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之爭》 1七月灯 农历七月十四,即民间传统鬼节。 民间有七月流火的说法,意思是到了农历七月份,大暑之后,天气开始转凉,阴气地起,整个天地都笼罩着一层阴煞凉薄的气息。 所以,又有一句俚语在民间流传开来,即“七月留火”。寓意是在农历七月十四的鬼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保留灯火一盏至数盏不定,用以避邪驱鬼,祈福消灾。 此时,天际尚有余晖,一片晚霞好似火烧云大片的铺展在天际,余晖从天际洒落,穿透这片宛如一幕火的云彩,将这片云彩慢慢熏染,鲜亮云幕中,裹挟着点点并不刺眼的金色光辉,若非今日是让人忌讳莫深的鬼节,这定然是一片落日熔金的大好景象。 如血残阳尚未西坠入山,鲜红云霞依旧远岫而挂。此时小街上的人家却是门户紧闭,然而紧闭的人家门户之外,却是一片烛火通明,孱弱火苗在微薄冷冽的秋风中轻轻摇曳,将灭未灭。 此时这座名为红烛镇的小镇大门虚掩,远远望去,一片漠漠巷陌灯火不知疲倦的轻晃慢曳,平添了几缕诡异的气息。 戍守红烛镇的守卫在这一日,早早离去,躲回家中,只为大门留一线缝隙,方便鬼神出入。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且由来依旧,相传在很久以前,每年鬼节这一天,大门都是紧闭,不过每年鬼节之后,红烛镇便会有人无端暴毙,暴毙原因不一而足,但皆是死相凄惨,目不能冥。 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遮颜老术士,道出其中蹊跷,才有了这种“开门迎鬼神”的举动。 自从红烛镇的大门留下一线缝隙后,这个小镇就再无无端惨死之人,所以人们对鬼节留门一事深以为信。 小镇外,有一片荒坟,是一座不知年代的衣冠冢,由于年代久远,即便是镇里的一些个老人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只知道这座衣冠冢是一片荒凉的坟地。只是每年鬼节之后,会有许多深黄色冥钱随风飘入镇里,纷纷扬扬如被秋风拽曳掉的枯黄树叶,十分瘆人。而后会有一个粗衣烂布少年在镇中到处收集这些如孤魂野鬼飘荡的冥钱,至于为何收集这种不祥钱,外人不敢多嘴去问,更不想招惹邪秽。在这座小镇中生活的人们,都相信一句古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同样也认为,脚下寸许藏乱鬼。所以人们才对那个粗衣烂布的少年视而不见。 虽然少年这一举动有些怪异,不过在镇里,却很讨喜。 家家门户紧闭的暮色里,红烛镇中,依旧有一家门店尚未关门歇业,只是在门前摆放了很多灯火烛蜡,民俗上寓意是“留火”,用以避邪驱鬼。 这是一家以售卖灯盏烛蜡为营生的小店铺,店铺的主人是一个苍颜白发人衰境的老掌柜,同时,店内还有一个粗布烂衣的少年伙计。 店铺门户依旧敞开,少年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搁放着各种灯盏的店铺内走出,看了一眼门前摇曳的灯盏烛火,这些灯盏摆放的极为讲究,秩序井然,而后少年目光远望,似乎是在等待着老掌柜归来。每年鬼节晚夕,这个一年到头都不怎么足不出户的老掌柜都会离开店铺,而后夜半而归。有一次粗布烂衣少年问过老掌柜,老掌柜只是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祭拜家人。后来的日子里,少年也就再未刨根问底,毕竟在这个人人都会心生敬畏的节日里,少不得祭拜已故家人这一项郑重的事。只是按照风俗,祭拜家人应该放在中午,午间阳气旺盛,鬼物邪秽都是近阴避阳,所以各家各户会点燃一盏“指路阴灯”,牵引自家先祖前来受供纳奉,有了这盏“指路阴灯”,先祖便能摸门觅径的来到家族内受供纳奉,而且还能避免各路孤魂野鬼前来“抢食”。 不过这个古怪的老掌柜却是与常人反道行之,午间供祖,晚间避鬼,老人似乎并不是这么做的。 而且在少年的印象当中,这么多年间,老人也并没有供奉先祖这一项事宜。 少年收回远望的目光,心情沉重,无精打采的回到店铺内。 这个时候,别人家早已关闭门户,点燃灯盏,然后留火到天亮。 可是这个身世凄惨的少年,却还要为老掌柜守着店铺,再说了,自己的压胜钱还尚未购买,自己如何祭拜已故父母? 在祭拜驱鬼一事上,讲究颇多,除了以“指路阴灯”在阳间照出一条遮阳路外,压胜钱也是必不可少的物件之一。 所谓驱鬼,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驱赶之意,而是喂养。只要将到来的各路无坟无冢的孤魂野鬼喂养饱餐,这群孤魂野鬼吃饱喝足过后,也就欣然离去,不会再作祸生端。 这就要提到一种名为“喂鬼钱”的压胜钱币,这类钱币并不用以交易流通,仅仅只是在祭祀供奉上使用,其功能比较单一,但这类钱币在祭祀供奉上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因为孤魂野鬼最喜欢进食这种带有“阴冥”气息的钱币,一旦见到了这种钱币,就如清饕老客巧遇了久觅不得的美食一般,真正意义上的饿鬼扑食,所以这种钱币成为了喂养各路孤魂野鬼的最佳“食物”。 但是祭祀已故家人,一般不用这种供喂给孤魂野鬼的“喂鬼钱”,而是另外一种压胜钱。即“供祀钱”。 这类钱币,亦是压胜钱的一类种属,比之于“喂鬼钱”,“供祀钱”上蕴含的阴冥气息更加充沛盎然,其上的图文案饰相较于“喂鬼钱”更加精美细致很多,镂刻在钱币正反面的字体,亦是端庄美观,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供祀钱”上的灵气要远远高于做工简陋的“喂鬼钱”。 粗布烂衣少年坐在店铺柜台前,满心惆怅,因为今日是七月十四的原因,铺子里异常的忙碌,从早晨便有客人络绎不绝的前来购置灯盏或购买烛蜡,直至午后十分,客人才渐歇。 老掌柜对于店内生意,虽然一向都是漠不关心,可是在钱财方面却是极为严苛。店内就少年这么一个伙计,忙碌了将近一天,本以为能够早些归家,然后到街头的一间名为“请钱铺子”的店里购买一枚“供祀钱”,早早拜祭早亡父母,跟父母说些心里话,然后再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照看店铺,能让老人晚夕也能去祭拜自己的家人,可哪里知道,这个平时雷打不动、只在夜幕降临时分才会走出铺子祭拜家人的习惯,今年却是破天荒的改了,老人午后时分便从铺子内离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少年心头焦虑,目光时不时的顺着木门向外瞥去,心里盼望着老掌柜能够早些回来,可千万别再向往年一样,过了子时午夜才返回店铺内。 家里没人点灯留火到天亮,没人“喂养”各路小鬼,子时一过,自己可是会遭大秧的,一想到街角那个说书先生平日里讲的那些鬼怪害人的故事奇谈,少年就不由得心里直打哆嗦。 再说了,一年就这么一次能供养自己已故父母的机会,少年自然不想失去,抛去不孝不敬不谈,少年是真想和自己的父母说会儿贴心话了。 少年在红烛镇虽然讨喜,可真心朋友并不多,父母早逝,家境破落,很小就要出门讨生活的他,并不能像别的孩童那样相戏玩耍,从而也就没有多少人与他有过太深的交往。 老掌柜对他更是苛责求全,整天板着一张脸,就跟少年偷偷藏了他一文钱似的,说话语气总是阴阳怪气的,这个老人似乎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邻里间,从无熟络往来。 此时暮色降临,天际余晖不再,成片的火山云霞也已渐渐消散,整个红烛镇之外,像是有一块灰蒙蒙的布匹轻轻铺遮而下。 镇中巷陌里,灯火愈发通明,明火摇曳,在这片漆黑的夜空下,有些亮眼,又有些瘆人。 红烛镇大门前,有一位苍颜老人身形在夜色中耸动,这袭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是不仔细看,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纯粹黑色,形似鬼魅。 老人来到大门前,驻立片刻,从宽大的袖筒中取出一炷燃烧过半的红香,而后轻轻掐灭,将这炷红香收敛入袖后,才推开留下一线缝隙的大门,跨步而入。 老人走进大门后,转身将这片大红厚实木门轻轻关上,合实。 寂寥的大街上,老人闲庭信步,看着周遭密布的灯盏,面色无动于衷。 通明灯火的映照下,老人一身黑色衣衫,并不华贵,市井平常粗衣而已,只不过在老人黑衣上,腰间却有一段极为醒目的白色绫绸,绕着老人的腰间延伸一周,而后被老人打结在腰间。 老人走过街角巷陌,在摇曳的灯火四周,皆是有一片虚幻的黑影晃动,黑影如同潮水一般,在老人到来的一瞬间,纷纷退避,如大潮跌落。 老人就这么走在街巷中,如潮黑影就这么一退再退。 老人的这身装扮,看似与寻常人家祭祖无异,但是在老人心中却是极有讲究。 黑白分明,是为阴阳。 老人一路穿街过巷,步履始终轻快,很快来到了一家门户大开的店铺前。 老人站在铺子门前,没有立即抬脚进入铺子内,而是轻轻解去腰间白绫,收入袖筒内,这才抬脚进入铺子。 老人进入铺子后,见到粗布烂衣少年坐在柜台上,面色上依旧不苟言笑,嗓音沙哑的说道:“灯儿,你回家去吧。” 少年见到老人回来,心头如释重负,灿然一笑,“好嘞!” 少年从铺子柜台前起身,跟老人告别一声,便转身离去。 老人看了一眼外面,眉头微皱,然后拿出一枚压胜钱,叫住快要走出木门的少年。 “这是一枚压胜钱,我知道你还没有购买祭拜钱币,刚好我这里有一枚,你拿去吧。” 少年满脸喜悦的转身,接过老人手中的厌胜钱,恭敬谢毕,便跑离铺子。 少年飞奔在街上,身后传来一阵苍老沙哑的声响,“明天别忘了把那些冥钱拾回来,家中灶里没柴了。” 少年应答一声,“好嘞。” 一个名叫李灯的少年,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古旧压胜钱币,沿街飞奔,其身前身后,皆有不可视见的黑影浮动,而后如一泻流洪般倾散而去。 少年飞奔,万鬼退避。 2藏钱祭 粗布烂衣少年李灯一路沿街飞奔,手心紧紧攥着老掌柜给的那枚古旧压胜钱。 在黑潮影动的小街上,少年身影飞快,宛如一抹刀光,一闪而逝。 李灯手中的压胜钱,不似在街头“请钱铺子”购置的普通品类的压胜钱,这枚压胜钱并不是出自那个铺子,而是老人多年前亲自铸造的。 这枚看似古旧斑驳的压胜钱,品相虽然不怎么好看,可作用比起那间“请钱铺子”售卖的压胜钱要高出许多,每年的七月十四,这位来历隐秘的老掌柜都会用这种钱币前往红烛镇门口那片荒凉的“衣冠冢”祭祀。 李灯能够安然无恙的在小街上飞奔,吓退那一片如潮黑影,功劳都是归功于手心的这枚古旧压胜钱。 红烛镇西面的街道尽头,有一家名为“请钱铺子”的商铺,专门售卖各种压胜钱币以及祭祀或下殓用的冥纸币。 这间处在街头西面的铺子与李灯所在的铺子一样,一年到头来生意冷清惨淡,无人问津,也就在七月十四这一天,生意才会格外的好,两间铺子做的是属于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买卖。 “请钱铺子”同样是一个老人开的,那个老人是个闷葫芦,不喜与人言语,平日里喜好搬出一张刻痕驳杂的老藤椅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悠闲时,手中会胡乱翻着一本古旧泛黄的老书籍,书籍又破又烂,就像老人一样,久经风霜摧残。 小镇里的人,路过铺子时,大多都是微笑致意或是点到为止的伸手打打招呼,大多时候,老人都是笑着挥挥手,很少言语。 久而久之,镇子里的人也就司空见惯了,很少打扰这位老人的颐养天年。 镇子里,能跟这位闷葫芦唠嗑聊天的,也就只有少年李灯了。 由于平日里售卖灯盏的铺子里冷清,李灯会趁着老掌柜不在意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由于朋友不多,李灯就喜欢往这间铺子里跑,一起陪着老人晒太阳,多数时间里,一老一少都是“相顾无言”,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就这么在铺子门槛上晒太阳。 李灯有次好奇老人手中的那本泛黄老书籍到底记载了什么,就开口向老人借过去看看,老人也不吝啬,任由李灯翻阅那本老书籍。李灯年幼父母早亡,家境贫寒,但识字却是不少,这要归功于这位老人,铺子清闲时,少年就会来这里翻看老人的书籍。不过这次李灯接过书籍,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书上写的东西神乎其神的,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寸神明三尺天”晦涩难懂的词句,没读过多少书的李灯对于这些言简意赅的词句不解其意,后来也就不看了。 有一次两人聊天时,老人无意间提到想要招收李灯到请钱铺子里当学徒,做长工,工钱与他在售灯铺子差不多,不过活儿轻松,不要每天擦拭灯盏,为灯火添油加蜡什么的,只要七月十四这一天收收钱就行了,两人还能有个聊天的伴儿,比在售灯铺子成天到晚不见一个人影要强不少。 不过被李灯给拒绝了,李灯的大概意思是,自己很小父母就早亡,常常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到处去蹭百家饭,好在苍颜白发的老掌柜愿意收留自己,斗米恩,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所以李灯不能做出升米仇的事,不能因为自己长大了,就离开这个在贫困时为对自己有过帮助的铺子。 老人最后也没强求,不过说了一句怪话。 “气运这种东西,强求不得。” 李灯笑着说道:“等哪天老掌柜寿终正寝了,铺子开不下去时,他再来这里混饭吃。” 当时老人漫不经心的翻阅着手中的书籍,笑着回应道:“难咯,等那老不死的寿终正寝,老头我早都成孤魂野鬼咯。” 李灯当时只能笑着说些他平日里听到的话,“坏人不长命,好人活千年。您老正是老而弥坚的时候,要想开点,别想这么远...” 老人合上书籍,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褶皱,宛如百年老树的沧桑外皮。 少年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像是一株正在生发的幼小树苗。 今日夜幕降临时,请钱铺子依旧没有关门,铺子外成片密麻乌压的黑影密集攒动,老人站在铺子门口,那片乌压压的黑影在门前徘徊不定,似乎是极度垂涎铺子里琳琅满目的压胜钱币,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在门槛前躁动。 老人站在铺子门口,无视那些躁动的晃动黑影,沧桑老眼目光远望,最终停留在那间尚未关门,门口摆放一排灯盏的铺子。 当老人见到一个少年从铺子里飞奔而出后,这才缓缓转身,关上驳杂木门。 关门之后,在门口徘徊不定的黑影瞬间四散,如暗夜里受惊的漆黑老鸦。 老人是在等少年前来购买祭祀用的压胜钱,每年这天,少年都是最后一个前来购买压胜钱,所以老人今天给少年留了个门,不过看到少年飞奔赶回家后,老人也就不再等待了。 老人每年售卖给李灯的压胜钱都是铺子里品佚最好,价格却是最低的钱币,这一点,少年不知。 李灯一路沿街飞奔,几经转角,来到了小街最东面的一处偏僻陋房中。 这处陋房,是几年前购置的,以前在镇子上的那间老屋,为了糊口,在很久之前就低价售掉了,那处老屋,也是李灯父母为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家当,可是当时年幼的李灯为了吃饭,也没能留住父母的遗留。 这处简陋的木房,挡风不挡雨,一到阴雨天气,屋顶就像是开了天窗,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说是名副其实的屋漏更逢连夜雨很形象。 不过好在有个歇脚休憩的地,冬天寒重北风冽,能挡风已经很好了。夏日里阴雨连绵的季节,漏点雨也无妨,刚好凉快些,李灯一直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这处陋室,就像汉子腿上的浓密体毛,丑是丑了点,可是冬天可挡风,夏天能藏凉啊。 其实李灯明白,小镇中的大多数人也明白,对于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儿来说,能不被饿死已经是天大的福泽了,还能有一间独属于自己的陋室更是不易,自从李灯在铺子里做长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百家饭,哪怕近几年花光了所有积蓄购置了这处陋室,常常吃不饱,也没有再向人张口讨过饭。 扪心自问,一个年幼就无依无靠的孩子,有多少人能像李灯这样不但不被饿死,反而还有了用自己双手挣来的家室,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多。 所以街坊邻里都很喜欢这个少年。 李灯推开低矮的木门,说是木门,其实就是一扇篱笆门,李灯走入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灯点燃,然后摆放在一张四角参差破落的木桌上。 在木桌上,除了一盏油灯外,还有两块简易木牌,木牌上皆有一行端正字体,字体笔走龙蛇。 这是李灯父母的灵牌,雕刻在灵牌上的字,是李灯在街上一家木坊里花钱请人雕刻的,字迹虬劲有力。 这两块木牌,是李灯当初从祖房的梁头上凿下来的,凿下来的木牌棱角分明,李灯便找些尖锐的瓦片将木牌雕琢圆润,做成灵牌样式,然后才去木坊请人雕刻灵字。 那家木坊的工匠也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对李灯也很喜欢,就帮着李灯重新将两块木片塑形,打造成精致灵牌的样式。 一般这种木坊是不会给人打造灵牌的,不吉利,可是李灯的艰难困苦,木坊的匠人也是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孩子可怜,也就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事了,就当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了,所以就帮忙打造了两块。 匠人又为灵牌一板一眼的刻上李灯父母的名字,匠人刻的很用心,生怕一个不慎字迹稍有偏差,毁了孩子的殷切希望,两块灵牌,匠人足足刻了两炷香的时间。 做了一辈子的木工匠人,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心对待过木材,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雕刻木材。 灵牌雕刻完成后,匠人交给李灯,没有提什么钱不钱的事。 李灯却是执意要给钱,也许这对于匠人来说,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可对李灯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比吃饭活命还要重要。 在李灯的坚持下,匠人收了一颗铜板,当匠人拿下这枚铜钱时,觉得这枚铜钱很重,就算一粒银子或一粒金子也没有这么重过。 最后,李灯恭敬致谢匠人,匠人握着手中的铜钱,久久不语。 李灯摆放好灯盏后,小心翼翼的拿起父母灵牌,提起烂布袖筒轻轻擦拭灵牌,再慢慢放在灯盏后。 一般大户人家祭祀已故家人都有许多讲究,沐浴焚香,素衣贡品,老幼顺序,膜拜仪式,请人唱供,压胜钱的多寡,品佚高低等等。 李灯家徒四壁,买不起贡香,朴素衣袍也没有,更没钱请人唱供。 所以李灯也就不讲究那些,点灯之后,拿出老掌柜给的那枚古旧厌胜钱,轻轻放在灯盏下面。 厌胜钱放在灯盏下面是一个讲究,称之为“藏钱祭”,是为了防止别的孤魂野鬼前来“抢食”。 李灯为父母准备的压胜钱本来就不多,自然害怕被别的孤魂野鬼分了去,这样自己的父母得到的就会很少了。 李灯“藏”好这枚古朴的压胜钱后,便恭敬的后退两步,跪在灵牌钱,给父母磕头行礼。 李灯一共磕了六个头,每一磕都是铿锵有力。 最后一次磕头,李灯久久未曾起身,在少年跪拜的姿态下,眼中有泪水流出,然后少年偷偷提起袖子,在眼角间轻轻涂抹,动作很隐秘,像是怕被人看见了一样。 他只是不想被父母看到。 少年依旧垂伏在地,木桌上,灯火灼灼闪烁,晃动出一片硕大的细碎黑影,像是一块黑布被人撕碎了一般。 在房屋周遭,亦是有大片黑影晃动,连成一片涟漪状,黑影躁动徘徊,极度垂涎那盏灯火下的古旧钱币,却是不敢靠近灯火。 少年不觉,依旧偷偷抹袖。 许久后,少年起身,眼角已经没有了泪水,而是一脸由衷的笑意。 少年走到桌前,坐在一块木头疙瘩上,身形挺直,正襟危坐。 少年看着面前摇晃的灯火,自说自话。 “爹娘,孩儿过得很好,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舍,虽然这间家舍没有祖屋大,可是遮风挡雨一点不比祖屋差,这个房间,冬天很暖,夏天很凉,真的很好。” “这些年孩儿过得一点都不辛苦,你们不要担心,吃的饱,穿的暖。” 然后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烂的衣衫,咧嘴一笑,“娘说过的,破衣最是能遮寒,孩儿都记得呢。” “小镇里,每个人对我都很好,木坊的匠人,时常接济我,还有请钱铺子的爷爷,经常给我讲些做人的道理,老掌柜虽然严苛了点,可是从来都没有拖欠过孩儿的工钱,所以孩儿这些年过得很好。” “孩儿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们不用担心。” “孩儿想知道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爹,你要保护着点娘,别让她受委屈。” 说着说着,少年有些辛酸,轻声问道:“爹,娘,你们有没有想我?” 然后少年抬起袖子,抹着眼泪,“我好想你们...” 少年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屋内灯火半昏,窗外月光半明,他说了很多。 从来没有点过这么久灯火的少年一点都不心疼油蜡钱,他只想跟自己的爹娘多说会儿话。 请钱铺子里,一个老人坐在桌前,没有点灯,偷偷的听着少年的心事,老泪纵横。 这哪里是什么藏钱祭,这个平日里活泼的少年,分明是把自己的心事都偷偷的藏了起来。 3 死人之国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分,李灯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破败房屋,轻轻关上门后,顺着狭窄逼仄的小胡同向西走去。 红烛镇子不大,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显得有些破落,再加上天刚泛亮,行人稀疏,所以会给人一种凄惨荒凉的景象。 镇子中的建筑大多是青砖红瓦的低矮房舍,错落连成一片,犬牙交错,没有丝毫的规整性可言。所以在这片具有历史沧桑感的房舍旁,会有许多仅供两人并行的曲折胡同,弯曲胡同如同一条大蛇攀爬留下的印记般,七拐八扭。在漫长岁月的风雨打磨下,原本鲜亮的青砖红瓦白墙早已古旧泛黄、斑驳嶙峋,刻印在墙壁上的泛黄水渍如同老人脸上攀爬蔓延的皱纹,从远处望去,这个镇子,很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 李灯快速跑过逼仄压抑的巷弄胡同,凹凸不平的青色石板上还残留着昨夜淅沥夜雨遗留下来的雨渍,湿漉漉的,好在这些胡同都是由青石板铺就而成,并无半点泥泞,只是些湿漉漉的黄纸钱安静的躺在的石板上。 李灯看了一眼湿漉漉的纸钱,便又顺着青石板走去。 镇子里的老人常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过后早添衣。少年长年就这一身行头,也就不在乎什么添衣不添衣的事了。这件衣服穿了有几年光景了,由于这两年少年个子像雨后春笋一般节节拔高,李灯不得不将衣服小心翼翼的撕烂,然后再从售灯铺子或去西边的请钱铺子找些破布,在撕烂的缝口出缝补一番,这样紧身的衣服就能再穿了。 一阵冷风吹过,少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然后加快了脚步,只要跑起来,身子热了,就不冷了。 少年听请钱铺子里的老掌柜说过一句话,秋冻不觉寒,这句话搁在李灯身上很受用。 寂寥的巷子中,一个少年轻车熟路的穿梭其中,几经转折,便来到了一条古香古色、商铺林立的小街上。 此时小街上,有早起售卖早点的小商贩,这些商贩大多都是住在镇子里的人,趁着集市尚未兴起,摆下一处摊子售卖些早点,待得街上人流增多时,流动的早点摊位就会移走,这些摊子是要为花钱买下摊位的雇主腾地儿的,售卖早点的小商贩一般会为雇主留下些早点,算是感谢雇主的借地情谊。 身裹破败衣衫的少年走出清冷小巷弄后,停下了脚步,抬眼向前望去,一脸愁容。 昨夜的淅沥雨水不但打湿了街道建筑,还将那些散落的黄纸钱也打湿了。 按照老掌柜的要求,今日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将这些飘落在镇子里的黄纸钱收拾干净。可被雨水打湿了的纸钱紧紧的贴在石板上,甚至一些房屋瓦片上也都粘着湿透的纸钱,石板路上的黄纸钱还好说,无非是多下些功夫,耽搁些时间的事,可这瓦片上的黄纸钱却是些棘手。 李灯极为熟悉这座镇子的建筑布局,这座镇子虽然不大,可布局真的不敢让人恭维,散乱的房屋建筑也就算了,就连那些衔接房屋的石板路也跟群蛇爬过留下的蛇道似的,歪扭迂回,李灯第一次背着背篓满镇子收拾纸钱时,就感觉是行走在请钱铺子画满符箓的墙壁上面一样,因为衔接这个镇子的错乱青石板太像符箓上勾勒出来的痕迹了! 在那间请钱铺子里,墙壁上画满了跟蚯蚓群似的符箓,李灯之所以觉得那些符箓像蚯蚓群是因为除了形状相似之外,那些符箓线条是用朱砂画上去的,一条条蜿蜒逶迤的血红色线条宛如黏附在墙壁上的细长蚯蚓。 不过自从听过街上说书先生的荒诞故事后,李灯更觉得那些蜿蜒的红色线条像是那几面墙壁的“血管”。 李灯视线快速扫过街面,按照老掌柜的吩咐,李灯要先从街面收拾起,不然等日头上来了会耽误街道上的生意人家。 今日的工作量不可谓不大,李灯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往年那些飘零的纸钱都是被风吹袭在墙根巷角,成群的纸钱聚在一起,少年只需要将背篓捧满,一趟趟的送回铺子就行了。 李灯快速扫过宛如一座荒凉坟场的镇子,丝丝冷风顺着破烂的粗衣灌入身体,他下意识的紧紧衣衫,拔腿赶往铺子。 其实这少年心里是有些惊慌的,在这个每年都要祭鬼的小镇,对于鬼魂的存在已经深烙在少年的血肉骨骼之中,由不得他不相信,心中自然有几分对于鬼魂的敬畏,对于收拾这种不详钱,他心里也十分忐忑。 尤其是今天还下了一场冷清的小雨,按说书先生神乎其神的话来说,鬼节前后下雨,应该是没什么好事的。 少年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人吓人,吓死人。那说书老头就是为了吊人胃口瞎扯淡的。 李灯来到铺子时,天际刚刚破晓,一抹鱼肚白从东方浮现而出。 出乎少年的意料,老掌柜已经坐在柜台后了,李灯看了一眼老掌柜,他的神情略显疲惫,双眼浑浊不堪,坐在那里像一具雕塑一般,在李灯到来时,老掌柜才微微动了动身子。 看老掌柜的样子应该是一宿没睡了。像他这种岁数的老人,半截身子差不多已经进了黄土,按理说是熬不动夜了,可是这个老掌柜却是在这里坐了一夜。 李灯先将门口的那几排灌了雨水的灯盏拿进铺子,在柜台的暗格里摆好,这种已经用过的灯盏,一般不会售卖掉,都是留着铺子自己使用。 用以指路的灯盏一年一年的的积攒,如今已经占满了暗格,不少有些年头的灯盏上甚至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不是少年偷懒的原因,老掌柜嘱咐过,这些灯盏上残留下了阴戾的气息,最好是不用碰它们。 李灯将灯盏放置好后,抬头对老掌柜说道:“爷爷,今日铺子里不会有客人,您去后院歇会儿,等下我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就行了。” 老掌柜这才起身,说道:“你忙你的去,不准偷懒,我去请钱铺子一趟。” 李灯点头说道:“夜间镇子里下了一场小雨,今日可能会迟些。” 老掌柜缓慢的走向门外,“不偷懒就行。” 然后他又转头,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叮嘱道:“别忘了锁门!” 李灯拍了拍腰间的钥匙,老掌柜这才离去。李灯知道这老掌柜是个守财奴,不过守财归守财,他却不会克扣李灯半点工钱。 李灯见老掌柜离去后,也不耽误时间,今日的活儿有些重,他可不想在七月十五这一天披着夜色在大街小巷中捡纸钱。 李灯跑向铺子后面,铺子后面是一个很小的院子,格局也不讲究,只有一间偏房、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和一小片花圃,花圃里载着几株瘦弱的小树和一丛金线菊。在秋日的季节里,这丛金线菊开的正盛,一朵朵花束像是向外攒射的金线一般,此时菊丝上沾着几滴晶莹的露水。 在这个镇子里,很少有人家种植金线菊,因为镇子里的人对鬼神的存在深信不疑,而菊花又是阴生植物,按照人们的说法这东西易藏纳污秽,会招邪气。一般人家只会在祖上墓地前种植这种金线菊。 李灯走在石板小路上,那丛菊花在露水的浸染下格外妖艳。这座小花圃平时都是交给李灯打理,金线菊的枝条被李灯修剪得格外精致,整齐得枝叶像是困扎好的草垛一般。少年郎面带微笑,由于铺子门面和后院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还有一道狭窄的小木门,每次李灯坐在柜台时都有暗香浮动。 再过段时间,这丛金线菊就会迎着霜雪凋谢了,那时李灯就会拿着一个小剪刀将枯败的花朵剪下来,然后在暖阳的冬日里将金线菊风干,用油纸小心翼翼的困扎好。李灯很小就知道菊花是一种很好的中药材,性凉微苦,散风清热。 那个老掌柜从来不喝菊茶,前几年刚来铺子的时候,李灯给老掌柜泡过菊茶,老掌柜说自己年纪大了,体格偏凉不适合喝菊茶,倒是李灯要多喝点,小伙子一天天长大了,血气也跟着旺了起来,多喝菊茶能祛邪火。 李灯在后院靠墙的角落背起竹篓,又扛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走出院子后,又将铺子的门锁好。 小街上不少早点铺子已经开门迎客,热气蒸腾,这座被昨夜秋雨洗刷过的小镇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不过此时小街上的人不多,大概不少人此刻多半还在清梦中。这座红烛镇有一点非常奇怪,整座镇子没有一户人家养鸡,倒不是这座镇子极为富庶,相反这座镇子极为贫困,但是李灯从小到大却是没有见过一只鸡。 李灯之所以知道这种物种的存在还是因为那座请钱铺子,那座铺子里的老人平时喜好翻阅些书籍,所以广罗了不少山野杂谈,铺子里清闲时,李灯就会去请钱铺子那边,老人坐在藤椅上,李灯坐在铺子的门槛上,一老一少安静的看书。 少年起初认字不多,看起来很艰难,时不时的去问老人,老人似乎是孤独惯了,对于少年的询问也是不厌其烦,有时候还会微笑着跟李灯解析里面的内容,包括杂谈中没有涉及到的诸多天外天的荒诞事。 请钱铺子中的那位老人藏书不少,不过多半都已经泛黄,甚至一些书籍上还有极为醒目的黑色灰迹,像是烟渍一样拖拉的老长一道。有一次李灯用手指涂抹那些烟渍,还真给他撮掉一层灰!李灯猜测这些灰迹应该是老人夜间挑灯看书,油灯烟丝留下来的痕迹,因此也就没太在意。 从那些光怪陆离的书中,李灯看到了外面世界的多彩缤纷,少年郎每次看那些书籍时,都对天外天心生向往,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那些书籍上的世界,有江湖游侠儿的豪荡快意事迹,有各种具有鬼斧之力的神兵,有春风得意的读书人,有天赋异禀、举手投足便能焚山煮海的能人异士,还有各色的妖兽灵兽甚至是神兽。 书籍上描绘出的世界比这座死气沉沉的小镇要精彩多了。 每次李灯看的心驰神往之时,便会忍不住询问老人,真的有这样的世界么?老人总是一脸唏嘘的说有!不过距离红烛镇很远很远,多数人穷其一生再也到不了那个世界了。 李灯总是憧憬的说等老掌柜百年之后,他一定要去外面看看。 老人便会搁下手中的书本,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说外面的世界哪里都好,就是不太友善,没有红烛镇住着舒服。 李灯便会一脸好奇的说,爷爷去过外面的世界么? 老人便又拿起书本,一脸遗憾的摇头,说他也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都是书上说的。 老人又说,如果你以后能到外面的世界,也替他看一眼,这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如书上说的那么精彩。 背着竹篓的李灯一手拿着修长的竹竿,一手拿着一张葱油饼,站在街头风卷残云一般将手中的葱油饼啃完后,便放下竹篓和竹竿,弯腰从湿漉漉的石板街上捡起已经湿透的黄纸钱。 红烛镇厚重的朱红大门前,来了一支商队。 这支商队每年七月十五都会如期而至,而且商队只在镇子里呆上一天的时间,晚上趁着夜色再次离去。 由于红烛镇地处连绵深山中,与外世隔离,镇子中的人想要出去根本不可能,在这种宛如迷宫一般的山脉中,一旦离开镇子较远,便会迷失道路,想要再走回来都很难,以前镇子里有不少汉子想要挣脱这座小镇的束缚,最终都是杳无音信,久而久之,镇子中的人也就安静的呆在这座“牢笼”里了。 这支商队就像狱卒一般,每年定期的往镇子里输送补给,而后离去,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离开时又会去向何处,他们铁面无私,他们冷漠无情,甚至送完补给后,他们都不会在镇子里停留,而是去距离镇子南边的十里坟冢旁边的破败土地庙休憩,等夜幕降临时离去。 不过就算他们不近人情,镇子里的人也会翘首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因为他们的到来,会带来很多外面的稀奇物件,这对镇子里的人来说,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样。 这支商队的轮廓出现之时,戍守镇子的戍卒就早早将厚重大门敞开,带着一脸的希冀迎来这次补给。 戍卒看着一匹匹健壮的白色雄马驶入城中,带领商队的人群制服统一,一个个看起来面色红润,神韵绰约,宛如一个个天将一般威严。 商队驶过镇门时,戍卒不悦而同的低下了头颅,委实是这些人马气势太过于凛然了,一个个就像那座破败土地庙里威严的塑像一般。 就算那座破败的土地庙中的塑像也没有这对人马不同凡响的气度,那些斑驳掉彩的废弃神像在风雨的侵蚀下,就算原本具有泥菩萨的威仪也早已经被消蚀的差不多了。 雄壮的白马拉着猩红铜车进入镇子里后,戍卒们才敢抬头望去,一辆辆猩红铜车上被漆黑的丝线紧紧缠勒着,车壁上凿刻着繁琐的花纹,像是神国威严的礼法一样端庄肃穆。 商队领头走过镇门后,眉头微蹙了起来,眼神也跟着谨慎了起来,就像是寻常人走入了一座荒凉的坟冢中一样。 在他眼中,这座镇子其实跟荒凉的坟冢没有区别,如果硬要说出区别的话,这座红烛镇可以算是一座活着的古战场遗址! 不过他们更习惯把这片地域称之为“死亡之国”或是“征服之地”! 而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商队,他们就是那道血裔之中最卑微的赶尸人。 因为他们拉的铜车就是一口口暗红色的棺材! 4 纸马拉棺 日头攀升了起来,东方那抹鱼肚白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丛耀眼的金色鳞斑,流云游动间,那块横跨半壁天空的金色鳞斑也是跟着晃动起来,形似高贵威仪的金龙沐云而游。 街道上的人流也跟着密集了起来,这些镇子里的原住民都知道今日是商队到来的重大节日,又会有各种稀奇的货物被商队运送到镇子的各家商铺里,一些妇人女子都早早起床,结队来小街上购买货物。 当然购买货物只是其一,其中还有不少女子是抱着观看那些神采俊霓的商队汉子而来,那些汉子身上似乎有一种既让人敬畏又让人渴望的光辉,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不过说来也奇怪,当这些商队中的汉子走过街道时,那些妇人女子竟是不敢抬头,那些汉子身上明明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可当汉子临近时,那股子如神明般不可冒犯的气息让所有人都敬畏不已。这些女子此时像是一只只灰蛾一般,商队汉子正如璀璨的火苗,灰蛾对于火苗有无限的向往,但是没有一只灰蛾敢一头扎进这簇火苗中。 飞蛾扑火,必受其害。 商队中的汉子目不斜视的走在街道上,他们的态度极为冷漠,对待这些原住民就像对待草木一般。 商队到来之时,街上的行人不约而同的为商队让出了一条道路。正在闷头往背篓里扔湿漉漉黄纸钱的李灯听到了踩踏石板的踏踏声,也是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望去。 李灯知道今日对于红烛镇来说是个重要的节日,会有商队给镇子补给货物,不过李灯一次都没见到过这支商队。只是听别人说过这支商队的神俊风采,由于小街不长且相对敞亮的缘故,往年的黄纸钱都是被秋风吹袭于街角形成一团,李灯收拾起来丝毫不费劲,当商队赶到红烛镇时,李灯已经清理完了街道,去往镇子深处了,所以这么多年中,总是和这个商队擦肩而过。 每次听人说起这支商队是如何的神气时,李灯总会心生向往,想要来看一看,但每年这一天老掌柜都会冷漠的告诫他不准偷懒的话,李灯对于这份长工极为在乎,没了这份长工就意味着丢失了饭碗,所以即便是没有老掌柜监视,李灯也不敢有任何的偷懒。更何况镇子里的人对“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极为信崇,虽然请钱铺子里的老人跟李灯解释过,这里的神明可能并不是书上所说的神仙人物,应该被理解为人在做天在看,要怀有敬畏之心,不可胡作非为,可最后也硬是被那个老人强行解释成不能偷懒的话来。 由于昨夜下了一场淅沥秋雨的缘故,收拾黄纸钱的难度加大,所以才能碰巧遇到这支商队。 李灯顺着分散开的人流看去,眼神一凝,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商队?! 少年看到的场景并不是人们口中描绘的那样,什么镂刻繁密花纹的红铜车厢,一匹匹流溢着灵气的健壮骏马,和风韵绰约的神人汉子。 李灯当下有些惶恐,心惊肉跳,那颗心脏就像擂鼓一般在胸膛内狂跳了起来。 商队中的领头人忽然抬头看向李灯,眼神微微讶异了,此时这个在路人眼中颇具仙风的汉子心头同样震惊不已,皱着眉头兀自不信的说道:“活人?!” 死人之国怎么会存在他不知道的活人? 李灯面色煞白,宛如白日见鬼了一般,呼吸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不知是因为呼吸紊乱还是那颗心脏的敲击所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白日见鬼了,旋即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众人,在她们脸上,敬畏和希冀并存,没有一个面孔像李灯一样慌张不堪。 就在李灯想要下意识的揉揉眼睛时,商队的领头人却是威严一喝,“何方妖人,竟敢阻拦天师走阴!” 这一喝,宛如平地滚起煌煌天雷般在小街上炸响,颇具天人之威。周遭人群顿时噤若寒蝉,身子颤抖不已,头颅垂的更低了! 李灯只觉得脑海中有串雷炸起,耳际似乎有万千振翅的蜜蜂一般嗡鸣作响。 在喝声响起之时,这突如其来的震雷声直接吓得李灯闭上了眼睛,而后他使劲地摇了摇头,那阵嗡鸣声才变成如利刃震动的尖锐长音。 李灯睁开眼眸,再看向眼前的商队,车队却是面貌一变,精美沉重的红铜车厢,车厢上镂刻的花纹像交-媾的黑蛇又像请钱铺子墙壁上刻画的符箓线条,健壮的马匹肌肉线条如此匀称,仿佛书籍上所说的“上前敲骨,犹带铜声”的名贵马匹,白马身上佩戴的鞍鞯辔头泛着清冷的铜辉,随着铿锵的蹄音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再看那些赶商人,仿若大袖流云的仙家风采,身上流转着若隐若现的圣洁光辉,白衣宛如绵软的祥云缝制,风度翩翩的脸上却是冷漠僵硬的表情,宛如珍贵画卷中亘古不变的容姿!除了表情木讷之外,这些赶商人的动作整齐划一,除了给人亦步亦趋的僵硬外,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正在进行威严的检阅仪式一般。 领头人的脚步也极为讲究,时而急促如骤雨扑面,时而缓慢如老龟攀爬,脚步也亦有区别,时而如老鱼跳波,时而如骤风疾驰,他就像走在渐次浮现而出的格线上,每一步的落脚都极为讲究,像是怕踩踏到了什么东西一般。 不过那幅面孔此时却不是如身后之人千篇一律的冷漠无情,而是凝重万分。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种活着的古战场遗址中碰到活人的情况,活人的生气对身后的仆从和那些马匹冲击极大,身后的那些仆从已经身形不稳,出现了僵硬晦涩的情况了。 那人冷冷的盯着李灯,又是喝道:“速速退去!” 轰! 街市上密集的人群散如惊鸦,纷纷后退数步。李灯心头也是有些慌乱,慌忙拎起竹篓退向街道旁侧。 商队在众人的迷惘神色中走过街道,踏踏的马蹄声和急促的鞍鞯撞击声宛如镇魂曲一般在街道上振鸣了起来。 商队走过李灯时,那领头人微微侧目,打量了李灯一番,而后向着街里行去。 当商队消失在街道上时,那道踏踏蹄音和清脆撞击声才缓慢消弭。人群又跟着涌动了起来,刚刚寂静到只能听到马蹄音和清脆撞击声的街道又喧沸了起来。 秋日的清晨,即便是有阳光洒彻,依旧还是有些清冷,不过还好,这股子清冷并不是凄神寒骨。 春日里,吹面不寒杨柳风。 秋日里,秋冻不觉霜华重。 