板庆祝。」 「这酒当喝,当喝,哈哈,小琦儿还不快来斟酒。」宁老板收起契约,在尚琦腰间摸了一把,「到底是小琦儿知心呀,把爷的心思都摸透了。」 尚琦扭过了腰,似嗔似恼地啐了一口,道:「宁老板就是爱占尚琦的便宜,这杯酒啊,我要先敬李老板。」 「啧啧,小琦儿,你这可是明摆着的偏心啊,可别忘了,今儿个你的金主是我。」宁老板略微着恼了,一把拥住尚琦的腰,狠狠捏了几下。 尚琦拧起眉吃痛地哼一声,手在宁老板的手背处轻轻打了一下,道:「尚琦敬的就是李老板的君子做风,什么时候宁老板能改了这轻薄的毛病,尚琦头一个便敬你。」 宁老板转恼为喜,把尚琦的腰抱得更紧,笑道:「若是这么说,那不改也罢,爷宁可不喝这酒,也不能教你脱了身去。李老板,这酒你便喝了吧。」 李慕星看那宁老板淫心已起,眼见两个男子搂搂抱抱,心下早已不自在,当下一口喝干杯中酒,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扰人好事是罪过,宁老板,告辞。」 说着,转身便走,哪知刚掀开珠帘,竟觉得脑里一阵眩晕,连站也站不稳了,直直地倒了下去。 「李老板!」 那宁老板惊呼一声,赶忙过来扶住他。尚琦一拍手,道:「哎呀,看我这记性,馆里最好的杏花酒,也是最烈的,李老板先前已喝多了,这会儿怕是受不住酒性,醉了呢。容儿、容儿,还不快来。」 那小童早就招呼了另两小童候在了外面,这时一听到招唤,赶紧跑了进来。 「李老板醉了,你扶人去后院寻一间静些的屋子,让李老板好好歇息一会儿。」 「是。」名为容儿的小童与另两个小童忙将李慕星抬了出去。 宁老板随手扔出一锭银子,道:「你们几个把人给爷照应好了,听到么?」 尚琦拉过宁老板,道:「宁老板放心,容儿他们几个可仔细着呢。你呀,这时候怎的还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我可要不高兴了。」 「小琦儿等不及了啊,哈哈哈……」宁老板一把抱起尚琦,进了内屋,不多时,便有细细的喘声转了出来。 第二章 那三个小童抬着李慕星,一路出了芳萃轩,此时夜已深,各处屋里都亮着灯火,淫声浪语一阵盖过一阵,听得三个小童面上泛红,见李慕星长得好,竟忍不住在他身上模了几下。 「还真是结实呢,这么好面相的一个爷儿,尚琦相公为什么让我们送进后院便宜那老头儿去?」 那叫作容儿的小童撇撇嘴道:「谁知道他怎么得罪尚琦相公了,竟教尚琦相公想出这法儿整治他。」 三个小童一阵嘀咕,待多把人抬进后院的时候都有些气喘了,必竟只是三个十一、二岁的童子,哪有多大的力气。到了后院,推开一间旧屋的门,将人扔上床便走了。 三小童出了门,才走得几步,迎面便见一人走来,月色不明,后院又灯火稀少,昏暗里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隐约看那人影走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一般,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头脑昏昏,更有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和着香气一起飘来。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活一天,酒一壶,喝个……喝个浑天浑地也糊涂……哈哈哈……也……糊……涂……」 声音十分地好听,低沉中透着磁性,只是那曲调却走得离谱,听得三个小童捂着嘴直笑,待那人走近了,一股酒气夹杂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一个小童掩鼻闷着声道:「尚香老头儿,你不会唱就别唱了,真不怕被人笑死啊。」 「哟,这不是芳萃轩的乐哥儿,咦?还有容哥儿、青哥儿,我瞅瞅,今儿个吹的什么风,竟把三位小哥儿给吹到我这破地方来了?」 近了,那人的模样便瞧得见了,夜色中虽仍看不大清楚,却也能瞧出那张脸非那小童口中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只酒壶摇来晃去,怎么看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样。一双微微上翘的丹凤服十分勾魂,此时带着几分迷蒙醉意,眼神飘来荡去地在三小童身上来回扫,将那媚眼如丝缠魂牵魄展现到最高境界,竟使三小童心如鹿撞,一个个红起了脸,呆呆站着任由那人一只不老实的手在他们身上东捏西捏,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又是舒服又是麻痒,几乎要叫出声来。 还是那容儿定性强些,羞窘地一推那人,他人小力气也小,本不该推动那人,可那人摇摇晃晃的,本来就站不太稳,他这一推那人便往后退了几步,差一点便坐倒在地上。 容儿赶紧拉着另两个小童跑远几步,才道:「尚香老头儿,你有手段也别在我们几个身上使,我们可是尚琦相公的人。你还是赶紧回屋里伺候着吧,我们尚琦相公心肠好,特意让了位金主与你,那人喝醉了,定然不会在意你那张老脸,你伺候好了,得了银子,可千万记着要把欠尚琦相公的酒钱给还了。」 话一说完,三小童便一溜烟地跑了,他们可不敢在尚香老头儿身边久留。谁都知道馆里最懂得挑情手段的不是三大红牌,而是后院里这位尚香老头儿,就连尚琦相公,也是尚香老头儿一手调教出来的,不过才学得尚香老头儿的八成手段,若是让尚香老头儿沾了身,他们三个今天晚上就别想离开了。 南馆里的小倌们,二十五岁便是一个槛,一旦过了二十五岁,便如那开到了极致的花,盛极而衰,老得极快,再没有客人愿意光顾,不能为鸨头挣来银子的小倌,自然就不能再留下了,一个个从馆里消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有这个尚香例外,凭着那一身无人能敌的挑情手段,成了馆里的调教师傅,这些还没有正式上点名册的小童们都喜欢叫他老头儿,反倒是那些小倌们,一个个在表面上都要尊他一声尚香师傅。 「养大了的狼崽儿不管娘啊,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就这么一点点酒钱也跟师傅我计较……」 尚香对着三小童飞奔高去的背影高喊了几句,待人都跑得不见了,才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拿起酒壶仰首猛灌一大口酒,自言自语道:「尚琦倒给我送了个金主来,呵呵,我就说今天出门前怎么见着鹊儿在树上叫,果真是有好事要来……」 言罢,他竟又用走了调的曲子吟唱起来:「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活一天……酒一壶……」 一边唱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进了屋,点起桌上那盏油灯,屋里亮了,看得见桌上有一盘花生米,尚香回头望了望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又看看这盘花生米,显然是花生米的吸引力更大些,于是他用手指划着花生米,数了数,正好十八粒,足够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尚香一口酒一粒花生米地吃了起来。细细地嚼,慢慢地咽,一点一滴都不漏下,仿佛他喝的是琼浆玉露,吃的是人参仙果。一边喝他还是一边唱着,反反复覆,只是那么几句不变的词。 吃完喝完,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深秋的夜里,寒气甚重,可尚香的额头却被酒气冲出了点点汗珠,渐渐地脸上便现出落粉的痕迹来,原来他在脸上抹上了厚厚的粉,早先还不容易看出来,这时在灯下却都显了形。然而那双丹风眼,却越发迷蒙,盈盈波光,流转着夺魂摄魄的光彩。 尚香回头再望望那男人,仍是那姿势躺着,这么长时间竟是一动也未动。 「喝醉了酒么?」 尚香偏过头轻轻地笑了起来,走过去将那男人朝床里侧着的脸掰过来,忍不住啧了一声:「好个俊爷儿,尚琦怎舍得将你送给我,定是你得罪了那小心眼的狼崽儿,才让他故意整治你来。」 想了想,他凑到这男人的嘴边闻了闻,热悉的酒味使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南馆特制的「三步倒」,便是酒量再好的男人,也禁不住一杯下肚,铁定要倒下。 接着他伸手在这男人的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十几两碎银,不客气地当成渡夜资收下,又往里摸,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这个可不能拿,数额太多,拿了徒惹祸事,再往里摸,从内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打开一瞧,尚香顿时笑眯了眼,往自个儿身上一揣,直起身从床柜里拿出一个小瓶来,打开瓶盖放在男人的鼻下晃了晃,然后收起小瓶,不多一会儿便见这男人发出了轻轻的呻吟,身体也开始不安地扭动。 尚香反倒愕然了:「还真是敏感的身子,可惜……」若是年纪小些,好好调教一番,恐怕也是块红牌的料子。他哪里知道李慕星为了商号的生意天南地北地奔走,一直没顾上娶亲成家,平时为谈生意往来于妓馆里,他至多只是逢场作戏,从不多留,为的是怕被美色所迷误了生意,平日里即便是有欲望,也是强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才到妓馆里去一趟。这样的身体自然容易被药物所控制。 那「三步倒」虽说只使人昏迷,可尚香所用的解药,却带有轻微的催情效果,对于常涉风月的人几乎不起作用,可李慕星却显然无法抵抗这药性,这不,「三步例」的药性还没被解去,催情的作用倒先发挥出来了。 尚香额上的汗渗出更多来,脸上的妆粉都快糊了,只得轻轻地咬了一下唇,不甘道:「罢了罢了,今天就便宜你了。」说着,他伸手解开了李慕星的衣裤,抓住那地方上下熟练地套弄起来,没多久,便沾了一手浊白的精液。 几乎是在射精的同一时间,李慕星终于从「三步倒」的药性中解脱出来,只觉得全身都有种虚脱的感觉,迷茫地睁开眼来,一时间不知东西南北今夕何夕,微微侧过头,一眼望入了一双混杂着笑意与嘲意的丹凤眼里,迷蒙的眼神里流动着夺魂摄魂的盈盈波光,李慕星只觉得心头一空,仿佛三魂七魄都被这眼神摄了去,脑中一片空白。 尚香看他痴了一般的模样,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下一阵好笑,故意堆上一脸的笑容,俯下身子在李慕星的耳边道:「爷醒了,可觉得舒服?」 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磁性,没有一般小倌的故作娇柔,不仅好听,也透着某种诱惑的气息,然而他身上的浓郁香气夹杂着阵阵酒味,却使人闻着难受,李慕星便是被这味道给冲醒了神,一瞬间的迷糊过后,猛见一张满面脂粉都快糊成一团的脸靠得极近,从那张涂得红透的嘴唇里吐出的气息喷得耳颈处一阵痒痒,李慕星下意识地将这张脸推开,一边坐起身一边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尚香后退了几步,正撞在放着水盆的架子上,他稳住身子,侧过身,就着盆中的冷水洗手,那双勾魂的眸子却没离开过李慕星,望着李慕星,故意嗲起了声音道:「爷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您喝醉了酒,抱着奴家不放,一直要着奴家就是不肯停下来,您看,奴家的汗流了这许多,把妆都化了。」说着,他用沾了水的手在脸上擦了擦,好似要把糊了的妆擦掉。 「胡说,哪有这种事……啊!」 李慕星看他搔首弄姿的样子,不但没把脸上弄干净,反倒把妆弄得更糊了,简直比戏台子上的丑角还难看,当下脸便一青,张口反驳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衣裤都敞开着,裤子上、床单上沾满了白色的精液,一看便知道发生过什么事,顿时整张脸都青黑一片,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手忙脚乱地系上衣裤,偏偏越忙越乱,那裤带子怎么也打不上结。 尚香倚了过来,一边送上媚笑一边伸出手道:「爷是金贵的身子,着衣整冠的事情还是奴家在行,就让奴家为爷系上,也不能让爷这十几两赏银给了奴家后又觉不值。」 「不必了。」李慕星挥开尚香的手,抓着裤子就往外走,那急匆匆的样子,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尚香走到门口,嗲嗡的声音放得极高,道:「爷您走好,一会儿还来啊!奴家等您,直到天荒地老。」待李慕星越走越快,走得连影子也不见时,他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倒在椅子上。 *** 李慕星埋着头心慌神乱地一路直冲,好几回立差一点就撞到了树上,直到跑得远了,才终于冷静下来,将裤带系好,伸手在额角重重敲了几下,长叹一声。今儿晚上他是怎么了,竟喝醉到这等地步,出此大丑,下回再不能如此,喝酒误事,前车可鉴,需慎之再慎,一会儿又想到刚才的反应,着实慌乱了些,往日的沉稳都不知去了哪里,平白让那个男妓看了一场笑话。 想到这里,李慕星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出那双波光盈盈的丹凤眼,那样一个满脸糊妆的低俗男妓上生有如此摄人心魂的眼神,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了。这样的眼神,理应配在如尚琦相公那般绝凡脱俗的人身上,才不辜负如斯风华。想着想着,他竟又出起神来,直到一阵冷风吹入脖颈处,他才在一个寒颤中清醒过来,在太阳穴处用力按了一下。李慕星,你是怎么了,这些年来出入欢场,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如今竟让一个眼神给惑了去不成? 心绪安定下来,李慕星当下抬脚,在昏暗不明的夜色下寻找出去的路,不曾走出两步去,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衣袋,那些碎银果真不在了,往里摸,银票都在,还好,那男妓虽是丑俗,倒也不贪;再往里摸到内袋,空空如也,李慕星的脸色立刻变了,与宁老板签订的契约不见了。掉转头,毫不犹豫地往那男妓的住处寻去,什么都可丢了,唯有这契约万万丢不得。 这后院虽说冷清,地方可也不小,李慕星先前慌乱,一路乱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这会儿再想寻原路回去,却是不可能了,昏暗里又辨不清路,七拐八转的,好不容易终于远远地见着一点灯火,有灯火便有人在,李慕星心中一喜,快步走过去,敲了敲那屋子的门,哪知那门并未合得严实,他这一敲门便开了。李慕星后退一步,正觉得有些失礼,却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一个人被绑在床上,身体不自然的扭动挣扎着,看上去极为痛苦, 李慕星出入欢场多年,虽说洁身自好,只谈生意不涉风月,可对欢场中的一些事情到底是知道的。人皆言笑贫不笑娼,可世上究竟又有几个人是甘愿为娼的? 若是自愿卖身的倒还好些,那些或是欠债被抵的,或是被拐卖的,或是受牵连获罪充为官妓的,林林总总,大都是不情愿的,一旦入了妓馆,便是由命不由人了,总少不得要吃足苦头,那些意志不坚的,自然就低了头,从此沦落风尘便是到死也落不得个干净,意志坚定的,不是一卖再卖,就是被活活打死,到头来指不定连个葬身之处也没有。 总归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李慕星叹息一声,本不欲管这事,可他走了这些时候,也只见得这一个人是能问个路的,他心急要寻回契约,也顾不上忌讳了,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内那人听得门响,便停止了挣扎,扭过头来恨恨地盯着李慕星,一双细而长的眼里,是燃烧的炽焰,立让李慕星的脸上生出一种被灼伤的错觉。 好烈性的男子,李慕星有些吃惊了,仔细打量那人,五官生得平平无奇,一身凌乱的衣服却是火一般的红色,与那双细而长的眼眸里的炽焰相交融,仿佛整个人都浴火而出,硬是衬出一股令人惊艳的光彩来。应该是怕那人咬舌,一块破布将那人的嘴堵了起来,手脚大张地被绑在床柱上,露出衣服外的肌肤,白得都有些发青了,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见过阳光。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李慕星竟开不了口,不由自主地上前替那人解开了缚住手脚的绳子。 那人眼里的炽焰缩了缩,闪过一抹惊异来,手脚一获自由,他便拿出了嘴里的破布,又吃力地弯起身子,从后庭里拔出一根白色的玉势,许是拔得急了,他痛哼了一声,甩手把那东西扔在地上,然后整好衣裳,看了李慕星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直到人都走不见了,李慕星才回过神来,他竟忘了问路,懊恼之馀,却也不免为那红衣男子担心,都况是侯门一入深似海,这妓馆又何尝不是,易进难出,只怕……只怕……那炽焰终究要被一捧浊水给浇熄。 这一来,又耽搁了些时候,什么也没问到,路,还是要自己去寻。 出了那间屋子,李慕星摸着黑寻路,丢失了契约,他担心的不是银两上的损失,再者契约遗失,也是可以与宁老板重新签订,银两上也未必会有多少损失,可是信誉上的缺损却是他承担不起的,人以诚为本,商因信而扬,宝来商号能在滇西名扬一方,便是靠着诚信二字。身为商人,前一刻才签下契约,后一刻便丢失契约,不管怎么说,都有失信之嫌。一次失信也许可以归之于意外,可是凡事总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长久以往,便再无诚信可言,他在生意行里闯荡十年,从不曾失信于商,便是坚守着此例不可开的原则。 便在李慕星寻得心焦的时候,鼻中忽地嗅到一阵阵似有若无的香味,先还不以为意,只因南馆中处处熏香,有香味也不奇怪,可是没走两步,便觉着这香味与熏香的味道截然不同,而且似曾相识,似乎刚刚在哪里闻过。是了,先前,替那红衣男子解开绳索的时候,从那男子的衣裳上便飘出类似的香味,莫非那红衣男子就在附近? 李慕星循着香味追了过去,那香味开始隐隐约约,时有时无,随着李慕星的追循,却越来越浓了,李慕星只顾着追人,倒也不曾在意,待转过一处墙角,眼前猛地又见灯光从一间屋子里透出来,他一怔神,随后便发觉这屋子正是他寻了许久的地方。 「哪个冤家在外面啊?」 随着一声嗲得让人发怵的呼声,屋子的门开了,李慕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看着那丑俗的男妓从门边飞扑过来,他躲闪不及,让那男妓一把抱了个正着。 「爷啊,奴家就知道您一定舍不得走,奴家等了您好久好久,来来来,我们进屋,让奴家好好再伺候您一回。」 李慕星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男妓身上的浓郁香气实在熏得他头昏,用力把男妓甩开,深吸了一口气,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闻到的香气根本就是这个男妓身上的香味,想必是这个男妓走过之后,空气里留下了香味,时间一长,香味便淡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找着地方了。 「爷……」 男妓拖着长长的嗲音又要扑过来,李慕星赶紧一个闪身让过,然后皱着眉道:「别过来……爷问你,可曾见过爷衣袋里的契约?」 尚香早就知道李慕星一定会回来,他在屋里听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响,实在忍不住想要逗逗这先前看似落荒而逃的男人,故意嗲着嗓子一边喊一边往李慕星的身上扑,这时听得李慕星问来,他抛过一个媚眼,手里临时拿来做道具的香帕这么一甩,便娇嗲嗲道:「爷您哪给过奴家什么契约,您啊先前可忒是性急,抱着奴家连话也不让奴家说,便要脱衣服,奴家也只好依了您了,让您把奴家的外衣脱了,又脱内衣,然后您亲了奴家的这里……还有这里……哎哟,您真是坏死了,把奴家的小花蕾都亲肿了……您看您看啊……」 他说一句,便往李慕星的身边靠一步,还拉下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一截雪白香滑的肌肤来,上面果真隐隐有着可疑的红斑,李慕星见他靠近一步便退一步,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脸上不由得一阵青一阵白,连自己已经退进了屋内也没察觉,待见着了那些红斑,更是窜起了一抹躁红,一张俊脸此时当真是五颜六色精彩得很。 尚香看得清楚,肚子里早笑翻了天,实是忍不住,连嘴角都笑弯了,可是他脸上糊成一团的妆粉还没有洗去,厚厚的一层糊在一起,说有多丑就有多丑。 李慕星根本就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看他露出来的肌肤,只是盯着他的脚,哪里看得到尚香脸上的笑。 好不容易忍过一阵笑意,尚香又作势往李慕星身上扑,口中仍是嗲道:「爷,您先前一个劲地夸奴家伺候得好,还赏了奴家十几两银子,实在是多了,都能够买奴家三个晚上了,奴家心里真是感激得很。您不知道,奴家都有一个多月不曾接客了,不如就让奴家再伺候您一回,也不能让您亏了不是?」 李慕星看到尚香脚动的时候,就不由得往后退,耳里听得尚香的一番话,脸上更难看了,想不到他一时疏忽在这南馆里喝醉了酒,不但跟一个男人上了床,更是一个廉价得几乎没人要的男妓,偏偏对这事他又一点印象也没有,这简直……简直……他还没简直出个什么来,脚下就绊到一张椅子,差一点就摔倒在地上,好在及时扶住了桌子,缓过神来一看那张糊了妆丑得要命的脸离自己已经不到半尺,本能的一拍桌子喝道:「你站住,别动!」 他这一喝还真喝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来,要知道他管着宝来商号上百来个伙计,没点威严,哪里能镇得住人,只是今天他先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被那双能摄人心魂的眼神给惑了去,又突然发觉自己在这个男妓面前出了大丑,一时乱了心神,才处处被这男妓给压制住,这会儿他一急,倒还把平日里的威严给急回来了。 尚香还真让他突然冒出来的威势给吓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神,李慕星看他没再过来,也不愿再与他多说,转过身往床边走去,才发现床单被褥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眼角的馀光一扫,在床脚下看到了换下的床单,包成了一团就这么随便地扔在那里。李慕星抖开床单,看到点点白斑提醒着自己所做的丑事,脸上一僵,一股怒意便这么涌上了心头。 尚香这时也回过神来,在南馆里多年,他自然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察言观色之下,也晓得自己似乎做得过了火,当下也不再逗李慕星,眼珠子转了转道:「爷,您要找的契约是什么样子,说来听听也许奴家见过呢?」 「你不识字么?」李慕星怒道,一看尚香被他这一吼吓得缩头缩肩,怒气不由稍缓,想想还是找回契约更重要,也懒得再计较,只是用手随便比划了一下,「就是这么大的一张纸,你要是见过就拿来给爷,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尚香一拍额头,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一张纸啊,您怎么不早说,是不是这张啊?」他从袖口摸出一张纸来,在李慕星眼前晃了晃。 「就是它。」李慕星大喜,随手拿出一张银票道:「拿过来,这银票就是你的了。」 「那可不行。」 尚香抬起波光盈盈的眼眸,对着那张契约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这张纸可是您脱奴家衣服的时候给奴家的,说是一纸定情,只要奴家看到这张纸,就能想起您对奴家好过。奴家这辈子也没遇过像您这么疼惜奴家的人,一定要好好收藏这张纸,等到奴家老得走不动……」 话没说完,就见李慕星额头的青筋一根根地跳了出来,尚香立时意识到坏了,一不小心居然逗上瘾了,赶忙在李慕星发怒之前立立刻改口道:「唉,谁让奴家别无所好,就好喝上那么两口,若是有人愿意送奴家两坛子二十年的女儿红,这张纸谁喜欢谁拿去好了。」 李慕星缓缓吐出一口气,咬着牙道:「好,爷给你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你把契约给我。」 「成交。」 尚香绽出笑颜,二话不说就把那张纸给了李慕星。 李慕星想不到这男妓居然如此爽快,望着那双摄魂的眼眸略一失神,便又让那张丑脸给惨醒过来,收好契约,他才道:「拿纸笔来,爷给你打张欠条。」 尚香笑咪咪道:「不用了。」 李慕星又是一怔,道:「你就不怕爷拿话晃你吗?」他是商人,习惯了事事定约,所以对尚香的轻率,大是不顺眼。 「人以诚为本,商因信而扬,宝来商号的李大老板若是会拿话晃人,这世上便无人可信了,您说是不是?」 尚香在椅子上坐下,终于收起了先前的嗲声,恢复了原本低沉磁性的嗓音。 「你、敢、耍、我!」李慕星终于醒悟过来,这个男妓不是不识字,而是看到了契约上的签名,才故意拿走了契约。 尚香抬起头,眼眸里光彩如虹,流光闪闪,那透着笑意的慧黠与通透,一瞬间夺去了李慕星的心神,隐隐约约迷迷蒙蒙中,耳边似乎听到轻轻的四个字。 「奴——家——不——敢。」 明明都已经做了,仍在假惺惺地装腔作势,李慕星勉强拉回了自己的心神,再也不敢看那双能勾魂的眼眸,只是他实在难以按下心中怒火,当场便拂袖而去。 在南馆里一顿乱转后他终于找着出路,离开南馆回到栖身处的时候,已过子时。他走时本是怒气冲冲,今夜发生的事情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却是越想怒气越少,到回了栖身处的时候,竟不由得有了几分好气又好笑的感觉。 原来,他在路上把整个事情前后一想,便也知道那男妓并不是眼见的那般恶俗谄媚,如此故作姿态,只怕最后的目的就是那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需知女儿红这酒本就是少有之物,但凡一些人家有这酒,多半也是给自家女儿做了嫁妆的,能拿来出售的不多,何况是二十年的女儿红,试想有哪家女儿年过二十还不嫁人的。 整个上和城里,也就杏肆酒坊有这酒。 话说二十多年前杏肆酒坊的大小姐阮醉君出生,酒坊老板人到中年膝下无子,得此一女心中大喜,一口气埋下了五十坛女儿红,本打算给阮大小姐做陪嫁,谁知道阮大小姐命硬,还未齐笈,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便意外坠马丧生,阮大小姐虽未出嫁,可也遵着古训,三年未嫁。到十七岁那年,三年期满,酒坊老板唯恐杏肆酒坊后继无人,便在一众伙计中挑了个又能干又老实的,准备让那伙计当个倒插门女婿,偏偏阮大小姐也是个有心气的,不肯嫁一个伙计,对那伙计说了几句冷嘲热讽的话,谁知道那伙计竟然一时想不开,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地就掉进河里再没浮上来。一事在上和城里传扬开来,便有人讥笑阮大小姐嫌贫爱富,阮大小姐一气之下,嫁了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 酒坊老板虽对女儿选择了一个不懂打理酒坊生意的男人大感不满,可那书生穷归穷,却也有几分文采,苦读几年也未必不能博个功名,到那时可就是光宗耀祖的事了。于是好吃好穿好住地供着那穷书生,做起了美梦来。 可惜的是,那穷书生虽有文采,德行却欠了修为,二十几年寒衣苦食,原先为求个锦衣玉食才下了心地闭门苦读,指望着有一朝飞黄腾达,哪晓得福气从天上来,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就这么嫁了他,从此顿顿有荤腥,日日有人伺候着,真正个锦衣玉食的美日子过了起来,时间一长便把受穷时的雄心壮志都忘了,也学着一些纨绔子弟整日里东街荡西街晃,没多久就被监坊里的一个妓女给迷上了,偷了家中的东西去讨那妓女的欢心。