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恋》 第一章 本世纪第一、二个十年之际,上海这颗“东方明珠“的地位正在扶摇上升。它像一块巨大的威力无比的磁石,吸引着东南数省乃至全国各地希望寻觅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人们。时代的风,也吹到了江苏北部的一个向来闭塞的小乡村。宁静的生活之湖,便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夜来下过一场小雨。此刻而脚虽停,天却墨黑。 季文玉踩着潮湿的泥地走近自家那间小小的草房。 她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但那已破损不堪的笨重木门仍然发出了“吱吱”的呻吟。 还好,娘和哥哥还没有睡,文玉想。因为她已听到母亲纺纱摇动的“咯吱咯吱”声,和哥哥文良搓草绳的沙沙声。 “娘,你们还不歇歇?”文玉边说边从钉在墙上的一块搁板上摸到打火石,要去点燃油灯。只听母亲说: “不用点了,省省油吧!玉儿,我们是在等你呐。你疯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文玉听话地放回了火石,蹲到母亲的纺车前,帮母亲整理那些待纺的棉条。 “娘,我在菊仙姐姐家,听她说上海的新鲜事儿呢!她说……”文玉的口气充满了兴奋。 “昨天听了一晚上,还没听够?” 一个低沉而有点暗哑的声音,说话的是文玉的哥哥文良。 “啊呀,菊他姐姐说啦,大上海那些新奇事,就是再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哩!”文玉转过脸来,对着手不停搓的文良,撤桥地叫道,“不信你也去听听,可好听呢!” 屋里黑黑的,文良看不清文玉的脸容和表情,但文玉撒娇时那可爱的模样,早已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脑子里了。那黑黑的眼珠灵活地一转,纤巧的唇微微噘起,眉头一皱,丹凤跟上那一对直插鬓边的修长的眉毛好像要飞起来一般……文良不禁怜爱地抿嘴一笑。 “娘,菊他姐说,她帮佣的那户人家,原先侍候太太的丫头结婚走了。太太让她这次回家时看看,有合适的,就领一个去。娘,我想跟菊仙姐去……” 文良一惊,扔掉绳头,几乎从条凳上跳起。幸而,这时 母亲已开口反对: “不行。玉儿,你人太小,上海那种地方,你怎么能 去!” “十七岁了,还小啊!”文玉嘟起嘴巴,“再说,有菊仙姐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啊,别以为上海什么都好,”母亲轻轻叹一口气,“出去做佣人,是很苦的。你这丫头,在家又娇惯了,能受得了人家的气?” “娘,菊仙姐说,那户人家只有老爷太太两个人,没多少事。她在那儿三年了,做得可好呢。要不,她怎么这次回来卖家里那块宅基地呢?她准备在那家长做下去。” “菊仙命苦,早早守寡,儿子也没能保住,出疹子死了。唉。她在这儿无根无绊了,你可不同……” “这我晓得。我不过想出去见见世面,赚点钱,顶多一、两年就回来的嘛,”文玉一边帮母亲摇着纺车,一边又低声哀求道:“娘,菊仙姐这次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以后,我上哪儿找这么个好机会呀……娘,你就答应我吧!” 纺车咯吱咯吱,母亲沉思不语。对于这宝贝女儿,她从来百依百顺。女儿想离开这个穷村庄,去大上海看看,赚点儿花粉钱,她能理解。她也听说过方圆左近有不少人到上海去,都赚了大钱,何况菊仙是个信得过的稳重人。只是……她望了望埋头不语只顾干活的文良,他究竟会怎么想呢? 季文良并不是她的亲儿子。那年安徽发大水,文良全家就死了,剩下他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苏北。文玉爹把他从河滩边领回来的时候。这个十岁的孩子已饿得皮包骨头,几乎半死了。文玉爹给他改名叫季文良,做了自己的养子。十多年来,文良早把这儿看成了自己的家。特别是在养父病逝后,他义不容辞地用自己的双肩担起了家长的责任。并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良和比自己小七岁的季文玉已互生了爱慕之情。文玉娘有所觉察,也从心底默认了。 这一家三口跟当时多数农户一样,习惯于在黑暗中做活,交谈。虽然文玉娘没向文良问话,文良也能感到母亲的眼光这时正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定满含着询问的神色.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又一向木讷的他,说什么好呢?他只能更深地埋下头,用更大的劲搓着草绳。 夜深人静,季文良在自己那傍着草屋搭出的半间披屋里,辗转难眠。 门外,响起了文玉轻轻地呼唤。 “哥,你睡了吗?” 文良跳下木板床,打开门。 文玉刚跨进门里,就被文良那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了。 “小玉,哦,我的好妹妹,你不要走,不要……” 仿佛怕文玉马上会化成一缕轻烟飘走似的,文良把她抱得那么紧。他把脸深埋在文玉的头发里,恳求着。 文玉贴着文良的身子,温柔地用自己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和脖颈,一声不吭。好一会儿,她才从文良的拥抱中挣出身子,拉着文良一起在床沿上坐下. “文良哥,妹妹今天求你来了,”文玉那一双动人的眸子,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灼灼地凝注在文良脸上,文良只觉得一颗心咚咚地猛跳不停。 “小玉,你就是要哥上刀山,跳火海,就是要哥死……” “谁要你死!”文玉用手堵住文良的口,小嘴一噘: “今天,只要你答应妹妹一件事,就算是你真心待我好!” 文良的心往下一沉,他预感到了什么,但仍诚挚地问: “你说,什么事?” “刚才,我好说歹说,娘总算同意我跟菊仙姐去上海 了。只是,她说,还得你点个头才行。” “不,我不点头。这事,我不答应!”文良急急地说。一边就抓紧了文玉的手。 “你!”文玉生气地叫了一声,狠狠地挣开文良的手。一跺脚,从床边站起,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文良。 文良知道,文玉生气了。他忙走上前去,带着乞求的口吻央求道: “文玉,你听我说,我……” “不听,不听,”文玉用双手捂住耳朵。“你要不答应我去上海,我从此再不理你!” 文良自从来到季家,认了这个妹妹,就从来没有违拗过她。这几年更是如此。可今晚这事不同一般啊。 “文玉,”文良硬把文玉的双手拉下,他的声音都颤抖了,“你这一走,我怎么办?我们俩的事……” “哈。原来你担心这个!”文玉刚才还满脸气恼,这时一下子笑开了,“你啊!我又不是走开一辈子,过一、两年就回来的么。” “文玉,明天我就去和娘说,我要娶你,我们今年就办喜事……” “我不么,我还小。再说,家里穷得这样,你拿什么娶我呀?”文玉不满地说,“反正,你不让我去上海走一趟,我不会死心塌地嫁给你。” 文良深深叹一口气,不知再说什么好,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下。 屋里静寂下来。 文玉慢慢走回到文良身边,她叫了声.“哥。” 见文良低着头,没答理,她抓住文良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着说: “哥,你从来最疼我,你就答应了吧。出去过这一回,我也死心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守在这地方过一辈子。再说,我想挣些钱回来办嫁妆。我们总不能这么一身破衣烂袋就成亲吧。” 文良抬起头来,猛地捏住文玉的手,急切地问: “你真的一、两年就回来?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文玉点点头。 文良一把搂过她,让自己的头紧贴在她胸前,喃喃地说: “小玉,你这一走,我会想死你的,我舍不得你走……” 他那抑制不住的泪水很快弄湿了文玉的衣襟。 文玉轻轻地抬起他的头,俯下身子,把脸凑近他,柔媚而又坚定地说: “文良哥,我的好哥哥。我赚上点儿钱就回来,今生今世我永远是你的人!” 转眼之间,季文玉来到上海夏家帮佣已经三个月了。她被派在太太房里,主要的事务是服侍多病的太太饮食起居。 夏家的情况,正如菊仙姐她在这里被叫做季妈所说,人口极简单,事情也不多。可是,聪明灵俐的文玉。三个月来,却已看出老爷太太之间深深的不和。 为了躲避太太严氏无休止的唠叨,老爷夏中范在晚饭摆上饭桌前,绝不走进客厅。好在祖上留下来的这里外三进、一底一楼一顶层的大宅子,地方宽敞房间多,他要找个清静些的处所并不难。太太要找他,从卧室找到大书房,从大书房找到藏书室,再从藏书室找到小书房,这就得找上一阵子呢。 这会儿,文玉秉承太太之命,去请老爷吃晚饭。根据经验,她想先到小书房试试. 她在小书房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果然听到老爷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文玉推开门,走进来,只见夏中范正在书桌上写字。 “老爷,太太到处在找你呢,”文玉小心翼翼地说。 夏中范的眉头皱起来了,一脸厌烦的神色,连哼都没哼声。 文玉想,老爷可真是不愿看见太太,他们这个日子怎么过法呵! 听菊仙姐说,太太比老爷大三岁,老话讲“女大三,抱金砖”。太太娘家有钱,老爷的买卖,本钱几乎全是太太陪嫁过来的。太太今年虽说才三十多岁,看看却像四十开外的人,又老又丑,成天捧着药罐子,还直嚷心口疼。嫁过来十多年也没给老爷添个孩子。文玉常想,这样的女人,要放在乡下,还不早给男人休了?可她还仗着娘家有钱,霸道得很,连老爷都怕她三分,对佣人就更不用说了。文玉初来时,对菊仙叫不惯“季妈”,就被她狠狠说过,吓得文玉从此不敢当着太太面称菊仙“姐姐”了. 文玉的同情全在老爷这一边。老爷知书达理,对下人也是温文尔雅的。又长得一表人才,白净面皮,架一付金丝边平光镜,不管穿长衫还是西服,都仪表堂堂。太太往他身边一站,两人哪能般配!特别是太太常常不顾老爷脸面,当着佣人面就对老爷又吵又嚷,文玉真为老爷抱屈。 这时,她见老爷无意起身,又叫了一声: “太太请老爷吃晚饭呢!” 夏中范这才放下毛笔,对站立在桌前的文玉说: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文玉刚转身要走,想起一件事。她从花布围裙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说: “老爷,这是邮差刚送来的。” 夏中范接过信一看,又交还给文玉说:“这是太太的,你给她送去吧。” “啊哟,我真笨,老是搞错。”文玉羞涩地一笑。 望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丫头那粉嫩的面腮,娇羞的神情,夏中范不觉多看了她两眼。 文玉觉察到老爷的目光,更是窘迫得根紧了嘴,慢慢低下头去。 文玉转身向门口走去,只听夏中范喊道: “你……等一等,过来。” 文玉迟疑地回到书桌前,只见夏中范拿过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上两个宇,然后指着它们对文玉说; “这个字念‘夏’,夏天的夏,是我的姓。以后,信封上有这个字的,就交给我。这是严’宇,是太太的姓。看清了吧?” 夏中范指着这两个字,认真地教文玉。 文玉仔细地看着、比较着。她觉得这两个字写得真好.怪不得客人们都称赞老爷的字呢!这字儿真像画儿一样好看。 她忽然想起哥哥文良,他也算识几个字的,可他写的那字呵,歪歪扭扭,丑死了。他也想不到教我识几个字! “老爷,这两个字,能给我吗?我要记住它们,以后就不会把信搞错了。”文玉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急切地看着老爷。 “当然可以,就是给你写的嘛。”夏中范微微一笑,把写着字的纸递给她。 文玉把那张纸仔细叠好,放到围裙口袋中。出门去了。 夏中范呆呆地看着文玉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听人说崇明岛上有个尼姑庵,里面住持的老尼姑会给人算命、求嗣。特配一种药。吃了包生贵子。灵验得很。那庵里备有客房,求子的女人在那儿住上个十天半月,诵经服药,只要心诚。回家之后再不会肚里空空。 夏太太心动了。正好夏中范要去南京洽谈一笔生意,估计半个月才回来,她决计等夏中范走后,就带上季妈跑一趟崇明,因为那庵里只肯收住出了嫁的女人。 文玉受命和看门的阿昌伯留在家中,守着这空空的大宅子。 菊仙倒是悄悄问过文玉,要不要趁这个空儿回老家看看?如果去,她可以代为向太太求情。 文玉考虑一下,摇摇头。来回盘缠钱差不多要化去这几个月来辛苦攒下的大半工钱,回家又住不了几天。再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她正可天天上街去逛逛大上海哩!到上海虽说已近半年,上街却只有限的几次。上海的繁华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大街上一排排高楼大厦,叮当响着驶过的电车,商店里令人眼花缘乱的货物和变幻不定的霓虹灯,还有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佬,特别是那些穿着高跟鞋,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们,样样都让她惊叹不已。那次季妈带她上街,一个时髦女郎从她身旁走过,她看呆了似地伸出舌尖,傻站了好半天。她多么渴望把这一切看个够呵,对了,听说还有个什么样的戏文和耍子都有的“大世界”…… 所以,她虽然很想念母亲和文良,但终于没让菊仙姐向太太开口请假。 谁知,太太走后第三天,老爷就从南京回来了。他说,南京那边的老板,家中老太爷突然中风身亡,奔丧去了,一切要等过了“七七”忌日再说。他不能在南京白等这一、二个月,便决定先回上海。 听文玉说太太去了崇明岛,夏中范只是淡淡笑了一声。 这天的晚饭,老爷让摆在他最喜欢的那个壁炉前.虽说才十一月,老爷却兴冲冲地让阿昌伯点燃壁炉,阿昌伯走后,他又亲自动手把炉火弄得旺旺的。 文玉从没见过壁炉这玩意儿,她好奇地在旁边给老爷充当下手,一边听老爷给她讲,怎样使用一个特设的机关让壁炉通风,使火烧旺。 老爷吩咐文玉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布下一张矮桌,他自己脱掉长衫,盘腿坐在炉前的地毯上,等着文玉给他上饭莱。 文玉去开客厅的灯,被老爷制止了,他说: “今天难得清静,我要就着壁炉的火光喝上几杯。” 文玉跑进跑出地上莱。她没注意,老爷正端着酒杯,细细打量着她呢。 上到最后一个莱,夏中范对她说: “文玉,再去拿一副碗筷来。” 等文玉拿来碗筷,正要离开时,夏中范突然叫住她: “别走,文玉,你来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边说边用手指指那副空碗筷,意即这就是为你准备的。 这怎么可以?哪有下人跟老爷一桌吃饭的?太太知道了还不骂死! “老爷,不,我……”文玉站在原地趑趄不前。 “来,太太又不在家,怕什么?”夏中范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把酒杯举向文玉,“米,喝一口!” 文玉双手直摇,身于朝后退去:“我不会喝,老爷……” 夏中范把酒杯一放,板起脸,沉重地说: “你一口一个老爷,是不是你觉得我很老。很怕人?” “不,老爷,哦,不是老爷……”文玉不知所措了。 “既然不是,你那么怕我干吗?”夏中范站起身来,走过去把文玉拉到桌边,便叫她坐。 文玉只得半跪半坐在矮桌旁。夏中范在她面前的空碟子里挟上两块肉,说:“吃吧。” 文玉哪里肯吃。她低着头,羞红了脸,双手无意识地捻着自己的衣襟。 夏中范自己干了一杯,又把杯子斟满。他看着壁炉的火光在文玉脸上跳跃,把她青春焕发的脸映得愈加妩媚可爱。忍不住赞美道: “文玉,你真漂亮!你今年几岁啦?” 文玉头垂得更低,心里却因为老爷的称赞而喜滋滋的。她轻声答道:“十七了。” “在乡下有婆家了吗?” 文玉脑中闪过文良的影子,但她仍然害羞地摇了摇头。 夏中范满意地微微一笑。他见文玉还是不吃,便拿起筷子,硬塞在她手里,一边指着桌上的几个菜,说: “这都是你的手艺吧?烧得比季妈好。你自己尝尝。” 文玉迟疑地要把筷于放回桌上,夏中范故意沉下脸说. “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见文玉终于小口地吃了起来,夏中范舒心地出了一口气,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 “文玉,你很聪明,以后我教你识字好吗?” “真的?老爷,你肯教我?”文玉惊喜地问。 “当然,你以后每天到我书房来,一天认两个,一年就是七百个呢!三年你就能看书看报了。” “这可太好了,我先在这儿谢谢老爷了!” 文玉兴奋地朝夏中范作了个揖。 “不过有个条件。” 文玉听了一愣,问;“什么条件,老爷?” “你不能怕我。在我面前老低着头,那可不行。” 原来是这样,文玉忍不住笑了,她抬起头来,大胆地直视着夏中范说:“我不怕你,老爷。” “那就好.我就收你这个学生。”夏中范欣赏着面前这张消美的脸,爽朗地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挨得很近了。夏中范忽然俯身贴一近文玉,在她耳旁轻轻地说: “文玉,我从南京给你带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给我的?”文玉稍稍朝后让了一下。 夏中范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个扁扁的小盒子,又朝文玉跟前凑了凑,打开盒盖。 “啊!”盒中是一支花样精巧的簪子,正在壁炉熊熊火光下闪烁着。 文玉不禁抬头看了夏中范一眼,那眼光里除惊奇,还有感激。 “来,我给你戴上。”夏中范取出簪子,把它插在文玉浓黑的秀发边。然后仰身朝后观赏着,轻柔地说:“文玉,这样,你更漂亮了!” 文玉抬手摸了摸金簪,双目流光溢彩,心头激动万分。这可是她拥有的第一件金首饰啊。 她转过脸来,刚想说一声“谢谢”,猛地接触到夏中范。那痴迷欲醉的眼光,心口不禁一阵狂跳,脸烧得滚烫。 夏中范那英俊的脸庞渐渐向文玉贴近。她已清晰地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和身上那种昂贵的香水味。就在她尚未明白该怎么做时,夏中范的嘴已经紧紧贴在了她的双唇上,接着,她的整个身子就被夏中范一把揽进怀里,一阵被电击中的酥麻感流过文玉全身,这是以往同文良亲近时,从未体验到过的。她颤抖着,闭紧眼睛。 文玉感到老爷的手在解她衣襟上的布纽扣,她霎时惊醒了,呻吟般地哼着。“不,不要……” 但夏中范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的嘴已经从文玉的唇下移到颈部、胸口。他已经把文玉压翻在地毯上。 不知为什么。文玉没有喊叫,没有拚命挣扎,她只是徒然地自卫着,一面听着自己一向崇拜、敬畏的老爷在耳边喃喃地说: “哦,文玉,我的玉,跟我吧,跟我吧。给我生个儿子,你就是夏家的恩人。我要把那个不会生蛋的老鸡婆一脚蹬开,让你做我的太太……” 太太?就像大马路上那些穿绸衫、戴金链、坐包车的阔女人那样? “你不信?我赌天发咒……”夏中范仿佛了解文玉的心思,喘咻咻地说。 文玉的意识模糊了,她全身瘫软,不再挣扎,听凭夏中范的任意摆布…… 以后的十天,太太从崇明岛回来前的十天,文玉简直像在梦中度过似的。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十天,但也是仅有的快乐的十天,让她付出惨重代价的十天。第二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季文玉突然回到离别已一年多的家乡。 母亲和文良喜出望外。文玉在上海给他们的信不多,每次托人代写的书信,又总是老一套的平安家报,根本无法慰藉他们对文玉的思念和牵挂。 “玉儿,我的乖乖,你总算回来了。”正在门前大树下 就着月光纳鞋底的母亲,伏在文玉胸前,又哭又笑,双手 不断抚摸着文玉的脸颊,“快让我看看,哦,瘦了,瘦多 了!” 文良激动地在旁边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趁母亲低 头抹泪的当儿,他一把拉住文玉的手,把她往屋里拖,一面兴奋地说: “小玉,你回家来了,真好!你来看,我把我们的柜于都打好了……” 文玉一手挽着母亲,一手被文良拉着进了屋。她已不太能习惯屋里的昏暗,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强看到屋角站着一个涂着红漆的五斗柜,似乎正面那块小小的玻璃上,还描画着五颜六色的花草,显得挺乡气的。 文良留心着文玉的神色。这柜于是靠他去年冬天打短工挣来的钱做的,专等与文玉成亲时好用。他多么希望文玉能喜欢他用辛劳和血汗换来的这个柜于。 但是文玉那漠然的表情使文良忐忑不安:看来她不大中意这个柜子? “玉儿,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母亲充满期望地问,这也是文良心里急着想问的。 文玉没有答话,她吃力地在床沿旁坐下,用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母亲和文良这才发现,虽然天气很热,文玉身上却还不合时宜地披着什宽大的布氅。 “傻孩子,天这么热,还不快脱了!”母亲伸手便帮文玉解斗篷的衣带,“文良,快打点水来,让你妹妹洗洗脸。” 文良欢快地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文玉把母亲的手轻轻拨开:“娘,我自己来。”她一边动手解斗篷,一边用极平淡的语调说:“我这次回家,是来坐月子的。” 母亲吓了一跳。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坐月子!她两眼瞪着自己的女儿,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什么,坐……坐……” 其实,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斗篷一脱下。露出裹在花洋布衣衫下那鼓得圆圆的肚子,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妊娠已将足月,说话就该临盆了。 “你,怎么……”母亲像遭到雷击一样,愣了愣神,才手抖抖地指着文玉,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娘,老爷已收我做了二房。” “二房?” “是的,是的,”文玉不容母亲再问,急急地说:“太太不会生养,她很喜欢我,劝老爷收我做二房。老爷人好,我就答应了。现在我是夏家的二奶奶,不是佣人了……” “哐咚”一声,是盛满水的木盆砸在地上的声音。 母女俩一齐朝门口看去,只见文良傻站在那里,水流了一地。 猛地,他双手捂着脸,转身冲出屋去。 文玉身子一晃,差一点晕倒在床上…… 一夜功夫,季文良足足老了十岁。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那半间披屋,胡子拉碴,满脸憔悴。 文玉正在屋里等着他。见他进门,文玉怯怯地叫一声 “哥”,泪珠儿就串串滚落下来。 文良先是呆了一下,随即跑到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嘟嘟直灌下去,扔掉木瓢,就拿脊背对着文玉。 “哥,我想去死……”文玉哽咽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你当上二奶奶了,从此荣华富贵,说什么想死!”文良声音嘶哑,头上青筋直跳,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那,都是我骗娘的。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 “怎么?没那么回事?那……你这肚子里……”文良转身一步冲到文玉面前。 “是老爷的。” “这个畜牲!”文良一拳砸在小桌上,“我要去杀了他!” “不,不,这只能怪我自己,”文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怪你自己?”文良一怔。他一把抓住文玉的手,狠命地捏着,眼看文玉疼得流出了眼泪,“这么说,是你心甘情愿的?你……” 突然,文良用力丢开文玉的手,疯狂般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柄尖刀直刺文玉的心脏,搅得她的心直淌血。但她并没去阻止,一直等文良笑够了,她才神色黯然,但却字字清晰地说: “哥,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好,打我、骂我也好,我这一辈子,欠了你,只好来世报答。哥,除了娘,你就是我最亲的人,看在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来向你讨个主意。” 文良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那粗糙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他的两条腿就像被抽去了筋,软得撑不住,不由自主地在那张吱吱直叫的小床上坐下。 文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 “哥,你听我说,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老爷胆小没用,斗不过太太。太太不让他收我做二房,不准我把孩子养在他家。老爷只好叫我先回乡下,生下孩子再说。如果我能生个小伙,给他夏家续了香火,不怕太太不承认我们。” 文玉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这几句轻得就像是在对自己低语:“真没想到,我就是这么个命!在轮船上,我真想往江里一跳了事,可是,我还想看看娘,还想看看你……” 文玉啜泣起来,她那悲伤的哭声,使文良心中一阵阵地疼。他一把捏住文玉的手臂说: “小玉,去他的夏家老爷,去他的大上海,你再也别去那火坑了。等孩子生下,我们就结婚。” “哥,你疯了!这怎么可以。”文玉边流泪,边摇头, “你会被人笑话死的。” “我不怕,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这个孩子。”文良急切地说。 “不,文良哥,我没脸再嫁给你。我不能一辈子让人指着脊梁骨糟践……”文玉哭得更伤心了,“再说,还有娘,她怎么受得了。” 文良默默松开文玉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认文玉的话是有道理的。半晌,他才沉重地说: “我不能勉强你。不过,你不该老想到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长。” 一提到母亲,文王心里就更难受。这一年来,娘明显地瘦弱了,苍老了。昨晚,当她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时,差一点昏过去。后来总算相信自己真的成了夏家二奶奶,却又担心起自己往后在夏家的日子来,流了半夜的眼泪,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如果自己真去寻死,娘可怎么活呵! 想到这里,文玉咬了咬牙,狠狠地说: “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哥,你说得对,我不去死。生下孩子,我就回夏家去,我要去讨个公道,我要我该得的那个名份!” 八月十五中秋节刚过,文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一过满月。她就狠狠心把儿子留在母亲身边,只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他一个劲埋怨文玉,不该把儿子留在乡下。 “不是太太说过,不认这个孩子吗?你要儿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来再说。”文玉冷冷地甩出这一句。 这回夏中范不知哪来的勇气,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严氏大闹了一场。经过一个多月的冷战热吵,最后两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严氏同意给文玉一个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当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经生下的那个,却绝不准进夏家的门。 “谁敢担保这小杂种准是夏家的根?皇宫里还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呢,就不兴这小贱人骗你!”她一面抽着水烟,一面拿着报纸捻子点着夏中范的鼻子说。 依文玉的意思,她绝不接受这个条件。但经不住夏中范软哄硬求,菊仙也劝她: “事已至此,只好先走这一步了。你有了这个名份,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孩子的事,以后再慢慢说,这么个活人儿一天天长大,太太不认账也不行啊!” 文玉只得点头。于是夏中范叫人在距夏宅不远的徐家汇赁了几间房子,要文玉到乡下去把母亲、哥哥和孩子一起接来。他告诉文玉,已经给季文良在自己的一个店铺安排了个事做,以后,他们就可好好在上海生活了。 这回,文玉真是凤风光光回乡搬家去了。可是文良不愿走。母亲对文玉说,既然文良不去,她也不想离开乡下,直急得文玉要对他们下跪。 文良又一次心软了。他从来没有违拗过这个妹妹的任何一个意愿,这次也以他的让步告终。 但文玉的另一个建议却被他断然拒绝。原来,文玉这次带了些钱回家,说要帮哥哥娶门亲,一起到上海去。她才一提这话头,文良就眼睛一瞪,额上青筋乱跳,嘴角直抽,气得说不出话来。吓得文玉再也不敢提这档子事了。 文玉当然不知道,文良之所以最后同意去上海,实在也有他的想法。虽然今生只能与文玉兄妹相称,但能常常见到她,也就满足了。何况,他已离不开文玉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心底里,这孩子不是他季文良的外甥,而就像是他的儿子。 他们刚刚搬进新居,夏中范就赶来了。他是来看儿子一的。抱着那已经半岁,会笑,会呀呀叫的胖小子,夏中范竟然热泪盈眶。 他给儿子取名亦寒,并对文玉母亲和季文良说;“生活费我每月让文玉送来,只要你们照顾好亦寒就行。” 相信多子多福的夏中范很想让文玉再为他生几个孩于。可不知为什么,这以后文玉虽也怀过几次,但都流产了。结果几年过去,夏府并未有添丁之喜。 每次文玉小产,严氏就冷笑不止。喜形于色。季妈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有点怀疑是太太暗中捣鬼,在文玉吃的东西里下了什么药。那年太太在尼姑庵里服药念经白白折腾半个月,孩子没怀上,但关于怀孕、流产这方面的事儿和偏方奇药倒听得不少。可是,也没有抓到什么证据。 夏中范起初还沉得住气,好言安慰文玉,可是一连几回功败垂成,也弄得他伤心失望起来。眼看亦寒成为他的独苗,当然也就愈加喜欢和金贵。他几次想把亦寒接进府来,无奈太太严氏死死咬住当初的协议,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怀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于是处处小心在意,盼着足月临盆。可是,谁知天不从人愿,一再流产不但弄得她身体虚弱,而且心情坏透。暗地不知流过多少泪。她觉得对不起夏中范,又想念小亦寒,曾几次要求搬到徐家汇去跟儿子同住。但夏中范不答应,她母亲也不愿意,说:“这算怎么回事,就好像玉儿被夏家赶出来似的。”于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着严氏的横眉竖目和冷嘲热讽。 一转眼,亦寒已经七岁了。 这一年早些时候,夏中范的一位叔伯大哥过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规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礼器使移交到了夏中范手中,以后每年岁末祭祖的仪式就由夏中范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将携全家老少前来参加祭祖之仪。保存祭器,既是一种义务,更是一种荣誉,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范对此十分看重。 一过腊月十五,季妈就领着两个女佣;在太太指挥下忙开了。文玉不懂那些规矩,插不上手。 临到祭祖的正日,夏中范起个大早,亲自检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很是满意。 吃过早饭,他踱到文玉房里,兴冲冲地说. “文玉,你去打个电话,让文良把亦寒带来。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头的。” 文玉没有马上答应。她想起,夏中范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话,特意去把儿子接来给爹爹拜寿。就在文玉牵着小亦寒的手,要给高坐在堂上的老爷太太磕头时,严氏竟当着满座宾客,冷笑一声,说:“我没那么大福份,”然后拂袖而去。闹得复中范和她都尴尬万分。 自此以后,文玉就再没让亦寒来过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让天真的孩子受这种委屈。想到这儿,她对夏中范说: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么事儿来。” “她敢!”夏中范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严氏所在的方向一扭头,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这一支的长子,怎么能不来?她又不是不懂家规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闹!” 文玉在心中轻叹一声,老爷啊老爷,这些年来,我还没摸透你的脾性吗?背着太太,你说话尽可气壮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针扎了的皮球,泄了气。哪一次闹事,不是你让步,陪罪收场呵!早先我受了委屈还对你说说,现在连说都懒得说,你还没觉察出来吗? 不过,文玉觉得夏中范待她还不坏,不想让他难堪,所以,今天见他又摆出一副大丈夫气概,她只是苦笑摇头,并不说什么。 夏中范见文玉不动身于,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电话,让亦寒早些来。你给他换换衣服,我还要教教他晚上该行的礼节。今天可得让我们的儿子在众人面前给我长长脸。” 文玉不忍拂夏中范的心意,勉强答应了一声,说等会儿就去打电话。 夏中范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门。他心里清楚,论长相、论灵性,亦寒都是他们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个机会让亦寒亮亮相,杀杀那几个嘴尖傲气的堂弟媳的威风了。 快吃中饭的时候,文良带着亦寒来了。文玉和夏中范正在客厅,季妈闻声也急急从厨房跑了来,一见亦寒,就高兴地嚷道: “哟;小少爷又长高了!” 七岁的亦寒确实长得比同年龄的孩子高。此刻,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裤,神清气朗地站在客厅中间,见到这几个大人,既有礼貌,又不胆怯地一招呼着。 夏中范乐得心花怒放,弯下腰牵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说: “亦寒,爹爹上礼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诗,还记得吗?” “记得,我会背了。我还会默写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范高兴地一把抱起儿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好几下,才又把他放下来。 “季妈,是谁来了,吵吵嚷嚷的!” 客厅门口响起严氏冷冷的话语声。 谁都没注意严氏是何时下楼来的。这时,只见她故意把头昂得高高地走了进来,似乎客厅里除了季妈外,谁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两眼直直地瞪着季妈。 “太太,这是小少……”季妈“小少爷”三字没来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长高不少了呢。” 季妈一边说一边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妈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严氏突然大喝一声,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声“大妈妈”吓了回去。 “季妈,我不是关照过,今天家里祭祖,事儿忙,东西也摊得多,除了请来的客人,谁都不准进客厅来,你的脑子哪儿去了?” “不关季妈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们来的,”夏中范皱起眉头,沉着脸说。 “哦。原来是这样。”太太严氏故意拖长语调:“他们来干什么?”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儿子,他当然应该在场。”夏中范口气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范的长方脸形、白净面皮、饱满的额头、浓黑的头发和那一双象极了他母亲的大眼睛,配合得是那么和谐,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顿时在她心中升起,只见她头一仰,发出一阵子干笑: “哈哈,中范,别肉麻了!这是你的儿子?你要是会生儿子,这几年怎不见生出半个?” 说着,突然把脸一变,冲着文玉喊道: “哪来的杂种,竟敢冒充夏家的后代!” “你!”客厅里除亦寒和季妈外,另三个人几乎同时发一出这个字。 但还没容他们说出一句话,严氏已扭着腰肢,快步走出客厅去了。 门外随即传来她提高了的嗓音: “季妈,仔细看好那些祭器,这都是很值钱的。要是有哪个穷疯了的偷了一件半件去,看我不找你算账!” 文玉愤怒、委屈得浑身发颤,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紧捏着拳头,瞪着夏中范。她倒要看看,她和儿子受到这种凌辱,夏中范准备怎么办! 夏中范又能怎么办呢,他也气得直抖,就凭严氏刚才那番话,他真想狠狠抽她几嘴巴!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学会过打人。即使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了脸,他也只能悲愤地长叹一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文良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如果不是拼命抑制,他那粗大的拳头早揍在那满嘴喷粪的雌老虎脸上了。他看看文玉,文玉双泪直流,他心疼得犹如刀绞。他又看看夏中范,那副狗熊样子让他咬牙切齿、不屑一顾。 客厅里,只有七岁的夏亦寒头脑最清醒。他抓住文良的 手,镇定地说: “舅舅,我们回家去。” 然后,不是文良领着他,而是他牵着舅舅,像个大人那 样,身板挺得直直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 祭祖仪式冗长而烦琐,一直闹腾到很晚。事儿一完,文玉 就回去锁上自己的房门。等夏中范送毕客人来睡觉时,她早熄了灯,而且不管他怎么敲、怎么求情,就是不放他进屋。 以后几天,她也很少搭理夏中范。夏中范自知理亏,又无可奈何,便也沉默寡言,成天紧锁着眉头。只有严氏暗中好笑,独自在心中庆祝自己的又一次胜利。 就这样僵持了一周。夏中范突然宣布,他在南洋有笔生意,要出门较长一段时间。他悄悄留下一笔钱给文玉,又去徐家汇看了看亦寒,就离开了上海。 夏中范走后,文玉的日子更难过了。严氏总是没事找事,指桑骂槐。文玉实在忍无可忍也跟她吵过几回,可是,这改变不了根本的局面,严氏总是“大”的,文玉总是“小”的。严氏唯一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病愈来愈重,一天下床的时间不如在床上的时间多,有时竟一连几天不起床。可是,她躺在床上照样作威作福,许多事情不要季妈,而偏要文玉去做,摆出一一付你是“小”的,就得服侍我的架势,好象时刻在提醒文玉:别忘了你本是我的丫头! 有一次文玉回徐家汇看孩子,母亲对她说: “玉儿,本来老爷在家,我不赞成你回来住。现在,既然老爷出门了,你就来和我们同住吧,何必天天看那女人的脸色。” 文玉这回却坚定地摇摇头,说:“娘,这些年我可算看清了太太的心思,她恨不得把我赶出夏家,恨不得我死。我偏不让她称心!现在,那儿就是我的家,我偏不走。” 看着母亲满脸忧虑的神色,她又劝慰说: “娘,你放心,有菊仙姐在,我们俩有伴,太太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自从祭祖那天后,严氏也一直在心中盘算着一件事。 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母亲也已病故,如今乡下只剩老父亲一个人。她的父亲严华堂是家乡严氏家族的族长,在当地颇有势力。因此,几年前,当严氏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完全绝望后,就要父亲在老家帮她物色一个本族的侄子由她领养。但严华堂来信说,这事有些麻烦,他们严氏家族男丁不旺,男孩家家金贵,很难找到合适的。 这事儿就拖下来了。祭祖那天,严氏见到夏亦寒,突然感到一种威胁已迫在眉睫。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家产(她从来认为夏家是靠她严家才发达起来,夏家的一切都应算是她严家的)不久以后就要落到夏亦寒手中了,这是她决不允许的。看来,领养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来继承家产,已不能再拖延了。 于是,一封快信寄往苏州乡下。她再次要求父亲赶快帮她找一个严氏本家的孩子送到上海,没有男孩,女孩也行。 严家塘距苏州市大约二、三十里,村里人家大部分姓严,由此得名。据说严家祖上出过不止一个翰林,也放过道台,做过县尊,曾有过十分显赫的时期。但近年来却不可收拾地沦落了。上海、苏浙一带城市兴起,商贸发达,族中男子弃文经商的越来越多,再不把代代相传的祖上基业看重,稍有点本事,谁不想往外飞?加上江北连年逃难来的农户落地生根的倒不少。相形之下,严氏家族的势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夏太太严氏的父亲严华堂从三十多岁起就继承父亲充当了族长。他眼看族中的青壮年被外边世界的繁华新颖所吸引,纷纷远去,弄得严氏家族只剩下些老少孤寡,显出一副颓败垂亡的景象,却无回天之力,其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严华堂常独自怨恨上天对严氏家族过于苛待。最要命的是族中男丁不旺。拿自己这家来说,三代单传,到了他,更是除一个独养女儿外,竟然无得子之福。 为了求得子嗣,他和他的老婆什么事儿没干过?菩萨也拜了,签也求了,多难吃的药也喝了,到头来还是膝下空空。没有办法,只好把女儿当男孩养,寄希望于未来的外孙吧。 女儿远嫁上海,他拿出不少家产作陪嫁,一手帮女婿开了几爿店。说实在的,这其实也是他的梦想。如果他不是独子,没有接替父亲做什么族长,他也早就仿效那些叔伯兄弟和本家子侄们,离开这个令他厌烦的小乡村了。 不幸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比她妈还不争气,不但连个丫头也生不出,而且竟连一次象征性的“有喜”都没有过。这成了严华堂的一块难以言传的心病,每念及此;便郁郁不乐,摇头长叹。 两年前,老婆病故,偌大一座宅子,除了一男一女两个帮佣的长工外,就只剩他孤身一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生活了无意趣。也曾起过到上海和女儿女婿同住的念头,又怕族里人笑话他是到女儿那儿寄居。想来想去,他只得认命,准备老死在这困了他一辈子的家乡。 这阵子严华堂的咳嗽气喘犯了,成夜不能躺卧,不能入眠,只好斜倚在床榻上呼哧呼哧喘气。那天,他让长工阿庚到十里路外小镇上请来一位当地有名的中医,吃了几副药后,这两天才觉精神稍好一些。 午饭时喝了一小碗粥,严华堂正半躺在床上养神,阿庚拿了封信进来。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女儿寄来的,他从床上爬起来,抖抖地用剪刀开了封,抽出信纸细读,原来是女儿决心领养一个孩子,要他赶快在族里物色一个,没有男孩,丫头也行。 严华堂颓然叹气,躺回床上,信纸却仍捏在手上。他微微阖上眼皮,在脑中把还留在本乡的同族,象过筛子似地一户一户过了一遍。没有啊,实在没有合适的啊!他觉得女儿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蓦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 那是两个月前吧,本家侄儿喜官的寡妇春芹发病死了。因为是个死绝户,他以族长身分去点收房产,才知道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孩,不过三岁左右,倒长得蛮讨人喜欢的。这个无根无绊的孩子,不是正合女儿的要求吗?想到这里,严华堂一挺身子,叫道: “阿庚、阿庚!” “老爷,有什么吩咐?”阿庚匆匆跑了进来。 “两个月前,死了的那个绣娘春芹,她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阿庚没想到老爷会问起她,愣了愣,才迟迟疑疑地说。 “老爷是问绣莲?” “对,是叫绣莲,”严华堂想起来了,“她现在怎么样?记得当时是被林阿发的女人领走的。” 阿庚以为老爷关心孤女,心里很是感动,忙把他了解的情况,做了详细汇报: “绣莲过得蛮好。春芹在世时,孩子就认了她家隔壁阿发嫂做了寄姆妈,现在林阿发家待她跟亲生囡一样。也是绣莲讨人欢喜,又聪明、又灵巧,那张小嘴可甜了,见了我……” “别嗦了!”阿庚正说得起劲,突然被打断,“去,把林阿发给我叫来,”严华堂吩咐道。 阿庚奇怪老爷怎么会突然想起苦命的春芹留下的孩子,又为什么要叫林阿发来?他本想问一声,见老爷面孔铁板,终于什么也没敢问,就退出屋来,直奔村东头去了。 傍晚时分,阿发才垂头丧气地从严华堂家出来。 阿发嫂见他进门,忙问:“严老爷叫你去做啥?” 阿发叹口气,落座在板凳上。他看着绣莲和自己的儿子小牛在屋里玩得正高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个死鬼,回来一声不响,到底怎么啦?”阿发嫂的粗嗓门响了起来。 “严老爷说,他在上海的女儿要领养绣莲。过两天,他就来领人,亲自送孩子去上海。” “什么?”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阿发嫂一下子呆了,稍停,她猛地冲到阿发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摇。 一面大声地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给!” 她的喊声把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吓呆了,他们紧紧依偎着,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两个大人。 阿发任妻子摇撼自己,愁眉苦脸地说: “唉,你不答应又有什么用。” “难道你在严老爷面前已经点头了?” 阿发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阿发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过去一把抱起绣莲,仿佛阿发马上就要把绣莲送走似的,一面朝指着丈夫痛骂: “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没用,你对得起春芹吗……” 阿发低着头听凭老婆叫骂,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没办法而已。 阿发嫂终于骂累了,她抱着绣莲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又把怯生生靠过来的儿子揽住。这才听阿发对她说: “小牛娘,我跟你一样舍不得绣莲走。我对严老爷讲,春芹临死,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你是孩子的寄姆妈,现在就是她的亲娘。” “我们又没有亏待绣莲,问问绣莲,她肯走吗?”阿发嫂说着,发现绣莲在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她温柔地拍拍孩子,说:“囡,不怕,寄姆妈不让你走!” “严老爷摆了三条理由,”阿发又说起来,“第一,绣莲是他严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发嫂火了,“现在来认严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绣花连眼睛都要瞎了,他严老爷除了逼债,管过这苦命的母女俩吗?” “严老爷第二条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债到现在都没还清。他拿出一大叠借据,说是只要绣莲到她女儿家去,他就当面把这些借据烧掉。要不然就要我们负责还债。第三,他说,这也是为绣莲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乐,享用不尽。他要我们替绣莲的将来想一想……” 阿发嫂听着听着,两眼发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死命地搂紧绣莲,哀衷地说。 “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你走啊!” 绣莲只见过寄姆妈哭过一次。那就是妈妈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妈也是这么紧紧搂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她,妈妈死了。三岁的绣莲不懂什么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妈这么大声地哭。今天寄姆妈是怎么了,为什么跟寄爹吵架?朦朦胧胧地,她感到好象跟自己有关。 她用自己的小手帮寄姆妈抹着眼泪,又急又怕地说: “寄姆妈,不要哭,绣莲听话,绣莲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轻轻地拽母亲的衫袖。 谁知阿发嫂却哭得更凶了。两个孩子惶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阿发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说: “还是帮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过两天,严家就来领人了。” “我不,我情愿一辈子受穷。帮绣莲还债,也不把孩子给他。”阿发嫂一扭身子,气呼呼地说。 “唉。你呀,妇人见识!还债事小,我们是孤枝无根的外姓人,住在这严家塘里,斗得过他们吗?再说呢,你也要 想开些,何必让绣莲这孩子跟着我们在乡下过穷日子呢?一 天三顿连饭也吃不饱。不如让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过好 了,她那苦命的妈在地下也就闭眼了。” 阿发嫂不再开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绣莲,嘤嘤地哭泣着。 第二章 严老爷本来是想亲自送绣莲去女儿家的,无奈身体不争气,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上路,怕女儿着急,只得派阿庚先带着绣莲去上海。 绣莲跟阿发一家离别时的惨状就不必说了。直到上了开往上海的小火轮,绣莲的泪眼也没有干过。 阿庚费尽心机想逗她高兴,但小姑娘就是不吃不喝不吭一声。睡梦中她还时时叫着“寄姆妈,我要寄姆妈……”把个阿庚心疼得不行。 走进夏宅大门,绣莲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面对着全然陌生的人、阿庚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躲在阿庚身后,任凭夏太太严氏怎么招呼,也不肯靠近她一步。 严氏硬捺着性子哄了绣莲一阵,末了,终于不耐烦了,叫来季妈,让她领着阿庆与绣莲先去休息。 “给她好好洗个澡,灰头黑脸的。季妈,再把她的指甲剪剪。”严氏说完,上楼去了。 季妈寄姆妈,怎么她也是寄姆妈?绣莲从阿庚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和寄姆妈“同名”的人。看上去季妈比绣莲的雷姆妈老,也比她胖,所以,绣莲又怯生生地缩回了脑袋。 也许是自己的幼子早丧的缘故吧,季妈特别富于母爱,喜欢孩子。眼前这个长着一对机灵美丽的大眼睛的小女孩,一下子吸引了她。她不觉向绣莲露出慈爱的微笑,蹲下身子说: “来,绣莲,让季妈好好看看你。” 哦,她真的是寄姆妈!小姑娘毕竟只有三岁,她从季妈身上似乎看到了阿发嫂的影子,她不禁恍惚起来。突然,她从阿庚身后跑出来,猛扑到季妈怀里:“寄姆妈,抱抱……” 季妈一把抱起孩子,心中升腾着一股蜜样的柔情。 “她把你当成她乡下的寄姆妈了,”阿庚对季妈说。 “是的,我就是你的寄姆妈。小乖乖,以后你就叫我寄姆妈。” 绣莲果真用劲搂住季妈的脖颈,轻轻地但又那么亲切地叫了一声:“寄姆妈!” “哎!小乖乖,”季妈热泪盈眶地连声说:“乖乖,小绣莲,我的绣莲,多好听的名字,绣莲……” “听她妈春芹说,这孩子脖颈下有一颗红痣,象朵绣出来的莲花,所以取了这个名字,”阿庚说。 季妈解开绣莲的小衣衫。果然,在胸口正中有一个不小的花形红痣。 阿庚打开从乡下带来的小箱子,对季妈说: “这是绣莲她寄姆妈交给我的,里面全是绣莲亲妈给孩子做的衣服。” 季妈轻轻放下绣莲,随手一翻,不禁看呆了。里面全是做工精巧的衣服,大大小小,不下一、二十件,从贴身小肚兜到单衫、夹衣、棉袄,应有尽有,还有几件鞋帽。 更令她惊叹的是这些衣服鞋帽上,件件都绣着花,而且花样都是一式的:三瓣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嫩藕。花样新奇,丝线色彩搭配得也好,鲜艳丽和谐。 季妈一看就明白了,孩子名叫绣莲,这花样中就隐含了孩子的名字。 “绣莲她妈春芹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气的绣娘,心灵手巧,活儿做得没挑的。唉,就是命苦,”阿庚轻抚着绣莲的头,告诉季妈。“听绣莲寄姆妈说,春芹晓得自己活不长,就起早贪黑,赶着给这孩子做衣服。你看,这些衣裳够她穿到十岁的了。春芹病重时还说,如果让她再多活一年,她连孩子的嫁衣都能做齐。可惜,这话说了不过五天,她就……” 春芹深厚的母爱引起了季妈强烈的共鸣,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绣莲她寄姆妈说,孩子到上海吃穿不用愁,但这箱衣服还是给她带上,让她长大后别忘了她苦命的妈。”阿庚说。 季妈郑重地点点头。 绣莲一直默不作声。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的谈话。这时,她突然把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一个布娃娃举到季妈面前: “这是妈妈给我做的。” 这是一个用手工缝制的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了。布娃娃的衣服有点儿脏,但稍稍注意,就能看出,那衣服上绣着跟绣劳衣服上一模一样的花样;荷叶、荷花、蓬蓬、嫩藕。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季妈亲热地蹭着绣莲的额头。 阿庚在这儿住了两天,临走时对季妈说: “我看绣莲这孩子和你投缘。我也放心了。回去我就对阿发嫂说,绣莲又有了一个寄姆妈。” 绣莲在夏家住下了。家里的三个女人都很喜欢她。是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人儿,谁能不爱呢?只是她们喜爱的方式各不相同。 严氏的爱仿佛打着她姓氏的烙印,可以说是严厉的爱。她性急地盼着绣莲快快长大,一心一意想把她塑造成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她亲自教绣莲识字,教绣莲各种各样规矩。她最痛恨绣莲身上的土气。有一次下大雨,中庭积起厚厚的水,绣莲快活地赤着脚在水中跑呀跳呀,弄了一身泥。结果,被严氏罚跪半天,季妈好说歹说,才算求下了情,让她起来吃饭。事后,季妈从绣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才知道,她乡下的家门前就有一个小池塘,里面长着荷花莲蓬。中庭的积水让她想起那美丽的湖塘了。这些,严氏当然不知道,她不止一次恨恨地对季妈说。“这孩子身上的乡下土气,真该好好刮一刮!” 文玉自己没有生过女孩,看到绣莲就有一种亲切感。但她不敢过多地和孩子亲热,因为严氏想当然地认为,文玉是不会喜欢她的本家侄女的,所以总是用戒备的眼光监视着文玉。这使文玉哭笑不得,只好对这天真无辜的女孩子保持着一段距离。 真正无私地爱着绣莲,也为绣莲最亲近的当然是她的寄姆妈季妈了。好在严氏根本辨不出她称呼的“寄姆妈”与“季妈”有什么区别,所以对她们之间类似母女的关系,从未干涉。倒是在绣莲睡觉的问题上发生过一次波折。 照严氏的意思,绣莲应该单独睡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她自己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但绣莲从来习惯跟大人同睡。到了晚上该上床的时候,坚决不放季妈走,又哭又闹。严氏不得已,在绣莲房里换上一张大床,让季妈从楼下佣人房里搬来与绣莲同住。 一天晚上,绣莲己睡下,严氏来到她的房间,一眼就看到绣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里正抱着她的那个布娃娃。 “什么脏东西,竟拿到床上来!”严氏一把夺过那个布娃娃,扔到地上,“这是什么坏毛病!睡觉时要规规矩矩,手里不准拿着东西!” 绣莲想哭又不敢,她心里很怕这位严厉的姑姑严氏倒并没要求绣莲称她为妈妈,而要她叫自己为“大姑姑”。 严氏帮绣莲掖掖被角,又巡视一下屋里,出门去了。 绣莲这才嘤嘤地哭起来,季妈从地上拣起那布娃娃,拍拍干净,递给绣莲。绣莲把娃娃放在枕头上,跟自己并排躺着,噙着眼泪,笑了。谁知这时严氏又回进房里,吓得绣蓬自己又把娃娃扔到地上。 这次严氏是来关照季妈明早买菜的事,见绣莲老老实实躺着,并未注意到那个娃娃。 第二天,季妈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他们睡觉的那个木板床侧面,钉上一块小搁板,绣莲可以把娃娃放在上面,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摸着。这样,严氏晚上即使再“突然袭击”,绣莲也不用怕了。听到严氏的脚步声,只要把布娃娃往那板上一放,严氏进门来,就什么也发现不了。 不久,绣莲就熟悉了这座人影稀少的大宅子。她带着好奇的眼光到处跑、到处观察。她喜欢一遍又一遍去爬那会随着脚步咯吱吱响的木楼梯,一直爬到那锁着门的小阁楼前,趴在门缝上往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有几个房间的柜子里全是放着一排排的书,有些房间墙上挂着画,屋里有各种摆设,大瓷花瓶啦、观音菩萨像啦,西洋自鸣钟啦,是她从未见过,感到新奇好玩的。顽皮的绣莲禁不住这儿摸摸,那儿动动。 她最喜欢二楼的一个大房间,窗户外有一棵树,叶子绿绿的,还挂着许多果子。听季妈说,这叫白果树。绣莲爬上放在窗前的长桌,伸出手去,竟能触摸到果树上嫩绿的枝叶。她忍不住摘了两片叶于,放在手上,闻着那清香,脑海里出现了在家乡池塘边与小牛哥哥一起嬉戏的情景。 那天,她正爬在长桌上看着这棵白果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发现树上面爬着一个大大的螳螂。螳螂,小牛哥哥最会捉螳螂了。可是现在,眼看着它就要爬走了。绣莲急了,她要逮住它!她慌乱地抓起长桌上的一样东西,就扔了过去;想击中螳螂。可惜,螳螂没击中,东西却掉了下去那是一块玻璃镇纸石,因此摔坏了一个角。为此,绣莲被大姑姑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 由大姑姑亲自担任教师,在小书房里认字、背书,是绣莲每天必做的功课。四岁不到的孩子,又是在乡下自由惯的,哪里耐得住这种枯燥和寂寞。于是,只要严氏稍不注意,她的两眼就东看看西瞧瞧,总想发现点什么新东西。 小书房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她。那上面有一抹远山,有池塘、茅舍、几棵大树、几只归鸦,虽然画上的人都特别小,但已使她感到熟悉和亲切。勾起她往日的回忆和无穷的幻想。不是吗?这就是家乡的那个池塘呀,那里面开着荷花,长着莲篷。寄爹挖回来的藕多甜多脆呀,还有菱角 她又扭头去看另一幅,那是什么?不是大马吗?绣莲生活在乡下,从小看到过牛羊马驴,可是那画儿上的大马,有一匹怎么会是三条腿的呢? 绣莲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正准备细看一下,“啪”,手背上已挨了一戒尺。 “读书时不准东张西望,眼睛看着书!”严氏板着脸说。 绣莲不敢再去望那幅画了。但她总觉得那三条腿的马太别扭。后来,她又找机会仔仔细细地从各个角度看过。等她学会握毛笔后,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笔在她认为那匹马该长第四条腿的地方,加划了一笔,这才觉得心满意足,解除了一桩心事。 绣莲到夏家一年多,还从未见过这座宅子的主人夏中范。夏中范从那次祭祖事件后离家去了南洋,就没回过上海。 他偶尔也有信来。文玉早已学会识字,也亲笔给他去过信。夏中范在信上总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因为生意忙,暂时无法回家。 严氏曾去信告诉他,自己已领养了一个本家的侄女.希望他回家来看看。夏中范的回信只是说,绣莲领来了,这很好。但并未提及要回家之事。甚至在此之后几个月,严华堂在乡下病危和故去,他也照样没有回家,未尽半子之道。 夏中范这次离家久久不归,以及离家前就表露出来的对文玉及亦寒的冷谈,使文玉心中痛苦万分。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夏中范的突然变化是为了什么?是因为祭祖那天,太太的行为使他觉得难堪,在文玉和孩于面前抬不起头来,还是因为自己后来未能生育,使他相信了太太的胡言乱语,疑心亦寒不是他的孩子…… 但不管如何,夏中范离家出走,使文玉的处境更为艰难。 严氏借口老爷出门,家里事少了,辞退掉两个女佣,只留下一个季妈。绣莲来后,季妈须分心照顾孩子,文玉不得不分担家务,下厨上灶洗衣诸种杂事都得帮着做。严氏患病,要人服侍,倒水、端盆、煎药,甚至捶腿拍背等等,也都派在文玉身上。有时季妈看不过,来帮帮忙,还被严氏呵责斥退。近来,严氏更借口晚上叫人方便,要文玉搬到离她房间最近的那间小小的偏房去。文玉实际上又回到了她初来夏家做严氏丫头的地位。 再说文良那边,生活也日益拮据。夏中范走后不久,文良就被店里辞退。文玉去找严氏,严氏说此事她管不着,店里生意清淡,裁人是很自然的事。 夏中范临走时给文玉的那笔钱,早就用得差不多了。亦寒正在上小学,母亲又年老有病,花费不小。文良一时找不到职业,没有收入,一家的开销渐成问题。 夏家的经济大权都在严氏手中,逼得没法,文玉也曾老着脸皮去向严氏开口,结果反被严氏冷嘲热讽一通:“你是当初我雇来的丫头,夏家养你也就罢了,可难道还要养你一家?做梦!”气得文玉写信到南洋告状,夏中范两个多月后才回信,也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已给太太去信,要她拿钱给文玉养家。 文玉等了好久,太太毫无动静,只得拿着这封信又去找严氏。严氏一声冷笑,不予理睬。文玉把这情形写信告诉夏中范,谁知他的回信口气就颇不耐烦,说是怎么老提要钱的事?太太不是已给过了吗?你们花费也不要太大才好! 接到这封信,文玉门头大哭一场。她决心从此不再去求严氏,也不再给夏中范去信。她典掉了夏中范以前买给她的一些首饰,季妈拿出自己多年攒下的工钱,凑在一起给文良做本,摆个小香烟摊勉强度日。 季文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先是受地痞流氓欺侮,后来,干脆心一横,也投靠了个什么“老头子”,成了苏北同乡会中的一员,才算摆脱了困境,但也就不免沾染上帮会成员的坏习气。文良怕文玉瞧不起他,始终把她瞒得严严的,此是后话,先不细说。 转眼到了夏季,一连几天溽暑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每到傍晚,天空上就风云变幻,仿佛要下雷阵雨似的,可又一直落不下来。 一天午后,季妈带着绣莲上街去买东西。刚走不久,季文良满身大汗地来到夏宅。他告诉文玉说: “从昨天下晚开始,娘就不吃东西,只是闭着眼昏睡。” 文玉一听,立马就要跟文良回家。 文良看看天色,几大块乌云正聚拢来,沉沉地往下降,体谅地说: “今天就算了。今儿夜里,娘有我照料着。明天再回家看看吧。免得“雌老虎”唠叨不停!” 这些日于,严氏的心口疼犯得频繁,偏偏文玉母亲病也加重,文玉自然多回家几次。严氏只要稍有力气,便恶声恶气地骂;“哪来那么大孝心?白天黑夜往外跑,不是会野男人才怪!”“吃我的饭,穿我的衣,倒不管我的事,非得把我活活气死,你才甘心!” 文玉一想,现在季妈不在,自己也确实走不开,便同意了:“也好,哥,你先回家,我明儿一早就回去。” 文良临走,迟迟疑疑地开口道: “娘的药吃完了……” “啊呀,哥,你怎么不早说!” 文玉马上明白,文良一定是没有续药的钱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啊!她想都没想,毅然地撸下左手戴的那个翡翠镯子,递了过去说: “先把这送当铺去。” “不,不能,你只剩这一件值钱东西了……”文良的脸涨得通红,他直后悔不该说那句话。 “文良哥,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客气,给娘买药要紧!”文玉硬是把镯子塞到文良手中。 两人正在推让,只听一声“好啊!”平时已很少起床的严氏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文良、文玉吓了一跳,赶快分开,可两人的脸都是红红的,神态也不自然。 “哎,别撤手呀,照样亲热呀,也让我见识见识。”严氏阴阳怪气地说,突然一变脸,“呸!什么狗屁兄妹,一对奸夫淫妇,你当老娘不知道那个小杂种的来历呀……” 严氏虽然气喘吁吁,泼污水的劲头丝毫不减。 她的话深深刺痛了文良。不但因为她无中生有,而且因为她精恰打中了他心中的伤疤。他是那样爱文玉,曾经无数次憧憬过婚后的快乐生活,可是却落得可望而不可及的下场。他的心灵每一天都在为此受到点就为了跟文玉的一段情,他已经决意终身不娶;同样是为了文玉,也为了亦寒,他在与文玉的关系上又决不越雷池一步。因此,严氏的话,就特别地激怒了他。他的脸色早由通红变为铁青。这时,一步冲到严氏面前,指着她的鼻于喝道: “你……你这个雌老虎,不许血口喷人!” “你敢把我怎样?我就要说你跑到我家米偷……”突然,严氏瞥见文良手中捏着一只蝎子,她不容文良反应过来,劈手一把夺过,“好啊,你偷我夏家的人,又偷我夏家。的东西,看我告到巡精房,把你这贼抓去!” 文良自然不甘示弱,他赶紧去抢那辫子,严氏比他手快,早把销子放入自己口袋,双手死死捂住,摆出一列人在物在的架势。文良几想上去硬抢,被文玉一把拉住: “哥,别……” 严氏冷笑一声,对文玉说: “物证已在我手中。你等着,他一坐牢,老爷回家有你好看的!” 扔下这句话,严氏拔脚就往外走。 文良气得大吼;“雌老虎,你别走,我今大饶不了你。” 文玉急急上前,扯住文良衣袖说:“随她去吧……” 看着严氏的背影,文良咬牙切齿,嘶声道;“这个老不死的,我非要亲手杀死她不可。” 这一天,文玉一直为牵挂娘而心神不定。 晚饭后,季妈悄俏对她说:“文玉,你回去看看吧。这儿有我呢。” 文玉多么想扔下一切回到妈妈身边去啊。可是,想到白天严氏那些恶毒的话,想到过后严氏又得吵闹不休,她轻叹着摇了摇头。 “这样吧,我早点把绣莲哄睡了,去看看大妈,真有什么事,我再让文良来叫你。”季妈说。 “谢谢你,阿姐,”文玉感激地说。 季妈很快就走了,家里只剥下文玉。 十点多钟,季妈还没回来,文玉在楼下厨房里为严氏熬药,一边等着季妈。 天上不时打着闪,隐隐的雷声由远而近,憋了大半天的雷雨,似乎终于要来了。 忽听有人敲门,文玉赶忙把门打开。 进来的是文良,文玉一惊,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娘……” “不,娘睡着了,有菊仙阿姐照顾着。” “那你,怎么……” 文良没答话,站在那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 闻到文良身上一股酒味,文玉担心地问: “哥,你喝酒了?” 是的,文良不但喝了,而且喝得不少。 在夏家跟那该死的雌老虎争吵了以后,一肚子不痛快,晚饭后文良正守着娘生闷气,正好季妈来了。他便让季妈帮忙照看一下,自己去找几个同乡会的小兄弟借钱,准备明天给娘买药。 小兄弟们倒很爽快,给他凑了一笔钱,可也免不了笑话他几句: “你这个七尺须眉,还对付不了那病得半死的老女人?哈哈,太没用了!” “要我,才不受这窝囊气!” 还有一个兄弟郑重地对他说:“那镯子你得想法拿回来。要不,那老女人真告到巡捕房,你有口也说不清。怎么样,要不要兄弟给你帮忙?” 文良谢绝了,这帮小兄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不想连累文玉。 他揣着钱走在大街上,盘算着该怎么办。心里烦闷,就跑到一个小酒店,带着满肚子愤懑,边喝边想。半斤老酒下肚,也拿定了主意。 “雌老虎把你的那个镯子放到哪里去了?”文良紧皱眉头,声音低沉地问。 “大概总是在她房里吧。哥,你问这个做啥?” “这是你的东西,你该要回来。要不然她胡说八道什么物证,我们要吃亏!” 文玉一想有道理,但怎么能拿到手呢? 只见文良提起药罐子,也不管药是否熬好,就往碗里倒。又对文玉说: “去找根蜡烛来。” “要蜡烛做什么?” “你别问,我自然有用。” 看文良胸有成竹的样子,文玉便不再问,很快从灶台旁找出一根蜡烛,把它插在烛台上。 文良点燃蜡烛,指指药碗,说: “走,给那个雌老虎送药去。” 他举起蜡烛,让文玉跟在他身后,向二楼走去。 快到严氏房门口时,文良回头低声说: “记住,进屋别开灯。” 说完,他闪过一边,让文玉推门进屋,顺手把文玉插在发髻上那根簪子一抽,再把文玉的头发一抖,文玉一头长发便乱七八糟披散下来。 文玉突然明白了文良的用意。原来,她曾告诉过文良,晚上给严氏送药,好几次被严氏无故斥骂:“披头散发的,想装鬼吓死我?”弄得文玉每次送药,还得先把头发梳整一下。可今晚,文良偏要她披散着满头黑发,又不让她开灯,而只端个蜡烛…… 文玉回过头去,兄妹俩深深对视了一眼,充满默契。 借着烛光,文良看到严氏蜷缩在床上,正沉睡着。她白天穿的那件衫子,就放在床脚边,镯子唾手可得,算是便宜了这只雌老虎。 文良走到床边,刚要去拿这件衫子,一个闪电紧跟着一声响雷,大雨哗哗地下来了。 严氏一哆嗦,惊醒了。她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正向她身边逼近,吓得她本能地嚷叫起来:“鬼!有鬼!” “你骂我是鬼,我就是鬼,我是你的催命鬼!”文玉悲愤地想。多年来的委屈和积怨,特别是儿子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和羞辱,一起涌上心头,她端着药碗,索性一动不动地直直站着。 严氏恐怖得浑身颤抖,心脏猛跳。她勉强挣扎着支起身子,大声叫道: “鬼!救命啊……” 文良抖落了一下那件衣衫,并未找到手镯,此时正举烛抬头朝严氏着去。 半坐在床上的严氏,这才看清了他们,随即发出凄厉的骂声: “你们来干什么?你们这对狗男女,勾搭起来要害死我吗?” 文良不想和这疯狗般的女人多嗦,直截了当地说。 “把文玉的那个镯子拿出来!” 严氏根本不搭理他,对着门口,声嘶力竭地喊: “季妈,季妈,快来……他们要谋财害命!” 文良愤恨得双手直抖,他朝严氏床前逼近两步,恶声恶气地驾: “你这个该死的雌老虎,早该去死了!” “你……”严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什么东西,狠命朝文良扔了过去。 文玉离床近,扑过去想抓住严氏的手,可是晚了,那东西不偏不倚正砸在她的脑袋上。那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文玉一下坐倒在地上,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你杀人?我和你拚了!”文良心疼极了,他顾不得去扶文玉,便象狼似地向严氏扑去,两手一下子就扼住了严氏那皮肉松弛的脖子。 严氏两眼开始朝上翻,嘴里发出“呃、呃”的响声。 文玉扶着床沿,硬撑着站起。她死命地扯着文良的胳膊,哆嗦着说: “哥,别,不能啊,你快松手……” 文良没答理她,他两眼充血,双手越来越用劲…… 房门外好象有响动,文玉惊恐地回头去看。正在这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和一声可怕的霹雳一齐袭来。 惊天动地的雷鸣电闪,把房门外一个五岁小姑娘的惶恐的尖叫,完全淹没了。 不知什么时候,绣莲被严氏的尖叫声吵醒,来到她大姑姑的房门口。她没敢进去,只是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她听到了、看到了一些可怕的场面,并在那幼小而稚嫩的脑子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刻痕…… 当文玉转过身来时,电闪雷鸣中,绣莲完全认不出这个披头散发、脸色煞白、额角流着血的女人,就是平日的玉姑。她觉得这是个故事里所说的鬼怪,而此时,这鬼怪似乎正张开手臂向她扑来…… 绣莲怕被这个“鬼”捉去,拚命奔逃而去。 而文玉在这回头的匆匆一瞥中,却什么也没发现,她又转过身去…… 绣莲在极度的惊恐中,跌跌撞撞跑下楼去。一路奔到大门口。睡熟了的看门人阿昌伯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身影。 绣莲推开边门跑到街上去了。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中,绣莲漫无目的地奔跑,身后仿佛有“鬼”呼喊着她的名字“绣莲”并紧紧追赶着,她那被惊吓得错乱了的头脑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知道跑……,快跑……,快躲开…… 她离夏宅越来越远了…… 第三章 是每年台风袭击上海的季节。 太平洋上空的台风中心,在杭州湾登陆的时候,虽然威力已经大减,但那巨大的风力。挟带着倾盆豪雨,已足以使上海遭劫。多少大树、电杆被吹倒,多少人家的屋顶被掀掉,多少马路积起了厚厚的雨水…… 已经深夜,大雨仍在哗哗地下着,而且不时亮起闪电。 叶太太于淑容坐立不安地在一楼客厅里踱步。一会儿碰碰电话机,一会儿站到落地窗边看看,大雨打在玻璃上,象一条条蛇急急忙忙游过。透过窗户,只看到花园里的树木,在狂风暴雨中摇曳倾侧,世界临到末日似的,仿佛就要在这哗哗不止的雨声中崩溃了。 叶太太从窗前走开,回头瞥一眼那座古色古香的自鸣钟,已经快十二点了。 她为什么不去睡觉? 她在等待着什么? 在那边远远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女佣阿英,她带着焦虑而愧疚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女主人。 老爷太太的心肝宝贝、唯一的女儿风荷小姐失踪了!而阿英的主要职责就是照顾小姐。小姐究竟什么时候离家的?到哪儿去了?因为什么?她全说不出来。虽然太太没一点儿责怪她的意思,还叫她先去睡觉,但阿英说什么也不肯,她要陪着太太等小姐回来。 客厅门开了,门房老张用手顶住门,叶伯奇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阿英立刻跑过去,接过老爷脱下的雨衣。 “伯奇,你回来了!风荷呢?”叶太太迫不及待地问丈夫。 “淑容,不要着急。令超还在找,”叶伯奇扶住妻子的肩膀说。 “太太,少爷用车把老爷送到大门口,就又走了。”门房老张告诉叶太太。 “阿英,给老爷倒杯茶来,”叶太太吩咐,然后夫妻俩搀扶着向一张长沙发走去。 “唉,”伯奇轻叹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我们几乎跑遍了上海每一个角落……” “令超现在到哪儿去找了?”叶太太问。 “我不知道。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虽然他说,他一定能找到妹妹的……” “伯奇,”叶太太坐在丈夫身旁,摇着他的手臂,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她带着哭声说:“这一次,风荷是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她……不会再回来……” “胡说!”伯奇严厉地喝了一声。可是,随即看到妻子被焦虑、失望折磨得精神崩溃的样子,他心软了。侧过身来,他轻抚着妻子的头发,说:“淑容,别瞎想。令超会把风荷找回来的,就象前两次那样……” “不,这次我有预感,风荷,风荷这孩子,我们白喜欢她一场了……”叶太太说着,实在憋不住,把头埋在丈夫膝上,大声抽泣起来。 伯奇让她哭了一会,才把她的头扶起来,帮她理理蓬乱的头发,认真地说: “淑容,让我们祈求上帝吧。他既然把风荷赐给我们,就不该无缘无故地把她收回去。来,淑容,让我们为女儿祈祷吧。” 夫妇俩相扶着走到壁炉前。壁炉上方挂着一个大大的镀金十字架,上面钉着受难的耶稣。他们俩虔诚地跪下,开始默默地祈祷。 自鸣钟“的嗒、的嗒”单调地走着。 风雨声渐渐小下来,客厅里静极了。他们在耶稣像前不知跪了多久。直到阿英从外面冲进来,才把他们惊得从地毯上跳起。 “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 “小姐,小姐呢?她也回来了吗?”淑容几乎是恐惧地哆嗦着嘴唇间。 还没等阿英回答,他们的那一对宝贝儿女已经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客厅。两个人都浑身湿透;显得非常疲乏。 “风荷,我的孩子……”淑容上前一把抱住女儿,抱得那么紧,就像是紧抓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风荷一脸的水,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紧紧地偎向母亲。叶太太感到她浑身冰凉,身子在微微颤抖。终于,风荷无力地、但却是清晰地叫了一声: “妈……” 叶太太又一次用力抱了抱凤荷,同时朝伯奇看去,伯奇也正在看她,两人视线相遇,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 “主终于听到了我们的祈求。” 信心和力量重新回到了淑容身上,她松开搂着女儿的双手,亲切地说: “好女儿,回来就没事儿了。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上床好好睡一觉。妈一会儿就去看你。” 阿英已过来搀住风荷:“小姐,我们走吧。” 她们一起走出客厅,上二楼去了。 伯奇夫妇这才转过身,走到儿子身边。 在叶太太跟风荷说话时,叶令超已走到一边,坐在沙发上。这时,他正仰靠着,大口喘气。 他的父母一边一个,坐在他身边。他们多么想知道令超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妹妹的。 可是,令超已经无力回答父母的问话,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青紫,胸脯急速起伏,呼吸十分沉重。 “超儿,你怎么啦?”淑容学过一点中医,赶紧抓住儿子的左手腕。她立刻发现令超的脉搏很快、很乱,忙伸手替儿子把领带拉松,一边招呼伯奇,叫他扶住令超,让他平躺在沙发上。 “妈,我没什么……”令超费劲地想睁开眼,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突然,身子一软,脑袋就沉重地靠在了他父亲怀里。 “超儿,超儿,”伯奇夫妇俩不禁大声叫喊起来。 叶令超没有反应。 “快,伯奇,把令超放平。这里有我,你快给医生打电话。”淑容果断地吩咐。 伯奇轻轻放下儿子,便急急奔到电话机旁。他突然想起,他们熟识的彭医生前不久全家迁居国外,临行前,曾向他介绍过另一个医生,可惜还没机会联系。 那张记有那位医生家电话的名片放在哪儿了呢?伯奇慌乱而徒劳地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着。 还是淑容提醒了他:“你找那张名片吗?就在放电话的小圆桌玻璃板下。” 他飞快朝那张名片看了一眼,不错,就是他: 夏亦寒医学博士德康医院院长助理 住宅电话:72812 叶伯奇拿起电话,刚想拨号,忽然想起了时间,不觉拾手看看表,嗬,已是半夜两点。 这种时候给人家打电话,而且是初次相识,合适吗? 但他回头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儿子,终于下决心拨起了号码。 眼前迷蒙的白雾终于慢慢散尽,叶令超从沉沉的睡乡中悠悠地醒来。微微睁开眼,他看到一张年轻英俊、然而却是陌生的脸庞正关切地俯视着他。 他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想动一动,只觉得全身疲软,没一点儿力气。 “谢天谢地,令超总算醒过来了!多亏了你啊,夏医生。” 这是爸爸在说话。可是,他说的夏医生,那是谁?就是眼前这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吗?为什么要医生来?是自己病了吗?叶令超陷入吃力地思索之中。 夏亦寒也在打量着叶令超。他刚给他做过检查,打了强心剂。眼看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慢慢地有了血色。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呼吸虽仍然急促,但那种病态的哆嗦已经不见。他显然处于极度的疲累之中,那双象女孩子般秀气的眼睛。睁开看了看,又无力地闭上了。 夏亦寒又拿起听筒,放在令超的胸口,仔细听了听,然后站起身,轻声对伯奇夫妇说: “叶先生、叶太太。令郎目前最要紧的是休息静养。不会再有什么问题,放心吧。” “能不能让他去自己卧室?可睡得舒服些。”叶太太询问道。 “最好别忙着挪地方,就让他在这儿先睡一觉。”夏亦寒说着便走向放医箱的桌子,“万一有什么变化,可随时给我来电话。” “夏医生,能不能再耽搁你一会儿?我们去书房,我还想问问……” 叶伯奇的话没有说完,从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穿着白色睡袍、肩上披着长长黑发的少女,匆匆奔进客厅。她那出奇的美丽和特有的风韵,总会使头一次见到她的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白衣少女环视客厅,看到躺在长沙发上的叶令超,那张姣好的脸庞刹时变得雪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晃了起来。 叶太太忙走过去,扶住她,关切而略带责怪地说: “风荷,你该去睡觉,怎么下楼来了?” 风荷身子一缩,避开了叶太太的手,几步冲到沙发前,俯身去看叶令超,顺势就跪倒在长沙发前的地毯上。 “哥哥,哥哥,你怎么啦?”风荷一边叫,一边使劲推搡叶令超的手臂。 “风荷,让你哥哥静养,这是夏医生关照的。”伯奇走过去对她说。 风荷停止了推搡,抬头朝夏亦寒看去。 天哪,这是怎样的一对眸子!轻愁,薄怨,热切的关注,痛苦的自责和深深的惶恐,千万种情感交融在一起,就象从心底流出的汩汩清泉,注满了她的双眼。夏亦寒那训练有素的医生的心,都不禁被她的眼光震动了。 “不必担心,你哥哥已经没事了。”叶太太安慰女儿, “夏医生说,只需睡一觉恢复体力。” 好象为了证实母亲的话,叶令超的眼睛睁开了。他看到风荷,眼睛倏地睁得很大,嘴角边掠过一丝笑,用微细的声音说: “风荷,我已经好了。你不要着急。” “那你为什么还躺在这里?”风荷不放心地追问。然后,似乎是为了取得证明,她就像个小女孩撒娇似地要求道:“我要你和我一起上楼。我送你回卧室去睡。” “好……”叶令超答应着,左手扶住沙发背,右手撑在身旁,一用劲,坐了起来。 “超儿!”伯奇夫妇惊呼起来,“不能……” 见爸妈要来阻拦,令超赶紧说: “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好了。来,风荷,拉我一把。” 一转眼,叶令超已经在风荷搀扶下站起来了。 叶伯奇夫妇想阻止,但没有再开口。他们只是为难地、抱歉地看着夏亦寒。 夏亦寒也没说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兄妹俩相扶着慢慢走出了客厅。 德康医院座落在拉都路上,规模不大,名气却不小。楼下门诊部每天来求诊的病人络绎不绝,其中往往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二楼一排病房,也总是住得满满的。 这医院原是德国人贝朗茨博士开办,如今的实际主持人却是代理院长夏亦寒。 一年多前,贝朗茨携妻子回国省亲,留下他的小舅子掌管医院财务,而把医疗工作的全权交给他最赏识的院长助理夏亦寒。 夏亦寒以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确是年少有为,前程远大,可贝朗茨先生要他一下子挑起这付重担,则是他没想到的。 也许是初生之犊不怕虎,也许是出于个性的要强,夏亦寒自接手工作以来,既勤奋努力,又兢兢业业,可以说干得非常出色。 一年多来,医院越办越红火,夏亦寒的威信和名气也都树立起来。 每天早晨不到八点,他必定出现在医院总值班室。八点一到,必定亲率各科主任医师追查病房。看他穿着雪白的大褂,身后簇拥着一群医生,从走廊走过,从这间病房走向那间病房,那么庄严,那么神气,俨然象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 大约九点钟,开始接待预约门诊。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常常两三个小时,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今天,一连看过几个病人,刚刚又送走一个得了神经官能症的阔太太,夏亦寒仰靠在椅背上,利用下一个病人未进门前的间隙,微微闭上眼睛,稍事休息。 一阵龙井特有的清香袭来,他睁开眼,面前的桌上像变戏法似地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绿茶。他心里明白,是绣莲来了。 回头一望,果然是绣莲,她也穿着一身白大褂,显得年轻而精神。夏亦寒不觉向她投去一瞥感激的眼光。 严绣莲眼下正在医学院读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所以到德康医院来实习。这是一个身条儿高高,脸蛋儿圆圆,健康而能干的姑娘。医院上下,从各科主任到护士们都喜欢她。 也难怪人们喜欢她。她平日是那么谦逊而和蔼,对谁都很亲热,而毫无架子。等到人们渐渐知道了她同代理院长的亲戚关系,就越发尊敬她了。你看严小姐,可从来没有借院长“牌头”压人哪! 有些调皮的小护士很想知道她与夏院长究竟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但医院里没人能说清楚。没人敢去问夏亦寒,而严绣莲呢,每当有人问及此事,她总是笑笑,不予正面回答,对别人的种种猜测不置可否。只有几个与夏亦寒关系密切的同事才知道,绣莲其实就住在夏家,称亦寒的母亲为“姑姑”。看来,亦寒跟她应该是姑表兄妹了。 也有好事的、爱嚼舌头的护士私下议论,夏院长和严医生倘若将来来个亲上加亲,那么,严医生也就会是夏太太。这大概也是人们不敢小觑她的原因。 “累了吧,喝口热茶歇一会儿。”绣莲说着给亦寒递过一条热毛巾。 夏亦寒接过毛巾擦擦额头和双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舒服地吁一口气,说: “叫下一个病人进来吧。” 绣莲抿嘴一笑:“你啊,还没忙够?上午就到这儿吧。” 夏亦寒瞧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诧异地问: “才十一点,怎么,病人都看完了?” “还有几个。护士长转给张医生去看了。” “今天怎么想到给我特别照顾?”夏亦寒开玩笑地问。 “特别照顾没有,倒是有个特殊客人,非要见你不可。” “哦,是谁?” “一位年轻的小姐,是你约她今天上午来的。” “我?”夏亦寒惊异地看着绣莲,摇摇头,“没有的事。” “那好办,”绣莲朝亦寒嫣然一笑,扭身便向外走,“我现在就去回了她,打发她走。” “等等,这位客人姓什么?” “姓叶,她说,你前几天去过她家,给她哥哥看病。” 是叶令超的妹妹,那个披着长长黑发、穿白色睡袍奔进 客厅的姑娘,那个深邃的眸于里储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幽怨和忧愁的女孩于,记得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风荷。 “把她领到三楼书房去,”夏亦寒只当没看见绣莲那充满疑问和对他审视的神色,动作迅速地整理着桌上的病历之类的东西,“我一会儿就上去。” 夏亦寒一走进三楼书房,就看到坐在小沙发上的叶风荷。 她今天穿了一身淡茜红色的衣裙,腰里饰有一条白色的长飘带。完全没有那天夜里看到时的倦容和病态,而是跟她的名字一样,宛如一朵染着朝霞的出水芙蓉。 风荷站起身来,可是,一开口。她竟显得如此局促而语无伦次: “夏医生,你好,真对不起……我,姓叶……” 夏亦寒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锐利而认真地看着她。 风荷更紧张了,站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刹那.问,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位笔直站立着的、高大而严肃的医生使她害怕,她有点后悔,今天是不是太冒失了? 但是,既然这位夏医生一声不响,风荷就不得不再开口说话: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夏医生,我,我……” “不,我记得你。你叫叶风荷,对吗?” 夏亦寒向风荷做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就坐到了写字台后的皮转椅上。 他注意到面前这位娴雅柔弱的姑娘脸色绯红,毛耸耸的大眼睛里几乎已闪出泪光。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激动,只想尽快帮助她平静下来。于是,亦寒用温和的声调说: “你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请坐下慢慢说。” 风荷坐回沙发。她带着一种负罪的神情低着头,不敢直视夏亦寒,轻声说: “真抱歉,刚才我不得不骗他们说,是你约了我。” 夏亦寒不想让她再为此感到难堪,微微一笑,撇开了这个话头,问: “叶小姐,你哥哥这几天情况如何,是不是他……” “不,不,他很好,不是因为他……”风荷突然打住话头,但立刻又象辩白似地急急说:“当然,我今天来,确实是因为他的身体……” 夏亦寒静静地等着她往下说。 “求你,夏医生,告诉我实话。”风荷蓦地抬起头来,那样热切地望着夏亦寒,“我哥哥究竟得了什么病?” 在这急切的问话里,夏亦寒感到了风荷对她哥哥的无限深情。一个多好而又多么可怜的妹妹呵! 夏亦寒没有忘记叶伯奇夫妇的恳求和拜托,一个医师的道德,也使他不能轻易将叶令超的真实病情告诉风荷,但他又不愿使面前这位满怀着友悌之情的纯真姑娘过于失望,他试探地说: “据我知道,你哥哥发病已是第二次。以前彭医生怎么说的?” “我问过他,但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可你不一样。” 及亦寒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一样?” 风荷显然被问住了,她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反止,你不一样。” 明明说不请,可是她却坚信不疑,这是怎样一个凭灵感行事的少女! 夏亦寒不禁为她这种真诚的幼稚和单纯而眩惑。 也许,夏亦寒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风荷突然双肩一坍,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哽咽着细语: “哥哥的病是不治之症,我知道,所以你不能说。” 泪水从她眼中汹涌地流出,那条捏在手中的绣花小手绢已来不及擦净。她就像个小女孩那样,用手背去帮忙。 夏亦寒决定将叶令超的病情用最通俗、最平缓的语言告诉风荷。一来,他觉得令超的病并非无法可治,二来,他实在不忍看着风荷伤心落泪。 “叶小姐,你听我说,你哥哥的病……” “不,别说!”风荷猛地打断夏亦寒的话,她用双手堵住耳朵,闭起眼睛,悲切地说:“求求你,别说!我不敢听,我不要听你宣判哥哥的死刑。” 然后,她双手捏拳,紧压在自己胸口,忘情地叫道:“我只要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哥哥。为了哥哥,我愿意去做一切!要知道,哥哥两次发病,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他。” “为什么说是你害了他?”夏亦寒奇怪地问,叶伯奇夫妇可没提到过这一点啊! “他是为了我,淋了雨,又饿,又累……” 风荷突然住口不说了。夏亦寒虽然很想知道个究竟,但他懂得尊重别人,所以决定不再追问。而是耐心地劝慰道: “叶小姐,请你相信,你哥哥的病是可以治好的。” 夏亦寒沉着镇定的口吻仿佛是一贴最好的安定剂,风荷的紧张激动顿时消解了不少。她睁大两眼,期待地看着夏亦寒,等他说下去。 “据我的诊断和彭医生留下的病历记录,我认为你哥哥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也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 “与生俱来?”风荷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光。 “劳累,受寒,都是诱发因素,你哥哥身体内本来就有这种隐患。” “心脏病……很危险,对吗?”风荷怯怯地问。 夏亦寒思忖了一会,说:“心脏病对人危害当然很大,不过,你哥哥这种病,现在已可以通过手术来治疗。” “手术?” “就是开刀,治愈以后,他就跟健康人没有什么两样。” 一片兴奋的红晕漫上了风荷的脸颊:“夏医生,你帮他开刀好吗?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我这个医院还不行。上海目前只有广济医院设备最好,能作各种心脏检查和手术。我已向你父亲建议,可以介绍你哥哥去那个医院。” “我爸爸同意了吗?”风荷急切地问。 “你父亲说还要考虑考虑。这可以理解,因为动心脏手术确实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夏亦寒坦率地说。 “我懂了,夏医生,”说着,风荷站起来,眉宇间凝着一团勇气,“我要劝爸爸妈妈,尽快让哥哥去医院检查和手术。” “你是一个好妹妹,”夏亦寒忍不住夸赞道,“如果需要,我愿尽力帮忙。” “谢谢你,夏医生。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该走了。”的紧张激动顿时消解了不少。她睁大两眼,期待地看着夏亦寒,等他说下去。 “据我的诊断和彭医生留下的病历记录,我认为你哥哥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也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 “与生俱来?”风荷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光。 “劳累,受寒,都是诱发因素,你哥哥身体内本来就有这种隐患。” “心脏病……很危险,对吗?”风荷怯怯地问。 夏亦寒思忖了一会,说:“心脏病对人危害当然很大,不过,你哥哥这种病,现在已可以通过手术来治疗。” “手术?” “就是开刀,治愈以后,他就跟健康人没有什么两样。” 一片兴奋的红晕漫上了风荷的脸颊:“夏医生,你帮他开刀好吗?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我这个医院还不行。上海目前只有广济医院设备最好,能作各种心脏检查和手术。我已向你父亲建议,可以介绍你哥哥去那个医院。” “我爸爸同意了吗?”风荷急切地问。 “你父亲说还要考虑考虑。这可以理解,因为动心脏手术确实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夏亦寒坦率地说。 “我懂了,夏医生,”说着,风荷站起来,眉宇间凝着一团勇气,“我要劝爸爸妈妈,尽快让哥哥去医院检查和手术。” “你是一个好妹妹,”夏亦寒忍不住夸赞道,“如果需要,我愿尽力帮忙。” “谢谢你,夏医生。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该走了。” 风荷从沙发上拣起她的小背包,向夏亦寒感激地笑了笑。此时此刻,她觉得夏亦寒是那么了不起,又是那么亲切。 夏亦寒没有理由再留风荷。他站起来,绕过写字台去为风荷开门。 “咦,这是什么?洋娃娃!”风荷一眼瞥见靠壁的书橱里放着的一个洋娃娃,她扭头央求道:“我拿出来看看,可以吗?” “当然,”夏亦寒嘴角边绽出一丝笑意。 一个金发碧眼的大洋娃娃捧在了风荷手中,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动情。那娇憨可人的神态,甜蜜而温柔,哪怕是冰河或坚石,也会被风荷此时的神态感动得化解。 这个洋娃娃,是夏亦寒的病人,一个六岁的法国小女孩,病愈出院时一定要送给他的礼物。那个小女孩喜爱这个娃娃,即使在病中也朝夕不离。她把它当作最珍贵的礼物,赠给最崇拜的夏叔叔。夏亦寒收下后,就随手放在这书橱里。大半年过去,谁都没注意过她。今天,偏偏来了个大的“小女孩”,象发现新大陆似地欣赏着她。 “看,她的眼珠会转动,还能闭上,真有意思。应该给她做几套漂亮衣裳……” 风荷陶醉地看着娃娃,夏亦寒陶醉地看着风荷,一个是童心洋溢,一个是柔情泛起。这一刻的情景,真是美好。 书房的门推开了,严绣莲脚步轻盈地走进来。 看到风荷还在,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对夏亦寒说: “表哥,你该吃午饭了。” 风荷的小儿梦被惊醒了。她赶紧把洋娃娃放回书橱,关好玻璃门,抱歉地说。“我真的该走了。” 夏亦寒觉出了风荷的尴尬,他笑着对屋里的两个女子说: “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这位是叶风荷小姐,这位是严绣莲小姐。” “严小姐,你好,”风荷热情地伸出手去,“刚才,在楼下,我……真对不起……” 夏亦寒知道风荷又要为求见自己的事道歉了,赶忙挡住她的话头说: “绣莲,叶小姐是来询问她哥哥的病况,她很为他担忧。” 绣莲!好熟悉的名字,我仿佛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过?! 夏亦寒一声“绣莲”,不知为什么,竟像沉重的一槌击在风荷的心扉上,使她那敏感而脆弱的心发出了嗡嗡的震响,一种足以勾起她遥远回忆的共鸣。随着这一声,风荷脑一子里那个可怕的黑洞被砸开了,从那深深的洞底竟传出了那样幽缈,而又那样清晰的呼唤: “绣莲……绣莲……绣莲……” 她不禁也跟着自语起来:“绣莲,绣莲……” 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是锥子戳进头皮猛搅般的剧痛。风荷的身子晃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叶小姐,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夏亦寒与严绣莲儿乎是同声问她。 绣莲的手立刻扶住了她的肩膀。 “没什么,没……”风荷竟打了一个冷颤,躲开了绣莲,像是畏惧般地退缩着,两眼却直瞪瞪地看着她。 “叶小姐,你……”绣莲倒被弄得莫名其妙起来。 快,我得赶快走。趁现在还清醒,趁现在还管得住自己的双腿,我得赶快离开这里! 风荷把持上的背包紧了紧,困难地吐出一句: “我,走了……” 她没再看夏亦寒和严绣莲一眼,就象逃跑似地奔出房门。 星期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初四。 傍晚时分,夏亦寒家客堂间里烟雾缭绕,香气扑鼻。 靠墙一张红木长条桌上,放着一个铜香炉,里面点着几支龙涎香。桌子左面放着两个大瓷盘,一盘蜜桃,一盘杨梅,都是鲜嫩欲滴的上品。右面是两盘糕点:绿豆糕和杏仁酥。中间供着的则是八个大碗,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红木条桌上方,挂着一张老式的彩画像。一个穿着高领斜襟长袍的妇人端坐着,严肃地正视着前方。这是严氏的遗像。 夏亦寒的母亲季文玉正在供桌前忙着,仔细地擦抹着一双银筷、一只银碗,然后把它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 如今她已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受气的二奶奶了。跟她势不两立的大太太严氏,现在只剩下在画像上领受冷猪肉的份儿。自从夏中范五年前病故后,她就是夏府的一家之主了。 季文玉今年四十出头,身材瘦削,脸庞白皙,虽然左额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稍许破坏了她天生的姣美和五官的协调,但总的说来还是风韵犹存。只是身边已有了一个廿几岁的儿子,无论自己还是旁人,就都认为她要算是个老妇人了。 自鸣钟“”地敲了六下。 “文玉,要不要我把蜡烛先点起来?” 说话的是季妈,文玉当家后,再没人这么称呼她。文玉称她“阿姐”,亦寒和绣莲也都随之而改口称她为“大阿姨”。搬到这儿来以后,邻里之间也都只知道她原来的名宇 “菊仙”。夏家的家务杂事仍然由她操持。可她的身份却已不再是佣人,可以说是家庭的一员了。 “等一等吧。”文玉皱着眉,“文良也是的,到现在还不来、他外面事儿多,不会不来吧。” “放心吧,舅老爷哪一次误过大太太的忌日?总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菊仙说。 “亦寒也不下楼来,六点都过了,”文玉轻轻叹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啊,新派得很,太不看重礼数了。” “天地良心,亦寒可是个孝顺孩子。在外边都当院长了,在你面前还不是小孩子一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菊仙一面把磕头用的蒲团放好,一面说,“绣莲已经上去叫了,一会儿准下来。” “我真不懂,都十五年了,每逢七月初四,我妈必定要一本正经给大妈妈做忌日。她不怕麻烦,大妈妈在阴间大约都要嫌腻了。” 夏亦寒把面前那本厚厚的英文医书合上,苦笑着对绣莲说。 绣莲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就会在我面前发牢骚。见了玉姑,就不敢说了。” “我倒不是怕她,妈这辈子吃了不少苦,说实在的,我挺可怜她。” 夏亦寒说着,笑容消散了,一种忧郁的神色漫上了他那英气勃发的脸。但是,他马上就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某种不愉快的回忆甩掉。又故意调皮地眨眨眼。对绣莲说: “我倒忘了,大妈妈是你的亲姑妈,在你面前发这个牢骚,真是大不该!” 聪明的绣莲察觉到亦寒的感情在刚才曾有一度转折,知道他准是又想起了辛酸的童年。发自内心的一股柔情,突然涨满她的心胸。她真想把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的双手抚平他心上的创痕。然而,少女的羞涩和矜持阻止她这样做,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亦寒说: “我才不在乎这个姑妈呢,她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可以说。对她毫无印象。我倒是听大阿姨说过不止一回,她在世时,对玉姑和你很不好……” “别说了,和死人算账多没意思,”亦寒把书往抽屉里一塞,站起身未,说:“走,下楼去给死人磕头吧。” 亦寒和绣莲下楼不一会,季文良到了。 季文良也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在沪西南这一带是个颇有名气的“老板”,手下的兄弟经营着各种生意,而他的身份已是这、一地区苏北同乡会会长。自从夏中范死后,夏家的儿爿店,就由他代理经营,谁让他有个对生意经毫无兴趣的外甥呢。可这些店铺在文良手中,比当年夏中范亲自掌管时,还红火得多。 今天,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绸长衫,摇着一把折扇,一进门就打拱道: “有点事绊住了腿,让你们久等了。” 他让两个手下人把带来的供品放好,就打发他们走了。 文玉让他宽了长衫,又把早已泡好的龙井茶递给他,请他在藤椅上坐下。亦寒和绣莲上来叫过“舅舅”后就侍立在一边陪他说话。 还是文良爽气,说:“时间不早了,行礼吧,行过礼。我们好吃晚饭!” 磕头用的蒲团早已放好在红木供桌前。画像上的严氏神情板滩地瞪视着。还是老规矩,由文玉带头先拜。 季文玉虔诚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抬起脸来,朝画像看一眼,准备再磕下去。 恰巧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把客堂照得一片惨白。这只是那种普普通通不带雷声的干闪。但当那光亮照在画像上的时候,季文玉竟觉得画上的人活了似的。 她“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文良和亦寒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妈,忙了一下午,你累了。到沙发上去坐一会儿歇歇。”亦寒捏着母亲细细的胳膊,怜惜地说。 “不,不,找还只磕了一个头呢,”文玉挣开文良和亦寒的搀扶,义毕恭毕敬地跪在蒲团上,头抵着地板,认真地磕着响头。 亦寒无奈地轻叹一声。他既佩服妈妈为人大度,对曾经那样苛待过自己的人,竟能不计旧怨,以礼相待,但又为一贯明白事理的妈妈偏偏有这种愚昧行为,感到遗憾和不解。 总算每个人都磕过了头,除了季文良是例外,他只对画像行三鞠躬礼。 然后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文玉蜷坐在沙发上,说自己不想吃饭,让大家先吃。 几乎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亦寒心想,整个下午妈妈帮着大阿姨烧茶,擦洗祭器,摆设供桌。忙完这一切,体弱的她当然没有一点儿胃口了。 又是一连几个干闪,文玉凝视着闪电以后格外显得漆黑的窗外,幽幽地说: “真怪,每逢太太忌日,不是闪电,就是下雨。” “不见得吧,”季文良在饭桌上不以为然地接口,“我记得去年就是个晴天。” 他笑了笑,又说:“文玉,你那么大年纪了,看到打闪响雷还害怕,要惹孩子们笑话了。” 这时,绣莲端着一小碗香菇豆腐走到沙发前: “玉姑,吃点儿豆腐吧。大阿姨烧得真好吃。” 文玉苦笑着摇头,刚想说不吃,绣莲已把碗硬塞到她手里,说: “玉姑,我特意给你舀好,晾在一边的。现在吃不烫不凉,正好。” “好吧,我吃,”文玉心想,这真是个会体贴人的好姑娘。她轻轻拍拍绣莲的手背:“既然烧得好吃,你也去多吃两口,嗯?” 夏亦寒已一碗饭下肚,他一面站起身盛饭,一面对文玉说; “妈,明晚我不回来吃饭,别等我。”” “上哪儿去?”文玉问。 “到老宅去翻书,如果弄得晚了,我就在那儿睡了。” 文玉把才吃了一口的香菇豆腐放下,她没答理儿子的话,反而朝着文良说: “哥,我和你说过的把老宅卖掉的事,办得怎样了?” 不等文良回答,亦寒就抢着说: “妈,我不同意把老宅卖掉么!” 夏家老宅就是那座在上海西南近郊的大房子,就是给文玉留下过辛酸、痛苦记忆的那座老式楼房。五年前夏中范病逝,文玉嫌那房子太大、太旧,阴森森的怕人,又离市中心太远,因此让文良另找了这幢古拔路的新式弄堂房子。她带着亦寒、绣莲,还有菊他都搬了过来。季文良仍住在徐家汇,只不过现在住的已不是当初那几间小屋,而是买下了一幢象样的小楼。 本来倒也没想过要卖掉老宅,但这些年来,亦寒爱往老宅去。并且打扫出一间卧房,有时甚至就在那儿过夜。文玉简直想不通,亦寒怎会喜欢那个荒凉的大宅子?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学医的,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只图那里清静,有书可看,便常爱往那里去。可这么一来,倒勾起了文玉要卖掉老宅的念头。 “亦寒,你不就是喜欢老宅那些古书吗?”文玉柔声问。 “是啊。” “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学西医的,看那些古书干吗?” 亦寒笑了:“妈,那些古书里也有我用得着的东西呢。” 亦寒的爷爷是个翰林,还学过中医,所以老宅里堆满了各种古籍,还有不少爷爷当年手抄的药方,亦寒对此颇感兴趣。而且,他对那些经、史、子、集也愿意翻翻。因此,一到老宅,便常常乐而忘返。 “我和你舅舅说过,让他另找个地方,给你堆这些古书,”文玉很希望能说服儿子。 “我看算了,文玉。既然亦寒喜欢那里,你又不缺卖房的钱化,就给他留着吧。” 文良开口帮外甥说话了。可怜的文良,如今已两鬓斑白,还是没结婚成家。这唯一的外甥,小时候一直跟着他长大,他们可以说情同父子。 “你看,舅舅也不赞成你卖!”亦寒朝舅舅投去感激的眼光,一面对文玉说。 文王怎么还能不同意呢?她凝视着儿子英俊、坚毅、充满青春朝气的脸。这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是她视为命根子的宝贝啊!为了他,她能豁出一切,何况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不知为什么,泪水漫上了文玉的眼眶。她望着儿子,苦涩地笑笑,点了点头道: “好吧,妈妈答应你,不卖了。” 叶太太实在是个好妈妈,她对子女的爱可谓无微不至。 女儿风荷因为身体欠佳,高中毕业后,没有参加大学考试。她常担心女儿在家闲得发问,盼着风荷永远高高兴兴,偶尔看到荷独坐发呆,她的心就揪了起来。 这一天,午睡方起,叶太太就到女儿房间去了。 风荷正坐在窗前,面前的小桌子和身边的小床上,堆满了各种小块的花布。叶太太知道,女儿又在为她的那些洋娃娃设计新衣了。 “一直在做小衣裳,没睡午觉呀?”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 “睡了,刚起来。” “我让阿英给你端碗绿豆汤来,喝了解暑。” “妈,我不想喝,”风荷噘着嘴说,“你看,这些布没一块合适的。” “你给哪个娃娃做呀?让妈来帮你出点主意,”叶太太兴致勃勃地问。 “娃娃还在医院里呢。” “在医院里?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到德康医院找夏医生,他那儿有一个特别特别好玩的洋娃娃……” “哦,”叶太太笑道,“原来这样,那,你想做什么样子的衣服呢?” “我想用白底小花的薄纱做一件洋装,再做顶帽子,可是,这里没这种料子。” “那好办,风荷,”叶太太替女儿撩一下这在额前的碎发,“走,妈妈陪你上街去买。” “现在?”风荷看了看妈妈慈祥地望着她的脸,“妈,你不是最怕热了吗?” “有你陪着,我就不怕啦!走,我也正想去给你,还有你哥哥买点衣服呢。” 母女俩高高兴兴地上了街。他们的路线由西向东愈延伸愈远,最后竟一直到了大马路的永安公司。 将近黄昏时分,她们手上已是大包小包,硕果累累。各人的东西都买了,而风荷,不用说,又捧回了两个造型别致的娃娃。 叶太太看风荷情绪很好,觉得自己虽然热些、累些,都算不了什么。她暗中拿自己的女儿跟马路上每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比,觉得风荷的清纯雅丽绝对出类拔苹。她真是感到由衷的骄傲。 路过一家有名的西菜社,她拉住风荷,说要进去吃点冷饮,顺便歇歇脚。冷饮吃完,她又忽发奇想,对风荷说: “这儿离你爸银行不远,打个电话给他,我们大家就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一起坐他的车回家得了。” 风荷站起身来准备去打电话,一边笑嘻嘻地说:“妈,今天你兴致真高!”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看到你今天特别高兴呀,傻孩子!” 风荷袅袅地走了,叶太太看着女儿苗条俏丽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 不一会,风荷已经回来。她满面兴奋地说: “正巧,哥也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他说,五点半他和爸准到!” “早上我听令超说,沅沅约他今天去吃晚饭的么,怎么……”叶太太微蹙起眉头。 “啊呀,这可不好!”风荷吐了吐舌头,两手一摊, “我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不让他对沅沅姐失约!” 叶太太叹了口气,把风荷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算了,你哥自己会安排的。” 风荷看到一片阴云从妈妈眼中掠过,不禁凑过脸去,问:“妈,你不高兴了?” “没有,”叶太太看女儿似乎有些担心,忙笑着说: “说不定等会儿他跟沅沅一块儿来呢,那不是更热闹了?” “妈,你说哥会跟沅沅姐结婚吗?”风荷充满着期盼说,“我真想沅沅姐早点儿来我们家,我也多了一个伴。” “我也希望他们早点结婚,可就是……”叶太太似乎有什么心事。 “可就是什么?”风荷追问,“妈,你是担心哥哥的身体吗?夏医生说,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你和爸爸下决心,哥哥一定肯去动手术的。” “唉”叶太太不觉长叹一声,“孩子,你不知道,那手术是很危险的。这几天,你爸又去问了好几个医生。有的医生说,只要自己当心,不动手术说不定也不会有什么事。你爸也去找过夏医生……” “夏医生怎么说?” “比跟你说的更详细。他还是认为你哥哥应早动手术,以防不测。可是,我跟你爸还是怕……”叶太太的眼眶湿润了。 “妈;爸爸来了!”风荷轻轻摇着叶太太的手臂说。 叶太太扭头一望,果然,叶伯奇挟着鼓鼓的公事包。正挺着肚子走来。后面紧跟着向她们招手微笑的叶令超。 风荷抬起身子,向哥哥身后寻视着,没有,胡沅沅并没 有一起来。 叶今超大学毕业后,就到父亲的银行去当了襄理,整天 同枯燥乏味的数字、账目打交道。 其实,他却是个极富艺术气质的人。他的爱好是音乐, 夜深人静时独自弹奏钢琴或拉梵阿铃,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享 受。因为这样,他才竭力要求把三楼东头那间最不易吵闹别 人的房间,作为他的卧室。 他偶尔也作点曲子,他的快乐和忧伤,便常常通过那袅 袅不绝的音响流泻出来。 今天,他的琴声就显得忧郁而低沉。缓慢而低回的咏叙,仿佛在诉说着他心中难言的苦闷。 已经是男大当婚的年龄了,和胡沅沅交朋友也已经有了年头,双方的父母却不止一次地婉言催问过,沅沅本人更显然是只等他开口求婚便会欣然同意。可是一想到结婚,令超的心里就烦得慌。 他有着说不出的隐痛啊! 应该说沅沅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因为在家里是老大,底下还有四个弟妹,所以虽然家境很好她的父亲胡炳文跟叶伯奇同是上海小有名气的银行家她却并没有娇小姐的种种毛病。她贤惠大度,温柔能干,长得不算艳丽,可也绝不能说难看。她在大学念了两年,没有毕业,就进了她爸爸的银行,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可以想象,在她身边,不乏仰慕者,甚至追求者,可是她却倾心于叶令超,崇拜他的才能和气质,对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顾。 不能说令超对沅沅毫无好感,她的一番苦心也曾使他感动。 可是,面对胡沅沅,叶令超却总也鼓不起那种迫使年轻人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热之情。 他觉得她缺乏一点灵气,缺乏一点能够扣动人心弦的东西。她待他太好了,可是,他却嫌她太富于母性、太练达、太务实、太少浪漫气息。她可以静坐几个钟头听令超弹琴,可那只是出于对令超的爱,却不能在音乐中和令超的心共鸣。 唉,如果她能像风荷那样爱幻想,爱说梦语痴话,像风荷那样懂得音乐的语言,像风荷那样飘逸空灵…… 哦,也许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风荷那样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呢! 叶令超在琴声中思索着,斗争着,他的思绪像山间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涧岩中觅路前行,充满了障碍,充满了困难。 “笃笃”,有人敲门。 琴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是风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长发用一根红丝带束着,技在身后,皎洁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临的广寒仙子。 “风荷,为什么还不去睡?”令超关切地问。 “你不是也没睡么!”风荷调皮地把头一歪。 “我睡不着。” “你不快乐,哥,”风荷轻缓地说,大眼睛凝视着令超,忧郁的神色渐渐笼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哪,这就是我的妹妹!绝顶聪明、心灵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听得出来吗? “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哥,我要你快乐。” 叫我怎么说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令超刚刚这么想,却又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愿意,我总有一天要讲出来,总有一天! “风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让风荷为自己担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快乐起来的,回去睡吧。” “你保证?” “当然,”略一沉吟,令超又郑重地说:“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乐起来。”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风荷激动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诉你,刚才我听你弹琴,听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现在好了。” 风荷像个天真的小姑娘般,踮起脚尖,捧住令超的头,在他额头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个吻。 “谢谢你,哥哥,祝你晚安。” 风荷柔软娇小的身躯跟令超靠得那么近,令超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终于只在风荷额上轻轻回吻一下,就松开了手: “明天见,风荷,祝你做一个好梦!” 风荷走了。 令超的房里不再传出琴声,可是却亮着彻夜不灭的灯光。 也就是在这一夜,一个不可移易的决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终于要向命运挑战了。 叶太太于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楼下厨房,周围静得很。窗外时停时起的蝉鸣愈益增添了室内的宁谧气氛。 风荷在自己那间小巧而精致的卧室里,斜靠在藤椅上,正在翻看一部小说。 不知是天气潮湿闷热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平日很爱读书的她,今天觉得看不下去。把书扔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不知该干些什么。 突然想起曾答应过沅沅姐,给她绣一双拖鞋面。可现在,夏天都快过去了,还没动手呢。对,现在就来找个花样。 风荷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放绣花花样的大本子,翻了翻,没有一个能令她满意。 干脆重新剪一个。她拿过一张白纸,又找出小剪刀,开始在脑子里构起图来。 天下有好多事是无法用普通道理解释清楚的。 比如风荷的美术才能吧,就简直像是与生俱来,不学自会的。她那种对于美的敏感、领悟,记忆之牢固,把握之确切,特别是复现本领之强,就连她学校的美术教员都惊叹不已。中学毕业的时候,那位自认为发现了一个美术天才的教员,曾竭力鼓励风荷去投考美术专科学校,然后争取到法国去留学。他预言,风荷准能成为独树一帜的大画家,如果她能努力,又得到良好培养的话。 爱美和创造美、表现美,仿佛真是出自风荷的本性似的。 剪纸是风荷的一门无师自通的手艺。她绣花用的花样,总喜欢自己剪。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她就能随心所欲地剪出脑中设想的图样。 除了绣花用的图样外,风荷还能用黑纸剪肖像。即便是一个陌生人,让她静心观察几分钟,一张维妙维肖的剪影,很快就剪出来了。 伯奇夫妇和令超很为风荷的这个本事骄傲。令超把风荷为他剪的那张硕大头像,配了个镜框挂在屋里,别的什么照片都不要了。慢慢地,许多亲朋好友知道了风荷的绝招,竟有人登门相求。只要风荷有兴致,伯奇夫妇总是鼓励她多剪。有时他们也会显宝似地要风荷当众表演一下。 风荷有个大厚本子,里面夹着她剪的许多肖像。爸爸、妈妈、哥哥的不用说了,连阿英和那些宝贝洋娃娃,甚至她看过的电影中的人物都有。 拖鞋的花样剪好了。是一朵盛开的蔷薇,几片叶子陪衬得它益发高贵雅致,倘用彩色线绣在黑丝绒上,肯定不俗。 风荷把剪好的花样放在一张黑纸上,鲜明的对比,使那朵蔷薇顿时有了立体感,她微微笑了,觉得还比较满意。她手里拿着那把精巧的小剪刀,似乎意犹未尽,于是,拿起另一张黑纸,又漫无目的地剪起来。 才几剪刀,一个男子的侧面头像便出现了。风荷右手拿 着剪刀,左手举着头像仔细端详着。 “哟,小姐,你剪的是谁呀?” 是阿英进门来了,手里捧着托盘,从风荷身后探头看 着。 是啊,我剪的是谁呢? 风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剪的原来是夏亦寒。 阿英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她是给风荷送下午的点心来 的:一杯凉凉的桂花鸟梅汤,一小碟绿豆糕。阿英把托盘放 在桌上后,又急匆匆下楼去了。 风荷仍在端详夏亦寒的头像,她摇摇头,不,剪得不好,线条不够刚劲,显不出他的深沉、稳重,也没有本人英 俊漂亮。 她又拿出一张黑纸,重新剪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半侧的,全侧的,左侧的,右侧的……,几张大黑纸剪掉了,头像摊了半桌于,可她还是不满意。她叹口气,颓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扔,思想回到前天见到夏亦寒的情形。 那天她敲开夏亦寒三搂书房时,他正在和几个同事谈话。见有陌生女客来访,不一会儿,那几个同事就告辞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风荷和亦寒两个了。 “我只占用你一点点时间,”风荷急急地说,“让我给辛德瑞拉换好衣服,我就走。” “辛德给拉?”亦寒不解地问。 风荷径自走到那个玻璃柜前,取出了那个金发的洋娃娃:“就是她,我给她取名辛德瑞拉。” “哦,灰姑娘!你说她像童话里那穿了水晶鞋跳舞的灰姑娘?”夏亦寒被风荷的妙想逗乐了。 风荷甜甜地笑了。她歪了歪头,一绺额发柔顺地轻轻拂动着,晶莹的瞳孔中,闪烁着夏亦寒的形象:“你说这名字好吗?” 夏亦寒动情地凝视着风荷,衷心赞美地说:“那么,你就是那个给灰姑娘打扮的善良的仙女。” 风荷把娃娃放在写字桌上,从包里拿出一套纱裙。那是跟洋娃娃眼睛颜色十分相配的天蓝色上面缀满彩色小花的曳地长裙。 风荷灵巧地替洋娃娃穿上这件纱裙,这小人儿立刻显得迷人而高贵,与原先大不相同了。 接着,她又取出一顶用同样材料做成的帽子,给这个娃娃戴上。 “嗬。简直美极了!”夏亦寒忍不住叫起来。 他从不大关心女性服饰,现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件漂亮合体的衣裙,竟能为女性增添如此之多的魅力。 他拿起洋娃娃欣赏了一番,然后带着温情脉脉的微笑,对风荷说: “谢谢你,叶小姐,给娃娃做了这么漂亮的衣服。” “不用谢,我不是送给你的,我是送给她的。” 听风荷的口气,那洋娃娃竟完全是有生命似的。 “可这个辛德瑞拉是我的呀。所以,你还是应当接受我的感谢。” “那么,你准备怎样谢我呢?”风荷的孩子气又上来了,她调皮地朝亦寒一笑,歪着头静听下文。 “是啊,怎么谢呢?”亦寒故意用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请让我好好想一想。” “要想多久?得好几天吗?”风荷开心地笑着问。 那笑声真像是天使在摇动着一串银铃。在这笑声的感染下,一向稳重老成的夏亦寒也变得活泼了。他故作神秘地说: “那可说不定。反正要让你大吃一惊!” “那么,我就等着啦。现在,我不再打扰你了。” 夏亦寒根本就没感到受了打扰,可是又有什么理山留住她呢?他不无遗憾地伸出手去。 风荷显然还很不习惯与人握手。当亦寒握住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时,她的脸红了,心跳得快了,呼吸局促起来,鼻尖上甚至还冒出了几颗小小的汗珠。 幸好亦寒很快就松了手。她微微抬头看了亦寒一眼留给他一个甜蜜而无邪的巧笑,这才走了。 许久以来,风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神思常常会发生突然的、莫名其妙的飞跃,情绪也常常跟着发生急骤的、大起大落的变化。她为此十分苦恼。 这种情形近来似乎更频繁了。 就像此刻,一分钟前,她还面对着半桌子的夏亦寒剪影,在心里笑着对他说: “好,我等着,看你怎么谢我,怎么使我大吃一惊。” 可一分钟后,她却变得忧郁而伤感,消沉颓唐得直想哭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反反复复地响着,一声声像槌子打击在她脆弱的心扉上: “绣莲” “绣莲” 究竟是什么时候,究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有人喊叫这个名字?风荷恨不得敲开自己的头骨,从脑子里搜出那令她心烦的记忆,恨不得有一道强烈的光线,能烛照她灵魂中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她的思绪在飘缈无垠的黑洞中翻飞,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捏起了剪刀,剪了一个头像又一个头像。她剪的是谁呢?是那个名叫绣莲的女医生吗?不,不像,那个绣莲年轻、美丽、健康,脸上的线条很美,可我剪出来,像什么呀,这么难看! 突然,风荷惊惶地扔掉手中的剪刀和黑纸,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书桌最下边那个抽屉的把手。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去开那个抽屉!千万不要!你已经有好久没去碰过它了。你自己知道的,打开它将发生什么! 但她的脑中却有另一股力量在强迫她违抗上面的提醒。“绣莲,绣莲”的呼喊,极大地加强了那股力量,竟使它变成了一位强制性的命令。 风荷的手颤抖了,但仍然猛地拉开了那个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大夹子。 心中的声音又在阻止她:现在住手还来得及,千万,千万,别打开它。最好是赶快扔了它! 然而,来自头脑中那个黑洞深处的命令,却更加强有力。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仿佛正在向她逼近,马上就要压到她身上。鬼使神差似的,风荷一下子打开了那个黑色夹子。 一张女人的剪影赫然在目! 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恐怖地瞪大,毗牙裂嘴的女人!风荷觉得那“绣莲、绣莲”的喊声,就是从她大张的嘴里发出的! 风荷头皮发麻,灵魂出窍,一时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跳开身来逃走,逃开那可怕的女人,可是她的腿却不听话。 昏乱中,她又翻了一页,又是一张剪影,还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但这回剪的是她的全身。她长长的手臂像蜘蛛的长爪,可怕地挥舞着,两腿叉开作跳跃状……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蓦地,一道闪电从厚厚的云层中窜出。 “啊!”风荷狂叫着,把那黑夹子用力一推,站起身来夺门而逃。 在门口恰和上楼来的阿英撞个满怀。 “小姐,你怎么呢?” 阿英看到风荷脸上的肌肉僵硬,两眼发直,嘴唇直抖,赶紧抱住她、拼命摇她,仿佛想把风荷从恶梦中摇醒。 “哦,阿英……”风荷终于呻吟般叫出了声。 “小姐,你的电话,夏医生来电话找你。” “夏医生,是夏医生?” “是的。”阿英肯定地点头。 风荷一甩手飞快地跑下楼去。 风荷拿起电话听筒,刚说了声“喂”,就听到夏亦寒兴奋的声音: “是叶小姐吗?我是夏亦寒,我想好了答谢你的办法,那就是满足你一个要求。你可以随便提……” “哦,夏医生!” 风荷软软地叫了一声,在夏亦寒听来简直有似呻吟或叹息。与平日的活泼有生气截然不同。 “你怎么啦?不舒服?”亦寒焦急地问。 “我,我……怕……” “怕?怕什么?请告诉我。” “不,我恐怕……是病了……”风荷支支吾吾,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马上就来,十五分钟就到你那儿,等着我!”亦寒果断地说。 风荷勉强搁好话筒,就软瘫在沙发上了。虽然那遥远的呼唤还在脑中的黑洞里回响。虽然那可怕女人的影子还在她眼前晃动,但她的心已开始平静下来。因为,她已经有了希望,夏亦寒很快就要到了。 第四章 每天吃晚餐的时候,叶伯奇的心情总是最好,最轻松。一张方桌,他们夫妻相向而坐。左边是英俊有为的儿子,右边是娇小秀丽、玲珑可爱的女儿。在这样的氛围里,一切烦恼都暂时被抛得远远的了。 叶伯奇喜欢喝二两,特别是由女儿陪着,慢斟慢饮,有说有笑,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乐趣。 但是今天风荷匆匆吃了一碗饭,就站起来,对伯奇说: “爸,今天不能陪你了,我得上去准备点东西。” “准备点东西,”伯奇兴致勃勃地用逗孩子的语调问: “准备什么好东西呀?” 不等风荷开口,叶太太说: “她明天要去远足,所以要准备一下。” “远足?上哪儿呢?”这一下连令超也感到奇怪了。 “爸,哥哥,明天我和夏医生一起到龙华去玩,妈已经同意了。” 风荷说着朝妈妈看看,叶太太点点头,表示认可。 “和夏医生?就你们两个吗?”令超问。 “是啊,我们骑自行车去。这多带劲!” 风荷想到明天的游玩,就禁不住兴奋起来。 “为什么就你们俩呢?你们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叶伯奇问,这也正是令超最关心的。 “他要对我表示感谢么!”风荷撒娇地扭一扭身子, “我给他的辛德瑞拉……” “什么辛德瑞拉?”令超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就是一个外国小孩送给他的洋娃娃呀,我给她起了名字叫辛德瑞拉,还给她做了一套纱裙,所以夏医生说要谢谢我,我就要他陪我去远足呀!”风荷不无自豪地说。 “是你要他陪你的?”叶伯奇问。 风荷点头:“他很乐意。” “你呀,夏医生是很忙的。你可以叫你哥哥陪你去么。” “哥哥也很忙的,对吗?”风荷朝令超使个眼色,“再说,让哥哥骑自行车去龙华,也太累了。” 令超默然。 “淑容,你就不怕风荷累着呀?”伯奇隔着桌子问妻子。 “我也有点担心,可风荷说她行。我想,她老闷在家里……”叶太太解释道。 “爸,我身体好着呢!