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欢》 前传·风之卷 第一章 赤潮运动 殷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九日,那是一个寂静而凄冷的夜晚。 在千禧城汉口街的那家孤独咖啡馆里,有个约莫三十岁年纪的青年坐在临窗的一角,手里捏着半盏红酒,看起来显得郁郁寡欢。 他那富有线条感的头发整齐地梳往脑后,漆黑而油亮的皮鞋面上一尘不染。此人的肩膀上披着件藏青色的军装大衣,白里的衬衣外头套有裁剪得当的马甲,而胸前的口袋上则微露着金色怀表的链条。 张玉成记得多年以前,自己也是一个人坐在这里,默默地等着沈曼筠。 那时,沿街的骑楼两侧挂满了陈旧的汉字招牌,有轨电车当当地从老街的中央驶过。盛有冰镇威士忌的玻璃杯上凝着水珠,而窗外的街市则弥漫着暮色。 胡茬花白的面馆师傅正在忙活着抻面,而他那身材变样的妻子则在摊位旁招呼着客人;西装革履的男子瞧了眼手上的腕表,提着公文包的从洋行里走了出来;烫着鬈发的胖太太则在绸布行一边仔细触摸着布料,一边跟谢顶的老裁缝聊起了家常;瘦长的车夫将黄包车停在舞厅的门前,浓妆艳抹的舞女踩着高跟鞋下了车,肥硕的臀部随着步伐而扭动起来。 开裂生锈的镀金牌匾在夜里闪烁着霓虹灯,黑白的电影海报摆在门侧最为显眼的位置。在金门舞厅的街对面开着家装潢古典的电影院,乃是由一名来自东斯国的洋人在此经营多年的产业。当晚上映的那部电影叫做《雪池之恋》,讲的是由国内风靡一时的女明星周以清所扮演的雪妖,跟那位名为元池的少年在忘怀山上相恋的爱情故事。 售票柜台前的人们争前恐后地哄抢着电影票,而橱窗里的那些爆米花跟粉色糖果则吸引着孩子们的目光。三两年轻的姑娘们将自行车停在路边,手里提着皮书包匆忙赶来。她们都穿着浅蓝底窄腰高领袄跟黑色的百褶裙,胸前刺有脩贤女校的月季花徽章。多年前的张玉成身穿着灰色条纹西服,将那两张电影票搁在杯旁,望着一批批观众在电影院的门前散去。他不断地抬起手指敲着膝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那天晚上我等了很久,沈曼筠却始终没有来。我从即将打烊的咖啡馆里走出之后,沿着城心那些雪白的大理石柱廊一路前行。既然心系着对方,理应对此付诸行动。于是,我的左脚踩着稀疏的树影,右脚则踏上皎洁的月光,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秋故里。 城市的午夜里街灯昏暗,树木成荫的香华路上人影稀疏。沈公馆坐落于十字路口的一侧,楼上的玻璃窗都透着澄黄的光亮。我站在门廊前揿着门铃,直到有个姑娘将手搭在门把上,出现在白漆门的背后。 只见那女佣身穿带有花纹的暗青底大襟衫,下着黑色的喇叭袴。她羞怯地捻着搭在肩上麻花辫,连忙道着老爷跟小姐不在府上。在其谎言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苦衷,而我没必要因此跟她较真。沈曼筠家的围墙并不太高,然而这样擅自闯进去似乎有失体面。当我在思索中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忽然瞧见前边儿的那盏街灯旁有座漆朱的电话亭,心生一计后略微笑了起来。后来,我给坐在里边儿的老大爷递了枚银圆,抓起听筒夹在耳朵跟肩膀之间,缓缓转动着摇柄吩咐道:“麻烦帮我接线沈公馆,宝贤区秋故里香华路四十二号。” “明白,请稍等。”电话局里的接线员根据住址翻阅着电话号簿,并向我回答道:“沈公馆里的记号为706,下回请先生直接讲号码即可,现在马上替您接线。”我捏着喉咙向女佣表明来意之后,便听见有个人匆忙走下楼来,并用熟悉的嗓音向我问道:“喂,请问是哪位?” “难道听不出来么?” “可意人儿,你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沈曼筠忽而喜出望外地对我说,“你在干嘛呢?” “在咖啡馆里等你啊。” “你就只管骗我吧,反正骗人又用不着给银子。”她顿时笑了笑,道:“那儿又没有电话,你又怎么能打给我呢?” “抱歉啊,今晚没能过去陪你。”我索性扯起谎来,道:“老爷子临时派我前往外地执行任务,现在的我已经在长宁的旅馆里,估摸着得再过两三天才能回来见你。心里因为挂念着你而睡不着,便想着给你打通电话。对了,那场电影好看吗?” “没良心的,非得离开之后再跟我道别。”沈曼筠忽而哽咽起来,失意地道:“不过我被爹爹禁足在屋里,那场电影到现在也没看成,唯有等你回来再一起去看了。” “你爹为什么将你禁足?” “他觉着你是军人出身,迟早得回战场上去。因而忧心我将来年纪轻轻便如同守寡,就再也不肯让我跟你交往了。”闻言后我顿时豁然开朗,笑着对她说: “原来我是这么被放鸽子的,看来这老丈人对我不太厚道啊。” “张玉成你混蛋,合着你从一开始就在套我的话。”沈曼筠缓过神来,道:“我已经生你气了,再也不想睬你。” “混蛋才会这么爱你。从黄昏到午夜,足足六个钟头。” 闻言后,沈曼筠不由松口问道:“倘若真的爱我,怎么不见你来?” “我倒是想来见你,可惜你家的女佣不肯让我进屋。” “阿满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想必这也是爹爹的意思。”她说,“你如今在哪儿呢?我过去找你罢。” “就在你家楼下的电话亭里。”我回答道:“这么晚你就别出门了,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行。” 这时,沈曼筠将听筒扔在沙发上,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喊我。只见她穿着丁香色薄睡衣,并将两支胳膊拄撑在窗沿上,远远地冲着我笑了起来,而白绢制的窗幔则在她的身边飘舞着。而我则站在电话亭前,默默地跟她隔街对望着,再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任何精妙的语言都无法恋爱的模样,在她眼里荡漾着的柔情胜却千言万语。那时的我只想跟这个美丽的女人长相厮守,并且凝望着似水年华在她的身上悄然流逝。 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的我们都被淹没在革命的浪潮里。 殷国二十一年夏,盘踞在北方的蓝旗党已成燎原之势,使得南方的皇统党在内战中接连失利。国父郑怀民审时度势,决定加封萨隆上将为中南战区的最高司令官,命其集结六十万蓝旗革命军进行南征。 鉴于形势危急,天枝国的弘武皇帝紧急召开内阁会议,降旨起用皇统党的领袖阿纳托利·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为新的陆军大臣,并且令他统率三路大军开赴北部战场,借此拱卫金花茶王朝的政权。 两大阵营在边境陈兵百万,新的战争一触即发。 在一个雾蒙蒙的侵晨,轰隆着的炮声击碎了山间的祥和。蓝旗革命军中的第三军跟第十四军率先越过停战线,跟天枝国的忠武军正面遭遇,统一战争就此打响。 直至次年冬天,前线的战火烧到距京城不足百里的唐古纳河,陆军大臣阿纳托利·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内阁大臣阿道司·奥弥斯拉夫亲王被迫在此签署了投降书。建靖城上空那面巨大的黄龙旗开始降落,分裂了二十余年的国家再度得以统一。可惜好景不长,国父郑怀民在革命胜利后不久便罹患心疾,最终在济国陈念医院安然谢世。 同日,副总统阮玄顺理成章地晋升为蓝旗党的党魁,并于首都千禧城宣誓就职第二任殷国大总统。然而在数月之后,他便却在乘车返回总统府的途中遭遇暗杀,使得国内的政治局势再度变得紧张起来。 野性的爪牙冲垮秩序的锁链,嗜血的本能在人心间复苏。 蓝旗政府里的高级官员相继遭到暗杀,武装暴动逐渐在全国各地频发。与此同时,手掿重兵的萨隆上将取得各省军政代表的信任,成为蓝旗政府最高军事委员会的委座,并且由此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在他的最高指示下,二十六个地方省陆续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并且开始宵禁,镇压叛变的部队驱逐着占据在街头巷尾的民兵。两千六百余名羁押在牢中的政治犯死于一场密谋已久的火灾,发动叛乱的将军们都被捆在烟雨台前行刑柱上处以剐刑。其实,国民的心里早已对此洞若观火。参与叛变的人们都是阮玄昔日的旧部,只不过他们在这场权力的博弈里已然败北。从此以后,地方民兵的势力再也无法跟蓝旗政府军互相抗衡,反叛的浪潮很快便得以平息。 后来,他在第三届国民选举大会的表决中赢得多数激进派议员的支持,如愿以偿地从国会主席的手里取得了大总统的任命书,宣誓永远效忠国民并且自愿接受来自中央监察院的监督,最终在万众瞩目中宣布就任第三任殷国大总统并通电全国。在那之后,萨隆大总统便密电各省的军政代表,以捍卫新政权、防止封建势力复辟以及国外敌对势力的渗透为由,发起了一场名为“赤潮”的革命运动。由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暴随即席卷全国,使得三千余万无辜的国民先后牵涉其中。 由党内激进派所组建的宪兵团开始大开杀戒,监察院里常委们遭到逮捕,并以勾结境外敌动势力的罪名处决;一大批富裕的资本家跟先进知识分子在赤潮运动中被彻底击垮,不得不乘上破旧的火车,前往人迹罕至的边疆进行劳动改造;国会院的军事会议厅在青天白日里响起了枪声,少数代表着保守派的建国元老们因此而陨落。他们的胸前挂满了高级的军功勋章,披散在肩章上的黄流苏则侵染着血迹。 千禧城内暗流涌动,密集的枪火声彻夜不息。血色的恐惧笼罩着殷国的上空,萨隆为了全面掌控军权加紧肃清政敌。这个世界正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本欲置身事外的人最后反而深受其害。用以革命的子弹终将射穿同志们的身躯,前任大总统阮玄所推行的新政悉数废除,而国父所主张着的民主与公平,则在一夜之间付诸东流。 然而祸不单行的是,国民经济建设运动的凛冬随之而至。 为了重建家园而不断发行着的纸币,很快便会变得一文不值;远隔重洋的东斯国为了抵御邻国发动的战争,断然中止对本国的经济援助;而一大批拥护保守派的资本家跟中产阶级则在赤潮运动中死于非命,使得民族工业从此一蹶不振;上千万受此波及的下岗工人们默默等待着国家的救济,堆积如山的商品却在阴暗的仓库里发霉。 这便是殷国二十三年时的光景,在那个充满沉默而动荡的年代里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前传·风之卷 第二章 逃离 浮生如梦一朝醒,人间繁华已凋尽。 而今时过境迁,一切恍若昨日。窗外已是黑魆魆的一片,昔日的盛景却都不复存在。年久失修的街灯灭了大半,沿街的店铺因生意惨淡而歇业。张玉成用支起的左手托着额角,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架在两指间的香烟顶端通红,而他则望着那些白烟袅袅升起,目光蓦地变得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形的电波在城市间的信号塔上跳跃着,为遥隔两地的人民搭建起沟通的桥梁。军用电台里不断发出滴滴嗒嗒的发报声,特别调查局里的人们正在各自忙碌着。此刻,有个右眼蒙上白翳、梳着背头的老人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灯光暗淡的一角,默默地凝望着百叶窗外的月色,嘴里叼着的粗雪茄正在冒烟。 艾迪威·梅隆中将的身材高大而魁梧,嘴角蓄着两撇微翘而发白的胡须,军装上的纽扣因鼓起的肚皮而紧绷着。而我则则推门走了进来,将握拳的右手放在左胸前,略微躬身向他行了军礼,恭敬地问道:“将军,请问有何吩咐?”艾迪威中将从老板椅上缓缓转过身来,拿开雪茄对我说道:“今晚十点钟,你要替我去趟地下档案馆,将里面的东西都给我烧喽。” “是,将军。”我顿了顿,向他问道:“那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唯一的儿子已经战死沙场,难道他们会连我这副老骨头都不放过吗?只是过了今晚十二点,蓝旗政府特别调查局便会就地解散。”他从身边的抽屉里取了份牛皮纸档案袋,将它递给我时吩咐道:“玉成,这是我给你跟沈曼筠办的特许通行证。完成最后的任务之后,你们便抓紧时间离开千禧城。” “老爷子,难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若是连我也无端潜逃,只会连累更多的人遭受牢狱之灾。”艾迪威中将背靠着办公室的沙发坐在那里,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不过你要记住,再也不要信赖任何人。因为在这里,谁都不可靠了。”他照例冲我笑了笑,而后挥手示意我离开。然而在他那熟悉的笑容里,分明隐藏着一股哀愁与无奈。我缓缓地带上了房门,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艾迪威中将。 他作为迄今为止屈指可数的保守派军方代表人物之一,自然没能在这场政治的漩涡中全身而退。蓝旗政府最高军事委员会表决通过了对艾迪威中将进行逮捕的决定,持枪的宪兵半夜闯进他的府邸并将其押走。这个消息是在两年以后,我在永津城内跟陆少谦碰面时听说的。 陆少谦是特别调查局里的四星特工,昔日第三行动组里的组长。自从特别调查局解散之后,宪兵团一直在追杀着流亡在外的特工们。而他则在暗中联络着各大地方民兵势力、流亡着的知识分子跟调查局的特工们,借此组建起反抗蓝旗政府的黑旗党。然而,我只想跟沈曼筠过上平静的生活,因而并没有接受他的入党邀请。 当天晚上,我按照着艾迪威中将的指示,将有着十余年历史的地下档案馆付之一炬。上万份从海外各国搜集而来的情报信息、蓝旗党内部的机密文件,以及包括他在内的四千余特工的身份资料就此尽数烧毁。在那之后,我便思忖着如何尽快离开千禧城。 每天都有人在街上被宪兵枪杀,城里的百姓终日活在恐慌当中。失势的艾迪威中将可能会面临国会院的审判,而今的千禧城于我而言成了龙潭虎穴。面对着风雨飘摇的世界,我开始隐隐地感到心神不宁。 终有一天,我可能会被他们枭首示众。在此之前,我得带上沈曼筠一起逃离这里。她的父亲是光华社的前任社长,因其主办的报纸里刊登了的一则抨击时政的文章而受到牵连。非但《光华日报》被宪兵团勒令停刊,而且就连他本人也因此而被划为保守派分子,最终不堪迫害而投江自尽。在那之后,她便也断却在此间唯一的牵挂。 三日后,沈曼筠身穿绀青色花绸旗袍,出现在明淮火车站的月台上。她的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茫然无措。临近发车的的时候,沈曼筠用焦急的目光环顾着四周,而我则悄悄从背后搂住了她。沈曼筠惊慌地回过身来,用她那娇小的拳头在我的胸口上锤着。而后,她便将两只胳膊环住我的颈项,顿时喜极而泣。而我则略微倾下身来,久久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在那个动荡而纷乱的时代里,我俩的剪影在低悬着的秋阳里融为一体,宛若盛放在战场上的两朵小黄花般互相依靠。 雪白的列车披着淡淡的暮光,就此驶入山间的黄昏里。隆隆作响的车轮撞击铁轨时生出灿烂的火花,由二十一节的车厢组成崇阳号裹挟着浓郁的蒸汽,渐渐驶离正在衰败的千禧城。 坐在斜对面的老绅士用手掰开柿子,金丝眼镜的边缘闪烁着寒光;面庞红润的妇人正在哄着怀中哭泣的婴儿,而其余的孩子则在哄闹的过道上追逐着;有个穿着时髦洋装的姑娘站在窗台边描绘着风景画,不时按着头顶上缀有鸟翎的礼帽,以免它为涌来的狂风所卷走。 沉睡中的沈曼筠将鼻端抵着围巾,默默地将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安静得像只性情温顺的猫咪。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垂落在白色的针织衫上面,丰盈的胸脯则随着平稳的呼吸而略微起伏着。天上的浮云使得车厢里的光线时明时暗,沈曼筠那柔软的身躯随着颠簸的车厢晃动起来。而我则是静坐在那里沉思着,任凭如黄金般的银杏叶四散飘零,并从玻璃窗外一帧帧地流过。 我们都错过了彼此的目的地,唯有一路坐到终点站。我很希望在这场漫长的旅程中,火车能够夜以继日地奔驰起来。从牛羊成群的草原、金浪翻滚的稻田以及绵延千里的矿山附近经过,而后沿着没有尽头的双轨铁道不断前行,好让所有人都在这里面生老病死。如此一来,我们便能在赤潮运动中幸免于难。 几个小时之后,满载着乘客的火车从波光粼粼的湖泊的上方呼啸而过,并在通往山间隧道前发出一股巨大的汽笛声。深秋的寒意愈发浓重,周遭的河山掩不住一派肃杀的景象。在我替沈曼筠拢了拢披在她肩上的军大衣的时候,烟白色的蒸汽跟四拢着的阴暗已经将窗外的世界彻底淹没。 当我们抵挡永津城之后,糟糕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境外贸易尚未被萨隆下令关闭。而本城的宪兵团长官则跟取得特赦令的激进派资本家搭起伙来,从百济、天丰等国源源不断地运来燃料、粮食跟各种生活用品,趁机大发横财。城内的宪兵因此承担起护送远洋商队的重任,使得当地的经济迎来了短暂的黄金时期。于是当我们迁居在此之后,便开始疯狂地寻欢作乐。 我们曾驶车沿着环海公路一路飙进,迎着暗紫色的薄暮步入附近的滨海小镇;也曾在牵着手在黄昏下的沙滩上漫步,任凭清凉的海水从赤裸着的脚背上拂过;然而最为令人难忘的记忆,还得数我们在永津城最昂贵的西西里饭店里的那段经历。 那时,巨大的玻璃顶棚上空显得若明若暗,莉花状水晶枝形吊灯则在熠熠生辉。美妙的琴声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回荡起来,而身穿着燕尾服的我则坐在餐桌的一侧,低头啜饮着着味道醇正的上等洋酒。直到笑得花枝乱颤的沈曼筠缓缓走出舞池,在我面前伸出戴有白纱手套的玉手。而我则不得不放下酒杯,并从容地牵起她的手来,随着衣冠楚楚的人们在华尔兹舞曲中娴熟地共舞。 彼时秋高气爽,院子里的木樨花在金风中开得如火如荼。肥大的蟋蟀伏在潮湿的草丛上振翅作响,池面上的水纹正在描绘着月色。钟表上的时间悄然而逝,而我们则在相互依偎中度过了似水流年。 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殷国二十三年的秋天迎来了开始。 栉沐过后的沈曼筠裹着旗袍走出浴池,用素净的手巾挽起肩上湿漉漉的头发。她那粉嫩的脚底板踩在绘有藏红花纹的织锦地毯上,缓缓随我移步至门外的阳台上。而后她细细地抿了口我递给她的那杯红酒,清艳的面容里略微泛着酡红,情不自禁地向我露出了笑靥。而我则将头抵着藤蔓状的窗栅上,继续捏着酒杯并抽起烟来。忧郁的目光越过远处那些交错着的电线杆,百无聊赖地眺望着城内的夜景。 群鸟在啁啾中掠过天际之时,永津城的上空已是暮霭沉沉。黑黢黢的雪纳江彻夜奔流不息,大街小巷在骤降的夜幕里显得华灯初上。飞驰着的轿车在经过桥面时发出刺耳的喇叭声,驶进港口的数艘渔船上闪烁着信号灯。附近喧哗而斑驳的街道上流动着模糊的背影,行色匆匆的人们正在各自寻找着幸福的出路。人间的声色共同交织在美丽的秋夜里,使得周遭的世界看起来甚是喧嚣与浮华。 当时我的嘴里正闷着一口烟,沈曼筠却忽而从背后绕上前来吻我。于是我忽然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想到她却是这样回答我的。 因为有一阵子,斑驳的灯光透过彩色玻璃投映在我的侧脸上,显得如同红苹果般唯美且色泽诱人,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吻我一口。 何况充斥在肺部周围的烟雾距离心脏最近,那么当在她吻我的时候,乳白的烟雾便会开始从我俩的身体里传递。如此一来,她也就能感应到自己在我心里的温度。 然而,有一点沈曼筠并没有讲出来,但我却从她那真挚的眼神里得到答案。那便是她希望我们能够同时深受毒害,却又无法彼此割舍。在她心中的爱意素来不比我少,这便是我始终对她一往情深的理由。 在那之后我便忽然来了兴致,缓缓上前将沈曼筠逼至墙角,并且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她看,心里的蜘蛛正在攀爬着欲望。 当我替她解开旗袍上的盘扣的时候,呼吸已经变得愈发粗重起来。那可怜的姑娘只是情迷意乱地望着我,并且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后颈,初次没有对我产生过任何的抗拒。于是我将沈曼筠抱到了床上,低头沿着她那雪白的颈项往下吻着。疲惫的英雄在灵魂的圣殿里得以安息,金色的梦乡里开始弥漫着海洋的味道。 那一夜,我跟沈曼筠的梦境重叠在一起。 前传·风之卷 第三章 梦境的彼方 日薄西山,群山染黛。 有一年轻姑娘身穿素白的绸斜襟短袄,绛紫缎长裙直垂至脚面上。弧状的袄领跟袖口处带着金色的镶边,船形的勾背鞋上则绣有花丛的图案。然而不知是何缘故,但见这女子姿色倾城,却是与沈曼筠生得并无二致。 绵延的山脉上丛林密布,夕晖如潮水般从她的身上退去。而她站在布满青苔的树根上,眺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山野,喃喃自语道:“所有的寨子都消失了,就连原本的日则沟都不复存在。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然而无论如何,必须在日落之前找到回家的路。她的心里这般想着,而后用青藤条绑在树上做下记号,继续在这荒郊野岭里跋涉。 后来不知经历了多久,那姑娘隐约瞧见远处有座白色的城池。 密集的灯火随着倾斜的山坡延伸而去,城墙上方晃动着的人影则在凫趋雀跃。见状后,那姑娘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跌跌撞撞地朝着城门走去。蹲在城门两侧的石牛随后略微挪动着身子,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夜里散发着奇异的绿光。 月上柳梢,灯挂桥头。 清河夹岸的街巷间整齐地绳挂着绘有水墨画的纸彩灯,在那一排排的灯笼底下则是人流如织。衣着光鲜的贾人牵着驮有重货的骆驼,往前边儿的那间客栈走去;醉醺醺的穷秀才被人从酒肆里扔了出来,两个身穿褐衣的小厮则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上破口大骂;结伴而行的姿娘们在繁华的井陌上执扇漫步,满载着灯笼的画舫缓缓向着圆形桥洞驶来,其中隐约飘来琴瑟合奏跟文人吟诗的声音。 城中深处人声鼎沸,似是正在举行着盛大的庆典。舞龙的队伍在拥挤的人潮里穿行,洪亮的锣鼓声听来此起彼伏。远近的摊子处飘来糖炒栗子跟烤肉的香气,扎着羊角辫的囡囡则骑在大人的肩上兴奋地挥拳。有位侏儒牵起斗篷一角走在戏台上,在挥袖间已然变了张脸。而后,只见他举起火把并喷了口煤油,随即将赤手伸进在数尺长的火龙里,忽然从中捞出一只布袋来。 那侏儒将空空如也的布袋示以众人,而后便往里面投了枚铜板,开始装神弄鬼地念着咒语。与此同时,放在地上的布袋略微动了起来,有条色彩斑斓的双头蛇从袋口探出头来,使得令人不禁击掌称好。 那侏儒在戏台的中央架起了皮鼓,并且开始吹奏起唢呐来。而那双头蛇则摇头摆尾地爬了过去,并且用下颌敲击着鼓面,鸦雀无声的人群皆是目瞪口呆。然而曲终之后,那蛇却往戏台的边缘爬去,使得站在前面的两个孩子略微后退,惊恐地抱紧身旁的母亲。见状后,那侏儒连忙上前捻起它的蛇尾,岂料却被蛇攀上手臂并反咬了一口。正值众人因此惊惧之际,那侏儒却是高高地挽起衣袖。非但胳膊上的皮肉完好无损,而且那蛇却是在一阵烟雾里重新化为铜板。后来,那侏儒方才捧着布袋朝着围观的百姓们走来,从四面八方掷来的赏钱在戏台上叮当响。 看罢了热闹以后,那姑娘下意识地往前逛去,却被脚边的白狐用嘴扯住了裙裾。然而她见了之后心中欢喜,不禁俯下身去摸它。岂料这时,那头白狐忽而往外逃去,并且伫立在灯半昏处回望着她。踟蹰片刻后,那姑娘却还是选择跟了过去。 桥边的人家此刻门庭若市,飞卷着的酒旆在灯火中映得通红。毛发油亮的狐狸在衢陌间穿梭自如,而其后的那姑娘则笑着迎上前去。然而后来,有位标致的女子倾下身来,将那头白狐一把揽入怀中,并向赶来的那位姑娘说:“姑娘远道而来,想必一路上受累了,权且喝碗酸梅汤解渴罢,我不收你银子便是了。” 只见此人身穿着的藏青底唐衣上饰以五彩翟鸟纹,领口处微微露出月色般素白的半衿,背后的淡金色腰封上则系着蝴蝶结。那张年轻的脸庞秀丽显得清新脱俗,宛如高山上绽放着的雪莲般圣洁而高贵。在其鼻梁左侧生有一点黑痣,翡翠般碧绿的虹膜里散发着深邃的光泽。 “咦,阿姊怎知我是远道而来?” “瞧姑娘的这身打扮,便也不像是本地人。”那女子将它放在身后的灶台上,回头掀起褐红色的木锅盖,并且舀了碗汤递给她,回答道:“雪儿已经跟了我许多年,彼此之间情谊深厚。它只有一点不好,便是爱去缠那生人。此番叨扰着姑娘,还请勿要见怪。” “这有什么啊?我倒是蛮喜欢它的。”她低头啜饮了两口酸梅汤,用袖边拭了拭嘴角,问道:“阿姊,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为何街上这般热闹?而且你们怎么个个都穿着古装,跟在拍戏似的?” “拍戏是啥子东西?奴家倒是不晓得。”那女子再度抱着那头狐狸,并轻抚着在其背上的白发,使得它的目光忽而变得迷离起来。“然而,今晚乃是五陵原每月一度的逢生夜,此间才有这般繁荣的景象。” “照此看来,这五陵原倒是像一方世外桃源。没想到我虽在达戈神山上迷了路,却竟然意外发现了这么个好去处。”她忽而笑盈盈地说:“是了,阿姊,这城里可有什么便捷的交通工具?我想赶紧回酒店里歇息,明日一早还得赶着去坐飞抵南京的航班。” “方才姑娘说的是什么地方,奴家并没有听清。” “就是明日我得赶着去坐飞抵南……南……。”这时她忽而顿了顿,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回答道:“阿姊,我不记得家在哪儿了。” “本该遗忘的过去,就别去想它了。”那女子凝视着对方的双眸笑了起来,并伸出手指划着她的脸蛋。“否则,只会令你徒增烦恼罢。” 这时,那姑娘忽然注意到对方的手里生出细长而坚硬的指甲,九条雪白的尾巴在其背后的夜空里来回舞动着。这使得她顿时心中发怵,并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阿姊,你到底是什么人?” “姑娘真是眼拙啊,连奴家是头狐都瞧不出来。”那女子的脖颈上忽而窜出雪白的茸毛,瘦削的面庞流露出邪魅的神情。与此同时,从那姑娘手里滑落的黑釉瓷碗触地迸裂,随即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周遭的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别过脸来凝视着她,眼神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于是她忽然回过身去,不顾一切地奔向缀满灯火的拱桥。 此刻,那些人的面目骤然变得狰狞起来,身上的衣衫为隆起着的肌肉所撑裂。现出原形的狐妖们迅速地从街道的两端涌来,却被拱桥另一端的结界阻挡在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对方的背影从眼前逐渐离去。 “那儿是主公的神殿,没想到又有人擅自闯了进去。咱们也不必再追了,因为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那里。”那女子挥手言罢,吩咐道:“逢生夜里望月既红,通往异界的大门将会继续敞开。此间十里大山,唯有这永安城灯火竟夜。到时候,还会有很多像她这样的生人涌进这五陵原里来,你等还不赶紧整理衣冠,以免被人瞧见不雅相。” 玉樽里的酒水倒映着澄莹的月色,有位身穿浓墨色的大氅的银发青年正在烛灯旁蘸墨题诗,悬挂在胸前的云雷纹的玉玦略微摇晃着。此刻,他又想起师尊昔日在这神殿里,时常取笑他作诗仅凭一时意气,全然不顾声律跟对仗。只见他沉湎在过去的回忆里,略微仰头笑了起来。然而这时,在那银发青年俊美的脸庞上,忽而浮现出由黑色符文所组成的地狱相的图案,并且使得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隐隐作痛起来。只见他忽而揪紧身上的白锦衣,松花笺的右角顿时染上殷红的血迹。蔓延着黑色符文逐渐消隐下去,而那位银发青年则虚弱地吩咐道: “阿九,有两位贵客擅自闯进了风华林,你且去看一下罢。” 闻言后,侍立在朱漆隔扇门外的那道漆黑的人影拱手道:“启禀主公,卑职该当将他们如何处置?” “所有从异界而来的生人都将投入往生湖,无一例外。只是这位青年能够踏进结界,便是与我有缘。岭南节度使慕容灏尚未有后,权且将他送往那家府上托生便是。至于紧随其后的那位姑娘,将来与我亦有因果,你且替我好生看顾,莫要让她在轮回中受苦。”银发青年略微思索了片刻,继续说:“如若此二人尚且残留着从前的记忆,便领着他们前往忘川走一遭罢。我可不想看着他们最后变成丧失人性的血妖。” “主公圣裁,卑职告退。” 寻常巷陌的尽头别有洞天,那姑娘却是闯进一片偏僻的山野里。灌木丛里的枝叶脉络错综复杂,层层叠叠地覆盖着夜空,澄黄的月华为叶隙所剪,不规则地倾落在她的身影上。若是她肯回头看看,便会察觉身后并无追兵。然而她的心里只有活下去的念头,始终不敢停下脚步。尽管她的侧脸已被荆棘划伤渗出血来,纷乱的步伐渐趋缓慢。 兴许是一时心急步乱,使得她不慎为路上凸起的岩石所绊倒。正当那姑娘挣扎着站起身来的时候,却忽而望见在这萋萋荒草间,密密麻麻地堆放着成百上千个破损的骷髅头。这令她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并且浑身一震,不由惊惶失措地叫出声来。这时,只见旁边的灌木丛里忽然探出一只手来,顷刻间便揪住那姑娘的胳膊,并将她拽了进去。 前传·风之卷 第四章 平行时空 这时,那姑娘死死地咬住对方的手臂,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在她眼中那种凶恶而无畏的目光,唯有当受伤的猎物无路可退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尽管对方的面容为叶隙的阴影所笼罩着,却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不用怕啊,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闻言后她顿时松开了口,略微失神地说:“对不起,我以为是……” “妖怪对吧?放心,这里没有人会追捕你。”那人牵着她从灌木丛的另一侧走了出来,并且迎着月光对她说:“我跟你一样都想回家,只不过我们要暂时在一起亡命天涯。”只见那人身穿着炭黑色的背带西装裤跟雪白的衬衫,忽然冲着她笑了起来,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然而她却顿时甩开对方的手来,并且警惕地问道:“你想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离开这里。” “那些妖怪都能变成人形,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她说,“更可况,我怎么知道你跟它们是不是一伙的?”而那青年则将左手半抄在裤兜里,从容地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做呢?” “很简单,你得先如实回答我的三个问题。” “你且先说来听听。” “中国的第一代皇帝是谁?曹雪芹是哪本名著的作者?”她双臂环胸将身子斜倚在树上,半信半疑地盯着对方说:“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一代皇帝是嬴政,曹雪芹写的是《红楼梦》。”他顿了顿,黯然回答道:“至于第三个问题,我暂时没法儿回答你。因为连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你也喝了那女人递给你的酸梅汤啦?” “好像是喝了那么一两口,怎么了?” “我跟你讲啊,永远不要相信漂亮的女人。”她说,“我便是因此着了道儿,至今都想不起自己的家乡。” “那玩意儿又不是孟婆汤,总不至于令人忘却前尘罢?” “你见过孟婆汤吗?胆敢说这样的话。总而言之,以后你得记住人心险恶。陌生人递给你的饮料千万别喝,特别是不收钱的。” “姑娘教训得是。” “我是姜媛,以后请多关照。”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刘胜原,幸会。”他跟她握了握后,微笑着回答道。 “你的手机还有电吗?我想同家里打个电话。” 刘胜原从裤兜里取出手机递给了她,并将目光移向远处的山峦。亮起的屏幕上方显示着无服务,使得姜媛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而后她默默地打开了备忘录,将即将消失的记忆存在里面。 “有件事儿我倒是挺好奇的,你穿成这样纯粹是因为爱好吗?” “不是这样的。”姜媛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回答道:“因为我自幼父母离异,并随着父亲定居韩国大邱。这一回,我本是想着前往九寨沟探望年事已高的外婆,然后再去跟多年不见的母亲相聚。却不曾想自己会在途中迷了路,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鬼地方。” “至少你还记得这么多人啊。”刘胜原忽而失落地说,“很多时候,我独自盯着手机里那些亲人的号码,却始终想不起他们的名字跟模样。” “你知不知道,其实用这种方式哄女孩很烂啦。” “是吗?那么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刘胜原问道:“你还能继续走吗?刚才就觉得你走起路来很是吃力。” “可能是之前摔倒的时候扭到了脚踝,现在正疼得厉害。”姜媛说,“你不用管我的,赶紧离开罢。只要你我之间有人能够逃出这里,另一个人便会有一线生机。我在你的备忘录里存着很多重要的号码,还有那些我想对他们说的话。如果我最后不幸遇难,还请你替我将这些消息发送出去。” “分明是这么柔弱的姑娘,为什么要故作坚强呢?”刘胜原忽然弯下腰来,并将手搭在膝上,回头对她说:“那些相见的人,你得自己去见;至于想说的话,也得你亲口去讲。一个人的旅程未免太过孤单,我们要一起回中国。”闻言后,姜媛忽然留下了感动的泪水。 我们是不可能走出这里的,这或许就是那些妖怪没有追来的原因所在。刘胜原在人迹罕至的山间里负重前行,心里这般想着。无论他往哪儿走,最终都会迷失方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无法从天上找到北斗七星。而眼下发生所的一切,都令他不禁心中生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活在梦里?那么躺在他背上睡着的这个女人,会不会也是梦境的一部分?如此一来,种种离奇的现象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在这个世上,真的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吗?而且自己为何迟迟未能醒来?刘胜原因此感到有些头疼,便索性不再去想它。 许多问题最后是没有答案的,正如凄美的爱情大抵无疾而终。 他背着姜媛翻越面前的高山,目光沉静地仰望着明澈的星空。夜空中荡漾着青色的极光,低悬着的盈月渐渐红了起来。而刘胜原的眼里则是熠熠生辉,正在为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感到惊奇。 “咱们这是到哪儿啦?”醒来的姜媛紧搂着他的脖颈,开口问道。 “我们在……”刘胜原忽然偏过头去,细听着落在枯叶上的脚步声,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着她不要讲话。而后,他背着她悄悄躲进身旁那片潮湿的灌木丛里,并且隔着叶隙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此刻,只见有道陌生的人影向前走来,手里提着盏大红灯笼正在明亮地晃动着。而后他走在半道上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环顾着四周。在他的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似乎是在嗅着不同寻常的气息。见状后,刘胜原跟姜媛不禁屏声敛息,两人的心脏却是在猛烈地搏动着。 而后那人猛然回过头来,伸着如蛇信子般的舌头舔着夹竹桃的叶片,朝着躲在暗处的他们露出诡异的微笑。覆盖在其脸上的鳞片隐隐有光,凑近灯笼的双瞳顿时显得目光灼灼。 我交叠着双手放在脑后,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等待着日出,浑身上下渐渐有了暖意。而沈曼筠则将头枕在我的臂弯里,依然在为之前的噩梦而怏怏不乐。 “玉成啊,你说上天让我们同时梦见这么可怕的东西,是不是在向我们预示着些什么?” “勿再胡思乱想,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可是,梦里的刘胜原跟姜媛,的确生得跟你我一模一样啊。这个要怎么解释呢?”沈曼筠说,“而且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我却有许多听不大懂。譬如中国是个什么地方?那个没有电话线的小玩意儿又怎么能与人联络呢?” “或许在这片遥远的苍穹之外,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新世界。”我指着窗外的天空跟她解释说,“两个世界里的人们年龄跟样貌相等,却在过着彼此截然不同的人生。而在冥冥之中,我们跟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心生感应,便能透过梦境看见他们正在经历着的事情。” “如此看来,那个世界里的我们过得并不好。”沈曼筠说,“玉成啊,那我们以后还逃吗?”我吻了吻她的头发,澹然回答道:“哪儿也不去了。赤潮运动若是没有结束,国界以内焉有净土?” “玉成啊,若是能够时光倒流,你最要想做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如果一切可以从头重来,那么所有的遗憾都能得到弥补。”她说,“我会在赤潮运动爆发前,劝说父亲带着家人移民到百济。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花开不败。而且百济是海外唯一的永久中立国,已经有上百年没有经历过战争了。你呢?” “我还是想回到当年的那家咖啡馆,期待着再次与你目光相逢。” “仔细一想,世间的缘分其实奇妙得很。若不是玲玲请我去吃点心,咱俩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碰面。”沈曼筠忽而翻起身来,用食指在我的胸口上画圈,问道:“那一日,若是我没有出现在隔街的饭店里,你会不会爱上另一个姑娘?” “那得看她有没有你这么漂亮。” 闻言后,沈曼筠撅了噘嘴,没好气地说:“你们男人都一样坏。” “正是因为我这么爱你,才会对你坦诚相待啊。”我解释说,“违心的话纵然好听,说上千百遍也是自欺欺人。”然而,沈曼筠仍然在暗自生闷气,背对着我拨弄起灯旁那株大花蕙兰的花蕾。 这时,朝阳从参差不齐的楼房上空冉冉升起,沈曼筠那端庄的侧影在我的眼里闪闪发光。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将她的肩膀掰过来,正准备亲吻她的脸颊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她颤抖着身子哭了起来。 “傻丫头,怎么了?”我说。 “可是总有一天我也会变老的啊,到时候你还会不会爱我?”她忽然哽咽着说,“你若是只在乎容颜,迟早会对我变心的。” “昔日的玫瑰纵然凋零,却始终有人铭记着它的芬芳。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心口上的白月光。”我回答道:“曼筠啊,自从我在咖啡馆里跟你相遇那一天起,便从未想过要离开你。这世上美好的皮囊固然有很多,但能令我这般怦然心动的,迄今为止唯有你一个。这种如飞蛾扑火般炽热的情感以前我从未有过,而且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 闻言后,她略微偏着头对我说:“如若有一天你辜负了我,老娘就一枪打死你,然后再跑去跟别人生小孩儿。”我侧躺着在她的背后,紧紧地搂着她那平滑的腹部回答道:“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上子弹,而却绝对不会挪动半步。” 那时的我心里想着,等到我跟沈曼筠都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来这里故地重游。那应是多年后一个仲春,彼时燕群北返,梨花一夜盈野。我便会同沈曼筠并肩携手,沿着风光旖旎的湖畔缓缓前行,凝望着成群的候鸟穿过即将入夜的黄昏。 然而日落之后,黎明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这种悲哀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的心里变得愈发强烈起来。这个世界正在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毁灭着,而我既无力改变现实又无法置身事外。 其实我们一个也逃不了,萨隆的爪牙迟早会杀光所有的反抗者。房间的门上正挂着风铃,有人闯进来肯定会响。但愿在死神悄然而至之时,敌人的子弹能够同时贯穿我跟沈曼筠的身体,让我们俩的鲜血流在一起。 前传·风之卷 第五章 革命的叛徒 倘若那一天我没有出现在咖啡馆里,所有的事情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沈曼筠大可不必陪着我颠沛流离,后来也就不会因我而不幸。而今时过境迁,窗外已是黑魆魆的一片,昔日的盛景不复存在。张玉成缓缓收回了目光,在他手里的半截香烟已经燃尽。而后他从胸袋里取出沈曼筠送的怀表,静坐在那里回忆着曾经。 旧式的怀表镜面上微微反光,在那雕有盾牌的表盖内侧,嵌着那张摄于殷国二十四仲秋的黑白照。其中的沈曼筠穿着湖蓝色的开襟衫,正在冲着镜头背后的丈夫微笑着。而在她怀里的女婴则戴着顶小小的酒红色贝雷帽,傻傻地盯着母亲那漂亮的睫毛。 然而,人间的极乐往往预示着悲惨的景象,正如生命之始便注定会走向凋亡。至于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荡漾着的幸福与欢乐,终有一日亦将如落红般随着川流不息的河水逐渐远去。 次年大旱,北方多地灾情严峻。粮食的歉收使得物资的供应水平回至战时状态,而经济的萧条却导致国内的物价持续飞涨。饥馑与鼠疫同时在全国各省肆虐开来,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因此而死去。面带饥色且衣衫褴褛的难民泛滥成灾,涂脂抹粉的娼妓在街头眉开眼笑地招徕着客人。而永津城内的百姓则人人自危,终日显得惶惶不安。 那是一个潮湿而闷热的夏夜,人力车的轮转声中却又掺杂着街上的叫卖声。庭前的紫阳花开得正盛,枝上的嘒唳终日不休。青色的爬山虎跟火红的三角梅在数层高的洋楼墙壁上交相缠络着,停在天井的左侧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却被前来探病的医生所开走。我则在沈曼筠的悉心照料下逐渐恢复了健康,而我们那个尚未抓周的女儿最终却在那场鼠疫中死去。在此期间,沈曼筠当年藏在行李箱里的那些金条日将减少,而我们的日子也开始变得拮据起来。 时间辗转来到殷国二十六年,这一年的天寒地冻刚刚开始。丰海广播电台在歌声中播放着来自天丰国的香烟广告之后,转而插播一则充斥着杂音的晚间快讯:“下面是来自光荣社的报道,由于今年北方雪灾加剧,原定于本月中旬登计运往各省市的赈灾物资向后延期,还望诸位市民互相支照……”我坐在收音机的旁边放下了报纸,不动声色地向沈曼筠说:“永津城里已经有人开始吃树皮了。我想去趟日和昌兑些银两,再到西西里镇买些过冬的粮食。” 那时,沈曼筠正坐在床沿上写着教案,昏黄的电灯映着她那瘦削的侧脸。自从去年家中光景不好之后,她便一直在西岭大学当教书的先生,赚取微薄的收入用以补贴家用。而后沈曼筠便取了藏在枕头底下的银票,上前将它塞进我的胸袋里,并且替我扽着衣角上的折痕,道:“顺便买些针线回来。你那件羊毛衫有些破了,回头我给你改改。” “曼筠啊,这些年让你跟我受苦了。” “说的什么话,我几时怨过你来着?”沈曼筠略微昂着头,用明澈的眼睛望着我,不解其意地问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然而我只是含情脉脉地端详着面前的妻子,而后在她的额上留下了个吻后,便径直往楼下走去,推开大门踏进凛冽的寒风里。 秘密组织罢工运动的陆少谦已被枪毙,血腥的照片刊登在先锋报上最为显眼的位置。他的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英俊的侧脸浸在血泊之中。在其前额上方有个一指宽的血洞,那是子弹穿过时留下的痕迹。 而坐在他对面的那名男子则端起枪口,大半张脸庞笼罩在帽檐下的阴影里。我跟陆少谦的交情不深,故而心里谈不上感伤。既然选择了革命,便要做好随时为此牺牲的觉悟。这也是当年我为何没有答应他参加黑旗党的原因之一。然而真正令我感到脊背发寒的是,凶手用血迹在陆少谦的额头上留下的“v”字符。这是特别调查局里的特工通用的暗号,其背后的含义代表着:计划有变,赶紧撤退。显然,在我们之间有人背叛了革命友谊,并且踏着同僚们的头颅走向了荣华富贵。这个人究竟会是谁?他的下一个目标又会在哪里? 周遭的寒气愈发凝重起来,呼啸着的冷风不时拂过我的头发。这一回,我的确得去趟日和昌。只是我不但要拿银票去黑市上购买过冬的粮食,而且还得从旧相识那里搞来些枪支弹药。无论如何,而今的永津城于我而言已再不是安居之所,必须做好随时应对危机的准备。然而,若是上天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绝不会将沈曼筠一个人留在那里。因为仅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在日和昌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你千万不要回来啊!”听筒另一端的沈曼筠随即将我打断道:“不晓得是谁将我们的消息供了出来,宪兵队已经将军车停在楼下。”闻言后我心中一惊,连忙对她说:“曼筠你别怕,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不会为难你的。你暂且跟他们离开,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与此同时,楼道上发出噔噔的军靴声,好像有成队持枪的宪兵冲了上来。 “衰人,其实我好钟意你的啊。”沈曼筠忽然向我低声呢喃道:“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为你所做的……”然而这时,一阵尖锐的枪声忽然响了起来。而我怔在那里一动不动,渐渐抿着嘴唇淌下泪来。 夜色朦胧,狗叫得很欢。一辆辆橄榄绿的军车接连朝着这边驶来,满载着持枪的宪兵从上面跳了下来。后来有人吹响了召集宪兵的哨声,那家孤独咖啡馆的四周正在戒严。由带刺的铁丝所组成的封锁线上架起了机枪,红色信号灯在附近的路口上闪烁着。从手电筒里散发着的光柱穿透街道的阴暗,杂沓而来的军靴声顿时戛然而止。他们个个身穿着笔挺的军装,面色肃穆地注视着坐在咖啡馆里的那个男人。为首的那名军官从牛皮套里拔出枪来,并且将准星对准了他的脑袋。 当张玉成踏出门槛的时候,有枚子弹忽然从他的面前飞掠而过。门口上的玻璃落地而碎,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而后那人略微扬起脸来,黑色的帽檐下显露着充满恶意的目光,侧脸上的筋肉正在不断地抖动着。只见此人身上穿着宪兵团特属的炭黑色军官制服,胸前则佩有象征着上校军衔的十芒的紫日勋章,看起来面庞俊秀。而张玉成则缓缓回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开口道: “顾鸿霖,我们曾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是的,曾经是。” “沈曼筠是你派人抓走的?” “的确如此。” “陆少谦是你杀的?” “这也没错。” “现在的你令我感到十分陌生。”闻言后,张玉成忽而伤感地说:“为什么你非得通过残害昔日的同僚来获取功名呢?”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不想终其一生都无籍籍名。张玉成,我跟你不一样。你能过上想要的人生,而我别无选择。”对方回答道:“当年,你的父母为了营救艾迪威·梅隆中将而死,因而他一直待你视若己出。而我除却那个瘫痪在床的母亲跟终日酗酒的父亲而外,便一无所有。于是我只能在那段屈辱的岁月里磨砺着意志,悄然等待着鱼跃龙门的一刻。后来,赤潮运动如末日的浪潮般汹涌来袭,而我则初次迎来了人生的机遇。” “哪怕你分明知道萨隆发动的赤潮运动是错误的,却还是要助纣为虐?”张玉成悲愤地说,“骑着边三轮摩托车的宪兵沿街巡逻,明目张胆地向贩梨的老翁索要着贿赂;疯狂的宪兵擅自闯入江边的住宅,使得惨遭强奸的妇女在夜里不住地恸哭;锒铛入狱的工人们最终被屈打成招,不得不按照你们的意思出庭作证,使得保守派的名单上牵扯到的姓氏愈发广泛。可是你告诉我,究竟才是保守派?为什么这些人就该死呢?” “古今欲成大事,必先有所牺牲。难道你以为我想投靠萨隆吗?若是我不率先这么做,下一个被枪毙的人可能是我。”顾鸿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什么保守派?这根本无关紧要。关键在于,我们能够利用这个名义源源不断地攫取财富。若是让你在一夜之间拥有颠覆世界的力量,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安分守己地活着吗? “难道你以为萨隆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吗?哪怕如今赤潮运动在国内愈演愈烈,甚至已经逐渐开始脱离萨隆的控制,然而他却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罪恶的火焰一经点燃,便再也无法止息。 “欲望便是世间最好的武器。它能杀人于无形,无往而不利。因此,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彼此心照不宣却又互相残害。千禧城里的高官深谙此道,故而在暗中互相勾结,妄图分裂政权;各省的军政代表通过洗劫保守派的产业,用以扩充军备跟驻军;而激进派的资本家则在趁机垄断市场,大肆哄抬物价跟操纵着股市。 “真正稳固的政权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的,犹如汪洋大海中的山峰般神圣而庄严。一旦萨隆将赤潮运动宣布结束,那群操纵权术的政客们便会对他群起而攻之。手掿兵权的各省军政代表既能够将他扶上政治的舞台,自然也有同样的力量将他再推下来。前任大总统阮玄的结局,便是他的前车之鉴。真理屈从于暴力,而这就是政治啊!张玉成,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终有一日你我都将不再年轻,兵不血刃却又满嘴腥红。” “你们已经背叛了国民跟革命,终将遭到这个时代的遗弃。” “哪怕诚如是,你也见不到那一天了。”顾鸿霖示意进攻后便悄然后退,街道两侧的宪兵们顿时一拥而上,举起带有刺刀的步枪将他围在垓心。 前传·风之卷 第六章 初遇雪落时 张玉成用拇指挑着剑镗,从容不迫地环顾着面前的敌人。这时,有位体格健壮的宪兵大喝一声,举起刺刀冲上前来。只见他略微往后退了一步,而后从容地挥出一剑,架在枪口上的刀刃随即断裂开来。那人尚未缓过神来,胸口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回旋踢,并在倒飞中压倒了一大伙宪兵。紧接着,另一名面部带疤的宪兵俯低着腰身,从张玉成的肩后一跃而起,岂料却为对方的余光所察觉。张玉成双手正握着剑柄,闪着寒光的剑刃随即从肋侧往后刺去,一下子便贯穿了那人的胸膛。见此情形,在暗处窥伺已久的顾鸿霖一面冷笑着,而后再度将平举着的枪口对准了张玉成。那枚锃亮的子弹在人丛间斜穿而来,透过两位宪兵的身体之后带着殷红的血迹,冷不防地击中在他左侧的腹部。与此同时,疯狂的宪兵们继续向他发起进攻。张玉成只得一手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一手跟围拢而来的宪兵们拼死厮杀着。 后来,眼见着身边的同伴们接连倒下,最后那名年轻的宪兵心生畏惧,顿时弃械而逃,并且朝着其后的顾鸿霖喊道:“长官,那个人就是个怪物……”然而顾鸿霖往那儿瞧了一眼之后,便朝着面前的宪兵露出戏谑的微笑。眨眼间,他已然拔刀出鞘,锋利的刀刃从对方脖颈上划过。而那年轻的宪兵则捂着血流如注的喉咙,难以置信地睁大着眼睛并跪倒在地。现如今,除了驻守在封锁线前的那个宪兵而外,这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张玉成,你杀人的速度倒是比当年要慢上许多。”顾鸿霖从内兜里取出手巾,缓缓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看来,那个女人这些年把你给毁了。” “为什么你连自己的部下都要杀?”张玉成的肩上披着多年前那件藏青色的军装大衣,鞋底踩着粘稠的血迹往前走来。 “宪兵团里不需要懦夫,而且他也不应该听到你我之间的谈话。” “你费尽心思将我引到这儿来,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很简单,我只是想要你向我提供黑旗党里的机密。” “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应承你的要求。” “难道你就这样放弃沈曼筠了吗?”顾鸿霖说,“一旦你断然拒绝跟我的合作,应该很清楚等待着她的下场是什么。” “这个倒也不难办。”张玉成紧握着长剑迎上前来,道:“将你就地格杀之后,再去太平公馆找她便是。” “你怎么会知道她被关押着的地方?” “你莫不是忘了,黑旗党里也有不少昔日特别调查局里的特工。” “如此看来,想必是在我领着宪兵赶来的时候,黑旗党的人便在那边展开营救行动了吧?短短一夜之间,你便决意投靠他们并在此设局。张玉成,我承认你是个值得敬佩的敌人。”顾鸿霖从容地说道:“然而在你的计划里,自己根本无路可退。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那么你呢?若是你在这个夜晚死去,会有人为你而流泪吗?” “张玉成,我简直恨透了你这副可憎的模样。凡事自命不凡,总是以为高人一等。今日你便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应有的代价。” 紧接着,顾鸿霖便朝着对方开了数枪,而后提着佩刀冲上前去。 三颗黄铜制的圆头子弹在半空中掠过,从不同的方向冲着张玉成疾速飞来。其中一枚子弹擦伤了在他左边的胳膊,并且击穿街边路灯的铁杆;第二颗子弹则为他挥剑所斩,炽热的弹壳顿时劈为两截;至于最后的那颗子弹,张玉成却是一时避之不及,便径直射穿在他右腿上的膝盖。正当他忍痛半跪在地的时候,对方的快刀已然抵至他的眉前。张玉成略微后仰着脑袋避开那一击,而后略微拐着脚且战且退。然而从腹部渗出来的血水越来越多,使得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这些年来,我一直渴望着与你决斗。就是想向死去的艾迪威中将证明,那个曾经令他引以为豪的男人是多么地不堪一击。”顾鸿霖继续挥刀上前,朝着对方猛砍乱刺。“我们本是以同样优异的成绩从春秋军事学院毕业的。若论身手跟谋略,我到底哪点不如你?为何我就得跟蟑螂一样,终日在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爬行。而你则能借着艾迪威中将的权势官运亨通,迅速地跻身上流社会。分明是我赌上性命争取着的一切,在你的眼里却是唾手可得?这不公平!” “愈是急功近利的人,最终越是一事无成。藏在鞘中的利剑尚有出头之日,而你却将自己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张玉成说,“顾鸿霖,我为你感到可悲。你所推崇着的权势与暴力,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与无能。” 闻言后,顾鸿霖将手贴在额前笑了起来,忽而目光不善地凝视着对方,道:“让我感到愤怒的后果,只会令你更快地走向死亡。” 随着时间的流逝,张玉成在激战中渐渐招架不住,手里的长剑被对方一举挑飞。顾鸿霖趁机剑走偏锋,转而望心刺来。殷红的血水从刀刃两侧的血槽里流了下来,而他则用握剑的右手揪紧刺来的一刀。不断扎进胸膛的刀尖开始染血,而张玉成的眼神顿时显得锐利如箭。 “没想到,你最终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断送自己的性命。”顾鸿霖突然发出如恶魔般可怕的狞笑,慢慢地将脸颊凑近了过来,心里感到亲手杀死宿敌时的快意。“这让我忽然感到好奇,爱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然而这时,张玉成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反而向他笑了起来,回答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顾鸿霖狐疑地望着张玉成脸上的笑意,并且随着对方的目光往下瞧了一眼。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捂着腹部的左手已经伸进军大衣的口袋里。这时张玉成暗中扣紧了扳机,藏在其中的袖珍手枪顿时枪膛发热。顾鸿霖望着那颗旋转着的子弹向自己飞来,蓦然变得瞳孔微张。而后他步履不稳地后退数步,初次感到腿脚无法支撑起沉重的身躯。那颗锃亮的子弹精准地洞穿他的心脏,并且深深地钉在其后那面青灰色的墙壁上。顾鸿霖随即闷声倒地,什么也听不见了。 杀人,往往只需要一颗子弹。而且开了枪之后,便没有了回头路。这是张玉成第一天宣誓成为特别调查局特工的时候,艾迪威中将按着他的肩膀时所说的话。在沈曼筠被宪兵带走之后,他便前往黑市跟昔日的同伴回合,通过他买到了这把袖珍手枪,并且跟黑旗党取得联络。 这时,夜空里的那轮圆月忽然变得血红起来,而在封锁线前观战已久的那名宪兵则扔下机枪,缓缓朝着张玉成走来。在他的手背上覆盖着赤色的鳞片,此刻正在月色中微微泛着幽光。原来,梦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着的,难道这里便是他们所说的忘川吗?那么在下一世的轮回里,我能否再次遇到沈曼筠? 落雪纷纷,其势雱雱。濒临死亡的张玉成背靠着墙壁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听着雪落的声音。斜风中的细雪里夹杂着过往的岁月,而关于她的回忆则温暖着我的许多个冬天。这时,张玉成又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沈曼筠的那天,雪似乎下得跟现在一样大。而他一生的宿命似乎蕴藏其中,如这雪花般随风飘荡,并且悄然消融。 殷国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号,在那个令人难以忘怀那个冬夜里,千禧城的上空寒雪初落,革命胜利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总统府前摆满了许多国民亲自送来的鲜花,沿街的店铺前面挂着各种商品减价的横幅。用以广播的大喇叭循环往复地播放着歌颂祖国的歌曲,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悦。而我的臂上则挽着那件藏青色的军大衣,径直从孤独咖啡馆的门口走了出来。街边的人群熙来攘往,不断地与我摩肩接踵。而我却将眼角的余光瞥向隔街的饭店,此后便再也没有挪步。 那时正值掌灯时分,里面有个戴着珍珠耳环的女人并拢着双腿坐在那儿,摆在她面前的普洱茶跟数道点心正在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在她的肩上披着御寒的白狐毛呢披肩,丰满的胸脯紧裹在黛色的提花织锦缎旗袍里。