可怜阮大小姐一天到晚忙着酒坊的事情,竟对此事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抓奸在床,阮大小姐当场就飙了,拿着扁担把那穷书生打得抱头乱窜,从此再不让那穷书生进门一步。 穷书生起先还做出痛心悔改的样子,上门苦苦哀求了几回,可阮大小姐连一面都不肯见,穷书生见求之无用,便发了恶心,在外面把阮大小姐说成石女一样的人,那话不堪入耳之极,酒坊老板哪肯女儿受这样的侮辱,气得吐出一口血来,去找穷书生理论,被穷书生推了一把,竟就这么一跌不起地,去了。 阮大小姐眼见爹爹无辜丧命,伤心欲绝之余,一发狠,把那穷书生告上了官府,往那官老爷手里塞了一把钱,把穷书生判了个诽谤及误杀之罪,关进大牢,没几个月,那穷书生便在牢中一病不起死了。阮大小姐从此成了寡妇,因着在上和城里她已坏了名声,那些不晓得事情缘由的人只当是她害死了穷书生,人前人后都管她叫黑寡妇。 当初作为陪嫁的那五十坛女儿红,因着穷书生倒插门的缘故,并没有挖出来,只在阮大小姐成亲的那日起了五坛作喜酒喝了,剩下的仍埋在地下。担着黑寡妇的恶名声,阮大小姐再也嫁不出,一转眼便过了二十岁。她自那以后只一心打理酒坊,二十岁那年,她起出了两坛女儿红,摆在酒坊里,召开一场品酒大会,言明从此后每年八月十五只出两坛,凭人出价,价高者得。 二十年的女儿红啊,又是出自上和城有名的杏肆酒坊,那味道香醇无比,令人回味无穷,绝对是酒中极品,每年光是冲这两坛酒去的人便不知有多少,那一坛酒的价格,堪称天价。 李慕星想通了这事,便不由得觉着那男妓实在是聪明之极,他不拿那千两银票只拿契约,便是知道即便有这千两银子,他也买不着这酒,一来,今年八月十五已过,二来,自阮寡妇抓了穷书生的奸之后,便发下狠誓,从此杏肆酒坊的酒绝不流半滴入监坊。而李慕星却是少数几个有办法弄到这酒的人,只因他与阮寡妇私交甚好,商人嘛,就讲究个和气生财,宝来商号跟杏肆酒坊早有生意往来,对阮寡妇,李慕星其实敬佩得很,一个女子能将偌大一问酒坊打理得井井有条,端是不易。 只是,让李慕星为难的是,他当如何向阮寡妇开口要这酒,若是直说送入南馆,只怕阮寡妇当场便是拿着扁担将他打出门去了。再者,那男妓要酒归要酒,又何必那么戏弄他,若这么轻轻松松便将酒送去了,他李慕星岂不是哑巴亏吃定了。 不行,绝对不行。 第三章 且不提李慕星在这里左思右想,想怎么为自己扳回一点颜面回来,却说南馆里,在他走后没多久,便闹哄哄地乱了一阵,十来个护院一齐出动,抓回来一个逃跑的人。 那被抓回来的人,自然就是李慕星放走的红衣男子。他不熟悉路,在后院里转悠了许久,才悄悄摸到了门,还没走出多远,便让前院一个端着酒菜的小童看见了,那小童本还没当他是想逃走,反是他自己慌了神,转身便跑,被那小童看出端倪,当场叫嚷起来,惊动了护院,不多久便将红衣男子抓了回来。 尚香自李慕星走后就一直在笑,一想到李慕星当时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他就忍不住,可是在听到外面的骚动之后,他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打来一盆冷水,坐到妆台前,洗去脸上糊成一片的妆,现出一张素净的脸来,然后打开妆盒,拿起妆笔,一点一点地把妆重新上好。 「尚香师傅,鸨头叫你去一下。」有人来敲门了。 「知道了。」 在脸上画上最后一笔,尚香望着镜中浓妆艳抹的脸,漾出一个妖艳的笑容。 南馆后院的西北角上有一间房,馆中的小倌们都管那里叫「魇门」,若搁在官衙里,就是犯人受刑的地方,在南馆里,自然就是不听话的小倌们受罚的地方,南馆里规矩严,一般新来的小倌少有不犯错的,在处罚犯错小倌的时候,全馆的小倌们都要在边上旁观,意在杀鸡儆猴,所以一提到「魇门」,这些小倌们便噤若寒蝉,连想也是不敢想的。 南馆的鸨头姓郑,叫什么也没几个人知道,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的排骨,瘦得跟猴儿似的,便得了个外号「郑猴头」,看起来不起眼,可一肚子的坏水,那整治小倌儿们的招儿层出不穷,南馆里的小倌们对他是又怕又恨,却又不敢不听他的话。 尚香进得「魇门」,便掏出一块香帕,捂着鼻子扭着腰身蹭在郑猴头的身边,嗲声道:「头儿,这么晚了你怎么把我叫到这地方来,有话我们出去说不成吗?你闻闻这里的味儿,熏得人都心慌。」 郑猴头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抓过尚香的手把玩着,那张猴儿面上却阴阴一笑,道:「这地方成天的有人清扫,哪里有什么味儿,倒是你身上的香味儿,闻着像是更浓了,怎么,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连自己身上的味儿都闻不顺了?」 尚香咯咯笑着,软着身子挨进了郑猴头的怀里,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道:「头儿你真坏,明知道这儿是南馆里最进不得的地方,偏还把我叫来,人家心里当然慌啊。尚香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头儿你就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饶尚香一回,尚香必定尽了心地服侍头儿。」说着,一只手便慢慢探入了郑猴头的双腿之间。 郑猴头身体一颤,却在见了尚香脸上那抹了厚厚一层粉也无法遮掩的鱼尾纹之后,什么胃口也没了,猛地一把将尚香推下了身,踹了他一脚道:「去去去,都成老妖精了,还在这儿发浪。哼,你也别跟我扯东扯西,这南馆里就属你是个人精儿,先前外头吵得厉害,若说你不知道是什么事,便是拿头儿我当猴儿耍了。」 尚香哎哟哟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一张椅子坐下,脸上却是无比委屈道:「头儿,你可是冤枉我了,今儿晚上我可真是忙得很呢。你也知道,三个月前我花光几年积蓄买下一只雏儿,指望着靠他养老,想不到那雏儿骨头可真是忒硬,跟我磨了这么久,居然一点不见软,气得我今儿个又好好折腾了他一番,才回屋准备歇着,尚琦那小狼崽儿居然良心发现地送了位金主来,尚香我已经好久没接生意了,欠了馆里倌儿们不少酒钱,自然是要拿出浑身解数来好好伺候这位爷,得些赏钱也得还了债不是。这不,那金主前脚刚走,你后脚便差人将我唤了来,这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尚香我还真是不知道啊。」 郑猴头拍手摸着下巴上的一撇胡子,道:「好、好,今天头儿我也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现下便让你亲眼看一看出了什么事。」说着,便扬高了声音,「把人带上来。」 话音未落,便有两个壮汉挟着那个红衣男子进来,往地上一坐,那红衣男子痛得闷哼一声,只是口中被堵,手脚被缚,既叫不出来,也动弹不得,可是那双细长的眼,却怒火炽燃地瞪视着郑猴头和尚香,不见半点退缩。 郑猴头走过去,抬起红衣男子的脸,瞅了瞅,道:「脸是差了点,可眼神不错,若是调教好了,虽成不了红牌,倒也能成个赚钱的胚子。可惜,就是不听话,居然敢从馆里逃跑,尚香,你是过来人,馆里小倌若是逃跑,会有什么下场你也知道,本来是打算明天早上当着馆里所有小倌的面处置他,先叫你来,就是看在他是你买下的,知会你一声,也好让你有个准备,你那几年的积蓄就当打水漂了。」 南馆的规矩,不准挑客,挑客者杖十;不准甩客,甩客者杖二十,不准偷活,偷活者杖三十;不准藏钱,藏钱者杖四十。这些都还只是轻的,另外还有诸如针刺、热水烫、鞭抽、棍夹之类的,那郑猴头的心思只花在怎么让那些受了罚的小倌既疼得怕了,又不会在身上留下伤痕。最为严重的,就是逃跑。 南馆里对敢于逃跑的小倌处罚是最重的,不计死活,只要抓了回来,便赏给那些将人抓回来的护院,当着满馆倌儿们的面,那些抓人的护院想怎么折腾都行,上百样稀奇古怪的道具一样一样地用上,十几二十个的壮汉呀,这样一个个弄下来,哪里还有命在。南馆里一年光是因逃跑而死掉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尚香一听郑猴头这话,立时哭丧着脸扑到郑猴头的身上,大声号了起来。 「头儿啊,你行行好,可千万不能把他这么处置了,这个混帐东西是花光了我几年的积蓄买来的,你可不能让我就这么亏了,好歹也让他给我把本钱挣回来了再处置。」 郑猴头一脚把尚香踹出老远,道:「你少号,馆里规矩不能坏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本事把人调教好。哼,我看你这调教师傅也做到头了吧,改明儿也能出馆了。」 尚香脸色一变,旋即道:「头儿说得也是,馆里规矩是不能坏了。」他在地上爬行几步,挨到郑猴头脚边,双手在郑猴头的腿上揉揉捏捏,卖力地按摩起来。 郑猴头被他捏得舒服,坐在椅子上哼哼唧唧道:「唔,你这一手功夫还是不错的,尚琦那小荡货比你还差了点,该不是你调教他的时候,故意藏了一手吧?」 「我哪儿敢呢,是那小狼患儿资质不够,学不来呀。」 尚香闪动着眼神,瞅了瞅躺在地上仍是一脸怒色的红衣男子,才小心道:「头儿啊,虽说是我花钱买了这个混帐东西,可这三个月来,他吃的穿的用的住的,花的都是馆里的钱,若就这么处置了,头儿你不是也亏了么?尚香倒是有个主意,既能罚了他,又能帮馆里赚回来,不知头儿你想不想听呢?」 「说来听听。」 「馆里不是总有些客人喜欢玩捆绑那一套么,有好些个小倌儿都伤得几天不能起了,耽误了生意不说,馆里还得倒贴医药费。我看这个混帐东西反正不听话,就要人把他捆着,不如就给了那些客人,他若熬不过死了,也是他自找的;若是熬过来了,好歹能给馆里挣些钱。」 郑猴头还真有些被说动的样子,想了想,自然是挣钱最为重要,竟应了下来,让尚香把人带回去,却是一日也不愿多等,今晚便要尚香安排好让那红衣男子接客,言明若是不能让客人满意,仍得照着馆里的规矩来。 尚香把红衣男子带回了那间屋子里,仍是把人绑在床上,关上了房门,瞅见红衣男子始终怒视着他,那双冒着火焰的眼里更多了十分的鄙夷,不禁气道:「真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东西。尚红,你需记着,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只要进了这地方,便别再想做那干干净净的美梦,若再不认命,便只有死。」 红衣男子支支吾吾地想说话,尚香帮他把堵嘴的布拿出来,他冲口便是一句「贱人」,听得尚香脸一沉,道: 「是,我是贱人,过了今晚,你便跟我一样贱,你若想骂便趁现在,迟了你就再骂不出口了。」 「你……你……你……」红衣男子气得脸上涨红,「我便是……便是死了也绝不……」 尚香眼里闪过一抹讥笑,道:「你以为这地方是你想死便死得了的?」他的手指缓缓划过红衣男子的脸,「瞧瞧,脸型还是有模有样的,化上妆可不比一般的小倌儿们差……」 红衣男子气得发狠,一口咬住尚香的手指,皮破血流,一股腥味熏得他头晕,无力的感觉遍布全身,竟不由得松了口,再也用不上一丝力气。 「这……这是……你又用了什么药?」 红衣男子突然反应过来,尚香的手指上竟是抹了药物,他这一咬,血和着药物进入口中,药物立时便起了作用。 尚香俯下头,在他的耳边轻轻一咬,咬小一个浅浅的牙印,而后才缓缓道:「放心,不是药,我知晓那药对你不起作用,自然不会再用,这个……只不过让你身体无力连咬舌都不能的药罢了。子时刚过,还有半夜,你便好好享受吧。」 尚香出了屋,没走出多远,便见着一个领路的小童带着个男人走过来,他闪到树后,看着那人进了屋,隐隐听到几声喝骂,不多时便没了声息。他站在树后,一动未动地等着,直到听到预料中的一声惨叫,心中才仿佛有什么落下了,长长地喘出一口气,从树后走出,缓缓踱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色凄迷,风声如泣,那一声声惨叫,渐渐化作了隐忍的闷鸣,终于消散在南馆里一片的酒醉灯迷中,寻欢作乐的人,强颜欢笑的人,谁又能听到回荡在风中的痛楚哀鸣,即便有人听到了,又有谁会来理睬。 烟花地,薄纸命,进来易,出去难,从此后,此身由命不由人。 *** 宝来商号。 「钱老,您老早啊!」李慕星进门便向站在帐台前的一位白发老人一揖。 「哟,爷来得也早呀。」 白发老人笑呵呵地回以一揖。 这位白发老人,名叫钱季礼,是李慕星请来主持宝来商号在上和城分号的大掌柜,在生意行里也是出名的一把盘算好手。 五年前,李慕星到上和城来开设分号,那时候他也不过才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在商贾云集的上和城里,几乎难以站稳脚跟。可他却瞄上了当时正好离开旧东家空闲在家的钱季礼,一心一意要请饯季礼来主持分号的生意。 当时瞧上了钱季礼的商人少说也有十几个,无论哪一个都比李慕星的派头摆得足,大礼送了十箱、八箱。许了钱季礼优厚的薪酬,条件一个提得比一个好,把两手空空的李慕星这么一衬,立时便显出十分的寒酸来。 李慕星却半分不露怯,只对钱季礼说了一句: 「钱老若肯屈就敝商号,李慕星便如虎添翼,从此风云大展,不出三年,定让钱老于生意行中仰首挺胸。」他口中说得狂极,然而对钱季礼却执晚辈礼,态度恭敬。 旁边的人听了,顿时一个个讥笑出声,以为李慕星大言不惭,可钱季礼却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有趣,他在生意行闯荡了二十多年,跟过不下六、七个东家,哪一个东家不是财富一方的大贾,像李慕星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于是便玩笑般地对李慕星道:「年轻人最忌说大话,老夫瞅你模样儿也还沉稳,便许你一个机会。老夫在生意行中这么些年,也不缺那么一点银子,这样吧,你只要能从杏肆酒坊的阮寡妇那里弄来秘制的杏花秘酿,老夫便应了你。」 原来,这位饯季礼平生别无所好,就喜欢喝酒,要说像他这么一位盘算好手,怎么会有东家舍得回了他,全因他偶尔会喝酒误事,东家蒙受了损失,虽说未必是心疼这点钱,可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否则手底下别的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即便如此,来请钱季礼的商家仍是趋之若骛,实在是一位好掌柜难请啊,再说钱季礼为商家赢得的利润远大于他造成的损失,便是将来辞了钱季礼,仍是一件划算的事。 李慕星得了这一句话,二话不说便去了杏肆酒坊,待见了阮寡妇,便要买杏花秘酿,这杏花秘酿本是杏肆酒坊的招牌酒,只要有钱,那自是谁都能买的。可是李慕星却不知道,钱季礼与她爹爹本是至交好友,当年阮寡妇的爹爹起意要将她许给酒坊里的一个伙计,钱季礼也有份参与,后来那伙计酒醉跌入河中死了,钱季礼便私下里对她爹说了一句「阮老哥啊,你这个宝贝女儿实在是教你骄纵坏了」,可不巧,这句话让阮寡妇听了去,当时便记恨上钱季礼了,心下恨恨道我骄纵不骄纵与你何干,钱老头多事,以后休想再喝着我家的酒。果然,后来阮寡妇的爹爹一去,她便不卖给钱季礼半滴酒,钱季礼没办法,只得托他人去买,可总是被阮寡妇识破,一顿大骂地赶出来,又赖着老脸去求,人家阮寡妇就是不甩他,这一年多下来,可把钱季礼肚子里的酒虫给馋坏了。 李慕星不知这其中缘由,才进了杏肆酒坊的大门,就让得了消息的阮寡妇拿着扁担给赶了出来,当时就把李慕星打懵了,站得远远地瞅着阮寡妇一扁横胸悍勇无比的模样,心里就纳闷着了,这女人瞧着长得挺漂亮的,怎么性情如此泼辣。 后来,李慕星总算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着是阮寡妇小题大做了,可人家的事他又怎么好去管,便是骨子里的一股拧劲上来了,天天上那杏肆酒坊跟阮寡妇耗上了,足足耗了一个多月,没把阮寡妇的心耗软,倒是先把钱季礼给耗服了。 「行了,年轻人,看来你还真是有毅力,不简单,不简单啊……」 也不知道钱季礼究竟看顺了李慕星身上的什么地方,就这样成了李慕星手下第一个大掌柜。有了钱季礼的帮衬,分号开张的事情便顺顺当当地完成了,钱季礼在上和城里干了二十多年,那是集了一身的人脉关系,不到半年分号的生意便上了正轨,李慕星缓得气来,把分号的生意全都交给钱季礼,他竟然又上杏肆酒坊跟阮寡妇耗上了。 那时阮寡妇远远见着李慕星的身影出现在杏肆酒坊的大门前,眼珠子差点没瞪掉下来,不出十天,她就认了输。 「这世上怎么有你这种男人……」她一边恨声道,一边将一坛杏花秘酿塞进李慕星的怀里。 李慕星抱着一大坛酒,望着阮寡妇挫败的面容,长声笑道:「彼此彼此,这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女人?」 「你说我凶悍!」阮寡妇柳眉倒竖,手里的扁担高高抡起。 李慕星一边后退一边道:「不敢,阮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乃女中豪杰,慕星心中只有佩服。」 阮寡妇转怒为笑,扁担一横,道:「钱老头遇到你真是交了八辈子的好运了,成了成了,酒你拿去吧。」 「阮夫人大量,慕星告辞了。」 阮寡妇望着李慕星的背影,大声道:「记住了,姑奶奶我姓阮名醉君,以后再来,只许叫醉娘,若让我再听着夫人二字,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爬着回去。」 李慕星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钱季礼与阮寡妇之间的这一点小小的过节便这么过去了。 李慕星左思右想了几天,便觉着他现下面临的情况,与当初钱季礼给他出的难题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阮寡妇可以认输把酒给了钱季礼,可若是要她把酒给一个男妓,那是绝无半点可能的,一个弄不好,指不定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他一连想了几天,都没想出法子来,没办法,只得来找钱季札讨主意了。 一大早到了商号里,他与钱季礼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商号里近期的帐目整理好,到用饭的时候,李慕星终于开了口。 「钱老,慕星有件事,想请您老给出个主意。」 钱季礼大笑起来,捏着白胡子道: 「爷,您这是拿话碜人不是,就你这脑袋瓜子,还有那股子死劲儿,还有你搞不定的事?」自从李慕星把杏花秘酿拿回来后,钱季礼对他算是彻底服了。 「钱老,这事说来也是丑事一件,只是慕星一向视您为长辈,也就顾不得丢人了,还真是请您给出个主意。」 那天夜里的事情,李慕星现在想来仍觉尴尬,只得挑拣重点的事说了,大意就是他喝醉了酒,把那天签的契约丢了,被一个男妓捡到,虽说契约是要回来了,可那男妓却要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换。 钱季札当时正往口里送上一口菜,一听李慕星说完,那菜便喷了出来。 「爷,您许什么话儿不好,偏要许阮家侄女儿的酒,得了,您啊就等着挨扁担吧。」钱季礼擦擦嘴,一脸的幸灾乐祸。 李慕星想起阮寡妇的扁担,还真是有些心惊,可这事他已应下,说什么也得弄到这两坛酒,只得道:「钱老,这事说什么您也得帮帮忙呀。」 钱季礼连连摇手,道:「爷,老夫早已发誓这辈子再不沾个酒字,什么忙都好帮,唯独这忙帮不上,你还是另想法子吧。」 「钱老,这酒又不是让您喝,只是让您给想个法子,不忌讳的。」 「不成、不成、不成。」 钱季礼一连三个不成,直接把李慕星给回到天边去。这事若搁在三年前,他老头子一听到二十年的女儿红,那还不憋着吃奶的劲给李慕星张罗去,可是自三年前那事一出后,竟硬让这好酒如命的人把酒给戒了,并从此再不碰半滴酒。 想起三年前那件事情,直到今日钱季礼仍然深感愧疚,自从他在生意行中闯出声名来之后,虽说因为喝酒误事而换了六、七个东家,可到底给这些东家们造成的损失并不大,那些东家财大气粗,念着他总有功劳,并不追究报官,只是回人了事。也因此,钱季礼对自己喝酒误事的毛病从不知悔改,可偏偏到了李慕星这里,不到两年,竟出了大岔子,在验一批纱绢的时候,那送货的商人漱了他两碗酒,醉眼昏花之下,他竟没有验出这批纱绢的用料分明是三等货,可是却冒充一等货送了来。这批货上了柜之后,便照着一等货的价钱卖了起来,不到一个月,便让一个行家给看出来,在外面大骂宝来商号以次充好。这一来,对宝来商号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上门退货的人绍绎不绝。等李慕星得了消息,匆匆从本店赶来时,上和城的分号在短短三天内竟从门庭若市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 李慕星来了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让钱季礼把已经卖出去的纱绢高价收回,并拒绝了钱季礼把这些纱绢按三等的价格再卖出去的提议,教人准备了两张布幡,写上「人以诚为本,商因信而扬」这十个字。随后他让商号里的伙计扛着布幡,自己押着所有的纱绢,敲锣打鼓,一路把纱绢给堆到城外的荒郊,当着所有来看热闹的人的面,把受骗的经过说了一遍,对自己的轻率深刻检讨,把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一把火将这些纱绢烧得干净。 钱季礼当时在边上脸都绿了,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这些纱绢可是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是上和分号的所有资金。可是钱季礼也知道,如果把这些纱绢按它应有的价格售卖出去,虽然能够减少金钱上的损失,但商号的声誉却不可能挽回了,这对一个已经步上正轨的商家来说是致命的打击,钱季礼甚至连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李慕星这一破釜沉舟之举不但一举挽回了商号的声誉,也赢得了钱季礼和全上和城商人的尊敬,更让人惊讶的是李慕星并没有因这件事情而辞掉钱季礼,仅仅只是扣掉了钱季礼半年的工钱和当年的分红。钱季礼感恩之馀,也痛定思痛,当着李慕星和商号所有伙计的面,把家中所有的酒及酒具全部打碎,发誓从此再不碰半滴酒,也绝不沾手与酒有关的生意。 虽然商号的声誉挽回了,可上和分号里没了周转资金,李慕星从本店里带来的钱在高价收回卖出的纱绢时就用完了,一时间商号竟然不能正常开张。不能开张就发不出工钱,商号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离开了,只留下少数几个不肯走,那段时间是李慕星一生中最为困窘的时候,终于上和分号实在无法维持下去,就在李慕星准备关掉分号的时候,意外的喜讯来了。有一个滇南商人找上了门来,主动提出要与李慕星做生意。原来,李慕星火烧纱绢的事情,经由上和城的商人们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附近地区的商人都知道了,这个滇南商人认为李慕星为人诚实可信,童叟无欺,值得合作,便寻了来。 上和分号保住了,从此以后李慕星的生意越做越大,借由商人们在各地经商时的口口相传,诚信商人李慕星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或许他不是最富有的商人,但绝对是声誉最好的商人,甚至因他的缘故,在生意行里,滇西商人做起生意来竟也比别的地方的生意来得容易些「人以诚为本,商因信而扬」这十个字,几乎就成了滇西商人的口头禅。 李慕星在诚信二字上得了好处,自然就更加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声誉,为人行事,便是吃了亏,也绝不肯失了信誉,这也是他费尽心思要弄到那二坛女儿红的缘故,即便是面对一个男妓,即便当时的承诺只是空口白话,那男妓就算对别人说他失信,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男妓的话,尽管如此,他也仍不愿食言而肥。 眼看钱季礼就是不肯沾上跟酒有关的事,他也没有办法,只得一脸失望地扒起了饭,他心中挂着事,这饭自然也就吃不香了。 钱季礼瞅着他的样子,呵呵一笑道:「爷,看你这样子,其实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事得你自己点了头才成。」 「什么法子?」 「爷,您也快三十了吧?」 李慕星诧异地抬眼,道:「钱老,您忘了,我上个月才过的二十八岁生辰。」 「人家二十八岁都是几个娃儿的爹了,爷也该为自己的事考虑一下,老夫那侄女儿虽说是个寡妇,可人长得漂亮,又能干,又会做生意,与你再是般配不过。再者,爷若娶了她,那几十坛女儿红就是嫁妆,到时候你要拿多少送人不成。」 钱季礼这主意打了已经很久了,这几年来他看着李慕星一心放在生意上,晚上连个焙被窝的人都没有,便觉得心疼,今天可总算让他找着机会说了出来, 李慕星顿时苦笑起来,道:「钱老,醉娘性情刚烈,是女中丈夫,您这话可千万别让她听去了,小心她拿着扁担杀进门来。」 「哎,老夫这可是说真的,你们两人一个未娶,一个寡居,阮家侄女也就见着你才有个笑脸,你对她也是关心得很……」 「莫提、莫提……钱老,我吃好了,您慢用,我先去柜上看看。」 李慕星本指望着钱季礼能给他想个法子,哪想到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连饭也不吃了,扔下碗便跑了。他到了柜上,东翻翻,西整整,脑子里尽想着那两坛酒,正想得心烦的时候,一个杏肆酒坊的伙计跑了来,说是阮寡妇请他去一下。 李慕星愣了好一会儿,才跟着那个伙计去了。可是怎么跟阮寡妇要这两坛酒,他还没想得出来。 李慕星跟着杏肆酒坊的伙计走到半道上,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浓郁香味,他反射性地四下一望,见着一个身着艳色纱衣的人,正从一间药铺里走出来,果然正是那夜的男妓。他心念一动,便对杏肆酒坊的那个伙计道:「小六,你先回去,告诉你家老板娘,就说我到点心铺给她捎些点心过去,一会儿就到。」 「李爷,您对老板娘真好。」那伙计嘿嘿一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对李慕星眨眨眼,走了。 李慕星倒是没注意到伙计的眼神,待这伙计一走,他便向着那个男妓离开的方向走去。那男妓走路一直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走得极慢,李慕星快赶了几步便绕到了他的前头,正想出口叫他,才猛地发觉他还不知道这男妓叫什么名字,一时间嘴巴张在那里人便有些愣神,偏偏那男妓走路不抬头,竟也设发现有人站在面前,仍是往前走着,一下子便撞到了李慕星的怀里。 那股浓郁的香味一下子直冲入李慕星的鼻腔中,刺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顺手便是这么一推,那男妓没有防备,往后退了两步仍是没站稳,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李慕星吓了一跳,连忙仰手一拽,人是拽回来了,可他自己却因为用力过度,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男妓也被他拉得扑在了他的身上。 这姿势说有多暖昧便有多暖昧,李慕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怀中人的身体柔软得不像个男子,好摸又好抱,突然想起那夜床单上的斑斑痕迹,那种尴尬的感觉又一次升起来,脸上已是一片火热,偏偏就是想不起来要伸手推开怀中的人,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尚香这几日都为那个尚红烦着心,老实说破身之后吵着闹着寻死觅活的人他见过不少,可像尚红这么安静等死的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那夜后,第二天一早尚香去看他的时候,那满身的伤痕着实让人怵目惊心,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眸,呆滞地望着床顶,已没了半分之前的神采。以一个雏儿来说,尚红的年纪偏大了些,又没有调教好,一下子就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性事,身体吃不住也是正常,尽管尚香及时为他清理身体,伤口也上了药,可是不到半夜的时候尚红仍是发起了烧,体温高得烫手。尚香照料了他一日一夜,才算是把烧退了,昨儿人就清醒过来,然而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整个人都像是死了一般,看得尚香直皱眉,更觉心烦。