有夏医生陪着,你还不放心啊?”风荷走到伯奇身边,摇晃着他的胳臂。 “放心,放心,”伯奇笑着说,他是不可能驳回风荷的任何要求的,“不过,你要早点回来,别玩得太晚了。” “得令!” 风荷调皮地学着京戏里的腔调,向叶伯奇一拱手。突然,她俯下身子,在爸爸额上亲吻一下,轻声说:“谢谢你,爸爸。” 就在她轻盈地迈步,将要走出饭厅时,令超叫道:“风荷!” “哥哥,什么事?”风荷回头问道. “当心,风荷,他在追你!” “什么?”风荷一时没有听懂。 “夏医生在追求你呢!” 这一次风荷懂了,她一跺脚,说:“哥,你真坏!你是怕自己的丑妹妹嫁不出去,故意胡说八道!” 令超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别生气,好妹妹,哥只是有点儿吃醋了。” 亦寒陪风荷游龙华,必须向绣莲借她的自行车,所以只好把这件事对绣莲说了。当然,本来他也并不想隐瞒。 “是那位问她哥哥病情的叶小姐吗?” “是。” 绣莲有点伤心。 自己跟亦寒表哥相处多年,自从两人都长大以后,记忆里就没有一块儿跑这么远玩过。表哥读书实在太用功了,自己哪敢打扰他呵! 可是,这个才见过一、两次面的小丫头,却能让表哥提起那么大兴致!相比之下,自己在表哥心目中的份量岂不是太轻了吗? 想到这儿,泪水忍不住就在眼眶里转起来。 她真想说:“不,自行车我自己要用,不借。” 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说出来,就不是绣莲了。 绣莲是个心气很高,也很有心计的姑娘。她既不愿表现出心胸狭窄、妒忌成性的妇人通病,因为她知道那反而会被亦寒瞧不起;也不相信那幼稚柔弱,仿佛有病的小丫头,能真的夺得表哥的心,难道自己与表哥青梅竹马的交情和平日里的一番苦心,会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她不但痛快地一口答应把车借给风荷,并且热心地帮亦寒打点着明日需用的一应用品,又是煮茶叶蛋,又是上街买牛肉干、买面包,比她自己去玩还忙得起劲。 倒是文玉觉得过意不去,咕哝着:“亦寒也真是的,让绣莲一块儿去,多好!” 绣莲却爽朗地说: “玉姑,我眼看要毕业,那么多考试,哪里有空呵!等考完试再让表哥陪我吧。” 绣莲的举动让王始和亦寒都深为感动,觉得她真是贤惠大度。 这天夜里,已经九点多钟了,风荷房里还亮着灯。 令超进屋来了。 “不是明天要去远足吗?怎么还不睡?”他关心地问。 “睡不着,”风荷抬眼一笑,又专心于自己手上的活计。 令超拿过风荷正在缝制的这件小绸裙,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给哪个娃娃做的?给船娘穿嫌太长了,给水草吧,又嫌太洋气。” 船娘、水草,都是风荷的洋娃娃,她的卧室和起居室里,床上,梳妆台上,沙发上,到处摆满了娃娃。风荷给她们起了各种名字。胖藕、菱角、鸭鸭、小虾虾、香谷、蝈蝈儿,还有船娘、水草等,仔细琢磨一下,这些名宇似乎都和江南水乡的景物有关。 风荷曾回答过阿英奇怪的询问。她说,那是因为她脑中留下过一幅画,画面就是江南水乡。她记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幅画,只好把这美妙的回忆寄托在那些娃娃身上。于是娃娃们就有了这样一串古怪的名字。 难为令超记得住这些娃娃的名宇,连天天在风荷身边的阿英都分辨不清谁是谁呢! “不,这不是给我的娃娃做的。”风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令超明白了,这又是给夏医生的辛德瑞拉的。 “你啊,关心洋娃娃胜过关心我。”令超故意赌气似地说。 “我怎么不关心你?”风荷不服地反问。 “上次说,给我绣几条新手绢,这么些天了,我还没见着呢!” 风荷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手绢说: “你自己看吧。我早绣好了,你不来取,还要我巴巴地送到你手中吗?” 十二块白色麻纱手绢,角上用十二种不同的配线法,将“令超”英文读音的几个字母,排出十二种不同的图案,摊开在桌上一看,既雅致又新颖。 “真美!风荷,只有你能设计出这么巧妙的花样,绣得又这么精致。”令超由衷赞美。 “哼,还不是白辛苦一场。碰到个没良心的哥哥,还说我不关心他!”风荷撒娇地噘起嘴。 面前那双半遮在颤颤的长睫毛后面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带着那么一种我见犹怜的神情,令超陡然心动,他不得不强制自己,转过身去,辞不达意地轻声说; “我道歉!我……唉,你啊,你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小女孩!” “好吧,好吧,就算我什么都不懂!再这么老呆在家里,我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啦!” 谁知令超这句含糊不清的话,偏偏勾起了风荷的心事,她嘟嘟嚷嚷地说着,满脸不高兴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又怎么啦,我的大小姐?”见风荷怏怏不乐,令超就紧张了,忙陪着笑脸问。 “哥,我想去念大学,我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学校。”风荷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那当然,谁不知道你聪明?妈妈不是说了么,等你在家养好身体,就让你去念大学。” “那么,我先出去找个事儿干。” “你啊,又犯孩于气!”令超觉得好笑,“连上大学都怕你身体吃不消,爸妈能让你出去做事?” “我这个头疼病,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好!连沅沅姐那天都说,或许别老问在家里,反而对身体有好处。” “你倒说说,到哪儿去做事?要不,跟我一起到爸爸银行里去?”令超不想使风荷太扫兴,随口问。 “不,我不喜欢,成天算账,更要头疼了。” 风荷沉吟了一下,好象突然有了一个好念头,眼睛灵敏地一转,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巧笑嫣然地说: “我要去学当护士!那天在德康医院,见到好些和我年龄一般大的护士小姐,来来去去地忙着,我真羡慕!” “哦,你想去德康医院,就是夏亦寒当院长的……” 风荷自己没觉察到,当听到夏亦寒的名字时,她那娇艳的脸颊骤然变得绯红,整个人儿竟显出令超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 这时,夏亦寒的形象清晰地在令超脑中出现:气宇不凡,英朗洒脱,实在是个很难令人忘却的杰出而成熟的医生。更重要的,这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年轻男人! 也许,他们明天的游龙华,并不是单纯的表示回报的礼节性行动!自己的那句玩笑话“夏医生在追你”也可能会当真? 不祥的预感从令超心头掠过,带给他推心的痛楚,一股寒意直沁脊骨,额上刹时冷汗涔涔。 他深吸一口气,幸好,心脏的痛楚过去了,总算没有发作。他慢慢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叶伯奇夫妇正准备上床休息,叶令超敲敲门,进来了。 “爸,妈,有一件事想同你们谈。” 叶令超径直在靠窗的小沙发上落座。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我决定到广济医院去做心脏手术。” 语调的冷静,显示他已经过深思熟虑,拿定了主意。 “超儿,”叶太太一听,就克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仿佛她的儿子马上就要遇到什么危险似的。 “说一下你的理由,”叶伯奇毕竞比太太沉着。 “我要做一个健全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超儿,不许瞎说,”叶太太急急地加以阻止。 “妈妈。只有把病根除掉,我才有生存的权利,爱的权利!” 说到这儿,令超的声音有点哽咽,他突然有点气馁似地,低声说: “像现在这样,我只能看着别人……” 屋里静寂了一会儿。 伯奇走到儿于身边,信赖地扶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执意要做手术,可以到欧洲,比如说法国去,那儿条件好些。” “不用,爸爸。夏医生说过,广济医院就能做。在这样的时刻,我希望离你们,还有风荷,能近一些。” “可是,我怕……”叶不太忍不住抽泣起来。 “淑容!”叶伯奇略带威严地叫了一声,果然,这有效 地止住了叶太太的眼泪。她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说: “伯奇,我们得把夏医生请到家里来,从长计议一 下。” “是的,这是一件大事,一切要考虑周到,”叶伯奇郑 重地说,“我会安排的,放心吧!” “谢谢你们答应我的要求。如果万幸手术成功,那么,我还有一个要求……”说到这儿,令超停顿了一下。 “你说,令超。我和你爸一定会同意的。”叶太太抢先表示了态度。 叶令超把目光转向他的父亲。 “说吧,令超,把心里的话说出未,”叶伯奇向他点点头。 “如果我成了一个健康人,我要……” 令起又顿住了。 他的父母耐心地等待着,室内空气像凝住了一样。 “是关于风荷……”令超终于打破了沉默,“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对风荷……” “你是一个最好的哥哥,”伯奇急忙说,希望儿子能证实这一点。 “是的,在她的身世没有揭开之前,我将永远是她踏实的哥哥,可是……” “你要我们揭开她的身世?” “如果我手术成功,我恳求你们这样做!” “为什么?” “我不愿永远做她的哥哥,我要娶她!”令超终于费劲地吐出这四个宇。 伯奇呆住了,惊愕地瞪着儿子。而叶太太只觉得心都被撕裂了。平时,令超对风荷百依百顺,她只当他们兄妹感情好,万万没想到令超会有这个心思。儿子爱风荷,这无可指责,但是,一旦风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还能保住这个宝贝女儿吗?然而,如果硬瞒下去,儿子又会怎样呢? 叶伯奇总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缓缓地说:“超儿,你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可是,这事不那么简单,让我们大家都冷静地好好想一想,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我同意,爸爸,”令超爽快地赞成,“不过,我要你们知道,我是为了风荷,甘愿去冒死在手术台上的风险的。”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早晨的空气清新得令人陶醉。 夏亦寒、叶风荷两辆自行车轻快地并排骑在通向郊区的马路上。 刚刚骑出去不远,亦寒就对风荷说: “风荷,今天,我还有一个特别精采的节目……” “什么节目?亦寒,快告诉我,”风荷快乐地打断亦寒的话。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相互直呼对方的名字了。 “暂时保密,到时候自然晓得。”亦寒显然是在故弄玄虚了。 “真坏!”风荷那娇嫩欲滴的红唇微微嘟起,于是,这一声抱怨也就变成了撒娇。 夏亦寒正侧着脸打量着风荷,他的心族不觉飘摇起来。哦,风荷,你实在美得令人目眩! 风荷因为今天要长途骑车,所以没有穿裙于,一条裁剪合体的淡绿色长裤,一件鹅黄色绸衬衫,外罩像蝴蝶翅膀那样轻灵而鲜艳的小坎肩儿,把她的体态身姿衬托得更加挺拔俏丽,真如一株亭亭玉立的风中莲荷。不,莲荷虽美,也没有她的灵气和神韵。 久住繁华市区的人,一旦离开喧嚣嘈杂的市声,到了近郊农村,就像乌儿脱出了樊笼,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们只觉得满眼碧绿、金黄,扑面而来的是沁人心脾的乡土气息。可以用“惊喜”二宇来形容风荷的神态和表情。无论是路旁一畦绿油油的青菜,还是人家篱笆前一群咕咕叫着的鸡雏,无论是远处田间农夫所唱的嘶哑山歌,还是路上合群搭伙去赶集的农妇村姑们的笑语,都会使她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她的全身心浸透在这些年未从未有过的欢乐之中,纵情饱览着自然景色。她也不时回过头来,瞟一眼紧跟在她身边的亦寒,送给他一个甜美的笑。那双妙目显得那样明亮媚丽,仿佛在说:哦,谢谢你,亦寒! 这哪里像几天前亦寒赶去为之诊病的姑娘呢?那天,风荷莫名其妙地害怕,神思恍惚,使亦寒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在这姑娘心灵深处。似乎有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区域,但亦寒还无法找到通向这一区域的线索。看她今天的样子,如此单纯,如此明净,整个人就像一块点尘未染的水晶,这才是风荷的真面目。也许那一天,只是她遇到了偶然的梦魇。 快乐的路程永远短促,他们很快到了龙华镇。高高矗立的龙华宝塔已经近在咫尺。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却颇有名气的江南小镇。它的名气来自于每年三月遍野烂漫的桃花,来自龙华寺法会的庄严隆重和那古塔的高峻玲珑。 不过,现在不是桃红柳绿的季节,亦寒和风荷也不是为寻春而来。他们推着自行车,在镇内的石板路上走过,随意地看着两旁的小店铺和各色各样叫卖看的地摊。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在今天这个游人稀少的日子里,他们俩——一个身着雪白西装、英俊潇洒的青年男子和一个明眸皓齿、风神秀绝的少女,那样情意绵绵地相跟着——倒真正成了龙华镇上的一景。他们有说有笑,一路走去,并不知道在他们身后有多少惊羡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叹在追随着。 “小姐,不抽个签吗?菩萨保佑你上上大吉!” 一个老僧,慈眉善眼,双手合十,对正在凝望佛像的风荷说。 风荷把脸转向亦寒,亦寒的眼光里闪着鼓励的神色。 那老僧把签筒摇得哗哗响,一脸虔诚。 风荷下意识地搓搓手掌,突然,她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飞快地跑到香案面前,把它塞入挂在那儿的一个黄色布袋。然后跑过来,朝老僧抱歉地笑笑,一手提着她那顶白色宽边的遮阳帽,一手拉着亦寒绕过佛像向后殿跑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念念有词地送走他们。 “为什么不抽一根?”亦寒边走边问。 “万一抽着个下下签呢?” “哪会呢,他那个签筒里,全是吉利话。”亦寒笑对风荷,神情分明在说:真是个幼稚的傻孩子! “我不要听什么关于未来的吉利话,我只要能像今天这样……” 风荷粉脸一红,突然把话咽了回去。一扭头,跑进了敞开着的塔门。 他们在龙华塔内的木楼梯上快步拾级而上。一口气跑到最高层,这才喘息着伏在塔门外的木栏杆上。 他们凭栏远眺,头顶上是蓝天白云,辽阔无垠。现实纷扰的一切,都暂时地远离了,眼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你看,帆船,帆船在走!”风荷惊喜地欢呼起来。 她的手指着前方某处。不错,远远的有一条河,河上有被风涨满的帆在行进。 “哦,真想乘上这么一条挂着帆的小船……”风荷陶醉地微微眯起双眼。 “好,我记住了,一定邀你去坐一次船。”亦寒热切地接口,“你想坐船上哪儿呢?” “天涯海角!”风荷的话语轻得像在自语、在叹息。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龙华寺附近的郊野漫游。 亦寒惊异地发现,风荷这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不但酷爱大自然,而且竟与大自然有一种近似心灵默契的沟能。 沿着一条小河,他们愈走愈远。河水清清,看得见成群结队在岸边觅食的穿条小鱼。 风荷不止一次停下来,蹲在岸边,细看游鱼,用手撩着水,咯咯笑着招呼亦寒快来。 如镜的水面上,映照出风荷的倩影,天上的白云,岸树的绿荫和在白云绿树间倏然来去的小鱼,成了那倩影天然的背景。亦寒在她身后,都看呆了。 忽然,就在前面不远,响起了几声“扑通”。 他们抬头一看,只见几个赤膊的小男孩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像一群受惊的青蛙。 凤荷向亦寒一笑。亦寒明白,她是说:瞧,我们惊吵他们了。 于是他们不再朝前走,找了一棵大树,铺了些纸,坐在那浓密的树荫下。 水面上露出几个光光的脑袋,在朝他们笑呢。有一个调皮鬼,还用手放在嘴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 “他们这才叫跟大自然融化合一呢!”抱膝而坐的风荷,充满了羡慕,“真想天天看到这白云、绿树和小河流水!” 亦寒两眼望着远方,远方的岸边有一丛丛芦苇在微风中摇摆欠伸。他向往地说: “要是能到这儿来办个诊所,该有多好。” “那,请一定要收下我,到你诊所去当个护士。” 还没容亦寒表态,三个只穿一条小裤衩,浑身淌着水的小男孩,来到他们身旁,争先恐后地问: “先生、小姐,你们要蓬蓬吗?” “要菱角吗?又嫩又甜!” “荷叶要伐?” 风荷立刻被他们手中捧着的东西吸引了,多么鲜嫩的蓬莲、菱角和荷叶啊! “我们要,都要!”亦寒看出了风荷的喜爱,已把手里的钞票递了过去。 “不要钱的。送给你们,”那个捧着一把菱角的小男孩把菱角往亦寒手中一放,带头飞奔而去。 另两个孩子,也把东西放下,尾随着跑了。 亦寒和风荷面面相觑。 只隔了一小会,三个孩子又回来了。各人手中捧着更多的莲蓬和菱角。 “你们怎么不吃?”一个小男孩问。 风荷剥开一个莲蓬,亦寒掰开了菱角。这都是真正刚从池塘里采来的鲜货,是城里人很难尝到的,味道果然好。 “你们也吃,”风荷指指堆在地上的莲蓬和菱角。 “我们不吃,我们吃得多了!”小男孩们笑着说。 风荷想起她和亦寒带来的吃食,放在一个袋中,几乎还未怎么动用,有面包、牛肉干、巧克力糖。她掏出来放在纸上,说:“这些,请你们吃。” 三个小男孩好奇地注视着这些吃食外面花花绿绿的包装,谁也不好意思伸手。那个最小的男孩不自觉地把右手食指放进自己嘴里。 亦寒莞尔一笑,把那些吃食包了起来,然后把这个大纸包往最大的男孩手中一搁,说:“带回家去吃吧!” 三个小男孩羞怯而高兴地笑着。捧着纸包一溜烟跑了。 望着小男孩跑去的方向,一抹忧郁和惆怅掠过亦寒的面庞,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和男孩们一般年纪时的童年岁月。 半晌,一般扑鼻的清香把他从复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低头一望,一只长着纤纤玉指的手掌中,放着几颗硕大而肥嫩的莲子,正举在他的嘴边。 “吃吧,”风荷轻声地说,仿佛她的思绪也跟着亦寒神游了一番,带着万分的理解,她温温柔柔地凝视着夏亦寒。 舒畅的微笑从亦寒眼底唇边漾开,忧郁和惆怅刹时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他握住那温软的小手,掂起一颗莲子放入口中。 直到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亦寒和风荷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乡野,骑车回城。 郊区已经远远落在后面,脚下是笔直的柏油马路了。 风荷忍不住问:“早上你不是说还有一个精采节目吗?” 亦寒笑着说:“别急,五分钟内就可揭晓。来,这儿拐个弯。” 他们走上了一条小叉道,又拐进一条深深的小巷。 一幢黑漆大门的古旧住宅,门前一对小小的石狮子。静静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到了,这就是我的精采节目!”亦寒说着跳下了自行车。 从进入这条小巷起,风荷心中就有一丝不太舒服的疑惑:这是什么地方?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里现在成了我的私人别墅,里面有我最珍贵的收藏。我想带你参观一下。”亦寒兴冲冲地说。 “亦露,下次再进去吧,”风荷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推辞的话脱口而出。当她注意到亦寒失望的神色时,马上又解释道;“太晚回去,妈要着急了。” 亦寒看到风荷脸有倦色,不禁在心中自责:风荷这么一个娇柔的少女,怎能像你那样永不会疲倦?亦寒呵,和女孩子打交道你太没经验,太粗心了! 他把已掏出来的大门钥匙放回袋里,关切地问: “回家还有不少路,你骑得动吗?我们去叫一辆出租车吧。” “不用,我能骑得动,我喜欢骑车。” 他们很快退出那条巷子,骑车向市区进发。 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巳经是晚饭时分,孩子们一个也不回来,家里显得冷冷清清,季文玉心里很不痛快。 亦寒是早说好了的,今晚老同学聚会,不能回来吃饭。谁知刚才绣莲也从学院打来电话,说要准备考试,不但不回来吃饭,这两天都不回家来住了。 难道真让菊仙姐说对了? 几天前,她对文玉说起,绣莲最近心里有疙瘩,而且可能跟亦寒有关。 是啊,亦寒是不好,到龙华寺去玩,为什么不带绣莲?这两个孩子从小相处,就像自己跟文良哥一样,也算得是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如果能终成眷属,结成百年连理,那该多好! 文玉想到这里,不禁触动了自己的终生憾事。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文良哥,耽误了文良哥,也害苦了文良哥。他至今不肯结婚,而一心一意帮夏家做事,那真正的原因,只有文玉心里清楚。 可是,文玉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呢?看来只有把这遗憾和歉疚带到坟墓去了。如果人真有下一辈子,无论如何要好好报答文良哥。 说也奇怪,想到谁,谁就来。文良提了一大篓荔枝来了,说是让文玉他们尝尝鲜。 “哥,吃晚饭了吗?” “没呐,我紧赶慢赶,就是想赶上你们的晚饭呀。亦寒,绣莲他们呢?” “他们都有事,不回来。菊仙姐,他大舅来了,开饭吧。”文玉一面回答文良,一面向厨房招呼。 饭桌上,文良见文玉情绪不佳,忍不住关切地问长问短。 “文玉是在为孩子们操心哪,”菊仙对文良说. “怎么?出什么事了?是亦寒还是绣莲?”文良一连三个问号,他一直很关心这两个孩子。 “就是他们两个的事呀,唉——”文玉接过话头,把自己的想法、目前两人的状况,以及菊仙的观察都叙述了一遍。 文良慢慢地喝着一杯黄酒,耐心地听着。 他没有儿子,这辈子也不打算再结婚,亦寒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因此在他感情深处,实际上把亦寒当作了儿子一般。他爱亦寒,一心一意希望他出人头地,家庭幸福。亦寒在事业上一帆风顺,他深感欣慰。亦寒和绣莲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他相信他们会成为美满的一对。他不止一次想过:但愿他们别像自己和文玉这样不幸。 所以,今天当他听到亦寒和绣莲之间生了隔阂,确实有点吃惊。 “菊仙姐,你是说,亦寒在外边有了人?”他问。 “这个么,我也说不清,”菊仙犹豫了一下,“我听绣莲讲过一次。” “绣莲知道?” 菊仙点点头:“她说,她在医院看到过那个姑娘。” “前几天,亦寒又跟那姑娘到龙华去玩了一整天,”文玉接口说,“还是绣莲给他们准备的吃食!” 文良默默不语,心想:好一个贤惠豁达的女子! 他问文玉:“你没跟亦寒谈谈?” “你看,他忙得很,”文玉叹口气,“再说,就是问他,他会说吗?” 她很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主意,有心劲,任何事儿不到有绝对把握,他是不会讲的。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宇?家境如何?” 文玉摇摇头,菊仙也摇头。是啊,她们知道得太少了。 “好像听绣莲说,这姑娘姓叶,名字就不清楚了。”菊仙说得很没有把握。 “好吧,你们不要着急,过几天我跟亦寒谈谈,”文良安慰文玉。他想,这事儿得让手下人去摸摸情况。 “是啊。你是他大舅,你的话,他会听的,”文玉说着又给文良把酒斟满了。 “绣莲那头,文玉,你也跟她说说,别让她冷了心。她可是个好姑娘。” “是啊,是啊,跟了我们那么多年,又知根知底的。”文玉边说边频频点头。 在夏亦寒热心安排下,叶令超定于今日住进广济医院特等病房。 在昨天的电话里,亦寒答应叶伯奇,今天到叶家来,和他们一起送令超去医院,再把令超的病况向主刀医生介绍一下。 刚过九点,亦寒走进叶家的客厅。他马上注意到风荷没在,这使他不免有点失望。 叶伯奇夫妇热情接待他。令超和他说,自己昨晚睡得不错,自我感觉一切良好。 佣人送上刚泡好的热茶。 正在这时,客厅通花园的纱门推开了,凤荷飘然而至。 夏亦寒只觉得这一瞬间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进来。他自己都不明白,平日不为一切所动的冷静到哪里去了?竟会如此兴奋激动! 风荷穿了件深色长袖衬衫,下身是浅黄底色的薄呢长裙,上面织着深咖啡、玫瑰红、墨绿等搭配和谐的五彩图案。那柔软而有光泽的黑发用玫瑰红的丝带松松地绾在脑后,手中捧着一大束鲜花。 她的出现,仿佛给客厅带来了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风,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现出欢欣的微笑。 叶令超已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迎了上去,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 ”看你,让阿英去摘么!早晨园子里湿气重。” “哟,不说声谢谢反倒凶我!这是准备插在你病房里的。”看看,为了这些花,人家的新鞋子都踩脏了。” 风荷娇娇嗔地说,一边提起裙子,露出脚上那双浅黄色的轻便皮鞋。鞋尖上果真沾着点泥土。 “罚你,给我擦干净!” 令超听话地掏出手绢,就要俯下身去。 “和你开玩笑,我可不敢劳你的大驾。”风荷咯咯一笑,避过了身子。 “风荷,夏医生来了。”叶太太提醒女儿,该和客人打个招呼。 “在哪里?”风荷忙问。眼光在这宽大的客厅一扫,看到夏亦寒正端着茶杯,站在客厅的落地长窗帘旁。 她把捧着的鲜花往令超手中一塞。轻盈地朝窗前走来。在亦寒面前停住了脚步。 风荷娇靥绯红。嘴角含春,满腔的欣喜毫不掩饰地从那双凝注着夏亦寒的妙目中流露出来。红唇微微一动,仿佛是叫了声“亦寒”。 阿英进屋来了,告诉叶伯奇说,医院来接病人的车子已经到了。 当伯奇招呼大家出门时,叶令超突然说:“等一等!” 他走到酒柜前,拿出一杯白兰地和两个酒杯,把酒斟满 后,递过一杯给亦寒说: “夏医生,自从听了你的劝告,我就不喝酒了。不过, 今天是个例外,我要敬你一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必谢,这都是我该做的,”亦寒举起酒杯说,“这 杯酒还是让我祝你早日去尽病根,恢复健康!” “好!”令超与亦寒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请答应 我,等我顺利通过手术回家后,正式宴请你一次,你一定要 来。” 令超显得有些激动,他凝视着手中的空酒杯,半晌,又 低声地、略带颤抖地说: “当然,如果能有那么一天……” 伯奇夫妇和风荷都有些伤感。叶太太已偷偷地在用手绢 抹眼泪了。 “叶令超先生,我坚信,最多再过二、三个月,我就能参加你的宴会了。” 夏亦寒镇定沉稳的话语,终于使客厅里的人们重新转忧为喜。令超感激地放下酒杯,伸手拍拍夏亦寒的手臂,说: “谢谢!” “走吧,别让车于等久了。”伯奇说着,客气地用手势后夏亦寒先行。 其余的人也跟在后面,出了客厅。 风荷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去医院看望哥哥。她去时,不是带着鲜花,就是带着水果,或者按令超要求,带去他要看的书。 这段日子,令超解除了繁忙的公事,在医院接受一系列手术前检查。 准备主刀的刘医生刚从法国留学归来,虽已成功地做过几例心脏手术,毕竟经验不足,所以,医院对令超的手术前准备工作做得特别仔细。估计一系列化验、检查做下来,总得半月之久。 等待开刀犹如是在疗养。令超最快乐的是每天和风荷相对谈笑,海阔天空,漫无涯际,这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面对即将挨受的一刀,令超的心意很坚定。他对自己和医生都很有信心。每过一天,他就觉得向自己渴望的幸福近了一步。“哥,你真了不起!”风荷由衷地为他而自豪。 可是,这件事对于叶太太来说,就不一样了。 这些天来,她的心乱极了。虽然医生表现得很有把握,虽然丈夫百般慰解,虽然女儿天天从医院带来令超情绪安定、身体状况良好的消息,可是,要让一颗充满慈爱的母亲的心真正平静下来,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这毕竟是开膛剖心的大手术啊。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让那把锋利的手术刀去切开胸膛。 夜阑人静的时候,叶大大会悲观地认为,儿子这一去,也许竞永远回不来了。接着,她便会从他呀呀学语时的模样想起,一幕幕想下去。这样,零乱的思绪和滚滚的泪流,便会伴着她直到天明。 结果,住院的儿子精神百倍,情绪昂奋,在家的母亲却头晕身软,起不来床了。 夏亦寒应召来到叶家为叶太太看病。 他仔细询问了病情又做了检查,对围在叶太太床头的叶伯奇和风荷说: “放心吧,叶太太没有病,只是心情过于紧张。血压有些偏高。” “上帝保佑!”风荷在心中暗叫,流露着钦佩神色的眼光却凝注在亦寒身上。 亦寒又对叶伯奇说: “太太有点儿虚弱,要尽量让她多吃些。我再开点儿镇静药,每晚临睡前吃一片,有助于睡眠。” “夏医生,你的诊断太对了,”伯奇说,“因为令超手术在即,淑容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还要胡思乱想,”他俯身对妻子说:“夏医生的话你总该听吧。自己的身体也要当心么!” “妈为哥哥住院开刀的事太操心了,”风荷轻声对亦寒说。 亦寒微微点头,对此,他是能够理解的。 “夏医生,令超开刀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啊!”叶太太这么说,既承认了亦寒刚才的诊断,又还忍不住再要叮咛几句。 “请放心,叶太太。我和广济医院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们的医德和作风都好,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轻易手术的。” “真是麻烦你了。”叶伯奇代妻子说道。 “没什么。叶太太请安心静养,如还感到有什么不适,随时给我来电话。”夏亦寒站起身来,收拾起他的那个出诊皮包。 “夏医生,时间不早了,请留下让伯奇和风荷陪你便饭后再走。”叶太太忙从床上欠起身说道。 “不用,我该回家了。”夏亦寒提起皮包想走。 “不会让你走的,”伯奇索性上前,把亦寒手中的包拿了过去,“今天我去医院找了刘医生,关于开刀的一些具体事宜,还想和你商量一下。” 叶伯奇这么说,夏亦寒倒有些为难了。临离开医院时,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是绣莲接的,当时说好回家吃晚饭。绣莲还兴冲冲地说,要燉一锅栗子鸡等着他。 正当他不知如何拒绝叶伯奇的这一番好意时,风荷在旁柔声说: “留下来吧,我还有一件小礼物要送给你。” 见夏亦寒有点吃惊,并表示拒绝地在摇手,她又说: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我自己的‘杰作’。” 叶伯奇哈哈笑了:“啊,对了,风荷,我说呢,你还没给夏医生……” “爸,你先别说,”风荷赶紧打断他的话,又含笑对亦寒说:“请跟我来。” 没等亦寒答话,她已轻盈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亦寒不知要上哪儿,有点犹豫地呆立着。 “去吧,夏医生,”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轻声说:“风荷准是要你去看她的那些宝贝,只有亲密的朋友,才肯让人看呢。” 夏亦寒向叶伯奇夫妇微微一点头,跟在风荷身后走了出去。 这里叶泊奇夫妇不禁默默地相视了一眼,不用说话,他们都知道,对方跟自己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可怜的儿于,你的一番苦心,还不知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夏亦寒跟着风荷走上二楼她的卧室。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风荷的卧室,也是他除了绣莲闺房外,唯一踏进过的少女卧室。 风荷打开电灯,这一下,连一向沉稳持重的亦寒,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满房间的娃娃,有布做的,有木雕的,有草编的,有赛珞璐的,大的半人高,小的像大拇指,既有黑发黑眼的中国男孩女孩,也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小妞。 亦寒粗粗浏览一下,窗台上、装饰柜里、小书桌上,甚至沙发背上和床头,都摆满了。这儿整个就是个娃娃世界。 风荷静静地站在一边,好让亦寒带着惊讶的眼光尽情地饱览她的珍藏。 亦寒很快发现,这些娃娃们的服饰,都经过刻意地设计和缝制,几乎没有一个雷同,没有一个不独具特色。这使亦寒想起了他的辛德瑞拉,想起了风荷给她裁制的那套漂亮纱裙。他觉得,辛德瑞拉站在自己的书橱里,实在是受委屈了,她应该成为这个天地中的一员。 他一扭头,见风荷唇边挂着调皮的笑,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似乎正在欣赏他既惊讶又着迷的神情,夏亦寒故意双手一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唉!” “为什么叹气?是什么惹得你不高兴?”单纯的风荷果然中计。 “我是叹息,你为什么没去当个服装设计师,你只要把这些娃娃的衣服放大,那就是上海滩最高雅、最漂亮的童 装!” “哦,原来如此!我真吓了一跳,以为你不喜欢他们。” 风荷拍拍胸口,两眼向上,舒了一口气。似乎夏亦寒是否喜欢她这些娃娃,关系十分重大似的。她沉吟了一下,又 说: “我可不想当服装设计师。” “为什么?这工作也需要天才。而你正是这方面的天才!”亦寒不禁热烈地辩论起米。 “我不能想象,我怎么能给那些陌生的、我对他们毫无感情的人去设计服装。”风荷说着,顺手抱起一个斜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大洋娃娃,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看娃娃的一头卷发,“他们却不同。” 她环视着屋里的娃娃,继续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孩子。我给他们起名宇,给他们讲故事,我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幸福的孩子都应该是漂漂亮亮的,不是吗?” 风荷沉浸在深深的柔情里。夏亦寒感动了,这是一个内心世界多么丰富、多么美好的姑娘呵,她的娃娃是美的,可她自己才是真善美的化身! “你说要送我礼物,是不是要我在这许多娃娃中挑一个呢?”夏亦寒故意撩逗地说。 “不,这些娃娃我是不送的,”风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面把手中的娃娃放回原处。 “那好,还是我送你一个吧!” “你送我一个?” “辛德瑞拉,你要吗?” “不,不要。灰姑娘终于找到了白马王子,我不能太残酷了!”风荷脱口而出。 亦寒听得懂,白马王子当然就是指的他自己了。他真想追问一句;难道我只是那个洋娃娃的白马王子? 但这时风荷已微微红了脸,仿佛已猜到他想问的话,她急忙说: “我该去拿给你的礼物了。” 她走向靠窗放着的小书桌,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大大的夹子,走到亦寒身边。 “打开看看,”她把夹子递给亦寒。 亦寒坐到沙发上,翻开夹子。一声赞叹禁不住冲口而出: “嗬,真美!” 几张黑色的剪影艺术地插放在浅粉色的硬纸底页上。亦寒很容易就辨认出,那个戴眼镜方方额头的是叶伯奇,那个线条优美柔和的女人是叶太太。还有叶令超,微仰着头,略显瘦削的脸上,最能凸现他气质的,是那个稍向前翘、秀气里透出刚毅的下巴。 亦寒惊喜地问: “这些都是你的杰作,对吗?” 风荷点点头。 哦!这是怎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看她正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双手放在身后,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惶恐的笑意,仿佛是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女中学生,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美术天才! 风荷这种纯真的毫不做作的神情,使亦寒深受感动,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说不清是怜爱还是仰慕。他的心儿在砰砰跳动,双眼无法离开这使他眩惑的妙人儿。 风荷被亦寒灼热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了,玉靥一红,低下头去。 亦寒这才收回眼光,又信手翻过一页。 这一页的人都不认识,但那些轮廓鲜明、神采奕奕的侧影,竟都或多或少透露出各人的性格特征,有的高傲,有的庄重,有的似在浅笑,有的似在沉思。最有意思的是一位叼着烟斗的老者,微微昂着头,两眼朝天,望着袅袅上升的香烟,仿佛正陶醉在诗的幻想之中。 “这是……”亦寒指着他问。 “这是我的国文老师,他是一个作家。”风荷介绍道。 亦寒忍不住一把抓住风荷的手,盯着她的脸看,像在寻找着什么。 风荷那细细的整齐的牙齿轻咬着自己的红唇,娇声说: “你怎么不看册子?在看什么呀?” “风荷,风荷,你就是一本奇妙无比的画册。每翻开一页,就有光采夺目的东西令我迷惑,每‘读’一页,就能发现一个全新的你!我真不懂,你怎么会有那么敏锐的观察力,那么聪慧的头脑,那么灵巧的双手,那么特殊的悟性!” 夏亦寒由衷而倾心地说着,他的语言闸门被风荷作品的巨大魅力所开启,赞叹的话喷薄而出,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势。 谁不爱听别人的赞美!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更何况赞美她的,是自己衷心爱慕着的青年男子! 风荷几乎要被欣喜和满足的狂潮吞噬了。 她的脸由鲜红而变得发烫,她的呼吸加快而至于微微喘息。她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没有你自己的?”亦寒望着风荷的眼睛问, “我多想要一张你自己的剪影!” 这后一句话,亦寒说得很轻,但却字字打进了风荷的心中。 风荷几乎要被这片柔情所融化,她神思如醉,用梦幻般的声音说: “你再往下翻。” 亦寒又翻开了下一页,蓦地,他如遭电殛一般,整个身心为之震撼。 左右两边浅粉色底页上,插放着十几帧人像剪影,它们无一例外地全是夏亦寒的像…… 亦寒看得呆了,心扉之间掠过一阵快乐的颤傈。 “你可以挑一张,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但亦寒并未抽动任何一张,只是轻柔地问: “为什么……你要剪……这么多?” 风荷的秀目中像盛了酒似地流出醉意,用梦幻般的声音诉说着: “我剪了一张又一张,可怎么剪也不满意。我的手不听话,总也剪不出我心中的你……” 亦寒被她那娇美甜脆的声音催眠了。他慢慢放下纸夹,站起身来。一股无比强劲的力量促使他勇敢地伸出了双手,把风荷拥进了自己怀中。他呻吟般地轻唤着: “风荷……哦,风荷……” 风荷酣醉在他的浓情蜜意里,她飘飘欲仙,站立不稳, 倚在他宽阔的胸怀中,慢慢闭起双眼…… 第五章 电话铃响了。夏亦寒伸过手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离开书本。 “是西平啊,”突然,他兴奋地叫起来。 丁西平是上海最大的企业之一恒通丝绸成衣公司的总经理,很有成就的青年企业家,是夏亦寒中学时的好同学。 “怎么样,令郎的身体……” 电话那头,丁西平接口说: “自从严小姐给他打了针,又按时服了她开的药以后,小儿已经退烧,现在正呼呼大睡呢!真得谢谢你啦,老同学!内人一再要我向你表示谢意,向严小姐表示谢意。” “你们大客气了。” “内人简直被严小姐的风度和学识迷住了。那天,严小姐教了内人许多育儿知识,使她大有收益。她们虽是初次见面,已成为好朋友啦!” “是吗?这是敞院的光荣,敝院原为阁下继续效劳!”夏亦寒打趣地说。 “我要问你一件事,”丁西平忽然放低了声音。 “什么事,那么神秘?”亦寒倒满不在乎似的。 “严小姐是你的学生吗?” “不,她是我表妹。医学院的高材生,快要毕业了,在我们医院实习。”说到这儿,亦寒顿了一顿,问:“这些,她没有告诉你们吗?” “唔,唔,”西平沉吟着说,“没有,她没说起。可是,我要告诉你,不知你自己知不知道……” “什么?” “严小姐对你崇拜之至,不,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啊!我想,不管你是否已经知道,我得告诉你。” 这回轮到亦寒沉吟了:“哦,是这样的,她无父无母,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也许……” “她走了以后,内人和我谈了好久。我们觉得,严小姐各方面都堪与你匹配,如果她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可称得上珠联壁合了。喂,亦寒,你在听着吗?” “我在听着呢,”亦寒的回答似乎有点没精打采。 “我说,老同学,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当初那一帮好朋友中,大都成了家,你也该急起直追了。” “谢谢你和嫂夫人的关心,”夏亦寒说。 “嗨,亦寒,阿蕙说了,”大概丁西平听出了他语气中敷衍搪塞的意味,便急急忙忙抬出夫人来,“你要是再不开窍,她可要把你叫到家里来开导开导啦!” “不用,不用,告诉嫂夫人,我会认真考虑的。”亦寒赶紧答应道。 “那好,我们就静候佳音了。”丁西平这才挂了电话,亦寒也才松了一口气。 西平和他的夫人白蕙当然是好心。我也不能无视绣莲的情意,我夏亦寒不是石头人。 应该承认,绣莲是个好姑娘。尤其是有志气,她受我之托到西平家应诊,却不肯暴露跟我的亲戚关系,显露有着靠自己的本领打天下之意,这就难能可贵。而且,她的目的无疑是达到了,白蕙对她如此倾倒,就是有力证明,白蕙可不是容易被人折服的人! 妈妈、菊仙阿姨,还有舅舅,也都喜欢绣莲,这当然是因为她懂得孝敬、谦恭和诸事勤勉的缘故。 可是,我只有一颗心啊,我也只需要一颗心! 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风荷,今后的个人生活,还能有什么光彩和幸福! 更不敢想象的是,如果没有了自己,风荷,这个多情而脆弱的姑娘,她将怎样活下去! 夏亦寒两眼茫然地瞪视着面前摊开的书本,思想却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直到绣莲笑盈盈地走进来,招呼他一起回家去。 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回家了。 电梯把叶太太一直送到四楼特等病房区。 一跨出电梯,病房走廊上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就扑鼻而来。 叶太太每次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心跳加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这味道在提醒她:这儿是医院!儿子的生命就操纵在散发出这股特有味道的神秘地方。 刚走到五号病房门前,就听到从未关紧的门里传出胡沅沅那轻柔而开朗的笑声。叶太太不自禁地婉尔一笑,随手推开了门。 令超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斜倚在床上,沅沅坐在床边椅子上,正在削一个大苹果。 看到叶太太进门,令超高兴地叫了声“妈,”随即就略带埋怨地说:“不是叫你别来吗?跑一趟多累!” 叶太太在床沿坐下,轻轻拍拍儿于的手背,没说话。 “伯母,”沅沅早已接过叶太太手中提的东西,放在小桌上,又微笑着递过那个刚削好的苹果说:“吃个苹果吧。” “不,不想吃,让我先喘口气再说。”叶太太连连摆手。 沅沅把苹果放到令超手中。令超也不客气,拿起就啃。 “我给你了鸡汤来,”叶太太指指桌上那个裹着棉套子的小砂锅说:“现在还不凉,吃不吃?” “我不饿,待会儿再说吧。要吃的时候,我会让护士拿去热一下。”令超边吃苹果边说,“妈,以后不要给我送菜来,太麻烦,医院吃得不错。昨天称了一下,我都长五斤了。再过几大就要开刀,这么长膘可不成。” 令超是半开着玩笑说的,但一听到“开刀”两字,叶太不的眉尖就打结了。聪明的沅沅忙扯开话题问; “伯母,什么时候出的门,没被雨淋着吧?” “没有。我是等雨停了才出门的。沅沅,你早到医院了?” “她中午前就到了。给我带了清蒸鲥鱼,很新鲜的,馋得我中午多吃了半碗饭。”令超说,又关切地问:“妈,风荷到家时淋湿了吧?她离开医院不久,就下雨了。” “风荷已经走了?我还以为她在这儿呢,正想问怎么没看到她?” “沅沅来到不久,她就走了,应该早到家了呀!”令超不免有点担心。 “也许路上遇到雨,找个地方避一下,或是买什么东西,耽搁了。”沅沅猜测道,又安慰令超母子说:“现在肯定到家了。不用担心。” “一定是顺道到德康医院去了。夏医生又给我开了些药,她准是取药去了。”叶太太想起来了,很有把握地说。 令超听她这么一说,也放心了。 “伯母,我先走一步。今天家里有亲戚来吃饭,我得回去帮忙照料一下,”沅沅拿起自己的提包,又对令超说: “记住,临睡前别忘了吃药。明天中午我再来。” “沅沅,实在辛苦你了。”叶太太感激地说。 “没什么,伯父这几天不在上海,爸爸让我多来看看。” 前天,叶伯奇为银行的事,到南京去了。说好赶在令超手术前,一定赶回来。 叶太太把沅沅送到病房外,返身回来笑吟吟地说: “沅沅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柔顺、贤惠,对你照顾得多周到。令超,我看,你和她……” 叶太太每想起促使令超决心接受危险的心脏手术的动机,想起那晚令超对她和叶伯奇讲的话,就不免忐忑不安。她愿意祝福儿子,可是,她更怕儿子受到致命的一击;她祈求上苍保佑她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是,她更怕儿子的举动会使这个家庭破裂,会使她既失去宠爱的女儿,又失去宝贵的儿子。她总想趁机规劝儿子几句。 可是,你瞧,令超的脸色陡然变了,乌黑黑地沉默下来,刚才的好兴致几乎一扫而光。 叶太太不作声了。怜爱地看着她那嘴唇抿合、满脸痛苦的儿子。 半晌,他才轻轻抚着令超的头发,说; “也好,不想这些,先把身体弄好再说。” 令起猛地握住母亲的双手,肯定地点了点头,眼里突然涌上一股泪水。 雷声渐渐远去,淅沥沥的雨声也已止歇。 夜风吹在身上已有点凉飕飕的了。 亦寞还坐在窗前看书。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是绣莲临睡前给池重新加满的。 万籁俱寂,亦寒的心情这一刻也很平静,他深深沉浸在科学的探索之中。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回头一看,穿着睡衣的绣莲正站在他背后。 “你的电话,接吗?” “哪儿来的?”亦寒问。 “叶家,是叶太太……” “她说什么?” “她说有点急事,问你能不能马上就去?” 亦寒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十点半过了,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他站起身来说: “我去听一下。” 匆匆下楼,拿起话筒,果然是叶太太。 “夏医生,真对不住,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没关系。叶太太有什么急事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随即响起叶太太有些迟疑地询问: “我想,风荷,不在你那儿吧?” “风荷?没有,她从未来过我家。她……” “当然,当然,这我知道,”叶太太惶惑地说,“我只是想问问,夏医生,今天下午在医院里见到过她吗?” “没有。她这几天没来过医院。”亦寒莫名其妙,叶太太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事关风荷,不能不问问清楚,他紧捏着话筒,急迫地问: “叶太太,风荷她怎么啦?”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话筒那头叶太太显然想掩饰什么,但并不成功。她那紧张不安的情绪,通过长长的电话线,传到了夏亦寒这边。 “叶太太,请对我说实话,风荷究竟出了什么事?”亦寒严肃地、几乎可以说是执拗地追问。 听电话那头还是不答话,只是呼吸声愈来愈沉重,偶尔还伴着一声啜泣,他又严厉地盯上一句: “叶太太,可别因为你的犹豫,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夏医生!”电话那头传出了叶太太绝望而无助地哭泣声,“求求你,夏医生,赶快来我家一趟,我女儿,风荷她……” 没等叶太太哽咽着把话说完,夏亦寒撂下话筒,冲出门去。 一出门,迎面撞上绣莲。 “告诉妈,有急诊,我出去一下。”亦寒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亦寒把车开得飞快。这辆车是贝朗茨临走时留给他用的,一辆老式奔驰,还挺好用。 当他驱车到达叶宅时,女佣阿英早候在门外。他跟着阿英直奔客厅。 叶太太的面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憔悴。她一见夏亦寒,就激动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边哭泣边诉说: “夏医生,我只好求你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人。伯奇公干去了南京,令超又在医院。我束手无策了……” 亦寒拉叶太太在沙发上坐下,要她先冷静下来,然后直截了当地问: “是不是风荷到现在都没回家?” 叶太太点头。 “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她一早去看令超,中午之前就从医院出来了。当时她是说回家来的,可一直到现在……” 亦寒瞥了一眼客厅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这么说,已整整有十多个小时没见她人影! “她是跟家里什么人呕气了?” “不,我们家从来没有过争吵斗气的事,她离开医院时,情绪也很好。”叶太太立即否认。 “那,有没有可能,她到哪位亲戚朋友家中去了?”亦寒又提出一种可能。 叶太太摇头:“即便如此,她也会事先告诉我。何况,有可能的人家,我都打电话问了,连你家……” 亦寒咬了咬嘴唇,沉着脸,说出了他最怕的情况:“会不会遇上流氓瘪三?或是什么仇家?” “我们并没有仇家,”叶太太擦着眼泪,“我知道的,她一定是又……” 她陡然停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太太,不必再隐瞒什么了,”叶太太对亦寒提出的各种可能的断然否定,终于使亦寒猜到了真正的原因:“风荷她,在这方面,是不是有过什么反常的,也就是病态的表现?” 夏亦寒的态度几乎是严酷的。 叶太太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哆嗦着嘴唇说: “你,你是说她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情形?” “是的,这可能不是第一次吧。我是医生,请如实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太太终于下决心说了出来: “风荷从小是个聪明、活泼、听话的好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渐渐长大后,只是偶尔发现,有时她一人安安静静地能坐上一、两个小时,不说话也不动,叫她好几声,她会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可你问她在想什么,她却说不清楚,过后也没什么异样,所以我们也并没怎么在意。” 叶太太忧伤地看了一眼夏亦寒,接着说: “三年前,风荷中学毕业,正准备报考大学。夏季的一个雷雨天,她第一次独自跑了出去。起先我以为她在房里复习功课,直到四、五点钟,不见她出来,去她房里一看,不见人影,桌上摊着她的剪纸本。这孩子从来没有不告诉我就一人跑出去的,当时我十分焦急。幸好,晚饭时,她自己回来了,身上淋得稀湿。”一见到我,她就哭了,对我说:‘妈,我今天不知是怎么啦,就像做梦似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出门去的。等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街上,吓得我赶紧跑回家来。’” “那么说,她过后是知道自己有一段时间神智错乱的?”夏亦寒一直认真听着,这时插嘴问道。 “是的,她知道。当时我们认为,也许是复习功课太紧张,决定不让她报考大学。可在这以后,又发生过几回。风荷自己很痛苦,很灰心,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但是,不犯病的时候,她是很正常的啊……” “恕我冒昧,叶太太,你和叶先生的祖上,有没有人犯这种病?” “没有。”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但是她马上明白了亦寒问这话的原因,因此,又说:“不过,风荷她……” 话刚出口,叶太太就犹豫了,她终于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亦寒正陷入自己的思索中,这时又问: “那么,你们有没有留意一下她发病的规律?” 见叶太太不大明白他的话,亦寒又补充道: “就是说,她往往是在什么情况下犯病?” 叶太太想了想:“这很难说,有时,简直是莫名其妙。不过,似乎越是夏季雷雨天,就越容易犯病。” “除了离家出走,她犯病时还有什么症状?” 叶太太轻叹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夏医生,不瞒你说,有时她发病的样子,真有点……让人害怕,两眼发直,手脚抽搐,常会头疼。还有一次嚷嚷头疼后,就突然晕倒了。” 亦寒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才喑哑地问: “你们有没有带她去看过医生?” “风荷说什么也不肯去。这孩于自尊心太强,觉得去看精神科丢人。我和她爸爸不忍心逼得她太紧,也不愿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她一年也不过犯一、二回,说不定以后会不治自愈呢!” “那么,连彭医生都不知道?” “背着风荷,我们问过他。他认为很可能这是青春期的情绪不稳定,过了这个阶段会好的。但是已经三年了,也不见减轻……” 夏亦寒从沙发上站起,说:“我明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找到她。叶太太,你估计她会往哪儿跑?” “我也说不出。每次总是她爸或哥哥去找。夏医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给令超看病吗?那天就是风荷跑了出去,令超在外找了半宿,刚把她找回来,自己就心脏病发作,躺倒了。” 怪不得那天风荷会从楼上冲下来,那么关切地拉着令超上楼,怪不得后来她又说:“是我害了哥哥。”亦寒想。 临出门前,他又问了一句:“叶太太,你能否告诉我,风荷小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刺激,或者你们家里曾发生什么重大变故?” “这话彭医生也问过,确实没有。她爸爸的事业一直很顺利。我们这个家,从米就平静安宁,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温暖的。”叶太太坦诚地讲。 她一直把夏亦寒送出大门,送到他的汽车旁,又十分恳切地对亦寒说: “夏医生,我真不知怎么谢你。风荷的病,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求他们。但你是值得信任的,风荷听你的话。一切拜托你了。只是……” 叶太太说到这里,似乎面有难色。停了一下,她终于乞求地说: “如能找到风荷,不要让她知道,你已明了她的病。否则,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因为,她是那么看重你对她的印象。” 夏亦寒开着那辆老式奔驰车,在深夜雨后几乎空寂无人的马路上搜寻着。 他开过了一条又一条马路。徒劳无益,哪里有风荷的影子! 双手紧紧把着驾驶盘,两眼睁得老大,他忽然觉得一阵阵凉意侵袭着全身。 虽说已是夏末秋初,又是雨后的深夜,但穿着西服外套的年轻人何至于会感到凉意呢?何况还是在汽车里。 夏亦寒所感到的凉意,来源于他自己心里。 刚才在叶家,他认真听着叶太太对风荷病情的叙述,集中精神思索着、判断着,作为一个医生,他是冷静的、理智的。 现在不同了,他一个人驾驶着汽车去寻找心爱的姑娘,他焦虑,他忧愁,他的心情无比沉重。 谁能想到,那么一个世间难觅的最聪慧可爱的姑娘,自 己钟情的恋人,竟患有这样的病! 就好象有人把一砣冰直塞到夏亦寒的心脏,他只觉得整 个胸膛被冰冻得抽搐疼痛。这股椎心的痛楚,使得他紧捏着驾驶盘的手都颤抖起来。 可怜的风荷,一定在某个地方冻得发抖,她一定怕极了,慌极了。她一定在呼唤着自己,呼唤着帮助。 夏亦寒的眼睛在两旁的街道上拚命搜索风荷的踪迹。恍惚间,风荷那飘逸的形象好像就隐现在面前的车窗玻璃上,可是,忽然,那明如秋水的美目,那艳若桃李的红唇,竟全被病魔折磨得变了形…… 风荷,哦,我的风荷,你该是生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 啊! 他自己都不觉得,又冷又涩的泪水正从他脸上挂下,流入嘴角,汇聚在下巴上。眼前变得一片模糊,透过玻璃,只见马路拐角处一灯荧荧。这盏孤独的在风中摇曳着的街灯,难道不就是奔窜在这暗夜中的可怜姑娘?难道不就是他心中凄苦和寂寞的象征吗?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上海市区的马路几乎被他粗粗地 “篦”了一遍。可是,风荷呵,你在哪里? 夏亦寒突然想到,会不会这时跑倦了的风荷已经自己回家了?对,该找个地方打电话问问。 他一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半。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打电话呢? 他往两旁的马路看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徐家汇附近。他想起,徐家汇天主堂左边有一座医院,夜间应该有人值班。 果然在那医院里找到了电话。 看来,叶太太始终守在电话机旁。他一拨通,那边就传来了叶太太急切地询问: “夏医生,找到风荷了吗?” 亦寒陡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惫和绝望,浑身无力到连话筒都捏不住。他简单安慰了叶太太几句,告诉她自己还将去寻找,而后就匆匆搁下话筒。 他沉重地斜倚在放电话的桌子旁,只觉得两腿酸软,口里泛起浓浓的苦味,嘴唇都焦枯得要裂开了。 重新坐回汽车,亦寒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到哪儿去找?是不是该先回家一次?以免妈妈担心。 最后,他决定到离这儿不远的老宅去,可以不受干扰地休息一下,喝口茶,然后再去寻找风荷。老宅有电话,到了那儿可再打电话回家。 他发动了汽车,拨转车头,朝东开去。 夜夏凉了。 从徐家汇往龙华方向去,两旁渐显荒凉,道路泥泞不好走。这辆老“奔驰”艰难地行进着。 前面就是老宅所在的那条巷子了。转一个弯,亦寒已看到老宅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木门和那两只熟悉的石狮于。 亦寒打开车前大灯,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车。 也许是夜阑人静的缘故,刹车时车轮摩擦路面发出的“吱吱”声,格外刺耳。 突然,仿佛被这响声所惊动,从一个石狮于背后呼地窜起一个人影,直愣愣地站立在汽车前灯打出的光柱里。 亦寒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向那人影看去。 这一看,他的惊愕更加强了十倍、百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用手擦了擦车窗玻璃,他把脸凑上去,凝神细看,刹时,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车前灯光照耀下,分明是风荷,是他寻觅了整整一夜,不,整整一世的风荷! 亦寒一个箭步跨出车门,向风荷跑去。 刚才还愣着神儿的风荷,也不知她是否看清来人是谁,一个急转身,就想跑开。 但亦寒已经一把抓住了风荷的手臂,就像怕会把她吓跑似地,他轻柔地说: “风荷,是我,别怕。” 风荷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来。 一个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刚才还那么僵硬的面部肌肉,刹那间松弛下来,刚才还那样冷漠而绝望的眼神,顷刻间变得那么柔和而情意绵绵,那两道似水般的目光,逡巡在亦寒脸上,梦幻似地呓语着: “亦寒,是你吗?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这一声呼唤,就像一根极细的细丝“嗖”地从亦寒心上穿过,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弦激荡。似乎这时他才明白,风荷对他有多么重要,自己是多么深爱面前的这位姑娘。 他是那么迷恋她,思念她,虽然此刻她已站在他面前,可他还是那么地情不自禁地想她! 紧拥着风荷身子的亦寒,感到她在微微发抖,天哪,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她要冻坏了! “你冷吗?风荷?”他搂着她问。 “不冷,真的,一点也不冷。”风荷说着却打了个寒噤。 亦寒奇怪风荷怎会跑到这儿来,但现在他不想问风荷任何问题。他匆忙把汽车熄了火,锁好。他要赶紧带风荷进去,让她换换衣服,暖暖身子。 风荷现在已完全清醒过来,虽然亦寒什么也没问,她却感到不能不解释一下。 她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我,去一个朋友家,回米时,迷路了……” 风荷那面红耳赤、嗫嚅难言的尴尬样,惹得亦寒心疼。他忙装得十分自然地说: “还记得吗,这是我家的老宅子,上次龙华回来,不是还经过这里了吗?难怪你迷路后,想到往这儿跑。” “对,对,我想,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你。” 风荷忙“顺着梯子往下爬”,心里却在感谢上帝:今天偏偏会把自己指引到亦寒家的老宅前,实在是太巧了! “算你运气好,今晚我是到这儿来拿几本书的。”亦寒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我们该到里面去,暖暖身子喝口水了。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好吗?” 风荷感激地点头。 一亦寒掏出钥匙打开大门,领着风荷走进宅子。 宅于很大很深很黑,显得荒凉而神秘。 可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走进这样一个空旷陌生的宅第,风荷竞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胆怯。亦寒强壮的手臂紧紧挽着她,她觉得心里很踏实,想到这里原本就是亦寒的家,她甚至感到这座老房子十分亲切而友善。 走过一个天井,亦寒推开一扇房门,“啪”地开亮了电灯,原来这是一间陈设井然的宽大客堂。 “哦!”风荷惊喜地叫了起未。 这真是一间奇妙的房间,与这座老宅子的基本格调很不相符。它的布置几乎全然西化:沙发,沙发前的编织地毯,玻璃茶几,酒柜,墙上还有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壁炉。 “五年前,我们家就搬到古拔路去了。这儿只有我来。成了我的私人别墅。怎么样,喜欢我的改造吗?” 亦寒颇有点自豪地向风荷介绍着,一边走到壁炉前,熟练地点燃起木柴,说: “风荷,脱了你的湿鞋,过来烤一烤。小心别感冒了。” 风荷走向壁炉,脱了湿透的皮鞋,站在厚厚的地毯上,问亦寒: “这壁炉也是你的改造的一部分?” “这倒不是。这是我爸爸专门请人装的。他年轻时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听人劝告,装了这个壁炉。好像还真有效,后来就不常犯病了。一直到他老时,都常喜欢坐在这壁炉前烤火。” 有点回潮的木柴在壁炉里“滋滋”叫着。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一套干净衣服来,把你的湿衣服换掉。” 风荷也不和他客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亦寒走到隔壁他自己布置得很舒适的书房兼卧室里。 刚才他就想到,得先给叶太太打个电话,告诉她风荷已找到了。 他轻轻把门带上,拨通了电话。叶太太在电话中连声感谢。 亦寒告诉她,风荷现正在他家里,准备让她稍许休息一下,再送她回家。 “夏医生,风荷在你那儿,我就放心了。每次这样跑出去后,她总会十分疲倦,最好让她多休息一会,只是太打扰了。”叶太太说。 “没关系,我会把她照料好的,你也该休息了。” 亦寒本想也给妈妈打个电话,可一想半夜惊吵,不如明天当面解释吧。再说,他不想让风荷等得太久了,于是他找出一套自己的新睡衣和一双拖鞋,就回到了客厅。 他歉然地说:“我这儿没有女人衣服,这套睡衣还没穿过,你将就着换上吧。” 风荷笑吟吟接过睡衣,抱在胸前,可并不动弹。 亦寒猛然省悟,他得离开这里,人家才好脱衣服,真是糊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去烧点开水。你也一定口渴了吧?” “还要生炉子?那多麻烦!” “不,我有个洋油炉,烧点开水还是很方便的。” 亦寒走出去后,风荷把这套对她未说显然过于长大的睡衣换上。然后又把脱下的湿衣裙搭在壁炉前的椅背上。 