那时的她正托着雪腮,侧耳倾听着女伴的声音。在她的脸上始终流露着迷人的微笑,细密的发梢则在橘光里焕发着柔和的光泽。她的手边摆着部黑胡桃木制为底座的盒式留声机,黑胶唱盘在唱针下缓缓地转动着,而我仿佛能看见那些舒缓的乐符在垂暮中飘起。 在那儿与她邂逅的第一分三十六秒,沈曼筠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撩到耳后,并且缓缓抬起头来。那道温柔的目光越过翻涌着的人潮,蓦地投落在我的身上,显得有些我见犹怜跟茫然无措。然而正是这短短的一瞥,注定了我后半生的悲欢离合。 正传·风之卷 楔子 景山含烟,风清月白。 青天鲲游弋在群山上空的时候,其后那层淡紫色的结界随之闭合起来,并且在浓重的夜幕中消隐。有一年轻的道士在青天鲲的背上负手而立,眼见着云遮雾绕的山间显露着谪仙殿的一角,而后便忽而跳将下来,稳稳地落在雨迹未干的青石道上。 重檐歇山顶上的琉璃瓦如蛇鳞般层次分明,悬挂在檐角下的风铃则月夜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此刻,三重楼阁的纸糊窗里透着金色的灯火,其中有道清瘦的人影清晰可辨。那年轻的道士整衣敛容之后,缓缓推开了红色的隔扇门。 “师尊,弟子无能。”他略微垂下头去,面露愧色地请罪道:“五陵原一役已败,阴阳八家的兵马十不存一。” 闻言后,在蒲团上面盘膝而坐的老叟睁开双眼,朝着供奉在殿央的神像长叹一声,道:“天不佑我,非战之罪。”而后他便攀着法杖站起身来,回身往那年轻的道士走去。只见此人须发皆白,身穿着一袭宽松的靛蓝道袍,看起来颇具一番仙风道骨。 “羽生大神留在神殿里的彼岸花,你可有带来?” “弟子依照您的吩咐,已将其封印在镇妖壶中。” “很好,看来我们尚未输尽。”那老叟遥望着圆牗外血红的冷月,眼里顿时掠过一道决然的锋芒。“洪吉,立即为我护法。我们得在长无尘追来之前将它凝聚成形。” 一炷香后,成群的红眼白乌在血月中飞舞,从羽翼上掉落的风翎微微发亮。有只巨大的竖眼从夜空的裂缝里飞来,出现在结界的上空并且俯视着人间。只见那竖眼里清澈的虹膜宛若湖蓝色的大泽,而其幽蓝的眼周附近则分布着细密的符文。这时,有位银发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只见此人腰佩着长剑与青玉系璧,生得丰神俊朗且且风流绝尘。遮在红纸伞下的那张侧脸显得冷若冰霜,而披在锦衣外那袭浓墨色大氅的下摆则在随风起落,其上绘有姿态各异的鹤纹以及翻涌着血色细浪纹。 而后,数道血色的光柱从那竖眼里激射而出,宛若陨落的星辰般划破半爿星空,骤然轰向在银发青年面前的那层结界。一时间,周遭的世界显得灿如白昼。血柱遇阻后如同水花般迸溅开来,受此波及的山岳顿时化为焦土,方圆百里的江河随之干涸起来。 淡紫色的结界边缘逐渐生出枝叶状的裂痕,并且由下往上地延展开来。这时,法杖顶端的那颗紫灵珠忽而碎了一角,使得正在施法的老叟顿时嘴角溢血。那年轻的道士见状后忿然而起,却被身旁的老叟登时喝止:“潜心护法,休得分神。” 殿央的八卦阵里散发着耀眼的白光,两头硕大的阴阳鱼从中显现出来。只见它们的身上焕发着细微的荧光,拂动着雪白的鱼须朝着对方游去。而后那老叟不顾身上的伤势强行运功,使得绳挂在梁柱间的三千符箓纷纷燃烧起来,而那对阴阳鱼则在阵法的中央合二为一。那朵形体涣散的彼岸花随即从壶口飘出,并在八卦阵的光照中逐渐变得凝实起来。 “血月再现,大难将至。”那老叟将彼岸花交给那年轻的道士,并对他吩咐道:“洪吉,你带着彼岸花速速离开此地。” “师傅,徒儿并非贪生畏死之徒,请让我跟随您在此并肩作战。” “混账,难道你是想让我多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吗?如若你我都死在这儿,来日还有谁来传承羽生大神的衣钵?”那老叟忽而向他推了一掌,那年轻的道士便随着掌风落在八卦阵里。此刻,漂浮起来的八卦甲子正在不断地变换着序列,使得周遭的时空开始剧烈地扭曲起来,而李洪吉跟那彼岸花的身影则逐渐变得虚幻起来。 “彼岸花乃是羽生大神的神器,拥有驱逐邪祟跟令人死而复生的神威,决计不能让它落在长无尘的手里。要知道,我们的希望不在这个时代,而是在千百年后的未来。” “弟子谨遵师命。”李洪吉顿时俯身跪地,恭敬地向他叩首拜别,眼里闪烁着悲痛的泪光。老叟凝望着弟子的身影在八卦阵里隐没,忽而欣然一笑。而后他回望着从天角涌来的那群红眼白乌,手持着的法杖从谪仙殿里走了出来,道:“长无尘,你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元天尊,你我之间本无仇隙,又何苦彼此针锋相对?”银发青年在他的面前凭虚御空,神色间不见悲喜。 “你倒是好一句本无仇隙。那么五陵原上的伏尸百万,却又是出自谁的手笔?”那老叟忽而冷笑一声,道:“自古正邪势不两立,老夫又岂能与你为伍!这些年来,你一直暗中操纵噬宗发动战争,使得天衡星内尸横遍野、民不聊生。羽嫣大神沉当年将天衡星托付于你我,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毁在你的手里。” “为了让师尊能够醒来,我甘愿背负一切的罪孽。” “长无尘,在我的面前你又何须这般惺惺作态?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遮掩野心的借口罢了。”那老叟顿时雪眉微挑,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对方,道:“宝相花乃是传说中的长生药,可令六道众生超脱轮回之苦,没有任何一个神明会对它心如古井。” “在下所言如实,并无半句虚假。阁下若是不信,余亦无话可说。”那银发青年顿了顿,道:“然而此番我远道而来,是为了令徒从神殿里窃取的彼岸花。若是没有它镇压着藏在北海里的灵脉,非但翰山上的宝相花会因灵气匮乏而枯萎,甚至就连师尊沉睡着的肉身亦会开始腐烂。如若你能将它完璧归赵,我便既往不咎。” “此事断无可能。彼岸花本是我羽生大神一派的圣物,多年来一直镇压着五陵原神殿底下的第九妖——烛九阴。而今,它却被你用来吞噬北海里的灵脉用以培育宝相花。而且它常年为带有怨念的血液所侵蚀,险些形神俱灭。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它重新回到你的手里。” “元天尊,你当真想与我为敌?” “是又如何?” “若是未能在伞落之前将你镇压,便是在下有辱师门。”银发青年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对方,而后将手中的红纸伞抛向天际。只见他随即拔出腰间的长剑,前倾着身子冲上前来。其后那只巨大的竖眼则朝着敌人目露凶光,数道萦绕着黑气的血柱顿时从天而降。 元天尊则用粗糙的手掌收拢着长髯,浑身笼罩着苍白的光辉,镇定自若地说:“你我之间,终须有个了断。”而后只见他以杖击地,松弛的皮肤略微晃动起来。浩荡的神力如蜻蜓点水般在地上传递着,并且激起阵阵金色的涟漪。这时,有座八卦阵顿时在他的脚下浮现而出。巨大的风潮里裹挟着成百上千道金色的符箓,朝着对面的银发青年席卷而去。 一时间山石开裂,业海翻涌。漫天的血雨从天上倾泻下来,两股截然不同的伟力訇然相撞。强劲的冲击波迅速地扩散开来,并且毫不留情地摧毁着一切,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在这片圣光里骤然湮没。 在这场神明之间关乎宿命的对决里,注定会有人悲惨地死去。 正传·风之卷 第一章 海棠花典 庙内的那株西府海棠为羽嫣大神昔日所植,而今已然年逾千载,参天而起且枝叶扶疏。粉红的海棠花在风中翩翩起舞,斜斜地吹落在带有裂纹的枝桠上、人们的头顶上,以及屋顶处的琉璃瓦上。 羽嫣庙里的住持千代婆婆手执玉圭,缓步踏过朱红的门扉,正在朝着供奉在其中的神像行礼如仪,并在心中默默祈愿着神明显灵,保佑太辰国运昌隆,百姓免受天灾人祸以及来年风调雨顺。头顶乌帽的常奉高声宣告着礼成,那群正值妙龄的女神官们随即以袖掩面,在一片社鼓声中接连登上歌台。 她们都是从云州各城的分庙里精心挑选而来,个个如花似玉且体态脩脩。只见她们的两手间持有色彩秾丽的羽旄,在献舞时玉足跂立,并且彼此传诵着从神临时代遗留下来的歌谣,举手投足间婀娜多姿,一颦一蹙都显得动人心弦。 此刻,神庙的朱墙外早已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潮占据着整座山头。这些青年们不辞劳苦地太辰国各地赶来,便是想来见识一番海棠花典。这一庆典本是越国的第十二代国君徐爱晚在选妃时所创,不料后来却在民间广为流传,并且逐渐演变为连越城内三年一度的盛会。 与此同时,前来赴会的姑娘们则在海棠阴下燕燕莺莺,逐一从庙祝们的那里领取木牌,各自在上面提笔赋诗,并且注以芳名。左侧的木牌上书以残诗的上半段,交由诸位庙祝将其悬挂于清源山的海棠树上;至于右侧的木牌则交由姑娘自行保管,以此作为跟有缘人相认的信物。在这之后,她们便会蒙上面纱并且各自结伴而行,从朱漆的庙门里鱼贯而出,前往城外的清源山上赏花。 直到黄昏的时候,那些参加海棠花典的青年们方能得以上山。 千千万万块挂在海棠树上的木牌正在风中晃悠,互相纠缠着的细红绳里牵扯着许许多多人的因缘际会。青年们能够从枝桠间取下各自心仪的木牌,并以其上的残诗为证,在茫茫人海中寻觅自己的意中人。 若是跟那青年攀谈着的姑娘肯摘下面纱,便是有意跟与之交往;反之则会摇头婉拒。这时,如果那青年见了对方之后俯身施礼,并且将手里的木牌重新系到海棠树上,则是表明并不钟意对方。 可惜如此一来,两人便只能抱憾离开清源山。历代主持立此会规,亦是为了告诫后人:男女之情非儿戏,切莫轻将真心许。况且此间每隔百步,便有一庙祝在那里巡视左右,以防宵小之辈心怀不轨。若是有人胆敢趁机在此作奸犯科,则会将其驱除出境并且押往官府。 此外,庙里在清源山是举办海棠花典的本意,便是让尚未婚配的男女以诗结缘。万般柔情寄诗里,却道良人在眼前。若是果真两情相悦,又岂会在乎诗之对错。 暝烟四起,暮色苍茫。花丛间的灯笼逐一为庙祝们所点亮,远及近的山野里似有流萤万点。稠密的灯火驱散着周遭的阴暗,使得漫步其间的红男绿女纷纷停步伫足。这时,有个身段娇小的姑娘露出惊异的目光,连忙朝着在她身后的女子招手道:“姊姊快来,这儿好美啊!” 这位姑娘名唤沫子,短发齐肩且肤若凝脂,含着笑意的唇边微微露着虎牙。在她身上则穿着一袭绣有蔓藤花纹的红罗襦,高底的红木屐在途中发出咔嗒咔嗒的足音。 而那位蒙着紫色面纱的姑娘走近沫子之后,不禁轻声向她嗔怪道:“你啊,总是这般心急。”只见她身穿着松花色的交领长袄跟桃红底妆花织金马面裙,裙襕饰以金丝绣着细密的木槿花纹。而她那头浓密的秀发以鎏金步摇绾髻,垂落下来的镶玉流苏则在随步微晃。 此刻山涧水声潺潺,岸边的海棠枝叶秾茂。清澈透亮的溪流里映照着的星辰寥落,看起来宛若银河。一排排粉红的圆灯笼则以青绳悬在花丛里,无声地散发着朦胧的灯光,点缀着这一带的静夜。 “醉里吟诗剑舞花,白首不负少年华。”面带紫纱的南宫绘月正在默念着灯笼上的残诗,她那笼罩在面纱下的面庞隐约可见。沫子忽而上前挽着她的胳膊,略微扬着下巴问道:“喏,姊姊你瞧那是什么?” 隔岸的海棠林间辟有石道,两侧置着一座约莫有半人高的石塔。葫芦状的塔身上密布着拳头大小的石洞,其中填满了许多状若鹅卵的石头。它们正在夜里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透过洞口上方那层井形的竹网筛落在地。 “那个啊,是萤石塔。这萤石乃是由天地造化而生里,其中蕴藏着浓郁的天地灵力。一旦将其劈为两段,辄能散光发热,显得异常神奇。”绘月说,“只是此物向来出产稀缺且价格昂贵,并以其色泽跟品相划分优劣。而这里面又以紫萤石为贵,甚至可以价匹黄金。”闻言后,沫子顿时努了努嘴唇,道:“这世道当真不公啊,怎么连石头也得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傻丫头,凡物以稀为贵,自古皆然。”绘月继续跟她解释道:“紫萤石在世间唯一的矿脉,便是位于诸国列为禁地的北海里。且不提擅闯禁地乃是杀头的重罪,单是这一项海中取物,便已难于上青天。黄萤石虽说不似这般值钱,但那两座萤石塔也抵得上几只金镯子了。” “看来千代婆婆为了这海棠花典,倒是费了不少财物跟心思嘛。” “是啊,的确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不过,据说城主的女儿也参加了今年的海棠花典,所以千代婆婆管他多要了黄金千两。” “我说为何办得这般隆重,原来是沾了别人的光。” “你这小妮子这般牙尖嘴利,当心将来可嫁不出去。” “那我便一辈子陪着姊姊呗。” “你倒是不害羞,谁要你陪来着?”这时,绘月看见沫子一个人走近山涧,并且撩起裙裾准备渡水,连忙向她喊道:“当心水里有蛇,还不赶紧回来?” “姊姊,那边的灯笼跟海棠花煞是好看。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你便随我走一遭罢。”沫子顿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跟她说:“这儿附近的水浅,姊姊只管放心跟着我便是。”闻言后,绘月顿时会心一笑,道:“你这小妮子的花样倒是多得很,总想变着法儿地折腾我。” 而后,她便略微弓着身子扶着身边的海棠树,并且略微往后翘起一只脚来,缓缓脱掉裹在脚上的鸦头袜。只见她将那双红木屐拎在手里,并将雪白的脚胫缓慢地浸入清凉的水里。 隔了一会儿,沫子却忽而发出一阵惊恐的惨叫声,随即别过身来,奔向在走到水央的南宫绘月。大片的水花同时溅落着两个人的身上,她险些因水中岩石的磕绊而栽倒下去。南宫绘月伸出手来将她扶稳,忙不迭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姊姊,那儿好像有个人正在偷觑着我们。眼珠子红通通的,跟妖怪似的。”沫子在她的怀里颤栗着身子,脸上流露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南宫绘月闻言后打了个寒噤,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她的目光顺着沫子的指尖延伸而去,却并无发现什么出奇之处。 岂料这时,萤石塔之间的海棠落红满径,其后阴暗的花丛深处忽而簌簌作响。有道看不清面目的黑影在暗中跳跃起来,使得栖身于此的杜鹃随即发出凄厉的啼叫。她们俩顿时执手对视,而后便惊叫着往岸边奔去。 灌木丛中窜狡兔,侧耳微动闻脚步。风摇碧树月影疏,唯有海棠香如故。追上前来的青年忽而翻身而起,夹在两指间的石子已然飞出。受伤的野兔倒在枯叶间挣扎着,不住地发出叽叽的叫声。而那青年则信步上前将其拎起,其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慕容烨年方弱冠,生得剑眉星眸且身长七尺有余,在其右眼的斜下方尚有一点泪痣。只见他身穿着交领白里衣跟绯红的下裳,肩上则披着缀有山海纹的玄色外褂。那头漆黑的长发束以青缎带并且置于背后,习习清风则拂过披散在其前额两侧的头发。 稀薄的血腥味儿随风而至,有股女子细微的求救声从远处飘来。紧接着,慕容烨遥望着有道人影向这里奔来,顿时将手按在了剑柄上。然而,来者竟然是一个身穿绯袍的老庙祝,令他不由放下心中的戒备。 “老伯,何事这般惊慌?”这是,那位老庙祝不时惊恐地回望着身后,瘦削的面容仍在略微地颤抖着,惊魂未定地回答道:“后生啊,赶紧离开这里罢,那边有头妖怪正在噬人哩。” “在哪儿呢?” “喏,就在那边啊。”老庙祝用颤巍巍的手指为他指明方向,并且心生善意地对他嘱咐道:“那妖怪的道行颇为了得,我们十几个人联手也敌不过它。老夫劝你切莫逞强,以免遭遇不测。事态紧急,我得赶紧前往城主府请些援兵来。”两人就此道别之后,慕容烨便准备启程离开此地。不过行了三四步路,他便听见再度听到那股凄惨的求救声从背后传来。慕容烨顿时站住了脚,并且往那儿瞥了一眼。 篝火在山野间熊熊燃烧着,火光则随风不断地颤动着。此刻,有位年轻的女子被牢牢地绑在海棠树上,在她的脚边则横躺着二十来具被肢解开来的尸体。至于那头妖怪则踞坐在篝火的一侧,深橘色的眼珠子里映照着明亮的火光。 那是一头生得凶神恶煞的猿妖。深蓝的脸颊上布满如同树皮般的褶子,瘦长的身躯则覆盖着黑褐色的毛发。在它的手里握着一把满是红锈的战镰,三尺长的刀柄上绕着数层白色的裹尸布。 有一遇害的女子在血泊里玉体横陈,失却光彩的眼睛里倒映着夜空的颜色。而那猿妖则用镰刀剖开她的腹部,从中掏出血淋淋的内脏,并且傍若无人地啖食起来。 慕容烨隐藏在花丛深处浓重的阴影里,在暗中缓缓拔剑出鞘。纹理复杂的剑身上流溢着月光,使得那猿妖顿时对此有所察觉,其神情显得陡然一震。只见它略微歪着脑袋瞧了过去,那两排森冷的牙齿忽而咧至耳际。而他则拨开了茂盛的枝杈,不紧不慢地朝着对方走去。见状后,那名被绑着的女子泪光涟涟地向他喊道:“快逃啊,你会被它杀掉的。” 正传·风之卷 第二章 清源山上的焰火 “姊姊莫要停下来啊,”沫子说,“若是让那妖怪逮住,恐有性命之虞。”而南宫绘月则将双手搭在膝盖上,不住地发出急促而的喘息,回答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沫子你赶紧逃罢,休要再管我了。” “那怎么成?”沫子扯着她的胳膊,道:“姊姊与我情同姊妹,我又怎能对你置之不顾?”这时,一路上追赶着她们的“妖怪”从灌木丛中冒出半截身子来,使得绘月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然而,当她定神细视的时候,却猛然发觉那个罪魁祸首,竟然是头尚未成年的梅花鹿,正在咀嚼着苜蓿回顾着她们。见状后,绘月轻拍着胸脯朝着沫子走去,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便是你所说的妖怪?”而沫子则缓缓往后退却,狡黠地冲她眨巴着眼睛,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唔,这个嘛……” “好啊,你这行货子真是愈发没分寸了,分明是想趁机唬我罢。”绘月忽而勾住她的衣领,佯怒道:“今儿个啊,我非得好好治你不可。” “人家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嘛,不曾想姊姊会对此误以为真。”沫子连忙向她求饶道:“这回儿便算作我的不是,姊姊你便饶了我罢。”而南宫绘月则是一昧不听,只管伸手够过去挠她,笑吟吟地说:“你这妮子忒多花样摆布人,这回儿啊,说什么也不能轻饶你。” 两人胡乱打闹了一阵子之后,沫子忽然站定在那儿,指着绘月的背后说道:“咦!姊姊你快看,那边为何火光冲天?” “你这小妮子又要来唬我?这回儿我可不上当。” “嗳呀,不信你看嘛。这地上的野草可还映着火光哩。” 闻言后,南宫绘月将信将疑地别过身子,发现那边果真火光冲天,照耀山谷。于是,她吩咐沫子前往庙里寻些人来救火,随即奋不顾身地往那边赶去。沫子一时间跟不上她的步伐,只得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姊姊你别过去啊,那里好危险的。” “山火烧得这般大,可能会有人因此而受伤。”绘月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过去指不定能帮得上忙。” 火光遍野,漫山尽红。发黑的树桠迎风折断,炽热的断面上冒着火舌。点点火星在滚滚浓烟中飞扬,山野间的飞禽走兽开始逃窜。 慕容烨如同不屈的武士般注视着面前的敌人,血淋淋的手臂依旧紧握着剑柄。在他胳膊上的伤痕深可见骨,血水沿着剑刃滴落在地。而后他并拢着两指点了点肩上的穴位,暂时锁住了手臂上的三阴经。如此一来,体内的血液不会流失得太快。而那猿妖则蹲在白骨制的刀柄上,丑陋的脸颊上始终流露着贪婪的神情。 “莫非你就这点本事了吗?” “虽说在下本领不高,对付你却是绰绰有余。” “倒是个狂妄而有趣的家伙啊,胆敢对本大爷这般出言不逊。”那猿猴再度口吐人言,道:“不过,你那温热的脑浆定然异常美味,这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死你了。”而后只见它忽而翻身提起战镰,凌空朝着慕容烨斜斩而来。短兵相接之时火花四溢,慕容烨却又显得若有所思。若是再不拿出些手段来,只怕是会命丧此处。然而我所修炼的剑法乃是南华国的上乘武学,而今却是得在这一招一式上做些手脚,以免在这里遭人起疑。毕竟太辰国跟南华国之间势不两立,若是让从城主府赶来的那些士兵们识破身份,非但吾命休矣,甚至连家中的老母亦会受到牵连。慕容烨心中计定,顿时往后一蹦,舞剑喝道: “乾坤剑法·浩气斩。” 一时间剑气东来,千树腰折。那猿妖避其锋芒,只得仓皇而退。而慕容烨则乘风而起,旋即擎剑刺来。那猿妖慌忙挥镰格挡,然而终究是棋差一着。此刻忽而剑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已然从它的耳际划过。而后它捂着正在流血的左耳,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好啊,你居然伤了我。” 那猿妖的身上散发着猩红色的妖气,毛发底下的肌肉开始猛烈地窜动起来,在火光中的身影顿时显得高大了许多。它那深橘色的瞳孔里隐隐泛着凶光,漆黑的獠牙间则在格格作响,忽而张开血盆大口冲着慕容烨嘶吼着。为敌人所愚弄的惭恚忽而涌上心头,使得它那躁动的内心再度强烈地渴望着杀戮。 狂怒中的猿妖在山间横冲直撞起来,口里不时喷射着熊熊烈焰。 而慕容烨则一步三丈地飞掠而去,落在树梢上徐徐回过身来,见状后略微皱眉。他不断地引诱着对方前往人迹罕至的地方战斗,以免蔓延着的火势伤及无辜。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他体内的灵力已然所剩无几。一时间,那猿妖似乎已然瞧出其中的端倪,其身手忽而变得敏捷了起来。只见它顿时迎着低悬着的望月一跃而起,挥舞而来的巨掌将他从空中击落下来。而慕容烨的肩头则往后撞断数根粗壮的树干,顿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那猿妖顿时喜形于色,急于与之决出胜负,随即朝着他探爪袭来。岂料这时,慕容烨忽而睁眼醒来,随即跳上那猿妖的手背,沿着它的长臂疾跑起来。而后他踏上对方的肩头一跃而起,手里的剑刃折射着寒光。所有的破绽都是为了麻痹眼前的敌人,血腥的屠刀应在对方警惕的时候落下。 石火电光间,有道剑光从夜中一闪即逝。慕容烨借着剑势从天而降,锋利的剑刃随即刺入那猿妖的后颈,并且沿着其脊背顺流而下。他的鼻翼上微微沁着汗珠,侧着身子缓缓收剑入鞘,而后头也不回地往那名被绑的女子走去。剑势止息,风卷落红。至于那猿妖庞大的身躯则顿时裂为两段,瞪大的眼珠子里混杂着莫名的震惊与恐惧。 慕容烨上前替她解开系在手脚上的绳索,缓缓说道:“别怕,没事了。”而那姑娘则深深地扎进他的襟怀里,一时间显得悲恸不已。 “这些人都是因我而死的啊。”她呜咽着说,“那妖怪胁迫着我向人求救,如若不然,便要杀害我。”他略微迟疑片刻后,随即抬起手来轻抚着她的头发,劝慰道:“无论如何,你都只是想活下去啊。” 不久后,知悉火情的庙祝们纷纷提着水桶前来救火,闻讯而来的士兵们则在端详着妖怪的尸体。慕容烨与之交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并将那姑娘交由他们照料之后,便紧握着手里的长剑悄然离去。这时,有个面戴紫纱的女子匆忙赶来,恰好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然而不过数步之后,那位陌生的姑娘忽然从背后向他喊道:“公子且留步。”慕容烨缓缓回过身来,甚是不解地问道:“敢问姑娘有何贵干?” “奴家见你身负重伤,若不及时医治,来日恐怕会留下隐患。”眼见着对方的伤口已然发黑,南宫绘月略微颦蹙。她从袖里取出天青色的丹药瓶,温声对他说:“此乃浅秋药,素有祛毒化瘀、活血生肌之效。公子日夜各敷一回,相信你会很快地好起来。” 他将那丹药瓶接过手来,随即双手和抱在前,向她深深地作揖,道:“在下慕容烨,多谢姑娘的好意。只是此间曾有妖怪出没,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罢。”而南宫绘月则是颔首低眉,还礼道以万福。之后她缓缓抬起眼来,忽而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不禁感到心神恍惚。此刻的绘月方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位青年丰仪俊秀,胜却人间大多俗物。 与此同时,分为两列的女神官们举着长柄的花形灯笼,沿着落英缤纷的山道迤逦而来。而千代婆婆则提起素白的裙裾下摆,从中走了出来。她缓缓沿着层层石阶登上祭坛,在漆朱的神龛前献上兽面纹玉琮之后,顿时合掌跪地并且默念经文,借此为民祈福。而侍立一旁的常奉则略微点首,示意吉时已到。有一庙祝忽而推动着鲤鱼形的钟杵,阵阵钟音随即在山间回荡起来。这时,人们纷纷点燃了炮仗上的引火线。成百上千道烟花徐徐升空,并在迅速地分裂中发出急促的声响,使得阴沉的夜空顿时显得流光溢彩。据说,在海棠花典上结缘的情侣若是能共同点燃烟花,这段幻眇的姻缘便能得到羽嫣大神的祝福。 清源山上繁星点点,瑰丽的焰火在夜空中怒放着。粉红色的花涛在风海中翻涌着,斑驳陆离的光芒则映入他那明澈的眼眸里。一时间疾风乍起,海棠花宛若雨落,为风撩起的面纱则在慕容烨的眼前飘过。 南宫绘月那端丽的姿影伫立在花阴底下,而那倾城的笑靥则在流光的辉映下显得明灭可见。慕容烨略微别过脸来,出神地凝望着正在这位观望焰火的女子。彼时的南宫绘月正值桃李年华,自然是顾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而后她忽而窥见对方的目光,不由冲着他嫣然一笑。两人目光相逢之时,心中顿时感到彼此似曾相识。 只见她的耳根渐渐红了起来,随即深深地低下头来,如月牙儿般的双眸里似乎藏匿着少女般的羞涩与狡黠。慕容烨见状后略微笑了笑,而后再度抬起头来,凝望着斑斓的烟花在天角消散。 烟花虽盛极一时,却是终难长久。想来男女之情亦复如是。猛烈而炽热的情感如烟花般肆意绽放过后,终有一日亦必将随之急遽逝去。慕容烨的心里这般想着,却不因此而感到哀伤。因为这短短的一瞬,恰恰是烟花的一生啊。哪怕它的光跟热将来不复存在,却也曾真实地照亮并温暖着这片夜空。 直到许多年以后,慕容烨始终铭记着在清源山上跟南宫绘月的不期而遇,以及那惊鸿一瞥带给心灵的震撼。这或许是他平生所见最为凄美的烟花,而且恐怕将来都不会再遇到。 正传·风之卷 第三章 往事如尘 黑黝黝里巷间有户人家门户外敞,灯火通明的屋内却空无一人。慕容烨归家后心中一惊,连忙放下提在手里中野兔,而后他仓皇四顾,目光忽而停留在前方的地板上。有个绣着凤纹的红香囊落在那儿,其中散发着淡淡的麝香味。慕容烨不动声色地将其拾起,心中若有所思。而后他开始念咒施法,那香囊随即化为一道流光冲出屋外,循着故主的气息一路远去。 在距羽嫣庙二里外的苍霞山上,有个云鬓散乱的妇人坐地痛哭。只见她身穿着一袭轻薄的窄袖绛衣,双手的指甲缝里沾满了泥沙,泪水沿着不再年轻的脸庞往下淌着。慕容烨顿时释然一笑,温声向她问道:“您在这儿找什么啊?” “绍儿被那些坏人给抓住了,我到处都找他不着。”其母宇文心罗略微侧过脸来,狐疑地打量着对方,并向他问道“你是何人啊?” “我是您的长子慕容烨啊。”他上前抓起她右边的手腕,回答道:“母亲,别再挖了。绍弟已经死去多年,况且他也并非埋在此处。” 闻言后,宇文心罗随即掴了慕容烨一巴掌,并用嘶哑的嗓音向他吼着:“胡说八道,我只得慕容绍这一个儿子。你这挨千刀的分明是居心不轨,又何须这般骗我!那孩子才七岁啊,你们这帮该死的畜生便将他埋在这里。”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眼里充满了愤怒与仇恨的火焰。而慕容烨则注视着歇斯底里中的母亲,心中不胜唏嘘。 “既然如此,我留下来陪你一起挖罢。”慕容烨从身边拾起一段枯枝,开始卖力地刨着微湿的土壤。见状后,宇文心罗顿时笑颜逐开,不甘示弱地埋头苦干着。片刻后,慕容烨在暗中念咒施法,面前的土壤里显露出纹饰华丽的棺椁来。而后宇文心罗顿时开馆熟视,只见其中的稚童身穿着那件绣着飞鱼纹的紫袍,显得面容如生且鼻息尚暖。 “咦!”慕容烨故作惊奇地说,“母亲,你看他是谁?”而宇文心罗则捏紧他的胳膊,欣喜若狂地回答道:“他就是绍儿啊。我就说嘛,他肯定是藏在这儿。”而慕容烨则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诚如是。”紧接着那稚童忽而苏醒过来,不禁冲着他们笑了笑。而后他便如纸鹞般随风而起,忽而往连越城的另一端飞去。宇文心罗连忙回过头来,焦灼地向慕容烨问道:“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不见了呢?” “绍弟向来贤孝,想必是担心母亲在外受寒,先行一步回去了。” “那我也得赶紧回去才是。”她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起身说道:“绍儿生而孱弱,若是没有我照看着,指不定会在哪儿受人欺负呢。” 后来,慕容烨抻着神志不清的母亲往回走,阴鸷的目光忽而越过屋脊上那些洒满月光的吻兽,死死地回望着故国的方向。仔细想来,慕容家惨遭灭门之祸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段阴暗而潮湿的记忆如同蜘蛛般爬上心头,在他的眼前一幕幕地重映着。 沧海的叹息声从黑夜里隐隐传来,沿海的水杉在风中飒飒作响。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礁,白色浪花如泡沫般急遽消失。怪石密布的彼方依势倾向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一带有处夹着蓝萤石的断崖,其上高耸着一座带有尖顶的白色巨塔,顶端的灯光皓然且彻夜不息。 那时,年仅十四岁的慕容烨从太曜宗下山,御剑重返岭南道省亲,却在途中感受到滔天的妖气,耳膜里忽而回荡起巨龙的低吟。 浓雾里晃动着一对灯笼般的巨眼,覆盖着金黄色鳞片的面颊从暗中显露出来。慕容烨顿时面色愬愬,并在暗中手掐剑诀。他素闻食日战争之后,有许多修为高深的大妖潜伏在深山野林里,却不曾想会在这里遇到。岂料这时,那头金色的巨龙扇动着沾有血迹的羽翼,忽而向他隔空传音,道:“烨儿,你赶紧回府,带着心罗跟绍儿火速离开岭南道,以免遭遇不测。”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难将至,休要在此耽搁。”那金色巨龙注视着他说:“有朝一日,你拿着它前往太辰国,一切自有分晓。”这时,一阵狂风扑面而来,有枚玉佩随即飘至慕容烨的面前,红色的流苏正在随风颭拂。 “父亲,究竟是何人将你伤成这样?”慕容烨说,“烨儿要留下来,跟你一同并肩作战。” “你不必忧心于我,为父自有应敌之策。烨儿,你的身上流淌着跟我一样尊贵的血脉。它将会赐予你无上的荣耀,亦会使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然而,这便是你天定的宿命,亦我族与生俱来的悲哀。”那巨龙随即冲着他吹了口气,眼见着慕容烨随着飓风飞至千里之外,而它伤痕累累的身躯则沉浸在浓重的暮霭里。 城央的慕容府已经由重兵把守着门墙,身披火红色斗篷的士卒们提刀闯了进来。一时间倾栎败瓦,榱椽梁枋俱在火光中焚毁。手无寸铁的仆役竟相逃遁,却被追上前来的士兵砍倒在地。比及慕容烨赶回府中,却因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而愣在那里。他踩着一滩粘稠的血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这时,奉命留守在此的张先风击退了追兵,连忙上前抓住他的肩膀,道:“大公子怎会在此?” “张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烨不答反问道:“舅父的兵马为何会在此滥杀无辜?” “这件事说来话长,大公子且先随老奴前往密室避难。” 在张先风跟数名心腹们的拼死掩护下,慕容烨得以安然无恙地退回厢房之中。而后他缓缓挪动着多宝格里的那尊三彩骏马俑,水墨画背后的墙壁忽而开裂。这时,其母宇文心罗从中探出头来。她见了慕容烨之后顿时心生欢喜,并向张先风询问道:“怎么不见绍儿来?” “主母勿忧,小公子失散不多时,属下这便前去找寻。” 慕容烨看着张先风领人再度冲杀出去,而他则透过雕花窗上的缝隙窥见府内的惨况。半个时辰之后,那些痛苦而绝望的哭嚎声逐一消亡,死难者们的尸体都被抛进在融融的烈火当中。至于张先风跟他那些视死如归的同伴,最后却是一个也没有回来。 这时,有一士卒身穿火红色斗篷,擒着那稚童的肩头并将其推上前来,恭敬地屈膝请示道:“启禀大人,其余逆贼俱已伏法,唯独宇文心罗不知所踪;而今其次子慕容绍已然擒获在此,听候大人发落。”闻言后,奉命前来督察此事的太曜宗长老谢珣对着通缉令上的画像,略微点首道:“确是其人,分毫不差。”与此同时,那身穿紫袍的稚童则朝着面前的那人喊了一声舅父,然而眼见着对方显得无动于衷,他便怯生生地站在那儿,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岭南节度使慕容灏通敌叛国,宗主着令将其抄家灭门,不得有误。”谢珣继续说道:“还望宇文大人以大局为重,休要徇私枉法。” 此刻,身穿着山文甲的宇文建雄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冷峻的面颊上映着火光,随即不动声色地下令道:“行刑。”而慕容烨却忽然注意到,当那稚童被迫跪在地上的时候,正在小心翼翼地翕动着嘴唇。 “哥,你们要活下去啊。” 慕容烨读着弟弟道别时的唇语,顿时用力地攥紧着拳头,任凭指甲深深地刺痛他的手心。原来,慕容绍已然察觉到他们的藏身所在,却始终没有流露出异样。 行刑的士卒兀自举着映着火光的刀刃,而母亲则紧紧地揪着他的肩膀,眼里强忍着悲哀的泪光。绯红的刀刃随即从稚童的喉咙上抽出,飞溅而出的血水顿时染红了庭阶。少年时的慕容烨只能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亲眼目睹着弟弟的生命走向凋零。在他那不断颤抖着的瞳孔里,旧的思想跟秩序正在急遽崩溃。 在那之后,母亲便日渐变得神志不清。为了躲避太曜宗的追捕,我不得不连夜带着她逃离岭南道,并且最终通过镇山关离开南华国。这些年来我虽遍地寻医访药,却又始终无法治愈她的心疾。其实,我本是能推开母亲冲出去杀敌的,就像张叔叔一样明知毫无胜算,却还是英勇无畏地向敌人拔剑出鞘。然而,我却没能这么做。是的,那时的我怯懦极了。多年以后,慕容烨凝视着正在榻上熟睡的母亲,心里这般想着。而后他略微拢了拢青帐,吹灭灯火并合上寝门,悄然往外边的板屋走去。 日薄崦嵫,残阳如血。稀疏的水草裹在浓雾里,粼粼的水波则在随风涌动。慕容烨立于烟渚之上,不知身在何处。然而这时云雾渐散,他却遥望着有个看不清面庞的银发青年正在血湖中跋涉着。 “来者何人?” “吾名长无尘,乃是此间的神明。”那银发青年略微俯下身去,手里掬起一泓湖水,有尾细小的黑鱼在其中悠然地游动着。 “若君确为神明,能否看出在下心中所思?” “这个世界于我而言,早在六年前那个不为人知的盛夏,便已变得面目全非了。自从慕容绍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对宇文一族的仇意已然达到无加以复的境地。然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吾辈昔日所肩负着的苦难,将来定会成为高悬在尔等头上的利剑。”银发青年不以为意地回答道:“阁下心中所思,不过如此。是也不是?” 闻言后,慕容烨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然而,那银发青年却是显得安之若素,继续说道:“若是你想要报仇雪恨,我自然能赐予你无敌于世的力量。可是,你又能拿什么来跟我交换呢?” “神明也需要凡人的帮助吗?” “哪怕贵为神明,也并非无所不能。”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的生命。” “什么时候?” “当我需要它的时候。” “为什么选中的那个人是我?” “因为你的体质很是特别。”银发青年解释说,“这千年来,你是我所见过最为完美的宿体,唯有你方能够承受我那不朽的神力。” “没有人会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为何你觉得我会应承你?” “因为我对你的过去一清二楚,潜藏于你心底的怒火从未熄灭。”这时,清水从那银发青年的手心里哗哗流走,放生后的黑鱼随即摇身猛窜,在红彤彤的湖水里隐去踪影。 “很遗憾,我不会拿它跟你交换。” “有朝一日你想通了,便再来寻我罢。”银发青年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对方,脸上透露着耐人寻味的神情。“心诚则灵,你的心里自有前往此间的通路。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响应你的呼唤。” 不久后,在其背后顿时水声哗哗,有扇琉璃制的四柱牌楼从湖中升起。那银发青年缓缓地别过身去,手背上的地狱图在夕晖中显得格外刺眼。而后他半步踏进那牌楼的宽门里,挺拔的背影随之泯然不见。 简陋而逼仄的茅屋里烛火微荡,怒风将纸糊窗吹得咯咯作响。慕容烨猛然从梦魇里醒来,神志顿时恢复了清明。而后他凝望着天上的星辰,在悠悠长夜里陷入了沉思。数只灰褐色的飞蛾萦绕着火光,墙角上的蜘蛛正在重新结网。自从慕容家覆灭之后,他再也无法在没有灯火的夜里入眠。 正传·风之卷 第四章 歌舞声中忆平生 兰溪坊乃是云州境内首屈一指的青楼,其央有座六角的朱漆雕塔用以待客。 此塔唤作凤凰塔,高可十二丈,占地约有四十余亩,上下共计八重,并且塔身往上逐次递减。层层塔间筑有四面回廊,外围环镶着玲珑剔透的雕花红阑干。而塔里则建有各色雅间五百余座,风格各异且大小不一。附近植有西府海棠若干,皆高大异常。远处的楼阁错落有致却又富丽堂皇,则是成名已久的花魁跟头牌们平日里的起居之所。至于最为外围的廊庑却是朴素寻常,乃是供职在此的仆从跟尚在习艺的歌舞姬们安身的地方。 放眼云州十三城,唯有这兰溪坊里的姑娘皆为清倌人,素来卖艺不卖身,却又能够使得众人趋之若鹜,迢迢千里来此一掷千金。因此,常有来自乾照城跟其余诸州的达官显贵慕名而来。 朱红的廊柱上彩绘着祥云的图案,挂在梁下的两串红灯笼显得熠熠生辉。黄昏过后的兰溪坊正值华灯初上,门庭前的宾客熙来攘往。身穿水红色衣裳的女婢四处走动,在一片喧阗里招呼着四方的来客。此间的生意在这个时候最为红火。南来北往的富贾大抵在此歇脚,而醉心风尘的文士则在雅间里跟舞姬们谈笑风生。 绳挂着头顶上的羊角灯映射着秋阳般的光彩,糊在格子门上的那层白油纸上绘有红枫的图案。沫子跪坐在外边儿轻轻叩扉,而后端着色泽光鲜的肴馔走了进来。此刻,兰溪坊的花魁南宫绘月端正坐在雅间的一侧,那双纤纤玉指拨弄着搁在腿上的紫檀琵琶,微启的朱唇则在柔声吟唱着云州的名曲《鹤舞雪》。与此同时,有对舞姬则在席央舞姿蹁跹,使得众宾客为之目不转睛。 只见这两个玉人的模样并无二致,一颦一笑都显得风情万种。她们同样服以雪青色的交领上襦,并且配有海棠红底的轻薄长裙。其姊新垣幸春以青紫色的缎带束发,而其妹新垣秋奈则在盘髻上别有玉簪。这对孪生姊妹素来以舞冠绝云州,乃是兰溪坊里大红大紫头牌舞姬。而在她们身旁伴舞的姑娘们纵然看起来颇具姿色,与之相比却是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曼妙的歌声与琵琶音交织在天际,如同灯火般均匀地降落到每个人的身上。然而人们感受着曲调时所产生的心境,却因各自的遭遇而不尽相同。靠近红阑干的那扇格子门因月色美丽而敞开着,不时有七八瓣零落的海棠花随着习习晚风飘了进来。 曲终人静,余音绕梁。只见她们最终交叠着双腿蹲下身去,标致的面庞渐渐从白团扇的背后露了出来,显得秋波暗送且分外动人,使得众人不禁心荡神摇,一时间难辨人间天上。 温在翠樽里的花雕酒微微冒烟,有一妇人跪坐在通红的火炉旁,正在默默地为众宾客酌酒。只见她身穿着黑色的半臂褙子,体态丰盈且侧髻微垂。她便是兰溪坊里的虔婆,江湖人称玉玲珑。而今她虽是看起来年老色衰,却依稀能从其五官中辨出往昔的姿色。嘴角的法令纹跟鬓角的几缕白发,更是为她添上岁月的韵味。而后幸春姊妹二人跟南宫绘月一齐走上前来,仪态娴雅地跪坐在玉玲珑的两侧。而沫子跟其余的四位舞姬,则在殷勤地招待着宾客们饮酒赋诗。 席央的那位银髭长者似乎依旧沉浸在美妙的琵琶曲里,不时用手掌有节奏拍击着膝盖,显得乐在其中。他缓过神来并抚掌大笑,朝着身旁的那位青年说道:“妙啊,素闻兰溪坊的花魁以乐艺见长,美名冠绝云州。但闻此曲,果真名副其实。”此人便是念苏城内大名鼎鼎的巨贾燕行空,把持着云州境内三分之一的盐铁买卖。在他旁边那名青年的手里轻摇着绘有墨竹的白折扇,微笑着回答道:“的确如此。晚辈亦心有同感。尤为难得的是,据说这首《鹤舞雪》乃是绘月小姐十六岁时所作,而今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闻言后,绘月膝行向前并轻微垂下头去,恭敬地道以谦辞:“奴家不才,承蒙诸位大人抬爱。” “许久不见,绘月小姐的风采不减当日。” “君亦复如是。”南宫绘月抬着搁在腿上的手掌,举起杯来并以袖掩面,略微笑道:“不知江公子后来可有进京赶考?心仪的小黄花却又许配何家?” “绘月小姐莫要再取笑我了。”他说,“昔日戏言,何以当真?” 前年秋天,江涛岄随着商队远赴宁州,途经此地并夜宿精舍,恰好与前来布施的南宫绘月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曾托言在乡里一青梅竹马名唤小黄花,自幼与之情投意合。只是其爹娘得知他家道中落,便不再让他俩有所往来。而今他想着前往乾照城考取功名,来日金榜题名之后,便与小黄花再续前缘。只可惜囊中羞涩,故而在此烦恼。南宫绘月一心想着成人之美,便让沫子取了银两资助他进京赶考。岂料江涛岄见她这般兰心蕙质,不禁因此动了情。 后来,当他行贾重返连越城的时候,曾亲自押运着两车金银珠宝跟绫罗绸缎,前往兰溪坊拜会南宫绘月,并且向她表明愿结琴瑟之好。然而南宫绘月却只是低眉摇头,便回身往坊间走去。江涛岄自从心灰意冷,只得黯然离去。春去秋来,两人再未谋面。此番若非其父风月山庄之主江永年,派他前来跟云州的巨贾燕行空进行生意上的往来,他也不会再回到这连越城里来。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南宫绘月芳心难许,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 三杯两盏过后,舞姬新垣秋奈面容微曛,见了江涛岄之后心生欢喜,不禁举起银樽朝着对方走去,幽怨地对他说:“江公子当真是无情啊。为何你的眼里惟有花魁,莫非奴家便跳得不好么?” “秋奈小姐的舞艺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只是各有千秋罢了。”眼见着秋奈因步履不稳而倾倒下去,江涛岄连忙上前扶稳她的身子,岂料反倒却被她牵倒在地,前倾着的酒水洒落在石青色的锦袍上面。 见状后,其姊新垣幸春连忙替他拭去身上的酒迹,略带歉意地弯腰赔礼道:“小妹她不胜酒力,故而多有失礼,奴家在这儿替她赔个不是,还望公子海涵。”只见此人生得肤胜白瓷且眸若秋水,举手投足间不失温婉,看似冷若冰霜,却又别有一番风情。江涛岄心意一动,故作恼怒地说:“这身锦袍乃是天宝阁所出,不下白银百两。岂能任凭你这三言两语,便就此息事宁人?” “那江公子如何才肯罢休呢?” “不若你给我唱首小曲儿罢,如此便好。” “可是奴家本是舞姬,不善曲乐之事。”新垣幸春忽而为难地说。 “既然江公子尊口已开,你便莫要推辞了。”玉玲珑替她将秋奈接了过去,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兰溪坊里的姑娘,哪一个不是通晓四艺?你不是新近写了首《楚天歌》吗?今儿个便让他们给评评。” “事已至此,奴家唯有献丑了。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眼见着南宫绘月朝她略微点首,新垣幸春捻着的兰花指从袖里伸了出来,用美妙的歌喉开腔唱着:“少年从军行,白首戍关西。古人应笑我,不识当年风雨。谁曾想?秦时狼烟遍地起,累世宫阙一朝息。雁南返,黄叶稀,岁岁年年干戈起,不见帐前百万兵。到头来,斜阳残照垓下骑,萧娘座前歌声凄。而今疾风过境,霸王归去来兮?”一曲终了,新垣幸春却是忽然淌下一滴泪来,倒是与那凄美的曲调相得益彰。只是这琵琶声中自有断肠之意,未免令人过于伤怀。 良久,江涛岄缓缓睁开眼来,连忙击掌称赞道:“素闻幸春小姐舞艺精湛,不曾想连小曲儿也唱得这般好。”幸春略微矜持地低下头去,双颊渐渐升起了红晕。南宫绘月则轻轻地呷上一口酒,眼见他二人眉来眼去,顿时会心一笑。此刻,格子门外履声渐近,有一独目青年随即警觉地回过头去。只见他身穿一袭漆黑的鱼鳞甲,默默坐在绘月的身后并且始终剑不离身。 此人名唤蒋长义,本是闯荡江湖的武士。可惜的是,他在多年前的那场决斗中被仇家刺瞎了左眼。那时,性命垂危的蒋长义倒在草丛间,却被途经此地的南宫绘月救了下来。他为了报答绘月的救命之恩,便成了这兰溪坊里的护院。本来按照坊里的规矩,护院是不能够踏足雅间的。然而,蒋长义听闻上一回绘月跟沫子私自前往清源山的时候,险些遭遇妖怪的袭击,便执意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 “嚯,这儿里头倒是热闹得很。藤弈啊,咱们便在此坐下罢。”有一青年缓缓拉开格子门,踩着带有祥云纹的锦履走了进来。 只见此人头顶着幞头且身穿绯红的交领深衣,其胸背则以金丝绣成饕餮的图案。在他的左耳上戴有银质的耳环,眉宇之间则流露着阴柔之美。然而,绘月却分明从此人的神情里,洞悉到了隐藏其中的残忍与乖戾。而那犬首人身的扈从则紧随其后,看起来亦是绝非善类。 正传·风之卷 第五章 太辰七将 那绯衣青年神态倨傲地盘坐在那儿,用手肘在食案上支起脑袋,并用渴望的目光凝望着南宫绘月,赞许道:“想必这便是兰溪坊的花魁南宫绘月了,果真生得花容月貌,倒也不枉我来此一遭。”在他的身后扈从则是对此全然提不起兴致,只顾着在那里吃酒啖肉,举止多少显得有些粗鄙不堪。 这时,在门外阻拦的两位青衣家僮迎上前来,朝着玉玲珑点头致意,解释道:“妈妈,这两位客人执意要闯进来,我们着实是无计可施。” “我晓得了,你等权且退下。”而后玉玲珑膝行向前,恭敬地向他们说道:“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在此言明。” “我等从凛州远道而来,却被你的人拒之门外,妈妈作何解释?” “原来如此。按理说有客远来,本该受到优待。只是公子有所不知,坊间的规矩向来都是点牌会客,全凭头牌们各自的心意。哪怕是燕大官人跟江公子这般富甲一方的巨贾,亦是如此。如若公子不弃,老身再唤些聪明伶俐的歌姬跟舞姬前来侍奉,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成。”绯衣青年断然说:“我王某人难得来了兴致,自然是志在必得。今儿个若是不能如愿,便要将你这兰溪坊闹个天翻地覆。” 王氏一族乃是凛州的名门望族,其家主更是太辰七将之一,在朝中颇具权势。此人衣冠齐楚,便必出身不凡。此番若是因此与他反目成仇,恐怕风月山庄在凛州的生意亦会受到阻碍。不若且退一步,与之修好。江涛岄在心里这般想着,忽而向他提议道:“既然如此,不若命人在此添席加座,阁下与我们一道在此听曲观舞,何如?” “尔等是何人物,也配与我相提并论?”绯衣青年回答道。 闻言后,燕行空那两道灰白色的眉毛竖了起来,怒斥道:“简直是岂有此理!孺子未免欺人太甚。” “那又如何?老不死的休要聒噪,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绯衣青年顿时起身上前,扯着绘月的衣袖往外走去,有恃无恐地说:“今儿个我便要将花魁带走,倒是想看看谁敢拦我。” 眼见着此人这般桀傲不驯,江涛岄不由紧拧着双眉。这时,蒋长义却是起身上前,略微前倾着身子并缓缓拔剑出鞘,冷冷地说道:“请这位公子放开我家小姐,否则休怪在下无礼。” 绯衣青年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神情显得阴晴不定。他的扈从继而起身离席,跟蒋长义嗔目以对。玉玲珑见机不妥,连忙吩咐一舞姬出去,将正在间壁听曲儿的连越城主请来主持公道。 绘月连忙挥袖,从绯衣青年的手里挣脱开来,即刻上前制止道:“阿义,还赶紧把剑放下,我过去给他们弹首曲子便是了,又何须因此而动武呢?”然而蒋长义却将她拨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们,回答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争斗,小姐便不要管了。此间有长义在,谁都不能在此肆意妄为。” “大胆的奴才,可知你拿剑指着的人是谁?”藤弈顿时向他喝道。 “在下不管你是何人物,反正不能让小姐受委屈。” “公子,此人该当如何处置?”藤弈目光不善,顿时回头问道。然而那绯衣青年则回身坐了下来,挽起赤袂举起樽来,任凭晶莹的酒水则在里面摇晃着,吩咐道:“既然这位小兄弟不自量力,你且陪他过过招罢。” 后来,只见蒋长义挥剑朝着对方刺去,而那藤弈则用爪尖抵着剑锋,犹然显得游刃有余且从容不迫。绯衣青年则一旁席地而坐,口里啖着牛炙,饶有兴致望着他们之间的打斗。见状后,雅间里其余的舞姬跟一众宾客们仓皇离去,唯恐在这场纷争中殃及池鱼。唯有南宫绘月跟沫子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观望着,却又爱莫能助。 新垣幸春从玉玲珑手里接过酒壶,缓缓朝着那绯衣青年走去,跪坐在他的身旁并斟起酒来,劝道:“公子若是不弃,便让奴家在此陪您多吃几杯酒罢。” “这兰溪坊竟有这般善解人意的姑娘,倒是难得啊。”那绯衣青年忽而抬起手来,用手背拂过她的脸颊,道:“可是美人儿,你怎么浑身发起抖来?好像是我会吃了你似的。”幸春却是一面抚弄着长鬓,强颜欢笑地说:“公子说笑了,奴家只是觉着有些冷罢。”闻言后,绯衣青年忽然将她搂了过来,并从盘中摘了颗樱桃喂给她吃,问道:“如此还冷么?” “多谢公子,奴家觉着好些了。”新垣幸春按着席子坐直腰身,用另一只手捋了捋垂下来的青丝,并将它们别在耳后,继续劝说道:“不若公子让他们住手罢,这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啊?” “这个倒也好办。”绯衣青年随即吩咐道:“藤弈啊,美人儿说你打得没意思哩。何不露两手给人瞧瞧,也好叫他们知道你的手段。” 眼见着绯衣青年脸上的笑意倏然而逝,藤弈会意后便不再手下留情。而后只见他敏捷地侧过身去,避开从右上方劈来的那一剑,忽而闪现至蒋长义的面前并两掌错合,便将对方那如青竹般细长的胳膊折断,手里的长剑随即掉落在地。一时间,蒋长义忍痛切齿,只得抽出右臂往后退去。 然而藤弈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反而拾起剑来追上前去。见状后,南宫绘月惊叫着向前迈步,却是为时已晚。刺来的一刀已然贯穿蒋长义的胸膛,只见他整个人顿时颓瘫倒地。 迸溅而出的血水在簟席上横流着,而绘月则替他紧捂着汩汩淌血的伤口,声泪俱下地喊道:“阿义要振作一点,很快便会有人来救你。”而后她朝着正在发愣的沫子吩咐道:“赶紧去寻医师来。” 沫子顿时回过神来,连忙朝着格子门外跑去。然而根本于事无补。那一剑已经刺穿他的心脏,使之在倒地时便断了气。 见状后,燕行空顿时霍然起身,怒目圆睁地冲着那绯衣青年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纵人公然行凶。道治皇帝曾诏令天下,云州的百姓亦是太辰的子民,任何妖怪都不得在此犯十戒之罪。哪怕是天潢贵胄,亦不可赦。老夫定要前往城主府告你一状,任你神通广大也逃脱不了干系。” “藤弈啊,这一回确实是你不对。我不过是想让你唬唬他罢了,出手也没个轻重的。”绯衣青年的嘴角再度浮现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如今那老头儿要将此事闹到城主府里去,又当如何是好啊?”藤弈随即退至一侧,屈膝请罪道:“属下罪该万死。” 紧接着,有一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匆忙赶来,踏进门后神色微变,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见此人身穿绯袍且头顶乌纱帽,雕有云气纹的青玉带上系有银鱼袋。 他便是越国的末代君王徐盛之孙,归顺朝廷后被道治皇帝册封为连越城的城主。燕行空起身迎上前去,向他说道:“城主大人,这厮放任扈从草菅人命,还望您为我们主持公道。” 然而当那人瞧着坐在前面的绯衣青年之后,连忙向他俯身行礼,道:“下官徐沉荣,参见七将大人。” 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因此对那绯衣青年侧目而视。 自从道治皇帝独孤弘登基以来,先后册封七大名将并且令他们各自镇守一方。而且他们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代表着文武百官之首的太辰三公,即大司马、大相国跟国师。云州十三城虽为是自治之地,在名义上仍需向他们以示臣服。然而谁又能料到,眼前这位看似纨绔子弟的绯衣青年,便是太辰国里权势煊赫的七将王峪。 “没想到啊,徐大人也会来这风月之地。”绯衣青年忽而说道:“不过你倒也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前去跟你解释一番。我们好端端的在此吃酒,蒋长义那厮偏生糊涂,却要过来和我比武。在下自然不会恃强凌弱,于是便让藤弈替我出战。岂料他技不如人,反而向这些姑娘动武。藤弈也是一时情急,方才误伤其性命。” “诸位可有话说?”连越城主徐沉荣环顾着众人,一干人等却是对此噤若寒蝉,生怕给自己招致无妄之灾。眼见着他们始终默不作声,徐沉荣缓缓别过头来,向玉玲珑提议道:“既然死者是兰溪坊里的人,老夫愿献金百两,劳烦妈妈妥善处理此事,如何?” “但凭城主大人定夺,老身绝无异议。”玉玲珑略微倾身回答道。燕行空用手捻着雪白的胡须,一改常态地附和道:“如此甚好,老夫也是这个意思。”而江涛岄则抬眼朝他瞥了一眼,对此嗤之以鼻。 而南宫绘月则默默点头谢客,拉着沫子站起身来,徐徐朝着纸拉门外走去。藤弈连忙上前拦住她的去路,道:“难得将军赏识,休要不识抬举。” “奴家适才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在此奉陪了。”南宫绘月背对着绯衣青年,眼角顿时闪烁着泪光。这时,藤弈忽而见到王峪举手示意,不得不按下心中的怒火退了回去。 “既然绘月小姐深感不适,在下自然不便强留。”王峪掷下银樽,兴意阑珊地说:“只是我的耐心很是有限,望姑娘好自为之。” 闻言后,她不动声色地挽着沫子的手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间。在这之后,燕行空跟连越城主借口叙旧,亦是纷纷告退。 “这酒我也喝够了,咱们还是走罢。”王峪搂着幸春的肩膀站起身来,趔趄着朝着外边儿走去。玉玲珑上前问道:“七将大人且慢,这是要将她带到哪里?”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随我一道回凛州。” “兰溪坊里的规矩向来是卖艺不卖身,将军此举恐怕多有不妥。”玉玲珑忽而劝道:“若是让别有用心之人借此生谣,诽谤将军在云州强掳民女,届时非但有损将军的威名,而且可能会触怒龙颜。” “还是妈妈思虑得周全。”王峪吩咐道:“藤弈啊,命人从府上取些钱来。不知黄金万两,是否足够赎回幸春小姐的死契?” “既然将军开了尊口,老身又岂有异议?”玉玲珑无可奈何地凝望着面前的新垣幸春,而后朝着他们俯下腰身。然而这时,江涛岄却忽然鼓起勇气说:“哪怕是将军为幸春赎身,也总得问问她的意见罢。” “敢情在下得了这么个如意人儿,便会有许多人来寻不痛快?”王峪回过头来,抚摸着幸春的面颊,道:“也罢,从今往后你便是重获自由,至于跟不跟我全凭你的心意。只是我这人一旦十分生气,便会有九分失礼,望卿务必仔细斟酌。”王峪忽而瞥了一眼醉倒在那儿的秋奈,微妙的笑意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来,而后拢袖别过身去。 新垣幸春将手指绞在一起,回首凝望其妹秋奈时泪若梨花带雨,最终却还是跟了过去。空余江涛岄独坐在那里潸然泪下,将那壶愁酒浇在心头。 正传·风之卷 第六章 黄狸猫面具 四月伊始,关山樱开。北风拂落栖息在褐枝上的樱花,落红如雪般倾泻在屋顶覆有青瓦的斜坡上。沫子坐在窗沿上晃悠着双腿,默默地欣赏着清源山上的日出。再隔半个时辰,便要去唤姊姊起身了。她的脸孔沐浴着微红的曦光,心中如此想着。 乌云叆叇,细雨濛濛。纱窗里盘发的少女身穿一袭元色的丧服,姿态端庄地跪坐在垫着褥子的地板上,朝着前来吊唁的人们点头致意。有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肩上披着黑羔裘,进屋后在她的身旁坐下,直直地望着焚香炉后的灵位,道:“这些年来,你们过得如何?” 隔了半晌,那少女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何还要回来?” “惠子临终前,有没有将值钱的东西交予你?” “没有,家里什么都没了。”她略微微别过脸来,哽咽着说:“当年你不辞而别,娘亲为了清还你欠下的赌债,不惜将外祖父留下的遗产悉数变卖,并且日夜操劳以工抵债。而今她积劳成疾后弃世而去,你却又要回来讨要银两,我们娘儿俩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吗?” 闻言后,那中年男子并不答复,只是垂首闭目。这时,有一身穿绣着金铜钱图案的青色大褂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庭户朝他们走来,道:“桓大爷,您也该知道我们聚金赌坊的手段。如若在天黑前都没有筹齐银两,这双胳膊您也就甭想留了。” “老夫在此尚有不少旧相识。”南宫桓回答道:“劳烦阁下回去通报一声,让坊主宽裕些时日,老夫定能将余下的银两筹齐。”那少女闻之色变,顿时捏起双拳捶打着身旁的父亲,哭道:“好不容易才将你过去的债务还完,你怎么就是死性不改,又跑去赌了呢?” “桓大爷的檐下已是堆金叠玉,又何必舍近求远呢?”那人瞧了一眼那少女,而后从怀中取出契书,向他劝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昔日的酒肉朋友,又有几个是会雪中送炭的呢?令千金姿容尤美,定能卖出个好价钱。到时候,非但您的赌债连本带利一笔勾销,而且还能余下不少银两。桓大爷大可在这乡间置下一亩三分地,再往新府里添上几个贴身丫鬟,这日子岂不过得比神仙更逍遥自在?” 南宫桓仔细端详着那份契书的时候,那少女略微扯着他的衣袖,眼里透露着最后一丝希冀,向他哀求道:“求爹爹别将绘月卖掉。您的债务我们再想想办法,定然能够渡过眼前的难关。”然而自始至终,南宫桓都对此显得无动于衷。后来,他瞧着上面的数目动了心,并在那契书上画了押。而后那赌坊里的打手突然迎上前来,抓起少女的胳膊并准备将其带走。然而她却拼死挣扎起来,咬伤对方的手臂后转身而逃。岂料却被对方揪住头发扯了回来,并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瘫倒在地上的少女后仰着头颅,凝望着父亲那纹丝不动的倒影,惨笑着留下了怨恨的泪水。 与此同时,孤芳阁里的南宫绘月梦呓着醒来,眼底的惊恐尚未完全退去。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香汗,两行清泪已然浸湿了锦枕。而后,南宫绘月背靠着床头在卧榻上坐起身来。那头深棕色的长发则从肩侧垂落下来,并在她的腿边略微盘曲着。这会儿,微红的朝阳透过纸拉门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从格子门外传来的敲声开始笃笃作响。沫子的手心里握着块鹅胰,正端着盛有热水的脸盆站在门口静候着。 潇潇雨后,天现霁色。斜阳拨云而出,零星的雨水沿着檐溜缓慢地滴落下来,在充满着夕晖的宽廊上溅起阵阵水花。 亭亭玉立的绘月独自坐在那里,盘发的步摇落在夕阳里显得熠熠生辉。只见她身穿着淡粉色的齐胸襦裙,其上印染着樱花盛开的图案。那并拢着的双腿放在丰腴的臀部一侧,鸦头袜的上方略微露出一小截脚胫,其上纤细的汗毛为夕晖所染黄。格子门的背后是面朝庭院的回廊,数枝关山樱从红阑干的一侧探过头来,在料峭春风中开得正盛。彼时日照花暖,显得颜色妍丽。此刻,过道的走廊上随即响起一阵急促的木屐声,沫子一手扶着外侧敞开着的格子门,向她喊道:“姊姊,妈妈让你过去一趟。” “可有说是所为何事?” “嗳呀,敢情你还不晓得啊。这不是前阵子七将大闹兰溪坊嘛。而今阿义不在了,妈妈便寻思着再给你找个贴身护院。岂料昨夜方才命人贴出去的告示,这消息却在一夜之间便传遍了连越城。一时间,妈妈难以抉择,便让他们上擂台切磋武艺。