他若是又吵又闹,尚香有的是法子对付他,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不吃不喝不说不动,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还真让人没辄了。 今天出来买药,尚香心里就一直琢磨着怎么把尚红骨子里的那根拗筋给拔下来,走着走着一不留神便撞到了人,等他回过神来,早就已经趴在了那人的身上,药包也落在了一边,他下意识地伸手撑起了上半身,只觉得掌下的胸膛一片结实,一抬头,就见着李慕星目瞠口呆的样子,意外之馀,作弄心顿起,两只手在李慕星的胸膛上不老实的摸摸摸捏,口中嗲声道:「哟,这才几天不见啊,李爷就想着奴家了么?」 「你、你……」李慕星让他摸得心里一阵乱跳,赶紧抓住那双放肆的手,又气又恼道:「你还不起来?」 尚香满眼是笑,俯下身子凑到李慕星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道:「李爷舍得奴家起来么?」一边说那双手一边从李慕星的手里滑了出来,又一次落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衣料摸到了那颗小小的突起,灵活的手指便绕着那地方不轻不重地兜起了圈子。 李慕星才觉得耳根子被那口气吹得有些难受,下一刻便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到了胸前那两点上,麻麻痒痒,却又有一阵连骨头都酥了的快感向四肢扩散,他哪里想得到这个男妓竟有如此手段,隔着厚厚的衣枓都能挑起身体里的感觉,明明心里知道应该把人推开,可是两只手就是不听使唤,不但没推开这个男妓,反而不由自主地搂上了腰。 可便在这时,尚香作乱的手却停了下来,面上蒙上一层羞意,应该是连双颊都飞了红,可是隔着脸上的厚厚粉层,实在是看不出来,但那神态却是做足了的,垂眼掩面,娇不胜羞。 「李爷,这样不太好啊……嗯,大街上的,奴家实在是……不好意思……」 李慕星脑门一轰,眼角的余光一扫,这才发觉他们已成人人侧目的一对,有人驻足远视,有人快步而行,有人远远朝地上吐唾沫,还有人干脆绕道走。一股血气立时冲上了脑门,李慕星这个羞恼啊,脸上涨得通红,用力一把推开了尚香,再顾不得尚香跌倒在一边,从地上起来,转过身又一次在尚香面前落荒而逃。 尚香捧着肚子倒在地上笑得爬不起来,这位李大老板实在是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一再作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存在,都道是无商不好,奸商奸商,这位李大老板却老实得像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他真的是怀疑这样的男人是怎么在这样的世道里闯出诚信商人的名号来,越是老实不就越是容易遭人骗吗? 好不容易笑够了,尚香才猛然想起,这位李大老板可什么都没说就跑了,他还没来得及问李大老板那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什么时候能送来,唉,失策失策,他应该先问了再作弄,这下倒好,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酒喝。这么一想,尚香肚子里的酒虫便被勾了出来。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活一天,酒一壶……」尚香捡起落在地上的药包,口中又哼起了那首严重跑凋的曲子,快步走回了上和南馆。 这时候,上和南馆的后院反倒比前院热闹些,白天上妓院的嫖客毕意要少得多,倒是为了补充夜间的损耗,这时间送柴、送酒、送米、送菜的商贩们络绎不绝地来往于厨房与后门之间,而这后院是他们的必经之地。 尚香手里拎着药包,既不去煎药,也不回屋,只在这些商贩们必经的地方,倚着树看他们来来去去。因他常常站在这里,这些商贩们大都认得他,虽说是个靠敷粉来掩盖年华老去的男妓,可那身段到底还摆在那儿,柔腰软骨,就那么随随便便不成姿势地站着,也是芳华天成,自成风流,只要不看脸,前院的那些小倌们哪个能及得上这个人的一半丰姿。几个商贩看得心痒,仗着相熟,便对他调笑几句,算是占个不花银子的便宜,尚香也不着恼,笑嘻嘻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把这几个商贩哄得眉开眼笑,待看到一个推着一车酒坛的伙计从厨房那院的门里出来,他的眼晴才亮了起来,甩脱这几个商贩的调笑,对那个看上去年岁不大的伙计迎了过去。 「陆小哥,我要的酒你可带着了?」 那伙计不客气地看他一眼,道:「钱呢?」 尚香媚眼儿对着那伙计飘了飘,软声道:「陆小哥,这一壶酒需得四十文钱,可真是不巧,我今儿只带了三十五文,你看是不是通融一下,这五文钱先赊着,下回一齐补给你。」 「没钱你喝什么酒,四十文的酒钱已经比外面卖的便宜了不少,不能再少了,去去,不买酒就闪一边去,别碍着我的道,回去晚了掌柜的是要骂人的。」那伙计脸一黑,推着车便要走。 尚香闪过了身,神色黯然,却看得那几个先前与他调笑的商贩一阵不悦,拦着那送酒的伙计道:「小小年纪,怎这般势利,不就是五文钱,爷们几个出了。」 说着,一人拿出一文钱来,大方得很,皆因一文钱在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先才又被尚香哄得高兴。尚香立时转为笑颜,从袋里拿出三十五文钱来,合计一共四十文,从那送酒伙计那里取了酒,对这几个商贩又说了几句好话,心满意足地走了。 送酒的伙计瞧不起这几个商贩卖弄讨好的模样,道:「真是些没骨头的,一个又老又丑的男妓也能让你们这般卖乖。」 几个商贩听到了,哈哈笑道:「你小子懂什么,在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这个尚香师傅就是艳盖南馆的第一红牌啊,风光无限,那时候甭说是跟他打情骂悄,就是想见上一面,怀里不揣个千儿八百两的银子那是想都不要想。」 送酒的伙计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瞅了他们几眼,闷闷地推着车走了。 尚香回了屋,把钱袋里的钱都倒出来,数了数,还够他喝上几回酒,这才坐到桌边,倒了酒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叹了一口气,掺了水的酒,以前喝着也惯了,可今儿却觉得不是味儿起来,禁不住想起那位李大老板,不奸不滑,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实在是难得难得。这么好的男人……以前不曾遇见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吧…… 这酒越喝越是没了味,放下酒杯,再叹一口气,望向窗外,菊开正盛,黄白交缠,绿叶为衬,于秋意中凛立傲然,然而虽说是耐霜之物,可终抵不住雪欺寒凌,凋谢枯零只是早晚的事。 日头越来越往西去,估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尚香才拎着药包往厨房走去。厨房里正是最消闲的时候,有灶头空着,尚香一边煎了药,一边熬了一碗清粥,都弄好了,便用一只托盘托着,往尚红的屋里去了。 尚红的屋里静无人声,一室的清寂,倒像是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尚香把托盘放下,走到床边,看着苍白虚弱、两日不曾吃喝已呈昏迷状的尚红,抬起手两记耳光狠狠地甩了上去。刮耳光的声音在清寂安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响亮,尚红的脸上浮起两片红红的手印,人也从昏迷中慢慢清醒过来,那双细长的的眼眸无神地对上尚香的眼睛,却仿佛没有焦距一般地穿了过去,遥遥地不知道看向何方。 尚香看他醒了,既不让他喝药,也不叫他喝粥,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床前,缓缓道:「以前,这南馆里也有一个跟你一样倔的人,他到南馆来的时候,年纪比你还要小,才十四岁,可那副模样儿却比你好看得多,郑猴儿特别看中他,认为这是一棵摇钱树,所以找了最好的师傅来调教他。」 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磁性,在清寂安静的屋子里回荡着,清清楚楚,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漾起的一波波水纹。 「郑猴头这辈子最有耐性的一次调教,大抵就用在那个少年的身上了,因为他认定了这少年是能给他挣大钱的主,整整一年,他用尽了手段的调教,只得到了这个少年一次又一次的反抗,终于这个少年磨去了郑猴头最后的耐性,同你一样,这个少年被绑在了床上,等着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嫖客来临。这个少年比你运气好,郑猴头没有给他下药,他还有力气,在那个嫖客解他衣服的时候,他挣脱了绳子的束缚,并用嫖客束发的簪子刺伤了嫖客,他逃走了。」 尚红的眼神仍旧飘荡着,没有焦距,也没有反应。 「然而这个少年也同你一样,没能逃出这个鬼地方,便让郑猴头抓了回来。比你不幸的是,没有人为他说情,按照馆里的规矩,他被郑猴头带到了『魇门』,当着馆里所有小倌的面,那些抓他回来的护院,轮流着一个一个强暴了他。」 尚红的眼神极其轻微地缩了缩,尚香敏锐地察觉了,眼里掠过一抹淡淡的讥讽,继续道:「少年当时的样子,很凄惨,那些护院都是畜牲,他身上的伤痕比你多出几十倍,连嗓子都喊哑了,在场的人都眼看着他渐渐翻起了白眼,就快要断气了,可是这时候他却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向郑猴头求饶,在即将死去的时候,他屈服了。」 尚香冷冷地笑了起来:「从那个少年屈服的一刻起,我就知道,只要能活着,就没有人愿意去死,不管他曾经多么骄傲,多么清高,多么倔强,为了活下去,什么尊严,什么羞耻,都是狗屁。」 「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一般,那又如何,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自打你进了馆里,馆里便突然新增了几名护院,还是专守后院的,那些人跟你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凡是进了这个地方的人,除了那些被赎出去的,还没有一个是活着离开馆里的。」 「你真的想死吗?」 尚红缓缓闭上了眼,对尚香仍是不理不睬,只是静静等死。 「啪!」 尚香又是一记耳光,逼得尚红再次睁开了眼,只是那双细长的眼里,已不再是无神,而是鄙夷地望着尚香。不是每个人都怕死,那个少年怕,可是他不怕,这样耻辱地活着,他宁愿死。 尚香眼里的讥讽更深。 「你以为一死百了,就可以还你一身清白吗?」 「你看过那些被赎出去的小倌失了主人的恩宠后的下场设有?他们之中好一点是重回南馆卖身,还有的在街上乞讨都没人愿意给口饭吃,冻死了,饿死了,被人打死了,外面的那些人只会指着他们的尸体说『看啊,这就是最下贱的男妓,死了活该』。有一些人会专门跑去看,因力他们没见过卖身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到最后也不会有人好心地安葬,能被扔到乱坟岗里就已经是造化了。」 「男妓就是男妓,死了也还是男妓。最好这城里没有人认得你,至少这样还能给你的家人留下一点面子……是了,你有喜欢的人没有?若是被瞧见了,倒不知为你收尸的是否是……」 说到这里,尚香看到尚红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张脸已经彻底白了没有颜色,当下便知道他说中了那要紧处,抿起唇不再多语,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又关,屋里回复了一片清寂,只有尚红的身体,渐渐地抖动着,挣扎着,仿佛濒死的鱼一般喘着气。终于,他还是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爬向了放着药与粥的桌子。 第四章 转过话头,咱们再说李慕星。他一路跑到了无人处,才停了下来,望着自己的双手,指掌间仍留有那男妓身上的柔软触感,甚至连那股浓郁的香味,都在鼻间流连不去。他抱了一个男人,难以置信的,此刻在他的脑中盘旋的只是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当众搂住了一个男人的腰这样的念头。 当时他是怎么了?脑海中空白一片,就这样情不自禁了。李慕星开始回想,他出门前是不是又喝了酒,所以才做出了平常他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喝酒误事,喝酒误事,李慕星口中喃喃念着,仿佛是给自己捉个醒,刻意不去想他今天滴酒未沾的事实。 心情平复了,李慕星才又开始懊恼,刚才他连那男妓的脸也没看清就落荒而逃了,实是大失面子,也不知道名字,更重要的是他本来还想跟那男妓商议一下,看看是不是能用其它东西代替那两坛女儿红,结果被那男妓一挑逗,什么事都没办成,自从他入了生意行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以来,还从来没有这么吃鳖过,实在心有不甘。 这么一想,李慕星骨子里的那股死劲便上来了,打定主意非要拿到阮寡妇的酒,说什么他也要再跟那男妓斗上一场,把面子里子都挣回来。好歹他也是个商人,哪有一直吃亏的道理。于是赶紧上附近的糕点铺子里,匆匆买了两盒阮寡妇最喜欢吃的龙须糕,便往杏肆酒坊去了。 要说李慕星也是厚道人,连当年钱季礼几乎毁了他的商誉,他也没对钱季礼怎么记恨,怎么如今反对区区一个不过是戏弄了他两次的男妓这般计较,实在是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来,反正就是不能输给了那个男妓。 却说那阮寡妇,打从把那个叫小六的伙计打发了去叫李慕星来,她便擦桌抹椅,端出一小坛酒,又炒了几样下酒的小菜,只等人来。哪晓得小六回来了,李慕星却没来,俏脸刚要沉下,又听小六说李慕星是给她买糕点去了,那眉眼立时便亮了起来,正好瞥见小六笑得不正经,当下嗔骂了一声道:「年纪小小,一脸贼笑,你娘怎么生的你,还不给我干活去,再偷懒小心我扣你工钱。」 小六赶忙应着去前堂干活,一转身却偷偷地吐舌头。 阮寡妇在后堂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那心头火便渐渐起来了,习惯性地把扁担放在手边,正准备出去找人发作的时候,便看到李慕星掀着布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盒龙须糕,正是她最爱吃的。 李慕星见着那根扁担,便觉心虚,忙道:「醉娘,对不住,我来晚了。这是两盒刚出炉的龙须糕,你最爱吃的,权当赔罪。」 阮寡妇一见着李慕星,那心头火便全消了,抢过糕点盒,道:「还算你有良心,知道我爱吃什么,也不枉我这里一出新酒便把你喊来。哼,菜都凉了,你就将就着,我这里忙得很,没人有那闲工夫给你热菜,那酒先喝着看看。」 李慕星望望桌上的酒,这才知道阮寡妇喊他来的用意,当下斟了一杯,走到窗边对着阳光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最后才浅浅尝了一口。 「色碧味醇,入口辣而后齿馀香,香韵绵长,久而不散,此种酒最直在呼朋唤友,同欢共乐之时饮用,不知醉娘取之何名?」 「呼朋唤友,同欢共乐,听着倒像是一群酒肉朋友,既然你这么说,这酒便名为寻欢。」阮寡妇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李慕星愕然:「怎可如此随便?」杏肆酒坊一向注重新酒的生产,从加工到出窖,再到定名,都有严格的章程。 阮寡妇闷着一张俏脸道:「这酒是官府订制的,说是下月新任的官老爷便到了,要我拿出新酒来供他们设宴。」阮寡妇心不甘,情不愿,这新酒也只是拿来应差的自然也就随便了。 李慕星自然知道官府会时不时地给商家加差,他的宝来商号就遇着了好几回,商人虽有钱,奈何士农工商,商家的地位最低,得罪不起那些做官的,多少都要应付了事。当下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便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要那两坛女儿红。 阮寡妇却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一转头就把那些不情愿的烦心事给抛到脑后去了,推着李慕星往桌边一坐,道:「今儿算是便宜你,官家的酒教你李大老板先尝了鲜,陪我聊会儿,这酒钱就不收你的了。」 李慕星失笑道:「醉姐这话可就不讲理了,分明是你请我来喝酒,怎的还要算我酒钱?」 阮寡妇横了他一眼:「我也是生意人,哪有赔钱的道理,你是舍不得这两个酒钱,还是不想陪我这个黑寡妇聊天?怎么,怕我克死你?」 「哪敢呢,平日里也忙,能跟醉娘你聊一聊,便觉着人也轻松了许多。对了,醉娘,这新酒喝着也没意思,你不是有那二十年的女儿红?送我两坛,我陪你聊到明天也没有问题。」 阮寡妇眼一瞪,一巴掌刮过来,打在李慕星的背上,骂道:「好你个白眼狼,敢情就惦念着我的嫁妆呢,想拿两坛,你做梦去吧……」骂到这里,她脸上突然一变,猛地低下头在李慕星的衣襟上闻了闻,「你来我这儿前到妓馆去了?」 「没有啊。」李慕星疑惑地闻闻自己身上,鼻间一股香味,正是那个男妓身上的香味,只是已经淡了许多,竟没想到这也教阮寡妇闻了出来。 阮寡妇的脸一下黑得像铁板,顺手抓起扁担一扫,桌上的酒坛子立时被扫落地上,匡当一声,酒香四溢。 「给我滚,把身上的骚味儿洗干净了再来。」 「啊?」李慕星一怔神,那扁担便迎面打了过来,吓得他赶紧后退,「好,我洗我洗,你别打了,小心脚下碎片。」一边说一边掀着布帘出去了。 阮寡妇气呼呼地扔下扁担,其实商人应酬时出入妓馆也是家常便饭的事。她早跟李慕星有言在先,来她这儿不许带一身骚味,让她气极的是李慕星下意识的否认,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气死她了。 这时布帘一掀,李慕星去而复返又探出头来,呐呐道:「醉娘啊,那两坛女儿红,你真的不能给我吗?」 他这时还想这事,阮寡妇气极反笑,森森道:「你要酒也成,娶我呀,别说两坛,地下那几十坛酒就都是你的了。」 李慕星神色一凝,道:「醉娘,别拿你的终生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 「李慕星,我阮醉君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你要酒,要么娶我,要嘛就等明年八月十五,拿钱来买。」 李慕星望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放下布帘,这一回却是真的走了。 阮寡妇站在原地怔了半晌,从气恼中回过神来,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是什么狗屁日子,她真是疯了。 *** 也许是被阮寡妇的发狠给吓到了,李慕星一连几天没敢再上杏肆酒坊。老实说娶醉娘的法子他也不是真没考虑过,反正他也老大不小,是该成家了,从实际而想,醉娘除了凶悍了些,别的也没什么不好,人长得好看,身家也丰厚,又懂生意经,性子也豪爽,没有一般女人的婆婆妈妈,很合李慕星的心意,正如钱季礼说的的醉娘跟他再是般配不过,娶了醉娘,两家的生意合到一处,李慕星在生意行里便更能大施拳脚,一展抱负。如果是换个情形下,阮寡妇提出这门亲事,李慕星也许就答应了,他与醉娘,虽说不上两情相悦,相敬如宾却是一定的,醉娘她确实是一个可敬可佩的女子。可是一想到他是为了那两坛女儿红才和阮寡妇结亲,李慕星可就怎么也不能点这个头了。对于一个他从心里敬佩的女子,断是不能如此轻侮。 可是这样一来,那两坛酒短时间里就真的没了着落,李慕星一心想跟那个男妓斗上一斗的事也就拖了下来,他心有不甘,整日里便跟吞了一只小老鼠一样,心窝里挠得厉害。 这天李慕星到东黛馆跟几个商人去应酬,喝了点酒,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监坊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分外热闹。他与那几个商人挥手告别,回去的路上经过上和南馆,看着那两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他心里头顿时挠得痒痒难耐,一时把持不住,脚下一拐就准备进去,总算亏了他几年来在醉娘那里也锻炼出一些酒量来,还保持了几分心中消明,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及时缩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念着,现在进去他算什么,嫖客?花银子去买一个脸上抹了一层厚粉的过气男妓,他傻了才做这种事,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就在李慕星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李老板?」 从车上下来一个俏丽男子,穿着一件淡青长袍,肩上还套着一件防寒的白色坎肩,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挽着,落下了几缕发丝在肩头,举手投足之间仿佛不沾半点凡尘气,直如月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李慕星的反应迟钝了些许时候,才道:「尚琦相公?」语气里犹有几分不肯定。 清丽男子浅浅地笑了起来,果然正是尚琦相公。 「李老板几日不来,怕是把尚琦都忘了吧。」 侬侬软语,透着几分哀怨,眼含盈光,隐隐诉着心狠。只这一句话,便能教人心软。 李慕星面上一红,他还真是把这位尚琦相公给忘记了,一心就想着那个脸上抹粉的男妓了。突然心念一转,便道:「尚琦相公清丽脱俗,皎如月仙,但凡见过一面,哪有能忘记的人。」 「李老板,外头人都称您为诚信商人,谁知道您也是不老实的人呢?」尚琦掩口而笑。 李慕星看他笑得莫名,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尚琦相公何出此言?」 「这外头寒气重,李老板不如到尚琦的芳萃轩坐一坐,堡一壶温酒,听尚琦慢慢说来。」 「酒便罢了,尚琦相公着有解酒的茶,便叨扰一回。」李慕星偷偷摸着钱袋,这位尚琦相公的身份可不低,一个时辰百两银子的谈资,他今儿个袋里的钱也就刚够一个时辰的,大抵也够时间让他问一些关于那个男妓的情况了。 知己知彼,世间明理,到现在他对那个男妓还几乎一无所知,自然大是不利。 「李老板,请!」尚琦笑意盈盈地对李慕星一礼,将人请进了上和南馆。 他们两人并肩走入馆里,一个清丽脱俗,质朴出尘,一个相貌堂堂,温稳沉重,一路行来,吸引了不少眼光,这其中,也包括尚香和尚红的。 这二人就坐在池岸小榭一间隐蔽的房间里,那房间也是专用来调教新人小倌的地方,窗户半开,便可将围池而建的亭台楼阁里的情形一览无馀,这是方便新的小倌观摩那些熟手小倌应对形形色色的客人的方法。 当时尚香正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拿着修甲刀在给尚红的脚上做修整,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做小倌,要记得时刻保持身体的清洁,要知道有些客人性急得很,没工夫等你……有些客人很奇怪,喜欢把玩小倌的脚或者手,还有耳朵什么的,所以这些地方一定要弄得干净,还得抹上香粉……」 「另外,重要的是得顺着客人的心意,不能顶撞,客人要你笑,你就得笑,客人要你哭,你就得哭……笑的时候要如百花怒放,哭的时候要像梨花带雨……」 「还有……你看我的眼睛……看到什么了?」 尚红半躺在一张软榻上,他的身子还没大好,就被尚香拖了过来,尚香要给他修脚,他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尚香说的话他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只觉着尚香这是拿着一把刀,每说一个字就是一刀割下来,把自己的尊严割得支离破损。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喝下那碗药开始,他就再没有了维护尊严的资格。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只是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既使要死,他也绝不能死在这个可能会被那个人看到的地方。要离开,便只有活着,活着才有离开的希望,死了便什么也不能了。所以,尽管心如刀割,他仍是顺从了尚香的话,看向尚香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美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着,像是翘出了万般风情,眼波流转如晨露晶莹,像漩涡一般吸引着人的心魂。 「你的眼睛,很美,可是……少了什么东西。」尚红看过许多许多人的眼晴,眼前这一双,是他见过最美的,也是最无情的。 「少了什么?」尚香抿唇笑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眼里波光半隐半现,更能摄魂。 尚红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这个,你的眼里少了心。」看不到心的眼睛,所以才显得无情。 「尚红,在我调教过的人里,你是最聪明的。」尚香脸上的笑意更深,「记住,做小倌最为重要的就是要守住你的心,你的身体可以被那些客人随意玩弄,只有心,一定要藏好,不能对任何人捧出来,因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珍视你的心。好了,你现在看一看外面,看看那些小倌们是怎么笑,怎么哭,学会了,郑猴头才会给你留下一个生存的机会。」 尚香的手指向了窗外,那双盈盈的丹凤眼也扫了过去,一眼望见了那并肩而行的两个人的瞬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僵硬,然后,看着那两个人,眼里掠过了一抹讽笑。原来,他的一双眼还没有练到火眼金睛的程度,又一次看错了,老实人,可不见得真老实啊。 「过来认识一下,尚琦,馆里的红牌之一。」 尚红望向窗外,眼里闪过一抹惊异,好一个清丽男子,沦落在这等地方,可惜了,他心中有所叹惋,又想到自己所承受的屈辱,转过脸眼皮便垂了下来,眼里炽焰又起,不甘的心再次蠢蠢欲动。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会。 「看仔细了,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眸一笑,无一不牵引着别人的目光。」尚香仰手抬起了尚红的脸,让他直视着窗外。「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出色的戏子,要懂得怎样吸引客人的目光,要让客人为他神魂颠倒,乖乖的掏出钱来,哪怕心里再厌恶,也要装得深情款款。你看得出尚琦的作戏吗?」 「我看他,比你真得多。」尚红不屑地瞥了尚香一眼。从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人性的一切丑恶、贪杯、虚伪、为虎作伥、忸怩作姿,一脸枯皮偏要抹上厚粉装嫩草,也不怕恶心了别人,完全是一个已经彻底沦落、毫无廉耻的人。而那个尚琦,不过是跟他一样的为了某种原因而屈服的可怜人。 啪!一记耳光刮在了尚红的脸上,顿时半边脸颊红了起来。 尚香甩了甩自己的手,冷冷一笑:「你的眼晴,连一点点心思也不会藏,怎么讨客人的欢心。我打你,不是因为你瞧不起我,而是你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想要逃走的心思。