斜靠着几个软垫,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着火苗在炉膛里跳动,全身暖融融的,真舒服啊。 可是,风荷的心里却并不轻松。刚才突然见到亦寒时的惊喜已渐渐远去,她眉尖打结,双眼黯然,手托香腮抑郁地沉思着。 不一会儿,夏亦寒提着茶壶进屋来了。看到风荷身穿大睡衣,在滑稽可笑中别有韵致的样子,他真想开句玩笑:该让你那些娃娃们,也穿上这种大睡衣,看,有多漂亮! 但当他与风荷的目光相触,发现她两眼满载着的浓重悲凉,他的心不禁战傈了,开玩笑的兴致一扫而光。 亦寒从柜于里拿出两个茶杯,倒满茶水,递一杯给风荷。 风荷默默无言按过杯子,呷了一口热茶。 房里太静了,亦寒无话找话地说: “壁炉里的火太小了吧。你还冷吗了衣服能烤干吗?” “我来调大些,”风荷轻声说。 她把杯子放在地毯上,半跪起身于,熟练地拉开壁炉架旁的一扇小门,摁动了一个按钮。炉内的火苗“呼”地窜起来了。 风荷毫不在意地做着这一切,而亦寒却真正地奇怪了。他忍不住问道: “风荷,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机关?” “怎么,我做得不对吗?”风荷惶惑地问。 “不,不,是应该这样。只是你怎么会知道的?是不是你曾看到过有这样构造的壁炉?” “我想,大概是吧……”风荷略显犹豫地回答。 看到风荷被他问得有点紧张起来,亦寒责怪自己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他哈哈一笑说: “看来设计这个壁炉的法国人是在吹牛。听我爸爸讲,他当时说,这是他的独家设计,保证全上海都找不到第二个。但偏偏你就见到过。我猜,他大约到处对人家说是独一份,其实毫不希奇……” 风荷心不在焉地听着,两眼凝视着炉内的火苗。 “风荷,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等你衣服干了,我就送你回去。” 亦寒也在壁炉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不!”风荷面有温色,断然拒绝。她忽地从地毯上跳起,趿上拖鞋,好像要躲开亦寒似的,快步走到窗前,就那样背对着他伫立着。 半晌,她仍那样站着,并不回过头来,轻轻地,然而清晰地说: “我刚才骗了你。我并不是去朋友那儿迷了路,我也不是有意到这儿来找你……” 夏亦寒凝视着她的背影,预感到对他们俩人来说,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听不到亦寒的声音,风荷倏地转过身子,疾言厉色地说: “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疯跑到半夜三更不回家?” 见夏亦寒还是不答话,她又说: “那么,让我来问你,你真的是到这儿来取书吗?在这半夜二点钟的时候?” 盛怒和强烈的悲哀,使风荷忍不住啜泣起来。但她拚命控制着自己,狠狠地用言语逼迫着亦寒: “你明明知道,我是犯了病。而且,我猜根本是我妈妈要你来找我的,她一定把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找不着我,精疲力尽回到这里,才碰巧遇到了我,对吗?请你回答,是不是这样?” 风荷思维清晰,而且有过人的聪明,她说得完全正确。亦寒默默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风荷悲痛地长嘶一声,两眼瞪得圆圆地直逼亦寒。突然又气馁地几乎是哀求似地问:“是不是因为我的病已不可救药,就像你们不能对得了绝症的人宣布真相一样?” 风荷的脸隐在灯光的阴影里,亦寒看不清楚,但她问声音就像是深井中的水,冰冷凛冽;又像一条带刺的鞭子,拍击着亦寒的心,使他实在不忍再听下去。 他走到风荷面前,这才发现,这可怜的女孩全身都在宽大的睡衣里抖个不停,她的脸上堆满了绝望无助的凄苦和悲哀,成串的泪珠滚落在面颊上,又溅碎在衣襟前。 他一把搂住她的双肩。他想把她拥在自己有力而温暖的臂弯里,但发现她的躯体不像往日那样柔软、听话。是啊,当一个人的心是冰凉的时候,身躯怎么可能是温热柔软的呢? 亦寒没有勉强去抱她,只是轻轻搂着她,回到壁炉前,让她坐到炉火照耀的暖和地方。自己也盘膝坐在她的对面。 “风荷,听我说,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据我看,你的心中好象有些什么疙瘩。这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病。就是有病,也是可以治好的呀!” 亦寒用自己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风荷柔嫩的小手,他感到风荷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难道,经过今夜以后,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吗?一个可怕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疯子!” 没错,这就是此时此刻风荷心中最大的疑团,最大的顾虑。风荷啊风荷,你不知道,经过这一夜,我不但更加了解你,而且更加爱你了。今夜,我就要明确告诉你这一点。 “风荷,不要夸张自己的病!”亦寒严肃而真挚地说, “我是个医生,我早感到你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你是那样敏感又那样脆弱,那样美丽又那样娇嫩。你的美,跟你波动不宁的感情、变幻多端的心理,是分不开的。你的心里好像有一个难解的苦恼着你的谜,或者说一个疙瘩,一个情结。但是这并未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风荷认真而专注地听着亦寒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宇,这时,她执拗地说: “可是,难道你不怕我的病……” 亦寒把风荷的身子扳正,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两眼炯炯地看着她: “我爱你。听清了吗?我的天使,我的生命,我爱你。” 风荷全身的骨髓仿佛都被亦寒的深情熔化了。她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子,一下于滑倒在地毯上。她的头紧贴着亦寒的双膝,双手抱着亦寒的腿,痛楚地哭泣道: “亦寒,帮帮我,帮帮我吧!帮我驱走这可怕的病魔,只有你能救我,求你了……” 亦寒跪在地毯上,手捧着风荷的脸庞,自信而坚毅地说: “我们一起努力。我相信,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亦寒,上帝为何那么不公平,偏偏让这种病来折磨我。也折磨你!”风荷泪眼婆娑,悲苦而委屈地说。 亦寒的额头紧贴在风荷的额上,用自己滚烫的唇轻轻触了一下风荷那醇香醉人的红唇,终于,他们热烈地吻抱在一起。 宽敞的客厅里安静极了,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 半晌,才听到亦寒梦幻般的声音: “不要去责怪上帝,他待我们不薄。他给了我一个你,给了你一个我。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上海美丽的秋季来临了。 如同季节由溽暑向清秋变换一样,人们的精神和人事的发展,似乎也变得爽朗明快起来。 自从那个难忘的雨夜以后,风荷的情绪一直很好。她生活得平静而快活。和亦寒的见面,显然比以前多了,有时是在德康医院,有时是相约在外面,有时也在叶家。 亦寒决心彻底了解风荷,以帮助她找到病根。看来风荷的病是后天的,外界的刺激造成的,为了尽量减少风荷的痛苦,亦寒采取了缓慢的、不知不觉的谈话方式,以诱导她回忆,同时,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 叶伯奇从南京回来后,听叶太太介绍了情况,也默许夏亦寒这么做。他们爱女儿,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只要她快乐,只要她幸福,他们在所不惜。 但作为父母,他们又不能不关心儿子。他们眼看风荷跟夏亦寒一天天亲近起来,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极了。本来,这是多么好、多么理想的一对呵。可是,偏偏令超,令超他已经表露了他的想法。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他们不能不担心事态的发展。 值得庆幸的是,叶令超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十分成功。 熬过整整五个小时的手术,以及随后的危险期,令超复原的速度快得出奇。手术后六天,他已能随着床头的升高而靠坐在床上,精神好,胃口也佳。 伯奇夫妇和风荷的喜悦自不待言。叶太太天天晚上跪在耶稣像前,为儿子健康的恢复而感激万分,同时又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儿子幸福。 星期天一早,伯奇夫妇和风荷就赶到医院。 走进病房一看,特别护士已帮令超洗漱完毕。整个病房空气清新,干干净净。令超靠坐在床上,正在看报呢。 令超招呼过父母和妹妹以后,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 “妈,有吃的吗?我可饿坏了,”说着就要坐起来。 叶太太忙按住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别乱动,吃的东西有的是!” 风荷已经在解开他们带来的大包小篮,从里面拿出早晨新炖的鸡粥和煮好的五香茶叶蛋。 她剥尽蛋壳,去掉蛋白,把蛋黄和在粥里。 “又是粥啊?妈!我想吃肉、鸡和米饭。”令超不满地说。 “医生说,还要吃几天半流质,容易消化和吸收。”伯奇笑着解释,“等你再恢复两天,我叫一桌新雅的酒菜来,如何?” “爸,听你一说,我都要流口水了。我们说定啦!到时候,我一个人能吃下这一桌菜。” “哥哥,你什么时候成了个馋鬼啦?照这种吃法,你会成个大肥猪,这张小床都要被你压塌了!”风荷故意大惊小怪地叫道。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令超不敢大声笑,按住伤口说: “风荷,你好坏,故意逗我。明知道我一笑,伤口就疼。” “好了,好了,别闹了。把伤口的缝线崩裂了,就麻烦啦。”叶太太一边叫大家别闹,一边自己却止不住地笑着。 正在这时,病房门推开,胡沅沅来了。 “伯伯,伯母,什么事这么高兴,老远就听到这里的笑声。”沅沅也是满面喜气。 “我们在笑哥哥,他生了几天病,快成个馋鬼了!”风荷告诉她。 “那我真是来巧了,这儿有好吃的!”沅沅说着,从包里拿出个饭盒。 还没等她揭开盒盖,令超就叫道:“真香!是火腿对吗?” 风荷用手指一戳令超的鼻尖,“这真叫馋猫鼻子尖!” “果然厉害,被你猜中了!”沅沅把满满一饭盒还在冒热气的清蒸火腿放在令超床头柜上,看看风荷手中端着的那碗鸡粥,说:“幸好我急急跑来,要不,就赶不上这顿早饭了。” “看你,汗都跑出来了,”叶太太心疼地说,掏出手绢替沅沅擦着额头的汗。 “妈妈说,吃火腿对伤口的愈合最好,一大早就叫张妈蒸好,又催我送来。” 听沅沅这么说,风荷忍不住朝哥哥挤挤眼睛,那意思不用说,令超也明白:瞧,人家多疼你! 沅沅已坐到床边,对风荷道: “我来喂他吧。” 见风荷真要把粥碗递给沅沅,令超忙阻止道:“你跑累了,先歇一歇,还是让风荷辛苦点吧。谁让她刚才笑话我,该罚她干点儿活。” 风荷眼一瞪,接口道: “好啊,原来是惩罚我!看我不喂得你噎住才怪!” 说着风荷就舀了满满一匙粥,往令超嘴里塞去,逗得大家又笑起来,连沅沅也捂着嘴笑个不停。 一碗粥快要吃完了,特别护士推开门说: “叶先生,叶太太,德康医院的夏院长来看少爷。” “快,请他进来!”伯奇说着和叶太太一起忙迎到门门。 夏亦寒走进病房。今天他穿着一套浅色的凡立丁西装,显得高大挺拔、英朗洒脱。 胡沅沅早听说过夏亦寒,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禁不住咬着风荷的耳朵,悄声赞叹道: “这就是夏院长?真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英俊!” 伯奇夫妇和亦寒相互问好,叶太太接过他手中的鲜花。 风荷忘了自己还捧着粥碗,就那么痴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寒,满含着欣喜、仰慕和思恋。 夏亦寒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风荷,但这一瞥,已经足以使风荷打心底里感到温暖。抑制不住的深情从她的眼底溢出,她默契地闪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对着亦寒一笑,顿时满脸生辉。 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浅笑从亦寒的唇边掠过。这个笑,是他给风荷一人的。 叶太太正在向亦寒介绍胡沅沅,谁都没注意到亦寒和风荷刚才的神情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叶令超。 自从夏亦寒进门,不知为什么,他就十分留意起风荷的神情来。刚才亦寒和风荷短短一刹那间的交流,他已看在眼里,心中不自觉地“格登”一下。他觉得,这其中一定蕴藏着什么只有他们俩懂得的含义。 这个念头像迎面一支利箭,挑起了伤口的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忙用手按在胸口,眉头也紧皱起来。 “怎么,伤口还疼吗?”亦寒已走到他床边。令超刚才的举动,没能躲过亦寒当医生的眼睛,他关切地问。 “不,不,不疼,”叶令超立刻打起精神,“夏医生,真要谢谢你了!” 这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手术后,他无数次地在心中感激夏亦寒。要不是夏亦寒正确的诊断、果敢的建议,他和他父母都下不了这个决心。要不是夏亦寒的有力介绍和一系列妥善安排,他的手术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总之,要不是遇到了夏亦寒,他叶令超不仍然还是个有着严重隐患的病人吗? “是啊,夏医生,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伯奇在旁说。 “别客气,叶先生。主刀的刘医生说,病人体质不错,情神状态也好。他们手术成功,跟病人的良好配合也是分不开的。” 夏亦寒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令超的手腕搭了搭脉搏,翻翻他的眼皮,还检查了他的舌苔。 “心跳正常,脉搏有力,心率也齐。昨天我和刘医生通过电话,他说,下周拆线后,再观察半个月,就可出院了。” 令超紧紧握住夏亦寒的手。心想,从此我就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我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听见没有,拆了线还得住半个月,才能出院,”叶太太对儿子说,又指着令超向亦寒抱怨:“他呀,这两天就闹着要回家呢!” 夏亦寒笑了:“那可不行。而且,即使出了院,开头半年,也还不能剧烈运动,注意保暖,不能感冒。要让心脏逐步适应新的要求,承担起它的负荷来。” 伯奇夫妇和令超都连连点头。 又聊了几句,夏亦寒说病人该休息了,站起身来告辞。 伯奇夫妇一直把他送到病房门外。 夏亦寒请他们留步,但两位老人执意不肯。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风荷说: “爸,妈,我代你们送送夏医生吧。” 伯奇夫妇这才让步。 亦寒与风荷走在安静的病房走廊上。风荷悄声说: “我们不坐电梯,好吗?” 亦寒点头同意。 拐过弯,看不到两位老人了,风荷用尖尖的手指轻轻触触亦寒的手背,说: “我们分别有三千年了,对吗?” 亦寒反手紧紧捏住风荷的手,问道: “你说什么,三千年?” “还记得那些神仙故事吗?有道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和你在一起,就像在仙境里一样。所以与你分别一日,就好像一千年那么长,”风荷娓娓道未,“我们分别了三天,不就是三千年吗?” “哦,这倒是一种新的妙解,”亦寒哑然失笑,风荷的绵绵情意使他心弦激荡,他强制自己,才没把她揽进怀里。 “我想你,真的!”风荷突然驻足,凝视着亦寒。那双瞳仁又大又黑的眼睛,闪烁着炽热的火花。 亦寒大胆地把她拉近自己,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算是自己的回答。 风荷羞得满脸通红,幸好走廊上没有别人。 “今天晚上,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游玩,五点钟的时候,我来接你。” “去哪儿?”风荷兴奋地问。 亦寒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请帖,递给风荷。 风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中秋佳节将临,天上人间共圆。兹定于九月二 十日下午六时,假座阿波罗号游艇(泊于外滩二号 码头)举行赏月晚会并作浦江一夕之游。恭请夏亦 寒先生大驾光临,不胜荣幸之至。 丁西平白蕙拜启 九月十二日 在请帖末尾的边空上,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道: 亦寒,一定要来,一定要带上你的女友,切切。西平字。 亦寒等风荷看完,轻轻地问: “跟我去,好吗?” 风荷默默地点了点头,问: “丁西平,是谁?” “他是我的老同学。高中时代,他,我,还有一个辛子安,号称华夏三剑客’……” “华夏三剑客?” “是啊,华夏中学的三剑客,三个生死莫逆的朋友啊。后来,丁西平继承了他父亲的恒通公司,现在是个大企业家。辛子安学了建筑,是个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而敝人么,你看到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医生。” “那么白蕙,当然是他的夫人?” “是的,你应该见见她。她是除了你以外,天下最美的女性。” “辛子安呢?” “他快要结婚了。他未来的夫人有一个动人的名字。” “叫什么?” “楚楚,楚楚可怜的楚楚。” “人也一定长得很美?” “我没见过,我想是吧。所以今天我们应该去。” 风荷微微歪着头,沉吟着说:“亦寒,我有点怕……” “怕什么?你那么光彩照人,那么温柔可爱,朋友们准会喜欢你的!” “我,其实,我只要你……” “傻姑娘,你难道能一辈子不见人吗?”亦寒朝她体贴地一笑,“你放心.有我呢。” 他们说着,已走出了病房大楼,走过了医院的花坛草地。 “你该回病房去了。你说,我到哪儿接你?是你家还是这儿?” 风荷想了想,说:“在我家路口拐角处那个凯凯服装店门口吧。我想过些日子再告诉爸爸、妈妈我俩的事。” 三天前,丁西平派司机专门把请柬送到夏亦寒家中。 第一个看到这张请柬的,并不是夏亦寒,而是严绣莲。 虽然已经开学,绣莲却搬回家来住了。这个姑娘经过反复思考权衡,决定不轻易退让,她要试一试自己的魅力,她不相信自己会败在那个幼稚柔弱,看上去多少有点病态的丫头手下。 她一如既往地和亦寒相处,丝毫不让她觉得什么异样,反而更频繁、更温柔地表露出对他的关怀和爱恋。 自从接到丁西平的电话后,夏亦寒一直想找个机会和绣莲好好谈谈,但再一想,又觉得无从开口人家并没表示过什么,冒昧去说,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被视为自作多情,甚至无理亵读呢?于是,他也只好一如既往,恪遵手足之情,像过去一样坦然地接受绣莲的照料。 丁西平的司机到夏家时,亦寒不在家中,是绣莲从司机手中接过请帖,也是由她放到亦寒书桌上的。 虽然司机已大略讲了一下游艇夜宴的事,但绣莲仍克制不住好奇。她看到信封是开口的,便索性站在书桌前,抽出里面的帖子看了一遍。 丁西平、白蕙夫妇她慕名已久,很想与他们交往。前不久,她主动要去给他们的孩子看病。因为她知道,亦寒很看重这对朋友,所以,那天在丁家她很下了一些功夫,过后又和白惠通过几次电话。 当看到丁西平专门写了带女友这句后,她心里明白,这其实就是让亦寒带上她。 按西方习惯,出席这种聚会,带夫人是不言而喻的,本来无需另外注明。女友不同,属于可带可不带之列,所以丁西平才特意细心地补上那么一句。在丁西平夫妇心目中,那女友不是指我严绣莲,又是指谁呢?他们那么聪明老练,绝不会对我那么多暗示毫无知觉! 三天来,她一直在盼着亦寒表哥向她谈起这事,并邀请她作陪。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伴着亦寒参加这次曼歌轻舞、红灯绿酒的夜游的甜蜜情景。 为了在众多女客中不显得寒酸,不丢亦寒的脸,她还特意去买了一件漂亮的外套。 但是,星期五、星期六都过去了。亦寒就好像从未看到过这张请帖似的,对了西平的这次邀请竟只字不提。 绣莲很纳闷。她先是猜想,表哥是不是根本不想去呢?是的,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上的应酬,曾经谢绝过多少次这一类的宴请。再一想,不会吧,表哥虽然对一班商人都很鄙视,但唯独对丁西平,每次谈起,总是推崇备至。他家的聚会,表哥不会不去, 一直到星期六晚上,当绣莲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时,才恍然大悟:表哥显然是在故意逗她玩呢!要到明天,聚会正式举行的那天,才宣布带她去,给她一个突然的惊喜。 对,一定是如此!这些男人啊,就是爱自作主张,不想想女孩子哪能和你们一样,说走就走,难道就不需要点时间作些准备?幸好,我昨天上街去买好了衣服。 这么一想,绣莲就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昨晚入睡太迟,今天绣莲下楼来吃早饭时,已经九点过了。 菊他大阿姨说,亦寒一早就出门去了。她不禁一呆。这时玉姑在一旁说,亦寒午饭前一定回来的。她这才放心了一些。 吃午饭时,绣莲不自禁地时时偷眼瞟着亦寒,等着他提起今晚的宴会。但亦寒只顾津津有味地与玉姑、大阿姨边吃边聊,始终未涉及那个话头。 绣莲几乎是食不知味地熬过了这顿午饭。 菊仙看大家都放下筷子,便开始收拾桌子。 绣莲知道,每个星期天,亦寒只要不出门,接下去就要去自己房里小憩一会,然后看书,一直到晚饭时分才下楼来。 这可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不能再等,不能再放过了! 她脑子一转,决定从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开始她的试探。 “玉姑,我看大阿姨今早买了个好肥的鸭子,是不是今晚我们吃八宝鸭?” “哦,这是准备明晚过中秋节时吃的,”文玉说。她刚放下碗筷,又拿起了毛衣针,坐在沙发上,给儿子织一件毛线外套。 “玉姑,好东西何必要放在一顿吃呢?明天的菜不少了,鸭子就今晚吃吧。表哥,你同意吗?” 绣莲似乎是随口问亦寒,其实这时她心里十分紧张。 “好啊,我赞成今晚吃。”亦寒靠在沙发上,微笑着表示赞同。 这么说,他真的不准备赴宴去了!既然如此,他当然也就没必要和我提起这件事。 绣莲这么一想,不知为什么,心情陡然轻松了。虽然,想参加聚会的希望明明落了空。 偏偏这时候菊仙插了一句: “我看还是明天吃,今晚亦寒又不在家吃饭。” “我不在有什么关系,”亦寒笑着说,“你们可以吃么。” 亦寒说得若无其事,绣莲却觉得犹如晴天霹雳。他晚上不在家,他要出去!他已经对大阿姨说了,玉姑也肯定知道,可就是对我封锁消息。这不明明是想回避我,甩开我吗? 一股怨恨之气,腾地在绣莲胸中升起。她头脑轰响,真想发作,只好拚命紧咬嘴唇,以免自己失态,以致于连文玉关照菊仙,鸭子就按绣莲的意思今晚烧,她也没听见。 整个下午,她都站在三楼自己房间门外,心神不定地倾听着二楼的动静。 四点钟刚过,她听到二楼表哥的房门开了。 她悄悄从楼梯拐角往下望,见亦寒换了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领带,先到和他毗邻的文玉房里去了一下,然后就跑下楼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停在天井里的汽车发动的声音。 绣莲阴沉着脸,回到自己房中,失望地躺倒在床上,两眼瞪得大大的,死盯着天花板。 猛地,她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冲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匆匆理了理头发,然后连衣服都不换,拿了个小提包就下楼去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文玉的房门,来到楼下厨房里。 菊仙正在那儿忙着烧鸭子,大砂锅的盖子开着,腾腾地冒着热气。 “大阿姨,我出去一下,买点儿东西。” 绣莲话音未落,不等菊仙抬起头来,她已跑得没影儿了。 “绣莲。早点回来,等你吃晚饭呐!”菊仙对着门外,高声地关照着。 绣莲记得清清楚楚,丁西平的请帖上写得明白,阿波罗号游艇停在外滩二号码头,晚会是六点开始。 她一出门就乘了两站汽车,然后又改搭电车,直奔外滩。 我倒要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带着那个丫头去。先弄清楚了情况再说,这大约也是医学科学训练在她身上的反映吧。 将近五点半,绣莲赶到外滩,她直奔二号码头而去。 阿波罗号是一艘崭新的豪华游艇,通身白色,上面装饰着无数彩色灯泡,用红色油漆写的“abrouo”几个字母,在最后一道夕阳的映照下,分外耀眼夺目。 时间还早,客人们似乎还没到。绣莲决定选择一个能隐藏自己,又能清楚看到游艇的地方。 正好,就在游艇停泊的码头对面马路上,有一队人打着旗子,敲着洋鼓,吹着喇叭,推销一个银行新发行的有奖债券。掏钱买债券的人不多,但围在边上看热闹的人不少。 绣莲立刻混到这群看热闹的人群中,只不过她的目光不是对着那些起劲的吹鼓手,而是盯着对面的码头。 她看到陆续有几辆汽车开来,汽车里下来的男女,通过码头上了游艇。 也有几对夫妇没坐汽车,而是手挽着手,步行而来。 远远地,她费尽目力盯着游艇看。只见丁西平夫妇,白惠著一袭白色旗袍,她丈夫穿一套黑色西服,正站在艇上迎接客人。 客人们到得比较多了。不断有男男女女走上艇去。 绣莲一看表,五点五十分。二十分钟过去了,漫长难熬的二十分钟!但绣莲是个有毅力的姑娘,为了达到目的,别说二十分钟,就是要她在这儿站两个小时、两天两夜,她也不怕。 终于,她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略一侧头,绣莲往左前方看去。 只见夏亦寒刚从停着的那辆奔驰车中下来。 他那挺拔的身材,矫健的步伐,对绣莲来说是那么熟稔、亲切,正是这种亲切感,此刻搅得她五脏六腑一阵阵剧痛。 绣莲的心随着亦寒脚步的节奏咚咚地响着,果然,他的车中还有别人,因为他正绕到车的另一边去开门。 此刻,绣莲突然想扭头走开。她真不希望自己再看下去。但心中想走,脚却像钉在了地上,而旦,眼睛也偏偏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另侧的车门打开了,落入绣莲眼帘的,先是一双穿着高跟鞋的纤细的脚,以及长及脚踝的浅桃红色的裙边。紧接着,一个女孩敏捷地从车门内钻出,亭亭玉立在亦寒身旁。 果然是她! 绣莲气得愣怔怔地站在那里。 其实我早猜到他会带她来的。在看到请帖的那一瞬间,我就猜到了。在三天来的苦苦期待中,我更一千次一万次地猜到了。 只是我不肯承认,不敢承认。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果真成了事实,那就说明,这个该死的丫头,已经把我的亦寒夺走了。 一个推销员举着几张债券凑到绣莲面前: “买债券伐?小姐,有奖债券噢,头奖一千万!侬笃定中奖,一看侬就是好福气!” 绣莲扭过头来,那人只见她绞着双手,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凶厉如剑,不禁大吃一惊。 “哎,小姐,侬做啥?买不买随便,勿要吓人好伐!” 夜色如水,月影撩人。游艇在粼粼波光中平稳轻缓地驶离码头。 热闹繁华、灯光如昼的外滩渐渐远了,模糊了,眼前是一片空阔的江面。 坐在甲板的靠椅上,风荷仰脸凝视斜倚着船舷、站在她面前的夏亦寒。 刚才和丁西平夫妇、辛子安夫妇等人见面的情景,还盘旋在她的脑际。那真是两对杰出的夫妻!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赞叹、羡慕,甚至妒忌的。 他们对风荷都十分热情风荷当然不知道,丁西平夫妇一开始是有点惊异的,怎么来的不是那个严绣莲?但他们看到亦寒对风荷的态度,再一看风荷的气质风韵,心里立刻明白了,这才真是值得亦寒钟爱的女友。 白蕙在心中由衷地称赞风荷的美丽,她尤其欣赏风荷那一双如梦如幻、仿佛时时都沉浸在遐想中的眼睛。一个气质多么特别、多么脱俗的姑娘啊!和风荷一比,其他的女客不免失色了。 是的,不比不知道。相形之下,绣莲就未兔透出一点世故和霸气,而这个姑娘却那么单纯、温柔、高雅而又那样依恋着亦寒。丁西平和白蕙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光,都在心中暗暗地为他们祝福。 柳士杰,一位丁西平和夏亦寒共同的朋友。把夏亦寒拉过一边,毫不掩饰他的“妒忌”: “你这位老兄,有本事!什么都要最好的。中学里念书,成绩是最好的,上大学时,挑了一个最好的专业,当医生,进的又是最好的医学院。连找的女朋友,都是最好的。” 西平夫妇分别握着亦寒和风荷的手,表示诚挚的欢迎。西平深知亦寒的脾气,不勉强他去和那班不熟识的人周旋,只是嘱咐了一句:“尽量让叶小姐多吃点,祝你们玩得痛快。”就和白蕙走开了,给他和风荷以充分的自由。 晚宴是西方式的。宽敞的船舱中,四周一排长桌,摆满各种精美吃食。客人们在桌上取一个碟子、一副刀叉,就可以凭自己的爱好,任意挑选食物。 几个身着雪白制服的侍者,恭立在旁,随时准备为客人服务。可是,如果你不招唤,他们决不随便动手。 船舱里放着优美的乐曲,舱里和甲板上都有靠背椅,人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边吃边交谈。 亦寒领着风荷,随意拣了一些食物,就走出船舱,登上了顶层甲板,找到了这块安静的小天地。在船尾左侧一个角落,他们在属于自己的乐园里赏月、畅谈。 半晌,风荷闪着惊喜的眼光问亦寒: “我们真的到了天堂,是吗?” 星光闪亮在她的眼睛里,给她的脸平添上一种特有的奇异的光彩,使她比平日更娇美可人。 亦寒俯身捏着风荷的手,把它紧压在自己胸前,温柔地说:“你就是我的天堂!” “我从来都没敢想象能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风荷微眯起眼睛,陶醉地说,“从前,我觉得最愉快的中秋节就是端一条小板凳,坐在湖塘旁,面前的小桌上放着月饼、菱角、莲蓬,听着周围的蛙鸣,伴着湖塘里荷花、水柳的清香,仔细看看,月亮里除了嫦娥外,究竟有没有别人与她作伴……” “这是水乡的情境,可惜你生活在城市里,”亦寒笑着说。 “是啊,我也奇怪。按理说我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景象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真切,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也许是做梦吧.小姑娘总爱做粉红色的美梦。”亦寒打趣道。 江面上微凤拂过,吹乱了风荷的长发,亦寒用手指轻轻地帮她梳理着。 “如果说,这种真切的感觉是梦,那么,我的梦可并不都是粉红色的……” 风荷突然住口,半晌,才抬起头,凝目谛视着亦寒,幽幽地说: “我想,这就是一种病态吧。” 亦寒把自己身后的一张靠椅拉近,坐了下来。他的膝盖几乎已抵到了风荷的膝盖,捏住风荷的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他小心翼翼地问: “风荷,告诉我,你犯病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风荷深吸了一口气,仰面看着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光灿照人,可她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一刹那间,亦寒有些后悔:也许今天不该去触动这个话题,本来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可是,风荷已轻轻地在诉说了: “亦寒,这些天来.我反反复复地寻思,究竟怎么能说清楚我的病。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销。我有两副眼睛,一副和别人一样,长在脸上.看着周围的一切。还有另一副,长在我的脑子里,看到的尽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当我脑子里那副眼睛活动起来时,我就会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听到一些可怕的声音,这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犯病了。” “那么,你脑子里的那副眼睛,经常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有一些,比如说水乡的中秋节之类,就像是美好的回忆,我能记得很清楚。但是,绝大部分,特别是一些恐怖的情景,我就记不清了,”风荷抚着自己的额头,又说:“我也不明白,是犯过病后它们马上就无影无踪了呢,还是即使在犯病时,也根本没看清楚过。反正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怕的叫声,呲牙裂嘴的恶鬼,鲜血,断崖峭壁,阴森森的黑房于……令我毛骨悚然……” 风荷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迷们,她拼命地摇着头,仿佛想把那些可怕的印象从脑中甩出去。 亦寒忍不住捧起风荷的面颊.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着,说: “亲爱的,那就不要去想了。” 虽然明知为了治愈风荷的病,必须彻底了解她的症状,挖掘到病根,但亦寒实在不忍心过于急迫地去触及她心中的伤痕。今天,她已经谈得够多的了。他说: “让我们说点别的,高兴的事,好吗?” “不,让我说完,你也应该知道一切。”风荷惨惨地、但却勇敢地说:“我脑子里的这副眼睛,有时会变成两个巨大无比、深不可测的黑洞。洞盖一开,里面会冒出各种奇怪 的声音和形象,就像妖魔一样,拼命想把我拖进那洞中去。 我知道,那是地狱,是牢笼,进去了,我也会变成怪东西, 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拚命在洞口挣扎。但有时抵抗不过它们, 还是掉了进去。于是,我就迷失了自己。这时的我,灵魂被 黑洞禁锢了,只剩下一副空的躯壳,什么都只能听凭黑洞中 妖魔的支配,去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跑到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的地方……直到灵魂被释放,又回到我 的体内……” 艰难地说出了这番话,风荷精疲力竭,瘫倒在亦寒的怀里。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亦寒紧拥着她,默默无语。 他心里感动地想:一个如此纤弱的女孩,经受着如此的精神折磨,而能够孤军奋战.时时和那种可怕而强大的魔力抗争,这需要多么顽强的忍耐力和坚韧的毅力! 她今天的陈述,又是多么精确而生动!如果不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好,头脑极端聪慧明晰的人,如果没有经过深刻的反复的思考过滤和提炼,是不可能对自己灵魂的经历作出如此深入而确切的剖析的。 风荷,我一定要帮助你,我一定要驱散笼罩在你脑中的这片迷雾!科学的力量是无限的,爱的力量是无限的!请相信我吧! 亦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风荷稍稍扭动了一下,挣脱他的怀抱,她走到船舷旁,靠着栏杆,俯视着缓缓向后流去的江水。 亦寒走到她身旁.伸手帮她掠一掠披肩长发,他感到风荷双肩抽动,身子在微微颤村。 他脱下西装外套,轻轻技在她肩上,唤道: “风荷……” 风荷抬起头来,月光下,清晰地看到她颊上珠泪涟涟。 “风荷,为什么伤心?”亦寒关切地问。 “呵,不,我是因为高兴,”风荷噙泪而笑道.“亦寒,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坦过。今天,终于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心里多轻松呵!”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亦寒的面颊,又说:“别那么板着脸,我说的是真话。在家里,爸、妈,哥哥都爱我,但他们从来不提我的病。这是我们家的禁区,人人都躲着它。我的病成了全家人的负担,一个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负担。” 风荷把脸紧贴在亦寒的胸前,双手搂着他的腰,动情地说: “亦寒,我谢谢你。是你,帮我分担了心头的重负!是你给了我希望!” 虽然隔着衣衫,但是他们都能感到对方的心温暖着自己的心。 他们谁都不想动,只企盼着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风荷抬起头来,亦寒看到一层淡淡的忧愁蒙在她的脸颊上。 “怎么啦,风荷?” “亦寒,我有点害怕。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你会不会……终于有一天讨厌起我,鄙视起我这个精神病人?” “风荷,如果我讨厌疾病,鄙视病人.怎么能当个医生?何况你只不过有些心理和精神上的障碍,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精神病。” 亦寒说着又郑重其事地吻了吻风荷: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爱人。我不只爱你漂亮的容貌,聪慧的气质,优雅的风度,杰出的艺术天赋,我爱的是你整个的人。” “连我的病,你也照单全收,对吗?”风荷轻倩地笑了。 皮鞋踏在甲板上的橐橐声,使这对紧紧相拥的恋人,不情愿地分开了。 柳士杰来到他们面前。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让大家好找!”他说,又故作姿态地对亦寒略一点头,“亦寒,能允许我请叶小姐跳支舞吗?” 亦寒和风荷这才发现,下面的船舱里正在放着欢快的华尔兹舞曲,阿波罗号游艇的舞会已经进入了高潮。 夏亦寒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 他轻轻地用钥匙打开大门,又悄没声地上楼来到自己房中,不想惊动任何人。 打开台灯,他一眼就看到桌上有张字条,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我不会甘心!她只用几个月,难道就能把我们之间十五年培养起来的一切,都毁灭吗?” 就是不看笔迹,亦寒也能猜到这是绣莲写的,何况绣莲也根本没想掩饰自己的字体。 亦寒烦躁地把字条往抽屉里一塞.眉头扎结,仰躺到床上。 第二天,夏亦寒特意等着绣莲一起出门。 汽车开动后,亦寒心平气和地说: “绣莲,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你是想谈你、我和叶风荷三个人的事吗?”绣莲胸有成竹地说,“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想听。等我认为有必要谈的时候,会通知你的。” 还让亦寒说什么呢?于是他不再作声,一路沉默直到医院。 临跨出汽车时,绣莲公事公办地说: “夏院长,今天上午你要带我们实习医生临床会诊,别忘了。还有,”她的声音一下就变得柔和起来,“玉姑说,今晚是中秋,文良舅舅也来,一家人吃团圆饭,让我们俩都早点儿回家。” 第六章 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是夏亦寒母亲季文玉重视的一年中的“四大节”。她还是当年在乡间养成的习惯,这些节日里,一定要合家团聚。儿子、绣莲是她的家庭成员,自然必不可少,哥哥文良没有成家,所以也每节必到。除此以外她在上海也就没有什么亲人了。自夏中范死后,他的那些亲戚也很少来往了。 晚上的家宴早已准备就绪。吃中饭的时候,文玉和菊仙又把菜,从冷盘、热炒到大菜、汤,都清点了一遍,觉得够丰盛的了,这才放心。 两个女人各自回房歇息不久,三点不到,绣莲就回来了,问她亦寒呢,她说:表哥医院里还有些事。过会儿才能回来。 绣莲匆匆上楼去了一会,又匆匆下来,说要出去一趟。 “你上哪儿去?”文玉问。 “我想,那些鱼呀、肉的,玉姑,你又吃不了,我到玉佛寺去买几样素菜回来。” “绣莲想得真周到,”菊仙正好进来,不禁赞叹道。 “有个女儿真比儿子强!”文玉也感慨地说。 “文玉,你也别没良心哦!亦寒也算得是个孝子了。”菊仙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主持公道似地说。 “那倒也是,可男孩子就是粗心,哪像绣莲会体贴人哪!唉,我能吃几口?绣莲,不用去买了。”文玉说。 “玉姑,你就别管哪!”绣莲说,“舅舅不是也爱吃玉佛寺的素菜吗?他平日里一个人过,吃得马虎,今天可得让他吃好。” “绣莲待舅舅就是好,你文良舅舅都跟我叨咕好几回了。”文玉说着就掏出钱来给绣莲,“那你就快去快回吧!” “我这儿有着呢!”绣莲说着,一扬手,走了。 这里,文玉和菊汕看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地想:这真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 自鸣钟刚刚敲过四点,文良就来了。 他是特意早来一点的,想跟文玉谈谈话。 近来,他手下人替他刺探到的那些情况,令他大吃一惊。世界实在太小了,冥冥之中难道真有操纵人命运的上帝,非要让不该见面的人,狭路相逢? 熬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文良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的鬓边出现了第一绺白发。 他不能不对外甥的恋爱密切地注意起来。不是为了他自已,他当然是不怕的。而是为了他一生中最爱惜,因而要竭力加以保护的妹妹。 难道叶小姐会对季文玉构成威胁? 季文良在弄清了叶风荷的身份和来历以后,千百遍地想过这问题。他在社会上混得久了,很懂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他的结论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要防患于未然。为了文玉,当然也是为了亦寒,为了他们夏家的平安、宁静,文良必须当机立断,采取有力措施,切断外甥与叶风荷的关系。 今天是中秋,这是个好机会,先摸一摸亦寒的心理,看看下一步如何办。而在这之前,文良当然要从文玉和菊仙那里尽量了解亦寒和绣莲的近况。所以,他特意提前到了妹妹这儿。 文良一面喝着妹妹文玉亲手泡制的龙井,一面听她随意地聊着家常。菊仙也跟一家人似地,一面做事,一面不时插上几句。 “舅舅,你来啦!”绣莲回来,一见文良,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他一声。 “绣莲,才下班呀?”文良答应着,随口问。 “哥,绣莲是给你买玉佛寺的素菜去了。她待你可是一片孝心啊,”文玉在旁不无夸张地说。 “今天运气好,买到了素烧鹅和素火腿。”绣莲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两个大荷叶包来。 “哈哈,还是绣莲贴心啊!”文良高兴地向她招招手,“来,舅舅送你一样东西。” 一块小巧的金亮女表! 除了玉姑每月给绣莲一份充裕的生活费外,文良舅舅每次来,总要塞些钱给她零花。绣莲实在不好意思再接受文良如此贵重的馈赠,连连摇手拒绝。 “舅舅送你的,拿着吧!”文玉在旁鼓励着她。 “谢谢舅舅。”绣莲这才从文良手中接过金表。 “戴上,让我看看。”文良兴致勃勃地说。 绣莲露出雪白的手腕,把手表戴了上去。自己先欣赏了一眼,又把手腕伸到文良面前,“真好看!舅舅,是吗?”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哈哈!” “大阿姨,舅舅给我买的表,你看,”绣莲把手腕伸到刚刚进来的菊仙面前。 “哦唷,戴在绣莲手上,真漂亮!”菊仙由衷地说,“舅老爷,这表一定很贵吧?” 文良正在喝茶,他笑着放下茶杯,说: “不算贵,不算贵。将来我们绣莲结婚,我还要送她全套金首饰呢!” 这句话可把绣莲说羞了。她红着脸娇嗅地叫一声:“舅舅,你说些啥呀!”就“咚咚”地跑开了。 这里三个大人都哈哈地笑起来。 “妈,舅舅,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开心呀?” 夏亦寒夹着公事包进来,正看到这一情景。 “哦,亦寒回来了,”文玉第一个欣慰地叫起来,“快上楼洗一洗就下来,我们马上开饭。” 这是一次丰盛而愉快的家宴。席上融融乐乐的家庭气氛,使三位上了年纪的人感到无限欣慰。 他们边吃边聊,有说有笑。等到文良酒足饭饱地放一下筷子,接过绣莲给他递过来的一根牙签时,已经快八点钟了。 饭后,三个女人一起动手收拾碗筷,亦寒就按照惯例,扶着微醺的舅舅登上二楼的阳台。下一个节目:赏月,将在这儿进行。 阳台上早已支好一张活动的方桌,上面放着果品、月饼。舅甥两个刚在椅子上坐下,绣莲又送来一壶沏得酽酽的好茶。 亦寒让绣莲也来坐。绣莲说还要下去帮大阿姨做事,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就笑笑走了。 黄澄澄的圆月已经远远地升起来了。周围是一片祥和欢乐的节日气氛。偶尔从不知哪个邻居家传来欢快的笑声和划拳声。 文良忽然长叹一声。 亦寒一惊,一面划火帮他点着香烟,一面问:“舅舅。你怎么啦?” “老。我老了,你妈也老了。”文良深深吸了一口烟,直等把烟全部吐出,才说。 亦寒不禁失笑:“舅舅你真是的,你从来都是精神抖擞,劲头十足,怎么今天叹起老来了!” “我是替你妈担心。你没看出来,她有心事吗?” “妈有心事?”亦寒不明白。“ “是啊,这就是你们男孩子粗心的地方了,”文良又吸一口烟,然后轻轻吐出来:“你妈是在为你的婚姻大事操心啊!” 原来如此!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不是正在努力吗?可那是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才好的呀,怎么能操之过急呢! 亦寒正想着,又听舅舅问他: “你和绣莲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他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谁说我要跟绣莲办喜事了?舅舅从不瞎开玩笑,今天是怎么啦! “舅舅,你……你这是从何说起呀?” “你和绣莲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好孩于。我,你妈,还有菊仙阿姨,都认为这是好事、喜事。人家绣莲也没有问题,现在,就看你了。” 舅舅说得很平静,好象这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如果自己不声言,不抗辩,以后可就说不清了。 亦寒只觉得顿时浑身热汗腾腾,甩出一句硬梆梆的话来: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们不要瞎想!” 文良看着亦寒着急的样子,宽容地笑了。他伸出手去,在烟灰缸上弹一弹烟灰,说道。 “这又没啥好难为情的。你们青梅竹马十几年,感情够深的了。绣莲人又好,手又巧,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做医生,她也学医,还不是为了将来做你的好帮手。亦寒,你可别放跑了自己的好福气呵!” 这番话引起了亦寒的反感:绣莲学医也是为了我吗?这怎么扯得到一起!莫不是她自己这样讲过? 他忽然想起,医院里有些人背后传言,说他和绣莲将来是要象戏文里常唱的那样,表兄妹成亲的,这又是谁放的风?又想起浦江夜游回来看到绣莲留的那张条子和第二天在汽车里的谈话,看来,绣莲果真是早就用了心。那么,今天舅舅跟自己谈这些,也是早有预谋的了?是啊,我们在这儿坐了半天,她们三人一个也不来,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吧。 看来,不摊牌是不行了,亦寒想。迟早要公开的,今天正是个时机! “舅舅,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亦寒特意把“有”宇说得重些长些,一面注意着舅舅的反应,“本来想过一阵给你和妈说的……” “你有女朋友了?”文良故意吃惊地问,“到什么程度啦?” 到什么程度?怎么说呢!直截了当地告诉舅舅,已经是海誓山盟,雷打不散了? “也没有……也没有到什么程度……”亦寒不知如何说好。 “哦,”文良好象松了一口气似的,“还是普普通通的,对吗?” “也不普普通通了,”亦寒这个平时很老练的医生,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辞不达意起来。 “关系很深?” “是的,很深。” “能说说她的情况吗?” “她姓叶,今年还不到廿岁,高中毕业。” “没考大学?我们绣莲和她差不多年纪,都已经上大学三年级了。是因为家境不好,没上大学?” “不,她爸爸是银行家,家境很富裕。” “那” “她身体不大好……” “有什么病吗?” “这个……” 亦寒踌躇着怎么往下说。他觉得在这场谈话中,自己太被动了,怎么一下子就会扯到病不病的问题上来? 对,应该争取主动。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她很聪明,很有灵气,有美术天才,很会设计服装,舅舅,你要是看到她给自己那些洋娃娃制做的衣服,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她还会画画、剪纸,她喜欢运动,特别热爱大自然的景物……” “就因为这些你喜欢她?”文良插了一句。 “她长得很漂亮,有一种脱俗的、清雅的美。她心地善良,脾气也好,连对侍候她的那个丫头也象亲姊妹一样。” “天底下真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姑娘吗?” “当然!几时我带她到家里来,你和妈看了,就会相信,我说的话没一句夸大的。” 亦寒自信地说,他朝文良看一眼,天渐渐黑下来,只见在烟头火光的映照下,文良脸上的表情有点变幻莫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倒是亦寒早有准备的一个问题,“彭医生临走,让我接替他做她家的家庭医师。有一次去给她哥哥看病,就认识了。” “彭医生,”文良问,“就是那个劝你爸爸让你学医的彭青山吗?” “是的。” “其实你已经是院长了,成天在医院忙得要命,何必还去当什么家庭医师?”文良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结果惹出这档子事来! “如果不是彭伯伯,我也许就学不成医了,所以他的托付我不能不接受么!” 其实,亦寒心中也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不是去当家庭医师,我就碰不上风荷啦!那将是多么多么遗憾的事! 文良陷人了沉思。看来光靠谈话,即使是自己这个如同父亲一般的长辈同他谈,也扭不转亦寒的心思了。好在听他刚才说的,他们还没有到论婚嫁的程度。那么,还来得及。 他不想再谈下去了,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像突然发现似地叫了起来: “月亮升老高了,怎么你妈她们还不来!亦寒,你快下去看看,她们再不上来,我可要一人先尝月饼了。”” 叶令超出院了,一家人欢天喜地把他接回家。 出院第二天,他就和叶太太说: “妈妈,我曾答应过你,如果我开刀顺利,身体康复,我要把我的想法全都告诉你们。现在,我需要你们的支持和帮助。” 这天晚上。伯奇夫妇和令超在伯奇自己的小书房里谈了很久,很久。 这些日子,对风荷来说,是一段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哥哥康复得很快,情绪很好,又有妈妈和沅沅的悉心照。顾,她身上几乎没有压上什么担子。她只要每天陪哥哥聊会儿天,把自己在外面听来的,看来的那些新鲜事儿,不计琐碎地讲给哥哥听,哥哥就显得很满足了。 自从那大浦江夜游之后,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工作。 想起来真可笑。那天她和柳士杰跳了一支华尔兹,就坐到了茶桌边。 说实在的,她还很不习惯于这种场合。她宁可坐在椅子上,看白蕙和楚楚跳舞。她们跳得多好啊!多优美啊! 但是亦寒笑嘻嘻地伸手邀请她了,亦寒的邀请怎么好拒绝呢!她把手搭在亦寒肩上,就随着舞曲旋转起来。 亦寒温柔地轻搂着她,在她耳边絮絮地说:“你跳得真好,我的辛德瑞拉!”辛德瑞拉,灰姑娘,哈哈,亦寒把自己比作白马王子了。她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亦寒一眼。 啊,他今天真帅。一阵幸福的颤傈电流一般穿过她全身。她自然而然地把头倚在亦寒胸前,听任他带着她转呀,转呀。她真没想到跳华尔滋竟是这般快乐! 一曲刚罢,她和亦寒回到桌旁。 这时,晚会的女主人白蕙来到风荷身边,“风荷,你把人家都迷住了,你的风度,舞步,还有你这套衣裙,”白蕙轻轻拉起风荷的裙子,“好几位太太、小姐都想问你,这件裙子是在哪家高级服装店的名设计师为你定做的?式样太美了!” 风荷抿嘴一笑:“哪有什么名设计师,是我自己动手设计,画出式样,让鸿翔服装公司做的。” “你会设计服装?”白蕙惊异了,“在哪儿学的?” 于是风荷向这位亲切的好姐姐叙述了自己的那些娃娃和自己的爱好,热情地邀请白蕙去观赏它们…… 白蕙拉住她走到了西平面前:“你们公司不是正缺一位服装设计师吗?我正式向你推荐她,风荷!” 西平正在和亦寒谈话,听白蕙说完,把眼转向亦寒: “你同意吗?” 风荷没有思想准备,觉得很不好意思,轻轻拉一拉亦寒的衣服,叫了他一声。 谁知亦寒竟哈哈笑着说:“我举双手赞成!不瞒你们说,在下早有此意,想不到让嫂夫人先说出来了!”他这番话使风荷显得不好意思。 不过,亦寒也想得很周到,他说:“这事还得让风荷自己决定。西平,能不能让风荷先到贵公司参观一下,然后,你们也不妨考考她,看够不够格……。” 西平看亦寒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禁笑了。 白惠说:“风荷妹妹说明年还准备考大学,我看,现在只算到公司帮帮忙。西平,你说好吗?” 西平痛快地点点头,事情就定了。 参观恒通公司的服装设计室,令风荷大开眼界,她一下于就迷上了这个工作。丁西平让人给她摆了一张办公桌,这样,她就上起班来了。 尽管西平和白蕙都说,她不必像正式职工那样每日坐班,更不必严格遵守那里的上下班时间,但风荷还是每天都去,因为她觉得那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乐趣。 叶伯奇夫妇也为此高兴他们是只要女儿高兴,只要女儿快乐就心满意足的人。 令超更不用说了,每当风荷对他讲白天的见闻,讲得眉飞色舞时,他就感到由衷的欣慰。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的,转眼间令超出院已经两周。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风荷喝了杯牛奶,兴冲冲地就要出门,叶太太叫住了她: “风荷,今天就别去恒通公司了吧。” “为什么?家里有什么事吗?” “昨天上街,我买了四张电影票,今大上午我们全家看电影去。” 在风荷的记忆里,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全家看电影倒不希奇,可是看早场却从来没有过。 “爸不上班啦?”她问。 叶太太点头默认。 风荷立即拨了个电话到恒通服装设计室请假,人家早知道她的身份来历,自然很客气地答应了。 坐在令超驾驶的汽车里,风荷兴致最高,话也最多,她搂着叶太太的肩,好奇地问:“妈,今天去看什么片子?竞然把爸爸和哥哥都说动了。” “是个美国片,听人说是个很感人的故事哩!片名叫《母子连心》。” “哟,那我倒要好好留心一下,看哥哥会不会被感动。那天出院时,他对我吹牛说,开刀以后,他的心脏坚硬得如铁石一般,哥哥,你没忘吧?”风荷用指头在令超后脑勺上戳了两下,调皮地问。 也许因为正在驾驶汽车吧,平日里最爱和妹妹逗笑的令超,今日没像往日那样“反击”风荷的“挑衅”,他伸手板了板面前的后视镜,让风荷的笑脸映照在里面,略带苦涩地说了句;“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哭的,只是有泪不轻弹罢了!” “瞧,爸,哥哥又把自己打扮成英雄大丈夫了!”风荷正好以此证明哥哥是在“吹牛”,很得意地向伯奇做了个鬼脸。 电影确实不错,讲的是一个名叫乔治的小男孩,被一对富有的夫妇从孤儿院里领回家去。当乔治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的家庭生活,并和养父母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时,他的生母突然找来了。生母骨肉情深,养母义重如山,乔治和两个母亲都心连着心,他实在不忍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伤心,因而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之中。而两个母亲也都既想要乔治,又都为对方着想,特别是为乔治着想,都那样细致真诚地体贴着别人。整个电影简直是一曲高尚的爱的颂歌。故事最后以乔治与养父母一起把生母送上火车而结束。最后一个镜头是,被养母抱在手中的乔治流着眼泪,目送母亲坐的火车逐渐远去,当火车消失的一刹那,乔治突然一把搂住养母的脖子喊了一声“妈妈”,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 整场电影,叶太太几乎从头哭到尾,把眼睛都哭肿了,幸好她多带了一条手绢. 然而,也许这些日子心里的甜蜜和喜悦太多了,一贯易受感动的风荷,今天倒并不太悲伤。说句实话,刚走出电影院,她就把电影丢到脑后,心里想着:亦寒大约刚看完上午的门诊,不知道今天病人多不多?唉,反正他是轻松不了的。 伯奇让令超把车停在一家印度人开的小饭馆前,说: “就在这儿吃午饭吧,别看铺面不大,这里的咖喱鸡饭味道之好,是全上海闻名的。” 果然名不虚传,价廉物美。 饭后,一家人步出饭店,准备坐车回家。 “哥哥,你先把我送到德康医院去。”风荷要求道。 令超尚未回答,叶太太问道: “怎么,风荷,你要去医院?” “嗯,我想去……找找亦寒。” 令超不动声色地仿佛很随便地问: “你们约好的?” “那倒不是……” 叶太太上前一步,挽住女儿的手臂说: “乖孩子,今天就不去了,行吗?陪妈妈一起回家。” 当她看到风荷不解地看着她时,又犹豫地加上一句: “妈妈有些话,想和你说。” 一切都严格按照伯奇夫妇和令超慎重考虑,反复斟酌后所定下的方案而进行。他们回家,各人回屋稍事休息,由叶太太去承担这次艰巨的任务。 她把阿英打发去做一件颇费时间的事,兔得她无意中来 ,干扰谈话。 风荷正独自坐在桌旁,满腹心事地两眼望着窗外。见叶太太进屋,她忙立起身来,拉着妈妈坐到床沿上,有些紧张地问;“妈妈,你要和我谈什么,快说吧。” 她心里一直在担心,万一妈妈看出了自己和亦寒的事,问起来,该怎么回答?爸爸妈妈虽然对亦寒的人品赞不绝口,但看来对自己同亦寒如此亲密的关系还没有思想准备。他们会同意吗? “孩子,没什么要紧事,你这些天老往外跑,我们娘俩好久没聊天了,妈妈要和你随便说会儿话。” 叶太太看出风荷有点紧张,真怕吓着这个心肝宝贝,因此赶忙安慰她。 凤荷心中释然,娇笑道:“平日见我在家,老说我爱去烦你,几天不去烦你吧,你倒又嫌冷清了。” 叶太太把一副娇憨之态的女儿搂在身边,过了半晌才说:“风荷,今天的电影好看吗?” 风荷点点头。 “妈倒想问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小男孩乔治,你怎么办?” “妈,我可不想去动这个脑筋,想这干吗?”风荷撒娇地把头往母亲怀里拱了拱:“我又不用去当什么养子,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 “对,对。”叶太太温柔地抚摸着女儿那乌黑油亮的头发,嘴里不自觉地说着。她真想撇开这个话题,再也不要去谈它。 但是不行啊!儿子还在客厅里紧张地等着呢。这个死心眼儿的孩子,怀着那样一种炽热的几乎是疯狂的爱。他克制这爱.已经那么久,他为了得到这爱,已经冒险做了心脏手术,如果不给他一个表达的机会,不让他去争取这爱,那么,他是会被爱活活烧死的!难道能眼看他如此痛苦而无动于衷吗?不能,绝对不能!可是,为了帮助儿子,第一步就得向女儿宣布:亲爱的风荷,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你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我们家来的。天哪,这是什么话!这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这些话会不会像一把刀割断了十五年来的母女之情?会不会使女儿脆弱的心崩溃,甚至把她推上绝路? 叶太太又瞟了风荷一眼。她正天真无邪,无限依赖地朝自己笑着呢。呵,我的女儿,我怎么忍心开口去刺伤你那颗稚嫩的心! 百般无奈之中,叶太太忽然又转念一想,这是这些日子里,心中反复出现过的幻想;说不定把一切向风荷挑明,自己的诚心能够感动风荷,风荷能够冷静地对待,反倒除去了令超和她之间的障碍,使他们把十五年间培养起来的深厚友情变为生生世世永不离弃的爱恋之情。这样,令超会获得他渴望的最大幸福,女儿也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了! 想到这儿,叶太太顿时有了勇气。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说: “风荷,告诉妈,如果你是个养女,你……” 风荷猛地离开妈妈的怀抱,用戒备的目光看着叶太太,疑惑地问: “妈,你为什么这样说?” “呵,不,不,我只是随口问问……”叶太太又退缩了。 “妈,我不爱听这种话。”风荷不满地说,嗓音也高了起来。 着急、焦虑、伤心和不知所措,终于逼得柔弱的叶太太流出了眼泪。 一看到妈妈流泪,风荷心软了。她忙问:“妈,你为什么伤心?” 叶太太摇头不语,但泪珠还在不断地往下滚落。 风荷用手绢帮妈妈擦着泪水,负疚地说: “妈妈,原谅我,我刚才说话态度不好,别生我的气,好吗?” “不,不是的,好女儿……”叶太太一把握住风荷的手: “妈怎会生你的气?孩子,妈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我一定答应,妈,你说吧。” “孩子,不论妈告诉你什么,你都要答应我,别忘了,我和你爸爸是最爱你的,而你也会永远爱我们。” “妈,我知道你们爱我,我当然也永远爱你们,这一切怎么会忘呢?” “那好,现在,听我说,”叶太太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尽量想让风荷听得清楚:“你并不是我和伯奇的亲生女儿……” 风荷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腾地从床沿上跳起,她那个样子,好像是想逃离叶太太,逃离这间房子。但是,她并没有,就那么呆呆地站了几秒钟,她又坐回到床沿上,摇着叶太太的肩,轻轻地、充满了企望地问: “妈,你是开玩笑吧?是不是今天的电影把你看迷糊了?” “不,孩子,妈妈很清醒,也不是开玩笑,这是事实。妈妈今天来和你谈,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事实。” “这怎么可能?我是领养的?”风荷茫茫然地从妈妈肩上缩回自己的手,轻声地说,不是问妈妈而是问自己。 世界仿佛突然变样了,变得那样陌生,那么奇异。她仰头望望天花板,天花板是那么惨白,上面挂着粉色的吊灯,也显得那么没精打采。再看看四周的墙壁,屋里的摆设,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不同了,墙壁在默默地叹气,玻璃柜里的娃娃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 她猛地转过身来看妈妈,妈妈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 “不,我不信!我要去问爸爸,问哥哥。”风荷陡然叫嚷起来,声音高亢而尖利,在整幢房子里都引起了回响。 房门马上被推开了。伯奇和令超走了进来,显然他们一直在门外守候着。 叶太太以为风荷马上会扑到伯奇怀里去问个究竟,但是,并没有。相反地,她好像害怕他们似地,往后退缩着。 就在这一刻,三个人都发现风荷的眼神不对了,那么直愣愣的,可又那么亮晶晶的,亮得可怕! 她的目光,利剑闪电似地在叶伯奇、叶令超的脸上横扫着。仅仅从他们的表情上,她已经痛心地感到:妈妈讲的是真话。 “孩子,你妈妈告诉你的是实话。但是,你要相信,我们从来就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今后,也将仍然如此。” 伯奇被风荷的神态所震慑,急急地作着表白。 “凤荷,你要冷静一点!” 令超向风荷伸出双手。但是一看到风荷那怀疑和怨恨的神情,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喔,明白了,风荷想,连哥哥都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 而且今天这个谈话,也是他们预谋好了的。他们串通一气, 却一直瞒着我,欺骗我! 今天看电影原来是个圈套,是为了要告诉我,我就是电 影中那个乔治。真滑稽,我竟然成了乔治! 突然,风荷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空洞、绝望,拖着哭腔,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伯奇夫妇和令超都害怕了。他们真怕风荷会犯病。 叶太太一把抱住风荷,哽咽着说:“好孩子,你要冷静,听妈妈说……” 妈妈!妈妈?风荷骤然停住了笑,她推开叶太太,猛地扑倒在床上,用手捂着耳朵,闭上了眼,无力地说: “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风荷还把自己锁在房里。 伯奇夫妇和令超轮流着去敲门,在门外不断地开导她,但她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阿英给她送吃的,她也不开门。直到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不让任何人进屋。 他们侧耳细听她屋里,无声无息的,就跟没人一样。 “这可怎么是好,可怜的孩于,她是想把自己活活饿死。”叶太太嗓音喑哑地说,她眼泪都流干了。 