好多的公子哥儿根本不会武功,最后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可好玩了。”沫子笑得合不拢嘴,举袖半掩在唇前。闻言后,绘月顿时莞尔一笑,道:“简直是胡闹。” “今儿个外边打得热闹极了,姊姊不跟我过去瞧瞧?” “我这边还没忙完,便不去凑热闹。”绘月放下手上的刺绣活儿,指了指案上的食盒,吩咐道:“昨夜从故乡带来的那两株关山樱又开花了,我便采了些花瓣做了樱花糕,你替我送去给妈妈尝尝。”沫子背着她捻起食盒里的糕点偷吃了一块,舌尖却又忽然尝到甜中带咸,便略微蹙眉向绘月问道:“姊姊又哭了么?” “哪里有,你这丫头休要胡思乱想。” “那为什么这里边儿有些咸味儿?分明是眼泪的味道嘛。”沫子随即撇下那食盒,上前跪坐在绘月的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劝解道:“姊姊休要瞒着我,夜里又是谁悄悄抹泪来着?近来你总是如此,这身子怎么吃得消?阿义若是尚且在世,又该怪我没照顾好姊姊了。” “那日若不是为了替我解围,阿义也不会枉死。” “姊姊莫要再自责了,这种事情谁又能料到呢?”沫子宽慰道:“当初若非你将阿义救下来,他早在三年前便已横死野外。何况这些年来,守护在你的安危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今他报答了你的恩情,往生时亦是无憾。” “话虽如此。只是一想到他死去时的模样,我的心里便难受得很。”绘月揪着衣襟哭出声来,默默地将脑袋靠在沫子的肩头。 “可……”沫子适才将话说到一半,便被纸拉门外的那名年轻的舞姬打断道:“花魁姊姊,妈妈让奴家将那三位新来的护院领到了孤芳阁前,他们个个都武艺高强,妈妈让你瞧瞧其中可否有中意的?” “让他们都走罢。”绘月吩咐道:“你且过去回禀妈妈,让她不必再替我招护院。我实在承受不了,有人再次因我而受到伤害。” “别介啊,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没见面便全被你赶走了,显得咱们并不待见人家似的,也不怕惹了笑话?”沫子连忙将那舞姬喊住,回头跟绘月说道:“哪怕最后不用他们,姊姊也总得亲口解释一下,是也不是?”闻言后,南宫绘月只得轻叹一声,略微用手指刮了刮沫子的鼻尖,道:“你这小妮子这回儿教训得是,姊姊听你的。” 从暗处传来那细碎的足音渐近,二位佳人的倩影从在屏风的背后走了出来。这时,有位头戴纶巾且身穿青衫的后生上前一步,略微拱手道:“小生白子寅,见过花魁跟沫子小姐。”沫子挽着绘月的胳膊,笑着说:“你倒是嘴甜得很。不妨说说,你为何想到这兰溪坊里来?可有什么缘故?” “小生本是一介书生,曾在云州书院里治学多年,可惜后来屡试不第,遂弃文从武。”那青衫后世回答道:“后来,在下散尽家财四处学艺,却终究只是略懂皮毛。眼下正因穷困潦倒而长吁短叹,幸而撞见坊外有人贴着告示,自然是想着来此谋份差事,借此生计罢了。” “你可知护院是做什么的?” “自然晓得。” “那你还想挣这银子?” “取人钱财,自然得替人消灾。”白子寅精神抖擞地回答道:“况且吾辈闯荡江湖,死生早已置身事外。”这时,沫子用手肘捅了捅绘月的肋骨,悄声道:“这憨子倒是连扯谎都不会。那身行头都是上好的料子,如此看出他穷苦潦倒来?分明是来讨便宜的。”而南宫绘月会意后则笑而不答,只是一味摇头。于是,沫子松开了姊姊的胳膊,继而挪步走向二个人。 “俺是赤眉山上的道士,名唤施福。这三十余年来,俺一直在山上苦练着霹雳刀法,跟那些个只懂得花拳绣腿的草包可大不一样。”那虎背熊腰的大汉瞥了一眼身旁的白子寅,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若是那些纨绔子弟不懂规矩,洒家只管教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姑娘你若是雇佣了俺,决计不会在坏人的手底下吃亏。只是俺一顿要吃三桶饭,方有力气替你揍人。”然而沫子见了此人之后却不甚心喜,只是礼貌性地跟他问候着,便将目光移向最后的那位青年。 来者是个戴着黄狸猫面具的年轻人,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并挺直腰身站在那里。披散在其前额的两绺黑发则在风中拂动,左边的手里则紧握着长剑。南宫绘月瞥见在他的剑柄上带有梅花的印记,不禁开口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 “在下刘遇安,云州念苏人。” “戴这面具用意何在?” “在下自幼生得丑陋,故而不敢以庐山面目示人。” “凭你的身手进城主府亦能谋份差事,何苦要到这儿来?” “此间清净许多,而且花儿也多。” 闻言后绘月略微垂首,心下若有所思。而后她在沫子的耳际低声吩咐了几句,便交叠着双手放在身后,沿着那条铺满夕阳的檐廊往前走着,并且不时地踮起脚尖,绕开了落在其上的樱花。 莫非你以为戴上面具之后,我便认不出你来么?你的声音终归没有改变,身上的佩剑亦是如此。而后,南宫绘月徐徐回过身来,默默地凝望着那个戴着黄狸猫面具的青年,那双宛若胧月般的桃花眼里流露着甜蜜的笑意。这时,隐藏在面具背后的那张面孔同样笑了起来。只是慕容烨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快便会被她识破。然而从这一天开始,他便以刘遇安的身份守护在绘月的左右。 唯独沫子一时间不明所以,略微偏着脑袋瞧着那戴着黄狸猫面具的青年,心里暗自纳闷道:“从没见过姊姊这般模样,这刘遇安到底什么来路?” 正传·风之卷 第七章 烽起凛州 嘶鸣的马声从夜里传来,数点火光映着陌上的野草。 数十名虎贲骑分列两行,而那辆囚车则从其间驶过。里面的女子为枷锁所束缚着,轻薄的白纱衣上布满了累累鞭痕且血色不一。在她的脸上蒙着一层眼纱,因此并不能看清其面目。此番领队的骑兵便是藤弈,而后他耳闻着风吹草动,忽而命人止步并拔刀喝道:“有敌来袭,从速戒备。” 一时间伏兵盈野,纷纷从草丛间冒出头来,并举着兵器拥上前来。其间有位身穿着黑鳞甲的汉子从敌人的尸体上拔出刀来,高声呐喊道:“诸位随吾冲阵杀敌,夺回我族的月亮。” 只见此人肤色黧黑且体格雄伟,两鬓的黑发则结成短辫。他便是暗妖一族公认的勇士魏则明,天生神力且作战英勇,尤其是那手双刀耍得出神入化。藤弈顿时拍马而来,跟那汉子短兵相接。 “魏则明,没想到那不歧竟然会派你来?” “大首领特意派我前来迎接小姐,随便取你狗头。” “多日不见,火气倒是旺了不少。” “我族在北方接连大捷,迟早便会攻破长蓟城。王峪在金座上的日子,怕是不长久了。”魏则明交叉着双刀挡住对方的利爪,回答道:“你这狗贼助为虎作伥,残害了多少我族的义士?而今你终于落到我的手里,这回定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仗还没开始打,魏大人怎么就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藤弈说,“莫非你们当真以为我等途经此地,是因为此间路程最近?” 一时间,飞矢破空而来,有位士卒喉头中箭并栽到在地。与此同时,王峪亲率着上千虎贲骑策马而来,披在身上的二蓝色外褂下摆飞扬。魏则明心知中计,却又不甘无功而返。此番若是不能将雅蒂娜·豁玛格沁接回故乡,如何面对那不歧·豁玛格沁那严厉的目光呢? 我遵循着族长的旨意来到了这里,绝不能让北地的女人在受辱中死去。魏则明的心中如此想着,继而一掌震退藤弈,挥刀冲入敌军中厮杀起来。如树根状的血红色脉络在他的手臂上伸展开来,肌肉里的骨头开始格格作响。北地魏氏是上苍眷顾的一脉,他们的身体里蕴藏着狂暴的力量。刀光所经之处,连人带马裂为两段。此刻的魏则明急于救主,已然杀红了眼。 眼见着对方不断地朝着囚车靠近,藤弈急忙上前跟他交起手来,以便推延时间好让将军赶来。然而时间一长,魏则明却也看出他的心思,故而毫不犹豫地催动体内的妖丹,而后将双刀从背后抛出,疾步冲上前来。 藤弈好不容易从那两道刀光里闪避开来,却忽而瞧见对方的拳头抵到面前,使得他顿时合掌运功,抽身往后退去。这一拳的气劲足有五马之力,因而他丝毫不敢大意。然而这时,藤弈从对方的瞳孔里瞧见浓郁的杀意,下意识地略微移步侧过身去,可惜终究是太晚了些。 那两把长刀凌空互相碰撞之后,倒飞而来的刀刃便从他的身后袭来。 其一割损覆盖在藤弈脖颈上的毛发,重新回到魏则明的手里;而另一把刀刃则是旋转着飞来,不偏不倚地砍下他左边的胳膊,并且成功击碎囚车上的锁链。与此同时,魏则明回身将右勾拳落在藤弈的胸膛之上,使之断了数根肋骨并深陷在地。他冷冷地望了眼倒在那儿呕血的藤弈,便连忙前去解救囚车里的那位女子。 “是属下来得太晚了,还望我族的月亮恕罪。”魏则明替她卸下身上的枷锁之后,顿时痛心疾首地跪地请罪道。然而,当她摘下眼罩之后,却悄声对他说:“你快逃啊。”而他则凝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子,迟疑片刻后似有所悟。有人谎报军情,背叛了暗妖一族。 这时,有一年轻的武士骑在虎贲骑的烈马上,对他说道:“大统领分明劫下了囚车,怎么好似不怎么开心?”只见此人穿着一身制作精良的黑鳞甲,右边的手背上同样刺有暗妖一族的万字纹。 “泽达斯,族长向来待你不薄,为何要投敌求荣?” “那老不死的已然糊涂了,竟然为了救自己的女儿起兵造反。”泽达斯回答道:“且不说我们凭借那些简陋的装备能否攻城略地,哪怕是让我们最终拿下了凛州又能如何?你难不成忘了,这太辰国是独孤一族的天下。一旦陛下震怒,调兵遣将前来镇压,等待着我族的结局唯有覆灭。” “泽达斯,你不配拥有你祖宗的血。”魏则明说,“暗妖一族的好男儿哪怕都死光了,也绝不会活得像个奴隶。王峪这般大兴土木跟横征暴敛,十有八九的族人将会死在穷冬烈风里。此番若是再不奋起抗争,我族的长夜将永无止境。” “大统领是个英雄,但我不是。”他说,“我会替你好好活着,而你则带着这份荣耀死去吧。”在这之后,便有两位虎贲骑的手里牵着巨大的锁链,从四面奔袭而来。魏则明为了避免伤及无辜,连忙将身旁的女子推开,继而紧握着双刀朝着敌人怒目而视,交叠着的刀气化为血红的十字落在锁链上。然而那些锁链居然完好无损,重重地落在他的脖子上并缠绕起来。 “大统领莫要白费力气了,这锁链乃是有陨星钢所铸,环环相扣且坚不可摧。每一道气力都会分散到各环之中,哪怕你是天生神力也挣不开。” “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魏则明双手扯着锁链如此说着,而后猛然一拽,使得那两头疾驰着的烈马屈膝栽倒在地,至于其上的骑兵则摔断了脖子。 “我倒是想看看,大统领还能杀多少?”泽达斯笑着击掌,却又是故技重施。而魏则明却是直接冲上前去,斩杀了那些骑兵后夺下马来。他高高地举起闪烁着寒光的刀刃,从远方朝着泽达斯奔袭而去。唯有亲自手刃叛徒,方能令他解恨。 岂料片刻之后,魏则明忽然感到胸中隐隐作痛,顿时仰天喷出一口血来,并从马背上的跌落下来。他双手紧握着刀柄站起身来,可惜颤抖着的双腿再也使不上力,只得跪在那里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敌人。见状后,泽达斯端露出阴险的笑容,缓缓踩着马镫走了下来,道:“本以为性命不保,岂料天不绝人啊。”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不知大统领可有听说过一种无色无香的奇毒,名唤落日侵骨散。此物原本产自凛州沅疆城,能使人筋脉麻痹且骨若针刺,而且其毒性会随着日月的推移而加强。在下知道大统领在执行任务前,素有不进酒食的习惯,便在你的水囊里悄悄下了毒。眼见着你这般痛苦,我又于心何忍呢?”泽达斯顿时抽刀出鞘,道:“放心,我这便送你上黄泉路,去见我族的月亮。” “你说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雅蒂娜已经死了。在她失身给七将大人之后,便不堪折磨而咬舌自尽。”泽达斯说,“你不是总在怀疑那一日,雅蒂娜为何会不辞而别吗?现在总算能让你知道答案了。当初我向雅蒂娜表明爱意之后,她却以早已对你情有独钟为由将我婉拒。适逢那时藤弈大人正在拉拢我,于是我便模仿你的笔迹给她书信一封,把她诱骗到了锦绣谷并将其掳走,作为投名状献给了七将大人。” “泽达斯,你这卑鄙小人注定不得善终。” “愿你的魂得以安息,我的大统领。”这时,泽达斯的眼里闪烁着凶光,挥刀砍下魏则明的项上人头。 “启禀将军,这是军中通敌的名单。”泽达斯双手奉上从甲胄里搜出的羊皮书,恭敬地跪地行礼道:“倘若暗妖一族在北地举兵攻克辽安,他们便会随之揭竿而起。” 数百暗妖一族的残兵已被屠戮殆尽,王峪将身负重伤的藤弈扶起身来,而后从泽达斯的手里接过那张沾有血迹羊皮书,一目十行粗略瞧了一遍,道:“泽达斯,这一回你办得很好。你想要得到什么赏赐,我都能尽量满足你。封地、财宝还是女人?” “属下不才,若是有幸成为虎贲骑的……”一语未毕,泽达斯便被王峪刺来的一刀透背而出。他死死地抓着对方的肩头,顿时睁大着双眼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惊诧地问道:“将军,这是为何?” “很简单,虎贲骑里不需要两面三刀的叛徒。”王峪冷冷地回答道:“我分明给了你选择,然而你却都不要。” “将军,那些通敌的将领该当如何处置?”藤弈问道。 “不必管了。若是按照军法处置,虎贲骑里有近半的军官都得斩首。”王峪命虎贲骑们就地焚尸,并将那张羊皮书扔进火堆之中。“况且,谁又能证明这张名单里的人都通敌呢?” “将军的意思是……” “用一个庶出的女儿跟几个得力手下的性命,便让我军自相残杀,那不歧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精明了。” “将军英明,是属下大意了。”藤弈犹豫了一会儿,继而说道:“将军若是中意绘月小姐,属下可遣人将她劫过来,保证万无一失。” “花盛之时最美,女人亦复如是。待我荡平北地,再去见她也不迟。”王峪飞身上马,吩咐道:“而今你身负重伤,暂且回去好好调养。三日后,我便要率军北征暗妖一族。到时候,可不想见你拖着病恹恹的身子过来。” “属下遵命。”藤弈强忍着伤痛跪地答道。 而后,王峪便略微踢了踢马腹,朝着站在魏则明尸首旁的女子说:“你也是时候跟我走了。” 高悬着的明月破开黑色的流云,白纱般的月光笼罩着山野。新垣幸春的脸上挂在明澈的泪珠,缓缓将手递了过来。而王峪则将她抱在马鞍上坐稳之后,便策马奔入山间的长夜之中。后来,他一手扯着黑色的马绳,一手捏着幸春的脸蛋吻了起来,却她的哭声败了雅兴。 “你为什么哭?” “因为你杀了个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 “哪怕他要救的人不是我,却还是在遇险的时候将我推开。” “在战场上可不分好坏,想活下去就得杀人。” “难道非得杀人跟强迫女人跟你干那种事,才能令你感到快感吗?” “真正令我感到快感的是征服。因为战争征服着男人,而云雨之情则征服着女人。如此一来,我便能同时拥有天空跟大地,子孙后代将在此间繁衍生息。” “纵然如此,你又何必折磨我们呢?”幸春说,“无论是雅蒂娜,还是我,在你的眼里都不过是玩物罢了。” “因为这世间所有的女人都是贱人,包括我的母亲。十一岁那年,我随着改嫁的母亲远赴武州。有天晚上她让我去那间漆黑的屋里点灯,却又悄悄合上了房门。而等候已久的继父则从我的身后袭来,并同懵懂无知的我结成了龙阳之好。许多年后,我将那对狗男女削为人彘,亲眼看着他们在溷藩中死去。从此以后,我便不再相信任何女人。” “为什么突然要跟我提起这些?” “因为面对恐惧最好的方式便是接受它,正如你即将包容我一样。”王峪顿时撕裂幸春背后的衣裳,轻抚着布满在她后背上的鞭痕。而后他略微倾下身去,用舌头替她舔着其上的血迹,道:“神明奴役着愚昧,而你沐浴着我的恩赐。正是你如此美丽,方能令我这般着迷。然而,这一切还是要怪我,迷恋你的身体却不能自已。只要你永不背弃于我,我便保你们姐妹俩一世平安。”后来,他将幸春的面颊按在洒满月光的马鬃上,任凭阵阵清风从她衣襟间的肌肤上掠过。 正传·风之卷 第八章 妖潮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 搁在多宝格架子上的那株百合花悄然盛放,金色的蜻蜓在清澄的荷塘上扇动着复翅。那个戴着黄狸猫面具的男人盘坐在格子门外的缘廊上,始终没有提及他的过去。着南宫绘月则时常会用柔和的目光,默默地凝望着他的背影,静待着对方有朝一日向她坦露所有的秘密。至于沫子虽是经常打趣着他俩,倒也心生羡慕。无论如何,姊姊总算是渐渐从过去的阴霾里走了出来。 平静的日子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满目的淡烟衰草代表着盛夏的终结。听闻今年的蝗灾致使城外的村庄大多颗粒无收,许多灾民不得不在忍饥挨饿中度过难熬的秋夜。南宫绘月便同坊里的姊妹们商议着出资赈灾,却又担忧着钱粮尚未分到灾民手里,便为贪官污吏所籍没,于是一心想着出城分衣施粥,却又不知妈妈意下如何。 坊间姊妹众多,唯独绘月最得妈妈欢心,姑娘们便都怂恿着她前去探听口风。玉玲珑以为这是桩行善积德的好事,未加阻拦并添了些份子钱。然而,她一贯对城外横行无忌的贼匪有所耳闻,便央着城主大人沈沉荣派了些官兵护送着她们出城。这一日唯独沫子受了些风寒病倒在榻上,故而没有随着绘月一同前往流民营。 向者,道治皇帝独孤弘御驾东征,驱兵百万以略南华,食日战争就此爆发。太辰的骑兵以长风之势横扫天下,一举兼并南华国的半壁江山。当盘踞在天墟大陆北方的鬼戎国参战之后,太辰国的大军自此兵败长乐,使得独孤弘不得不率军撤出南华国。 然而,他却趁着两国休战议和之际,命左大将滕自蛮转而攻取分散在南华国西北部的九个附属国。这些由人族建立的小邦国历史悠久却又势单力薄,常备军多则数万、少则数千,根本无力与太辰的铁骑相互抗衡。比及九国中实力最为强大的越、睿二国俱下后,群雄震悚,其余七位国君纷纷附议归顺。因而独孤弘不费吹灰之力,便辟得东北沃野千里,并将此地设为云州。 而南华国则是个政教合一的大国,素来由太曜宗里宗主跟诸位长老把持着朝政。他们虽然对此颇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遂在西北边境高筑龙墙,以御太辰国东犯。 自从越国为太辰国所灭,并改称连越城划归云州境内之后,两族混居虽然繁华更胜往日,但是种族矛盾却日益尖锐。 正如阳光灿烂的地方背后,始终存在着黏稠的阴暗一般。看似繁荣昌盛的连越城,其实是建立在底层百姓苦难之上的。岁岁年年都有大量来自其余诸州的妖怪涌入城内,使得这片美好的土地开始流动着罪恶与血腥。为非作歹的妖怪致使此间命案频发,而贩卖人口跟走私忘忧草则在此间蔚然成风。 而且更加令人头疼的是,由低等的妖怪与野兽鱼水之欢而生的妖兽常年盘踞在深山野林之中,时常侵袭连越城跟周遭的村庄。它们因血统驳杂而无法修成人形,灵智不高却又保持着凶残嗜血的本性。 第一任连越城主徐盛不堪种种俗务所扰,只得跟云州其余八城联名上书朝廷。道治皇帝决意降旨束缚迁居云州的妖怪们,并且派遣眦睚卫驻守云州各城,保护百姓免受妖兽的侵害。然而,皇帝陛下开出的条件却是取缔云州各城原来的驻兵,责令各大城主增加来年的赋税以资军费。从此,高额的赋税使得银库日渐不堪重负。故而连越城主下令,每家每户都得在月初按照人丁的多少向城主府缴纳一定的税额,借此换取眦睚卫的庇护。若是百姓们无法按时缴齐赋税,则不得不举家迁往城外的村庄定居,夙夜担忧着妖兽之潮的侵袭。 在那之后,大大小小的村庄如同浮萍般在城外迅速地繁衍开来,而穷困的百姓们则在拥挤而简陋的环境里艰难求生。至于那些畏罪潜逃的恶棍跟市井泼皮们为了躲避官府,同样疯狂地涌向无人管辖的城外,在此啸聚山林。而德高望重的乡长为了提防妖兽跟贼匪,每户人家都派出一名男丁,并让由他们组成的乡兵保卫着乡里间的安宁。然而,城外逐渐成为藏污纳垢之地,因此被城里的人们蔑称为‘流民营’。 尽管姑娘们在来此之前便已心中有数,自知此间里的景象应是凄凉。然而当她们的目光真正触及这里的时候,仍然未免感到心头一颤。 衣衫破烂的小孩儿赤着脚穿街过巷,折木为兵并且互相切磋着武艺;手握蒲扇的老大娘背靠着破败的土墙入睡,其后那间阴暗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剧烈的咳嗽跟吐痰的声音;双目无神的耕牛则在金色的垄上咀嚼着稻草,懒洋洋地摆动着尾巴。而在它身旁的蝗虫则宛如秋雨,密密麻麻地霸占着每一寸田野。 天上的太阳逐渐西斜,地表的温度骤然下降。面黄肌瘦的难民们在临近村口的地方排成长龙,雇佣而来的庖人们正在队伍的尽头掌勺施粥,兰溪坊的姑娘们则在一旁分发着崭新而素净的衣裳。 直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救济的物质全然无剩。那群食不果腹的难民们方才扶老携幼,依依不舍地拖着疲惫的身躯转身离去。这些蓬头垢脸的难民大抵来自山外的另一座村庄。此番因山长水远而耽误了行程,却又得沿着十余里盘曲的山道空手而返。 南宫绘月跟兰溪坊的姊妹们将摊子里的行李打点完毕,正准备跟她们一道回去。然而这时,她却忽然注意到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迟迟不愿离开。绘月跟身旁的姊妹道别后,便缓缓朝着那小孩儿走了过去。而戴着黄狸猫面具的慕容烨则略微用手挠了挠头,便仗剑跟在她的身后。至于那小男孩儿眼见着绘月向自己走来,开心得手舞足蹈并拥上前来,而后一把撞进她的怀里。 “小心些,别伤着自己。”绘月搀着那孩子的双肩,向他问道:“人都散了,你怎么不跟他们走?” “不敢回去,怕爹爹打我。”那孩子随即揎臂给她看,其上几块鸡蛋大小的淤青。“没拿到救济粮,我跟妹妹就得挨饿。” “那你娘不管么?” 这时,那男孩儿忽然垂下眼帘,沮丧地回答道:“她已经不在了。”闻言后,南宫绘月拔下头顶上的那支鎏金步摇,放到他的手心里压好,吩咐道:“你且将它仔细收好,到城里的当铺能换上不少银两。到时候,不要把银两都给你爹,自己藏着些以备不时之需。” “姊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只是个脏兮兮的笨小孩啊。” “有些人若是能够被人温柔以待,将来便可能走向迥然相异的前途。”绘月抚摸着他的脑袋,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无论你正在经历着什么,都不要放弃心头所爱。总有一天,你也能触及色彩斑斓的阳光,成为昔日向往着的那种人物。”那男孩儿闻言后默然落泪,而后攥紧那步摇,并且上前抱紧绘月的双膝,郑重其事地对她道:“姊姊,顺奴永远都会记得你的恩情。” 后来,绘月注视着那男孩儿孤独地在山道上行走时的背影,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的长发在半空中飞扬着。而慕容烨着摘下脸上的黄狸猫面具,缓缓走上前来,道:“那孩子在初次向你迎来的时候,曾悄悄窃走在你腰间的玉佩。” “我知道啊,可他不是将它又还给我了吗?”绘月用手掌托着那玉佩,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眼见着有绺汗湿的青丝黏在她的颈项上,慕容烨便抬起手来替她捋了捋头发,忽然张开嘴来却又欲言又止。而南宫绘月则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垂落下来的青丝遮挡住她的视线。 彼时喈喈声起,数头飞鸟在云天中掠过,高展着的覆羽绯若云霞。南宫绘月旋即仰起脸来,指着它们在天空中追逐着的身影,对他喊道:“快看啊,是朱鹮啊。” “怎么了?”慕容烨望着正在落泪的绘月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来。”绘月以袖掩泪,解释道:“我自幼便由家境富裕的外祖父抚养长大,因而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小时候,外祖父虽然严厉地让我苦习四艺,却也给我留了些闲暇的时日。记得那时候最为开心的事情,便是随他一同进宫。 “那时,睿国的末代君王梁攸尚且健在,常年在旧都里离群索居。外祖父神代宽正乃是他昔日的家臣,尽管后来因裁军而被割了职,却一直心系着故主,时常领着我进宫向陛下献上贡品。而陛下心中有愧,因此对我疼爱有加,赐下罕见的奇珍异宝。 “有一回临近出宫的时候,外祖父望着倾塌了一角的宫墙,忽然泪如雨下。适逢那时,成群的朱鹮在黄昏中出现,他便将我置在膝上,并指着它们跟我说:‘绘月啊,我跟陛下都老了,只能一辈子守在这里,但你还年轻。将来你会像这朱鹮一般美丽,迎风展翅飞离千樱城。’可惜的是,而今外祖父已经无常了。而我虽然离开了那里,却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去。” “纵然道阻且长,总有一天也能抵挡想去的地方。”慕容烨说,“何况无论多远,我都会陪……” 此刻,地上的尘粒剧烈地抖动起来,纷沓而沉闷的声响传至耳边,如牛群迁徙般黑压压的身影在远方涌动着。奔腾着的妖兽们拥有鬣狗般的形貌,铁青色的皮毛下凸起一根根雪白的脊柱,顷刻间便摧毁了流民营外围的林木带,而后如同河流的脉络向外扩散,其中一支正在朝着他们所在的村庄进击而来。 不好,时隔多年的妖兽之潮再度爆发了。而且这一支妖兽的血脉源自蚀犬,素来以凶猛跟嗜血著称。慕容烨惶惑地回过头来,连忙带着南宫绘月御剑而行。一时间疾风复起,剑身晃荡得厉害。慕容烨思量着绘月的安危,不得不收起剑来,杀退面前的妖兽夺路而逃。可是行至山高险处,其后的妖兽们依旧穷追不舍。 绘月的手心被慕容烨握得略微出汗,而他则仗剑跟那些步步逼近的妖兽对视着。而它们慑于慕容烨那骁勇的气势,竟然无一但敢上前。 有头格外硕大的妖兽压低着身子发出低沉的吼声,悄然走近绘月并从她的背后扑上前来。慕容烨见状后暗道不妙,本能地将她拉到了身后,并用刺来的那一剑将其脑袋洞穿。与此同时,其余的妖兽抓准时机一拥而上,在他的头顶上张牙舞爪。然而,只见慕容烨从容地回过身来,动作利落地掷出剑去。 舞动的剑锋带着金色的火焰,在那些妖兽的头顶上翔回。一剑封喉之时,喷射而出的血迹随之溅落下来,慕容烨连忙将绘月护在袖底。本以为此事到此,便能告一段落。岂料这时,山脚下的那些妖兽忽然从山野里窜出,并且迅速地涌上前来。 慕容烨站在那里瞻前顾后,显得进退维谷。而后他忽然下定决心,牢牢地挟着绘月纵身一跃。在他背上的脊骨撞向山侧凸起的磐石后,两人便翻滚着坠入裹在浓雾里的悬崖里。追上前来的妖兽顿时望而却步,从它们的爪旁掉落的碎石却是悄然无声。 正传·风之卷 第九章 一夜枫红 夜深雾散,苍松入云。 羽色赤红的鬼车鸟在天际来回盘旋,松叶与鸟影同时在他们的衣衫上交织着。慕容烨枕着小臂凝望着星空,任凭夜风拂动着他的头发。少顷,南宫绘月清醒过来,用手支起身子并向他问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可有伤着?” “并无大碍。” “咱们这是在哪儿?” “悬崖下的山洞外。”慕容烨回答后从腰间的金络子取出萤石,用剑尖将其戳为二段后,便将它们掷进面前的枯叶堆里。乳白色的烟雾在柴禾上流走着,他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流露着刚毅的光芒。闻言后绘月定下心来,抱着膝头坐在那里,面带忧伤地望着面前的篝火。 “今宵我来守夜,你只管安心歇息。那些鬼车鸟虽不会伤人,但亦许提防五毒的侵害。天明之后,在我体内的灵力便能得以恢复,到时候再带你离开这里。”而后慕容烨提起剑来,朝着古松盘踞着的崖边走去。盘根错节的松根上爬满了青苔,他那金色的灵识悄然笼罩其上并且延伸而去,使得他能感受得到方圆十里内的风吹草动。 慕容烨如石像般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带有梅花印记的剑柄从他的肩膀上方露了出来。此际月朗风清,在他背上的带有金鹿纹的外褂有些破损,其中的白里衣显得血迹斑斑。 这时,绘月忽而走上前来并跪坐在他的身后,将青瓷药罐里的粉末略微在抖落在手心上,而后紧紧地捂在他背部的伤口处。剧烈的疼痛旋即涌向全身,慕容烨却始终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慕容公子生来俊朗,为何要在此隐姓埋名,终日以面具示人?” “我本是南华国岭南道广府人氏,后来获罪朝廷逃离国境,便带着母亲落难至此。后来,听说当这兰溪坊的护院须得罪不少人,便戴着这面具掩人耳目,以免日后仇家寻上门来,使得母亲夙夜担惊受怕。”慕容烨忽然反问道:“当初,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你虽然换了身衣裳,但手里的剑却好记。” “那日匆匆一别,姑娘倒是心细。” “此间多少好去处,你缘何还要来这兰溪坊呢?” “此事在下也曾提过,难不成姑娘已经忘了?” “若是说公子来此是为了清净跟赏花儿,奴家决计是不信的。” “答案有那么重要么?” “公子若是肯以诚相待,奴家便会心安许多。” “因为你跟我的小师妹十分相像。非但是你们俩的容貌和仪态,甚至就连口音跟性情都极为神似。”慕容烨略微侧过脸来,凝望着绘月眼里流露着的款款深情,继续回答道:“尽管少年时的我下山之后,便再也未曾与她谋面。然而在我心里,你便是她长大成人后的模样。我曾许诺过会一直保护着她,后来却因遭遇家变而食言。而今我之所以一直守在你的身边,是因为想借此弥补对她的遗憾。” “原来如此。”南宫绘月端坐在那里放下手来,深深地垂下了眼帘。她的神情忽而显得忧伤起来,喃喃说道:“看来是奴家多思了。” “什么?” “没什么。明个儿还得赶路,慕容公子早些歇息罢。”趁泪水尚未滴落之前,绘月连忙抬起下巴别过脸去,缓缓朝着前方的篝火走去。 “是你点醒了我。”慕容烨忽然说道:“从今往后,恐怕我再也不能守在你的身旁。毕竟你不是小师妹,而我也不应该活在过去。” 闻言后,南宫绘月背对着他在篝火旁和衣而卧,微微抖动着的眼睑里渗出泪来。滚烫的泪珠越过她的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里,而后顺着眼角滑进云鬓里。而慕容烨则缓缓偏过头去,坐在那里临风对月,心境良久难以得到平复。 他永远不会都告诉南宫绘月,当初为了打听到她的下落,到底耗费了他多少心机跟时日。哪儿有所谓的天定良缘?这一切不过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结果。至于适才所言,也不过是他一时的妄语罢了。因为在慕容烨的心里,向来都是将小师妹当做自己的亲人般看待,又怎么可能对她暗生情愫呢? 纵然慕容烨清楚绘月倾心于己,亦不会向她表明心迹。而今自己带着母亲沦落天涯已是不幸,有何苦再让另一个女人跟他受苦?只不过,如蛛网般细密的情感纵使隐秘,却从未在风中停止过颤动。这时,慕容烨已然敏感地感受到,南宫绘月便是搅动他心网的那股和风。因此,必须趁早斩断彼此情感的羁绊,如此对我俩都好。 然而,若是单凭人类的理智便能阻断的姻缘,那么这股炽热的情感是真实的吗?念及此处,他的思绪忽而飘得渺远。将一切都交给时间罢,未来自然会有答案。而后,慕容烨面朝着星空闭目养神,心安理得地进入了梦乡。 夜尽天明之际,衢间一派晦色。 远处的屋舍间传来阵阵鸡鸣,七八片红枫叶从枝头上凋落下来。门侧微明的灯火照耀着沫子的发梢,只见她独自站在门扉前张望着,拢了拢肩上那件刺有团花纹的粉红缎披风,在掩袖中略微咳了几声。而后,她忽然瞧见前边儿出现两道熟悉的人影,欣喜万分地迎上前去。两人顿时执手垂泪,不胜欢喜。 “姊姊总算是回来了。” “瞧你这病恹恹的身子,怎能不在屋里躺着,万一着凉了呢?” “听闻昨日城外爆发了妖潮,流民营里大半的村庄都为之摧毁。归来的姊妹们却都说不见你,叫我怎么能安心睡下?”沫子说,“无论如何,眼见着姊姊如今平安无事,我这颗悬着的心啊,也就放下了。看来是姊姊向来广积善缘,冥冥之中自有羽嫣大神保佑。” “算你这妮子有心,也不枉我平日里疼你。”绘月说,“这回儿啊,若不是刘遇安舍命相救,恐怕你我姊妹二人相见无日。” “咦,那刘遇安呢?刚才倒是在的啊!” “他啊,早就走远了。” “这个家伙倒是奇怪,怎么连走也不说一声。” “他以后再不来了。”绘月定定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慕容烨远去着的背影逐渐化为黑点。而后她才缓缓回过身去,留连不舍地沿着磨得发亮的石阶踏进朱门。 “既然如此,明儿个我便出去给你贴告示,到时候又得热闹了。” “你还是莫要给我折腾了。有你这小妮子在,谁敢欺负我啊。” 当绘月姊妹俩并肩往前走着的时候,忽然瞧见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赤着脚站在萧墙前,正在熹微的晨光中舞姿猗猗。只见那女子略微低眉,偷觑着绘月她们并掩袖失笑。 而后她忽然彳亍上前,雪白的衣袂在空中飞扬,并用手指从在绘月的唇上缓缓滑过,开口道:“将军不是惯看风月却又偏爱奴家么,为何这番倒似个闷葫芦,见着面什么话也不说?” 那女子倾身靠在绘月温暖的怀里,逐渐低声啜泣起来。而绘月则轻轻地抚摸着对方披散着的长发,并向沫子问道:“她几时回来的?这是会变成这样?” “幸春姐疯了,昨日刚回来的。”沫子跟绘月交颈窃语,道:“秋奈姐见后伤心了好一阵子,估摸着这会儿方才躺下,便又让她从阁楼里跑了出来。” “沫子啊,此番我逢凶化吉,得去跟妈妈报个平安。”绘月说,“不如你且先送幸春回去,我随后便来。”沫子略微点头后,绘月便缓缓放开手来。由沫子扶着幸春的肩膀,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接了过去。在那之后,绘月便独自往前走去。瞧那红尘阁上的灯火未熄,想来妈妈亦是一宿无眠。 “是谁?” “是我啊,妈妈。” “进来罢,门没锁。” 南宫绘月缓缓推开红格子门之后,手捏烟杆的玉玲珑正倚着红阑干背对着她,而后别过来对她说:“绘月啊,你终于回来了。” “嗯,都是我的过失,让妈妈忧心了。”绘月走近玉玲珑并替她揉着肩膀,忽然发觉她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而她则抓着绘月的手掌摩挲起来,问道:“绘月啊,你在这兰溪坊待了有多久了?” “嗯,大概有七八年了吧?”绘月犹豫了一忽儿,回答道。玉玲珑拍了拍她的手背,嗔怪道:“瞧你这记性,分明是七年三月零五日。你刚进来的时候方才年满十三,还是个不懂人事的少女。” “妈妈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南宫绘月从背后圈着玉玲珑的腰肢,并将下巴依偎在她那浑圆的肩膀上。而玉玲珑则温柔地抚摸着绘月的面庞,再度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侵晨,牗前同样落着艳红的枫叶。 那时,许多家道中落的姑娘们如同囚徒般戴着手铐跟项圈,一同被关押那辆破旧的木槛车里。而驱车的布衣老汉夏侯偃在途经兰溪坊的时候,忽然拉紧缰绳并朝着她点头哈腰道:“妈妈,早安啊。” “这些姑娘打哪儿来的啊?”玉玲珑伫立在朱户前,忽然问道。 “都是伶俐乖巧的清白姑娘,昨夜刚从千樱城内运来的。东家是聚金赌坊的坊主,乃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她们个个都是签下过死契的,交割起来亦无后顾之忧。”夏侯偃说:“妈妈若是瞧得上眼,便挑上几个称心如意的丫头过去使唤,也是极为合适的。更何况,里面倒有有些个美人胚子。来日若是调教得好,指不定多出几个头牌呢。” 玉玲珑往那那儿瞥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道:“歌舞姬须六岁习艺,她们都太大了些。”闻言后,囚车里的南宫绘月和沫子相互依偎着蜷缩在角落里,眼里的光亮忽然黯淡下来。 “哎呀,延康坊的妈妈也是这么说的。既然如此,老头子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夏侯偃颓然答道:“东家的眼里只有银子,余事皆由我来打点。洒家虽然是看他脸色吃饭,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头子我总是在心里琢磨着,这些未经世事的姑娘着实可怜。哪怕是进歌舞坊里学艺打杂,也终归比沦落到妓院任人糟蹋要好些。买卖不成仁义在,几时妈妈需要人手了,只管向老头子我吩咐一声便是。” 然而,就在夏侯偃驱车后不久,玉玲珑沉思后顿时回心转意,瞥然回过身来将他喊住,连忙追上前去并且指着南宫绘月跟沫子说道:“就这两个姑娘,我要将她们俩都赎出来。” 正传·风之卷 第十章 玉碎 日薄黄昏,山麓间灯火零落。 温馨而宽敞的室内点亮了数盏四角纱灯,金色的屏风上映着三道淡淡的人影。经过一番精心的打扮之后,南宫绘月显得容光焕发起来,而沫子倒是因沉重的发髻而愁眉不展。 数只麻雀经过漆朱回廊飞进院内,凌乱的身影在粉墙上交织着。植于庭院前的枫树已老,落红遍地。而绘月的目光则越过围墙上红枫,远远地眺望着夕岚中的清源山。 “从今往后,你们俩便是我兰溪坊里的人了。”玉玲珑吩咐道:“若是坏了此间的规矩,便要将你们逐往青楼。可都晓得了?” 闻言后,年少时的绘月轻轻地扯了扯沫子的衣袖,而后跪地伏首,恭敬地回答道:“但凭妈妈吩咐,奴家莫敢不从。” 幸而玉玲珑慧眼识珠。不过短短两三年的光景,南宫绘月便在她的悉心调教下,成了兰溪坊里的花魁。而沫子虽然不善歌舞,但她却成了颇得众宾欢心的侍女。 “妈妈,彼时车上有那么多姑娘,缘何偏生挑中了我跟沫子呢?”绘月忽而搂着她的脖颈问道。 “因为你们那副心灰意冷的神情,就同过去的我一模一样啊。”玉玲珑平静地回答道:“若是你们被老鸨买到妓院里做皮肉生意,注定是无法在俗世中苟全性命的。” “妈妈的心地真好,奴家甘愿终生侍奉于您。” “再好的女儿都是要嫁人的,你又怎么一直留在我身边呢?”玉玲珑缓缓地从袖里取出绘月的死契,并将其放进身旁的灯笼里烧成灰烬。见状后,绘月忽然惊诧地问道:“妈妈,这是所为何故?” “本想着在我临终之前,将兰溪坊的一切托付予你,而今却是不能了。”玉玲珑忽而垂泪,无不伤感地说:“昨夜王峪遣人前来提亲,我已经应承了下来。王峪贵为太辰七将,满门极尽荣华。哪怕是被他纳为偏房,也不辱没你的身份。” “可是妈妈啊,奴家早已心有所属了。” “是谁?” “那个人是刘遇安啊,就是那个整天戴着黄狸猫面具的护院。”绘月回答道:“昨日便是他拼死血战,方才将我从妖兽之围里救下的。而且当初我在清源山上,遇见的那个人也是他啊。虽然他尚未钟情于我,但是我已决意非他不嫁。若是王峪前来逼亲,奴家愿以死明志。” “傻姑娘,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爱他么?” “妈妈,若是有个人刻进你心里,这一世都是不能忘记的。” 闻言后,玉玲珑握着手腕踱步片刻,问道:“还有谁见过你回来?” “除却沫子跟幸春,再无别人了。” “如此一来,此事便好办了。”玉玲珑连忙吩咐道:“绘月啊,赶紧将你这身衣裳脱下来。我会遣人到城外寻一具容貌尽毁的女尸,以便伪造你昨日便在那场妖潮里遇难的假象。而今幸春神志不清,没人会相信她说的话。而我跟沫子则会对此守口如瓶。事到如今,你唯有跟着那小子连夜逃走。只是从今往后,你再也别回这连越城里来。这世间天大地大,总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妈妈……” “傻丫头,若是你不愿意嫁,为娘的还能逼你不成?其实我啊,一直都拿你当做亲生女儿般看待!”而后玉玲珑替她抆泪,吩咐道:“好了,这等喜事该高兴才是,又何须哭哭啼啼的?” 然而这时,玉玲珑透过绘月的肩膀,忽而瞧见有一蛇形的头影从格子门的一侧悄然退去。屋顶上方随即响起一阵细微的踏瓦声,使得她们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片刻后,碎裂着的瓦片从屋顶上倾落下来。有一蛇妖忽而破顶而出,将脑袋从栎椽的间隙探了进来,朝着她们不断地吞吐着蛇信子。 “你这老厌物,倒是颇有心计的嘛。若非此番七将大人派我将幸春小姐送回来,并且暗中监视坊内,又岂会知道你竟有这般算计?” 玉玲珑随即拎起身边的灯笼砸向对方,连忙催促着她说:“绘月啊,你赶紧离开这里罢。”而南宫绘月则无力地摇着头,用悲哀的语气问道:“那妈妈你呢?” “我自会想法子脱身,你快点走啊!若是再晚些时候,你就是想逃也来不及了。”玉玲珑抓起手边的银剪子,朝着那蛇妖冲上前去。 那蛇妖却是因此恼羞成怒,从漆朱柁枋上飞落而下,并朝着她张嘴咬来。刺向对方的刀尖为带有黑纹的蛇鳞所抵挡,在那蛇妖眼里的怒火忽然急剧地升腾起来。 奔至格子门的南宫绘月倏然回过头去,恰好望见那蛇妖用嘴衔着玉玲珑的胳膊,并从其腰后缓缓掏出那把长约尺许的短刀来,寒冷的刀光映得她眼角的泪珠闪闪发光。见状后,绘月眼含热泪跪了下来,向对方苦苦哀求道:“不要啊……我跟你走便是了,你放过我妈妈罢!” 然而,那蛇妖却好似没有听到似的,紧握着刀柄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接连数刀捅进玉玲珑的胸口上,飞溅着的血迹顿时染红了格子门。 而后绘月失魂落魄地走上前去,搂住跪倒在血泊中的玉玲珑,顿时失声痛哭道:“为什么会这样……” 而那蛇妖则背着手走到格子门外的红阑干旁,冷淡地回答道:“七将大人有过吩咐,凡是阻碍这门亲事的人都得死。” “若是连我也死了,恐怕你亦难辞其咎。”绘月的双手紧握着染血的银剪子,合上眼来并准备引颈自戮。“如此一来,我也能给妈妈报仇了。”然而这时,对方却忽然开口道:“的确如此。只不过,到时候遭殃的可不止我一个。” “此言何意?” “若是你今日自尽了,我自会去跟将军请罪,并且将你私通刘遇安的事情如实相告。”那蛇妖忽然冷笑一声,道:“将军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决不容许心爱之物受人染指。况且,你是将军唯一赐予名分的女子,可见他对你的钟爱非同一般。若是让将军知晓此事,定然会大发雷霆。那时,非但你的意中人会惨遭杀害,而且就连兰溪坊里的姑娘们都将死于非命。就算是你不想活了,也得为他们着想啊。” 闻言后,南宫绘月倏尔动容起来,凝望着地板上的血迹思索着。正值她的心里天人交战之际,那蛇妖缓缓走上前来,从她的手中夺过那银剪子,继续劝道:“小姐啊,将悲伤的事情都忘了吧。再过几个月,将军将会彻底踏平北地,暗妖一族亦会再度向我们俯首称臣,并且献上无数的奇珍异宝用以道贺。 “到时候,您将成为七将大人最为宠爱的夫人,凛州的五千余万百姓都会对您毕恭毕敬。哪怕您下命让人将我五马分尸,小的亦甘之如饴。然而在此之前,还望小姐能够耐心忍耐。 “从今往后,断了私奔跟自残的念头罢。小的言尽于此。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全系小姐的一念之间。” 连越城开始下雪了,清源山上抹着银妆。沫子在细雪中收起了色彩瑰丽的竹骨绸伞,缓缓走进贴有喜字的孤芳阁里。而后她推开了虚掩着的格子门,上前喊道:“姊姊,我回来了。” 镜台前的南宫绘月脸上略施粉黛,高高盘起的头发显得尤为美丽。绘月开口支走那名半弓着腰替她开面的老妪后,笑着向沫子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沫子接过绘月递来的象牙梳,替她梳理着披在后背上的头发,应道:“我去了趟妈妈的坟地,将你即将成婚的消息跟她讲了。” “眼下这番情景,倒是让我想起从前来。”绘月说,“只不过那是我们初入兰溪坊的时候,妈妈亲自替我们梳的头。” “想来真是叫人怀念啊。”沫子说,“那时我们的日子虽苦,但终归过得无忧无虑。” “是啊,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在她眼中的泪水簌簌而落,回答道:“妈妈分明是那么坚贞的女子,没想到最后却因火灾而无常。那一晚,若是我早些到就好了。” “世事难料,又怎么能怪姊姊呢?”沫子说:“当时我真该陪你同去的。让你独自面对那般景象,心里应是不好受的。” “你这又何苦呢?如此痛苦的经历,有我来承受便是了。” “姊姊总是这样的,所有的事儿都自己揽着。”沫子忽然说道,“我这一路走来,见着坊间门庭冷落,光景已然不似往年。自从妈妈死后,坊间唯有几个故人留下,余者皆风流云散。若是她尚且在世,眼见着兰溪坊变成这般境地,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妈妈自幼便被卖到云州,早已跟故乡断了往来。兼之并无一儿半女,致使这偌大的产业后继无人。如若不然,兰溪坊乃是妈妈半生的心血,又岂会有人甘愿让它这般破败下去?”绘月回答道:“按照朝廷律例,再过不久,这兰溪坊便要划归城主府管辖了。所幸城主大人顾念着跟妈妈的旧情,并没有为难坊间的姊妹们,废除了过去的死契并让她们重获自由,倒是行了一桩好事。” “这倒也是。城主大人虽说平庸无勇,但其心肠倒也不坏。” “沫子啊,你且替我将朱漆嵌玉多宝盒取来吧。” “在哪儿呢?” “喏,”绘月指了指说,“就搁在那个五斗柜的里面。” “这个吗?” “嗯,将它打开吧。” 沫子望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宝,略微迟疑地问道:“姊姊,这是?”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些金银首饰吗?”绘月柔声道:“在我出嫁以后,便要随王峪回凛州。这些东西,本欲等你出嫁的那天再给你的。如此想来,还是现在先交给你罢。” “为何我就不能同姊姊一起去凛州呢?”沫子从背后圈着她的腰肢,嘤嘤抽泣道:“妈妈已经撒手人寰了,难道连姊姊也要抛弃我吗?” “傻丫头,你再也不是兰溪坊的侍女了。”绘月说,“这世间,尚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正在等待着你,总比你一辈子待在我身边要好。从今往后,还望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这亦是为姊的心愿啊。” “可是……” “好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咱们就别提这些了。”两人相拥而泣后,绘月摸了摸沫子搭在她肩上的手掌,吩咐道:“迎亲的花轿快到了,快些替我梳妆罢。” 正传·风之卷 第十一章 长情剑客雪中行 张开着的六角形瓷盒里盛有胭脂,丰润的嘴唇则在口红纸上沾了些红。在她的额前贴着红色的花钿,娇嫩的面颊上施了层淡淡的粉底。 此刻,南宫绘月正以端庄的姿态跪坐在漆金的妆奁前,而身旁的沫子则在一丝不苟地替她梳理着齐腰的云鬓。只见她的头上顶着个双凤来仪衔宝点翠金凤冠,上半身穿着大红地凤纹织金妆花缎交领长袄,腿侧间的开缝处则略微显露着藏蓝色的妆花织金襕裙。 “姊姊可想清楚了?” “什么?” “我实在不明白,姊姊为何要嫁给那样的人?”沫子摇晃着绘月的肩膀,脸上的泪痕微微泛光。“难不成你已经忘了,幸春姐是因何而疯的么?” “沫子倒是为我思虑了许多嘛。”绘月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朱唇微启道:“然而你所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尽如人意。”南宫绘月缓缓站起身来,凤冠两边垂下的珠串随着动作而摇晃。而后她推开内侧的格子门走了出去,倚着面前的朱栏眺望着清源山。 “那刘遇安呢?姊姊平日里嘴上不说,眼里的索寞却是藏不住的。我同你朝夕相处多年,这点心思又如何瞒得过我?” “他呀……”绘月沉吟了片刻,释然笑道:“都过去了。” 然而,沫子顿时敏锐地察觉到,姊姊看似笑靥如花,眉宇间却是难掩哀愁。 这一日,慕容烨抓药经过衡闾的时候,瞧见母亲坐在门外的青石上,紧裹着银鼠裘的姿影融入冬日的黄昏里,不时搓起手来并哈着热气。见状后,他连忙迎上前去,道:“母亲,外边儿天寒,我先扶您进屋罢。绍弟怕是一时贪玩走远了,晚些时候我再替您去寻他。” “说什么胡话呢?绍儿早就不在了。我在这儿啊,是为了等你。” 宇文心罗起身说道:“快些进屋罢,汤我给你暖好了。” 慕容烨顿时缓过神来,意识到母亲的神志恢复了短暂的清醒,便笑着回答道:“下回儿啊,您不必再出来,在屋里等也是一样的。” 他捻亮了屋里的油灯,豆大的灯火照得四壁通明。烧得赤红的炉内架着一口铁釜,里面炖着香料跟鹿肉的白汤正在咕噜作响。趁着他低头啜饮着热汤的时候,宇文心罗取了块巴掌宽的包袱递给了过来,缓缓说道:“今儿个有个姑娘来找我,让我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那她生来怎样?” “瘦瘦高高的,留着那头齐肩短发,十八九岁的模样。”宇文心罗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是了,那丫头笑起来有虎牙。而且瞧她那谈吐打扮,倒像是出身富贵人家。”闻言后,慕容烨的心里明白了大概,便放下碗筷解开其上的系结。浅蓝底的碎花包袱布随之散开,裹在里面的那张简帖跟两块木牌露了出来。 “每逢樱落的时节,都代表着我在想你。”——南宫绘月 木牌上这行诗勾起了慕容烨的相思,而注在右下角的芳名则让他念念不忘。想必这便是绘月在海棠花典时所写的诗句,为何她会让沫子将它跟这简帖一同寄来? 绘月是想着彻底告别过去,在婚会上得到我的祝福?抑或是说,她的心里依旧顾念着旧情?慕容烨静下思绪,对其用意了然于心。绘月之所以给我出了这样的难题,是因为她的心里没有答案。无论如何,一旦我应邀而往,便是证明心里有她。如此一来,恐怕会陡生变故。 “母亲,到底我该不该去呢?” “烨儿啊,有些遗憾得用一生去弥补。”宇文心罗回答道:“因此,哪怕我知道你父亲是头妖怪,仍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了他。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母亲都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 闻言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少年时代那段悲惨的遭遇,使得慕容烨的心灵过早地冰冷起来。因为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带着母亲逃离南华国时落魄的情形。从那时开始,他便暗暗立下决心:在尚未报仇雪恨之前,定然不得有室。直至在这年的春天,他在清源山上遇到了南宫绘月,那些尘封的情感便开始动摇起来。 如若他在艰难的复仇中死去,母亲的悲剧便会在她的身上重演。因此,慕容烨始终对南宫绘月的一往情深故作不知,甚至不惜辞去护院来逃避这一切。尽管在这些日子里,他在对绘月思念中度日如年。 然而这时,他对着面前的这张简帖,却又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究竟我是在害怕绘月会因自己而变得不幸,还是我根本没有勇气去令她感到幸福。其实长久以来困扰着我的,是潜藏在我心底的怯懦。只要能够避开如疾风暴雨般的情感,自然也就不用去承受火山汤海般的重任。真正错的不是我对绘月的情感,而是我自身的脆弱与无能。而我只是假借着“为了她好”这层螃蟹般的外壳,来掩饰那个卑劣的自我。然而螃蟹尚会褪壳,而我还要逃避多久呢? 这时,慕容烨缓缓将目光移向屋内,凝望着供奉在屋内的红木台上的逍遥剑。鎏金的黑檀木剑鞘裹在层层布条里,雕刻在剑柄顶端的梅花家徽却是银光睒睒。 华丽的马车在积雪的衢衖上分列两侧,提着贺礼的友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前来道贺。刚从凛州赶来的王峪尚未卸甲,依旧是那身武将装束。而后他朝着轿门作揖,沫子便扶着蒙上红盖头的南宫绘月下轿。 只见一双新人姗姗而行,共同踏入张灯结彩的正堂。众宾客则注目睢盱,交口称誉。而后由二傧相继引赞,经过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两人在供案前进行交拜。南宫绘月先行一拜,而王峪俯身回拜之际,却忽然瞥见绘月掀落头上的红盖头,取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朝他刺去。 见状后,众宾客忽而大惊失色。而王峪则顿时凶相毕露,扼得绘月的手腕生疼,匕首在落地时发出琅琅之声。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于我。” “我恨你,并且做梦都想杀了你。” “姊姊你在说什么啊?”沫子连忙护在绘月的面前,向王峪解释道:“还请将军息怒,姊姊她绝不是这个意思。” “多事,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而后他一掌落在沫子的肩上,使得她顿时往后飞退。磕向围墙的头颅因受损而流出血来,沫子逐渐合上眼来并昏了过去。南宫绘月连忙过去扶着她,并抬起怨愤目光往着对方,质问道:“你个疯子这是作甚?有气儿你倒是冲着我来,殃及旁人算什么本事?” “既然如此,将那刘遇安杀了可好?” 闻言后绘月顿时花容失色,惊惧地说:“你怎会知道他的名字?” 这时,站在王峪身旁的蛇妖邹毐忽然朝着她笑起来,满不在乎地解释道:“难道你以为将军只派了我一个来监视你吗?” “绘月啊,你分明知道这样的武器是没法伤着我的,却又为何要这般所为?无非就是想借此激怒于我,好让我现在便把你给杀了。如此一来,你便能守着这清白身子死去,倒也对得起你那意中人了,是也不是?”王峪略微倾斜着脑袋凝视着她,不断地鼓动着两侧的腮帮子。“没想到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惦记着那个护院。这于我而言是奇耻大辱。”而后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那柄匕首,缓缓朝着她走去。 岂料这时,堂外忽然响起一阵喊杀声,驻守东侧角门的那头山貘妖急忙前来禀告,说是有个带着黄狸猫面具的年轻剑客擅闯府内,守卫在门庭两侧的妖怪们大都惨死在他的剑下。 “好啊,看来今儿个这婚定然是成不了的。”王峪将那匕首掷在地上,而后怒极反笑道:“藤弈,替我送客。我倒要去会会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而后他略微思索了片刻,又将身旁的邹毐派了出去。 那蛇妖跟藤弈护送着众宾客旁门离府的时候,城里却又下起了雪来。而慕容烨则独自持剑踏雪而来,一路上步履不停地闯进中庭,使得左右的侍从佥因剑伤而毙命。而后在那纷飞的雪花里,他忽而瞥见绘月抱着头受伤的沫子跪坐在那里,便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盛怒。 “你便是刘遇安么?”王峪将手按在刀柄顶端的虎首上,脸上忽然浮现出阴险的笑意。“我正想去找你,却没料到你会来此送死。” 而慕容烨则缓缓摘下脸上的黄狸猫面具,不以为然地回答道:“难不成堂堂太辰七将只会逞口舌之快?” “若是早早地将你杀了,便看不成好戏。”王峪缓缓拔刀出鞘,摸了摸锋利的刀刃,道:“我已遣藤弈跟阿毐前去将令堂请来,相信不久后便会有消息。到时候当着你的面杀她,再送你去地府跟她团聚,岂不两全其美?” “我母亲本就弱不禁风,又何须派他们去请?”慕容烨回答道,“况且没那么些个酒囊饭袋替你挡剑,在下的攻势你又怎么能吃得消?” “放眼整个太辰国,能对我说这番话的人可不多。我倒是想领教一下,阁下的修为已经到了何等地步。”王峪顿时口中念咒,而后挥刀喝道:“仙法·归寂斩。”一时间地裂为二,陡生沟壑深不可测。沟壑的上方冒着熊熊烈焰,凛冽的刀气朝着慕容烨进击而去。 “乾坤剑法·弱水三千。”而后只见他舞剑腾空,落在剑刃上的雪花随即弹往壑中,化为滚滚江水淹没了大火,并且顿时凝成冰河。然而,那股无形的刀气骤然袭来,使得横在身前的剑身猛然震荡起来。慕容烨在半空中如遭重击,随着风势倒飞而去。他的脊背撞碎了屋顶一角的飞檐,而后从结冰的檐溜上滚落下来,并趴在地上呕血数斗。 没想到王峪竟然能够施展仙法,这让慕容烨顿时心头一寒。哪怕是太辰七将中的末席,都具备着天妖的实力吗?若是按照我的天赋跟修炼的速度,约莫再过三十载便能与之抗衡。然而事到如今,我已然没有任何退路可言。既然如此,倒不如带着最后的尊严战斗到底。慕容烨如此想着,用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迹,凛然不屈地跟王峪对视着。这时,南宫绘月即刻迎上前来,跪在慕容烨的身旁并将他缓缓扶起身来,哽咽着说:“呆子,谁要你来的?” 慕容烨随即从包袱布里取出那张红色的简帖,温和地回答道:“诺,不是你让沫子给的我送简帖的么?”绘月见了那包袱布后,顿时恍然大悟,继续向他问道:“那你好端端的,怎么又跟他们打起来?” “我道是来劫亲的,他们便对我拳脚相加。”慕容烨略微朝她笑着,继而提剑往前走去。“且不提了,若是再晚些时候回去,我娘给你做的鹿肉汤该不好喝了。”闻言后,绘月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低声嗔笑道:“你倒真是个呆子啊,分明晓得敌他不过,却还是要来。” 正传·风之卷 第十二章 神明的契约 “逍遥剑法·天罡剑龙阵。”慕容烨剑指霄汉,一时间风卷残云。 漫天的云翳凝为成千上万柄残缺的小剑,随着黑色的旋风从天而降,其势宛若骤雨初落。而王峪则顿时念咒施法,却是一时避之不及。飞卷而来的残剑已然洞穿尚未成形的护盾,径直从他的面前掠过。 “什么逍遥剑法?这分明是太曜宗的乾坤剑法。”王峪缓缓拔去刺进肩膀的那柄残剑,在其脸上的戾气顿时显露无遗。“没想到,你竟会是南华剑圣钟离翊的弟子。想当年,你师傅倒是让我吃了不小的苦头。如此一来,就更不能让你活着。仙法·五鬼缠魔。” 慕容烨感应到脚下蛰伏着汹涌的杀气,下意识地踮地一跃而起。不料这时,有五条银蛇忽然冒地而出,以雷霆之势冲着他飞射而去。 纵使他挥剑斩向那些银蛇亦无济于事,因为它们很快便会在断口处生出新的蛇首。而后它们蠕动着身躯盘曲起来,使得他的四肢深受压迫。慕容烨拼命挣扎着身子,却又始终无法摆脱这股束缚。 而王峪则疾步上前,平推而来的那一掌落在慕容烨的天灵盖上。一举震碎了慕容烨的丹田跟奇经八脉,使得他十余年来的修为毁于一旦。五条银蛇随风而逝之后,慕容烨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只见他痛苦地紧捂着心窝,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数点血水从嘴角滴落下来,顿时染红了别在腰间的玉佩,使得缀在其上的五瓣红梅花隐隐发光。而后他因经脉尽毁而跪倒在那里,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而王峪则上前拎起在他背上的束发,拖着几近昏厥的慕容烨朝着绘月走来,一面冷笑道:“贱人,难道你就指望着这个废物来救你吗?” 见状后,南宫绘月连忙迎上前来,用力扯着王峪的胳膊哀求道:“你不要伤害他,我什么都依你。”王峪用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忽而回心转意,道:“那便将衣裳都脱了。” “若是我不依呢?”绘月略微往后挪了几步,低眉垂眼地回答道。 闻言后,王峪朝着她露出带有嘲讽的笑意,双手掿刀刺穿慕容烨的体内。锋利的刀尖避开他的要害,深深地扎进其胸膛的一侧。血会流得很快,然而人却不会因此死去。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王峪将靴子狠狠地踩在慕容烨的脸上,而后继续挥舞着手里的血刃要挟道:“抑或是说,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你面前死去。” 当深沉的爱意惨遭辜负之后,王峪的心里已然衍生出等量的仇恨与愤怒,唯有快意的报复方能洗刷这种难以言喻的耻辱。 “你不要应承他,我就算是死也不用你救。”他说。 “死到临头,还在逞什么英雄?”王峪猛地往慕容烨背上的伤口踹了几脚,使得在他数根肋骨随之断裂。“凡逆我者,皆须惩戒。待我同这人尽可夫的贱婢朝云暮雨之后,便会将她贬往军中充为营妓。唯有让她日日夜夜遭人凌辱,方能一泄我的心头之恨。至于你这废物将会永远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心怀愤懑并且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但愿有朝一日你能向我复仇,到时候便会显得有意思得多。” 闻言后,在她脸上的痛楚愈来愈浓。南宫绘月定定地看着在地上的慕容烨,眼神悲哀地垂下头去,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襟。慕容烨的鼻尖沾着尘埃,顿时落下了滚烫的泪水。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二次,为自身的无能而感到屈辱。 眼见着王峪粗暴地将绘月推到在地,慕容烨终于下定了决心,徐徐合上眼来,并在心中呼唤着神明。而后,他再度梦见了那片血湖。 “长无尘,你不是许诺过要赐予我力量吗?” “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时,漫漫水域上映着夕阳,神明的身影随即踏水而来。“一旦种下了鬼咒,你便没有了回头路。” “那又何妨?” 从慕容烨那孤注一掷的眼神里,长无尘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而后那银发青年略微点首会意,缓缓地回答道:“如你所愿。” 在神明略微抬手来之际,慕容烨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前飞去。