不过此时李灯还是下意识的紧了紧破烂衣袍,当商队与他擦肩而过时,少年觉得有一股子悄怆幽邃的刻骨冷意迎面扑来,像是鬼蜮中的游魂轻轻的往少年身上吹了一口阴森气流。 刚刚李灯真给吓得不轻,在第一眼看到商队时,他不仅看到了沉重的厚漆红棺,那些宛如罩衣一般弹在红棺上的线条也如墨渍一般顺着红棺蜿蜒流淌,像是漆黑的血液一般触目惊心。更可怕的是那些人马,那些根本不是活物,那些分明是素白的纸人纸马! 纸马被野芦杆子撑的壮硕,给人一种肌肉隆起的健美感,糊在野芦杆子上的纸张素白中裹挟着纤细的纸条,那些是马颈上的鬃毛。 纸马呈现站立状态,却在一股莫名的牵引下蹦蹦跳跳,在青石板上踩踏出笃笃的沉重声响。 还有那些纸人,一身极具视觉冲击的惨白色,宛如行走在人间的白无常一般。纸人脸庞上画着统一的生硬殓容妆,触目惊心的腮红,妖艳如女鬼裙摆的唇影,在惨白的映照下,震慑人心。 那些纸人身形飘忽如鬼魅,脚掌离地寸余,整个身子悬浮前进,宛如有无形的丝线将纸人挑起一般。就算有一阵冷风吹过,那些轻飘飘的纸人也是屹然不动,能够吹翻衣摆的冷风却是吹不动那些轻飘飘的纸人。 沉重的红棺倒不是纸糊的,而是实实在在的沉木朱棺。纸马拉动的马车也是黄纸糊成,粗糙的黄纸包裹着攒聚在一起的苇杆,向前蔓延至车辕,甚至有一辆车辕上的粗糙黄纸已经被风吹拂掉了,露出一截干枯的芦苇。 一辆纸糊的马车和纸糊的纸马竟然能拉动一口沉重的棺材。 在这群商队中,只有一个是“活人”,就是那位冲着李灯威严呵斥的领头人,不过在李灯第一眼看到他时,他的着装并不是仙气飘飘的白衣,而是一件有些褴褛的土黄色道袍,那人显然是一个道士,头顶一髻莲花冠,手持一枚古旧的铜黄钟,钟舌撞击钟壁敲击出急促的刺耳声响,声响节奏变换如雨如雷,每一阵急促的钟声落下,那些纸马就如被牵引一般跳动着。 不过随着那位道人威严一喝后,那些可怖的景象都消失了,宛如少年在那一瞬间出现的幻觉一般,他看到的只有精美的红铜车厢,壮美的马匹和脚步生涩、面庞冷漠的白衣人。 李灯狠狠的摇了摇头,这一切都像一场骇人的幻境,又像是一场诡谲的噩梦一般,可一切却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像是被梦魇缠噬一般。 李灯在街道上站了很久,才又背起竹篓去收拾那些纸钱。 商队穿过街市,来到镇子腹地,商队身后没有一人跟随,整个镇子腹地在商队进入的一瞬间陡然变得荒凉了起来,镇子像是变成了一座死城一样。 在镇子腹地,有一家庄园,庄园极为宽敞,不过却不是殷实富人家那般守卫森严,偌大的庄园甚至连个守门人都没有。 那道人来到庄园前,质地轻脆的钟声戛然而止,同时纸马纸人也是一瞬寂静。道人将古旧铜钟收入袖筒,而后从袖筒内取出三炷黄香,指尖轻轻捻动香头,黄香燃起,而后弯腰往漆黑的门前一插,念念有词道:“小道前来进香,还请主人开门一见。” 道士进香完毕后,有两枚压胜钱从袖筒滑落,他双手各捻起一枚钱币,食指中指夹住钱币,钱币在指尖纷飞了起来,像是捻诀一样,下一瞬间,道士突然将钱币往自己双眼抹去。 当道士再次抬眼时,这座恢弘的庄园却是换了一幅景象。 道士看了一眼破败的小道观,微微一笑,又是摇动铜钟驱驰纸马拉动棺材,进入了破败道观。 5最后的战鼓 请钱铺子那边,老人将藤椅放在稀薄的暖阳里,由于这条小街是东西走向,所以铺子门前就是温暖的光线,不过由于这个镇子特殊的原因,一年到头都没有什么炙热的光照,即便是三伏天,这里的阳光也是清冷的。好在这个镇子几乎没什么人出去过,也就不知道与外界的这点差别。能出去的人,也不会在意与外界的这点差别,毕竟这个镇子里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其中又牵扯到诸多不为人知的大隐秘,想要追究起来,很难也很复杂。 老人今天穿了一件厚衫子,这个满身腐朽气息的老人似乎是熬不住冷了,即便是坐在阳光里,依旧将衫子裹得紧实,阳光下老人显得暮气沉沉的,像是枯败的荒草一般任由微风吹拂。 门槛上,老掌柜占据着平时李灯所座的位置,仍旧是不苟言笑的老脸,这位老掌柜无论对谁都摆着一张臭脸,即便是这位与他一起镇守此地的老人,依旧看不到他的好脸色。 老掌柜坐了好一会儿了,不言不语,像是在心头盘算着什么一样。 坐在藤椅上的老人也不理睬他,慢悠悠的翻看着一本残书。之所以说是残书是因为这本书似乎被火烧毁了一部分,下半截被火拦腰截断,满是灰渣子,这本书之所以能幸存,可能是当初老人发现的及时,把火给扑灭了,不然这本书可就真的没了。 老人看的索然无味,把书往手上一拍,灰渣子纷纷抖落一层,不过这些灰迹却没有掉在地上,而是就此消散了。 老人有些恼怒,骂道:“一群王八蛋,烧个书都烧不好,烧半本书给谁看?” 原来这本书并不是老人不小心点着了,而是像烧纸钱那样只烧了一半。 另外一半可能在某个不知名的祭坛里躺着呢。 老人将这本残书放下,又从脚边捡起一本画满符箓的书籍,一张张符箓样式像虬结的老树根一般,黄纸做底,红砂绘符,如一张张脸谱,老人每翻一页,就像变戏法之人更换一张脸谱一般,不过老人看的却是津津有味。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老人在符箓上的造诣,就连老掌柜都只能望其项背,即便是放在外世,能在符箓造诣上跟他一教高下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而那些人如今却是都比他混的好,一个个躲在超级势力背后,没事的时候随手画几张符箓,那些宗派一个个都跟如获至宝似的感激涕零。 老人翻阅的速度很快,委实是这些描摹在书籍上的符箓没有丝毫的精气神可言,真正的符箓集,哪一部不是出自名家之手,这种书籍只要问世,必会遭到哄抢,谁舍得烧给他呀?! 符箓集不像别的书籍那样,真正的符箓集内,每一张符箓模板都会藏匿着符胆灵光,那才是符箓的精髓所在,上面描刻着符箓的运转方式以及绘制法门,绘画符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活,不然随便找一本刻摹本写写画画,大家都是大宗师了。 老人手中的这本符箓集可以说没有丝毫灵性灵气可言,它就像一具干尸一般,丝毫看不出“血液”的流动迹象。 不过老人依旧看的津津有味,说到底还是他对于符箓的造诣太过于登峰造极了,毫不夸张的说,老人只要稍稍抖抖手,那些刻摹本上的符箓就会“活”过来,甚至比绘制这些符箓的主人撰写出的符箓还具有灵性,天地间,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此一家。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在最初那段时光中压制流窜在这片天地间的亡魂。 真正见过他出手的人大多数已经不在了,如果后世符箓宗师见到他出手,肯定会惊叹万分,因为他在符箓上的造诣已经超脱了符箓家对于符箓的认知,也许在符箓造诣上,他就是一个怪物! 老人不停的翻阅符箓集,速度之快,犹胜精湛戏法师的脸谱变换,令人目不暇接。不过老人依旧能够对于每张符箓明察秋毫,符箓上的细微瑕疵像是被老人翻书的手指拓印下来了、刻印在了脑海中一般。 老人很快就将符箓集翻阅完,而后又将书本反过来再翻阅一边,从尾页依次向前翻阅,书本中,又是一番别致的景象在老人眼中浮现。倒翻的符箓线条原本是违背符箓规则的,可是在老人眼中,可能会是一张崭新的、不曾问世的符箓! 坐在门槛上的老掌柜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老人指尖翻飞的书页,嘶哑说道:“稚童涂鸦!” 老人放下手中的符箓集,笑笑说道:“能有这种造诣已经算不错了。” 老掌柜不耐烦的挠了挠头,问道:“老东西,你若是出去这里,天下符胆还能掌控几成?” 那老人重新拿起符箓集,摊开那本符箓集后,老人猛然抬手将符箓集对半撕开,而后丢掉半部,干枯的老手虚晃一下,下一瞬间,留在手中的半部符箓集瞬间流转着飘渺的光彩。 老掌柜只是抬抬眼皮,那些流转的光彩显然是浓郁的符丹灵光。 老人这才掂了掂手中的半本符箓集说道:“五五开!” 老掌柜顿时没了兴趣,这老东西在这里消磨了太多的时光,就算是一张高品佚符箓灵性也该在无尽的侵蚀中消逝的差不多了,他还能保持这份功底,已经不算差了。 老人又是随手一抖,那些流转的光彩消弭而去,一张张威力不俗的符箓瞬间跌落成黄纸。 老人捡起丢掉的半本符箓集,而后将符箓集叠放在一起,放在脚边,又拿起一本小说集,慢悠悠的翻看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老掌柜见到翻书老人心不在焉的情态,又扯开喑哑的嗓音说道:“灯儿快要十八岁了,体内阳气生发,‘金线菊’的功效也在逐渐减弱,已经压制不住他体内的阳气了。这道阳气被足足压制了数百年,一旦突破那个屏障便会如横肆的荒原的野火一般,不是他将这片地域中的阴戾冲散,就是他被阴戾吞噬,彻底融入这方天地。在这个地域,因为一直有人监视的原因,我并不敢出手,所以应该安排灯儿走出‘镇子’了。” 老人依旧缓慢的翻书,“无论是他冲散阴戾还是被阴戾吞噬,这两种结果都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不过想要安排他走出去,可能会有点难度,毕竟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记录在册的,那些人不可能察觉不到。” 老掌柜依旧面无表情,说道:“灯儿并未被记录在册,在这里,我若是想隐瞒一个人,远比他们想要找到一个人简单。” 老人点点头,看来自己的老伙计早就留有后手了。他又抬头,指了指镇子问道:“如果灯儿离开了镇子,那这里也该关闭了吧?毕竟他们从我们这里掠走了太多的东西,而他们的回馈,只是些最低廉的供祭品!” 老掌柜一提到这茬就脸黑,眼神似凛冽的刀光一般涌动,怪不得他平日总是摆出一张臭脸,像是谁欠他东西了似的,经翻书老人这么一说,镇子之外的那些人应该是欠了他不少债。 老掌柜腐竹一般的指节轻轻敲打门槛,说道:“是啊,这数百年间,外界从我们这里掠走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也该为灯儿留下些什么了。” 老人却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骂道:“老东西就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了,只要灯儿还在,无论生死,出了这个镇子,他就是王!” 老掌柜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是啊,总有一天,灯儿会站在最高处制裁他们,把我们失去的东西,千倍万倍的夺回来,这也是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原因!” 老人突然想起了一本小说集里的豪言壮语,用手指轻叩书本,荒腔一般说道:“尸山血海任沉浮,唯有一人可称王。” 被血色弥漫的地域一定比被阴戾充斥的地域更加迷幻吧?尤其那些血色是敌对者的鲜血! 老人用手指了指天际上的清冷“太阳”,问道:“灯儿要不要带走它?毕竟它的存在一直都是为了灯儿!” 老掌柜缓慢的摇头,“为了灯儿的安全,镇子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尤其是它,即便是你我合力将它封印起来,那些人依旧能察觉到端倪,再联想到镇子的‘消失’,恐灯儿会遭遇不测。” 老人点了点头,老掌柜说的不无道理,毕竟这里的东西被阴戾气息熏染了数百年,确实与外界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过老掌柜却是突然开口说道:“不过在灯儿离开时,你可以给他准备些东西。符箓一道,无论在镇子里还是在镇子外,都是共通的,镇子外的一些符箓上的阴戾不比镇子里的阴戾差多少。所以就算灯儿携带再多的符箓他们也不可能察觉到。” 老人笑呵呵说道:“干脆把我也带出去?!” 老掌柜冷哼一声,“怎么了,耐不住寂寞了?这才多少个年头,跟前辈的寿命比起来,这几截光阴算的了什么?” 老人一脸唏嘘,是啊,这才多少年头,不过一直守护在这方寸之地,也是有些厌倦了啊。 老人收敛起心绪,“想要安排灯儿离开镇子也不容易,这镇子被施加了重重禁制,通往外世的道路只有一条,而且还有守门人,就算是你我都不可能在不惊动那些守门人的情况下出去,更何况灯儿呢?” 老掌柜点头说道:“这里应该不止设置了针对亡魂的禁制,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身负大气运的活人能误入此地,应该也是有些别的禁制的。也就是说,除了那条‘官道’外,这里没有任何出口,想要送灯儿出去,又不会被外人注意到,只能走那条‘官道’。” 老人看向老掌柜,宛如老狐狸一般的眼神,说道:“你是要洞开那条官道?” 老掌柜点点头,“如果镇子里出现了一场他们始料未及的暴动,那些‘收租人’应付不了暴动,势必会有人前来增援,不过那时的官道禁制应该会疯狂的运转,竭力稳固这方天地,同时我们也能出现一丝契机。” 老人接过话茬,“同时苏醒的亡灵会对这方地域发起冲击,这片空间毫无疑问会被荡碎成虚无,空间一旦破碎,亡灵四散,整片空间就会被阴戾气息吞没,刚好我们可以借着阴戾气息的掩盖将‘镇子’顺着空间转移出去?!” 老掌柜眼神中寒光灼然欲喷,“前提是这场暴动要足够大,这方天地中,沉淀数百年的阴戾气息势必要全部浮地而起,以此来助增亡灵的战力!” 老人面色惊骇,慌忙发声问道:“你要坐镇此方天地?!” 老掌柜面无表情的点头,唯有此法,才能彻底搅乱这方天地,镇子才有转移的空间,同时灯儿才会安然离开这里。 老人沉默了许久,说道:“你可知道坐镇这片空间的代价?不提外界那些的禁制手段,就算是暴虐亡灵的撕咬也足以将你撕碎成虚无!” 老人悲怆说道:“你会真的死去的!” 老掌柜站了起来,看向红烛镇,说道:“数百年前,我曾藉藉无名,在那场圣战中,即便是连战场的边缘都触碰不到,如今我又龟缩了数百年,早已受够了煎熬,我要用最后的力量再开启一场划分疆域的圣战!我会用我最后的怒吼为圣战擂起最嘹亮的战鼓,即便是身死道消,这战鼓也会响彻不息!” 老掌柜忽然摊开双手,风气云涌,阴风哀嚎,像是万千厉鬼的嘶吼声,密布如毒瘴般的浓云垂压天际而来,却没有丝毫的雷鸣电闪。 “亡国之奴的怒火会烧遍曾经的国土,那些活动在吾国旧土上的势力唯有被烤感血液,烧化尸骨。这片他们抢夺下的国土,会成为他们最后的葬场,吾国之旗,会伴随着他们的骨灰猎猎飞扬!那些不曾抛弃国土的烈士,最终会在国之辖境内得以安抚永息。” “游荡在这方天地的烈士们,你们听到国土的召唤了么?我李氏一族的战鼓再次擂动了起来,在这擂鼓声中,拾起跌落的刀剑,去制裁那群贼寇,握紧手中的枪戟,去审判那群刑徒!” “李氏儿郎,即便身化枯骨,也会以神灵请战!” “我会为李氏敲响最后的战鼓!” 老掌柜声音并不激昂,甚至有些抑扬顿挫,不过那股子腐朽气息却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如枪如戟的锋锐。 这位亡国鼓手,此时却如贯穿沙场的利剑一样锋芒毕露。 毒瘴般的密云遮蔽整座镇子,镇子里下起了一场阴飒雨水,像是无声的恸哭。 老人也是站了起来,慷慨激昂诉说:“战鼓起兮血旗张,甲光亮兮云飞扬,刀剑合鸣兮雷煌煌,国之猛士兮卷八荒。” …… 一座破败的道观中,那位道人站在屋檐下,袖筒中铜铃急促响起,如檐角下的风铃被疾风吹响一般。那道人伸手按下铜铃,而后又伸手接下雨水,“七月在野促织鸣,又是一片擂鼓声。” 真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七月… (促织就是蟋蟀。) 6 一枕观 红烛镇子又下起了一场淅沥阴雨,在这场清瘦的雨水中,整个镇子都变得冷飕飕的,像是有阴煞气息从地底浮现出来了一般。 那位驱使纸马纸人的道人撤去了术法,纸马拉着朱红棺椁停在破旧道观内,纸人也是围簇着朱红棺椁。那道人一身褴褛的黄道袍,想来道袍应该是在翻山越岭、披荆斩棘时刮破的。 其实这位道人并不知道通往死人之国的具体路径,一路上都是靠着手中的古旧铜钟问路,那枚铜钟对于阴戾气息极为敏感,在铜铃的指引下,道人也是历经万险才来到这里。 至于纸人纸马,一部分是在外界用以掩人耳目的手法,外界世道纷乱,走山过川难免遇会到剪径贼寇,多数剪径蟊贼见到驱使这些纸马拉棺的道人,都会敬而远之,不想跟这种穿阴过阳的道人有什么交集,太晦气。 还有就是这些纸马纸人是阴阳通行的凭证,古战场遗址内凶险万分,贸然闯入的话,很容易引起亡魂的暴动,即便是道法精深的道人在暴动的亡魂下也是极为棘手,一个不慎都有可能被啃食的体无完肤,毕竟古战场遗址形成的原因就是因为亡灵死气的聚集,而活人走在其中,就像暗夜里升起一簇耀眼的火苗,怎么会不引起游荡亡魂的注意。 不过有了纸人纸马后,道人便能顺利的穿行在古战场遗址中,这些纸人纸马无论是对于亡灵还是行尸,都有绝对的压制作用。 这些纸人纸马不是出自世俗中扎纸匠之手,且不说那些毫无灵性的扎物能不能通行在古战场遗址,就仅仅只是数百斤重的棺椁都拉不动,还谈什么跋山涉水来到古战场遗址。 因此这些看着简陋的纸人纸马,其实都是出自道行精深的仙师之手,至少这位驱使纸马拉棺的年轻道人还没有能力扎出能够通行一座古战场遗址的扎物出来。 别看这些纸人纸马极为普通,可是身上却是大有学问,每一具上都用阳春之水画上繁琐的符箓,符箓林林总总不下数十道,有广为人知的镇煞符、过阴符、破障符,还有极少流传在世间的星引符、敕令符、拨壤符等等。 有了这些符箓的加持,这些纸人纸马才有能力在古战场中穿行而不受阻挠。 道人站在屋檐下,清瘦的雨水在檐下拉起了一幕雨帘,像是一颗颗细小的透明珠子一般。他将手收回,雨水阴气极中,落在手心如冰雹砸手阴冷,这才片刻的功夫,道人的手都有些僵硬了,掬起一捧雨水,像是捧着一片风雪一般,当真是凄神寒骨。 道人没有施展术法驱除那股子刻蚀骨节的冷意,而是将沾满雨水的手往道袍上擦了擦,指尖那股子冻骨寒才稍稍消散几分。在这座古战场遗址内施展术法乃是大忌,很容易惹来游荡亡灵的攻击,尤其是在这样阴冷的雨幕中,游荡亡灵的战力不可小觑,仅凭年轻道人自己很难应付过来,而且这座古战场遗址中还藏着几位大人物,道人不想因此与整座古战场交恶,毕竟这座古战场连宗门都极其重视。 不过道人一直都有一个疑问,在行尸满街的镇子里,为何会有一个阴气如此之重的活人满大街捡纸钱?! 而且那个少年还是出现在这个亡国之都的古战场遗址中,刚刚雨幕未落时,镇子的暗沉天际上似有擂鼓声响起,像是两军交际时的战鼓擂,杀伐之重,让道人都觉得一阵心惊。 沉闷的滚雷声虽然有这股气势,但绝对没有那股子沉重的杀伐气息。 那股子若有若无、似沉闷雷声又似战鼓的声音让年轻道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果此时身旁有个精通雷法的道友在,想来应该能听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就在这时,道人突然想起一个早己经被历史埋没的人,据说数百年前,有一位绝世战鼓手,以雷为号,战鼓擂起之时,八方雷动,宛如雷神点兵一般震撼人心。 那位战鼓手一呼一喝间,便会有八百里天雷疾驰而落,气势滔天。那位战鼓手的存在为军队提供了强有力的信心,只要战鼓不息,战士们就不会停止杀伐,即便是战士的灵魂被撕碎了,手中的刀剑依然张牙舞爪的挥向敌军的脖颈! 不过后世人普遍认为那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那种级别的战鼓手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传说更像是妖术,像是控蛇人操控毒蛇厮杀一般,让战士野兽化的妖术。 道人转身走进破旧道观内,这座道观实在是太破落,蛛网张壁,一地落尘,应该是许久没人来过了,一张简易的供桌上还有虫蛇爬过的痕迹,供桌上的陶制香炉蒙满灰尘,炉肚内,盛满几寸厚的灰尘,真不知道这灰尘是风化后的香灰还是尘灰。 在供台上,有一座裂纹密布的泥塑像,与外界道观中描银贴金、天威煌煌的塑像相比起来,这座塑像宛如稚童捏出来的一般。 那道人在进入道观之前,特意看了一眼这座道观的匾额,一枕观。 一枕黄粱梦。 如果放在外世,就单单只是这个名字就足以说明道观内的香火鼎盛,不然也撑不起这句颇具道法的字眼。不过这座道观却是早已破落的无人问津,年轻道士也搞不懂宗门内为何会给这座没有丝毫香火的道观敕封一个这么具有道法的好名字。 年轻道士都觉得这个名字放在这座道观上实在是太可惜。 也许这座道观是前世遗留吧。 毕竟这里曾经贵为一国之都,有此观名也并不算稀奇。 年轻道士按照礼仪,从袖筒中抽出三炷香,在香炷抽出来之时,整座道观瞬间清香弥室,无形的清香绕壁滚走,如芝兰入室。浓郁的香火气息若滔滔云海一般充斥整个破旧道观。 香炷上缭绕着浓郁的香火气,年轻道人轻轻捻动香头,三炷香便燃烧了起来,道人一抖香炷抖灭火苗,而后恭敬的将三炷珍贵的香炷插入香炉内。 按照道人的猜测,这破落的道观既然沿用了这么好的观名,想来这“观主”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所以即便自己身份在宗门内不算低,年轻道人依旧给足了尊重。 这三炷香可是珍贵的山根香,即便是外世的一些大道观也不曾备有,既然宗门安排他携带山根香而来,如果不是为了补偿这个坐冷板凳坐了这么多年的观主,应该就是这位观主的来头不小,不过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没点真本领,宗门也不可能派他来看守这处鬼蜮之地。 所谓山根香,即是以山根炼香,采撷一处灵气山根来凝练成香,此香最直白的功效是能增加一地灵气,也就是相当于转嫁灵气,一般只有灵气稀薄的道观或者刚刚兴建的道观才会花大价钱制作此香,以此来补充观址灵气。不过此香用在一枕观倒是极为合适,在这个充满阴戾的天地,灵气都被吞噬成虚无,想要维持道观的存在,这山根香是必不可少之物。 年轻道人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内后,便后退两步,安静的等候。 不多时,那座裂纹密布的泥塑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而后便有一位满身灰尘的邋遢老头从泥塑中滚落在地。 老人从供台滚落供桌,又从供桌滚落在地,而后又一路滚到年轻道人脚边,抱着年轻道人的腿一阵哀嚎,磕头如捣蒜,溅起一大片灰尘,“不知仙师爷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大老爷多多恕罪,小人以后再也不偷懒了…” 这震撼的出场方式着实让年轻道人吃了一惊,原本以为是一位颇具道骨仙风的观主,哪曾想到这观主是如此的滑稽。 年轻道人颇为无奈,俯下身子,将这位骨瘦如柴的老头给拉了起来。 像老头这种人年轻道人倒是遇到过,不是扮猪吃老虎就是真的卑躬屈膝惯了。不过此人多半是后者了,因为那老人咚咚有声的磕头声和那冒着血丝的额头做不了假,一般人哪能做的如此圆润自然… 被年轻道士强行拉起的老人头也不抬,又慌忙弯腰去拍年轻道人的脚面,将年轻道人的脚面上的灰尘拍干净后,才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 一抬头,那老人却是看到了一幅年轻的新面孔,顿时脸色难看了起来。 老人怒火中烧,气的暴跳如雷,“他娘的,换人了?” 正在年轻道人一头雾水时,那老人又是一跳三尺高,像是撒欢的野马一般,“他娘的,终于换人了!” 那老人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上下打量着年轻道人,而后又瞥了一眼纸马朱棺,才趾高气昂的开口问道:“今儿你来送货?” 年轻道士微笑点头说道:“正是小道。” 老人一看这小道士还挺斯文,于是便硬气了起来,“本仙师见你是初来乍到,也不打算为难你,本观有个规矩根别家道观不一样!这小辈见到老辈仙师大人,得讲‘规矩’。” 年轻道人一拍脑门,慌忙微微躬身,打一稽手,“小道见过仙师大人,还请仙师大人日后多多照拂。” 那一身烂布裹体的老人也不行礼,摆摆手,“本仙师的规矩跟别地又不一样。” 然后他拍了拍烂衣,说道:“听听,听听,都听不出一个响!” 年轻道士一脸迷惑。 那老人当真是厚颜无耻! 大手一摊,“拿钱来!” 年轻道人这才恍然大悟,从袖筒中摸出两枚金色压胜钱,递给那老人。 那老人见到淌着鎏金光彩的压胜钱,两眼如烛,大放光彩! “哇哦!金色压胜钱!” 老人慌忙将两枚金色压胜钱抢到手中,左看右看,确定是真品无疑后,“先等我会!” 然后老人飞也似的扑向那座泥塑,好一会儿才出来,估摸着是去藏钱去了。 老人再次出现在年轻道人面前,还不等年轻道人说话,那老人竟是自顾自的走向那几口红棺,往棺材内一跳,整个人就消失了。 又是好一会儿,那老人才从棺材中跳出来,年轻道人顿时目瞪口呆了。 这老人的品味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只见老人一身红装,金玉镶身,乱蓬蓬的头发上插的满满的步摇银簪,关键是脸上还搽了一层粉嫩的胭脂色,额头处有一点拇指般大小的梅花妆! 这点梅花妆估计是老人随手按上去的。 这活脱脱一个巫婆披嫁衣的老艳鬼形象。 老人晃了晃身子,将红装晃动起来,觉得还挺美。 那老人说道:“我看这里好些个年轻姑娘都是这样穿的,那大红衣裳,简直是盛开的红牡丹,美得很。” 然后他在年轻道人身前转了一圈,说道:“以后咱也是镇子里最靓的仔了!” 若是放在以往,这老人哪敢动这些被送进来的东西啊,这老人的出场方式之所以这么卑微,还不是因为有次自己私藏了些物件被上位仙师发现了,差点被那老仙师一手雷法打死! 如今换了个雏儿,这老人胆子又大了起来。 一想到那老仙师的一手雷法,老人突然打了个哆嗦,急促问道:“小道友,这红烛镇子的物件以后都是你负责押送?” 年轻道人回答道:“这次只是出来历练一番,日后的物件还是那些徒孙…” 老人一惊,被吓得都有些结巴了,“啥…啥?!徒…徒…徒孙!” 这老人见风使舵得本领真可谓是登峰造极,连滚带爬得扑向年轻道士,“神仙大老爷,饶命啊!小人…小人只是…试穿一下,可没起半点贪念啊!” 然后那老人身影一滚,又滚回那座泥塑内,捧着两枚金色压胜钱,“小人刚刚跟神仙大老爷开…开玩笑呢。” 那年轻道人没有接回金色压胜钱,而是低头说道:“这位仙师,小道想问你个事。仙师若是如实回答小道,这两枚压胜钱就归你所有,而且此事小道也不会向那些徒孙提起。” 老人如蒙大赦,又是咚咚地磕头。 那年轻道人笑着问道:“敢问仙师,为何在你的辖地内,镇子里却出现了一个活人?” 那老人身子猛然一僵,宛如供台上的那具泥塑一般。 昨天夜里,那售灯铺子的老掌柜就来过,特意说了这件事。一想到那万鬼齐出的恐怖场景,老人当时觉得还不如死在雷法下面呢。 昨夜那老掌柜操控的雨水,可是差点将他这座小道观给冲没了呀! 今天要是说漏了嘴,这小道观可保不住他。 不过好在那老掌柜也没有丧尽天良,早早为他准备了一番措辞,此时老人只能祈求这位年轻道人别刨根问底就成。 没跟这年轻道人打过交道,老人心里也没底。 随后老人抬起头来,狠狠一咬牙,”我知道那小子的来历!” 7 金甲屠城 纸马车队离开后,李灯仍是心有余悸,刚刚那一幕实在是太诡异,李灯知道这个远离世外的镇子周旁可能游荡着众多的鬼魂,不然镇子里的人也不会每年都要在七月十四这一天祭祀鬼魂了。 可是这些纸马车队是镇子盼望已久的商队啊。难道这群商队才是鬼魂? 红烛镇之所以祭鬼,难不成是为了跟这些鬼魂做交易?李灯在请钱铺子看过关于山鬼志异一类的小说,其中就有关于驱使小鬼搬富人金库的桥段,一些小鬼怪会偷偷潜入富贵人家地底的金库里,然后将金银财宝洗劫一空。 难道镇子里的补给品都是这样来的,这也就能解释为何镇子每年都会有拜祭鬼怪的传统了,因为镇子里的补给品都要靠这些鬼怪来解决,只有将这些流窜在荒山野冢中的鬼怪喂饱了后,这些鬼怪才肯出力干活。 鬼怪志异小说上说,有些东西无处不在,不能因为看不到它就否定它们的存在。 可是在鬼怪志异上,那些小鬼洗劫富人金库多是受人驱使,这个镇子里的鬼魂又是受谁驱使呢? 李灯想了许久也没能想清楚,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鬼怪志异上说,孤魂野鬼是不敢在烈阳下冒头的。可是就在李灯看向天空时,镇子突然暗了下来,一丛密布的乌云正从头顶飘过,疾风推动浓云而来,天色暗沉,没有丝毫的雷声电光在密云中闪动。见到这一幕后,李灯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这一幕浓云委实是很诡谲,像极了小说集里描述的过路妖怪。 一般这种突然聚集的浓云都会伴随剧烈的电闪雷鸣现象,李灯知道雷电的成因,在请钱铺子的书籍里都有解释,简单的说就是风鼓云动,云团之间的剧烈摩擦会对外放电,同时伴以高亢的轰鸣声,雷和电的形成时同时的,但一般人都是先看到电光才会听到雷声是因为声音的传播速度远远小于雷电。可是头顶这团浓云以如此高速向着镇子卷压而来,却是没有任何动静,若是李灯不抬头跟本都察觉不到浓云的袭来。 乌云垂压,如被风吹袭而来的幕布一般笼盖整个镇子。 紧接着就是一场淅沥的雨水从浓云中泼落,雨线从天际拉长而下,砸落在李灯身上,宛如无数针锋一般,尖锐的疼痛感中伴随着刺骨的冷意。冷意侵蚀着李灯薄弱的身子骨,凄神寒骨的冷意顺着四肢百骸流溢开来,在这阵阴重的秋雨下,李灯的骨骼中都像是凝结出了细小的冰晶一般,让少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旧雨未干新雨又落。 街上行人似乎是早就察觉到了秋雨的到来,早已奔家而走。此时街道上只有少年郎还站在清冷的雨幕中,就在这时,少年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叫喊声。 “李灯,过来避避雨。” 李灯回头望去,是那个木坊的汉子,此时站在屋檐下的汉子正一手提着一把机括削木刀,一手冲着李灯遥遥招手。 李灯迟疑了一下,背起淋湿的竹篓,拿起长竹竿,跑向木坊。 由于背篓里已经收集了不少湿漉漉的黄纸钱,再经雨水冲刷,背在身上异常的重,宛如背着半桶水一般,李灯身形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来到木坊门前,李灯将背篓放在房檐下,冲着汉子腼腆一笑,他并不打算进入木坊。 那汉子本就性情醇厚,见李灯来到檐下后,就转身走进木坊,坐在长条木凳上,又呼哧呼哧的用机括削木刀削刻起木材。 李灯之所以不愿意走进木坊是因为自己带着一篓子纸钱,这样走进木坊多少都有些不吉利,这跟穿着孝袍不走街过市是一个道理,等雨停了,李灯就打算离去。 那汉子抬头看了一眼李灯,说道:“镇子里的棺材都是我亲手制作的,要说晦气,我手上沾的晦气不比你少,你进来吧。” 这汉子吃的是手艺活,在镇子里,除了为人雕刻灵牌的活不接之外,什么活儿都接。小到稚童玩的木人玩偶、刀弓剑矢,大到桌椅床凳和棺材,这汉子都做的来,尤其是雕刻稚童喜欢的木人玩偶,堪称一门绝活,从寸许到丈长规格不同的玩偶皆是雕刻的栩栩如生,就连面目表情都雕刻的细致入微。 由于擅长雕刻木偶和为别人制作棺材的原因,不少人都调笑这汉子是唯一一个能陪伴你从稚童走到入土的外人。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独独不为别人雕刻灵牌,按理说连制作棺材这种活都接,不应该不做雕刻灵牌的活才对。 可是这汉子却是为了李灯破天荒的雕刻了一对令牌,这让知晓此时的人极为不解,一些求刻不成的人还会在背地里咒骂这汉子,说你不给别人雕刻灵牌,看你死后谁给你雕刻灵牌! 这汉子愿意给李灯父母雕刻灵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在汉子眼里,李灯的父母就没有存在过! 听到汉子招呼自己进门,李灯难为情的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走进木坊抽出一条木凳,坐在门口。 汉子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依旧闷头削刻木材。 李灯便找些话题,闲聊说道:“殷叔,等哪天老掌柜百年之后,我来你这当学徒行不行?” 那殷姓汉子头也不抬,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出去嘛?请钱铺子那老头跟我说起过,等你送走了老掌柜后就打算出去看一看。” 李灯眼神一暗,有气无力的说道:“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可是听黄爷爷说,镇子里已经好久没有人走出去过了,外面是十万荒山,野兽横行,各种古域迷障的,根本不可能出去,前些年有人想要走出镇子,黄爷爷说他们都成为野兽口中的食物了。” 李灯看着从房檐滴落下来的雨幕,“黄爷爷还说外面的人不好相处,规矩也多,经常发生人吃人的事,想要在外面活下来都很艰难。” 那汉子依旧闷头说道:“别听那老头子瞎说,他…他又没去过外面,纯粹是胡说八道,最多算是纸上谈兵…” 汉子突然想起来,用纸上谈兵这个词来形容那姓黄的老头极为贴切。 汉子对于那个老人知道的极多,因此也明白那老头为何如此喜欢晒太阳。 人老了要多晒晒太阳,书老了,也一样,不然会发霉的。 李灯转过头来,问道:“殷叔,你去过外面么?” 汉子手上的动作一僵,而后又推动机括刀,回应道:“没去过!” 这汉子不擅长说谎,他之所以手臂一僵也不是因为他刚刚说了谎,只是没有想到李灯会问这样的问题。他确实没有去过外面,因为他是从外面进来的,自从被“赶”了进来后,这汉子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所以就没有所谓去没去过一说。 李灯眼神暗淡了下来,说道:“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走出镇子了,殷叔说真的,如果老掌柜哪天真的不在了,我就来你这当学徒行不行?” 谁知那汉子突然暴怒了起来,声音低沉的说道:“不行!” 然后汉子便有些不耐烦了,站起身来,“滚滚滚!” 李灯一脸懵逼,这汉子无儿无女的,也没个学徒,真不怕这手艺失传下去? 不过李灯想起一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心头也就释然了,镇子里就这么一座木坊,也只有汉子会这门精湛的手艺,再说了汉子也没有老到非要找传承人的地步,那他肯定不想多出一个竞争对手出来。 李灯嘿嘿笑道:“不教就不教嘛。恁大一个人了,心眼咋那么小。” 然后李灯跑到房檐下,背起竹篓,拿起竹竿,对汉子挥挥手,嬉笑说道:“殷叔,我先走啦。” 淅沥的秋雨已经停歇,汉子看着少年飞奔的身影,低声说道:“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汉子丢掉手中的机括刀,走向后屋,边走边嘀咕,“王师出征,将军在侧,木甲随行。” 汉子转进一件囤物间,房间内木料堆积,乱木满地。在一个角落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朱砂符箓。 汉子来到符箓前,将符箓轻轻撕掉,揣入怀中。而后那面墙壁竟是泛起了水纹般的波澜,像是一面垂挂在墙壁上的活水。 汉子径直的走向墙壁,肌肉虬结的身子在触碰到水纹墙壁时,竟是消失不见了,像是遁入虚空内的幽灵一般。 别有天地。 这是一片昏暗的空间,只有数盏灯火无声跳动。这些灯盏大如火盆,火焰汹汹燃烧,像极了行军驻扎时使用的火盆。 在火光照亮的范围内,是一排排列阵而立的木甲战俑。 木甲战俑在火光的照映下,微风凛然,炳蔚凝姿。 汉子眼神中闪烁着锐利的锋芒,整个人的气势也是浑然一变,此时的他,站在这里就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将军! 暴露在火光中的木甲战俑足足有数万具,在火光照应不到的漆黑空间中,不知还隐藏着多少战俑。 数百年来,殷姓汉子一直都在雕刻这些木甲战俑,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再次披挂上阵。 汉子以睥睨之姿审阅这些毫无生命波动的木甲战俑,四下寂静无声,这一幕像是出征前的雄师。 而后汉子转身,走向一处高台,高台上挂着一副金甲,在火光的跳跃下,金光湛然生辉。这幅金甲竟然是由古金打造而成! 在金甲旁侧,矗立着一杆血红色的长枪,枪身上镂刻着符箓一般的篆文,血色光辉顺着枪身上的凹槽流转,宛如嗜血一般的纹路让人触目惊心。 这杆沉寂已久的血枪,在数百年前,曾震烁过无数沙场,让敌军望之而胆寒。 即便是由修者组成的军队,这杆枪依旧能够洞穿一切! 在血红色的尖锐枪头下,是一挂银色枪缨,银色的枪缨由软银打造而成。 这杆枪名为银缨血枪,但是这个名字早已经被人遗忘了,因为它有一个更为霸气的别称。 屠城! 汉子走到金甲血枪前,伸手抚摸着金甲屠城,而后他一把拔出屠城,血红色的光芒四溢,将汉子冷峻的面孔照的通红。 汉子持枪,挑向金甲,金甲被屠城挑飞,汉子身形一动,屠城便被拉出一条荧亮的血线。 金甲刚好落在汉子身上,一身极致的杀伐气息从汉子身上席卷而出,吹袭的那些木甲都是有些晃动。 身披金甲,手持屠城。 他就像自己为自己加冕的战场之王! 8 推演之术 一枕观。 一袭大红衣裳铺曳在地,像是一簇妖艳盛开的红莲火苗。老观主跪伏在地上,灰头土脸,这年轻道人的身份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久久不敢起身。 在老人被灰尘遮盖的脸庞上,如果抹去那层灰尘的话,就能看到,那是一张煞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老脸。 在年轻道人提起那个少年郎时,这老人便头也不抬的使劲磕头,积灰四溅,直到灰尘布满脸庞时,老人才敢抬头看向年轻道人。虽然年轻道人的身份地位确实恐怖,但说到底大家都是自己人,老人替他们监视镇子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按理说不应该如此惶恐才对,毕竟这座镇子极为特殊,有能力坐镇此地的人不想来,想来依附这位年轻道人身后势力的人又没有能力坐镇此地,因此即便是年轻道人身后的势力想要更换他的位置,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这就是老人的聪明之处,他之所以不停的磕头,以灰尘掩面,并不是因为惧怕这位年轻道人,而是因为惧怕那个售灯铺子里的老掌柜。 为了不被年轻道人看出他恐惧的脸色,老人只得以灰尘来遮掩。 同时这番惶恐的作态又能骗过年轻道人,让他相信接下来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年轻道人轻轻转身,背对着一身鲜红衣装的老人,抬起右手,放在小腹处。年轻道人不停的掐指推演,这位年轻道人在推演之术的造诣可谓是炉火纯青,一手推演术令同门师兄都是惊羡不已,要知道以年轻道人的身份来说,他的师兄哪一个不是名震一方的存在。 在年轻道人刚进师门时,就能凭借着卓绝的推演天赋来粗略的推演一个人的生平祸福,如今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能推演出一方小天地的运行规则。 年轻道人之所以亲自走这一遭,就是因为在来之前,年轻道人对红烛镇有过一番推演,推演的结果不如人意,所以年轻道人才会亲自走这一遭,希望亲临镇子后,能够将镇子的最终结果推演出来。 推演之术与中医上的望闻问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望闻问切,即是医师为人看病时,首先观看病人的精神状态,其次是听病人诉说病根,再是询问病根,最后才是切脉。有不少游方中医号称摸脉知百病,大多数都是故弄玄虚骗人的,因为手腕上的三根脉点统领着人体全身的脉络,仅仅只是切脉是很难精准判断病因所在,只能大致确定哪些大方面出了问题,想要精准找到病因,对症下药还是很难的。 而推演之术也有这般讲究,想要彻底理清未来事情发展的脉络,首要便是认清当下的局势,在这个镇子,最大的局势就是它是前朝遗留,飘荡在这里的孤魂大多都是前朝遗民。其次便是要找到关键的切入点,在没来镇子之前,年轻道人以那几位大佬为切入点,所以结果有些云遮雾绕,可是在见到那个少年后,年轻道人才恍然大悟,这个少年可能就是他在推演过程中的最大遗漏和关键切入点。最后则是统筹全局,预知事情脉络的走向问题。 年轻道人拇指翻飞,行云流水,极具观赏性。拇指敲击四指指腹时,都会伴随着光点起伏,荧荧如光蚍萦绕的指尖似乎牵动着漫天星辰一般,指尖上是一幅宛如指尖汇聚着星河一般的浩渺壮阔光景。 年轻道人微微闭目,额头上密布着涔涔汗渍,随着指尖的剧烈翻飞,道人的脸庞也开始变得狰狞了起来,像是有一股庞大的信息流被强行灌入脑海中一样。 那位跪伏在地的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年轻道人剧烈颤抖的小臂,眼神凝重了起来,他自然知道那道人是在施展推演之术。 老人心头有些慌乱,心脏都是剧烈跳动了起来。 精通推演之术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捕风捉影,一旦露出一丝马脚,都会被其无限放大,最终沿着脉络找到跟脚。 想要骗过精通推演术的人,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编制出一个绝对完美、没有任何瑕疵的谎言,二是要做到绝对的言简意赅,说辞越是模糊越好,最好是漏洞百出,让其无从推敲。 老人在心头暗自思忖,好在那老掌柜给他的说辞仅仅只是个大概,诸多关键细节都没有细说,这年轻道人应该推敲不出什么东西来。 想到这里,老人略微放心了下来。随即调整情绪,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最好情绪中能带有一抹对道人的敬畏。 因为擅长推演术的人,多半都精通一些读心术,他能从你当下的情绪、心境等方面推敲,来判定言语的真实性。 老人竭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在心底安慰自己,“人算不如天算,越是精通推演之人越是瑕疵百现,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旁门左道,是从心理上恐吓对手。绝对不能自乱阵脚,稳住稳住,那老掌柜在这里就是天,没人能够从他手中窃取一丝天机,你他娘的怕什么?!” 