伯奇和令超也急得团团转,搓着双手,毫无办法。 一直站在旁边的女佣阿英,走到叶太太身边,悄声说: “太太,把夏医生找来吧。”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伯奇和令超都听到了。伯奇皱着眉问:“夏医生来,能有用吗?” “是啊,她要是不肯开门,找十个医生来,也是白费劲啊!”叶太太灰心地摇着头。 “夏医生来,小姐会开门的。”阿英很有把握地说。 伯奇夫妇愣了愣神,对望一眼。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令超开口了: “妈妈,给夏医生打电话吧,我想,阿英的话是对的。” 夏亦寒接到电话后,马上就赶到了叶家。 一走进客厅,他就感到了笼罩在这里的沉重气氛。他扫了一眼伯奇夫妇和令超,问: “风荷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犯病了?” “不,不是。夏医生,这可怜的孩子……”叶太太眼圈红肿,泣然说道:“她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吃不喝,已经有三十个小时了。” “因为什么?” “唉,说来话长……昨天我们……” “淑容,还是让阿英领着夏医生去看风荷吧。”伯奇打断了妻子的话。 “我想,风荷自己会把一切都告诉夏医生的。”令超声音低沉地补充说。 阿英把夏亦寒领到二楼风荷的卧室门前。 “你去端一杯热牛奶,再拿些容易消化的点心来。”夏亦寒吩咐道。 阿英转身走了。 夏亦寒在门上敲了几下,亲切而严肃地说: “风荷,快开门,我是亦寒。” 门里发出了响声。一会儿,风荷打开一条门缝,当她发现门外只有亦寒一个人时,一下子把门开大了。 夏亦寒跨进门去。 一看到亦寒,风荷满腹的心酸,委屈和悲痛都涌了上来,她呻吟着叫了一声“亦寒”,双腿一软,就瘫倒在亦寒怀里。 夏亦寒把风荷抱起来,直走到床前,顺手拉过一条薄薄的毯子,给她盖上,自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仅仅两天多没见,面前的姑娘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色惨白而憔悴,嘴唇发灰,眼圈发黑,眉心间竟隐隐出现了竖纹。亦寒心疼得紧咬着牙关。 风荷慢慢睁开眼,看着亦寒,眼角边流出了一颗泪珠。 “亦寒,我……”她呜咽着,想向亦寒诉说,但声音有气无力。 亦寒竖起一个手指,放在后间,轻轻“嘘”了一声,他帮风荷擦去眼泪,说:“先别说话。” 他摸摸风荷的额头,又试了试她的脉搏。还好,除了饥饿引起的虚弱外,看来并没有得什么病。 阿英端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一杯热牛奶和一碟子松脆的小饼干。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就识相地退出了房间,还把身后的房门带上。 亦寒端着牛奶说: “快趁热喝下去。” 风荷摇摇头。 “你需要补充热量,快喝了吧。” “把它拿开,我不想吃东西。”风荷固执地拒绝道。 亦寒剑眉一挑,板起了脸,把牛奶杯往床边的小书桌上一放,严厉地说:“好,你要把自己饿死,就随你去吧。” 他返身走到窗前,脸望着窗外,再也不理风荷。 风荷委屈得直想哭,但看到亦寒这副神气,她又害怕,她从来没看到过亦寒发这么大火,使她连哭都不敢了。她知道亦寒是对的,再不吃东西,她真会虚弱得垮了。 于是,她乖乖地端起牛奶,强压下饿久了的胃对食物的反感,像吞中药似地,一口一口喝着。 喝了几口以后,还真感到舒服些了。她又就着牛奶吃了儿片小饼干。 “我把牛奶喝完了,饼干也吃了不少,还剩两块,实在吃不下了。”风荷放下牛奶杯,小声地说。 亦寒这才转过身来,向床前走去。 风荷斜睨了他一眼,见他仍然脸色凝重,眉头打结,怯怯地问: “你还在生气吗?” “当然,我生气,气得想狠狠揍你一顿!”亦寒在床沿坐下,正色道,“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认为我不够资格分担你的痛苦?” “不,你别发火么,我……” 风荷刚想开口解释,亦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我不明白,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如此折磨自己。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看到风荷那柔顺、乞求的目光,亦寒更要一吐而快; “如此糟践自己,不明明是要撕裂我的心吗……” 说到最后,亦寒的嗓音颤抖起来,痛苦的眼泪也已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呵,亦寒……” 风荷扑到亦寒怀里,猛然大放悲声,憋了三十多个小时,她总算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亦寒紧紧搂着她,用自己的手、脸颊和唇帮她擦着眼泪。 一直等到风荷哭够了,全身也不再抽搐,亦寒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这才平静地开口问: “好吧,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阿英来报告说,小姐已开了门,并且她按照夏医生的吩咐,送去了牛奶和点心后,伯奇夫妇总算稍许松了口气。 “早知如此,昨天下午就该把夏医生找来,也免得这孩子多吃这一天苦!”叶太太直后悔。 “没想到风荷的反应如此强烈,她从来是个听话乖顺的孩子。”伯奇也在摇头叹气。 “正因为这样,可见昨天的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我可怜的女儿,想起昨天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都疼了!” 令超两臂抱头,埋坐在沙发里。听了妈妈这话,他抬起阴沉沉的脸,落寞地说: “也许是我太自私残酷了……” “别那么说,超儿,没人会责怪你的。”叶太太安慰他。她心里想的是:该受责备的是命运!为什么它竟会作出如此的安排! 伯奇走到令超面前,有点担心地说。 “令超,下一步,就该你自己去说了……” “爸爸,我有点害怕……”令超几乎是心灰意冷般地说。 “你准备放弃了?”伯奇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问道。 令超抬起头来,他的眼中饱含着如此深重的痛苦,使伯奇看了心酸。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 “令超,刚开始我和你妈都不能接受你的想法。但是当我们理解你的心后,就决定宁愿冒风险,帮你排除障碍。现在,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怎么反倒退缩害怕了?” “不是我退缩,我是……实在没把握。”令超低声说, “我唯一有把握的是我自己,可她……” 令超无望地摇着头。 “孩子,你要振作起来。风荷一时不能接受她是养女这个事实,这不奇怪。可是,说不定,当你和她谈过后,她还会庆幸,幸亏她和你不是亲生的兄妹呢。”叶太太多么希望事情是这么一种结局。 真是个善良而充满幻想的女人,伯奇心中想,难道你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爸爸,妈妈,我总要去尝试一下,”令超的嗓音嘶哑粗嘎,“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风荷讲完了一切。 亦寒这才明白。他想,难怪,一个姑娘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顷刻之间被推翻了,被颠倒了,一原来往日的一切竟是假象;父母不是亲父母,哥哥不是亲哥哥,家不是自己出生的家,那将是精神上一种怎样剧烈的轰毁! 风荷,我的好姑娘,你已经挺过了得知真情后的第一关,你经住了突然来到的一次重击,竟然没有犯病,没有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这需要多强的毅力和对痛苦的忍耐力啊! 亦寒的心在一阵阵绞痛,因为爱得太深和用情太甚而绞痛。 但是,他很理智,知道现在不是表示同情的时候,而是应该用他的力量,帮助风荷安全度过这一感情危机。就像刚才他硬起心肠、板下脸来,逼着风荷喝完那杯牛奶一样。 “风荷,亲爱的,我想问你,这一天一夜来你那么伤心,是因为你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 风荷是个多么聪颖的姑娘,她马上听出了亦寒话外有音。她悲凄地辩解道。 “可是,这个事实太残酷了,它改变了一切:” “哦,我懂了!”亦寒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它使你回想起不少往事,甚至使你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原来你的父母从来也没有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对待过你,对吗?” “不,不是的,”风荷急忙否定,“他们对我太好了,不能再好了,我的女同学们没有一个不羡慕我……” “那么,是不是从昨天开始,你决定从今以后,不再把伯奇夫妇当成你的亲生父母那样看待了?” “我怎么会那样?”风荷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对我来说,他们永远是我的亲生父母。”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妈妈告诉你的那个事实,究竟改变了什么?” 是啊,究竟改变了什么?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改变! 好啊!原来是让我落入他的陷阱! 风荷气恼地用拳头使劲擂着亦寒,“你坏,你坏,人家那么难过,你还……” 亦寒趁势把风荷搂到怀里,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体贴地说: “风荷,我何尝不知道你心中的哀痛,你的心灵哪怕受到一点点伤害,我的心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疼。” 风荷抬起眼睛,接触到了亦寒那深邃的眸子,她马上就酣醉在其中所蕴含的浓情蜜意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凄美的笑。 夏亦寒被这笑容所感动,轻柔地吻了吻她,又接着说: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所遇到的事并不像你所认为的那么可怕,它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况这是个事实,知道了总比永远蒙在鼓里要强,对吗?” 风荷紧倚在亦寒的胸口,听任亦寒用下巴和面颊摩婆着她的额头和黑发。她感到那么惬意,那么安全,真想就这样沉睡过去,永远不需要再思考,不需要再去面对这个世界。 但是,这怎么可能! 她惘惘然地抬起头来,说: “也许,你刚才的话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这次我是真正地失落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出身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也许,那是一个很可怕很下贱的……” “出身就那么重要吗?风荷,低残的家庭不乏有作为的后代,高贵的血统也不见得就不出社会渣滓。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祖先和父母,又有什么必要去背出身的包袱?我可不管你的先人是皇亲国戚,还是乡下穷百姓。我爱的是你,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一个风荷……” 亦寒的热吻急切地落在风荷的脸上、唇上,她也全身心地响应着亦寒的爱抚。 半晌,风荷才闪动着亮晶晶的眼睛,充满希望地说: “但愿如你所说,我们这个家不会因为这个事实而改变。” 亦寒明白,这大概是她最后的一点儿顾虑了。他耐心地说: “风荷,家是血缘和感情的纽带。依我看,后者比前者更重要。虽然现在你已经知道,你和伯奇夫妇和令超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之间的这份父女、母女、兄妹感情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只要它没有被否认,那么家庭的温馨、和睦和欢情就不会变。” 风荷自己也奇怪,亦寒对她就有这么一种魅力。他的话句句都能直接说到她的心里,令她信服,她现在是真正释然了。 宽慰地打了个哈欠,她迷迷糊糊地说:“我极了,我想睡……” 话还没说完,这个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身心交瘁的姑娘已伏在她心上人的膝上,舒坦地睡着了。 这时,亦寒的眉头却渐渐蹙拢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伯奇夫妇把这个秘密隐瞒了十多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揭穿它呢? 夏亦寒的疑问,当然也应该是风荷的疑问。不过当时她因极端的疲劳困倦,来不及想到它。等她睡够了,醒来之后,这个问题就自然而然地爬上了心头,并因为久久思考不出个结果而顽固地盘踞在那里。 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 那是第二天夜晚,她独自面对一盏台灯,托腮沉思。 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没等她答应,令超就走了进来。 “哥哥,”她回过头来轻轻叫了一声,看看令超的脸色,她立刻感到,他有话同她说。 今超落坐在那张小小的扶手椅上,面对着风荷。 他们默默地相视了几分钟。 “体息过来了吧,”令超打破了沉默。 风荷点点头。 “你心里现在一定有想弄明白的问题,”令超说。 风荷又点点头。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恰恰是现在来向你揭明这件事?今天晚上,我要把原因告诉你。” 令超看见一道光亮闪过风荷的眼睛,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他把手慢慢伸进口袋,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了。 “哥哥,你……,”风荷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忽然满脸愁云,而且竟抽起烟来,他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呀! 一支烟快吸完了,令超并未开口,他又重新点上一支.用劲吸了几口。他根本不会吸烟,被呛得咳嗽起来。 “哥,别抽了,”风荷拿过一个烟缸来,硬让令超把烟捺熄。 令超过长的沉默,使风荷感到惊奇。她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哥哥。 “风荷,我,我想……” 风荷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嗫嚅起来。 “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呀!” “风荷,你说,”令超慢慢地开了口,忽然扯出了另一个话头,“你说我是怎样一个哥哥?”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风荷的语调中充满真诚和感激。 “不,”令超摇摇头,沉重而艰难地说,“我也许是世界上最不好的哥哥:” 风荷乌黑的大眼睛惊讶地直视着令超。 令超慢慢抬起头来。他那被爱情燃烧得发烫的眼睛,喷射出异样的光彩。 “因为……,因为我爱上了你,不愿意也不甘心只做一个哥哥……” 风荷似乎并没有听懂令超的话,她愣了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苍白的脸立刻被一片红云所笼罩。 “风荷,我……” 令超正要往下说,风荷突然扑过去,张开小手,捂在他的嘴上:“哥,请你别说了。” “不,让我说,我一定要说,”令超一把抓住风荷的手,那余势轻轻一带,就把风荷整个儿揽在了怀里。 有几秒钟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从未有过的那么紧贴着。但也就是几秒钟,令超已感到风荷的身子是僵硬的。他松了手,踱开几步,仿佛不是面对风荷,而是面对着自己的心,倾诉起来。 “风荷,我向你坦白。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别你的爱已不再是哥哥对妹妹的爱,你已经成了我心目中的恋人。 “是的,你不会感觉到,你还小。我也知道你还小。可是,我天天在盼你长大,快长大。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亲口告诉你,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哦,风荷,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爱。你一颦一笑,一言一动,都让我心迷神摇,都让我热血倍看,不能自已。我费了多大的劲,才保持住哥哥的身份和尊严!你知道,我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心灵煎熬! “你终于高中毕业了,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你有权利爱,也有权利被爱了。我几乎每天都想跑到你面前,倾吐那灼烧得我心疼的满腔情愫。 “可是,在我们面前横着障碍:我们是兄妹,尽管你到我家来时,我已十多岁,我知道这兄妹只是名义上的,可你并不知道。而更糟糕的是,医生发现我患有严重的心脏疾患,如果不彻底治好,我的寿命是很有限的。 “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难道也能爱吗?如果我爱你,我又怎么忍心拿我这病残的身躯成为你的拖累!所以,我决心接受夏医生的忠告,去做心脏手术!谢谢你风荷,你给了我动力,也给了我鼓励。 “心脏手术并不能绝对保证成功.我想好了:手术失败,这是天命,我认了;手术成功,这也是天命,我将向你说出一切,听候你的裁断。 “爸爸妈妈起初不赞成我的想法,他们既怕手术失败而失去我,更怕说明真相而失去你。可是,父母毕竟是无私的,他们只希望我们幸福。他们终于同意了我的冒险。 “如果说明真相曾一度使你惶惑痛苦,我想,那只是暂时的,也是你无法永远避免的。你最终一定能原谅他们。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又总是充满幻想的,他们希望我的求爱能够成功,那我们这个家将是世上最美满的家了! “风荷,你在听着吗?现在,就等你一句话了……” 是啊,只要一句话,甚至只要一个字,就能够决定令超和这个家的命运。 这句话,这个字,实在太难出口了,因为风荷此时头脑虽然昏乱,但她满脑子却只翻腾着一个字,那就是“不”。 哥哥的倾诉,铁石心肠听了都会心软,但那只是他的感觉,不是我风荷的呀!她不能接受令超所坦露的恋人之爱,她不愿改变在这个家中的女儿身份。然而,她又实在不忍刺伤哥哥的心,不忍拂逆二老的深情厚恩!于是便只有沉默,可怕的沉默。 “风荷,哦,风荷,”令超柔声地呼唤她,“你不必马上答复,你应该好好想几天……” 风荷抬起了头,眼泪禁不住哗哗直流,透过泪帘,她看到令超那充满期待的脸。她说不出一句话,身子一软,就哭倒在床上。刹那之间,整个外界的天地都在她的悲哭中消失了。 等她哭够,把头从泪水打湿的枕头上拾起来时,令超早已不在了。 这时,一阵头疼袭来,是那种熟悉的、仿佛头皮要炸裂的感觉。 天哪,我可不要犯病!不要!不要! 风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憋不住地叫出了声: “亦寒,快救我,亦寒,我害怕……” 亦寒真的出现了!风荷觉得自己正依在他的肩头,在认真听着他的话: “风荷,每当犯病的预兆出现时,你试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你身边的一个实体,想想现实生活中最令你难忘的事,不要让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感觉把你盲目地带走。冷静!冷静!” 风荷睁开眼,一把抱过前几天亦寒特意带着她去城隍庙,给她买来的一个可爱的娃娃。脑子里清楚地想起了那天他们在城隍庙游玩的愉快情景…… 剧烈的头疼倏忽消失,风荷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她浑身冷汗淋漓,但是心中十分庆幸,自己避免了一次发作。 经过彻夜未眠的思索,第二天清晨,风荷给令超回了一封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虽然你不要我马上答复,但我还是要立即和你说说心里话。哥哥,如果我出于对这个家的养育之恩而答应你我确实这么考虑过),那么,我想,实际上我们俩就永远失去了对方。如果我听任自己的感情而拒绝你,那么,我就永远不会失去我最爱的哥哥,而你,则永远拥有我这个妹妹。 第七章 今天叶伯奇没有去银行,早饭后,他和妻子一起来到女儿的房间。 风荷则则起身,连睡衣还没有换去,正背对着房门,脸朝窗外呆立着。 伯奇夫妇推门进屋后,风荷缓缓转过身来,夫妇俩立刻发现她满面宿泪的痕迹。 “妈妈,”风荷带着哭腔叫一声,扑了过来,叶太太紧跑几步,双臂拥住了女儿。 伏在妈妈肩头,风荷感情复杂地抽泣着。 叶太太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脊背,嘴里直说, “好孩子,别哭,别哭。” 她自己却忍不住把泪水洒在了女儿的身上。 伯奇绕着相拥而泣的母女踱了一圈,等她们唏嘘之声稍停,才以沉重的口吻说: “风荷,你给令超的信,我们都看了。我和你妈来请你原谅,也请你原谅令超。” 谁知这话反而使已渐渐停止哭泣的风荷重又流出了串串泪珠。她大声叫道: “不,爸爸,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你不怪他?”伯奇把一只手搭在风荷肩上问。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爸爸,”风荷流着泪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哥哥,可是,我没有办法……” “不许这样说,风荷,”叶太太制止她,“你并没有错!我和你爸都懂得,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爸爸、妈妈,你们还要不要我这个女儿?哥哥他还要不要我这个妹妹?”风荷摇着伯奇夫妇的肩膀问。 “风荷,别说傻话。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你哥哥的好妹妹!”叶太太慈爱地说。 伯奇的话更充满了真挚的温情: “风荷,十五年来,你给了我们许许多多的安慰和欢乐,我们会永远感激你、永远爱你的。这次,我们这样做,一方面是实在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你迟早应该知道真相。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不知道你的亲人是谁,但我们却并不想独占你,如果有一天你的亲人找来,究竟是去还是留,你有完全的自由……” “不,爸爸,”风荷又叫了起来,“我永远不离开你们!” “你啊,你啊,”叶伯奇怜爱地拍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这才真是傻话!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么!” 叶太太将风荷一搂,对伯奇噘起了嘴:“出了嫁,也是我的女儿!” “对,还是你妈说得好。”叶伯奇愉快地接受了太太的纠正,“好啦,风荷,最近这些天,你的精神经受了一次重大考验,我很高兴,你变得坚强了,成熟了,像个大人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从今天起,你应该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一样快活,那我和你妈就高兴了。” 伯奇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泉流,注入风荷心中。 但是,她马上想起了哥哥,可怜的哥哥: “爸爸,哥哥,他……” “放心,他是一个懂事理的男子汉,相信他经受得起。”怕奇把脸转向妻子,“对吗,淑容?” “是的,我相信,”叶太太肯定地点点头. 三天以后。 上午十点多钟,夏亦寒正在医院忙着,接到叶令超打来的电话。 令超说,有要事与他商谈,请他务必于十二点准时到梅龙镇酒家见面。 亦寒把事情处理完毕,便驱车前往。 令超已在梅龙镇酒家门口恭候,他一直把亦寒领到二楼一个僻静雅致的单间。 梅龙镇酒家开张不久,可是名声已经很大。它以正宗川菜而使上海的美食家们大开脾胃。又以环境舒适、服务周到而使一向爱挑剔的沪上阔老阔少们直翘拇指。 桌上放着丰盛而精巧的各种川式冷盘和小吃。令超挥退了侍者,说有事再叫他,侍者微微一躬,走了。 刚刚入座,叶令超就为亦寒斟满一杯沪州特曲,举杯道: “夏医生,这一杯薄酒感谢你为恢复我的健康所做的一切!” “你太客气了,这原是我应当做的.”亦寒说,但他还是举起了杯子,看叶令超一仰脖子干了,他也陪着干了,互相亮了亮杯底。 “请用菜,请,请。”令超举着点着桌上的碟子,自己率先挟起一块“椒麻鸭掌”。 亦寒挟了一片“灯影牛肉”。 第二杯酒已经端在令超手中:“本该设家宴谢你,但我想今天还是我们俩单独聚一聚,因为我有事要拜托。夏医生,请干了这一杯。” “叶先生……” “叫我令超吧,亦寒,”他自己带头先改了称呼,“干了这一杯,我还有话说。” 碰杯,干! “亦寒,我很快就要出国,到欧洲去,也许要三、五年才回来,拜托你帮我照顾……” “等等,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决定出国?” “我早想出国考察,现在有了一个好身体,可以成行了,”令超的语调颇有点轻描淡写似的。 “可你开刀不久……” “请放心,我会注意的。” “考察何需三、五年?”亦寒仍然不无疑问。 “父亲早想建立与欧洲的业务联系,我这次去,就是想打开这一渠道,”令超解释道,“请你答应我,帮我……” “你不用挂心,伯父伯母的健康我会随时留意。” “谢谢。不过,我要对你特别拜托的是风荷。”令超沉静地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得那么沉稳安说。 “风荷?” “你很爱她,对吗?”令超炯炯的眼神直视着亦寒。 亦寒深深地点一点头,说;“是的,我不想隐瞒。”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爱她到了什么程度?” 天哪!问我爱她到了什么程度!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为了她,我可以舍弃一切,献出一切! 夏亦寒就这样说了。他着到一道奇异的亮光在令超眼中一闪,又立刻熄灭了。 “亦寒,我羡慕你,甚至妒忌你,”令超的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苦涩滋味,“因为我知道,风荷爱你的程度绝不亚于你爱她!” 亦寒想说:这,我很清楚。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认真地看了令超一眼。 “我并不是风荷的亲哥哥。她从朦胧不懂事的年龄来到我们家,我一直很清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令超突然急急地说,然后把语调降下来,“我向你坦白,我本是你的情敌。” “情敌?”亦寒的眼睛不觉睁大了。 “单相思的情敌,”令超的嘴角边浮起一丝苦笑,“我之所以接受心脏手术,就是为了取得向她求爱的权利。”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们在一起时,我就感到令超对风荷的态度有点不一般;怪不得令超手术后,伯奇夫妇要揭开风荷的身世之谜。几个念头迅速地在亦寒脑中闪过。 令超凝视着赤寒表情变换的脸。 “如果我预先知道你接受手术的目的,也许我倒不敢那样执著地劝你了,”亦寒说,“因为任何手术,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如果不做手术,你又不肯以带病之身去追求爱情。令超,我将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所以,我还应该谢谢你的宽厚和仁慈。” “别把我说得太好了。我那时是孤注一掷。我的决心是:治不好,毋宁死!可惜,现在我体魄健全,爱情却无望了。” “这便是你出国考察的原因吗?” 令超没有回答。他避开亦寒的询问的眼光,轻声说: “我曾和风荷约定,不把我这次失败的求爱告诉任何人。可是,想来想去,我决定把实情说给你听。” “谢谢你那么信赖我,”亦寒郑重地说。 他们俩人都忘了动筷,整整一桌酒菜几乎没人去碰。半晌,令超才以无限感慨的口吻说: “你得到的是一件真正的无价之宝,请你向我保证,终生珍借她!这是我作为一个哥哥的请求。” “我会的,我保证,令超,”亦寒恳挚地说。 两双男子汉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衷心祝福你们,”令超两眼闪着泪光,用力地说。 经过将近二十天的准备,叶令超搭法国邮轮启程了。 令超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和所有即将远行的旅客一样,挤站在船舷旁,向留在码头上的爸爸、妈妈、妹妹、夏亦寒,还有胡沅沅,不停地挥手。 伯奇夫妇几天来早已经受够与爱子别离的巨大痛苦,此时此刻倒麻木了似地一言不发,只仰头呆望着儿子。 叶太太一手握着手帕,不时擦一擦眼泪,以便把儿子看得更清楚些。 胡沅沅在风荷紧紧的搀扶下,伤心地流着泪。 是的,她应该痛哭。不仅因为离去的是她一心钟爱的男人,而且因为她实际上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她曾经极力挽留他,后来又曾决心跟着他去,可是都没有成功。 沅沅的身子在深秋的寒风中索索发抖。脑海中清楚地回响着令超对她说的那几句简单的话: “谢谢你以前为我所做的一切。沅沅,希望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也许等我回来,我会重新考虑……” “呜,”船上的汽笛拉响了。 这一声巨响,引动了船上、岸上的一片哭声。 船上的水手忙着解缆,岸上的工人利索地抽去跳板,庞大的船体开始移动了。 风荷左手搂着沅沅,右手拿着一条白色手绢,拼命地挥动着。 她看到哥哥在船舷边,双手抱拳,向所有送行的人,连连作拱。 泪水模糊了风荷的双眼,她感到身后亦寒那有力的臂膊。轻轻扶着她的腰,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这时,风荷远远地看到,哥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低头去看。 呵,这就是我给他的,让他在船开之后才能打开看的那张字条。 那上面写着:“哥哥,我爱你!你将永远拥有我这个妹妹。” 哥哥拿着字条的手高高举起来了,他在喊着什么。可是太远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打从坐上亦寒的汽车,风荷就不怎么说话。 车子越驶近夏亦寒的家,风荷就越沉默。 陷于热恋之中的少女,大概总免不了会憧憬婚后的幸福,梦想着当恋人变成自己的丈夫,当自己由闺女变成新娘以后,新的生活会多么美丽而灿烂。这时,她们往往不会想到,未来的生活将会多么艰辛、多么平淡。即使想到,也总是满怀着自信去迎接它。 她们当然更不会想到,在走到婚坛上去接受祝福之前,还会有多少必不可少的磨难。 俗语说,再丑的媳妇也要见公婆。 尽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程度较高的男女,已经习惯于一定程度的自由恋爱,但在他们双方已经相中了,谈妥了,甚至海誓山盟了之后,在正式定下关系之前,面见各自的家长,却依然是无可逾越的一道手续。 夏亦寒早已和叶伯奇夫妇相熟,这一关自然而然地过了。现在轮到风荷,她终于到了必须面见未来的婆婆的时候了。 这将是多么难堪,多么尴尬的场面呵。自己将被人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被人询问这,询问那,既像是通过一场考试,又像是充当了一件被人挑选的物件。 亦寒反反复复地介绍过他的母亲。他说,她性格温和而善良,对人从不疾言厉色。你想,她能同自家的佣人大阿姨那样相处,简直亲同姐妹一般。她能将无亲无故的绣莲养在家中多少年,还出钱让她上医科大学。这都要怎样的肚量,怎样的胸怀啊! 妈妈也多次鼓励过她,给她打气。 虽然如此,现在,风荷坐在汽车驾驶座旁,还是不由得紧张,不由得忐忑不安。 亦寒从侧面打量着风荷,那凝如玉脂的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高兴?”他轻声问。 “不,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儿害怕,”风荷转过脸来,亦寒看到她眼中的神色严肃而忧郁,“我很担心,我是那样无知,那样笨,你妈妈要是不喜欢我呢?” 原来因为这,真是个既可爱又可怜的小姑娘! 亦寒笑了,他用一只手扶着驾驶盘,另一只手伸过去。紧紧地捏了捏风荷放在膝上的小手说: “我再一次给你打保票,妈妈一定喜欢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而且她知道我有多爱你,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你很爱你的母亲,是吗?” “是的,很爱。”亦寒沉吟着说,“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记得我和你提起过,她原本是夏家的一个丫头,我父亲收她做了二房,并且有了我。但就是那样,她也无法改变下人的身份,我大妈根本不承认我,从不许我踏进夏家大门。一直到她死后,我妈妈才总算有了太太的名份,我们母子也才得以团聚。那时,我已经十岁了。” “风荷抚摸着亦寒的手背,心疼地说:“你小时候一定很苦,是吗?” “我住在外婆家,舅舅待我很好。他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所以一心一意全投在我身上。但随着我渐渐长大,渐渐懂事,总有一种被遗弃的孤儿的感觉。妈妈也为这一点而一直深深内疚。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世,一定会更加疼你。” “算了,我的事就别提了,”风荷淡淡地说。 这是叶太太特意关照的。她强调,关于风荷是养女的事,除了夏亦寒外,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亦寒的母亲。因为实际上,她从来就把风荷当亲生女儿看待,将来也永远如此,所以,这个话题就不要再提起了。 风荷和亦寒尊重叶太太的意见。对于自己不明白的来历,风荷曾反反复复追想过。她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而痛苦。可是,既然毫无线索,毫无头绪,那么,就让那谜一样的过去永远沉埋,永远消失吧!而亦寒也决心不去触动风荷心上的创疤。 车子已拐到古拔路上,亦寒告诉风荷说: “前面那条弄堂就到了。” 风荷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扭动一下。 亦寒感到她又有点儿紧张起来,故作夸张地嗅了一下鼻于,轻松地逗趣道: “唔,我都闻到大阿姨烧的栗子鸡的香味了!” 今天一早,文玉和菊仙就忙开了。 季文玉的心情也很矛盾而忐忑。她觉得,在她的处境上,真是太为难了。 儿子已经表示,非风荷不娶。这个犟脾气,是决不会改 口的,她知道。 亦寒千百次地在她面前描绘风荷的美丽和聪明。儿子的眼力和心胸,她也是了解的。她相信并且希望今天看到的风荷,真如亦寒形容的那样高雅、脱俗、温柔、文静,最好还能跟人亲热贴心,懂得尊老敬上,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可是,她也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仔细,问仔细,只有真正发现问题,才有可能说服儿子,让他改变主意。 她要拿风荷跟绣莲好好比一比,在她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打消让亦寒娶绣莲的想法。她是真心喜欢这个能干机灵的姑娘。 何况文良哥哥也是绣莲的支持者。哥哥的话,文玉是很重视的,哥哥是对自己绝无二心的贴心人啊。 唉,岁月不饶人呵,自己都快要做婆婆了。文玉仔仔细细地对镜梳妆,她还拿不准,应该以怎样的面貌和打扮,出现在风荷这个很可能是未来儿媳的姑娘面前。 她又接受了菊仙的建议,把客厅窗上的竹帘、沙发上的席子坐垫等,都收拾起来,换上洗浆得干干净净的丝绒窗帘和花布坐垫。 这本来是每年换季时必做的活计,就趁今天把它办完,也好准备迎接客人。 文玉正亲自站在方凳上,往上挂着窗帘,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 “玉姑,当心摔着!还是让我来吧。” 文玉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绣莲已下楼来了,正站在那儿。 “不用,就好了,今天你不是还要去医院值班吗?早饭在桌上,你吃了快走吧,别迟到了。” “我不去医院了,”绣莲说。 文玉那正举着窗帘的双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绣莲看得清清楚楚,便笑着又甩出一句: “今天家里有贵客,我和别人换了个班,留在家中帮你招待招待,不好吗?” “好,好,当然好,”文玉不无尴尬地回答。 她并未回过头来,但仿佛已忘了自己正要挂窗帘,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呆站在方凳上。 “玉姑,你还是下来吧,让我来挂。”绣莲催促道。 文玉默默地从方凳上下来,把帘子交到绣莲手中。 望着绣莲动作麻利站在凳上,挂着窗帘,文玉为难地想,这可怎么好!我特意挑了个绣莲有事的日子,约叶风荷小姐来家,偏偏她又不出去了!待会儿叶小姐来了,看我们那样招待,绣莲会不会不高兴呢?女孩子家,都有点小心眼哩! 绣莲挂好帘子,跳下凳来,帮着收拾好零碎东西,又起劲地说: “玉姑,我去厨房看看。听表哥说,风荷爱吃清蒸鱼,要少放盐,大阿姨可别把鱼做咸了。” 女孩子能有这样的胸怀多不容易!文玉看着绣莲的背影感慨地想,可惜亦寒偏偏跟她无缘。 菊仙匆匆从厨房走出来,神情有点紧张地凑到文玉耳边,悄声说: “绣莲讲,她今天不去医院了。” “我知道。她刚才跟我说了。” “那,一会儿,叶小姐来……” 文玉反过来安慰菊仙道: “我猜亦寒已经和她好好谈过了。绣莲是个懂事的姑娘,她能想得开。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唉,菊仙姐,我真怕亏待了这个孩子!” 其实文玉并未猜对,她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在那里一厢情愿地想当然而已。 亦寒倒是很想和绣莲认真地谈一谈。然而绣莲不是笑着摇摇头,就是推托没时间。有一次亦寒实在逼得急了,她才正色对他说: “表哥,那天早上在汽车里,我态度不好,请你包涵。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们没有必要谈这件事。你想说些什么,我全知道。” “那我和风荷的关系你能理解,能接受了?”亦寒充满希望地问,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可是,他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并不重要,”绣莲淡淡地说,“对你,我还同从前一样,对叶风荷么,好像也并没有失礼的地方呀!” 冰冷的语调中夹杂着颇为尖刻的讥刺,令亦寒听来十分难受。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好在风荷这个天真的姑娘并不知道绣莲的心思。在和绣莲不多的接触中,也没有从城府甚深的绣莲身上,感觉到什么。 不过,也曾有一次,她不知从什么途径听到一些话,于是当面问过亦寒: “你们医院有人说,你和绣莲是很好的一对,我听了这话,真有点吃醋呢。不会因为我,而硬把你们拆散了吧?” 亦寒向她解释说,他从来把绣莲当妹妹,医院里的传说只是人们的胡乱猜测。于是,风荷也就释然了。 亦寒将车开进弄堂,揿了两下喇叭,菊仙大阿姨第一个打开大门,奔了出去。 一看到汽车上跨下个如花似玉、又漂亮又文气的姑娘,菊仙看得眼都直了,张口结舌竞不知说什么好。 “大阿姨,你好,”风荷一下子就猜出这是亦寒常常提到的在夏家有特殊地位的老家人。 “好,好,叶小姐,”菊仙高兴得直搓双手,她立刻被风荷的聪慧和亲切征服了。 “大阿姨,你就叫她风荷好了,”亦寒在旁说。 菊仙嘿嘿地笑着,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风荷,就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把风荷看得不好意思极了。 “大阿姨,你先领风荷进去。我来关天井门。”亦寒给风荷解围了。 “不,我关,我关,你们快进屋,太太和绣莲都在等你们呢,”菊仙这才挪动她那双放大过的小脚,颠颠地去关门,一边还在不断回头满意地望着这一对英俊的人儿,心里想:亦寒真有眼光,这个姑娘可把我们家绣莲比下去了。 一听绣莲在家,亦寒的双眉不禁皱了一下。但他马上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她今天在家也好,反而可以使局面明朗化。 来到夏家,头一个见到菊仙,竟把风荷一路上的紧张和担忧打消不少。她悄声对亦寒说: “我真喜欢大阿姨。” 亦寒笑笑没说话,他早就认为风荷会喜欢家里每一个人的。 文玉站在客厅门口。为了保持她未来婆婆的身份,她硬是克制住自己,没和菊仙一起跑出门去。 刚看到风荷,她只觉得这女孩于比她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她长得太秀气了,长长的眉毛下那对眼睛简直会说话。皮肤又白又细腻,嘴旁两个小酒涡,笑起来真甜。穿着朴素大方,一套素色花呢的衣裙,长长的黑发用蓝色绸带系住,像有只蝴蝶停在发上。 难怪亦寒爱她爱得失魂落魄!可是,她是不是太瘦了些?那腰身细得一把就能握住,气色也不如绣莲红润,会不会身体…… 没容她多想,风荷已经站在她面前,恭敬地叫了声: “伯母。” 这温顺、亲热,又有点拘谨的一声称呼,脆脆甜甜的,把文玉那颗做母亲的心刹时融化了。喜悦的泪水不自禁地涌上眼眶,她颤颤地答应: “哎!” 然后欢喜地一把抓住风荷柔嫩的小手,体贴地说: “风荷,快到屋里坐。” 亦寒随着文玉和风荷走进客堂。他觉得仿佛是绣莲的身影在通厨房的那道门后一闪,不见了。 难道她准备躲在厨房里不出来?亦寒虽不动声色,心里觉得有点儿别扭。 他和风荷并排坐在长沙发上,文玉也在他们对面的那把藤椅上坐下。 “风荷,从你们家到这儿,路不近吧?”文玉关切地问道,“你累吗?” “不,不累,”风荷答了这一句,下面就不知说什么好 了。 她已经留意到,亦寒的妈妈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就是现在,也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和姣好的容貌。只是她左额上有一道浅粉色的伤疤,使她那还很光洁的面庞有点儿破相了。 这伤疤给了风荷一个不太舒服的感觉。 文玉看出风荷相当拘束,就站起身来说: “你们口渴了吧?亦寒,你陪风荷先说会儿话,我去端两碗热汤来。” “不用劳你大驾了。玉姑,我已经端来啦!” 绣莲端着个托盘,咯咯笑着,从厨房那边走出来。 玉姑,这个称呼好像在哪儿听到过?绣莲的一声叫唤,不知怎地像在风荷的心弦上重重地拨了一下。 但她来不及追想了。她从沙发上站起,高兴地说: “绣莲,我正在想怎么没见到你。让我来吧。” 风荷走上前去,想接过绣莲的托盘。绣莲侧身闪过,笑着说: “当心烫着!还是我来吧,今天你是贵客,哪能要你动手!” 亦寒有点儿内疚地想:自己刚才错怪她了,原来她是在厨房帮忙呢。 绣莲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水铺蛋放在长沙发前的茶几上,说: “风荷,表哥,快吃吧。大阿姨放了好多糖,可甜呢!” 进门就要吃东西,这也是一种规矩吧!风荷坐回到沙发上,看着自己面前那两个大大的水铺蛋,为难地说: “我吃不下,我一点儿也不饿。” “风荷,就两只蛋,要吃的,等于是喝碗水么。”文王在旁劝道。 风荷求助地看了亦寒一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亦寒这边靠了靠,仿佛是个陷入陌生环境中的孩子,寻求着庇护。 亦寒搁在风荷身后长沙发靠背上的手,往前动一动,悄悄搂了搂风荷的肩,轻声说: “吃吧,哪怕吃两口……” 风荷柔顺地笑了笑,不再推辞。端起碗来。 勉勉强强地吃下一只鸡蛋,看看碗里还剩下的那一只,风荷发愁地望望亦寒,叫了他一声:“亦寒……” 亦寒一声不响,拿起自己的调羹,把风荷碗里剩下的那只鸡蛋。舀到自己碗里,然后津津有味地继续吃着。 亦寒和风荷之间这些小动作,全落在一旁盯着他们看的绣莲眼里。 幸而这时无人注意到她,否则定会被她铁青的脸色,牙齿紧咬着下唇的模样吓一跳。 好不容易对付完了水铺蛋,大阿姨又兴冲冲地上场了。 她双手端着一个又大又圆、冒着热气的松糕,还带着一把筷子。 风荷不由得暗暗叫苦:天哪,她们以为我饿了几天? “嗨,风荷,这松糕你一定要尝尝。这是大阿姨最拿手的点心,平时求她做还不肯呢,比乔家搬松糕的味道还好!” 亦寒边说边接过菊仙手中的筷子,拿了一双递给风荷。 “哎,亦寒少爷、可不敢说味道比乔家栅的好,让风荷小姐笑话!这松糕么,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费功夫,要一层层往上添粉添豆沙果料,一层层地蒸,”菊仙嘴里谦虚着,心里却着实得意。 “昨天晚上,大阿姨忙到十一、二点呢,”文玉也在旁说。意思是希望风荷多吃点。 “你给风荷小姐多夹一点么,这么一小块,只够塞牙缝的!”菊仙看亦寒给风荷面前的碟子里只放了一小块松糕,不满地叫起来。 “少吃才滋味好!让她先尝会味道。大阿姨,让我多吃点,你不会不舍得吧?”亦寒故意打岔,他知道,风荷能把这一小块吃下去就很不容易了。 风荷听话地接过亦寒递给她的碟子,不再说推辞的话。 “你们大家一起吃么”亦寒说,“咦,绣莲呢?” 大家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绣莲已不在客堂里了。 “你们先吃吧。绣莲在厨房里给我帮忙呢。”菊仙说,见风荷已尝了一小口,她不放心地忙问。“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我很喜欢,早知道大阿姨有这么好的手艺,我今天不吃早饭就来的。” 风荷与菊仙倒是一见如故,她已在随口和菊仙打趣了。何况,这松糕也确实好吃。 “风荷小姐要是喜欢,以后啊。我天天做给你吃,”大阿姨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一听这话,文玉就抿着嘴笑了。 风荷也立刻觉察到。这是菊仙在暗示她和亦寒成亲后住 到这里的事呢,脸上不由得泛起一层红晕。 “大阿姨,这话是你亲口说的,到那时,可别赖帐啊!” 风荷那害羞的模样.更让亦寒爱怜,他故意用这话逗风 荷。 当着文玉与菊仙的面,亦寒的话让风荷窘得只恨无地缝 可钻。她又急又恼地叫道: “亦寒,你……” 谁知这反而引得文玉、菊仙和亦寒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大阿姨。你快来看看,红烧肉里放这些糖够不够?” 突然传来绣莲的叫声。她正站在通厨房的那道门口,不耐烦地叫道。 “好。我来,我来。”大阿姨急匆匆地到厨房去了。 客堂间里只留下文玉、亦寒和风荷三人。 文玉随便地问起风荷家中的情况,父亲是不是很忙,母亲身体可好,以及哥哥出国的事等等。 风荷一回答着。她总感到,这看似随口的闲聊,大约就包含着亦寒母亲对自己的审察,刚才吃松糕时的愉快心情忽然消失了。 文玉对风荷很满意。从几件小事上,她已看出,风荷性格柔和、温顺。很听亦寒的话。比如,她明明不想吃东西,但亦寒让她吃,她也就吃了鸡蛋又吃松糕。 那个时代,婆婆对媳妇有各色各样要求,但文玉觉得自己不必那么老派,要尽量开明些。那么。如果儿媳妇能够尊敬老人,又能依顺儿子,不就行了吗? 同风荷谈话,使文玉很愉快。她觉得这个女孩于,心地坦白,说话诚恳,毫不矫揉造作。显然从小就很有教养。 文玉啊,文玉,说不定老来你还真能和儿子媳妇一起过上几年舒舒心心的日子呢。如果他们再能早点儿给我添个孙子,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靠在藤椅上,文玉不禁想入非非了。 那边,长沙发上,亦寒正在风荷耳边喁喁私语着。 今天菊仙在厨房里是呆不住了。 她真想能多看几眼风荷那俏丽可爱的面容,多听几声那清脆甜嫩的嗓音。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如此喜欢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仿佛两个人有着夙世因缘一般。 这个幼子早夭、半生守寡的可怜女人,这会儿就像是得了个满意的儿媳妇那样高兴和激动。 她快快地赶完了厨房的活,又来到客堂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白道: “午饭都弄好了。开饭还早吧?” 文玉看了一眼自鸣钟,十一点刚过,又膘膘亦寒和风荷,见他们正谈得兴浓,知道他们刚吃过东西,不会饿,便对菊仙点点头,表示可以等一等。 菊仙也正中下怀,找个好角度,细细地端详起风荷来。 “绣莲呢?”文玉半天不见绣莲,不知她是否还在厨房,便问了菊仙一句。 “地上去换件衣服。刚才在厨房里,她不小心泼了点汤、把衣服弄脏了。” 果然,不一会儿,绣莲就下楼来了。 她换了一身湖绿色绣花夹旗袍,下面穿着双颜色与之相配的半高跟绣花鞋,倒也亭亭玉立,清新宜人。 “绣莲姐,你真漂亮,”风荷不觉由衷地赞叹。 看着绣莲穿的那双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边打开身旁的提包,边说: “绣莲姐,你要的拖鞋面,我绣好了。” 原来绣莲从亦寒那里知道风荷精于剪纸和刺绣,早就托亦寒求风荷给她做一双拖鞋面子,风荷也早答应了。可是直到今天才算交差。 这是一双以乳白色缎子做底的绣花鞋面。 “唷,先让我看看,”文玉跟风荷靠得近,所以还没等绣莲拿到手,她先接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兴奋地叫起来:“嗬,太漂亮了。这花样、配线、绣工,实在好得没法说!菊仙姐,你快来看。” 菊仙和绣莲都凑过去就着文玉伸直的手,仔细观看。嘴里也啧啧地赞个不停。 亦寒轻搂着风荷靠在沙发上,欣赏着欣赏鞋面的人们。 突然,谁都没有注意到,菊仙的笑容僵住了。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迅速朝风荷投去一瞥眼光。接着伸出手去,从文玉手里拿过鞋面。 “哎,大阿姨,这是风荷给找的,你可别抢!”绣莲打趣道。 “真的,别说你大阿姨,连我看了都眼馋呢,”文玉满心欢喜地说.“风荷,你的活做得真好!现在的年轻人,我看没几个有你这本事的。” 她已非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未来儿媳妇了。 “妈.别再夸她了,我要吃醋啦!”亦寒装得一本正经地抗议道。 文玉朗声笑了。她很少有如此开怀舒畅的时候。见菊仙闷着头,还在盯着那双鞋面,她说: “怎么样?菊仙姐,比你我的手艺都要高明多了吧?” 真奇怪,菊仙竟好像没听见,不动也不说话。 “瞧,大阿姨都看呆了,”绣莲笑着.然后凑到菊仙耳边、故意大喝一声:“大阿姨!” 菊仙猛一哆嗦,手里捏的拖鞋面差点儿掉到地上。 “大阿姨,玉姑问你话呢,”绣莲说。 “啊?哦,对,对.好,真好……” 菊仙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胡乱应答又把大家逗笑了。连风荷也禁不住掩口而笑。 菊仙定了定神,走到风荷跟前说: “小姐,这花样是从哪里来的?” “大阿姨.人家风荷绣花,向来是自己画花样,外面卖的那些,她才看不上呢,”绣莲抢着代风荷回答。一面朝风荷飞去一个媚眼,显示着她俩的熟识和要好。 “这个花样倒不是我画的。家中有件旧衣服,上面绣着这个花样,我看顶合适给绣莲用,就描上去了。”风荷认认真真地说明。 “唔……是什么旧衣服?我是说,是谁的……”菊仙还在刨根问底。 “是我小时候穿的一件衫子……”风荷随口回答,她有点不明所以。 “你问这干吗?大阿姨,我看你真是喜欢得糊涂了。”绣莲也感到奇怪。 菊他一愣,急忙解释道:“哦,我只是觉得这花样好看,又很特别。” “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好玩艺,引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亦寒心里为风荷自豪,偏偏装得漫不经心地从菊仙手中拿过拖鞋面。 他一看,马上在心中赞叹,这花样确实超凡脱俗:几片碧绿的荷叶上托着一朵盛开的荷花和一枝青绿的莲蓬。荷叶的右边初看好似卧着一对鸳鸯,细细一辨,原来是两节小而肥的嫩藕。 “这花样是有点讲究。荷花、莲蓬、嫩藕既是同根相亲,又各有姿色风采。你看荷花像支粉红色的箭,荷叶像把碧绿的伞、青青的莲蓬饱满而多子,那嫩藕多像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别小看这简简单单几样东西的搭配,这里面,实在寄托着农家的理想和风情哩!”亦寒分析得头头是道,“大阿姨,你有眼光!” “大阿姨年轻时候也是个绣花好手,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常做了。”文玉告诉几个年轻人。 绣莲拿过那双拖鞋面,认真看着说: “听表哥这么一讲,这里面倒还真有点儿学问呢!风荷,你真行!” “绣莲,你别听他的!”风荷不好意思了,她朝亦寒娇峻地一瞥,“我只是觉得这花样很适合你的名字‘绣莲’。所以就选了它。” “哎,这花样也很适合你自己的名字‘风荷’呀。”亦寒却叫起真来,“莲叶、莲蓬和荷花,本来就是同根生的一家人么!” 亦寒这番话的深意和苦心,两个姑娘和文玉,都马上领会了,尽管她们的理解不同,心中的反应也不同。唯独菊仙却似乎未能一下子听懂,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 “绣莲风荷,唔,风荷绣莲……”那微微发胖的脸上,露出一种着了迷似的神气。 电话响了,绣莲跑过去接。是医院打来找夏亦寒的。说是来了一个有来头的急诊病人,情况危急,值班医生作了临时处置,但下一步怎么办,希望夏院长无论如何亲自去安排一下。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的一大特点,也往往是最麻烦、最煞风景的了。 可是,亦寒已经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对文玉说: “妈,我得马上赶去。” 他又俯身轻轻拍拍风荷,关照道: “等着我。我去一下,尽快赶回来。” 这真叫变起仓促,来不及商量,更不好阻止,风荷还怕亦寒急着赶去赶来路上出事,只好反过来叮咛他: “别拚命赶,路上小心!” “表哥,你放心,风荷有我照顾,吃不了亏的!”绣莲看他俩难舍难分的样于,一屁股坐在夏亦寒原来坐的地方,亲热地搂着风荷说。 亦寒一走,风荷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客堂间还是那么大,周围人还是那么多,但她的感觉却是那样生疏, 那样冷清,那样无聊。 幸而绣莲极力找出话题来和她随便聊着闲天,文玉也不 时插进来陪她们说几句。 “风荷小姐,你是从小就在上海,在你们家里住吗?”一直呆坐在桌边默不作声的菊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颇为奇怪的问话来。 文玉和绣莲一时都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问。 风荷也没弄懂这话的真正意思,但却触动她马上联想起自己身世来历的谜。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菊仙姐,你不知道,风荷家从她爷爷时候起就在上海开银行,她当然是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的!”文玉觉得菊仙问得好笑,又看到风荷有点窘,便替她回答了。 “玉姑,今天大阿姨看到风荷,有点儿魂不守舍呢,说的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了!”绣莲也在旁打趣,然而话却说得颇有含义,颇值得玩味。 “她是喜欢得糊涂了吧,”文玉微微一笑。 菊仙脸上讪讪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但她也并没回厨房去,亦寒没回来,当然不会开饭。她不时偷偷瞄一眼风荷,然后就坐着发愣。 门铃响了,风荷不觉精神一振。呵,亦寒终于回来了。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舅舅,舅舅来了,”绣莲欢快地叫起来。 原来是季文良。 经过一番介绍和寒暄,风荷重又在沙发上坐定。 通过亦寒平日里的介绍,风荷早已知道这个舅舅的存在了。但是初次见面,她还是不免拘谨,不,简直是心慌。 因为她感到,他虽然脸上挂笑,很和蔼,甚至很客气地在问她一些家常话,可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森寒逼人,仿佛带刺似的。风荷没有任何理由要怕他,可是却忍不住身上阵阵发冷。 一阵战傈,继之而来的是浑身燥热,风荷觉得自己鼻尖上都有汗珠冒出来了。这客厅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闷热,空气窒息得使人难以呼吸…… 她真想站起身来离开这里。只要躲开这些人,她立刻就会轻松起来,但是怎么行呢?亦寒要她等着他回来。 亦寒,你快来吧!风荷默默地祈祷着,拚命想使自己安定下来。 文玉提议吃午饭,不必等亦寒了。 但文良非要等一等,他今天带来一瓶好酒,想和亦寒痛痛快快对饮几杯。 客堂里谈话有点冷落下来。 对于这种场面,文玉和文良没有什么办法。偏偏菊仙也只顾发愣,而不再活跃,还是绣莲点子多,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叠各种颜色的油光纸,又拿着把小剪刀,央求风荷道: “风荷,我看过你给亦寒剪的侧影,像极了。趁现在有空。也给我剪一张吧。” 风荷正想找点事儿做,以便摆脱这种僵冷不自在的局面,她几乎有点感激地从绣莲手中接过纸和剪刀。 “这种纸行吗?”绣莲问。 纸虽然薄了一些,而且红红绿绿的,风荷也不太喜欢,但如今只好将就了。她说: “试试看吧,你坐下,绣莲。” 绣莲在风荷对面的那张椅子里坐下。风荷拿起一张绿色的纸,对着绣莲观察了几秒钟,她手中的剪刀就飞快地动作起来。 文玉和文良都满怀兴趣地站在一旁看。只见剪刀在那纸上左拐右拐几下,一张侧面像就出来了。 “哟,简直跟绣莲活脱似像!”文玉禁不住叫出声来。 文良没说话,他背着手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天来此,原本的目的是想能抓到点儿风荷的毛病,以此作为劝说亦寒离开她的理由。可是,当他看到风荷是那样楚楚可怜,温柔可爱,心里也不禁起了一点矛盾和波澜。 他幻想着,也许这个姑娘对自已的过去一点儿不知情,也许她进入夏家后,并不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麻烦。一刹那间,他真准备抽身远去,不再过问这件事,并且暗暗为亦寒祝福。 可是,当他转脸看到文玉,看到文玉喜孜孜的神色,又不免为她的处境担心。他心上的天平便又发生了倾斜。 “我看看,让我看看!”绣莲见风荷终于停止了修改,忙不迭从座位上跳起来,从风荷手中拿过刚剪好的肖像。 “太好了,我要去配个镜框,放在我桌上,”绣莲满意地笑道。 “是不错,比照相要有意思,”文玉附和道。 “对了,风荷,你也给玉姑剪一张吧,”绣莲也不管风荷愿意不愿意,文玉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把文玉拉到刚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让她侧面对着风荷。 文玉坐下了,笑着整了整头上的发髻,就像准备照相似地,等着风荷给她剪肖像。 风荷随手拿起一张纸,也像刚才那样,仔细地对文玉打量了几秒钟。 蓦地,一阵晕眩袭来,耳鼓发胀,响起一片巨大的嗡嗡声,风荷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 她拚命咬紧牙关,强把这阵头晕恶心压下去。 她的头脑似乎已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情况,也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办。 仅仅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她才没有张口吐出来,她用力咽了几口唾沫,勉强拿起剪刀,开始剪起来, 她从下巴开始,慢慢往上剪,嘴唇、鼻子、眼眉、前额、额前的细发…… 突然,风荷的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抖得连手中捏着的油光纸都簌簌发响,那剪刀也仿佛不再听她的指挥。明明应该剪出文玉头上那个高高盘起的发髻,但不知怎么却突然往下一滑,这一刀剪下去,发髻没有了,代替它的竟是一片乱糟糟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风荷极力聚起目光,想看清这张用红色油光纸剪成的肖像。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剪出这样一张像来。 猛地,她全身一阵哆嗦。这红色的肖像,竟显得那么熟悉。她下意识地抬头,费力地看一眼端坐着的文玉。 文玉额上那条浅红色的伤疤,似乎在闪闪发光!不,似乎在滴着血,稠稠的鲜红的血!一转眼间,那个满脸是血的披头散发之人,竟变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正向她猛扑过来。 风荷想拔腿奔逃,但身子却沉重得动不了,她想大声呼救命,喉咙口却发不出响声…… 绣莲一直饶有兴味地站在风荷身后,看她剪纸。文良也站得不远。当风荷的剪刀改变了文玉的发式,往下剪成长长的披肩发时,绣莲还想:她这是为了故意把玉姑剪得年轻些吧。 但是,她马上感到不对劲,风荷的剪刀七歪八扭,把这头发剪成乱糟糟的,使好端端的一幅女人肖像,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怪模样。 正在这时,风荷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整个身子竟向一侧倾倒下去。 还没等绣莲和文良发问,风荷已闷闷地倒在沙发上,剪刀和手中未完成的肖像丢在沙发边的地上。 就在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风荷隐隐约约地听到周围一阵混乱,仿佛有人在大声尖叫着她的名字,有奔过来的脚步声,还有椅子“砰”地被碰落在地上的响声……然后,她眼前一黑,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客堂里乱作一团,菊仙从自己的沉思默想中惊醒,她和绣莲一起把侧卧着的风行于摆在长沙发上躺好。 文玉伸手摸摸风荷的额头,惊恐地说: “啊唷,一头冷汗!这可怎么是好,亦寒又不在家。绣莲,你快想想办法,要不要叫救护车来?” 绣莲是正在实习的医生,自然比别人沉着。她一边给风荷搭脉,一边对文玉说; “玉姑,别着急,不要紧的。” 她又抬头对菊仙说:“拿个枕头来。你们别围着,快打开窗,让空气流通一下。” 枕头拿来了,绣莲帮风荷脱了鞋,把枕头垫在她脚下,然后说: “玉姑,你照看一下,我上楼去找点药。” 说完,就急急上楼去了。 菊仙则端了一大盆温水来,她想为风荷擦一擦满头的冷汗。 文良回避开了。他紧蹙着眉头,思考着:这姑娘为什么会在给文玉剪影时突然犯病晕倒,是不是文玉的外貌使她联想到了什么?看来,对此事不能抱任何幻想!得当机立断了。 文玉这时才想到给亦寒打电话。她匆匆拨通电话,听医院说,夏院长刚走,她看风荷有菊仙照顾,就赶忙奔到大门口去等。 菊仙用热毛巾给风荷擦了脸和双手,然后又解开风荷高领花呢衣裙的第一个扣于,发现她头颈里也是冷汗淋淋。 菊仙略一沉思,又解开风荷第二个衣扣,当她的手触到风荷衣裙里面那件粉色内衣的衣扣时,手指不禁有点颤抖起来,她犹豫着,但最终还是下决心解开了。 她预感到自己将看到什么,但似乎又不希望真的看到 终于,她还是看到了:就在颈项下面,两乳之间,凤荷那细嫩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深红色的莲子状的血痣。 菊他匆匆掩好风荷的衣襟,一回头,见绣莲拿着一盒药正站在她身后,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大门口响起了亦寒的汽车喇叭声。 当风荷悠悠地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俯在她面前的亦寒。 夏亦寒脸上充满关切和怜爱之情。 起初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但很快风荷想起了刚才的一切。泪水漫上她的眼眶,羞愧、懊恼、遗憾、内疚、不安等种种情绪交错而来,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呵,亦寒……” 亦寒被她的神情搅动得心里发酸。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捏着风荷的手。用眼神抚慰她,让她静静躺着。 风荷这才注意到夏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她躺着的长沙发前。她强迫自己笑了笑,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一边说: “真抱歉,吓着你们了。我没事,已经好了……我,我昨晚没睡好,所以……” 当天晚上,在夏亦寒的书房兼卧室,有两次谈话,话题都与风荷的晕倒有关。 先是文玉来了。她忧心忡忡地问亦寒送风荷回家的情况。 亦寒极力安慰母亲,说风荷偶然晕倒,不是什么大病,走的时候你不是亲眼看到的吗?已经好好儿的了。她是有点胆小,有点紧张。晕倒的时候偏偏我又不在,你们不是都说,当时她正高高兴兴地在给妈妈剪头像吗?也许只是屋里的空气太闷热了的缘故。她回家一路上都很好,只是感到很抱歉…… “亦寒,你以前知道她有这个晕倒的病吗?”文玉问。 让亦寒怎么回答呢?