对方随即在他的肩上轻推一掌,使之别过身去。而后,那人咬破食指并往他的后颈上一抹,便开始用阿修罗的族语轻声念咒。 鲜红的血液忽然化为青烟袅袅升起,深入骨髓的刺痛使得他不禁厉声惨叫起来。絮状的黑色符文在他的身上蔓延开来,并且逐渐组成一幅幅巴掌大小的水墨画,其中绘有地狱般的众生相。 那人举起并拢的双指点在他左侧的后颈处,其上赫然出现由三个由白色峨眉月图案所组成禁忌之印。在它们周围逐渐伸出出许多条细如发丝的白丝线。并且如同分裂着的冰纹般往外扩散着,缠住那些黑色符文并将其拽如印记之中。直到所有的符文消失之后,那些白色峨眉月随即一闪而逝。 在那之后,隐藏在慕容烨丹田里的那颗妖丹突然焕发了生机,如同心脏般剧烈地搏动起来。金色的妖力不断地从中涌现出来,并且滋润着他的奇经八脉。慕容烨感受到支离破碎的经脉飒然修复起来,无尽的力量如汹涌的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诧异地问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为何我的体内会有妖丹?” “你的父亲本是头血统高贵的妖怪,这便是你的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力量。只不过它在你出生之时便被封印了起来,而今却在黑色符文的影响下得以觉醒。”长无尘解释说,“那些符文便是将我折磨多年的鬼咒,而后这种痛苦将你的身上得以延续。至于在你后颈上的峨眉月印记名唤转生印,能够暂时替你镇压住体内的鬼咒。然而非到万不得已,休要轻易动用鬼咒的力量。如若不然,你将会成为嗜血的怪物。” “我还能活多久?” “当鬼咒蔓延至眼球之时,你的生命亦将彻底凋零。”长无尘缓缓跨过琉璃牌楼下的门洞,从容不迫地回答道:“现在,你还是赶紧醒来罢。若是再晚了些,那姑娘的清白可就保不住了。” 此际忽而风叹不止,屋瓦与檩橼随之卷入天际。那群红眼白乌不知从何飞来,口衔着他的衣物将其抬入空中,并在其周遭来回盘旋,如同忠心的臣子般守护着它们的君王。 没想到这家伙竟会是头半妖,而且血脉觉醒之时居然会有这般异象。只是这股金色妖气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但究竟会是在哪儿呢?王峪凝望着在他身上散发着的金色妖气,顿时心中生疑。 这时,王峪忽然回想起食日战争时的场景。那道挺拔的背影率领着千军万马冲向敌营,如入无人之境。而后,道治皇帝面对着南华三圣跟鬼戎国主凛然不惧,化身应龙蟠于天际,与之大战三百回合之后,便就此尽兴而去。 没错,我早该想到的,这世间能够对我产生威压的金色妖气,唯有源自太辰国的皇室——独孤一族。他们是应龙的后代,千百年来都是天墟大陆上的霸主。看来,这家伙尚且不知自己的身世,否则何须落难至此。而今我俩已经是不死不休,必须赶在太辰皇族赶来之前将其击杀。如若不然,吾命休矣。只见王峪眉头紧锁,心中这般暗想。 于是他连忙提起刀来,三步并做二步地迎上前去,挥刀砍向对方的咽喉。岂料这时,慕容烨猛然睁开眼来,在其脖颈上的转生印忽而散发着幽光,得以解禁的鬼咒缓缓爬上他的侧脸。 这一刻,慕容烨感受到过去的力量正在回归。而王峪则注视着对方那血红的双眸,竟然不禁心生忌惮。浩渺的金色妖气如同浪潮般汹涌来袭,顿时将面前的敌人震退百步之遥。 王峪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其后的石壁上裂痕丛生。没想到,方才觉醒血脉的半妖,便能强大到这等地步么?王峪往地上吐了口血唾沫,并用阴鸷的目光注视着对方。他在摇身一变之后顿时原形毕露,化为一头身长五丈且毛发雪白的三尾风虎。 只见它忽然深深地皱起鼻子,始终在那里逡巡不前,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咕噜的声音。而后那风虎忽然一跃而起,眼见着便要落在绘月的身上。见状后,慕容烨泠然御风而来,揽着她的腰肢掠过掌中阴影,而后飞落在远方的庭院上。与此同时,半个府邸则在虎掌的冲击下坍塌,碎裂的地缝里顿时冒出烈焰,并且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慕容烨继而挺身出剑,朝着对方进击而去。这时,南宫绘月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深情地望着他与那风虎交战,心里觉得安稳许多。 “仙法·离乱。”风虎的利齿间忽然喷射出一道青色的光柱,而它那庞大的身影则融入光潮里。 在同一时刻,慕容烨目光犀利并以剑指敌,毫不动摇地向它凌空飞去,喝道:“乾坤剑法·天下一剑。” 天地间忽而剑铓一闪,犹如闪电般划破夜幕般迅不可及。凛冽的剑光随即破开炽热的光柱,并在那风虎的头骨上方斩落下来。最终它连退数步并栽倒下去,在一片白光中重归人形。 慕容烨熟视着浑身是血的王峪,双手紧握着剑柄准备了断他的性命。岂料这时,王峪猛地睁开眼来并且朝他吐了口漆黑的云雾。待他以剑气破开迷雾之后,对方已然挟持了绘月并且开始阴笑起来。 只见王峪徒手紧扼着绘月的咽喉,举其刀来直指着慕容烨,吩咐道:“快把剑放下。”而后他略微松开手来,绘月微微俯身呛咳了几声,连忙朝着慕容烨喊道:“呆子,莫再管我,赶紧动手啊!” “若是我把剑扔了,你会放过她吗?” “我只给了你选择的权利,却不是在让你跟我讨价还价。”而后王峪再度捏紧她的脖颈,脸上再度流露出残忍的笑容,道:“难道你忍心这样的美人儿,就此从世上香消玉殒吗?” 沉思片刻后,慕容烨往外掷出剑去,道:“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你俩当真是伉俪情深,令人动容啊!只是心中有爱之人,自然也有了弱点。正是因为我懂得利用这一点,因而屡试不爽。”王峪忽而笑道:“放心,只要砍断你那握剑的右手,我自然会放她回去。在你疗伤的时候,我亦能全身而退。” “惟愿你能够信守诺言。” 而后王峪接二连三地挥动着长刀,飞来的刀气砍向同一个位置,使得割损的肩胛上能够瞧见逐渐裂开的骨头。而慕容烨则目光冰冷地凝视着对方,始终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然而,此时的王峪完全没有意识到,落在他背后的那柄长剑已然消失不见。 正传·风之卷 第十三章 以血还血 “再强大的妖怪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我倒要看你能撑到几时?”王峪的脸上流露着残忍的笑容,高举着的手臂正欲挥落下去。 然而这时,从背后刺来的逍遥剑忽然穿透他的身体,血淋淋的剑刃在胸膛前冒了出来。王峪忽然松开手来别过身去,瞧见娇小的沫子正在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他,双手松开剑柄并后退数步。 原来,她从昏睡中醒来之后,眼见着王峪正在持刀挟持着姊姊,随即鼓起勇气拨出身旁的那柄长剑,不顾一切地朝着对方奔去。 “你这该死贱人,百死不足为惜。”王峪顿时怒目切齿,疾步上前往她的腹部踹了一脚,而后往她的身上连刺数刀。 而后,他忽然缓过神来并仓皇回首,瞥见在慕容烨那冰冷的目光,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寒意直蹿脊骨。 在慕容烨那手势的牵引之下,因天罡剑龙阵而落在远处的两柄残缺的小剑略微动了起来,其上沾染着如火焰般的金色妖气,宛若流光般从王峪的背后飞掠而来,将其心脏跟妖丹同时贯穿,使得他的表情瞬间便如枯萎的向日葵般扭曲起来,心有不甘地朝着慕容烨怒吼着:“吾乃太辰七将,怎么可能会败给你这血统不纯的半妖,这不……” 最终,他踉跄前行并栽倒在地,在这昏沉的暮色里死不瞑目。 慕容烨见状后松了口气,忽而半跪在地喷了口血。鬼咒已然爬满了左侧的后背跟手臂,使得他的身体内部隐隐作作痛。究竟要怎么样做,才能将鬼咒重新封印进轮回印里?长无尘并没有告诉他答案。 在沫子疲乏地瘫倒下去的时候,绘月连忙上前揽着她的腰肢,道:“沫子莫怕,有姊姊在。”她随即往沫子的伤口上撒满了金疮药,并用割裂的红幔将其紧裹起来。然而,受损的部位依旧血流不止,沫子的面色显得愈发苍白。见此情形,绘月正欲慌忙起身,向她说道:“沫子啊,你在这儿等我,姊姊即刻去给你寻医师来。” “此间的病坊五更则闭,姊姊在此人生地不熟,又怎会知道医师在哪儿?待你问回来了,却也是来不及。”她将侧脸依偎在绘月的腿上,道:“不若姊姊在此陪我罢,咱们姊妹俩好久没这么呆在一起了。” 沉思片刻后,绘月替她捂着正在涌血的伤口,哽咽着回答道。“好,那姊姊不走,留在这儿陪你。” “姊姊果真没有看错人,那刘遇安还是来了。我没有听你的话,拜祭完妈妈以后,便将那简帖给他送了去。那呆子若是心系于你,必定会来见你的。”沫子举手揩去绘月的眼泪,笑着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妈妈是枉死的。那日晚里,我送完幸春姐回去之后,便在外侧的格子门上听到了一切。 “还记得我们被夏侯大叔从千樱城运往连越城的时候吗?那一阵子,我不幸在途中罹患伤寒,夏侯大叔本欲将我舍弃以免更多的姑娘因此得病,若非你说服了他并且悉心照顾着我,恐怕我早已轻生寻短了。这些年来,我与姊姊相依为命,也都是你在坊间暗中照拂着我。这回儿啊,终于轮到我来保护姊姊了。你不要难过,这是沫子的选择。姊姊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来保全我的性命,难不成就不能让我替你勇敢一回么? “姊姊为人温良贤淑,来日定能过得幸福。只是将来你俩成婚之时,恐怕沫子再也无法替你梳头了。以后我不在了,姊姊须仔细提防着些。毕竟这世道人心险恶,善者总免不了受人欺负。” “说什么傻话呢?你很快便会好起来的。”绘月痛苦地摇了摇头,道:“沫子啊,你不是时常嚷着要去乾照城看灯会吗?咱们现在就走,好不好啊?” “从前,因为总有妈妈管束着,除了这连越城,我哪儿都想去。而今她不在了,反而觉着别的地方都没意思。”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勉强睁开眼来,道:“姊姊,我有些困了,好想躺下来睡一会儿。” “沫子别睡啊,姊姊还要许多话想对你说。沫子,沫子……”绘月再也听不到她的回应,忽而咬紧颤抖着的嘴唇,不住地恸哭起来。而沫子则软倒在绘月的怀里,年轻的心脏就此停止了跳动。 与此同时,藤弈跟邹毐恰好押着受缚的宇文心罗归来,目睹着尸骨未寒的王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场景。慕容烨闻风而动,略微侧过脸去,冷冷地注视着立于庭户的敌人。 紧接着,染血的逍遥剑在半空中乘风而来,使得邹毐的项上人头顿时为剑所斩。硕大的蛇首随即滚进附近的草丛里,眼底的惊惧尚且完全消散。而慕容烨则张手掿着剑柄,平静地抬起头来,对藤弈说:“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小的明白。”藤弈随即拾起地上的残剑,往自己的腹部捅了一下,而后忙不迭地回答道:“七将大人在成亲之日为暗妖一族的余孽所暗杀,邹毐与我力战不敌后一死一伤。而那刺客劫走花魁绘月之后,便不知所踪。” “很好。那你还不快走?” “是,小的这就离开。”吓得魂不附体的藤弈连忙伏首跪地,而后便撇下身旁的人质落荒而逃。而慕容烨则继续半跪在那儿,并将沉重的头颅垂至胸前。慕容烨之所以为没有诛杀藤弈,是因为在其体内的妖力已然消耗殆尽,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他了。 受了惊吓的宇文心罗却又犯了失心疯,只顾着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使得南宫绘月不舍地放下死去的沫子,连忙上前替她松开绑来,并且不断地安抚着她的情绪。这时,慕容烨忽然后仰着头颅发出痛苦的呐喊,使得绘月不禁上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管我,赶紧带着我母亲离开这里。”他说。 “可是你现在这副模样,叫我怎么忍心对你不管不顾?” 慕容烨不由分说地推开绘月,双手揪紧头发跪在地上,后仰着头颅冲她吼叫着:“你快点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的口中顿时生出阴森的犬齿,滚烫的泪珠从其眼角滑落下去。此刻,慕容烨正在遭受鬼咒的反噬,一时间感到痛彻心扉。狂乱的力量如毒素般在他的体内肆虐着,而那些残存的理智正在飒然瓦解着。 见状后,南宫绘月心头一颤,却没有丝毫逃离的念头,反而进一步上前问道:“烨啊,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能……” 然而一语未竟,慕容烨便在鬼咒的侵袭下丧失了心智,神情在顷刻间判若两人。扩散开来的鬼咒已经蔓延至他的鼻梁,凶光烁烁的血瞳里隐隐流露着饥渴。而后,只见他如野兽般猛然将绘月扑倒在地,并将犬齿深深地咬在她裸露着的肩上。 殷红的血水沿着肌肤顺流而下,南宫绘月蛾眉微蹙,咬紧下唇发出细微的呻吟。而慕容烨的喉结则开始上下滚动着,正在贪婪地吞食着对方的鲜血。然而,绘月却温柔地轻抚着他的颈项,喃喃地说:“烨啊,只要你能够活下来,奴家什么都愿意牺牲。” 与此同时,鬼咒从他的脸上逐渐退却,再度龟缩回轮回印中。慕容烨疲惫地合上眼来,并倾倒在她的颈项间,粗重的喘息声得以平息。在他体内的伤痛有所缓和,紧闭着的眼睑下方不断地渗出血来。而南宫绘月则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抱住虚弱至极的慕容烨。 数个时辰之后,侵晨的第一缕阳光开始破云而出,慕容烨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在他那玫瑰色的眼睛里杀意消弭殆尽,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南宫绘月,她那娇艳的脸上正挂着欣慰的泪珠。 然而,慕容烨却仿佛将昨夜之事彻底遗忘,并且不解地向她问道:“你怎么哭了?”闻言后,南宫绘月拢了拢衣襟遮住肩膀上的伤口,而后道了句没事儿,便将头俯得更低了。 “王峪位居太辰七将,在国内的地位非比寻常。藤弈若是将他的死讯传开,很快便会有追兵赶来。”慕容烨扶着她的肩膀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向她问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可愿随我一同浪迹天涯?” “在你的心里,不是还惦记着那多年未见的小师妹么?”南宫绘月不答反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执意来此救我?”而后,她便将放在背后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并且不住地抬眼偷觑着慕容烨。仿佛没有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她便一辈子不会心安似的。 “因为事到如今,我们能够依靠的人,惟有彼此了啊。”慕容烨深情地望着绘月的眼睛,欣然答道:“绘月啊,成为照亮我生命中的月亮吧。从今往后,你我生死相依,永不背弃。” 闻言后,南宫绘月重重地点了点头,颤动着的睫毛上泪光闪烁。而独孤烨则略微笑着,捧起她的面庞亲吻起来,两人的额头在曙光中缓缓相抵。 此际寒风股股来袭,有辆金色的四轮车出现在云端之上。慕容烨顿时擎剑冷顾,如临大敌。而后,两头紫背龙马正在大雪中喘息,有位身穿蟒袍的青年撩起青幰走了出来。只见此人相貌堂堂且富有威严,伟岸而挺拔的背影立于熹微的晨曦里,看上去年纪稍微略长他几分,显得仪表堂堂且神采奕奕。 “来者何人?”慕容烨冷冷地说。 “在下是太辰国的北靖王,独孤煊。”那人和颜悦色地回答道。 正传·风之卷 第十四章 百花皆败 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拾阶而上,便能望见依山而建的太辰皇陵。在那面高约十二丈、由九门所组成的白玉牌楼背后,有条平整而宽阔的神道,左右两侧都驻扎着披坚执锐的禁军——睚眦卫。 在云间传来数声遥远的鹤唳,葱茏的林野隐约可见山獐的身影。慕容烨等人跟着独孤煊沿着神道前行,但见前方有一古朴而漆黑的石碑,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正在它稽首叩拜。那块方形的石碑高若山丘,其上刻有历代君王的丰功伟绩,至今已然历经千百年风雨的洗礼。 “老臣参见大皇子,陛下命我在此恭候多时了。”这时,有位白发苍苍的瞽人缓缓迎上前来,朝着向独孤煊俯身拱手。此人身穿一袭带有云海纹的鹤氅,看起来年逾古稀,面容清癯且眼生白翳。 守在那瞽人身傍的那位年轻弟子,倒是个颇具华容的后生。此刻他随着师傅一同行礼之后,便朝着慕容烨等人略微点头致意。只见此人身长七尺有余,玉冠绾发且道袍加身,显得容止儒雅。 “星汉法师无需多礼,快快请起。”独孤煊别过脸来,向慕容烨介绍道:“星汉法师乃是当朝国师,名列三公之席。他非但精通天文地理,而且行兵打仗算无遗策,曾追随父皇攻克云汉国,为我太辰国建功无数。而另一位,则是其徒李逸轩。他深得星汉法师的相术真传,乃是远近闻名的后起之秀。” “虚名寡誉罢了,还提它作甚?”那瞽人分明是个睁着眼的瞎子,却又回头冲着慕容烨略微点首,抚髯笑道:“吾跟汝父曾在岭南有过一面之缘,很是佩服他的胆识跟谋略。公子沿着老朽身后的这条神道径直走罢,陛下正在安灵殿里等着你哩。” “不若由我来引路,他毕竟在此人地生疏。”独孤煊顿了顿,道: “只是这安灵殿乃是王族祭祖之地,南宫姑娘和老夫人却是去不得。” “大皇子无须忧心,安心将她们托付给老朽便是。”星汉法师忽然提议道:“皇城乾照距此不足百里,若是乘坐殿下的马车,不消多时便能抵达。姑娘跟老夫人若是不弃,便随老夫师徒二人去走走罢。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独孤煊跟慕容烨深以为然,点头称善。南宫绘月察言观色后便颔首低眉,挽着老夫人的胳膊向对方欠身行礼,道:“那便有劳前辈了。” 暮雪霏霏,山势巑岏。 第二段神道的尽头便是前尘河。踏过河上的汉白玉石桥,便能望见那一座座凸出朱墙的宫阙。其中,唯独始建于潜龙年间的安灵殿最为庄严恢弘,乃是太祖独孤燮昔日起兵的龙兴之地,在此奠定了独孤王朝一千二百余年的国运。 植于中庭的银杏树纵然凋尽,但仍能想象出秋来之时,如蝴蝶般华美地飞舞着的金色落叶。斑驳的枝桠间挂满了新旧不一的红绸条,其上的祈愿文字因年代久远而变得难以辨清。独孤煊领着慕容烨径直穿过中庭,而后两人在丹楹间并肩而立。 烛火晔晔的厅堂里香火盘绕,四周的香炉里焚烧着旃檀木。这时,有道魁伟的背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在那人面前的山字形紫案上摆有八十六座神龛,里面供奉着太辰国历代先皇的牌位。 北靖王独孤煊双手和抱,缓缓举过眉心,肃然朝着对方俯身施礼,并且神色庄重地禀告道:“父皇,儿臣已经将他带回来了。” 那人脚下的乌舄略微挪动,缓缓地侧过身来。但见此人身穿着玄色冕服,其上织有日、月、星、山、火、龙等十二章纹样。在其右侧的衣襟处绣有红梅花的家徽,而左手的大拇指上则佩戴着玉韘。他将目光从慕容烨的身上移开之后,便向独孤煊吩咐道:“你且退下。” “是,父皇。” 道治皇帝独孤弘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而慕容烨则依旧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那人模糊的身影。而后,道治皇帝摸着手上的玉韘,平静地向他问道:“汝不畏孤?” “陛下此番召我前来,自然是另有深意。如若不然,又何须大皇子前来接引?”慕容烨从容地回答道:“更何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忧之何益?”闻言后,道治皇帝用赞许的目光瞧了慕容烨一眼,并向他招了招手。慕容烨迟疑了一会儿,只得随之走入堂中。 道治皇帝背手踱步走至牗前,凝望着外边儿的雪景,忽而向他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孤的用意何在?” “想必是跟草民的父亲有关。”慕容烨解下系在腰间的那块云纹羊脂白玉佩,缓缓回答道。玉佩的左下角沁着一抹血红,那儿有朵红梅花雕刻得惟妙惟肖,形状跟陛下绣在前襟上的家徽并无二致。 道治皇帝瞥了一眼那玉佩之后,神情微变且心生波澜,向他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为何会落在你父亲的手里?” “草民不明就里,因而不敢妄言。” “这里面有段漫长的故事,得从许多年前开始讲起。”道治皇帝再度将目光移向牗外,直直地望着山上的飘雪,似乎是在追忆着什么。 “千百年前两族共和,阴阳八家的始祖们在翰山之巅缔结盟约,并在天衡星上建立了第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天羽国。自此,开启了此间长达五百余年的煌煌盛世,史称‘神临时代’。 “在那个值得令人缅怀的时代里,鲛人们手捧着冰绡跟夜明珠走出翡翠洋,跟沿海的渔民们互通有无;北域的羽兕成群结队地飞离幽都,前往南方温暖而湿润的丛林进行狩猎;天墟大陆上各个部族的亲如一家,人族与妖怪相互聚居的地带没有厮杀。 “直到后来,噬宗横空出世。他们鼓吹欲望跟崇尚暴力,公然煽动百姓进行叛乱,并且宣扬着强者就能支配着世界。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怪,都开始在欲望的面前蠢蠢欲动。 “噬宗的教徒逐渐遍及世界各地,乱世的洪流自此席卷四海八荒。他们在反抗朝廷的战争中异军突起,其势如日中天。硝烟弥漫的城楼上插上了血月旗,连年的征战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在那之后,天羽国的皇帝高阳瑨跟其余七大家主联袂而至,共同挥师讨伐噬宗。 “两军交战数月,在噬宗的总坛五陵原杀了个天昏地暗,尸横遍野。数以千万的教众醉卧沙场,手握血月令的教主不知去向。而噬宗的大殿主赵嵩在率领残部离开五陵原之时,曾扬言道:‘血月再现之日,便是杀戮重启之时’。从此,噬宗便在天衡星上销声匿迹。 “经此一役,阴阳八家的兵马死伤无数。而天羽国的皇帝则跟其余六大家主皆阵亡,唯有鲛人一族的家主海镇得以幸免于难。一时间山河破碎,往昔的英雄悉数凋零。国内群龙无首,众人无不觊觎神器。随着方荣升,向子载,程普生等一干社稷重臣相继离世,江河日下的朝廷终于开始分崩离析。 “当是时也,宗室倾颓,群雄继起。各地的部族经常血战,无数的贤臣忠将在改朝换代前死去。拥兵自重的新任家主之间互相猜忌,纷纷带领各自的家族裂土为王,自此与天羽皇室高阳一族反目成仇。名存实亡的天羽国缓缓步入黄昏,天衡星从此结束了‘神临时代’,进入纵横捭阖而又割据混战的‘诸国时代’。 “经历了上百年的鲸吞蚕食,太祖皇帝消灭了盘踞在天墟大陆中部的各大势力,并在这片莽荒之地开国太辰;与此同时,渊氏在北域称雄,立国为鬼戎;而奉行和光同尘的海镇则带领鲛人一族远离陆地,在四海之央的翡翠洋里缔造了圣瀛国;至于荣华不再的高阳一族因其威信大不如前,不得不带领着依旧效忠于天羽皇室的兵马退守南域,并且在那里建立了云汉国。 “自此,由独孤一族、渊氏一族、海氏一族跟高阳一族这四大代表着妖怪阵营的阴四家,就此奠定在天衡星上的割据势力。 “而由君氏一族、风氏一族、吕氏一族跟宇文一族这四大代表着人族阵营的阳四家,则跟五陵原一役后日渐崛起的太曜宗联起手来,在天墟大陆富饶而平坦的东域建立起强大而统一的南华国,并将其余四大妖国视为蛮夷之地,因而两族之间成见日深。 “此外,尚有许多蕞尔小邦在天墟大陆上次第建立且独立自治,各自依附于附近的大国,通过连年的朝贡换取庇护。然则五国鼎立且逐鹿天下,已是大势所趋。因此,多少隐居在蕞尔小邦里的能人志士开始入世,投靠各自属意的五大国,以期博取功名利禄。 “这千年来,我太辰国与诸国间各有功伐,却始终无法动摇彼此的根基。北衔着的鬼戎国乃是强不可犯的劲敌,不时派遣羽兕前来北部诸镇劫掠钱粮;偏安西南一隅云汉国逐渐恢复往日的威严,同样使得德隆皇帝日益忌惮;而凝聚着千万鲛人的圣瀛国乃是心腹大患,却又尚未可图。至于主宰着南华国的太曜宗的宗主君守山,虽然声称不会卷入四大妖国之间的纷争,但实则暗存包藏宇内、并吞八荒的野心。 “如何在此浊世中突破困局,使得太辰国称霸天下呢?四十五年前,年事已高的德隆皇帝念及霸业未竞,不禁忧愤成疾。后来,他将自己的心事透露给前任国师空缘大师。此人在夜观星象时心生一计,便连忙赶往宫中参见德隆皇帝,跪地进言道:‘此乃逆天之事,非大气运者不成。须是陛下的血亲前往,则大事可济’。 “因此,三位年幼的皇子服下空缘大师研制的化妖丹后,便被眦睚卫暗中带出皇宫,分别送往云汉国、鬼戎国跟南华国里的寻常人家里抚养,从此在异国他乡隐姓埋名。临别前,德隆皇帝亲手为他们系上了玉佩。它们的取材源自同一块玉原石,乃是德隆皇帝特地命宫廷玉匠苏安制成,其上雕有独孤一族的红梅花家徽。空缘大师则在玉佩上施了一层禁术,使得它们能够互通祸福。德隆皇帝心意已决,若是他的子嗣都因此不幸死去,便将皇位留给他唯一的弟弟庆王来继承。” 半晌后,慕容烨望着手上的那块羊脂白玉佩,不禁惊愕地开口道:“莫非这就是……” “此言不差,这便是独孤一族的皇子用以证明其身世的信物。”道治皇帝略微偏过头来,解释道:“而你的父亲慕容灏,其实是德隆皇帝独孤元彻的次子,亦是孤同父异母的兄弟。” “昔日孤亲征南华国,汝父时任岭南节度使,本能领兵驰援我军,为太辰国建立不朽的功勋。可惜他却因耽于儿女私情,迟迟不肯发兵作难,从而延误军机,致使食日战争最终功败垂成。 “孤虽在心中责难他,却又期盼着他能够过上那种我已然舍弃了的人生,并且利用这个新的身份活下去。却不曾想,他最后竟会受奸人所害,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所幸的是,你们母子俩尚且平安。 “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未立军功者不得袭爵,故而此事暂且搁置不提。你在此见过诸王的神龛之后,便算是认祖归宗了。从今往后,你便恢复皇姓独孤。 “至于七将为你所杀一事,孤不愿对此深究。到时候,你得随着煊儿前往那大理寺走上一遭,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以免遭人口舌。只是王峪的旧部定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孤会派遣一支眦睚卫护送你们前往凛州。” “凛州?”慕容烨忽而问道。 “既然你能斩杀王峪,孤便将他的军职跟封地都赐予你。你到那儿之后,须以练兵秣马、修政安民为要务,将来才好替孤涤荡天下。”道治皇帝注视着慕容烨的双瞳,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孤知晓你的心里有恨。然则君子怒而不发,穷则砺志。终有一日,你会带着这份恨意杀回南华国,用敌人身上的鲜血来洗涤往日的耻恚。” 这时,慕容烨恭敬地向对方俯身施礼,回答道“是……世父。” “好,这一声世父倒是叫得不显生分。”道治皇帝略微顿了顿,忽而心血潮来地向他问道:“烨儿,我独孤一族向来以红梅花为家徽,汝可知是何缘故啊?” “侄儿愚钝,实属不知。” “正是因为百花皆败,惟我独盛啊!”淡红色的梅花在他面前的山野间纷飞着,道治皇帝凝望着那万千落红,目光顿时显得深沉起来。“既然我们都生于帝王之家,自然得承受着这厚重的命运。独孤一族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太辰国的千秋大业。” 正传·风之卷 第十五章 乱臣贼子 道治二十六年,独孤弘欲略北域,遣心腹赵毅前往鬼戎国联络王之敬。此人原名独孤境,乃是先帝遣眦睚卫送出宫中的三位皇子之一。 独孤境已在敌国秘密潜伏多年,而今官居大冢宰,乃是六官之首,住持着朝中三品以下官员的选拔跟任免,故而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在鬼戎国内权倾一时。 如若道治皇帝兴师来犯,他便会随之血洗朝堂,起兵造反。 岂料后来机事不密,鬼戎国主渊昌接到来自太辰国的情报,顿时勃然大怒,命人将独孤境缚于柱上,并以射鬼箭之法处死。而赵毅则趁乱出逃,却在途经淮州时遭遇匪乱,最终遇害身亡。 地方廉察使庞润奉命巡察淮州,暗中调查以青鸟传书乾照,奏言赵毅虽死,却挟有本国将领的通敌文书。独孤境之所以惨遭横死,是以为他们向鬼戎国主泄露军情。然而此事牵扯甚广,有待进一步查明真伪。 可是,庞润后来同样死于非命,手里的卷宗不翼而飞。这般巧合,事多蹊跷。帝始疑镇守淮州的滕岐蛮怀不臣之心,故而阴使一王使往之探其虚实。 三日之后,太辰淮州。 澄黄的光线照耀着明丽的池水,屋檐上的琉璃瓦显得灿然夺目。有一年轻的男子身穿着带有飞鱼纹的妆花郁金袍,在左右随从的簇拥下踏进将军府中。他的脸庞始终笼罩在面具下的阴影里,披散在额角的两绺长发则在随风起伏。 那位身穿着黄金鱼鳞甲的中年男子随即缓缓迎上前来,用洪亮的嗓音拱手道:“在下滕岐蛮,见过王使了。” 只见他生得体格壮硕且肤色古铜,鼻翼上戴着银环且须发皆红。此人便是鼎鼎有名的左大将滕岐蛮,在太辰七将位居第二序列,仅次于右大将嬴成殷。他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物,神情跟眉目里总有股道不明的凶煞,令人不禁对其心生敬畏。 然而,那位年轻人却是对此颇不在意,只是泰然自若地回答道:“滕将军贵为左大将,又何须这般多礼。” “不知王使此番大驾光临,到底是所为何事?” “在下不过是个传话的,还请滕将军跪地听旨。” 闻言后,滕岐蛮顿时跪地行礼,显得面色肃然。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道治皇帝有令,滕岐蛮管辖淮州不力,致使朝臣赵毅、庞润接连在此丧生,即日押回国都乾照受审。钦此。”那位年轻人手持着的圣旨边缘带有龙纹,盛气凌人地对他说道:“滕将军,还不快快接旨?”。 “臣随陛下驱驰天下,从军二十余年来鲜有败绩,为太辰国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滕岐蛮略微笑了笑,并且缓缓站起身来。“而今渠安坐紫宸之中,反倒妄自构陷于我。劳烦阁下回京问帝,犹记得昔日食日战争之时,臣于白马坡舍身替渠挡下的那一箭否?” “放肆!滕将军安敢出言不逊,莫非是欲谋逆耶?” “是又如何?帝君不仁,则朝纲难振。而今独孤弘昏聩无能,肆意诛杀功臣,致使国士寒心,百姓怨声载道。况吾坐拥淮州兵马二十万,何须这般久居人下?” 滕岐蛮击掌三声,府内伏兵尽出。数百名持戟的甲士从四周包抄而来,并且分列在他们的两傍。 “滕将军此番有备而来,想必是早已心生离意。也是合该我时运不济,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还望将军落刃痛快,在下也好名留青史。” “贤弟此言差矣。愚兄怎会害你性命?” “那滕将军这是做甚?” “贤弟乃是人中龙凤,盖因时局所困,故而大志难伸。”滕岐蛮向他劝道:“不若随我揭竿而起,借此整顿干坤,何如?” “滕兄在淮州厉兵秣马多年,府中藏着的死士足有九千。这般兵强马壮,将军又何须用我?” “你怎么知晓,此间藏有死士?” “这天底下哪儿有密不透风的墙?”那年轻人那年轻人顿了顿,接着说:“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在下的性命虽不金贵,倒也不能丢得莫名其妙。若是连这点消息都探听不到,又怎么敢到你这地界里来。” “原来如此。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授意部下草菅人命,而且在庞润身上的那份通敌文书,而今便藏在这将军府中。” “我倒是越来越好奇,究竟是谁向你提供这些消息的?”滕岐蛮的眼底顿时掠过一道凶光,而后转瞬即逝。“阁下所言非虚,这些事情的确都是我干的。然而你却不知道,地方廉察使庞润并没有死去,而那文书也并非是赵毅从鬼戎国盗取而来的。” “难不成,庞润已经效忠于你?”那年轻人顿时缓过神来,注视着滕岐蛮说道:“如此说来,恐怕就连陛下遣我前来淮州一事,亦在你的算计之中。” “贤弟果真机敏过人,凡事一点即通。”滕岐蛮笑了笑,道:“我跟庞润费尽心思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便是要让这太辰国朝野动荡。” “陛下待你不薄,滕兄这是所为何故?” “因为这是主公的旨意,没有人能够违抗他的命令。” “此言何意?” “皇天后土,唯独噬宗的教主方能被称为主公。”滕岐蛮的目光里带着炽热的光芒,继而用狂热的口吻说:“强大的太辰国将会由盛转衰,而北域的羽兕则会咆哮天下。我们唯有追随主公的步伐,方能在这乱世之中屹立不倒。” “没想到我太辰国的左大将,竟然会是噬教的教众。”那年轻人说道:“只是,传闻噬宗的教主在五陵原一役之后,便从此不知所踪。而今已逾千载,那人恐怕早已化为白骨。要知道,在这天衡星上除却山精海怪跟古木灵药,再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活得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最为长寿的妖怪,亦不例外。” “教主的修为通天彻地,又岂能以常理度之?”滕岐蛮忽而说道:“只要贤弟你肯将那通敌文书带进京去,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非但能够因此在鬼戎国封王拜将,而且能够借此契机投入噬宗门下。从今往后,这天地间任你驰骋。” “此举不妥。哪怕我将这文书带进宫去,道治皇帝未必肯信。”那年轻人忽而说道:“在下武功不济,怎能从将军府中窃走通敌文书,并且这般轻易地从淮州全身而退?一切过于顺利,反倒令人生疑。” “的确如此。因而,贤弟仍需忍辱负重。”滕岐蛮顿了顿,道:“我会让命人将你处以刖刑,并将你幽禁在地牢之中。道治皇帝闻讯后势必震怒,定然后兴师讨伐于我。 “届时,我会将这份通敌文书藏于密室,而后假意败退。而你则带着那些前来救援的士兵们前往密室,最终将它献给道治皇帝。 “如此一来,哪怕陛下没有对此信以为真,大肆诛杀通敌文书上的逆臣党羽,往后亦不会再对他们进行重用。而我便会跟鬼戎国的大军回合,趁机夺取太辰国的疆土。 “人生自古多歧路,每一个抉择都影响着你的命运。贤弟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自然懂得路在何方。你是究竟要未来的功名利禄,还是守着那份愚忠而死?” 沉默片刻后,那年轻人缓缓摘下那张黄狸猫面具,道:“此事换作别人倒还好说,只是吾身为天潢贵胄,焉能同室操戈,反自家之天下?” “你是……”滕岐蛮迟疑片刻后,猛然辨认出对方的身份,神情微震,道:“七将,独孤烨。” “正是在下。” “道治皇帝不是任命宦官连咏年为王使吗?怎么会是你来此?” “若非陛下英明,临时收回成命,并暗中命我穿着这身飞鱼服前来淮州,又怎么会知道你这老狐狸竟会是噬宗的余孽,而后心中还有这等算计?”独孤烨将手中的圣旨掷给对方,并且略微敛容,道:“其实,陛下本就没有下旨拿你。只是我不曾想,你倒是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滕岐蛮望着那道由锦绫织成的圣旨,顿时怒极反笑。原本这圣旨的上面,应当书有太辰国七大妖族的文字。然而,其上却是空无一字。 “而今我总算是知道,王峪为何会死在你的手里。然而,他不过是是太辰七将中修为最低的一位,吾乃是太辰国的左大将,又岂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正所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独孤烨将手按在剑柄上,道:“春秋已易六载,难不成滕将军以为,在下的修为便没有长进么?” “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耐,胆敢这般大言不惭。”滕岐蛮随即略微后撤,向附近的甲士们吩咐道:“来啊,快快将此人给我拿下。斩其首者,赏金万两,封地千户。” “杀。” 一时间,那些甲士们踏步上前并且齐声大喝,随即挥舞着长戟朝着滕岐蛮刺来。幸而他却是眼尖手快,一把抓住从背后刺来的那些枪头,朝着他们怒斥道:“混账东西,难道分不清敌我么?” “左大将当真是糊涂,你看他们有几分像是府上的死士?”独孤烨随即吩咐道:“都将脸上的面具摘了罢,也好叫滕将军瞧瞧你们才是。我们凛州的兵马向来不惧强敌,应当令死者好好认得你们的模样。” 只见率先撕下面具的那位甲士,是个面带刺青、孔武有力的大汉。此人名唤魏继虔,乃是独孤烨的亲信兼任副将。而其后的那些甲士则跟他一般肤色青黄,右边的手背上同样刺有暗妖一族的万字纹。他们都是来自凛州的暗妖一族,而今归顺于独孤烨的麾下。 滕岐蛮见了这群陌生人的模样,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道:“怪不得你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是在我府中安插了这么些个妖怪。” “滕将军不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向我提供的情报么?” “是谁?” “那个人,便是庞润啊。尽管你以其妻儿的性命为要挟,迫使庞润替你卖命。然而,他却并不认为你能够成事。”独孤烨解释道:“一旦你兵败身亡,那么等待着他的,便是株连九族的罪名。 “因此,庞润便暗中向当时的王使大人,也就是宦官连咏年揭露你的罪状,并且通过连咏年与我取得联络。若非是在他的全力协助下,我的暗妖骑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府里?” “既然你已然知晓一切,又为何这般饶舌。”滕岐蛮冷哼一声,道:“在夜里施计将我擒下,岂不痛快许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谎言。”独孤烨回答道:“有时我甚至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又怎么会因此而轻信他人?倘若那庞润才是鬼戎国的细作,在下不就误杀忠良了?” “不愧是太辰国这一代的翘楚,心思手段倒是颇为了得。在你的身上,我甚至看到了独孤弘年轻时的影子。”滕岐蛮催动着体内的妖丹,此间骤然风云变色。“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你活着离开这里。” 滕岐蛮的身躯逐渐庞大并且随风而起,头顶上生出那对漆黑的犄角来,最终在半空中现出牛妖的原形,使得独孤烨不禁略微皱眉。而后,他缓缓拔剑出鞘,从容不迫地迎上前去。 金色的剑气斩裂晦暗的天际,映着日光的剑刃显得熠熠生辉。 那牛妖身上的红发宛若火焰,因腹部的剑伤而双瞳发亮,愤怒地在空中抖动着身子。 汹涌而来的妖气裹挟着火红的毛发,在其后的天空化为漫无边际的牛妖。他们拥有着人类的头颅跟胸腹,腰部以下却是野牛之躯。 只见他们的手里抡着双锤,随着滕岐蛮从黑风里奔袭而来。一时间天晃地颤,仿佛要用那铁蹄将这尘世踏碎一般。 正传·风之卷 第十六章 青玉案 夜未央,灯千盏。西风浣霓裳,伶人宫中唱。 日晷在月夜里悄然发生着偏移,石雕灯笼前的铜龟正吐着檀香。 四角的飞檐上雕着流云的形状,过道的横梁上则布满了精美的绘画。 年轻的仕女们身穿着淡紫色罗襦,踏着翘头履从尚食局里走了出来。她们的手里捧着盛有酒肴的食案,分为两列前往正在举办着宴筵的元清宫走去。 宫殿上方的雕甍为繁多的星辰所照亮,数支装备精良的眦睚卫正在宫外例行巡逻。 数重朱砂红的宫墙前飘荡着歌乐声,盛装出席的伶人们正在殿内献舞,红色的隔扇门上映着她们交叠着的姿影。 道治皇帝独孤弘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朝着星汉法师吩咐道:“素闻国师精通幻术,适逢今儿个这大好日子,便让众臣开下眼界罢。” “陛下所言,无敢不从。” 而后星汉法师李道成起身施礼,便将手里的银樽掷向殿中。 澄亮的清酒随即落地生根,骤然化作亭亭如盖的古樱。 不应时节的寒绯樱随风凋落,纷纷扬扬地落在伶人们的身上。 而那些伶人们则身穿着绘有合欢花图案的唐衣,正在文武百官的面前舞扇,脸上流露着令人心驰神荡的笑意。 她们的额前贴着红色的花钿,个个貌若夭夭之桃,姿如垂柳依依。 正值百官看得津津有味之际,悬挂在他们头顶上的那些灯笼仿佛活了过来,鲤鱼形跟青虾状的灯笼们纷纷挣脱身上的青绳,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环游着。 各色灯火因此汇聚起来,宛若蛇形的彩河。其光如昼,显得美轮美奂。 而在那灯河的中央,则随之生出幽暗的漩涡,里面隐隐传来阵阵龙吟。有一庞然大物从中探出头来,并且摆动着身姿腾云驾雾而来。 只见那金色的巨龙睁着血红的双眼,在群臣的头顶上空呼啸而过, 而后却是天降甘霖。然而雨滴尚未沾衣,便已从众人的眼前消散。 李道成随即略微振袖,殿内的歌舞倏然止歇,万般幻象随风而逝。原来,一直在百官面前献舞的伶人们,亦是这诸多幻象中的一部分。 良久后,众人醒过神来,发觉周遭的繁华褪尽,还出一片故景来。 花树佳人不见踪影,唯独案上的空樽盛有醴酒,其温尚暖。 先时,那金色的巨龙曾在殿内呼风唤雨。然而落雨非雨,竟然是这酒啊! “微臣祝陛下万寿无疆,鸿运天长。” “李爱卿,那么些个优伶们,都被你变去哪儿了?” “从天上借来的,自然是还回去了。” “既然如此,那倒也罢。红颜易老花亦残,不若酒乡觅长欢。”道治皇帝方才置下金樽,却又害起了相思。因为在那群国色天香的伶人之间,便有一位跟已故的高阳昭仪生得一模一样。 少倾,坐在懿贞皇后身旁的那位女子缓缓起身,向道治皇帝施礼,道:“父皇,儿臣特意从宁州带来了贺礼,献给您跟母后。” 只见她身穿着一袭象牙白色的薄纱长袄,带有孔雀纹的织金妆花红缎裙。而且她生得容貌端庄秀丽,那头乌黑的鬓发看起来油光可鉴。 此人便是玉德长公主独孤情若,因许配四将公孙无忌,故而长期迁居封地宁州。 而后,她便让侍立其后的仕女将其呈了上去,并且向皇帝解释道:“此物名唤圣婴果,形似婴孩且头顶金枝玉叶,食之其味甘甜,能使人延年益寿跟容颜长驻,乃是国内千年不遇的仙药。” “好啊,太辰的金凤凰给孤带来了福音。” 话音方落,有一身穿蟒袍的青年忽而腾步上前,朝着御座上的道治皇帝略微俯身行礼,道:“父皇,儿臣亦有贺礼献上。” 只见此人约莫弱冠之年的模样,唇若涂脂且英姿勃发。 此人便是太辰国的二皇子,后梁王独孤湛。 独孤湛略微击掌示意,两位仕女随即举案进殿。待他掀落覆在其上的红布之后,那件流溢着寒光的蓝鳞甲映入众臣的眼帘。 “父皇,儿臣此番游历四海之外,在翡翠洋猎杀鲛人三千。据大学生周延正所言,在鲛人眉心的那枚鳞片最为金贵,水火不侵且坚不可摧,儿臣便命人将其取下并制成甲胄。愿父皇从此披甲上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你的勇猛跟纯良值得称赞,然而却缺乏谋略跟思虑。”道治皇帝顿了顿,正色道:“那翡翠洋,乃是鲛人之皇海镇的治下。此人跟我独孤一族的初代家主,具是那个时代最为耀眼的豪雄,连我都得对他礼让三分。 “我太辰虽国威远扬,却也不能在他国肆意妄为。你贵为皇子,更应谨言慎行。一个贤明的君主理应懂得,扩大领土的战争毫无意义,唯有恩泽百姓方能笼络人心。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不能爱民如子,又岂能天地归心? “我们迟早都会君临天下,应当将翡翠洋的鲛人提前当做自己的族人般对待。湛儿,下一回你可不能这般行事莽撞,知未?” “儿臣谨遵教诲。” “陛下,二弟虽是年轻气盛,然则孝心可嘉。”大皇子独孤煊忽而说道:“适逢这龙凤呈祥之日,儿臣亦有一份薄礼相送。” 紧接着,他便从袖中取出那本古籍,解释道:“这是神临时代遗留下来的《霓裳羽衣曲》,相传乃是大唐的玄宗皇帝李隆基所作,还请父皇过目。 “昔日,羽嫣大神将这乐谱跟许多珍贵的典籍从异界带来之后,便在五陵原的神殿里布道传法,把那些经学道藏跟名诗丽曲教授给寻常百姓。其中的有心之人,便将此曲抄录入册,借此以传后世。 “可惜年代久远,那些典籍在后来的战火中大抵亡佚。此番也是机缘巧合,前日,儿臣进寺参拜古佛并替父皇祈福,却因暴雨如注而滞留在寺里。从瓦缝间滴落的雨水敲击着佛膝旁的莲花座,其音却是空壁传响。这才察觉到在那隐蔽的暗匣里,竟然藏着这份古老的曲谱。 “经宫廷乐师薛钧所鉴,这古籍所用的硬黄纸确为神临时代的工艺,而且其间所记载着的曲调,与龙渊阁里的残谱有着诸多吻合之处,方才断定这一清雅大曲,便是失传多年的《霓裳羽衣曲》。儿臣素闻父皇极善音律,尤喜神临时代的古乐,便将此物献给父皇。” 闻言后,道治皇帝略微颔首,淡漠地回答道:“此物倒是难得,煊儿甚是有心。” 百官见此情形,各自心思微动。看来大皇子在陛下的心中,倒是并不见爱。而北靖王独孤煊则神情如往,回身往席间坐了下来。 这时,大司马玄骜忽而起身谏言,道:“陛下,主器之重在元良,欲正邦本须立储。此乃安国承祧的大猷,不可不察。臣以为,二皇子湛,明德至性,仁孝温恭,理应用建储贰,以承宗庙。” 朝中大半的文臣武将随之顿首,齐声喊道:“臣等附议。” 此刻,大相国萧稹忽而跪地进言,道:“陛下,自古主器莫若长子,继明者须心怀天下。大皇子煊,天资岐嶷,仁孝弘深,况其宽明礼贤,动必由礼。愿陛下明鉴。” 至于其余的大臣们见状后,亦追随着他向道治皇帝伏地叩首。 这场国本之争由来已久。 若是遵循祖制,国泰民安之时,本应先立嫡长。然而懿贞皇后除却长公主而外,并未诞下任何龙嗣。 彼时,大皇子声名未显,而二皇子却又尚未成年,道治皇帝因此迟迟未下决断,致使太子之位虚置长久。 这些年来,两位皇子暗中笼络朝臣,并发展各自的势力,政见不合的矛盾日益突出。 时至今日,不过是二皇子独孤湛已然弱冠,众臣以为可皆庆宴的契机,复议建储之事罢了。 大皇子独孤煊为庶长子,其生母便是逝世多年的高阳昭仪。 她的本名高阳念芸,乃是云汉国的如意公主。 因而在独孤煊的身上,流淌着一半敌国的血统。 向者,先帝德隆皇帝在远征云汉国时崩逝,百万眦睚卫捐命沙场。这使得以大司马玄骜为首的朝中老臣,因此对他心生芥蒂,转而拥戴后梁王。 独孤湛年轻有为且率性刚毅,风仪与那已故的先帝如出一辙。 况且他的母华妃娘娘出身于太辰国的名门望族沈氏,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 至于大相国萧稹之所以拥护大皇子,不仅是因为他看重独孤煊的志向跟气度,而且还跟两人是姻亲之事有关。毕竟当今的北靖王妃,便是相国府中的大千金。 这时,道治皇帝忽而将目光移向一旁,注视着正在那里自斟自饮的李道成师徒二人,饶有兴味地向他垂询道:“李爱卿,怎么不见你说话啊?” “君上自有定夺,又岂容他人置喙?” “国师虽老,倒也目若明镜;尔等未衰,却是聋聩无瞳。”道治皇帝,道:“此事孤已知晓,将会择其贤者而立。从今往后,若是有人胆敢再度妄议建储,必将笞毙于殿廷之上。” “陛下息怒。”一时间群臣震悚,在殿上长跪不起。 幸而懿贞皇后及时移步上前,谏言寿宴不易动怒。道治皇帝这才回心转意,命文武百官归席座前重开宴,休要辜负这良辰美景跟酒肴。后来,却见: 劝君进酒杯莫停,醒时复醉殿中眠。 清平盛世焰火照,山河万里城阙深。 千灯夜,歌舞升,人间天上几度闻? 帝王独登台,凭栏对红枫。 灯火阑珊处,落泪无声时。 “陛下,这又在想高阳昭仪了么?”懿贞皇后许怀君缓缓走上前来,默默地从怀里取出帕子替他拭泪。 “孤已经老了,便显得愈发不中用起来。”道治皇帝望月长叹,继而说道:“玄骜这厮近来着实是过于放肆,居然胆敢煽动群臣逼孤立储。这二十多年来,他仰仗着朝中老臣们的拥护,对孤屡番僭越。若非多有顾忌,孤早已将他斩于市也。” “玄骜位居大司马,震慑着太辰七将。此番左大将滕岐蛮拥兵自立,本应派他前去平叛,陛下却起用了年轻的独孤烨,才会令他这般恼火,故而行止不恭。然则,建储乃是军国大事,玄骜先陛下而忧,其心诚可鉴也。切莫枉害忠良,致使老臣们寒心。可惜此人居功自傲,早晚亦会累及社稷。”懿贞皇后略微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些天来,陛下总在思忖着北伐一事。何不遣他前去远征鬼戎国?一旦功成,则能拓疆万里;若是反之,亦能为陛下除去心疾。” “谁言女子不如男?”独孤弘搂着许怀君的腰肢,回身往殿内走去。“闻卿一席话,却胜百臣言。” “能为陛下解忧,妾亦为之欣然。” 二人相与步于殿内之时,文臣武将在宴中尽欢,已然醉倒近半。见状后,道治皇帝跟懿贞皇后只是相视一笑,倒是对此不置可否。 然而这时,有一宦官匆忙上殿,扶稳戴在头顶上的三山帽后,恭敬地俯身拱手,禀报道:“启禀陛下,七将独孤烨前来赴宴,而且……” “休要惊慌,但说无妨。” “而且他还生擒了左大将滕岐蛮,说是献给陛下的贺礼。” “好。”道治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吩咐道:“快快宣他进殿。” 正传·风之卷 第十七章 只是故剑情深 “陛下,左大将在淮州的残余势力业已肃清。” “至于犯上作乱的地方将领,诸如东方准、章霸先等人见到御赐的应龙符之后,亦率领十余万兵卒来降。” 独孤烨拱手屈膝,向道治皇帝请示道:“而今,凛州的暗妖骑已然接管淮州全境,但凭陛下吩咐。” 而左大将滕岐蛮则被他按着肩膀跪在地上,浑身上下为由金光所组成的捆仙锁所束缚着。 “命暗妖骑屯兵郊野,不得扰民。” 道治皇帝冷眼瞧着滕岐蛮,问道:“汝在太辰已是位极人臣,何苦还要替鬼戎国主效命?” “成王败寇,多言何益?”左大将滕岐蛮则是披头散发,带有血污的甲胄上面布满剑伤。只见他略微仰起头来,冲着皇帝狂笑起来。 “有何可笑?” “独孤弘,我在笑你死期将至,尚不自知。”滕岐蛮回答道:“天下国运无常势,皆在主公股掌间。 “当年,若不是我噬宗在暗中相助,你又怎能灭得了云汉国? “然而,那样悲惨的历史将会再度重演。强盛的太辰国会在战火中化为焦土,而独孤一族的红梅花亦会随之凋零。” 闻言后,道治皇帝却是显得从容自若,而后略微弓着腰身,向他附耳悄言:“孤欲得天下,皆杀,又何须忌惮区区噬宗?” 眼见对方按着腰间的玉带站起身来,滕岐蛮忽而神情微震。 每当道治皇帝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便以为有人会死于非命。 转瞬之间,滕岐蛮便被独孤弘挥剑斩下首级。 后来,奉命上前的眦睚卫将其尸首移出殿内,而道治皇帝则拭去手上的血迹,向独孤烨问道:“烨儿,孤对你的贺礼甚是合意。这一回,你想得到什么赏赐?” “王命所在,百官臣服。此悉臣分内之事,又怎敢邀功求赏?” “好了,快些起身罢。”见状后,懿贞皇后托着独孤烨的手肘,面带笑意地对他道:“难得陛下开了金口,你便捡一两样心头好的说,保准能如愿以偿。” “实不相瞒,臣倒是有一事相求。” “哦,不妨说来听听。” “臣母受心疾所扰,长久以来神志不清。臣闻宫中有一奇药,名唤‘养心丸’,乃是大国手南山半仙所制,能使人百病得愈。如蒙陛下赐药,臣不胜受恩感激。” “养心丸么?宫里好似还存有好些呢。此事吾便能替你做主,又何须劳烦陛下?”懿贞皇后回答道:“明儿个啊,命御医崔春阳将这药带上,并让他随你一道回凛州,给你母亲好好瞧瞧病因。” “承蒙大恩,臣在此替家母谢过娘娘。” “非但如此,而今你在淮州建下奇功,是时候让你承袭父辈的爵位了。”道治皇帝顿了顿,继而正色道:“独孤烨听命。” “臣在。” “孤封你为昭信王,即日迁左大将,受九锡。” “微臣惶恐,谢主隆恩。” 而后独孤烨缓缓起身,察觉到文武百官看待他的目光,已然迥异于常。 自本朝以来,唯有大司马玄骜跟右大将嬴成殷二位名将,受到过加九锡的礼遇。 而且依照太辰祖训,向来都是同姓封王,异姓封侯。相较之下,独孤烨的身份尤为尊荣。 更何况,由于先帝跟道治皇帝并没有广纳后宫,使得独孤一族的血脉愈发稀疏。 故而承袭父爵的独孤烨,成为继北靖王跟后梁王二位皇子之后,太辰国境内最具权势的独孤皇族之一。 这一年,独孤烨二十六岁。 次年秋分,凛州长蓟城,昭信王府。 玫瑰色的火烧云在天际蔓延着,染上余晖的数重宫墙日影倾斜。 覆盖在阁楼上的碧瓦熠熠生辉,游廊两侧排列着鲜艳的朱漆木。 有位年约四旬的宫妇掩上纸隔扇门,悄声从端宁太妃的寝宫里走了出来。 只见此人身穿一袭绛色女官服,以黑锻带盘缚着的圆椎髻上缀有珠翠,仪容气度显得雍容华贵。 那女官向侍立门外的仕女们吩咐了两声之后,便举步迈向敛华池畔。 这时,她恰巧撞见有一年轻的仕女小心翼翼地端着食盒,向她伏身施礼,道以万福之后,便径直朝着太妃娘娘所在的玉棠宫走去。 那宫妇忽而止步,缓缓侧过身来叫住了她,问道: “慢着,你这是往何处去啊?” “回禀小尚仪大人,奴婢正去要给太妃娘娘送些点心。” 那年轻的仕女谦卑地垂下头去,头上的两只尖耳微微抖动着,心里颇为不安。 她乃是来自银狐一族的女妖,供职于昭信王府里已有些年岁。 然而她却是新近从外院调往内院,前来服侍太妃娘娘的。 故而生怕因为礼数不周,而怠慢了王府内院里的达官显贵。 若不是瞧见悬挂在对方腰间的玉牌,她却也认不得面前的女官。 “太妃娘娘方才睡下,此刻不宜进去搅扰。”那宫妇打开食盒嗅了嗅,忽而神色不悦地说:“况且这天香糕掺了马奶,太妃娘娘吃了会害肚子疼的,还是赶紧端走罢。” “奴婢新近调进内院,不晓得此事,当真罪该万死。”那仕女说,“只不过,膳食坊里的人伺候了太妃娘娘多年,为何也有这般疏忽?” “傻姑娘,自古宫廷深似海,女子心思莫等闲。你倒是仔细想想,新近可曾得罪过内院里的人?” 那仕女顿时如梦初醒,连忙向她欠身行礼,道:“险些铸成大错,多谢尚仪大人提点。” “傻丫头,快下去罢。” 那宫妇望着对方退去的背影,脸上忽而流露出狡黠的笑容。 而后,她便轻声哼着曲调儿走在檐廊上面,显得优哉游哉。 三更锣声墙外响,鳞鳞铁甲夜中行。 朱漆的斗拱间点缀着灯火,戍守王府的暗妖骑彻夜不眠。 侍立在寝宫外的两位仕女趁着夜深人静,倒也交谈得十分称心。 “照我说啊,这战火一起,苦的还是咱们女儿家。” 其中一位头顶双环垂髻的仕女忽而幽怨地说,“非但在秋忙时指望不上汉子帮忙,还得给他们织些御寒的衣裳。 “就为了给陛下的弟弟独孤境报仇,国内不知有多少人家骨肉离散。 “难不成只有他独孤一族的血是红的,而死在北域的那些士兵的尸骨,便是臭的不成?” “哎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你能说的?”另一位较为年长的仕女随即捂住她的嘴,道:“若是叫人听了去,仔细你的舌头。” “怕什么?只管叫人割了去。我哥哥便是在旧年的北伐里送了命,家中的老爹不知哭得多凄凉,我这辈子都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倒也亏得你命大,才敢在太妃娘娘的寝宫前,这般出言不逊。若是换个地方啊,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对方略微沉思了一会儿,道:“况且,你也说得不大对。陛下又不是昏庸之君,又怎么会因此而起兵呢?” “那是为了什么啊?”她忽而不解问道。 “因为在这乱世之中,没人能够置身事外。”年长的仕女解释说:“若是咱们不去进攻鬼戎国,迟早有一天,敌人也会兴师南犯的。 “况且,皇帝陛下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便是为了有朝一日问鼎中原。 “如若不然,已是天命之年的皇帝陛下,又怎会在时隔二十多年之后,再度御驾亲征呢? “至于文武百官则贪功求荣,无不在早朝中以手加额,高呼万岁。其中固然不乏刚正不阿者执意劝谏,然而却无法动摇陛下的决心。 “一个人若是燃起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势必会为此而不顾一切。 “正如潜龙盘渊多年,一旦它冲天而起,便无任何的屏障能将其阻拦。” “阿玲晓得了。”她说,“只是,姐姐怎会对此知道得这般多?” “我有个姊妹在宫里当差,日夜服侍着华妃娘娘。我时常跟她有书信上的往来,因而对这宫里头的事情略知一二。”那位仕女回答道:“不过咱们这苦日子啊,总算是到头了。 “据宫中传闻,皇帝陛下在夷延城斩杀鬼戎国主渊昌之后,便已龙体欠安。 “因此,陛下特命二皇子、右大将嬴成殷跟三将穆达罕一同镇守边境,余者皆拔师归国,并在乾照城设宴庆功。 “相信再过不久,凛州的将士们便会传来音讯,此间将会再度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喧闹。”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她忽兴高采烈地说,“听说啊,殿下此番奉诏讨伐鬼戎国,在汉中群斩首六十万。圣上因此赐他丹书铁券,并且封地千里,以示恩宠,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另一位仕女忽而倾过身来,对她悄声说道:“只是还有另一桩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到底哪一桩嘛?” “就是陛下要给他赐婚的事。” “啊!竟然会有这等事?我居然毫不知情。”她睁大好奇的眼睛望着对方,而后扯起对方的胳膊,央求道:“好姐姐,你快告诉我罢。” “瞧你这猴急的样儿。”那仕女那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据说,相国府上的三千金属意殿下已久。 “皇帝陛下本欲成人之美,岂料殿下却道只是故剑情深,故而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倒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华妃娘娘知晓此事后,快活了好些天呢。要知道,萧相国跟大皇子可是一派的。 “而今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一旦殿下跟萧家结亲之后,二皇子那边便会门庭冷落许多。 “毕竟自从大司马玄骜在北伐中逝世之后,二皇子在朝中的声势便不比往日了。” “嗳,萧家的三小姐出身名门望族,也是皇城内出了名的美人儿,其父萧稹更是太辰国的文臣之长,那殿下为何不结这门亲事呢?”她略微歪着脑袋,对此显得十分困惑。 “傻丫头,在你的眼里怎么净是好事,却看不到其中的厉害之处。”那仕女笑着说,“且不说,殿下因此卷入夺嫡之争,很有可能会在帝位的新旧交替中身败名裂。 “更何况,那萧家的三小姐家世显赫,而且乃是陛下赐婚。一旦嫁进府里,王妃娘娘恐怕要让出正妻之位,从此降尊为孺人了。” “如此说来,”她抚弄着头上的垂髻,喃喃的说:“难道诚如殿下所言,只是对娘娘故剑情深么?” 正传·风之卷 第十八章 山雨欲来 “这个谁又能晓得呢?”那年长的仕女回答道:“殿下的心思,岂是我等所能揣度的。 “只不过,殿下在府中跟王妃终日缱绻,相看两不厌。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却是都看在眼里的。 “而且咱们的王妃啊,可不是个一般的女子。 “据说,在殿下尚未显贵之前,便已经跟她在云州私定终身了。 “这些年来,殿下奉诏南征北战,都是王妃在替殿下打理着凛州的政务。就算是平日里再忙,王妃她总要抽空前来探望太妃娘娘的。 “况且王妃她素来心地慈悲,待人宽厚且不分轩轾,府中上下没人不爱她的。 “哪怕是那位以贤良淑德著称的萧家三小姐,只怕也是比不得她。” “姐姐,”她忽而咬着袖子,痴痴地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也能遇到如殿下这般的人啊?非但才貌双全,而且用情至深。” “我啊,只怕是没这么大的福分。至于你嘛……”那仕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倒是在梦里好好寻罢。” “姐姐,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可是很……” 然而这时,遥见有道熟悉的人影穿过步庑,径直朝着太妃娘娘所在的玉棠宫走来。 只见那人将狻猊兜鍪挟于腋下,藏青色的山文甲上泛着寒光。 她们便忽而停了下来,再也不敢在此间喧哗打闹。 因为在这偌大的昭信王府里,也唯有那一个人,能够悄无声息地越过暗妖骑的防线,在内院里披甲执剑并且行动自如。 那便是昭信王——独孤烨。 侍立左右的仕女随即退至一侧,双膝微曲且颔首低眉,肃然向他行礼道:“奴婢参见殿下。” “都起来罢,”独孤烨略微扬了扬手,并向她们问道:“太妃娘娘几时睡下的?” 自从他回京复命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凛州。故而满面风霜,神情略显疲惫。 “约莫是在酉时。”那年长的仕女随即恭敬地回答道:“太妃娘娘往常总在夜里哭闹,今儿个倒是睡得格外安稳。” 那两位仕女缓缓推开其后的漆朱隔扇门,独孤烨随之踏进宫中。 他透过那面暗绿纱地的帘隙,凝望着母亲在榻卧上的背影。 她的身上盖着锦衾,背对着众人辗转反侧。 独孤烨因此断定母亲尚未入眠,便恭敬地向她伏身请安,岂料并无回响,使得他顿时眉峰微皱,疾步上前撩开了绣帘。 此刻,小尚仪大人正被红绫绑在卧榻上面,那身女官服却被换成太妃娘娘的锦衣。 只见她的口中塞满了碎布条,而且闷得满头大汗,不断地在那里挣扎着身子,见到昭信王殿下之后,顿时显得惊恐万分。 