这老人越是安慰自己越是恐慌,最后差点都要拜拜这面前的年轻道人了,让他保佑自己千万别被推演出什么破绽。 就在这时,年轻道人突然转头,威严一喝,“你慌什么?” 老人猛然挺起身子,汗水渗出皮肤,将额头上的灰尘打湿,老人战战兢兢的说道:“仙师大老爷开恩替小人推演天机,小人受宠若惊呐!” 那年轻道人眼神一凝,质疑道:“你是如何知道小道推算之人是你?!” 老人一愣,表情极为夸张,极具表演色彩,反问道:“难道仙师大老爷推算的不是小人?” 年轻道人双眼虚眯了起来,清冽肃杀,“你心里有鬼!” 这话一出,老人又是咚咚磕头,力道之大,观内横梁上的陈灰都快要被震落了,“小人心里真没鬼啊!小人对宗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除了抱怨过一枕观香火凋敝外,就没再说过宗门一句坏话!” 年轻道人仍旧质疑道:“那为何小道从你身上推演不出任何因果!就连你的跟脚也推演不出,你到底是何人!” 老人停止磕头的动作,抬起头一脸真诚的说道:“仙师大老爷恕罪,小人从实招来。大老爷之所以推演不出小人的因果,是因为小人自进入这片古战场遗址起,就被仙师大大老爷亲手斩断了小人所有的因果,所以小人身处此地是不会沾染任何因果的!仙师大老爷也知道,这里的因果之重,即便是外界羁绊的红尘之地也难以媲美啊,若是不斩断因果,小人根本呆不下去啊。” 年轻道人轻轻吸了一口气,这老人说的也在理,如果有因果羁绊着他,此时他早已在阴戾气息的侵蚀下坠入魔道了,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坚守数百年的光阴。 他的因果线既然已经断了,想来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因果线一断,也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再无迁升的可能了,只能一辈子守在这个破落的道观了。 年轻道人上前一步,将老人搀扶起,愧疚说道:“刚刚是小道唐突了,还请观主大人勿怪。” 老人顿时就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摆手,阿谀奉承说道:“仙师大老爷智者千虑,实属高人风范。” 年轻道人笑了笑,大袖一挥,一口棺材便从纸马车上横飞而来,落在道观空地上,道人说道:“老观主请坐,宗门这些年确实亏待了观主大人,这棺补给就当是宗门对观主大人的补偿了。” 老人顿时两眼放光,眉开眼笑,见缝插针说道:“不亏待不亏待。” 年轻道人点了点头,又语出惊人的说道:“日后每年宗门为镇子送补给时,都会给一枕观送些物资,而且我还会交代下去,让那些徒子徒孙应该给与观主大人应有的尊重。” 随即道人又看了一眼破旧道观和那座裂纹密布的泥塑供像,说道:“既然一枕观是宗门在这里的中转站,那也该修缮修缮了。明年会有人负责来修缮道观,还有供像,也应该是塑泥描金才行。” 年轻道人平静的说着,那老人此时已经快被感动的老泪纵横了,当即就要跪下叩头感谢仙师大老爷的隆恩,不过却是被年轻道人制止了。 年轻道人看着一脸就欲感激涕零得老人,轻笑一声,恩威并施才是真正的驭人手段。 老观主和年轻道人并肩坐在红棺上,道人转头微笑说道:“还请老观主为小道说说那少年的来历。” 老人面色郑重了起来,老掌柜交代他的那番说辞早已在打好腹稿,便直接说道:“其实那少年也并非活人,跟镇子里的那些行尸本质上是一类人,只不过体内多了一丝阳气而已。” 然后老观主微微转头看向年轻道人,眼神中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笑着说道:“仙师大老爷见到那少年时,那少年是不是在满大街捡纸钱?” 年轻道人微微点头,说道:“不错,小道见到那少年时他刚好在捡纸钱,不过让小道疑惑的是他是如何看出车队本相的?难道是因为体内残存的那丝阳气?!” 然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如果他能看出车队本相的话,那镇子里的这些行尸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才对,而且那少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街上,为何没有亡魂前来撕咬他?即便是以小道的功底,不靠着宗门重宝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穿梭这里。” 老观主笑着说道:“那少年能看出车马本相其实并不稀奇,应该是仙师大老爷身上的阳刚气息与那少年身上的丝缕阳气产生了共鸣,那攒被阴戾死死压制的阳气在一瞬间暴动了起来,才能看穿车马本相。至于他为何看不出那些行尸本相,应该是体内的阳气一直被压制着,根本没有冒头的机会。第三点他为何不受游荡亡灵的撕咬吞噬,可能是因为它。” 说到这里,老人伸手指了指东南方,在东南方的天空中,挂着一枚阴冷的“太阳”。 老人解释道:“为了镇压这些游荡的亡魂暴动,那些亡国之徒不得不将这件重宝挂在空中,那样这群刑徒就可以借助从重宝上散发出的阳气来震慑亡魂,模仿外界天地,为镇子制定秩序。这是一种强硬的管制手段,而且也是宗门默许的,不然这处古战场会彻底沦落为暴戾的鬼之修罗场,日久年深,就连宗门也不敢踏入其中。所以依小人猜测,那少年身上的阳气应该与那件重宝流泻的阳气大致相当或低于重宝流泻的阳气,这才被那少年钻了个空子,得以在镇子里存活。” 老人又不着痕迹的侧目看向年轻道人,见到那道人陷入沉思后,才稍稍放心,至少说到现在这位仙师大老爷还没有丝毫反驳,一切都是跟着自己的节奏在走。 老人心宽下来后,又接着说道:“其实那少年的本体就是一个没有完全断气的死婴,在镇子里本能的吸食阴戾气息得以成长了起来,由于当时还有一口生气在,所以那丝攒动的阳气被残存了下来。不过那少年恐怕这辈子也意识不到自己活在的世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在这里他就是穷鬼,满大街的收集死人钱,根本不足为虑!” 在老人说话间,年轻道人又是默默推演了起来,老人的讲述心平气和,所讲内容也没有丝毫瑕疵,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合理,在这个满大街都是行尸的镇子怎么会有残存一口生气的死婴出现呢? 年轻道人宛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的开口问道:“为何镇子里会出现一枚死婴?” 老观主早有预料,压低声音说道:“仙师大老爷应该知道镇子里存留着几位前朝刑徒吧?这几人可不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而是硬扛着阴戾以肉身存在于此,这是那几人与宗门签订的契约,负责管理亡国之魂。这几人中,有一个武将,负责管理镇子里的战魂,也只有此人能压制住那些凶戾的战魂。” 年轻道人木讷点头,老观主怒气冲冲的说下去,似乎是在指责那位武将,“原本那位武将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谁知竟然做出这等荒唐事来!前些年竟然勾搭起了老朽中意已久的‘女人’,那女鬼也忒不要脸!生前就是一名官妓,死后竟然也不能幡然悔悟,间然干起来老本行!那武将估计也是耐不住寂寞了,竟然同那俳优伶人苟合在了一起!最后又莫名其妙的诞下了一名死婴!” 说到这里,老观主摸了摸一身红装,气呼呼说道:“要不是碍于那汉子如今还残存几分功力,老朽非活活劈死他不可!” 随后老观主平复一下高亢的情绪摇头说道:“老朽真后悔没有征战过沙场,这征战过沙场的人就是不一样,在这种阴戾之地竟然也能传下一缕阳气!这点就连老朽都佩服的紧呀。” 那年轻道人停止了推演,转头问道:“那位武夫应该就是屠城的主人,号称拥有一身纯阳之体的纯粹武夫吧?” 老观主泄气的点头,怒斥道:“若非如此,老朽岂容他在辖地内胡作非为!” 还没等年轻道人说话,老观主竟是阴笑了起来,眼神凶光毕露,“不过他也蹦跶不了多久了,在这片阴戾气息的侵蚀下,就算他有一身纯阳之体也扛不住水滴石穿的消磨,总有一天,老朽要让他知道,勾搭老朽看重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下场!” 年轻道人转头看了一眼老观主身上的红装,调笑道:“不会是因为那个女鬼喜好红妆你才会如此中意这身红装的吧?” 那老观主竟然羞赧了起来,半晌后才别扭点头。 年轻道人眼神涌动,老人的说辞没有任何瑕疵,就连这身红装也是在自己未提起那个少年前老人就已经穿了起来,那老人所说的那个武将与女鬼苟合之事应该也是真的。 可是年轻道人心中依旧不安,难道这份不安是自己推演结果的模糊导致的,并不是因为那个少年? 年轻道人自己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年轻道人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还有一个线索可以追寻! 他忽然转头看向老观主,“那女鬼身在何处?烦请观主大人将那女鬼揪出来,小道要一问究竟。” 那老观主竟是哭丧着脸说道:“老朽中意的女子已溃散在了那挨千刀的武将手中了?” 年轻道人一脸沉思:“为何?” 老观主似乎有些黯然伤心,说道:“那武将得知自己流泻一丝阳元后,恼羞成怒,将那女子的魂魄生生打碎了!” 年轻道人又问道:“那武将为何不击杀了孽子,强行收回那道丢泻的阳元?” 老人气哼哼的说道:“因为有人在保护那孽子!不准武将收回那道阳元!” 年轻道人疑惑问道:“谁在保护那孽子?” 老人面色凝重了起来,“宗门和那个亡国战鼓手都在保护他!” 年轻道士沉吟了片刻,那位亡国战鼓手保护那孽子能够说清,毕竟他曾亲手屠戮那位前朝寄予厚望的遗种,这也是宗门放手让他统治这座古战场的原因。想来那位亡国战鼓手心怀愧疚,想要保住这丝前朝最后却无关紧要的血脉,可是宗门内为何也会放任那少年的存在? 不知道斩草不出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么?虽然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半残血脉,宗门也应该彻底抹杀才对。 年轻道人又是将指尖掐了起来,关于那个亡国武将的生平在脑海中一一重现,最后道人停下手来,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容。 原来如此…… 9 一争高低 年轻道人离开一枕观后,没有立即出城去往镇子外的荒废土地庙休憩,而是选择在镇子里逛了逛。 一枕观是年轻道人所在宗派在镇子里设置的据点,除了负责监视红烛镇的异动外,还是外送补给品的中转站,每年外面送来的补给品都会从一枕观发放到各色商铺内,当然这些补给品并不是免费的,每隔几个年头都会有收租人到来。 因此整个镇子能看透这座破败道观本质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那些在街上闲逛的行尸了,他们只知道镇子里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庄园的主人是个富家翁老头,很少露面,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 按理说镇子外有座土地庙,在那里设置据点要更合理一些,这样一来押送补给品的道人就不用走入镇子,也就不必走在纷乱的因果线里,沾染这些不必要的因果。 这件事说来话长,可以追溯到红烛镇形成之时。 这个镇子的前身是前朝帝都的极小一部分,却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其余部分都已经被人以大力搬了出去,不但如此,那遗失的部分还被人以蛮力搅碎,拼凑在外世界的边缘地带,以此来扩充疆土。 这块地域的核心部分是一座城隍阁,也就是那个破落土地庙的前身。在前朝亡国灭种后,兴建起红烛镇之前,年轻道人所在的宗派曾想征用那座前朝遗留的城隍阁,不过那位高居神位的阁主不但作风强应,而且还是个骨鲠忠臣。 在年轻道人所在宗派提起征用城隍阁这件事时,那位高居神位的阁主就极为抗拒。最终那个宗派选择以强硬手段来吞并那座香火鼎盛的城隍阁,不过遭到了那位硬气阁主的强烈反抗,独自坐镇城隍阁迎敌,以鼎盛香火为凭仗,激斗整个宗派,毫无疑问,那位阁主输的很惨,不但恢弘的城隍阁被夷为平地,就连催动的百丈金身和元神本源都被打碎成虚无,而且就连阁内积聚了数百年的香火也难逃一劫,在那位阁主尚未来得及遣散之时,就被那个宗派劫掠一空。 因此这个城隍阁也就成了遗址,土地庙也是那个宗派后来在那位阁主金身矗立之地建立起来的,这座土地庙的存在意义更像是一枚勋章,象征着那个宗派的权与力,即便它处在被人看不到的地方。 那个城隍阁的名字极为响亮,即便是在外界野史种依旧能够找到。 一枕阁。 那位阁主名叫黄一枕。 如今这个响亮的名字却被改为了一枕观,更可笑的是,一枕观的观主竟然是个卑躬屈膝的小人。 年轻道人走在街上,心思沉浸在这些只见野史的陈年往事中,他想要从中找寻到可以推演的蛛丝马迹就必须要去翻那本烂账。 年轻道人自认为自己追寻的源头远比那位老观主想的要远,而且远很多。年轻道人之所以“顺势”为那位老观主推演就是想从最终的源头来推演这个镇子。 既然宗门设置的据点起名为一枕观,而且又出手抹去了那位观主的因果,想来其中应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隐藏其中。 在这个镇子里,他又不能施展术法来寻根觅源,只能通过不停的推演来捕捉些不为人知的痕迹。 一枕观和那个鼎盛一时的一枕阁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个铁骨铮铮的神位阁主和一个卑躬屈膝的落魄观主会不会存在联系? 一个高居神位数百年的阁主敢以百丈金身对敌,会不会留下什么后路? 又或者那场独自迎战一宗的阁主从始至终都在谋划一个泼天阴谋? 年轻道人知道,无论是人还是鬼,抑或是那些有神位在身的“神统”在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后都很难彻底被抹杀掉! 这类修为极致的人,就像野草一般,不将根茎彻底摧毁,一阵风雨过后,又能泛出新绿来。 而在年轻道人眼中,一枕观无疑就是一根仍具有生发之力的“根茎”。 那位老观主是如此的没有骨气,年轻道人其实是不愿意相信他会与那个铮铮铁骨的阁主有什么联系的,可他总感觉那个老观主不简单,如果是一块软骨头,宗门又为何选择他来坚守此地呢? 可年轻道人确实是从那位观主身上推演不到任何可以窥视的痕迹,他就像游离在推演之外。年轻道人头一次觉得有些挫败,以往屡试不爽的推演术竟然在那位老观主身上碰壁了! 推演之术好比顺藤摸瓜,只要紧紧扯住一条关键线索就能扯出那些隐藏的东西。最怕的是主线太多,不知从何下手,就算是一一推演,揪出一个谜团,如果对应不上别的谜团,也会混淆推演之人的思绪,从而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外界称推演之术为旁门左道的原因,一些小的因果推演之术还能胜任,可若是像这种牵扯到一国因果的事,推演之术就太过于无力。 最强的推演之术最终也逃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谶语。 年轻道人有些心累,萧索的身影顺着小街缓缓移动。脑袋里嗡鸣作响,有些头晕目眩,今日的推演不但更加絮乱,而且还更为伤神。 就在年轻道人打算放空思绪,不再想这些破事时,他移动的脚步却是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如同尸雕一般。 许久后,年轻道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狠狠的往自己脑门上一拍,而后年轻道人眼神明亮了起来,恍如醍醐灌顶。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这个镇子流荡着太多的因果,想要维持这个镇子的存在,肯定会有人来梳理这些因果线,而想要梳理因果线的首要条件是什么?! 推演之术!! 也就是说在这里,除了年轻道人外,还有人掌握着登峰造极的推演术,如果能梳理这座古战场遗址内的因果线,那就不能用造诣来形容了,那应该叫功参造化。 年轻道人又提起脚步,这次脚步轻快了起来,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另一个人的推演下推演。 既然那个人有如此造化之功,那自然也可以轻易的拨动自己推演的那条线,让自己的推演偏移正确的轨迹,甚至是引向一条死胡同里。 擅长推演的人,自然也擅长伪造最为逼真的阴谋,扰乱后来人的推演思路,从而遮盖住想要隐藏的真相! 年轻道人笑了笑,心头大致已经知晓这位高人是谁了。 整个镇子里,应该只有两个人能够做到。 二者必居其一。 年轻道人停下脚步,环顾街上的铺子,自言自语说道:“既然如此,贫道只能献丑了。” 年轻道人决定与那人争一争推演术的高低! …… 售灯铺子内,李灯送回来一筐湿漉漉的纸钱,倒进后院,而后又跑了出去。 在李灯跑过铺子时,突然看到坐在柜台后的老掌柜嘴角浮现了一抹哂笑。 李灯没有打扰他,只是咧了咧嘴,这是少年第一次见到老掌柜异样的面容,虽然看着不怎么友善,但也是破天荒的事情啊! 10 腐朽的王座 李灯从铺子出来后,没有再去小街,街面上的黄纸钱已经被他扫荡完毕了,转而沿着铺子旁的狭窄胡同走进了镇子里。 李灯脚步飞快,偶尔残留在青石板路面的积水被少年踩踏的飞溅,手中的长竹竿拖地而滑,竹竿摩擦石板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就算此时老掌柜让李灯偷懒,估计李灯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今年沾了雨水的黄纸钱异常难收拾,李灯可不想在漆黑的夜幕里收拾这些黄纸钱,镇子里的夜幕除了让人心悸的哀嚎风声外,就只有一片死寂般的静谧,像一片亡灵之地。而且每到夜幕时分,那些昼伏夜出的家猫就会纷纷出动,站在房顶上,时不时的扯出一条凄惨的尖叫声,幽灵般的眼睛在月光光辉的反射下,冒着油绿的光彩,像是行走在夜幕中的鬼魂一样惊悚。 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尖利死婴般的哭诉声,在空荡荡得镇子里回响,四周漆黑一片,唯有朦胧的月光。偶尔还会传来几声家猫踩踏瓦片的惊悚声响,在屋顶上穿梭的野猫会在朦胧的月光中划出一道宛如死神衣袍的影动。 由于镇子的排布过于紧凑纷乱的缘故,这些诡异的声音会顺着紧凑的房屋来回激荡,一层接着一层的袭荡着人的耳膜,几经回荡,便会是一片纷杂的幽灵之歌,像是死神的仆从载歌载舞迎接新同伴的到来一样。 李灯一想到这种诡异空灵的场景就不由得冒冷汗,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死神的仆从一点一点的啃食心智一般。 老掌柜那种性格李灯又不是不了解,在他面色冷峻时,不要妄想跟他谈条件,今日李灯若是收拾不完这些纸钱,就算是到了深夜,老掌柜都不会放他离开。 他总是这样近乎苛责,但又让人怨恨不起来,他会在拜祭完那片荒冢时刻意为李灯留下一枚压胜钱,在李灯最无助的时候,老掌柜接纳了他,让少年能够自食其力,不至于被饿死在镇子里,在李灯生病时,老掌柜允许李灯透支工钱,就算李灯一整天坐在铺子里出工不出力老掌柜也会嘘寒问暖,他会将那丛为数不多的金线菊留给李灯… 还有许许多多贴心的小事,那个面色始终冷峻的老掌柜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照顾自己。如果不是亲身体会,李灯根本不会相信老掌柜会有如此暖心的一面。 少年是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可是他对于老掌柜却是只字未提,他怕老掌柜伤心,就算少年真的打算走出镇子,那也一定是老掌柜不在了之后才会做。 只要老掌柜还在镇子一天,李灯就不会走出镇子半步。 老掌柜从年幼守到他现在,那他也要守着老掌柜入土才行。 李灯打算在老掌柜走之时,卖掉自己的破房子和这间铺子,用所有的钱给老掌柜买纸钱,全都烧给他用,抠门了一辈子的老掌柜,希望走的时侯能够风风光光的,不再为钱才发愁。 冷峻了一辈子的脸色,也该笑一笑了。 日头已经歪斜,光线有气无力的垂洒下来,少年的布鞋早已经被雨水泡湿,凉飕的冷意从少年的脚底板顺着骨骼向上传递,在冷意的侵蚀下,大腿像结冰一样难受。 李灯穿过逼仄压抑的胡同,来到镇子里,抬头看了看沾在房顶的黄纸钱,没有犹豫,将背篓放下后,便撑着长竹竿将贴在瓦片上的黄纸钱一一挑落。 李灯挑的小心翼翼,镇子里的建筑都有些年头了,有些殷实人家已经翻修过,将风化的瓦片换成了新瓦片,可是多数贫困人家沿袭下来的祖宅多年都没有换过瓦片,风霜雨雪的侵蚀下,这些瓦片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刚性,变得酥脆了起来,就像是在醋坛子里泡过似的,只要竹竿稍稍发力,这些瓦片就会碎裂,到时候又是一番麻烦,赔钱是在所难免的。 虽然这些钱都是老掌柜来掏,可老掌柜积攒些钱财也不容易,如果自己大手大脚,估计老掌柜的棺材本都不够赔的。 能多为老掌柜省一点是一点,毕竟一枚铜钱就等于一摞黄纸钱呀,这枚铜钱在这里不太值钱,可换算成黄纸钱,到地下那就真值钱了! 其实李灯心里一直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而且十分笃定。这么抠门的一个老掌柜,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放着铺子不看反而让自己来捡这些没用的黄纸钱呢? 老掌柜确实会用这些黄纸钱烧灶,可是这些黄纸钱真的是用来烧灶的么? 会不会是那老掌柜见钱眼开,想要在生前给自己积攒些家业,也许往年烧掉的黄纸钱已经进入了老掌柜的阴间钱庄,此时那座地底下的钱庄里已经堆积满满的钱财了,就等着老掌柜哪天去大手大脚的开销了! 请钱铺子里的书籍上有提起过这种事,这是一种变相的积阴德,只要生前找个高人在“地下”为自己开辟一座钱庄,便能提早存钱。 而且开辟钱庄也很简单。只要用黄纸扎出一座钱庄府邸,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在下面买一块地皮,再请高人做法提前设下禁制,就是一座私人小金库了。 一般来说,做法之人的修为越高,这座钱庄的禁制就越稳固,不必担心那些偷财鬼,这道禁制就像是为钱庄上了锁一般。 自少年记事起,这老掌柜就做着售灯的生意,整个镇子的灯烛油蜡所需都是从这件铺子购买,再加上每年七月十四家家户户换新灯添新油,铺子每年的收入应该不算差,可这老掌柜还是这么抠门,肯定是早些年花光了积蓄请人建造阴间钱庄了,所以才会让自己来收拾这些黄纸钱。 那老掌柜平时躲在后院里应该是在盘算着生前身后的事了,估计在没人的时候,那个老掌柜会乐开了花,一点一点的算计阴间钱庄里的积蓄呢。 李灯一边谨慎的挑下黄纸钱,一边默默的想着,不时地嘿嘿一笑,“没想带你竟然是这样的老掌柜!” 此时镇子里家家门户紧闭,日头的光辉薄弱下去后,冷意就会慢慢浮地而出,再加上两场淅沥的秋雨,寒气愈发湿重,过了农忙时节后,人们便喜欢蜷缩在家中。 错乱的石板路上,只有李灯一人还在忙碌,每年这天当镇子冷清下来时,李灯便会一边收拾纸钱一边胡思乱想,这样能够减轻几分内心的恐惧。 不知不觉间,李灯走到了镇子中心,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少年眼神有些暗淡,这栋已经翻新的宅子就是少年父母给他留下的祖宅,不过为了生存,少年已经将它卖了出去。 记得在打算售卖祖宅时,少年夜间偷偷从偏房梁头上凿下了两块木片,这两块木片是为了给自己父母打造灵牌用的,少年希望已故父母的容身之地最好是自家房屋的木材,因此才会偷偷的从那副已经变形的梁头上凿下木片。 少年心里对于这一家心存愧疚,即便是这栋祖宅已经被翻修过了,那些被压弯的梁头早已在炉灶中化为了灰烬。 李灯从小到大没有偷拿过任何东西,即便是在那段最艰难的童年里,李灯依旧告诫自己,哪怕是饿死了,也不能偷抢食物,最后迫不得已,卖掉自己的祖宅,可他依旧不曾做过丝毫愧对良心的事。 唯独那两片木牌,他偷偷的凿刻了下来。而这一切早已经落在某个人的眼里,在看到少年趁着夜色,胆怯的凿下那两块木片时,那个观看之人心中五味陈杂,当时少年一定以为借着夜色的遮掩就能逃脱内心的愧疚吧?毕竟整个祖宅内只有少年自己,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人看到他偷偷的从墙角最隐蔽的位置凿下了两枚木片。 那人就这么看着少年胆怯的凿下两枚木片,不过他心头却是想了很多。 最后各种复杂的情绪只交织出了一句话,“如果不想心头有愧疚,那就光明正大的拿回来。” 从那以后,李灯便在售灯铺子谋生了。 那一场针对少年的大考,也因此落下了帷幕。 少年在镇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父母,他的父母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阵亡了! 李灯站在曾经的祖宅前,诸多儿时的回忆涌入脑海,偌大的祖宅里只有一个小小少年的身影,一道道身影在宅院内交织浮现,一道未消,另外一道已经浮起。 少年眼神哀伤,看着这片祖宅就像是一位失势的君王看着腐朽的王座一般。 李灯停了片刻后,便离去了。那些残留在屋顶的黄纸,就当是自己对于这座祖宅最后的赠礼吧。 祖宅上的黄纸钱安静的躺着,像是亡灵在自己失去的疆土上撒满的招魂符箓一般。 …… 李灯离开后,一位年轻道人来到宅子前,双指并拢,以两枚压胜钱抹过眼眸。 年轻道人面色一惊,这根本不是什么祖宅。 它是一张腐朽的王座! 11 偷窥王权 年轻道人呆若木鸡,这栋祖宅竟是一座腐朽不堪的王座?! 不过此时这架王座已经没有了往昔的威严气度,珍贵的古金框架上,篆刻的精美凹槽纹路已经被尘埃堵死,像是久不通水的暗道一样被尘沙堵塞住。年轻道人只能隐约看到一丝浅浅的痕迹,以此来判断那些镂空刻痕的轨迹,王座上的刻痕宛如瓦片一样鳞次栉比,模糊的线条更如老树死皮一样错综扭曲,在王座顶端,由于尘埃堆积的缘故,有数枚块状凸起物,像是狰狞的树瘤一般醒目。 被尘埃包裹的王座极其宏伟,它的体型刚好与这栋祖宅想当,也就是说,这个王座是有人刻意放置在这里的,而且又以术法将其打造成一座祖宅的样式。 年轻道人心脏狂跳,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起来,在王座浮现而出的那一刻,年轻道人心头浮现出了太多的事,一件件尘封的、只见籍典的往事一一浮现在心头,这些往事像是起伏不定的潮水一样拍击着年轻道人的胸膛,这个擅长推演之术的年轻道人自走入红烛镇后第一次显得有些慌乱了。 年轻道人微微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匀称,慢慢理清自己脑海中的纷乱的思绪,擅长推演之术的人自然擅长抽丝剥茧,而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更是推演之术的基本,在施展推演之术时,最大的禁忌就是神慌意乱,这样即便捕捉到最精准的痕迹,也会因为自身的神慌意乱而导致推演结果的偏差,更有甚者,其思绪会永恒的沉沦在那些线索中,无端臆想出诸多不存在的线索,最终落得个作茧自缚的惨淡结局。 历史上,不乏有精通推演之术的人因为沉沦纷乱的线索之中而患上失心疯,更有甚者为了强破命运之轮而身死道消亦不在少数。 这也是推演之术被人嗤笑为旁门左道的原因之一。 年轻道人屏气凝息,压抑下心头躁动情绪,片刻后,他的面庞再次变得古井不波。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天地,在王座显露峥嵘的那一刻,这片天地明显的躁动了起来,宛如一汪平静的海域无端的掀起一阵狂风骇浪,沉重的阴戾压迫像是一座隔空而来的山岳一般铺压而下。 年轻道人伸手入袖,掏出一枚铜钟后,又一翻手掌,一张黑底篆金纹的符箓赫然浮现而出,年轻道人一手摇钟,一手将黑底篆金纹符箓捻燃,符箓缓缓燃烧,细袅的暗金色火焰宛如夜叉之手一般喷薄欲出。 黑底金篆符箓快速燃烧,在阴戾气息浓郁的镇子里,符箓也是哔剥作响了起来,宛如燃烧新竹节中的水汽爆破一般。升腾的暗金色火焰上方,有如万缕金光的柔软烟丝袅袅婷婷而上,而后以年轻道人为中心,形成一圈稀薄的金色烟幕。 古旧铜钟声愈发急促,阵阵回声顺着墙壁滚走,如层层叠浪般不停的冲击着镇子。 无数奔袭而来的影动轰然散开,如被人打破的黑色云雾。 年轻道人抬眼看向那些影动,心有余悸,好在制止住了那群影动的扑袭。他虽然在宗门内地位极其尊崇,可他并不擅长战斗,更不会雷法。他只是负责会宗门推演天机,推测事物走势以及给出问题的防范解析。宗门这次派他来就是为了推演这方天地的异样,由于那群收租人会尾随他而来,所以年轻僧人也就没有携带擅长以雷法震慑游魂的徒孙一辈的人同来。 没想到这个王座的浮现竟然触动了游荡在这里的鬼魂。所以年轻道人毫不犹豫的拿出了这张高品佚驱鬼符箓,这张符箓全名夜叉驱鬼符,以道家黑血纸为底,古金墨漆篆刻符纹,镇十万恶鬼,犹有余力。 年轻道人知道这些影动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是因为自己揭开了王座上的术法缘故,这群黑影是来朝拜这张王座的! 就像臣民觐见天子一般,这张王座一出现时,便引起了这些游魂的注意,他们循着这缕阔别已久的气息齐齐涌动而来,王座上流溢出的气息就像是沙场上调动战士心弦的战鼓一样,只有一经流溢出丝毫,这些游魂就如闻到腥味的猫一般接踵而来。 不过这年轻道人道法委实是拙劣,即便这些黑影不是冲着自己而来,可只要它们一起冲刷下来,那道人也会被黑影冲刷成腐朽的尸骨。 年轻道人不敢冒这个险。 在黑影的环伺中,那张原本深邃黑色的王座竟然泛起了暗沉的金色,暗沉金色穿透尘埃向外照彻,形如不可累计的细小金色蚍蜉浮游于王座之上。 在无数黑影扑袭而来时,原本昏暗的天色彻底漆黑了下来。此时唯有那张流溢着暗沉金光的王座大放光明。 随着王座的金光乍现,那群囊括天地的影动又跟着暴动了起来,黑影肆意的铺展蠕动,宛如被禁锢的洪荒之水一般,那层金色烟幕就是禁锢这片洪水的堤线,不过那层金色烟幕却是不再向外扩张,反而呈现出一种缓慢收拢的势头。 是那群黑影的冲击所致,这道堤线随时都有可能被冲破,那张王座彻底调动起了这群厉鬼的凶恶本能。 年轻道人额头上有细密汗珠浮现,面色肃穆,铜钟如暴雨锤击地面般摇动,原本清脆的钟声此时竟是变得混乱了起来,像是战场中的嘈杂厮杀声。 年轻道人又从袖筒中捻起一张夜叉驱鬼符,虚晃一手,夜叉驱鬼符倒燃而起,金色烟幕浮地而出,道人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气之根。听我敕令,划分天地!” 蓦然间,一张金色阵法浮地而起,金色阵法纯粹以金色烟丝凝结而成,烟丝流动间,熠熠生辉,如藏有万千金色星辰一般。 流动的阵法勾勒出繁琐的符纹,如一张被人揉合在一起的金色蛛网一般,错综的符纹篆线堆积在一起,根本寻不出任何源头。 这张阵法的光辉宛如烫金一般耀眼,阵法一出,瞬间盖过了那张王座上的暗沉色彩。 年轻道人持有铜钟的手往下一按,铜钟落地后,突然膨胀至一人来高,直接压镇在流动的阵法上! 做完这些,年轻道人脸色没有一丝的放松,反而是愈发凝重。他知道这群游魂的威力绝不止于此,因为直到现在那些游魂仍是凭借本能行事,这也是为什么最简单的燃符术法能够震慑住这些游魂的原因。 若是有人刻意操控这些游魂,第一道夜叉驱鬼符根本来不及张开就会被冲破。 既然这群游魂能够在王座浮现的那一刻到来,显然是经过默认的。 道人不知道那位能够操控一方鬼物的大人物会不会亲自出现。 不过不用太过于担心,在他祭出这张阵法时,后续赶来的徒子徒孙应该能够察觉到异样。这张阵法的光辉太过于耀眼,那帮徒孙即便隔着百里应该也能看到阵法的光辉,在那帮徒子徒孙眼中,这道阵法张开之时就如暗夜里升起一颗星辰,百里之内,如人仰头望向天空的星群一般。 他只要撑到那帮徒子徒孙的到来便可。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依靠那座古钟来藏身,这枚古钟对于游魂的克制比其脚下的阵法还要强烈,真要到危急关头,只能藏身在古钟之内了。 金色的驱鬼阵法张开之时,那群铺叠蠕动的影动如同受惊的老鸦一般,一哄而退。 同时若隐若现的泣诉声响起,泣诉声在呼啸的秋风中极为薄弱,像是幽灵般的窃窃私语。 有了这座驱鬼阵法的护持,年轻道人稍稍安心,转头看向王座,传闻这张王座唯有那个亡国中的帝君可以高坐其上,旧帝陨落,新帝沿袭。 年轻道人要推演出这个深埋在镇子里数百年的王座上所坐到底是何人。 年轻道人闭上双眸,两手指尖如激浪般跳动,飘渺的辰光忽明忽暗,伴随着年轻道人跳动的指尖不停的变换着,宛如时光长河中的斗转星移! 在道人脑海中,充斥着一片鎏金色彩,整片空间宛如鎏金打造一般,身处这处鎏金空间内,就像是接受王权的审判一样让人无所适从。 年轻道人的身子颤抖了起来,豆大的汗珠滚落如雨。 蓦然间,道人的身子一僵,在一片金光中,有一张小小的王座,道人知道这才是那张王座的本体! 而后便看到更为诡谲的一幕,王座上,竟然是一个浑身金光、沉睡的婴儿! 王座上雕刻着镂空篆纹的线条内流淌着金色浆液般的光辉,顺着座椅循环流动,这一幕像极了新生儿裹在胚胎中的场景。 道人紧咬牙关,双手几乎是颤抖了起来,只是指尖跳动的速度愈发剧烈,他在控制王座内时间的流淌! 这一幕应该是七百年前的场景,因为这个婴儿死于七百年前,而且杀死这个婴儿的刽子手如今就在红烛镇! 道人只要将时间流过这七百年,便能捕捉到一丝被隐藏的痕迹。 道人手速之快,已经将那些闪烁的星辰光点拉扯成一片星光,只明不灭。 那片鎏金空间内,寂静无声,金色浆液不急不缓的流动,婴儿细微的呼吸声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 仿佛时间并没有在这片空间内飞速流逝,若不是那片剧烈闪动起的金光,道人差点以为自己的术法失灵了。 金光簇动,如被人用大手撕碎了一般,道人知道那是时间剧烈流动的效果,时间的飞速流动使得金光留下了残影,这一刻的金光还未消散,下一刻的金光就已经浮出,如此层层铺叠下来,才造成金光被人撕碎的视觉错觉。 时间确实在飞速流动,从七百年前开始倒流,几乎是几个呼吸间就过了一百年的光阴。 宛如雕塑一般站在金色大阵的年轻道人嘴角咕哝,“六百年,五百年,…,三百年,两百年…” 越是读到最后,道人的脸色越是难看,就像见鬼了一般。不过就算是见鬼,道人也不会表现出如此色彩。 王座内时间的流逝慢了下来,越是接近现实的临界点,光阴的冲刷越是缓慢,最终时间的流逝会与现实吻合。 道人难以置信,心急如焚,他想要操纵倒流的时间快速与现实吻合,可是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事了。 他唯有等待光阴长河的缓慢冲刷,慢慢迫近现实的临界点。 “一百年。” 跨越了五百年纯粹光阴的王座依旧如此,篆纹凹槽内,金色浆液缓慢流淌,婴儿的呼吸声依旧有条不紊。 不该是这种结果! 时间流淌的更慢了,宛如一倾东流的平静江水,没有任何涟漪起伏。 但最终还是冲破了那道门槛,来到了五十年的临界点。 越是到最后,道人越是心如死灰,他在怀疑这张王座内的光阴被人尘封了,只留下了这一片段! 能够证实这个想法的,只能等时间彻底与现实吻合,如果那个婴儿还在,就说明那段时间确实是被人尘封或抹去! 时光来到了二十年的节点,王座依旧。 就在这时,那些游荡的黑影突然暴动了起来,湛然的金光阵法已经阻挡不了游魂的冲击,游魂一冲而下,直接将那道金色阵法冲破! 不少游魂向着那座一人多高的巨钟冲撞而去,雄浑的钟声蓦然响彻开来。 在年轻道人操控时间冲破二十年这个关键时间点时,钟声绽放出震人心魂的响声,硬生生将年轻道人震醒。 显然是这些游魂受到了操控,悍不畏死的冲向阵法、巨钟和那张王座。 这些游魂似乎是想隐藏着什么! 道人幡然醒来,便见到已经冲击而来的游魂,当即一拍身子,一张张符箓飘忽而出,化为一团耀眼的火焰。 道人低沉敕令:“天雷勾地火,符阵镇万邪!” “天雷地火镇邪符阵,出!” 火焰砰然炸开,伴随雷鸣,将扑袭而来的游魂烧成虚无! 年轻道人这才抬头,看向前方。 老掌柜同样是看向年轻道人,面色依旧冷峻,嗓音沙哑问道:“为何擅自偷窥王权?!” 12 最后一道血脉 建筑紧凑的镇子里,老掌柜与年轻道人相对而立在一条湿漉漉的石板路上。 老掌柜没有再看向年轻道人,转而是看向那张正在消失的王座轮廓,眼神中充满着敬畏,即便他已经比之前强大了太多太多,更是精通各门术法,可是当他看向这张王座时,依旧是敬畏神色。 那是曾经每一个李氏子民都会朝拜的王座。 年轻道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老掌柜便又低下头去,而后他驱散周身缭绕的火焰,沉闷雷音也是敛息。 既然这位老掌柜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那年轻道人也就不必谨慎提防。如果那老掌柜想要出手抹杀自己,就算自己准备再多的符箓也是无济于事。毕竟他能操控整片天地的游魂,符箓再强也会被源源不断的游魂冲刷殆尽。 那张矗立的王座在游魂的冲刷下,渐渐隐没了光彩,变成了一座老旧祖宅。 老掌柜眼神扫过祖宅,空荡荡的祖宅根本就没有人住,自从李灯搬离后,这座祖宅就一直空着,李灯之所以能看到祖宅已经翻新的场景,是因为老掌柜的术法使然,他既然能将一张王座幻化成一座祖宅,那施展术法翻新一下又有何难。 老掌柜背转过身子,背对年轻道人,面对祖宅。苍老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孩童的身影,那时的孩童骨瘦如柴,个头也比同龄人要矮上许多,穿着紧凑的破旧衣衫,露出的手臂黝黑黝黑的。 虚幻的身影一道接一道浮现,影影绰绰。 不过都是些琐事,有提着木桶打水的场景,一个仅比木桶高上一点的稚童,摇摇晃晃的提着半桶水,并不算长的庭院都要歇个三四次。有生火煮饭的身影,蹲在灶台前,不时的往锅灶内递些枯瘦的柴枝,灶台旁的风箱已经损坏严重,他便吹火,烟囱似乎也被堵住了,一串浓烟从灶口喷出,那道身影被熏得泪流满面,却时不时的看向锅中,在锅中有一把坏掉的陈米,虫洞甚至多过米粒的数量,可那道被烟尘熏得止不住流泪的眼睛看向锅中时却是笑容灿烂。 老人似乎能看出那双眼神中涌动着希冀,嘴角轻声说着,真好,殷叔又给了一把陈米。 如此种种,无数琐碎的画面交织浮现在眼前,直到少年十二岁那年,这栋祖宅就彻底空荡了下来。 再也没有身影浮现了。 李灯是十二岁时搬离这栋祖宅的,是老掌柜在暗地里一手操持的。王座必须是帝王来高座,它可以空着,但绝不允许别人高座其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老掌柜看着消散额虚影,冷峻的脸庞由衷的笑了起来,这一刻,似乎那些久埋得慈祥一下子都挣脱束缚而出了。 虚影消散时,老掌柜突然有个想法,应该将这些虚影记录下来,那黄老头应该能够做到。 日后等到少年加冕时,拿出这些遗影,应该没人相信这他们的新王会有这么一段苦难史吧? 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新王的加冕仪式了,老掌柜也不想死,他想看着新王加冕,他想在生前再朝拜一次自己的王,可是想要再建立一个帝国,就必须有人要死,新的帝国要洒满烈士的血,唯有鲜血和尸骨才能垒起一个帝国。 他是旧时的战鼓手,这场战役的擂鼓也必须由他亲自敲响。 而且自己必须得死,唯有身死,才是最正统得皇权交接仪式,新王才能握住本该属于他得权与力! 这道至高无上得皇权在他手中握得太久了,久到快要失去了权威的统治力。 那些游魂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唯有手握皇权,他才算真正的高座在王座上,去制裁,去审判那群贼寇。 身化枯骨,神灵请战。唯有老掌柜身死才能做到! 那些游荡的亡魂终会成为重夺皇权的利矛! 年轻道人暗自低头思忖,已经陷入了纠结之中。 难道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遗影?在数百年的光阴流淌中,唯一不受影响的只能是遗影,而且是能够超越光阴冲刷的、极其短暂的遗影。 在那片空间中,连散射的金光都经受不住光阴的冲刷而呈现出破碎的迹象,那个婴儿画面竟然不受影响。 那张王座不受影响的原因年轻道人能想清楚,因为实物一般极少受光阴冲刷的影响,就像山岳一样,就算历经数百万年,它依旧会矗立在那里,能证明时间流淌的只有那些年复一年枯荣变换的草木。 可是为何那些流动的金色浆液也不受影响呢? 是因为那些流淌的金色浆液与那张王座是一体的缘故,就像山体与山石之间的关系? 如果那个婴儿真的只是一道遗影的话就能解释清楚了,那些金色浆液显然如血流一样在孕养着那个婴儿,时刻流动的金色浆液在婴儿遗影保留下来时,也一并被保留了下来,控制这些流动浆液保留下来的原因应该是婴儿的呼吸所致,因为那些浆液之所以流动,全靠婴儿的呼吸提供了动力。 既然呼吸节律都能完美的保留了下来,那些流动的金色浆液应该也能被保留下来。 遗影是虚幻的,而且是突破时间间隙而形成,它的存在超越了光阴长河所能流淌的极致,因此是不受冲刷的。 可若是换个角度一想,年轻道人又有心结产生。 如果那真是遗影的话,那为何老掌柜会在接近光阴长河倒流的末尾之时突然现身了呢?很显然他是想隐藏着什么,不然不可能不让自己看完最后的倒流光阴。 时间节点停留在二十年前,好巧不巧,刚刚与白日里见到的少年岁数大致吻合! 那少年真的只是那位亡国将种的鬼子?而不是他们处心积虑布下的局? 年轻道人对于那位亡国将种有些了解,一身纯阳之体,也就是说那个武将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来一滴精元未曾流泻过。他怎么可能会将这么纯粹的纯阳之体交给一个鬼物?! 根本不可能。 在此事发生之前,年轻道人还能安慰自己,那武将穷途末路,心知复国无望,便纵情声色,以慰多年憋屈。 可现在看来,此事大有蹊跷。 联想到这处地域的奇特,年轻道人心中已有大概。 