我跟你把话摊明了说,你是我花钱买下的,还要靠你把钱挣回来,在这之前,你最好断了那逃走的心思,我在馆里待了十几年,还没见到有一个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等你把我的钱挣回来了,你想逃还是想死,都不关我的事。」 贪财、自私、无良。尚红捂着半边脸,在心里又给尚香加上几条值得厌弃的理由。尚香走近窗边,看着尚琦和李慕星走入芳萃轩,他随即退入了内室,伸手在墙上一按,一条地道出现在地面上。 「跟我来。」 尚红晃了晃身体,终于还是跟着尚香走了进去,他现在还没有反抗的本钱。地道里有灯火,走起来并不困难,走了一段路后,地道分出了几条岔路,四通八达,走入其中一条后,竟见到一间间隔开的房子,有大有小,彼此的距离也有远有近,布局上竟瞧着眼熟,尚红还在想的时候,尚香已经将他带入了其中一间房子里。 「这里是郑猴头寻欢作乐的地方,他的喜好与一般人不同,要听着别人的声音才有兴致,这里的每一间房都与上面的房间对应着,郑猴头有时也偷听小倌们说话,馆里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知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尚香一边说一边拉开墙壁上的一扇门,里面一根喇叭形状的铜管露了出来,从铜管里传出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微,可却能听得清楚。 「李爷,您请坐,尚琦这就给您沏茶去。」 「随便一点就好,能醒酒就行,有劳尚琦相公了。」 尚香抿了抿唇,狗屁老实人,对着美人就这么客气,对他的时候不是躲之不及就是黑着一张脸。 尚红只听得「尚琦」二字便知道说话的这两人就是先前看到的尚琦相公跟另一个人,对于尚香把他拉来听壁角的事心里更是鄙视,一想到他待的这地方竟然是那个鸨头寻欢作乐的地方,就浑身不自在。尚香瞅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担心,就凭你这姿色,郑猴头还看不上你。」 「他倒是看得上你呢,难怪你知道这个地方,大抵也是来的次数多了,也跟那个鸨头一样了。」尚红把话嘲讽了回去,可是这话一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是怎么了,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难道他也沦落了?不行,他绝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总有一天他要出去。 尚香眼神一沉,扬起手,就在尚红以为他又要打人的时候,他却妩媚一笑,手在鬓边拢了拢发,道:「那是当然,十年前我可是馆里最红的小倌,就是郑猴头,也得看我三分脸色。哎,现在是人老了,没人看得上眼了,也就靠调教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混口饭吃,可恨没几个有良心的,翅膀硬了就一个个不管我了,全都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儿。」 他一脸的粉妆,这一笑便有几处粉痕裂了开来,实在难看,尚红扭过头不看他。这时铜管里又有话语声传来,倒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上一回来……喝醉了,不知是否给尚琦相公你添了麻烦?」李慕星的声音有点吞吐。 「哪有什么麻烦,李爷的酒量比一般人好去了,普通人闻着那酒味儿都能醉得稀里糊涂,那天李爷可足足喝了一杯呢。」尚琦轻轻笑着,声音清和而婉转,听得人舒心不已。 「原来那酒这般厉害,难怪……」李慕星竟没有半分怀疑尚琦的话,也是他心有旁思,并没有仔细想,以他在阮寡妇那里锻炼出来的酒量,便是再烈的酒,也未必能教他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 「尚琦可真后悔那日分身乏术,没能亲自伺候李爷,只得让童儿扶您到后院寻了一间静屋歇着。其实那一回是尚琦与李爷您第二回见面了,只是李爷贵人事忙,定然是记不得了,尚琦却心心念念想着李爷,不知今日李爷可能让尚琦一偿心愿?」 再往下听可就不好听了,尚红心里本就觉得羞耻,现下更不肯听别人行那事时的声音,便往门外退去,他本以为尚香会阻拦他,可尚香这时只凝神听着,倒没注意到他退出了房间。 「砰!」 没等尚红退出去,便听到铜管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尚琦的惊呼声,有些模糊不清。 「啊,李爷……您怎么……」 接着是李慕星的一声呻吟,听在尚红耳里分外刺耳,他仿佛看到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扑倒在地上,上下其手,举止不堪,便想起了当日他所受的羞辱,脸刹时白了。 尚香此时却突然轻笑一声,转过身来,道:「行了,今天就到这里,走吧。」语气轻快,竟是心情大好的样子。 无耻。尚红心里恨恨骂着,居然因为听到这种事而心情大好,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其实误解的人是尚红自己。 李慕星被尚琦从地上扶起来,尴尬得快坐不住了。谁让尚琦说着说着,竟然坐到了他的腿上,当时他胃里就一翻,尚琦再怎么美丽,也是个男子,实在受不了一个男人坐在他身上,伸手把尚琦推开的同时,自己也从椅子上翻倒在地上,撞到了后脑勺,疼得他直吸气。 「尚琦相公,还请自重。」从嘴里逼出这么一句话,李慕星也没有心情再跟尚琦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我今日来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南馆后院里有一个脸上抹粉年纪颇大的男妓,你知道吗?」 一边说,李慕星一边从衣袋里拿出几张银票,放在了尚琦的面前。 尚琦眼光一闪,面上又堆出如花巧笑,瞅也不瞅那些银票一眼,道:「李爷您客气了,尚琦对您仰慕已久,便是不能欢好,也不能收您的银子。您问的这个人,尚琦知道,他叫尚香,说起来还是我的调教师傅,只是为人品性不怎么好,爱占些小便宜,又好喝酒,馆里的小倌们大多都不喜欢他。李爷您问他做什么?」 「这你莫管,只便挑些他的干日所为说来听听,这些银子权当润喉费。」李慕星这时说话,已有了平常与人谈生意时的派头,面容严肃,眼光犀利,仿佛能将人看透一般,竟吓得尚琦歪门心思再不敢拿出来了。 其实尚琦自成为南馆红牌后,对尚香便疏远了,知道的事也不多,说出来的,也只有尚香平日里怎么骗馆里小倌们的钱拿去买酒喝,又赖着不还什么的。 李慕星花了十两多的黄金,到最后从芳萃轩出来,也只得了一个有用的消息,就是那个男妓名叫尚香,好酒如命。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打自己一记耳光,这个消息其实也等于无用。好酒这一条他早就知道,名字直接问就行了,花了这么多钱买个名字,悔死他了。 走在花径里,李慕星正在气悔间,猛地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向他扑了过来,耳边便听到那个熟悉得让他心头一跳的声音。 「哟,李大老板。您来看奴家了,酒呢?酒带来了么?」 李慕星被抱了个正着,鼻间香气萦绕,他的脸立时便红了,用力挣脱出来,奇怪的是对这个男妓几回的肢体相亲,他竟没有翻胃的感觉。晃了晃头,他一定是哪里不对了。 「你、你不要靠过来,我不会赖你酒的。」 有了前几回的教训,李慕星不敢让尚香再近身,那种把持不住的感觉陌生得教他心慌。 尚香用帕子掩住唇故作娇羞道:「李大老板真坏,坏透了,奴家哪里是怕您赖酒,奴家这是想您了。」 这种矫揉造作到几乎让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的棋样让李慕星的额间溜出几滴冷汗,不自禁地又后退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想起前两回都被这个男妓给戏弄的事来,他立时稳稳地站住了脚跟,拧起了眉头,道:「你虽年岁大了,到底也不是那强颜卖笑的小倌,为何不好好与人说话,装腔作势不过徒惹人生厌而已。」 李慕星一边说一边打量尚香。花径两边有挂有灯笼,光线虽稍嫌不足,却已能看清人脸。这也是李慕星头一回定心定神地打量这个戏弄了他两回的人,知道是个年纪有些大的男妓,然而前两回见面都是在那种万分尴尬的情形下,所以一直没注意到长相。或许是妆上得过浓,灯火映衬下看来是相当的艳魅,夜风吹拂了衣襟,身影轻盈若飘,头顶上明月当空,后面是花影深重,乍望去,竟像是深夜里游荡于花从里的花精妖魅。只可惜再浓的妆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那流露于眉梢眼角的万种风情,硬生生教那几道纹痕给破坏得一干二净,让人更不敢想象在那层厚粉之下会是怎样一张衰老面皮。即便如此,因着妆化得好的缘故,只这么看着倒也还不失为一个美人,只是放在一贯喜新厌旧的欢场中,那些寻欢客们一见那些皱纹便倒足了胃口,自然便无人问津了。 尚香见他打量自己,脸上立时显出哀怨神情,泫然欲泣。 「李大老板讨厌奴家了么?奴家……奴家年纪是大了些,可奴家功夫好啊,要不您再试试,奴家一定让您满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李慕星靠了过去。李慕星脸一沉,实在是受不了这个男妓动不动就往他身上黏的举动,又感觉这个男妓根本就是有心要戏弄他,他怎能再上当,正准备厉声呵斥,哪晓得尚香好象察觉到他的不悦,这时抬起眼来,眼里水气萦绕,似乎有些害怕,却又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倒像有些哀求的味道。 李慕星顿时恍了神,他本来就不是心硬之人,尚香此时的眼神便像是被主人赶出家的一只老狗,没了觅食的能力,乞求着别人的善心,他的一颗心立时便软了几分。再看尚香一身衣裳虽是花式斑斓,可在这秋夜里却显得单薄得很,那颜色也是旧的,不知穿了几年了,又想起尚琦说的几桩骗钱买酒喝的事情,可见日子定是不好过的,本来就软了的心又软了几分。这一软再软,那原本就是佯装的厉色哪里还表现得出来。 「咳咳,你……我……」呵斥的话说不出口,想要不顾不管甩手离开,脚下又迈不开步,明明知道这个男妓十有八九又是做出样子来戏弄自己,可是心里还是禁不住有种说不来的涨痛感觉,一时冲动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银票塞进尚香手里,「这钱……你拿去把借的钱都还了,再添几件厚衣裳……还有那两坛女儿红,一时弄不到手,明儿个我让人给你送两坛别的酒,算是先抵着,等有了女儿红,再给你送来,你就不要……跟别人借钱了……」 「原来李大老板这么关心奴家,连奴家欠别人钱的事都知道,奴家……奴家……」尚香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那眼泪便流了出来,他赶忙背过脸去,仿佛不想被李慕星看见一样,心里却骂了声尚琦多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告诉李慕星的,只怕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你哭什么?」 李慕星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尚香肩上,想要把人转过来,冷不防尚香突然转过了身一把抱住李慕星,嘤嘤道:「奴家好开心,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关心奴家,今晚上奴家一定要好好伺候您。」 「你、你、你……」李慕星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一边挣扎一边道:「放手,你放手,我、我不喜欢男人……」 尚香这回用上了力气,死不放手,泣声道:「您说谎,奴家瞅见您从芳萃轩里出来,您是嫌弃奴家没有尚琦相公年轻好看么?」 「胡说。快放手,你怎么这般不知好歹……」李慕星后悔了,他心软个什么劲啊,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这男妓实在是……死皮赖脸啊。 「不放,就不放,奴家就是喜欢您,就是要伺候您……哎呀!」 原来两个人拉拉扯扯间,李慕星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带着尚香一起摔进了花丛里,还因着冲劲过大,压着一丛菊花滚了两滚,反倒变成他把尚香压在身下的情形了。 便是这样,尚香也没有放手,李慕星又一心要起来,两人便又拉扯起来,一个吼着放手,一个叫着不放,结果……结果自然是擦枪走火…… 最先发现李慕星身体反应的还是尚香,他抬起大腿蹭了蹭李慕星昂起的下身,一双丹凤眼半眯起来,月光下媚眼如丝地流转着波光,恢复了低沉的嗓音笑道:「这就叫不喜欢么?李大老板,您真是不老实……」 李慕星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窘地用力一挣,这一回尚香却是放了手,他站起来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转过身来,脸上仍红着,可眼神却犀利起来,带着几分怒意对躺在花丛里的尚香道:「我可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几次三番地戏弄我?」 「玩玩而已,您又何必当真生气。人生无趣,若自己再不寻着开心,岂不是没了活头。南馆里哪个人不是在玩,我这还是轻的,李大老板可没见着,那越是红的小倌,就玩得越大,尚香还要自愧不如呢。」 李慕星拧着眉头,隐隐觉得尚香意有所指,可又模糊不清,他也没时间细想,只是一甩袖道:「我不是你玩耍的对象,你找错人了,若再如此,可莫怪我不讲情面。」说完,他转身便走。 尚香躺在花丛里,长长地叹了一声气,缓缓从袖口拿出那张已经揉得不成样子的银票,对着月亮举起来,看着看着,眼角便有一滴泪溢了出来,无声地滑落入面颊旁的菊瓣里。 「李慕星……」 这样的男人,以前不曾见过,以后也不会有了,为什么,他们没能相识于六年前? 第五章 秋深寒重,这样的夜里冲冷水澡的滋味,李慕星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欲望从身体里消退,那时滚入菊丛、怀中搂抱着一具柔软身体的触感反倒更加清晰起来,迷茫的夜色,昏昏的月光,萦绕于鼻间的香味,这一切让他冲动了,在他还不曾察觉的时候,他的身体便有了反应。 真是可怕的反应,是他最近过于压抑欲求不满,还是那个尚香挑逗的手段太过高明?赤着上半身,李慕星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月色莹透,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那双流动着盈盈波光仿若能夺魂摄魂的丹凤眼,那样的眼,那样的人,还有那些似真还假的戏弄……想着想着,李慕星一时看似痴了,站在水井边浑然不觉,吹足了半夜的冷风。 吹风的结果是第二日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头疼、脑热、眼发黑、四肢乏力、咽喉肿痛,受了严重的风寒。 李慕星白手起家,如今虽是有名的商人,却也没沾染一般商人奢侈的毛病,住的是普通民宅,家里也只用了一对姓陈的老夫妇,陈伯平日里看看家,整整院子,陈妈则负责伙食与清洗衣物。老两口膝下无子,李慕星又幼年失估,相处融洽得不像主仆倒像一家三口。 李慕星作息极有规律,平常便是应酬得再晚,也总在寅时过半的时候起身,先在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跑上十几圈,再到井边提水打满水缸,劈够一天用的柴,干点体力活也算是锻炼了身体,这些年来别说是这么严重的风寒,便是连个喷嚏也没打过。 陈伯、陈妈老俩口起床后,没见着李慕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缸里水没打,厨房柴没劈,便觉着不对劲,赶紧跑进他屋里一瞧,人还睡着呢。老俩口相视一笑,这孩子,平常跟个铁打的人似的在本号、分号两边忙活,终于也有累着的一天呢。当下也不不吵他,悄悄地退了出去,陈伯去扫院子,陈妈去做饭。 等陈伯扫完院子,陈妈做完饭,李慕星仍是没从房里出来,老两口想想还是不对劲,便是累着了也没睡这么晚的,于是又进了房,这回把被子一掀,一看李慕星脸上烧得通红,身上滚烫,哪里是睡过了头,根本就是病迷糊了。这下把两个老人家慌得在屋里团团转,好一会儿才想起去请大夫。 大夫请来了,一诊脉,便断定李慕星是吹了冷风了,大笔一挥,开了张方子,让陈妈按着方子去抓药。就在陈妈煎药的工夫,钱季礼打发了一个伙计来问,原来李慕星今日没有按时到柜上,分号里生意正忙,钱季礼走不开,便让伙计来找李慕星。 李慕星那时仍迷糊着呢,隐隐听得是分号里的伙计来了,以为柜上出事了,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哪晓得身上没力气,刚起身就又瘫了下去,还差点从床上滚了下来。吓得那个伙计忙道「没事没事」,转个身就飞奔着向钱季礼报告这件事去了。 李慕星听着没事便放了心,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人又迷糊了,大概是身上烧得难受,把被子裹得像个包子,哼哼唧唧地没个消停。待陈妈把药煎好,趁着热让他喝了下去,他才安静地睡了。 那钱季礼得了消息,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倒是眼珠子一转,差了伙计往杏肆酒坊报信去。阮寡妇一听,二话不说,就往李慕星那里去,进门的时候陈伯、陈妈笑得眼都眯了,大抵也跟钱季礼一般对这个漂亮寡妇早存了那撮合的心思,这时这阮寡妇居然一点也不避讳地上门来探病,便觉得那事准能成。当下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间,让阮寡妇与李慕星独处。 其实李慕星这时仍睡着。 阮寡妇见着李慕星病恹恹的样子,跟他当年在杏肆酒坊耗死劲的样子完全不同,便觉着出气的机会来了,一指点在病患的额头上,道:「你这孬男人,这回还不是软了。」看着李慕星额间被点出一块红痕,她便觉得解了这股憋在心里头好几年的气,禁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用手摸摸李慕星的额头,烫手得很,她便起身拿毛巾沾了冷水,贴在了李慕星的额头上。 冷不防李慕星突然一伸手,竟推开了她的手,口中呢喃地嘀咕了一句「不准再戏弄我」,翻个身仍是呼呼大睡,阮寡妇哪里知道他这是梦里又见着尚香对他上下其手地挑逗戏弄,弄得他浑身发热,躲又无处可躲,下意识地推拒着。她也没听清李慕星嘴里的嘀咕,只是以为李慕星快要醒了,想她一个寡妇待在单身男人的卧室里始终不太合适,怕他醒来两人都尴尬,连忙起身走了。 李慕星这一病,竟还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话来,他的身体向来康健,可也正因为如此,才分外抵不住这一场大病,也是那大夫医术不精,开的药方没治住病情,反倒让他又添了咳嗽这个毛病,待到七、八日后,风寒是好了,可就是这咳嗽,始终不见好。 病虽说没有好全,可李慕星却是坐不住了,他始终记着要给尚香送两坛酒去,一能出门,他便立时跑到附近的一家酒铺去,这还得做得偷偷摸摸的,若是让醉娘知道他来买别家的酒,只怕又要扁担伺候。买下了酒,又花了些钱雇了两个人抬着,一路送到了上和南馆。 这时还未到午时,监坊里安静得很,一路走过去,几乎没见着几个人,到了上和南馆也拍了好久的门才有入来应门。 「这位爷……您来早了……」一个小童揉着睡眼,突然发觉眼前这人竟是曾经赏了他好几两银子的人,眼立时便亮了,「爷,您请进,请进。这回想去哪里?小柳儿为您领路。」原来,他就是李慕星头一回来南馆时那个领路的小童。 李慕星抬了抬脚,又缩了回来,咳了几声,道:「不去哪里,只是来送两坛酒给后院的尚香,有劳小哥儿给这两个送酒的伙计领个路。」说着,又掏出点碎银塞进了小童的手里。 「爷要送酒给谁?」小童手里捏着银子一脸错愕,以为听错了。 「后院的尚香,可千万别带错路了。」李慕星又仔细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了。 那小童好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把银子收入怀里,领着两个送酒的伙计一边往里走一边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没人要的老树根居然也开了花了。」 尚香这几日也没过得舒坦。 尚红虽说服了软,可到底不是认命的性子,郑猴头又是个不养闲人的,尚红伤一好,便让他接客。尚红哪里肯对客人强颜作笑,更何况是主动去寻客人的欢心,他的长相又不是特别好,客人一看他冷颜冷面,哪还有那个兴致,一状告到郑猴头那里。郑猴头便把尚香找去,一番话说来意思已经很是明显了,不能讨得客人欢心的小倌自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没有能力把小倌调教好的调教师傅自然也就不能再留下了,南馆里从不养吃白食的人。 尚香能有什么法子,只能低声下气地跟郑猴头下了保证,三天内一定让尚红改变过来。回到后院,一见尚红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气得他扬起手掌又想打人。尚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躲也不闪,反倒让他打不下去。这个人的性子,跟他当年着实相像,可又有不同。尚红是一只囚鸟,翅膀虽然披禁锢,可是那颗想要飞翔的心,却像是一朵小小的火苗,始终燃烧在眼底,即使是一心求死的那几天里,那火苗也不曾熄灭过。而他,在翅膀还没有长硬的时候,就已经披折断了。 「你已经选样了活路,现在的矫情又是做给谁看。」放下了手,尚香也板起了脸,既然尚红不给他好脸色,他又何必顾惜什么,在这个地方,软言软语只会让人以为你好欺。 尚红脸一白,随即倔强道:「你这样的人,自然不懂得什么尊严,就算……就算我已经……我也绝不作贱自己做那无耻讨好的事……」 尚香讥讽地看着尚红,道:「你倒是清高啊,可惜清高换不来活命的机会,你不作贱自己,郑猴头就不会放过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郑猴头可不会有多少耐心等你,你自己要死便死,也别连累了我。」 「你是这馆里的调教师傅,我又能连累你什么?」尚红鄙夷地看着尚香,「你不过是想在我身上赚回银子,那也好办,便照第一回的样子,你把我绑在床上,再给我喂药,有人不就喜欢这一套吗?我只要眼睛一闭,便当是被狗咬。」 尚香气极反笑,道:「好,好,算我为你白费心了,有心让你的日子好过一点,你还偏不领情,既然你愿意伺候那些客人,我自然会多事为你安排,好早日把我花在你身上的银子赚回来,你他妈的就算被折腾掉半条命,我也不会再管你。」 他这一气,连粗口都爆了出来,一转身拂袖而去,当天晚上就照着尚红说的,把人往床上一绑,然后不闻不问,全由前院的龟公去安排客人。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龟公安排了三个客人进房,尚红竟真被折腾去了半条命,身上的血流得连被褥都湿透了,却让那三个变态的客人大为尽兴,赏银给了不少,郑猴头觉得有利可图,便嘱咐尚香要照顾好尚红。 尚香有心要让尚红多吃些苦头,过了两日才去看尚红。小屋里一片冷清,毕竟只是新来的小倌,身边不像尚琦那样有专人伺候,尚红奄奄地躺在床上,气色委顿,面色苍白,尚香来的时候,他正好刚从昏睡中醒来,挣扎着想从床头几上拿水喝。 尚香给他倒了水,喂他喝了下去,尚红喝了几口,瞅着尚香有气无力道:「这一回,我能得多少赏银?」 尚香挑起那双丹风眼打量了尚红好几眼,才道:「怎么,现在就想着他银子?告诉你,照你这身价,就是想把自己赎出去,起码也得攒上七、八年的银子,可是照你这玩命的法子,不等七、八年,只一、二年就得把小命送掉。」 尚红动了动身体,牵动了痛处,吸了一口凉气,道:「我想买些药,你们请来的大夫医术低微,给他们治,只怕我这个月都下不了床。」 「你会医?」尚香的丹凤眼猛地闪过一道光,脸上顿时堆出满满的笑容,「这下可好,我又多一项赚钱的门道,馆里小倌们有个头疼脑热、伤筋动骨的,只让你瞧,也能收些诊金。对了,在你没能把我的钱赚够之前,你所有的赏银和诊金都是我的。」 尚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尚香,这个人……这个人…… 「我尚香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你的医药费我包了便是。」尚香在屋里一阵翻找,竟让他翻出笔墨来,沾了水,磨匀了墨,看尚红连起身都困难,便道:「你说吧,我来写,要什么药,我给你买去。」 尚红的身体微微抖着,明明气得几要吐血,可是连起身都困难的他能拿尚香怎么样,也只能把药一个个报了出来。 尚红的药的确比先前请的大夫用的药来得神效得多,不过两、三天便能下地,只是当时失血过多,一时间还补不回来,脸色白了些。即使这样,尚香也看着高兴,这天往尚红面前一坐,伸出左手摆在他面前。 「干什么?」尚红一见他就眼斜眉毛长,没有好脸色。 「诊脉啊。」尚香的一双丹凤眼都笑眯了,「自打入秋以来我一直觉得腰酸背痛,只是手头没钱,也不能找大大看,早知道你会医,也不用硬撑这么久了。」 尚红脸一撇,道:「你一天到晚不是跟前院的那些小孩子调情,就是到处找酒喝,喝完了就睡,什么活也不干,哪里来的腰酸背痛。」 尚香心情大好地飞过一个媚眼,笑道:「你哪里知道,想当年我也是这馆里响当当的红牌,那客人最多的时候,一天没有十个,也有六、七个,郑猴头怕累坏了我,这鞭那鞭的补着还不觉得身体不对,可时间一长,人就不行了,一天到晚身上没力气。哎,想我才二十二、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就长了出来,不讨客人喜欢了。这日子就一天过得不如一天,到如今,还时不时地落个腰酸背痛的毛病。」 典型的纵欲过度,精气亏损,所以老得快,尚红眼里的鄙夷更盛,暗自估计尚香最多也不超过三十岁,可瞧眼角的皱纹,倒像是四十多岁的人,真是自找的。他随意地搭了脉,都没仔细探脉,就顺手开了张可有可无的方子,吃了不死人,也不治病。 尚香喜孜孜地去买药,回来的时候,正瞅见李慕星从南馆的方向过来,眼珠儿一转,他便迎了上去。 「哎,李大老板,真是有缘,奴家出个门,都能遇着您。」 李慕星送酒不进南馆的门,就是不想再见尚香的面,只怕自己又叫这男妓戏弄了,他气不得,也无从恼起,只想着躲开便是,哪晓得就是不进南馆的门,竟也能遇上,不由得大声叹气,站住了脚等尚香走到面前,才道:「我应了你两坛酒,先才已叫人送进南馆里,你快去……咳咳……咳……」 一句话没说完,他倒又咳了起来。 「哟,您身子瞧着不爽利呀,还要来为奴家送酒,您让奴家怎么好意思呢。」尚香靠上前,看李慕星一脸戒备,他抿唇一笑,伸手在李慕星胸口轻轻拍了几下,道:「顺顺气,觉着舒坦些了没有?」 他这里用了正经的声音说着,低沉磁性的嗓音里似有无限关怀,听得人心里倒是一暖。 李慕星只觉得尚香拍在胸口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好似真的顺了气,他咳了几声便止住了,人也觉着舒坦了,不免诧异地看着尚香,这个人今天怎么转性了?也不知是不是尚香语气的原因,他这回瞧尚香已是顺眼了许多,心道这人倒也不是全无不可取之处,若是平日里都这般正常,光听这声音便也能让人舒心了。 「李大老板,您别这样看着奴家,奴家这里啊……像有只小鹿跳个不停……」尚香捂着心口处一脸娇羞。 李慕星刚刚一点美好的想象立时便被打破,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道:「我还有事,你回去吧。」说着,赶忙就绕过尚香往前走。 尚香轻笑一声,抓住李慕星的手,道,「逗您呢,瞧在李大老板今天特意来送酒的份上,我不闹你,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怎么着也得让我好好感谢您一番。上回的银票,这回的酒,可够我过上一段醉生梦死的好日子。」 李慕星本欲甩开他的手,听到他的话却是脸一沉,道:「我给你银票和酒不是供你享乐,你虽身在娼门,年老色衰,却不是全无生计,若肯认真一点,哪还不能好好过日子,若只是一心贪图享乐,下一回还有谁会给你银子。」 