那两名仕女连忙替她松开绑来,而独孤烨则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臣原本奉王妃之命,前来为太妃娘娘奏乐。”小尚仪大人回答道:“后来,太妃娘娘赐食相思莲子羹,臣便感到头昏眼沉,醒来便成了这般模样。” “难道你们不曾察觉出端倪来?”独孤烨回过头来,平静地问道。 “奴婢罪该万死。”那两名仕女随即跪地请罪,噤若寒蝉。 然而,他却没有因此发作,只是默然往隔扇门外走去。 岂料这时,有名仪态万方的女子搀着另一位小尚仪大人登上石阶,使得独孤烨即刻间转忧为喜。 自从道治皇帝将他封为七将之后,独孤烨便跟绘月在乾照成婚,并且一同迁居凛州。 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使得昔日的花魁出落得愈发标致,浑身散发着成熟女子的韵味。 春天的樱花固然是好的,秋天的枫叶亦是极美。 如此形容妻子身上的变化,独孤烨觉着再合适不过了。 南宫绘月缓缓仰起脸来,方才注意到阔别已久的独孤烨。 而后,她冲着对方露出无瑕的微笑,如月牙儿般的双眼里涌动着爱意。 “母亲,您又去哪儿了?下一回儿啊,可不许再这样了。”独孤烨上前扶着那宫妇的手,劝说道:“日后若是出入府中,须让仕女们贴身随行。一则你老人家有人照看着;二来也好叫我们安心。” 宇文心罗却是心疾复发,忽而尽力甩其袖来,并且面带愠色向他嗔怪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当真是好生无礼。若是再有这般纠缠不清,奴家可要叫人报官了。” “是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不良人。”南宫绘月故意逢场作戏,同样对他嗤之以鼻。“姊姊,咱们还是赶紧进去,莫要再理睬他了。” 见此情形,独孤烨只得左眉微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而在他身后的小尚仪大人跟那两名仕女,则不禁因此笑出声来。 后来,她们按照绘月的吩咐,牵引着太妃娘娘前往浴殿漱洗更衣。 而独孤烨夫妻二人则趁着月色清明,共同携手步入后面的庭院。 又是入秋时候,夜里金风甚寒。 夹道的梧桐亭亭如盖,通往花圃的石板路上铺满月光。 “母亲大人近来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南宫绘月提议道:“我想再遣些人前往他国遍访名医,兴许会有转机。” “此言亦合我意。”独孤烨回答道:“只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须多派些人手细心照料。” “过段日子,我再悉心甄选些仕女,送去玉棠宫服侍她。”南宫绘月回望着独孤烨,道:“此番倒是有惊无险,只是想来有些后怕。” “她是如何逃出寝宫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南宫绘月回答道:“老夫人她素来精通易容之术,清醒之时尚能与人对答如流,寻常的宫女自然认不得她。 “若不是我恰巧前往玉棠宫探望她,见着前面的女官形迹可疑,并向我询问慕容绍的下落,恐怕连我都险些被她瞒了过去。 “那阵子正值黄昏,我又怕她会在夜里胡思乱想,便姑且哄着她前去游园。等到老夫人乏了以后,再领着她回寝宫里来。” “也真是难为你了。”独孤烨说,“这些年来,是我让你受累了。” 闻言后,南宫绘月略微摇头,道:“为君分忧,妾之本分。” “此番得胜归来,我特意给你捎了件宝贝。”独孤烨忽然说道。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给我捎东西来了?” “你且合上眼来,保准你见了会喜欢。” “什么啊?这般神秘兮兮的。”南宫绘月的脸上浮出极浅的笑靥,却还是按照吩咐眯起眼来。 这时,独孤烨绕至绘月的身后,在她的发髻左侧别上簪子。 只见那金簪的顶端镶有樱花状的玉石,其色由粉渐白。 绘月抬手摸索着头顶上的那支樱花簪,认出其熟稔的样式之后,顿时淌下泪来,啜泣道:“这是娘亲的遗物,你是如何寻得的?” “北伐之后,我便专程去了趟你的故乡——云州千樱城。”独孤烨回答道:“你外祖父昔日在那里置下的产业,我都已替你赎了回来。而在那间你幼时长大的古屋里,我偶然在地板底下发现了这支花簪。” “谢谢,我会将其视若珍宝的。” “还有一事,你得仔细听好。”独孤烨略微顿了顿,道:“你的父亲南宫桓,已经在三年前无常了。 “听说,他后来再度进出聚金赌坊,却因无法偿还巨额的债务,而被赌坊里的执事斩去双手,最终在江边自溺而亡。 “至于那害你家破人亡的聚金赌坊,我已擢令着令千樱城主对其进行彻查。 “昔日从事人口贩卖的一干人等,已经被流亡到边境修筑城墙,决计是活不长久的。 “不知如此一来,能否令你感到舒心些?” 闻言后,南宫绘月不住地捶打着他,痛心疾首哭嚷道:“还提那个挨千刀的作甚?” “是我不好,害你伤心了。”而独孤烨则将绘月拥入怀中,隔着衣裳轻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回答道:“从今往后,你还有我呢。” 而绘月将面庞靠在他的胸前,泪水沿着她的指缝里流了下来。她那柔弱的肩膀靠在独孤烨的身上,在哀伤的泣声中微微颤动着。 然而,这样温存的时刻注定不会持续太久。 因为道治陛下已经暗中降旨,命他跟七将李逸轩远征南华国,即日便要领兵启程。 尽管他已经数日没有合眼,却还是想着赶回府中。 至少还有这个凄凉的夜晚,我能留在王府里陪她。 独孤烨搂着绘月的时候,心里如此想着。 但愿即将出现的黎明,能够较往日晚来一些。 与此同时,他的副将魏继虔已然带领轻兵一支,趁着夜色策马离开凛州。 在他的身上带着独孤烨的亲笔书信,正准备前往黑塔山会见那里的首领——天狼王。 魏继虔出身于没落的武士家族,其祖父曾是煊赫一时的北地魏氏大家主。至于暗妖一族著名的勇士魏则明,便是跟他的族兄。 只不过,他这一支血脉后来家道中落,光景不如往日。而魏继虔则为了养活家中老少,宣誓加入反抗独孤王朝的叛军之中。 至于暗妖一族叛乱的起因,还得从王峪治理凛州时说起。 自从王峪就任七将以来,便开始在凛州恣意妄为,并且横征暴敛,使得百姓怒不敢言,却又心中砺剑。 后来,他垂涎暗妖一族的月亮,即族长之女雅蒂娜的美色,招安泽达斯,并且施计将其掳走,对她百般欺辱后残忍杀害。 这使得暗妖一族的族长终于忍无可忍,决意联合其余诸部举兵造反。 暗妖部本是除却风虎部而外,凛州境内势力最为强大的部族。故而在叛乱前期,他们接连大捷,大有夺取本州之势。 岂料,这竟是王峪精心设下的圈套。他之所以命虎贲骑且战且退,是因为想要将叛军引诱到长蓟城,并且在此进行大规模的围剿。 其实,他早于暗中上书朝廷,将从其余的将领那里借来十万兵马驻守城中,并且调集二十万虎贲骑埋伏在城外。 进攻长蓟城的叛军因此伤亡惨重,而被俘的暗妖一族的族长,则在校场处以车裂之刑。 后来,兵败投降的叛军统统籍没并被贬为奴隶,放逐至边境拓荒。 王峪从此下令加重对暗妖一族的课税,使得凛州境内饿殍遍野。 因为他们终日辛勤劳作,余下的粮食却不够来年的播种。 至于其余参与叛乱的诸部,同样因此蒙受灭顶之灾。 他们不得不被迫北迁部落,使得近半的族人在漫长的迁徙中死去。 反观之下,王峪麾下又风虎部所组成的虎贲骑,却是日渐奢靡成风,终日沉湎于酒色之中。 有时,他们甚至会为了掳掠对方相中的妇女,不惜因此大打出手。 而烈日下的魏继虔则望着身旁的族人接连倒下,却依旧忍受着官兵们的鞭挞跟辱骂,扛着沉重的木桩走在滚烫的沙地上。 世道不公,历来如此。 在许多个漆黑的深夜里,魏继虔曾苦苦叩问着上苍,为何要在人间降下这般苦难?然而,他却始终得不到回响。 后来的他终于明白,此间神明已死。若欲得救,唯有自渡。 从此,魏继虔便开始在夜里勤学苦练,武艺日渐精进。 终有一日,我的修为足以击败这里所有的妖怪,便能从这里逃出去。自己的后半生,决计不能葬送在此。 直到有一天,凛州迎来了新的主人。 皇帝陛下册封独孤烨为新的太辰七将,并且任命他镇守凛州。 在他查明叛军的起因之后,便下令赦免暗妖一族跟其余诸部的罪过。一时间万妖除籍,子孙后代免为奴娼。 凭借着从乾照城调来的眦睚卫,独孤烨彻底扫除王峪一派在凛州的残余势力,随即废黜了一大批旧的达官显贵。 而且他还按照人口跟土地的贫瘠程度,对百姓进行分田纳税,鼓励通商并且严禁官兵扰民。 与此同时,他在凛州各地兴建学宫与武院,命考官核其文治武功,方得加官进爵。 凛州大治,政通人和。 废弃已久的市井开始兴旺起来,岸边的夜景再度繁华如初。 魏继虔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之后,便前往州治长蓟城考取功名,并且顺利加入了由独孤烨组建的暗妖骑。 在那以后,他便决心对独孤特忠心耿耿。 这个男人赐予了我自由,而我则甘愿为此献上生命。 正传·风之卷 第十九章 天狼下山 龙城,始建于食日战争之后,乃是南华国境内最为浩大的军事防御工程。 它前后动用民工百余万,历时八年方得竣工。 其南北两端与海相接,东西连横六万八千里,并由十三座重要的关隘所组成。 而且为了有效防御妖族的入侵,南华国的主宰,即太曜宗的宗主君守乐,凭借他那深不可测的修为,在边境布下威力强大的封天结界。 此外,他还命人打通天枢山、玉衡山跟开阳山等七星山的地下灵脉,用以供给结界开启时所需的能量,借此隔绝南华国跟外界的联系。 在那之后,龙城的上空便终年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封天结界。 关于它坚不可摧的传闻,随之在南华国内盛传开来。 然而,多年来的安居乐业,使得百姓们忘却了战争的苦难。 至于唯利是图的贾人,则将他们那贪婪的目光,缓缓投向关外的大好河山。 因为那里有着数不清的矿藏、珍贵的药材跟成片的山珍野味。 此刻,只见有位中年男子正站在关楼上的檐柱旁,遥望着远处有队人马押送着货物,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往这儿走来。 而后他举手示意,命令城下的士兵推开城门。 此人便是戍守镇山关的将领赵毅,生得威武雄壮且年近不惑。 赵毅沿着城墙内侧的石阶走了下来,站在拱劵门前高声问道:“韩朝奉,见你此番人马无损,倒是值得庆贺啊。” 领队的贾人名唤韩辅,恭敬地向对方回答道:“托赵大人的洪福,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妖怪。” “此番从关外采回的玉石,成色如何啊?” “都好着呢。小人特意命人给您留了一箱成色上好的玉料,借此聊表寸心。” “韩朝奉倒是有心。”闻言后,赵毅频频点首,而后踢了踢马车的轱辘,道:“只是除却这箱子破玉料,难道就没有别的东西孝敬我?” “还望军爷见谅。”韩辅赔笑道:“减去雇佣仆从跟打点军官的费用,小的也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况且,我不是在出关前给了军爷五百两纹银,您也笑纳了不是?” “出关的银两你倒是给了。但这入关的银两,我却是没有见着。” “赵大人说笑了。按照李大人定下规矩,不都是这个价的吗?” “李大人升迁了。从今往后,这镇山关归我管,规矩自然得改。”赵毅不近人情地说:“韩朝奉不给银子也成。那你们便打哪儿来,回哪儿去罢。” 守关的士兵们执兵上前,并且列为方阵,就此截住他们的去路。 见此情形,韩辅跟一众伙计的脸色都显得异常难看。 因为关外便是妖怪的国度,那地方岁岁年年都在死人。 前几日,便有一支商队在关外为妖怪所劫掠,至今连尸首都找不着。 只要出了这镇山关,便没人能担保他们四肢齐全。 若不是富贵险中求,谁愿意大老远地来这儿送命? 此番好不容易满载而归,决计是不能回去冒险了。 可若是应承对方的请求,这一趟便是蚀光了本钱。 然而,韩辅却是对此并不上心,反倒背对着身后的那些伙计,冲着赵毅挤眉弄眼,心里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可那赵毅显然不解其意,反倒以为他舍不得银两,故而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横竖给个准话不是?” 这时,在韩辅背后的伙计是心有所惧,连忙将裹着银两的包袱递给了他,并且与之交谈了片刻。 而韩辅则略微颔首,似乎是对此深以为然,拎着包袱迎上前来。 见状后,赵毅笑着将那包袱接了过来,递给旁边的手下清点数。 “这不就对了嘛。”赵毅拍着对方的肩膀,道:“我也只不过是给弟兄们讨个买酒钱罢了,你又何须这般跟我较真呢? “以后咱们有福同享,一起发财嘛。” 却不曾想,那韩辅像是头刚从虎口逃生的獐子一般,忽而夺步躲到他的身后,并且用手指着前面的那些伙计,余惊未定地对他悄声说:“赵大人,那些人其实都是妖怪来的。 “他们将我的伙计都杀了,偏生留下我来赚开你的城门,可千万不能别让他们过去啊。” 闻言后,赵毅顿时身心一僵,不自然地回过头去。 这时,紫色的闪电割裂着云天,雨势忽而大了起来。 “看来,当初真不该让你活着。” 佯装成伙计的魏继虔继而抬起头来,镇定自若地望着面前的敌人。 他的侧脸映着灼灼雷光,缓缓从腰间拔出刀来。 由竹篾编成的斗笠边缘正在滴水,渐渐泅湿了在他肩头的蓑衣。 道治皇帝下令从南华国撤军之后,太曜宗的宗主君守乐便命人在边境筑起龙城,借此抵御来自鬼戎国跟太辰国的妖族。 然而,在战火中失去亲人的妖怪们心有不甘,暗中蛰伏于南华国的穷山恶水间,默默地等待着反攻的契机。 其中,又以盘踞在陇右道黑塔山上的天狼一族,跟剑南道白鹫岭上狮面鹫一族,在南华国境内的势力最为强盛。 每当粮食紧缺的时候,它们便会出动数万的妖怪,成群结队地进攻人类的城池。 陇右节度使跟剑南节度使屡次亲自领兵,上山围剿盘踞在那里的妖怪,然而却始终收效甚微。 最终,他们只得下令迁走当地的百姓,并且兴建关隘抵御妖族。 太阳好似快要落了下去,村庄间的炊烟开始升起。 成群的佃农们正在卖力地埋头刈稻,矮小的身影消失在翻滚着的金色稻浪里。 在他们额头上的那些晶莹的汗水,顺着高挺的鼻尖落入尘土里。 干枯的稻草垛在梯田梯田间随意堆积着,看起来约莫有一人高。 而体态发福的地主们则坐在其背光处纳凉,正在谈笑风生中进行下棋。 尽管黑塔山上的天狼们近来作恶,然而他们却似乎对此显得毫不在意。 毕竟从他们的祖辈在此安居乐业时算起,至今已有二百余年了。 而今只不过是伤亡了几百个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况且,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 平良城里的富家大室都是将门之后,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便吓破了胆。 至于寻常百姓眼见着他们继续逗鸟看戏,便也定下心来继续生活。 大户人家消息灵通,都尚未出逃,我们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于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小日子一如既往。 然而谁也不知道,前线的战事已然恶劣到何等地步。 因为驻守当地的长官为了安定民心,对城里百姓严厉封锁前线的消息。 至于兵团里真实的伤亡数目,如今却是百姓所听到的,还要多十倍有余。 平良城隶属于中雍府,坐落在陇右道的中南部。 此间依山带水,乃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军事重镇。凭借着玉衡山的出产跟优越地理位置,使得这里盛产萤石且富贾云集。 时任平良城守备的冯伯夷,正坐在城堞上举手搔首,独自饮着一壶浊酒。 他直直地望着山野间的累累尸首,眼里充盈着难以名状的忧郁。 至于通过石阶登上城楼的副守备张进,则缓缓走至冯伯夷的身旁。 他的半个身子笼罩在城楼的斜影里,火红色斗篷则在其后猎猎作响。 冯伯夷将酒壶递给了对方,忽然向他问道:“情况如何?” “陇右道的西南各地,都遭到了天狼一族的袭击。”张进喝了口酒之后,回答道:“令人费解的是,黑塔山的主力还在迁徙。 “而且没有人能够知道,它们下一个进攻的城池会是在哪儿? “然而可以断定的是,它们此番大动干戈迥异于常,显然不是为了掠夺粮食跟物质。” “知府大人同意支援我们了吗?” “援兵不可能来了。”张进继续回答道:“昨夜前线来报,有两名士兵在隐雾山附近发现天狼王的踪影。 “它们似乎是想迁往剑南道,跟盘踞在白鹫岭上的狮面鹫一族回合起来。这对所有人来说,可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且不说它们会在途中毁坏多少座城池?单论这两大妖族的联合起来的势力,便足以荡平军备松弛的剑南道。 “现如今,为了响应剑南道节度使的请求,中雍、白叶跟襄南三府的官兵奉命往隐雾山集结,暂时无法抽调兵力前来支援我们。 “知府大人的决定是,让我们即日弃守平良城,护送百姓前往道治天原城寻求庇护。” “事到如今,弃城已是在所难免。”冯伯夷沉默片刻后,道:“而且见此情形,这场恶仗只得靠我们自己了。” 张进忽而反问道:“我们还剩多少人马?” “目前,平良城兵团已经折损大半,能够作战的兵力约有五千。” “看来在我离开之后,战况似乎变得更坏了些。” “眼下的当务之急,乃是将兵营里阵亡者的名单公之于众,也好让百姓知晓战火已经燃眉。”冯伯夷随即起身,吩咐道:“传我命令,让城内的官兵不得解甲,严防敌袭。 “再拨出两千精兵下去,督促撤离百姓拾掇行李,并由你领兵护送他们撤离这里。”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了吗?”张进说,“那大人你呢?” “总得有人留下来督战,便由我来掩护你等撤离罢。” 翌日寅时,鸡鸣声跟马蹄声互相交错,昏暗的天际隐约有着光亮。 四拢而来的天狼们在城墙前虎视眈眈,使得守在城楼上的士兵们不寒而栗。 这些硕大的天狼血统纯正,乃是太辰国名盛一时的妖族大部。 只见它们个个双眼幽蓝且毛色棕黄,身躯却是比普通的马匹,还要大上一圈。 守备冯伯夷拔刀示意后,举着火炬的士兵点燃了石袋上的巨石,数十余名士兵随即松开手来。 粗重的绞绳忽而升了上去,旋转着的齿轮开始发烫,而扬起的炮梢则将那巨石投了出去。 染火的巨石顿时飞越过了城墙,在密集的妖群里爆裂开来。 其声宛若雷震,火光灿如夏花。 那些天狼因此心生畏惧,不禁龇着牙并且往后退缩。 这时,染血的城门再度徐徐开启。 冯伯夷亲率三千余骑冲锋在前,跟阻挡在前的天狼拼死搏杀着,以便为其后的队伍开道。 在那之后,满载着百姓的马车忽然从中突围而出。 而张进则领兵紧随其后,其兵迅速地分为两股,左右各有千骑驱散周遭的妖怪。 崎岖不平的驰道上溅满了血水,密布其间的辙痕深浅不一。 近万辆马车就此辘辘而去,驶向生死未卜的远方。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章 群鸦的黎明 前方的那头天狼浑身披有金甲,体格却是比身旁的同伴足足大上五倍有余,并且在作战中显得格外勇猛而凶悍。 冯伯夷将目光牢牢锁住对方,而后朝着它进击而去。 与此同时,最后一批载着百姓的马车,已然冲出天狼们的包围圈。 张进将护送百姓出逃的重任,交给身边值得信赖的部下之后,便忽而勒马回头,重新杀入敌营。 且说冯伯夷下马步战后,见准时机一跃而起,将刀尖刺进那天妖的左眼。 而后他便随即蹬腿拔出刀来,从那妖怪染血的面颊上跳将下来。 岂料对方中刀之后,便顿时性情大变,冲进军阵里肆意践踏,使得周遭的骑兵们人仰马翻,死伤甚众。 冯伯夷本欲上前阻拦,却被挥舞着的巨爪所击中,倒在地上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这时,在他体内的灵力在久战中耗尽殆尽,精疲力尽的身体则因伤痛而无法动弹。 而那头天狼则缓缓上前俯视着他,怒吼着的尖嘴里忽而生出幽蓝的光芒。 冯伯夷好似明白了自己的结局,不禁冲着对方放声大笑。 既然挣扎亦是徒劳,不若就此安然赴死。 然而在此危难之际,只见张进顿时挺身而起,腾入空中的身姿挥舞着剑刃,并且高声喝道:“归元斩。” 而后剑光一逝,张进旋即稳稳得落在马鞍上。 至于其后的那头天狼则是身首异处,庞大的身躯随即应声倒地。 在那之后,张进踢着马腹迎上前来,并且扯着缰绳侧过身子,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道:“大人可不厚道啊!这等建功立业的良机难得一见,我张某人又怎么能错过?” “既然你非要来蹚这趟浑水,就给老子我好好活着。” 冯伯夷的嘴上这般说着,却因其后士兵们的哀嚎声而别过头去。 因为在那不远处的战场上,却又出现了另一头披着金甲的天狼,此刻正在疯狂地屠戮着附近的骑兵。 只见那妖怪挥爪将他们攥在手心里,而后连人带马咬为两截,并且微咧着嘴巴,盯着冯伯夷笑了起来。 “你的体内还剩多少灵力?” “最多还能施展两次归元斩。”张进回答说。 “足矣。”冯伯夷以刀指着那天狼,道:“彼非常妖,可敢戮之?” “大人若是毫不畏惧,在下自然舍命陪君子。” “好,那你便随我来。”冯伯夷随即吩咐道:“我会替你掩护,尽量吸引那妖怪的注意。到时候你见机行事。” 而后他便提着双刀冲上前去,在那狼群之中穿梭自如,不时挥刃斩杀挡在面前的天狼,并且踏着它们的尸体勇往直前。 “这家伙……倒还是跟从前一样啊。”张进在马背上略微笑了笑,而后高举着锋利的剑刃,坚定不移地朝着那妖怪进击而去。 而那天狼却是对此毫不在意,张开尖嘴呼出阵阵狂风。 在风中裹挟着无数道半月状的利刃,其上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 许多正在前线奋战的骑兵尚未缓过神来,便被闪烁着寒光的风刃大卸八块。 原来,妖怪一旦修炼得道,由玄妖晋升为地妖之后,便会开启它们的天赋神通。至于天狼一族的神通,便是这可怕的风刃诀。 修炼至地妖的境界,便意味着随时能变换成为人类的形态。 然而,妖怪唯有在现出本体的时候,方能显露出真正的实力。 因此,在崇尚力量的天狼一族里,鲜有妖怪愿意以人面示众。 冯伯夷经过一番厮杀过后,已然十分接近那头披着金甲的天狼。 纵使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风刃,正在不断割损着他的身躯。然而,冯伯夷却不顾身上的伤势,继续迎难而上。 只见他瞧准时机发起袭击,双膝跪地往前滑行,挥刀往对方的趾爪斩去。 负伤的天狼显得愈发狂暴,高抬着前肢站起身来。 它那愤怒的双眼仿佛能够迸溅出火焰来,庞大的身影即将在冯伯夷的头顶上降落,不顾一切地想要将这蝼蚁般的存在彻底消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在狼群里左冲右突的张进及时赶来,随即催动丹田里的灵力,并且就此一跃而起。 剑刃上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在他体内的灵力则在迅速地消耗着。 最终,他的双脚牢牢地站在对方的胸骨上窝,反手握剑割破了它的喉咙,迸溅而出的血水宛若雨落。 “大人,”张进将冯伯夷扶起身来,道:“咱们接连斩杀了两头地妖,可是干了哪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啊。 然而冯伯夷却在环顾着四周,眼见着那些天狼向他们步步紧逼,道:“原本给你留了件好差事,你却偏生要留下来,现在就算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张进说,“我们是南华国的盾牌,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们,哪怕就此碎裂也在所不惜。 “况且男人这一生,总有些难以舍弃的事物,是得豁出性命去守护的。例如誓言跟女人。 “我情愿将生的机会留给娜塔莎跟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愿意躲在她们的后面苟且偷生。” “你不说我倒是差点忘了。”冯伯夷说,“你的发妻娜塔莎似乎就在最后一批的马车里。” “是的,大人。愿羽生大神的恩赐如阳光般普照,保佑着她跟平良城的百姓们平安无恙地抵达天原城。” “咱们拖延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便交给天意罢。” “战事还没有结束,英雄却走向了落幕。”冯伯夷解下腰间的酒壶,痛饮了一口后递给了张进,道:“这酒能赐予你胆魄跟力量,纵使面对死亡也不会产生任何的痛苦。” 张进感到烈酒在自己的胃里燃烧着,忽而向他问道:“大人,那些天狼为何还不向我们发起进攻,它们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反正不可能是在等你将酒喝完。” “那倒也是。”张进笑了笑,道:“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能在黎明之际死去是我的荣光。” 然而这时,所有的天狼忽而仰天长啸,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傲慢跟狂热。见状后,冯伯夷却是心里一沉,顿时显得面如死灰。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是天狼王。”冯伯夷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若有所失地说:“传说,当天狼一族的首领出现之时,所有的天狼都会用咆哮声来迎接它。十六年前,我追随节度使大人围剿黑塔山,曾经见到过相同的场景。” “天狼一族的主力不是在隐雾山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念及此处,张进顿时感到头皮发麻,道:“难道说……” “你猜想得没有错,我们得到的情报是错误的。”冯伯夷顿了顿,补充道:“那不过是它们为了声东击西,所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 “那它们此番大费周章地进攻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张进继续问道:“平良城虽然富庶,但也不至于令天狼王为此大动干戈。” “平良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天狼王是为了在它后面的玉衡山。”冯伯夷目光坚定地回答道:“一旦它们击断玉衡山的地下灵脉,封天结界的能量便会出现紊乱。 “到时候,太辰国的大军就能破关而入,食日战争的悲剧将会再度重演。 “这也是当初,节度使大人为何要在此建立平良城兵团的原因所在。” “如此说来,天狼一族跟狮面鹫一族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在图谋着从内部瓦解我们的防线。”张进推断道:“可是,它们又怎么会知晓宗主会在边境修筑龙城呢?” “难道你忘了太辰国那位未卜先知的国师了吗?”冯伯夷回答道:“况且在敌人的咽喉处埋下两支毒针,于己而言总是没有坏处的。” “大人,此番事关重大,必须即刻将消息带到天原城。”张进说,“如若不然,非但是陇右、剑南道势必会生灵涂炭,甚至就连南华国都会因此而蒙受大难。” “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逃出去。尽管希望渺茫,但是总得一试。”冯伯夷说,“天狼王不是你我能够抵抗的存在,取人性命于它而言易如反掌。然而,它却没有这么做,你可知其用意何在?” “属下不知。” “因为在它的眼里,我们都是网里的猎物。”冯伯夷说,“至于它真正想要看到的,不过是我们垂死前挣扎的模样。 “而我们恰恰能够利用对方的轻敌之心,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待会儿听我号令,你我分头行动。只要我你之间,有人能够杀出重围,我们的事迹便会为子孙所传颂。” “大人……”张进踏镫上马后,忽而回望着冯伯夷,不舍地说道:“但愿羽生大神保佑你大难不死。” “好了,你也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是时候开始独当一面。”冯伯夷将空了的酒壶投在地上,而后扬起鞭子替他策马,笑着对他道:“你还年轻得很,要替我好好看着尘世。趁现在,快逃!” 由于这是首领的猎物,故而那些天狼并没有对他多加阻拦,使得张进离去之时畅通无阻。 而冯伯夷却并没有按照约定逃走,反倒提刀杀进狼群之中,并在交战中变得伤痕累累。 此刻,冯伯夷已然豁出性命做出了一场豪赌。 因为他认定天狼王不会放任自己杀害它的族人,借此为张进赢得更多的逃跑时间。 实际上,他也赌对了。 只不过冯伯夷并没有料到,天狼王夺走他的生命,会像一呼一吸般自然而平静。 少顷,远去的张进听见了狼怒时喉咙里的咕噜声,使得他顿时感到剧烈的忧伤跟恐惧,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快。 大人已经死了,自己会不会是跟他一样的下场? 他的右手紧握着剑柄,脸上忽然沁出汗珠来,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显得惴惴不安。 然而,当那道雪白的妖影从刺斜里袭来之时,张进尚且来不及挥剑,便被对方齐腰咬断。 从马背上落下的半截身子正在涌血,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起来。 只见那头天狼左边脸的皮毛上有道长疤,额前则刺有红日图腾。 它不以为意地凝视着对方的尸体,眼神显得阴沉而冷漠。 这时,有位穿着粉雕玉琢的少女双手抓紧着它那雪白的毛发,在妖怪的脊背上窥见瑰丽的人间在战乱中毁灭。 “爹爹,那剩下的人怎么办?” “都杀了罢。”天狼王乌帕奇下命道。 它那绿莹莹的眼眸里始终熠熠生辉,冰冷的声音却令人心中悚然。 在那之后,平良城内尚未撤离的老人们惨遭屠戮。 至于乘着马车逃离出城的妇孺们,则在途中遭遇伏兵截杀,同样没能幸免于难。 掉落在地的包裹沾染着血迹,随即被奔驰着的天狼们踩得稀烂。 众妖在黎明前迎来嗜血的狂欢,落叶悄然掩埋着亡者的遗骸。 漆黑的群鸦翔回于天际,大地上的血肉皆为筵席。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一章 八道魔书 透过笼罩在边境上空那层淡青色的封天结界,便能够隐约地窥见巍峨壮丽的龙城绵延万里。 此刻,太辰国的大军高举着旌旗浩荡而来,出现在云州尽头的玉虚山上。 雪山之巅筑有火坛用以祭天,而左大将独孤烨跟七将李逸轩则率军默哀,借此慰藉在食日战争中死难的四方英灵。 “许多年以前,这些人心里想着荣归故里,最终却又埋骨异域。”李逸轩忽然感叹道:“然而,太辰永远不会遗忘它的子民。愿这火光能够引领他们的亡魂重返梓乡。” “九州处处埋忠骨,山河万里皆故土。”独孤烨回答道:“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这里迟早会变成太辰的疆域。” “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妖怪,在南华国境内幸存下来?” “在剑南道的白鹫岭跟陇右道黑塔山,都盘踞着二十万头妖怪。”独孤烨不露声色地说,“他们的首领遵循陛下的旨意,已在敌国卧薪尝胆多年。” “一个月前,我的部下魏继虔成功潜入南华国,暗中替我联络两大首领。 “而今,玉衡山跟开阳山的地下灵脉已被切断,封天结界的力量到了最为衰弱的境地。” “如此说来,此番远征南华国,倒要给他记上头功。”李逸轩这般说着,而后缓缓取出藏在袖中的破界石,并且将其掷向龙城的上空。 只见那石头通体漆黑且凹凸不平,忽而化为流星在夜空中悄然而逝,而后便毫无动静。 此乃国师赐予他的法宝,据说能暂时破除此间的结界之力。 良久后,有群雪白的丹顶鹤浑身散发着光亮,扑棱着的羽翼上沾染着紫色的火焰,前仆后继地撞向结界,使得其上泛起金色的涟漪。 它们发出阵阵凄美的鸣叫声后,便纷纷从高空中坠落下来。 这时,牢不可摧的结界表面随即生出裂痕,并且纵向蔓延开来。 封天结界的碎片如雪花般落在南华国的边境,巍峨而苍老的镇山关跟锦屏关因此轰然颓圮。 “没想到,我这道士有一天也要领兵打仗。”李逸轩的道袍随风起伏着,极目远眺着夜幕中的南华国。“独孤烨,想来还是要怪你。 “昔日若非你向陛下进言,我怎么会被册封为七将,并且领兵出征呢?” 而他则策马出现在山巅之上,忽而笑道:“你的修为本就与我不遑多让,自幼熟读兵书且料事如神。 “若是随国师终日埋首龙渊阁,又怎能建功立业跟流芳百世?” 闻言后,李逸轩深以为然,略微颔首道:“此言倒也有理。” 这时,独孤烨回过头来,向他提议说:“不若你我在此兵分两路,何如?” “你跟陇右节度使仇隙甚深,我自然知道你想进攻何方地界。”李逸轩说,“只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所有的事情终将有个了断,无论迟早。”独孤烨目光炯炯地回答道:“况且这十三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日。”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劝你。”李逸轩随即从怀里取出一锦囊,缓缓递给了对方,并在心里向他传音说:“这里面藏着一瓣彼岸花,还有三次机会施展它的法力。” “李逸轩,这世上好人不多,你算得上是其中一个。” “是啊,只可惜我们如同天上的星辰般势单力薄,无时不刻面临着黑暗的渗透与瓦解。”李逸轩回答道:“长夜将尽,莫要忘了你我的重任。” “长夜将尽。”独孤烨会意后,用同样的方式向他传音道。 二将就此分兵,朝着各自的目标进军。 此战过后,我必将名扬天下。独孤烨的眼眸崭露着锋芒,如是想。 时隔多年,昔日的少年想起誓言,率领着千军万马重返故国。 终有一日我会翩然归来,并以长剑上的腥血濯洗过往的屈辱。 陇右道治,天原城。 在宇文一族的祖墓里有座地宫,间隔数步的石灯柱上烛火摇曳。 此刻,有位头戴饕餮兜鍪、身披黄金铠甲的长者站在长廊的尽端,眉宇间却透露着一股神圣的威严。 陇右节度使的次子宇文朔来到地宫深处,望着对方的背影说道:“参见父亲大人。” 陇右节度使宇文焘缓缓回过身来,向他问道:“战事如何?” “陇右西南各府均已遭到敌袭,镇守当地的兵团几近全军覆没。”宇文朔拱手回答道:“照此情形,战火不久便会蔓延到天原城。” “依你看来,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啊?”宇文焘继续问道。 “驻守天原城的烈焰兵团足有二十余万,加上从关京道和北冥道等地紧急调集而来的援军,父亲大人能够调遣四十万兵马御敌。” “此外,鉴于新近涌进天原城的难民日渐增多,粮草消耗得过快,我已经遣人快马加鞭,前往邻道求粮,以解燃眉之急。 “至于加固城防和充盈武库之事,我亦命人在那里日夜监工。” “朔儿,没想到在此危机关头,你能在思虑得这般周全。”宇文焘顿了顿,忽而问道:“只是,这些事情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孩儿不才,其中大抵是褚先生的主意。”宇文朔连忙辩解道:“不过,孩儿也想为我宇文一族尽番心力,若是能领兵……” “你做得很好。”宇文焘顿时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道:“宇文一族的血脉里流淌着烈焰,任何进犯者都将承受我们的怒火。 “你不是一直渴望着上阵杀敌吗?而今时机已到。 “这一回我拨兵十万,命你镇守梵城。那里乃是我军咽喉之地,决计不容有失。褚信是个好谋士,让他随你一同前去。” 闻言后,宇文朔随即笑道:“孩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众望。” “你且先下去罢,替我唤姈儿过来。”宇文焘吩咐道。 而后他再度背过身去,仰望着地宫里那尊最为古老的青铜雕像,显得若有所思。 从地宫顶端漏下圆形的光柱,落在青铜雕像苔迹斑斑的巨掌上。 有个年代久远的玉匣笼罩在温暖的日光里,其中不知藏着何物。 后来,有一女子沿着朱红的檐廊往下走去,地宫两侧的壁画残缺不全。只见她虽非生得貌若天仙,却是颇有大家闺秀仪容。 宇文焘听着渐近的履声,侧过身来对她说道:“姈儿,你过来。” “爷爷,这青铜雕像是哪位祖先的?怎么我之前不曾见过?” “他便是我宇文一族的始祖,宇文然大人。”宇文焘对她说:“你不是一直想知晓神临时代之前的历史吗?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爷爷你讲,我仔细听着呢。” “若是提到那个时代,可就说来话长了。”宇文焘凝望着面前的青雕像,语重心长地说道:“一切的开始,得从三千年前说起。” 那时,天衡星赤地千里,且未有生灵开化。 直到羽生大神跟羽嫣大神降临此境,方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两位大神乃是白氏兄妹,本是定居在弥勒净土里的神明。 后来,阿修罗王领兵进犯天界,“罗天之战”就此爆发。 因此,他们被迫迁往下界,辗转来到这天衡星。 羽生大神依照地势施展仙术,使得天衡星上出现了山川河海。 而羽嫣大神则呼风唤雨,使得花草树木开始生长,飞禽走兽日渐增多。 二神合力施法,在此间造出日月,并且制定四季跟十二时辰。 从此,荒无人烟的天衡星变得生机勃勃。 在他们前往翰山的时候,却在那里意外遇见了个来自阿修罗一族的稚童。 尽管阿修罗与天神之间宿怨未了,然而仁慈而善良的羽嫣大神,却念在造化不易,非但没有对那孩子痛下杀手,反而不计前嫌,将他收为座下弟子,将其赐名长无尘,并将所知的仙术倾囊相授。 与此同时,跟随羽生大神多年的那把玉瑟,则在漫长的修炼中证道成神,从此拜入羽生大神的门下,并且得以赐名为元天尊。 自从他们在五陵原修筑起神殿之后,这天衡星方才有了欢声笑语。 然而,见识过地球那般繁华景象的白氏二神,却始终因为天衡星上并无人烟而怏怏不乐。如此千年。 直到有一天,白氏二神在一大梦中受上神指点,忽而顿悟天地间的生死法则。 于是,羽生大神将自己拘禁在神殿之中,并在一夜之间画妖三千。 真正奇异的是,形形色色的妖怪从他的画卷里一跃而出。 而羽嫣大神则在殿外沐雨捏陶,其徒长无尘则陪伴在她的身边。 各有所异的陶人落地后便拥有了生命,在狂风暴雨中载歌载舞。 在那之后,天衡星上便诞生了人、妖两族。 再后来,白氏二神在五陵原的神殿里传道授业,并且从中选拔出心仪之才,让他们带领着百姓开荒种田,并且修建屋宇。 年复一年,他们的后代渐渐开枝散叶,天衡星上的人烟日益稠密。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白氏二神随意选中的那八位少年,竟然成为了阴阳八家的始祖,并在翰山之巅缔结了盟约。 天羽国由此得以建立,神临时代随之在尘世降临。 从此,天衡星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羽生大神终日吟诗作曲,跟元天尊同游名山大川。 而羽嫣大神同其徒长无尘,则是始终忧心民生疾苦,常常顾民于茅庐之中,为他们送去过冬的粮食、洁净的衣物或是疗伤的药草。 后来,人们将他们的事迹编成歌谣并且广为流传,四海八荒开始兴建起供奉着白氏二神雕像的庙宇,也就是羽生庙跟羽嫣庙。 时至今日,那些庙宇在各个国度里依旧香火鼎盛。 人们所孜孜不倦追求着的自由跟和平、繁荣与富足,都能在神临时代里轻易地见到。只要你闭眼一想,便能重返那个最为美好的时代。 可惜的是,天无常势,月不长盈。 五百年后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彻底地断送了这一切。 鉴于祸乱之初,赤、碧、黄三道星辰同时从夜空中悄然划过,天衡星上继而发生了天灾人祸,故而后人将其称之为“星陨之劫”。 一灾,异象频生,天有损而降洪水;二灾,鸟惊兽骇,地坼裂而涌岩浆;三灾,八魔降世,在天衡星上杀生无数。 一时间哀鸿遍野,百姓流离失所。 元天尊跟长无尘施法救黎民于水火,共同平定了地震与岩浆。 而羽生大神决意以身殉道,不但而且跟水、风、地、火等八魔苦战七日七夜后,最终跟羽嫣大神合力将它们封印于镇魂玉中。 这便是八道魔书的由来。 令人惋惜的是,重伤难愈的羽生大神就此坐化,往生六道轮回。 至于羽嫣大神则不惜散尽修为以补天阙,使得世人不再遭受洪涝之苦,并且损耗自身的寿元,使得在劫难中死去的人们再度复活。 然而,她自己却也因此遭受天劫,命数将近。 后来,羽嫣大神推衍卦象,得知此番浩劫乃是外界的神明所为。 于是,她便将从天界带来的八大神器跟那八道魔书分别赐予追随与阴阳八家的始祖,并且命他们各自统兵镇守一方,借此应对日后的浩劫。 而二神的首席弟子元天尊与长无尘,则暗中受命守护着天衡星。 在那之后,她便在世间销声匿迹。 因为命不久矣的羽嫣大神,不得不施展天界的禁术·封魂锁命,将自己的元神封印在神坛之中,终年沉睡在北海翰山上的羽嫣墓里。 传闻,在千百年后的尘世,外界的神明将会再度进犯天衡星。 届时,只要有人能在神坛上齐聚八道魔书,便能唤醒她的元神。羽嫣大神的圣光将会重现人间,跟我们共同抵抗这灭世的浩劫。 从此,天羽国由盛转衰,却也绵延了两百余年的国运。 直到噬宗作乱之后,神临时代终于到了日薄崦嵫的境界。 至于阴阳八家的二代家主们彼此不合,后来各自领兵独霸一方。 然而,他们却因种族跟利益上的分歧,互相割据混战终年不休,从此开启诸国时代的帷幕,则是后话。 “……而我族的始祖宇文然大人,便是昔日被神明选择的那八位少年之一。”宇文焘对她说,“正因如此,我族跟君氏一族、风氏一族、吕氏一族并称为‘阳四家’,都是天衡星上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 “如此说来,在那国运柱中央漂浮着的玉匣里,藏着的便是……” “的确如你所想。其中藏着我族世代相传的至宝——火之魔书。”宇文焘指着那玉匣,郑重其事地说道:“在这火之魔书的上面,篆刻着羽生大神的神纹。 “传闻,若是有人能够参透其中的奥义,修为便能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然而,我苦修武道一甲子,却始终未能得到火之魔书的认可。 “现如今,我便将它传给你,望你好生掌管。” “爷爷,我的修为尚浅且辈分又低,恐怕难当大任。”闻言后,他的长孙女宇文妙姈慌忙摆手,推辞道:“何不将它传予叔父?” “朔儿生性刚愎,且嗜杀伐,实非良选。你父亲本是最好的人选,可惜却又英年早逝了。”宇文焘回答道:“后辈之中,数你天资最高,故而我决定将它传给你。 “眼下大敌当前,火之魔书需要新的传承者。”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二章 天原城之战·上 天上的浓云正在翻滚,穿空而去的火矢密集如雨。 眼见着两军在阵地里来回拉锯,战况一时显得难解难分。 驻守梵城的将领宇文朔站在城楼上面,全副武装且神情肃穆。 这时,有道人影登上城楼,向他拱手道:“在下贺喜将军如愿以偿。若是此番在此再建奇功,定能让节度使大人刮目相待。” “褚先生来了,快快免礼。”宇文朔说,“幸亏先生指点迷津,父亲方肯让我领兵打仗。” “盖因大人谋事周全罢了,并非仆之功劳。”对方神色恭敬地回答道。但见此人形体黄瘦且双颧高耸,左边的眉角生有块青色的胎记。 “先生无须过谦。依先生所见,我军此战能胜否?” “陇右兵广粮足,小将军何愁不胜?” “此言甚合吾意。”宇文朔忽而洋洋得意起来,声音里满是放荡不羁的的意味。“先生若是早来十年,黑塔山上的妖怪恐怕早已平定。” “而今建功立业,犹然时辰未晚。”褚信同样笑着回答道。 “不错。此战若是告捷,我定当奏表父亲,推立先生首功。” “恐怕我已经等不及得到赏赐了。” “什么?”宇文朔忽然神情一滞,尚且不解其意。 然而此时,褚信却冷不防地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出其不意地刺入对方的脖颈。 幸而宇文朔对此略有所察,连忙伸手抓紧那刺进皮肤里的刀尖,血水沿着匕首两侧的血槽流了下来。 “先生这是疯了不成?” “我倒是没有发疯,只不过是你太蠢了。” 宇文朔顿时醒悟,大惊失色地说:“难道你早就了投靠太辰国?” “可惜你知道得太晚。”褚信如此说着,冲着他露出险恶的笑意。 与此同时,在此潜伏已久的魏继虔在斗拱下显露着身影,腾手抽出腰间的软剑,并且脚踏着红柱飞身而出,从宇文朔的背后挥刀砍来。 只见他顿时快剑一斩,使得对方那割开的咽喉里随即涌出血来。 最终,宇文朔捂着彻底割断了的颈动脉,前行数步后倒地而毙。 紧接着便是城楼易帜,镇守梵城的士兵竟然自相残杀起来。 后来,魏继虔将左侧的胳膊倚靠着红柱,驻足在那里眺望着独孤烨的兵马杀将过来,忽然说道:“若是令尊尚在,定会深感欣慰。” 而褚信则凝望着飘舞在城楼上的五瓣红梅花旗帜,神情淡漠地回答道:“是啊,倘若他还在的话。” 原来,这褚信本名张奉仪,乃是慕容灏的旧部张先风之子。 当年慕容府惨遭灭门之祸,张家亦因此受到牵连,三族惨遭流放。 然而,押解张奉仪的衙役在途中惨遭杀害,而他则从此下落不明。 根据张奉仪亲口所述,那时,少年的他侥幸为一位隐士所救,并且跟随对方山谷之中研习六稻三略跟捭阖之道。 后来他便改名换姓,转而投靠在宇文朔的门下。 张奉仪一直在天原城里暗中聚集忠于慕容府的故人,并且多番向黑塔山的天狼王透露军情,如蛰伏着的毒蛇般默默地等待着颠覆宇文一族的时机。 直到有一天,从凛州远道而来的魏继虔会见天狼王乌帕奇,并且它那里得知此人的消息…… “今日召见诸位,乃是为了抗妖一事。”宇文焘在永泰殿内正襟危坐,面对着列坐两侧的族老们说道:“短短十余日之内,陇右八府已失其三。” 席间有一头戴红帻的老将捋了捋白须,忽而开口道:“这天原城固若金汤,多少天狼攻来都不足为惧。” 此人名为宇文彧涛,乃是现任家主宇文焘的堂兄。 然而他所带领着的那支旁系血脉,在陇右的地位同样不容小觑。 “黑塔山的妖怪本就无须介怀。”其中一形体枯瘦的族老说道:“真正令我心忧的是,而今封天结界洞开,究竟有多少太辰国的妖怪涌了进来?” 此人名唤宇文幽,乃是族里有名的智者。 “昔日食日战争之时,独孤弘领兵攻占了陇右道,咱们宇文一族不也没有断绝血脉吗?”宇文彧涛回答道:“眼下,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前来送死,有甚可怕的?” “大人,话不是这样讲的。”宇文幽继续说道:“据说,那太辰国的左大将跟七将领兵打仗厉害得很,转战多地并且接连大捷。 “况且前线的斥候久去未归,吾恐梵城有失。” “既然如此,老夫愿往而助之。”宇文彧涛顿时拔剑而起,并且命人备马。“我倒是想看一下,那个狗屁左大将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岂料此刻踏马声急,驰道之上尘埃飞扬,使得众人为之侧目。 有一年轻的斥候随即脱蹬下马,健步如飞地奔上前来,跪地拱手道:“褚信率众叛变,梵城已然失守。” “什么?”宇文彧涛气急败坏地吼道:“之前我便说过,此子来历可疑,不可重用,然而却无人相信。这下倒好,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闻言后,宇文焘的神色陡然一变,却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而一众族老们则是对此议论纷纷,或惊慌失措,或摇首太息。 至于那斥候将消息带到之后,顿时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 他的嘴唇皲裂而发白,被妖怪抓伤的肩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而在他的背后则插有六根黑翎箭,通通刺穿那副血红的铁甲。 宇文妙姈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并且吩咐士兵将其抬去救治。 这时,有一瘦弱的族老因为耳背,误以为天原城的城门已破。 因此,他顿时惊惧地瞪大双眼,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哭嚷着说:“什么?大哥已经战死了?那咱们可就再没活路了啊!” 此人年逾七旬且身体羸弱,乃是宇文焘唯一尚在人世的弟弟。 只见他那皱巴巴的身子始终伛偻着,因瘦弱而无法支撑起那件松垮的长袍,看起来倒像是是头缩在里面的老猿猴。 闻言后,宇文妙姈略微倾过身来,凑到他的耳边,耐心地解释道:“六叔公,您老人家听错了,天原城跟我爷爷都还在呢。” 宇文彧涛挺直腰杆坐在那儿,脸上显得余怒未消,道:“家主,而今梵城已破,天原城即将告急,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自然是共同御敌。”宇文焘沉声道:“姈儿,为我披甲。” 然而,当她捧着盔甲迎上前的时候,宇文焘却是向她悄声吩咐道:“姈儿,即日起你星夜潜逃,前往北冥道寻求庇护。 “我会调遣派烈焰军团中的精锐西凉卫,在途中护你周全。 “等到战事平定之后,你再随着他们回来。” “爷爷,我不能走。”宇文妙姈闻声落泪,挽着他的胳膊央求道:“族人们都在此死守天原城,我又岂能丢下你们一走了之? “姈儿并不畏死,您便让我留下罢。” “混账,在你的身上有着更为重要的使命。”宇文焘顿时怒视着她,正色道:“太辰国的大军来势汹汹,此战势必凶多吉少。 “哪怕我等在此悉数战死,只要你的手里持有火之魔书,便能凝聚散落各地的分家势力,借此重振我宇文一族。 “兹事体大,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如若你还是一意孤行,决定背弃自己的誓言跟使命。 “那么,我便只能前往地宫向老祖宗们磕头,然后以死谢罪。” “爷爷您别这样,姈儿遵循吩咐便是。”而后她渐渐哭出声来,缓缓朝他跪地叩首,回答道:“愿羽生大神护佑,祝您武运昌隆。” 历经六个昼夜,大半座天原城变得满目疮痍。 从瓦砾间不时蹿出的火焰,在风里跳跃着身影。 青烟弥漫的焦土上面,高高垒着的尸体宛堆若小丘。 此刻,只见宇文焘的额角正在流血,猛地将手中的厹矛往前搠去,径直贯穿四头天狼的身躯,并且将它们烧成灰烬。 在那之后,有头额前刺有红日图腾的天狼从狼群里走了出来,使得左右两侧的天狼纷纷恭顺地为之让道。 黑塔山的首领恶毒地注视着对方,眼眸里隐藏着熊熊的怒火。 “乌帕奇,没想到是你成了天狼一族的首领。”宇文焘冷冷地说,“只不过,难道你已然忘却乌达鲁是怎么死在我的手里了吗?” “怎么会忘得了?”乌帕奇顿了顿,回答道:“当年,你亲率烈焰军团围剿黑塔山,跟前任大首领,即我的叔父乌达鲁大战数十回合。 “而你的长子宇文建雄却在暗中偷袭,用厹矛刺穿它的胸骨。 “最终,叔父将首领之位传给我之后,便就此衔恨而终。” “既然你知道它的结局,便不该再步它的后尘。” “节度使大人未免太过自以为是。而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乌帕奇用嘴衔背上的包袱,并且甩头抛向对方,道:“你我也算是故人,相逢总得带些手信。来,看看合乎心意否?” 这时,有颗戴有红帻的人头从包袱布里滚了出来。 宇文焘往那儿瞥了一眼,而后便紧握着手里的厹矛。 尽管那张苍老的脸庞几近腐烂,但他还是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这正是他的堂兄,宇文彧涛的项上人头。 “前几日,他打算向城南突围,兵败后却被我的部下活捉了。” “你不该杀害他的。” “这家伙为了争夺家主之位,跟你明争暗斗数十载。”乌帕奇笑着说,“你却还是想让他活着,倒真是难得啊!” “宇文一族的内部争斗,向来不需要任何人来插手。” 宇文焘顿时腾步上前,手中的漆黑的厹矛从它的头顶劈落下来。 乌帕奇忽而动作灵敏地闪至在他的身后,使得落空的枪尖在地上砸了道极深的沟壑。 “春秋数易,你倒显得愈发老当益壮起来。”乌帕奇继续对他说,“不过,天狼一族在黑塔山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天原城夷为平地。 “而今我便要将你的首级割下,借此以慰逝者们的在天之灵。”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三章 天原城之战·中 “仙法·鬼刃流。” 乌帕奇略微挪着前肢站定身子,额前的红日图腾纹路忽而发亮。 从它那尖嘴里呼出的风暴随即扩散开来,闪烁着青光的风刃密如秋时落叶,纷纷朝着宇文焘迎面袭来。 而他则双手紧握着枪杆,神色庄重地喝道:“仙法·万般琉璃火。” 数道叶盾形的火墙冲天而起,在宇文焘的面前层层交叠起来。 其色宛若琉璃般五彩缤纷,使得周遭的温度骤然上升。 成千柄半月状的风刃跟它遭遇之后,一时间化为乌有。 天狼王乌帕奇略微晃动着头颅,那双绿幽幽的眼里充斥着杀意。 它猛地催动着体内的妖丹,不甘示弱地喝道:“仙法·三影界。” 落在黄昏中的狼妖影逐渐凝实起来,从地表的泥潭里浮现而出。 由影子凝成的分身跟乌帕奇并排在一起,它们俩心意相通且一黑一白。 而后,乌帕奇忽而站定在那儿,而它那毛发漆黑的分身却朝着宇文焘走去,并且在前进的途中以一化三。 只见它们的身躯逐渐庞大起来,正好跟围在其中的宇文焘结成人字形的图案,并且遮掩住在他头顶上的那片夕晖。 这时,乌帕奇忽而仰天长啸,使得它们的脚下浮出青色的光圈。 而那些纵横交错的结界印记,随即如同叶脉般在地上扩散开来。 “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宇文焘。”乌帕奇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道:“这是我苦练多年的法术,现在的你应该对此感到战栗。 “至于你昔日犯下的罪孽,便拿身上的血水来洗清罢。” 只见那乌帕奇的分身们张开尖嘴,深青色的光柱从中喷射而出。 宇文焘顿时站稳步伐,并且上前挺矛一刺。 那三道光柱随即分裂开来,化为数道流光坠向他的身旁,然而巨大的冲击随之而来,顿时将宇文焘震飞在地,使得他显得狼狈不堪。 他在缓缓爬起身来的时候,却忽而发现那些流光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结界里不断地弹跳起来,并且从四面八方再度激射而来。 宇文焘虽然在心里叫苦不迭,但又不得不挥矛将其挡下。 饶是如此,也并非意味着他能够因此全身而退。 毕竟宇文焘已然年事已高,空有当年的气概跟胆识,却没有多少分年轻时的气力留在身上。 而后忽有两道流光从他的背后袭来,使得宇文焘一时避之不及。 只见他在负伤之后,倚着枪杆站稳脚跟,嘴角略微溢出血来,却是仍然一声不响,并在那里心中寻思道:“必须即刻突破结界,否则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因为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光柱的攻击范围正在悄然扩张。 这便意味着结界之力的作用下,天狼的力量将会逐渐增强起来。 而后宇文焘立矛在地,随即施法念咒,道:“仙法?业火烛天。” 只见散落在结界之外的火苗猛然蹿升,并在他的手势牵引下从地上漂浮而起。那些烈焰彼此交融在一起,结为绵延十里的火云。 一时间流火漫天,宛若雨落。 乌帕奇的分身们被侵蚀得面目全非,逐渐在火光中消融殆尽。 结界不攻自破之后,宇文焘浑身笼罩着血红的火焰,从颓垣断壁里走了出来,忽然显得迷茫跟不安。 烈焰军团的将士们正在同残害百姓的天狼竞相厮杀,然而他却已经见不到天狼王乌帕奇的踪影。 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 后来,宇文焘挥矛刺死面前的那头天狼,便向那名身穿火红色斗篷的士卒问道:“好小伙,你可有见到过额前刺有红日图腾的天狼?” 只见那人的胸甲上方刻有狮王家徽,显然是宇文一族里的后人。 见状后,对方乃是初次见到宇文焘,似乎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恭敬地拱手回答道:“启禀家主,我见它往城东逃去,众将们拦它不住。” “你是谁家子弟,竟然作战得这般英勇。” “家父宇文宗岱,奉家主之命镇守广乐府,而来二十有三年矣。” 那人对他说,“此番家父听闻天原城有难,便命我率领本部兵马来援。” “很好。你们父子二人忠心可鉴,来日必定得以重赏。” 宇文焘随着回过身去,步履不停地往前走去。 然而这时,两个人却又各自心怀鬼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就在下一秒钟,那人在阴笑中高举着刀刃,从刺斜里杀将过来。 而他则似乎早有防范,回身挥舞着厹矛,挡下那一击后顺势后撤。 “不愧是宇文一族的家主,看来你早就识破我的伪装。”那人顿时现出原形,道:“可惜你好似已然在之前的交战中负了伤,只不过凭借着深厚的修为压制着伤势。这样的你又能有几分胜算呢?” “在此之前,老夫毫无胜算。”宇文焘倒是十分从容地回答道:“眼下我却是有十成把握,能叫你有来无回。” “苟延残喘的老家伙,不过是在故弄玄虚罢了。趁你病,拿你命。”乌帕奇顿时面露凶相,忽而蹬腿凌空一跃,张口欲噬宇文焘。 岂料这时,周遭的地表顿时急遽塌陷。 金色的流沙如泉水般从地底冒出,沿着它的四肢往上缠绕起来。 乌帕奇硬生生被在空中拽落下来,瞧见那座带有莲花纹的塔基,惊恐失色道:“不好,有诈。” 可惜为时已晚,附着在其身上的流沙骤然箍紧,使得它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宇文焘再度气运丹田,并且连忙念咒施法,大声喝道:“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塔启。” 有座巨大的密檐式四方佛塔从天而降,眨眼间便将它吞入其中。 金灿灿的塔身跟石基紧密地合拢起来,层层塔门里的火光似明非明。它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金山,其上的火焰却在熊熊燃烧起来。 这便是宇文一族的神器清凉塔,能够诛杀妖魔鬼怪的存在。 哪怕是修炼得道的天妖,在里面也撑不过两个时辰。 而且这塔里的劫火非比寻常。越是罪孽深重的人,越是苦不堪言。 “宇文焘,你这个卑鄙小人。从一开始,你便将清凉塔埋伏在此,并且刻意引诱我过来。”困在其中的乌帕奇忍受着烈火灼身之苦,不禁挣扎着身躯怒吼起来。“若是你有真本事,可敢放我出来,光明正大地跟我决斗一番?” “乌帕奇,亏得你有胆提着‘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宇文焘说,“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便开始肆意妄为。自以为本领高强,却不知天外有天。 “若是再早个二十年啊,你便是死在我这厹矛之下了。 “愿你的魂得到羽生大神的赦免,并且就此安息。” 乌帕奇的哀嚎声逐渐低沉下去,身上的戾气化为黑烟逸散而出。 宇文焘不再理会对方的咒骂,加紧步伐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里紧握着厹矛,火红的披风在清风中起伏着。 紧捂着胸甲的指缝间涌出血来,使得他的半个身子因此而浸红。 为了从凶险万分的三影界里逃出,他并非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诚如乌帕奇所言,宇文焘一直在用修为压制着体内的伤势。 然而,击败天狼王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太辰国的大军正在朝着天原城集结。必须赶在敌人攻来之前,将天狼们彻底驱逐出去。 若是想要拯救城里的百姓,我便绝不能在此倒下。 宇文焘的心下如此暗想,头顶上的兜鍪则在微微泛光。 只见他忽而呕血数斗,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步履不停。 这时,天原城内突然飞沙走砾,风云变色。 有柄银色的长剑顿时穿云而来,半悬在瓦砾堆上方并旋转起来。 黑色的龙卷风随即平地而起,其中裹挟着丝丝暗红色的妖气。 那一阵狂风往外扩散的时候,周遭的碎瓦断梁纷纷倒飞而去。 清凉塔因此发出阵阵轰鸣之声,受到撼动的塔身逐渐倾泻起来。 趁此良机,乌帕奇随即化为一道黑烟从中逃了出来。 有道身穿藏青色山文甲的人影从天而降,手掿着长剑半跪在地。 尘埃落定之后,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那张俊朗的面目来。 而后他缓缓站起身来,注视着面前的宇文焘说:“负伤的雄狮尽管显得疲惫不堪,却是依旧显得愤怒而有力啊。” “属下乌帕奇,参见昭信王殿下。”死里逃生的乌帕奇匍匐在地,连忙向他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天狼一族愿世代效忠殿下。” “你且退下罢。” “是,殿下。” “你便是太辰国的左大将?” “正是在下。” “我们以前可曾谋面?” “未曾,节度使何出此言?” “你的眼神很像那个人,兴许是老夫瞧错了。”宇文焘顿了顿,道:“一剑就能撼动我族的神器清凉塔,足下的修为应是十分了得。” “清凉塔乃是世间十大神器之一,只可惜在你的手里没能显现出它的神威。”他说,“倒不如将此物让给我,也不辱没其往日的盛名。” “年纪轻轻便被独孤弘封将赐爵,想来你在王族里亦非等闲之辈。倒也难怪你会这般心高气傲且目中无人。”宇文焘缓缓回答道:“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要你能胜过老夫,这宝物自然归你。” “以神之明,唤汝之灵。”宇文焘跺地三响,忽而掐诀念咒,道:“仙法·冥界招魂,开。” 在那之后,有座淡黄色的八芒星阵法从他的脚下浮现而出,数道光柱从阵法里射出并且直耸苍穹。 那些强烈的光芒褪去之后,有头庞然大物的身影从中显现出来。 只见它的嘴角生有獠牙,个头高若山丘,看起来人身彘首。 