他曾经亲眼看到过风荷在雷雨之夜盲目出走的病态情形,风荷也曾向他诉说过精神上剧烈波动的痛苦,使他怀疑风荷小时候受过什么重大刺激。 他们曾不止一次谈过,但没有找到什么进一步探究的线索。而且,自从和亦寒的恋爱愈来愈热、愈深之后,风荷就再也没有犯过什么病,精神一直很愉快,甚至可以说很振奋。 难道今天晕倒,跟她以前的犯病有什么联系?亦寒作为一个医生,不能不作此联想。可是,怎么跟母亲说呢,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不,风荷一直很好,今天只是偶然晕倒,”亦寒终于决定这样回答母亲。 “最好你带她去检查检查,不要真有什么麻烦的病。”文玉说。 “妈妈,我会的。我们已经说好,明天就到我医院去,从脑于和心脏查起,你放心。” 这是真话,是亦寒和风荷在回叶家的路上说好的。风荷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拖累亦寒,如果真有什么不治之症,她决心远远避开亦寒,独自了此残生。不过,这层意思,她并没有对亦寒说。她想,还是看看检查结果。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病。 “你是医生,懂得比我多,”文玉想了一想,又说,“娶媳妇是件大事。风荷这姑娘是讨人爱,但如果身体不好,那可不行啊!” 亦寒暂时不想和妈妈争辩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母亲,亦寒正在独自沉思,绣莲来了。 绣莲的头脑比文玉清楚百倍,又有相当丰富的医学知识,她一下子就把风荷的晕倒与那一次的半夜出走联系起来那一次叶太太的电话就是她先接的,亦寒找风荷一夜未归,事后她也问了又问,虽然亦寒并未和盘托出,毕竟给她掌握了不少蛛丝马迹。 “表哥,风荷神经上有病,你是早就知道的!” 她单刀直入,像是询问,又像是审讯。 “不要瞎说,风荷神经正常!” “不是神经有病,那就是精神上有问题,那更严重!”绣莲的语调咄咄逼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是想吓唬我?” “表哥,不,尊敬的医学博土,我们要尊重科学,不能回避事实!”绣莲本来想说:不要爱昏了头。但他怕亦寒恼羞成怒,便换了一种说法。 “即使她真有病,我也要把她治好!” “唉,可惜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绣莲悲天悯人地说,“你有把握包治百病吗?” 谁知亦寒却被她的语气激怒了,愤然地脖梗一挺,说。 “这不用你管!” 绣莲先是一愣,但立刻软语温柔地对亦寒说: “表哥,你别生气呀!我不是要瞎管闲事,可我担心玉和文良舅舅他们,老人们不赞成,你的事也难办呀!” 是啊,夏亦寒正面临着各方面的难题,单凭他对风荷的彻骨之爱,能够使难题迎刃而解吗? 菊仙好不容易把文玉打发出家门。 文玉平时不喜交际,很少出门。昨天晚上菊仙再三撺掇她今日去看看病了多时的董小姐。 董小姐这位老姑娘一直在夏家经营的公司里服务,对季文良早有好感。文玉很想撮合哥哥和她的好事,对她一直是另眼看待的。 文玉一走,菊仙立刻一头扎进一楼楼梯拐角下的箱子间。 她急急打开箱子间的门,一股霉味夹杂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 拧亮箱子间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只只皮的、樟木的、藤条的箱子,按照大小几乎摞到了房顶。 她今天要找的那一只箱子,在右排的下面,上面压着好几只箱子。 菊仙端来一只方凳,拱着背吃力地爬上去,这才勉强够到最上面的那只箱子。她使劲拉着,但那箱子岿然不动。 她叹了口气,用手背捶了捶腰,准备积蓄点力量再搬。 每年夏天,夏家都要翻晒衣物,上海的黄梅季节把什么都弄得湿漉漉的,不晒哪行呀!但每次总是文玉和绣莲帮着菊仙一起干。有时亦寒和文良都会来帮上一把。而且往往主要翻动靠上面的那几只,因为那里放着常穿的衣服,下面的儿只箱子,里面都是些不再有用又舍不得丢掉的过时衣物,实际上已经多少年没有动过了。 可菊仙今天要找的,恰恰就是十五年以来久藏未动的衣物。风荷的到来勾起了她脑海深处难忘的记忆。 风荷胸上的红痣,已经给了她一个证据。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所收藏的那些小衣服,总有一夭要重见它们的主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它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差点儿闪了腰,菊仙才把最上面的两只箱子搬了下来。 她坐下揉着腰,不敢多歇息,又去搬第三,第四只…… 她要找的那只箱子终于露了出来。 这是一口很有些年头的包皮木箱,红色的皮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木头,把手断了,用一把老式的长型铜锁锁着。 菊仙按捺住因激动而砰砰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自从风荷那次来过以后,绣莲发现,菊仙大阿姨的行为举止有些反常,她的思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围着风荷转。 本来,按目前风荷与亦寒的关系,夏家的人关心风荷,这是并不奇怪的。 绣莲感到,玉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已经在尽量少提风荷,但却忍不住还是问过她一些关于风荷的情况。这儿除了亦寒外,毕竟她与风荷的接触最多,认识时间也最长。 玉姑主要关心风荷的身体究竟如何,那次风荷的晕倒,给她印象太深了。此外,她当然还想知道风荷的性格和为人,是否容易相处?有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等等。总之。是一些作为亦寒母亲应该关心到的问题。 而大阿姨却不同。风荷来的那天,起先还没什么,到后来,绣莲已开始觉察到她心神不宁。风荷晕倒,大阿姨给风荷擦身上的冷汗,她拿了药走过来,大阿姨看到她时,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惊恐的神情。这不能不使绣莲顿生疑窦。 以后这些天,大阿姨也显然心不在焉,干活丢三拉四,做出的菜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盐。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拉住绣莲,询问风荷的事。问出的问题也希奇古怪,莫名其妙。 有一次她问绣莲:“你见过风荷的爸爸和妈妈吗?风荷和他们长得像不像?” 还问:“风荷的哥哥是不是她嫡亲的?她妈妈生过几个孩子?”“你知道风荷她爸妈喜欢她吗?” 一天晚饭前,菊仙提出还想再看看风荷给她做的拖鞋面。绣莲去自己房中拿来交给她,菊仙捏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细细打量,然后哺哺自语道: “难道真有这么巧?不会的,太巧了!” 惹得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文玉奇怪地抬头问她: “菊仙姐,你叨叨啥呀?什么巧啊不巧的?” 又有一次,她和绣莲两个人在厨房里。她先是缠着绣莲问了一通关于风荷的事,见绣莲爱搭理不搭理的,她也就不吱声了,闷头在水龙头下洗莱。突然,她长叹一声,冒出一句: “唉,这些年来,也不知这可怜的孩子在那个家里过得怎样?” “大阿姨,你说谁是可怜的孩子?是说风荷吗?” 一听到绣莲的追问,菊仙脸通红,忙否认道: “不,不,哪里是说风荷!” 她慌慌地拿过一只淘箩,像逃出厨房似地去屋里舀米,扔下了洗到一半的青菜。 绣莲是个多么敏感的姑娘,她越来越感到大阿姨的失神定有什么蹊跷,她暗暗在寻找机会,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 昨天晚饭后,大家都聚在客厅里,连季文良也在。 菊仙突然提出:“我想把箱子间打扫一下,你们去帮我把箱子搬一下好吗?” 这个提议先是使大家诧异,接着就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夏天刚翻晒过衣服,我手臂的酸痛还没好呢,又要叫我们抬箱子了!”绣莲第一个夸张地叫起来。 亦寒也开玩笑地说:“大阿姨,你是有力气没处使了,对吗?” 连文玉也不赞成地说:“我看算了。再过不久,又要取冬天的棉衣、皮衣了,到那时再打扫吧。” 菊仙一脸失望,只好作罢,呆呆地坐在一旁。 季文良站起身来说,他要走了,还要赶到公司去,因为董小姐病了,有一个礼拜没来上班,有些事不能拖,只好由他亲自处理了。 文玉听罢随口说了一句:“哦,董小姐病了,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我去看看她。” 菊仙一听这话,忽然起劲起来,一再说文玉早该去看看董小姐,人家一个单身女子,对公司的事从来尽心尽力,现在有了病,该去关心一下。 等文良走了以后,她又责备文玉,对哥哥太不关心了。董小姐多好的人,对文良又有意思,文良对她也一向印象很好,她再不加紧撮合,简直是罪过:这种事不能拖,要说做就做,明天就去! 冷眼在旁观察的绣莲,把大阿姨提出搬箱子的事和积极鼓动玉姑去看董小姐联系起来,突发奇想:会不会明天她想一个人留在家中,翻找些什么东西? 今天一早,绣莲和往常一样到医院去了。但她上班不久,就和护士长说,她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对于绣莲提出的任何要求,护士长从来是满口答应的,既是碍于绣莲与夏院长的特殊关系,又何况人家只是来医院实习的一个学生,并不是医院正式雇用的人员。 于是,上午十点钟不到,绣莲就回到古拔路家中。 菊仙用那把长长的铜钥匙打开锁。她把锁和钥匙都放在一边,然后就掀开了旧木箱的箱盖。 里面全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帽,有单的、夹的,还有小棉袄裤和棉鞋。全都洗得于于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菊仙随手拿起一件天蓝色小夹袄,慢慢抖开,前襟上绣的花赫然露了出来。 三片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形似鸳鸯的嫩藕…… 和风荷给绣莲的拖鞋花样几乎一模一样,连用线的色彩都非常接近。 菊仙把这件夹袄托在手里,看着这熟悉而又久违了的绣活,陷人深深的思索之中。 菊仙自己也奇怪,照理她应该高兴才对,多年来她做梦都想重见这些小衣服的主人,但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感到心头一阵阵忧愁。 直觉告诉她,这对夏家来说也许并非好事,如何向三个年轻人交待?这意味着过去的平静将被完全打破。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菊仙倒宁愿如此!就让风荷作为一个与夏家本无任何渊源关系的女孩子,进入夏家作媳妇,这不更好吗? 菊仙告诫自已,看来对这件事目前千万千万要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说…… 她的思绪走得那么遥远。根本无法再留意到身旁的事。所以,绣莲回到家,走进箱子间,她都毫无觉察。 直到绣莲不声不响地伸过手去,想把她手中的那件衣服拿过来时,菊仙才猛地惊醒,发现在箱子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分享她的秘密。 菊仙第一个念头是赶快把衣服放好,箱盖盖上,但这两个动作都没来得及做,绣莲已从她手中把那件衣服夺过去了。 看清了这件小夹袄上绣的花,绣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极度惊讶地“啊”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到打开箱盖的那一箱衣服鞋帽上,她把那件小夹袄放到一边,两手都伸进箱里,使劲地翻动起来。 衣服被弄乱了。但绣莲也已发现,这些衣物显然是女孩子从三岁左右到十岁以内穿用的,奇怪的是,这些衣物上大多有着这同一花样的刺绣,不过绣的位置有的在帽沿,有的在鞋面,有的在衣服前襟,有的在裤腿下端而已。 这些衣服鞋帽有大有小,有穿过后洗净的,也有看得出来未怎么上过身,特别是其中几件较大的衣衫,简直是崭新的。 为什么都绣着这同一花样?是制衣人特别的偏爱,还是一种固定的标记?更引得绣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花样与风荷绣在鞋面上的竟一模一样? 风荷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花样的?对了,风荷说她小时侯穿过绣着这种花样的衣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显然,大阿姨她不仅已发现了这种相像,而且她是深明其中缘故的。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吗?” 绣莲发问了,语调很随便,仿佛并未把这事看得有什么重要。 菊仙张了张嘴,没说话。但在绣莲眼光的逼视下,她终于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嗯,当然……” “这些衣物是谁做的?是我姑妈?是玉姑?是你?” 绣莲提出一个人,菊仙摇一次头,最后,绣莲说: “那么,是我的亲妈?” “不,不是!”这回,菊仙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是谁做的呢?” “是……请裁缝做的,”菊仙声音很轻地答道。 “为什么风荷也有这种花样的衣服?她说,她给我做的拖鞋面,就是照她小时候一件衣服上的花样描的,”绣莲终于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菊仙半天不作声,最后才勉强开口道: “大概当时很流行这种花样吧……我怎么知道?” “不,你知道,”绣莲冷峻地说,但她的声音马上又软了下来,抚着菊仙的肩,她亲热地说:“大阿姨,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告诉我,好吗?” 菊仙低下头去,但仍固执地不作声。 “大阿姨,你从小就疼我,我是你一手带大的,难道有什么秘密,你要瞒着我?我可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呀!” 菊仙抬起头来,断然回答道: “绣莲,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我也是因为看了风荷绣的花样有些眼熟,今天顺便翻出你原先的衣物看看。” “顺便翻翻,亏你有那么大的劲头!”绣莲冷笑一声, “看来你是不肯告诉我了,没关系,我自己会弄明白的。” 见菊仙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似地呆呆望着她,绣莲又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把箱子搬好?趁着玉始还没到家……” 第八章 早晨八点,夏亦寒刚到医院,门房老王就递给他一封厚厚的外国来信。 一看信封上熟悉而工整的字迹,亦寒就认出是贝朗茨博士写来的。于是,他先到三楼书房去看信。 贝朗茨在信中说,由于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身体不好,他暂时不能离开柏林。虽人在德国,但从各种途径得知德康医院办得很有起色,看来当初把医院交给夏亦寒,犹如是受了上帝的启示,做得完全正确。 他告诉夏亦寒,趁他一个朋友到广州的机会,随船托运了一批医疗器械和药品给医院。他希望夏亦寒亲自到广州去接这批货。 信中附着托运来的器械和药品的清单。夏亦寒看后非常兴奋,这些都是医院迫切需要的。据信上所说轮船启程和到广州的时间,他计算了一下,下周他就该动身去广州等船了。 风荷推开门走进来。连日来,她在德康医院做着一系列身体检查,结果样样都是正常、良好,证明亦寒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她并没有什么器质性疾病,那次晕倒主要是因为情绪紧张、心理压力过大。 风荷也就释然了。她已恢复到恒通公司上班。今天出门早了,就顺路先到德康医院来弯一弯,想看看她的亦寒。她是愈来愈依恋他了。 “哟,什么事这么高兴?”风荷一进门就发现亦寒情绪很好。 “是你,风荷!”亦寒拥抱了一下风荷,便把贝朗茨博士的信递给她。 信是用英文写的。风荷的英文程度足以使她很快把信读完了。 “这么说,你要到广州去?”风荷把信还给亦寒,闷闷地说,“大约要去多久?” “估计最多二十天吧,”夏亦寒想了想说。 “嗬!有一千年那么长!”风荷两眼望天,握着双拳,失望地叫起来。 亦寒被她的神情逗笑了,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亦寒,你不去不行吗?派一个别的医生去,不也一样?”风荷趁机撒娇地提出,“我不想让你离开。” “恐怕不行,贝朗茨搏士向他那位朋友介绍的是我,如果别人去接船,不但要多费口舌,还不一定办得成,”亦寒耐心地向风荷解释,“而且,我也不放心。要知道,这些器械和药品都是目前最先进最贵重的,我们医院有了这批财富,可以大大提高治疗的范围和效果。” 他深深地叹口气,又接着说:“我也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我在盼着这一天快快来到……” 风荷不出声,倚在亦寒胸前。半晌,才柔顺地说: “你去吧,我不拦你。” 亦寒感动了,他用力地抱了抱她,表示由衷地感激。 风荷抬起头来,痴痴地凝视着亦寒: “什么时候动身?” “待会儿我就让人去看火车票。看来,最迟下周二要动身了,”亦寒说,见风荷又板着指头在算,他怜爱地说: “离我走还有好几天呢。走之前,我要兑现早就答应过你的一件事。记得吗,是什么事?” “当然记得!到你们家的老宅去看书,对吗?” “对!那里是我的乐园,你还没有好好看过,希望它也能成为你的乐园!”亦寒自信地说。 “这个星期天就去?”风荷急切地问。 “好。我们带些吃的东西去,在那儿呆上一整天。”亦寒兴奋得双眼熠熠生光。 “就我们俩,对吗?”风荷还有点儿担心。 “当然!”亦寒回答得十分肯定。 “呵,谢谢你,”风荷欣喜地叫道,情不自禁地踞起脚尖。在亦寒的唇上轻轻一吻。 亦寒搂紧了她,不让她的唇离开,这可是风荷第一次主动给他的吻呀。 好久,两人紧贴着的身子才分开,亦寒轻轻抚着风荷那愈益显得娇红温润的双唇,深情地说: “你的吻就像你本人,甜蜜、温柔、纯情,我要你永远不变!” 当风荷从楼上下来,走进客厅时,天天与女儿见面的伯奇夫妇,也不禁眼睛一亮,心中骄傲地暗赞道:好漂亮的姑娘! 风荷今天穿一条高领装袖的薄呢长裙,玫瑰和浅灰细格的衣料,领子和袖口镶着黑呢子的饰边,系着宽宽的黑色腰带。那瀑布似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后,清雅而飘逸。再加上俏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使她平添一种动人的风韵。 风荷刚在桌旁坐下,阿英就端来了早餐。 叶太太见风荷只喝了杯牛奶,放在面前的面包、鸡蛋。香肠连碰都没碰,就要推开椅子起身,忙关切地问: “怎么只吃那么点儿?” “亦寒不是说好九点来接你吗?现在还早,别着急么,”伯奇微笑着说。 “谁说我着急了?人家吃饱了么!”风荷的脸微微一红,就像涂了层淡淡的胭脂。 叶太太放下牛奶杯,说:“风荷,你坐下,妈有话问你。” 风荷重又坐下,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母亲,等着她开口。 “风荷,亦寒准备什么时候正式来向我们谈你俩的事?”叶太太把近来终日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一下提了出来。 “妈妈,看你!我们俩还没……”风荷的脸更红了,她不知说什么好。 “你妈妈等不及了,早想认这个宝贝女婿嘤!”伯奇不知是揶揄妻子,还是揶揄女儿,喜孜孜地说。 自从伯奇夫妇知道了女儿与夏亦寒的恋情后,他们都非常高兴。夫妻俩从心底里认为,亦寒是风荷最理想的丈夫。亦寒的成熟,亦寒的事业,以及他对人对事的认真、严肃、负责,都早已给伯奇夫妇留下极深极好的印象。 虽然每每念及远在异国他乡、孓然一身的令超时,伯奇夫妇总感惆怅,但他们不能不客观、公正地对自己说,亦寒比令超更适合风荷。他们期盼着在亦寒的帮助下,风荷的痼疾终有一天能彻底治愈。 风荷早看出爸爸妈妈都喜欢亦寒,赞同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没想到,今天他们会当面提出这个问题,而且讲得如此直截了当。这不禁使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幸而这时阿英走了进来,笑着说: “小姐,夏先生来接你了,汽车就等在门外。” 风荷又羞又喜地从桌旁跳起,抓过阿英早给她准备好的黑呢大衣和小提包,向伯奇夫妇调皮地眨眼一笑,就跑出门去了。 石板砌成的台阶,方砖铺成的小路穿过一个天井。小路两侧的泥地里,长着低矮的小草,其中夹杂着几丛浅黄色、淡紫色的野花,给人一种寂静荒凉的野趣。 一株梧桐拔地而起。它显然有年头了,树干又粗又高,树身斑驳,长着些苍绿的苔藓。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它一定枝叶繁茂,而此刻,那些肥大的树叶已被深秋阵阵寒风吹落下来,在庭院里积成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响声。 这真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优美环境,无论是修道、念经或者读书,都是个好去处。没想到亦寒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别墅、一个乐园。 “风荷,你在看什么?” 身后响起了亦寒的话语声。 风荷没有回头。她仍在凝望那株梧桐。她奇怪,那个雷雨之夜,来到这里时,竟完全没注意到它。 亦寒走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肩:“你喜欢梧桐树?” 风荷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青褐色的树干。在她那纤秀白皙的手指衬托下,更显得梧桐树干的结结疤疤,粗糙不平。 “这棵树有多老?”风荷间亦寒,又像是自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比我俩年岁大。”亦寒说,“而且,我不知道它是否曾年轻过,从我看到它时,它就是这模样。”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这棵树。 一阵风吹过,风荷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走,进屋去。去喝点儿我刚煮好的热咖啡。” 亦寒拥着风荷进了屋。 还是那间有壁炉的宽大客厅,只是没象那天晚上生着炉火。亦寒和风荷对坐在沙发里,慢慢地啜着咖啡。 来这儿的路上,在汽车里,风荷兴高采烈,活泼得像个喜鹊。叽叽喳喳,又说又笑,亦寒能陪她整整一天,而且是带她去老宅,这是她早就向往的事。 但是,走进这宅第以后,她却渐渐沉默了。她的思绪仿佛在空中飘浮着。 她带着一种沉思默想的神情,浏览着、观赏着这里的一切,不断发现着上次来时所没有注意到的景和物。 她的眉头竟微微打起结来,眼睛里满是惊讶,嘴角却挂着淡淡的不易觉察因而颇具神秘意味的笑。 风荷仿佛想得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然而不经意中,却似乎有一股莫名的伤感,频频向心头袭来。 亦寒凝视着风荷,她那清澈如水的双目,此刻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显得朦胧而迷离。他能感到,风荷正被一层淡淡的忧郁笼罩着,这使她比任何时候都美。 也许是因为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广州,我们要暂时离别的缘故吧,亦寒想。 他把咖啡杯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头往后一仰,伸开双臂,瘫在沙发上,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 “哦,我醉了!” 这突然发出的声音,使风荷吓了一跳。先是惊愕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然后思想也集中到面前亦寒的身上,她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个甜笑。 “骗人!这是咖啡,不是酒,怎么会醉?” “非得喝酒才醉?只要看着你,我就不饮自醉了!” 亦寒明明在强词夺理,可偏偏还大着舌头说话,就像真 的喝醉了。 风荷被他逗得咯咯地笑起来。 “快过来,拉我起来!” 风荷听话地走过去。她的手刚搭上亦寒的手掌,就被亦寒一把拉住,禁不住尖叫着倒在他怀里。 他们从未如此长久地吻过,从未如此长久地拥抱过。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仁慈地守护着这一对被爱情灼烧得遍体火热的青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亦寒自信他的抚慰已融化了风荷心头的那缕伤感,才把她松开。 “真会闹!”风荷羞红着脸,整了整弄乱的头发,呢声说:“现在该带我去看看你的那些藏书了吧。” 经过亦寒的改装,楼下除客厅、厨房,以及一间大而舒适的书房外,其余的房间都成了藏书室。 亦寒在书房里安了一张床,有时在这儿看书晚了,就睡在书房里,所以书房也就是他的卧室。 这整幢大房子,亦寒就利用了中间这一排正房的底层,其余的房间都常年关闭。 亦寒先领风荷去看了他书房旁边的那间藏书室。推开门,拧亮电灯,就见沿墙放着一排红漆的老式书柜和书架,还有一排排摞得整整齐齐的装书的木匣,那是一套二十四史。 书柜里的书看不见,书架上的那些线装书,都整齐地躺着,在书头上间或插着一片白纸,上面用工楷写着书名,显然是有人用心清理过的。 房间很大,四周的墙壁几乎全被书柜书架书匣遮住了,只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在一排较矮的书区上方,挂着一幅画。 那是一个横幅,画的是一群正在奔驰的马。画幅虽不算长大,但其中的马总有十来匹,有的引颈长鸣,有的飞鬃扬蹄,有的蓦然回首,一匹匹都神骏无比。 “哦,我见过这幅画!”风荷欢叫着,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我们家从前也有过这幅画。” 正在那边打开一个木匣往外取书的亦寒,听到这话,接口说: “中国有不少画家喜欢画马,与这类似的画很不少。” “不,不是类似,就是这一幅!”风荷说得很肯定。 亦寒差一点笑出来。他听妈妈说过,这幅画是爷爷一位老朋友赠送给爷爷的五十寿礼。这个朋友是个中医,并不是画家,但很擅长画马。平时他很少作画,更不卖画,这幅画是应爷爷请求而作,所以可以说是海内孤本,独一无二的。风荷又何缘得见呢?她准是把另一幅有点儿相像的奔马图跟它混淆起来了。 然而,这幅深深印在脑幕上的画,此刻却唤起了风荷对于遥远往事的回忆。 记得她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画,喜欢这画,经常地几乎是每天都看到它。渐渐地,她觉得这幅画有个地方挺别扭,因为其中一匹正要扬蹄飞奔的马,竟只有三条腿。 她反反复复地看那幅画,希望找出那本该有的第四条腿来,多少次长久的凝望,让她小小的脖子都酸痛了。那感觉仿佛现在都还能体会到。但是,找来找去,就是缺一条腿。这怎么可以呢!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地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毛笔,在她认为最恰当的位置上,给那匹马加上了一条腿。做了这件事后,她心里是既舒坦又紧张。 虽然后来她到底为此挨骂了没有,已完全记不得了,但对自己的第一个杰作画了一条马腿,却印象极深。 长大后,她曾想,画家绝不会画出三条腿的马来,一定是自己当初没看明白。她多么想再看看这幅画,但在家中却遍找无着。问爸爸妈妈,他们说记不得家中曾有过这样一幅画了。这幅画,犹如她喜爱的水乡风景一样,就这样没来由地却十分牢固地留在风荷脑中。 风荷仍站在这幅画下面,笑着把这件事告诉了亦寒。 “你看,我小时候够调皮,够胆大,也够俊的吧!” 如此清晰准确的叙述,使亦寒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听着听着,他仿佛突然被一根大钉子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太奇怪了!当年,他住进夏家这座宅子不久,就在书房里看见这幅画,并且发现画上有一条明显是后加上去的马腿,因为那笔触如此稚拙,因为那匹马本来已有四条脚,只不过被其它几匹马交错重叠的腿遮住了一条,只露出一点容易被人忽略的踪影。 他不敢去问父亲,却为此问过母亲。文玉说,她不懂这些字画,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叮咛他别再多问了,免得惹父亲发脾气。听那话音,似乎父亲曾为此发过火。 亦寒一直不明白,是谁加了这一笔,难道竟然是风荷!这又怎么可能? 莫非这画本是叶家的旧物,后来才到了夏家?但那上面的题款明明写着祖父的名号:“松如兄雅属……”妈妈讲得一点不错呀! 除此以外,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风荷幼年曾经在夏家生活过,而且是在自己住进夏家以前。 有这种可能吗?! 就在亦寒站着发怔时,风行却搬了一张方凳,想站到凳上仔细看看这幅画。 亦寒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不应该让风荷看到这幅画上加上去的那一笔,他慌忙开口阻止: “风荷,别……,快来,你来看看这本书……” 但是风荷已凑近这幅画,认真地看起来。 亦寒紧张地盯着她的背影。 果然,她慢慢地回过头来,刚才还是红润的脸变得那么苍白,纤巧的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亦寒蓦地哈哈笑了起来,故意愁眉苦脸地说。“这下完了!我小时候的傻劲也被你发现了。我也以为那匹马只画了三条腿。” 风荷的眼睛霍然亮了,脸上顿时有了光采: “这么说,这条腿是你加上去的?” “是啊,不过我没你的运气好,为此还挨了父亲好一顿打呢!” 风荷从方凳上下来,释然地笑了:“真有意思,我们两家有过同样一幅画,又偏偏碰上我们这一对傻瓜!” 看过了两间藏书室,亦寒提议休息一下。两人又回到客厅,边喝着在洋油炉上煮沸的开水泡好的茶,边随意聊着。 “亦寒,这么座大宅子,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就不怕有人来偷?”风荷好奇地问。 “没什么可偷的。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就是些搬不动的旧家俱和书。这些书,小偷不懂它们的价值,也不感兴趣,”亦寒笑着说,“而且,隔壁有一家邻居,是一对年老的夫妇,受我的拜托,隔几天就来帮我打扫一下。” 他们虽然在闲聊,但亦寒的思绪始终未离开刚才那幅画引起的疑问。他看风荷情绪不错,便有意把话题引到盘旋在他心中的问题上来: “风荷,你后来再没向伯父母了解过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 风荷垂下了头,半晌,才低沉地说: “我问了。但他们说,他们真的不知道我父母究竟是谁。爸爸妈妈是很通达的人,他们绝不会因为怕我去找亲生父母而故意隐瞒。我想,很可能我是个弃婴……” 她唉了口气,眼光慢慢转向窗外,哀伤地说: “我也不想多问了。看得出来,每谈起这件事,我爸爸妈妈就很痛苦不安。我决心把他们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既然养下我的父母早就抛弃了我……” 对于自己的来历,对于自己进入叶家以前的生活,在风荷头脑中看来确实是一片茫然。真实的情况,无疑是存在的,但想让风荷回忆起来,似乎已不可能。而且,风荷的神情,也使赤寒不忍再追究下去了。 他想:等我从广州回来,时间充裕些,再来慢慢解开这个谜吧。 他决心暂时撇开这一切,于是,拎过桌上的一个大竹篮,轻松地说: “看看大阿姨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这是她今早放在汽车里,一定要我带来的。我还真有些饿了,你呢?” 风荷浅浅一笑:“我也饿了。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 她帮着亦寒把篮子里一包包的东西拿出来,有卤蛋,烧鸡,烤肉,竟然还有一包干炸黄鱼。 “嗬,这么多好东西!我都要流口水啦!”亦寒高声大叫。 风荷也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把东西拿到楼上的大房间去吃,如何?那里阳光充足,景色好,推开后窗,就能摸到后院那棵白果树的枝干。” 话刚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她的脸色倏地变白,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眸子却是漆黑的,露出恐怖的神色。 “亦寒,我怎么啦?楼上真有个大房间吗?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去过……” 这也正是亦寒想问的话呀!别说风荷,连亦寒自己也好久没上过搂了。风荷上次来时,只到过这个客厅。今天是第二次来,也只是看了前院的天井和楼下几个房间。她怎会知道楼上的房间,甚至还知道后院那棵白果树? “后院真有白果树吗?”风荷紧张地问。 “是的,”亦寒回答。 风荷咬住那变得毫无血色的下唇,颤颤地又问: “在楼上的大房间里,真能摸到白果树的枝干?” “是的,”亦寒还是这两个字的回答。 “难道上一次来这里时,我在梦游中上过二楼?”风荷的声音如梦呓。 亦寒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决心似地说: “只是这一棵枝干能伸进二楼窗户的白果树,十年前就被雷劈断,现在只剩下树桩了。” 风荷的脸色渐渐地由白变青…… 叶太太刚走上二楼的雅座,就看到亦寒已从一张小圆桌旁欠起身,在向她招呼。 下午时分,正是西菜社生意清淡的时候,楼上雅座更是寥无几人。 叶太太在亦寒对面坐下。戴领结、穿西装的侍者马上就礼貌地端上了滚烫的咖啡和几碟点心。 “叶太太,我……” 不等亦寒说下去,叶太太已竖起一根手指,笑着说: “该改口叫我伯母了吧?” 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了声:“伯母。” 沉吟了一会,他才接着说:“今天麻烦你跑一趟,是因为,我有些话想问问伯母。” 叶太太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亦寒明天就要动身去广州,今天下午还匆匆约她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她认真地凝视着亦寒,准备听他说下去。 看到叶太太那坦诚、鼓励的眼光,如果说亦寒原先还有一丝顾虑的话,现在也已打消了。他决定开诚布公地转入谈话的主题。 “伯母,我想知道,凤荷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风荷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我们确实不知道,”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十五年前,我们曾寻找过她的父母。但毫无线索。虽然我们爱风荷如同亲生女儿,简直不敢想象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但是,我们也真诚地希望她能与自己的生身父母团聚。” 亦寒明了伯奇夫妇的为人,他毫不怀疑叶太太讲的是真话。 “那么说,风荷是你们从育婴堂里抱回的弃婴?” 叶太太摇了摇头。 “那她究竟是怎样进入你们家庭的呢?”亦寒不解地问。 叶太太没有马上回答。她缓缓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突然提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亦寒,你读过周邦彦的一首以‘燎沉香’三个字开头的词吗?” “燎沉香,消溽暑……”这不是周邦彦有名的《苏幕遮》词吗?亦寒虽非攻文之士,但出于兴趣,倒也读过不少家中所藏的旧书,这首词便在他所读的范围之内。 他答道:“这首词我读过。而且我猜风荷的名字就是取自词中的一句,对吗?” “你能背诵这首词吗?”叶太太又问。 这首与风荷名字有关的词,亦寒最近还念过,当然记得很熟。于是,他呷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曼声吟诵道: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 上初阳千宿雨,水面清圆,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 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随着亦寒的吟诵声,叶太太两眼闪现出泪花,她的思绪飘向了十五年前…… 那是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夏季。昨夜一场大雷阵雨后,清晨总算放晴,空气显得近日来少有的凉爽、清新,楼前花园里一片鸟语花香。 令超刚上中学,每天照例由伯奇的车把他带到学校,然后怕奇再去银行。这几天令超正在期末大考,早上他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催促父亲赶快动身。 见父亲终于作好了出门的准备,提起公文包,令超手里挥动着书包,一路跑着去开大门。 忽然,门外响起了他惊讶的叫声: “爸爸,妈,快来!快来看……” 叶太太跟在伯奇身后,走到大门外。一眼就看到,紧贴着石阶,一个小女孩蜷缩着身子、正熟睡着。 她那小小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巴,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湿透了,而且很脏。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贴在额上,脸上手上也有许多泥点。 她小嘴微微张着,睡得很香。令超的大声喊叫也没能惊 醒她。 那时在叶家帮佣的沈妈也出来了。她俯身轻摇着那个女孩,连声叫道:“孩子,快醒醒,睡在这里要生毛病的,快醒 醒。” 小女孩动了动,终于醒了。哦,那是一双多么清澄、动人的大眼睛!她天真地、毫无戒备地看看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仿佛她的突然出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叶太太蹲下身子,亲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用手背撸开披在额上的乱发,摇摇头不回答。然后,看着叶太太,轻声地说: “我饿了。我想吃饭。” 沈妈把她抱了起来,说:“好孩子,你告诉我们,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去。” 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地说: “我要回家,我要找寄姆妈……寄姆妈……” 叶太太和沈妈忙哄她别哭,又一再想问出她住在哪儿,但看来这个顶多才四、五岁的孩子,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连自己的名字*什么都说不清。只是一个劲地叫着“要寄姆妈”。 上海人称干爹、干妈为寄爹、寄姆妈,难道说这孩子是过继给人家,而且就住在寄姆妈家?为什么不听她要爸爸妈妈呢? 已经有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了。叶太太当机立断,叫伯奇先带着令超去上学,然后让沈妈把孩子抱进去,先给她洗个澡,吃饱了饭,然后再设法送她回去。 两天过去了。伯奇夫妇反复问这小女孩,想帮她找到父母,送她回家。可是从孩子零零碎碎的答话里,只听出了,他家门外有一条河,里面游着小鸭鸭,还有小船。家里还有一条老牛、一条小牛,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老牛确实是牛,小牛却是这孩子的小哥哥。照此看来,这孩子是生活在乡下的了,那么又怎么会跑到大上海来呢?太不可思议了! 再问她,又说,家里房子真大,楼梯很黑,走起来会 “吱呀吱呀”地响,房里有电灯,有大床,还有洋娃娃……这还比较对头。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地址,说不清这房子在哪里。问她怎么会跑出来,她更是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地无从说起。 又过了一天,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是寄姆妈告诉我的。” 看来,这个寄姆妈在孩子的生活中很重要。叶太太赶忙问: “好孩子,你寄姆妈叫什么名字?” “他就叫寄姆妈,”女孩眼睛亮亮的,肯定地说;“大家都她寄姆妈!” 大家?那么说家里一定还有别人? “告诉我,还有谁叫她寄姆妈?”叶太太问她。 “还有……”女孩突然住口,闪动着长长的睫毛,陷入了沉思。 叶太太又问了一遍,孩子还是不说话,却一扭身从叶太太膝上滑下,跑到沙发那儿,把脸埋在坐垫里,再也不肯回答任何问话了。 伯奇到附近的巡捕房去打听,人家回答,周围并没有人本报告孩子走失。又说,如果无人认领,可以把孩子交给他们,由他们转送到孤儿院去。 几天来,这女孩在叶家已很习惯了,从不吵着要回家去。连“寄姆妈”也越来越少提起。她在整幢房子里楼上楼下地跑,在花园那些小树林、花丛里玩。好像到处是新天地,到处有乐趣,经常能听到她“咯咯”的欢笑声。 这天晚上,叶太太走进伯奇的书房。 “伯奇,我们把这孩子留下吧。就让她当我们的女儿,”叶太太恳切地看着丈夫说。 伯奇知道,自从生了令超后,因病不能再生育的妻子,一直遗憾没有一个女儿。他也看出妻子很喜欢这个女孩,连他自己和令超也越来越被这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所吸引。 “淑容,我当然赞成。只是,如果她家的大人找来呢?”伯奇踌躇地说。 “我猜想,这孩子的父母,很可能真像她所说的,已经死了。而那个所谓寄姆妈显然也没有真正关心她。要不怎么不找她呢?巡捕房你去过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看报,注意有没有寻人启事,也没有。”叶太太把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一股脑吐了出来,“再说,如果我们不收留她,这可怜的孩子就只好进孤儿院了。” 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先把这孩子留下来,如将来她的亲人找上门来,再把孩子还给他们就是。 “伯奇,既然决定把这孩子留下,你给她取个名吧。”叶太太见丈夫终于同意把孩子留下,高兴得满脸带笑。 正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了。那小女孩把头伸进来,一见伯奇夫妇都在向她微笑,她那亮晶晶的眼珠一转,索性跳了进来,一下扑到叶太太怀里。 伯奇看到这孩子身上穿的还是她自己的那件衣裙。沈妈把她洗得干干净净。衣料虽很一般,但裙子上却绣着精致的花:两三片荷叶,配着荷花、莲蓬和嫩藕。伯奇又想起发现这孩于的那天清晨,一夜雷雨后,天刚放晴,鸟雀欢叫。 周邦彦的词《苏幕遮;燎沉香》从他脑中闪过。于是,他说: “我们叫她风荷吧。” 这以后,既没有风荷的亲人找上门来,伯奇夫妇也没有找到风荷自己家的线索。而风荷却已完全把伯奇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父母,亲热地称呼他们爸爸妈妈,叫令超哥哥。在这个新家中,愉快地生活下来。 从此,叶太太每晚在祷告时,都要加上一句:感谢上帝,在那个夏日雨后的清晨,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就这样,十五年的岁月过去了…… 叶太太把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夏亦寒。 “除了已病故的沈妈外,伯奇、令超和我,都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叶太太苦笑了一下,又说,“而那一幕的主人公风荷,却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她当时实在太小。所以,她从来以为我们是她亲生的父母。” 回家的路上,夏亦寒一直在苦苦思索着。 十五年前,风荷突然出现在叶家的门前,显然与风荷后来的发病出走有关。说不定,这是她幼时的一次发作,也许还是第一次发作。而正是在这一次之后,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家,也失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亦寒预感到,如果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很可能找到风荷发病的根源,从而找到彻底根治它的办法。 这不能不说是今天与叶太太谈话的一个意外的收获。 但是,亦寒今天本来是想了解风荷究竟与夏家有没有关系的。 风荷拜访老宅时的一些表现,实在太奇怪了。她很清楚壁炉通风的秘密装置,她所说的与那幅《奔马图》的关系,她知道楼上的大房间能摸到白果树的枝叶,等等,都表明风荷曾到过这座老房子,而且似乎还很熟悉它。 这不能不使亦寒怀疑,是否风荷与自己的家有什么特殊联系? 风荷会不会是夏家丢失的孩子,甚至她竟是自己的妹妹呢?绝不可能。这一点亦寒可以确信。从年龄看,风荷小他六岁左右,如是妈妈生的,他应该有印象。 何况从大阿姨那儿,他早就知道,大妈从未生育过,自己母亲也只生了他一个。因此,他父亲夏老爷一直为家里人丁不旺而担忧。 听了叶太太的叙述,知道风荷曾有个寄姆妈,亦寒想,会不会风荷曾过继给夏家,所以在夏家老宅生活过? 但他又否定了。大妈就是因为不肯领养外人的孩子,才在家乡把本族侄女绣莲领出来。自己的母亲当初连亲生儿子都不能带进夏家,当然更无权当别人的“寄姆妈”,把“寄女儿”领到夏家去住了。 那么,风荷和那座老宅究竟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呢? 也许该去问问母亲,不知她能否提供些线索? 不,不行!妈妈本就担心风荷有病,再把这些发生在风荷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和妈妈一说,她不更认为凤荷古怪了吗?何况,从老宅回来当晚,已婉转地初步试探了一下,妈妈断然否定夏家与叶家曾有过什么交往,自己也就无法再多问了。 看来,所有这一切,只能等自己从广州回来以后再作追究了。 二十天,对于人生来说是多么多么地短暂,可是,二十天,对于眼下的凤荷,却又是多么多么地漫长! 亦寒的远去,使她简直度日如年。她仍然每天去恒通公司,做她的服装设计。也只有在工作时,她才能勉强地、暂时地淡忘一下亦寒。不,即使在忙碌中,亦寒也会时不时闯进她的心灵和思绪。至于回到家中,那就更是每时每刻都和亦寒的身影和言笑在一起了。 有时,她也想起令超,但她们心自问,对于哥哥的挂心担忧,远不如对亦寒的,虽然哥哥跑得比亦寒不知要远多少倍,虽然哥哥在海外漂零,自己有推卸下了的责任! 唉,人的感情,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此刻,风荷仰面躺在她那张松软的床上,怀抱着“芙蓉”,这是亦寒陪她逛城隍庙时,买了送给她的一个大洋娃娃,名字也是亦寒起的,所以这个娃娃目前也就成为风荷最宝贵的,可以部分代替亦寒存在的宠物了。 她的视线所及,是洁白平整的天花板。这使她突发奇想:要是我的头脑也能如这天花板一样单纯而清晰,该有多好! 但事实上,充塞于她头脑中的,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积木:红、黄、蓝、绿各种颜色,长形、方形、菱形、圆形各种形状,胡乱堆砌,既搭不成一座象样的建筑,也无法收拢到装积木的匣子里。 亦寒直到登上赴广州的火车前,还一再向她保证,一等从广州回来,马上就着手调查她的身世,希望她先不要多思多虑。 亦寒觉得,只要下功夫,总能找到线索,把事情弄清楚。何况,说到底,弄不弄清楚,对他们的爱惰也根本没有影响。不管风荷身世如何,亦寒对她的爱都不会动摇,不会改变。 亦寒的话给风荷很大安慰,但是,种种谜团仍然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风荷的心缠得紧紧的,使她白天黑夜都摆脱不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结识夏亦寒以来所发生的那些怪事: 在德康病院第一次听到绣莲的名字,那阵突如其来的紧张和惶惑,几乎使她神经迷乱;后来,在亦寒家,听到一“玉姑”这个称呼时,也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而在给这位玉姑剪影的时候,竟然会手不应心地剪出那个幻觉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披头散发的女人,并且终于导致了自己的晕厥; 和亦寒游罢龙华归来,途经夏家老宅,哪来的似曾相识之感? 而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自己终于又犯了病,却为什么鬼使神差般地跑到了夏家老宅面前? 为什么能够那样自然地打开老宅壁炉的通风装置,而据亦寒说,那是外国建筑师专门为夏家设计的,但她却仿佛早就知道它的奥秘; 夏家那幅《奔马图》,千真万确地有一条后加上去的马腿,看上去是多么眼熟!这明明是自己小时候的杰作,怎么竟和办寒的所为一模一样,难道真会有如此的巧合? 夏家老宅楼上大房间有个伸手能摸到窗外白果树枝的窗口,自己怎么会知道?而偏偏那棵白果树早在十年前已被雷劈断。如果是梦游中所见,为什么会如此真切,几乎分毫不爽?如果是亲眼见过,那便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所有这一切,除了说明自己与夏家曾有某种神秘关系外,很难作别的解释。 可是,怎样才能揭开这个秘密呢? 风荷不否认自己原本就有病,亦寒把它称为“轻度精神障碍”。但从前并不常常发作,只是这一个夏季以来,不知什么缘故,发病的次数增多了。每回发作,不是丢失了自己似的到处瞎跑,仿佛在寻觅着什么,就是精神紧张得支撑不住而晕倒。仔细想想,近几次发作,好象所受到的刺激大多与夏亦寒的家人有关。 看来,如果能沿此追寻下去,弄清自己与夏家的关系,或许也就可找到真正的病因。风荷的思想渐渐集中到这一点上。 她已经为此作过努力。 亦寒走后,她听说亦寒母亲病了,特意提出让妈妈去看望一下。叶太太十分赞同,她也早想结识一下这位未来的亲家,何况亦寒不在家,她理应表示一点慰问。 那天,风荷陪着妈妈一起去了夏家。她留心观察两位母亲,看到她们见面时自然而亲切,谈得也很融洽。 看得出来,妈妈对亦寒母亲文雅大方的风度、夏家简古纯朴的陈设和淳厚平和的家风,都很有兴趣和好感。但是,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两家从前有过什么交往的痕迹。 这使她既感安慰又感失望。看来亦寒的话没错,她不必担心自己是被叶家领养的夏家后代,没有任何可能的血缘关系会成为她和亦寒结合的障碍。但她又遗憾在这次的见面中,自己无法找到一点儿继续追寻的线索。因为不管怎么说,从已发生的事情看,自己与夏家有某种联系,这是不能否认的。 她只好另想办法,去寻觅自己的过去,寻觅那未知的以往的事实。 凤荷突然从床上一骨碌坐起:对,应该再到夏家老宅去一次! 她想起前些时亦寒给她讲过的一个病例。 一位著名的英国心理医生,为了弄清他的女病人对陶瓷制品恐惧到非理性程度的原因,特意设计让她回到幼时的环境中,终于使这位女病人回忆起,幼时曾打碎家中一个瓷花瓶,划破了手指,出好多血,而且还因这“罪行”遭到父亲的一顿责打。从此陶瓷制品成了她产生恐惧的一大情结。起初是一接触到这类物品,后来发展到只要看到或听到别人提起这类物品,就会唤起她深埋于记忆之中的犯罪感和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产生的恐惧感。而在弄清楚这一切以后,这位病人便释然了。儿时形成的情结解开,恐惧感从此消失,她变得开朗而快乐了。 风荷决定,这回自己要一个人去老宅,仔细地探寻每一个地方。如果自己多年前确曾在那里生活过,那就总会找到些过去的遗迹,或许会触发起某种回忆。特别是楼上,上次和亦寒一起在老宅时,因为说起白果树的事,自己惊恐惶惑得再也不想上楼去。这次定要好好地看一看。 风荷相信,楼上房间和白果树的记忆,决不是梦幻和非非之想。 绣莲今天提前从医院回来,手里提着几大包为文玉配好的中药。 季文玉病了好几天,看似一般的伤风发烧,但吃药打针后不见好,总有几分低烧,人软软地没精神。文玉本来就比较相信中医,现在西医西药不奏效,偏巧亦寒又去了广州,于是绣莲和菊仙商量后,决定请个中医来看看。 中医认为,文玉平素劳思伤损,体质太弱,病后的恢复是会比较慢。他说,先开几帖中药,调养几天后再换一张药方,最好利用冬季,好好补一补,明春可望健旺。 今天绣莲从医院回来,顺便去中药店把药配齐拿回来了。 “玉姑今天怎么样,好些了吗?”绣莲向迎上前来的菊仙问道。 “还是说腿软,起不来。中午喝了碗粥,睡了一觉,刚醒。”菊仙接过绣莲手中的几大包中药。 “我上去看看。” “等一等,炉子上有赤豆红枣汤,你玉姑刚才吃了点儿,现在还滚烫的呢。我去帮你舀一碗来。先吃了再上楼去吧。” 菊池边说边往厨房走去。 那天在箱子间,绣莲撞到菊仙翻箱倒柜找绣着荷花的小衣裳,虽然当时绣莲很想从她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却被她支吾过去,心中颇为不快,而且弄得双方都有点尴尬,但是自那以后,她们两人仿佛都已忘了此事,谁都再也没提起过,仍和以前一样友好相处着。 绣莲对亦寒也照样很亲热、友善,使得文玉和亦寒都认为她已经平心静气地接受了亦寒与风荷相爱这个事实。文玉从内心被她的大度感动,已经和文良商量过,要他留心着给绣莲找一个合适的婆家,只是文良对此事却不置可否。 谁都不知道,绣莲暗中却在紧张地活动着。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与叶伯奇银行中的一位女职员结成了好朋友。从她那儿,绣莲探知,银行里私下流传过一种说法,说叶风荷小姐并不是叶伯奇夫妇亲生的女儿。据说,这还是一个叶伯奇父亲时代就已在银行服务、现在早已退休的老职员讲出来的。只是这话近几年无人再提罢了。 绣莲敏感到这是一条重要线索。她决心要抓住这线索,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会查出个什么结果,她也许并不明确。但一种窥见风荷隐私的愉快和捏住把柄夺回亦寒的信念,却是促使她行动的动力。 她并不太着急。她想,亦寒真要和风荷结婚,最快也得在一年之后吧他们现在连订婚礼都还没有举行呢!有一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应该是足够了。 菊仙端着赤豆红枣汤出来,把碗递给绣莲。随后又捧着 那一摞中药,回厨房去,准备熬煎。 绣莲顾了两口汤,电话铃响了。 她拿起话筒,马上听出是风荷的声音。 “是绣莲姐吗?我是风荷。伯母这两天身体好吗?我想找她……”寒暄了几句,风荷终于道出打电话的目的。 绣莲眼珠子一转,立即接口道:“玉姑这两天身子还是软,仍有些低烧。我刚刚给她服了药,才睡着。” “哦,”风荷有些失望。 “你找玉姑有什么事,能和我说吗?我待会儿可以转告她。”绣莲热情地表示。 “其实,也没什么……”风荷犹豫着,终于又说,“绣莲姐,我早想问一下伯母,我想到你们家老宅子去找一本书,不知是否可以。” 绣莲愣了一下,接着就哈哈地笑道:“这还用得着问玉姑?当然可以,你不就是我们家的人么!” 风荷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老宅的钥匙……” “你什么时候要用,就来拿吧。” “我想今天……现在,就去取,方便吗?”风荷问。 “来吧,我等你,”绣莲爽快地说。 放下电话,绣莲紧皱着眉头,坐到沙发上。 前几天,亦寒赴广州前,不是刚带着风荷去过老宅吗?今天她又急急地要去干什么呢?难道真是为了找一本书?什么书那么要紧,竟不能等到亦寒回来? 这会不会与那次自己听到的亦寒与玉姑的对话有关? 就在亦寒从老宅回来的那天晚上,绣莲走过玉姑的房间,见门隙开一条缝,传出亦寒母子俩的谈话声。她好奇地靠壁站着听起来。 只听亦寒问:“妈,今天我和风荷到老宅去,她好像对我们家的老宅很熟悉似的。你说,会不会他们叶家与我爸爸原先就认识,风荷小时候随着她父母来我家玩过?” “不会。你爸爸爱清静,不喜交友。他仅有的那几个朋友,我都知道。从来没有听说他跟叶伯奇有什么来往。”玉姑断然否定,然后又笑着说:“不过,我倒很想见见这未来的亲家公、亲家母。有些事也该和他们商量商量了。” 自从听亦寒说风荷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切正常后,文玉就完全赞同了亦寒与风荷的关系,并已开始盘算筹备婚礼的事了。 “这不急,”亦寒说,停了一会儿,他又问:“妈,你们当初怎么只要我一个孩子,再要个弟弟或妹妹多好!” “你怎么想到问起这个来?”文玉说,随即叹了口气,缓缓道;“好好的人家,谁不想多生几个孩子?可当初你大妈连你都不肯认,多生了岂不更麻烦?你爸爸着实为这事烦心……你大妈死后,我把绣莲当亲生女儿看待,也就心满意足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文玉又说:“唉,总之,夏家命该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到你大妈,连一个孩子都未生育,只好把本家侄女领养过来。” 亦寒不再问什么了。 听他们母子俩闲扯到别的事情上去,绣莲才悄悄走开。 现在,她的思绪又回到风荷身上。 风荷为什么要独自去老宅?寻一本书,值得吗?就算真 想去寻找什么,那也一定是比书更重要的东西! 会不会风荷上次在老宅发现了什么? 会不会那儿竟有使她感到熟悉、引起她回忆的东西? 会不会跟亦寒表哥间玉姑的话有关? 会不会跟风荷的身世她并非叶伯奇的亲生女儿 有关? 可是。从玉姑的话看,风荷不像和夏家有什么瓜葛呀! 疑团。全是疑团。绣莲越想越觉得,风荷去老宅的事,很是蹊跷。 半个多小时后,风荷来到古拔路夏宅。 绣莲早已站在大门外等着了。 “真不巧,我刚才上楼去看了一下,玉姑还没醒。她连着儿晚头疼,没睡好,实在太疲倦了。”绣莲一见风荷,就表白道。 “那我今天就不去打扰她了,改日再来探望伯母吧。” “你到老宅去查书,要不要找一天我同你一起去?”绣莲亲昵地拉着风荷的手问。 “不用,不用,我去过那里,自己去就成。你在学校和医院那么忙,家里伯母还病着。”风荷急忙谢绝,一边就从绣莲手中接过了钥匙。 “那,你进去坐一会儿,”绣莲说,“大阿姨正在烧晚饭,你就在这儿吃便饭吧。” “不,我出一门前刚在家吃了点心,”风荷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不进屋了,谢谢你在门口等我。” 见风荷已准备要走,绣莲打趣道:“你就那么忙!亦寒不在家,你连进来坐一会儿都不肯了!” 风荷拉着绣莲的手说:“绣莲姐,明天,明天我一定来,看看伯母,和你聊个够,顺便把钥匙还给你。” 风荷走了。 明天?那么说,她今天就准备去老宅?会不会就是现在?绣莲看着风荷戴着帽子,穿着厚大衣,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嘀咕着。 绣莲奔进门里,一直往二楼跑去。她刚才把家中的一把钥匙给了风荷,现在但愿亦寒的那把没有带去广州,还留在家中。 幸好,一打开亦寒的书桌抽屉,就看到了那把钥匙。 绣莲拿了钥匙,跑下楼来。 菊仙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绣莲,问: “刚才谁来了?我听你在门外和人说话。” “没人来。我和隔壁的阿娟在聊天。”绣莲说,一面套上大衣,急急向门口走去,“大阿姨,我出去有点事。” “怎么现在去?快吃晚饭啦。” “你们先吃,别等我。” 话没说完,人已没影儿了。 绣莲小跑着赶到弄堂口,正好看到风荷雇好一辆黄包车,坐上去。 她一招手,一辆停在马路对面的黄包车过来了。 绣莲一脚跨了上去,对车夫说: “跟上前面那辆车,就跟在他们后面,别让那坐车的女人发现。” 车夫已拉起了扶手,回头含着深意地一笑道: “是要我盯住前面那个穿紫红大衣的女人,对代?这种事体我有数!你放心好!” “别嗦,你给我盯牢就成,车钱我加倍付你。” 这个蠢货,一定以为我是个吃醋的太太,在盯丈夫姘头的梢呢。绣莲心中暗暗好笑,随他怎么想都行! 黄包车毕竟比汽车要慢多了。 上次风荷坐着亦寒的汽车来这儿,从家里出来,不多一会就到了。但今天,当黄包车夫气喘吁吁地把车停在老宅门口时,天都黑了。风荷的两条腿也都坐麻了。 打发走黄包车后,风荷从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风荷犹豫了。 黑暗中的老宅显得那么阴森、荒凉、神秘莫测。她全身都被一种恐怖感攫住了。 但是,她终于咬了咬牙,跨过门槛,回身又把大门关上。 现在,她已置身在老宅之中,正孤零零地准备着与面前这个黝黑的庞然怪物搏斗一番,好找出围绕着自己和它的种种怪事的谜底。 绕过影壁,走过那块泥地,就是一间很大的厅堂。听亦寒说起过,这里曾经很气派、很风光,是夏家的先祖们接待贵客的地方。但如今四壁灰土剥落,空荡荡无一摆设。 厅堂南北两厢的门都敞开着,从来不关上,所以要到二进的正房,只要穿过这里就行。 风行走进厅堂,只觉一股阴风扑面而来。今夜没有月亮和星光,室外就够黑的,而这间大厅堂又比外面要黑得多。 背后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了很轻微的细碎声,像是墙头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缩,又像是被抛弃的废纸被风卷过砖铺的地面,也像是人的脚步移动所发出的声音。 风荷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大着胆子往后看去。 除了泥地那头的一块影壁,身后什么也没有。 就像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追赶着似地,风荷小跑着穿过大堂。 大堂北门外,就是种着梧桐树的天井。 天井还是原来的天井,左角上那棵梧桐树也还是原来的梧桐树,但今夜它们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凄迷、冷漠、神秘的色彩。 风荷不敢在天井逗留,踩着满地簌簌作响的梧桐树落叶,一口气跑到正房的客厅门前。 她推开门进去,拧亮了电灯。 在柔和的灯光照射下,客厅里是那么安宁、舒适。凤荷靠坐在沙发上,甚至还能闻到亦寒留在房内的那亲切的气息。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思绪回到前两次和亦寒一起在这间客厅里的情景,多么希望亦寒此刻能在自己的身边啊。 不,不对!风荷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我不就是要独自来找那丢失了的幼时的记忆吗?是的,我要找到我自己,我要弄清我的病因,彻底治好它,把一个完美的自己交给亦寒。 这想法给了她勇气。她霍地从沙发上站起,不再留恋客厅的光亮,身影溶入了走廊上浓重的黑暗里。 风荷不记得第一次在晚上来到这儿时,走廊上是否有电 灯。她用手摸索着墙壁,找不到开关。 咬咬牙,她决定就这样摸黑走上二楼。她有点后悔,来得过于匆忙了,竟没带上一个手电筒。 由于年久失修,脚下的木头楼梯摇晃不稳,每踩一级。就发出“咯吱”一声。 风荷小心翼翼地走着。当第一声的余韵在空旷的宅子里尚未飘散尽的时候,第二脚又踩了上去,又是“咯吱”一声。 这一轻一重的“咯吱”声和风荷的脚步声,在这暗黑的环境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有节奏的音乐。 这音乐使风荷陡然产生了一种熟悉的奇妙感觉。她依稀感到,为了听到这种声音,在一个遥远的时候,她曾经在这楼梯上反反复复、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又仿佛自己仍躺在摇篮里,当摇篮晃动的时候,耳畔就伴着这种“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拐角,风荷就好像知道这儿会有间房子似地,右手伸出,一推,果然,一扇门“呀”地开了,就好像是谁发出的轻微的叹息。 门边有电灯开关,风荷把它一扳,灯竟亮了。小小的积满灰尘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照着这间同样是小小的积满灰尘的房间。房里什么家俱摆设也没有,屋角堆着些破椅烂筐之类的东西,大约这儿原本就是堆杂物的吧。 风荷的眼光落到墙上挂着的一个竹编托盘上,那托盘已发黑,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四周的镶边也已磨损。破裂,难怪它的主人把它丢弃在这儿。 然而,风荷看着这个托盘,脑中却分明映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年轻女人,托着这个盘于,上面放着碗筷之类,走在这楼梯上…… 那女人总是低垂着头,仿佛不想把她那漂亮的面容露给人们看。偶尔抬起头,脸上又往往挂着泪痕。 风荷站在门边,眼前的那一堆杂物突然看不见了。这儿应该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垂着洗得发白的布幔。那个女人坐在床沿,紧皱着眉,轻声叹息。 这个女人是谁? 风荷觉得她的脸在自己的记忆中仿佛蒙着一层纱雾,熟悉但又模糊。好像不久前还曾见过似的,可就是捕捉不住。 是谁?究竟是谁?她苦苦地思索着,竭力想揭开这层薄纱,冲破那片迷雾。可是,她办不到,她无法辨认出那年轻女人的真面目。 风荷呆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转身,继续往楼上走去。 她径直走进正对着楼梯的那间大房间,顾不得找寻开关开亮电灯,快步走到窗前,拔开插销,猛地把窗户打开。 一蓬灰尘扬起,呛得她咳起来。 站在窗前,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她想应该摸得到白果树枝。 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风荷确信,她曾在这儿触摸到白果树的树枝,那柔软的、带着嫩绿叶子的树枝…… 她突然想起来,这屋里靠窗本来有一张红木书桌的。她曾经爬在那书桌上,仔仔细细地欣赏着白果树,那翠绿的扇形叶子,那累累的黄色果实,她多想摘一颗下来,拿在手里玩玩啊!可她拚命去够,也够不着。毕竟人太小了。