「是,是,李大老板您说得极是,奴家谨记在心。」瞅见李慕星沉下脸的样子,尚香却失笑出声,口里应着,手上却用了力,把李慕星拉着往南馆走。 李慕星哪里看不出尚香的有口无心,心里一阵气恼,颇有种满腹善心无着落的挫败感觉,他觉着应该再跟尚香好好谈谈,能将一个人拉回正道也是阴德一件,便跟着尚香去了,他一心想着这事,竟也未发觉两人的手便这么一直牵着进了南馆。 南馆里这时间并无多少人出入,他们这一路行来,倒也没什么人看见,可是却偏偏让尚琦看见了。尚琦本来只是起床小解,无意瞥了窗外一眼,便见着尚香与李慕星手牵着手往后院去,他的脸当时便扭曲了,清丽的面容显出一抹忌恨来。 其实尚琦这人没有什么不好,唯有一点,就是一向自恃貌美,容不得人,在他成为南馆红牌前还好些,自从成为红牌后,便受不住别人的眼睛不看他,欢场中人,接触的自然大都是好色之人,那些人看他年轻貌美,追捧有加,他便分外骄傲起来,唯有李慕星重重打击了他一回。 尚琦第一回见李慕星,是在一艘画舫上,那包下画舫的人是个富商,请了满城有名的商人聚会,李慕星也在受邀之列,尚琦去时李慕星正因商号里出了点事而向那富商告辞,当时画舫上所有的人都被尚琦吸引了目光,那官商本就是尚琦的熟客,一见尚琦便向李慕星介绍,哪里知道李慕星只瞅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尚琦那时心里便有些不舒坦,待到第二回在芳萃轩见到李慕星,才发现李慕星根本就是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这可大大刺微了尚琦,虚荣心受损,这才黑了心不着痕迹地把李慕星迷昏,送到尚香那里,只是想着连他这般美貌的人都不放在眼里,他就偏要让李慕星跟馆里最老的男妓过一夜,也算是出一口气。 到第三回见面,尚琦听得李慕星问尚香的事,以为李慕星是恼着尚香了,他在心里得意偷笑,便故意把尚香最不好听的几件事拿出来说道,成心让李慕星更呕心。这时居然看见两个人手牵手地去了后院,可把尚琦气坏了,脚在地上重重一踩,他怎么忘了,尚香虽然老了,可是那调情手段却是南馆里最好的,那个该死的商人,瞧着一脸正经,居然也是个受不住撩拨的人,有眼无珠,连那个老头子也看得上眼。 且不说尚琦在这里怎么气恼,李慕星这时可是很惊诧地看着面前一身红衣的人,忍不住道,「啊,怎么是你?」 尚香把他带进了后院,却没进自己的屋子,而是到了尚红那里。李慕星自然是见过尚红的,当日就是他把尚红身上的绳索解开,那时他也隐隐猜到尚红能逃出去的机会极微,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尚红后来的经历。只是这时见着尚红一脸的苍白,便猜出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竟生出一股怜惜。 尚红见到尚香带了人进来,只是一脸冷漠,待看清了李慕星的脸,他一怔之后脸色却缓和了,这张脸他自然也不会忘记,自从落入这火坑里之后,这个人是唯一帮助过他而没有索取回报的人。 「你们认识?」尚香也有些吃惊,旋即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笑了起来,「那便好。」说着,他把药包往尚红面前一扔,又道:「尚红,这药便由你来煎了。」 尚红脸一变,正要把药包扔回去,这时李慕星却咳了起来,他观了观李慕星的气色,道:「气虚痰瘀,咳中带喘,可是得了风寒所致?」 李慕星怔了怔,望着尚红的眼光更加惊异,道:「正是。」 「你是没有及时就医,还是为你诊治的大夫是个庸医,竟让一点小病拖成这样?若不介意,可否让我把一把脉?」 李慕星对上尚红的眼,见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却仍跳动着当日所见的微弱炽焰,便有些失神,不自觉地伸出了手,让尚红为他把脉。 尚红半眯起跟眸,仔细探脉,两个人一个失神,一个入神,竟没有发觉尚香这时悄悄退出了屋内。屋外,秋意甚寒,尚香拉了拉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屋内,一眼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两坛酒,酒坛是满的,可封口却有被拆过的迹象,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倒了一杯酒,尝了一口,熟悉的兑了水的感觉,让尚香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便又唱了起来。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 到底是酒苦,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苦,谁能分辨得清楚。 「活一天……酒一壶……」 他只要有酒就够了,今日有酒今日喝,明天喝什么谁还去管他。 是了,他可不能喝醉了,等下还要找李慕星收诊金,那样又能多喝几天酒。好好的日子,还是留与别人去过吧。 *** 李慕星从尚红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尚红开的方子瞧了几遍,自然他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相信这张方子能够治好他的咳嗽。或许是因为尚红的眼神吧,在写方子的时候充满了自信,那不是一个小倌应有的眼神,倒更像是意气风发的骄子,想来原本也应是一个肆意挥洒的人,只是落在这等地方,可惜了。从尚红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尚香的眼睛,那么美丽,那么能夺人心魂的一双眼睛底下,原本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李慕星这么一想,便又有些出神了,尚红与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没讲几句便告辞了。 出了房门,只走了几步。他便见着前面假山石上,尚香正拿着一壶酒半倚半坐着,两只脚悬空地摇来晃去,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李慕星走过去,迎面扑来的就是混杂了酒味的浓郁香气,他皱了皱眉,拿过酒壶,道:「你这人……酒是怡情物,哪有你这般喝的?」 尚香手里失了酒壶,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抬起那双已有七分醉意的丹凤眼,嘻嘻笑道:「大口也是喝,小口也是喝,天晴也是喝,天阴也是喝,开心也是喝,难过也是喝,我爱怎么喝便怎么喝,不行吗?」 「你爱怎么喝便怎么喝,我自然管不着。」李慕星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气恼,难得他有心照应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却不领情,拿酒不当酒地喝,想来先前给的那张银票,只怕也没拿去干正经事都做了酒钱了。 想到这里,李慕星转身便要走,尚香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李大老板慢走……先把尚红的诊金与身价给了……」 「你……」 李慕星胸口一阵气闷,猛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却忽见尚香摇摇晃晃从假山石上跳下来,大概是酒喝多了,脚下站不住,腿一软人便往前摔,李慕星赶忙上前两步一把接住尚香,恼道;「你怎的不小心些。」 尚香软软地瘫在李慕星的怀里,抿着唇轻轻地笑了起来,望向李慕星的眼睛明显已经对不上焦距,可是嘴里却嘀咕着:「……唔,一共是十五两银子,拿来……」 李慕星胸口又是一闷,来不及说话就咳了起来,尚香勉强扶着他的手臂支撑起身子,一只手在他的胸口拍着顺气,一边道:「这么大的人了,还着凉,真是不懂照顾自己。」 他眼里带着醉意,语气亲昵,让李慕星一阵不自在,可是心里却奇怪地涌上一点点暖意,好象有种亲人般关怀的感觉,见尚香扶着自己的手臂仍是禁不住往地上滑落,不由抱住了他,柔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这个人,想不到喝醉了倒比平常可亲得多,不搔首弄姿时的模样,也顺眼多了。 尚香倒似没听懂李慕星的话一般,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李慕星的手上,他自己却是伸着手,只是嘻嘻笑着:「不许走,拿钱来……堂堂的李大老板,总不能……不能吃白食……」 李慕星这时也不气恼了,只是哭笑不得,看着尚香有些耍赖地揪住他的衣襟,死死不放的样子,着实没有办法,只好掏了约莫十五两的碎银,放在尚香手里。 尚香拿了银子,便松开手,冲李慕星妩媚一笑,道:「大爷您走好,下回再来。」 他一向称李慕星为李大老板,这时突然改喊大爷,倒让李慕星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心里便有些不舒坦,尤其是看到随之而来的妩媚笑容,就更不得劲了,原本抱着人的手也就松了一松,尚香便这么软倒在地上,蹭了蹭干枯的草皮,居然睡了。 「你睡在这里,不也是要着凉的么。」 李慕星嘀咕了一句,弯腰把人抱起来,向着尚香的屋子走去。这是他第二回进尚香的屋子,前一次还没注意,这时才发现尚香屋子里的摆设家俱竟比尚红屋子里的还要朴旧,一股的阴寒,而且满屋子都是浓郁的香气,让他闻着总觉得难受,于是便将四面的窗子都开了,让阳光透进,将香气散掉。 躺在床上的尚香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几句,李慕星靠过去仔细一听,居然还是「拿钱来」之类的话,突然心里觉得好笑起来,心念一起,又拿出一块碎银在尚香手边碰了碰,那只手立刻抓紧了碎银,把李慕星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尚香仍然睡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虽然闭上了,可弯弯的眼睫毛却翘得极为好看,李慕星看着看着,便有些好奇起来,那层厚粉下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床边便有脸盆架,有水,有毛巾,李慕星忍了又忍,终于忍不过那份好奇心,将毛巾浸了水,坐在床边正要为尚香擦脸,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呼叫。 「尚香师傅!」 李慕星一惊,当下收回了手,刚站起身,便见一人从门外走进来,两人一照面,都是认识的。 「尚琦相公!」 「李爷?」 「李爷怎会在这里?」尚琦一脸的惊讶,看了看床上睡着的尚香,清丽的脸上一沉,「又喝醉了,真是的,一天到晚就会喝酒。」 「他经常喝醉吗?」李慕星闻言又皱起了眉。 尚琦道:「馆里就属他好酒,喝醉是常有的事,真可恶,他答应帮我做的香粉又得拖日子了,我把订金都给了他,哼,一定是拿去买了酒喝。」 「香粉?」李慕星想到了满屋子的浓郁香气。 「是啊,他呀除了调教新人,也就靠会做香粉这点本事了。」尚琦忽然眼神暖昧地望着李慕星,掩嘴笑道:「李爷难道不知道,尚香师傅做的香粉都有催情的功效,您没闻着他一身的香味儿吗?只要是个男人,靠近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摇欲动,由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依着顺着。」 李慕星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想起害他大病一场的失控,难道就是这些香气作祟?还有他面对尚香时不由自主的心软,也是香粉的作用? 这么一想,便越觉着是这么一回事,他也就奇怪了,不好男色的自己,怎么会不对尚香的投怀送抱而反感,原来如此,李慕星心里这一气可不轻,当场便甩了袖子,大步离去。 尚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得意一笑,这一回还不整治你。 第六章 李慕星怒气冲冲地出了南馆,边走边咳,一只手捂着胸口,脑中反反复覆出现的是自从认识尚香后两人相遇的每一个场面,越想越气,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不过是一个男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厌恶尚香的投怀送抱,虽然明知娼门中人大都如此,他厌恶尚香的借机敲诈,尽管尚香敲诈的只是两坛酒,他厌恶尚香有意无意的作弄,即使尚香并无太过的举止。 可是他忘不了那双丹凤眼,几回梦中,与那双眼睛凝视,沉溺难拔,他忘不了几次肌肤相亲时留在手中的柔软触感,使他心猿意马,他也忘不了咳嗽时尚香为他拍胸顺气时的温柔,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因为这些忘不了,所以他给尚香送银子,送酒,把酒醉的尚香抱回房间,看着酒醉的尚香,他甚至想要忘记那些厌恶对这个人生出一丝丝好感。可是,尚琦的话让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香粉的作用,妓院里多的是这种催情效力低微的东西,虽不能使人情欲大动,却会在不知不觉中瓦解别人的自制力,尤其是在别人情动的时候,更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难道,尚香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诱惑他?李慕星停住了脚步,剧烈的咳嗽使他气息不稳,然而万千的思绪更让他心中起伏不定,扶住路边的一面墙,李慕星狈狠一拳打在墙上,果然是个男妓,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诱惑男人,对他如此,恐怕对别人也一样。 「大爷您走好,下回再来。」 尚香酒醉后的一句真言,分明是妓女小倌们迎来送往的常用语,这个男妓心里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恩客,李慕星想到这里,握拳的手连青筋都爆了出来。偏生,他越是生气,脑袋里却越是清明,认定尚香所有举动,不过是索取银两的手段,想不到他竟是硬生生上了大当,只因为当初尚香没有拿走他袋中的千两银票,就以为这个男妓并不贪财,以致于松了戒心。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咳咳……再吸气,缓缓吐出,不必生气,为一个男妓,不值。李慕星终于平定了心绪,这点钱不算什么,只当花钱买个教训,欢场中人,本就无情无义,是他笨了,偏想找出个不同的人来。 气顺了,李慕星缓步前行,突然想起尚红来,那个人应该是不同的吧,也许,李葛星有些怀疑着,再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摸摸怀中的药方,再想想刚才咳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终于转过脚步,进了一家药铺。那药铺里的大夫看了药方,啧啧称奇,言道此药方中的药物实在配得绝妙,妙不可言。 李慕星听这大夫对尚红的药方如此推崇,心情便有些好了,拿了药出了药铺,转过两条街,忽然想到杏肆酒坊就在附近,听陈伯说他病中醉娘来瞧过他,现下应上门道谢一番才是。想了想,便在街边买了点水梨,拎着往杏肆酒坊走去。 远远地,便瞧见杏肆酒坊大门前围着一坨人。难道是出事了?李慕星看得心里一惊,赶紧加快脚步,他这一走快,倒又咳起来,只是担心醉娘,他也顾不得了,一边咳一边跑,然后用力往人群中挤,才挤到一半的时候,耳边便听到了醉娘的喝骂声。 「混帐东西,连老娘的豆腐也敢吃,看老娘今天不打断你这双狗爪子,让你也见识见识马王爷的三只眼!」 「马王爷的几只眼睛本公子倒是没见识过,不过小娘子的这股子辣劲,可让公子我辣得浑身舒坦,只怕是杏肆酒坊里最辣的酒,也不及小娘子的一半辣吧。」 这个男声一落,围观的人群里便有一阵哄笑,直把阮寡妇气得七窍生烟,手里的扁担挥得呼呼响,可就是碰不着那人的一片衣角。 「混蛋!」 李慕星只听得这两句,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只是上和城的人大都知道阮寡妇泼辣,又因着向官府供酒的关系而与官府交情甚好,所以那些登徒子一般不敢来惹阮寡妇,倒是一些外地的人不知底细,有时会对阮寡妇调戏几句,也都被阮寡妇打了出去,像今日这般胆大包天的,还是头一回见着。 实在过分,李慕星脸色沉下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眼就看见阮寡妇挥着扁担追着一个男人打,已经是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发髻也乱了。再看那个男人,例是出乎意料的一身书生装,面白无须,看上去文质彬彬,哪想得出也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李慕星刚经了尚香一事,对这种内外不符的人分外瞧不过眼,尤其这人欺侮的还是阮寡妇,当下便大声喝道:「青天白日下,欺凌弱女,当真是不要脸了。」 「慕星!」阮寡妇听得声音,停了下来,看着李慕星,心里一阵放松,又觉难堪,扭过头咬着唇强忍起眼泪来。 「咦,原来小娘子早有相好,怎不早说,本公子倒也不会夺人所爱。」那男人手里摇一柄扇子,却是越说越不像话了。阮寡妇的脸上顿时又气得通红,正要破口大骂,却是李慕星先开了口,道:「看阁下也是一派斯文,怎么狗嘴里竟吐不出象牙来。各位父老,此人道貌岸然,先在大街上公然调戏良家妇女,后又口出秽言,毁人消誉,我李慕星还请大伙儿帮忙拿住此人,送往官府,事后出力者每人可在宝来商号支领十两银子酬金,」 也不知是李慕星的诉罪起了作用,还是那十两银子的酬金起了作用,先前还在看热闹的人这下子可积极起来,一个个吼着捉住登徒子,就向那男子扑了过去。那男子当场愣住了,跑之不及,被七、八个人按手按脚,很快就被绑住了。 李慕星向阮寡妇要了纸笔,给出力的人写了张条子,让他们自去宝来商号领酬金,顺道还烦他们把那个登徒子给扭送官府。 杏肆酒坊门前静了下来,阮寡妇扔了扁担,一转身跑了进去,李慕星站在门外踌躇久,才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扁担,跟了进去。阮寡妇坐在堂里抹着眼泪,李慕星把水果和扁担放下,坐在阮寡妇面前,好一会儿也没说话。这时候,说劝解的话也没用,还不如让她好好哭一场。 阮寡妇抹了一阵眼泪,却是越想越伤心,忽然扑进李慕星的怀里,紧紧抱住他,道:「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吧……」 李慕星先是吃了一惊,怔了怔却明白了阮寡妇的苦处,反正他早晚也是要成家的,有心就要答应,谁知阮寡妇这时又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一抹眼泪,怒目道:「你也不是好人,滚,给我滚。」 李慕星愕然,阮寡妇的善变让他一时无法适应,不由道:「醉娘,你……你……」 「滚!」阮寡妇抄起了扁担,吓得李慕星连退几步,只当她今天是刺激过度了,赶忙摇着手一边走一边道:「好,我走,我走,醉娘,你可别太生气了,自己的身体要紧,咳咳咳……」 李慕星咳着走出了杏肆酒坊,这时便见六、七个伙计推着送酒车进门来,才知道难怪刚才阮寡妇被人调戏时没有伙计出来帮忙,原来都送酒去了。只是李慕星怎么也不会想到,惹得阮寡妇又大发脾气的,竟然是他身上的香气。 出了杏肆酒坊,李慕星举目四望,一时间竟有股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病了这几日,他把所有的应酬生意都推给了钱季礼,自己得了清闲,一能出门竟先奔了南馆去,却生了一肚子气回来,又碰上醉娘这档子事,实在觉着累了,头昏眼花的,好一会儿才决定先到柜上走一走,再回家煎药喝。 钱季礼正在指挥着伙计往商号里搬一批新货,一见李慕星来了,迎上来正要说笑几句,哪知李慕星未开口先咳嗽,脸色也不好看,钱季礼当下就是老脸一沉,连推带赶地把李慕星送出商号,嘴里还念叨着,意思是你回去歇着喝药去吧,身子没好前别跑这儿来捣乱,正忙着呢,没人有功夫照顾你,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早点娶房媳妇,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也未见着会有这一场病…… 李慕星的精神本来就不大好了,哪里禁得住钱季礼跟念经似的念叨。迷迷糊糊地就往自家走了回去,药包往陈妈手里一放,他便回屋睡了。睡也没睡安稳,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昏昏沉沉,倒是做起梦来。 梦里,他的宝来商号大门锣鼓震天响,进进出出的人群把门槛都踏破了,几个衙役扛着一块匾额,官老爷亲手掀开匾额上的红布,「天下第一商」五个大字金光闪闪,他站在宝来商号里望着匾额,笑得合不拢嘴,毕生夙愿得偿,此生又有何求。 一转身,身后竟变成了喜堂,他身上也换上了喜服,手里牵着一根红绸,红绸的另一端握在一双嫩白的手掌里,大红盖头遮住了新娘的脸面。他要成亲了么?一阵茫然后,他忽地明白过来,是了,他为了扩大商号,所以向醉娘求了亲,今天是他们两个成亲的日子。接着他们对着坐在堂前的钱季礼拜了三拜,在「送入洞房」的唱喏中,被欢笑的人群拥进了房中。 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觉着心跳得厉害,又是欢喜,又是怅然,喜的是从此后有人知冷暖,再无孤单,怅的是醉娘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太强,过了一会儿才拿起交杯酒,道:「醉娘,今儿起我们就是夫妻了,日后同心协力,必定使宝来商号与杏肆酒坊名扬四方。」 两个人喝了交杯酒,扭扭捏捏地坐在床边,虽不是懵懂少年,也着实羞了一会儿,李慕星才吹了蜡烛,放下红帐,钻进被窝里,只觉得触手肌肤滑嫩香软,便不由气重起来,当下颠鸾倒凤,一番云雨,却在紧要关头处忽觉不对,伸手一摸,身下竟是一具男体,直把李慕星骇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醒来,身上大汗淋漓,心口跳得极为厉害,李慕星抹了抹头上的汗,尴尬地发现裤档处一片濡湿。这把年纪,竟做起春梦来,而且还……还……李慕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道是最近去南馆的次数太多?还是他被尚香给诱惑了? 越想越是气闷,竟又咳起来,李慕星狠狠打了一下床,边咳边准备起床换衣服,门却被推开了,吓得他赶紧捂好被子,抬头却看见陈妈端着药碗进来。 「李爷,快趁热喝了,这咳嗽也会咳出大病来,早治早好啊。」 李慕星一脸不自然地喝了药,药味极苦,他也只皱了皱眉,道:「陈妈,我还想再睡会儿,晚饭不用叫我了,温在厨房里,夜里饿了我自去弄来吃。」 陈妈拿着药碗出去了,他赶紧换上衣服,把脏了的衣裤藏好,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夜深人静,陈妈和陈伯都睡去了,他才跑出去,打上水来偷偷把衣服洗了。 一切都弄好了,他回到床上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这个春梦就悄悄不安,等明儿个该去东黛馆里走一遭,免得真让尚香这个男妓给惑去了。 *** 尚香一场酒醉,却是无梦好睡到深夜才醒来,屋子里透着风,冷得要命,他起身点了灯一看,四面窗户都开着,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的,不怕冻死人吗。他披上衣服把窗户都关了,才坐到桌边,拿起茶壶晃了晃,空的,连点冷茶也没有,只好又倒了杯酒,慢慢喝着。以酒解渴,真是讽刺,只怕是渴上加渴。 喝了几口酒,尚香忽然嗅了嗅鼻子,空气清新透着冷意,只少了那股浓郁的香气,他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这么新鲜的空气了,只是,这里是南馆,即使是空气,那也必须是污浊淫糜的才行。深深地叹息一声,他起身从床头柜中拿出一盒香粉,用尾指的指甲挑了一些,吹向了屋里,仔仔细细,每一寸地方都不漏过。 不多久,屋子里便又充满了那股浓郁的香气。放下香粉盒,尚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床头柜中又拿出一盒香粉,一转身便出了门。 从后院里能隐约听到前院的淫糜声,只是这一切与他己无多大关系,尚红屋里的灯灭了,想来已是睡下,不过尚香哪管这些,推开门进去点了灯。 「谁?」灯一亮尚红便惊醒过来,显然并没有睡踏实,待看清是尚香,眼里便有些怒意,「半夜三更,你来做什么?」 「喝茶。」尚香伸手从桌上拿起茶壶,晃了晃,有水,连杯子都懒得拿了,对着壶嘴直接灌了下去,一口气喝了个够,总算缓解了口渴欲裂的感觉,人也舒服多了。 「你又有什么花样?」尚红才不信他来只是为了喝茶,自己屋里没有么?非到他这里来喝。 尚香拎着被扔在角落里的药包,摇晃着,道:「这药你怎的还没帮我煎好?」 尚红看到这药包便火大,道:「凭什么我要帮你煎药。」 「你会医啊,自然比旁人更懂得火候,煎出来的药效最好。」尚香一脸的理所当然,走过去把尚红拖下床,「快去煎药,这个就当是酬劳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香粉塞进尚红手里。 「什么东西?」尚红看着手中的香粉盒,考虑是直接扔掉好还是扔到尚香身上好,这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半夜三更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煎药。 尚香轻轻笑了起来,道:「欢场中的东西,自然是催情之物,我看你接客时也辛苦,有这点香粉,客人们兴许会对你温柔些,我用这好东西换你煎一回药,你可不亏呀。」 「你……无耻!」尚红听他提到这种事,顿时气得脸都青了,随手就把香粉扔到了尚香的身上。香粉盒落在地上,碎了,里面的香粉洒了一地,散发出一阵幽幽清香,与尚香身上的味道截然不同。 尚香也变了脸,哼一声道:「你今儿个不听话,明天便等着吃苦头吧。」说着,甩手便走了。 尚红坐在床边,倒是没气多久,心情便乎静了,只是瞅着那药包越看越讨厌,抓着便要扔时,猛然觉得充满屋子的香气味道不同寻常,不像是能催情的东西,倒像是能使人心平气和,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捏起地上的一点香粉,放在鼻尖仔细闻了闻,果然,这香粉里含有几样药材,虽然味道很淡,可他还是能分辨得出那几样药材,分明是安神平气的作用,搭配得好的话,反而能让处于冲动情绪中的人平静下来,若是那些被情欲刺激得不能控制粗暴行为的人闻久了,也能起到减轻情欲的作用。 尚香为什么要骗他? 尚红蹲在地上,看着一地的香粉怔怔发呆,忽然看看手中的药包,连忙打开来看了一看,他的手渐渐开始发抖,是兴奋的,他,终于找到了逃出这里的方法,只要有足够的药材。他就可以迷倒这地方所有的人,只要让他配出想要的药来,这世上就没有人能拦住他。 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首先,他一定要想办法弄到足够的药材。 煎药去。 *** 尚红开的药确是神奇,李慕星只喝了两帖,咳嗽便全好,喜得陈妈直夸他这回遇着好大夫了,问是哪家医馆的大夫,改天让陈伯也给这大夫瞧瞧去,把那一到阴雨天就腰腿疼的老毛病治一治,指不定也能治好。李慕星哪里能说是从南馆里开回来的药方,只好说是个游方郎中,路上碰上了才给开了张方子,这会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了。心里却寻思着,看尚红医术精良,不是平常人,也不知怎么会落入那地方。 病好了,李慕星便又到商号里走了走,看商号生意兴隆,他心里也高兴。这几天在家里养病,他得了闲便开始琢磨着怎么将商号的规模扩大,毕竟宝来商号的生意虽然兴隆,可是仅只专营绫罗绸缎,生意毕竟有限,要想要宝来商号更上一层楼,就必须开发其它的行当。