此乃畜生道里的一尊猪神,虽是通过施法引来的神明分身,然而它的修为却是亦不容小觑。 冥界招魂,乃是羽嫣大神昔日从天界带来的秘术之一。 此术能够与神明缔结契约并且召唤其分身,威力非同小可。 他昔日在龙渊阁的经藏里面,自然也看过记载着此术的玉简。 只见独孤烨先是以剑割损掌心,而后便紧握着剑柄半跪在地。 点点血迹沿着剑身没入尘土之中,乍起的浓雾开始笼罩着周遭。 有座八芒星阵法在他面前散发着血光,便随即一闪而逝。 周遭顿时阴风徐来,有道人影在飘荡着的浊气里时隐时现。 此刻,在猪神的面前有一石人双手合掌,闭目盘坐在须弥座上。 而后他似乎略微动了起来,数道夺目的金光从裂缝里射出。 石块跟碎屑落地归尘之后,那尊石人如同金箔脱落的佛像一般,逐渐显现出其原本的面目来。 只见那僧人穿着一袭墨染袈裟,头顶有着十二道戒疤,容貌俊美而妖异。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四章 天原城之战·下 “俺不杀等闲之辈,速速报上名来。” “贫僧平生所爱,惟有酒、肉、财、色而已。故而自号四喜妖僧,善战善哉。”那年轻的僧人单掌施礼,和善地冲着那猪神笑道。 “取的是什么鸟名,这般难听?俺怎么不曾听闻你的名号?” “贫僧不过是大千世界一行脚僧罢了,素来习惯云游四海,积善行德不喜留名。阁下未尝有所耳闻,亦是情有可原的。” “这秃头的着实该死,说起话来絮絮叨叨,搞得俺是心烦意燥。”那猪神如此说着,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每一步都震得地动山摇。 “施主身上的戾气忒重了些,这样不好。”那和尚忽而开口道:“况且我俩并无夙怨,又何必为了别人的恩怨拼个你死我活?” “俺只是不痛快,想寻个人杀罢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道理?” 那猪神顿时心中不喜,眼神里充满了恶意。 后来,只见它粗暴地挥舞着手里的黄钺斫击对方,而那和尚只是捻指弹开斧刃,依旧面露笑意向它劝道:“施主心里不痛快,又何必动怒杀人呢? “贫僧这里有部《大般若经》,乃是昔日陈玄奘西行天竺之后,在玉华殿内呕心沥血译成的经卷。 “施主若是能够潜心研读,自然能够修身养性,略通佛法经义。” 岂料那猪妖闻言后怫然大怒,污浊的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高声喝道:“莫要再讲了。待俺将你的人头砍落来,看那舌头还动不动?” “施主,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且听我……”四喜妖僧指着那猪神说,“哇,你的背后怎么还藏着把斧头。” 然而对方却是对此置之不理,只管紧握着兵器往前砍过来。 四喜妖僧见它说不得理,于是乎左避右闪之后,忽而踏云而去。 而那猪妖的眼里闪烁着杀戮的狂热,紧随着他飞天而去。 正值两大神明在云端相互拳脚相加之时,独孤烨跟宇文焘二人亦在地面上短兵相接。 然而双方交战十余回合,却是始终显得旗鼓相当。 此刻,只见宇文焘骤然发力,挺着厹矛往前一搠。 而独孤烨则是略微后倾着身子,并且以剑格挡。 火花四溅之后,岂料宇文焘猛然后撤,而后压低着身子以矛刺地。 厹矛上的枪杆宛若弓弯,起时忽而飞土抖砾。 一时间黄沙消弥,独孤烨却是看不清对方所在。 趁此良机,宇文焘挥矛刺来,枪尖却始终无法刺破敌人的甲胄。 于是他只得暂且后退,再次寻觅进攻的契机。 独孤烨却是能够闻声辩位,旋即快步上前并且擎剑而来。 宇文焘的视线同样为黄沙所遮,同样看不清对方的踪影。 可是从军多年的经历,却使得他对附近的杀意显得格外警觉。 因此,当独孤烨持剑刺来之时,下意识的闪躲令他侥幸逃过一劫。 抵在老人咽喉上方的剑尖从侧边划过,在他那布满皱纹的颈项处留下极浅的血痕。 从兜鍪里垂落下来那一绺的白发,却为敌人平举着的剑刃所斩。 后来,只见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微眯双眼注视着眼前的敌人。 时隔多年,宇文焘再度强烈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后生,老夫好久没见过这么快的剑了。” “宇文大人过奖了,在下这点雕虫小技,少有人能够瞧得上眼。” “恐怕那些瞧不上眼的人,都死在你的剑下了吧。” 独孤烨对此不置可否,略微笑道:“宇文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在剑道上的造诣只是寻常,却是对雷火类的法术情有独钟。” “独孤一族的始祖以雷法名显于世,此事倒也有迹可循。只是你为何会对火法情有独钟,老夫对此感到捉摸不透。” “在下研习剑道是因为一个男人的指引,而钻研火法却是因为一个女人的缘故。” “想必他们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罢?”宇文焘如此说着,暗中掐诀念咒。与此同时,屹立于在废墟上的清凉塔随即消失了起来。 “的确如此。”独孤烨略微低着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回答道:“只是在他们之间,一个已经不在人世,另一个却成了疯子。” “苏子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宇文焘对他说,“世事本就无常,离散亦是常态。 “总有一天,我们得跟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道别。无论是权势、财富、情感、亦或是微不足道的生命。 “直到你如我这般年纪,便会知晓这个道理。拥有是失去的开始,而痛苦的根源便是欲望。” 这是,独孤烨抬眼注视着对方,不以为意地说:“宇文大人这是想借此对我说些什么呢?” “老夫只是想奉劝阁下一句,莫要让欲望遮掩住你的双眼。”宇文焘平静地对他回答道:“总有一天,它们会变成折磨你的恶魔。 “没有不朽的国度跟生命,也没有永恒的权势和力量。 “强如羽生大神亦难逃六道轮回,盛若天羽国也终将四分五裂。 “哪怕独孤弘最终一统五国,红梅花的旗帜同样会在战火中焚毁。秩序与混乱历来交替,所有的纷争都是徒劳。 “众生轮回,唯独王座永恒。这个世道向来如此。” “凭借三言两语便想令我退兵,宇文大人未免异想天开了些。”独孤烨冷冷地说:“在下只在乎今生能否名扬天下,却是对后世的事情漠不关心。” “老夫言尽于此,至于斟损益,便由君自行定夺。”宇文焘忽而念咒施法,道:“阁下不是对火法颇感兴致吗?我宇文一族的火法独步天下,今日便让你好生见识一番。仙法·风焱燎原。” 一时间火深数尺,势如燎原,使得城里的妖怪跟官兵们互有死伤。 而宇文焘则是对此毫不在意,宛如一位踏足火海里的战神,眼里只有面前的杀戮,已然失却心中的悲悯。 只见他奋力地挥舞着手里的厹矛,使得烈焰附着在枪头之上,并且滞留在划过的空中。 它们以不规则的形状层层交叠起来,故而火焰的颜色深浅不一。 眼前的景象逐渐拼凑成形,独孤烨却也瞧出其中的端倪来。 宇文焘并没有陷入癫狂,这分明是一头由烈焰所画就的雄狮。 而眼下的莽莽火原,便是它驰骋着的战场。 “逍遥剑法·天罡剑龙阵。” 独孤烨顿时念咒施法,万千残剑随着黑色的旋风从天而降。 那火狮却是显得毫发无损,继续朝着对方迎刃而上。 只见它张口吞噬着周遭的火焰,并且朝着独孤烨喷射而去。 然而,当它眼见着独孤特从容不迫地劈开火柱,顿时怒火中烧,猛然张嘴向他撕咬了过去。 一人一狮交战了许久,暂且各自退步。 只见那头狮子断了一掌,而独孤烨的脸上则流了些血迹,略微低着头颅笑了起来,使得宇文焘因此感到不安起来,暗中寻思道:“能够以剑气撼动清凉塔的人,怎么会连这风焱燎原都对付不了。” “逍遥剑法·弱水三千。”落在剑刃上的血水皆为冰霜,随着风势化为长河淹灭了火原,并且使得那头狮子凝成冰雕。 “你这是在哪儿习得的剑术?怎么这一招‘弱水三千’,跟淮北杨氏的水法绝学‘冰封千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逍遥剑法乃是某误坠悬崖,从一种田的白发老翁那些学来的,可能他跟杨氏的先人有些渊源罢。” “自古大隐隐于市,世外桃源出奇人。”宇文焘催动着体内的灵力,缓缓说道:“阁下有这等奇遇,倒是不禁令人惊羡。” “不过是乡间的剑法罢了,上不得台面。宇文大人若是想要修炼,在下将剑谱相送便是。”独孤烨说,“只是这宇文一族的火之魔书,可否借在下瞧瞧?” “左大将倒是所图非小啊。先是想要夺取神器清凉塔,再者便要借火之魔书一睹。不过,此事倒也并非不可为也。”宇文焘略微一顿,道:“只要你取下老夫的性命,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既然如此,在下便只好得罪。仙法·五雷贯霄。” 只见独孤烨以剑指天,漫天的云翳骤然聚拢起来,晦暗的天丛间窜动着青、紫二色的雷蛇。而后剑之所向,雷霆万钧从天而降。 见状后,宇文焘显得神色凝重,并且即刻施法念咒。 周遭的火焰忽而高可数丈,其状若火莲半开,逐一向他四面围来。 那十六面火莲随即闭合起来,转为全面防御状态的晶体,并将他囿于其中。 惊雷三响之后,火莲的内部发出冰裂之声,随即片片碎裂开来。 与此同时,独孤烨却是持剑飞来,剑尖彻底破开对方的防御,并且向他问道:“火之魔书何在?” 宇文焘元气大伤后呕了口血,对他侧目而视,正气凛然地斥道:“此乃我族圣物,岂可落在尔等奸邪之辈的手上。” 锋利的剑尖为鲜血所沁红,并且再度往前抵进了一小寸,使得宇文焘不由松口道:“慢着,你且随我来。” 闻言后,独孤烨的心里狐疑不定,在对方的身后亦步亦趋。 岂料方才行至半道上,使得他忽而心头一凛,骇然抽身后退。 然而为时已晚,潜藏在此的石基破土而出,从头顶落下的清凉塔将他笼罩其间。 “年轻人终究是是缺乏耐性。殊不知在敌人没有咽气之前,是一刻也松懈不得的。”宇文焘无不得意地说:“因为这世间亘古不变的,便是人心诡谲。” 此刻有音隔空传来,道:“前辈所言,在下定当铭记于心。” 而宇文焘则顿时敛起笑意,惶然举首。 只见有一人影凌空立在斜阳里,冷笑的面庞却笼罩在阴暗之中。 既然独孤烨远在天边,那么近在眼前的人又会是谁? 宇文焘顿时心中暗惊,念咒开启清凉塔。 困于塔里的那人被火烧得五官模糊,发黑的皮囊随风剥落。 然而其中却是空空如也,五脏六腑不见踪影。 “宇文大人故技重施,难道不嫌过于俗套么?” “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自从你开始饶舌的时候,我便晓得其中有诈。”独孤烨解释说,“而且你的风焱燎原虚有其表,居然能被我一招便得以破除,便足以证明你将残余的灵力用在别处。而你唯一能够仰仗着的事物,便是着神器清凉塔。” “不曾想,你连羽生大神的禁术·‘金蝉脱壳’都练得这般炉火纯青,就连我都瞒了过去。”宇文焘说,“这一遭,确实是老夫失算。” “为人之道,自当礼尚往来。宇文大人既然起了杀心,在下便不用再手下留情。这一招法术乃是在下多年所悟,还望您能指点一二。” 而后独孤烨单手擎天,漠然喝道:“仙法?黑焚昼。”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五章 血与火的盛宴 一时间疾风骤起,黑色的光柱从他的掌心没入天际。 而后只见血火燔苍云,天若红笺染水墨。 云海里骤然凝出黑色的太阳,其上布满裹挟着火星的圆形漩涡。 此物在他的手势牵引下,从遥不可及的天际朝着陆地压将而来。 宇文焘见状后仓皇结印,催动清凉塔护在面前。 而那些重新凝结而成的火莲,则将他层层包裹其中。 火光降临之际,万物骤然倾颓。 岂料黑日触及清凉塔之后,热浪忽而翻滚而来。 然而神器有灵,自知难以抵挡便化为原形,缩为巴掌大小的模样。 至于那不断逼近着的黑炎,则在焚烧着那火莲状的晶体,使得其上的裂缝逐渐产生,而后开始地纵深延伸开来。 融融火光突然映入宇文焘的瞳孔里,并且显得愈发地明亮起来。 而他的双臂则在黑日的前面化为齑粉,周身的甲胄尽数崩毁。 最终,宇文焘猛地喷了口气之后,便如同断线的纸鸢般倒飞而去。 与此同时,失却召唤师的灵力维持,那猪神的身影顿时随风而逝。 而那四喜和尚则在八芒星阵法上盘膝而坐,与之一道烟消云散。 独孤烨落地以后,俯身将那神器清凉塔拾了起脸来,便缓缓走向奄奄一息的敌人,道:“这宝物我权且收下了。” “无用的。”宇文焘的半张脸庞为烈焰所灼伤,笑来异常恐怖。“神器有灵,各为其主。除却宇文一族,清凉塔不会向任何人认主。” 独孤烨笑而不语,只是单手掿着神器,缓缓催动着体内的妖力。 那清凉塔上散发着淡金色的余晖,宛如铃铛般左右摆动起来,似乎想借此挣脱出去。 独孤烨的掌心为坚锐的棱角所割伤,鲜红的血水滴落在其上。 隔了一会儿,那清凉塔猛地一震,道道金光渐渐黯淡下去。 “这不可能。”宇文焘惊愕地说:“为何你没有受到神器的反噬?” 独孤烨望着对方笑了起来,缓缓回答道:“因为在我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烈焰家族的血统啊。” 闻言后,宇文焘顿时心如潮涌。他那浑浊的目光反复地从独孤烨的脸上掠过,面部的表情却在急遽变化着。 仔细一看,这后生跟已故的慕容灏当真有着七分相似。宇文焘仿佛看见那双冰冷的眼睛在地府中睁开,叫他顿时吓得胆战心惊。 这时,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着,道:“你是……那个人的子嗣?” “不错,我便是本该在十三年前死去的慕容烨。” “没想到,心罗的孩子却是这般模样。”宇文焘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道:“太辰国的王族竟然与宇文一族通婚,当真是孽缘啊。” “当年究竟是谁出卖了我父亲?” “没人出卖你父亲,是他将自己是妖怪的身份告诉老夫的。” “他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保你们一命啊,孩子。”宇文焘解释说,“当年他的修为突破了境界,体内的化妖丹未能彻底掩盖身上的妖气,却让巡视陇右的太曜宗的大长老裴济,跟那十大长老之一的谢珣瞧出端倪。” “可你却没有帮助他,反而让人带兵灭了慕容一门,不是吗?” “难道我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你们死吗?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宇文焘仰天太息,道:“当年,我命建雄领兵远赴岭南,本意是为了将你们母子三人暗中接回陇右的。可惜后来机事不密,泄露了的风声很快便传到了太曜宗。 “你应该知道,因为食日战争的缘故,南华国的子民对太辰国的妖怪恨之入骨。而你的父亲慕容灏,本是在我的举荐之下,方才得以成为镇守岭南道的节度使。 “如若我再次一意孤行,为了拯救自己的血脉,公然违抗太曜宗主之命。君守乐便能利用我族勾结太辰国的罪名,趁机激起民愤,率众讨伐于我,并将陇右划归治下。毕竟他想要削弱‘阳四家’的力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如此一来,非但会使宇文一族遭受兵燹,甚至连陇右道的百姓都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于是,你便选择了大义灭亲。”独孤烨说,“真是卑鄙无耻啊,居然为了保全自己,白白断送他人的将来!” “若是你因此而心生怨恨,老夫倒也无话可说。不过,哪怕你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还是做出同样的决定。因为身为家主的我,须以宗族为重。什么都不愿做出牺牲的人,自然什么也守护不住。” 宇文焘顿了顿,忽而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她过得很好。” “那便好,你动手罢。”宇文焘似乎已然了无牵挂地,对他说:“伏惟左大将开恩,在老夫死后,勿伤我城中的百姓。” “我为何要听从于你?” “难道眼下的尸山血海,不足以平息你的怒火吗?” 这时,独孤烨再度回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个黑夜。 慕容府里火光蹿天,哭声遍地。无辜的仆从在刀光剑影中丧生,而弟弟那年幼的脸庞则为黄土所掩埋。于是,那股恻隐之心转瞬即逝。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资格替昔日的死难者们原谅凶手。”独孤烨如此想着,而后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在那之后,干燥的黄土略微松动,腾空而来的逍遥剑锃亮如霜。 一时间血溅三尺,宇文焘魂断于此。 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个在因果法则下有序运行着的世界,简直完美得令人难过。 对吧?外公。 独孤烨在离开的时候,不禁如此想着。 这时,红色的彼岸花于剑落之际随风飘舞,渐渐倾落在老人宽阔的额头上。而长久蛰伏于独孤烨心间的阴暗重获力量,如虫类般不计其数地悄然繁衍开来,并且不断地焕发着他那摧毁旧世界的意志。 “传令下去,即日起封锁天原城。令速速领兵出城,围捕潜逃在外的宇文一族。火之魔书一定藏在他们的身上。” 断壁残垣间的火苗在独孤烨的脸上窜动着,却始终无法温暖他眉宇间的冷峻。 数朵盛放着的石竹花兀自在晓风中摇曳着,三两白鹭在流动着日光的草丛间俯仰。 在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隐约可见百余名西凉卫兵策马而来,如众星拱月般将守卫在一辆华丽的漆朱马车周围。 而宇文妙姈则从里边掀起晃荡着的帷裳,道:“这是到哪儿了?” “翻过前面那座骆驼峰,咱们再赶一夜的路,便能抵达北冥地界。”带领这支骑兵的统领周泰其貌不扬,恭敬地回答道。 岂料这时,上千名手掿腰刀的士兵起于草莽之间,将分散在卫队外围哨兵悄然暗杀。他们的部队原属驻守陇右边境的烈焰军团,可惜在天原城破后归顺妖族,并且奉命在此捉拿潜逃中的宇文一族。 有一年轻力壮骑兵在遇袭前拈弓搭箭,“嗖”地一声朝天射出一支响箭。绑在箭杆上的火筒随即洒落许多粉尘,而后那些粉末在空中熊熊燃烧起来,化为缕缕青烟。 卫队的统领周泰遥望着西北边有道青烟冲天而起,心知追兵已至,连忙催促着伙伴们护送着马车疾行。 然而,当他们抵达骆驼峰附近的时候,枣红色的战马们纷纷扬蹄,并且发出一阵悲壮的嘶鸣声。周泰连忙侧拉着缰绳,伏身轻抚着马颈。 与此同时,天狼王乌帕奇忽而出现在荒芜的山头上,在其额前的红日图腾显得格外耀眼。而后它仰天长嗥,凄厉的嚎声在群山间回荡。 成百上千头天狼蹑手蹑脚地跟上前来,密密麻麻的身影占据着山脊。它们个个身长九尺,那身毛发显得浓密而油亮,正在用绿莹莹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诸将士听令,誓死守卫在少主左右。”周泰拔刀出鞘,吩咐道。 “是,大人。”相随至此的数十骑面无惧色,齐声应道。 震天撼地的喊杀声响起之时,惊飞了一群正在附近觅食的白鹭。 同日,太辰国的七将李逸轩领兵夜袭剑南道,并以雷霆之势攻破玉龙关。 三关尽失后,两军决战于城下。 最终,剑南节度使秦斑杰兵败身死,黑川军被杀得片甲不留。 而左大将独孤烨拔城之后转战多地,陇右道其余诸府悉数沦陷。 至此,南华十道已失其二。 一时间谣言四起,道的是太辰国这两支军队不日便将合兵一处,而后剑指关京道,一举攻破长乐城,以致城内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秋日晚至,红枫零落。此夜星河浩瀚,长乐城内灯火齐明。 结界四周金色的光柱霎时冲上云霄,成百上千的灵兽在云天中来回盘旋。各地的执行任务的噬宗弟子纷纷乘坐着各自的灵兽,心急火燎地返回宗门,似乎是接到某种召集的命令。 而君守乐则在太曜宗的凌霄阁内秘密召开最高级别的军事议政,德高望重的十大长老跟诸道的节度使列坐两侧。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六章 凌霄阁议政 连日来的败仗,使得列位节度使颜面无存。至于一众长老则始终缄默着,故而殿里的氛围显得格外凝重。 正值众人因此一筹莫展之际,位于宗主右侧的那名断眉长者忽而开口道:“是战是和,可有眉目?” 只见他身披带有金麒麟纹章的玄色长袍,发色夹白且精神矍铄。此人便是名列“南华三圣”之一、素有剑仙之称的大长老裴济。 闻言后,其间有一长者激忿填膺,拍案而起,道:“何须再议?太辰国此番兴师来犯,并吞之心昭然。若不遣兵迎击,我等唯死而已。” 但见此人约莫五十岁的光景,蓄着满嘴的络腮胡且头部秃顶,胖乎乎的脸颊上眼缝细长。他便是十大长老之一的樊岳,向来生性急躁。 另一位身穿宽松青袍、鹤发童颜的长老却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战则必败,不若与之议和。” “谢珣,你若是贪生怕死,直说便是。老夫可不会如你一般,偏安在这长乐城里。”樊岳没好气地说,“况且若是我记得没错,阵亡的剑南节度使秦斑杰跟你乃是连襟,没想到你竟会这般绝情!” 同为长老的谢珣显得气定神闲,大义凛然地回答道:“我谢某岂能为了报那一己私仇,因此而误国害民啊?自从昔日食日战争之后,我国又与鬼戎国交战,自此民力凋敝,繁华不同往日。 “而今,太辰十三州众庶亿万,七大名将皆是骁勇善战之辈。左大将独孤烨跟七将李逸轩领兵不过百万,攻城略地便已如入无人之境。若是全面开战,如何抵得住太辰的雄师啊?若不言和,国祚难长。” “可若是与之议和,又得割多少地?献上多少人口呢?”樊岳的眼里忽而迸出火来,据理力争道:“妖怪往往贪而无信,和谈便是扬汤止沸,难保长治久安。如若敌军日后卷土而来,如之奈何?” “樊长老忧国忧民,其心可嘉。而谢长老主张议和,亦有机彀。” 大长老裴济忽而回过头来,道:“师弟,此事你怎么看?” 这时,众人不禁随着他的目光,将视线投向长案的另一端。 有位尨眉皓发的老人坐在宗主的左侧,默默地看着搁在膝上的左掌。他便是剑圣钟离翊。此人跟剑仙裴济、宗主君守乐师出同门,皆是剑道大家。三者间的修为不相伯仲,故而被世人并称为“南华三圣”。 沉思片刻后,老剑圣义正辞严地回答道:“此番太辰国挥师东进,自然是志在天下。今陇右、剑南二道已失,敌军正是气焰嚣张之时,愚以为此时议和,将会于我不利。” “敌众我寡,何以战?”谢珣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忽而发难道。 “山河犹在,草木皆兵。关京子弟十余万,未尝不能上阵杀敌。” 这时,有位身穿红羽衣的女长老摸着手里的兵器峨眉刺,用平和的声调说:“善哉,剑圣所言极是,妾身附议。” 此人名唤莫绾情,同为太曜宗十大长老之一。 只见在她眼边的鱼尾纹显得极浅,看起来倒也风韵犹存。 “老夫言下之意,亦是如此。”樊岳附和道。 听罢,有三两人嘁嘁喳喳,余者缄口不语,神色不一且心思各异。 “若欲开战,当遣一员大将先挫其锐气,以振军心。而后徐徐而图之,则光复河山,指日可待。”剑仙裴济不禁喟然长叹,说:“只可惜,我等三人须轮流看守困在尸始山上的前任鬼戎国主渊启。而宇文焘与秦斑杰乃是我朝宿将,尚且惨死敌手,试问何人胆敢带兵?” 众人却是对此噤若寒蝉,一时摇头不语。 见状后,淮南节度使韩成芝率先打破死寂,主动请缨,道:“老朽愿请命出战。” “老将军年事已高,倘有闪失,反倒有损威名。” 有一头顶紫金冠、身穿银色龙纹细鳞甲青年环顾众人,拱手道:“某虽不才,亦愿为国尽忠。” 只见此人生得清秀俊逸且身材颀长,看起来却又颇具英雄气概。他便是出身名门的杨显,现任淮北节度使。 “小将军武艺虽高,却是不善杀伐之事,恐怕难当大任。”有名长着鼻梁高挺,目光如鹰隼般犀利的中年男子忽而发出嘲讽的笑声,道:“况且那独孤烨跟李逸轩乃是太辰名将,若是与之对战,不知小将军之剑利否?” 此人名唤张绣,现今就任岭南节度使一职。 多年以前,他在太曜宗三年一度的灵山会道里,曾为前任淮北节度使杨珩所败,故而一直对其衔恨在心,从此处处与之交恶。哪怕自从其子杨显镇守淮北道以来,亦未尝因此有所改观。 “老匹夫安敢小觑我也?”杨显顿时挺剑而起,怒不可遏地说:“若问在下的剑利否,借尔人头一试便知。” 这时,冀东节度使崔潜光缓缓起身,抬手按在杨显的剑柄上面,并且朝他略微摇了摇头。杨显会意之后,强行止息郁结于心的怒火,愤愤不平地坐了下来。 裴济正用交叉握紧的双手托住下巴,道:“既然张大人以为此举不妥,想必是另有高见。” “愚以为,唯有德才兼备之人,方能服众。”张绣回答道:“然则放眼国境之内,非‘南华双杰’不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北冥节度使风岍跟汉中节度使吕温城,乃是人中龙凤。此二人文韬武略,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他们肯为国出征,则兵祸或可解矣。”裴济沉吟片刻,道:“只是他们一贯不问朝政,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太曜宗的师祖李伯阳在创建南华国之初,为了取得阳四家的支持,许诺让其后世子孙就任家主之后,便能世袭节度使一职,并且其宗族所在的封地,也只是名义上隶属于南华国,本质上仍然划归其自治。 除却共同抵御妖族,抑或是其家主犯了意图谋反跟勾结敌国这两条不可饶恕的重罪而外,其他地区的军队不可冒犯他们神圣的领土。因此,他们素来割据一方,不遵朝命。 唯独前任淮北节度使杨珩昔日蒙恩自宗主,得以在食日战争之中大难不死。因而在他临终之际,遗命其子杨显须拥护于君守乐。在其执政期间,召则必至,战则必从。 “此事倒也不难。” “哦,愿闻其详。” “风岍之父昔日为独孤弘所害,此子未尝不思报仇雪恨。况且,而今敌军已然攻克陇右,北冥自然是首当其冲。”张绣继续解释道:“至于吕温城则曾经师从剑圣习武修炼,为人温厚且重情义。若是老剑圣往而见之,游说他一同抗敌,谅不敢辞。” “议和之事,断不可为。”灯影下的那道人影霍然起身,手里举着宗主的信物昊天令,声色俱厉的喝道:“吾意已决,即日起正式向太辰国宣战,除非夺回故土,否则誓不罢休。” 此人的双眸因久经岁月而褪色,然而那张苍老的面孔里,却又透露着刚毅而睿智的光辉。他便是南华国之主、太曜宗的宗主君守乐。 见此情形,一众长老与诸位节度使纷纷附和,慷慨激昂地喊道:“谨遵宗主法旨。” 此刻的人间恍若熔炉,到处都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黑褐色的浓烟里裹挟着火星,城池的影像在连天的烽火里扭曲。 亡者的残骸在升腾着的火光里枯萎,不时发出咇咇剥剥的声响。 有位青年目睹着这末世般光怪陆离的景象,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起来。而后,他迎着热浪步履维艰,怅然若失地望着前面的那座城门,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这是……南阳门。” 而后,远方有支鹳翎箭穿云而去,黄色的烟柱随之延伸着轨迹。 这是第二道防线被妖族攻破的信号。 风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蓦地回过头去。 在同一时刻,黑压压的妖族大军从地平线上出现,其势宛若潮起。 城头忽而金鼓喧天,结为阵列的北冥骑兵开始出关搦战。 只见他们个个雄姿英发,手持着的腰刀上亮着森冷的寒光,纷纷策马穿过护城河上的石桥,变换成三叉戟般的阵型后杀进敌军之中。 “为何会这样?这一切不是都结束了吗?” 当风岍站在护城河旁,瞧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重返童稚时,忽而幡然醒悟,迈着矫健的步伐往城门奔去。 直到他登上城楼的时候,面前那道熟悉的人影忽而偏过头来,向他问道:“我不是让你在崇文馆跟太傅念书吗?” “父亲大人……”风岍不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朝着对方走了过去。这时,远天传来细微的龙吟贯穿天地,在他的耳畔经久不息。 一时间,强烈的风沙扑面而来,晴昼下的阴翳遮天蔽日。 他旋即仰起脸来,凝望着那道金色的妖影如神祇般降临。 只见那金色的巨龙猛地收拢着洁白的羽翼,而后沿着长墉的外围蜿蜒盘行,并且用睥睨的目光俯视着徵安城,仿佛众生本应臣服于它的脚下。 “独孤弘,别来无恙。” “念在你修行不易,若是愿意归顺太辰。孤不仅能够赐你爵位,甚至还可保你城中的百姓无虞。” “大丈夫立世以信,焉能随意背弃盟约?” “莫非汝不畏死耶?”道治皇帝独孤弘反问道。 “为国尽忠,虽死犹荣。”时任北冥节度使的风琂平静地回答道。 “当真是愚蠢至极!”那应龙随即仰天怒吼,浑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既然如此,那孤便将此地夷为平地。” 而后只见它振羽而起,在徵安城的上空来回盘旋。 坚固的城墙在紫色的龙焰中摧毁之后,蜂聚蝇攒的敌军一扫先时的颓靡,争前恐后地往城里反扑而来。 “岍儿,你且跟随着族老们离开这里。” “父亲,我也想跟你们一起临阵杀敌。”风岍执拗地回答道。 “利剑得在最合适的时机出鞘,方能功成身退。”风琂继续对他说,“而今你年纪尚小,不能懂得这个道理。直到有一天你明白了,方能上阵杀敌。” “可是,父亲……” 然而,当风岍再次面前父亲那阴冷的目光的时候,内心的勇气却又忽而轻盈地消散。于是,他只得点头并且背过身去,如当年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开城楼。 而他那幼小而落寞的身影,则在翻涌着的火光里逐渐高大起来。任凭其后那座冒着滚滚黑雾的城池,在那片紫色的龙焰里焚毁。 因为从一开始,风岍的心里便晓得,当年的那场血战没有从历史上消失,而是以梦境的形式在他的面前重演了一遍。 后来,北冥节度使风岍从榻上醒来,踱步走至窗畔且负手而立,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摇撼着在他肩上的披风。 夹道的石柱上匍匐着目光犀利的玄武石雕,城头上印有海东青家徽的旗帜卷而复舒。 若是推算时日,从淮北调来的援军也该到了。 风岍的心里如此想着,略微笑了起来。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七章 进攻鬼谷关 半晌之后门枢微响,十余丈高的漆朱城门朝外开启。 那名头顶紫金冠的少年将军踏雪而来,其后鳞甲声沙沙作响。 这时,杨显远远地便瞧见前面有位戴着毡帽、老态龙钟的长者。 只见那人的手里提着盏明亮的风灯,风尘仆仆地迎来迎上前来,并且向他弓腰行礼,道:“不知小将军可还记得老奴?” “您是……汤伯。”杨显笑道:“一别数载,您老人家身体如何?” “托您的福,一切安康。”那位老人顿时笑逐颜开,恭敬地回答道:“依照家主大人的吩咐,小人已经在此恭迎多时了。 “诸位将士远道而来,想必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家主大人命人在营内备下酒席,用以款待诸位将士。 “还请小将军前往兵营安置三军之后,且随着老朽移步清风殿。家主大人已经在那儿设有盛宴,特地为小将军你接风洗尘。”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汤伯了。” “小将军言重了,且随老朽来罢。” 清风殿上的琉璃瓦落在淡青的天色里,悬挂在飞檐下的宫灯驱散了黎明前的寒意,三两衣着华丽的仕女端着肴馔徐徐步入皓皓殿内。 只见那老人提灯在前引路,而杨显则站定在那儿,凝望着这座白雪皑皑的城池。而后,他便牵着马辔头跟上前去,十余万淮北兵就此进驻徵安城。 自从平定陇右全境之后,令天狼王乌帕奇镇守城池,而左大将独孤烨着兵分三路开赴北冥。 由副将魏继虔领兵一支,北攻安义府;在梵城建功的张奉仪带领着另一支兵马,南略常山府;而独孤烨则亲率暗妖骑的主力横渡陵水,接连攻克雍、怀二府。 北冥道本有十二府,已有三分之一的领土就此沦陷。 在那之后,独孤烨所部连夜疾行,将战线迅速推进至北冥的要塞鬼谷关,岂料却在此地遭遇北冥主力的重创。 此战折损暗妖骑三万余,故而暂且罢兵。 数日后,魏继虔跟张奉仪二人提兵来援,并与独孤烨所部在鬼谷关西侧的蒙山一带正式会师。三军合并后士气大涨,独孤烨再度兴师进攻鬼谷关。此番两军鏖战久矣,各有死伤。 从此,风岍便下令在此扼守关隘,三军不准出战。 由于方圆百里重峦叠嶂,若是此刻退兵则易遭伏击。若是转战别处,势必会耗费时日。鉴于此处,独孤烨在此屯兵,继续与敌对峙着。 在那之后,暗妖骑主力进攻的步伐却就此中断,再也寸土难进。 独孤烨夜不解甲,跟众将商讨着破军之策,使得金帐之内常常烛火通明。同样的情形,自然也在徵安城的清风殿里上演着。然而他们思忖着的,却是守城之道,以及妖族可能进行侵略的下一个地点。 竖日拂晓,角声作响。 由青铜铸就的城门上方箭楼高耸,檐墙的外侧密集地排列着拱形的箭窗。位于城堞处的弩手们准备就绪,各自肩负着插有三十六支黑翎箭的箭筒。而略微探出窗外的铁质箭镞上面,则带着炽热的火焰。 进犯鬼谷关的敌军势如潮涌,风岍与杨显在城楼上领兵抗击。 深埋在地下的机关随即触发,使得关外的火蒺藜沿途爆炸开来。 一时间火光遍地,周遭的妖怪死伤无数,顿时阵容大乱。 见状后,风岍略微举起手来,下令守城的弩手们开始贯弓激射。 带火的箭镞纷纷从天而降,众多暗妖骑在万箭齐发中翻身落地,围拢而来的天狼们开始四散溃退。 这时,杨显忽而提议道:“此刻乘胜追击,岂不杀他个措手不及?” “不可。”风岍斩钉截铁地说:“鬼谷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凛州的暗妖骑虽剽悍善战,在此却无用武之地。 “况且蒙山形胜,左右两侧皆可伏兵。若是此时出关应敌,定会为在半路上为暗妖骑截而杀之。 “而今,我军以鬼谷关为屏障据守北冥道,只需伺机而动便是。 “独孤烨在蒙山屯兵数十万,若是在此久攻不下,彼方的士气势必渐衰。一旦他们拔营后撤你我二人率兵出征,敌军自然不攻自破。” “还是哥哥想得周全。”杨显笑着回答道:“再过几日,冀东节度使崔潜光的援军也该到了。届时,两军成首尾夹击之势,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收复那些为敌人所攻占的城池。” “话虽如此,只怕这左大将没这么好对付。” “哥哥在忧心些什么?” “总是感到这些天的仗打得太过轻松,心里反倒觉得不大自在。”风岍回答道:“何况近日以来,我派出去刺探军情的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 “哥哥莫不是多虑了。”杨显说,“自古将者多诡,疑兵难进。他摆明是在唬你哩。 “谁人不知这鬼谷关乃是北冥咽喉,若是攻占此地便能直捣黄龙,趁机夺取徵安城。若是舍近求远,岂不糊涂? “至于那七将李逸轩则在对付着岭南节度使张绣,恐怕他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河,怎么可能遣兵前来支援他? “除非右大将嬴成殷弃守鬼戎国的广阳郡,断然引兵南下来袭。” “显弟,你说的话句句在理。然而战机瞬息万变,胜负全系一念之间。为将执掌三军性命,凡事务必深谋远虑。”风岍正颜厉色地说:“何况此战关乎大局,切莫掉以轻心。且那左大将乃是当世之豪杰,文治武功皆不逊于我,谨慎行事终归无碍。” “哥哥教训得是,愚弟此番受教了。”杨显继续说:“既然如此,不妨遣人再探其虚实。 “只是,吾听闻独孤烨乃是太辰皇室,跟杀害令尊的道治皇帝同出一宗,哥哥怎么好似心中无恨,反倒这般抬举他?” “小不忍则乱大谋,心绪乱辄易失策。”风岍解释道:“因此,将者须情坚志定。若是连此心都无法掌控,便没有资格继续领兵打仗。 更何况,道治皇帝与我有杀父之仇,又何必因此而迁怒独孤烨?” 而后,他久久地凝望着天中翻滚着的黑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三旬过后,太辰国的大军再度进犯鬼谷关。 然而这一回,城下的妖怪宛如蜂屯蚁聚,兵力数倍于以往。 独孤烨随即策马出现在蒙山之上,藏青色的山文甲在初生太阳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而风岍跟杨显则在城楼指挥作战,默默跟他隔空对望着。风岍瞧见对方嘴角流露着的笑意,忽而心头一凛。 这时,带有青炎的马蹄越过城墙的上空,持枪的死士从烈火中杀将过来。张奉仪亲率三千死士突袭而来,在入阵杀敌时身先士卒。 这些死士都是由暗妖骑中的精锐组成,个个的目光都显得冰冷而坚定。而他们座下的青背龙马则浑身覆有青色的鳞片,因而刀枪不入。 此刻,只见他们舍生忘死地策马而来,其势显得锐不可当。 掷向兵营的长枪上贴着带有流火纹的黄纸符,并在枪尖落地之后瞬间引爆。席卷而来的火光熊熊燃烧着,不但葬送了许多官兵的性命,而且就连投枪的死士,同样连人带马消失在火光里。 时值天干物燥,无数辎重付诸一炬。 兵营之中火光四起,却不知敌军从何方来袭。守城的官兵们顿时方寸大乱,自相践踏并且死伤无数。而来自淮北一众将领则精通水法,正在齐心协力地施法救火。 趁此内乱之时,状如蝼蛄的巨兽推着吕公车,开始猛烈地攻城。 而数十头体格健硕的天狼则驮着攻城槌,不断地撞击着漆朱的城门。 与此同时,火矢跟熔炉里的铁水从城墙上倾泻下来。然而它们着冒着生命的危险前仆后继,直至面前那扇坚固的城门裂开一道口子。 来自凛州的暗妖骑戴着青铜武士面具,纷纷策马涌入鬼谷关内,用锃亮的长枪刺穿人族士兵的身体。他们在关内纵横驰骤,如入无人之境。而守城的官兵则无路可退,在战火中重拾信心,跟随着身边的将领奋勇杀敌。 两军酣战多时,独孤烨本欲上前参战,却见有一头顶紫金冠的少年将军御风而来,以剑指着他,冷冷地问道:“妖贼欲往何处?” 此子穿着那身银色龙纹细鳞甲,其上带有杨氏一族的山岳家徽。 想必他便是杨清妍早年提及的那位幼弟。待会儿若是与之交战,休要伤他性命。独孤烨如此暗自思忖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阁下的气量何其小也。我等好歹也是远道而来,你不让百姓箪食壶浆来迎也就罢了,反倒将我们拒之门外,此诚非待客之道。” “鬼谷关尚未易主,妖贼莫要猖狂。”杨显如此说着,顿时提剑刺来。独孤烨只得在马背上挥剑抵挡,随即后倾着身子倒飞而去。 这时,独孤烨忽闻画戟声在风掠过,滚滚杀意似江涛而来,使得他连忙在空中翻过身来,并且稳稳地落在地上。 “若非在下向来警觉,只怕此身早已涂地。”独孤烨说,“看来太曜宗里的那帮老家伙,当真是对我恨之入骨啊。 “素闻阁下武功盖世,那支画戟舞得虎虎生威,令多少英雄好汉闻风丧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说风大人乃是‘南华双杰’之一,故而早就想与君一较高下。” 北冥节度使风岍伸臂张手,神器霸王戟便已重新握在手中。在他身上的盔甲表面缀以金、银、铜三色的甲片,看起来威风凛凛。 “左大将着实过谦,阁下的威名同样如雷贯耳。 “如你这般快的剑法,在南华国的年轻一代里,我也只是有幸在吕温城那里见识过。” “哥哥还与他闲谈些甚?”杨显将左手按在了另一把剑柄上,应声出鞘的长剑闪烁着寒光。“这妖贼竟然令死士引火自焚,好来赚开我鬼谷关的城门。此般丧心病狂之徒,吾辈皆欲除之而后快。” “哦,你又是何许人也?”独孤烨故作不知地问道:“这话就连风大人都得仔细斟酌,不知阁下的底气从何而来?” “气煞我也,你且听好。前来取尔性命者,便是淮北节度使杨显。”而后,只见杨显手持着双剑,缓缓念咒施法,道:“仙法?水龙吟。” 一时间地动山摇,风雨大作。 忽然龙吟声起,有头庞然大物从他的背后升起。 只见那水龙双目通红且鬃毛漆黑,由清水组成的皮肤上排列着细密的青色龙鳞,两条巨大的肉质长须随风拂动,并且向敌人瞋目而视。 独孤烨从手心里抽离出火之魔书,道:“仙法?万般琉璃火。” 这时,瑰丽的五彩琉璃火平地而起,凝为光柱贯穿那水龙的腹部。 只见它随即断为两截,化作两道长河沿着蒙山的两侧顺流而下,就此浩浩荡荡地淹向鬼谷关。 杨显见状后忽而动怒,全然不顾风岍的劝阻,手持双剑冲上前去。而风岍则恐其有所闪失,只得挥舞着长戟为他掩护。而独孤烨则是以一敌二,显得从容不迫。纵使对方招招致命,然而他却能化险为夷。 话分两头,却是张奉仪引兵厮杀多时,已然占据了大半的城池,而守军则因死伤过半,渐有不敌之势,纷纷望西而逃。 岂料此时,又有一路人马杀进关内,使得他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是冀东节度使崔潜光及时率兵来援,一时间守军士气大振,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八章 红尘佛 “而今三军苦战久矣,敌人的援兵却已赶到,如之奈何?”魏继虔说:“不若我们暂且罢兵,命众将士养精蓄锐,来日再战不迟。” “关内城固兵多,此番好不容易赚开城门。一旦就此撤军,定会坐失良机。”张奉仪回答道:“且吾观崔潜光麾下兵马甚少,想来是轻装上阵的先头部队急行至此。不若趁机伐之,则大事可济矣。” “如此一来,未免过于冒险了些。鬼谷关若是久攻不下,嗣后崔潜光的大军来伐,我等势必会因此腹背受敌,如何抵挡得住?” “冀东道的援军不会再来了。”张奉仪回答道。 “张大人何出此言?” “你莫不是忘了,数日前,殿下命天狼王乌帕奇暗中领兵南下?” 魏继虔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忽而问道:“难不成,殿下派遣乌帕奇前去阻挡敌人的援军了?” “不错,想来那边的战事要比这里惨烈得多。”张奉仪解释说,“殿下正在跟那两大节度使使决战于蒙山。若是想要将这场战役速战速决,就必须斩杀冀东节度使崔潜光。 “此人已然年近六旬,虽然有勇有谋,但修为跟体魄不复当年。你可敢前来助阵,与我合力斩杀此獠?” 闻言后,魏继虔发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回答道:“人生就是大闹一场,而后翩然归去。我若是贪生怕死,便不会追随殿下征战沙场。” 这时,在张奉仪身后的那位死士大难不死,迎上前来毛遂自荐,道:“既然是为国出力,属下愿随两位大人驱驰左右。” 魏继虔忽而向那人问道:“你是何人?可有在军中担任官职?” “属下名唤虢射侯,官拜暗妖骑副尉。” “好啊,既然能够当上副尉,看来你修为本就不低,只是缺乏晋升的机遇罢了。眼下正是我们报效太辰、建功立业的良机。”魏继虔对他说,“若是这一回你能活下来,我便提拔你当校尉,掌兵万名。” 此刻乘其不备,东去的江水再度凝为水龙之躯,顿时去而复返。 只见它悄然朝着独孤烨望背袭来,死死地咬进他的臂铠里面,并且左右摇晃着脑袋,企图将对方对方的胳膊扯断下来。 正在对战的独孤烨顿觉左臂生疼,将轻蔑的目光掠过那水龙的脸庞,高举着长剑从它的顶骨上方刺了进去,剑刃没入对方的颅内深处。 而那水龙随即化为一滩血水,在地上不断地蠕动起来,似乎还在等待着偷袭的时机。 水龙吟,乃是杨氏一族口口相授的秘术,若是施法者灵力不竭,则水龙永远不死。 战机稍纵即逝,宜速战速决。倘若杨显继续在此助阵,恐怕会因此多生事端。不如暂且将他击退,方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风岍。独孤烨心中计定,顿时单手擎天,念咒施法道:“仙法·黑焚昼。” 暗黑的妖力自他的掌心激射而出,使得絮状的云层呈现出波纹状震荡开来。霎时间天昏地暗,猩红的火焰正在焚烧着鱼云,而天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黑。 风岍眼见着这般异象,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连忙冲着杨显喊道:“显弟快退。” 可惜为时已晚,二人已然避之不及。 黑色的太阳骤然降临,以摧枯拉朽之势而来。山石与城墙皆归尘土,而后天地万物黯然。水龙向天而吟,顿时化为乌有。杨显却因此灵力枯竭,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风岍则以戟杵地,坚定不移守在杨显的前面,金之魔书在他的手心转动起来。银白色的金属如丛竹从地里钻出来,顿时结成盾牌竖立在风岍的面前,居然能够因此阻挡黑炎的吞噬。 “慕容烨,他可是你师妹的亲生弟弟,难道你也要杀吗?” “你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独孤烨忽而反问道。 “这天底下,还有谁既拥有宇文一族的血脉,又对其恨之入骨?”风岍回答道:“更可况,方才你使出来的那些剑法,却是跟吕温城的乾坤剑法大同小异。”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谁叫我当年在太曜宗的时候,师傅只传了我这一套剑法。”独孤烨掐诀念咒,那黑色的太阳随即消散而去。 “既然你早已识破我的身份,就该早些提出来的。如若不然,在你身后的那位愣头青又该寻我拼命了。”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昔日我所认识的那位温和而善良的少年,而今怎么会变得这般残暴不仁?” “风大哥,若是你经历了我的过往,便会懂得我的一切。” “既然你遭遇过灭门之祸,自然也清楚丧亲之痛。”风岍说,“你可知道经此一战,南华国究竟又有多少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吗?” “进攻北冥是陛下的旨意,身为人臣唯有奉命行事。”闻言后,独孤烨心生涟漪,略有所思地道:“况且,从前我也曾厌恶战火,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南华国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度,由太曜宗的弟子与‘阳四家’分别治理各地。然而恪守清贫的弟子们在离开长乐城后,其本心便在俗世中深受腐蚀,最终大都成为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 “虽然‘阳四家’向来独霸一方,但其治下的百姓同样没能过上好日子。因为他们各自暗中扩充军备,借此用以对抗太曜宗。 “在你十六岁掌管北冥道时起,便在明华府训兵十余万,修建新的城池共有三十六座。尽管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北冥的百姓,从此不受外敌的侵害。然而你却并不知道,这里面又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 “自从我们进攻北冥以来,在你手下的将领便在利用抗妖的幌子肆意劫掠。故而此间民力疲弊,百姓渐生愤世之言。这样的局面不仅发生在北冥,甚至就连尚且受到战事波及的江南一带,亦是如此。 “然而民艰多怨,穷则生变。迟早会有一天,你赌上性命守护着的北冥百姓,会为了瓜分你的领地、财宝或是女人,而将闪烁着寒光的刀刃架到你的脖子上。这都是南华国律法不明跟政局不清的缘故。” “这便是独孤弘穷兵黩武的理由?”风岍反问道:“慕容烨,难道你看不出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自己的野心而发动战争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独孤烨平静地回答道:“天下弘治,必先大乱。而这熊熊战火,便是斩断病灶的那柄利剑。 “直至吾皇一统天下之后,清平盛世会在这片土地上重新降临。而我们这些人,将缔造一个更为强盛而美好的时代。” “你对我讲了许多道理,说到底却还是以战止战。”风岍傲然长笑,忽而挥戟说道:“我风氏一族奉羽嫣大神之命,世代守护着北冥。如若你想要攻占这里,那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既然如此,我便只好得罪了。”独孤烨以剑指敌,问道:“风岍兄,请赐教。” “何惜一战?”风岍顿时念咒施法,道:“以神之名,唤汝之灵。仙法·冥界招魂,开。” 一时间云雾升腾,四位天神在金色的八芒星封印上降临。独孤烨如临大敌,同样施展秘术。血红的八芒星封印在他的面前微微发亮,禅坐在宝莲上的四喜妖僧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诵读经文。 “贫僧乃出家之人,须恪守五戒十善,不能总是打打杀杀。”四喜妖僧在心里对他传音,道:“况且四大天王个个如狼似虎,贫僧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是孤掌难鸣啊。” “长老只需为我拖延一时半刻即可。”独孤烨以同样的方式传达自己的意念,道:“待我击败风岍之后,四大天王自然会不攻自破。” 四喜妖僧凝望着在他脖颈上的转生印,忽而忧虑地说:“鬼咒反噬的后果非同小可,而你的身体还能承受多久呢?” 独孤烨心中一惊,忽而反问道:“此事长老何以见得?”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除却长无尘跟南宫绘月而外,再也无人知晓鬼咒之事。 “贫僧尚未出家之前,曾是阿修罗界中的一员猛将。”四喜妖僧解释说:“这鬼咒本就源于我族,又如何瞒得过我?” “既然如此,长老可否告诉我其中的隐秘。赐予我的神明有言:‘当鬼咒蔓延至眼球之时,你的生命亦将彻底凋零’。敢问长老此言何意?” “鬼咒乃是阿修罗一族里的禁忌,除却王族而外鲜有人知。”四喜妖僧回答道:“只是贫僧倒是对此略知一二,可以对你如实相告。 “这鬼咒本有两种形态。第一种形状,想必在你种下鬼咒的时候已然见过。而第二种形态则是‘地狱图’,那是能够毁天灭地的力量。 “然而,此事与你而言是祸非福。因此这股神迹般的力量,本就不属于你。一旦鬼咒再度在身上蔓延起来,你便会变成噬血的疯子。” “原来如此,多谢长老。”独孤烨略微顿了顿,道:“然则此战关乎成败,非打不可。” “这样啊,那我就再帮你一回。”四喜妖僧悲悯地双手合十,对着他传音道:“只可惜贫僧泄露天机,你我日后无缘相见矣。” “那便有劳长老了。” “阿弥陀佛。” “大胆妖孽,何不前来受死?”增长天王率先出阵,挺剑刺来。 四喜妖僧两指夹着迎面而来的剑刃,叹道:“你这柄剑倒是生得精致,拿来砍人却是钝了些。” “竖子休逞口舌之快,跟我手底下见真章。”广目天王忿然作色,前来助阵。 缠在他腰间的青龙在起飞后,其身顿时膨胀,宛若长河。 当它张牙舞爪地朝着四喜妖僧袭来之时,他侧过身去避其锋芒,而后以手攀其龙角,随着它飞向云天。 “哎呀,原来你这畜生的情路这般坎坷。”四喜妖族骑在龙背上,以手按着其颅顶,啧啧称奇道:“阿弥陀佛,倘若早些时遇见贫僧,我也能为你指点一二啊。 “人间胜事无重数,何苦偏恋风月事。我看你颇具慧根,倒是个可造之材。不如从此皈依我佛,岂不逍遥自在? “话说回来,哪怕你家的雌儿被那鱼目贼化为龙珠,你又何须屈尊给他当腰带呢?这叫哪儿门子事儿啊! “若是我啊,就找几个弟兄在那鱼目贼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着,趁他落单的时候上前将其大卸八块,倒也能快意恩仇,你说是也不是?” 岂料那青龙却是毫不领情,三番五次别过头去咬他,可惜够他不着。广目天王没柰何,只得站起将其招回。 四喜妖僧以手托腮斜卧在云海里,面带笑意地望着面前的敌人。只见他百无聊赖地捻掐着小叶紫檀木念珠,另一只手则挠了挠后背。 手持琵琶的持国天王捋起长须,对其傍举着黄伞的多闻天王问道:“这妖僧邪乎得很,绝非等闲之辈。” “四喜妖僧的名号未尝耳闻,不过他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到底是何等人物?” “阿修罗王麾下六大将之一,红尘佛。” 正传·风之卷 第二十九章 众生劫 “若是当真如此,此事便会显得棘手得多。”多闻天王面色肃穆地说:“不若我等戮力攻之,先行将其制服,诸君意下如何?” 闻言后,其余三大天王齐声称善,脚踏青云飞天而来。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四喜妖僧扯随即断念珠,在云间坐下禅定。 只见在他的肋下忽而生出一双新的双臂,四臂缓缓上下合掌,在身前形成菱形的手势。而后,四喜妖僧落在云端的身影顿时以一化四,随即飞上前去,跟手持法器的四大天王交起手来,许久未尝落败。 与此同时,风岍跟独孤烨之间的战斗亦是愈演愈烈。 只见风岍忽而一跃而起,挺戟来刺。而独孤烨则并不退避,并且以剑迎击。两人的动作愈来愈快,交战中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唯独剑戟碰撞时的火花,能够依稀分辨出他们的所在。 情知自己的戟法虽然其势威猛,但却抵不过敌人的快剑。因此,风岍趁机飞身后撤,而后念咒施法,道:“仙法·千金荡。” 一时间地动山摇,银白色的金属纷纷冒地而出,凝为万千柄长枪。它们都斜插在蒙山的地里,将锋利的枪头对着远处的独孤烨。 而后万枪齐发,朝着敌人激射而去。 独孤烨望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长枪,却是显得异常镇定。只见他以剑划地,同样施法道:“仙法·明火界。” 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宛若自成一界。 触及火光的长枪在高温中融解,化为一滩铁水堆积在火墙之外。 独孤烨暗中催动体内的妖丹,火之魔书在他的手心里迅速旋转起来。与此同时,在独孤烨脖颈上方的转生印略微发光,解封后的鬼咒如毒素般在他的体内蔓延着。时隔多年,他再次动用这股禁忌的力量。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那些絮状的黑色符咒已然漫上他的手臂,并且使得他的双瞳逐渐变得血红起来。 见状后,风岍忽而皱起眉头,对他劝道:“阿烨,快停手罢。你根本无法掌控身上这股狂暴的力量,它正在迅速地侵害着你的生命。” “风岍兄,你我都无路可退,不是吗?”独孤烨忽而笑道:“在这滚滚乱世之中,没有人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 “将者领兵打仗,攻守皆奉王命。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死生去留,但至少可以在战场上快意恩仇。 “这一遭不为家国忠义,我只想跟你酣战一场,何如?” “然则此战的成败,却是关乎北冥三千余万百姓的命运吗?”风岍略微顿了顿,道:“既然如此,在下奉陪便是。然则刀剑无眼,生死有命。这一回,我将不再手下留情了。” “合该如此。”独孤烨说,“仙法·五雷贯霄。” 雷霆万钧随着剑锋从天而降,青、紫二色的雷蛇纠缠交叠着,朝着风岍的头顶劈将下来,在地上留下犬牙差互般的裂谷。 尽管风岍乘风踏步东去来,却是难逃穷追不舍的雷蛇。 如竹丛般在他面前结成的盾牌裂为两半,而他接招之时猛然喷了口血,便顿时踉跄后退。 “独孤一族的雷法,果然名不虚传。”风岍忽而催动手心上的金之魔书,道:“五行之中,火能克金。纵然如此,我倒是想见识火之魔书真正的威力。这个法术本是用来对付吕温城的,没想到却是在今日派上了用场。仙法·炼金成野。” 只见他缓缓双手合拢,横在掌间的拇指相抵,在面前形成三角形的手势。而后忽而尘土震动,刺耳的轰鸣声从地底传来。 独孤烨见机不妥,顿时乘风御空,姑且静观其变。 蒙山上流淌着金色的沙河,宛若黄金蟒盘绕山间。后来,那些金沙随即汇聚起来,凝结成山丘般大小的凶兽穷奇。只见其状似虎,双肩生有羽翼,并且浑身覆盖着金色的鳞片。 风岍脚踩着它的头颅漠然俯视着对方,周遭的金沙随着他的手势涌动起来。而独孤烨则凭虚御空站定那儿,望着如同浪涛般席卷而来的沙子遮掩着天色,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道:“仙法·众生劫。” 俄顷云翳聚拢,血火燔着天际。黑色的火焰凝结而成的太阳上面,缠绕着道道青紫相间的雷霆,其上布满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圆形漩涡。 此法原比之前的那招黑焚昼,更加令人感到胆战心惊。 这股看似不属于尘世的力量,绝不是火之魔书的加持所带来的威力,难道是因为在他脖颈上,那些峨眉月印记的缘故吗? 此番若是不全力以赴,恐怕吾将命陨于此。风岍望着那些黑色的符文爬上独孤烨的面颊,心里如此想着。于是,他再度催动手中的金之魔书,另一只手掌则按在穷奇的颅顶,迎风喝道:“仙法·凶兽变。穷奇御守,现。” 在那之后,双腿直立的凶兽穷奇仰天长啸,在它的掌间的光团随即闪烁起来,银白色的金属凝结成矛与盾。 带着雷电的黑日冲天而降的时候,覆盖在穷奇面颊上的鳞片都竖立起来。只见它张开獠牙向独孤烨怒吼着,而后略微蹲下身子并且一跃而起,举着巨大的长矛刺向的那耀眼的太阳。 后来,遥远的天际忽而传来巨响。 遮挡在风岍面前的银色盾牌的外层逐渐迸出裂纹,而为长枪刺穿的黑日则逸散着雷霆跟火焰。风岍破了独孤烨的法术之后,便从穷奇的头顶跳将过来,并且手持着霸王戟朝他迎面刺去。 这时,独孤烨正因鬼咒的反噬而略微失神。非但在他手里的逍遥剑为敌人所击飞,而且胸前还中了敌人的一掌,随即从空中坠落下来。可是,风岍并没有放虎归山的念头,继而挺戟杀来。 青铜制的枪尖往前一搠,直直地抵在对方的胸膛上方。而他则虚弱地跪倒在地,双手牢牢抓着长戟的枪头,颈部的筋脉高高地凸起,破损的胸甲间骤然沁出血来。在那之后,四喜妖僧亦在跟四大天王的对决中败下阵来,一同在八芒星阵法里随风而逝。 风岍忽而抽出染血的长戟,将它对准手无寸铁的敌人,缓缓说道:“一切都结束了,愿你的头颅能够平息这场战火。” 然而这时,独孤烨却忽然冲着他笑了笑,血瞳里面暗藏着暴戾与轻狂,用另一种本就不属于他的、低沉而又阴郁的语调,对风岍说:“这话该是我讲的才是。” 闻言后,风岍顿时注意到隐藏在脚下的危机,仓皇飞身往后退却。岂料尘土崩裂,带有莲花纹的石基已然显露出来,从天而降的四方佛塔眼见着便要将他笼罩其间。 在同一时刻,金之魔书飞升至他的额前,并且浑身闪烁着光芒。 风岍感受着来自魔书的力量,正在悄然滋养着他那枯竭的丹田。于是,他顿时催动体内的灵力,猛然挣脱缠绕在脚下的流沙。 可惜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顺利从即将合拢的清凉塔里逃离出来的那一刻,独孤特忽而抖剑劈来,风岍情知难逃一劫,甘愿引颈受戮。 独孤烨见状后心意一动,随即逆转剑锋回过身去。 风岍因此得以保全性命,然而他的左臂却被对方齐肩劈断。 而那清凉塔则缩成方寸大小,随即飞回独孤烨的手里。 “自古以来,神器认主绝非易事。非但需要继承者拥有阴阳八家的血统,而且此人须获得器灵的认可。若是心术不正之人,此事断无可能。”风岍顿了顿,忽而失意地说:“没想到,你居然能够跟宇文一族的神器清凉塔心意相通,看来此番当真是我大意了。只是愚兄尚有一事不解,还能阁下能够点明。” “不妨直说。” “先时分明有这么多可乘之机,为何你却迟迟没有动手?” 独孤烨将清凉塔融入手心,而后缓缓收剑入鞘,平静地回答道:“先时君杀心未动,余亦如此。” “那又为何要放过我呢?” “天底下少了如你这般的豪杰,便会显得无趣许多。” 风岍不禁对独孤烨心生敬佩,略微向他俯身施礼,道:“来日方长,愿再赐教。” 在那之后,他便按着肩上的伤口掠空而去,顿时杳如黄鹤。 那天傍晚的太阳红得厉害,紫金城的宫阙上染着夕阳。 汉白玉雕刻堆砌而成的石阶铺有土黄色的团龙纹栽绒地毯,饲养在宫廷里的那头海东青按时飞回清风殿。紧随其后的汤伯瞧见地上沾染着殷红的血迹,顿时吓得眼跳心惊。 然而,当他抬起眼来的时候,顿时瞧见歪斜着身子坐在金椅上的那道人影,连忙加紧步伐迎上前来,向他跪地施礼道:“家主大人,老奴即刻替你去请大夫来。” “不必劳烦了。”风岍捂着左手边的断臂,显得脸色苍白,而且奄奄一息。随后,他从怀里取出那枚刻有龟蛇的玉符,声若游丝地对汤伯吩咐道:“你赶紧拿着这玄武符,前往祖陵开启北冥屠灵阵。” 其实,折损一臂本是小事一桩。因为对于风岍而言,凭借他那深厚的修为跟金之魔书的辅助,哪怕没有灵丹妙药也能续上断肢。真正令他元气大伤的是,独孤烨先前施展出来的那招“众生劫”。 尽管从表面上看,的确是自己的“穷奇御守”破了对方的法术。然而,唯有凤岍的心里对此洞如观火。这一遭自己却是败得心悦诚服。 因为“众生劫”的厉害之处,根本不在于带有雷霆的黑日如何袭向敌人,而是在于它化为缕缕黑炎消散的那一刻起,便在不经意间,通过呼吸渗透进对方的五脏六腑。 此刻,风岍的五内正在忍受着黑炎的灼烧,已然是命在旦夕。故而他强忍着体内的疼痛回到着清风殿,在这里指挥着最后的战事。 “家主大人,北冥屠灵阵乃是风氏一族的始祖昔日留下的阵法,红光爆发的威力足以毁天灭地。一旦将其开启,非但徵安城内数十万的百姓将会因此而丧命,而且就连这方圆千里之内都会被夷为平地。”汤伯跪地叩首,嗫嚅着说:“兹事体大,还望您三思啊!” 风岍忽而声色俱厉地对他喝道:“汤穆德,你这是要抗命吗?” “老奴不敢。”汤伯诚抬起满是皱纹跟泪光的面颊,顿时惶诚恐地回答道:“自从老家主将我从战场上救回来以后,老奴便发誓终生都会忠于风氏一族,哪怕是让老奴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既然如此,你便按照我的吩咐去做。”风岍从手心里抽离出金之魔书,并且令它往前飘到汤伯的面前。“祖陵里有扇刻着白虎的石壁,其后的暗道能够通往关京道。 “那个地方非我族嫡系不得入内,而今我准许你在那里避难。等到北冥屠灵阵释放之后,你便带着这金之魔书带到关京道,将它传给我那位正在太曜宗修炼武道的堂弟风泽。 “从今往后,他便是下一代风氏一族的家主。而你则要像对待我一般效忠于他,明白了吗?” “老奴遵命。”汤伯再度郑重其事地朝他叩首,而后按着膝盖缓缓起身,就此挥泪而去。