忽然,她看到一只大大的螳螂,很神气地从枝叶上爬过。她改变了摘果子的主意,想去逮住那只螳螂。螳螂很快就要爬过去了,她来不及思索,顺手操起桌子上的一条玻璃镇纸,对着那只螳螂用力砸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螳螂跑了,镇纸掉了下去。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闯祸了。她记得,当时她便急急忙忙跑到楼下后园,去找那条镇纸,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它躺在一个角落里,可已不知在什么地方碰掉了一块。捧着那个跌坏了的镇纸,她是那么害怕…… 想想看,快想想看,当时自己究竟怕谁呢?爸爸?妈妈?哥哥?不,都不是。那么是怕谁呢?真糟糕,实在记不得了。但那种恐惧感,却深深地留在记忆中,此刻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她退回屋子中央,四面回顾一下。 这屋子是大变样了。书桌已不知去向,镇纸石当然也没有了。 唉,如果能找到这些,就可以确凿证明,自己曾经在这里住过了。 然而,即使没有这些,就能说明自己跟这里无关吗? 不,不能。那些活生生的回忆又从何而来呢? 风荷陷在矛盾之中了。种种迹象都暗示自己在这环境里生活过,可为什么夏家的人,对此都毫无印象呢? 她决定撇开现实不去理会。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尽量使自己整个身心都回复到幼时的情景中,去感受这座宅子里弥留着的,既熟悉又生疏的气息。 此刻,她仿佛已忘掉了周围的黑暗,忘掉了自己正孤零零地呆在这所大房子里。她也不再感到害怕,只微闭着眼,就那么在窗前站着,站着…… 好一会儿,她才默默地转过身来,朝外走去。她像一个被催眠了的人,静静地跟着魔术师的指引,脚步缓慢地走出这间房间,并且很自然地往左一拐,来到另一间房间门口。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无需开灯,她一眼就看到屋子中间放着一张老式的大木床。 这是江南城乡最常见的那种红漆木床。床沿是宽而光滑的木条,上面架着年深月久已松松地下垂的棕绷。床脚下有着高高的木头踏脚,四根笨重而粗大的方形床柱,上面还架着挂帐子用的横杠。 “哦,我的床,这是我睡过的床!” 一道闪电突然掠过风荷的头脑,她不禁轻呼一声,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跨上踏脚,坐到床沿上,也不管那床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竟一下子就平躺在那宽宽的床上。 刚刚在床上躺好,她的左手便自然而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到棕绷底下,去轻轻地摸索。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棕绷下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她亲爱的小布娃娃。 天哪,她还在!我的娃娃还在! 风荷一下子就摸到了布娃娃的胳膊,把娃娃从床下取 出,搂在自己怀里。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寄姆妈,今朝娃娃很乖,没有哭,”她喃喃地说,仿佛还是在小时候,仿佛寄姆妈正睡在她身旁,虽然看不清寄姆妈的面目,但分明闻到了寄姆妈头发上抹的头油的清香。而且,耳旁竟响起了寄姆妈亲切的话语: “小乖乖,快睡吧。” 对了,“小乖乖,”寄姆妈总是这么叫自己的。 寄妈妈是那么慈样,那么喜欢她。每天晚上,陪着她睡,轻轻拍着,唱着好听的歌。早上给她穿衣、洗脸,把她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白天,寄姆妈在厨房里忙,她就在那里绕在寄姆妈脚边转来转去。 抚摸着怀里的这个小布娃娃,她现在有点想起来了: 她有一个很凶的姑姑。姑姑不让她晚上抱着布娃娃睡觉,说这是乡下人的坏毛病,不卫生。于是,寄姆妈偷偷地在床底下钉上一块小木板,让风荷一伸手就能摸到。晚上,如果姑姑来,只要一推门,她就把怀里的娃娃往那板上一放。姑姑走了,她就再把娃娃取出来。这是一个只有她和寄妈妈两个人晓得的秘密…… “寄姆妈,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陪我?” 风荷轻声说,她侧过身去,没有摸到寄姆妈胖胖的身于,只碰到了冰凉的棕绷。 “寄姆妈,你快来,我害怕!”风荷躺在床上,把怀中的布娃娃抱得更紧了。 猛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使风荷感到耳膜震痛,眼前似有闪电亮起。 她不知道这只是她的幻觉,而以为外面真的在响雷打闪刮暴风。 这个特定的情景,使她的心智奇迹般地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夜,那个使她的命运发生突变的夜晚…… 雷声紧接着闪电而来,仿佛就在她头顶炸开,雨点噼噼啪啪敲击着窗户。 风荷吓得浑身哆嗦,拼命闭紧眼睛,盼着寄姆妈快来。 可是,寄姆妈怎么会来呢?寄姆妈来不了啦。风荷哪里知道,寄姆妈今晚早早安排她睡觉,就是为了代替玉姑去看她生病的老娘呀! 风荷陡然地盼着,心里愈来愈害怕。如果这时有人在她身上摸一下,一定可以发现她已浑身冷汗淋漓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听觉和视觉往往会更灵敏,甚至过分灵敏。 竖起耳朵等待着下一声惊雷的风荷,猛然于雷声的间隙中,听到隔壁房里传出高而尖利的女人喊叫声。她本能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又是一声尖叫,那声音虽然变了形,但她仍能听出,那仿佛是姑姑发出来的。姑姑每当发脾气时,就会喊出这种刺耳的叫声。 她的心“砰砰”乱跳。她害怕得实在不敢在屋子里呆下去了。于是,把布娃娃往床板下一塞,她马马虎虎地套上鞋于,也顾不得加一件衣服,就那样跑出去找寄姆妈了。 她走出房门,又听到隔壁房里的叫声。隔壁是她姑姑的卧房,叫声确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她情不自禁地朝那房间走 去。 这一下听得更真切了。没错,是姑姑在骂人。那声音又高又粗还打着颤,风荷毫不怀疑,那是姑姑在发火,在骂什么人。可是,这夜半更深的时候,她在跟谁生气呢?跟寄姆妈吗?跟玉姑吗? 风荷忍不住轻轻地去推姑姑的房门。房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她只推开一点点,从门缝中偷看。 果然,姑姑坐在她的床上,头发乱蓬蓬,正在大声狂叫: “你们是存心要吓死我,你们要害死我!” “你们”是谁?风荷朝房里探看着。 一个女人,头发技散着,背对着门,一声不响地站着,面对姑姑,听凭她的怒骂。 那女人身旁站着个男人,只见他对姑姑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可恶的老妖婆,早就该死了!” “你说什么?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姑姑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姑姑的手用力一掷,从她手中飞出一样东西,好像是剪刀。 “啊,”那站在姑姑床头的女人毫无防备,似乎被剪刀扔着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了脑袋。 “你,你想杀人!我和你拚了!” 那男人猛地蹿起来,顾不得去扶那受伤的女人,直扑到床前。 风荷看得真切,他那双有力的手,一下子就扼住了姑姑的脖子。她差一点“哇”地叫起来,但拚命忍住了。 那坐在地上的女人,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那男人身边,不知是想帮着那男人扼死姑姑,还是想把她拉开。 风荷眼看姑姑的身子软瘫下去,慢慢地往后倒了。 姑姑死了,他们把姑姑弄死了。 她害怕极了,终于禁不住“啊”地惊叫起来。 这一声尽管那么轻,那么短促,但却还是惊动了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们一齐扭头往门口看去。 正在这时,一个闪电掠过窗口。风荷只见那头上受伤的女人转过身来,披头散发,脸色煞白,额角流着血,仿佛正张开手臂要向她扑来…… 这个女人的脸好熟,好熟,可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鬼! 风荷根本来不及思考,转身就拚命逃去…… 她跑得那么猛,那么快,生怕被身后的“鬼”追上。她的头脑乱哄哄,耳旁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绣莲,绣莲……”,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还是漫无目标地一路飞奔而去…… “啪”,电灯亮了。 明亮的灯光照着房间,照着灰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风荷被拉回现实之中。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这房间的中央。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姑姑,也没有玉姑和那个男人。 但是,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 她奇怪,电灯怎么会突然自己亮起来?于是,慢慢回过头去,看到门口悄没声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正在紧紧盯着风荷看。 她不是别人,正是绣莲。 风荷和绣莲两个人,都同样面色煞白,满脸紧张、不安和疑惑。她们就这样僵硬地相互瞪视着对方,谁也不开口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风荷才轻轻地但却十分清晰地说: “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绣莲。” 第九章 半轮冷月高悬在天穹。 月光流泻到开着窗户的屋子里,照着正呆坐在自己床上的严绣莲。 她的目光紧紧瞪着床对面的那堵墙,眼睛睁得大大的,亮得怕人,仿佛极其用心地在那墙上寻找着什么,虽然那上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洁白得连半个污点都找不着。 绣莲的脑子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刍着昨晚在夏家老宅里风荷向她讲述的一切。每反刍一遍,她就会找到一点新的认识,得出一些新的结论。 虽然昨晚风荷的心情很激动,叙述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事实上任何人回忆十五年前的往事,总难免有些混淆不清之处,但绣莲却敏感到,风荷的回忆肯定是符合实情的,而且只要稍加整理,就非常清晰。当时,她为了尽可能多地捕捉信息,一点也没有打断风荷的叙述。她让风荷顺着自己的思路尽情倾诉,只对她作一些必要的引导和觉察不到的询问,而把清理和寻找事情的逻辑,留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来做。 此刻,她就在做着这后一步工作。越想,她就越惊异而叹服这个平时被自己小觑的神经兮兮的姑娘。不能不承认,风荷的确长着特殊的脑神经,因此在它上面往事才能留有比常人深得多的刻痕,一旦找到适当的契机,使外界环境某种程度地恢复到造成这记忆的状态,她就能在仿佛已经消失的记忆库中把往事提取出来,复原出来! 是啊,风荷不是完全凭自己的力量,追寻到了过去,找回了一度失落了的自己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我四、五岁以前的生活情景是什么样子?简直毫无线索!绣莲不无苦恼地想。……从开始记事起,我就在夏家生活。虽然明知自己是他们领养的,可就是不知道从何处去寻找往事。如果我也能像风荷似的记得些以前的事,当然也就能知道我究竟是谁,我从何而来,为什么要由我来充当绣莲?这个名宇和身份,本来是属于风荷的呀! 蓦地,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跑到书桌前,拉开中间的人抽屉,拿出一个本子来。 翻开本子,一张肖像剪影赫然在目,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天,风荷第一次来夏家,绣莲让她剪影。她为绣莲剪完,又给文玉剪。但不知怎的,在风荷的剪刀下,却把端端正正流着发髻的文玉剪成了这样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而像刚剪好,又不知怎的,风荷就晕倒了…… 当时,大家忙着唤醒风荷,照顾风荷,谁都没去注意这张被风荷一松手丢在沙发前地板上的剪影肖像。只有绣莲这个有心人,随手把它拾了起来,并且保存在自己的抽屉里。 借着朦胧的月色,绣莲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肖像剪 影。 风荷在叙述往事时,始终没有说明那个披头散发站在夏 太太病床前的女人和她身旁的男人是谁,但绣莲马上想到, 他们一定是季文良季文玉兄妹。而且她相信,风荷心里其实 同样清楚,只是不愿在绣莲面前明说而已,他们毕竟是夏亦 寒的母亲和舅舅呀! 一丝冷笑渐渐浮上绣莲的唇角,竟使她的脸在月光下显 得有些狰狞。 她动了动嘴唇,咬着牙,轻声对那张肖像剪影说: “对不起了玉姑,我一定要让你说出一切,你也该说出 一切!” 直到曙光初临,绣莲才停止了思考,合上双眼,睡着 了。 她睡得很深很熟,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个,脸上甚至挂着一抹淡淡的、安心的微笑。 “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把绣莲惊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还放着那张肖像剪影。 她来不及套上拖鞋,就赤着脚跑过去,把肖像塞进抽屉,这才定了定神,问:“谁啊?” “是我,”门外响起了菊仙的声音:“绣莲,都八点钟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到学校要迟到啦!” 绣莲不去开门,蹑着脚回到床上,故意装得有气无力地说: “大阿姨,我昨夜里没睡好,头疼,今天不去了。” “哦,那你再睡睡吧。我去给你熬点粥。” “不用,大阿姨,一会儿我就下楼。” 菊仙走了。 绣莲也不想再睡,又开始两眼直瞪瞪地想她的心事。 九点多钟,她才下楼来。吃早饭时,她高兴地对菊仙说: “我刚才去看了玉姑。她吃了几帖中药,精神、气色都好多了。” “是啊,她今早和我说,再过几天,亦寒少爷就要回来了。但愿到那时,她能下床,免得少爷着急。” “大阿姨,我这就出去一趟,到医院拿点药,再顺便给玉姑续配几副中药来。” 临出门前,她又问:“大阿姨,今天还墩赤豆红枣汤吗?” 菊仙点点头。 她又说:“多墩点儿,大阿姨。今天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就想喝点赤豆汤。” 晚饭后,菊仙侍候文玉睡下,又回到客厅。她的老习惯,睡觉前总要做点针线活,缝缝补补,或者纳几针鞋底。 菊仙刚把针线筐端到膝上,戴上顶针,坐在一边的绣莲就把手中的书往沙发上一撂。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她端了两碗赤豆红枣汤进来,把一碗放在菊仙面前,亲亲热热地说: “来,大阿姨,喝碗赤豆汤。” “我不喝,你自己吃吧,”菊仙停下针线,微微抬头说。 “吃吧,明天再墩新鲜的么!你看,我这儿有满满一碗呢。”绣莲说着,把勺子硬塞到菊仙手中。 菊仙笑笑,放下针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赤豆汤。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放了多少糖呀,甜得都发苦了。” 绣莲哈哈一笑,说:“甜了才好吃么!” 喝过赤豆汤,菊仙收拾了碗勺,到厨房把它们洗了。回到客堂,她重又坐下拿起针线,谁知才缝了几针,就觉得眼皮发沉,头脑也迷糊起来。 她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无奈地把针线筐往桌上一推,对绣莲说:“今天不知怎么啦,困得要命,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去吧。我一会儿就关灯上楼去睡,”绣莲说,冷眼看着菊仙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堂摸着楼梯上去了。 客堂里只剩下绣莲一个人了。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在灯光下投在墙上的黑影。 大约一刻钟以后,她才熄了灯,摸着黑上楼去了。 季文玉正被恶梦所苦恼。 梦中,她的头顶和身体四周都有飘飘忽忽的黑影在游荡。 她想把它们拂开,可是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想逃走,可是腿脚却像灌了铅似地移动不得;她想大声喊叫,嗓子像塞满了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冷汗阵阵,把被子都濡湿了。她处在一种痛苦的困境之中。 那些黑影正在无声无息地逼近,不知道它们是谁,也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但就是那么黑压压、寒森森地逼过来,通过来。 季文玉心里恐惧极了。她拚足全力,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夜色如水,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黑影和怪物。 啊,世界还是这样和平而宁静! 文玉轻轻舒了一口气,重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不对头,屋子里为什么有一种近似肃杀的紧张气氛?而且这气氛正在把她团团裹住!瞬息之间,她的心紧紧地抽了起来。她先是紧闭双眼,凝神细听,接着猛地睁开眼睛。 天哪,她看到了什么!在她的床脚旁竞直挺挺地站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 “啊!”文玉拚着命喊出一声。 她以为这喊声会很尖利,很有力,会将那黑影吓退。可是,谁知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嘶哑那样微弱,马上消失在这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文玉上下牙控制不住地打战,断断续续地发问。 那黑影纹丝不动,一声不吭。但文玉却能感到,两道森寒似剑的目光,正逼视自己,那锋利的剑刃,简直要刺透自 己的心脏。 文玉想掀开被子,下床逃出门去。但是病后本来就疲软 无力的四肢,这时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根本无法听从大脑 的指挥,整个身子只能软塌塌地瘫在那里,连坐起来打开电 灯的力气都没有。 慢慢地,那黑影却开始动了,一步步向她走来,并且咧 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嘶嘶地说: “你该认得我是谁!我来讨还十五年前的那笔血债!” “哦!太太!难道你是太太……。 文玉不仅是惊愕,也不仅是恐惧,她是彻底崩溃了。她集中起体内最后一点力量,叫道:“菊仙……快来救我……” 就在文玉将要昏厥过去的一刹那,黑影一个箭步窜到她床头,托起文玉的头,用指甲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 文玉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那黑影“啪”地拧亮床头柜上的电灯,然后把蒙在头上的黑色大丝巾一把拉扯下来。 “绣莲,是你!” 文玉的眼睛瞪大了,她不相信地问;“你,为什么……” “我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你和季文良是怎么害死夏太太的。” 绣莲面孔铁板,语调冰冷,毫不含糊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被刚才的恐吓耗尽了精神的文玉,愣了好一会,才终于弄明白绣莲的意思,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就老老实实快说,”绣莲根本不回答文玉的提问,紧逼着说。 “你弄错了,”文玉说。 “弄错?我问你,你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文玉脸色惨白如纸,但额头上的伤疤却变红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掩住那伤疤,说道: “绣莲,并不是我,不是我们杀了你姑姑的……” “胡说,”绣莲打断文玉的话,“你刚才面对夏太太的鬼魂,已经承认了。你明明承认是她在向你讨还血债。再抵赖也没用!” “绣莲……,”文玉的眼泪流了下来,“等明天,我有力气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别装死!”绣莲用她那强健有力的手臂,往文玉两胁下一挟,一下子就把她从被窝中提了起来,让她靠坐在床上,“今天你不把事实告诉我,我就不走!” 向来温柔和气的绣莲,忽然变成这么一副凶相,文玉真是又惊又怕。她哀求似地说: “你不信可以去叫大阿姨来问。菊仙,菊仙……” 文玉用尽力气叫起来,她希望睡在隔壁房里的菊仙姐能来帮她壮壮胆,帮她解围。 “哼,”绣莲冷笑一声,“你叫吧,叫破嗓子也没用。大阿姨睡得跟死猪一样,不到明天八点钟,根本醒不过来!” “怎么?” “她喝了一碗赤豆汤,那里面放了安眠药。” “你!” 原来绣莲竟会是蓄意的,事先做了充分准备的。文玉知道自己是毫无办法了,她闭上双眼,轻声说: “我可以对菩萨起誓,我……” “收起你这套吧,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年夏太太忌日,你都要大祭大拜,磕头下跪,原来是你心中有鬼!” “唉,”文玉叹息一声,“是的,我是有罪,我对不起她,可是……” “好,你承认有罪就好,”绣莲目光中充满轻蔑和不屑,“往下说吧。” “但是,你姑姑她确实不是我害死的。她有很重的心脏病。那天晚上医生来时,她还活着,过了两天才咽气的。” 文玉睁开眼睛看着绣莲,见绣莲怀疑地瞪着她,便继续说:“就是在菩萨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但季文良掐了她的脖子,这总不是假的!” “你不知道,是她先用剪刀扔我,把我的头都戳破了,文良才……”文玉说着,下意识地去摸额角上那块疤。 看来,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用了。绣莲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话题。 她把脸凑到文玉跟前,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季文玉,你把我看看清楚,然后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绣莲,你怎么……” 文玉把头闪开,拚命往后躲。 “别叫我绣莲!我是什么绣莲?我已经知道,我根本不是!那个屈死的鬼魂也不是我的什么姑姑。你们究竟是把我从哪儿拐骗来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天哪,你怎么这样说!哪有什么拐骗,大阿姨把你从孤儿院领来时,你瘦得皮包骨头,穿得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没有一双。你是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孤儿。” “胡说,你胡说!”绣莲狂叫道,跺着脚,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孤儿,我不信,不信,不信……” 绣莲那一叠连声的“不信”越叫越低,终于,她双手掩面,一下子跌坐到床上,抽泣起来。 “绣莲,你来夏家十五年,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我更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哈哈哈,”绣莲爆发出一阵狂笑,她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下,脸上还挂着泪痕,“你是不是要我感激你?” “不,绣莲,我不是这意思……” “听着,季文玉,”绣莲用手背狠狠地把泪珠揩去,咬牙切齿地说,“你欺骗了我十五年,你这个吃素念佛、装得一副慈悲相的假圣人!” 文玉像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绣莲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说: “想知道吗?你一直隐瞒的这一切,是谁告诉我的?” 季文玉确实纳闷,十五年都过去了,日子过得太太平平,除了她心头难以彻底消除的内疚还偶尔抽痛外,连额头上那块伤疤都已平复得快看不清了。 是谁又把这一本陈年旧账翻出来告诉了绣莲呢?到底是谁呢? “我可以告诉你,”绣莲看到文玉抬起了头,两眼迷惑不解而又渴望地看着自己。 “不是别人,是你那未来的媳妇,叶风荷说出来的!” 季文玉的头颈突然僵直了,眼睛里露出恐惧,不,是绝望的神色。 叶风荷?她…… 绣莲心头顿时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告诉我,她才是真的绣莲,十五年前失踪了的绣莲!” 季文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刹时凝固了。她从头顶冷到脚跟,浑身哆嗦不止,连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可能……,不会……” “哼,风荷第一次来这里,就认出了你。要不,她好好地给你剪像,怎么会突然晕倒?大阿姨也认出了她。只有你是傻瓜,蒙在鼓里!”绣莲毫不容情地说。 菊仙姐真的认出了她吗?怎么从来没提一句…… 文玉愣愣地想,愣愣地看着绣莲,只见绣莲怪模怪样地撇了一下嘴,又说:“只是我不懂,风荷小时候为什么要叫大阿姨‘寄姆妈’?” 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压住文玉的胸口,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张开嘴,发出“吼吼”的嘶声。 “也许你想知道风荷是怎么会晓得这一切的吧?”绣莲现在对文玉的态度,简直像一只猫在戏弄利爪下垂死耗子,“这个,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我想,我们还是撇开过去,谈谈眼前和将来吧。” 好一个厉害的姑娘,就这样不失时机地转换了话头,这无疑是给走投无路的季文玉网开一面。 正在文玉任仲懵懂准备听她下文的时候,绣莲的面孔突然一变,刹那间回复到向来那样温顺乖巧的样子。她站起身,倒了杯开水,递给文玉。 “玉姑,你先喝口水,定定神。” 文玉听话地就着绣莲的手喝了两口水,果然觉得舒服得多了。 “你总不会希望亦寒表哥知道这些事吧?玉姑,”绣莲端着水杯坐到文玉身旁,“我想,表哥要是知道了,恐怕会带着风荷离开你的。反正风荷是说了,你是她的仇人。她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 “亦寒,他知道吗?” “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只有让亦寒表哥跟风荷分开,我们的家才会和从前那样平静。玉姑,你想,如果和表哥的事成不了,风荷还有什么必要去提过去的事?叶家小姐的身份,她总不会不要吧。她很聪明,这笔账算得过来的。谁不知道叶家是上海有名望的银行世家啊!” “这能行吗?”文玉心里沉重得像坠着块铅,“亦寒他,那样爱风荷……” “亦寒应该更爱你,玉姑。只要你能找到好的理由,他会听你的。至于好的理由么,你是一定能找到的。玉姑,你有那么精明细致的头脑,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绣莲的话中显然含着讽刺,她瞥一眼文玉,又说:“不过,要做到这个,今晚我们的谈话,先别让大阿姨知道。这可是你不失掉儿子的唯一办法。玉姑,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文玉就像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羔羊,无法吐出一个“不”字。她只能痛苦地、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天是上海几个大银行家每月一次的例行聚餐日。 他们利用这一天碰头聚会,联络感情,但主要的是相互交流信息,协调各行之间的关系,商量谋划并决定一些将会对上海金融市场产生影响的重大决策。所以,凡较有地位的银行董事长、经理,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日于。 当男人们边喝咖啡边研究他们的正事的时候,太太们便在另一间房里打桥牌、叉麻将,或者聊天。有些在男人们之间不大好谈或者很难谈成的交易,在太太的牌桌上往往倒能达成协议。 聚会从下午开始,晚餐后结束。 所以,每月到这一天,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叶太太就会梳洗打扮一番,准备跟伯奇一起前往俱乐部参加这一例行活动。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叶太太临走,特意到风荷房里去了一下,见她还躺在床上午睡,便没叫醒她,只对阿英关照几句,就走了。 其实风荷并没有睡着。妈妈一走,她就爬起来,先是光穿着毛衣坐在那儿,后来觉得有点冷,又披上了一件大衣,还是坐在那儿。 她双手托腮,形体安详,脑子却在紧张地思索着。 阿英进来了几次,她想问问小姐下午是否上街,晚饭想吃些什么,但她看出风荷有心事。 小姐那忧郁、严肃、沉闷的神态,使她终于没敢开口。几次进来,又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我把自己的回忆、推测统统都告诉了绣莲,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风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询问自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夏家老宅,她似乎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她刚刚回忆起幼时经历过的那可怕一幕,情绪正处于从未有过的激动之中,绣莲出现了。 她们俩,一个正急于要验证、要倾诉,要在向别人的叙述中进一步弄清疑问,把那些记忆的断片串联缀合;而另一个,则急于想探寻真相,渴望对方将事实连同猜测和盘托出,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或线索,因此那样专注,那样充满同情地倾听着,在必要的地方则加以巧妙的提示和询问。 就是在绣莲满怀怜惜的叹息声中,风荷才终于把自己所想所知统统端出,几乎没有一点保留。 然而现在想想,风荷却有点拿不准了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人总是会找出理由来安慰自己的。 风荷想:绣莲应该是值得信任的。她是亦寒的好表妹,玉姑的好侄女。她的态度是那样诚恳。何况,在听了她的叙述后,绣莲就向她保证,一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亦寒母子在内,而且要尽自己的力,帮她彻底弄清疑问。绣莲还和她一起祈祷:但愿最终能够证明,夏家大太太并不是文玉、文良俩害死的,因为十五年前,风荷毕竟并未看到事情的结局。 但是,万一,哪怕真是万一,夏家大太太(现在风荷知道了,她就是自己的姑姑),真是季文良兄妹掐死的,她可怎么办呢? 风荷想: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愿把这件可怕的事告诉亦寒。他是那么爱自己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了。我可不愿伤亦寒的心…… 她的眼光接触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份电报。那是中午时分刚送到的,是亦寒从广州打来,告诉她,他将于本星期五下午到达上海。 ……但是,我也绝不能去做那个杀害姑姑的人的儿媳妇。她手上沾着姑姑的血,我怎么能跟她住在一个屋顶之下,并且尊称她为“婆婆”呢?不,这绝对不行,那我将永远恶梦不断,我的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风荷的手紧紧捏着那份电报,手上的汗,加上无意的用力,把那张薄纸揉皱了,几乎要破了。 那么,着来路只有一条:我将离开亦寒,永远不再见他!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都可以不再提起,不再想起往事了。让那可怕的一幕永远永远被埋葬掉吧! 这样一想,风荷的心竟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她全身紧缩,嘴里就像吞了黄连般的苦涩。 她把双手紧压在胸口,不出声地祈求道。 “上帝啊,求你,帮帮我,千万别出现这样的局面。求你对我说。亦寒的母亲和舅舅,并没有杀死我姑姑,他们不是凶手。” “凶手”,天哪,我怎么把这两个字安在了他们头上。这是两个多么可怕而又可憎的字眼! 上帝沉默不语,上帝当然不会开口。 风荷又想:可惜我的寄姆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要是还在,一定会告诉我一切实情,解开我头脑中所有的疑团。 那天在老宅.绣莲说她从未听说过夏家有什么”寄姆妈”。那么,是不是我记错了,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个人? 不,不可能!那个慈祥、爱我、照顾我、每天陪我睡觉、给我唱儿歌的寄姆妈,活生生地印在我的脑中,怎么可能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呢!何况,她为我钉的放娃娃的木板还在。 会不会寄姆妈就是大阿姨? 风荷眼前突然一亮,但马上又否定了。 大阿姨是文玉的同乡,夏家的一个佣人,姑姑决不会让她来做我寄姆妈的。寄姆妈应该是姑姑信任的人,甚至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在姑姑死后,她也许已经离开夏家,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阿英进来,告诉风荷。楼下有电话找她,是严绣莲打来的。 风荷急忙跑下楼,拿起听筒,就问: “绣莲,是不是你打听到了什么?” 只听绣莲在话筒那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 “风荷,我多么不愿意把这消息告诉你。但是我答应过帮助你,我不能骗你。你的猜测没错,夏家大太太,你的姑妈,就是被亦寒母亲和舅舅在那天晚上害死的。我已证实了。你想知道详情吗?” “不用了……” 风荷手一松,话筒“啪”地掉在了地上。 从话筒里仍在传出绣莲的声音: “风荷,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风荷,风荷,你说话呀……” 风荷像个木头人般挪动着双腿,上楼回到卧房。她扑倒在床上,抓过一个大枕头,紧紧压在自己头上。 好气闷啊,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但唯有如此,风荷才能强迫自己不大声哭叫出来。她紧紧地、紧紧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 天渐渐黑下来了。 阿英走进卧室,拧亮电灯,这才看见风荷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小姐,吃饭吧。” 风荷似乎没听见。 阿英走到床边,她突然惊叫起来:“怎么,小姐,你脸上有血!” 一丝鲜血自风荷的嘴角沁出,现在已经凝住了。不知不觉中,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 阿英很快绞了块湿毛巾来,轻轻给她把血迹擦净。 “你去吃饭吧,阿英。我不饿。等爸爸、妈妈回来,你上楼来叫我。” 风荷说完,就躺倒在床上,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阿英。 伯奇夫妇回到卧室,刚脱下皮鞋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定,风荷就推门进来了。 今天聚餐会上,伯奇和沪丰银行董事长谈成了一项贷款协议,情绪特别好。见女儿进来,兴冲冲地问: “风荷,听你妈说,今天中午接到亦寒的电报,星期五他就回到上海了,是吗?” 风行几乎是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已帮你查了一下,这趟车是下午两点到。你去火车站接吗?”伯奇又问。 “去,”风荷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当然要去,”叶太太高兴地接口,“亦寒发电报来,就是希望她去接站的么。他这次出去,都快二十天了吧?” 风荷没有理会叶太太的问话,她抬起头来,严肃地说: “爸爸妈妈,我要向你们提一个请求。” 伯奇夫妇这才感到不大对头。他们从未见过风荷这副神情。 她苍白的面庞上没一点儿血色,两眼发出病态的光亮,眉梢、嘴角就像刚刚挨人抽打过似地痛苦地哆嗦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戳破掌心。 “孩子,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定会答应你的。” 叶太太忙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风荷看了看母亲,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松,仿佛马上要扑到叶太太怀里。但她立即移开了眼光。挺直脊背,说道: “请给我买一张星期六动身去伦敦的机票,我要到哥哥那儿去。” 伯奇夫妇因为意外而沉默了。 好一会儿,伯奇才说;“孩子,你想去看看哥哥,顺便逛逛伦敦,当然可以,只是时间太仓促了。而且,星期五亦寒才从广州回来……”” “爸爸,我星期六就要走,”风荷固执地说。 “风荷,乖女儿,妈也很想你哥哥,等下个月,我们俩一起去,好吗?” 叶太太搂过女儿的肩,亲切地说。 “不,妈妈,”风荷挣开母亲的拥抱,口气仍然不容商量地说:“我要一个人去,而且星期六就走。” 伯奇夫妇对望了一眼,不知所措地倡在那儿。 “风荷,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看令超?” 隔了一会,伯奇问。 就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风荷一下子疲乏地瘫在沙发上,断断续续地轻声说: “我,要去看看,如果令超哥哥还要我,我就,嫁给他……” 叶太太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凤荷,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 她话音忽顿,用求救的眼光询问般地看着伯奇,意思在说:这孩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妈妈,你别急,我没犯病,今后也不会再犯病了。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风荷口齿清晰地说。 伯奇走过来,把手放在妻子肩上,把她按坐在大沙发上,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郑重地问风荷道: “孩子,告诉我们,你和亦寒之间发生了什么?” 风荷的眼眶猛地红了起来,鼻子酸得厉害,但拚命和自己的情感对抗,挣扎着不哭出来。 好一阵子,她才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和满腹苦水一齐逼了回去,用一种不讲理的撒娇耍赖的语调说: “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求求你们!” 屋里静了一刻,终于伯奇严肃地说: “好,我们不问你。但是我们也绝不会放你去英国的。” 然后,他扭头对一直站在门边的阿英说: “扶小姐回房去休息吧。” 早上,绣莲照例跟着张医生查房。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查房完毕,她捧着一摞病历口办公室去。在走廊上,一个小护士拉住了她: “严医生,楼下有人找。” 绣莲答应一声,便把病历交给小护士,让她代送回去,自己就下楼去了。刚跨下最后一级楼梯,就见一个年轻女孩迎上来,怯怯地问道: “你是严小姐吧……” 绣莲打量了一下,她不认识这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一套干净的衣裤,梳着双辫,虽然长得还算秀气,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属于上海人称为“小大姐”一类的女佣。 “我叫阿英,我在叶家做生活,我家小姐叫叶风荷……”,见绣莲不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阿英忙先作自我介绍。 “哦,我听风荷说起过你,”绣莲满脸带笑,拉着阿英在大厅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严小姐,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你。我们小姐真可怜,不吃不睡。老爷太太也急得不得了……” 像是面对着一个大救星,面对着救命菩萨似地,阿英急急忙忙地说着。 “是你小姐叫你来找我的?”绣莲问。 “不,我来找你,小姐和老爷太太都不晓得。我想,大概只有严小姐晓得小姐出了什么事……” 绣莲不禁奇怪地看了看阿英。 “因为……,因为她在昨天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真是个机灵的丫头。我还不能太轻视她呢,绣莲默默地想。 “是啊,昨天我是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不过是随便和她聊聊,问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买衣服。她接了电话后,到底怎么啦?” 听绣莲这么一说,阿英满脸失望。她叹了一口气: “唉,那么说,是没人知道小姐出了什么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爷太太说,要到英国去找少爷……” “她要离开上海?” “是啊,而且非要星期六就动身,说等夏医生星期五一回来,她就走……” “什么?你说夏医生星期五回来?” 绣莲差一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但她立刻克制住了。 “阿英,慢慢说,你家小姐怎么知道夏医生星期五回米的呢?” “夏医生来电报了,让小姐到火车站去接他。” 原来如此!绣莲不自觉地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唇上一阵剧痛,才回过神来。 阿英看到绣莲面色突变.不禁有点惊惶。绣莲却轻轻拍一拍愁容满面的阿英的肩,问: “夏医生刚回来,你家小姐为什么非要走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爷太太问,她也不说。所以我才想到来问问你严小姐,你们是好朋友。昨天晚上,太太急得心口疼,小姐也是一夜未睡,家里全辞书了……” 阿英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你们老爷太太答应让风荷去英国吗?” “老爷坚决不答应。” “那你们小姐她……” “小姐也没办法。” 外面天已黑尽,绣莲还未开灯。 下午从医院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仰面躺在床上,连晚饭都没下去吃。 有人敲门。 绣莲既不动弹,也不应声,就像压根儿没听见。 门外响起了季文良的声音: “绣莲,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自从那晚逼着文玉讲出十五年前的那桩事后,绣莲早料到季文良是要出场的。 她希望他出场,因为她明白。只有文良才有魄力有办法挽救她和亦寒的婚姻,靠那个软弱的玉姑,是没用的。 但是,此刻文良真的就在门外,绣莲倒不禁有些胆怯起来。 平心而论,文良舅舅素来对她很好,简直可以说相当宠她。但奇怪得很,她在内心却一直有点怕他。 是啊,他在外面交游极广,为人也相当阴鸷而深沉,显然不是好惹的。他和玉姑的关系非同寻常,为了玉姑,他怕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偏偏自己竟如此狠心地对玉姑干那么一件事,吓她,诈她,玩弄她于股掌之上,文良舅舅肯善罢干休吗?他将如何处置自己呢? 绣莲也不是个草包。她明白,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一仗总归要碰一碰。碰的结果,也不一定就输,不一定就倒霉。 一切事在人为! 而且,她马上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使自己成为义正辞严之师:十五年前,是你们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十五年来,是你们瞒骗了我!我不理亏,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迅速跳下床,先拧亮电灯,然后打开门,准备迎接文良的责难和问罪。 出乎意料之外,文良竞是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 难道玉姑没把那晚的事告诉他? 不,不像。只要稍微仔细地分辨一下,便不难看出文良此时的笑,是表面的假笑而已。 绣莲的心不禁一凛。 尽管文玉在告诉文良那天晚上绣莲装神弄鬼、逼问往事的情况时,已经故意打了折扣,轻描淡写,但是文良还是对绣莲的行为十分气愤。按他的脾气,真想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 但是,经过几天思考,他改变了主意。 此刻,他见到绣莲一改往常的温顺模样,摆出一副戒备的敌对姿态,他却又忍不住手痒。想劈头盖脑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的丫头一顿耳光。 为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文良用左手抚摸着右手戴着的黑色绒线手套。 近两年来,文良右手指的各个关节都变得粗大畸型起来。立秋一过,就开始疼痛,愈往下就愈疼得难忍。文玉心疼哥哥,特意为他编织了一副厚厚的毛线手套。现在好了,天气还没大冷,文良就早早把右手的手套戴上。他曾对劝他去医院看看的亦寒说,戴上这手套,就不疼了,可比吃药管用。 厚厚的毛线手套,给他一种温暖而有弹性的舒适感,他那因激怒而变得坚硬的心,软下来了,渐渐平静下来了。 “绣莲,今天我来找你,不想谈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文良说着用手一挥,仿佛要将往事一笔勾销, “今天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亦寒的未来……” 如此开门见山,态度何其恳挚,可究竟是真是假呢?绣莲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相信有如此便宜的事。她冷笑一声,打断文良的话。 “哼,我们还会有什么本来?” “不是你自己向玉姑提出,要我们设法使亦寒离开叶风荷,回到你身边的吗?” 文良干脆把话挑明,一边冷眼观察着绣莲的神色。 “是的,我是提过,可你们也无能为力!” 绣莲说得急吼吼地,但口气已显然软了下来。 “何以见得?” 文良感到有点好笑,故意慢吞吞地问。 绣莲把阿英来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良。 “这么说,亦寒他星期五就要回来了?”文良沉吟着问,不等绣莲回答,他又说了一句:“那个丫头确实说是叶伯奇不让风荷去英国?” 绣莲点点头。 文良眯着眼,抽了几口烟,忽地从座椅上站起,说: “把一切交给我去办吧。你放心,亦寒最终还是你的,我们这个家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变。” 第二天下午,叶伯奇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审阅一份报表。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操着蹩脚的国语: “哦,请问,您是叶伯奇先生吗?” “是的,我是叶伯奇。你是……” “叶先生,我是英国领事馆的威尔逊。记得吗,前年在领事馆的圣诞晚会上,我们见过面。” 叶伯奇迅速地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竟完全想不起这个威尔逊先生是谁,更记不清自己在那次圣诞晚会上究竟是否见到过这个人。不过,英国领事馆的圣诞招待会他倒确实每年出席的。在那种晚会上,会遇到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难怪自己记不清这个威尔逊了。 于是,他按照社交场上的一般礼节,客气地说: “哦,当然记得。威尔逊先生找我,是否有什么事……” “我刚从英国回来,在伦敦见到贵公子叶令超了。” “是吗?令超他,好吗?” 叶伯奇兴奋得忘了电话那头是个并不太熟识的人,急不可耐地打听起来。 “很好,很好。贵公子还托我带了一封信和一些东西。本该由我亲自送到府上,可是因为刚刚回来,事情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能否麻烦叶先生来领事馆一次。我还可以向您详细介绍同贵公子见面的情况。” 人家带来儿子的信和东西,哪有再叫人送上门来的道理,叶伯奇忙说:“威尔逊先生,当然是我去,我去,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就今天吧。” “好的。” “一刻钟后我派司机去接您,好吗?车就停在贵银行门口,是一辆黑色道奇。”威尔逊殷勤地说。 “你太客气了,其实我可以坐自己的车……” “这样很方便,不必客气,就这样,我们一会儿见。” 威尔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叶伯奇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给家里拨个电话,告诉淑容,有人在伦敦亲眼看到令超了,他很好,而且还托人捎了东西来。淑容一定会高兴的。这两天,为女儿的事,她也够烦心的了。但再一想,还是等见过威尔逊,了解到详细情况再说吧,也差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他匆匆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把秘书叫进来,关照了几句,就挟起自己的公事包下楼去了。 他在银行门口站了不多几分钟,果然一辆黑色道奇从西驶来,在他面前戛然停下。 车里下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国人,看样子像是领事馆的中国雇员。此人一直走到伯奇面前,客气地问: “是叶伯奇先生吗?威尔逊先生要我们来接您。” 叶伯奇点点头。 那人打开车门,伸手请叶伯奇在后排落坐。然后“嘭”地一声关上车门,自已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坐在叶伯奇身旁。 汽车刚开出不远,叶伯奇就觉得腰眼处被人戳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支手枪乌黑的枪口正顶在那里。 “你这是干什么?”直到这时,叶伯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愤怒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紧接着一条宽大的黑巾已经蒙上了他的眼睛,两手也被绑到了背后。 他这才明白,自已上当了,遭绑架了。 “你们是什么人?带我上哪儿去?” 叶伯奇嘶哑着嗓子厉声责问,一边用力扭动双臂,想挣开被绑住的双手。 他的脑袋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那坚硬的枪柄,把他打得眼前金花乱冒。 “不准乱动,放老实点,不然对你不客气!” 叶伯奇识时务地不开口,也不再挣扎了。 他这才觉得自己今天是多么愚蠢! 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什么威尔逊,怎么竟会如此轻信地坐进他派来的汽车里?而且也不想想,如果威尔逊真要约他见面,谈的又是关于儿子的事,又何必要他去领事馆,还派车来接? 只怪自己一听是有关儿子的讯息,就高兴得晕了头,竟连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和警惕都丧失了。 他们设这个圈套是为了什么?勒索钱财?复仇凶杀? 成串的汗珠从伯奇脸上和耳根挂下,又从那里流人脖颈。这既是因为脸的上部被厚厚的黑巾扎住,不免过于闷热,更因为紧张和恐惧。 他想不出这些是什么人。自己向来并未与谁结怨种仇,谁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呢? 也许他们是黑道上的人,绑架是为了巨额赎金。可这又实在是太冒险的行为。何况,自己在上海并不属于最有钱的那一流人物。绑架我这么个人,值得吗?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叶伯奇只好什么都不想,听之任之碰运气吧。 眼睛被蒙在黑布里,不知汽车开到什么地方,叶伯奇只觉得他们已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程。 终于,一个刹车,汽车停下了。 身旁那人把他扶下汽车,叶伯奇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他走。 他听到笨重的木门开启关闭声,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当然,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最后,有人扶着他跨过一道门槛,把他按坐到一张椅子上。 周围静极了,叶伯奇等待着下文,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黑巾被扯掉了。一束强光直射伯奇的眼睛,刺得他一时竟无法睁开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了挡。 好一会儿,他才看清:这是一间不小的屋子,也许外面天没黑透,也许是这批歹徒做贼心虚,总之,所有的门窗都用黑布蒙得死死的,弄得屋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只有对面远远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罩反扣着,正对着伯奇坐的椅子,灯光直射在伯奇脸上。坐在桌后的人,则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叶先生,对不起,委屈你了。”桌后传出一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沉稳低哑,略带些江北口音。 “我希望你对今天的事作出解释!”叶伯奇义正词严地说。 “我看不必了吧,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今天请你来,只为了一件小小的事情。只要谈妥了,马上送你回家。” 对面的声音,仿佛很友善似的,好像根本不是在做一次歹行,一次犯罪的活动。 叶伯奇知道,这不过是开头的软攻,强硬的还在后面呢。他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可听人家谈起过。 “叶先生能答应我们的要求吗?”那个人又说了。 “你们的要求?什么要求?”伯奇问。他准备听到一个可怕的数目,他的性命就要拿这个数目的金钱去换回。 桌子后面并没有马上传出声音,似乎那人在思索如何开口。终于,他说话了,提出一个完全出乎伯奇意料之外的要求: “答应你女儿的要求,送她去英国,让她星期六就离开上海!” “什么?风荷!” 叶伯奇惊得从椅子上跳起,但他立即感到身后有一双手,有力地把他重新接回到椅子里。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管我女儿的事?” 叶伯奇忍不住叫道,他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风荷的事?他觉得这个要求侮辱了风荷。这比自己受侮辱还要令他痛苦。 “我已经说过,我不想解释。你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桌子后面的人固执地问。 “你们不说出个所以然,我是不会同意的。” “那好,看来叶先生是个爽快人。那么,我告诉你,如果本周星期六以后,你的宝贝女儿还留在上海,那么,你可得对她的人身安全多操点儿心。” 桌子后面的声音是冷冷的,冷得使叶伯奇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知说什么好。 那人又开口了;“送叶先生走吧。” “不,等一等,”叶伯奇嗓音暗哑地说,“我,让我……想一想……” 桌子后面的人没有答话,屋里没一丝声息。 安静本来是让人思考的好条件,但此时的安静却只使叶伯奇脑子里产生一片嗡嗡声,使他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他根本不知从何处思索起。 无数个问号在叶伯奇脑中翻腾。 为什么这些人要风荷走?这不正是风荷自己的要求吗? 是不是他们曾威胁过风荷,所以风荷在无奈中提出要出国?但是,他们为什么非逼她走不可呢?风荷的走,能让他们捞到什么好处呢? 会不会是风荷想借助这些人来达到她的要求?不,不会的,风荷怎么会做这种事,她绝不可能跟这些人搅在一起,来对付自己的爸爸。 风荷出国,最直接的当然是跟夏亦寒有关。难道这些人跟亦寒有牵连?不像。把风荷逼走,怎么可能是亦寒的意思呢?且不说他们如此相爱,就是退一万步,亦寒不想跟风荷好了,也不必用这种拙劣手段呀!他们还未订婚约,没有人会赖上夏家的。 那么,这些人该是夏亦寒的仇人?他们是在破坏亦寒和风荷的婚事,用这个办法来毁掉两个年轻人!夏亦寒一个普通的医生,哪来的仇人呢? 真让人费解啊! 叶伯奇明白,一时间,他是无法解开这些谜团的。眼下,女儿的安全是最首要、最现实的问题。 “是不是我同意风荷出国,她就会很安全?”叶伯奇不放心地追问。 “那当然,”桌子后面的回答很肯定。 “好吧,我同意。”叶伯奇下了决心,不管怎样,先让风荷出去避一避吧。 “叶先生到底是识时务的俊杰,”坐在桌后的人赞赏道,接着又说:“这是星期六经香港去英国的机票。” “啪”地一声,叶伯奇只见一只戴着黑毛线手套的手,把一张机票拍在桌上。 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走出那个戴鸭舌帽的人,拿起桌上的机票,递到叶伯奇手中。 “这张机票算我请客,”桌子后面那人说,“不过,我奉劝叶先生一句: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去追究我们是谁,否则对你和你的家庭都不会有好处。” 叶伯奇还想说什么,但没容他开口,只听那人威严地一声:“送客!” 黑布又蒙上了。还是那个“鸭舌帽”和那辆黑色道奇车,一直把叶伯奇送到他家的那条路口。 看来,今天这伙人对他的家真是很熟悉的啊: 伯奇看了看手表,六点半,跟他平时下班到家差不了多少。他很奇怪,自己遇上这样一件事,竟能毫发未伤地回家,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举手按着自家的门铃。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 叶太太不放心地着看丈夫:“伯奇,你哪儿不舒服吗?” 叶伯奇摇摇头:“没什么,淑容,我很好。” 风荷只勉强扒了两口饭,就推开碗。这两天,她总是如此。 她刚要离开饭桌,伯奇叫住了她: “风荷,你不是说想到英国去一趟吗?” 见风荷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叶伯奇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飞机票: “这是星期六的飞机票,从上海到伦敦。” “伯奇,你这是怎么啦?”还没等风荷说话,叶太太已 丢下碗筷,叫了起来。 “淑容,你听我说,”伯奇朝太太疲惫地苦笑一下, “我想通了,让风荷出去散散心也好,否则,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的。何况,她是去令超那儿,我们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伯奇说得那么坚决、肯定,叶太太纵然心存疑惑,也不能再表示反对了。她从来就是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贤妻良母啊。 风荷只觉得心中一阵无法名状的复杂滋味。 是啊,是她自己提出要去英国的。当父母反对时,她还很生气,很失望。但是,现在爸爸把机票递到了她手中,她却感到比失望还要失望,简直是绝望了。 这么说,离开亦寒,终究要成为事实了! 风荷接过机票,轻声说: “谢谢你,爸爸。” 她低着头,走出了客厅。 火车晚点一个小时,才徐徐驶进上海北站。 夏亦寒早就拎着小衣箱,站在车厢门口。 他的心急得快跳出喉咙口了,两眼渴盼地巡睃着车窗外。 车子刚靠到站台边,他的眼光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一件玫瑰红的长斗篷,亭亭玉立在接站的人群中,那么出众、娇美、可爱。 火车才停稳,亦寒就跃下车厢。他高高地举起手,招呼道:“风荷!” 风荷也已看到了他,正向他走来。亦寒忙迎上去。 两人见面的一刹那,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对视着,半天没开口。 沉默是心灵无声的语言,话语在目光与目光的相接中交流。多少依恋和思念,就在这无形的纽带中互相传递。 半晌,亦寒才捏住风荷的手,凝视着她那盈盈欲泣的双眼,轻轻说: “风荷,在分离中我才知道,自己爱你爱得有多深!” 风荷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挣开。但亦寒却捏得更紧了,脸也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在她耳边,继续说: “深得不能自拔,不可救药!” 风荷低下头去,轻声说: “我们快走吧。” 亦寒这才注意到,站台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好奇的,还边走边频频回首看着他们。 亦寒提起地上的衣箱,问: “你没给我家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今天到吧?” “没有。我还以为,你也通知了他们。” “不,我只给你一人发了电报。我要一到上海,第一个就见到你,”亦寒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搂了搂风荷的肩,笑着说,“走,到我家去。我们给妈妈一个突然袭击,她一定会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今天到家了!” 风荷默默地走在亦寒身旁。 出了查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说: “亦寒,耽误你一些时间。你晚些到家,不知行不行?” “你想上哪儿,去你们家?”亦寒猜想着说,“哦,我 知道了!是不是你父母已给他们未来的女婿摆好了接凤酒?” 风荷目光闪动着避开亦寒那神采飞扬的面庞,摇了摇 头,说; “我只是想,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那比任何接风酒都好。你说,我们上哪儿?” “就到你家的老宅子去,行吗?” 亦寒迟疑了一下,风荷忙说: “前几天我已向绣莲要了钥匙。” 她又看了一眼亦寒手中的衣箱,问: “这……,没什么不方便吧?” 亦寒已看出,风荷显然是存心想去老宅,他又何尝不想和风荷单独多呆一会儿!他笑着说: “好,就去老宅。没什么不方便的,托运来的药品器械要过几天才能取,这个小衣箱轻得很,随手提着就行。你等在这儿,我去叫辆出租车来。” 出租车叫来了。他们两人都坐在后座,趁着司机低头拨弄着什么的时候,亦寒轻轻吻了吻荷凤的脸颊,说: “告诉我,你想我吗?今天我还没听你说过一个‘想’字呢!” 风荷忙问到一边,并用眼色示意:司机会看到的! 亦寒这才老实了,往椅背上一靠,和风荷谈起了这次广州之行。 因为事。情办得相当顺利,他说得眉飞色舞,而风荷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们到老宅后,亦寒先要擦洗一番,风荷在洋油炉上煮了一壶水,然后漫步走到天井里。 那株梧桐树上的叶子几乎快要落尽了,只有几片残叶恋栖在枯萎的枝干上。 风荷仰头看去,那几片已泛黄的残叶在秋风中颤抖着,用细细的茎梗紧紧地攀住树枝,仿佛生怕自己最终也会像别的叶儿那样,被吹离了枝干。 一阵秋风吹过,又有两片残叶飘落了下来。 多么徒劳的努力啊,梧桐锁不住浓秋! 风荷在心中感慨。她听到身后的客厅里有了响动,是亦寒已擦洗完了吧。 她也禁不住深秋的寒意,于是,抱着肩回到了温暖的房间里。 “又在欣赏那棵梧桐树,是吗?” 水已烧开,亦寒正在泡茶,见风荷进屋,笑着问。 