据宗门书籍记载,在那位老掌柜斩杀亡国皇子时,曾经悲切的说过一句话。 我李氏王朝,血统尊贵,岂能让你们这群贼寇除之后快。 是老掌柜亲手斩杀了那个孽子,而且连灵魂都拍散了,当真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一个穷途末路的战鼓手,一生从未血刃过敌军,最后却是出手斩杀了最后的希望。 想想都有些可笑。 也许在他出手之时,可能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古怪手法,将那个婴儿的灵魂收集了起来,然后在这处地域借助鬼物重新孕养? 想到这里,年轻道人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老掌柜,嘴角讥讽。 收集了那个亡国皇子的灵魂又如何?曾经的李氏王朝为何能够一雄镇万雄?不是灵魂,而是血脉! 那道被人誉为战神的血脉,专为征伐而生的血脉! 可惜这个重塑灵魂的少年体内流淌的血脉之源姓殷不姓李! 那个殷姓武将,追溯到七百年前他也只姓殷,他流淌的不是李家那道战神血脉。再说了,血脉也分稀薄多寡,唯有那道正统的血脉才是战神血脉。 如今那道血脉已经不再为曾经的战神家族持有,而是被另外一个家族完美的继承,并且发扬光大。 年轻道人想明白了从那张王座之上看到事后,也就不再纠结,对于他来说,只要不是那道正统的战神血脉,那个少年就构不成任何威胁,而最后一道战神血脉,如今牢牢掌控在外面那个帝皇手中。 年轻道人转头说道:“再过不久,收租人就会到来,还请前辈做好准备。” 然后他冲着老掌柜行了一礼,“今日的事是小道冒犯了,还请前辈海涵。” 在那位老观主面前年轻道人自称小道,是出于谦逊,可在这位老掌柜面前,小道就真的只是小道了。 老掌柜眼皮都没抬一下。 年轻道人神色黯然,又说道:“小道想在推演之术上请求前辈赐教一番。” 老掌柜挥退游魂,转身离去,“这片天地已经为你敞开。” 这句话意味着年轻道人可以短暂的坐镇这里,施展推演之术。 老掌柜离开后,年轻道人负手而立,面色无悲无喜。 他突然有种想要为自己推演一番的冲动,虽然那是每个精通推演术之人的大忌,可这个念头此时此刻就像野火一般在年轻道人心头蔓延。 在一枕观时,因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失误露出了一个致命的马脚,当那个马脚露出时,年轻道人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恐怕很难走出这个镇子了。 现在他更加笃定,这一趟走的远比想象中的要凶险万分。 如果这张王座中没有隐藏着重要的线索还好说,一旦真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线索,又被自己看到了,凶多吉少。 年轻道人就这么站在祖宅前,心头多少都会有些失意。 13 长夜漫漫 老掌柜离开后,镇子里静了下来,连原本哀嚎不息的阴风都停歇了。 年轻道人站在正对着祖宅的那条干燥的青石板路上,原本这条光滑的石板路还残留着积水,不过随着年轻道人祭出那道雷火符阵后,地面上的积水就被一瞬间烤干了,此时年轻道人脚下的石板仍有未曾消散的余热。 不过若是细细感受下去,在这股子余热下,仍旧是刺人心脉的冰冷。 这些石板在长达数百年阴戾的浸染下,早已改变了原有的属性,石板内蕴含着充沛的阴戾气息,若是放在外世,定然会成为鬼修不遗余力追捧的物件。 不过这些对于年轻道人来说,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存在,以他尊崇的地位,还不至于对这些蕴含充沛阴戾气息的石板动心。 而且,在年轻道人走进镇子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些石板的不同寻常,如果单单只是死寂的阴戾气息也就罢了,并无稀奇可言,毕竟以天地的伟岸造化之功,能够浸染这些石板也并非不可能。可是这些石板内的阴戾气息并不是如一泊死水那般,而是像无数细小河流一般,潺潺流淌。 这让见多识广的年轻道人都是有些讶异,细心感受这些“细小河支”的流动轨迹后就会发现,这些错综的阴戾气息就像人体复杂的血管一样,竟是周而复始的循环流动。 在见识过那张恢弘的王座后,年轻道人以那张王座上顺着镂空凹槽流淌的金色浆液与这些顺着石板的阴戾气息比较后,发现两者竟是截然不同的回流方式,显然这些顺着青石板流淌的阴戾回路并不是直接从那张王座上拓印下来的,它是一条全新的回路。 年轻道人又细心感受一番,才蓦然发现,这些阴戾回流的方式竟然有些类似书写符箓的手法。与符箓纹路不同的是,这些回路单单只有一条线,就像是一根首尾两端打上死结的线条被人揉成一团后铺压在了青石板中。 以年轻道人对于符箓的了解,还从未听闻过以这种手法绘制出的符箓。世间符箓皆是有头有尾,死循环是绘制符箓的大忌。因为想要催发除符箓的威力,必然要留有灵力的灌输入口,这样灵力才能顺着篆纹奔流,将符箓的威力催发出来,若是一张死循环的符箓,本质上就是一张没有任何威力的废弃符箓,因为没有“河道入口”可供灵力灌输,自然也就无法催发出符箓本该有的威力。 这处青石板内的阴戾流动太过于诡异陌生,让年轻道人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就没法去谈追根溯源。 这次事了后,如果自己还能走出镇子的话,应该让宗门派些符箓宗师过来查看一番,顺着镇子流动的阴戾气息委实是十分新奇,说不定还能从中窥探出些许跟脚,再依着葫芦画瓢,可能在那些符箓宗师看过这些阴戾气息的流动轨迹后能够为宗门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符箓。 年轻道人猜测这应该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永动符箓,在符箓绘制成的那一刻它就在发挥它的威力,根本不需要灵力注入其中。而这种符箓应该脱胎于某种阵法,至于甄别阵法和符箓,其实很简单,投入使用的阵法一般都有阵眼的存在,尤其是像这种护持一座镇子的阵法和那些世家宗派的护持大阵,没有阵眼是绝对运转不起来的,而符箓则不需要任何阵眼,只要灌输灵力就能使用,刚刚在老掌柜对年轻道人敞开这方天地时,年轻道人并没有察觉出阵眼存在过的迹象,那它肯定是一套全新的符箓纹路了。 真是稀奇,若是宗门能够从中看出蹊跷,复制出这种符箓,这种符箓的问世定然受人追捧,一来它不需要阵眼,也就不必担心阵法的缺陷,阵眼的存在是阵法最为薄弱的劣势,只要找到阵眼的位置,便可轻易破开大阵。二来阵法的运转太消耗灵力,有些阵法更是极为吃钱,没点底蕴的宗派根本不可能布置下强力的阵法。 但只要复刻下这道全新的符箓纹路,那阵法的缺陷就能完美的解决了。 外界不少符箓宗师和阵法大家一直都在探索这样的一种“阵符”,可这么多年来依旧是无疾而终的结果,没有想到竟然被自己在这里给碰到了。 真是应了那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的那个王朝太过于鼎盛,鼎盛到外界追了七百多年依旧追不上它曾经的步伐。 如今他们只是得到了那道血脉,除了那道血脉之外,诸多东西都没有得到。 这也是这个镇子能够存留的原因。 同样在这里之外,还有诸多像红烛镇一般的鬼蜮存在,有前朝遗留,也有更为久远的鬼蜮,这些鬼蜮的存在,就是因为其中极有可能还隐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宝贝。 眼下的这套全新的符箓纹路仅仅只是其一。 在年轻道人沉思时,请钱铺子那边,姓黄的老人坐在铺子里,点燃一盏油灯,慢悠悠的翻着一本符箓集。 嘴角时不时的翘起,似乎是看书看到了精彩处一样。 如果老人此时告诉他那些流淌在镇子里阴戾气息其实就是一座阵法的话,真不知道那年轻道人心境会不会破碎,以后还能不能再推演术上再精进一步。 找不到阵眼?! 可阵眼就在镇子之中,并且你已经见识过了!只是以你那下三滥的推演术推测不出来罢了。 推演之术的悲哀,有时候就在于你能看到它,但你却不能推测它的运行轨迹,有些东西,是超脱推演术之外的存在,至少在这个镇子里是如此,想要洞悉它,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和经过一些人的同意。 夜幕降临,不一定是日落西山,也有可能是某处灯火在这个时间点熄灭了。 而且这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地带,进入其中,就连外界的时间都能被撕裂,在这里时间会被重新定义。 也有可能外界是白昼,而红烛镇这片地域已经被黑夜吞没。当然在漫长的时间里,这里的黑夜也有看可能与外界的黑夜交错重叠。 在一段时间里,它可能会和外界同步,但在另一段时间里,它又可能与外世错开。 玄之又玄。 年轻道人看着快速涌来的夜幕,就像是刚刚光阴长河倒流那般迅速,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在这里真的是要处处看人的脸色行事。 年轻道人也没有急于坐镇这方天地施展推演之术,也许这一夜会极其的漫长,他并不着急。 只有彻底理清一些东西,他才敢完全的沉浸在这方天地,彻底的施展推演术,生死一线之际,他怎敢掉以轻心。 想要跟那老掌柜在推演术上一较高低,即便是全力以赴都有极大可能是落败的结果。所以年轻道人也是不敢有所怠慢,这场较量既是宗门任务,也是一场对于自己的砥砺,是查漏补缺的好时机。 年轻道人向着空荡荡的祖宅走出,在这片天地为他敞开时,也就意味着镇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对他开放的,即便是这张以王座幻化而来的祖宅。 再说了,以宗门对那位老掌柜的了解,虽然他很抠门,但绝不小气。 果不其然,年轻道人顺利的推开祖宅腐朽的大门,这张大门甚至没有上锁,但在这个镇子里,即便是这座祖宅大门洞开,没有得到允许旁人也不可能出入其中,因此上不上锁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祖宅内极为荒凉,泛黄的枯草肆意横生,如是没有祖宅根基的禁锢,应该已经蔓延数里了。 夜幕降临之时,镇子里也就随着冷了下来,此时枯草上凝聚着晶莹的露珠,年轻道人伸手,用指腹点起一滴露珠,入手温凉,没有丝毫的阴戾,也许这座祖宅是镇子里无数不多几处不受阴戾侵蚀的地方之一。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笑容略显神秘,白日里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少年体内有一丝微弱阳气,就算那道阳气传承于那位亡国武将,再加上高人护持,最终也会被这方以阴气主导的气息慢慢侵蚀,最终只能沦落成一具行尸。因为据宗门所知,那位武将的修为在这些阴戾的侵蚀下也在飞速倒退,而且是那种不可抗拒的倒退,更何况一个仅仅拥有一缕精元之气的孱弱婴儿。 年轻道人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幕,犹自摇头,总不会将他放在天上吧?如果真是这样,少年体内的阳气可不会只有这么点。 放在那位老掌柜的售灯铺子里?可那个铺子售卖的都是阴灯,这就更绝无可能了。 那就唯有此地了,受王座庇佑,阴气不侵的祖宅了。 同时再联想到那张金色王座上的沉睡婴儿。 那少年想要度过孱弱的婴儿期,除了这栋祖宅外,年轻道人就再也想不出其他地方了。 而后站在夜幕里的年轻道人,手指再次翻飞了起来,微弱的亮光闪烁而起,像是野草从旁的一簇萤火虫一般。 可若是放在祖宅内,场景就有些诡异了,像是一团攒动的鬼火。 片刻之后,那团“鬼火”消弭。 年轻道人脸上充满疑惑,面庞也狰狞了起来,难道那位老掌柜在这里真能一手遮天?连那虚无缥缈的天机都能篡改?! 那他的推演术该是如何的造化之功? 年轻道人此刻心境都要崩碎了,眼神浑浊复清明,像是一簇摇曳不定的烛火,显然年轻道人此时很迷茫。 他摘下道冠,不由自主的去揪头发,年轻道人发丝伶仃,像是脱发的百岁老人一般。 这个道人发丝竟然所剩无多。 在外人面前,年轻道人绝不会摘掉道冠,因为他已经呈现出未老先衰的迹象了,这是所有精通推演之术的人都逃不掉的命运,或者是诅咒! 年轻道人的头发不是自己抓掉的,而是实实在在自己脱落的。他每次神慌意乱时都会揪抓头发,但是那些被揪抓下来的头发第二天会重新生长出来,可是那些因为推演而遭受的诅咒根本不可能再生。 年轻道人狠狠的揪下一缕头发,丢弃在地,剧烈的呼吸引得胸膛都是起伏不定了起来。 一把接一把的头发落在庭院里,直到年轻道人再也摸不出一根发丝后,他才停止了抓头发的动作。 在夜色里,道人的身形有些萧索落魄,身上更是流荡着一股心如死灰的绝望气息。 他将道冠丢落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闭上眼眸,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在这样下去,自己会疯掉! 年轻道人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眸闭上。 再张开之时,道人眼神中明显的充斥着颓败。 直到这时,镇子里的夜色在道人眼中才彻底变得漆黑下来,他看不到那丛荒草,也看不到那些晶莹的露珠。 年轻道人弯腰拾起道冠,没有戴在头上,而后从袖筒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将符箓捻燃,借着符箓上传来的火光,走入祖宅里屋。 祖宅屋内,摆设极为简陋,只有一副桌椅和一张破床,窗棂上糊着一张张泛黄的纸钱。 简陋桌子上有一盏油灯,不过灯油已经干涸,灯肚内满是灰尘,显然这座祖宅已经很久没人居住过来。 整个屋子里,最值钱的物件恐怕就是这盏油灯了。 年轻道人坐在简陋的桌子前,又从袖筒中拿出一张符箓,轻轻搓捻,捻成灯芯状后,插入油灯内。 油灯燃烧了起来。 锃亮的光头在闪烁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此时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位挑灯参禅的和尚。 年轻道人打算在这栋祖宅中坐上一夜。 这一夜应该会极其漫长…… 14少年的钱罐子 今日的天色让李灯觉得有些怪异,刚刚还是日头斜挂的光景,怎么不消片刻功夫,天就黑了下来。而且还不是“正经”的天黑,仿佛是从哪来刮来一阵墨黑墨黑的浓云一般,直接将光线给遮住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早晨又下了一场小雨,日头斜挂之时,天又突然黑了。这种桥段放在神鬼演义里面绝对是天降异象。事情再往下发展下去,估计就会是群魔乱舞的场景了。 不过小说故事终归是小说故事,那黄爷爷也都说了,多半都无从考究,信不得真。 听黄爷爷说,虽然镇子周边有些小鬼游荡,可是镇子里人气旺,能镇邪!只要每年按时祭祀那些小鬼,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这镇子都平静几十年了,镇子里的人和那些游荡鬼物一直都是相安无事。 关于今天的异象,李灯没有放在心上,少年心中早已找到了答案。根据请钱铺子中一本记录天文理地知识的书籍记载,这一幕确实是天象,而且还是有据可考的。 可能是天地潮汐引发出来的,据那本书上记载,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以李灯那半桶水的学问自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过黄爷爷也给出了解释,解释很简单,就是世界并不是平面的,而是西高东低倾斜的。 当时还以黄爷爷大江东流的例子佐证了一番,说大江大河的走势,无论在哪里大致走势都是向东流淌,不过有些支流河道会南北分流或从东西横流,那些成因是因为一方理地地势使然,就像镇子里的石板路那样,远看光滑平整,可是细看下去实则凹凸不平,那些河道支流就是这个道理,小板块理地之间亦有高低之别,南高则水北流,东高则水西流,但大抵上,这些水流走势是往东走的。 老人又说起了不少天文理地的知识,其中就有提到关于天地潮汐,夏日昼长夜短以及天狗食日的知识。 不过李灯最好奇的还是那天狗食日,因为少年没有见识过。 那老人就说,天狗食日是几十年乃至百年才能遇到的胜景,他也好久没有见到过了。 在这个镇子,确实是见不到天狗食日的胜景。 想来今日的夜幕应该是天地潮汐引发出来的,毕竟那种伟岸之力,都能够掀起一条大江,制造蔚为壮观的浪潮,吹拂来一片积雨云应该也不是难事。 原本少年还是有些开心的,在夜幕到来之前,老掌柜找到他,吩咐说今日可以先回去了,剩余的纸钱明天再收拾也不迟,反正这两天铺子里不会来什么客人。 不过这会儿李灯看到宛如墨染的天空,又有些忧心忡忡。看这样子今晚估计会有一场举世罕见的风雨来袭,而且那本记载天文理地的书籍上也说了,天地潮汐来临之时,多有狂风暴雨相随,像是威武的风伯雨师巡视疆域一样。 入秋之后,雨水渐寒,一场犹胜一场。可怜他那家设,真不知道能不能抵御住狂风的吹袭,房屋上的瓦片本就是别人家翻新房舍不要的旧瓦片,再给狂风吹翻几片,可就不是屋外下大雨,屋内滴小雨的光景了。 李灯来到房舍前,心头低声祈祷,“老天爷别哭,老天爷别哭。要是真想哭就早点哭,这样我还能去铺子里打个地铺。” 说完后,李灯才开门进屋,将一罐灯油放在桌子上,便坐了下来。 房间内朴素整洁,房间小,家当自然也就少。李灯摸黑为灯盏添置灯油,然后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燃油灯,油灯昨夜点了一夜,现在想想有些心疼了。 总觉得还不到饭点,所以少年就没有着急准备食物,就这么坐着。 李灯想起今日在街上所见的场景,心里有些胆怯了起来。然后便安慰自己,那些都是幻觉,仅仅只是一瞥,看的并不算真切,那道喝声也有些空灵虚幻,再说了后来再看那群商队,也没看出奇怪的东西来,一定是昨夜一宿未睡,疲惫了! 少年突然咧嘴一笑,记得以前黄爷爷经常说,这年轻人呐,若是经常看到幻觉就是未老先衰的征兆,不过有些年轻人确实经常看到些幻觉,正常正常,年轻人嘛,谁没个冲动的时候。 李灯好奇问那老人,老人便小声解释一番,李灯当时听的时候还挺津津有味,可是后来想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灯扪心自问了一下,咱可没做过啥不可见人的勾当。 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过少年转念一想,咋现在想起这事了来着? 不能够啊! 亏得少年没做过这种勾当,不然灯铺院子里的金线菊他可就没啥福分能够喝到了。 有些东西就像洪水猛兽,一旦念起就一发不可收拾,少年想着想着,这…呼吸慢慢急促了起来,心神不宁啊。 少年赶紧转换念头,看向漆黑黑的房顶。等以后有了钱,先把房屋翻修一遍,房顶可得格外小心,只用新瓦还是不够的,要搞个油木梁头,这样能防虫防潮,还要在瓦片下面铺层油纸,再铺层油木板,特别能防雨,还整洁美观。 梁头最好要大一点的,不但年久不变形,还能在开春时给那些归来的燕子提供住所,让那些无家可归的燕子跟自己一样能有个舒适的住所。 先修房顶再修墙,致富路上有得忙。 修墙也得学那些殷实人家那样,得讲究一番,先用草泥砌好雏形,然后再砌一层薄砖,这样的房子不但美观,还冬暖夏凉,寒暑不侵。 地面也要给码的整整齐齐的,最好是买些油彩花纹石砖,瓷彩砖就不用了,华而不实不说,还要多花不少钱。 然后再请殷叔叔打造几件像样的家设,既然房屋都那么好了,不添置些像样的家设说不过去。家设上必须要雕花,而且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式。 殷叔叔这些年没少帮自己,可是自己却没照顾过他的生意,而且他还很用心的给自己的父母雕刻了一对灵牌,心头总是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在家设方面,少年没想着节省,权当回馈那汉子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照顾了。 还有一样同样要讲究,那就是锅灶必须要配备风箱。 每次看到别人家烟囱上一柱擎天的炊烟,少年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的灶台上能有一台大风箱,想想那直飘而上的炊烟,做出的饭菜肯定都是喷香喷香的。 少年之所以想要一台大风箱,归根结底还是想有一顿饱饭,不再为食物而发愁。 在镇子里,谁家若能有一台大风箱,那都是不会为食物烦忧的人家。 自从李灯卖掉那套祖宅后,惦念最多的就是能够将那间祖宅再买回来,可是见到那间祖宅被翻新后,少年知道这个梦想破碎了。于是就想靠自己的劳动积攒下一间规模不输那间祖宅的房舍。 在房舍里摆上一台长条几案,上面什么也不放,就放父母的灵牌和香炉,每天早晚给父母烧三炷香。 想到这里,少年竟是兀自笑了起来,仿佛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翻新房屋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也不知道自己攒了多少钱了。 于是李灯便点燃灯火,起身到床底下摸出一个藏得严严实实的陶罐来。李灯将陶罐放在桌上,揭开布条,又拿开那张黄纸符箓,小心翼翼的将铜钱捧在桌子上。 每捧出一捧铜钱,少年笑容就灿烂几分,最后桌子上出现一小堆铜钱。 那张黄纸符箓是少年专门从请钱铺子购买来的,这张符箓可不便宜,足足要十文钱,黄爷爷说少一个铜板都不卖,这种看守钱财的符箓金贵的很,能帮着看护钱财,可以防止那些喜好偷钱的小鬼来搬运钱财,只要将这张符箓往钱库或陶罐上一贴,就算那些偷钱小鬼胆子再大,也不敢靠近丝毫。 虽然这张符箓价格不菲,可是李灯还是狠下心来买了两张,二十文钱是不少,可是想想若是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当一夜之间全被些偷钱小鬼搬空了,就不是二十文钱能解决的事了。 而且老掌柜还说,这两张压胜符箓能用很久,十年八年上面的灵气都不会消散。李灯转念一想,这折合下来一年也就差不多一文钱,其实也就觉得没有那么贵了。 李灯也是知道,这张符箓卖十文钱根本不贵,反而还很便宜。请钱铺子里的书籍上是说过这些守护钱财的符箓的,大户人家都喜好收集这种符箓,将金库内外都贴的满满的。那些符箓的价格高的也很离谱,动辄就是几十两银子一张,这要是折算成铜钱,那得是多少? 应该是很多了。 李灯将这张符箓小心翼翼的放在桌面上,若是不小心弄破符箓,符箓上面的篆纹破裂后,这张符箓可就报废了,十文钱也就跟着打水漂了。少年将符箓放入桌面上后,捻起一颗铜板压住,又将陶罐放在脚边,这才一枚一枚的捻起铜钱,数了起来。 少年以百枚铜钱为“一炷”,数出一炷后,便放入脚边陶罐中,为了防止中途出现差错,少年每放入一炷钱,就从桌上的小钱堆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旁边用以计数,最后取出几枚铜钱就是几炷钱,也就是几百文。 一小堆铜钱在少年指尖娴熟的被捻起,从少年娴熟的动作来看,平日里应该没少数这些钱币。 很快铜钱堆就被数空了,数到最后时,剩余的铜钱不到一炷,五十七枚铜钱。 而后少年又数了数用以计数的铜钱,十三枚。 总计是一千三百七十枚铜钱,李灯嘿嘿一笑,真不少。 这些铜钱只是最近积攒的家当,在房屋院子的一处墙角那里还埋着一个陶罐呢,那里面可不是铜钱,都是白花花的碎银子呢。 一粒一粒的碎银子看起来就跟珍珠一样光彩夺目,同样在那个陶罐里也有一张符箓。 李灯没有去刨出那个深埋墙根的陶罐,里面的碎银子李灯心里有数。 李灯想了想,决定明天拿出一千文去跟老掌柜换一两碎银子,这样墙根处的陶罐里就能有八粒了。 八粒碎银子就是八两,也是少年除了这件破落的房屋外,所有的积蓄了。 数过铜钱后,李灯便又将陶罐抱在桌上,刚要拿起那张符箓时,少年眼神一亮,符箓上还有一枚铜钱,这枚铜钱是刚刚用来压盖符箓用的。 这枚铜钱的出现就像意外之财一样,李灯将这枚铜钱捻起放入陶罐,再将符箓盖好,又用布条封盖好符箓,这才将陶罐在床底下藏好。 李灯吹灭油灯,走出房间看了看天色,天际一如既往的漆黑,如晕开的墨汁似的。微风吹拂而来,不算多清冷,想来今夜应该不会下雨。 少年郎的心情便好了起来,接下来准备淘些粳米做饭了。 …… 售灯铺子内,一盏灯火扑腾腾燃烧着,微风偶尔挑逗一下火苗,一大片晃动的涟漪轻轻摇曳荡开,整间铺子宛如被游魂占据着一般骇人。 老掌柜坐在柜台后,冷峻的面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棱角分明,像是一位沉浸在学问中的老学究。 不过在铺子里确实有一位老学究,是那位经常在街角说书的说书先生。此时这位说书先生手中捧着一本书,借着微弱的火光翻看着一本杂谈故事集,不过这位说书先生不像请钱铺子的老人一目十行那样看书,这位老人看书看的极为仔细,像是在查缺补漏一般。 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掉,无论是再过多少年,这位说书先生对于书籍的态度依旧是一丝不苟。 整个镇子里,除了这几位亡国旧臣,其余都是行事走肉。可是这位说书先生仍旧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说着书,说给谁听? 说书先生将书籍合拢起来,说道:“让那个牛鼻子看到这么多秘辛,恐怕不太好吧?” 老掌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道:“在学问方面我可能不如你,可是在推衍之道上,十个你也不顶用。” 说书先生笑着点头,这老掌柜说的没错,他在推衍之道上确实不如这个战鼓手。 老掌柜解释道:“不让他多看些秘辛,如何破坏他的心境?如果他心境不碎,灯儿走出镇子后迟早会让他推演出来。到时候灯儿估计会面临极为危险的处境。” 说书先生依旧点头,老掌柜所说不假。 老掌柜轻蔑说道:“他想看就让他看,看过这些之后,他的心境必然处在破碎的边缘,等真正的结果浮出水面之时,他那摇摇欲坠的心境应该要破碎了。” 然后老掌柜抬头看向说书先生,“擅长推演之术的人,大都逃不了疯掉的结局,你觉得他会例外?” 说书先生没有说话。 老掌柜也就不再提这茬,转换话题说道:“外面世道险恶,百家竞起,即便是那群贼寇王朝也拿这些百家没有办法,规章制度不过是一张无用空纸,根本束缚不了争权夺势的百家。灯儿一个人走这趟江湖,难免不会遭到意外。” 说书先生点头认同,“需要我先陪灯儿走一遭?” 老掌柜点头,神色哀伤,“我要彻底坐镇这片天地,黄箓那老头接下来也要稳固新的空间,殷泓将军也因为那些木甲军腾不出手,只有你来先陪灯儿走这一遭了。” 那老人说道:“无妨,这本来就应该是我的责任。” 老掌柜笑着说道:“是啊,你若是不陪灯儿走一遭,即便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承认你是太子师,恐怕你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吧。读书人嘛,有些想法跟我辈武夫是不太一样,尤其是在教书育人这一方面。” 说书先生笑着说道:“差不离,不过不会如你们武夫那般喜好矫枉过正,苛责求全罢了。” 老掌柜没有反驳说书先生,读书人终究只是读书人,不知道沙场的险恶,武夫不苛责求全又怎么能在沙场上存活下来。 即便是一些气运极好的武夫,在数百次战役中,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老掌柜又说道:“我不懂你们那套教人法子,不过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灯儿死在那些百家修士手中。” 说书先生笑了笑,示意是让老掌柜放心,说道:“我知道,按照你们武夫的说法,就是灯儿即便是死,也应该死在征伐之战上!” 老掌柜没有说话,又陷入了沉思中。 15强开命运之眼 长夜漫漫,思绪悠悠。 擅长推演之术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就像大多说书人都喜欢在开场时咂一口茶水、拍一下醒木;久经沙场的武夫会在大战来临前擦拭缨枪、整理戎装。 每个人都会有些小习惯,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但有时一些小习惯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擅长推演术之人的通病则是极度偏好黑夜,喜欢独自一人,点一盏昏黄的油灯,默默推演。仿佛黑夜里,那些平时理不清的蛛丝马迹都会一一浮现,顺着这些被扯出来的丝线抽丝剥茧,找到推演的结果。 就连老掌柜也不例外,昨日夜里,老掌柜在铺子里坐了一宿,其实是顺着年轻道人推演的线索,先悄悄摸索了一便年轻道人可能推演出的结果,所以才有了今日年轻道人见到王座的情景。 世道千变万化,推演契机百转千回,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所以即便是以老掌柜的功底,也不可能事实洞察清明,仍需要时时查漏补缺。 老掌柜推衍出了些年轻道人不曾推演出的东西,同时又刻意的放出了些线索来混淆年轻道人的推演。年轻道人之所以会出现心境濒临崩碎的情况,其实正是老掌柜推衍之道的高明所在。 推演和推衍,一字之差,判若云泥。 演,演示。 衍,衍生。 高下立判。 推演只是术法,而推衍却能自成一道。 年轻道人坐在这栋废弃的祖宅内,灰尘密布的桌面上,那盏以符箓捻作灯芯的油灯平静的灼烧着,灯火没有丝毫的摇曳。 那张被捻作灯芯的符箓是一张静心符箓,名为降本坐忘符,意为降束本性,收敛神动。 年轻道人此次出门游历,除了携带有雷符、火符等五行符箓外,携带最多的就是降本坐忘符,这种符箓的品佚虽然没有五行符箓的品佚高,但是对于年轻道人来说却是异常重要。 符箓灯芯在燃烧起后,便向外散发出一涟澄澈光辉,火光如宁谧的皎月。 这张降本坐忘符的材质由古檀老皮制作而成,同时书画在符箓上的笔墨不是道家抟砂炼汞遗留下来的丹砂,而是新生的檀木叶脉研磨成浆液。 因此外界一些殷实人家喜好点燃一炉紫檀,用以清神凝性。 其实这是一种效仿,不过檀香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远远做不到雪中送炭,因此檀香的功效也远没有这种符箓来的有效。 年轻道人锃亮的光头在符箓灯芯的照耀下,发丝如春草一般肆意生长了起来,不过道人的发丝依旧略显稀疏,显然这些新生的发丝是刚刚年轻道人在院子里揪拽掉的。 那些因为殚精竭虑而脱落的发丝估计是很难再长出来了。 这位道人只有在私下里敢摘掉莲花纹道冠,再过不久,可能他连在私下里摘掉道冠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推演术的缘故,年轻道人的头发掉落的非常快,如果发丝完全脱落,那这位道人就显得不伦不类了,是穿着道袍的僧人,还是光着头的道人? 佛道两家因为争夺香火的缘故,千百年来纷争就没有停歇过,双方可以说是宿敌一般的存在,如果年轻道人的发丝完全脱落,就算佛家不拿这来说事,其余与道家不合的支脉势力也会拿此来说笑。 一些冷嘲热讽肯定是在所难免的。 这些冷嘲热风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无关痛痒,可是放在擅长捕风捉影、细微之处见人心的年轻道人身上就会极伤了。很容易诱导他心绪变得紊乱不堪,从而在推演术上的造诣止步不前,甚至会扰乱道人的视听,造成走火入魔的惨淡结局。 一个擅长推演术的人,如果丢失了缜密的心绪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们是最擅长捕风捉影的一类人,同时他们也是心境最容易崩碎的一类人,老掌柜深知其中秘辛,因此才会对说书先生说出“擅长推演之术的人,大都逃不了疯掉的结局,你觉得他会例外?”这句话来。 老掌柜似乎已经看到了年轻道人在这场凶险万分的推演术上比拼的结局。 同时这也是老掌柜刻意引导的结果,年轻道人在倒流的时光长河中折戟了,那他想要找到自己推演的结果,剩下唯有逆转光阴了,如果说年轻道人观看光阴长河是顺流而下,那么逆转光阴则是逆流而上的艰难行程,这是一门极为凶险的术法,一个不慎,会直接将施法之人的思绪冲刷得体无完肤。 老掌柜就在逼迫年轻道人走这条凶险的路,年轻道人对此心知肚明。 要不要走这一遭,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年轻道依旧端坐在昏暗的灯火里,借助降本坐忘符,稳固刚刚动摇的心境。 这时,寂静的祖宅内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咚咚声,像是有人在敲击墙壁。 年轻道人轻轻转头,澄澈的眼神看向身后某处,那是声音的来源。 鬼打墙。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抬袖拂去那阵密集的咚咚声。 这不是一种挑衅,而是一种提醒。 是那老掌柜在提醒年轻道人,莫要鬼打墙了。 所谓鬼打墙一般出现在灵异演义小说中,本意是夜晚在郊外行走时,会碰到小鬼的恶作剧,会因方向感错乱而被禁锢在一个圈子里走不出去,就像小鬼在旷野内设置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一般。 这道咚咚声,是在提醒年轻道人莫要混乱了自己的思绪。 年轻道人嘴角苦涩,在这里,那个老掌柜真的是无所不知,连自己的心境都被他洞悉的一清二楚,那想法呢,会不会早已被他洞悉? 年轻道人自顾自摇头,如果想法被人洞悉的话就有点恐怖了,不过年轻道人丝毫不怀疑老掌柜应该已经猜测出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有可能他一直在引导这种局面。 就像他在游历期间能引导、蛊惑一些修者的想法一样,想必自己的想法也已经被老掌柜引导了。 也许他就在等自己施展那道凶险的术法,借此彻底打破自己的心境,那镇子里埋藏的秘密就真的会被他一人尘封起来。 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身死道消,不过这种结果应该不会出现,毕竟他们几百年来都是在寄人篱下,若是自己死在这里,宗门岂肯善了? 那自己可能会堕入的结局年轻道人大致已经清楚了。 年轻道人身出一手,轻轻敲打桌面,用力不大,甚至只能听到细微的敲击声,可是桌面上那层灰尘却像是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荡起了细微的涟漪。 很显然这是一场他与老掌柜在心境上的博弈,年轻道人还在权衡利弊。 刚刚的“鬼打墙”应该不只是是善意的提醒,应该还会有一层很深的意味藏在其中。 其实老掌柜也在赌,如果此时年轻道人放弃对镇子的窥探,那老掌柜只能另想办法了,甚至会采用极端的手段将年轻道人格杀于此地。 刚刚的鬼打墙就是最好的提醒,那道凶险的术法,施不施展已经由不得年轻道人了,老掌柜摆明了是要做赶鸭子上架的事。 这时,那阵咚咚的敲墙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年轻道人没有转头,只是敲击桌面的手指放快了节奏,尘灰在桌面上跳动了起来,一层无形的气机向外横阔而出,直接震碎了那阵敲墙声。 年轻道人萧索一笑,笑意有些凄然。 年轻道人之所以以手指敲击桌面其实就是在等这道敲墙声的到来,年轻道人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此时已经沦为鱼肉的情况了。 再第二道敲击墙壁的声响响起时,年轻道人已经确定,自己不会面临最坏的结局了,那就是自己不会死在红烛镇中。可是自己也不会有好的结局,要么疯掉,要么心境彻底破碎,日后无法在推演术上精进丝毫。 想明白这些,年轻道人反而心境平和了下来,只是不知道那老掌柜想要哪种结果。 年轻道人无奈摇头,自嘲道:“真是一场无法直视的惨败。” 也许自己就不该走这一趟,正应了这个镇子的宿命,进去容易出去难,年轻道人没有想到连自己这个外人也逃脱不掉这个宿命。既然连这个宿命都逃脱不掉,又如何能够逃脱掉推演之术千万年来都极少有人打破的宿命。 年轻道人突然抬头,眼神明亮,问道:“前辈有没有打破那个宿命?“ 顺着墙壁游荡的野魂默默退走。 年轻道人顿时唏嘘了起来。 原来强如能够在这方天地生杀予夺的老掌柜也逃不过那道宿命的纠缠,这让年轻道人忍不住有些兔死狐悲了。 是啊,有些东西是不会仅仅拘泥于一小方天地的,它不会因为你的躲藏而更改丝毫。 宿命,气运,祸福等等都是世间最不讲理的存在。 年轻道人惨淡一笑,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在修习推演之术时就已经踏上这条不可更改的命途。 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必将受到天谴。 只要还受天地束缚的人就谁也逃不掉。 年轻道人这才幡然醒悟,那老掌柜其实比自己还要惨,一座小小的古战场遗址就将他束缚了这么多年,他又如何能逃脱那道宿命的追捕? 虽然他想要离去,宗门不会拦着他,多半也拦不住着他,可是他依然在这里困了数百年的光阴,这是他自己对自己心灵的禁锢,说起来,他的宿命应该比自己还要惨。 年轻道人失魂落魄的伸出手将符箓灯芯掐灭。 进了镇子,看了天机,不留下些东西,老掌柜是不会放他离开的。 油灯熄灭的瞬间,年轻道人身边一张张符箓飘荡而起,绕着道人的身子旋转。 黑色的符箓与夜色融为一体,像是披着夜色出来游窜的黑色精灵一般。 下一刻,满室火光。 那些符箓燃烧了起来,原本略显潮湿的房间一瞬间变得异常干燥,被蒸腾的水汽向上轰散,带起一大片虚幻的火光涟漪。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所以他要用自己毕生对推演之术的研习来强开命运之眼。 他要看一看这个镇子到底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燃烧的符箓在年轻道人的操控下剧烈旋转,在这一刻时间流逝的势头似乎都是变快了。 符箓已经拉成一条燃烧的火圈,围绕着年轻道人如暴怒的火龙一般,火舌在剧烈的旋转下,突突之声不绝于耳。 年轻道人面色肃穆,古老的念诵声从口齿间飘荡而出,虚幻飘渺的念诵声像是天地的哀逝一般让人悲恸。 “天垂万象,地载万物,左眼观天地,右眼观阴阳。以我之血为媒,窃取天机一线。” 年轻道人诚挚念诵完毕后,猛然抬起右手,双指并作指刀,往眉心处抹去。 在指刀落下的瞬间,年轻道人肃穆的脸庞瞬间苍白如素纸,宛如死人的殓容妆一般毫无血色。 “命运之眼,听我号令,洞开!“ 殷红粘稠的血迹顺着年轻道人的眉心处缓慢的流淌而下,狰狞攒动的血线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一条正在从道人眉心挣脱而出的血蛇。 血线蠕动,隐隐间勾勒出一道空洞飘渺的符纹。 被划开的眉心皮肉也跟随着血线般的符纹蠕动了起来,开合的血肉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血肉的束缚而出。 一张纯粹漆黑的眼眸从猩红的血肉中探了出来,那颗瞳孔极具威严,如果此时有人来审视这颗瞳孔,定然会被这颗瞳孔夺取魂魄。 它像是从地狱深渊中浮起的眼眸,眼眸中满是深邃的奥义和摄人心魄的诡秘。 那颗眼瞳浮现出的那一刻,年轻道人似乎魔怔了。整个身子宛如立于神庙中的亘古雕塑,身上缭绕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玄妙气息,看不出任何生气。 不过在纯粹漆黑的瞳子出现之时,道人原本肃穆的脸庞变得狰狞了起来,毫无血色的肌肉虬结在一起,像是树瘤一般,此时他应该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道人手指掐诀不停,让人有些眼花缭乱,五指化作万千鱼龙舞。 呼哧旋转的符箓火圈突然以一种违背规则的姿态停了下来,而后迅猛倒旋。 在极速的倒旋下,火舌都是被拉长,沿着符箓火圈边缘以涟漪状向外扩散,顷刻间就撞击到四周墙壁上,激荡起一大片火焰。 扩散的火焰涟漪划破蒸腾的水汽,尖锐的音节爆鸣声如炒豆子一般此起彼伏。 整个房间瞬间被火光吞没,化为了火焰的牢笼,身处其中的道人眉心泣血,站在火焰中,像是一个正在涅槃的火焰修罗。 汹汹火焰刚刚爆破开来,便又迅速收缩,如退潮之水般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收拢! 这幕火焰不是道人调动的结果,事实上,这幕火焰依旧在墙壁上翻腾不休。出现这一幕的情况是因为房间的时间流动轨迹在顷刻之间被扭转了! 在道人脑海中。 时间也是退潮的蛮横姿态,重重影幕依次浮现,从这栋祖宅开始,到一枕观,到商队行走在小街上,再到商队抵达红烛镇那道朱红木门前。 红烛镇的时间也被强行扭转了。 年轻道人坐镇了这片小天地。 时间扭转的结果就是诸多与道人无关的信息流被强行灌入脑海,这些强行灌入的信息流会对在同一时间点的固有记忆形成巨大的冲击。 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点,会有两幅极为真切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让身处其中之人很难甄别真假,因为这些记忆都太过于真实,根本无法区分。 这也是这道术法最凶险的地方,理不出原本的记忆就会被那些强行灌入的记忆羁绊,从而使人陷入失心疯的状态。 而且随着时间的倒转,这些被强行灌入脑海的记忆越来越根深蒂固。逆转的时间越长,越难区分真假,因为那些错乱的记忆会如错综的线条一般交织在一起,甚至两种记忆会打成死结。 深陷其中之人若是不能彻底理清这些纠缠在一起的记忆,很难从中走出来。 火焰符箓腾烧,隐隐间有刺破焰光的雪白光芒浮现而出,同时伴随着如蚊虫振翅般的细微雷音。 在雷音响起之时,说明道人已经走进了那段不属于他的岁月历程。这道雷音是道人留下的后手,雷音虽然在房间内的响声很细微,可是落在年轻道人耳中那就真是煌煌天雷袭空滚落的光景了。 