这几天他便想着,商号的客人,以女客居多,若要再做其它行当,必不能放弃现有的客源,所以新行当应以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为首选,只是还要与钱老商议一下,钱老经验丰富,看看胭脂水粉与珠宝首饰哪一项更容易上手做。 钱季礼听了李慕星的想法一拍柜台,笑道:「爷可与我想到一起去了,这几天我也正琢磨这事儿,今儿晚上便约了几个向来交好的掌柜们,准备向他们打听打听,爷就等我明天来跟您好好说说吧。」 李慕星一听来劲了,道:「这事儿可大意不得,新行当你我都是生手,还是保稳些好,不如今晚上我与你一同去,多向几位掌柜请教。」 「也好,有爷在,那些老哥儿们定然乐意多说些,爷可不知道,他们可羡着我呢,说怎么就叫我摊着你这么厚道的一个东家了。」显然,是三年前火烧纱绢的事震着这些仰着东家吃饭的掌柜们了,换了别人,甭说是还留着钱季礼,没押送官府便是好的了。 李慕星笑了笑,回身正要走,又让钱季礼扯了回来,按在椅子里,正色道:「爷,有一件事,今儿我一定要得你一个说法。别说我倚老卖老,好歹我的年纪也长了你一倍,怎么着也当得起这个老字。」 「钱老,有什么话你说。」李慕星一头雾水地看着钱季礼,心里想着是不是哪里亏待他了。 「阮家侄女昨日被人当街调戏,这事儿你也看到了……」 钱季礼一开口,李慕星立时明白过来,叹了一声气,想不到钱老的消息这么灵通,便道:「钱老,你别说了,这事我也明白,醉娘一个女人家,撑着偌大的一家酒坊,确是不容易,我也不能说什么,你就看着办,只要醉娘也同意,便挑个好日子吧。」 钱季礼想不到李慕星前些日子还推脱不肯,这时竟一口应了,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句没用上,不由大喜,捏着胡子道:「成,阮家侄女那边便由我去说,哈哈哈,这媒人红包可是拿定了。」 李慕星见钱季礼这般高兴,心里却越发惭愧。他同意娶醉娘,除了是不忍再见醉娘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欺侮,更多的倒是因着昨天的那一场春梦。 *** 在商号里忙活了一天,待打了烊,李慕星与钱季礼便来到云福酒楼,不到一刻的功夫,几个约好的掌柜们都陆续地来了,打躬作揖地寒暄了一番,便天南海北地扯了起来。但凡做生意的,那说话总是三分真七分虚,虽说私交好,可总怕被摸去了生意经,多了一个抢饭碗的。李慕星虽说是本份人,可这里面的门道他是摸得清的,那钱季礼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一句真话也不露,也不问别人家的生意,只陪着他们喝酒说笑,一通乱扯。 男人嘛,酒一喝多,那本性就露了出来,说出来的话就有些不三不四,钱季札对李慕星一使眼色,不用说,转移阵地,六、七个人招呼着就去了监坊,到了东黛馆,招了几个妓女,唱上了小曲,跳起了艳舞,几个男人被迷得神魂颠倒,李慕星只管继续劝酒,钱季札就在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上了,那些个掌柜的再怎么守着口风,总还是疏忽的时候,渐渐便让钱季礼探出了口风来,待打听得差不多了,他二人便不再揪着这几位掌柜,眼瞅着他们各抱着一个女人进了房,他们自去结帐。 结完帐待要走的时候,一个女子娇笑着冲李慕星走过来,道:「哟,这不是李爷吗,又来谈生意?」 「秦三娘,近来可好?」 李慕星看了看钱季札,这老人家倒也知趣,朝李慕星拧个服,一副是男人都知道的表情,笑着走了。 「李爷您还记着人家呀,这么久不来,三娘还以为你早把三娘忘了。」这女人拿着香帕抹了抹眼睛,哀怨地望着李慕星。 这语气,这神情,让李慕星一时头昏,便好象尚香那张抹着厚粉的脸顿时在眼前晃了晃,见鬼,怎么又想到他了。当下执起了秦三娘的手,道:「一夜夫妻百日思,我怎会忘了三娘,这不就是来看你了。」 逢场作戏的事,他李慕星也会,欢场中人,嘻笑怒骂,从无真心。他也懂得,自也不会拿真心去待她们,只有那尚香,他有心照应,可恨却仍让尚香骗了,难道这欢场,竟始终是虚情假意的地方吗? 女人露出一脸笑容,挽住李慕星的胳膊,媚笑道:「三娘这会儿正空着,李爷便到三娘房里坐坐。」 李慕星正为自己又想起尚香而着恼,也不推拒,便随秦三娘进了房。秦三娘又不是风雅名妓,李慕星也不是风流才子,两人进了房,倒也省却了那粉饰的话语,直接解衣上床。床第之间,本来就是放纵解欲之事,以前来时李慕星倒还能放松享乐一番,可今日却总是心神不宁,到最后仍是草草了事。 秦三娘得了李慕星的赏银,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是抿着唇轻笑道:「听闻李爷近些日子往南馆走了几趟,想来是得了乐子,便瞧不上三娘了。」 李慕星一惊:「你怎知道?」 「监坊就这么大,每天来往些什么人。只要稍微留心,谁都能知道。再者,李爷给南馆里一个过了气的男妓送去两坛酒,这种稀罕事都不用去打听便传得飞快,只怕整个监坊都知道了。三娘心里便奇了,不知那男妓手段怎生了得,能让李爷您特意去送酒,这儿的姊妹们可没谁能有这荣幸。」 说到后面,秦三娘语气便有些酸了,且还有些看不起那男妓的神情。 「莫要胡说。」李慕星沉下脸,披衣穿鞋,有些气恼地出了门。 送酒之事,弄得监坊人尽皆知,却是他没想到的,这地方多的是生意行中的人,只怕不出三、五日,整个生意行里的人都知道了。 尚香……尚香……他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事是他没做周全,怪不得尚香,只能暗下决心,要尽早把女儿红之事给了结,从此划清界线,再不去南馆找他了。 又过两日,钱季礼跑来让李慕星买上两盒礼饼,老人家笑嘻嘻地说要拎着到杏肆酒坊说媒去,让李慕星在商号里等着他的好消息。李慕星想起那日阮寡妇扑到他怀里说的话,料想她也不会不同意,当时心里便沉了下来,跟装了块石头似的,想着就要成亲了,却高兴不起来。看着帐目,时不时地便有些走神,尚香那双会勾魂的眼睛老在他眼前晃悠。 该死的,他真的被这个男妓给惑住了吗?咬着牙,李慕星硬生生拧断了一支毛笔,再也无心看帐,在帐房里走来走去。想去南馆,又怕再被人说道,不去,尚香的那双眼睛又老在他跟前晃,晃得心烦意乱。便在这时,有个伙计从本号赶了过来,说是有一批货因仓库漏雨,全给浸坏了。李慕星一听,急了,二话不说便同这伙计往本号去,连饯季礼也来不及通知了,只留了书信大概说了一下便走了。 *** 且不说李慕星这一走,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先讲钱季礼,拎着两盒礼饼来到杏肆酒坊。本来说媒这种事,应该是提亲一方的请个媒婆来,向对方父母说亲,方显慎重,可是李慕星和阮寡妇刚巧都是没有父母的人,这钱季礼便充了双方的长辈,连媒婆都省了。 阮寡妇正在指挥伙计们酿酒,酿酒房里酒气迷蒙,她脸上头上都蒙着布巾,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头,一看钱季礼在门外头探头探脑,她拉过一个伙计嘱咐了几句,然后一手扯下面上的布巾,走过去对钱季礼没好气道:「你这老酒鬼,不是说再不沾半滴酒吗?怎么,终于憋不住了,要来我这里沾沾酒气?」 钱季礼心里头还是有些怕这个性格强悍的侄女儿,虽说阮寡妇的语气并不恭敬,他也不在意,何况他今天还是来说亲的,当下便笑道:「阮侄女,钱伯伯我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却也是说话算数,说不沾半滴酒便不沾。来来,我们到前厅说话。」 到了前厅,阮寓妇便道:「长话最好短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忙着,我说你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该不是宝来商号生意不行了,你这掌柜也没事可干了?」 「啐,啐,侄女儿说什么呢。」钱季礼送上那两盒礼饼,清了清嗓子,道:「阮侄女,钱伯伯与你父是至交,可怜阮大哥去得早,留下你一个人支撑这么大的一家酒坊,实在不易,这几年来,侄女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想来阮大哥在天之灵有知,也必定心疼无比,钱伯伯我虽是外人,却也是长辈,今日来,便是想代阮大哥做个主,为侄女你说一门亲,你看可好?」 阮寡妇柳眉一竖,瞪着钱季礼哼了一声,道:「你想说谁?」 钱季礼笑嘻嘻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钱伯伯的东家李慕星。你们年岁相当。容貌相当,门户相当,相识几年,彼此也知根知底,知情知性,再是相配不过。他有了你,从此知冷知热,有人照顾,你有了他,从此再不受那些无聊人的欺侮,有人倚靠,岂不是两相得宜,旨大欢喜。」 「你来说亲,他知道吗?」阮寡妇又问。 「侄女这话问得蹊跷,若不是李爷首肯,钱伯伯哪能如此贸然,只要侄女你点了头,剩下的就不用你们操心了,钱伯伯一准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你风光地嫁了。」 阮寡妇垂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终身大事,不可轻忽,容我考虑几日。钱伯伯,你请回吧。」 钱季礼看阮寡妇神色间,倒并无拒绝的样子,细想之下便明白了,道:「是、是,终身大事,不可轻忽,侄女你曾错过一回,理当思虑清楚。不过李爷的为人,你再是清楚不过,须知错过这村可未必再有那店了。」 钱季礼走了之后,阮寡妇倒把这事认认真真想了一遍。从心来说,嫁给李慕星的念头,她早已有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一次负气之下的错误婚姻,让她自尝恶果,便觉着天下男人多无良人,那李慕星倒跟天上掉下来似的,难得的诚实与厚道,做为一个商人来说,他的性格里缺了几分奸滑,只是凭着准确的眼光和壮士断腕的决断,才在生意行里占了一席之地,所以李慕星固然名声高,却仍然不是上和城的首富。但是这样的性格,做为丈夫,却是再安全可靠不过的了。 尽管上一次她大发脾气把李慕星赶走,那也只是一时之气,做为商人应酬什么的是常事,李慕星身上有那香气也是正常,如果说有什么让她心里隐隐不安的,便是这香气与那次她找李慕星来试酒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阮寡妇之所以没有当场答应婚事,原因倒不是心中的这点不安,欢场中人,便是用同样香味的香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是她多心罢了。只是这几年来,她与李慕星相熟,也知道李慕星对她一向是敬而有加,从来没有非份的举动,只怕这回想要娶她,仍是同情怜悯占了多数。她可不稀罕这样的婚姻。 阮寡妇把这事在心中反复掂量了两日,终于决定找李慕星问个清楚,她所要求的不多,只要李慕星心中对她有一分的情义,她便点头应了这亲事。这年头,好男人难找,能得她喜欢的好男人更是难上加难,她可不想真的错过这村再找不着那店去。 找到李家,才知道李慕星不在,没个十天半月地回不来,阮寡妇当时便有些气闷了,一想好你个李慕星,姑奶奶为这亲事愁了整整两日的心思,你倒好,来个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了。 她越想越气,走在路上瞅什么都不顺眼。脚下便走得快了些,这时路中间有人赶着一辆牛车慢腾腾地经过,占了大半的道路,阮寡妇走得快,前面的人为了让牛车,正好挡着她的路,阮寡妇便伸手一推,把人推到一边,那人冷不防,脚下打了个踉跄,赶忙扶住路边一面墙才站稳。 阮寡妇与这人擦身而过,鼻间忽然窜入一股熟悉的香味,她一愣神儿,猛地回转身来,盯着被她推开的人看。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尚香。他出来,也没有别的事儿,就是买药。尚红啊,真是个不低头的主儿,昨儿晚上的客人没别的嗜好,就爱看小倌哭,他都事先交代尚红了,连胡椒粉都抹好在尚红的手上,只要他在适当的时候抬抬手,那眼泪不就出来了,也就没后面的事了,可尚红就是倔到底,任那客人百般折磨,他只瞪着那双会冒火的眼,一滴泪都不肯流,这不,身上连块完好的肌肤都没有了,伤得不能动弹,好在神志还清楚,居然能报出药方来。 可这药方,也真怪了,有几味药很少用,尚香这都跑第五家药铺了,可还差两味药没配全,正想着去第六家药铺的时候,便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才站稳,便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挺标致的妇人,沉着一张脸对他上下打量,眼神有些凶悍地道:「一个男人,抹什么粉,你这香粉是打哪儿买的?」 尚香扬起一贯的笑容,道:「这位娘子可是喜欢这味儿?实不相瞒,这香粉是我自己做的,全上和城里也找不着一样的味儿,您若是喜欢,我可卖您一盒,一两银子便成。」这话音未落,便见着眼前的妇人整张脸都黑了,尚香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又道:「您若是觉得贵了,八钱银子也成。」 阮寡妇的脸更黑了。 「你说,这味道的香粉是你自己做的,别处没有?」 尚香到底是会察言观色的,越看越不对劲,马上便改了口道:「这香粉嘛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种味道,这味儿虽说不多见,别处倒也未见没有,您若不喜欢我身上的味儿,便去那胭脂水粉行里瞧瞧,兴许便有您喜欢的。」说完,他便赶紧走了。 阮寡妇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便往胭脂水粉行走去。不知为什么,这算不上好闻的香味儿,越发地让她心里不安了。 大街上的事在尚香心里来回转了几个圈,饶他一副玲珑心,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内情,索性便丢了这心思,跑了大半个上和城,总算将药配齐了,回到南馆,把那内服外敷的药给尚红用上,过得四、五日,尚红能下地了,便自己拿了药去煎弄,尚香也乐得消闲,倒是借着机会又让尚红给他把了一回脉。 尚红这一次却是上了心,认真诊了脉,结果差点没让他气得吐血,分明是气足脉正,再康健不过的一副身体,若真说有什么不好,那也是饮酒多了些,肝气不顺,现下还好,长久下去怕就真的要伤身体了。其实只要少喝些酒,饮食上再做些适当调养,连药都不用吃。什么纵欲过度,精气亏损,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又骗人。尚红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咬牙切齿,那药方上开出的,自然都是他自己用得着的药。尽管弄不明白尚香为何总要骗他,这一回尚红总算是秉着医者仁心,嘱咐道:「你身子还算安稳,只是那些酒还是少喝的好,那东西,喝多了早晚伤身。」 尚香笑着收起方子,瞅着尚红道:「有长进啊,懂得说好话讨人喜欢了,只是到底阅历浅了些,酒这东西,没有喝过的人是不知道的,忘忧解愁,天底下再没有比酒更好的了。」 尚红没好气道:「谁在讨你喜欢,你爱喝便喝,伤了身体也是你自己的,没人会心疼你。酒这东西除了让人醉,还能有什么用。」 说着,他撇过了头,对于尚香把他当小孩子一般的口吻大感不悦,他倒也不是没喝过酒,只是向来量浅,稍饮即醉,为此惹得那人常作笑谈,尚香这几句话倒正巧戳在那地方,使他又想起那人来,心中一阵涩痛,又自耻如今身陷污地,与那人更是雪泥之别,转念间已是肝肠断裂,痛不欲生。 尚香横飞过一眼来,似笑非笑道;「你也莫说我,看看你这一身的伤,何苦来哉,你这般自虐,又有谁会心疼你来。好了,不同你说,我买药去。」 尚红听得这话,心中悲苦更甚,握着拳,十指生生地抠进了肉里,血珠子滴在了衣服上,隐入了那身火红的衣服里,便看也看不见了。 尚香买回了药,照例扔给尚红去煎,尚红便照以往几次一样取了几味药,用油纸包好,偷偷埋在了厨房的墙角。他自以为做得隐密,却不知道尚香在外面早已瞧见,拿着一壶酒便坐在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在兴头上,外面有人经过只当他是酒瘾犯了,谁也不知道尚香其实是帮着里面的尚红把风。 尚红出来,看到尚香又在喝酒,便又有些气,他还没见过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扭头懒得再看一眼,道:「药煎好了,你自己进去喝罢。」 尚香望了望尚红,叹息一声道:「若不是落在这地方。你定是个好大夫。」他走向厨房里,声音仍是传来:「辛苦你了,尚红。」 尚红怔了怔,不知为什么,这一声辛苦让他的眼里泛起了酸意,只觉得这几个月来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咬紧了嘴唇,他生生将这股酸意逼回了肚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七章 冒着热气的药汁被倒在馊水桶里,尚香的眼里渐渐有了几分笑意,他早说过,尚红是他调教过的最聪明的人,只要有了方向,尚红便知道应该怎么走下去。 只是,想要离开南馆,仅靠这些,还远远不行,用自虐的方法收集药材,只怕药材还没全,人倒是先送了命。尚香沉思起来,其实解决的办法倒也容易,南馆里哪天没有几个小倌被不知轻重的客人给伤着了,馆里原就有药,可是到底不如尚红开出的药来得神效,尚香倒也不用怎么宣传,只看尚红伤重之后没几天就能走动自如,便自有小倌问上门来,不出几天功夫,尚红的一手医术便在馆里传了开来,药到病除了几回后,便再没人找外面的大夫了。又过几日,监坊里的几家妓院也都知道南馆里来了会治病开药的小倌,便也有一些找上门来,把尚香乐得几天都是眉开眼笑,当然那诊金是一分不会少收的。 那郑猴头一早得知这消息,倒觉得过也是条财路,想不着这尚红竟还是块宝,自然便不管尚红一天到晚地在厨房里煎药,反正尚香收来的诊金,倒有一大半是上交给他的,尚红不接客的时候竟还能给他挣银子,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这一段日子,尚红偷药偷得开心,尚香收钱收得也开心,郑猴头自然更开心,因为那大头是他拿的,小倌们得了更好的大夫,也开心。 皆大欢喜。 便在这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时候,南馆里爆出一个让人惊讶得找不着下巴的消息来。 原来是有人递了牌子点了尚香的场。 上一回有人来给尚香送酒,就已经传遍整个监坊,惊得人直呼老树开花,这回居然又有人点了他的场,那还不闹腾起来,只是来点牌子的人不过是个被差遣的客栈伙计,那伙计是个二愣子,任人怎么问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差他来,便有人猜着莫不是尚香当红时的恩客,大抵是外地人,不知道尚香如今已是老头儿一个。 尚香听得有人竟点了他的牌子,也怔住了,他不做小倌已久,那牌子也早就撤了,可是在这地方,不管他是小倌还是调教师傅,甚至是扫地洗衣的小童,只要客人需要,便是不能拒绝的。 描眉画目,敷粉沐香,还要找来一套新艳的衣裳换上,尚香袅袅娜娜地走出南馆,一路上对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倌飞着媚眼,掩嘴羞笑:「人虽半老,风韵犹在,小娃娃们可都要好好学着。」 这话自然引来嘘声一片,倒有几个小倌在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骂着:「老头儿就会作怪,别教人家半夜醒来让妳一张老脸吓没了魂,我们便在这里看你怎么回来……」 尚香自然是听不着这些话,出了南馆的大门,早有马车备着,他上了车,将布帘拉上,车厢里顿时暗了。那车便动了起来,车轮压过青石地,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声声全敲在他的心上。烟花地,薄纸命,进来易,出去难,从此后,此身由命不由人。 料不到,以他如今的模样,竟也有人要。 以为是昔日恩客,也有那长情的人在,待到了那家客栈,入了一闲房,见着李慕星,尚香竟一时间没了反应。 这个男人,居然……召妓……而且……竟还是他…… 尚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把李慕星看得脸上一阵发臊,随即见尚香一身的鲜艳打扮,比以往所见更妖魅三分,心里又有些瞧之不起,打扮成这样子,无非是想多讨些赏钱,一想到这里,他便板起了脸,道:「你莫误会,我招你来,并非是享乐,你随我到屋里来。」 尚香也只是一时惊讶,转瞬便回了神,一眼便看出李慕星眼里的轻视,却不知为何如此。以往几次面,李慕星虽对他不曾有过好脸色,却也未见轻视之意,这也是他敢于几次三番地戏弄李慕星的缘故。 这时李慕星的反应已与常人一般,本也是正常,只是尚香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升出一股怅惘,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中失去了。当下,再无巧言应对的心思,默然地随着李慕星进入里屋。 李慕星本已暗下决定,除非是了结那两坛女儿红之事,否则再不去南馆找尚香,今天这事纯属意外。 两日前,他从本号赶回上和城的路上,经过一处乱坟岗。当时天色已晚,半黑不亮的,最近的宿头在五里外,那赶车的伙计胆子小,听得乱坟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呜声,吓得魂都没了,竟没注意前方有一棵枯树倒在路边,车辕撞在了树身上,断了,李慕星一头从车里栽了出来,刚巧边上是个斜坡,他就顺着斜坡一直滚进了乱坟岗里,直到硌着什么才停了下来。 赶车的伙计自己也跌得不轻,头破血流的,眼见闯了祸,更是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李慕星摔得头昏眼花的,也没力气喝斥那伙计,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了动手脚,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衣服都污了,他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跟角的馀光看到硌着他的东西后,竟也被吓了跳。 那不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人,身上污血横流,血渍未干,倒像是刚死的样子。李慕星当时脑子便闪过杀人弃尸的念头,赶紧把伙计喊了过来,让他去找五里外那处宿头的地保来。那伙计吓得要死,怎么也不敢一个人走,李慕星摇了摇头,便要跟伙计一起去找地保,哪知道地上那死人居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李慕星这下子也差点被吓去半条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没死,探了探鼻息,果然还有气。 「救我……」 那人求救的声音低不可闻,却使李慕星更确认这人没死,他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可惜马车坏了,好在马还在,把人抬上马,他和那伙计牵着马一路走到了五里外的宿头。 宿头其实是一个小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连个大夫也没有。李慕星看那人一副随时都会咽气的样子,索性也就好人做到底了,跟一户农家租了一辆板车,连夜赶路,终于在今日赶回了上和城,把人安置在客栈里,还请了大夫。 大夫来了,一诊脉便直摇头,让李慕星节哀顺变,早备后事。李慕星跑到客栈外面连呸几声,直道晦气,他跟那人又不认识,节什么哀顺什么变,呸了几声,想想又于心不忍,又请了几位大夫来,说辞跟第一位大夫差不多,李慕星这才信那人是真没救了。 回到屋里,那人身上已被稍做清理,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脸上却被划了十馀道血口,瞧着怵目惊心,据大夫说,那人骨头也被打得断了好几根,全身上下已没一处好肉,按说早就该死了,只怕是心里还有执念,这才吊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李慕星看那人的惨样,心中侧然,便道:「你若还有什么心事,与我说了,能办的我定替你办了,你便安心去吧,也少受些苦楚。」 那人虽在昏迷中,竟也像是听到了李慕星的话,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来:「尚……香……」 尚香? 李慕星当时便怔愣了,难道是南馆里的那个尚香?这些日子他忙于商号的事,总算再没见着那双眼睛在面前晃,本以为可以忘了,没想到竟从这快死之人的口中又听到尚香的名字,顿时心里便是一阵隐隐作痛的沉闷。 那个满脸厚粉、扭捏作态的男妓,竟然能让一个人快死了还念念不忘,果然是个会勾魂的。他心里气恼得很,可还是让客栈的伙计去南馆把尚香给叫了来,便当是自己为这将死之人了了心愿,也是积德之事。待尚香来了,他乍见那双困犹他的眼睛就那么直瞪瞪地盯着他看,没来由的脸上便开始发臊,随即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唾弃,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过是一个低贱的男妓而已。 尚香随李慕星进了里屋,便见着床上躺着一个人,他站住了脚,心里一片苦涩,想来李慕星招他来,便是要他伺候那人的吧。 把肩头的衣服往下拉了些,露出小片嫩白的肌肤来,一扭一摆地走过去,嗲声道:「李爷,您放心了,奴家定会好好伺候床上这位爷……」 话没说完,李慕星便恼火地把他的衣服拉回了原位,怒道:「谁让你伺候人了,你他妈的就这么贱,看见男人就想伺候……」 尚香被他突来的怒气给吓住,脸上正要堆出的笑容也一时僵住,下一刻他便醒过神,抿着唇轻轻一笑,道:「奴家本来就是专门伺候男人的,李爷您觉着奴家贱,那奴家便是贱,只要您高兴,想怎么着奴家都行。」 李慕星一时气结,好一会儿才道:「南馆里那一套你别在我眼前现,你给我正正经经地走路说话。」他看到尚香这个样子说话,就觉着心头有火在烧,他厌恶尚香这副扭捏作姿的样子,好象他们之间就是螵客与男妓的关系,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李慕星就是恼火,他情愿看到当初尚香作弄他时的样子,也比现下这副模样来得顺眼。 「原来李爷喜欢正经模样的,奴家遵命便是。」尚香脸上的笑容更是妖媚,声音虽然恢复成正常说话的样子,可那语气,仍然让李慕垦的额头爆出了青筋。 「你存心惹我生气,是不是?」 「不敢……」尚香低眉垂目,「奴家只是尽本分,李爷不喜欢,奴家改了便是……只是那赏钱您可不能少了奴家一分。」 李慕星的牙齿磨得吱吱响,转过头连吸几口气,才道:「床上那人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你去看看认不认识,若是相识,你就同他说几句,也好让他安心去了,省得再受罪。」 犯不着,他犯不着跟一个已经没了廉耻的男妓生气。虽然这样想着,可李慕星脸色没有半分转好的迹象。这气,还有得他生的。 尚香听了这话,不禁一怔,走上前一眼瞅见那人脸上被划出十几道血口,那皮肉都往外翻了出来,伤口上还抹着黑色的药膏,根本就是一张可怕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哪里还认得出本来面目。 「尚香……」 不知是闻到了香味,还是有所感应,床上那人此时睁开了眼,向尚香望了过来,其中一只眼眶空洞洞的,竟是连眼珠也被人挖去了,就这么向着尚香,可怕至极,只吓得尚香惊呼一声,往李慕星身后躲了过去。 李慕星倒是头一回见尚香这副示弱的模样,本来还在气恼中,这时又不禁心软了,放柔声音道:「别怕,别怕……他这样子很可怜是不是……你这么想一想就不会怕了……」 尚香定了定神,只是仍不敢看过去,这时耳边又飘来一声「尚香」,他身体一震,猛然间记起这声音,转头看去,对上那只剩一只眼珠的眼睛。 「岚秋,是你吗?」 那只眼睛眨了眨,落下了泪来。 尚香转过了脸,望着李慕星,眼里透着丝丝哀求。 「李爷,您行个好,为岚秋请个大夫。」 李慕星摇了摇头,道:「大夫已请过好几个,都说没救了,你……有话趁现下说罢,迟了恐怕就……」 尚香的眼圈顿时红了一大圈,咬了咬牙又道:「那些大夫一个个无能得很,还不如馆里的尚红,李爷……烦您再点个牌子,尚香别无所报,那两坛女儿红便算了。」 