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章 崩坏的时代 后来,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来到风氏一族的祖陵里,恭敬地朝着长眠于此的风氏一族列位家主伏地参拜。 初代家主的神龛旁边有头石雕的海东青,其姿似是在遨游天际。汤伯那颤抖着的双手伸出袖来,缓缓将玄武符放进其舌头的缺口处,就此触发了隐藏在徵安城下的机关。 血红的光柱自城墙的四角喷射而出,直抵穹窿后忽而疾风乍起。从地底飞出的黑龙沿着光柱钻进厚重的云层里,使得夜幕急遽降临。 汤伯回过头来,最后凝望着那些即将消失的一切,不由感慨道:“如此一来,老奴便成了千古罪人。” 他上前推开那扇渗着水珠的虎纹石壁,而后沿着那条狭窄的密道往下走去。然而这时,有个戴着白银假面的人影悄然跟在汤伯的背后。 只见此人身穿一袭玄青色大氅,摇曳着的灯光照亮刺在其左襟上的纹章,乃是噬宗所特有的教徽——血月纹。 在那之后,笼罩着徵安城的阵法从地上升起。血红色的光柱随即往外扩散,使得周遭的事物在血光里寸寸湮灭。 从屋顶掉落的雕梁砸在他的身旁,倾泻下来的琉璃瓦落地而碎。 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根本近身不得。而风岍则在清风殿里正襟危坐,鲜血沿着他的手指滴了下来。他孤独地守望着这座正在毁灭的城池,平生首次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话说张奉仪跟魏继虔与敌周旋已久,却是始终胜负难分。 而冀东节度使崔潜光却在激战中显得愈发神勇,挥舞着手里的长柄掩月刀。只见他忽而挺刀往前腰后一搠,便将魏继虔从马背上击落。 趁此时机,崔潜光随即念咒施法,平地而起千仞山,一举震退聚拢而来的暗妖骑。张奉仪跟副尉虢射侯因此阻隔在外,眼见着魏继虔身处险境却又无能为力,只得共同施法破开面前的山岳。 岂料这时,散发着金光的清凉塔击碎山石,并且震落那柄掩月刀。崔潜光顿时愕然回首,却被乘风而来的独孤烨一剑刺死。 眼见主战的将领已经阵亡,戍守鬼谷关的士兵跟两路援军逐渐溃退,而凛州的暗妖骑则纵马掩杀而去。关内哀鸿遍野。余者或死或降。 “卑职无能,未尝替殿下分忧,反倒险些命丧黄泉。” “好了。我还指望着你继续上阵杀敌,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卑职此生必定追随殿下,为国尽忠。”魏继虔回答道。 “传令下去,命暗妖骑……”这时,独孤烨忽而顿了顿,回望着天上的异象,耸然动容道:“这是……北冥屠灵阵。” 一时间战马嘶鸣,横扫而来的红光此刻摧毁着坚固的城墙,灾祸转眼将至。独孤烨的颈项上生出鳞状的裂痕,脊背两侧舒展着洁白的羽翼。而后振羽声起,他化为应龙冲天而去。 红光毁天灭地而来,所经之处草木皆焚。在火光彻底吞没蒙山之前,只见那应龙仰天长啸,展翅遮挡着鬼谷关的上空,显得傲然不惧。 片刻之后红光消散,鬼谷关里的妖族得以幸免于难。然而,覆盖在其面颊上的金鳞却在开始掉落,纷飞的白羽随即化为灰烬。 化为人形的独孤烨从高空中跌落,踏云而来的紫背龙马将他驮着。而独孤烨则将脸庞深埋在白色的马鬃里,那道飘渺的背影在斜阳里绝尘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殿下……”魏继虔在他身后跪地行礼,忽而热泪盈眶。关内十余万凛州暗妖骑因此无不动容,纷纷效仿着他跪地顿首。 “而今殿下不知去向,还望魏大人当以大局为重。”张奉仪将他扶了起来,道:“北冥兵新败于我,此际乘胜追击,可获全功。 “天狼王乌帕奇新降,未必听命于你我。一旦兵败,势必会退守陇右。若是它心生反意,趁机突然向我军发难,则陇右不保,你我亦无归国之路。今宜分兵一枝,跟天狼军团回合。非但能够击退冀东兵的主力,而且还能借此震慑乌帕奇。” “至于殿下身负重伤,并且不知所终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遍南华国。因此,我等必须即刻派遣心腹四下追寻。兵贵神速,事不宜迟。魏大人暂且统兵前去支援乌帕奇,而我则率军加紧攻占北冥,并且趁机打探殿下的下落,何如?” 听罢,魏继虔略一迟疑,而后颔首称善,在心中暗叹奉仪之才。二人随即飞身上马,就此兵分两路,依计行事。 漫天的彼岸花不知从何而来,纷落着的花瓣覆盖在罹难者的尸体上面。而张奉仪在策马离去的时候,脸上忽而流露着诡异的笑容。 阴暗的石道里升起一股幽风,使得灯笼上面的火苗略微颤悠着。蝙蝠们正在密道的深处窃窃私语,潮湿和腥臭气息从前方传来。 汤伯所行不过数步,便察觉到有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自己。而后他倏尔止步,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开口道:“阁下似乎已然跟了老朽多时,不知究竟是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你手里的金之魔书。” “到底是何人派你来的?” “将死之人,无须知晓。” “老朽虽已年迈,但也尚有几分力气。阁下若是想要抢夺魔书,那便得跟老朽决一死战。”汤伯催动体内的丹田,浩然灵气向他汇集而来,使得他那衰老的身躯焕发着光芒,手里握着那柄由青色的灵力所组成的眉尖刀。 “在下倒是想要瞧瞧,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北冥第一刀,而今还剩有几分修为?”那人始终躲在灯光未及的暗处,发出那种病态的惨笑在密道里不断地回荡着。然而其声却又难辨远近,令人毛骨悚然。 最终,对方挥剑斩断灯笼里的烛火,而两人相互交战着的身影,则同时为无情的黑暗所吞没。 蒿藜结霜,枯叶盈野。 尸骨鸟在山上兀自翔回,夜里加剧着初冬的严寒。 有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在山间小道上踽踽独行,径直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半月庭。此地乃广阳郡空冥山上的一处著名的温泉,因其状若偃月故而得名。 月亮像是咸鸭蛋的蛋黄,黄澄澄的月光洒落在水上。半月庭的温泉上方氤氲着淡紫色的雾气,鱼鳞状的波纹在夜里闪闪发光。 这时,有名颇具英气的男子忽而从水中露出面孔来,他用手指向后梳着头发,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而后背靠着湿热的石壁闭目养神。 但见此人身长八尺,其貌伟然,卓尔不群。在他的身旁蹲着两头高约三尺的兽形石雕,衔在口中的风灯正在吐露着泛黄的灯火。 朱漆曲槛通往建在水边的八角亭,其飞檐之下挂着数盏紫纱灯。 而那女子则拔掉雕有兰花玉的发簪,垂落下来的青丝顿时齐至腰际。 她缓缓解开细腰上的紫绶,带着五彩翟鸟纹的藏青底唐衣随即从腿上滑落,白净而丰满的身姿在月潮里显得格外动人。 只见在她的颈部佩以凤鸟纹的璎珞,胸口上方纹有黑色的曼陀罗花,肤若凝脂的胳膊上则戴着金色的臂钏。 后来,那女子沿着八角亭边沿与水相接的木阶往下走去,如温驯的母鹿般步履轻盈走向对方,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脸庞,似乎连眼帘上的每一根睫毛都要瞧仔细。 而那男子则透过飘来的香气辨认出来者的身份,默不作声地扯着她的胳膊,并且将其拥入怀中,道:“妘姬,你终于来了。” 那女子的眼里映着清冷的光辉,闻言后顿时露出令人心荡神驰的微笑。而后,她用修长的手指拂过对方高挺的鼻梁。轻声向他问道:“怎么,等了很久么?” “只是一直想你的缘故,因而觉着时间过得漫长。”他亲吻着她微微颤动着的嘴唇,依旧闭着眼睛回答道。 “我也想常来见你,可惜却为俗务所累。”她缓缓别过去,忽而忧伤地说:“五陵原里的血妖越来越多,宝相花却不知何时能成熟?” 闻言后,他忽而睁开双眼,并且从背后贴上前来,温存地环住她那纤细的颈项,舔着在她的耳垂回答道:“我们为此等待了一千多年,不在乎再等候些时日。” “成殷啊,我还是怀念着从前的日子。”她说,“若是等到宝相花成熟之后,我们真的能够得到救赎吗?” “一定会的。到时候,谁也阻挡不了神明灭世的步伐。我们势必会东山再起,而后终结这个崩坏的时代!” 右大将嬴成殷忽而扬起脸来,清澈的眼眸里涌现着强烈的渴望,并在星辰的辉映下显得愈发明亮起来。 面对着充满光辉的星空,他初次道出了心声。 松枝上方垂挂着雾凇,莽莽冰原显得一望无际。落雪掩埋着周遭的山石,踏地无痕的青背龙马正在喷着温热的鼻息。 “勇士们,为国尽忠的时刻到了。我等奉命暗中四处探寻殿下的下落,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忽略。”虢射侯的脸上戴着青铜武士面具,悄声向那十余名暗妖骑吩咐道:“只是此地距淮北道治不远,一贯名门宿将云集,我等犯此地界,务必多加小心。 “若是不幸为敌人所擒,休将殿下的消息泄露半句。否则一经查明,当以叛国罪论处,足以株连九族。尔等宜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他们一齐略微低头,恭敬地回答道:“我等誓死效忠殿下。” “既然如此,我们便开始分头行事。”虢射侯说,“明日午时,无论成功与否,我们都要在此会合。” 岂料这时,空谷之中忽闻鸾铃声响。 在两队全副武装的淮北兵的护送下,有辆墨绿色的车辇正在朝他们缓缓驶来。悬于车顶的那面旌旗随风飘荡,其上绣有白色山岳的图案。见状后,虢射侯顿时一惊,并在心中暗道不妙。 “北冥战事未平,你们便先后派遣数批人马前来淮北,而且看样子也不像是为了刺探军情。”马车里的女人忽然开口,其音柔若柳絮。“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你们不远千里而来?” “此事无可奉告,便不劳您费心。”虢射侯朝着身后的暗妖骑们点头示意,而后便手掿着刀柄微微伏身,做出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 “胆敢对翁主殿下不敬,还不快快将他们拿下。” 本队统领陈景秀忿然拔刀,带领着淮北兵与之厮杀起来。不久后,虢射猴跟那些暗妖骑自知重任在身,便各自佯装战败,就此四散潜逃。 “罢了,便由他们走吧。”马车里的女人缓缓放下手来,那美丽的侧脸很快便在帷裳的背后隐去。“尚有数十万从北冥逶迤而来的难民,正在不断地涌向淮北的边境。而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将饥寒交迫中的难民们安置妥当。” 陈景秀正欲率兵追击,闻言后只好作罢。他缓缓收刀入鞘后,骑在马背上指挥着淮北兵结为阵列,继续护送着翁主殿下的马车前进。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一章 却道故人来 数日后,他们途经上钦府沧山的时候,忽闻此间虎啸龙吟。于是,那女子顿时喊住御者,并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只见她的面颊笼罩在靛青色斗篷下的阴影里,手里按着略微震动着的剑柄,吩咐道:“佩剑异动,山中必定藏有大妖。你等暂且留守在此,待我前去一探究竟。” 闻言后,陈景秀连忙跪地请命,道:“小人自当孤身往而杀之,何劳翁主殿下千金之躯?” “此间的妖气异常浓郁,恐怕那妖怪的修为与我不遑多让。” “既然如此,何不让卑职追随殿下前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不好。倘若跟它交战起来,我却是顾不得你。”她说,“你且领兵照看四周,休教寻常百姓闯上山来,以免误伤人命。况且那些暗妖骑并未走远,仍需小心提防。” “卑职遵命。”陈景秀随即吩咐下去,命淮北兵封锁在沧山的四周。而那位年轻的女子则手掿着佩剑,朝着那崔嵬的山峰踏雪而去。 覆盖在山上的积雪为妖气所染黑,隐蔽的岩穴上结满了尖锐的冰棱。她踩着那双宝蓝的斜纹锦履,侧身穿过那些如犬牙差互般的冰棱,步履维艰地往山洞里边走去。 此刻,有头雪鸮不知从何飞来,独自落在那光秃秃的枝桠上,金黄色的虹膜里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山洞里的那个男人张开手脚平躺在地,由金光所组成的捆仙锁上面沾有斑斑血迹。在那岩穴的顶端有处不规则的圆形缺口,晶莹的雪花在莹莹月色中冉冉飘来,不时零落在他的颈项跟睫毛上。而他则用那种超脱苦海般的神情,默默地凝望着这片冰冷而又陌生的夜空。 “天地无常,悲喜难量……”石壁上的字迹逐渐歪斜起来,令人变得难以辨清。而后那女子不禁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这分明太曜宗上等修炼心法《太玄经》里的段落,怎会出现在此?” 正当那女子因此感到大惑不解的时候,有柄银色的长剑嗖的一声从刺斜里飞将过来,直直地挡在她的面前。与此同时,山洞里的那个男人缓缓站起身来,在暗处对她说道:“别再过来了,你会死的!” 可是,那女子却忽然走上前来,伸手触碰着流溢着月色的剑身,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起来。在那之后,逍遥剑竟然自行飞回剑鞘里。而那个男人则迷惘地凝望着对方,诘问道:“你到底是谁?” 闻言后,那女子将洁白而丰腴的手臂从宽袖里露出,忽而揭落斗篷上的帽子,面露喜色地对他回答道:“是我啊,烨哥哥。” 只见此人的鬓鬟乌黑似漆,丰满的樱唇上晶莹润泽。在她的眼睑上染了层粉红色的眼影,黛眉下那双的杏眼略微泛红。 这女子举止娴雅且容貌娟秀,神色间透露着遗世独立的气质,恍若画中的仙子般朝他款款走来。 独孤烨的心中若有所悟,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妍儿?” 她连忙点了点头,含泪上前问道:“烨哥哥,这些年来,你都去哪儿了?” 往事顿时浮上心头,使得独孤烨的眼里涌出泪来。 那阵时,慕容烨年方七岁,便被父亲送往太曜宗,拜入剑圣钟离翊的门下,从此开始修炼武艺。 大师兄吕温城年长他两岁,为人儒雅且天赋异禀。因其九岁便能领悟剑道的奥义,因此得以名扬太曜宗。 而小师妹杨清妍则小他一岁,乃是淮北节度使杨珩的掌上明珠。她虽自幼娇生惯养,但却并不恃宠而骄。 记得初进宗门的时候,她从不主动跟人讲话。 只是因为后来的那件事,却使她跟慕容烨更为投缘。 那天晚上更深人静,小师妹将慕容烨从梦中推醒,向他哭嚷着要归家省亲。而他则略微揉了揉眼睛,回头望着正在榻上熟睡的大师兄,不由点头应承下来。 尽管连自己也不清楚,从长乐城走到淮北究竟有多远。然而慕容烨只是想着,小师妹跟自己一般在此举目无亲,而师傅跟师兄肯定不会让她就这么回去的。既然如此,也就只有我能够帮到她了。 太曜宗内一贯守卫森严,进出的通道皆由刑典堂的弟子把守着。若有弟子奉命下山,须有执事的文书方得通行。 至于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根本无心修炼,便时常欺瞒师长们下山游乐。因此,他们便在慈悲山上辟有密道,借此通往宗外的世界。 慕容烨虽然对此略有耳闻,但却并不知道那条密道的何在。 因此,他只得牵着小师妹在慈悲山寻路而出,岂料却在途中脚底踩空,两人一同掉进山上的枯井中。所幸的是,慕容烨及时施展御空之术,使得两人都能平安无恙。 潮湿的石壁上长满苍苔,头顶上的井口漏着月光。而这枯井里却有只水缸,跟那些堆放整齐的柴火。其央的火炭堆里能够找到半截动物的骸骨,而在一旁的蒲席上面则铺有赤麂的皮毛。 照此看来,此地便是那些纨绔子弟平日里躲避长老的落脚之地。那么,通往外界的密道应是离此不远。只是他的灵力已然消耗一空,只怕这一回非但没能将小师妹送下山去,自己反倒难逃师傅的问责。 慕容烨仰望着井上的星野,暗自在心里叹息。这时,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虎啸般的吼声,使得山上的鸟兽们纷纷四散逃亡。 “烨哥哥,你听见那声音了吗?”小师妹背靠着井壁蹲下身来,抬起微肿的泪眼望着他。 “嗯,是妖兽的叫声。”慕容烨伸手探向背后的剑匣,从中拔出那柄木剑来。“妍儿莫要出声,若是被它发现可就麻烦了。” 这慈悲山本是外门弟子历练之地,一贯有许多的妖兽在此出没。等到后来,那股吼声在夜色中渐渐衰弱下去。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问道:“那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不会的。”慕容烨用那些柴禾生起火来,扯起赤麂皮盖在她的身上。“我曾答应过杨伯父,会好好照顾你的。哪怕是那妖兽闯进井来,我也会挡在你面前的。” 小师妹摸了摸眼角的泪花,闻言后忽然笑了起来,泣不成声地说:“傻瓜,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到时候就能保护你了。”慕容烨揿了揿她的鼻尖,和善地笑道:“方才我便劝过你别下山,偏偏不肯听话。” “人家怎么知道会掉在这井里的嘛?何况还是烨哥哥带的路。”她忽而噘起嘴来,却又委屈地哭着。“我只是突然好想阿妈。” “好了,以后我再带你回淮北便是。”慕容烨替她擦了擦眼泪,道:“妍儿不许再哭了,姑娘哭多会变丑的。” “嗯,”她点了点头,然后抱着拾掇好的行李,打了个哈欠道:“烨哥哥,妍儿有些困了。” “也罢。这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没人会来救我们的。”他说,“你不妨先睡着,若是有人找来,我再叫醒你。” “烨哥哥不会丢下妍儿不管的,对吗?” “说的什么话?你安心睡罢,我不会逃走的。” “那我们拉钩钩。”她兴致勃勃地伸出小拇指来,冲他眉开眼笑。 “真拿你没办法啊。”慕容烨一面浅笑着,而后同样伸过手去。 在那之后,小师妹便合目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而他则盯着井上的那片夜空,直至迟来的倦意浸透全身。两人紧紧相依,一宿无话。 外门长老在五更的时候按例巡山,举着火把出现在井口的上空。眼见着木绳结成的梯子放下来之后,杨清妍一边摇撼着他的肩膀,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道:“烨哥哥你快看,有人来救我们了……” 这时,鬼咒再度如潮水般漫上独孤烨的颈项,令他从回忆的漩涡里惊醒过来。紧接着,捆仙锁收缩起来,开始勒得他的手脚生疼。 只见独孤烨的面部变得异常扭曲起来,并且在他双眸里的血色正在逐渐加深。而后他便像发了疯似的在地上抱头打滚,显得苦不堪言。 独孤烨的血液里沾染着邪恶的力量,黑色符文沿着经脉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使得他的喉咙一阵发紧,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顿时感到心如刀绞。 见状后,杨清妍的面色骤然一变,即刻提起浅草色的裙裾迎上前来,忧心如焚地问道:“烨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方才我说过的话,难道你没听清吗?”独孤烨利用火之魔书压制着鬼咒的侵害,神志迎来片刻的清醒,冲着她嚷道:“你快走啊,留在这儿会死的!” “可是你现在这副模样,叫妍儿怎能弃你于不顾。”杨清妍忽而站住了脚,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 “都是为了你好,休要再使性子。”独孤烨倏而咯起血来,转而温声向她规劝道:“妍儿,待我在此养好了伤,便会去平阳城见你。” “十三年前,你曾让妍儿在太曜宗内等你。可是后来,你却始终没有再出现过。而今你我久别重逢,烨哥哥还要再一次抛下妍儿么?” 与此同时,在他体内鬼咒继续作祟。骨肉撕裂般的剧痛席卷住全身,令他不禁发出痛苦的哀嚎。独孤烨伏倒在地,艰难地喊着:“妍儿,你快走啊……” “不,我们得一起离开这里。”杨清妍顾不得多想,便连忙上前挥剑砍来。连向岩壁的锁链随即斩落在地,顿时发出一阵当啷的声响。 等到独孤烨重新抬首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然迥异于常。那双映着月光的血瞳骤然一凝,使得杨清妍的身躯略微颤栗起来。 而后,他便如同野兽般朝着对方扑了过去,一下子将犬齿扎进她的肩膀里。杨清妍却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黑色的符文随即从他的身上飒然消退,血红的双瞳亦在褪色后恢复了正常。在独孤烨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杨清妍伸手搂住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眼见着杨清妍搀扶着那位披着靛青色斗篷的青年从雪中走来,陈景秀连忙迎上前来,问道:“翁主殿下,这是……” “山里的大妖已经为我所杀,这位是我从山洞里救出来的百姓。”杨清妍镇静地吩咐道:“我们已经在此耽误了许多时辰,即刻启程返回道治平阳城罢。” “遵命,翁主殿下。” 只见那人随着杨清妍一同上了马车,并在淮北兵的护送下渐行渐远。而那落在树上的雪鸮随即飞了起来,继续密切留意着他们的去向。 正在施法的虢射侯透过雪鸮那金黄的双眸,已然辨认出那人真正的身份,顿时显得目光一凛。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二章 红岩寺 狮形的铜香炉里白烟四逸,点在陶片上的沉香屑已然发黑。屋里没有亮灯,四周一片晦暝。 独孤烨意志消沉地坐在黄花梨木交椅里,默然回想着自己的从前,显得孤独而颓唐。 连日以来,鬼咒的折磨令他变得骨瘦形销,眼窝已然深陷起来。 门外的敲门声阻断了他的回忆,使得独孤烨回头喊她进来。而杨清妍则将那碗药汤放在案边,在她脸上始终挂着动人的笑容。 “烨哥哥,该吃药了。这药汤是滋补气血的,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杨清妍从怀里掏出红绡来,替他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而后她将目光从独孤烨的身上移开,并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吾闻城中长者所言,此地的红岩寺颇为灵验,成日都有数千虔诚的香客前往其山门,烨哥哥不若随我一道上山静养数日?” 可惜的是,他却始终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空洞的两眼只是木然地盯着黯淡的星空。见此情形,杨清妍顿时睫毛微垂,眼底的热忱逐渐黯淡下去。而后她便施礼告辞,双手绞在一起别过身去。 这时,独孤烨忽而开口道:“你的手怎么了?” “噢,没什么。”杨清妍下意识地捂住绑着白布条的手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答道:“方才在坊中准备药材的时候,不小心让刀给割伤了。妍儿并无大碍,烨哥哥无须介怀。” “你这又是何苦呢?” 闻言后,杨清妍顿时神情微震,脸上的笑意忽而凝结起来。 独孤烨抬手从药汤上拂过,令那碗黑褐色的药汤登时红了起来。这哪儿又半分药汤的模样?分明是一碗温热而鲜红的人血! “你以为这种障眼法能瞒过我吗?”他说,“在山洞里的时候,你本该杀死我的。” “烨哥哥别说了,你的心里分明晓得,此事妍儿是办不到的。”杨清妍缓缓别过身来望他,微红的眼角顿时濡润了起来。 “若是我告诉你,我便是太辰国的昭信王兼左大将、进行第二次食日战争的罪魁祸首,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吗?” “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十三年前我到底去哪儿了吗?”独孤烨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继续说道:“当年,我跟母亲在灭门之祸中侥幸活了下来,便逃往太辰国隐姓埋名,过了许多年平凡的人生。 “后来,却在一场纷争中无心插柳柳成荫,得以在那里认祖归宗,从此易名独孤烨。我在乾照同南宫绘月成婚后,便迁往凛州理政练兵。 “而今我奉命讨伐南华国,率领三十余万暗妖骑攻占陇右跟北冥,犯下的罪孽简直是罄竹难书。然而,两国战事因我而起,亦必由我来终结。只要你现在拿剑杀了我,一切便会重新回到正轨。” 而后独孤烨心意一动,逍遥剑顿时飞出剑鞘。只见它平悬在杨清妍的面前,略微颤动着的剑刃发出阵阵轰鸣,似是因之而泣。 正所谓万物有灵,剑亦如此。 “这些事烨哥哥若是不说,妍儿自然也能猜中一二。那日在山洞外有匹紫背龙马卧雪长眠,妍儿便知道你就是那失踪多日的左大将。 “可是,哪怕你便是外界盛传着的妖族余孽,那又如何呢?”杨清妍忽而挥手推开剑刃,上前温存地搂着他的颈项,动情地回答道:“无论经历了多久,你始终都是我的烨哥哥啊。 “以前,无论妍儿闯了多大的祸,都是烨哥哥在默默守护着我。这一回,换妍儿来保护你好不好?这四海八荒里奇人异士众多,肯定有人能够救你。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们都不能轻言放弃。” 听罢,独孤烨按着她的手背黯然落泪,忽而哀伤地笑了起来。 寒山深处岚气渐升,古刹在淡白的雾霭间时隐时现。点灯的僧侣在布满红柱的长廊上走动着,矗立在山间的塔楼覆有一指厚的积雪。 青铜钟响,声贯五岳。庄严而雄伟的主殿里供奉着金光灿灿的弥勒佛像,有位身披袈裟的和尚静坐在莲座前,带领僧众进行今朝的课诵。 有群年纪尚小的沙弥们分列两傍,个个在捧经诵读时都显得心不在焉。其中最小的那个沙弥的精神最为萎靡,已经悄然打起了瞌睡。 年高德劭的空山大和尚乃是本寺主持,生得慈眉善目且体态发福,此刻正在略微垂首念经,面前的木鱼笃笃作响。 天色微明,鸡鸣声起,前往山门参拜的香客逐渐多了起来。香火柜里不时传来叮当的响声,盘香的烟气笼罩着寺庙。三尊镀金的佛像前站满了虔诚的信徒,参拜过后的施主们从殿门鱼贯而出。 在红岩寺内静养多日的独孤烨下了榻,独自登上覆雪的石阶,往那朱红的佛殿走去。而空山大和尚在诵经完毕之后,恰好用余光睃见隔扇门旁的独孤烨,便起身邀他一同游寺。 “陈檀越近来似乎病情有所好转。” “有赖妍儿跟僧众照料周全,余幸得苟延残喘。” “翁主大人待你情深义重,还望陈檀越来日莫要相负。” “方丈何出此言?” “老衲本不该过问红尘之事。”空山大和尚略微顿了顿,道:“只是陈檀越在太辰国内位高权重,若是有朝一日两军对垒,还望陈檀越能够手下留情。” 闻言后,独孤烨却是显得坦然自若,开口道:“哦,方丈如何晓得在下的身份?” “实不相瞒,老衲自幼天生慧眼,能鉴魑魅妖怪。”空山大和尚解释说,“三日前,自从老衲与陈檀越初见时起,便已瞧出阁下的应龙之身。 “普天之下,唯独太辰的皇族方有此血统。兼之太辰国的昭信王兼左大将独孤烨失踪一事,在淮北风传开来,老衲方才略有所悟。” “既然如此,那方丈何不前往太曜宗邀功,反倒与在此我闲谈?” “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又岂能因功利而杀人?” “难道你就不恨我吗?” “老衲修十善之业多年,此心早已不动如山。”空山大和尚平静地回答道:“芸芸众生,皆有宿命。今生之悲喜,乃是前世之缘结。况且你我各为其主,又何罪之有?” “方丈此番大恩,在下没齿难忘。至于妍儿与我自幼心照情交,我永远都不会伤害她的。但凡在下为将一日,便不会领兵进攻淮北,此事还望方丈宽心。” “善战善哉,老衲便替淮北的百姓谢过殿下。”空山大和尚双手合十,而后点首告辞。而独孤烨则履雪而上,站在殿前石台眺望远方。 一群银灰鸽衔着金色的朝霞飞来,栖落在古寺顶端的青瓦上。屋顶边缘的红色屋檐如凤尾般翘起,斗拱下挂着罩有一层铁网的八角灯。 独孤烨将双肘拄在带有彩绘的红阑干上,凝望着山寺上几株梅花次第而开。当北来的寒风触及脸颊的时候,他却又开始思念着绘月了。 翌日午后,众多的僧侣在日哺之时齐聚大雄宝殿,却不知本寺住持空山大和尚为何缺席暮课。因此,首座惠觉禅师便命座下的弟子明水前去询问缘由。 当明水小沙弥走到主持禅房前的时候,却又忽然看见瞧见惠觉禅师从方丈的房门走了出来。他不禁纳闷地用手挠着脑袋,上前问道: “师傅怎会在此?” 闻言后,惠觉禅师顿时敲了敲他的脑袋,忿然作色道:“这个时辰你不去上晚殿,为何会在这里闲逛?莫要以为自己年纪小,便因此乱了规矩。到头来啊,可是要吃大亏的。” “师傅哪里的话,徒儿当真是冤枉。”明水抹起泪来,咕哝着说:“分明是您叫徒儿来此寻方丈,而今自个儿给忘了,反倒责怪于我。” 惠觉禅师顿时醒过神来,而后哑然失笑。他摸了摸小沙弥那通红的脑袋,道:“啊,原来如此。看来是为师错怪你了,阿弥陀佛。” “师傅,那我还要进去吗?” “不必了。”惠觉禅师吩咐道:“方丈有恙在身,旁人不得入内。你且乖乖回去罢,莫要再来打搅他。” “是,师傅。”明水点头称是,心中并不起疑。只是他忽然转念一想,愈发觉得放心不下,便随即回头问道:“师傅,那我晚些时候,是否要为方丈端些药石来?” 然而这时,惠觉禅师的身影却是已然消失不见。明水只得硬着头皮推开朱漆的隔扇门,缓缓朝着主持禅房的里间走去。 粒粒黑檀木念珠滚落在地,有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漫上他的心头。空山大和尚此刻正背对着中门,坐在佛座前的侧影似在参禅。 “方丈……”明水小沙弥踧踖地站在那里,朝着对方喊了一声。 眼见着空山大和尚毫无反应,他便壮着胆子往主持的身上推了推。 只见空山大和尚双目紧闭,随即往前倒了下去。在他的胸前正插着一把三棱刃的匕首,袈裟的襞褶上面则沾有殷红的血迹。 明水小沙弥颤巍巍地伸出食指,往前一探,发觉主持已经没了气息。在方丈室响起的惨叫声,却没有惊扰到在大雄宝殿内诵经的僧众。 惠觉禅师踏入居士寮房的时候,其容貌跟服饰随即进行更易。在他推开隔扇门之后,便朝着独孤烨的背影跪地拱手,庄重地施礼道:“卑职乃是暗妖骑第三副尉虢射侯,参见昭信王殿下。” 此刻,独孤烨正端起青瓷制的杯碟,轻轻吹了吹茶瓯上的热气。来者的身上隐藏着暗妖一族的气息,令他对于此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而后,独孤烨缓缓偏过头来,向他问道:“你怎知我会在此?” “卑职深谙通眸之术,能借飞禽走兽之眼,洞察方圆千里以内的景象。”虢射侯解释道:“那日,卑职眼见着殿下为淮北翁主所救,于是便一路上跟踪至此。” “此番你的忠心可鉴,来日我定当论功行赏。”独孤烨吩咐道:“你先行回营,将我的消息带回北冥,以振军心。而今我旧伤未愈,仍需在此静养数日。” “然则太曜宗的刺客正在马不停蹄地赶来,还请殿下即刻动身。” “此话怎讲?” “殿下有所不知。”虢射猴回答道:“空山那老秃驴明面上是红岩寺的主持,然而他那暗中隐藏着的身份,却是太曜宗的外门长老。 “数日前,他已修书一封寄往宗门,欲在红岩寺内置殿下于死地。至于他假意将殿下挽留于寺里养伤,也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 “卑职化身惠觉禅师后,以言语对他多番试探,那厮果真露出马脚来。现如今,南华十老中的两位长老闻讯赶来,不日便会杀进寺里。 “卑职已然往军部寄信,奈何碍于山长水远,迟迟不见援兵前来。眼下那老秃驴已经为我所杀,正好趁此寺内大乱之时,殿下速速随臣离开此地。”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三章 南华十老 “如此说来,妍儿在此照料着我的事情,也被他们知晓了?” “那老秃驴似乎很是忌惮杨氏一族的势力,因而对此只字未提。” “那老家伙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而今事态紧急,还请殿下随臣从速归国,休教王妃娘娘挂念。” 闻言后,独孤烨顿时为之一振,问道:“王妃来了么?” “是的,殿下。”虢射侯说,“王妃娘娘知悉殿下失踪一事之后,便心急如焚地从凛州赶往前线。 “而后她执意要亲往红岩寺。张大人不敢抗命,只得遣八百暗妖骑秘密护送着王妃娘娘,前来淮北道接应殿下。” “绘月既然来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她的。”独孤烨忽而顿了顿,耳际微动,道:“只可惜听这风声,那两位长老也快到这儿了。况且,如若我就此一走了之,反倒会殃及杨氏一族。” “既然如此,属下愿意追随殿下在此杀敌。”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留下来反而误事。”独孤烨将佩剑交给对方,吩咐道:“将这柄逍遥剑带到王妃的手里,事成之后自然有赏。” “缺了这趁手兵器,殿下如何御敌?” “对付那些不入流的敌人,还用不着这柄剑。”独孤烨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笑道:“一路上若是遇到了阻碍,你只管挺剑便是。此剑有灵,能够以一当百,不在话下。” “属下遵命,还望殿下保重。”而后虢射猴再度乔装成惠觉禅师,手里紧握着逍遥剑离开了这里。 不久后,杨清妍忽然闯进门来,神色慌张地说:“烨哥哥,大事不好了。想必是有人泄露了你的行踪,两大长老已经领着僧兵包围了红岩寺。” 这时,如尘的木屑从屋顶上点点洒落下来,独孤烨忽而高声叱责道:“古人云,世间红颜大抵薄情。照我看来,就是你前去通风报信的。既然是你言而无信在先,那就休怪我无情无义了。来日我定当兴师讨伐淮北,将这里杀得片甲不留。” “烨哥哥,你怎么……”杨清妍正欲上前辩解,却为独孤烨一掌击伤。她顿时往后摔倒在地,用手捂着微疼的胸口,嘴角溢出血来。独孤烨暗中向她递了个眼色,杨清妍心领神会后一言不发。 只见屋顶斜坡上的瓦片层层碎裂,两道人影踏断木椽飞落下来。其中的一名长老,便是身穿着那袭红羽衣的莫绾情。只见她伸手将杨清妍扶起身来,道:“贼子当真恬不知耻,竟然以百姓的性命相要挟,难怪她会对你这般恭顺。” 而独孤烨则略微抬起眉毛,不以为意地笑道:“老道姑不去寻你的小和尚,反倒来我这里发癫?” “大胆狂徒,竟敢目中无人!吾今日誓取汝之首级,方能一泻心头之恨。”正待她做势冲上前去,却被身边那名侏儒拦了下来。 只见那位长老身长三尺且几近谢顶,穿着身绣有神树纹的绿袍,回头冲着独孤烨笑道:“你师姑也是恨铁不成钢,眼见着你误入歧途,难免一时气急败坏,莫要与她计较。” 此人便是南华十老之一的太史安,生性狡诈多疑且精于暗器。 昔日,独孤烨在太曜宗习武的时候,剑圣师傅便曾告诫过他,此人笑里藏刀,休要与之有所往来,故而心中不喜。 “人生得矮也就罢了,可憎的是话也忒多。”独孤烨索性回答道:“在下跟太曜宗唯有国恨家仇,却是不记得有过什么师姑师伯。” 闻言后,太史安却是阴沉着脸,手里的暗器随即朝着他激射而来。独孤烨略微侧过身来,三片青铜桑叶从他的身旁掠过,而后穿墙而去。 “闲话休提,贼子纳命来。”忍无可忍的莫女冠朝着独孤烨怒目而视,提着峨眉刺向他袭来,见状后,太史安则握其双手化为鹫爪,连忙上前助阵。 杨清妍交握着双手站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望着独孤烨以一敌二,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如若此刻她出手相助,便会获罪而牵连家族。然而,她却不能对此漠然置之。杨清妍的心里如此想着,百般纠结起来。不如且看烨哥哥如何应战,若是他当真不敌,再设法上前搭救。 在他那玫瑰色的双瞳里,忽而掠过一道凶光。金色的妖气变为暗红,如汹涌的潮水般往外涌来。那两位长老一时间如遭重击,顿时倒退数步,并且呕出血来。而后两人面面相觑,心下惊疑不定。 空山大和尚曾来信云,独孤烨已是重病缠身,又怎会这般生猛?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开始不约而同地双手结印。一切不言而喻,这贼子的伤势正在好转。若是此番错失良机,便是放龙入海。 “仙法?罗汉神印。” 有一金色的巨掌从天而降,掠过天空中的云雾急速袭来。 独孤烨松开手来,逍遥剑顿时破空而去,却始终无法将其刺穿。 而后他单掌擎天,临风喝道:“乾坤剑法·天罡剑龙阵。” 俄顷长风呼啸,上万柄残剑纷纷裂土而出。黑色的飓风里浮现出剑龙的赤瞳,令人不禁心生恐惧。而那金色的巨掌从远天俯冲而来的时候,顿时墙倾地坼,佛殿崩摧。 岂料两者相撞之后,一同在万丈光芒中湮灭。那二位长老因此震退数步,脚跟的后面堆积着寸余沙砾。 而独孤烨则拾起飞落而来的锡杖,大步流星地朝着他们走来。 “贼子休得猖狂,迟早叫你见识我的手段。” “师妹莫要意气用事。”太史安连忙劝道:“那贼子虽有伤在身,但远非你我所能敌。若是跟他拼个鱼死网破,非但没有立功,反倒害了性命。不若就此归去,向宗主禀明情况。” 闻言后,莫女冠亦深以为然,随之腾云驾雾而去。 这时,杨清妍顿时放下心来,眼带笑意向他走来,道:“烨哥哥着实是武艺超群,连二位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 然而,独孤烨却抬手点住她的神藏穴,使得她忽然站定在那儿。 “烨哥哥,你这是做甚?” “贱人,莫要以为你对我阿谀奉承,便能将你轻易饶过。聒噪的苍蝇们已被赶走,你且随本大爷到林中快活一把,然后再放你离开。” “烨哥哥你说的什么话,还不快点将我放下来?” 独孤烨却是对此置若罔闻,俯身将杨清妍扛在肩上,拄着锡杖往前走着,并且悄声对她说:“做戏要做全,二位长老尚未走远。” 杨清妍会意之后,随即向他娇声斥道:“独孤烨你好不要脸,难道不怕行此苟且之事,日后遭到天下人耻笑吗?” “浮生苦短须尽欢,莫待老来空垂泪。”独孤烨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丝毫不为所动。“自然是快活一时是一时,要声名那劳什子作甚?” “好一个离经叛道的孽障!剑圣门下有你这样的败类苟活于世,简直是有辱师门。此番汝之所为,又与小人何异?” 只见莫女冠顿时踏空而来,再度挥舞着峨眉刺向他进击着。而独孤烨则是始终手持锡仗进退自如,许久未尝败下阵来。 “老道姑,你的武功若是有这长舌一半厉害,在下便甘拜下风。” “竖子休得逞凶,老身定要生啖汝肉。”莫女冠显得愤愤不平,而后顿时念咒施法,道:“仙法·三千雪中仙。” 在她的头发上笼罩着银晖,一时间千里雪飘。那些雪花在触地的时候,纷纷化为披着冰甲的神兵,抡着长刀朝着独孤烨斫击而来。 “仙法·万般琉璃火。”独孤烨忽而御风而起,火之魔书在他手心里飞升起来。五彩琉璃般美丽的火焰冒地而出,凝为火柱旋转起来,并且迅速地往外扩散,使得那些神兵在火光中消融殆尽。 此刻乘其不意,藏在其袖中的那柄带衣镖跟两片青铜桑叶随即掷出,已然无声地遁入两侧的林间。 而独孤烨则凝神细听,显得目光凛然,并且闻声而动。只见他凌空一脚将那柄带衣镖踢飞之后,随即抱着杨清妍回过身来。 从暗中袭来的数柄青铜桑叶,从他们的身旁悄然掠过。其一骤然击断垂在杨清妍鬓边的青丝,而另外那片桑叶则令他一时避之不及,锯齿状的边缘略微划伤他的脖颈。 唯独那带衣镖继续飞回暗处,并且被太史安牢牢地夹在指间。 “师兄,你怎能这般鲁莽,若是因此误伤了妍儿,可如何是好?” “师妹啊,”太史安从倾塌的佛塔里走了出来,一面冷笑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们不过是在逢场作戏罢了。 “方才那青铜桑叶,本是向杨清妍飞去的。独孤烨有那火之魔书护体,自然能够毫发无损。 “但他却偏偏要去替她挡这一击。难道这还不是余情未了么?” “此言有理。”莫女冠回过头来,道:“妍儿,你勾结妖族该当何罪?若是待我等将此事禀明宗主,恐怕杨显亦会因此受到牵连。” 岂料这时,独孤烨却是不慌不忙地将杨清妍放了下来,并且望着他们流露出轻蔑的笑意。 “你这贼子笑甚?” “我在笑你们未尝有过儿女之情,却在此多嘴献浅。”眼见着对方始终嘿然,独孤烨不由轻叹一声,回答道:“一个是守身如玉的道姑,一个是自卑而丑陋的侏儒,都不曾向自己的意中人吐露心声,便跟我高谈大论起来。” “若不是你二人早有私情,你又怎么会替她挡那暗器?” “若是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害了她的性命,那今宵我又同谁缠绵?难不成跟你这老道姑吗?况且此女天生丽质,这红岩寺方圆百里又无烟花巷。你们若是识趣便走开些,莫要耽搁老子的雅兴。”独孤烨回过头来,挑着杨清妍的尖下巴,笑道:“娘子啊,咱们还是莫辞着良辰美景,共赴花好月圆的好。” “好啊,原来如此。你这淫贼风流成性,日后必定为祸天下。”莫女冠道:“师兄助我一臂之力,同心协力诛杀此獠。” 二位长老随即接掌运功,齐声喝道:“仙法·金钟伏魔。” 只见有口刻满经文的金钟飞将过来,霎时间将独孤烨他们困在其中。而后二位长老催动着那金钟微微震动,体内的灵力几近枯竭起来。 有七位容貌相当的白眉小矮人,随即从金钟上方腾云而起。他们共同朝着那金钟打出七七四十九掌,落在钟上的掌印统统凹陷其中。 而那坚固的金钟则猛然收缩起来,似乎要将困在里面的人碾为肉泥。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四章 清欢寡别离 “妍儿尚在其中,若有闪失,我等如何向杨显交代?”莫女冠说,“不若我们就此收手,回去向宗主复命?” “此妖不除,我心难安。”太史安断然说道:“而今将这孽障斩杀于此,以免日后夜长梦多。杨显若是因此动怒,便托言其姊乃是独孤烨所杀。岂不是一石二鸟,驱狼吞虎?” “我太曜宗乃是名门正派,此计虽好,只是歹毒了些。” “舍一人以救天下,乃是功德圆满之事。况且妍儿素来深明大义,想来必定不会怪罪于你我。” 正当她因此而犹豫不决的时候,那金钟的顶部忽然冒出五彩琉璃般的火焰来。 而后只见独孤烨揽着杨清妍的腰肢,顿时从火光里腾云而起,望着二位长老笑道:“你看吧,还是我愈加疼爱你些。太曜宗里的那帮老贼们,哪里懂得什么怜香惜玉?” “这金钟伏魔之术,乃是我宗上乘武学,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太史安忽而大惊失色,道:“哪怕是火之魔书已然认主,亦不可能拥有这等威力。” “这分明跟宗内的《秘典》里所记载着的情形,一模一样。”莫女冠注视着鬼咒爬上独孤烨的面颊,顿时惊骇地说:“书上云,噬宗宗主在施法之际,浑身同样爬着黑色的符文。难不成你是他的传人?” 闻言后,独孤烨神情微震,却是按住心绪笑道:“反正在你们的眼里,我已经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再加个勾结噬宗的罪名又有何干?倘若在下当真是噬宗的少宗主,你们还能活着来这红岩寺吗?” “此言有理。若是此子继承那人的衣钵,恐怕噬宗的名宿早已将他带回五陵原,又怎么会在此跟我们苦战?”太史安心中如此想着,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哪怕你不是他的传人,也跟噬宗脱不了干系。” “你们简直是冥顽不灵,不自量力。”独孤烨忽而反掌朝天,面露愠色,道:“我已经没了心机,再同你们纠缠下去。仙法·黑焚昼。” 只见独孤烨的手里火之魔书不断旋转起来,在他的身上悄然笼罩着一层浓郁的妖气。而天上则在攒聚着的云丛,血火焚烧着漫天的云翳。巨大的黑日迅速地凝聚起来,那股恐怖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见状后,太史安顿时惊慌失色,向莫女冠悄声道:“而今你我身负重伤,灵力几近枯竭。若是与之交战,只会两败俱伤,不如且退。” 眼见着对方显得迟疑不定,他继续劝道:“如若我俩战败被俘,非但有辱国门,而且还会令敌人气焰高涨。” “也罢。”莫女冠轻叹一声之后,两人的身影随即扑地而灭,就此远遁千里。 独孤烨上前替杨清妍解穴,并且默不作声地走在她的前面。而杨清妍迎上前来,搀着他的胳膊笑道:“烨哥哥,你怎知他们会再来?” “莫女冠一贯嫉恶如仇,而太史安则向来行事多疑。此番他们知我有伤在身,又岂会就此善罢甘休?”独孤解释说,“此地耳目众多,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然而,在他那颈项上印记再度隐隐作痛,鬼咒的力量在血管里涌动起来,使得独孤烨感到胸闷气促,一举一动显得迟钝起来。 而后他忽然呕血数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心力交瘁地倒了下去。这时,杨清妍慌忙偏过头来,伸手将他搂在怀里。独孤烨的眼睑慢慢低垂下去,逐渐变得不省人事。 枝叶间的摩挲声阵阵传来,参差不齐的树影在山风中颤动着。独孤烨此刻独立在红褐色的山丘上,听见了神明的声音在耳畔萦绕着。琉璃制的四柱牌楼出现在黄昏里,那道熟悉的人影向他踏水而来。 “我的确立誓过要听命于你,却不曾想会成为这样的怪物。” “万物交替乃是世间至理,力量的法则源于互相吞噬。你若是想要拥有无敌于天下的力量,便必先在别的方面有所牺牲。”银发青年略微笑了笑,道:“况且吸食人血并非禁忌,你又何须如此介怀?” “上一回,我在讨伐鬼戎国的时候鬼咒发作,屠尽了广阳郡西南边陲的一座城池,十余万手无寸铁的银角妖因此而死。”独孤烨忽而显得目光黯然,道:“在那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不再残害百姓。” “要是你停止吸食人血,饥渴的鬼咒便会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银发青年说,“那样的痛苦无异于万箭穿心,难道你也无所谓吗?” “纵然如此,我也不能为了自己而剥夺他们生的权利。” “也罢,那我便如你所愿。”银发青年凌空一指,点在独孤烨的额前。而后在他脖颈上的转生印忽而转动起来,那三个白色的峨眉月印记化为血色。“一旦鬼咒再度发作,你便能够通过吸食自己的血液缓解苦痛。从今往后,望你好自为之。” “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我只是在帮助自己罢了。”对方平静地回答道:“如此一来,鬼咒便会在你体内提前成熟起来,而我夺取宿体的日子又近了些。” “原来你真正想要的,便是我的这具身躯啊。”独孤烨悲哀地笑了笑,问道:“那我还能活多久?” “珍惜剩余的光阴罢,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 “我究竟是应该叫你长无尘,还是噬宗的宗主?” “都可以。”银发青年微笑着回过头去,朝着那四柱牌楼走去。而后他略微挥袖,周遭顿时地崩山摧。 独孤烨的脑海里一阵轰鸣,猛然从梦中惊醒,脸上显得汗涔涔的。 此刻,杨清妍跪坐在卧榻的一旁枕肱而眠,那秀颀的身姿正在沐浴着点点星光。乌黑的云鬓在披散在她那略显苍白的侧脸上,绑在手腕处的罗帕则沁着殷红的血迹。 而他则动手撩开半掩着的青丝,眼里始终饱含着似水柔情。傻妍儿啊,在寺内静养的那段时日里,你总是在夜里为我割腕喂血。而在离开红岩寺以后,想必也是你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的吧。 当真以为烨哥哥睡着了,便丝毫察觉不到么?如此一来,叫我如何报答你的恩情?独孤烨略微吻了吻她的额头,而后将那两张墨迹渐干的松花笺放到她的手心里压好。其一,自然是留给杨清妍的;至于另一张松花笺,则是劳烦她亲手转交给大师兄吕温城。 在太曜宗修炼的那些年里,是我一生中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候。若是没有当年的那场灾祸,或许我们会成为太曜宗上的一对神仙眷侣。 可惜造化弄人,我们终将如随波逐流的花瓣般,在湍急的河流中彼此错过,而后沿着各自的河口流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里去。 清风慢送,垂柳依依。潋滟的水面上月影婆娑,数点渔火在河间游移不定。贯通城池的衢巷如黄金是脉络般渐渐活了过来,远洋跟内陆的商队于鸡鸣前聚集于此。 透过客栈的雕有兰花图案的交窗远眺而去,隔岸的灯火正在他的瞳孔深处不时地明灭着。独孤烨将自己的外衣披在杨清妍的肩膀上,决意在附近的市井产生骚动之前动身离开。 远山嵚崟,冻云积空。 方圆千里都被锁于雪中,成群白乌盘旋着的穹窿渐趋明朗。自流川盆地里弥漫着如迷雾般的妖气,逍遥剑循着其主的气息破云而去。 八百余名暗妖骑精锐乘坐着的骏马騑騑,披在他们身上的黑色斗篷在风雪中飞扬着边裾。其央的锦舆里载着个年轻的女子,灯影中的姿影正在落泪。 后来,逍遥剑直挺挺地嵌在冰面里,旁边的那个男人咬着自己的手臂,仰着头倒在雪地里,从他身上流出的一大滩血迹浸红了大地。 叠放雪地上的萤石散发着微明的火光,掩映着独孤烨那苍白的面颊。他的睫毛上面结有粒粒雪珠,浸染着细雪的血污已然发黑。 那一夜,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肩披着雪白的狐裘,擎着明亮的灯笼往剑落之地走去。而那八百暗妖骑精锐则分别戍守着四周,任何擅自闯入境内的人都将格杀勿论。 南宫绘月解下御寒的狐裘盖在他的身上,而后紧紧地搂着独孤烨,并将面颊贴在他的额前默默垂泪。然而这时,她忽而感到有道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耳际掠过,细微的呓语令人难辨其意。 南宫绘月顿时面露欣然之色,吻了吻他那干裂的嘴唇,而后扶掖着他站起身来,道:“烨啊,我们归家罢。” 冬夜里渗透着砭骨的寒意,年迈的御者正在冒雪驱车。 在两盏六方宫灯的照耀下,锦舆沿着积雪的山地辚辚远去。附近纷落着不合时宜的寒绯樱,为马车轱辘所辗的花瓣化为雪中的一滩血色。 明黄的灯火从车帷的间隙流泻而出,照得周围的雪地闪闪发光。循着奔流不息的淮江北望,能看到山侧的河谷里灯火万家。 那里的村庄星罗棋布,其央的城池灯火灿然。北冥的战事尚未波及此地,因而显出一派祥和的景象。 随后,密集的孔明灯纷纷从城里冒了出来,星星点点的火光点缀着晦暗的穹窿。它们便随着流风飘离亭台楼阁,朝着杳杳夜空飞去。 南宫绘月偏过头来,轻声对他说:“据说是淮北翁主杨清妍下达的命令,让方圆千里的百姓放灯祈福。” 而独孤烨则沉静地坐在那里,凝望着那些美丽的孔明灯,回答道:“这些天来,我因鬼咒的侵蚀而迷失本性,是她将我从山洞里救走,并且悉心照料着我。” 南宫绘月放下了车帷,忽而半信半疑地说:“哦,是吗?” “你莫要生我的气,我跟清妍始终是兄妹之情。如若不然,你也不会见我独自倒在盆地的大雪里。”他捂着绘月那被冻红了的手指,解释说:“在红岩寺望着落雪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挂念着你。” “下回儿不许再这样了,我会感到难过的。” “难过什么?” “夫君是个很温柔的人。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残害他人。”南宫绘月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襟怀里,喃喃自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近日来的担惊受怕,使得她显得面色憔悴。然而,当她想着独孤烨为了前来见她,孤零零地倒在雪地里受苦,咬着手臂吸食自己的血液,便忍不住感到难过起来。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的玉颊,顺着下巴往脖颈的地方流去。而独孤烨则不明就里地笑着,跟南宫绘月交握着的右手略微拢了拢。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五章 重振噬宗 天角的薄云里沁着微红,万物尚未从沉睡中苏醒。 暗紫色的岛屿上方纷飞着细雪,边缘的浪潮里裹挟着流冰,不断地侵蚀着布满金沙跟礁石的岸边。 这时,四位戴着假面的神秘人那袭身穿着玄青色的大氅,在他们左襟上刺有同样的血月纹,相继赴约踏进莽莽苍苍的翰山里。 北海翰山乃是羽嫣大神的墓地,故而自古便被人族跟妖怪奉为禁地。唯独在一千五百余年前,阴阳八家的始祖们响应元天尊的号召,率军强渡北海,进攻位于翰山前的噬宗总坛五陵原。 在那之后,此间便与世隔绝,兵戈不兴。 后来,戴着青狐假面的神秘人眼见着前方有人正在交谈,便牵着那名戴着白狐面具的女子迎上前来,拱手道:“二位哥哥倒是来得早。” 闻言后,那名带着黄金假面的大殿主缓缓别过身来,道:“四弟,三妹,你们也到了啊。多年不见,你们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咱们噬宗四大殿主,此番却是在此再度聚首。” “是啊。”戴着青狐假面的噬宗四殿主偏过头来,回望着身旁的女子回答道:“自从五陵原一役后,我们便奉命潜伏各地,想来真是叫人感伤。” “你在太辰国权倾朝野,有什么可伤感的?”带着白银假面的二殿主空挽着右手走上前来,略微笑着说:“倒是不像我,自从云汉国灭了之后,便从此隐姓埋名,在圣瀛国君、鲛人皇海镇的手底下当差。 “可后来,主公将转生印赐予独孤烨,便命我在暗中保全他的性命。从此我便浪掷时日,在营里成了个无名小卒,军衔还没四弟高呢。” “诶,二弟此言差矣。”大殿主忽而说道:“人的才能跟胆识,并不会因职位的高低而损益。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能为噬宗奉献一切。你又何必因此拘泥于虚名俗利呢?” “大哥而今在太曜宗一手遮天,固然能在哪儿说这风凉话。” “又在嘀咕些什么呢?” “没什么。” “好了,二哥哥。”那位带着白狐假面的三殿主笑了笑,继而温声劝道:“主公这是分明器重于你,方才将这重任托付给你。 “那独孤烨乃是千年一遇的宿体,噬宗未来的光明所在。在主公的转生之前,你须仔细护他周全,切莫出半分差池。” “是啊,二哥。这份差事换作别人倒也做不来呢。”四殿主说。 “你们夫妻俩一唱一和,我是怎么也说不过的。”带着白银假面的二殿主递了个漆朱木盒过来,回答道,“喏,三妹,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好东西啊?竟然搞得这般神秘。”她如此说着,缓缓动手将其打开。而后只见金之魔书从中飘出,通体透着灿烂的金光。 “你近来不是在钻研炼金之术吗?这金之魔书虽然唯有风氏一族方能催动,但是其上的神纹却是对你有所裨益。”那二殿主顿了顿,道:“况且主公早已吩咐下来,莫要让八道魔书再度齐聚。 “我等在诸国各有职务,这金之魔书带在身上多有不便。唯有你常年留守在五陵原,负责引渡从外界而来的人们。此物由你来保管,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状后她略微曲膝,伏身朝着对方行礼,笑着说:“那奴家便就此谢过二哥哥了。日后若是有事相求,我俩定当尽心尽力。” “择日不如撞日,而今大司马玄骜已死。”四殿主搂着她的腰肢,朝着对方说道:“不如便有我来牵头,举荐二哥前去顶职,如何?” “休得胡闹。你二哥我在暗妖骑里算是小有威名,可在朝中却是默默无闻。”二殿主说,“你若是突然向独孤弘进言,这不是存心令人生疑,反倒连累起我来?军职高低我本不在意,此事不提也罢。 “只不过,当年我们兵败五陵原,噬宗教众因此死伤无数。一想到这里,我便终日寝食难安。” “二弟啊,你对主公的忠心,我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你所说的那一天,想必很快就会到来。”大殿主忽而闻声而动,侧过身去微笑着说:“你们听,是主公来了。” 山侧的骄阳喷薄而出,云霞上的光束洒在他们的身上。而后天现散华,有辆华丽的四轮车从远方驶来,顿时掀起阵阵狂风。 车辕上套着的两头水麒麟浑身长满青色鳞片,其间布满黑色的纹路。它们皆是金丝络首,身披银缕玉衣。 金色的华盖外侧悬挂着淡青色的风灯,在扶风中微微晃荡着。那位银发青年的手心里握着一柄红纸伞,顺着车辇上的踏板走了下来。 栓在他腰间的玉佩上流淌着日光,其底部系着一束红色的流苏。 “我等参加主公。”四大殿主连忙单膝跪地,俯首听命。 “无须拘礼,快快请起。”他那俊朗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浓墨色大氅的下摆则在风中微微鼓起。 大殿主迎上前来说道:“不知此番主公召见我等,是何要紧的事情吩咐?” “命你暗中联络各方舵主的事情,而今办得如何?” “只待主公一声令下,蛰伏各地的噬宗子弟便会云集响应。届时,我们定将阴阳八家的血脉屠戮殆尽,借此一雪前耻。” “如此甚好。”长无尘淡淡地说,“时隔千年,世人早已忘却我们的存在,是时候让重振噬宗了。五陵原的血妖将会再度出世,而我们的血月旗则会插满世界的各个角落。” 闻言后,他们顿时面露喜色,异口同声地回答道:“主公英明。” 长无尘吩咐四大殿主各自行事之后,便踱步走到岬角的尽端。 这时,他的心境骤然好了起来,悄然影响着这天地间的景象。 橘黄色朝霞正在驱逐着苍穹另一端幽蓝的鱼鳞云,层层叠叠的细浪不断涌向布满裂纹的岩石。 随风而至的寒意阵阵袭人,不断地侵占着海边的地岬;如蛇鳞般在流冰间闪耀着的波光,则为万里彩霞所染红。 长无尘独自站在嶙峋的山石上面,默然聆听着北海的呻吟,而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胸前的云雷纹的玉玦,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记得那一天,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 有个稚子搂着膝盖躲在芭蕉树下面避雨,明亮的水珠他那从湿漉漉的银发里流出,而后沿着他的双颌跌落下来,点滴没入齐膝的草丛。 远方的山冈上芒草丛生,忽然冒出两道陌生的人影来。那稚子倏尔抬起眼来,默默地瞧着他们看,那双灰暗的瞳孔重拾以往的光彩。 “没想到,竟然会这里遇到阿修罗的后裔,倒真是冤家路窄啊。”有位年轻的男子身穿朱红色麒麟纹锦袍,背负着那把半人高的玉瑟,对着身旁的女子说道:“妹妹,你看如何处置他。” 只见那女子身穿着那袭霜色霓裳,撑着红纸伞向那稚子款款走来。雨水顺着倾斜着的红纸伞边缘滴落下来,白羽嫣将手臂搁在并拢的膝盖上,蹲下身来并且笑眯眯地注视着他,问道:“此间缘何唯有你一个人?你的亲人都在哪儿呢?” 而那稚子则警觉的盯着她美丽的杏眼,沉寂的内心产生了涟漪。可当他费力地蠕动着唇舌的时候,喉咙里只是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却是始终无法组织出完整的语言。 “得了吧,他兴许是个哑巴。”背着玉瑟的白羽生忽然插口道。 “哥哥怎么说话的,这孩子可能是受了些惊吓罢了。”白羽嫣偏过头来,鼓舞着他说道:“你能告诉姊姊的,对吗?” “我好像……没……没有亲人。因为我……什么都……都想不起来了。”那稚子顿时揪紧头发,向她流下了痛苦的泪水。然而,他却显得愈发口齿伶俐起来。“一旦我……我开始想以前的事情,脑袋就会疼得厉害。” 这时,白羽嫣的眼里忽而流露出怜悯的目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别要勉强自己了。” 而今,她便缓缓别过脸来,望着身后的白羽生,略显忧色地问道:“哥哥,这孩子在此孤苦伶仃的,我能不能将他带在身边?” “这怎么成?难道你已经忘了,我们是因何而逃离天界的吗?” “虽然天神与阿修罗之间仇深似海,但是这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啊。”白羽嫣劝道:“况且他跟我们一样,都是罗天之战的受害者。若是因此而将他弃置不顾,我们跟豺狼虎豹又有何异呢?” 白羽生皱着眉头踯躅了片刻后,最终却不禁摇头向她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啊!既然如此,我们便带他一同赶路吧。” 闻言后她顿时笑了起来,并且将手搭在膝上,略微弓着腰对他说:“你愿意跟姊姊走吗?” 稚子忽然伸出手来摸她的面颊,一本正经地望着她说:“那姊姊会一直陪着我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因为我的心声始终得不到回响啊。”他忽而忧伤地说,“雨露会消失;草木会枯萎;湖里的小黑鱼也死了。这世上却始终是我孤零零一个。既然留不住注定要离开的人,那我们从一开始便不应相遇。” 此刻,他的神态跟语气全然不似个孩子,令她的心里暗自吃惊。不过,白羽嫣随即上前刮了刮他的鼻梁,并且忍俊不禁地对他说道:“那当然喽。从今往后,我们便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而亲人呢,是永远不会抛弃彼此的。” 那稚子怯生生凝视着她的双眸,后知后觉地洋溢出灿烂的笑容。在那之后,他便撒开脚丫跑在白羽嫣的前面,兴高采烈地仰天呐喊道:“好耶,以后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我也有亲人了啊!” 一时间云消雨散,万物生长。落日的余晖照在荒凉的山丘上,拔地而起的风铃木随即变得枝干粗壮,盛放在枝头上散发着淡香的黄花随风而败,饱受雨露的野草在浓密树影的掩映下不时闪光。 “哥哥你瞧啊,那孩子是多么地神奇!” “是啊,只不过……”白羽生忽而顿了顿,似乎从那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心头上方极快地掠过一层阴翳。 不知是何缘故,白羽生总是觉得这孩子的眼睛,很像他以前在天界见过的那个人。难道是我多心了吗?他的心里这般想着。 