这道雷音的作用是警戒,能让道人保持一丝游离的理智,就像道家所说的洪钟大吕,起到警示作用。但也仅限于此,随着接触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越深,这些雷音便会被冲击而来的记忆所吞没,如洪水冲没礁石一般。 道人要看的是那二十年被老掌柜隐藏起来的时光,二十年的时光对于道人来说不算长,但却很难走,尤其是想安然无恙的走过,更难。 道人紧闭的双眼瞬间瞪大,空洞如失去香火的神像,他看到了。 这个少年,他接触过所有的亡国之臣! 他听过说书,去过木坊,在请钱铺子的门槛上认真看书,在售灯铺子喝着菊茶。 少年捡过黄纸钱,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在镇子里浮现,他走在镇子的青石板上时,那些流窜的阴戾气息宛如受到冲击一般,激荡起漩涡,顺着镇子流转! 那些在青石板中流动的阴戾并不是一张绝无仅有的符箓,它是一道阵法! 少年的存在,给它提供了无穷的动力! 那少年是这座阵法的活阵眼! 宛如雕塑一般的道人空洞的双眼中突然浮现出一抹挣扎之色,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水里的水草当作救命稻草一般。 这些景象对他固有的记忆形成了巨大的冲击,两种记忆此刻竟然交织了起来,如被人撕碎了一般,无数记忆碎片刮割着他的意识。 因冲击而破碎的记忆片段宛如水面上的水花一般,水花跳起,溅出水珠,坠落回水面之后,水珠又重新聚拢成湖水。 两种记忆在融合! 道人应该是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施展推演之术了,于是便狠狠一咬牙,不去管那些支离破碎又逐渐融合的驳杂片段,加速时间倒流,看向更多的隐秘。 道人看到了少年的走出祖宅之前的身影,有少年趁着夜色悉悉索索的偷凿梁头,孩童被炊烟熏得泪流满面等等诸多场景。 突然间,道人不禁心中升起一阵毛骨悚然。 一个小小的孩童此时正坐在道人面前,孩童不经意的回头看向后方,眼神中充满了辛酸。 原来是一只老鼠顺着墙壁逃窜,孩童并不是看向自己,而是在看向那只骨瘦嶙峋的老鼠。 孩童眼神中的心酸似乎能够让人感同身受,空灵稚嫩的声音在道人耳中回荡,“小老鼠,快去别家吧,呆在这里你也会被饿死的,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啦!” 年轻道人见到这一幕也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此刻他大致已经确定了那个孩童的身份。 他就是那位亲手死在老掌柜手中的亡国太子! 难道那老掌柜有不为人知的起死回生的秘术?! 此时年轻道人的思绪完全混乱了,就连他进入小镇后的各种推演和猜测也一并被搅乱,现在年轻道人拥有的完整记忆是还停留在没有被时间波及的节点那里。 道人脑袋传来剧痛,像是有一条远古蛟龙在脑海中兴风作浪一般,耳际已经被嗡鸣声充斥,完全听不到那道用以警示的雷音。 年轻道人掐诀的速度慢了下来,痛楚仿佛蚀骨一般蔓延开,即便是动一动手指都会有一阵宛如骨骼被人踩踏碾碎的痛感。 道人死死咬牙坚持着,他要看完被隐藏的二十年,他要将两端记忆拼凑在一起,将七百年的光阴衔接在一起,即便当他回过神来可能已经全然不记得这些事了,他依然选择看去。 二十年的时间错乱,记忆残缺重叠而已,只要自己不死,宗门会利用二十年的时间帮助自己整理出那些破碎的真实记忆,到时候便是这段记忆公告天下的时候。 也就是说,今日看过的这些片段,最迟要等到二十年后才会重见天日。 这也是老掌柜所期待的结果。 道人继续看去,画面中,老掌柜将那个似乎与王座共生的婴儿抱下王座,而后挥手间,那张王座就变成了一栋有些年头的祖宅。 老掌柜的身影穿梭在这间祖宅内,将孩童抚养长大。 孩童慢慢长大间,一日祖宅内多出几个身影,木坊汉子和请钱铺子里的那个老头。 唯独没有说书先生的身影! 他们聚在一起,在讨论给已经可以独自走路的孩童起名字的问题。 那幅影响似乎是被做了手脚,四下寂静时,老掌柜摆出一幅认真聆听的表情,而后点头说道:“就叫李灯!” “李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不过没啥灵气,叫李灯不错。” 请钱铺子的老人也是附和说道。 那汉子没啥意见,“叫啥无所谓,只要不辜负我们这么多年的等待就行。如果他不能战死在沙场,我会亲手打死他!” 殷姓汉子顿了顿,眼神锋芒毕露,看向老掌柜说道:“就像你曾经亲手…” 老掌柜突然呵斥一声,“姓殷的,别给脸不要脸。” 然后老掌柜神情也是暗淡了下来,“老朽做事问心无愧,老朽是曾经亲手抹杀了帝国一半的希望,但是老朽也为帝国保留下来最后一半的希望!” 年轻道人看着这一幕,疑惑不已,显然这场对话中还有一个人存在,可是为什么看不到,是被那老掌柜出手抹杀了? 还是说,他早在小二十年前就已经推演出会有人看到这一幕,所以从头到尾那个人就没有现身? 抹杀了帝国最后一半的希望,又保留了帝国最后一半的希望?到底是何意! 年轻道人的思绪彻底混乱了起来,整个人砰然倒下,蜷缩在地面上,眉心处的血迹汩汩流淌,像是一眼小泉。 血水打湿他那身破烂的土黄色道袍,道人如同痉挛一般顺着地面打滚。 “他是亡国太子!他就是那个亡国太子,他又活了!他真的活了!” 道人突然站了起来,像是受惊的老鸦一般,从桌上抓起道冠,戴在头上,夺门而出。 “那个鬼活了,被万鬼簇拥着…,好多鬼,我的符箓呢?我要烧死你们这群恶鬼!” 年轻道人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袍,“我的符箓,我的符箓…” 突然年轻道人停下了翻找符箓的动作,笑眯眯的说道:“我是道士啊,我是天师,我不怕鬼的…” 年轻道人边说边走,嘴中念着咒语,向着镇子外走去。 年轻道人在夜色中,走到镇子门口,似乎是想起了极为重要的事,低头思索,“他叫什么来着?” 还没有片刻功夫,他又从袖筒里摸出一枚铜钟,大叫道:“哈哈,天师走阴,鬼神回避!” 年轻道人是真疯了。 16坦诚相见 红烛镇的秘密就这么被一个疯癫的年轻道人带了出去。 老掌柜亲自暗中护送这位年轻道人走出镇子,并且一路将其送到了镇子南边十里外的乱坟冢才返回镇子里。 那位年轻道人的道法虽然不济事,可手中的那口铜钟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重宝,即便是他已经失心疯了,但是一些简单的破障驱鬼术法还是能够应用自如的。镇子外还有年轻道人所在宗派设置的守门人,以及即将到来的收租人,年轻道人走出这个镇子的地界还是不成问题的。 老掌柜返回镇子时,在镇子门前碰到了一袭鲜红装束的老人。 是一枕观的那位老观主,身材略显矮小的老观主站在城门前,目光中满是担忧和忐忑。 这次算是彻底与那个宗门交恶了,真他娘的是稀里糊涂就上了贼船。 老观主显然是在等待老掌柜,在见到老掌柜返回时,迅速收敛起脸上的焦躁不安,换成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老观主虽然负责监视红烛镇,可是这些年却是没少吃这老掌柜的亏,靠山大是大,就是有点远,不到万不得已,老观主根本请不动身后的那群人,而且那群人也不是什么和气的主,请神容易送神难。 所以在这个镇子里,他也算是寄人篱下讨生活了,就像外界王朝驻军驻扎在某些超级宗派脚下一样,哪一个不是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的厉害? 老观主名义上是负责巡狩镇子,可实际上不过是一条看门狗而已,哪些地方做的差了或是哪天主人心情不好时,还会被拾缀一番。 前些年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他娘的不就是偷偷苛扣了些镇子里的陪祭品么?至于用打裂泥身那种凶狠的手笔么?再说了苛扣的陪祭品不过是些最低廉的玩意,老掌柜都没说什么,那小王八蛋二话不说,直接祭出雷法,差点将自己本就不算稳固的泥身打碎,还说什么以儆效尤下不为例的狗屁话,一想到这里,这位孤苦伶仃的老观主就一阵气结。 这位老观主虽然有时也奉行雷霆手段,可是他同样也懂得怀柔之策,早些年自己苛扣陪祭品一事,老掌柜屁都没放一个。 前不久虽然老掌柜以大力欺压他,差点将整个残破的道观连同那具泥身一同给冲破,可老观主也知道老掌柜只是在示威而已。 一枕观没什么好,同样也没什么不好,当年他决定来到一枕观时,就是抱着混吃等死,清闲度日的念头,可哪曾想到会受这股子窝囊气,才知道原来大树低下并不是那么好躲雨的,说不定哪天一道天雷劈落就把自己给劈死了。 遥想他当年,也是个有头有脸、深受一方香火的小庙神,不过是抢夺香火落败了,对手又好巧不巧赶着运道混了个好前程,实在是混不下去了才耗尽家底托关系混了个这么个位子,原本以为会飞黄腾达,谁他娘的会想到会越混越回去,泥身都被自己人打裂了不说,还他娘的饱一顿饥一顿的。 老观主有些愤懑,当年若不是听那个游方老术士信口胡诌,今日也不会落得个如此境地,那老术士还说自己是神算子,现在想想就是一个行骗的行家里手,亏得自己当年给了他不少好东西作为酬谢,真他娘的是喂狗了。 当年还是太年轻。 老掌柜来到城门前,看了一眼一身鲜红衣装的老观主。老观主立即陪笑说道:“大老爷,小的全都是按照您老人家的吩咐做的。” 老掌柜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老观主才放下心来,搓着手,殷勤问道:“大老爷,那您老答应的事?” 老掌柜眉头一蹙,“你是想自寻死路?!” 老观主心里咯噔一声,这老王八蛋竟然提起裤子不认人! 当即心头就有三分火气,不过仍是按住心头的怒气,好声好气的说道:“大老爷这般做法可就有些不太厚道了,这件事对您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小事,您这样耍弄小的,可对不住您老的伟岸形象呐。” 老掌柜冷笑一声,解释道:“这位观主大老爷要扮猪吃老虎吃到什么时候?” 老观主一怔,随即嘿嘿笑了起来,上前两步,轻轻揉捏着老掌柜的肩膀,像是下人似的,“我的大老爷呐,您又不是不知道小人的斤两,糊弄糊弄那个小道人的道行还行,可小的哪敢糊弄您呀。” 老掌柜冷笑,“你真的以为那小道士没看出来?” 老观主停下手来,挥了挥大红袖袍,满不在意的说道:“老大爷您的秘密也被看的不少吧?您老都不慌,小的慌个什么劲?皇上不急太监急?” 然后老观主摇摇头,说道:“不慌不慌,丝毫不慌。” 老掌柜喟然一叹,“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老观主慌忙接过话茬,说道:“不难为不难为。小的乐在其中。” 这老观主的秘辛丝毫不比这个镇子少多少,不过却如这个镇子一样,极少有人知道。 当然老掌柜是个例外。 这也是为什么老掌柜会对他苛扣陪祭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说到底还是老掌柜暗中抬了他一手。 两人之间的关系,远比外人看到的要深。 他不偷偷苛扣陪祭品,那位精通雷法的赶商道士就不会出手,那位赶商道士不出手,那具泥身就不会破裂,那具泥身不破裂,他如何能藏得住那具金身? 环环相扣,早在老观主的计划之中。 老掌柜直勾勾的看向老观主,问道:“观主大老爷,可曾为自己留下过后路?” 老观主一愣,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听懂。 老掌柜也不着急,换了个说法:“比如用灯儿换一个泼天富贵?” 老观主被这句话吓怕了,他自然知道那个名为李灯的少年是老掌柜的逆鳞所在,当即就扑通一声跪下,哭诉道:“大老爷,您可要明鉴啊,小的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小少爷身上做手脚啊!” 老掌柜顿时一怒,一掌拍在老观主脊背上,骨骼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手掌的落下清晰可闻。 老观主直接被打的呕血不止,身子蜷缩在地面上。 老观主呵斥道:“姓孙的,你再管不住你那张破嘴,下次老朽就打碎你那尚未凝实的金身,抽出魂魄,放入那盏灯里慢慢烧成虚无!” 老掌柜这次真的是暴怒了。 老观主心知自己说错话了,不敢再有任何言语,强忍着背脊处传来的锥心疼痛,一个劲的使劲磕头。 老掌柜接着呵斥,“王八蛋,谁给你的胆子?一个亡了国的落魄神灵,当年黄一枕只身迎敌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住你们这群不成器的玩意?!” “看来老朽还是高估了你!就你这点出息还想在神位上更进一筹?” 老观主真的慌了,磕头声如沉闷的捣衣声,口中血水直冒,额头大汗滚落,“大老爷大老爷小人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吧。” 老掌柜又是一脚踢在老观主身上,那老观主的身子被踢飞数十丈远,一条半丈宽的血迹也是拉出了数十丈的距离。 老掌柜看着那道隐隐间泛着微微金色的血迹,问道:“当初是谁自愿打破金身效忠贼寇的?堂堂一座高山灵岳的正统山神,竟放下一身傲骨转向贼子投!我李氏王朝大小神位无数,山河神灵遍地走,金身神位路边拾,有几个如你这般,自毁金身做那投名状!” “我李氏王朝的金身可以碎,但绝不是毁于自己之手!” “你有没有在灯儿身上做手脚?” 老观主此时竟然摇摇晃晃的起身了,他要赌一把,他知道只要涉及到那个少年的事,跟这位老掌柜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唯有赌生死。 就算如今旧国神祗所剩无几,只要关乎到那位少年,这位战鼓手也是丝毫不会念及任何情分。 想想真是可悲,他曾经只是一位战鼓手而已。若是放在当时,根本就是不屑一顾的小角色,如今倒好,堂堂一国大学士要听他的,那两件至宝也供他驱使,就连那位身披金甲的武将也要看他脸色,如今自己的小命又攥在他的手里。 这个曾经身居高位的老观主难免不会生出一种虎落平阳的落魄感。 那场关乎王朝存亡的圣战中,这个战鼓手何曾血染衣襟?不过是身居半空,擂动战鼓而已。 那一役,直到大军被击穿,刀剑沉落在血海中,他也不曾跨下云端,拾起跌落的刀剑挥向敌军,他只是不停的擂鼓,直到最后一个战士倒在血泊中,他才敲出最后一鼓,直接将鼓面敲破而已。 老观主觉得,他是一个出色的战鼓手,但他不是一个出色的统帅,甚至他根本不配做统帅。 所以,老观主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位老掌柜。 我可以对你卑躬屈膝,但却不会给你你拿不起的尊敬! 这时,城门内出现了一个人,是那木坊的汉子。 汉子来到城门,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双方,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出手将两个战战兢兢的戍卒打成肉泥。 也许这是一种警告。 那个汉子在告诉老观主,只要你敢有一丝对李灯不利的念想,他会不问任何缘由的出手将他击杀。 老观主吐出一口鲜血,强行挺了挺断裂的脊背,一身大红衣裳炸裂,而后摇身一变,便是白衣飘飘的神人风姿。 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老观主的面容依旧是那副面容,但是身上却流溢出一股卓然风韵。 那头脏乱的头发此时宛如茂密的树丛一般,苍老的面颊上光彩莹莹如碎晶,耳垂蛇玉环。 换了一身气派的老观主大袖飘摇,向前走了两步,直视老掌柜,眼神中有一抹威严的天人色彩。 老掌柜看到这一幕,面色竟是浮现出一抹柔和。 这才是他一地王朝山神该有的风采。 不过这么柔和仅仅只持续了一瞬,即便是此时的老观主也察觉不到丝毫。 不过下一刻,老掌柜却是冷冷的说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老观主抬起眼皮,蔑视般看向老掌柜说道:“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那汉子嘴角哂笑一声,摸出一掌符箓出来。 汉子啐了一口痰,阴狠说道:“若不是黄箓那老头让我留下你的魂魄,我定打的你魂飞破散!” 而后他捻着符箓往老观主头顶一抛,右手平托而起,一杆血色长枪浮现而出,向着老观主投掷而去。 老观主目不斜视,面色古井不波,仿佛那杆血色长枪不是能够洞穿他躯体的利器,而是一阵清风一般。 猎猎的呼啸压迫而去,将老观主那身白衣长袍都压迫的紧贴着身子骨,但他依旧看着老掌柜。 在血枪即将要贯穿老观主的身子骨时,老掌柜蓦然捻起手指,老观主的身影蓦然消失,再出现之时,已在偏离的原来的站位。 血枪擦着老观主的身子呼啸而过,这一枪刺空了。 老掌柜看着面色依旧平静的观主,问道:“你不怕死?!” 他轻声说道:“怕的要死。” 老掌柜疑惑问道:“那为何不躲?” 他回答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掌柜点头,这一枪虽然刺空,但并不意味着下一枪也同样刺空。 汉子伸手召回血枪,同时那张金灿灿的符箓也被他收拢入手。 老观主对者男子一笑:“金织锁魂符?他还真看的起我,若是搁在河山破碎前夕,我被这道符箓锁住了魂魄,我会很高兴的。” 汉子冷哼一声,默默的擦拭着手中的血枪。 老观主接着说道:“我虽有过这种想法,但不到迫不得已时,我不会去做。” 他有些唏嘘,“就算用少主换一个泼天富贵也是在复国彻底无望的时候我才会去做,如果复国有望,即便殷将军拿着屠城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去做,身死无妨,如果少主真能复国成功,至少日后不会在史册给我留下一个太过于遗臭万年的名声。用少主换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位又能如何?在他们眼中,我不但是异族,还是个没有骨气的异族,不会受到丝毫的礼遇待见。” 说道这里,老观主的神色悲哀了起来,“在转投贼子一事上,我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只是从心,因为我怕死。” 那汉子又啐了一口痰,“你那是怂。” 白衣飘飘然的老观主微微一笑,“不过后来得知一些事情后,我便来到了这里。如果让我选择一个神位的话,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选择了吧?山河虽旧,但那些枯荣的草木还是最让人眷恋的温柔乡啊。” “如果我想在那群贼子手中捞取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位,少主应该早已经不在了,而你们甚至连跟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他轻轻勾起嘴唇,似乎有些傲然,“虽然你掌管着这方天地,但我也曾掌管过一座名山大岳,即便是金身已经破碎,但对于那些术法依旧不会不陌生,所以我若是真想捞取神位,在那群贼寇兵临镇子之前,你不会察觉到丝毫。” 他笑着说道:“即便是没有了正统的金身,一些通玄术法我仍能娴熟运用,相信我!” 老掌柜思索了一会儿,略显狐疑的点点头。 老观主这时望向擦拭血枪的汉子,问道:“你觉得我该死?” 汉子抬起眼眸,又朝他啐了一口痰。 老观主抚须而笑,不过下一刻,流云大袖蓦然鼓荡起来,他一甩袖袍,一道灵力匹练如翻江倒海的怒龙一般甩向汉子。 汉子一拍枪身,血色气息宛如被炸开一般,血雾中,一截闪烁着宝石般通透红光的枪尖探出头来。 枪尖刺入灵力匹练,灵力匹练竟是如活物一般,顺着枪身盘旋而上。 灵力缠噬的枪身被汉子死死的攥在手里,长枪拖曳着汉子后划而去,汉子连同血枪一同撞击在墙壁上。 老观主笑眯眯说道:“你是不是想过,如果少主不堪大用,与其死在那群贼寇手里,不如死在你自己手中?” 汉子一脸怒气,捻出那张金灿灿的符箓,符箓凭空燃烧成灰烬,掉头就走。 老掌柜开口说道:“他有所保留。” 老观主浑然不在意,“我知道。” 老掌柜这才笑了笑,对着这位神人风姿的老观主微微躬身。 “我知道你一只看不起我的出身,所以这些年即便我以术法遮蔽这片天地,你也刻意疏离我等。不过我并不介意,我的心里除了复国,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刚来镇子里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心怀愧疚,如果我当时停止擂鼓,那些战士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反正亡国是必然之事,都已经被人攻到家门口了,还能有个什么希望?如果我停下擂鼓,他们就会成为俘虏,而不是去送死。” “可是直到我坐镇这里时,才发现,那些战士是死得其所,他们无怨无悔。” “即便青山埋骨,马革裹尸,他们也要用敌人的尸骸为帝王筑起森森白骨墙。” “所以,就算我停止擂鼓,他们也一样会战死。” 老掌柜转身离去,“我会再次擂起战鼓。” 老观主第一次认真审视这老头,他有些落寞。 许久后,老观主才慢悠悠说道:“终于明白你为何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了。” 17博弈 老掌柜落寞的身形消失在城门中,一身风韵神采的老观主转过身去,背对着城门,也许老掌柜这一转身,两人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老观主神情也是落寞,自嘲一笑,“孙希山啊孙希山,这么多年来,你瞧不起他,可是他何尝不是瞧不起你?” 他轻轻摊开双手,散落在四下的鲜红布料如被风穴牵引一般,向着老观主涌来,鲜红布料贴附在老人身上,轻轻蠕动,像是有几根看不见的针线顺着布料边缘穿梭,不多时那身鲜红衣裳再次被缝合了起来。 他只是轻轻摊开手,像是君王等待着侍衣的婢女一样,那些破碎的衣衫就重新被风缕缝合。 老人一身红装,站了许久。 这个托付有些重了,其实他一直都在等这个托付,可真到它到来的那一刻,才发现就算自己曾经扛起过一座名山大岳的肩膀,想要扛起这个托付都是极为吃力。 在老掌柜送走那个疯癫道人时,天际就已经破晓,此时更是有一大片金光攒聚在东方的半壁天空中。 今日的日出不算早,却是格外的晃人眼球。那一片晃动着金鳞色彩的光线穿透云层而下,像是有无数金色鲤鱼在云层中游弋。 好一片金鳞破云游的瑰丽场景,只是这位老观主却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老人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镇子外是一片绵延的青山,山体虬劲生姿,逶迤绵延。一壑云烟碧,万山草木枯。 这片无尽的山脉要比老人曾经坐镇的那座名山大岳还要灵秀广袤,这里的山势更重,刚好与老人无比契合。 老人望着这一片绵延如长龙坐卧的山脉,悲恸说道:“山中无甲子,寒近不知年。” 他曾生逢在太平年,又经历了山河破碎的动荡,新国旧国再新国,他存在的岁月其实远比老掌柜更加悠久。转向贼子投?他做的少了?那姓黄的老头做的少了?数百年的光阴在老人眼中不过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旅程。 可他从来都没有像今日这么伤春悲秋过,这股子情绪就像被老人深埋在心底多年,一下子全部涌现了出来。 曾经他最巅峰的时候,以一山镇压千里地界,生生隔绝出一片广袤的禁地。如今这位老人不止想要重返巅峰,还想再开疆拓土,镇压千万里的地界。 格局如此,顺势而为罢了。 老人轻轻挥动大红袖袍,同一时间,整座无尽山脉像是流动了起来,苍苍碧烟一时化作万千云袖舞。 老人大袖流风,鼓动烟云,像是指点山河走势的无上神人。 大袖舞动了片刻,老人收回袖筒,如青龙翻腾跃水的云烟这才消散。 他移了移视线,看向山脉某一深处,在那里,有一个耳攒两束凋零野花的疯癫道人。道人漫无目的的在山中跋涉,手中小巧的铜钟摇晃着,像是一位养蛇人试图以节拍控制毒蛇一般。 此时老人想要杀他,反掌可得。 不过老人并未如此做,他只是目光无神的看着那个跋涉在高山林麓中的疯癫道人,嘴角勾起不屑的微笑。 那道人以为自己掩饰的足够好? 可是在一枕观内,这位老人就已经看穿了一切。几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这位道人的所有心思就在老人洞悉了一切。 世事洞明皆学问,更何况他活了那么久的岁月,什么事没见过,不然如何一次次山河换貌后,依旧在天地间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不是那位年轻道人小瞧了他,恰恰相反,年轻道人没有丝毫的小瞧他,老人之所以能够看破年轻道人的心思,刚好是因为年轻道人太过于心思缜密,画蛇添足做了些不该做的细节。 在老观主将要说出那个少年的身份时,老人跪地磕头抬头的一瞬间,擅长推演的道人不但没有看向老人那一幅惊恐的面容,反而是轻轻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这是微小的细节之一,虽然在道人转身的一瞬间,那道人便掐起诀来,以推演老人跟脚为掩饰,可老人已经察觉到了端倪。 双方之间的博弈也因此拉开了序幕。 另外一个细节就是道人借着世俗中软硬兼施的驭人手段,推演老人的跟脚后,蓦然暴怒,这是先打他一棒槌,而后又说出日后会叮嘱宗门每年给一枕观送些补给,帮着修缮道观和那具破裂的泥身,这是又给一颗甜枣的举动。 这原本没有什么,只是道人看向那具泥身时,眼神有一丝隐晦的凝滞,老人就已经知道了,那一瞥并不是年轻道人的无意为之,他是在查看自己的泥身,准确的说,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凝聚出金身。 最后一个细节则是在谈话的最后,老人故意说了一个老掌柜不曾交代的谎言,年轻道人所在的宗门根本就没有保护过李灯,甚至李灯都不被记录在册,那个宗门自然不知道李灯的存在,如何庇护?那道人竟然打蛇上棍,顺着老观主的说辞推演了起来,更让老观主觉得可笑的是,那道人似乎还装作推演出了结果。 那场博弈,自年轻道人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后,就一直竭力做亡羊补牢的事,先是提起那位武将,再顺藤摸瓜提起那个女鬼,最后又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都是为了迷惑老观主。 最后又以武将那丝精元来收官,看似极为契合实际,但那位年轻道人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老观主那通狗屁说辞,甚至已经怀疑老观主是不是与那几位大佬苟同。 所以年轻道人才会选择涉险与老掌柜在推演术上一较高低,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安然走出镇子了。 但就算如此,那年轻道人又迷惑了老观主一手,年轻道人的目的很明显,不想打草惊蛇,误导老观主他还与老观主站在同一阵营。 老观主用脚趾头也能想出在收官阶段那位年轻道人“推演”出的结果。 无非是顺着老观主的说法,为宗门找了一个包庇李灯的理由。 理由也很简单,既然自己说李灯体内的阳气是传自那位亡国武夫,那年轻道人便以“既然那少年体内的阳气来自那位武夫,宗门为了想要破坏掉那位亡国武夫的纯阳之体,消磨那位武夫的战力,故而不会再让那位亡国武将收拢起流泻到外的阳元。”这一说法来迷惑老观主。可是从头到尾年轻道人都不知道,李灯的存在根本无人知晓,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 此时一身鲜红衣袍的老人笑了笑,如果那位道人不是这么聪明,此时的他也不可能疯掉。 想到这里,老观主又觉得那位道人又不是那么的聪明,放在外世,或许是一把翻云覆雨的好手,可在这个镇子里,真的只能算是平庸了,不过他最后的选择却是挑不出任何毛病。 若是再打磨打磨,老观主丝毫不会怀疑他日后的成就,应该不会比老掌柜低。 老观主笑看那道流窜荒山的身影,一身神韵风姿缓缓消融,笑着说道:“好在保住了性命,吃一堑长一智是说世俗人的,对你而言,吃一堑能开百智,你也不亏了。好事多磨嘛。” 而后老观主转过身来,走过城门时,他看了一眼被那木坊汉子“抹杀”的戍卒,轻轻挥动袖袍,那些肉屑便重新聚拢了起来,像是那身鲜红衣装一般,两位神情木讷的戍卒又手持铁戟站定在朱红木门前。 对于老观主这个重新修缮出金身的旧国山神来说,修复这几块肉屑真的是信手拈来。 18少年祭祖 天色尚未破晓之时,李灯就已经起来,少年总觉得这一夜有些漫长,前夜因为与已故父母说话的原因,一夜未睡,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算好,竟然还受此影响,看到了些诡异的幻觉。不过昨夜这一觉睡得真是舒坦,好久没有睡到自然醒的少年睁开眼时,天色依旧昏暗。 趁着时间还早,少年便摸黑准备早饭,这样一来,又可以省下几颗买早饭的铜钱了,赚了! 李灯吃过早饭后,东方才出现一抹光亮,这抹光亮不是秋日里经常出现的鱼肚白,而是一抹极为璀璨的金光,如金龙从云海中探出了头颅一般。 少年看了看东方,笑着嘀咕道:“想必你也是睡了个好觉,这一睁眼就金光四射。” 而后少年也不耽误时间,沿着已经被秋风吹干的青石板小跑而去。 小街还是那个小街,早晨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有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 金光洒在小街上,照在那些蒸腾升起的热气上,像是一团迷蒙的金粉从竹篾笼中飞扬而起,今天的镇子似乎比之前要暖上一点。 秋日清晨就很暖阳,在镇子里可不常见,李灯心情也因此大好,少年没有多做停留,沿着寂寥的街道飞奔,今日若是再收拾不完那些黄纸钱,估计老掌柜得发飙。 不多时,少年来到铺子,铺子门已经敞开,少年有些胆战心惊的走入铺子,凉了,老掌柜已经在柜台后等待自己了。 这老掌柜已经连续两天早晨坐在柜台后了,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满了? 少年有些心虚,蹑手蹑脚的走进铺子,老掌柜似乎是在打瞌睡,估计是醒的太早了,还沉浸在残留的清梦中。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铺子,跟个作奸犯科不太熟巧的小毛贼似的,他可不敢也不想打扰老掌柜的清梦,老装柜此时若是醒来,本就有可能对自己有些不满,又打扰到他老人家的清梦,一顿呵斥估计在做难免了。 可是这段时间自己也没偷懒啊。呸,自己何曾偷过懒? 默默的安慰自己一番,他已经来到了衔接店面与后院的小木门边上,少年打算跨入院子后就不从这里出来了,今天估计得走后门才行。 就在少年刚要落脚时,那老掌柜眼皮动了一下,一直观察着老掌柜动静的少年缩了缩脑袋,将脚悬在半空中。 老掌柜又没动静了。 李灯轻轻放下抬起的脚,脚一落地,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就在少年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铺子时,老掌柜嘴唇动了动,“灯儿。” 李灯心弦一紧,立马从木门中闪了出来,无奈的说道:”爷爷,我可真没偷懒,接连下了两场秋雨,沾了雨水的纸钱很难收拾,再加上昨天天黑的有些早,所以才没收拾完。” 老掌柜不动声色的睁开老眼看向李灯,少年心里一惊,估计今日很难善了了。 老掌柜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这几日确实没有偷懒。” 李灯哭丧着脸,“以前也没偷懒啊。” 老掌柜脸皮一抖,呵斥道:“以前没偷懒?那是我去请钱铺子晒着太阳看着书?是我去街角听那老头说的书?是我背着竹篓坐在木坊里跟那汉子说‘以后来你这里学手艺’?” 李灯顿时蔫了下来,无言以对啊。 似乎真有这么回事。 唉,估计是耽误老掌柜往地下的钱庄存钱了,所以今天才会发这么大的火。 李灯无力反驳,只能耷拉着脑袋挨训。 老掌柜又训斥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惫懒,这如何能行?院子里的金线菊什么时候剪?铺子里的油灯何时擦?” 真是欲哭无泪,金线菊开的正盛,昨天回家之时才将油灯擦拭一遍。 老掌柜看着委屈巴巴的少年,心头突然软了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你做的不差了,不过你可以做的更好。” 少年乖巧的点头,笑着说道:“爷爷,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收拾纸钱!” 说完之后,李灯把腿就跑。 老掌柜又叫住李灯,“今日不准偷懒!” 李灯身子又闪了回来,说了一声,“好嘞。” 老掌柜从袖筒中摸出两粒碎银子出来,往柜台上一丢,“收拾好纸钱后,去买些祭香回来。” 李灯将碎银子揣入怀中,问道:“都买?” 老掌柜又怒道:“难不成你还想扣点小费?” 李灯慌忙摇头,“不敢不敢。” 这老掌柜因为抠的很,所以眼神也精明的很,苛扣不苛扣一眼就能看出来,再说李灯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疑惑老掌柜为何要买这么多祭香? 李灯收了钱,又到后院背起竹篓拿起竹竿,走过铺子时,李灯说道:“爷爷,今天很快就能收拾完。” 老人点头,仍旧是不厌其烦的叮嘱一句,“不要偷懒!” 李灯应答,“好嘞。” 老人紧绷的脸在少年身影消失时才缓和下来,“终于长大了。” 老掌柜突然有些泪目,自顾自的说道:“走出这个镇子后,会不会有人愿意在你犯错的时候呵斥你一声,在你偷懒的时候提醒一句不要偷懒的话。” 街角那边,一个坐在书桌旁的说书先生,看着少年飞奔的身影,许久后惆怅说道:“有的。” …… 李灯很快就收拾完了那些黄纸钱,在街上买了一背篓祭香后,返回售灯铺子。 老掌柜依旧坐在柜台后,见到李灯进来时,睁开眼,说道:“跟我去镇子外一趟。” 李灯放下竹竿和背篓,好奇问道:“出镇子干嘛?” 老掌柜已经起身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祭祖。” 李灯有些头疼,这才刚祭祖结束,老掌柜又要去祭祖,这是闹哪出啊。 老掌柜已经动身,李灯也不敢怠慢,背起沉甸甸的竹篓,锁上门后跟随老掌柜离开镇子。 两人走在荒草凋敝的小路上,这个时候露水还很大,少年的裤管已经被露水打湿了。两人一路上沉默寡言,起初李灯还试图跟老掌柜找个话题聊聊,不至于一路上这么沉闷,可是李灯发现老掌柜脸上似乎有一抹悲恸,也就作罢。 也对,在祭祖这件事上,越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越是重视。 起初李灯还会东张西望,随着离那片野冢越来越近,李灯就不敢再四处张望了,那片乱坟冢距离镇子有数十里远,平时根本没人来,四下寂静的吓人,少年听着自己的裤管与野草的摩擦声,心头毛骨悚然。 他没想到老掌柜祭祖是来这一片乱坟冢,要是知道,就算是老掌柜说要扣他工钱,他也不想来。 太吓人了。 裤管与野草的摩擦声,秋风吹拂野草的簌簌声,不时惊动几只野鸟的扑翅声。 有些慌。 最大的问题还是少年此时不敢回头看,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如影随形,可是偏偏不敢回头看。 李灯在心底盘算着,听说午时阳气最盛,小说中行刑砍头都是要挑选在这段时间,犯下轻罪的人会在午时被行刑,这样让其有鬼可做,犯下十恶不赦的罪人会在午时三刻行刑,这样连鬼也做不成了。 李灯大致盘算了一下,得加快些脚步。不然赶不上午时三刻到达那片乱坟冢。 老掌柜看着脚步飞快的李灯,暗自笑了笑,在这里,哪有什么时间观念啊。 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 不过老掌柜也没为难少年,脚步跟上少年的节奏。 天空上,那轮烈日的偏斜速度似乎慢了一点点。 两人终于走到了乱坟冢,李灯抬头看了一样天色,烈日高悬,而后李灯又眯起一眼,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嗯,差不多刚好午时三刻。 不慌! 然后他看了一眼乱坟冢,心弦还是没绷住,慌得很。 此时李灯可不敢乱说话,书上说,一张嘴阳气就漏了。 老掌柜面色肃穆,“灯儿,将祭香拿出来,用背篓里的纸钱烧一堆火。” 李灯可劲的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 少年手脚麻利,用火石点燃纸钱,火焰燃烧起来,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火苗噗噗大涨,烟灰翻飞。 这阵风差点没把李灯给吓死。 这一趟乱坟冢走的就跟走鬼门关差不多。 老掌柜又吩咐李灯将祭香点燃。 李灯依旧可劲点头,将用以捆住祭香的黄纸条一一撕开,又随手将断裂的黄纸条丢入火堆中,这才将香点燃。 李灯将香递给老掌柜,老掌柜看了他一眼,说:“你去拜祭。” 李灯差点没忍住要张嘴说一句“又不是我祭祖”的话来,他使劲的摇头,示意老掌柜自己去。 老掌柜笑了笑,“要么开口说话,要么就去祭香。” 李灯瞪了老掌柜一眼,败下阵来,将双手中的祭香聚拢到一手。 少年就这么一手持香,一手拉着老掌柜的衣角走向坟头。 到了坟头李灯才敢松开老掌柜的衣角,并用眼神示意,不准离开。 等到老掌柜点头后,李灯才抽出三根香,插在坟茔前。 插完香,李灯又扯着老掌柜的衣角,示意老掌柜可以走了,换个坟头。 老掌柜肃穆说道:“鞠躬。” 李灯又无奈的转身鞠躬。 “三个。” 少年又转身补了两个。 就这样,两人一个坟头一个坟头的拜祭过去,都约莫有一个时辰了,可是天空的烈日依旧停留在约莫午时三刻的时刻。 拜祭完最后一个坟头,李灯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看了看日有,还好还好,还是午时三刻,刚刚真是度日如年。 然后李灯转头看向老掌柜,不停的挤眉弄眼,示意老掌柜可以回去了。 这是老掌柜面色又冷峻了起来,隐隐有意思哀伤,半晌后,才说道:“还有一个。” 李灯转头看了看四周,眼神示意,没有遗漏啊。 随后又瞪了老掌柜一眼,别整什么幺蛾子,我现在慌得很! 老掌柜没有理睬他,往旁边挪了挪步子,是靠近最后一座坟茔的空地。 老掌柜指了指空地,对李灯说道:“这里还有一个。” 李灯也不管老掌柜要整什么幺蛾子了,抽出三炷香,往地上一插,而后正要鞠躬时,老掌柜突然开口说道:“跪下磕头!” 老掌柜的声音有些严肃,李灯没有讨价划价,往地上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拜祭完所有坟茔后,两人才离开这片乱坟冢。 离乱坟冢一段距离后,老掌柜估摸着李灯敢说话了,他才说道:“灯儿,希望你下次再来拜祭的时候能恭敬一点,到时候你可能就不会有这么怕了…” 李灯转过头来,冲着老掌柜使劲点头。 19 七星山脉 红烛镇外是一片绵延的郁郁山脉,这座山脉其实不算太大,放在外面也不过就是一座稀疏平常的山脉而已,并不像镇子里那些人口中所说的十万连山的磅礴气势。 镇子里的那些人之所以觉得这座山脉有十万连山的雄浑延绵之势,其实是因为这座山脉是一座人工设置的迷障,行走在山体之间,如鬼打墙一般,兜兜转转的,过一山又过一山,给人一种百山之后依旧难觅出口的错觉。像是那些远离人世的远古迷障一样,其实这座山脉的设定就是仿造那些远古山岳障建造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为了将红烛镇与外世隔绝,同时为了也防止一些外界喜好探幽寻奇的能人异士和盲目在荒山野岭寻觅前人遗留机缘的野修贸然闯入其中,打破这处古战场的平静。 这片山脉迷障不但设计巧妙,而且迷障禁制也十分稳固,即便是外世一方公认的强者也不可能轻易穿梭其中,一些精通山水破障的术士进入这片山脉也有极大的可能是有进无出的结果,最终多半是落得个被青山埋骨的惨淡结局。 因此这里又被人称为人造禁地,知晓这片山脉名头的人,都不会轻易涉足其中,一来进入其中凶多吉少,二来就算能够安然的出入山脉中的禁制,也会因此得罪一座得势的大宗派,而且屁点宝贝都寻不到,何苦为之? 之所以说这座山脉里屁点宝贝都没有是因为这片山脉并不是应运天地而生,存在的年头也并不久远,这片山脉的存在不过是短短七百年的光阴,山脉形成之时就被设下禁制,因此也就不会有性情孤僻的修者在自己大限将近之时选择来此坐化,也就没有机缘遗留给后辈有缘人。 这种驱使符箓搬山甲或者驮山灵兽建造的山脉在整座天下不在少数,山脉的山根多半已经被损毁,想要重新活泛过来,没个千百年的天地孕育想也别想,尤其是名山大岳的“挪窝”,孕育山根的时间会越长。 修者界对于这种禁制山脉都很了解,能拥有这样一座山脉的宗门,没一个是好惹的,因此这种山脉被人称之为最是凶险却又是最穷困的山脉,就算禁制开放了,不少修者也不愿意踏足其中。 不过总有些性格不知道是孤僻还是没烧熟的修者喜好挑战这种没有厮杀环绕、只有重重迷障的山岳。可能他们认为这种山脉虽然没有机缘,也没有可以用以砥砺修为的凶兽,但其中灵气应该是极为不俗,最适合对虚浮境界的打磨和稳步提升,因此会有一些剑走偏锋的修者会偷偷潜入其中,汲取山脉内充沛的灵气。 虽然这种山脉一般没有前人遗留机缘,但有些年头较长的人造山脉中还是能在机缘巧合下育出一些天地奇物的。其中以罕见的草药居多,其他奇物也有可能会诞生其中,不过太吃一方理地环境、天地属性、气候以及灵气的浓郁程度等等。 所以这种山脉除了珍贵草药外,一般而言是极难孕育其他天地奇物的。 不过喜好偷偷钻入这种山脉的修者一般都是如孤魂野鬼的野修,这种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胆子大,拿命修行,反正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被发现了第一策略就是跑路,跑不掉就拼命,怕甚?既然选择了这条不归路,那就不是在送死就是在送死的路上,怕死做甚得野修? 所以好死不如赖活这句话最不适合野修,野修遇野修,先报江湖名头,占据气势上风后,再捉对厮杀,要么你死要么我亡,除了臭味相投的野修外,极少有握手言和的场面。