风荷没答话,接过亦寒递给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浓茶。 她觉察到亦寒那灼热的限光正凝注在她的脸上,刚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她就被亦寒拉到了怀中。 风荷一接触到那令她心醉、难忘的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的防线就崩溃了。 她那被关闭起来的软弱、伤感、依恋,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她无力地靠在亦寒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她那纤巧的唇上,立即感到了亦寒那温润有力的吸吮。她心里想,自己应该拒绝,应该站起身离开. 但是,她的双腿不听话,她没有跑开,而是全身心地反应着,享受着这浓得他不开的柔情…… 终于,风荷轻轻地推开了亦寒,长长地吁了口气。她自 己却不知道,她的脸上已挂满了泪痕。 “怎么,风荷,你哭了?”亦寒慌乱而又心疼地问。 “不,没什么……”风荷忙用手绢擦了擦脸,然后勉强 装出一个笑脸说:“饿了吧,我这儿有吃的。” 她打开随身带着的那个提包,拿出面包和一大包牛肉 干。 “嗨,我还真饿了呢!” 亦寒拿过面包,掰了一大块就往嘴里塞,又吃了几块牛 肉干。 “味道真不错!” “哪里比得上那次大阿姨给你带来的午饭。我只能用这个来为你接风……”风荷伤感地说。 “我非常满意!” 亦寒吃得津津有味。但他突然停住了咀嚼: “你怎么不吃?” “我一点儿也不饿,你吃吧。” “风荷,这二十天你瘦了。帮个忙,以后每顿多吃点,赶快让自己胖起来,好吗?”亦寒怜惜地说。 风荷泪眼迷离,低下头去。 亦穿放下了面包。第一阵兴奋冲动过去以后,他终于觉察出,今天风荷的情绪有点不对头。 她那平素闪烁着活力与智慧的目光,今天是那么没有神采,而且总在躲避着他。平素经常盈溢在她脸上的热情、聪敏的微笑,今天也始终未见,相反却明显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忧郁和伤感。 “风荷,找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荷风仍低着头,双手使劲地绞缠着那块绣花的绢帕。 “是不是你的身体……” “不,我的病已经好了,”风荷说,但是神情中毫无因为瘤疾痊愈而应有的愉快。 “是你的父母,还是哥哥……” “别瞎猜了,亦寒,他们都好。” 风荷抬起头来,但是她的目光仍然不想正视亦寒,半侧过脸,她幽幽地说: “亦寒,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俩不能在一起,你……” “你在说什么?” 亦寒霍地从沙发上跳起,隔着茶几,一把捏住了风荷的手臂,捏得是那么紧,那么重,风荷疼得眼泪马上流了出来。 “亦寒,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怎么……”亦寒忙撒开手,“但是,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事?你快告诉我呀!” 亦寒的刚毅、沉稳、成熟,一瞬间消失净尽。他如今就像个被人突然打了一闷棍的大男孩,额上冷汗涔涔,双手紧张地握着拳头,两眼慌乱地、不知所措地在向风荷求救。 风荷那要命的脆弱又占了上风,她怎么忍心看到亦寒的这副模样! 她忙从沙发上站起,走到亦寒身旁,用自己的手绢擦去亦寒额上的汗,嘴里不住地解释道: “哦,我是随口瞎说的,你又何必当真。看你,紧张成这样……” “是被你吓的么!”亦寒索性任性地噘起嘴说,“再不准你说这种话了!” “好……我……不再说了。” “你刚才为什么会有那么古怪的念头?”亦寒还要固执地追问。 “我,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彭医生没有把你介绍到我家,如果那天我哥哥没有犯病,我们俩也许就不会走到一起来了……”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事实是我们已经走到了一起,并且,我已经爱上了你!” 亦寒把风荷紧紧搂住,仿佛生怕她会离开似的。 他的下巴紧贴在风荷那柔滑的黑发上,呻吟般地说: “风荷,风荷,你可知道,我是怎样在爱你?那是超越了我自己生命的爱!如果上帝要我在爱你和自己的生命中选择一个的话,那我将毫不迟疑地抛弃我的生命!” 夏亦寒回到家中。把小衣箱撂在客堂,就直奔妈妈的卧室。 在楼下,给他开门的菊仙说,自他走后,文玉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天吃了中药,稍有好转。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反而更不行了,茶饭不思,夜夜失眠。 “我正急得没法想呢!阿弥陀佛,你回家就好了。”菊仙连声念佛。 推开妈妈的房门,亦寒不由得愣在那儿。 前后二十天功夫,妈妈的变化竟如此之大!瘦弱且不说,本来一头乌黑的头发,竞夹杂了缕缕白丝,那白皙的脸上也突然平添了不少皱纹,仿佛一下衰老了十年! 看到儿子,文玉第一个冲动是赶快挣扎起床,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宝贝。但她马上就畏缩了,畏缩得想躲进被子里,不让儿子见到自己。 这个骄傲的、已颇有名望的儿子,不应该有自己这样的母亲! 当然,这些都是文玉头脑中的想法而已。事实上,她还是靠坐在床上,一动未动,只用那双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眼睛,紧紧盯住亦寒的脸。 亦寒已坐到床沿边,焦虑地审视着母亲的面色,伸手摸摸她的脉搏。 “妈,我才走了二十天,你怎么会病成这样子?” “别担心,孩子,妈妈没什么,”文玉安慰着儿子, “你吃饭了吗?是直接从火车站口来的吧?” “不,妈妈,风荷来接我,我们在外面,已吃过东西了。” 这些天来,文玉的心就像天天挨刀割似的,早已鲜血淋漓。这时,听儿子提风荷,她那永不会愈合的创口,又在流血了。 但是,也就在这一刹那,几天以来困扰着她,不知如何去解开的难题,竟突然有了答案。看着儿子那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孩子,你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一定累坏了。快去洗洗休息吧,”她抓过亦寒的手,捏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掌中,“过两天,等你休息好了,把风荷叫来,妈妈要……和你们说点事。” 亦寒随意地点点头,他并未深想妈妈将会对他们说什么,总不过是询问他们准备何时订婚结婚之类吧。 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妈妈的身体上。他很内疚,早知妈妈会病成这样,他无论如何不该离家去广州的。 “妈,明天你就到我们医院去,住院好好检查一下。” “不用,亦寒。你回家,我就感到好多了。” 的确如此,当文玉决定了自己如何做以后,心里反而平静了,精神也有所好转。她甚至感到有点饿了,想喝碗稀粥。 第十章 没有想到离开医院不过二十天,就积压下那么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亦寒就去了医院。并且马上陷入了诸多事务的包围之中。他一阵左右开弓,口讲指划,到下班时分,才总算理出些头绪来。这一天,忙得他团团转。 本来他今天坚决要带母亲来医院检查,但拗不过,母亲就是不肯。文玉一口咬定,自己没病,只不过身体有点弱而已。 亦寒一到家,她精神果然好多了。今天早上,离开躺了十多天的病床,比亦寒起得还早,而且显得并不勉强、费力。 亦寒无奈,只得让步,说先观察两天,如果还是不好,就由不得她,一定要去医院了。 在医院里,他在百忙中都耐不住想给风荷挂电话。哪怕能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也好。 昨天分手时,风荷的神情令他不安…… 当他帮风荷披上斗篷,准备离开老宅时,风荷站在天井里,久久地凝视着那棵梧桐,喃喃说: “哦,又掉了几片叶子,黄叶无风自落!” 亦寒说:“风荷,我看你很喜欢这儿,以后就拿这里做新房好吗?” “只要你们喜欢,”风荷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但却掩饰不住有一种意兴索然的味道。 “‘你们’!怎么是‘你们’,这是我俩的事!‘你们’指谁?” “喔,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喜欢……” 风荷忙忙地改口,似乎怕亦寒继续追问,她改变话题说: “今天过得真快,在火车站接你的时候,太阳还老高的,现在已完全落下,月亮都升起了。” “太阳今天落下,明天还会升起,”亦寒说。 他的潜台词是:何必忧伤,我们的生活还长着呢。 刚刚升起的月亮,黄澄澄的,把它淡淡的光洒在风荷的脸上。她郁郁地说: “但是,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月亮却又落下了。太阳和月亮,永远也碰不上面。” 亦寒没想到,风荷的思绪从时间的飞逝,又联想到太阳和月亮的永远分离。这是因为她今天有点伤感的缘故吧。 亦寒轻轻揽过风荷的肩,说: “怪我不好,我们的这次离别,把你变得伤感了。以后,我不允许自己再离开你了。” 风荷在亦寒的臂下,静静地一动不动。她把脸藏在暗影里,竭力躲避着亦寒的目光。 一阵压抑过久的长长的抽泣从她心底冒出,两颗晶莹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她颤动着双唇,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紧了紧斗篷,挣开亦寒的手臂,风荷率先走出天井。 分手时,亦寒告诉风荷,自己明天就去医院处理些事情,问她能不能抽时间去医院看他。 风荷摇了摇头,说:“明天,我有点事,医院就不去了吧……” “哦,你还是要去恒通上班,对吗?那好,下午五点我到恒通去接你,我们在外面吃晚饭。” “不,不,”风荷连连摇手,“还是,还是等我和你联系吧。” “那也好,我等你电话。” 两人站在风荷家门口,忘记了夜幕正在慢慢降临,非常困难、非常依恋地告别着。 亦寒在心里说:该结婚了!该结束这样的痛苦分手了! 风荷没说“再见”,只是那么轻柔、深情地凝视着亦寒,很久,很久,才霍然一个转身,向家门奔去。 这眼光,实在使亦寒担心。回到家后,他捉摸了半宿,总觉得这眼光里,除了深情外,还有着点儿别的什么,是浓浓的忧郁,还是…… 今天尽管医院里这么忙,但风荷的眼光仍不时闪烁在他脑中。 一个难得的间隙,亦寒拿起了电话,恒通服装设计室的电话号,他是牢记着的,拨了头上两个字码,他的手停在那儿了。 风荷说过,她会来找我,还是尊重她吧。 忙了一天,回到家中,亦寒看到母亲和绣莲一起,正在厨房里帮着大阿姨弄晚饭。 母亲的气色果然比昨晚他刚回到家时好多了,人的精神一作用果真那么巨大吗!亦寒一高兴,一天的疲劳顿时全消。 “妈,我上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亦寒脱下外套,跑进厨房说。 “好,等你下来,我们就开饭。你舅舅一会儿就到。” “表哥,你可快一点啊!今晚给你接风,你要下来晚了,我可就不客气先动筷啦!”绣莲调皮地说。 亦寒笑笑,刚要走出厨房,大阿姨想起什么来,叫道: “亦寒,这儿有你一封信,邮差刚送来的。”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擦,然后小心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亦寒。 亦寒看了看信封,字迹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似熟悉又陌生,没有寄信地址,落款只有“本市内详”数字。 他疑惑地走进客堂,坐到沙发上,拆开信,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是他所熟悉的风荷那绢秀的字迹。 亦寒: 我猜,你一定对我昨天的表现感到奇怪不解,疑团累累。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不在的这二十天中,我已经彻底弄清了自己的过去,找到了一真正的自己,也就找到了我的病根。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从前那个脆弱的有病的风荷。 但是,从此以后,我们也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我必须离开你,你也决不能再要我,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是命,这是天意,这是上帝的安排。 我们无法抗拒,我也不想抗拒。 我决定远远地离开你,我要去找我的哥哥。你知道,他现在在伦敦,已经定居下来。我在哥哥身边,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不要找我。昨天我说过,太阳和月亮,永远不会碰面,我想到的,其实就是你和我! 忘掉我,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我衷心地为你祈祷! 原谅我,为了我的无知和无情,为了过去所有的一切。 风荷即日 读第一遍时,亦寒只看到一个个独立的字在眼前跳跃。他读着,可是却茫茫然地连不成句子,头脑中根本形不成任何意义。 再读一遍,他的心砰砰乱跳,感觉到灾难降临,但还不太明白信上的话。 读了第三遍,他才算有点儿明白。但是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于是,他又读了第四遍。他终于弄懂了一件事:风荷,他最爱的,已成为他自我的一半的风荷,离他而去了…… 昨天他们在老宅的情景突然一齐涌上了他的脑海。他现在才知道,分手时风荷的眼中,不仅是浓浓的优郁,比这要严重得多,那是告别,永远的告别--永别! “不!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不能!不能!” 就像一头悲愤而狂暴的狮子,亦寒怒吼着、暴跳着。 他的嗓门是那么大,声音是那么可怕,文玉、绣莲、菊仙,都丢下手中正做的事,奔到客堂里。 她们立刻惊呆了。只见亦寒衬衣领口扯开,领带歪扭着,双手紧紧抓着自己莲乱的头发。他的脸上涕泗横流…… 看到面前出现的这三个女人,亦寒那混乱的头脑,恢复了思想。他强咽下一口气,顾不得眼泪还在往下流,喑哑着问: “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们发发慈悲,告诉我!” 文玉、绣莲、大阿姨似乎都畏缩了一下,她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既不看亦寒,也没有相互对视一眼。 亦寒等了几秒钟,屋里出奇地静寂,静寂得令人恐怖。 他一个转身,拳头狠狠地砸在方桌上,咬牙嘶声道: “我要去弄个清楚!” 玻璃桌面砸碎了,亦寒那被碎玻璃划破的血淋淋的手抓过桌上的信纸,冲出了家门。 叶家,夏亦寒熟悉的地方。 阿英默默地为亦寒开了门,又默默地引他走到二楼风荷的起居室门前,推开房门。 亦寒往屋里一看,心凉了。那曾经使这房间充满了愉快的童话气氛的各式各样的娃娃都不见了。 只留下了一个“芙蓉”--他在城隍庙买了送给风荷的那个娃娃--孤零零地靠坐在正对着门的那扇窗户的窗台上。伴着一屋子的寂寞、凄恻。 阿英又打开了起居室通往风荷卧室的房门,示意请他进去。然后自己就低着头退下去了。 亦寒跨进门去,看到伯奇夫妇并排坐在风荷的床上。 他们弯着腰,塌着肩。神情犹如枯木死灰,往日的风采与精神都不见了,露出一脸一身的老相。 “坐吧,亦寒,”伯奇招呼了一声。 亦寒突然觉得精疲力尽,两腿如铅,他靠坐到扶手椅里。 叶太太毫无表情地朝亦寒扫了一眼。亦寒今天才明白,没有表情有时就是一种最痛苦的表情。 “我们知道你会来,我们正等着你,”伯奇话枯燥无味。 “伯父、伯母,风荷出了什么事?她是真的出远门了吗?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走的?请告诉我,我要马上去追她!” 亦寒的嗓子干得要冒火,但他还是像发连珠炮似地,一口气提了一大堆问题。 “风荷出了什么事,我们正想问你,”伯奇说,他看到亦寒惊愕的脸色,又补充道:“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出门在外,不是你的责任。这个,我们暂且先搁在一边不谈。” 他见亦寒敞开的衬衣领口处喉结上下滚动,不停地在干咽着唾液,于是递了杯凉开水给他说: “就在你电报到达的那天晚上,风荷突然提出,要我给她订一张星期六的机票,她要到令超那儿去。我和淑容再三追问她原因,她就是不肯说出实情。” 犹豫了一下,伯奇又说: “我们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给了她机票。” 伯奇的声音和双手像发冷似地在颤抖。而他的鼻尖上却如出了一粒粒的汗珠。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先不和亦寒提关于那张机票的来历。他忘不了那威胁的话语: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追究我们是谁。否则…… 为了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两手交叉叉着握成拳头,继续说道: “星期五,就是昨天,她到火车站接你,很晚才回家。到家后她对我们说,她改变主意,不去令超那儿了,她不想再一次带给令超痛苦,而且,她说,她也不能亵渎了你们俩之间的这一段感情。她当着我们的面撕碎了机票。我们还以为这是你起了作用。” 伯奇苦笑了一下,这笑是那样凄然。 叶太太已低声呜咽起来。她用手绢擦着眼泪,说道: “今天伯奇去银行了,妇女会有个活动,本来我不想去。但风荷一定劝我去……我真糊涂……” 伯奇轻轻拍拍叶太太的膝盖,劝慰道: “这不能怪你……” 叶太太抽泣稍停,又接着说: “我一走,风荷就把外屋她的那些洋娃娃全装到一个大提包里,吩咐呵英送到‘育民孤儿院’去。阿英觉得不对头,风荷说:‘我长大了,不再是玩娃娃的年龄了。你要不肯去,我自己送去。’于是,阿英也被她支走了。我在妇女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午饭前就赶回来,比阿英先到家。可……风荷已不在了,只在屋里留下了这个……” 叶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亦寒。 字条上写的是: 爸爸、妈妈,我走了。请你们放心,我不是犯病出走,而是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不想说什么感谢养育之恩一类的话,因为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只想再叫你们一声,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我只想再说一遍,我从来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盼着有一天,能再回到你们身边。 请求你们,当亦寒问起我时,就说我去美国了。一定要让他对我死心,一定,这样他才会去寻求他的幸福! 保重! 女风荷叩上 亦寒读完字条,霍地站起身来问: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儿?” “能打听的地方都去打听了……”伯奇沮丧地摇摇头。 “我要去找她!”亦寒抬脚就走。 “等一等,亦寒,”叶太太叫住了他,“有些话,我考虑万三。还是要对你说。因为我们知道你和风荷之间的感情……” “请说吧。” “风荷的出走,也许和你们家有些关系。在你去广州的日子里,有一次她去你家老宅看书,几乎半夜才回家。自那天以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 “去老宅?她一个人去的?” “是的。” “谁给她的钥匙?” “我们没问,我们以为钥匙是你留给她的。” 不,我没有给过她钥匙,亦寒想,我已怀疑风荷与老宅有神秘的联系。但风荷又为何要出走?难道这也与老宅有关? 昨天我一下火车,风荷就要求去老宅。我真糊涂,和她一起在老宅呆了不短的时间,而且感到了她情绪不大对头,竟没有认真追究她的心事,没有估计到她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她昨天始终没有和我说起曾独自到老宅看书的事,这是为什么?她到老宅果真是去看书的吗?亦寒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和风荷前两次去老宅时发生的种种奇怪的巧合…… “去过你家老宅后没几天,就在这个星期二,接到你电报的那天,听阿英说,你的表妹严绣莲来过一个电话。风荷接过电话后,情绪很不正常。当晚,她就提出要去英国的事……”叶太太继续说。 亦寒纹丝不动站着。他想,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风荷和我们家确实有着我不了解的关系。 “你再看看这个,亦寒,”叶太太拉开风荷书桌最下层的抽屉,“这是风荷留在家里,未带走的,我也是才发现。” 她拿出了一个大纸夹。 这是风荷用来夹剪影作品的那种纸夹。亦寒接过来打开一看,就知道这并不是风荷曾拿给他看过的那个纸夹。 在这个纸夹里,有好几张剪影,剪的是同一个女人,虽然姿态各异,但无一例外地披散着长发,模样显得狰狞恐怖。 “你再翻到最后,”叶太太提示他。 最后一页,只夹着一张,那是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肖像剪影。看过前面的,紧接着再看这一张,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梳着高髻的女人,与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侧面轮廓十分相像。 亦寒细细一打量,不禁大惊失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红得发烫。 妈妈!毫无疑问,这是妈妈的肖像,那些披头散发的也是她! “亦寒,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你母亲见过面,你不觉得这剪影和你母亲……” 叶太太的声音变得那么遥远,那么迷朦,亦寒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下沉…… 半年以后,在山东济南远郊的一个村庄。 站在村外的斜坡上,远处影影绰绰可见一抹青山, 脚下不远处,是一片被高大的树丛围绕隐翳着的瓦房茅 屋。 放眼看去,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今年春来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出奇的好。 村边上一条小河静静地流过,一群小鸭子在水边嬉戏玩 闹。 夹着泥土清香的和风,吹拂着风荷长长的黑发。如今她一身村姑打扮,家机布的短衫长裤,蓝底上印着白花的胸兜,和一双手绱的搭攀布鞋。 如果不是她皮肤特别白哲细嫩,风吹不皱,日头晒不黑,如果她把头发梳成一根大辫子或盘成发髻,那么,就纯然是个乡下闺女或者小媳妇儿了。 太阳辉煌地照耀着,农人们在田里辛勤劳作。风荷负责给小姨一家人做饭,现在时间还早,她深吸了一口气,迈着轻灵的步子向坡下走去。 离开繁华的上海,离开那个温馨的家,已经半年了。半年来,她从江南水乡的严家塘辗转到了这儿。 离家越来越远,但心中的思念却如系风筝的细线,线轴还停留在当初的出发点,握在她无法忘怀的那个人手中。 哦,他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风荷并不后悔自己的出走,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感谢绣莲带她打听到了姑姑严氏的家乡。那当然也就是她真正的故乡,她那短暂的童年,就是在那儿度过的。 当她风尘仆仆赶到苏州,又赶到严家塘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湖塘。那在睡梦中,那在玄想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湖塘。 她终于找到了那幅水乡风景画,原来画就在这儿,存在于大自然中。 虽然当时已近冬季,湖里的荷花、莲蓬,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发黑的、枯萎的残枝败叶,她还是感到无比的亲切。 这就是割不断的乡心乡情吗?这就是使一个游子梦魂牵萦、永难割舍的乡土之情和他心中的根吗? 故乡毕竟是故乡!在严家塘竟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的那个小绣莲。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风荷的手,哭了起来: “绣莲,我的小绣莲,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寄姆妈呀!” 寄姆妈?怎么会在这儿?寄姆妈应该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风荷一时被弄糊涂了,经小牛娘一说,她才明白,这是她第一个寄姆妈,是她在这儿生活时的寄姆妈,而不是上海的那一个。 怪不得我会对“寄姆妈”这个称呼印象那么深,虽然人的形象是那么模糊,捉摸不定。 小牛娘一把夺过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当晚,小牛娘几乎与风荷谈了一夜,又是抹眼泪,又是叹气,又是拉着风荷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陈年旧话,仿佛风荷的来临打开了她久已封存的许多记忆。如今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来,都争先恐后地要跑出来了。 风荷最关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你爸爸是个老实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晓得拚死拚活做。可惜呀,可惜他没能看到你落地,就两腿一伸先走了。” 风荷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默默低下了头。 小牛娘看得心疼,赶紧换个语调,谈起了她的母亲: “你妈妈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心灵手巧的漂亮媳妇,又绣得一手好针线。那时说起严家塘的绣娘春芹,附近没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轻轻的守了寡,拖带一个奶娃娃,族里边不但不肯帮忙,还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几亩薄田,那几间草房。那个族长最不是东西,三天两头派人来逼债。她的日子过得可艰难啦!”说到后来,小牛娘的语调又低沉下来了,低沉里还含着些激愤。 当谈到绣莲的出生时,小牛娘的回忆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当时,小牛娘还被人叫做阿发嫂,阿发还在世!她与春芹是村里最要好的姐妹,春芹怀孕以后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顾。女儿一出生,春芹就让女儿认她做了寄姆妈。 那正是湖塘里莲花盛开的季节,春芹给女儿系上绣着大莲花的肚兜。看着女儿胸口那颗花形的红痣,与阿发嫂一商量,决定给女儿取名叫绣莲。 绣莲这个遗腹女,是靠着母亲绣花做针线挣来的一点儿钱和寄姆妈经常不断地接济,才活下来的。 那时候,绣莲躺在摇篮里,妈妈一边绣花,一边用脚踏着摇篮,哄她睡觉。 另一头的一张草席上,爬着阿发嫂两岁的儿子小牛。阿发嫂跟男人下地去了,春芹帮她看着孩子。阿发嫂也真心喜欢绣莲,每次从地里回来,她总是先抱起绣莲亲亲,并马上解开衣襟喂她吃奶,倒把小牛放在了后边。春芹体弱多病,几乎没什么奶汁,绣莲那时候真没少吃了寄姆妈的奶。 春芹在月子里就熬夜做针线,她身体弄垮了。绣莲出生后的那年冬天,她得了咳嗽病,越咳越厉害,到来年春夏都断不了根。终于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中带着血丝,知道自己活着的时间不会长久了。 从此,除了帮人做活外,她几乎每晚连眼都不闭,赶着给女儿做衣服。一年的时间,她给女儿做好了从二、三岁穿到十岁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阵咳一阵,咳停了再做一阵,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这些衣裳啊! 春芹还在每件衣物上,都绣上了她专门为女儿设计的花样:荷叶、荷花和莲蓬、嫩藕。 这花样可有讲究了。春芹亲口告诉阿发嫂说,她绣这个花样,是要她的女儿像荷花那么美丽,将来能有个好丈夫,终生像荷叶那样托护着她。祝愿他们多子多福像莲蓬,祝愿他们壮壮实实、恩恩爱爱像那一对嫩藕。 哦,亲爱的、苦命的妈妈,你的祝愿本来是可以成为现实的,可谁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风荷珠泪涟涟,她忘情地啜泣着。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实的手掌抹去风荷的眼泪: “你妈妈到死也不闭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发誓,我会把你好好带大,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将来帮你找个好人家。她这才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 “把她葬了以后,我把你领到家中,日子虽然紧巴巴,可也不多你一个,我们过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长硬抢去,送到上海他女儿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开了眼泪,硬咽着说: “打那以后,我一直记挂着你。大约在你走后三年光景,好不容易凑了一点钱,你寄爹阿发总算被我催着动身去上海看你。他回来说,费了不少劲,找到夏家,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见见你吧,人家说你在学校呢,没让见。你寄爹是个老实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把带去给你尝尝的那点菱角、莲蓬留下,自己回乡下来了。 “唉,没过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着十二岁的小牛,糊口都难啊,更没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断了再见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来了,真把我高兴死了……可惜,你寄爹阿发,还有当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没福气等到这一天……” 风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愿给寄姆妈母子俩增加负担,好在她身边带着钱。从上海走时,她把这些年来父母给她的零花钱都带上了。用这些钱在乡下过些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是,风荷还是要求寄姆妈给她揽些绣花做衣的针线活,她不能无所事事,而且也得为长远考虑啊。 小牛娘并没有细问风荷为何离开上海。她想,事情明摆着,总归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呗。 风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释,何必把心头还在滴血的伤口给别人看呢! 宁静的乡村绣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风荷,对乡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适应下来,而且还能发现其中的乐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饮食,自己那优雅舒适的卧房,家里那永远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现在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好像整整远隔一个世界! 可是风荷对这些物质生活并不留恋。她已经受上了这里潺缓的小河,弥漫的炊烟,清晨小乌的啁啾和黄昏满天的彩霞。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家生活,习惯了农妇们琐碎无聊的谈天…… 可是,不久以后,一个新的麻烦又来困扰她了,以致于冬天还未过完,风荷就感到,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个比风荷大两岁的儿子,也就是风荷幼时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但还没有娶亲。这如花似玉的过房妹子从天而降,简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这个单纯的乡下小伙子,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风荷的爱慕。 终于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试探说; “绣莲,你晓得伐?你妈妈把你给我当过房女儿时,还说过,将来你和小牛都长大了,就让你们……我们两家就真成一家了……” 风荷的脸色刷地变了,不是变红而是变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说: “当然,那时只是说说笑话,当不了真,当不了真。” 这一夜,风荷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后,她拿出一叠钱,压在堂屋长条桌上的一只瓷罐下,然后 对小牛娘说: “寄姆妈,我想回上海……” “怎么,你要走了?”小牛娘急得眼圈一下红了,“都 怪我这个老糊涂,昨天晚上说了那些该死的话……” “寄姆妈,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喜欢我,小牛哥也是好人,”风荷忙安慰她,“我回上海看看,还要回来的。” 小牛娘抹了好一会儿眼泪,但她没再说阻拦的话。 风荷说走就走。小牛娘把风荷送到村头时,拉着风荷的手说: “好女儿,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这里原本也不是你呆的地方。寄姆妈老了,我只求你,想得到的辰光,再来看看我……” 风荷离开严家塘,却并没有回上海。 她一直朝北,来到了山东济南郊外的一个村庄。 在严家塘时,她打听到,母亲春芹的妹妹、她的小姨,就嫁在这儿。前两年,严家塘有人去江北山东跑单帮,还见到过她。 小姨从来没见过这个外甥女,只知道姐姐死时,这个外甥女还不满三岁,没想到如今已长得那么大,出落得那么清秀标致了。 风荷向小姨简单扼要地讲述了前来投奔她的原委,说得她双泪涟涟,好生伤心。 小姨一家虽是务农,但由于男丁多、劳力壮,家境不错。风荷那楚楚动人的风韵,一下子博得了小姨全家的好 感,小姨和姨夫热情接待了她。 小姨可谓是“二十年媳妇熬成了婆”,如今公婆去世, 由她当家。当年慑于公婆的威势,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不敢提出要领养姐姐遗孤的请求,心中总觉对姐姐有愧,因此 现在对这外甥女格外亲热。 风荷本来还想重操绣娘生涯,但小姨一定不让她再做针线活:“我姐姐,你那个可怜的妈,就是做这活送了命,你还要做?我们家人多事多,你就帮着我做饭料理家务,也够你忙的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姨心疼她那娇嫩的模样,一开始几乎什么事儿都不肯让她动手,风荷成了个闲人。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厨房当当下手,或帮小姨记个账什么的。慢慢的,经过风荷一再力争,小姨才把给家人做饭的事交给了她。 离上海越远,思念的情愫就越浓。 风荷想得最多的,当然是亦寒。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分开的这半年之中,他是怎么过的,他会不会到处去找她? 还是在严家塘的时候,有一天小牛从田里回来,告诉她,上午村头来了两个年轻人,到处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上海来的姑娘,还问起绣莲父母的情况。小牛马上猜到,他们是来找风荷的,便上前一口回绝:绣莲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已没人了。我们村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城里人来过。 严家塘的人早看出风荷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当然都不会心向外人,一个个附和着小牛的说法,那两个男人一无所获地走了。 “那两人长得什么模样?”风荷感谢小牛为她保密的一片好心,但忍不住想证实一下,这其中一个是不是亦寒。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城里的小白脸呗!”小牛鄙夷地说。 风荷不再问什么了,但她相信,那其中一个一定是亦寒。亦寒一定已知道,她并未去英国,亦寒一定在到处追寻着她。呵,可怜的亦寒。 唉,乡下没有报纸,连个寻人广告也看不见。风荷相信,亦寒不会就此罢休。可自己又实在不愿再露面,她要让亦寒死心,彻底死心,让他跟别人,比如绣莲,结了婚。这时候,自己再出现在他面前,也就无所谓了。 但有时候,她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不能肯定了。风荷啊风荷,你到底是希望亦寒找到你,还是希望他永远找不到你?你到底是希望别见到亦寒,还是渴盼着马上见到他?你到底在希望什么? 她不知自己在村外的小河边倘徉了多久。庄子里,家家屋顶上都袅袅地飘起了炊烟。暮归的农人扛着锄头、犁耙,正陆续地走向庄子,走向各自的家。 家!亦寒曾说过,那感情的纽带,是透出温馨、和睦、欢情气氛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归宿在哪儿? 风荷悲哀地想:我的童年随着亲生母亲的去世而过早地飘走了,我的青春因为失去亦寒也已过早地凋零。现在,我在没有亦寒的生活中生活,那不是生活,只是捱日子而已! 从山坡那边吹来的晚风,使风荷感到一丝凉意,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这一刹那,她的心被后悔攫住了。她后悔自己不该去苦苦追寻那失去的记忆。这种追寻带来了什么结果呢?除了自己终身的孤苦、寂寞外,就只有那将永远缠着自己的、比寒风还难斩断的离情别绪! 然而,这种后悔的心情只一瞬间就过去了。另一个念头占了上风:与其当个糊涂人,不如作个明白鬼! 如果浑浑噩噩地跟亦寒一起,生活在杀死姑妈的凶手身边,那么,不但姑妈会在阴间诅咒自己,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这种懦弱和背叛! 让亦寒和绣莲结合吧,他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对。绣莲虽然拥有我的真名,但她毕竟没有我和亦寒母亲那种不可调和的关系。 暮蔼渐沉,归人已少。风荷带着山风吹不散的悲凉和凄恻,慢慢地向小姨家走去。 拐过一条山路,她就看到,小姨家那排新砌瓦房的围墙外,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红砖的衬托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装分外显眼。 风荷一眼就认出来了,亦寒!他是亦寒!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像触电般全身一阵战栗,然后就麻木地呆站着,再也挪不动步于了。 亦寒也已经看见了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夏亦寒明显地瘦了,黑了,眼神却更深邃,整个神态在成熟中添上了几分苍凉。 风荷出走的那天,当他从叶家回来时,文良舅舅和菊仙大阿姨在客堂里等他。 菊仙大阿姨哭着说,她已认出风荷就是严氏的本家侄女严绣莲,但她因为还不敢十分肯定,又觉得这事情对大家,特别是绣莲和风荷,都非常尴尬,所以一直没敢说。 文良劝走菊仙先去休息。于是,甥舅之间在客堂进行了一番认真而严肃的谈话。 “你你妈妈身体不好,再经受不了什么刺激了,所以,我来把过去的一切告诉你。”文良这样开场。 经过舅舅的解释,亦寒明白了:原来幼小的绣莲(也就是后来的风荷)在严氏发病的当晚,把舅舅和妈妈抢救病人的场面,当成了恐怖的凶杀场面,把舅舅和妈妈当成了杀人凶手。偏偏这记忆又牢牢地留了下来,当她自以为弄清一切以后便决定要回避妈妈,也回避我!真是个小傻瓜啊! 从此,亦寒就踏上了追寻风荷的漫长道路。他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打听,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立刻不辞艰辛跋涉而去。他只有一个心愿:找到风荷,把误会弄清,把幸福追回来! 亦寒和在国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令超,曾四次出入严家塘。他们的诚心,终于感动了小牛娘。从她那儿,打听到一些线索。接着,又跑了几处,都是失败而归,最后只有山东风荷小姨这儿一条线索了。 亦寒先给他在济南的一个同学去了信,得到回信说,已从侧面打听到,郊外确有个邹庄,庄里是有户叫邹诚厚的人家。而这户人家,前不久真有个从上海来的亲戚,是个年轻女子。庄里人对她的评价是“俺们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大姑娘,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 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亦寒就带着大阿姨风雨兼程地赶往山东。这次令超没有同行,因为从那位同学的信中,亦寒和令超都确信,这女子不是风荷,又会是谁呢?!为了亦寒能单独和风荷见面,令超借口回避了。 经过了比一千年还长久的六个多月,一对生死相恋的情人终于又见面了。 现在,站在小姨家围墙外,两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一时间,谁都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默默地站着,站了好一会。 最终,还是亦寒梦呓般地喃喃说道: “太阳和月亮终于碰面了!” 当他看到风荷抖动着双唇想开口时,又立即阻止道: “先什么也别说,你跟我来。” 不由分说,拉过风荷那冰凉的小手,亦寒一直把她带进屋去。 宽敞的房内,坐着一个女人,那是菊仙大阿姨。小姨家的人,都早已识相地避开了。 风荷和亦寒一进屋,大阿姨就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孩子,我的小乖乖,我就是你的寄姆妈啊!” 哦,多么熟悉的称呼,小乖乖!对,不错,那是寄姆妈在叫我。 风荷腿一软,赶快把身于倚着墙。亦寒在旁扶了她一把,他真怕她会跌倒在地上。 “我姓季,在夏家当佣人时,夏家上上下下都叫我季妈。你刚从乡下来上海,叫不来季妈,一口一个‘寄姆妈’,大概因为你在乡下本来有个寄姆妈,叫惯了。我也乐得白捡了一个乖女儿……” 风荷的泪水涌上眼眶,但是她仍靠在墙上,没动弹。 大阿姨从桌上的一个包裹里掏出一件东西: “小乖乖,你看,这是什么?这次,我特意在老宅的床底下拿来的,你没忘了我给你钉的放娃娃的木板吧。” 这就是那个躺在床底下的娃娃!这个秘密,那天在老宅时,风荷连绣莲都没告诉。知道的,只有她和她的寄姆妈。 “寄姆妈……”风荷猛地扑到大阿姨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起来,仿佛要用泪水把分离十五年来的痛苦都冲刷个干净。 亦寒俏悄地走出屋去,让她们俩人尽情地谈吧。 大阿姨从风荷三岁时被接到夏家说起,回忆了她在夏家将近两年的生活。 “你姑妈身体一直很坏,为人又严厉,你一来就怕她,不敢近她的身。这使她很气恼,对你的心也越来越淡了。后来除了教你读书识字外,干脆把你交给我带着。小乖乖,你和我有缘,一进夏家,就和我特别亲热。” 大阿姨又说了些风荷小时候的趣事,话题终于转到了姑妈去世的那一晚。 据大阿姨说,那大晚上,文良跟着文玉去送药,是想向严氏要回白天被她无理抢走的手镯。可谁知严氏偏偏心脏病发作,等他们兄妹俩慌忙叫来医生,严氏已昏迷不醒,不久就断了气。 “当时家里那忙乱劲儿。谁都顾不上你了,”大阿姨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还以为你一直在自己屋里。直到第二天中午,去叫你吃饭时,才看到,你床上空空的。我们在那大宅于里到处找呀,喊呀,哪里找得到!” 大阿姨告诉风荷说,这以后的两天,她和文玉、文良简直像在油锅里煎熬那么难受。夏老爷不在家,他们一面要忙着料理严氏的后事,一面到处跑着,想找到绣莲。大阿姨还催着文良去捕房问过,但文良回来说,也没打听到下落。 那时候,夏老爷已接到太太亡故的电报,回电说,马上赶回家来。算算日子,顶多再有半个月,他就该到家了。 文玉焦急万分,因为老爷早就从太太给他的信中知道,太太已把本家侄女绣莲接到上海领养。回来必然要问起这孩于,那可怎么交待? 文良出了个主意,实在找不到,只好去孤儿院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来冒充绣莲了。好在夏老爷从来没见过绣莲,不要让他看出破绽就行。 于是,事不宜迟,愈快愈好。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孤女被领回家来,成了绣莲的替身。几天下来,这孩子就熟悉了这里比孤儿院好一千倍的生活环境,也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绣莲。 夏老爷回到家里,做梦也想不到绣莲是冒名顶替的。他要忙的事多得很,几天也难得见这女孩一面,当然丝毫看不出破绽。一年服丧期满,就把文玉扶了正,亦寒也被接回夏家。夏老爷和亦寒从未怀疑过这女孩并不是真正的绣莲,而绣莲也完全忘了自己在孤儿院平淡无味的生活,成为这家庭的一员。 “十五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拜菩萨保佑你,到一户好人家去过日子。看来,菩萨是听到了我的话,你真的找到了好爸爸,好妈妈。”大阿姨又是伤感又是欣慰地说。 风荷却在细细回想着刚才大阿姨所叙述的种种细节,她有点疑惑地问道: “那么说,我姑妈并不是亦寒的母亲和舅舅害死的?” “当然不是。医生当时就说,她是死于心脏病。不过,这十多年来,文玉和文良的心里也够苦的。他们总觉得,你姑妈死的那天,他们去向她讨还手镯,和她争吵过,所以他们自觉有罪。文玉从此吃素念佛,来赎良心上的罪过。” 但是,自己明明看到披头散发的文玉,而且脸上有血,还有文良那用力掐姑妈头颈的背影……这一切寄姆妈却并没有说到,这一切又应如何解释? 风荷没有发问,但她的眉头皱紧了。 小姨来叫她们去吃晚饭,风荷说她不饿,让大阿姨快去。然后,她一人呆坐在屋里。 这时,亦寒推门进来了。 在门外等待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仿佛已把半年多分离日于的阴影抹去。就像他和风荷昨天才分手,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图纸说。 “风荷,你来看。” 这是一张楼房建筑设计图。 “老宅的房子我准备拆掉,在那地基上,重建一幢新楼。辛子安已答应,由他来帮我建造。你看,这就是他设计的。” 亦寒根本没注意,风荷还在呆呆地思索着什么,他只顾充满信心地说: “不过,你放心,我保留了老宅的一样东西,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 他把楼房设计图摊在风荷面前。他多么想马上把风荷从过去、多难而苦涩的过去,领到未来、幸福而甜美的未来 呵! “明天我们就回上海,立即着手改造老宅,好吗?”他充满柔情地问。 然而,风荷并未去看那张图纸,而是认真地凝视着亦寒说: “让我再想一想。” “好吧,再给你想一夜,”亦寒又开玩笑地说:“反正,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大不了,你再出走。那么,我就再一次出发追寻!” 风荷心情复杂地低下头去。 亦寒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正对着自己,神色严肃起来,坚定地对风荷说: “我说过我爱你,我就担得起这份爱。自那以后,我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追寻你!而且我也总能追寻到你!” 风荷有意躲开亦寒炽热的眼光,她的思绪还在心中的那个疑团上。她随口问道: “绣莲知道这一切后,她怎么想?” 她很想告诉亦寒:绣莲可是亲口对我说过,她已证实文玉是杀死我姑妈的凶手。但她还是忍住了。 亦寒摇摇头:“不清楚。她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件事。” 他们俩都还不知道,当亦寒终于打听到了风荷的踪迹,带着大阿姨出发去山东的第二天,绣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没有给夏家的人留下片言只语,就永远离开了这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天地。 夏亦寒做梦也没想到,昨晚他对风荷说的玩笑话“如果你再出走,我就再一次出发追寻”,竟会成真! 实在是因为日夜兼程,旅途太劳累,昨晚又与风荷彻夜长谈,亦寒和大阿姨都一觉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风荷小姨一家陆续从地里回来吃午饭的时候。 这时,大家才发现,风荷并没像往日那样在家烧午饭,而是不知上哪儿去了。 大人、小孩一齐分头寻找,莱园于,鸡棚,村头,河边,都找遍了,哪有风荷的影子? 一直到下午,风荷最小的那个表弟,才从自己的一个小伙伴那儿打听到:一大清早,看到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带着风荷姐从菜园子出来,向村外走去。 亦寒真正要崩溃了。 但是,他咬咬牙,对自己说,别忘了,你亲口对风荷说过,我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追寻你,而且我总能追寻到你! 他振作起精神,告别了风荷小姨一家,带着大阿姨又回到上海。 沿途他们抓住每一个机会打听,但没有一点风荷的消息。 火车到达上海,亦寒让精疲力竭、失望伤心的大阿姨先回家去,而他,则直奔风荷家。 不管怎样,他得把这次山东之行的结果,告诉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的伯奇夫妇和令超。而且,他还存着一丝幻想,说不定他们在上海,倒已得到什么关于风荷的消息。即使真是遇到了绑匪,也得找叶伯奇要钱,他们总归要和风荷的家人联系吧。唉,总之,这是他目前唯一可找的线索了。 可是,他失望了。叶家并没有风荷的任何消息。 伯奇夫妇和令超听亦寒讲述找到风荷又失去了她的经过,沉默良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令超痛苦地离开客厅,回他自己房里去了。 闷坐了好一会,亦寒也只得起身准备告辞。 “亦寒,”伯奇突然叫住了他,“你等一等。” 然后,他回头对叶太太说: “淑容,你回房去躺一会儿吧。我看你都要支撑不住了。” 叶太太听话地站起身,勉强拖着被痛苦折磨得垮了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 “有一件事,我本不能、也不想说的,但今天看来,不能不说了。这或许跟风荷的这一次丢失有关。” 于是,伯奇从接到那个假威尔逊的电话说起,一直讲到被迫接受机票回家为止,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那次被人绑架的过程。 “刚才听你说,村里的孩子看到有两个男人挟带着风荷往庄外走,我马上想到我自己的遭绑架。你看,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干的?” 亦寒专注地听着。他顾不得埋怨伯奇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说出这件事来,而是急切地说: “你的估计很有可能!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能不能想到一些追查这伙人的线索?” 伯奇摇头叹气:“我之所以没报警,一直把这事闷在自己心里,当然主要是因为怕他们报复,危害风荷和淑容。同时,也因为对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和地点,都提不出一点线索,就是报警也没用。” “那个坐汽车去接你的人……” “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且他的鸭舌帽戴得很低,我也没怎么看清楚。” “那么,他们带你去的那个地方,总该有些印象吧?” “来回都被他们蒙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那个黑屋十,还有坐在桌后的人,也是如此。” 亦寒还是不死心,他又追问道: “但是,那个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毕竟和你说了好些话呢!比如说,他的语音、语调、说话的习惯,等等,总有些特点吧?再想想,伯父,风荷的生命说不定就捏在他们的手中。” “那人说话时,有明显的江北口音,听声音不年轻,大概有五十岁了,”伯奇两眼盯着天花板,紧皱着眉头,拚命在回想。 亦寒焦急而认真地等待着,他默不作声,以免打乱伯奇的思绪。 “还有,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伯奇痛苦地思索着,突然,他一拍额头,激动地叫起来: “对了,当他把机票放到桌上时,在灯光下,我看到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那手套很厚,不是歹徒干坏事用的那种薄手套。可那个季节还没到戴厚手套的时候呀!所以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江北口音!五十多岁!黑色的厚手套!没到戴手套的季节就戴上了! 亦寒马上想到了一个人,他呆了。 伯奇立即感到亦寒的神情不对头,他尖锐地看了亦寒一眼: “亦寒,当那次我听你说,风荷就是十五年前从你家出走的绣莲后,我就有点怀疑,这伙人会不会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亦寒根本没听清伯奇在说什么,他已跳起身来,像离弦之箭似地冲到门外去了。 从自己家里开出那辆奔驰车,亦寒急驶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季文良。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季文良! 其它什么都不想,因为想也无用,只有找到季文良,一切才可能弄清楚。 文良的住宅锁着门,没有人。 亦寒把汽车调个头,直奔文良平日常去的那儿处地方:由他经营的商店和公司、证券交易所、与他来往密切的批发商和朋友处、同乡会,等等。 但是哪儿都找不到。 一天奔波下来,亦寒唇干舌燥,头晕眼花。 他又把车子开回到文良的住宅,停在路边,准备在这儿等到文良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亦寒疲惫而沮丧地把头伏在方向盘上。 朦胧中,风荷出现了。仿佛是刚被汽车刹车声惊醒,她在车前灯的照射下,惶惑地眨着那双大眼睛…… 哦,这多像那次在老宅门前意外地寻到走失的风荷的情景! 亦寒一个激凌,猛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去老宅找找?文良舅舅也有老宅的钥匙,虽然多年来他几乎从来都不去。 仿佛是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感应所驱使,亦寒抖擞起精神,发动汽车向老宅驶去。 刚用钥匙打开老宅的大门,亦寒的心就猛跳起来。 果然,客厅里有灯光! 他轻轻地走到客厅门前,猛一下推开房门。 季文良正背对着房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人独坐在大靠背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酒瓶和杯子。 亦寒推门进屋的响声,显然未能惊动他。他端坐着,纹丝不动。 好像背后长着眼睛,知道进屋的是谁,文良声音沉缓地说: “亦寒,过来坐吧。” 亦寒可没那么沉得住气,他几步走到文良面前,声音嘶哑地喊道. “风荷呢?你把风荷怎么样了?把风荷还我!” 文良没有理睬他,却对着门外叫了一声: “阿六!” 门应声而开,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带着风荷走了进来。 风荷一见亦寒,那双忧愁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呻吟着轻唤了一声:“亦寒!”就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已冲到她面前的亦寒怀里。 亦寒紧紧护住风荷,两眼警惕地瞄着文良和阿六。 这一天来,他是多么为风荷担心,他甚至怀疑自己再也见不到风荷了。因为他明白,从事绑架的歹徒,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呀! 他们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们的表情都渐渐由紧张而变得坚定,因为面前就算有个火坑,有个万丈深渊,他们也可以相拥着跳下去了。不能同生,但求同死,这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吗? “风荷,你好吗?他们欺负你了吗?”亦寒低声在风荷耳边问。 风荷摇摇头,还对亦寒笑了一笑,尽管笑得有点勉强。 亦寒被这一笑引得心口发酸、发痛,他把风荷搂得更紧些,轻吻着她的头发和脸颊。 此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对方的存在。他们完全忘了这屋里除了他俩还有别人。 亦寒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扶着风荷坐到沙发上,自己就紧靠着坐在她身旁。 屋里其他人早就退出去了,只有文良仍旧端坐在那把椅子里,连姿势都没变一变。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面前这一对恋人。那隐藏在他瞳孔后面的,究竟是什么感情,没人能看得到。 亦寒直瞪瞪地看着文良,咬着牙狠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绑架风荷?你必须讲清楚!”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如此没有礼貌,不,以如此充满敌意的口吻,对舅舅讲话。 “叶小姐不是一直在追寻她姑妈死的真相吗?我把她请来,是要把真相告诉她。”文良口气平静地说。 “什么真相?”亦寒问,“难道说大阿姨讲的还不是事情的真相?” “有些事,菊仙并不知道。我已把一切都告诉叶小姐了。”文良说。 亦寒看了一眼风荷,只见风荷回避了他的眼光,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也很简单,我一句话就能说清。” 文良迎视着亦寒疑问的眼神,又坦然地说: “那天晚上,当那个雌老虎醒来,又在撤泼骂人,还用藏在枕头下的剪刀戳破你妈妈的额头时,我冲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亦寒惊得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文良只当没看见,仍平平淡淡地说: “如果不是你妈妈硬把我的手扯开,也许那雌老虎当即就被我掐死了。我松了手,你妈看她昏迷不醒,忙打电话找医生,我不愿看那女人的死相,跑回去把菊仙叫回来。下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文良把茶几上的空杯斟满酒,仰着脖子,直灌下肚去。 “我不懂法律,也不是医生,我只知道妹妹受了欺负,我要保护她。我不知道,我掐了那女人,算不算是杀死她的凶手。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可恶的雌老虎早就该死了!”文良直截了当地说。 “因为风荷是你掐严氏那一幕的见证人,所以当初你就没认真找过她。后未,当我们相识后,你先是威胁她爸爸,又绑架了她,千方百计要拆散我们,对吗?”亦寒沉重而愤愤地问。 当初的事文良根本不想再提,他只是说: “你妈妈一直在为我背着杀人的包袱,十五年来,她的心没有宁静过。当你从广州回来后,文玉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和风荷,宁可冒被你们唾弃的危险。是我硬拦住了她。我向她保证,我会把真相告诉你们,并处理好一切。我,骗了她。” 文良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地、自语般地说: “我只是不想因为绣莲的重新出现而挑开她心上的伤疤。我也不希望你们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后看不起她。她这一辈子,活得够苦了!” 屋里静了一刻。 文良的嘴角抽动一下,像是笑,可更像是哭。他语调低沉地说: “我很笨。我本来想和叶小姐作个交易:我把真相索性告诉她,让她离开你,从此不和我们家有任何来往……” 亦寒吓一跳,他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搂住风荷的肩膀。 “可是,她一口回绝了,甚至连死都不怕。” 文良抬起头,双眉一扬,目光直逼亦寒。 亦寒顿时觉得那两道眼光中露出一股杀气。 门外,窗下有什么响动。看来舅舅在这宅子里布置的手下人还不止阿六一个。 亦寒早就影影绰绰听到些关于文良与帮会势力有来往的传言,可他从不相信。现在才知道,确实如此。而且看起来,文良在其中还有相当权势。 亦寒的身子嗖地一紧,他严肃地说: “那么,现在我也自己送上门来了。你是不是准备把我们俩都杀死灭口?” 文良的目光黯淡了。他长叹一声: “虎毒不食子啊!亦寒,你现在大概以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吧。可是我这双手……” 他举起双手,翻来复去仔细打量着,仿佛有点遗憾地说: “不中用阿!对无辜的人就是下不了手。其实,真要除掉叶小姐,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看看亦寒,又看看风荷,说:“这一次,我认输了。我没想到你们俩爱得那么深,任凭我用什么法子都拆不开了。” 这一刹那季文良忘了眼前的处境,独自黯然神伤,心里想:亦寒啊,亦寒,你对风荷,就像我当年对文玉一样!你比我幸运,因为你找到的姑娘,也像你爱她那样爱你! 他离开椅子,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头也不口地走出客厅。 风荷把头靠在亦寒的肩上,轻轻地说: “他也够可怜的。这两天来,他把自己的一生,他和你妈妈的关系,还有我姑妈的事,全都告诉了我……” “他是不是提出要你离开我?” 风荷点点头:“可是我告诉他,经过这半年多的分离,经过在小姨家的重逢,以及重逢后的再次分离,经过这两天来的思考,我已拿定主意,决不再离开亦寒。他说……” 风荷似乎有点犹豫,不说下去了。 叫也说什么?”亦寒追问。 “他说,如果你不离开他,我就在这儿杀了你呢,你怎么办?我说,我宁可选择死,不要活着和亦寒分离。” 亦寒感动地吻了吻风荷。 “我这么说了以后,他倒再也不逼我了。我听到他吩咐手下人,如果你找到这儿来,别阻拦你。他好像知道你一定会追寻到这儿来似的。” 风荷说完后,闭上眼,轻轻地偎在亦寒怀里。这两天的经历太紧张,她太疲劳了。她现在要在爱人身旁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亦寒的脑子里却继续着紧张的思索。 听季文良叙述了严氏之死那晚的真相后,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定文良的罪,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件陈年旧案重新翻出来。但如果文良真是有罪的,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尊敬爱戴这位父亲般的舅舅吗? 只过了不大一会儿,季文良又回到了客厅。他换了装束,一身黑色衣裤,头上戴着黑色的便帽,右手戴着那只厚厚的绒线手套c 他看了亦寒一眼,但仅这一眼,仿佛就看穿了亦寒的心思。他郑重地说: “你们为我以前的事去报警也罢,你们不想过问也罢,我都无所谓。反正从此以后你们不会再看到我了。我帮夏家经营的业务,账目全在张总会计那里,一清二楚。” 说完,他就车转身子往客厅门外走去。 亦寒和风荷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亦寒想叫住他,但声音卡在嗓子里就是发不出来,双脚也像被钉在地板上似地动弹不得。 倒是风荷,颤抖着叫了一声:“文良舅舅……” 文良正要跨出门去,听到这一声,猛地站住了。他慢慢回过身来,神色柔和,几乎是温情脉脉地看着这一对年轻人说: “亦寒,风荷,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只有一件事拜托你们,照顾好文玉,从今以后,我是不能再保护她了……” 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文良的眼角闪烁。他返身朝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