李慕星本想拒绝,可一见尚香那双眸子,深盈含泪,便仿佛有千般哀求,那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这一双眼眸教他日日难以忘怀,又怎生拒绝得了。本还生着的一点气,这时也全都没了,转身便出了屋,再找那伙计去点尚红的牌子。 「尚……香……尚……香……尚……香……」 岚秋低低地唤着,他气息本微弱己极,可自见到尚香后,眼神便亮了,连气息也粗了许多,这一声声唤,吐字清晰,却听得尚香心头发颤,本来还对岚秋可怖的面容有些害怕,这时却情不自禁地在床边坐下,握住了岚秋向着他伸出的手。 那只手上的指甲,被生生地撬掉了,只剩一片的血肉模糊,看得尚香眼泪禁不住地流了出来。 「岚秋,为什么……」那本是一双修白如玉的手,擅描会弹,曾经让南馆里众多小倌钦羡不已。 「尚香……」岚秋的身体微微抖着,不知是疼,还是激动,嘴唇微张,却只能喊着尚香的名字。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紧紧攫着尚香的脸,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 尚香抹去了眼泪,咬了咬牙,又道:「你这个糊涂蛋,当年我警告过你,那个张闵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听,你也不看看,馆里被赎出去的小倌们哪个落得好下场的,你……你……你活该!活该!活该……」 口里虽然骂着,可那眼泪却擦不于净,把细心妆扮的妆容给弄花了。 岚秋静静地听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却在即将触及尚香的脸时猛然落了下去,撑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气息突然急促起来,一副已经接不上气的样子。 「尚……尚香……金……园……金园……」 「别说话……你别说话了……」尚香想为他拍胸顺气,可是一看他满身的伤,又不敢乱碰,只怕让他伤上加伤。 岚秋喘了一阵,竟让他又挺了过来,而且脸上未破处的肌肤透出一抹潮红,眼神比先前更亮了,显得精神了不少,可是尚香却落泪落得更厉害了,岚秋这样子,分明就是回光返照。 「尚香……别哭,我觉得好多了呢。」岚秋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只手再次抬起,缓缓抹去尚香的眼泪,「你看,脸都花了,不好看了。」 「我没哭。」尚香拧过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脸来。 「你真美,尚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记得……」 岚秋痴痴地看着这一张花脸,眼光有些飘远了,他低低地述说着埋在心里多年的话,拼着一口气撑着不死也要让尚香知道的话。 记忆飘回了十年前,那一年他十三岁,被人贩子拐进了南馆,当蒙在脸上的布被摘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站在身边的人贩子,不是对他品头论足的鸨头,而是远远地走在池塘边的尚香。 那是尚香最红的时候,芙蓉面,勾魂眼,风流多情笑,巧言如蜜语,把围绕在身边的一群男人迷得团团转,一个个献媚奉承,求的不过是一夜春宵。 那一眼,尚香的身影从此就印入了岚秋的心里,南馆里再苦,只要一想到尚香,他便忍了下来,那时候,南馆里没有专门的调教师傅,新来的小倌都是跟着老手学着,岚秋跟的那个小倌叫岚素,因着那时节正值入秋,所以他的名字就是岚秋。 岚秋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就能画一手好画,也弹得一手好琴,如果不是他年幼无知被人拐来,哪能没个似锦前程。到如今落到这种地方,却只能成了吸引客人的本钱, 尚香极爱听岚秋弹琴,常常把岚秋喊去弹琴给他听,也爱看岚秋画画,对岚秋画画的颜料非常感兴趣,岚秋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尚香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尚香要学画他就手把手地教,能够陪在尚香的身边,再苦的日子,岚秋也不觉得苦了。 「小岚秋,你模样儿好,又会画,又会弹,将来啊,一定也是馆里的红牌。」尚香有时跟客人喝多了酒,就会吐个昏天黑地,吐完了,就搂着岚秋在耳边说话,「你一定要记着,趁年轻要多挣些钱,不管有多少客人都接下来,别拒绝,也别教郑猴头知道,偷偷地把钱藏起来,等年纪大了,不红了,身价也掉了,就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把你赎出去,这些钱,除了赎身,剩下的也能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别想着去依靠别人……我们虽然身不由己做了小倌,可是出了这地方,我们还是男人……不能依靠别的男人活着,那样……出不出南馆,又有什么区别?卖给一群男人和买给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岚秋从来不让别人照顾酒醉后的尚香,他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话绝不能传到别人耳中,如果让郑猴头听到了,尚香准要吃大苦头。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日夜颠倒放情纵欲的生活让尚香的容貌一天天变老,二十二、三岁的人,眼角便有了皱纹,而岚秋却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清雅,他的画,他的琴,在监坊里渐渐传出了名,来找尚香的客人越来越少,来点岚秋牌子的客人却越来越多。 于是,红牌易主的那一天终于到来。 岚秋成了红牌后,跟尚香相处的机会便少了很多,他总担心尚香又喝醉对别人说那些话,可是事实上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他也曾试图照着尚香的话去做,然而他放不开,当有选择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无法不去挑挑拣拣,已经沦落至此,他有权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见惯了欢场中男子的虚情假意,岚秋开始怀疑尚香所规划的未来能否实现,老实可靠的男人,也许是有的,可是在这个地方,会有吗? 就在岚秋怀疑着的时候,那个尚香所等待的老实可靠的男人真的出现了。一个酸气书生,慕着岚秋的盛名而来,要与岚秋琴画会友。岚秋看他一身普通衣物,便知晓是个没银子的,什么琴画会友,惹人发笑,这地方,没银子也想进来? 那书生吃了鳖,生了一肚子气,高声道:「只当这里真有那才情高华之人,哪知道也不过是只认那阿堵物的势利眼,走也走也,何处去寻高人雅士。」 这话酸得岚秋和一干自诩风流的文人直笑,没一个把这书呆子当真,可没想到这话偏教尚香听了去,觉得这书生倒也可爱,媚眼儿一勾,把这书生给勾到他屋里,几番调戏,没想这书生竟也能君子坐怀,还对尚香讲一通人当自重的大道理。 尚香倒是头一回听得有人劝他自重,心中有所触动,便把这书生放进了心里,硬是扯着书生在他屋里住了十多天,那书生始终守礼有节,尚香对他越发的敬重起来,有品有行,觉得这书生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良人,于是把自己这些年卖身的积蓄都交给了书生,嘱咐书生回头到郑鸨头那里为他赎身。 「尚香……尚香……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偏偏没有看出那书生只是一只被着人皮的畜牲呢?」岚秋叹息着,聪明一世的尚香啊,偏只糊涂了那一次,可是就这一次,就将尚香规划好的一切打得粉碎。「你知道那之后,我看到你变得爱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多担心,你拼命地接着客,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一日一日老得更快。后来,你做了馆里的调教师傅,对那些新来的小倌们打打骂骂,有时候,我偷偷听你教训他们,那些话直教我心寒。」 往事被岚秋提起,尚香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这时才道:「所以后来你渐渐疏远了我,姓张的要给你赎身,我去劝你,你反把我劈头劈脸地骂了一顿。」 「你变了,变得眼里只认钱,手里只拿酒,那些可怜的孩子被你变着法儿的折腾,要他们给你挣酒钱,你一边压榨他们,一边告诉他们,没有人会帮他们,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会真心待他们好,没有人能从这地方出去,你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你让他们也变得跟你一样无情,那时候我好恨……恨那个书生……」岚秋讲到这里,突然对着尚香笑了一笑,他那张脸突然笑起来实在可怖,「可是……我还是想帮你……所以,我没有听你的劝,让张闵良把我赎了出去。」 尚香愕然,岚秋的笑看得他心里一阵发寒,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听下去了。 「你说得对,姓张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他把我赎出去不到半年便玩腻了,把我又卖给了别人……这些年来,我几易其手,终于……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会仔细想一想你调教那些孩子时说的话,那些话很难听,可是……却是让他们能在南馆里活下去的箴言……原来你一直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形式……」 「老天爷保佑,一年前……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书生,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故意接近他,给他弹琴……整整一年……尚香……我帮你把被骗走的卖身钱都拿了回来……哈哈哈哈……我拿回来了,尚香……你听到了吗?我终于找到那个畜牲把你的钱都拿了回来……就埋在……埋在金园三生石下……那个畜牲,他以为打断我的骨头,划了我的脸,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会把藏钱的地方说出来,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岚秋大声地笑着,笑得整个身体都抖动起来。 「岚秋……岚秋……竟是我害了你吗?!」尚香一时呆若木鸡,不能置信地后迟着,一直遇到了门边,被门槛一绊,往后倒入了一个怀抱。 李慕星,还有尚红,他们就站在门边,已不知听了多久。 其实,李慕星打发了客栈的伙计去了之后,本已打算就此离开,可是一想岚秋明显就是不行了的样子,又担心尚香会不知如何处理后事,便在客栈大堂里坐了下来,点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先还在思忖着自己为什么对着尚香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待把岚秋救了回来,他便想明白了,只是可怜吧,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尤其是这些欢场中人,强颜卖笑难道还是自己愿意的不成? 李慕星自以为想明白了他对尚香的心情,便把心思转到本号的那批货物上,却忘了,若他对尚香仅止是可怜,那些莫名的怒气又是打哪里来的? 那批货物受了潮,布面上或多或少开始出现黄褐色的斑点,虽说这些日子来他领着一班伙计又是烘又是晒,可到底不能把已经出现斑点的地方恢复了,如今只能做为下脚枓来出售,那价钱自然是贱得不能再贱,只怕连本钱的一成也收不回来。 钱财上的损失还是次要的,麻烦的是这批货已有商家定下,原本就定在淋了雨的第四天交货,李慕星赶到本号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上门说明情况。对方看在他一向信誉良好的份上,同意延迟半个月提货,李慕星当即写了信给钱季礼,嘱他速速联系货源。钱季礼确实能干,不到两天就联系到了货源,只是卖家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得宝来商号出的这档子事,故意哄抬了价格,让李慕星又损失了一笔。 出了这一场事,宝来商号的流动资金便有些紧张了,让李慕星扩大商号规模的计划搁了浅,一想到这里,李慕星便不免长叹,好事多磨。 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尚红到了。看到李慕星坐在大堂里,尚红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眼睛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 李慕星站了起来,迎过去。尚红今天没有穿红衣,而是像尚香以前穿的旧色彩衣,他相貌本就不算出众,衬着这件彩衣,只令人感觉怪异,与那身衬出他一身风骨的红衣比起来,便让人不得不惊叹衣裳对人的装饰作用。再一对比尚香的艳色新装所透露出的浓重的讨好意味,李慕星就有些恨其不争,若是尚香能有尚红的一半性情,想必他对尚香的感觉会好很多吧。 废话也不用多说,更何况李慕星每每接触到尚红那双仿佛跳动着火焰的眼睛,总是无言以对,他亲眼见着这个男子在南馆里的不屈与挣扎,便觉怜惜,这时候也只能大概说了一下客栈里有伤者,让他来只是看诊。 尚红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李慕星说了什么,只是一边跟着李慕星往里走,一边观察着四周。 所谓的里屋外屋,其实也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他们一踏进屋里,便听到从里屋传出来的声音。 「……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会仔细想一想你调教那些孩子时说的话,那些话很难听,可是……却是让他们能在南馆里活下去的箴言……原来你一直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形式……」 岚秋虽然说已是回光返照,开始的声音并不高,可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很激动,音量也拔高了许多,以致李慕星和尚红虽在外屋,却也能听得清楚。没头没脑的一段话,李慕星听不明白,尚红却只注意到这个声音里透出来的力竭,音量虽高,可中气全无,分明是将死之相,医者本能让他加快了脚步,李慕星看他走得急,也跟着加快脚步,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便又听到岚秋大声的话来,说到后面已是纵声大笑。 「……那个畜牲,他以为打断我的骨头,划了我的脸,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会把藏钱的地方说出来,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句话听得李慕星头上直冒冷汗,怎么也没想到岚秋是这样伤着的,那笑声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赶紧拉开了里屋的门,便见着尚香正绊在门槛上向后倒,他连忙伸手抱住,尚红便在这功夫从他们身边穿过,直直地走到床前,岚秋的惨样只让他眼神一滞,便面不改色地扣住他的手腕,把起脉来。 尚香在李慕星怀中勉强站住了脚,颤着声道:「怎么样,尚红,岚秋……他还能救吗?」其实即便是不懂医术的他也能从岚秋越来越低弱的笑声中听出不对来,这么问也只是抱着最后一点点希望而已。 尚红收回了手,看了看岚秋,眼里竟有一丝钦佩,转头对尚香道:「他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了。」一句话由且判了岚秋的命运。 李慕星清晰地感觉到尚香抓着他的手猛地收紧了,勒得他生疼。 岚秋此时笑声已竭,张着嘴又开始喘了起来,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尚红,低声道,「你、你叫……尚红?」 尚红没吱声,只是注意到岚秋的瞳孔渐渐地扩大了。 「答应……我……照顾……照顾尚香……求……求你……照顾他……」没有看到尚红点头,他喘得更急了,「别……别怪……他……他打你……骂你……其、其实只是……想让你能活……活下去……」 活下去吗?尚红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尚香一眼,却发现尚香此刻根本就没有看这里,而是望着窗外发着怔,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被泪水洗过之后,一片空洞,看不出半点情绪,便连以往所见的那些掩饰性的笑意也没有了,不再盈光流转,不再勾魂夺魄,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凄然哀绝。 「活……下去……希望……尚……香……尚……香……尚……」 哨息的声音戛然而止,岚秋的一口气终于用尽,只是没得着尚红的答应,那一只眼睛始终睁着,死死地瞪着尚红,不肯瞑目。 尚红被瞪得心里一阵发虚,正要伸手合上那只眼,尚香的声一却传了过来。 「别碰他!」 尚红一惊缩手,转头望去,却见尚香缓缓走了过来,那双眼……那双眼已恢复如常,不见凄然,不见哀绝,只余一片的冷漠。 「第十七个……十五年来,他是第十七个死在我面前的小倌……」 尚香的手为岚秋合上那只不肯瞑目的眼,第一次看到小倌死在他面前,他哭得三天没有吃下饭,第二次,他背着人把眼睛哭肿了,第三次,他只掉了几滴泪,第四次……第五次……直到他再也掉不出泪……傻岚秋,可知道,令他改变的不是被骗走的那些钱,不是那书生的欺骗,他只是……因为被郑猴头发现了他私下藏钱,而不得不用这种方法自保…… 他不恨那书生,没有那书生,他怎么知道,不好色的人,未必不贪财,信义于人来说,往往比品行难得,世无完人,完人必假……失去的钱财,不过是买个教训,让他从此更加小心翼翼,才能在南馆里平安多待了这么多年。 岚秋太傻,太傻……傻得让他又一次有了想哭上三天三夜的冲动。可是他不能哭,不能在李慕星面前哭,不能在尚红面前哭,他的心,绝不再袒露在任何人面前。 对尚香的话,尚红只是抬了抬眼皮,见惯了生老病死,死一个人于他来说正常得很。可是李慕星却动容了。 他是商人,是普通人,平常所见都是家中死人亲人伤痛欲绝哭声震天的情形,从来没见过有人会一脸冷漠地说着「这是第十七个死在我面前的小倌」,南馆里头究竟有多么的残酷,又是怎样的无奈与伤痛,才能造成现在的冷漠。 只为这一句话,他开始重新审视尚香。明明就已经脆弱得一碰就倒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强作冷漠? 尚香,你究竟是坚强,还是真的漠视? 第八章 客栈里死了人,客栈老板直嚷嚷着晦气,烧了艾叶水满屋子的洒,还是李慕星拿银子堵了他的嘴,然后找了人来准备把岚秋的遗体抬去义庄,等买了棺木再找地方让岚秋入土为安,却被尚香阻止了。 「地下大阴太冷太暗,岚秋喜欢有阳光、明亮的地方。」 李慕星愕然地看着尚香,道:「人死总要入土为安才好,你……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尚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没有伤心,这种事看多了也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说着,他突然对着李慕星施了一礼,「李爷,尚香能与岚秋见上最后一面,多亏李爷好心成全,此恩此情,尚香铭记在心,便是无力相报,也会为李爷在佛前祝愿。」 李慕星摆了摆手,想要说些客气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尚香终于正正经经同他说话了,可是,这样的尚香,却变得陌生了,人虽在眼前,却又仿佛在千里之外,难道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尚香?李慕星失神了。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最终,岚秋的遗体被一把火烧得干净,骨灰装成坛,尚香抱在怀里,还是坐着李慕星雇的马车,去了城内的天宁寺。 李慕星没有跟去,他与岚秋非亲非故,肯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路上,尚香一句话都没有说,尚红则不停地打量窗外,到了天宁寺的门口,下车的时候,尚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刚才经过的那家豆腐铺,你看到那个瘸腿的男人了吗?」 尚红一怔,回想了一下,确实看到这么个瘸腿的男人,一拐一拐地在铺子里忙活着。 「几年前,有个小倌逃出了南馆,这个男人好心收留了他,把他藏在家里,想等风声过后放他出城。可是不到一天,就有人向郑猴头告密,郑猴头带人来把那个小倌抓了回去,活活折腾死,这个男人却被打断了一条腿。」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尚红小心地看着尚香,难道他的心思已经被看透? 尚香不答,继续道:「告密的人是这条街上的一个无赖地痞,上和城里有很多这种人,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就在大街小巷里晃悠,混吃蹭喝之外,这上和城里哪家生了小孩,哪家死了人,哪家走了亲戚,哪家丢了鸡狗,他们都知道,碰上有人来打听消息的,他们便告个密,赚两个小钱花花。」 「有些小倌们跑得出南馆,可他们跑不出上和城,尚红,我不希望你是第十八个。」 尚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无耻小人……可是,郑猴头怎么敢随意乱打人?南馆里死那么多小倌,难道就没人管吗?」 尚香的眼里掠过一抹讽笑:「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谁会理睬一个男妓的死活,何况郑猴头在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谁又敢跟他作对,那个瘸子的下场就摆在他们面前。上和城里,也只有这些出家人……还算宽仁,他们说众生平等……」 说话间,天宁寺知客僧人已看到他们,迎了出来,双掌合十,高念一声「阿弥陀佛」。 寺庙是个奇怪的地方,一进大门,世外的喧嚣便被隔绝在一墙之外,暮鼓声声催人静,檀香味里寻安宁。尚香是常客,给了知客僧人一些香火钱,拿了三炷香,便带着尚红来到一问僻静的小佛堂。 推开门,阳光便将佛堂里照得透亮。尚红一抬眼,却惊得连连退步。佛堂上,供着一排骨灰盒。 「他们……他们……是……」 「一日为男妓,污名随一世,世人多相欺,此身难存留。也只有在这佛堂里,才能得个安稳,无人相欺,无人耻笑,无人冷眼,他们……是我所能找到的那些死去的小倌们的骨灰。只是不知,我死之后,是否还有人来这里供奉他们,是否还有人能给他们一席之地安身!」 尚香说着,转头看了尚红一眼,尚红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能看到尚香的这一眼,轻叹一声,尚香将岚秋的骨灰放上去,点燃三炷香,默默地拜了下去。 *** 从天宁寺回到南馆的当天晚上,尚香便被郑猴头叫了过去,还是在「魇门」,那个令小倌们害怕的地方。 郑猴头伸着手,一个小童正在为他修指甲。 「听说……昨儿个有人同时点了你和尚红的牌子?」 「是。」尚香应了一声,低着头容色哀戚。 「是上回送你酒的客人?」 「是。」 「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到底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尚香啊尚香,就算年纪大了,你也还有那勾人的本事。不过……尚红那小子,要姿色没姿色,要眼色设眼色,倒不知你教了他些什么,能让本城有名的商人也点他的牌子?」 尚香抬起头,道:「头儿你说笑了,就他那性子,能学着什么,还不是他那一手医术还有些用。反正上和城里这些事儿,哪里能瞒过头儿你的眼,不知头儿还记不记得,六年前馆里的红牌岚秋,他被人赎走之后可没过上好日子,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主人,被打得不像样子扔在了乱坟地里,被李爷好心救了,临终前就是想见我一面,我去了看他模样凄惨,于心不忍,又想尚红医术好,便烦李爷把尚红叫了去,谁知道,还是没能救着岚秋。」 说着,他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挤出几滴泪来。 「我们这种人啊,就是命苦,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怎么就没个人能把我们当人呢……」 「得了,哭什么,早就跟你们说过,别以为出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老老实实在馆里待着不挺好。」郑猴头厌烦地皱起眉头,尚香的说辞与他得到的消息吻合,便省了心了,「你还算好,打六年前那件事儿之后,倒变得安份了。不过那个尚红,我瞅着就是不安心的,他既是你调教的人,你可就得担着责任,有客人点他的牌子按规矩是不能拦的,不过……若是半道上出个什么差错叫他跑了,唯你是问。」 「哪能让他跑了,我还指望着他养老呢。」尚香一副知事的样子,「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这地方真教人发寒。」 「你晓得怕就好。去吧。」 出了「魇门」,尚香伸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郑猴头的疑心可不小,若让他知道尚红真的有心想跑,只怕以后便更难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到床上用被子盖住一直发寒的身体,闭上了眼睛,睡会儿吧,他好累,好累…… *** 「爷,爷,回魂喽……」 钱季礼在对着李慕星连连摇手,大声喊了五、六遍,才将神游天外的李慕星唤了回来。 「钱老,有事?」 钱季礼气得直吹胡子,道:「爷,我与你说了这些时候,敢情你一句也没听啊。」 「啊?啊……对不住了,钱老,麻烦你重说一遍。」 李慕星怔了怔,才想起他之前正与钱季礼讨论商号里的事情,可是没讲两句话。他的心思就不在了,不知怎的,脑中一直在想着那日尚香火葬岚秋时的表情。 被眼泪弄花了妆,那张脸像极了他们初次相见时的模样,又丑又可笑,可是李慕星却偏偏看得移不开眼,即使厚粉遮了面,仍能看出那厚粉之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死去的是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如果不是先前尚香曾哀求他救岚秋,李慕星根本就看不出他两人那般要好,更何况,从听来的那只言片语中,隐约听出岚秋似乎还是因尚香而死,一滴泪也没掉的尚香,让李慕星感到了震动,如果不是悲恸太深,又何至于连眼泪也掉不出来。 只这么想着,就让李慕星觉着心里一阵揪痛,这样的尚香,让他心疼了,莫名所以的心就疼了,甚至让李慕星害怕起这种感觉来,岚秋的骨灰被收拾好之后,他也不敢再留下来,再多停留一会儿,还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情绪来,只匆匆塞了些银子给尚香,便走了。 李慕星觉得自己这一走,像是在尚香面前的又一次落荒而逃,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尚香面前落荒而逃,却是逃得最不安的一次,这两日他一直心神不宁。