若是不巧与有宗派护持的修者发生碰撞,报江湖名头就成了头等大忌,一来对方根本不吃这套,二来就算此战胜出,也会惹来宗派无尽的追杀。所以一般野修若是与有宗门护持的修者结仇,都是施展雷霆斩杀手段,杀人夺宝,而后逃之夭夭。 一些铤而走险胆敢进入这种禁制山脉内的野修,多半还抱着一种微乎其微却又实实在在有过先例的侥幸念头,进入这种山脉被发现后,拿出骨气,亮出铁胆,使出浑身解数,打就完事了。说不定对方宗派的守山人见到这种不怕死死不怕的骨气后,会生出恻隐之心,觉得你根骨上佳,便会收为弟子,飞黄腾达,一夜之间。根骨不行,也会结下一份不深的香火情分,这份香火情分对于无所依靠的野修极为重要,类似于什么百年店铺祖传中医的金字招牌,日后行走江湖无疑会通畅很多。 这处山脉其实只有七座山头,呈七星连珠的斗折状排列,山脉蜿蜒曲折刚好是迷障的精髓所在,借助道家七星连珠阵法脉络排布,每一座山头都是一处迷障,两座山头之间又是会衍生出一种全新的迷障,也就是说两座山头会有第三种勾通两山之间的迷障产生,依次下去,七座山头就能排布出几十到道迷障,再加上那个宗门以山阴山阳来契合道法,又是两种大变换,又会衍生出数百种迷障来,一座由七个山头打造而成的山脉迷障,林林总总变换下来,迷障可多达数百中,当真是变幻无穷尽。 山头的排布次序刚好契合北斗阵法,因此七座山头也以北斗七星来命名。 分别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 这座山脉存在的意义极为深远,因为外世术家有以北斗七星来指导天地时令的说法: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指西则秋,指北则冬。 因此这片山脉在这片被遮蔽的小天地内,可以用以充当北斗七星的作用,迷障的运行轨迹与柄斗契合,具有指导时令时节的作用,用以维持与外界的时令大致保持一致。 至于昼夜之分,这座山脉则不具有任何指导作用,全由老掌柜一人掌控。 还有就是,这片山脉的存在是为了掣肘一件极为古老的重宝。 它对于那件重宝有一定的压制作用,因此禁锢此地的宗门才会花大价钱来设置这处山脉,并且让其时刻运转起来。 如果单单只是防止一些喜好寻奇探幽的异士和那些头脑拎不清的野修,完全没有必要花费这么大的代价设置迷障,一道空间结界足以挡下那些企图潜入山中的异士野修。 而且这处山脉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与世隔绝,它是有着巡山人存在的,但由于权限的原因,他只负责巡狩此方山地,无法坐镇此地,类似看管的角色,并无任何实质性的权力。 真正掌控这片山脉的人,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宗门,自然与外界的连通之门也就被那家宗派牢牢攥在手中。一旦这处古战场遗址出现不可预估的糟糕情况时,这处连同外界的山门就会洞开,接纳援军的到来。 此时山中秋高气爽,秋风和畅,再过不久,便是处处可见桂子落的时节了。 桂树在道家典籍里是寓意极为美好的树种,素来都有月桂仙宫的说法,老桂长寿又多子,同样也在无形之中佐证了诸多长生道法。 因此这处山脉中被种植了诸多珍稀桂种,桂树连山。 山中时见桂子落,恰如肩头泊星河。 悟道之巅多困惑,遥见东方紫云光。 一首极具道法真意的诗篇。 高深林麓中,桂子打满枝。有一群身披华贵道袍的道人在山中艰难跋涉,虽然宗门牢牢掌控着这处山脉,但是这种大权又怎会落在他们之手,就算这次跟随前来的人中有几位身份不低的存在,可都走到深山腹地了,过了四天山,那几位大人物依旧悠哉游哉的如赏景一般穿梭在丛林中,其中还有一位道人偶尔逗弄几只聒噪鸟雀,完全没有体会到跋涉这处迷障的辛苦。 其中领头的中年道人那身道袍已经破碎不堪,高低错落的荆棘丛划破了到道袍,若不是此次跟随前来的几人身份不低,他早就按不住自己的曝脾气了。 更气人的是,在走过天枢天璇两座山时,那个时不时逗弄鸟雀的道人还提点了自己一句,修道先修心,用心观道法。 一想到这里,这位精通雷法的领头道人便有些气结,仗着身份尊崇就对同门指手画脚,这种人最可恶! 你他娘的有本事别让老子为你引路! 那位道袍褴褛的道人只知道这次前来收租时,自家家门那边突然就来了这群人,没有说明身份,按照道人的猜测可能是那群管理“租金”的门下弟子,往年也有过这种事情发生,说是来帮助收租,其实就是来监视自己有没有苛扣“租金”的嫌疑。 那道人手持一张紫金破障符箓,手中符箓缓缓燃烧,从符箓上飘逸出的袅袅青烟形如一条引路的丝线,漂荡出数十丈后,便消弭而去。 一行人在这处山脉中跟随青烟兜兜转转,山阴山阳的绕来绕去,走了几日时间,才越过那四天山,来到玉衡山脚下。 那道人一抖手中快要燃尽的紫金符箓,又重新续上一张,几日时间,光是这种极高品佚的符箓就消耗了十几张,每续上一张,道人的心头都在滴血,做了这么长的收租人,好不容易攒下些家当,这下倒好,走了一趟迷障后,身上的破障符得严重缩水。 续上一张符箓后,那道人在心头骂骂咧咧,“狗-娘养的,你最好别让我见到你,不然不但掏空你的家当,还要拔下你一层皮来舔油水!” 往年穿越这处山脉时,那个巡守此地的守山人都会前来带路,这样他就可以省去不少破障符。 其实原本就算以符箓指路穿越迷障也不会消耗的如此之多,之所以这次消耗这么多,还是因为那群地位不低的同行人,他娘的一个比一个腿脚不利索,尤其是那个衣袍不染纤尘的道人,居然还有心思逗弄鸟雀。 不知道这种符箓有多值钱?还是见不得别人好? 手持符箓引路的道人随手折去一枝低矮的鲜嫩桂枝,那位目光四处游移的中年道人刚想再说句“修道先修心,用心观道法,要用心呐”的话时,他双眼突然虚眯了起来。 下一刻,那位道人便一脚踏地,身形便飞也似的向前冲出,道人身形极快,宛如被天敌捕食的兔子,扯动那缕袅袅飘掠的青烟。 手持符箓的道人面色一怔,怒骂道:“早他娘的这么利索,这会儿已经进入镇子了。” 与那位身影掠出的道人同行的弟子们也是一踏脚步,身形齐齐掠动,那手持符箓的道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原本就跟随他一起收租的弟子,喝道:“快跟上!” 几位弟子不敢有所怠慢,他们知道自己师父这一路上可是憋着火气的,当下身形掠动如风,紧跟着已经掠出的师父。 首先掠出的道人停留在一片灌木丛前方,同行道人依次到来,间隔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那手持符箓的道人停下身形后,先是以符箓查看路径,确认没有混入迷障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别看这处山脉不大,但真可谓是山路十八弯,一旦不小心混入迷障中,说不得又是从头再走的惨淡光景,再走一便耽搁些时间不打紧,耽误交租金的日子也不打紧,毕竟有这群身份尊崇的道友兜着呢,可那些都是以燃烧珍贵符箓为前提啊,这个很打紧。 那道人见到道友停滞了下来,慌忙掐灭手中的符箓,抬头望去,面色一呆。 什么情况?! 前方荆棘丛中,居然有一个年轻道人,他似乎被荆棘丛困住了,手中铜钟剧烈摇晃,不过钟声却是极为喑哑,像是老妪的腔调般让人糟心。 只见那道人手持一截鲜嫩桂枝作剑,一边摇动铜钟,一边毫无章法的挥动桂枝,口中念念有词,“何方妖物作祟,竟敢阻拦仙师走阴,还不快快退去,当心小道教你魂飞魄散!” 那地位尊崇道人的站在最前方,一脸阴沉。 其身后那位收起符箓的道人却是乐开了花,瞧瞧,没人引路,最终只能落得这种凄惨局面,然后暗中思忖,自己是不是也该拿拿劲了? 毕竟这个年轻道人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不过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定睛一看,那处荆棘丛并不是迷障的节点,那他为何会被困其中? 再加上这处异样早就被那位地位尊崇的道人察觉,他不免要细细思量一番了,难道是镇子里跑出来的强悍游魂,幻化成道人的模样? 若真是如此,可就有些惨了,弄不巧会被扣上一顶失职的帽子。 他的任务不仅仅只是收了“租金”就走那么简单,他还要负责甄别镇子缴纳“租金”的真假大小,如果被这群监察的道人发现镇子有漏网大鱼的话,自己真的可就惨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办事不利,差一点的话,那道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真是为难死他了,那老掌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每次收取租金都要胆战心惊的,本就是苦差事,又捞不到多少油水,现在竟然又摊上了这一道,命苦。 那领路道人眼神突然阴沉了起来,有些怨毒,那一枕观的老东西就不知道帮忙看着点?还是说自己师弟上次那记雷法教训的不够,想要尝尝更为刚猛的雷法? 那老东西可能不知道,师弟的脾气比起自己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他这一脉由来已久,哪一个修习这脉雷法的弟子脾气不是出了名的暴躁?雷法越精深,脾气越暴躁。 就在道人沉思间,突然前方传来一句不可置信的疑问声,“小师叔?” 是那最前方道人发出的声音,比起身后精通雷法的道人的心境,这位道人心头可就是惊骇万分了,擅长推演之术的小师叔竟然…疯了? 那镇子竟是如此的诡异。 正在挥舞桂枝“降妖除魔”的年轻道人突然抬眼,看见一群站定的道人后,双眼赫然瞪大,厉声道:“何方道人?师从何人?出自何脉?竟胆敢出手抢夺本仙师的功德!” 而后他又对着荆棘丛叫喊道:“无知鬼物,仙师在此超化与你,汝等竟敢关闭洞府,那就别怪本仙师不留情面了!” 道人一手铜钟摇的震天响,手中桂枝作剑更是挥的如暴雨倾城,向着荆棘丛砸落而去。 桂枝剑打在荆棘丛上,一阵噼啪作响,年轻道人面色一怒,“现在知道求饶了?还不快快现身!让本仙师来替你消弭业障!” 那位地位尊崇的道人双手负后,捻起一张符箓,符箓徐徐燃烧开来。 在年轻道人身前顿时有一股黑烟腾地而起,慢慢凝城一个满目凶光的人形。 年轻道人见状,眉头皱起,“你这孽障,我见你全身瘴气横生,似有幽业之火之象,定是害人不浅之辈,今日本仙师就要替天行道,先将你斩杀于法剑之下,再捣毁巢穴,也算大功德一件!” 说毕,年轻道人一“剑”刺向黑影,黑影砰然破碎。 又一“剑”挑向荆棘丛。 那位远观的道人指尖捻动,那丛荆棘蓦然崩碎。 年轻道人收下一桩“功德”后,哈哈大笑,“我辈道法虽拙,但向道之心却如磐石,无论妖魔如何跋扈,也定要除之后快!” 说完,年轻道人对着一群道友作揖离去。 那位一直旁观的道人面色如覆冰霜,看着年轻道人也就是自己的小师叔离开的身影,说道:“你们先去红烛镇,我护送小师叔回宗门,请示一下其余师叔师伯和祖师大人。” “记住,进了镇子先别轻举妄动,七星山脉的大门会在这几日后洞开一线,你们在此之前要严守着红烛镇,切不可让镇子四周的游魂逃窜了出去,你们只负责看守即可,这件事最终将由你们师叔祖前来定夺。“ 身后众人领命。 这位道人身形一线离去,竟是毫无障碍的在各个迷障节点中穿梭。 吓得那位刚刚领路的道人慌忙捻燃一张符箓… 20 四时雷 手持符箓在前引路的道人看起来年龄不大,约莫三十出头,这放在市井中已是破后而立的年龄,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了。可是放在修者界,尤其是追求长生不衰的道修界里,这般年龄却只是刚刚起步的年龄,还有诸多潜力可以雕琢。 修道之人悟甲子,意思是修道的人,没有个甲子的光阴打磨道法,极难悟出一丝道法真意,所以修道之人的分水岭就在这道甲子关,叩问甲子关后,才算真正的登堂入室,道法小成。 这甲子光阴即是修道也是修心,极少有道人能够“免俗”。 那位年轻道人之所以道法拙劣,一方面是年轻道人确实在修道一事上资质平平,另一方面就是吃了甲子这一关的亏,年轻道人太年轻,就算在宗门内呆了十几年的光阴,又有名师传道授业解惑,但道法依旧远远没有达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资质平平的道人一般都是先修力再修心,而天资斐然的道人走的是心力两开花的路子,不分先后,一把抓,关键是不少人还能牢牢抓住,即便是遇到些困惑,外人从旁提点一二便能幡然醒悟。这就是为什么道人找寻衣钵传承时如此看重天赋根骨的原因,慧根出众的弟子“上道”快,衣钵传承接的稳拿的住,师父也跟着省心省力。 那手持符箓、雷法精湛的道人俗名姓温名裕,他并不是从小就被自己的师父相中带入观中修习道法,而是半路出家,走的类似野修苦苦寻觅靠山的路子。 因此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个法名,相识的人高兴时就称他一句温真人,有求与他便会称一句温仙师,不过平时都是直呼其名,那汉子虽然脾气暴躁,可在名讳一事上,从来没跟人翻过脸,既然已经出家悟道,名字这种东西也就可有可无了,世俗名讳都放不下,他何时才能得到师父赐法名的机会? 半路出家的温裕在雷法一途上可谓天资卓绝,入门没有几年,雷法已经有小成之象,雷法的修行进度远超同门师兄弟。原本最晚进门的他按理说辈分应该排在最后,可温裕硬生生靠着一手精湛的雷法在与同门师兄弟的切磋较量中抢出一个“师兄”的头衔来,他这一脉与别脉不同,同辈之间的辈分不按入门时间长短来算,谁的雷法精湛,谁就是师兄,简单利索。 他这个师兄的头衔就是靠着一手极具天威的雷法打下来的,在他头上还有一个师兄,在未做收租人之前,温裕就曾多次挑战他的师兄,不过次次都是差之毫厘的败北结果。后来温裕在雷法上又有成就,想要像唯一的师兄发起挑战时,师门却是给他找了这么个“收租”的活计,而且这个活计也是因为师父疼他的原因,不然师门哪舍得砸锅卖铁,又是送宝贝又是送香火的,好不容易才揽下这个没什么油水的活。 师门所作的一切,按照温裕的话来说,就是将师门押注在自己身上,整个师门都在赌那个大宗派能够看上他在雷法上的造诣,希望有朝一日温裕能够改投到那个宗派门下,进入那个大宗们,混个真正的仙师,如此一来温裕现在所在的摩雷观也能跟着沾光,有他温裕一口肉吃,总少不了摩雷观一口汤喝。 温裕捻着符箓,在前面引路,他只知道这群道人来自那个宗派,但具体身份却是一概不知,前段时间这群道人来到自家道观时,师父那个低眉顺眼的劲,就差给他们添鞋面了。 温裕私下里询问自己师父这群人到底是啥个来头,在那个宗门担当什么职务,你他娘的好歹也是一观之主,有必要这么卑躬屈膝么? 温裕的师父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冲着温裕一顿臭骂,说什么老子不卑躬屈膝,这一趟进山你能给人家好脸色看?我他娘的是怕你进山后控制不住你那暴脾气,被人活活用符箓打死! 然后他师父又抚着胡须,笑呵呵的说道:“做师父做到为徒弟以身作则的份上真是没谁了,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他这位劳苦功高的师父!” 那观主只是臭骂了温裕一顿,关于这几位道人的身份,只字未提。 温裕手中的符箓缓缓燃烧,过了四天山、进入七星山脉腹地后,阴戾气息越来越重,那些桂树的枝叶愈发苍劲,几欲滴出水来,桂枝上稀稀疏疏的挂着鲜嫩桂子,桂子小如米粒,显然走入这片山脉的腹地后,在阴戾气息的浸染下,这里的气候都是不同于外面。 在进山时,外面的桂树才刚刚开花,根本不可能长出桂子,而这里,桂子已经如米粒般大小了。 虽然这里的时令与外面一样,但因为阴戾气息存在的缘故,这里的气候显然要比外面更阴冷一些,隐隐间已经是秋末冬初时节的冷意了。 那张被高举在手中的符箓上,火苗也是跳动了起来,显然在这浓重的阴戾气息中,符箓燃烧都是变得艰难了起来。 温裕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道友,没有了主心骨,那几位道人脸上也是变的凝重了起来。 好在这片山脉内并没有横行的野兽,众人只需要小心提防着别误入迷障即可。 这片山脉对于温裕来说,已经走过几趟了,虽然不如自己的师弟走的多,但也算是极为熟悉此地地形,走到哪里应该注意哪个迷障节点,温裕已经熟稔于心。 从天权山开始,这里的迷障会变得平缓许多,因为七星山中的迷障设置是按照道家北斗阵法脉络设置的,四天山位于北斗阵法中的勺头位置,因此山势转折幅度比较大,迷障也是随着四山走势设置,所以那四山的迷障尤为凶险。不过过了天权山后,后面的玉衡、开阳和瑶光三山占据着勺柄的位置,山脉走势相对平缓顺滑许多,因此迷障的危险程度会有小幅度的递减,一般不是路线特别偏差的情况下,就算误入迷障也只是在小范围内兜兜转转,相对容易找到出口,重回正轨上来。 因此这片山脉无论从哪头看去,三四山关处都是陡转的局面,按照山脉走势设置下的迷障亦是如此。 当下温裕心思有些流转,刚刚那位衣袍华贵的道人竟然能直接穿越一段距离,别看后三山山脉走势顺滑,可只要误入迷障,那就会引起路线的偏差,尤其那位道人还是一线奔掠,在迷障中,一旦误入其中,最忌讳的就是一线行进,因为这样会与正确路线背道而驰,行进越远,距离出口也会越远。行进一段距离后,想要重归正途可就难了,最好的方法是误入迷障后走圆弧路线,尽量多走些区域,这样重回正途的几率要大上很多。 这就是为什么刚刚温裕在停下来后第一时间用符箓确定他们有没有误入迷障的原因。 那道人竟能在没有动用符箓的情况下横穿迷障,现在温裕终于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何如此卑躬屈膝了,想来那位道人应该是真的很厉害了。 尤其是那位道人离开后,温裕更愿意相信那位道人的道法真的不是他能企及的。 因为在离开时,那位道人并没有捻起任何符箓用以引路,也就是说他是打算硬穿过山脉迷障,要知道身后的那处迷障才是最为凶险的,即便是自己靠着高品佚符箓指引,依旧耽搁了不少的时间,他竟能来去自如! 温裕转过头来,看着身后面色谨慎的道友,摇摇头,看来弟子想要有师父的火候,还差的远呢。自己如今已经收了几个根骨不错的弟子,可温裕却是能掂量出他们的道法,那真是一个比一个稀烂。那他在师父眼中呢?会不会也会如自己的弟子这般不堪? 抛去心头有些让人沮丧的杂念,温裕出声叮嘱道:“过了天权山后,接下来的迷障就不再那么凶险了,不过依旧不可掉以轻心,离镇子越近,阴戾也会越重,会有一些游荡的亡魂在山中流窜,遇到那些亡魂,不可轻易出手抹杀,只要喝退即可,不然可能会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身后那几位道友点点头,他们自然知道这些流窜在山中的亡魂是由谁来谁掌管的,在这里,就算自己的师父也得低声下气看人脸色行事,他们自然不敢有任何的僭越。 温裕又回头看了一眼,难得拉下一次脸面问道:“不知几位道友是何来历?小道方才观那位仙师穿越迷障的本领了得,想来应该是道法有成的大仙师了。” 身后几位道人一听这话,顿时觉得与有荣焉,不约而同的挺了挺胸膛,其中一位与温裕年龄大致相当的道人一脸骄傲的答非所问,“师父他老人家可是没有施展任何道法!” 温裕面色一惊,有些难以置信。 那位道人又说道:“贫道俗名钱禄,法名小阳真人。” 温裕嘴角一扯,说道:“贫道暂时尚无法名,道友可以称贫道一声温裕。” 那道人颇为自得的点头,这法名可不是每个道人都能拥有的,尤其是大宗大观,简直是一名难求啊,因为宗门内对于法名的管制极为森严,有专门的道阁来鉴定、管理此时,就算是自己的师父也不能独断赐名。 被宗门赐下法名的道士,就是真真正正被记录在册的,日后行走在外出惹出了什么事,宗门都会尽可能的给兜着,可不像那些没有法名的弟子,纯粹是用来背黑锅当挡箭牌牌的。 任何一家宗派都是这样,宗派重视的弟子犯了错,没事,有不少无关紧要的弟子帮你兜着呢! 一个兜不住就两个,两个兜不住就一群,反正也是些宗门瞧不上眼的弟子,宗门缺么?! 小阳真人有些傲慢的说道:“温仙师不必懊丧,贫道早就听闻贵师对于起名一事极不擅长,听家师说贵观观主一提到起名一事就头疼,想来应该是贵师尚未想好给温仙师起何法名?” 温裕听到这话,一脸冷笑,说道:“钱禄你所言不假,家师一生都在苦研雷法,对于起名一事,确实比雷法差了些。家师也曾说过,没想到好的名字就先搁着,一个法名而已,无关紧要!” 然后温裕又深深的看了小阳真人一眼,眼神中尽是嘲弄,“法名虽然无关紧要,但也不至于糊弄了事,小阳真人?尊师起名的本事能跟家师有的一比!” 然后温裕笑着说道:“这种法名你也要?换成是我,我敢忤逆师命,你敢么?” 那钱禄顿时气结,好个山野鄙夫,他早就知道摩雷观的道人脾气大,没想到会这么大,竟敢对自己和家师出言不逊! 钱禄也不甘示弱,说道:“温真人严重了,就算家师再怎么不济,也不是一个偏居一隅的小道观观主能够比拟的,毕竟大门大户的光景,一个小小的道观还触碰不到!” 钱禄轻笑道:“见识短不是错,擅自那自己师父与人攀比可就不好了,一座小道观观主岂能与家师相提并论?” 然后他一挥袖袍,“与你交谈,就是夏虫语冰,徒增恼怒!” 温裕也是笑笑,不过眼中却是涌动着不善,轻佻问道:“既然小阳真人师出名门,不知道法如何,贫道想向真人讨教一番,还请小阳真人不吝赐教!” 说完,温裕一手抖灭符箓,手中雷光蓦然涌现,沉闷的雷音从掌心传出,电弧顺着温裕的五指攀爬,像是手捏一团雪白雷电光。 温裕嘴角冷笑,上前两步,掌心雷顺着手臂蓦然卷开,转瞬之间,就是一身雷弧缠体的壮阔光景。 雷弧攀爬至温裕全身后,顺着湿润的空气向外炸射,水汽是良好的媒介,在这处山地内战斗,无疑能够助增温裕的战力。再加上温裕对于雷法的自傲,对阵这个出自大宗派的子弟,没有丝毫的心虚。 钱禄身边的几位道人见到温裕调动起雷电后,一身灵力向外翻卷,温裕的做法显然是在挑战他们的权威! 温裕的弟子看了一眼后,纷纷后退几步,他们知晓自己师父的手段,一旦动起手来,躲避不及自己都要遭殃。 至于要不要帮衬着师父,他们根本没那想法,师父若是打得过,他们的帮忙就是画蛇添足,师父若是打不过,他们也打不过啊! 钱禄见到温裕咄咄逼人的架势,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早就听闻摩雷观的道人精通一门刚猛的四时雷,那道雷法的出处比宗门的诸多雷法还要精湛几分,当然也更难修炼,钱禄吃不准这位道人有没有修炼成那道雷法,一时间有些心虚。 传闻那道雷法分为四重境界,惊春雷,伏夏雷,露秋雷和寒冬雷,威力惊人,若是配合节气使用,更是具有天威之象,极少有人敢正面与其硬碰。 春雷滚滚,夏雷隆隆,秋雷袭袭,冬雷阵阵。每一境都不是好惹的。 如今还处在这么个水汽湿重的氛围中,四周都是草木,滚雷一落,四周草木的水分也会被蒸发出来,更是助增了他的战力,若是再配合节令来使用露秋雷,就算是道法通玄的人应对起来也会焦头烂额。 钱禄心头盘算了一番,估计自己这群人是打不过这脾气暴躁的道人,一旦真把他惹恼了,估计会是雷弧漫天的恐怖场景,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色厉内荏的说道:“我等深受家师良训教导,岂会与山野鄙夫一般见识,与其争长论短无异于自降身价!” 温裕讥讽,“知道自己身份尊贵就好,刚刚那番话最好还是少说,最少是在贫道面前少说,不然贫道不介意帮你抬抬身价!” 钱禄被气的满脸涨红,不过依旧挺了挺胸膛。 温裕没有撤去雷法,反而是身躯一震,身旁的桂树被炸得粉碎。 雷弧融入天地,竟是冬雷阵阵! 温裕看了一眼弟子,“跟上!“ 而后转过身去,捻出那半张符箓,晃燃后,身形动如攀山猿猴,在丛林见飞速穿梭。 穿梭中的温裕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娘的,若是早这样的话,自己还能省几张珍贵符箓! 21 捉鬼鸟 七星山脉,天权山脚下。 疯癫的年轻道人已经将道袍下摆撕掉,撕掉的道袍被年轻道人当作一个小包袱,背在肩头,因为过了玉衡山后,流窜在山间的阴戾气息如时节的更替一般,能明显感受到减弱的势头。 天权山脚下有一条浅溪,小溪是东西走势,水往西流,流水潺潺,阴凉如刚刚化冻的初春之水一般,清泉流响。 这条浅溪水质却不如春水那般明亮,反而是呈现出一种幽沉色彩,明明是一湾活水,却呈现出一片死水的气象。 这条溪流不算宽阔,溪面约莫有十几丈宽,两岸河床皆是山石地,并无溪水浸润河床向外渗透,因此也就不能滋养山地中的草木,这湾溪水宛如被两岸河床的山石地禁锢了一般,只能沿着固定的河道行进。 按理说在这种具有造化之力的山脉中,溪水应该是澄澈见底的光景,一些遗世的名山大川中,就算有阴戾气息的游动,那些沉淀入水的阴戾气息也会被奔流的溪水涤荡完全,然后借助天地之力的孕养,演化成一条充满灵意的水流,就算是在一些个鬼蜮之地,也不会出现活水凝聚阴戾气息的情况,流水不腐的道理放在哪里都适用。 而且这条溪流发自天权山山巅,顺着天权山,流经天玑、天璇、天枢三山,最后在山脉之外改道,汇入一条大渎支流,且天权山境内,阴戾气息本就不重,完全不可能浸染一方水流,即便是有一些阴戾气息沉淀入水,也不该有此厚重的现象才对。 这条河肯定有古怪。 那位身穿华贵衣袍的道人一路跟随年轻道人而走,不过那位年轻道人却是察觉不到丝毫,因为跟随者手中始终捏着一张黑纸符箓,那是一张藏匿身形的符箓。 已经疯癫的年轻道人这一路走来,走的极为小心谨慎,手中铜钟摇动了一路,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驼铃一般悠悠响荡,脚步不停小铜钟也不会停止摇响,他似乎是知晓这处山脉内有诸多迷障,因此才摇晃手中的古旧铜钟来指路。不过年轻道人的行进路线却不似温裕那般曲曲折折,他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诸多迷障切入口在年轻道人到来之际,竟是如分叉河道中的河水改道一般,擦着年轻道人的肩膀而去,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这些纷杂的迷障,令迷障改变流动路线。 这一路上,那位手中捏着符箓的道人一直在位年轻道人前方的迷障拨乱反正,所以年轻道人才会走的如此轻松。 这时,年轻道人身后有一只红喙花羽纹鸟雀盘旋而落,那只小鸟雀落在桂树的枝头,叽叽喳喳,那位捏着符箓的道人微微侧头聆听,一脸认真的表情似乎能通禽语一般。 那位道人听过之后,轻轻点头,一些小纷争而已,不值得上心,对于自己弟子的傲慢性格,道人也不是不知道,被杀一杀锐气,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就算是自己的弟子被那领路道人打杀了,他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那位精通雷法的领路道人跟脚有些不同寻常,因为他的师父、摩雷观观主来头有些大,在那位道人面前,即便是连他都要执晚辈礼。所以这位道人才会一路上时不时的提点那位领路道人,估计那领路道人的师父是个甩手掌柜,仅仅只对他粗略的说了些雷法,对于道法根底,丝毫没有对那精通雷法的道人透漏过丝毫,也有可能是那位观主对于领路道人抱有的期待太大,所以在心形未能打磨完全时,不愿意对他透漏道法。因此这位道人也就有意无意的提点几句,抓的住就是大机缘,抓不住,有可能是一桩更大的机缘。 这位道人自认为几句说者有心,听着无意的话应该不算矫枉过正,不然自己可能会是有心栽花却吃不到好果子的结局了。 因为关于那位摩雷观观主想让其弟子修习哪一支脉的道法以及对待弟子修习道法的态度如何,这道人猜不透摸不准,毕竟摩雷观并不以道法闻名,一道雷法就足以让摩雷观自傲群雄,那有何必分心去参悟那些飘渺的道法呢?所以那位观主对于道法的态度,这位道人并不明确,不过他却知道,那位观主对于雷法的痴迷简直是要到狂热的地步了。因此这位道人对于那位领路道人在道法上只能看似无心的提点两句。 这位道人之所以愿意提点两句,一来是因为那摩雷观观主可能真的不愿意在道法上多做文章,他更愿意在雷法上多花些功夫,也不愿意去跟弟子说些道法的事,再加上那位领路道人确实在雷法上有不小的天赋,摩雷观观主就愈发不愿提点了,费心费力不说,还有可能扰乱弟子的心境,耽搁雷法的修习,何苦为之?二来是摩雷观观主这次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怪异,论实力按辈分,那观主都犯不着对他卑躬屈膝,再加上他那一身臭脾气,能做出这种举动真不容易,难不成是有求于自己?有什么你就说嘛,犯得着这样?其实在老观主对他低声下气时,这位道人心里是很慌的,保不齐就是一记兵不厌诈的先礼后兵,这位道人一直提防着别莫名奇妙一道天雷就当头劈落了。 这他娘的最近也没的罪过这位观主啊。 直到进入山脉中,这道人才彻底放下心来。 道人这一路都在琢磨着摩雷观那位前辈的作态,是不是想让自己传授些道法给那位领路道人?可是他也没挑明了说啊,这道人也生怕弄巧成拙,一不小心做了自作聪明傻事,所以权衡许久,在过了两座山头后,才有意无意的提点几句道法的事。 管他娘的,要么有心栽花,要么无心插柳,最多不过是挨上几记雷法,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这样反而还清净了。 疯癫的年轻道人也是听到了这阵叽叽喳喳的鸟鸣,转头一看,“通灵鸟?” 于是乎,年轻道人喜出望外,慌忙丢下包裹,向着那株高大的桂树走去,来到桂树之下,疯癫道人脚尖一点地面,而后几次踩踏树干后,便来到枝头,身形一纵,一把将那只红喙花羽纹鸟雀抓入手中,这才飘忽落地。 年轻道人擒鸟而归后,又从道袍摆子处撕下两条布带,将两条布带打结后,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一头捆束在鸟爪之上,这样这只小巧艳丽的鸟雀刚好能在年轻道人肩头盘踞。 这种鸟名为通灵鸟,可通灵,擅察鬼物,是修道之人的心头好,因为有了这样一只鸟雀,就不必大费周折的亲自探查鬼物了。如果通灵鸟的主人会通禽语,降妖除魔更是如虎添翼。 既然这种鸟能通灵,那自然也就擅长堪破幻境迷障了。 入幻不迷,进障有路,叼啄鬼物,天性如此。 因此它又有一个别称,捉鬼鸟,这种鸟雀几乎天克鬼物一类,任你是再凶煞的鬼物,在这种鸟雀的红喙下,也会战战兢兢,如遇大劫。 不过这种鸟雀却是不好饲养,寻常宗门根本供养不起,因为此鸟以腐肉灵魂为食,尤喜人肉魂魄。 一些没有宗门作为靠山的游方道士梦寐以求能够供养这样一只鸟雀,不过也就只是想想,抛去这种鸟雀的珍贵程度不谈,仅仅只是喂养就是一个大麻烦,哪里弄来腐肉或灵魂来喂养? 不过年轻道人所在的宗门却是豢养许多捉鬼鸟,这些捉鬼鸟在那个宗门内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是重重谋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而那个宗门每年从红烛镇收租而来的游魂,很大一部分都是用来投喂这种鸟雀的。 手捻符箓的道人没有阻止年轻道人捕擒这只捉鬼鸟,那只捉鬼鸟对于年轻道人的捕擒举动没有丝毫的抗拒,反而是有些兴奋的叽喳乱叫。 既然这种鸟能通灵,那应该能够本能的感知祸福,但它却没有振翅而逃。 捉鬼鸟生性胆怯,极为怕生,唯独不怕牛鬼蛇神。 年轻道人心情大好,拾起刚刚丢掉的包裹,打算略作停歇后,再接着赶路。 年轻道人有时会突然心生迷惘,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不过这些念头往往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又烟消云散,如忘忧人一般,快活的在山间跋涉,采一朵花攒在耳边,摘一簇野果放入包裹中,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寻一处山泉,掬水而饮。 不过年轻道人心中却是有大道未曾被磨灭,那就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过每次“斩妖除魔”后,年轻道人又没由来的会感觉到一阵莫名的伤感,那些“鬼物”在死去的一瞬间很可怜,会让年轻道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之情! 不过这些情感往往出现的时间极短,年轻道人多数时间里还是疯疯癫癫快快活活的。 年轻道人来到河边,打开包裹,一团野果从包裹中滚落而出,他取出几枚野果,刚要打算清洗野果时,那道人却是蓦然一惊,蹲下的身形猛然向后弹起,一把抓住那截桂枝,作舞剑状,大声呵斥,“何方妖孽?竟敢藏身于水流之内!还不速速现身!” 原来是眼前这条流动的幽暗溪水让这年轻道人起了疑心。 年轻道人手持“木剑”,一手摇铃,双眼紧盯着溪面,整装待发的等待妖孽的现身,此时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这时,一张符箓宛如顺着山地逶迤的黄蛇一般,向着溪流窜去。 早就关注四周动向的年轻道人身影如鬼魅一般,瞬间一甩手中木剑,直接将那张顺着山地窜出的符箓挑在桂枝上。 “妖孽休逃!” 年轻道人大喝一声,一手急急旋转手中“木剑”,一手就欲抛起铜钟向着“木剑”上镇压而去。 突然他停下手来,定睛一看,“符箓?!” 他微微一笑,并未转身,说道:“既是道友,何不出来一见?” 身后,那位一直藏匿身形的道人虚手一晃,一直篆满符纹的桃木剑出现在其手中,而后他收起手中黑纸符箓,从一处灌木丛后走出。 那道人极为面善,微笑盈挂脸庞,略一思量,说道:“这位道友,无量寿佛。” 年轻道人这才转身,打了一个稽手,不过脸色却是有些阴沉。 那手持桃木剑的道人说道:“贫道法命玄灵道人,此次是奉师命前来七星山脉惩处亡灵。” 那位道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年轻道人的表情。 年轻道人不悦的说道:“天大地大,妖魔横生,为何道友偏偏跟小道抢功德?” 玄灵道人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原来自己的小师叔并不是彻底的疯癫,想来应该是在红烛镇推演时出现了偏差,导致记忆混乱,只要记忆不彻底破碎成虚无,想来在宗门的帮助下应该能够从新找回,最差的结果就是宗门再陪着他走一遭那些原有的记忆。 玄灵道人解释道:“贫道此次前来并不是要跟道友争抢功德,功德垒起浮屠塔,贫道自然知道功德对于我辈修道之人的重要性。恰恰相反,贫道是来为道友破除这处溪流迷障的。” 年轻道人犹然不信,“真不抢?” 玄灵道人微笑着点头,“功德一事,全看机缘造化,是你的,跑不掉丢不了,不是你的就如指间沙,攥的越紧,跑的越快。” 年轻道人这才点头,这句话说的没毛病,一看就是出自大宗大观的仙师了。 玄灵道人说道:“其实贫道已经来过这里一次了,不过这份功德却是不属于贫道,所以才会一路跟随而来,想要看看道友能否拿下这桩功德。若是道友拿的住,贫道不但能落得个成人之美的好名,冥冥之中也会在功德浮屠塔上记上一笔,亦是一桩不小的功德。” 年轻道人依旧点头,问道:“玄灵仙师可知这溪底藏匿的是何种妖孽?” 玄灵道人说道:“道友称贫道一声玄灵即可,仙师这个名讳,贫道可是担当不起。据贫道先前揭开迷障观察所知,这处溪底内隐藏着一头凶悍的兽魂,因为那头兽魂的缘故,才使得这条活水凝聚出如此之多的凶煞之气。” 年轻道人说道:“既然如此,那小道今日就要替天行道了,还请仙师揭开迷障,小道好将这头凶兽斩于剑下。” 玄灵点头,面色挤出一股子肃穆,大喝一声,双手捻起两张符箓,符箓燃烧成灰,落入玄灵掌心,而后玄灵猛然摊开手掌,将手中符箓灰烬拍入河流。 一时间,河流宛如凝固了一般,形似一面暗沉的镜面。 一头浑身缠绕着如浓云般戾气的黑蛇浮现在凝固般的水面上,蛇身呈虚幻之姿,阴戾的黑气顺着蛇身袅娜翻腾。 竟是一条真的蛇灵! 玄灵道人说道:“就是这条孽畜盘踞一方风水,聚拢一地阴戾,若是让它蜕变完全,潜出山脉,恐怕会遗祸市井,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成为它的血食,道友今日可将其斩于剑下,为众生造福。” 年轻道人冷冷一笑,观其一身戾气缠身的模样就知道,这条孽畜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算是以阴灵藏匿在溪水中,不曾害人,一但被它修出什么道行,定然也是为祸众生的存在,这蛇灵已经被戾气浸染,留不得! 年轻道人刚要出手,玄灵道人忽然说道:“道友且慢,虽然道友道法精湛,但想要对付这头孽畜,也绝非易事,贫道这里有一把取自宗门桃山上桃木雕刻而成的木剑,剑身上篆刻有先天压胜邪祟一类的符纹,对这孽畜杀伤力极大,贫道暂借道友一用。” 说完,玄灵道人一抹桃木剑,一股涌动的杀机便从桃木剑上浮现而出,他一推木剑,木剑向着年轻道人激射而去。 年轻道人握住木剑,快意笑道:“多谢仙师慷慨解囊,这头孽畜不可小觑,有此剑助力,无异于如虎添翼!” 说完,年轻道人身影向前掠出,将那把满含杀机的桃木剑刺向那条蛇灵。 那条蛇灵见到这一剑直刺而来,嘶吼一声,想要逃窜,可身形却像是被人禁锢了一般,动弹不得丝毫,唯有受死。 在木剑即将贯穿蛇灵之时,心知逃脱无望的它怒目看向观战道人,双眼猩红。 手持桃木剑的道人脚踏水面,一剑刺入蛇灵身子,蛇灵的身子坍塌下去,漆黑的阴戾气流轰然四散。 在蛇灵身形崩塌的一瞬间,年轻道人脚下的水面下有一大片攒动的黑影轰然散去,像是瞬息间潜入深海的游鱼群。 那些都是逃走的兽灵! 年轻道人踏水而归,将桃木剑交还给玄灵道人,又道谢一声。 玄灵接过桃木剑,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小师叔?!” 年轻道人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玄灵笑了笑,解释道:“贫道有个小师叔也如道友这般,不过小师叔他有时候太过于严谨古板。” 年轻道人不好评头论足,便转身去捡起那些野果子,蹲在河边轻轻洗涤,肩头上,那只鸟雀冲着溪流尖锐嘶鸣。 玄灵看着自己的小师叔蹲在河边洗涤野果,无声的笑了笑。 该带小师叔回宗门了。 22 七月蛇拦路 八月蛇上树 温裕加快赶路速度后,很快就穿越了后三山,来到距离镇子十里地外的乱坟冢。他收起那张燃到一半的珍贵破障符箓,有些肉疼,这一趟走下来,身上揣的高品佚破障符用了四成出头,这还是他抵达玉衡山后赶路的结果,若是依旧如先前那般不急不缓的赶路,估摸着得有六七成的符箓保不住。 这趟亏了。 等回到观内,自家老头若是不多拿出几道淬雷来作为补偿,他温裕就一手雷法崩碎了观堂内的描银塑像! 若不是按照规定,收租人不准踏足镇子半步,温裕早已抛下身后众人前往一枕观去找那孙老头麻烦去了。 你他娘的打个瞌睡,老子这掏的都是钱,你不赔谁赔?若是牙齿缝里敢蹦出半个不字,这就不是雷法能解决的事了,一道淬雷不能再少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规矩使然,温裕就是单纯的忌惮那老掌柜,在他温裕眼里,一个鬼蜮的规矩算个屁,更何况自己精通雷法。能让他服气的方法只有一个,而且还很简单粗暴,打服就行。 温裕第一次来镇子收租时,就跟老掌柜叫起了板,仗着有一手纯粹的雷法傍身,温裕就没正眼看过那老掌柜,在”租金“方面跟老掌柜讨价还价,结果被那老掌柜施展雷法收拾的服服帖帖,就差没跪下求着老掌柜让自己改门换径了。 在雷法操控方面,他温裕这辈子就服过两个人,一是自家老头子,二就是那位让温裕都倍感惊艳的老掌柜,就连那个让他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的师兄他温裕都不给一个正眼。 那老掌柜当时施展雷法时,一脸的笑眯眯,看待他温裕就跟看待稚童似的。可那一手雷动九天的术法,真的让温裕感到一阵由衷的心悸,别看老掌柜当时笑眯眯的,可那滚动的百里天雷内,真的是藏着愤怒和杀伐气息的。 现在温裕想起那百里天雷倒不至于那么恐惧了,因为在自己的印象里,怎么也刻摩不出那股子愤怒和杀伐气息,现在想来,百里滚雷,就跟夏季雷雨时节的滚天雷差不多,仅仅只是些少许的压抑和轰鸣作响的气势。 温裕后来也琢磨出些味儿来,那道雷法的精妙之处就在那股子不可抗拒的愤怒和杀伐气息,跟铺卷的范围大小没啥关系,即便只是掌心雷,估计自己也能被吓得不轻。 真没想到那其貌不扬的老掌柜居然还有这么惊艳一手,竟然能将个人情绪融入雷法中,估计他只要真的一怒,根本不用施展任何术法,那些天雷就会自己乖乖的出来。 神人一怒,天雷随出,估摸着就是这种手笔了。 自从见识了老掌柜那一手雷法后,温裕现在连自家老头都瞧不上眼了。自家老头的本事不算差了,再怎么说每年都能收集数百道连他都眼热的淬雷,可温裕觉得,在那老掌柜面前,自家老头真的就是中看不中用了,估计连中看这个评价都有待商榷。 几人来到乱坟冢旁的破败土地庙,破庙内灰尘密布,蛛网四结,秋虫之音窸窣起伏。 在小说集中,这种荒郊野外、乱冢之旁的破庙内多有狐媚安家作窝,不过在这里倒不用太担心这个,整座山脉连个妖兽都没有,更别提狐媚了。就算真有,这群人会怕狐媚? 不过此时温裕真想这破庙里出现一只狐媚娃子,不是温裕想着什么龌龊风流事,而是温裕这一路走来心里憋屈的很,此时若是出现一只狐媚娃子,他非得施展一手大力捉小虫的本事,天雷尽出就算了,在这里,温裕真不敢太嚣张,可一些看似声势骇人的雷法,还是可以小露一手的,对付钱禄这种人,就得来点敲山震虎的手段,不挫挫他的锐气,牛鼻子都能翻到天上去,让人误以为他打个喷嚏就是道威力无以伦比的天雷呢! 钱禄走进破败庙里后,心气儿更傲了,口上称着温仙师,可是却不停的提起这个破庙的渊源,说什么这座破庙前身可是大名鼎鼎的前朝城隍阁,后来那城隍被捣碎金身塑,才建造起了破庙。以往那座城隍守着一个国都,现在这个破庙守着一座乱坟冢。 说到这里还好,温裕还能忍,可是钱禄越说越来劲,又说什么现在这块亡国旧都就归他们宗门管,这座土地庙虽然残破,但也是宗门的辖地,笑着说温仙师别介意,招待不周就多担待点,毕竟温仙师的家门离这有老远一段路呢。 钱禄的言外之意,在这片天地,就算是座破庙,都比他温裕所在的道观强。 温裕听着这含沙射影的话,只是冷笑连连,这些话不咸不淡的,听着不会让人疼,心里却难免会痒痒的,而且钱禄这次也长了个心眼,不再像之前那般挑明了说,所以温裕也不好再发脾气,双方真要硬怼起来,他温裕只能图一时之快,事后遭殃的还是自家道观。 自家道观与这群人身后势力的差距,温裕不认也得认。不然这一路走的也不可能这么憋屈。 这时,破庙内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沙沙声响,细微的沙沙声像是鳞片刮割地面的声音。 温裕来了兴致,嘿,这小东西出现的真是时候,刚好没法子敲山震虎,这群小东西就窜了出来,估计这群小东西也是听烦钱禄的聒噪,实在受不了这道人的话才窜了出来。 真他娘的是一个鬼憎神厌的玩意! 一条红斑秃尾蛇顺着墙角爬了出来,温裕定睛一看,竟然是条屋龙。