然而,当白羽嫣向他询问原由的时候,白羽生却什么也没有说。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六章 七杀封印 向者,道治皇帝独孤弘亲率三军,发起兼并南华国的食日战争。 经此一战,南华国西北部十室九空,数以百万的士兵为国捐躯,二百余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化为焦土。 太曜宗前任中主顾盛延独木难支,不得不向鬼戎国主借兵。 他们合力在长乐城重创敌军,迫使道治皇帝独孤弘开始退兵,南华国因此元气大伤。然而世事难料,鬼戎国主渊启后来背弃盟约,毫并无归国之意,意图兼并已然式微的南华国。 在食日战争结束后,宗主顾盛延便因病逝世,使得太曜宗一时群龙无首,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那时国中内忧外患,顾盛延的大弟子君守乐披麻戴孝,在国难之时继任宗主之位,并于同日向鬼戎国正式宣战。 君守乐在审时度势之后,开始向阳四家施压,并且亲自挂帅,率众击溃鬼戎国的大军。全宗弟子上下三万六千余名,死者十之六七。 最终,君守乐在师弟裴济跟钟离翊的帮助下击败渊启,并且合力施展禁术将它封印在尸始山里,使得“南华三圣”的威名自此响彻无极大陆。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他们师兄弟三人却因施展禁术而惨遭反噬,不但容貌早衰、五内俱损,甚至连从此修为也大不如前了。而鬼戎国主渊启则从此被囿于尸始山里,由南华三圣轮流看守。 是夜山风渐大,洞窟里烛光摇曳。 剑圣钟离翊在洞窟前闭目养神,却是始终剑不离身。 这时,有团游荡着的灰雾忽而从地里冒了出来,悄然避开剑圣那敏锐的灵识探知,并且在灯影前凝成了一道漆黑的人影。但见此人的脸上戴着黄金假面,身穿着一袭铜绿底的银蟒纹锦袍。 “渊启,别来无恙啊。”那人睃见巨龙体内磅礴的妖气,忽而笑道:“看来你虽然幽囚在这暗无天日之地,但是始终没有放下过归国的念头。” “总有一天,朕会东山再起。”岩壁深处飘来沉郁之声,困在其中的龙影正在用那冷漠的双眸凝视着对方,道:“届时,所有欺辱过我的人,都注定会在悔恨中屈辱地死去。” “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难道你不知道吗?数月前,独孤弘御驾北征,鬼戎国半壁江山归入太辰,你的皇弟渊昌在夷延城为他所杀。” “莫非你瞒着钟离翊前来见我,便是来说这些风凉话的吗?”那巨龙按耐着心头的怒火,并且在岩壁里盘曲着身子,向那人冷笑道:“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在这儿绕舌。” “不愧是渊氏一族最为强大的妖怪,修为跟心智同样令人折服。”在他的眼里顿时闪过一道精光,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浓厚。“老夫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破开这七杀封印。只是你须应承我一件事,如何?” “究竟是何事?” “跟南华国缔结盟约,共同进攻太辰。” “老匹夫,你倒是好算计啊。想必是独孤弘为报食日战争之仇,再度率兵进犯南华国了吧?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你却是又想我来。朕哪怕是就此老死在这儿,你也休想从鬼戎国那里得到一兵一卒。”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鬼戎国的密探前来救你。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逃离这里的你,甚至连收复失地的机会都没有,又谈何复仇?” “你说什么?” “自渊昌兵败之后,鬼戎国内便爆发了内乱。昔日唯你马首是瞻的旧部惨遭杀害,四分五裂的鬼戎国正在为太辰所蚕食。”那人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你就甘心今生今世被困在此,直到有朝一日彻底为七杀封印所炼化?” “不,鬼戎国的子民永远都不会背弃它们的王。”那巨龙盘曲着身子怒吼道:“我渊氏一族受羽嫣大神之命镇守北域,而且有九大部族世代效忠皇族,所有的乱臣贼子都将在风暴中覆灭。” “所谓的盟誓在权势跟财富的面前,大都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北域各部的首领会将族人们的命运,押在大势已去的渊氏一族吗?”那人如此回答道,而后仿佛耗尽了耐心,缓缓往洞口的方向走去。 “且慢。”那龙影思虑了片刻后,问道:“难道你不怕朕食言吗?” “国恨家仇跟你我之间的恩怨,到底孰轻孰重?想必在鬼戎国主的心里,自然是清楚得很。”那人顿时停下了脚步,笑道:“况且在这尘世间,没有永远的敌我。” 悬在洞窟的中央的灵石约莫一人高,正在持续地散射着月白色的光芒,默默地维系着七杀封印的正常运行。而那人则蹲下身来,右掌贴地并且催动丹田,墨绿色的灵力随即在地上飒然游移着。 紧接着,只见那灵石的表面黯然失色,洞窟里的磐石开始崩落。 岩壁上带有血红符箓的黄纸符微微震裂开来,就连镇在阵法四角上的金刚橛隐隐有了松动的痕迹。 封印其中的那道龙影逐一咬出刺在脊背上的七大黑钉,并且以角撞裂岩壁,而后冲天而起。见此情形,那人微笑着在云雾中隐去了。 这时,假寐中的钟离翊在半明半暗中霍然醒来,随即拔出置于胸前的长剑。他的那污浊的眼里闪烁着慑人的光芒,惊愕地说:“七杀封印牢不可破,怎会有如此异象?” 银钩悬空,地动山摇,有座破败的城郭裂土而出。凹凸不平的岩石从尸始山上滚落,白森森的骸骨顿时暴露在月夜之中。 此间昔日有座绥元城,原是关京道的一处繁华地。可惜后来,南华三圣跟渊启在此决战,不惜施展禁术搬山而来。 罹难的城中百姓血祭献鬼神之后,方才结出的这道七杀封印,将渊启镇压在此。鉴于此举有损宗门声誉,故而君守乐下令将这里列为禁地,使得太曜宗的长老们对此讳莫如深,个中隐情逐渐无人知晓。 漫天的星光倾落在雪白的鳞片上,那苍龙贪婪地呼吸着料峭的夜风,内心却在充盈着重返人间的复杂与喜悦。 当渺远的龙吟透过云霄传来鬼戎国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羽兕们纷纷垂首以示臣服,而各掌一方的诸部首领则顿时为之震悚。 然而这时,那位身穿带有飞鸟纹的银丝白锦袍的老人飞将过来,手里的长剑上面流淌着如霜的月光。 湑湑夜风轻拂着那人那花白的鬓发,而那苍龙则从那张褶皱明显的面孔里辨认出来者的身份,并且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向他问道:“钟离翊,就凭你也敢截住朕的归路?” “是又如何?”剑圣平静地回答道:“难道你这么快便忘了,当年是谁将你封印在这里的吗?” “朕此番死里逃生,不愿多造杀孽,你还不见好就收,速速退去?”它那黄澄澄的瞳仁里带着朦胧的血光,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鬼戎国昔日的暴君,可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钟离翊一针见血地说:“为了冲破七杀封印,你已然耗尽了体内的妖力。如若不然,你的气息怎会虚弱至此?” “既然你执意寻死,那朕便让你得偿所愿。” “好啊,在下倒要见识一下,现在的你还有几分道行?” 苍龙在广阔的夜空中伸展着身姿,张牙舞爪地冲着钟离翊飞了过来,漫天的妖气里透露着强烈的杀意。而他则义无反顾地仗剑迎敌,挥落下来那束的剑光顿时劈开了尸始山。 与此同时,有道的人影出现在绥元城塌陷的鼓楼一角,正在悄然看着他们之间激烈的打斗。徐风吹拂着垂在他两鬓的黑发,那人的脸庞始终笼罩在灯影里。 “人力所无法战胜的是时代的无常,逆天而行必将深受其害。”只见那人朝着幽暗的星空高举双手,顿时仰天大笑,喊道:“这个锈迹斑斑的世界已然积重难返,一切终将在主公的伟力下彻底覆灭。” 冬季的海岸正如卸了妆的美人儿,失去了往日迷人的光彩。 有道庞大的妖影忽然从北海的上空急速飞掠着,掀起那阵强大的气流搅乱了乌云跟海水。 而后,那妖影忽然像折断的旗帜一样,从云天中垂落下来。它拖曳长满白鳞的尾巴在海里泅渡着,缓慢地朝着禁地的五陵原游去。 难道这便是朕的归宿吗?渊启的半截身子浸泡在冰冷而淡红的海水中,目光悲哀地眺望着在翰山的背后,那片属于鬼戎国的苍穹。 稍倾冰消雪融,有名看似羸弱的银发青年来到了海边。 青紫色的雷霆在云翳间出没,密集的箭雨纷纷落在海面上。 只见它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岸边,血水沿着布满鳞片的趾爪流下来。然而雨不停歇,逐渐将沙岸上的血迹冲淡,并且重新带回海里。 而长无欢则举着红纸伞停住了脚步,澹然望着奄奄一息的苍龙,显得思绪萧索。点点雨水沿着伞缘滴落在它的下颌上方,忽而溅起朵朵细小的水花。 十四日寒,终南山雪。 鸽灰色的云天中漂浮着雪粒,有位身穿着白色深衣且玉冠束发的青年,正端坐在坟茔前催动着琴弦,目光中隐约地透露着离索与忧伤。 但见此人容姿俊秀,看起来器宇轩昂。在其腰间的佩环随风叮当,纷纷扬扬的雪花则将他的鬓发染白。 这时,有位面如冠玉且头顶紫金冠的少年将军避开侍女迎上前来,朝着那人说道:“吕大哥,我有要事相告。” 然而,那人却始终不为所动,依旧心如止水地在那儿抚琴,显得容止温雅且超然脱俗。一曲终了,他忽而抬首望着面前的杨显,道:“显弟,你走罢。” “近日以来,七将李逸轩攻克岭南,正准备跟盘踞在北冥的暗妖骑会师。”杨显顿了顿,道:“他们为了夺取关京道和长乐城,肯定会率先进攻这里,难道你真的不在乎汉中百姓的死活吗?”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这里的。” 吕温城略微伏下身去,继续坐在那儿弹指催琴,曲音跟此间的风雪声彼此交融起来,令人从中感到一股苍凉而悲哀的气息。 “什么南华双杰,分明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杨显义愤填膺地说,“就算是没有你,我们照样可以驱逐妖族。” 见状后,那两位侍女随即上前送客,却被怒火烧红了脸的杨显斥退。可就在他冒雪走到半路的时候,却忽然止步回过头来:“昨夜,前任鬼戎国主突破七杀封印,老剑圣在尸始山上战死。 “如若连你都在逃避着烽火狼烟,那么又有谁来继承他光复河山的遗志?” 闻言后,吕温城顿时拨断琴弦,仰起头来黯然落泪。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杨显的身影已然在风雪中走远。只见他略微抬起手来,有一侍女随即上前问道:“家主大人有何吩咐?” “霜儿,替我备马拿剑。” “什么?”那侍女忽然睁大着双眼,地问道。 “显弟说得没错,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吕温城微笑着对她说。 “是,家主大人。”她听完顿时喜上眉梢,连忙提起裙裾奔向身后的阁楼。在她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吕温城,时隔多年后又回来了。 正所谓: 偏恋红尘香不住,阴阳两寄空尺素。 百川横流终归海,万般情深系一人。 七年前,他的爱侣甯潇在成婚之际因病逝世,吕温城便从此焚情别念,独自在这里为她守陵多年。 “潇儿啊,等我回来再给你奏琴。”吕温城吻了吻冰冷的墓碑,眼角忽而流下一滴泪珠,略微笑道:“此生无缘夫妻,来世愿为犬马。” 后来,他拂去青玉剑匣上的尘埃跟落雪,并且从侍女霜儿的手里牵过马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七章 虎陵之战 惊蛰雷动,仓庚始鸣。但见山间潇潇雨后,枝头桃花笼烟露浓。 近日以来,吕温城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接连收复失地,并于独孤烨所部会战于虎陵,两路大军隔着城垣相互对望。 “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独孤烨在城楼上俯视着对方,道:“吕温城,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阿烨,这虎陵乃是北冥地界,我必须收复回来。”吕温城顿了顿,道:“如若你此刻退兵,我绝不率军追击。” “慕容烨早已死在当年的那场灭门之祸,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太辰国的昭信王。” “太辰的大军已然踏平四道,汉中以西皆是饿殍遍野。”吕温城反问道:“难道这么多人的鲜血,尚不足以填平你心中的寒渊吗?” “你是何人?胆敢来此对我说教。”独孤特毫不留情地说,而后便开始念咒施法。“仙法·剑川。” 一时间狂风大作,天上的景云化为漫天的长剑,随即从天而降。汉中、江南、淮北三路大军举着盾牌列阵在前,因此或有死伤。 “事已至此,非战不可。仙法?十方木界。” 吕温城凌空踢走飞来的那柄长剑,而后缓缓转身落地。只见他从手心里抽离出世代守护的神器绯桃木,半跪在地将其彻底插进土中。 那绯桃木其实一截指头大小的半枯木枝,看似并无出奇之处。 然而,它却是白氏二神从昔日天界带来的神木,在世间十大神器中排行第三,仅次于羽生大神的彼岸花跟羽嫣大神的九州剑。 此后不久,那截枯木的根系渐渐长大,忽而变成桃树破土而出,并且显得亭亭如盖,其叶遮掩着东北角的半座城楼。 从前方袭来的那道剑川因此受阻,纷纷化为凡铁坠落下来。 与此同时,城垣的边缘为黑褐色的树根悄然缠络着。直到独孤烨瞧见树根缠上身旁的红柱的时候,北面的城墙已经隆然倾塌下来。 三千落叶随风起,落地后化为被甲执兵的树人攻进城来。见状后,汉中的大军率先驻守城池的七将所部交锋起来。 而江南节度使花不落跟淮北节度使杨显则分兵两路,并且开始齐头并进,却又遭遇从虎陵城的东、西两侧杀将而来的暗妖骑跟天狼妖。 花不落在马上凝望着前方那位面如冠玉的青年,道:“你的身上没有妖气,分明是人族出身,何苦要替妖怪卖命?” “在下是师傅是太辰的国师,因此……哎,此事说来话长。你们两个打一个,面子上须不好看。”李逸轩略微笑了笑,回答道:“不若我们约法三章,等我跟这位小兄弟打完,再跟你切磋武艺,如何?” “谁同你是小兄弟来着?你这妖贼分明讨打,纳命来。”杨显顿时疾言厉色,手持双剑便要追上前去刺他。 然而,李逸轩却是不慌不忙地解下酒囊饮了一口,举起羽扇挡下剑来,对他说道:“小兄弟的剑法倒是不错,只是缺了些火候。” “阁下的威名远扬,在下倒是略有耳闻。只是你莫要小觑了我,当心死在我的剑底下。” “好啊,那咱们便比试比试。仙法·浩风千里。” “仙法·水龙吟。”杨显同样不甘示弱地念咒施法,随着那水龙冲上前去。眼见着两人大打出手,花不落晓得这人的修为十分厉害,恐怕杨显有所闪失,随即上前为之压阵。 南华十老中的樊岳跟谢珣奉宗主之命,从太曜宗跋涉千里前来助阵,却为天狼王乌帕奇、魏继虔跟暗妖骑的校尉们等一干人拦了下来。 若是单打独斗起来,二位长老的修为更胜一筹,自然是必胜无疑。可惜眼下形势所迫,却是抵不过他们人多势众。 这时,吕温城端坐在桃树下催琴,其音色中隐约裹挟着杀伐之意。遍野的桃花在战场上纷飞着,而他的衣角则在怒风中猎猎作响。 千军万马在厮杀中血肉横飞,随风而来的落叶割开妖怪们的喉咙。而独孤烨则朝着对方迎风而来,而那些锋利的叶片尚未近身,便被无形的火焰烧成灰烬。 “阿烨,没想到你我师兄弟再见的时候,却只能拔刀相向。”吕温城缓缓起身,道:“十三年前,为兄没能赶去救你,的确是我的过失。然而,南华国的百姓却是无辜的,他们再也经不起战乱了。” “在下本是奉旨东征,只能怪他们生不逢时。”独孤烨回答道:“在这煌煌乱世,我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阿烨,你不要再助纣为虐了。道治皇帝的确是雄才大略,但他并非是一位仁慈的君主。”吕温城说,“战火只能传递苦难,却不能改变你所经历过的一切。无法释怀过去的人,同样难以解脱自己。” “我不希望你背负着对这个世界的怨恨活下去,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从此放弃复仇吧,随我一道回汉中,妍儿也在那儿等你。” “一切都太晚了。”独孤烨对他说,“纵使破镜重圆,其上的裂痕依旧难以弥合。我们的心里早已满目疮痍,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师傅已经死了,你跟妍儿便是跟我最为亲近的人。”吕温城的目光忽而忧伤起来,道:“在战火里牺牲的人够多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铸成大错。既然你不愿改邪归正,那我惟有让你止步于此。” “当今之世,鲜有人竟敢对我这般出言不逊,在下欣赏吕大人的气魄。”独孤烨略微笑了笑,道:“然则攻城拔地,可不在三言两语之间。此番时机难得,也好叫我领教你的手段。仙法·万般琉璃火。” 独孤烨拎着逍遥剑缓缓走上前去,宛若琉璃般瑰丽的火焰在他的身旁冲天而起,凝成叶盾形的火墙围拢在绯桃木的四周。 “仙法·剑舞花。”吕温城一念之间,此间顿时扶风带雨。溅落在剑刃上的雨滴随即化为透明的茉莉花,随着挥舞的剑气激射而去,而后在独孤烨的身旁逐一炸裂开来,点点水珠击穿周遭的石壁败栎。 然而,它们却在尚未触及独孤烨的身躯,便为附近的高温所蒸发,使得他却从氤氲着的雾气中持剑飞出。 吕温城随即单手拔剑将其挡下,望着对方周身的甲胄上的坑坑洞洞,忽而笑道:“本以为左大将能够毫发无损,凭借是自身的修为高深,没想到却是盔甲结实了些。” “吕大人的法术甚是了得,在下自然晓得。只是不知道,阁下是否还记得那年夏天,跟我在八卦台上的那场对决?” “哦,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问起这个来?” “因为从那一天起,我便开始辛苦脩剑,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击败你。”独孤烨忽而说道:“时隔多年,像你这样的天纵之才,能将剑术修炼到何等境地?在下倒是想要见识一番。” “凭剑论道名震山,多少寒雪无人晓?眼下的时机千载难逢,你我何不在此一决胜负?” “此言亦合我意,看剑。”独孤烨疾步上前,只见剑气滔滔而来,宛若叠浪频起。而吕温城则侧过身去,剑光在面前略微摇晃。 双方移步击剑中迅若雷霆,两道交战着的人影忽而东来西往,对剑不下上百回合,却是始终不分上下。周遭却是残垣崩裂,枝断叶离。 后来,独孤烨忽而收剑后退,并且单手擎天,略微笑道:“仙法·黑焚昼。”但见自他的掌心射出的那道黑光直抵穹隆,血火便开始焚烧着天上的鱼鳞云。巨大的黑日出现在众人的头顶上,宛如末世降临。 “你莫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在这一马平川的虎陵施展这等法术,会有多少无辜的士卒死于非命?这里面也有妖族的战士啊。” “既然如此,那你就大发善心,将他们都救了吧。” “阿烨,你真的变了许多。仙法·落英十里。”吕温城略微皱眉,随即从手心里抽离出木之妖书,借此催动着身后的神器绯桃木。 在那之后,只见万千桃树拔地而出,骤然开枝散叶。一时间花开十里,桃花漫天。覆盖在平原上的桃树以绯桃木为阵眼构为结界,借此庇护着虎陵之地上的所有生灵。 黑日坠落的时候烧毁一大片桃林,吕温城随即嘴角溢血,而后暗中掐诀施法,源源不断地从绯桃木那里汲取灵力,使得那些为火光所摧毁的桃树顿时枯木逢春,迅速地生长出新的枝叶,直至将它的热量消耗殆尽。 趁此时机,独孤烨却是随即朝他一剑刺来。吕温城那受了伤的左肩顿时沁出血来,只得紧握着对方的剑刃暂且后退。 然而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脚下浮现出带有莲花纹的石基,在他准备御风逃离的时候,密檐式四方佛塔随即从天而降。 熊熊燃烧着的清凉塔宛若火柱,困在其中的那道人影在通明的塔门间依稀可见,而后逐渐在火光中化为乌有。而独孤烨则望着面前的火塔,似乎是从那片火光里见到了什么,却没有透露出丝毫的悲喜。 谁曾想,吕温城却抱着胳膊站在桃花树冠上,平静地向对方问道:“难道在你的心里,我的死亡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是羽生大神的禁术·金蝉脱壳吗?”独孤烨回想起黑日降临之时,吕温城从绯桃木那里汲取灵力,站定在那儿的身影略微动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笑道:“阁下施法的手段,果真令人称奇啊。” 两人正欲再度交锋之际,忽而后方马蹄声起,便都因此停下手来。 此刻忽然鼓声大作,宛如雷震。十余万的铁骑乘着黑色的骏马,从虎陵的左右两翼包抄而来。 为首那人面戴着恶鬼面具,其上带有白发跟两只红色的尖角。想必在那面具的底下,同样是一张冷峻的面孔。只见他执鞭盘马,趁乱挥舞着龙骨鞭,一举刺死樊岳长老之后,便率领全军驱逐攻城的队伍。 他们跟独孤烨所部的暗妖骑会合之后,成掎角之势掩杀而来,冲入敌营里面来回厮杀。反观人族的士兵们则在敌人的前后夹击下损失惨重,逐渐在战争风暴里溃不成军。 见状后,吕温城的神情陡然一震,顿时心生寒意。 那些骑兵左边的脖颈上都带着鲤鱼纹刺青,这是来自太辰夷州的最为精锐的部队——鬼武骑。至于为首的那位将领能够一举击杀樊岳,其面具背后的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 来者正是太辰国的战神,右大将嬴成殷。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八章 桃花落 “成殷兄,你总算是赶来了。”七将李逸轩在停战后喘着粗气,道:“若是再晚来一些,我可就吃不消了。” “没办法。在下率军击退鬼戎国的大军,并且夺取暹玉郡之后,便马不停蹄地领兵南下,以便跟你们在此会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下久仰右大将的威名,此番正好跟你切磋一番。”杨显倒是临危不惧,反而手持着双剑朝着走去。岂料却被身旁的江南节度使花不落连忙拦下,道:“显弟休得莽撞。” “花大哥,怕他咋地,此人又不是有三头六臂?” “哎,你当真是初生之犊不惧虎。”花不落悄声向他劝道:“嬴成殷号称太辰战神,身经百战且无一败绩,恐怕连吕温城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你又何必前去逞强?难道你的修为比樊岳长老高强不成?” 闻言后,那人略微笑着并且摘下面具,缓缓朝着那绯桃木走去。 只见他身长八尺且生而丰秀,穿着那身带有龙纹的玄色箭袖圆领袍,手里则持有那条利器绯红的龙骨鞭,其顶端棱形的细枪头则在日照下焕发出妖异的血光。 “你们南华国当真无人了吗?”嬴成殷轻蔑地说:“派这么些朽木难雕的将领,跟两位老态龙钟的长老,便想阻挡我太辰的虎狼之师?原以为能在这里跟南华三圣交手,没想到却是大失所望。” “在下汉中节度使吕温城,愿领阁下赐教。”吕温城注视着面前的敌人,忽然开口道。但凡强者相逢,总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出异彩。 嬴成殷端详着那人的面孔,顿时面色肃然,道:“这位兄台倒是有些意思。不知昭信王能否割爱,让我来跟他进行对战?” “如此甚好。”独孤烨缓缓朝着谢珣长老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只不过,吕温城并非等闲之辈,莫要掉以轻心。” “哦,在下倒要看看,让昭信王这般看重的人物,到底有何能耐。” 而后这两道人影岿然不动,只是在那里默默地对峙着。嬴成殷手里的龙骨鞭在火光里扭动起来,而吕温城腰前的衿带则在风中飘舞。 “仙法?幽冥鬼骨。”嬴成殷顿时念咒施法,漆黑的妖力在他的手里汇聚起来。累累白骨破土而出,雪白的獠牙密如竹林。而后随着他的手势拔地而起,宛若离弦之箭般朝着对方激射而去。 而吕温城则交替着双手握紧剑柄,锋利的剑刃旋而成盾,挡下骤然从前方袭来的獠牙,故而他始终未伤分毫。 眼见着击飞后的那些獠牙去而复返,吕温城便举剑指天,旋转着身子腾云而起。周遭的落红随风而起,成百上千的獠牙触及桃花墙后,便在即刻间化为余烬。 “仙法·桃花雨。”吕温城缓缓落地站定,瓦解开来的花墙纷落下来。只是花瓣的边缘凝结着一层锯齿状的寒光,从四面八方朝着嬴成殷袭去,并且皆为阵法将他困在其中。 吕温城盘坐在绯桃木前,从容自如地摽拂着那柄古琴。漂浮着的桃花随即悬定在空中,而被困者则会在里面看见诸多幻象。 然而片刻之后,嬴成殷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冲着前面的吕温城冷笑着。当他举步踏出花阵的时候,头顶上的那些桃花随即燃烧起来。 见状后,吕温城一言不发地握紧剑柄,神色肃穆地注视着面对的敌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能够这般轻易走出桃花雨的对手。 “这人留给我来对付,你等权且退下。” “是,殿下。”天狼王乌帕奇跟魏继虔等人随即告退,带领着各自的部下跟攻城的三道联军作战。而谢珣则凝望着这位身穿着藏青色的山文甲青年,忽而说道:“你便是昭信王独孤烨?” 闻言后,那人略微笑了笑,道:“正是在下。” “没想到昔日的少年,居然能够成长到这般地步?如若你的父亲并非妖怪,想来我南华国便多了一位青年才俊,倒真是造化弄人啊。”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独孤烨说,“我父亲从来都没有出卖过南华国。甚至在食日战争的时候,他都不曾听从过陛下的命令。但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他呢?” “天羽国分崩离析后的连年战火,使得人类跟妖族之间誓不两立。”谢珣回答道:“然而,以战止战只会激起心中的怒火。 “在那之后,阴暗便腐蚀着人心,种种罪恶屡禁不止。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渴望着权势跟复仇,却没有人愿意向自己的敌人握手言和。是故仇恨代代相传,杀戮无始无终。 “宗主君守乐的叔父当年为妖怪所杀,而他的师父顾盛延又是在食日战争病逝。道治皇帝将我们的国土践踏得支离破碎,他又怎么可能容忍慕容灏欺世惑众,继续在南华国担任岭南节度使?” “所以他才要杀害我的父亲,借此掩饰他的失败跟无能。” “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谢珣顿了顿,回答道:“宗主为了下达这道命令,曾经苦思了两日两夜。因为汝父慕容灏,曾是他的挚友。 “他们在太曜宗习武的时候,时常在一起习武切磋。正因如此,他才能为前任宗主顾盛延所看重,年纪轻轻便成为岭南节度使。 “要知道,寻常人家的子弟击败出身世家大族的后人,从此开始镇守一方,并且能够登殿议政,在南华国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只可惜,他的身份竟然是太辰国的妖怪。 “太曜宗多少弟子在种族斗争中死去,这是所有人都不能触碰的禁忌。他本是能够攀上权力的高峰的,却因此前功尽弃。如若不然,就算是南华十老之位,恐怕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你们难道就不能消除过往的成见吗?”独孤烨问道。 “非我族类,其心可诛。你在太辰国许多年,可有见到过道治皇帝重用人臣?” 独孤烨沉思良久,不答反问:“你们将我父亲的尸首藏在何处?” “宗主特意吩咐过,将慕容灏留在岭南。”谢珣回答道:“他跟你弟弟的骨灰,都埋在昔日的慕容府里。” “很好。至少你跟那些道貌岸然的鼠辈不同,并没有因为恐惧死亡而向我摇尾乞怜。”独孤烨说,“嬴成殷一招便击杀了樊岳长老,而我对你也只出一招。若是你能够挺过去,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老夫为国尽忠,死而无憾。”谢珣望着在他身上的妖气遮天蔽日而来,却是潇洒地抚髯笑道:“阁下不必留手,只管放马过来。” 嬴成殷单膝跪地,并且念咒施法,道:“仙法·罗天诸相。” 只见在那大地之上,顿时浮现出数百个大小不一的紫色漩涡,许多奇形怪状的邪祟从中爬了出来。它们或是独目大头的侏儒,或是毛发苍白的雪怪,抑或是六足四翼且并无七窍的神鸟。 “仙法·扶桑曲。”吕温城木之妖书在其额前旋转起来,而在他身后的绯桃木里却是发出一阵少女的悲泣,使得那些邪祟在纷落的桃花里消失。 这时,绯红的龙骨鞭从天上沉重地摽落下来,吕温城则随即以两指挟住鞭尖,却是显得从容不迫。 然而,它那落在地上的影子悄然凝结起来,另一条漆黑的龙骨鞭随即从吕温城的脚下浮起,忽然从背后往前刺来。吕温城虽然及时察觉到身后的危机,下意识地避向左侧,但是依旧因此右肩负伤。 与此同时,正在迎风婆娑的绯桃木上突然涌出血来,宛若万千孤魂野鬼的嘶吼声从中发出,扩散而来的声波顿时将嬴成殷震退数步。 吕温城用手紧捂着肩上的伤口,面无惧色地盯着对方的举动。而嬴成殷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之后,忽而笑道:“我不知道北冥节度使风岍的修为如何,但你当真不愧为南华过的一代英杰。” “阁下谬赞了。右大将武功盖世且名震天下,我今日总算是有所领教。” “眼下你我都是强弩之末,又何须在此荒废时日?”嬴成殷提议道:“不若我们全力以赴,就此一招定胜负,如何?” “右大将既然要一决雌雄,温城自然是舍命陪君子。” “那好,看招。仙法·归尘掌。”嬴成殷随即疾步上前,催动体内残余的妖力施出一掌。而吕温城则与之对掌强撼,罡风使得他那白色的深衣猎猎作响。 嬴成殷掌战神之称名副其实,在其心里的寒气足以令人生惧。若是花不落跟杨显等人对上这一掌,断然是无法抵挡的。而且这归尘掌的掌力逐渐显得凶悍强劲,似乎非得将对方化为尘土,方可罢休。 吕温城有着神器绯桃木跟那木之妖书的加持,天地灵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在其身上。尽管这会令他折损寿元,可眼下的形势却是顾不得多想。 岂料这时,嬴成殷忽而朝他流露出的得意的笑容。而吕温城则透过对方的双眸,瞧见有人朝着正在擎剑向他刺来。 原来,独孤烨在斩杀谢珣之后,便已在绯桃木后冷眼旁观多时。 不曾想,昔日的师弟会成为太辰的将领,并且在他不得移步的时刻趁机来袭。吕温城如此想着的时候,银白的剑刃已然贯心而出。 吕温城步履迟缓地别过身去,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独孤烨,略微笑道:“阿烨,你终于赢了。” 后来,只见他略微晃了晃身子,便仰着面倒在不净的泥淖里,浸泡在浊水里的长发。一时间桃花簌簌而落,遍地的桃林骤然枯败。 红色的彼岸花忽而从天而降,纷飞的落红覆盖在吕温城的身上。而独孤烨则垂着双手跪在他的面前,扬起头来凝望着晦暗的天际,苍白的面庞沉浸在飘零的雨丝中。 豆大的水珠在他脸上流淌着,此刻却是已然分不清是雨是泪? 这时,尘封已久的记忆纷至沓来,在他的眼前一闪即逝。独孤烨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他跟吕温城在太曜宗里对决时的景象。 那时,各服异色深衣的少年正在八卦石台上比试武艺,有位身穿着柳黄色交领襦裙的少女,在石台的一旁席地而坐。 四周都栽有高可三丈的凤凰木,火红的花瓣不时随风而落。那二位少年的身影在林间飞跃着,彼此的剑刃或有交接,许久难分胜负。 然而,那位缥衣少年却是显得动作敏捷,而且运剑自如,看起来其武功好似更胜一筹。果不其然,那玄衣少年渐渐不敌,仓皇后退。 他的对手眼见着有隙可乘,随即脚尖点地一跃而起,翻着身子飞旋而来。而那玄衣少年眼见着对方一剑刺来,忽然显得不知所措。而后他只是觉得手背生疼,手中的木剑便已为对方所击落。 见状后,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不由笑了笑,朝着缥衣少年拱手道:“师兄剑法高明,师弟我当真是自愧不如。” 吕温城却是面带愠色地腾步走来,并忽然挥起拳头砸向那玄衣少年。慕容烨因下颌中拳而倒了下去,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来,却又被在鼻梁上面痛打了一拳,喷溅着的血迹顿时染红了衣襟。 “最近你终日下山偷闲,从未潜下心来刻苦脩剑。”吕温城揪起他的衣襟痛揍起来,道:“我还以为你的修为有所长进,没想到却是这副模样。” 在一旁观战的杨清妍顿时坐不住了,连忙上前替他求情道:“大师兄别打了,烨哥哥已经知错了。” 吕温城好似没有听见,攻势依旧凌厉。杨清妍上前扯住大师兄的胳膊,岂料一时没能站稳,反而被他牵倒在地,跌坐在那儿哭喊起来。 从叶隙流下来的骄阳斜斜地落在三人的身上,一时间照亮了在他们的脸上不同涵义的泪光。 “再过不久便会举办三年一度的灵山会道,届时非但宗内的弟子须比试高低,就连各方豪杰也会前来挑战。 “这样的你谁也战胜不了,到时候只会辱没师傅的名声。而你究竟还要多久,才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剑客?” 吕温城深深地睃了他一眼,旋即站起身来,而后扬长而去。 而杨清妍则将抱着头的慕容烨拉起来,掸了掸在他身上的尘土,而后用汗巾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十分愧疚地说:“烨哥哥,都是妍儿的不是,总是缠着你带我下山,不然也不会害你被大师兄教训。” “不是你的错,都怪我自个儿不争气罢了。” 在那之后,慕容烨便开始勤加修炼。直到两年后,他终于跟随剑圣钟离翊习得乾坤剑法的精髓,因此获准下山归宁。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此番匆匆而别,却是再难相见。 十三年来物是人非,故人重逢却又拔刀相向。 师兄啊,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我们终究别无选择。独孤烨凝望着纷飞着的彼岸花,心里如此想着。但愿在这片充斥着血与火的土壤里,有朝一日能够迎来春暖花开。 正传·风之卷 第三十九章 紫微星闇 自从虎陵之战大获全胜以后,太辰国的大军便趁机攻克汉中道。南华国因此损兵折将,半壁江山再度沦陷。君守乐惧怕他们进攻关京道,遣人携带重金前来议和。 鉴于鬼戎国主渊启已然归国,正在召集诸部的首领们集结兵力,道治皇帝独孤弘以为北方的战争即将开始,同意跟南华国进行议和。 左、右大将班师回朝之后,道治皇帝龙颜大悦,诸位将领佥有封赏。 然而,右大将嬴成殷虽然迁任大司马,却因此被削去掌管夷州的兵权,并且赐宅京中以便上朝。至于右大将一职,则由二皇子独孤湛接任,率领鬼武骑前往北方驻军。 而独孤烨虽然在第二次食日战争中战功卓著,却因在进攻北冥鬼谷关之后下落不明,致使凛州的兵马损失惨重而获罪,被削去左大将的称号跟掌管凛州的兵权,从此除为云州牧。 闻言后,众位大臣莫敢进言,只能将此归咎于圣意难测。 在那之后不久,道治皇帝独孤弘便因病重在宫中常卧不起,随即降旨立北靖王独孤煊为太子,并且令其代为监国,从此不理朝政。 数月之后,道治皇帝独孤弘日渐病重,崔御医探病后摇头叹息,乾照城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气息里。 原来,在当年的那场食日战争之后,独孤弘便已重疾缠身。当独孤弘在夷延城斩杀鬼戎国主渊昌的时候,却又因此而旧疾复发,使得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独孤煊在子夜时分蒙受陛下的召见,衣不解带地赶往宫中。后来,道治皇帝向大相国萧稹与国师李道成以目示意,他们会意后随即施礼告退。懿贞皇后凝望着他们父子相见时的身影,含泪掩上了朱红的隔扇门。 “煊儿,你终于来了。”道治皇帝对他说:“而今孤大限将至,恐不久于人世。你若是晚来一步,便见不到为孤了。” 独孤煊闻言后深受感动,顿时泫然而泣,道:“父皇洪福齐天,定会安然无恙的。” “各有天命,何须伤怀?你且上来,我有话与你说。”道治皇帝向他招了招手,太子独孤煊神色恭顺地走上前来,向对方俯身倾耳。 “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孤年迈昏庸了?”道治皇帝说,“嬴成殷跟独孤烨此番功不可没,孤却没有对他们继续委以重任。” “儿臣不敢。父皇驭人有方,自然另有深意。” “哦,那你倒是说说是何缘故。” “嬴成殷功高震主,夷州的鬼武骑却又所向披靡。”独孤煊回答道:“父皇实乃忧心他拥兵自重,故而此番将其明升暗降。至于独孤烨无端获罪,却是叫儿臣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说得极是,但不全对。”道治皇帝说,“难道你以为前任左大将滕岐蛮真的是噬宗的人吗?倘若诚如其言,那匹夫当年又怎么会不认得独孤烨后颈上的转生印?” “父皇此言何意?” “个中隐情说来话长,日后国师自会跟你道明一切。”道治皇帝解释说,“总而言之,滕岐蛮并不是噬宗中人。那么他为何要投靠鬼戎国?而且仅凭在他麾下的那些兵马,便有胆量在淮州举兵造反?” “难道父皇疑心嬴成殷暗中意图谋反,并且怂恿滕岐蛮随他揭竿而起?”独孤煊说,“可是他在第二次食日战争中,斩杀鬼戎国的妖怪不计其数,为我立下太辰立下赫赫战功,又怎么会勾结敌国?” “倘若他才是真正的噬宗教众,一直假借着鬼戎国细作的身份,接近滕岐蛮并且教唆着他叛变?要知道,噬宗之人为了发动战争,都是会不择手段的。” “然而这一切都是父皇的揣测,并无任何证据表明,嬴成殷便是噬宗的教众。” “若是那证据当真存在,嬴成殷的首级便已端进殿来了。” “莫非贬谪独孤烨,也是因为噬宗的缘故?”独孤煊问道。 “他跟噬宗有些渊源,却又与之不同。”道治皇帝说,“孤之所以将烨儿贬往云州千樱城,是因为想让他在那儿秘密训练新军。如若嬴成殷日后起了谋反之心,汝可下命起用烨儿,自然能够化险为夷。 “大相国萧稹与国师李道成二人随孤征战多年,汝须敬之如父兄。还有三将穆达罕、四将公孙无忌跟户部尚书纪思卓等人,悉为忠良之士,望汝知而善用。至于满朝文武多鼠辈,凡事多思亲察,不可轻信谗言。” 这时,道治皇帝突然剧烈地咳出血来。独孤煊忙不迭地用手帕拂去嘴角的血迹,忽而潸然泪下,道:“儿臣谨记。” “而今孤将帝位传授给你。愿汝布仁德于天下,光复先祖之荣光。皇天后土相佑,太辰千秋万载。”道治皇帝解下君权的象征,即独孤一族世代相传的雷之魔书跟神器天泽镜,并将它们交到太子的手里。 “孤登基以来南征北战,独断天下二十余载,灭云汉,略南华,开拓万里河山,文治武功远迈前朝。从今往后,你便是这太辰国的皇帝了,莫要辱没我独孤一族的威名。 “老祖宗躬冒矢石打下的江山社稷,你就是死也得给我守住。再强大的王朝终有一天也会老去,而谋朝篡位之人则在其后虎视眈眈。” 闻言后,独孤煊不禁默然垂泪,手里捏紧着暗紫色的雷之魔书跟天泽镜,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儿臣领旨。” “孤有些乏了,你权且退下罢。”道治皇帝似乎并不想让太辰的新君望见自己死去时的模样,连忙挥手命他退下。 而后,道治皇帝俨然坐在养心殿内的病榻上,透过雕有花纹的窗棂尽览皇宫外的月色。在那数不尽的青砖粉墙的底下,埋藏着独孤王朝无尽辉煌的过往。 趁着今宵月色正好,独孤弘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病榻上,而是令仕女推着四轮车将他送到华缘宫的同清池旁。 面对着已然干涸的同清池,风烛残年的道治皇帝又想起了年少的他,在长风山上与高阳念芸初见之时,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当年天羽国内常有妖怪落草为寇,在乡野间作奸犯科。而他身为剑宗弟子,自然得下山斩妖,匡扶正道。 岂料有一回偏生遭遇伏击,激战多时后,那一伙盗贼折损了不少人马,唯有为首的那名女妖毫发未伤,并且舔了舔嘴唇朝他走来。 只见她身穿着秋香色对襟大袖,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低束着的头发里微微露出尖尖的耳朵。 以此同时,有个武士装束的中年男子在暗中观战已久,其面庞则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此人乃是眦睚卫统领徐成达,已经奉命暗中守护独孤弘多年。 眼见着独孤弘已是强弩之末,而女妖却是对他步步紧逼。那正是这般凶险万分之时,徐成达连忙一步三丈,脚踏树梢凌空飞起,抽剑下来替他迎战。 只见他面对敌人严阵以待,双手紧握着尺半长的剑柄,保持着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却始终没有轻举妄动。而那女妖却是后挥着衣袖冲上前来,剑刃斩落在她那漆黑的指尖时迸出点点火花。 徐成达顿时抽剑后退,拼尽全力斩出一剑,雪白的剑气朝着敌人裂地而去,对方立即施展法术,面前的土地在翻涌后结为盾牌,将那剑气抵挡下来的同时,却也遮挡住了她的视野。 然而此时,徐成达却又忽而出现在那女妖的身后,并且挥剑从她的头顶上斩落下来。岂料那女妖身首异处之后,断首处忽而生出雾气般的蛇形身躯,飒然朝着一旁的独孤弘爬去,而后蹬地飞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 “不好,这女妖是落头氏。” 徐成达顿时脚尖沾地飞身而起,双手掿剑刺穿了它的脊椎骨,使得那女妖不禁松开口来,发出悲惨的尖叫声。 这时,坐在地上的独孤弘余惊未定,忽而瞥见那女妖的身体忽而动了起来,心急如焚地指着徐成达的背后喊道:“徐大人小心……”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却是为时已晚。那无头之尸从在他的背后探出手来,顿时破开他身上坚硬的护甲,并且带着血迹从徐成达的腹部穿过。 温热的血液沿着黑色的指尖顺流而下,点点滴滴落在独孤弘的脸上。而后徐成达艰难地转动了剑柄,那女妖的头颅顿时灰飞烟灭。 “徐大人,你要振作一些。”独孤弘对他说,“剑宗的人很快便会赶来,倒时候你会得到救治的。” “我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徐成达忽而显得忧伤起来,虚弱地说:“请恕卑职无能,接下来的路,殿下要一个人走了。” 而后他忽然眼前一黑,身子无力地倾倒下去。独孤弘将他扶了起来,道:“徐成达你给我起来,我回乾照后还要给你加官晋爵的,你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葳蕤的草丛里发出窸窣的声响,杂沓的足音离这儿越来越近,使得独孤弘顿时心头一凛。莫不是那帮妖怪的同党尚且潜伏其中,然而输人不输阵,纵使无力迎战也得举起剑来。 独孤弘吃力地挪动身体,拔起徐成达留下的长剑,并将剑尖直直地指着面前的草丛,道:“究竟是谁?赶紧出来。” 有道娇小的人影忽然草丛里窜了出来,绳挂在脚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个身穿杏黄交领短袄的少女为之吓了一跳,站定在那儿迟迟不动。 那少女眼见着独孤弘拿剑指着她,只得缓缓举起手来,秋波微转,道:“你伤得很重。” 独孤弘依旧执拗地举着那把剑,问道:“方才你听见了什么?” 然而他却并不在乎答案,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对方杀了,方能以绝后患。 一旦此事走漏任何的风声,不但会令他身陷囹圄,而且还会使父皇筹谋多年的计划付诸东流。 独孤弘提剑向她走去的时候,左下腹的伤口上流出更多的血来。 最终,他却疲惫不堪地倒在她的脚边,眼睑变得愈发地沉重起来。大事不妙了,独孤弘在沉睡前如此想着。而那少女凝望着这名眉目清秀的少年郎,忽而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呀?听说剑宗的弟子正在附近追捕妖怪。这儿太危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宫吧。” 这时,有位宫女模样的年轻女子举着兔形的花灯走了过来,其后跟着云汉国守卫京城的数十名羽林卫。 而那少女束发的红缎带在风中飘拂着,而后柔声答道:“不,这儿什么都没有。” 多年以后,独孤弘在云汉国的剑宗武会中展露锋芒,为观战的地方官员所看重,就此效忠朝廷。后来,他不但凭借着赫赫战功封了侯,而且深受如意公主的垂青。 年轻的国君很是赏识他的才能跟胆魄,将自己的姊姊如意公主赐婚给他。而他成了驸马爷之后官运亨通,最终晋升为云汉国手掿军权的兵马大元帅。 殊不知,近年来从边境频频传来的捷报,其实是德隆皇帝跟他密谋已久的结果。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年轻的驸马爷便是当年被眦睚卫暗中送往云汉国的那位皇子。 德隆四十三年,独孤弘在晋中郡起兵造反,跟太辰国的大军里应外合,一举攻破了云汉国的都城,最终获得父皇的认可并登基称帝。 独孤弘这一生有过三个女人,分别是懿贞皇后、华妃跟高阳昭仪。她们一共为他留下了二男一女。 虽然他从未想要辜负其中的任何一个,但是她们后来却都因他而变得不幸。至于他最为难忘的一位,便是大皇子独孤煊的生母、高阳昭仪。 据独孤秘史记载,高阳念芸于道治元年死于风寒,芳龄永驻二十六岁。然而不为人知的是,自从云汉国为太辰国所灭,她曾多次起了轻生的念头。 因为她始终无法忍受自己的夫君领兵攻破皇宫,并且杀害她的胞弟,云汉国的末代皇帝高阳弈。 最终,这位出身高贵的女子怀揣着悲愤与羞愧,在夜半时分自溺于同清池中,只为他留下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跟无尽的遗憾。 道治皇帝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并在悔恨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然而此刻,不久于人世的独孤弘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能够看见那道窈窕的倩影在池中沐濯,乌黑而美丽的长头在水里飘动着。 而后,只见她朝着交织着月光的水面上游去,浑圆的双肩渐渐高出湛然的池面。从头顶落下的清水顺着后背流向光滑而白皙的大腿,使得附近忽而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 赤裸着后背的女子正在同清池上莲步微挪,朝着薄雾弥漫的池畔走去,宛若洛神行走于水上。后来,她用脚尖撩起放在青石上蝉纱衣,默默低头系着衣襟处纤细的罗带。 她那红润的身体在月夜里泛着幽光,搭在胸前的青丝发梢正在滴水。而后,那女子缓缓别过脸来望着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 道治皇帝注视着对方的脸庞,恍然失神地说:“念芸,你还在恨我吗?” “想来你已在此孤苦伶仃多年,而今便让我随你去罢。”独孤弘不禁抬起手来,似是在隔空触摸着她的脸颊。而后他忽而释然一笑,那只手随即垂落在盖在膝盖上的紫貂皮氅里。 正传·风之卷 第四十章 羽嫣大神 雪涛嶈嶈,灵川隆隆。 手掿着红纸伞的长无尘孑然一身立于阴翳之下,漠然凝望着在那浩浩汤汤的忘川里,裹挟着千千万万从异界而来的凡人,就此顺流而下落进往生湖里。 他们的躯体沉入深不见底的湖底,而其记忆则随即化为一盏盏五颜六色的命灯浮在湖上。这些人都是从地球召唤而来的人类,却又因此得以在天衡星轮回重生。 “阿九,近来往生湖里可有什么异常?” “这倒没有。”那名浑身生有赤鳞的龙人回答道:“只不过,前几日我在此撞见三殿主,她给我送了些点心跟衣裳。” “日后你好生看管此地,莫要再放任任何人踏足这里,哪怕是三殿主亦不例外。” “卑职遵命。” 而后他便返过身去,随即施展缩地之术,不消片刻便从行至翰山的前面。在他默念法诀之后,顿时地动山摇。分裂开来的翰山之间,露出一条平直而幽暗的神道。 当他踏进神道的时候,那翰山随即合抱如初,来路不复可见。 只见两侧的墓阙高耸林立,其上镌刻着神族的文字。青铜制的灯台在左右一字排开,映照着从神临时代遗留下来的风俗画。色彩斑斓的的壁画上描绘着的人物栩栩如生,并且在火光里缓缓动了起来。 在那神道的尽头有扇通往羽嫣墓石拱门,守墓的水、火麒麟分别蹲踞在其两侧。二兽目若熔岩,见到他以后,顿时恭顺地俯下身去,其后拱门徐徐开启。 墓内别有洞天,宛如仙境。青翠的山脉上方云锁雾绕,峡谷间奔流着银白色的清泉,彩蝶在奇花异草间往来自在。 长无尘缓缓行至积雪的山巅,漫天的黄昏如轻盈的羽毛般倾落在他的身上。银色的双鬓跟那身浓墨色的大氅随着簌簌寒风起落,而山谷间的龙心湖则随即映入他的眼帘。 血红的的湖面上升起一阵热雾,飘落的雪花很快便随之消融。在那湖心有座玉殿浮于水上,其央架起一口紫水晶琢制而成的棺椁,里面安放着羽嫣大神的遗体。 在那玉棺上方的那朵妖冶而硕大的花蕾遮挡着日光,其中有团粉嫩的血肉正在里面悄然蠕动着,白森森的骨骼隐约可见。而那些密集而错结的青藤,则在那棺椁的四周互相缠绕着。棺内置有七盏由碧琉璃所制成的长明灯,以天上北斗星宿的形状排列而成。 “师尊,我来看你了。此番带来的血液并不多,你莫要生我的气。”长无尘将左手按在棺椁的边沿上,痴痴地端详着这位沉睡中的白发女子。尽管时隔千年,他依旧没有斩断对她的执念。 羽嫣大神的面庞线条柔和,呈现出令人窒息的美感。而他则小心翼翼地倾过身来,伸手沿着对方耳际的头发往下撩着,而后轻轻地托起她的颈项,吻了吻她那冰冷的额头。 之后,长无尘在玉殿的边缘负手而立,用坚硬的指尖割损手腕,汩汩而流的血水随风滴落在龙心湖上,使得粘稠的湖水散发着更为浓郁的血腥味。 那些青色的藤条吸食着他的血液,开始猛地剧烈地颤栗起来。颤动的长明灯影掩映着羽嫣大神的面容,使得她的面色在血水的滋润下逐渐变得红润起来。 长无尘默默地凝视着面前红色的湖水,再度想起千年前的“星陨之劫”。 那时,元天尊跟阴阳八家的始祖们各自领命告退,五陵原神殿里只留着他们师徒二人。散尽修为的羽嫣大神青丝渐白,虚弱地倒在他的怀里。 “师尊,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 “应卿,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岂有不死不灭之理?” “不,师尊你曾经说过,永远不会抛下应卿的。”长无尘含泪向她说,“哪怕是踏遍三界六道,我也一定要将你救活。” “好啊,那我便在这儿等你。”羽嫣大神渐渐敛起笑意,沉重地对他说:“为了抵御日后的浩劫,我会施展秘术,暂且将自己的元神封印在神坛之中。如此一来,我便不会堕入轮回。 “在我离开以后,你莫要因此而伤怀。假使日后外界的神明来犯,你须跟诸位门徒齐心抗敌。 “这柄九州剑随我多年,乃是由星辰与风火铸造而成的,向来坚不可摧,牢不可破。而今我便将这剑传给你,莫要辜负它往日的威名。若是尔等届时力战不敌,八道魔书跟这九州剑便是开启神坛的信物。” “弟子谨遵法旨。”他缓缓接过剑来,暗中垂泪。 “应卿,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收你为徒吗?” “弟子愚钝,未能明悟。” “因为来自远方的你,同样可以成为我的亲人啊。”羽嫣大神注视着他的面容笑了笑,而后伸出瘦弱的手臂为他抆泪,道:“从今往后,应卿要替我守护好天衡星,你晓得也未?” 闻言后,长无尘略微垂眼,黯然回答道:“弟子知道。” 原来在她的心里我始终只是亲人而已,这使得名满天下的长无尘初次嗅到宿命的气息。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得到眼前的女子。 纵使长无尘早已分明洞悉这一点,却始终无法克制对她的爱恋。 师尊,奈何你我情深缘浅,终是难抵浮世流年。然而我的爱就在这里,不增不减。尽管我不能跟师尊成为恋人,也要守护她一生一世。念及此处,在他心里鼓胀着的欲望得以平息。 最终,白羽嫣的手掌无力地垂落在地,其元神随即遁入神坛之中。而长无尘则将羽嫣大神紧紧地搂在怀中,直至她的身体逐渐冰凉。 约莫是在破晓时分,有道火流星的轨迹在幽蓝的云壤间悄然划过,而后陨落在长无尘遥远的背后。霎时间,他仿佛能够在天际的流光里,望见羽嫣大神那的明艳的身姿逐渐离他远去。 这时,长无尘缓缓抬起头来,再度想起师尊曾经给他讲过的传说。而后,他面朝着星空五指并拢,闭上眼来双手合十。 相传,每道流星的逝去都意味着伟大的神迹。那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正在照耀着他的后裔,让心地纯良的人们得以摆脱红尘之苦。 若是有人能够在流星之夜中逝去,只要你虔诚地对它进行祈祷,那么逝者的魂灵便会沿着流星划过的轨迹,一步一步地重返天国。 然而这时,忽而有道陌生的人影在他的眼前晃动着,缓缓对他说道:“长无尘,难道你指望别人来救她吗?” 但见此人身穿着一袭单薄的白禅衣,灯笼裤的颜色由下及上墨色渐浓。来者的神态跟形貌都跟长无尘极为神似,而且在他右边的眼角下方同样有颗泪痣。唯一不同的是,这人是位重瞳子。 “你是何人?” “在下乃是阿修罗王,长无涯。”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然而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长无尘忽然举起九州剑来,向对方问道:“抑或是说,你便是师尊口中的域外神明,引发此番灾祸的罪魁祸首?” “胆敢朝着神圣的阿修罗王举剑,你的身上的确有着非凡的力量。”那人略微笑了笑,道:“可惜的是,引发这场灾祸的原凶不是我,然而他们一定会再来。” “他们?”长无尘顿了顿,道:“你是意思是说,不止一尊域外神明盯上了天衡星。然而,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令他们趋之若鹜?” “不错,你颇有慧觉。此间的北海上有座翰山,其上有株宝相花的幼苗。此物能够令神明摆脱六道轮回,从此得以长生的存在。你说,他们怎么可能对此毫不动摇?” “既然如此,你何不自行取去?”长无尘问道:“你我非亲非故,为何反倒要将这秘密告诉给我?” “哼,你果真是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啊。这一点倒不很像我。如若不然,罗天之战的结局便已改写了。”长无涯解释道:“实不相瞒,你就是我的今生,而我则是你的前世。这便是我要帮你的原因所在。” “君之所言,皆是诳语。”长无尘说,“谁人不知,在这六道之中,前世与今生不得同时共存?” “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其实是过去我留在这世间的影像。至于真正的长无涯,已然死了许多年。” “那我要如何才能寻得宝相花?”长无尘迫不及待地问道。 “在你的心里,本就知道答案啊。”这时,那人将手搭在长无尘的肩上,半边的面容忽而变得透明起来。 对方的重瞳里蓦地生出微妙的变化,某种难以言喻的事物正在其中不断地瓦解。而那些来自前世的记忆,则疯狂地涌现长无尘的脑海里,使得他半晌也没有言语,只是站定在那儿沉思着。 “好了。关于宝相花的孕育之法,我已经对你和盘托出。”那人淡淡地说道:“尽管在你的身上,我嗅到了仇敌的气息。然而,你根本无须为此而心忧。 “因为这一切,早已在冥冥之中皆有注定。辉煌的毁灭即将在尘世中降临,没有人能在最终的审判里幸免。 “神明的恩典会在黎明降临,炼狱重生的你则会再度君临天下。阿修罗界的龙门不日便会重启,无尽的杀戮亦会在人间重演。 “而在那血与火的洗礼之下,六道之间将会诞生新的主宰。至于这尘世里所有的悲欢离合,终将汇入伟大的虚无之中。”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长无尘向他追问道。 “时机一到,自有分晓。”那人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而他那魁梧奇伟的背影则隐没在一片浓雾里,再也不复可见。 难道为了复活师尊,就一定得杀人吗?长无尘如此想着,面色显得愈发苍白了。这时,在他心里的那头雪色雄狮彻底挣脱了锁链,缓缓地朝着无尽的深渊奔去。 没关系。只有能让你再活过来,哪怕付出任何的代价,应卿都会在所不惜。而后长无尘撕裂身上的白锦衣,将并拢着五指的右掌刺进自己的胸膛里。他的呐喊声传遍漆黑的夜空,就此剜出自己的心脏。 而那颗心脏便从此封印在翰山之中,化为眼前的这片龙心湖。 多年以后,那位银发青年站在羽嫣墓的玉殿里,默默地凝望着她的面容,忽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此刻,有群黑鱼忽而越出血红的湖面,仿佛在表达他心中的欢喜。 尽管在他失去心脏之后,这具羸弱的身体便日渐变得每况愈下。然而,长无尘却始终对此漠不关心。因为他始终坚信着,在那不久的将来里,他们师徒二人必定能够再度重逢。 那天晚上北风澌澌,惨淡的月光不时为烟云所笼罩着。 念及夜深苦寒,白羽嫣便为那稚子送来御寒的锦衾,却发现他已然倒在点满灯火的屋宇内,浑身爬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黑色咒文。 白羽嫣反复端详着那些咒文,略微颦眉。直到它们逐渐凝聚成地狱中的众生相,使得她猛然联想起记载在阿修罗一族的古经里,那个遥远而可怕的传说,那具柔弱的身躯不禁颤栗起来。 而后她即刻掐诀施法,伸出并拢的两指点在稚子的额头上,雪色的仙力透过指尖传进他的体内,随即在其后项上凝结出了由三个白色峨眉月所组成禁忌之印,借此镇压在他体内那股邪恶而狂躁的力量。 白羽嫣从胸前摘下那块佩戴多年云雷纹玉玦,并将它系在那稚子的颈项上。良久,重新苏醒过来的稚子凝望着面前的女子,渐渐笑了起来,道:“你终于来了,姊姊。” “傻瓜,这种状况应该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白羽嫣紧紧地搂着面无血色的稚子,止不住的泪珠滴落在他的前襟上。“若是我晚来一步,你可能就没命了啊。” 刺骨的寒风从绮栊外袭来,不断地吹拂着他们的头发跟屋内的青灯。枕在她腿上的稚子缓缓别过脸去,若有所思地望着外边的新月。隔了一会儿,他忽而开口道:“因为我怕你知晓此事后,便不要我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白羽嫣说,“我们是亲人啊,不是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你的。” “真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来着?” “很高兴当初遇见的人是你啊。”稚子因此深受触动,忽而笑了起来。而后他摸索着胸前那块沉甸甸的玉玦,道:“姊姊,这是什么?” “这是我从天界带来的云雷纹玉玦,里面藏着诸神的祝福,戴上它能够暂时减缓在你身上的痛苦。”白羽嫣回答道,“不过,此举非长久之计。为了镇压你身上的鬼咒,即日起,你得随我修炼法术才行。唯有自身强大起来,方能不为鬼咒所侵蚀。” “只要我开始修炼法术,就彻底好起来么?” “自然如此,难道你不相信姊姊吗?” “不,姊姊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而后,白羽嫣将稚子抱上卧榻后,并将锦衾掖在他的胳膊下面,道:“既然你决定随我修炼,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可不成。” 在她沉吟片刻之后,顿时笑态可掬地对他说:“你本是出身于阿修罗一族,长氏乃是阿修罗界里最为尊贵的姓氏,你用这个做姓是极好的。我再为你取名无尘,字为应卿,你看如何?” “好。从今往后,我便叫长无尘。”那稚子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尽管白羽嫣心里清楚,虽然修行能够抑制鬼咒,但是这种痛苦将会伴随他的一生。然而,她还是冲着对方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 然而,其实那聪慧的孩子早已敏锐地看穿一切,却依旧对此显得深信不疑。 因为在长无尘的心里,惟一在乎的人只有白羽嫣。 至于真正的是非对错,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正传·风之卷 留给你们的一封信 正如大家所见,这本小说还没有结局。 然而由于个人原因,我只能暂且将它搁置起来。 因为没法解决生存问题的人,同样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一切。 尽管这并非是我最初的意愿。 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向各位默默支持着本书的读者们,道一句抱歉。并且跟那些是给予过我帮助的朋友们,真诚地说声谢谢。 不过,这本小说一定会有结局,无论早晚。就像周星驰在《少林足球》那部电影里所说的那样,我心中那团火是不会熄灭滴。 但愿我们再次相逢的时候,会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2020年8月1日 《长无欢》正传·风之卷 留给你们的一封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