想着尚香那张脸,突然发觉,他宁可尚香嗲声嗲气地戏弄他,也不愿看到尚香如此平静的模样,仿佛面前有一泊湖水,尚香正慢慢走向湖心,而他只能在岸上看着,伸手想拉却发现他们离得好远。 李慕星不知道自己想这些做什么,尚香已经不要女儿红了,他也可以再不见他了。可是为什么每次这样一想,他就坐立难安,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他与尚香的每一次相见,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时曾是厌恶的心情,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那张糊了妆的平静面孔,然后,心又疼了。 「爷……爷……爷!」 钱季礼设讲两句,就见李慕星又走了神,不禁气得差点厥过去,猛一拍桌子,把李慕星再次惊醒过来,尴尬地看了看钱季礼,道:「钱老,今儿……今儿就算了,明天我们再讨论商号里的事情。」 「爷,你这几日可不对劲啊,时不时地就走神,以往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钱季礼持了持胡子,灵光猛闪,一肚子的气立时没了,笑道:「是了,该不是阮家侄女儿没有一口答应你的提亲,你心里急了吧。」 「提亲?」李慕星早把这档子事忘到天边去了,被钱季礼一提,这才想起来,他赶往本号去的那天,也正是钱老去提亲的那一天,听这话倒似是醉娘没有答应,让李慕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别急,阮家侄女虽说没一口应下,可也没当场拒绝。嘿嘿,我瞅着有戏,定是她女儿家不好意思,缓上几天,我再去说,她准就应了,爷你就等入洞房吧。」钱季礼笑呵呵地拍着胸脯。 「钱老,这事便算了,醉娘是个性高的人,我配她不上呢。」李慕星并无独身的打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是早晚得成的,只是这些年的他一忙于生意,二也是没碰着合心合意的,醉娘虽好,只是那性子有些教人吃不清。 「谁说不配,依我看配得很,配得很。」钱季礼又吹起了胡子。 李慕星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便出了门。这时候天色尚早,他沿着街走走看看,有卖绸布的地方便停下来问一问摸一摸,上和城的街市极为繁荣,大摊小贩连成了一片,吆喝声也是此起彼落没个消停。 闲闲地逛了两条街,猛见前面阮寡妇正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又是这种事,李慕星走过去,正要为阮寡妇出头,那阮寡妇一眼瞥见他,立刻一脚踩在那个男人的脚背上,扑过来抱住李慕星的胳膊,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人道:「登徒子,不要脸,你看好了,姑奶奶我已经有男人了,再敢来骚扰,就到官府去告你。」 李慕星当时就懵了,正想要阮寡妇不可乱说话,那个男人倒是先青了脸,瞅了李慕星一眼,道,「原来是你……阮夫人,你便是要编谎骗人,也说得真些,上回怎不见你说他是你男人?」 李慕星跟那个男人对上正脸,也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前些日子调戏醉娘被他出钱请人绑到官府去的人嘛,当下脸也沉了。 「你是哪里来的宵小,三番两次调戏良家妇女,也不觉愧对你这一身人模人样的皮么?快滚,不然再送你进宫府,那地方的牢饭,可不好吃。」 那个男人的扇子在手中一敲,瞅着李慕星道:「长得还不错,可惜,一看就是个软脾性,怎么能配得起阮夫人。」说到这里,看着阮寡妇又笑起来,「阮夫人你人好貌好,又能酿一手好酒,当然是本公子这样的品酒之人才能与你相配,你可得瞅好了,天底下像本公子这样的男人可不好找了。」 「呸!天底下像你这样不要脸死缠烂打的人还真是没有了。慕星已向我提亲,姑奶奶我也应了,下月十八就是黄道吉日,你敢来喝喜酒吗?」敢来,她就拿二十年的女儿红灌死这个登徒子。 男人的脸又青了,看看李慕星,又看看阮寡妇,手里的扇子一开一合,哼了一声道:「下月十八,你们若能成亲,爷这辈子就再不沾一滴酒。」说着,回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道:「阮夫人,你听我一句,意气用事大是不可,你已错过一回,又何必再错一回。」 阮寡妇脸一白,当年负气嫁给那书生的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这时被人挑了出来,她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气极道:「我的事,与你何干,滚……」 那个男人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回真就再不回头地走了。 「醉娘,你……你这玩笑可开大了。」李慕星直到这时才能插上话来,看看周围一群人带着眼色看他们,他不禁头疼起来,不出半日,整个上和城只怕就都知道他是醉娘的男人,下月十八醉娘就是不嫁他都不成,否则她一个女人家别想再有脸做人了。 阮寡妇这时也发现周围人的眼色,真个连后悔也不能了,恨恨地一跺脚,道:「怎么,娶我你不乐意了?不乐意你让钱老头上我家提亲做什么?」 李慕星这时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只想抽自己一巴掌。是啊,当时他发什么昏,居然同意钱老去提亲? 「你不喜欢我?」看到李慕星这脸色,阮寡妇的脸由白转黑。 「不,也不是……」 李慕星摇摇头,喜欢自是喜欢,可那并非男女之情,然而他还投把话说完,阮寡妇便已是黑脸转红,脸上有了笑容,低下了头道:「那下月十八的日子,你可千万记着了。」说完,便匆匆走了,例是真的有些羞赧了。 李慕星连拒绝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转过身便往监坊去了。不知为何,他现在,只想找尚香说说话。 南馆里仍就是一派靡音艳舞,拒绝了守门小童的带路,李慕星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去,待他走远了,守在门口的那个名叫小柳儿的小童,神神秘秘地扯着身边的童儿道:「瞅见没,这位爷就是上回给后院的尚香老头儿送酒的那个。」 边上的童儿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你瞎扯,这么上相的一位爷,哪里能瞧上那丑八怪。」 「就是,小柳儿你蒙人也不挑个像的蒙,尽胡说。」 那小柳儿听得他们不信,急了,嗓门儿也高了,道:「是真的,是真的,那酒还是我给送进去的,半道上被喜哥儿瞅见了,拿走了一坛,说是厨房正好没了酒,就拿这酒给白宁相公招待客人了。我没法儿,只好另找了一只坛子,倒了半坛酒,又掺了水才给尚香老头儿送去。啊,对了,前几日点了尚香老头儿牌子的,指不定也是这位爷呢。」 「越说越不像样了,依我看八成是老头儿自己找人点的牌子,好抬一抬他的身价。」 「是呀是呀,自那日有人点了他的牌子后,这两天倒也有些好奇心重的客人招他陪酒说话呢,想来他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把这些客人哄得舒舒服服,听说昨儿个还得了几个赏钱,只是……嘿嘿嘿……」到底年纪大了,那些客人可没一个肯睡在他房里的,估摸着等这新鲜劲一过,他又得到处借钱买酒喝了。」 「你才瞎扯,也不想想他哪儿有钱去找人点他自己的牌子……」 几个小童在门边上争论起来,各觉着自己猜得在理,不肯让步,直到又有客人上门,才算停了下来,只是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争论让街上一个专卖男人药的小贩听去了,那小贩曾见过李慕星,晓得他是上和城有名的商人,隔天与几个狐朋狗友喝酒的时候说了出来,没几日上和城便有了风言风语,这自是后话了。 李慕星现下哪里知道他点了尚香的牌子,竟会让尚香重又回到卖笑生涯中去,到了后院才发现尚香不在屋里,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本已要走,一转眼见墙边生着几株黄菊,已经有败落的迹象,尚香的面容便在他脑中一晃而过,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倚着门边坐下来。 一直等到了深夜,尚香才带着一身的酒味回来了,昏暗中也没瞧见有人坐在门边,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让已经靠着门睡着了的李慕星绊了一下,当时就扑倒在李慕星的怀里。李慕星被他这一扑,后脑勺狠狠撞在了门上,哎哟一声醒了过来,借着朦胧的月色,隐隐看清怀里的人是尚香,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直皱眉,这一下撞得他的头有些晕乎乎的。 「哈……啊哈哈哈……哈哈……」 尚香站稳了,看清楚李慕星揉着后脑勺的样子,他大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慕星愣愣地看着尚香。 「李爷……你……哈哈……你好兴致,大半夜的……哈哈哈……坐这儿吹风……」尚香笑个不停,那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连腰都笑弯了。 被他这一说,李慕星还真觉得有些冷了,看了看尚香,居然只穿了一身单衣,肩头露了一大半在外面,身上酒味混着香气,完全是一副放荡狂纵后的样子,顿时他的心里也跟着一冷,道:「我来看看你……怕你伤心……想来是我多虑了……」 尚香止了笑,眼光闪了闪,道:「李爷好意,尚香心领了,外头冷,请屋里坐,尚香给你倒茶暖一暖。」 他这话说得正正经经,不轻佻,不造作,李慕星倒也不能拒绝,更何况他也无心拒绝,只是这样的尚香,却越发让他不习惯了。 进了屋,尚香点了灯,便给李慕星倒茶,那茶水自是冷的,他对李慕星笑了笑道:「李爷稍坐,我去倒些热茶来。」 李慕星想拦,没拦住,尚香便出去了。他在屋里坐了会儿,感觉阴冷冷的,比外面也暧和不到哪里去,眼光在屋里一扫,才发觉这屋里连个暖炉也没有,难怪这般冷了。尚香的日子不好过啊,他这么一想,心疼的感觉便又来了,思忖着改日再送个暖炉来。 不一会儿,尚香拎了一壶热茶回来,殷勤地给李慕星倒茶。李慕星接过了茶,暖了暖手,却忍不住道,「你今儿怎么变得这么……这么客气?」没有投怀送抱,没有戏语调笑,倒像变了一个人。 尚香闻言又轻轻地笑了起来,道:「李爷不是不喜欢尚香对你动手动脚的吗?男人啊,怎么都这样啊……」语气轻轻淡淡,未见得是讽刺,可是李慕星听了这话,脸上立时燥热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什么神经了,尚香这样儿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是了,说起来尚香还要好好谢过李爷呢。」尚香又道,「自那日李爷点了尚香的牌子,这几日竟也有几个客人招尚香陪酒,嘻嘻,这都是李爷带来的福气,要不今晚上连这壶热茶也未见得能要得来……」 李慕星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只觉着茶味有些苦涩,想来茶叶档次低了些,吃着才不是味儿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尚香看他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说话了,自己倒了一杯茶默默喝着。 李慕星偷眼望了他几回,有些受不住这种气氛,想找些话来说说,张口说道:「我……就要成亲了……」话一出口,他便愣了,他跟尚香说这干什么? 尚香也是一愣,旋即微露笑容:「恭喜李爷,不知是哪家千金,这么好命?」 李慕星捏着茶杯,无意识地转着,口里答道:「杏肆酒坊的老板娘。」 「门当户对,李爷能得一位贤内助,日后定是财源滚滚,生意更上层楼。」 尚香的声音不轻不重,透着磁性,很好听,可李慕星此时却听不入耳,心里头开始有些烦躁起来。 「晚了,我该走了。」他放下茶杯,站起了身。 「李爷走好,尚香不送。」 李慕星挥了挥手,出了门,沿原路走出后院,前院里却正是热闹的时侯,高台上丝竹声不绝于耳,歌女正唱得兴起。 「奴是……杨花性……随风浪里……行……只爱……风流子……安得分分情……」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心里却生出了惆怅。为什么要来南馆?为什么尚香……不再是尚香…… *** 尚香看着李慕星慢慢走出屋子,他没动,只是把杯里的茶倒了,换上了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眼底这才慢慢透出几分疑惑来。 李慕星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成亲这种事,对一个男妓说,简直比当众打脸还令他难堪,偏生他还只能笑着,说着言不由衷的恭喜。只要是正常男人,谁不成亲生子,可他只是一个男妓,已经不是正常男人了,连成亲生子的梦也做不得。身为商人的李慕星,又怎么能体会一个男妓的心态,随口的一句话,便在无形中打了他一记耳光。 想到这里,尚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他到底该将李慕星摆在什么位置才好。恩客?有谁见过不嫖妓的恩客?朋友?他高攀不起,李慕星对他的态度那么奇怪,只怕将来翻脸比翻书快。 大概也只是一时的兴起吧,男人的劣根性,将要娶个无人不知的黑寡妇,以后只怕难来这烟花之地消遣了吧。尚香抿了抿唇,又想到,李慕星真是个不怕死的男人,连黑寡妇都敢娶,恐怕上和城将为这件事而热闹上一阵了。 这一夜,尚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第二天起来,打来水洗净了脸,看着镜子里映出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只有苦笑,手指缓缓划过眼角,一瞬间心里忽地透亮起来。为什么他当日会对李慕星一而再再而三的大胆戏弄,为什么后来他看到李慕星从尚琦那里出来,便特意拦下来有心提点,为什么他要为没有在六年前遇见李慕星而悲哀,为什么他可以无视别人的轻视却不能忍受李慕星轻视的眼神,为什么现在会有这两只黑眼圈,这些无不在述说着一个事实。 「哈哈……哈……哈哈哈……」 对着镜子里的两个黑眼圈,尚香纵声大笑起来,想他铁铸的柔肠石打的心,竟栽在了这么一个商人身上,真是莫大的讽刺。从来商人重利轻情义,莫说李慕星对他没有情义,便是有,若在黑寡妇和他之间选择,那结果不言而喻。 认清了事实,尚香笑得更大声,笑够了,笑累了,他又拿起画笔,在脸上一笔一笔地描了起来。浓妆厚粉,遮了面,也蒙了心思。注定是伤心,不如早抽身, 「你一个人笑什么?」尚红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老远就听到了尚香的笑声,他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以为屋里有人,可是又没有听到人声,才推开了门走进来, 尚香正往脸上扑粉。闻言转过头来,飞来一抹媚笑:「你看我美吗?」 尚红眉头一拧,不屑道:「你还是不是男人,涂脂抹粉不说,还……还……」他本想用顾影自怜这个词,可看看尚香的脸就说不出口了,不是这张脸不美丽,尚香的妆化得好,看着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只是眼角的皱纹怎么也遮不住,便给人装嫩的感觉,瞅着就不太舒服了。 「我当然不是男人,你也不是。」尚香的手在尚红眼前摇丁摇,「我们都是男妓。」 一句话说完,尚红双眼冒火就要发作的样子,他也不在乎,又道:「过来坐下,我教你上妆,你长得不算出众,若是妆上得好,也能添上七分姿色,客人们便会多喜欢你一些。馆里那些小倌不说别人,就说尚琦,你看他人前一副清丽可人的模样,背后一卸妆,顶多也就是中上姿色。」 「我……我又不对人卖笑……谁要上妆……」尚红怒道,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他来的目的,又不甘不愿地转回身来,「那个……你上回给我的香粉……能再给些吗?」 尚昏望了尚红半晌,抿着唇吃吃地笑了起来:「总算有些懂事了,也没教我白费心。只是我手上没有存货,你明日再来取罢。」 尚红听了,扭头便走,倒似不愿再多待一刻。 「香粉钱仍是在你的卖身钱中扣……」 尚香的声音随后传来,尚红咬了咬牙。只当没听到,走得更快。 转过头,在唇上点上殷红的胭脂,尚香再次笑出了声,这一点朱唇即便不是万人尝,也少不了千人去,早已肮脏不堪,别人不嫌,他自己也嫌。 *** 今日无人招他去陪酒,也许这几日下来那些人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尚香便紧着时间给尚红做起香粉,其实香粉的材枓早已备好,差的只是调出合适的香味。这些年来,他是真的下了心的研究香粉的制法,不同香味的香粉会引出客人们不同的情绪反应也是近几年才察觉到的,起先,他学着做香粉,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跳出这火坑后能有一技伴身,也不至于将来饿死,可是自从六年前他的赎身钱被骗,剩下的钱又都被郑猴头搜走,他只好偷偷地拿香粉去外面卖,想着总有一天又能把钱重攒起来,才知道自己还是天真了,根本就没有水粉商人肯收一个男妓做的香粉,没有人瞧得起他做的香粉。从那时起,他才真的绝了出去的念头,出了这火坑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难道他费尽心机离开了南馆,为的就是饿死在外面?留下来,至少他还能时时喝上一杯酒,隔三差五地到天宁寺去看一看那些同命人,用这些来安慰自己。 手里调着粉,眼里望着窗外,看到那一丛丛已呈败象的菊花,竟也有些伤春悲秋起来,心中一时满是帐然,同时暗叹自己真的是老了,便如那败落的残菊,用不了多久,便会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可叹的是这世上只怕连个记得他的人也没有了。 李慕星……李慕星……你可还会一时兴起,还是从此就忘记了他? 日将落天未黑的时候,香粉终于做好了,小小的一只盒子里,装的全是尚香的心意,方才放下香粉盒,一抬眼,便从窗口看到李慕星的身影。 他又来了。 尚香虽然惊诧,却仍感到了一阵小小的喜悦,然而只是一瞬,他的心情又黯然起来,明知应早抽身,可想得容易做得难,叹了一声,又一眼望见窗前的残菊,仿佛一瞬间看到了什么,眼里亮闪了起来。还有时间,花还未凋,至少他可以在花落之前,让这个人记得他,念着他,他所求不多,仅此而已。 于是,望着越走越近的李慕星,他弯起了眉眼,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不奢求,只是敞开了心,在花落之前,以心换心,这可算过分? 李慕星呆住了,远远地,他望见尚香站在窗边,低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肩上,半遮了面,隐隐约约,隐隐约约便有股难言的风姿弥散开来,他说不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着这样的尚香应当是很好很好看的。走近了,然后他看到尚香抬头,四目相对,那乍然绽放的笑容让他的脑门一轰,顿时一片空白。 忽略了那一脸的浓妆,忽略了那一脸的厚粉,他只看得见那抹笑容。商人眼利,来往应酬见惯了面上笑腹中险的人,东黛馆的黛娘,南馆的尚琦,他们都笑,可是那笑容里几分真几分假他看得清,所以再怎么天香国色他也不沉迷。尚香以前也笑,笑得媚,笑得俗,笑得一分真也无,所以他厌恶尚香,尽管这份厌恶已经越来越少,可是最初的恶劣印象仍在脑中生了根。 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他还要来,只是忍不住,想来找尚香说说话,哪怕说不上几句,哪怕一看见尚香搔首弄姿的模样他就要生气,可他还是来了。只一眼,他看出了尚香笑容里的真诚,真正的欢愉的笑,发自内心,不掺半分假意,干净纯粹得像珍珠一样璀璨的笑容。 好美!胜过世间一切风景,湮灭了以往所有恶劣的印象,只剩下这个笑容。 他看呆了,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有尚香的笑容,心里有股暖流涌了出来,热热的,胀胀的,仿佛要从心中溢出来。 他按住了胸口,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在飞……轻飘飘地着不了地…… 门开了。 尚香站在门边,望着神驰心逸的李慕星,戏笑一声,媚眼儿也跟着乱飘,道:「今儿个吹了什么风,居然让李大老板再次光临,蓬毕生辉,蓬毕生辉啊。」 李慕星醒过神来,望着尚香如同以往一般的神情,不知怎的,竟松开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尚香,虽然恶俗,却也容易亲近。 「快进来,外面冷着呢,李大老板。」尚香伸出了手,把李慕星拉进了屋,然后哎哟一声,又道:「您的手好冷,来,奴家给您捂一捂。」说着,整个身体都要往李慕星身上黏。 他的手哪里冷了,分明是尚香自己的手冷得跟冰一般,李慕星一个寒颤,用力甩开尚香的手,脸色有些发黑道:「你又来了……」先前什么美好的感觉都没有了,他又被骗了,尚香还是尚香,可恨他竟为了这么一个会骗人的男妓整日心神不宁,现在又巴巴地赶了来。 想到这里,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暖手炉,有些恨恨地道:「原本今日是想带个暖炉过来,可是去得晚了,已经卖完了,就给你捎了只暖手炉,加了炭,还热着,你揣在怀里捂一捂,就不会冷了。我日后不会再来,你……好自为之吧。」 尚香拿着暖手炉,手中一片温暖,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商人,商人,眼前这个商人,到底跟一般人不一样,选择他,也算值。心里这样想着,面上的笑容却更盛了,拦住了李慕星,道:「李大老板什么急着走呢,您特地为尚香送来一只暖手炉,可把人家的心也给暖了,来来来,今儿个就让尚香好好伺候您一回。」 明知李慕星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可是,若不这样,只怕他连李慕星的一根指头都碰不着吧。这男人,太木讷了,只好他主动一点了,反正,他所期待的,不过是花落之前的这一点点时间。 李慕星哪里肯留下,把尚香推开就要出门,尚香哪里肯放,拉拉扯扯中,尚香被推倒在地上,那只暖手炉骨碌碌地滚到角落里,尚香「啊」了一声,赶忙去捡,谁料到暖手炉这一摔,把顶盖摔破了,里面的炭漏了出来,一下子烫伤了尚香的手,他急着捡回暖手炉,竟不顾炭烫,却把李慕星看得心惊肉跳,一把将尚香的手扯了回来,怒道:「你不能小心些么?」一边说一边看尚香的手,掌心处已是一片通红,隐约有水泡鼓起。 尚香看到李慕星一脸紧张的样子,突然觉得有趣,竟乐得哈哈笑起来,惹来李慕星一记怒眼,骂道:「你疯了,还笑。」然后甩手转身就出门。 尚香这回未再拦他,等不见了李慕星的身影,他才小心地把暖手炉捡起来,用布将顶盖破裂处蒙好,重新揣在怀里。小小的暖手炉,带起了一片暖意。 李慕星到外面找了些烫伤药回来,一眼看见尚香两只手紧紧捂着暖手炉,望着窗外的一片残菊,面上笑得满足而快乐,不知怎的,这一个简单的笑容竟让他心中的怒意不翼而飞,心情也不禁飞扬起来。 尚香还是那个会骗人、会惹他生气的尚香,可是尚香的笑容变得真了许多。 「过来,擦药。」 尚香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双波光盈盈的丹凤眼微微上翘起来,为那张笑脸添了几分魅惑,看得李慕星呼吸一窒,连忙低下头,打开药盒,挖了一块,粗手粗脚地抓过尚香的手,给他抹上。 尚香也不喊疼,只是笑盈盈地望着李慕星,时不时地故意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便察觉李慕星的动作变得轻柔了许多。 他果然没看错,这是个好男人,虽然太过正经,太过老实,十足十的呆头鹅一只,可是这个男人不会做出虚情假意的样子骗人骗己,不会在前一刻风流不羁跟他调情一转头就翻脸无情,不会逢场作戏拿好话哄人隔天就全不认帐,他的厌恶就是厌恶,他的喜欢就是喜欢,即使是现在,朦朦胧胧,分不清他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可是他不经意的一点点体贴仍教尚香的心里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象有些酸,更多的却是甜。 要让这样一个男人永远记着他,念着他,好象并不困难呢,只要稍稍对他好一点,他一定记着一辈子,想到这里,尚香笑得更欢愉。 李慕星帮尚香抹上药,用白纱包好上抬头便见尚香望着他笑得连眼都眯了,好象算计着什么,心里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可是偏偏移不开眼,这样的尚香……是真实的……他不讨厌,明明感觉不妙,但是……就是讨厌不起来。 「李大老板……」 尚香一声娇嗲嗲的叫唤,让李慕星心里一抖,从椅子上跳起来,连退三步,警戒地看着他。 尚香一怔,旋即笑得连腰都弯了。 「李爷,您这是怕什么?尚香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您不成?」 李慕星一想也是,尚香又不是老虎,他退什么,见尚香笑得过于大声,当下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道:「你好歹也是个男人,说话嗲声,举动阴柔,真把自己作女人了么?」 尚香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唇上轻轻一点,李慕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到南馆里来的人哪有把小倌当男人看的,李大老板倒真个与众不同了。」 李慕星只见着那双涂抹得过于红透的唇瓣一张一合,隐约可以看到舌尖在齿后若隐若现,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液,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觉得尚香确实生得美丽,只看那唇形,便让人有种想要碰触的冲动。突然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禁心里羞愧,悄悄用手掐了自己一下,将这股冲动压了回去,这一闪神的功夫,便没注意听尚香说了什么话。 尚香看他走神,连唇角都翘了起来,手指又在唇上点了点,然后轻轻在李慕星唇上一按,「啊!」李慕星受惊,一跳老远,捂着嘴唇瞪眼看尚香,面上臊得连脖子都红了。 「你、你……」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尚香开怀大笑,道:「李大老板,您应酬往来,也算是欢场常客,怎地跟初次到娼馆的童子鸡一般反应?奴家还没做什么呢。」 李慕星羞恼至极,气道:「我只是吃惊罢了,你莫动手动脚,我对你没兴趣。」怎么也要挽回些面子,又不是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与秦三娘也算逢场作戏了几回,只是被男人调戏,还是头一遭,也不知怎么地,竟然反应这么大。 「是、是,奴家再也不敢了。」尚香低眉敛目,一副已知错的模样,只是看他双肩微颤的模样,分明仍在偷笑。 李慕星看他知错的模样,也不好再教训,可是又知他分明只是做个样子,心中又气恼,不愿再留下来,转身就要出门。 「李大老板……」尚香叫了一声,见李慕星回头,便皱着眉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奴家手疼得厉害……」 先前倒没见喊半句疼,药都上了,这会儿反倒疼起来,李慕星瞪起了眼,恨恨地对上尚香那双水气盈盈的丹凤眼,不到半刻钟便败下阵来,想说些什么,张了几回嘴都没说出来,一转身还是走了。 尚香望着李慕星的背影,又笑了,这个男人……明儿一定还会来,会带着更好的药来。他从怀里拿出暖手炉,贴在了胸口,唔……还是很暖和……暖暖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