在这人气稀薄的破庙里,居然会出现这种代表着祥瑞的蛇种。 所谓屋龙,就是菜花蛇的一个种属,菜花蛇又有一个雅称,叫王锦蛇。屋龙属于家蛇的范畴,一般无毒,攻击性不强,显著特征是红斑纹,秃棱尾,喜好在市井中有灵气的人家游荡或作窝,这种蛇是一种祥瑞的象征,最喜盘踞在人丁兴旺,家庭和睦的人家中,屋龙一旦自主离开,便是表示这户人家开始由盛转衰,灵气渐薄,人丁凋敝。 因为屋龙象征着祥瑞,所以这种蛇一旦被发现,都会被善待,极少有人愿意打死这种蛇,一般都是将屋龙请出屋子即可。传言打死这种祥瑞蛇,家中会遭遇劫难,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钱禄突然见到从墙角爬出一条屋龙,心头当下咯噔一声,为什么在破庙里会出现屋龙?而且看这条屋龙的体型,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说不定已有通灵之势。 既然已经通灵,那就不应该盘踞在乱坟冢才对,这种蛇的天性就是喜好丁兴之族,怎么会在这里盘踞? 难道说,红烛镇出现了人气? 温裕可不管这些神叨事,一手掌心雷浮现而出,掌心灿然如电,雷音低沉,温裕随手一甩,那条丈许长的红斑秃尾蛇便如遭雷击,好在温裕没有下杀手,那条屋龙陡然从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弹跳了起来,整个身子悬空翻腾,宛如被控蛇人操控了一样,在破庙内跳起了“舞蹈”,不过这舞蹈并不赏心悦目,扭曲的蛇身给人一种极其惨烈的感觉,想必应该在承受着剧烈的痛楚。 屋龙狂舞了片刻,萦绕蛇身的电光便消弭了下去,那条屋龙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快速逃逸。 钱禄目瞪口呆,是这条屋龙已有成精之势,还是那姓温的操控雷法的手段太过于精妙卓绝? 屋龙非但没有被雷电打死,甚至连麻痹的迹象都没有,竟还能拖着身子逃窜? 钱禄不着痕迹的看了看温裕,温裕的脸庞很平静。 其实温裕心头也有些犯嘀咕,就算这条屋龙已经成精,也不可能安然无恙才对,自己只是没有下杀手,可不代表着这小露一手的雷法没有任何杀伤力,不然这条屋龙也不会狂舞起来。 钱禄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气焰也跟着低沉下去,这一手精微的雷法着实让他有些震惊。 温裕转过头来,眼神犀利的盯着气焰低落的钱禄,眼中似乎涌动着一种威胁,仿佛那条屋龙的遭遇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钱禄尴尬笑笑,说道:“温仙师这一手操雷术真是精妙绝伦,那条屋龙遇到温仙师也是一场造化,他日屋龙临劫蜕变之时,今日遭遇会是一场不小的帮助。贫道真没想到温仙师竟是如此大度,实属我辈亮节风范!” 钱禄自认为这番话说的没问题,既称赞了这位脾气暴躁的道人,又假借妖物渡劫之话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温裕仍旧是冷笑,钱禄识趣闭嘴。 委实时他这一脉并不擅长战斗,平日里也没修习什么刚猛的术法,他们最擅长的是与禽鸟打交道。 钱禄不再喋喋不休,温裕的耳根子也清净了下来。 在几位道人目光四处游移时,温裕气急败坏的走出破庙,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符箓快要见底了,如今又想让他掏出信香?! 往年温裕走镇子,都是那老观主领路,抵达破庙之时,稍作停留片刻,等待老观主将那老掌柜请来,双方清点完毕后,各自打道回府,今年那老观主到现在也不露头? 那老东西吃熊心豹子胆了? 温裕走出破庙后,从怀中摸出一张紫黑色符纸,看了看镇子的方向,眼神凶光毕露。 看老子不拘死你这老东西! 这张符箓名为血煞拘魂符,是一种极为歹毒的符箓,百里之内,施法者只要在操控符箓的那一刻念起想要拘押之人的本名,这张符箓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其魂魄拘押而来。 血煞拘魂符上的颜色并不是原本符纸的颜色,而是以死尸之血涂抹而成。 温裕捻着符纸,手指不停的摩挲纸张,一缕缕漆黑泛紫烟丝如蒸腾的血气一般飘渺而上,“孙希山!” 而后将手中符纸往地上一摔,紫黑符纸如湿布一般被拍在地上,一片紫黑色的粘稠血迹顺着地面蔓延开,不多时形成一小片死血之泊。 半晌后,那片成型的死血泊没有丝毫动静。温裕眼神一凝,有些难以置信。 “孙希山!” 温裕又是威严大喝一声,依旧没有动静。 温裕一脚跺在那摊死血上,将那张血煞拘魂符碾的稀碎,“妈的,竟敢跟老子玩这招!” 温裕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术法失灵了,定然是那老东西给了他一个假名! 要不是忌惮那个老掌柜,温裕现在都想直奔镇子,直接将那老东西的藏身之处炸个稀烂。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周身似有雷电环绕。 破庙内,那几位道人见到这种情况,愈发心惊,连视线游移的动作都不敢做了,一个个面色悲凄,小心翼翼的凝实着脚下的地面。 这道人真炸起毛来,估计他们也不好受。 他们真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啊。 温裕花了好一阵子才平息心头的怒火,抬眼向那片乱坟冢看去,这才发现那些坟冢旁此时有香炷燃烧。 温裕赶紧收敛起一身微弱电弧,在这里发火,他有些心虚。 这片乱坟冢可不是什么无名衣冠冢,里面埋葬的都是大人物。若是这些人物还在世,随便一个都能轻易抹杀自己。 只是不知道这些香炷是谁祭拜留下来的。 视线扫过这片乱坟冢,眼神忽然一顿,在那些坟茔最后方的一处空地上,竟然也有一簇燃烧过半的香炷! 未死先寻墓穴? 温裕心头惊悚,可千万别是那个老掌柜啊!虽然温裕心头不喜那个老掌柜,可他毕竟是唯一一个能让自己由衷敬佩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自己相信“神人一怒,天雷随出”这句话的人啊。 那些插在坟茔旁的香炷都已经燃烧见底,唯独那片方寸空地上的香炷刚刚燃烧过半,在温裕眼中,那簇燃烧的香炷就像一种计时的水漏一般,当香炷燃烧到尽头时,那处方寸空地就会多出一座坟茔。 他有种想要走过去将香炷掐灭的冲动。 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踏出步子,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 许久过后,他叹息一声,走进破庙,从宽大的袖筒中摸出一束信香,用手搓燃后,插进了供桌的香炉之内。 这束珍贵的信香是温裕心甘情愿拿出来的,既是召唤老掌柜前来交租,又是为老掌柜祈祷。 …… 那条丈许长的屋龙逃逸出破庙后,一路奔逃,窜入山脉后,顺着一株桂树攀爬而上。 七月蛇拦路,八月蛇上树。 23 天上灯 这几日镇子里很平静,不似前几日秋雨淅沥,阴风怒号的光景。每年一度的补给一到位,镇子里的小街也就愈发活泛了起来,虽然镇子的气候有些清冷,可那些个妇人却是热火朝天的逛铺子,即便是大晌午也有不少妇人在各个铺子之间辗转,诸多物件一下子涌入小镇,价格也就便宜,这可是一年中最好的囤货时节,再过段时间,货物慢慢售空,价格可就跟着涨上去了。 镇子里的东西,真是应了两句老话,一是死水怕瓢舀,这些新送来的物件可不就是死水嘛,“舀”一点少一点,镇子不算小,每年却只送来这么点货物,总有见底的时候。 二是河豚当盛时,贵不及鱼虾。每年这个时候是货物最便宜的时候,过了这段时间,大概入冬时分,那货物是一天一个价,蹭蹭的往上涨。 这些流连在各个铺子的妇人都是精打细算的主儿,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这些妇人花钱就是如此,对每件货物的需求量都是一一盘算清楚,生怕少了不够,多了浪费。好在镇子里都过惯了这种谨小慎微的苦日子,各家各户的生活需求都大致有个度,大抵上都知道紧巴巴的积蓄该怎么花,花在哪里。 不过售灯铺子依旧冷清,李灯坐在柜台后,看向铺子外穿梭在街道上的人流,心头有些落寞。过完七月十四的后,是铺子一年中最清冷的时候,家家户户刚添置的灯盏油蜡,不少人家又极会过日子,自然也就没人光顾这间铺子。 有时候李灯会觉得镇子里的生活就像铺子里那盏无论白日黑夜都会燃着的油灯,一天一天过的就跟安静燃烧的油灯差不多,灯油烧干了就添满,镇子里的人睡醒了就碌碌无为。 这种日子,好也不好。 李灯的脑袋微微从柜台后露了出来,看向外面,青石板路上,行人往来穿梭,商贩悠扬的吆喝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街角的那位说书先生的说书声。可是少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每次看到那些行人,总能想起老掌柜那张冷峻的脸,李灯越来越觉得镇子里是真的没有生气,沉闷的厉害。 由于这几日铺子里没有什么客人,李灯就跑去请钱铺子那边看书,黄爷爷喜欢收集一些书籍,刚好又赶上囤货时节,所以李灯跑的比较勤,去请钱铺子那边翻阅些新送来的书籍,李灯喜欢看那些小说集,尤其是一些恩仇快意的小说集,真是比这个镇子里的生活有趣多了,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的,最是动人心魄。今年新送来的书中还有不少拗口的文集,不过李灯却不怎么爱看那些文邹邹的字眼,多半都是黄爷爷自己晒着太阳随手翻阅,再作几句无关痛痒的评价。 不过这几日黄爷爷的话有些多,看书也是心不在焉的,总是说些镇子外面的事,像是叮嘱一位即将要出远门游历的小辈一样,老人事无巨细,一一备述。 说这些时,那老人还隐隐流露出担心的语气。 李灯收回视线,心头有些隐隐不安,自从见到那位负责押送货物的商队后,李灯就觉得镇子内的淳朴气息就没味了,再看那些街上的行人时,就跟杂谈中描绘的提线木偶差不多。 有时看到那些跟随父母上街的孩童,孩童手中拿着从木坊那边购买来的木人玩偶,李灯会觉得,那些孩童就像是…大一点的木偶拿着一枚小木偶… 而且最近少年也有些心绪不宁,白日里还好,一到了晚上,那些游侠小说中的女子身影儿总是在脑海中浮现,原本英姿飒爽得打斗,在少年脑海中却是画风突变,一个个搔首弄姿的,尤其是再配合游侠小说中描写的场景,比如一阵罡风吹过,女子的衣袍被罡风吹压得贴合着身子,玲珑妙曼的身子柔韧如纤细柳枝,让人忍不住有种想要把玩一番的冲动。 有些故事是可以给人无限遐想的,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可以毫无底线,不过少年一直都在收着心绪,没有放任那种思绪如脱缰野马一般肆意撒欢。 可即便是刻意收着,夜深人静时,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去想那些风尘旖旎事,就像当初离开那栋祖宅老屋时,借着黑夜的掩护偷偷从梁头上凿下两片无关紧要的木片一样,似乎黑夜里,做一些事、想一些事,会让人莫名觉得“安全”许多。 李灯坐在柜台后,思绪远游,不过一想到这茬,慌忙端起摆放在柜台上到的金线菊茶,喝了一口,得压压。 在外面市井中有一本启蒙训诫书,主要是说那些少年少女青春懵懂之事,书上有些言语极为露骨,甚至还配以插画解析文意,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本好书,给予懵懂男女不少的启示作用。书上说,少年十五,血气浮动,阳气生发,天性初露。女子十三,脱兔变处子,平地起丘陵,水润灵秀,天性内敛。 李灯若是看过这本书,现在估摸着都不敢喝菊茶了,外界的少年,十五之龄就已经天性初露了,可李灯却是迟迟晚了三年。 若不是见到那年轻道人的缘故,这股子天性估计还要再往后推迟。道家有一句颇具道法的话,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最浅显的意思就是说,阳气一经浮现,万物便会紧跟着生发,这是形容大天地的,可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只要那缕阳气被触动,紧接着就会生发出磅礴的朝气,尤其是少男少女这个阶段。 这也是为什么诸多老道人崇尚返老还童的原因,抛去长生不衰的表象不谈,其实最多还是为了契合这具颇具道法的话,人一老,阳气就会流逝的厉害,在道法的感悟方面就会迟缓许多。而少年郎血气往,阳气足,在道法上的领悟自然就能一骑绝尘。 其实镇子里不是没有阳气,要说镇子的阳气,有两处甚至比外界还要强烈许多,一是那位前朝将军、也就是现在木坊的汉子殷泓,他体内的阳气尤为纯粹,不过在镇子里,他却是不敢泄露丝毫,一来这片以阴戾气息为主导的地域对阳气极为敏感,那汉子只要稍稍泄露出些许阳气,就是暗夜升明月的可怕光景,那些游荡的鬼魂说不定就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二来是怕对李灯造成巨大的冲击,在汉子纯阳之体的冲击下,李灯体内那丝被死死压制的阳气可能在瞬间就会被冲垮,真正变成一具活死人。 那汉子为何独独为李灯“父母”雕刻了一对灵牌?而且一对简单的灵牌竟然一丝不苟的雕刻了足足两炷香的光阴?其中关键就是在于雕刻灵牌时那汉子对于体内阳气的引导之功,那对灵牌内各藏有一缕微弱到不可察觉的阳气。当时汉子为李灯父母雕刻灵牌时,李灯的年龄刚好是十五岁,与外界那些体内阳气刚刚生发的少年年龄相同,正是阳气生发的大好年龄,所以汉子才会悄然在那对灵牌内种下一缕精纯到不可察觉的阳气,在这股子阳气的孕养下,李灯体内的阳气得以慢慢萌发而且又能不伤其根本体魄,同时那股子精纯阳气又有绝对的压制作用,如深山之中,白兔见虎,远远避之。 可以说汉子的那一手笔,对李灯体内的阳气兼具催发和压制作用,再加上菊茶的作用,李灯才会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这座镇子的古怪之处。 不过自从那位道人进入镇子后,李灯体内的阳气却是浮动了起来,这才导致如今李灯看到街上那些行人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光景。 当时那汉子为李灯父母雕刻灵牌时,为何会觉得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钱币“会是如此之重,有两方面原因,一来汉子觉得那是对李灯真正父母的亵渎。 二来是汉子知道,王之赐,根羽亦是千钧重。 他曾受禄无数,但那颗铜钱却是新王的第一次“赏赐”,新王头赐,素来都有一物压万金的美誉,放在外界传承有序的王朝,不知有多少位极人臣的高官为这争破头皮,汉子觉得自己根本拿不起这份荣誉,这份荣誉应该属于老掌柜才是。当真是重的不能再重了。 那老掌柜为这个镇子操劳的数百年,只做生前事,不留身后名,他不拿新王头赐,谁人敢拿? 也许这份“赏赐”是老掌柜对那汉子的期待,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拿起这份赏赐。 就像那位老掌柜选择将这个镇子的未来交给那姓孙的老匹夫一样,老掌柜将未来的沙场权柄以一枚“钱币”的方式交给了他。 镇子里还有一处阳气源,即天上灯。那是一盏具有造化之功的灯盏,曾经照彻帝国千万里的广袤疆土,淬炼过那道不凡的血脉。不过在这盏灯进入镇子之后,便不再具有以前的无上威能,因为它由燃烧血脉改为燃烧残魂。 所以这盏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盏燃魂阴灯,因为那道血脉已经支离破碎了,它存在的意义也因此消散,这才是老掌柜决定用阴魂来点燃它,既然它不能再淬炼血脉,那就用它来燃烧那些贼寇的亡魂! 终有一日,这盏灯会在其持有者手中再次绽放威能,将那群贼寇的魂魄都燃烧成虚无! 如今这盏灯的阳气与那殷姓汉子体内的阳气截然不同,这缕阳气可以说是世间独有的,因为它是以阴生阳,燃烧阴魂来催发阳气! 放在道家眼中,这就是极致的道法,阴阳环抱,阴生阳,阳滋阴,可放在这盏灯上,却不是道家崇尚的生生不息的阴阳转化之力,而是极为诡异的吞阴吐阳,是一种极为单一的转化。 外界道家祖庭知道这盏灯的存在,却是不敢对此灯动任何心思,它的存在对于讲究阴阳相济学说的道家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可触碰的异类。 这盏灯还有一个不曾出世的重要原因,因为它以前燃烧过那道血脉,催发过无上的战力。如今那道斑驳血脉的持有者虽说统治着疆土,但统治手段却是极为怀柔,这才催发出百家竞起的繁荣局面,若是这盏灯落在那丝血脉持有者手中,无疑是对百家极大的打击,也许依靠这盏天造之灯,彻底催发出那道血脉的战力后,整个疆土会是一家独大的霸权格局,这自然不是百家愿意见到的。 百家能容忍这片疆土被统治,也能容忍那些可有可无的规矩,但绝对不愿看到一个能够以一己之力碾压所有人的家族崛起,这也是前朝为何会灭亡的原因。 所以就算皇室对这盏灯极度觊觎,也是无可奈何。 皇室不敢来拿,也拿不住。 关于这盏灯的归属权,因为牵扯到诸多势力纷争的缘故,所以一直都没有尘埃落定,只能放由它搁置在这处与世隔绝的天地,自己拿不到,别人也别想拿到。 不过它存在镇子里又有可能引发出诸多不可预见的危机,比如这盏灯既然能够吞阴吐阳,那它是不是潜藏着起死回生的功效? 灯火燃彻,枯骨生肌,前朝军队尽出?! 要知道,外界不少青山中可是埋葬着前朝军队寒骨的。 如果这盏灯出现在镇子之外的天地时,会不会是山摇地动,骸骨裂山而出的恐怖场景?! 山枯时,白骨为战。 没人知道。 李灯坐在柜台后,又神思翩翩了起来。 老话说的好,少年之时,最能体会饱暖思淫-欲的厉害之处,真是能杀人诛心的刮骨钢刀啊! 请钱铺子的书上有提到过一首脂粉诗,名叫《睡梦游》,说:振振公子,最喜昨夜睡梦游。睡梦游,游到小娘心尖头,心尖头下一片绕指柔?(可有老司机?来给大家说道说道此中真意。) 真真是好诗,定然是个读过万卷数,又行万里路的博学书生睡梦中切身体会后的有感而发。 这句诗下面有一句注解:想必那书生不是性情众人就是衣冠禽兽。(ps:这首词是原创,不是有感而发,更不是感同身受!笔者一定不是衣冠禽兽,笔者是下面那个,接着往下瞅。) 外面不少浪荡的世家子每次读到这句诗时,都要忍不住赞叹一声,梦中都能给玩出花来,这何止是衣冠禽兽,简直就是衣冠猛兽啊。 这时,老掌柜从后院走出,看到李灯思绪沉浸后,干咳了一声,李灯这才恍然醒悟,脸颊通红。 李灯羞愧难当,问道:“爷爷,你怎么出来了?” 老掌柜板着脸说道:“耽误你了?” 李灯这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低头小声说道:“没有。” 这时老掌柜却是教导道:“有什么丢人的?少年可以风流,但不要放肆风流,避免过犹不及,才是最美好的事。” 老掌柜这“风流”一词用的恰到好处,“放肆”一词更是点睛之笔。 李灯点了点头。 老掌柜点拨过后,说道:“好好看着铺子,我出去一趟,别偷懒。” 李灯气焰低沉的哦了一声。 老掌柜向着铺子外走出去,刚走出铺子门,又突然回头说道:“多喝点菊茶,提神醒脑,还抗疲劳……” 24满山挂蛇 红烛镇外,破旧土地庙内,以钱禄为首的道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他们来到镇子外已经有好几日的光景了,可是那个掌管着镇子里的老头就是不露面,虽然他们并不负责收租,但是自家小师叔祖在镇子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那老头也不过来解释解释?自家师父为了护送小师叔回宗门已经离去,现在他钱禄是有代理宗门在镇子里处理事务权限的,这也是为什么一路上都是沉默寡言的他,在自家师父离开后,变的倨傲了起来,他现在代表的是那个让无数修者都噤若寒蝉的强盛宗门,他钱禄在这群山野鄙夫面前不能辱没了宗门的权威。真以为在这个镇子会存在什么客随主见的屁话?就算真存在,你们这群阶下囚也配? 钱禄想到这里,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冷笑连连。虽然那个老掌柜修为不俗,可说到底还是卑贱的阶下囚,有何资本自视甚高? 有本事你就一直缩着头,可一旦伸出头来,我钱禄不给你一刀都对不起宗门的重托。如今大势在我,你连叫板的资格都没有! 数百年前,在大势裹挟之下,鼎盛一时的王朝山河不也一样被踏的满目疮痍?大势不再,大力终有穷尽之时。 既然那老掌柜觉得几百年前的亏没吃够,那钱禄丝毫不介意再给他吃上一吃。世俗中的顽劣稚子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这老掌柜也是如此,不时长敲打敲打,尾巴都能翘上天上去。 虽然心中作此想法,但钱禄仍是有些焦躁不安,自己师父临走时说这几日山脉中的禁锢会开放一线,现在也没个音信,宗门离这是有些遥远,不过以师父的赶路速度来算,应该足够他走一趟来回了,难道师父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又转念一想,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师父走在外面比走在这山脉中还要畅通无阻。 还有那姓温的王八蛋这几日总是在自己面前晃荡来晃荡去,你一瞪他,他就随手拎起一条手臂粗的红斑屋龙,手一晃,那条屋龙就被烤的外酥里嫩,他就蹲在你面前砸吧砸吧的啃着野味儿,你越是表现出烦不胜烦的样子,他就越不厌其烦,真真是一幅市井无赖的脾性。 这种人要是能得悟道法精髓,他钱禄就撕碎这身道袍当和尚去! 一想到道祖是如此的开眼,钱禄也就没那么烦躁了,钱禄可是眼睁睁的看着这王八蛋错过一桩莫大的机缘,自己师父刻意提点他些通俗易懂的高深道法真意,那王八蛋竟然没有领会到,前几日跟钱禄说起这茬时,那王八蛋竟然还一脸的无所谓,真是贻笑大方。山野鄙夫大多都是这副德行,表面上装的满不在乎,说不定心头早已悔恨的哭爹喊娘了。 还有一件事能让温裕那山野鄙夫的德行一览无余,都说药农进山知草药,猎人进山知禽兽,道人进山不是悟道就是捉妖。那王八蛋倒好,一进山不但能找到禽兽,还能寻到草药,可就是他娘的不悟道捉妖,这不就是标准的山野鄙夫行径么? 几日前的一个黄昏时分,苦苦等待老掌柜到来的温裕估摸着老掌柜今日应该不会来了,于是便去临近乱坟冢旁的山林间搜刮一番,本来温裕是抱着摘些甘甜爽口的野果充饥的念头,虽然这片山脉算不得什么钟灵毓秀的山头,可好在远离人世,又有阴戾气息滋润,想来野果子应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抱着这个念头的温裕进入山林之后,看到桂树上的光景时,好家伙,被吓了一跳,苍劲的油绿桂叶中,藏着密密麻麻的大屋龙,好家伙真是一个比一个大,盘踞在枝头的胜景跟老树开出妖艳花朵一般,美轮美奂的。 当时温裕十分纳闷,虽然现在是仲秋时节,可是后三山的气候跟外界完全没法比,这股子流窜的山间的冷意若是放在外面,那是板上钉钉的秋末冬初时节,这些大家伙难道不带冬眠的,还是说这些大家伙的冬眠地就是这些桂树?! 可在进山之时也没发现这种群蛇满树挂的空前盛况啊。 在外面的灵秀山脉中,八月之初,便会有不少蛇种会顺着树枝游走,捕猎枝头鸟窝中的幼崽或是鸟卵,为冬眠储备足够的能量。可是这片山脉中,温裕就没见过几只鸟雀,这些年几趟走下来,也就这趟见到过那位已经离开的道人逗弄过几只红喙花羽纹鸟雀。除此之外,整片山脉连个叽喳声都没有。 如果这些屋龙循着本能上树捕猎,估计会被饿死。 可这些数量如此之多的屋龙又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呢? 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温裕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通。 不过温裕也不想深究,一些与世隔绝的山脉中会形成固定的捕猎圈,既然这群屋龙能存活下来,便是契合天道应运而生。再说了,蛇类的进食期间隔一般都极其漫长,那些被灵气笼罩的山头内,不少蛇种几年数十年不进食都很正常,一些来头更大的蛇种,百年才会出去觅食一次的更不在少数。 野味就他娘的“躺”在树上,还摆出任君采撷的姿态,不搞个野味尝尝都对不起自己的五脏庙啊。 温裕再看向这些屋龙时,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没有立即行动起来,因为这些蛇似乎是有些惫懒,跟画卷上的彩画似的,温裕这都走到跟前了,它们仍是盘踞在树上,没有丝毫要逃窜的念头。而且就算这些蛇想要逃窜,一道天雷下来,又能逃到哪里去?天雷一落,那就不是采撷了,而是捡蛇,连爬树的功夫都给省了。 温裕放眼望去,满山挂红,真是不少。于是便盘算起了生意经,外界不少有钱的世俗家族和小门小派就喜好这种山珍,什么都吃也什么都敢吃,若是将这些挂满山的屋龙给带到外面,得卖多少钱?说不定不但能补全了这趟进山得亏损,还会小赚一笔。 世俗中有不少捕蛇人的存在,还有些家族专门做这种生意,都赚的盆满钵满的,不如自己也赚他娘的一回,当一回捕蛇人? 听闻外面有一道极为盛行的名菜,菜名也很唬人,叫龙凤汤。以老蛇和雏鸽为主要食材,炖汤而成,现在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说什么喝汤健康,吃肉长寿。还有人说,这龙凤汤能滋阴补阳,男人吃上一口肉,晚上连着抖三抖,女人喝上一口汤,夜半好似婴儿啼… 比灵丹妙药还管用。 温裕想起这茬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境,摸着自己的下巴,有些惋惜,如果自己也能尝一尝那闻名遐迩、让无数老翁老妪容光焕发的龙凤汤就好了。 估摸着自己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汤,这雷法造诣都会跟着突飞猛进啊,按都按不住的势头。 猛的很。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不过在温裕看来更是暴殄天物。 当下他便不再犹豫,生意经晚些再念,急个啥,当务之急,先搞回去几条尝尝鲜。 山珍海味金玉箸,难得做回自在人。再说了,山珍海味,山珍居首,海味次之,这第一口不留给自己也不合适啊。 只见他身形在桂树粗壮的枝干上辗转腾挪,几个掠影间,温裕手中便拎着几条手腕粗的屋龙。几条屋龙梳理的极为整齐,用一条腰带栓紧。 屋龙被拎在手中,有些沉。几条屋龙被温裕搭在后背,顿时一阵寒意侵入温裕背脊,背着几条屋龙就跟背着几根冰棱似的,凄神寒骨。 温裕知晓其中缘故也就没当回事。 蛇种一类是变温动物,体内的温度会跟随外界的温度一同调节,此刻又是黄昏十分,山中阴冷,所以这些屋龙的体温自然也就跟随着下降,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也是为什么这群屋龙在温裕到来时仍是一动不动的原因,因为周围温度过低,没有毛发来保持体温,只能通过降低血液循环来维持体内热量,一般清冷的秋日早晚这段时间,蛇类的活动量很小,因为它们要通过血流来调节体温,到了更为寒冷的冬季,只能以冬眠来保持自己不被冻死。 可是这些屋龙既然能在阴戾气息如此浓重的山林中爬上桂树,那体内传来的冰冷真的只是调节体温的缘故? 几日前,这片林间可还没有一条屋龙。 怪不得摩雷观那位观主要给温裕“求下”收租的活计,修心不够啊。 温裕背着蛇,悠哉游哉的原路返回时,又碰到了好东西。 诸多香草。 好家伙,世俗酒桌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倒酒不倒满,给烟不点火,实乃待客大忌。 这下有山珍有佐料,齐全了。 万事俱备,只差一手恰到好处的“精妙”雷法了。 此时温裕蹲在土地庙的门槛上,这土地庙门槛不高,因为早已经被灰尘埋没了。 他手中拿着一条裹满香草、外酥里嫩的屋龙,啃得咂咂有声,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吃东西一样。他一边啃肉一边看向眼前的那片乱坟冢,空地前的香炷仍旧还在燃烧,这让温裕放心不少。 温裕有事没事的时候都会看上一眼,生怕那根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燃到底了。 然后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啃肉的弟子,嘿嘿笑道:“香不?” 那几个弟子也是懂事,画风突变,瞬间不约而同的砸吧嘴,跟抢食的幼崽似的,含糊不清说道:“香的舌头都快咽到肚子里去了!” 温裕这下笑的更开心了,悄悄竖起一根大拇指,“懂事,一定要多吃点!” 有时候这群弟子会觉得自家师父就跟小孩子似的,一些小事都要高兴半天,同样一些小事那暴脾气也能说上来就上来。可就这么个脾性,却偏偏能独得观主老爷的宠爱,不少人都推测观主老爷之所以喜欢这个师伯是因为洒脱的性格,于是乎,有不少人跟风,按着葫芦画瓢来学师伯的性格做派,结果观主老爷笑眯眯的一人赏赐一记雷法,说,娘的,家门里已经有了一个祖宗了,你们这是要闹哪样?说着说着,观主老爷还忍不住掬了一把心酸泪出来。 打那以后,自己师父更神气了,因为外界早有传闻观主老爷经常把人打哭的事迹,还是那种强按牛饮水的野蛮行径,不哭也成,那就打到你哭为止。 可真没听说过谁能把自家观主老爷打哭过,不过自己师父却是做到过这种前无古人的伟大壮举。 有一次自己师父跟那些小师叔打赌,一道雷法下去不但能将观主老爷吓得屁滚尿流,还能打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那些同门师兄弟知道师父疼爱这个“师兄”,不过仍是不信,还话里话外的说温裕大吹法螺。结果温裕来了脾气,今儿老子还真就给你们看看师兄惊艳绝伦的雷法。 师徒二人对战之时,温裕同门师兄弟都躲在祖师堂那尊描金贴银的塑像后面观看。 那一战,温裕叫嚣不已,说今日若是不把师父你吓得屁滚尿流,不把你打哭,他以后就住在祖师堂不走了,大堂中摆上一座金塑,他就打碎一座。还扬言说,就给师父你一个薄面,打人不打脸,打那金塑也不照头捶,金塑头颅留着,当尿壶,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尿多还是金塑头颅多! 此言一出,简直比温裕的雷法更惊世骇俗。 那位观主当即就哀嚎不止,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而后温裕便汇聚出一手“声势骇人”的掌心雷,看了看同门师兄弟一眼,跑到师父跟前,手一拍。 正在哀嚎不已的师父根本没有察觉到温裕掌中雷已经落下,有些后知后觉,而后快若雷电划空的抬起一手,猛然拍向自己胸膛。 自己打自己观主当即就顺地滚了老远。 观主老爷半晌才“堪堪起身”,抬袖子擦抹泪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这道雷法随未有天象相随,不过后劲尤为强横,有三分雷神一怒之力。” 然后又感慨唏嘘道:“为师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呐!” 温裕又看了师父一眼。 那观主面色苦兮兮,半响后还真给崩出一个响屁出来。 响屁一出,天际闷雷之音沉沉。 那观主说当即说道:“老道崩个屁天上都打雷,徒儿你能将为师打到这种田地,天下之人,以后没人再敢跟你比雷法!” 温裕又是一瞪眼。 那观主老爷这下真的要哭了。 真要尿流才肯罢休?! 老道这哭一哭某处地方估摸着就要逢一场涝灾,这要是尿流,还不得变天?! 最后那老观主的道袍还真湿了。 估计又有不少人会戳自己的脊梁骨了… 据说最后那些躲在祖师堂看热闹的师兄弟们有大半年没在观内露过面,不知是偷偷躲藏了起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此时温裕将一截阴凉如冻铁的蛇骨往钱禄脚边一丢,起身就要再去拿一条山珍,他说道:“小阳大仙师,还剩最后两条,你真不吃?” 钱禄气的一甩袖子,直接转过身去。 温裕嘿嘿一笑,拿起最后两条山珍野蛇,换了个位置,与破庙内的破烂塑像并肩而坐,刚好正对着钱禄。 温裕将一条肉香味浓厚的蛇肉放在塑像脚下,像是摆放贡品一样摆正,然后冲着泥塑说道:“大老爷您老也尝尝人间烟火气,香的很!” 然后温裕便啃了起来,边啃边说道:“你一条我一条,咱哥俩以后就是很深的交情了。” 温裕的这番举动看的自己弟子都是揪心不已,跟贡塑称兄道弟? 估计他是第一个敢这么做的道人。 钱禄更不用说,就算是大儒也很难搜肠刮肚找到形象的词来形容他了。 温裕的弟子看了看正在津津有味啃着蛇肉的师父,脸色当即有些不太好看。 难道雷法高的人吃东西都比别人香? 自己师父烹饪的功夫比起雷法…,算了,不比了,没啥可比性。 真是为难师父了,不但要装出吃稀世珍肴的样子,还一口气吃了这么多… 然后一众弟子又瞅了瞅那截放在塑像脚下的蛇肉,面色一僵,还是师父精明,真后悔自己没想到这么好的法子…… 25八方界碑 这段时间镇子里冷了下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还尚未到九月授衣时节,镇子里的人就已经添衣避寒。 在镇子外,“授衣”这种说法是不讨喜的,因为与“寿衣”谐音,所以人们更喜欢说添衣,添衣谐音“添裔”,是个子孙兴旺的好兆头。 不过授衣这个说法放在红烛镇却很合适,这座镇子本来就没几个活人存在,不是游魂就是行尸的。 七月时节九月寒,这几日镇子里阴冷的气息不断的浮地而起,放在外界就是古战场遗址升起的征兆。 梦里不知身是客,在这个镇子里的人,察觉到异样的人都缄默不语,察觉不到异样的人只能纷纷加衣御寒。 老掌柜走出售灯铺子后,便一路沿街走去,他始终低着头,腰背也有些弯曲,像是背负着百万冤魂,走起路来脚步都是缓慢而沉重。每隔几年,老掌柜就会这样腰背弯曲的走过街道,一条不长的小街道走的却像通往坟墓的路一般,久久不愿意走完。 心情沉重压抑的老掌柜慢慢抬头看向身边的“行人”,在老掌柜眼中,这些行人动作僵硬迟缓,面无表情,此时的形态正如行人看到进镇子的商队那般,不过行人却没有那些赶商人的神韵风姿,反而一个个身体上缭绕着一缕丝丝游离的气息,这缕游离的气息就像是灯火上跳动的黑色烟丝一般,随着行人每走一步,那些“黑色烟丝”便轻轻摇曳,此情此景,行人的姿态像是墨黑色的纸鸢一样,“漆黑烟丝”的存在形式就如牵扯纸鸢的细线。 无数缕丝丝黑气在小街上摇曳,像是寒水中的黑莲根茎在疾波中摇晃,又像是被魔鬼的触手轻轻缠噬一般。 这些缭绕在行人身上的丝缕黑色烟丝来自于脚下的青石板,来自那些顺着青石板铺展整个红烛镇的阵法线条中,正是那些周转不息的阵法为这些本该成为腐朽尸骨的行人提供了动力,以一种另类的方式赋予了他们“生命”。 镇子里能控制这座阵法的只有两人,一是一直充当活阵眼的李灯,他的存在可以让镇子的阵法得以维持运转状态,二就是那个黄禄黄老头了,这部阵法是他一手打造而成,在李灯未被抱下王座时,他一直都负责这座阵法的运转,除此之外,就连老掌柜也无法来运转这座以整个镇子为根基的阵法。 这道阵法不只是能维持镇子的正常运转,它最大的作用还是为了镇压一些“东西”,有了这个阵法的存在,那些深埋地底的“东西”就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即便是外界精通阵法与符箓的大宗师联袂而来也窥看不出丝毫端倪。 黄禄在阵法和符箓的造诣上,世间少有人能企及。 老掌柜面色冷峻,跟那些行人死气沉沉的冰凉脸庞如出一辙。他本不是如此,作为一个战鼓手,是两军对垒的关键人物,他的一鼓一擂都会牵扯到军队或昂扬或低沉的气势,雄浑如撞天钟的擂鼓声更能激发军队的血气胆魄,关乎到战场的最终走势。所以他的性情本该是激昂迸射的,应该是与高亢擂鼓声浑然一体的奔放热情。 不过在进入镇子后,他变得面色冷峻、沉默寡言了起来,像是曾经一个慷慨激昂的人一下子死去了,只留下一具毫无生机的躯壳。 在那架进军鼓被老掌柜敲破后,老掌柜原有的性格似乎是随着鼓面一起破碎了。 他曾是帝国征伐之时最出色的战鼓手,以擂鼓为号,挥斥沙场百万兵。他高坐云端,擂动战鼓时,云端之下的沙场就如一片蚁穴。征伐的战士就是密集的蚁点,擂鼓声若奔雷,掩盖了沙场中的厮杀声,刀剑合鸣声,他只有依靠出色的眼力来判定厮杀的走势,从而擂起最能鼓舞军心的战鼓,他对于战场形式的把握甚至比那些刀笔手军将还要清晰,尤其是瞬息万变的战况,擂鼓声频频变换的节奏就是战局最精妙的变化。 那些交战提刀、休战握笔的军将只能粗略部署大致的战术策略,对于战场的走势推敲预估,但战场之上形式瞬息万变,如大潮涨起复跌落,想要精妙的掌控整局,唯有最出色的战鼓手才能做到,战鼓手就像一个修补匠,在战势最细微之处缝缝补补,甚至于绝境之中扭转战局。 老掌柜接手红烛镇时,无时无刻不在细微之处推敲复推敲,一点一点的将整个镇子打造的跟外界一样。 抛去这里曾经是旧帝都的一部分不谈,其实更多的还是想让李灯能够正常的生活,春花雪月,外面有的这里一样不会少,镇子里除了没有鸡鸣犬吠外,外界有的这里都有,老掌柜知道李灯有朝一日会走出镇子,所以他不想在李灯走出镇子时与外界脱节。 同时黄禄也在做,说书先生也在做。不过几人做法却又有差别,老掌柜着眼当下,那两人放眼未来。一个说书,一个藏书,不经意间李灯已经了解了外世的不少情况,日后李灯走出镇子后,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跟从山中窜出的野人似的。 至于担心不担心李灯在外面的情况,老掌柜想的不多,毕竟关于李灯在镇子外的一切他可能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一直以来都是只做生前事,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就死而无憾了。 老掌柜终于走到街道尽头,又顺着如蛇道般的青石板来到了镇子门前。他在朱红大门前停留了下来,转过身看向那扇挂着铜环的朱红大门,视线上移,镇门高耸,对称形的格局有些像水牛的犄角,门顶红瓦如鲜红鲤鱼身上的致密鳞片一般,在光线的照射下,如血红色的通透红玉石那样耀眼。整个镇子的建筑都是偏向暗灰的压抑色彩,唯独这扇镇门浓墨重彩,两根两人合抱的立柱涂抹着鲜艳的红漆,无论如何风吹日晒,两根立柱的色彩从未脱落过,甚至连驳杂的痕迹都不曾见到分毫。 门头正上方,挂有一块以蓝靛为底、红字书刻的匾额,上面写着铁画银钩的虬劲字体,红烛镇。 看的久了,这些字体竟是流露出些铁骨铮铮的气势。 这块匾额可不是那个木坊汉子雕刻的,非要追根溯源,这块匾额是有些来历的,不过那已是前尘往事。匾额是石料材质,极重,它的前身是八方界碑。 所谓八方界碑,就是曾经立于广袤疆土边缘的界碑。 帝皇坐宇,立八碑以束八方,统御国土。 老掌柜看着这块匾额,有些唏嘘,它被埋没了七百年之久,八块界碑本该四碑镇四方,一碑放置在无垠之门,一碑放置在霄靠之野,一碑高悬天际,一碑深埋九幽。 界碑所立之处,尽是吾国国土。 界碑所镇之界,尽是敌国贼寇。 稍稍缅怀半晌,老掌柜才转身,身板挺的笔直,这一次前往乱坟冢,终于不用再弓腰而行,虽然会有比以往更多的游魂要消亡。 老掌柜在乱坟冢与红烛镇往返了千百次,唯有两次走的问心无愧。 两次分别是昨日陪李灯祭祖和今天这次。 老掌柜抬眼看向那片映山的红色,宛如枫树林一般,满山挂蛇,静待鸟矣。 鼓兮鼓兮震八方,国之猛士兮整戎装。 …… 七星山脉腹地,一位披着厚裘的老人来到山中,老人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书籍,站在原地随手翻阅,老人还是一如既往快速翻阅书籍。书籍页面上的字体颜色有些出乎意料,不是黑字,而是红字。 一般红字只有三种用处,一是做正式的批阅用,所谓朱批就是这个意思,再就是已故亡人的代签,最后就是符箓,不过一般符箓极少会用到朱字,多是些邪门的凶煞符箓才能用到。但老人手中的书本却是不属于三者之中任何一列。 更为诡异的是,被老人翻阅后的书页上、朱红字体竟然无端的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泛着黄色的空白页。 老人在山脉中行走,每走过一段距离便翻开一页,而后那张页面上的字体便从页面上快速掉落,宛如撒豆子一般。 朱红字体掉落在老人脚下后,便开始剧烈的蠕动了起来,而后便有稀薄的血红色彩涌动,一条条手腕粗细的屋龙便卷着灰尘而出。 漫山遍野的红斑屋龙竟然都是老人一点一点从书中抖落掉的! 这几日时间,老人就这么手持书籍,走遍了后三山。 其所过之处,身后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老人走到正中间的天权山脚下时,才停下身形,手中书本中的朱红字体已经全无。 他在一条改道的浅溪前驻足,将手中空白书本随手丢入溪水中后,弯腰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洗了把脸。 就在这时,这条潺潺流淌的溪水竟然开始凝固,止住了流动的势头,水面光洁如镜。 老人似乎极为怕冷,收回手掌时忍不住搓了搓,而后便将双手插入裘衣的袖筒中。 老人站起身子的那一刻,这条“凝固”的暗沉溪流之底浮起了一抹通透的血色,像是有一团鲜血顺着幽暗的溪底晕开了一般。 随着那团血色渐渐浮出水面,冰冷的溪水竟然开始沸腾了起来,周遭的温度随着溪水的沸腾也是紧跟着提升。 此情此景,像极了一团火焰出水来的绚烂场景。 迷蒙的白色水汽夹杂着丝缕暗红的烟雾升腾而起,此时整条河流宛如一湾沸腾的血水,血腥之气横弥扩散,那些挂在桂树上的屋龙在温度攀升之时竟然缓慢的顺着树枝游弋了起来。 在漫长的岁月里,蛇类的视觉已经完全退化,只有少数蛇种才具备视觉,但大多数蛇种的视觉已经不复存在。 因此蛇类捕食主要靠嗅觉和精准的感知,尤其是对热源的感知,更是极为敏感,同时它还能以震动来辅助捕猎。 外界世俗中的控蛇人一般都是靠震动的拍子节奏来操控毒蛇。因为密集的蛇鳞会与拍子节奏引起微乎其微的共振,从而将信息传递出去,毒蛇会跟着这些传达下来的指令来完成诸多杂技。 而蛇类感知气味主要靠吐信的方式来完成,吐出的蛇信子会带回来猎物的气息,就像人的嗅觉一样,以此来判断猎物的种类和方位。 这群屋龙之所以游弋开来,是因为那股子不断攀升的温度和扩散的血腥味,它们像是嗅到了猎物一般。 此时溪水已经沸腾了起来,血色的气泡连串的从溪底浮起,争相爆破。每一个血色气泡爆破时,都会有一缕漆黑的气息向外逸出,不多时血色之上,竟是聚集一大片漆黑烟雾。 老人笑眯眯的看着宛如积雨云一般的黑烟团,突然恼火道:“助纣为虐,该不该死?!” 不多时,溪面停止了沸腾的势头,水汽夹杂着血气散尽之后,这条溪水的颜色竟然仍旧是嫣红色,宛如一条血河。 老人这才伸出插在袖筒中的手,老人手中捻着一团血色线团,他轻轻挥手将手中血色线团抛入溪面,血色线团入“水”后,慢慢铺展开来。 线条入水后,竟是蠕动了起来,宛如细小的鲜红蚯蚓一般,不多时铺展出一面繁琐的纹路,形似揭去皮层的密集血管。那些嫣红的“溪水”一瞬间向着那面铺展开的纹路流动了起来,此时那张铺展开的纹路线条就像一穴漩涡,牵引着两头的水流哗哗的向着纹路线条汇聚而去。 老人任由血色溪水倒流,做完这些后,便在溪畔不远处寻了块青石坐下,慢慢等待结果。 随着溪面再次泛起异样,那些顺着桂枝游弋的屋龙此刻竟然再次沉寂了下来,纷纷“望向”溪面,蛇信不停的吞吐,像是朝拜又像是警戒。 在它们的感知中,似乎有一种源自血脉的威压正在从溪流中汩汩的往外冒腾着,那是庞然大物的苏醒气息。 山脉腹地中突然响起了暗沉的滚石时,滚石声似乎透着某种厚重的屏障向外传出,如地牛翻身一般。那条溪流在纹路线条的牵引下,竟是扭曲了起来,紧接着,另外几座天字打头的山头跟着轻轻一晃。 如果此刻从高空俯瞰下去,就会发现那条原本潺潺流淌的河流像是被仙人动用大手笔抹去了一样,只留下一条形似河道走势的数十丈沟壑缝隙。 那条途径四天山,在山脉之外改道汇入某条大渎的溪流竟然凭空消失了! 老人从青石上起身,笑了笑。 老人前方,一个身披碎红绸子的男子来到老人身旁,单膝跪地,“前辈,时隔数百年我们又见面了。” …… 山脉之外,高耸的山岳脚下,一条静静流淌了数百年的河流突然断流,不过在山岳脚下不止一条改道河流,即便是断流一条溪河也丝毫不会影响大渎支流的奔淌之势,只是那条大渎支流内流淌的阴沉气息随着溪河的断流荡然无存了而已。 大渎支流沿着宽阔河道呼啸奔腾,奔流一百二十余里后,会流经一座小道观,小道观坐落在大渎支流之畔。 此时有一群道人正站在大渎之畔,其中有一位身披银色道袍的老道人最邻近大渎之畔,老道人一头白发如秋霜落满头,身上银色道袍勾画着老树虬发般的错乱“枝桠”纹路,他轻轻伸出手掌,奔腾的大渎之水便骤然而停,下一瞬间,大渎之水便呈现出龙汲水一般的光景,一股水流宛如水龙一般挣脱大渎的束缚,向着满头白发的老道人腾空奔流而去,水流灵动如龙如蛇,轻轻缠绕在老道人的手腕处,绕腕三匝后,又一头扎进大渎之内。 老道人收回手掌,脸庞略显讶异,轻声说道:“那条屋王河已经不复存在,想来是被人揭开了禁锢,放出了那条畜生。” 身后有人惊慌问道:“那河中数以万计的运阴兽灵如何?” 老道人笑着说道:“被人抹杀了。” 身后众人大惊失色,“是那亡国战鼓手?早就听闻那老匹夫在雷法的造诣上不在前辈之下,想要短时间内将屋王河内的运阴兽灵抹杀干净,非雷法不可得!” 老道人看了一眼大渎,说道:“老道并没有从渎流中察觉到丝毫的雷法端倪,一条贯穿四山的溪流,再加上水流是雷法最好的承载容器和运行媒介,若是施展雷法来抹杀运阴兽灵,不可能没有雷法残留的痕迹才对。” 身后一众道人皆是皱眉不已,显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难以置信。 当下第一反应就是,被他们牢牢掌控这么多年的红烛镇可能要变天了。 许久之后,那满头霜发的老道人才轻轻转过身来,“我陪你们走一趟红烛镇。” 这老道人对于红烛镇的变故其实丝毫都不关心,他真正关心的,是他那个宝贝徒弟。 当然此次进山,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跟温裕交代。 关乎到摩雷观传承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26绕指雷 乱坟冢,土地庙。 温裕绷着脸蹲在土地庙的门槛上,原先门槛已经被灰尘掩埋,不知为何,啃完野味的温裕突然来了脾气,来到土庙门槛时,一手雷法直接崩碎了掩埋门槛的厚厚尘土。 他蹲下身来时,转身回头看向那尊破败的泥塑,气恼说道:“外界土地庙都被樵子猎夫和山间野妇出双入对的踏破了,兄弟你倒好,不但要在这破落的坟冢前吃灰,就连门槛都被灰尘掩埋,可怜可怜真可怜。” 温裕便蹲下身来,背对众人,面朝庙外,紧绷的脸上有一丝极难察觉到的苦兮兮情态。 他娘的,刚刚发力过猛了,这会儿肚子内有些翻江倒海,跟肚子里有股闷雷在打滚似的。 老蛇肉酸且糙,又一口气吃了这么多,并且这些屋龙体内阴气极重,即便是烤熟了,那截蛇骨依然如寒铁一般冻骨,此时阴戾气息正在温裕肚子里打转,再加上胃里那股子时刻想要冒头的酸味,这让温裕忍得想当辛苦啊。 嗝… 温裕打了一个酸嗝,这让温裕紧绷的脸一下子就垮掉了,脸皮瞬间拧成一团,娘嘞,这味儿…有些受不了。 温裕挥了挥袖口,假装是驱散灰尘在面前晃了晃,挥散那股子让人灵魂都有些战栗的腐酸味儿。 收回手时,又偷偷的将手放入小腹内,不停的搓揉,动作有些夸张,边揉肚子边说道:“真没想到这屋龙劲儿这么大,怪不得市井中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翁喜好以老蛇泡酒,搞得老子都快压不住枪头了。” 然后温裕又低头看向小腹,说道:“二哥,别急,先稳稳,这荒郊野岭的,着急也没啥用啊,等咱出去了,再好好犒劳犒劳你。” 这时,温裕的弟子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这屋龙后劲有些猛,一两条下肚没觉得啥劲道,可这会儿,总感觉全身都是劲儿,憋得难受…” 钱禄看着这唱和和谐的师父,对着弟子狡黠一笑,有劲没劲钱禄不知道,可这会儿这群道友的肚子应该不好受吧? 刚才那股子腐酸味儿,钱禄可是闻到了。 蹲在门槛上的温裕脸色涨红,眉头皱成一线,死死的咬着牙,心头嘀咕着,憋住憋住。 这屋龙后劲确实有些大,此时温裕肚子里有股儿气“不吐不快”,就跟生吃了一条屋龙似的,在肚子里狂烈的游弋着,关键是这条气流还跟有灵性似的,你他娘的在肚子里游弋就游弋嘛,干嘛还一个劲的往下游弋?! 不晓得下面是什么个关口?那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紧实关口! 这谁能来的了? 好汉岂能被屁憋死?! 忍不住了!! 温裕身子一僵,身子微微前伸,稍稍酝酿了一下,心里祈祷接下来最好是一道“哑雷”。与此同时,电弧从温裕身体上炸出,电光嗤嗤作响,不多时,两雷齐出! 轰隆一声,温裕四周尘土溅起,温裕赶紧起身离开门槛,一边走向庙内一边拍掉身上的灰尘说道:“没想到这屋龙还有增长雷法的功效,饶是我竭力控制一身流溢的雷法,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这一身雷法正处在暴走的边缘,再吃几条,破境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温裕的几名弟子不由得在心底赞叹,不愧是师父,放个屁还要以雷法来做掩护! 不过,这“动人心魄”的味儿如何能遮掩?! 还未等那几名弟子想出好计策时,温裕突然加快脚步,来到泥塑下的香炉前,又摸出一柱信香,手指捻燃,也不晃灭,任由信香噗噗燃烧。一时间,浓重的信香气味绕着破壁而走,满室香味。 温裕鼻子抽动一下,确认闻不到“轮回之气”后,便不紧不慢的将手中信香摇灭,插入香炉,大斥道:“老王八蛋,还不速速现身!” 这一喝,当真是势如惊雷。 这下温裕的弟子真的是由衷的佩服自己师父了,自家师父这股子精明劲,真是让人心生颓败感,望尘莫及啊。 即便自家师父不是观主的得意弟子,估计在道观内也能混的风生水起了。 得多学着点。 钱禄也是抬头看了一眼温裕,有些讶异,没想到这汉子脾气暴归暴,竟还是个粗中有细的主,这就不得不让他小心提防了,保不齐会被这小子暗地里整一手,毕竟对方可是个狠人呐,能一口气吃掉这么多老屋龙的人可不多,关键是还能吃的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破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温裕转头一看,是那老掌柜的身影,愣在当场。 信香显灵了?那刚刚自己的喝骂声那老掌柜听见了?没听见?!怎么可能没听见嘛。 于是乎,温裕急中生智,趁着老掌柜还未来到破庙,赶紧转过身去,破口大骂道:“孙希山!你个老王八!还不速速现身!” 老掌柜走入破庙后,看着正在大骂特骂的温裕,微微一笑,“你小子别在那指桑骂槐了,就你那点花花肠子,在老朽面前抖什么机灵?” 温裕转身,故作惊慌,“老掌柜,您终于出山了,晚辈等的久矣苦矣浑然忘我矣。” 老掌柜不再是冷峻的表情,脸庞微微挤出一丝笑意,“又惦记着老朽手中的雷法了?” 温裕这下真的惊慌了,苦着脸说道:“晚辈请老掌柜下手轻点,不然最先遭殃的可是这方天地的游魂啊。” 老掌柜摆了摆手,“就你这小坏秧子机灵。” 温裕哈哈笑道:“能让老掌柜说一声好,可比吃几道雷法还要难啊,要不老掌柜就再行行好,赏晚辈几道雷法尝尝,也好给晚辈长长记性不是?” 钱禄凝视着一老一小的对话,总觉得两人是在打机锋,生怕温裕做出吃里扒外的勾当来,他在心头琢磨了一会儿两人的对话,也没琢磨出什么味儿来,他对老掌柜不是很了解,可是经过刚刚的事后,那温裕可是猴精猴精的。 越是琢磨不出味儿来越是古怪,钱禄哂笑一声,出声制止两人的对话,“姓温的,别废话,莫忘了你的职责,既然你为宗门办事,那本道不得不替宗门提醒你一句,你是来负责收租的,不是谈买卖来的!” 破庙内气氛有些凝固,钱禄这番话中,开口闭口就提宗门,确实会给人很大的压力,温裕的弟子眼神晦暗了下来,毕竟那个宗门对于他们来说,压力太大了。其中一个弟子眼神示意温裕,让他不要动怒,毕竟这事牵扯到租金问题,若是按不住性子跟钱禄起了冲撞,难免不会被扣上一顶吃里扒外的帽子,到时候可就难办了。 温裕一拍脑门,笑着说道:“怎么把这正事给忘了,既然小阳大真人如此迫不及待,那此事就交由小阳真人来办就是了,说不定打着宗门的名头,今年还能多收几成。放心,多出来的几成小道会如实上报,可不敢抢了小阳真人的功劳。” 钱禄向前踏出一步,审视了温裕一番,冷声说道:“本仙师正有此意,马无夜草不肥,那老观主费尽心机给你揽下这趟活计,我就不信其中没有猫腻!” 温裕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不过他还是忍了下来,钱禄这副德行比起当初自己初见老掌柜之时还要嚣张,估摸着接下来有他的苦头吃,温裕冷笑一声,嗓音森寒说道:“那就先祝大仙师今年有个好收成了。” 钱禄看了一眼老掌柜,趾高气扬,斜眯着眼神,“掌柜的,在收租之前,本仙师先问你个事。我家小师叔祖的事,你可知晓?” 老掌柜又是面无表情,点点头,却不说话。 钱禄此时眼神陡然一凝,宛如有光辉迸射而出,审讯一般问道:“还请老掌柜给解释解释!” 老掌柜又是点头,还不说话。 温裕一看,乐了,这老掌柜啥时候也这么幽默了? 钱禄怒道;“还请老掌柜给本仙师一个说法!” 老掌柜依旧点头,不说话。 饶是以钱禄的心性也是怒火中烧,大声骂道:“老王八,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掌柜点头不说话,只是眼神中迸射出了些许雷弧,他看向钱禄时,钱禄顿时心惊,那缕并不真切的银色雷弧宛如埋没在眼球中的洪荒猛兽一般,仅仅只是惊鸿一瞥,就让人肝胆俱颤。 那抹雷弧让钱禄感觉到了雷神的暴虐愤怒。 还未等钱禄稳下心神,老掌柜一手忽然抬起,指尖雷! 一缕如银色小蛇的雷弧顺着老掌柜的指尖流溢,极其灵动,看起来像是一条人畜无害的雪白细蛇一般。 而后老掌柜看了一眼温裕,轻轻说道:“这是绕指雷,一种极致的雷法压缩手法,素有百里之雷绕指游的美誉。” 温裕双眼瞪大,真是长见识了,压缩百里天雷缠绕指尖,这是何等的天人手笔?! 温裕自认为自家老头做不到,不然自家老头何必还要辛辛苦苦的收集淬雷? 老掌柜将绕指雷举在半空,任由温裕观摩,温裕对于雷法的眼力见不弱,摩雷观内之人,兴许雷法并不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强,但眼力见却是一个比一个毒辣,这也是摩雷观名字的出处。 温裕身后的弟子此时也是竭力睁眼去看向那线刺眼的蛇雷,雷光雪白,几位弟子看了片刻,只觉得眼如刀割,近乎失明。 温裕此时眼角已经流下了两行清泪,眼眸几乎眯成了一条线缝,不过他仍然在细致的观摩着那缕游弋不休的蛇雷。 老掌柜指尖已经出现了一小片漆黑的缝隙,那些缝隙是雷蛇游弋后刮破的空间。 晃动的空间碎片宛如无数镜面一般,将那条细小雷蛇照射的愈发刺眼,随着空间碎片的积聚,此时老掌柜宛如手握一团银月般光辉湛然。 温裕眼眸似乎已经闭上了,仅仅留下一线极细极细的银色缝罅,想来应该是温裕眼球中有雷弧浮现而出。温裕身后的弟子包括钱禄那群人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破庙内,唯有老掌柜能够完全睁开眼眸。老掌柜手指轻轻绕转,空间碎片紧随而动,宛如有蛇划动的水纹一般。 精髓就在这里! 温裕嘶吼一声,吼声如雷,一袭电光顺着身子席卷而出。 下一刹,温裕猛然睁开眼眸,眼眸中竟是电光炸射的绚烂光景。同时身子上萦绕的电弧光彩竟是闪烁了起来,一身璀璨的银华攒聚如银灿的蚍蜉洪流一般绕着温裕健壮的身子环绕了起来,形似银色雷龙绕天柱游动。 那是被温裕压缩而成的雷光凝聚而成的,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雏形,但仅仅只是片刻的观摩时光就能将那些流窜于体表的雷电弧光收拢成如此之势,温裕能在摩雷观得宠不是没有理由的。 老掌柜也是心生讶异,这小辈在雷法的感知上竟然如此敏锐,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收拢起一身雷电。 天资确实有独到之处。 老掌柜收回绕指雷,看了一眼仓皇失措的钱禄,冷哼一声,“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在老夫面前叫嚣的,今日老夫就替你那个不争气的师父教训教训你。” 老掌柜轻轻握手,那些破碎的空间被老掌柜牢牢抓在掌心,“不过你也算是争气,因为就算你师祖在我面前也不敢叫我一声‘老王八’,勇气可嘉。” 说完老掌柜手掌一摊,那袭空间碎片蓦然腾起,以空间碎片刮割空间,宛如不断作大的风旋一般,向着钱禄刮割而去。 刚刚睁开眼眸的钱禄瞳孔蓦然放大,风潮一般的空间碎片就要将其吞没。 钱禄面如死灰,大声呼救道:“温兄,救我!” 温裕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说道:“谁是你兄弟?你也配跟我温裕称兄道弟?” 然后温裕指了指那具残破泥塑,眉飞色舞说道:“这才是我兄弟…” 风潮般碎片刮过钱禄,只留下一具莹莹白骨,甚至连血丝都没有遗留丝毫。 经常跟游魂打交道的温裕定睛一看,除了一具白骨,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连灵魂都被刮割成虚无了。温裕喉结一阵耸动,许久后才说道:“看吧,想要得到老掌柜一记雷法赏赐是十分不容易的,代价是很大的。” 钱禄诸位师弟此刻面无血色,一个个跟秋蝉似的,龟缩成一团,战战兢兢。 老掌柜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说了一个滚字后,便又对温裕说道:“今年没有租金,以后也不再有租金。” 温裕哪敢造次,小鸡啄米点头,询问道:“晚辈这就带人离去?” 老掌柜说道:“去留随意,不过再过不久,会有一场漫天雷,你若是想留下观摩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土庙。” 温裕眼神中惊惧一闪而逝,谄媚笑道:“既然前辈都这么说了,那还走个屁!” 老掌柜离开破庙后,温裕还是一头雾水,这老掌柜看中自己惊艳绝伦的天赋了? 应该不至于吧,虽然自己天赋确实算得上出彩,可并称不上凤毛麟角啊。 温裕自然不知道其中缘由,若不是温裕刚进破庙时心甘情愿的拿出一炷信香,估计今日温裕也够呛。 这次进山,不亏。 27房沅 七星山脉并不算一处风泽雨润的形盛之地,山根龙脉亦不算毓秀,可以说是一处相对贫瘠的山脉。 自从这座山脉被人驱使符箓搬山甲搬移到此处后,被扯断的山根便一直处于蛰发状态,数百年来,山根龙脉的孕育一再的被耽搁下来,究其原因,雨水缺乏便是原因之一。 其实山根龙脉的生发与古树老根的生发相差无几,树挪死,尤其是有些年头的古树,挪栽至别处更是极难存活。山根也是如此,移山之前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想要山脉再次扎根、孕育一方天地风水根本不可能做到。 移山之举,除了吃一方理地环境外,最重要的便是水流充沛,这是山根重新活泛过来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地下水源,因为山根会顺着地下水源流淌的河道向外蔓延,地下水源冲刷出的河道越密集,山根绵延的势头便会越旺盛。老话说,移山如移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充沛的水源是移植老树的必备条件之一。 山根顺水而发,随水而延,当山根密布整座山脉之时,这片山脉才算真正的落地生根。 七星山脉外几十里地处就有诸多改道的河流,百余里外更有一条宛如长龙盘卧的大渎之水,按理说这方圆几百里地内应该是地下水源足够充沛的理地之势。可七星山脉内的状况却是刚好与之相反,整座山脉内,唯有寥寥几条壁堵流溪,最大的一条水带便是这屋王河,除此之外,连地下水源也是干涸异常,因此山脉的断根便无法在此地彻底扎根,这座山脉其实就像桌上贡品一般,只是被摆放于此,并无任何香火气供养可言,因此山势灵秀之气也是日渐凋零的光景。 好在这座山脉原本是一座形盛山地,再加上山脉的凋零时间往往极长,灵秀之地就算山根断绝,凋零成荒山也需要百千年的光阴才能做到,不过若是放在气候恶劣之地,山脉的凋零速度会加快许多,如罡风聚集之地、燎原之旁或是冻土雪原地带处,再灵秀的山脉往往也撑不过百年光阴便被一方气候同化。 七星山脉历时七百余年依旧保留着几成最原始的面貌,一方面是因为这方天地的阴戾气候极为契合山根,能提供浅显的孕养之效,另一方面便是那条屋王河的存在,屋王河从天权山之巅发源,流经四天山,水流虽少,但刚好经过四山之中,能起到“物尽其用”的作用,所以才使得这片山脉凋零的速度缓慢许多。 在七星山脉坐落之初,打造这片山脉的人并没有考量过将这片山脉打造成钟灵毓秀之地,它存在的意义更像是一堵墙壁,用以隔绝红烛镇与外界的联系。因此七星山脉灵秀与否,那帮人看的并不重。 山脉内水源缺乏是被人刻意控制的结果,只要山根不生发,这里就是一片贫瘠之地,因此也就不必担心这处山脉会成为养尸之地,这样就能很好的限制红烛镇的发展。二来是因为阴—水藏灵,这处地域充斥着浓郁的阴戾气息,一旦有水源聚集,难免不会形成死阴之地,游魂最喜好在这种地方“安家作窝”,最后则是关乎到屋王河存在的因素。 这天屋王河是人工河流,不过它的成因并不是开山取石凿通水道而成,它的成因有些匪夷所思,因为它是由一条道行精深的屋龙肉身做河,也就是把一条真身是千丈长的屋龙生生镇压在山脉下,以屋龙躯干来做河道而成。流淌在屋王河内的水流也不是普通的水源,而是蛇血。 屋王河存在的意义也很简单,只是单纯的负责向外界运输沉淀在山间的阴戾之气。可莫要小看了这些阴戾之气,屋王河一年运输的阴戾气息,若是放在外界一座小宗派内,将会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早在七百年前,这座山脉便是一座空山了,原本栖息在山脉内的禽兽都已经被人出手抹杀,抽出魂魄投放入屋王河内用以做搬运工,这就是为什么前不久玄灵道人随手一扯便能从溪流内扯出一条兽灵的原因,当时在哗哗流响的河水中,藏匿着不可累计的“搬运工”,正是这些兽灵将沉淀下来的阴戾顺着“河道”搬运出去的。 摩雷观距离七星山脉有一百二十里之距,道观与山脉之间改道河流错综复杂,就是这些改道的河流牢牢控制着山脉内的水量,多出的水量会在人为的操控下“渗出”山脉,这个大权一直掌控在摩雷观手中,数百年来,从未易主。 身披碎红彩绸的男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条几丈宽的缝隙沟壑,沟壑弯弯扭扭向外蔓延,像是一条干涸的河道一般。 黄禄依旧坐在硕大青石上,双手拢入裘袖中。 男子问好一声后,便不停的扭动着身子,纤细的身子柔软若二八女子的柳腰肢,男子扭动身子时,好似衣带迎风飘荡一般柔韧灵动,男子的身子只是扭动着,并无劈里啪啦的骨节爆响,想来男子的骨节应该是柔韧如软剑一般。 男子面庞极为阴柔妖异,像是一个阴柔的书生面庞。不过他却是拥有一双诡异的蛇瞳眼眸,眼如红豆,剔亮异常。嘴如纤长柳叶一般,腮帮不显,颧骨平滑,线条分明。若是此时有游方术士在此,定能一眼便能这男子长的是一副凶煞的蛇人面相。 男子脸庞上密布着细碎的红色鳞片,在光线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而又迷幻的红晕色彩。 他舒展一番筋骨后,这才走到黄禄跟前,冲着黄禄微微躬身行礼,说道:“多谢前辈的救命之恩、对子孙的照拂之情,若是前辈不嫌小妖愚钝,小妖愿拜入前辈脚下,认前辈为主。” 黄禄从裘袖中伸出手,示意男子不必多礼,笑着说道:“这些年来你遭罪不轻,好在如今苦尽甘来。” 碎红绸衣男子苦笑一声,说道:“比其亡族灭种,遭些罪不算什么,好在在前辈的帮助下还能保下一条性命,麾下子嗣如今也繁衍了过来。” 说到这里,男子碎鳞密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兔死狐悲,“只是可怜了那些曾经追随小妖的麾下,如今它们已经尸骨全无了,而这些子孙又是青黄不接,想要重返往日的荣光,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黄禄也是感慨万千,“那群人的手段太过于残忍,你之一族能保留下血脉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 男子点头后又厉声说道:“我族如今惨状全拜那群野蛮人所赐!小妖隐忍这么多年,每天承受阴戾贯体之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复此大仇!小妖定要那群野蛮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黄禄面色肃穆了起来,“房沅,如今那群人已经知道你已经脱困,想必不久便会有人前来查探此事,所以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刻潜逃出这片天地,以你对这处山脉迷障的了解,潜逃出去应该不难。二就是站在老朽这处阵营,再过不久,镇子会彻底与那群人撕破脸皮,一场惨烈的战事在所难免。” 那男子想也没想,直接开口说道:“既是复仇,如何能少的了我屋龙一族!” 黄禄似乎早有预料,走到那处沟壑裂缝前,双手负后,看向山脉之外。 山之外、水雾蒙蒙。 看了许久后,黄禄才开口慢慢开口,“这次的争端,并不只是与那个宗派了解一些恩怨,极有可能会牵动外界的半数势力,不过那些势力可能不会在大战落幕之前赶到。也就是说,你一旦选择站在镇子这边,日后外界就再无你的容身之处。” 黄禄叹了一口气,“屋龙一族在众多蛇种中算事名声最好的一类了,人类对于屋龙也是尽量给予最大的善意。我刚才观察你凝身之时,有一缕火焰随出,想来你已经激发了那道流传自上古的龙血,日后有着进阶的可能,可以说潜力无穷。如果你的死敌只是一个宗派,再过百年,等觉醒了那缕龙血,是完全有可能一血前仇的。” “若是将命运跟镇子绑在一起,你日后的路可就极为难走了。” 男子脸庞上鳞光闪烁,眼神阴翳,“我族向来通灵,选择阵营只需跟随本心便是,既然前辈对小妖有大恩,就算是为了偿还恩情,小妖也会追随前辈。” 黄禄转过身来,说道:“通灵终归是旁门小道,连推衍之术都比不上。以那小老头对于推衍之术的造诣,都推测不出这次战事的祸福,所以他才会拼劲全力坐镇此地,日后的事,还有谁能说准?” 男子此刻眼神却是异常坚定,“通灵对于前辈来说可能是小道,但对小妖来说却是顺承血脉沿袭下来的本领,小妖深信不疑。” 黄禄看着男子,问道:“你能否感知到潜在的危险?” 男子抬眼看向黄禄,凝重说道:“一个极其危险的对手正在靠近!” 黄禄吐了一口气,它还是来了。 既然它都出动了,想来这次那群人应该会采取极端的手段了。 连屋龙这种天克之物都能感觉到棘手,想来那个它体内应该流淌着上古血种了。 也许这个男子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执意选择留下来,因此他只能说出遵循本心的话。可是黄禄却是已经知道了,他留下来其实是体内那道觉醒的龙血在作祟。 因为那道龙血的天敌出现了。 双方极有可能会出现一场关于血脉的争端,如果房沅能够胜出,那这场“转移”应该是稳操胜券了。 着对房沅来说也会是一场不小的机缘。 黄禄看了看满山的屋龙,说了句玄妙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山脉之外,有一层水雾如被风推移着前进,水雾白茫茫一片,如万顷雪白的芦花一般铺卷而来。 黄禄收回视线,天雨孕山根呐。 想来这处天地会有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雨即将到来。 至于是福是祸,暂时不好说,一切都只有老掌柜知道。 夜色降临,水汽压境而来,山间尤为清冷,黄禄又抬头看向身后,镇子那边,光线明亮,看着就让人暖心。 这老头又想晒太阳了。 他便不打算在山间停留,抬起脚步原路返回,身后房沅动身跟上。 黄禄边走边问道:“你觉得这处山脉如何?” 房沅如是说道:“比其以往差远了,山根断裂后就再未生发,若是还是如此,再过七百年,会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荒山。” 黄禄笑了笑,“若是镇子能挺过这一劫,日后座山脉就赠给你当作府邸。以往那些妖兽灵兽为了这座山脉南征北战,各自圈划地盘,何曾想到会是你声名不显得房沅最有机会得到这片偌大得山脉?” 房沅面色一惊,显然没有想到黄禄会有如此大的手笔。他轻声说道:“据小妖所知,这处山脉有人巡守,而且那人还是贼子阵营中的人。” 黄禄脚步不停,“现在已经不是了。” 既然这位前辈没有点明,那房沅也不好多问,只是点头。 两人走过崎岖山路时,那些挂在桂树上的屋龙在两人行走的路径上起起伏伏,宛如红色的潮水起伏涨落一般。 房沅大致浏览了一边山地景色,有些厌恶的说道:“真是令人厌恶的桂树!” …… 七星山脉脚下来了一群道人,这群道人身后是一片挂天而来的滔天水雾,泛泛若海浪滚涌。 乱坟冢土庙,正蹲在门槛上啃着野果的温裕一抬头突然看到卷天而来的水雾,大吃一惊,而后狠狠啃了一口野果压压惊。 乖乖,啥情况?这一手滔滔水汽不会是老掌柜的手笔吧? 雷随雨落,那场景一定很壮观吧? 这老掌柜真把自己当弟子传道了?温裕现在有些苦恼,这么壮观的场面,他温裕怕观摩不过来呀。 …… 一枕观内,老观主也是察觉到了半空中的异样,顿时急眼了,咋地?同样是观主,咋你就那么拉风呢? 这很不能够! 于是乎,那老观主便跑到供桌前,抱起自己的泥塑,重重往地上一摔,泥塑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不过在破碎的泥塑中,却是有一点金光乍射而出。 是一小块玉佩大小的金塑,老观主得意洋洋的从大红衣袍下撕下一条红布带,将玉佩大小的金塑拴牢后往脖子上一挂,“神气个什么劲?老子也有宝贝。” 七星山脉,那些苍劲的山石似乎被涂抹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宛如稀薄的金粉一般… 28又是一片战鼓擂 一层近乎千万丈的雨幕如白布一般推移而来,像是一面从天际垂压下来的雨幕白墙,又像是最蔚为壮观的撞天潮。雨幕之高,高出峰峦数百丈,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刮过峰峦,一时间,山上虬劲的古木宛如被疾风吹拂的新生野草一般,倾压一片。 迷蒙的水汽在山间弥漫,整座山脉此刻宛如一片久隔人世的仙山瑶岛一般瑰丽,水雾横溢,满山桂树苍劲的叶脉如新洗一般明亮。 暴雨疾风之下,山间似乎是下起了一场尖锐的小雨,这些“雨滴”并不是从高旷霄野垂落而下,而是被强风从桂叶上吹落。充沛到让人呼吸都会觉得吞吸一大片水汽,充沛到宛如浓雾的水汽在桂叶上迅速凝聚,而后又被劲风吹袭斜落,像是无数根细小的箭矢一般突兀的在山脉内肆意刮割。 在千万丈的雨幕前,身披银色道袍的老道人凌空虚蹈,踏空前来,身后的那层雨幕宛如大军一般紧随其后,似乎老人只要动动念想,这层雨幕就会从天际而将,以璀璨银河倒空的蛮横姿态冲击而下。 老人身后是一群修为背景皆不低的道友,不过此刻这群道友脸上却是凝重万分,甚至有些惊惧,老人这一手委实是让他们心头惊骇。 这裹挟而来的风雨之势显然已经具备天威,放在世俗外面,这一手就是天雨摧城、天降横祸的灾难。 而且这还只是老人随手的一笔,要知道这位老人最擅长的可是雷法! 如果此时老人再催动雷法砸落在这片雨幕内,这里会不会是一座人间雷池?! 万千如龙的雷光在雨幕中翻腾,宛如兴风作浪的蛟龙一般,雨幕铺展之内,尽是老人所掌控的领地,类似于坐镇一方天地,对手拿什么跟他争?在这处“雷池”内,他就是天,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山脉下,错综复杂的迷障节点在推移而来的雨幕下被冲击的七零八落,好似野草乱枝被洪水冲击一般,不过这些被冲击散乱的节点不是向外扩散,反而是顺着雨幕的边缘聚拢在一起,这层雨幕如收拢迷障一般,将所有排布的迷障都收拢在一条线上,雨幕有多宽,这些迷障形成的防线就有多长,这活生生是以无上的手法强行将散乱的迷障积聚成一条压缩的防线,无数迷障垒叠在一起,其实这就是一种空间的极致压缩,将各个迷障控制的空间强行垒加在一起,各个空间铺叠交错,有可能一个空间内又会藏有多个小空间,宛如梦中梦一般的飘渺存在! 戒子藏须弥,须弥纳芥子大概就如这般玄妙了。 不多时,雨幕已经越过四天山,来到后三山,越是临近后三山,那层雨幕越是愈发凝实,如一堵九仞城墙一般高耸,让人视之都有一种惊悸的压迫感。 天地垒高墙,地域划结界,以雨幕囊括一方古战场,这是要与那老掌柜分庭抗礼? 这两位可以说是世间上最精通雷法的存在难道要在这里来一场雷法上的捉对厮杀? 想来这应该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壮举,最为雄浑壮观的四时雷与最为精妙的绕指雷的碰撞,放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老道人身后的诸多道友瞥了一眼被雨幕压缩成一线的迷障,眼神晦暗不可捉摸,不过此时谁也不敢出声。被压缩的节点虽然禁制效果是增强了,但重叠的空间在这样被挤压下去,终究会因为空间之间的碰撞而分崩离析,以空间承载空间的法子,无论放在哪里都不会有人敢轻易尝试,尤其还是数百道空间的铺叠,一个不慎会因为空间的碰撞而引起不可挽救的爆炸。就像虚空中浮流岛屿的碰撞一般,两座浮流岛屿的碰撞往往不是结合成更大的岛屿,而是毁灭! 再任由老人这么推移下去,那些相互碰撞的迷障多半会是破碎的结果,到时候没有了迷障的束缚,镇子里藏匿的游魂便会一冲而出,直接遁入天地四野,想要收集起来,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位与宗门貌合神离的老观主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助纣为虐? 难道他有着绝对的自信能以雷池一举镇杀万千游魂?顷刻间让整个红烛镇及周边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寂古战场? 就算老道人能够做到,这一手也会毁了宗门的半个根基啊,宗门这几百年来一直都是靠这些游魂壮大,那些游荡的前朝遗魂对宗门来说太过于重要了,不然也不会守着这个镇子数百年,每隔几个年头便会派人前来收租。 那群紧随老人身后的道人此刻噤若寒蝉,都在小心思量着这位老观主到底是意欲何为。 就在抵达后三山的地界时,老观主突然停下踏空的脚步,身后的雨幕也是随之戛然而止。 老观主看了一眼脚下的山地,疾风吹拂的山地上,古木宛如被扯紧的弓弦一般弯曲,不过在山地上却是有一层淡淡的金粉光晕,此时脚下的山地像是一幅清淡的画卷。那层金粉光晕乍看起来像是一层落阳的余晖,整个后三山宛如披上了一层金色衣裙一般光艳照人。 老观主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刚刚还是晌午的日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时日落西山的晚夕风光,他自然知道在这里的日升日落,四时长短都由一人操控,因此也就没有太过于讶异。 更换昼夜,更替时令,终究只是些旁门术法,四时雷何时不能施展?无论如何更替时令,自己总能施展出四时雷的威力,无非是雷法之间的切换罢了,说到底老掌柜只是能改变时令,却不能隐藏时令,天地规则,任你再惊艳绝伦,依旧挣脱不掉天地的大束缚。再说了,他此次前来,也没多少恶意啊,若不是温裕还在山中,自己才懒得走这一遭。 那群道人在停下脚步后才发现后三山的异样,那层淡淡的金粉弥散着一层玄妙的气息,看起来像是道观内供奉塑像上的金辉,隐隐间有香火气息向外流露,但这股子气息却又有别于纯粹的香火气,这股子气息太过于驳杂,驳杂到让人理不出这股气息的本源。 几位道人相互看了一眼,皆是点点头。山披金甲神祗出,这种征兆不是山精成神就是有高人坐镇山岳,在这处山根早已断裂的山脉中,山中灵韵尽失,是根本孕养不出山精的,那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有高人坐镇了后三山,想要炼化这后三山。 几位道人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老观主,背对着几人的老观主轻轻摇头,示意不是自己坐镇了这后三山。 那群道人眼神闪烁,按理说这位老观主是有能力炼化这三座无根山的,而且根本没有必要遮遮掩掩,若是他有这心思,宗门还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他炼化,别说是后三山,就算是整座山脉,宗门也会鼎力支持。无他,单单只是因为如果这位观主炼化了整座山脉或是后三山,宗门在这里铺展的防御线无疑会更加稳固一筹,虽然摩雷观与宗门貌合神离,但在一些大是大非上,摩雷观从未使过绊子。 其实七星山脉有三道针对红烛镇的禁制,一是那些密布在山脉中的迷障,这种布防可谓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能限制那些游魂和行尸,对于镇子里那几个级别的存在,根本就是形同虚设,而且既然老观主随便施展一手雨幕就能将这些迷障冲垮,那对于老掌柜老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老掌柜手中掌控着万千游魂,想要彻底冲击掉这层迷障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相对而言,第二道禁制才是最固若金汤的防线,有傍水的摩雷观和老观主坐镇此地,就算老掌柜倾力反扑,依靠摩雷观的老观主也能撑到宗门大军支援的到来,当然这个前提是老观主不放水的情况下才能做到。 至于第三道隐蔽的禁制,从被布下之日起就从未被触发过,那道禁制可以说是针对红烛镇最后的手段,也是最大的杀招,不到时局实在是无法挽回的地步是不会轻易触发那道大杀器的。 至于这老观主为何愿意为宗门镇守此地,身后几位道人即便是在宗门地位不低也接触不到这层秘辛,整个宗门也就唯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隐秘。 总之这老观主连宗门内很多人都有些看不懂,以他的实力,无论天地有多广袤也不至于屈居在这偏僻一隅,但他却在这里扎根了七百年之久,充当个没甚油水的守门人角色。 身后那群道人再次确认了后三山的异样,确实不是什么障眼法,而是实打实的有人炼化了这后三山,而且已经有凝聚金身的巍峨气象,这让这群道士有些惶恐不安,这里本就临近一座被拼凑而来的古战场,若是有人再炼化后三山的地界,那该是何等的恐怖? 想想都要让人不寒而栗,在原本的古战场之上再扩充地界,而且还是三座大山的地界,这对于善于征伐的那群刑徒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尤其还是在有人排兵布阵,有人冲锋陷阵的情况下,如果原本的量级相当于一场门派之争,那么炼化后三山后,则是相当于两个小王朝之间的征伐之战! 随老观主前来的道士脸色显然不太好看,有人略显气恼说道:“观主大人坐镇这片地域,如今却有人在您老眼皮子底下将后三山悄然炼化,难道观主大人真的不知情?” 老观主老神在在,诡秘一笑,淡然说道:“老道还真是有所不知。” 随后他又语气微冷的说道:“就算知情那又如何?老子不想说谁敢来撬老子的嘴,不怕被老子的一个喷嚏震死?!” 这老观主脾气不是一般的暴躁呐。 见到老人有些薄怒,他们立刻就噤若寒蝉,但是眼中寒光却是涌动了起来,明显已经有了芥蒂之心。 身后道士有人轻轻冷哼一声,冷哼声气若游离,细不可闻。 不过对于精通雷法和轻易就能掌控万丈雨幕的老观主来说无异于耳边炸雷,老观主嘴角掀起讥讽,也是轻轻冷哼一声。 下一刻,暗沉奔雷滚袭而来,雷声之猛烈,宛如雷神在耳际擂鼓,又如天雷在头顶炸裂,振聋发聩。 几位道人在雷音响起的一瞬便立刻激荡起全身灵力来抵御雷音奔袭之势,饶是如此,几人耳角仍有血线渗出。直到此刻他们才想起这位老观主的实力,其实在他们所能知晓的内幕中,这位老观主出手的次数并不多,最被人广为流传的是这位老观主喜好把人打哭,极少会下杀手。最近一次听到关于老观主的事迹还是几年前,听闻是他手下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硬是以一手“登峰造极”的雷法把老观主给打哭了,还是屁滚尿流的那种,不过据说在帝国版图某个角落里,下了将近一旬的暴雨,雨水成灾,雷鸣轰轰,被洪水淹死或是被雷劈死的百姓多达数百,不少难民流落他乡,惨的很。 还有一件更奇特的趣闻,据说在暴雨之初,不少难民纷纷组织起来,以珍贵压胜钱祈天消难仍旧毫无奏效,最后干脆就捣毁临时搭建的祭坛,万人指天,破口大骂,希望能将这场灾难骂走,可仍是无济于事。 后来这老观主一旬时间都是弯腰驼背的,碰见弟子询问时,他就说温裕那一手雷法后劲实在是太大了,给闪到腰了… 不过这几年那块小版图却是风调雨顺了起来。估摸着这老观主也是怕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那群相随老观主而来的道士脸色苍白的擦掉耳边的血迹,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 老观主停下身形后,身后那道雨幕的推移也是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山中狂风也是止息。 山林中,一条条红斑屋龙被劲风吹落在地,压盖在散乱的枝叶中,狂风一止,那些通体生寒的红斑屋龙从散乱的枝叶中攀爬了出来,蛇信迅猛吞吐,刚刚因风声引起的震动已经引起了它们的警觉,这些屋龙通过腹部鳞片的震动来获取信息,此时皆是蓄势待发,似乎是像捕食时一般警惕凶残。紧随而来的是漫山遍野的沙沙声,宛如万千夜叉行走在枯草丛中一般瘆人。 屋龙没有顺着地面四处游弋,而是拖着手腕粗的身子往桂树上迁移而去,一时间又是一片映山红。 直到这时,那几位道人才发现林子中的异样,几人同时心惊肉跳了起来。 怪不得那条屋王河突然消失了。 老观主看着满山的挂树屋龙,轻轻转头笑着问道:“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老人也没期待得到回答,自顾自说道:“一个可以在既定方针的战场之外还能缝缝补补、拨乱反正的战鼓手,天底下估计也就只有你们敢这么轻视他了。” “你们就算是赢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依旧还是没能明白他的厉害之处啊。”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能够在战场上施号发令的人,即便是死了,依旧会留有层出不穷的后手,更何况他不但没死,反而还有了将近七百余年的喘息时间,养虎为患不过如此了。” …… 红烛镇。 房沅站在昏暗的请钱铺子里,正对着一堵墙皮剥落的墙壁,这面墙壁上几日之前还是血色线条符纹密布的光景,不过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篆刻在墙壁上的“蚯蚓”已经荡然无存了。 铺子内外水汽湿重,房沅轻轻吸了一口气,下一刹那宝石般的眸子宛如晕出鲜血一般鲜红通透。 铺子外面,天色昏暗了下来,仅有稀薄的余晖穿透水雾照射下来,黄禄一身皮裘上凝聚出晶莹的水滴。他躺在藤椅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翻看书籍,而是轻轻闭眼,他想多晒一会儿这清冷的夕光。 …… 一枕观内,孙希山倚着那具破败的泥塑像坐了很久,在某一刻,他才轻轻站起,弯下腰以大红袖口轻轻拂拭掉破败泥塑上的灰尘,那些被拂掉的灰尘沾满老人的袖口,一点一点的变成金色。 拂掉最后一丝灰尘时,老人袖袍突然罡风大作,亲手打碎了自己的泥塑。 一枕观内,蓦然间金光大涨。 与此同时,那袭鲜红大袍寸寸崩碎,一袭白光蓦然流转。 气势颓败的老人在这一刻宛如神祗一般风姿绰约,大袖无风自荡,纤长青丝飘飘然若流云。 耳际那对蛇玉环轻轻震动,如鸣佩环。 白衣之下绽放金光,攒动的金光宛如游荡的金色蚍蜉群一般,老人轻轻抬起双手,牵引那片浓密粘稠的金色光辉收拢入袖筒。 以山为界,重塑金身。 …… 售灯铺子至今也没有个名字,人们已经习惯称呼它为售灯铺子了。 老掌柜一生南征北战,几乎在旧帝国每一寸版图上都留下过鼓点,唯独这块陪伴他最久的方寸之地没有留下丝毫鼓点。 即便是英雄,也会有倒下的那一天,也许这里会成为他的绝唱之地。 老掌柜坐在柜台后,看着李灯离开的身影,以往冷峻的眼神中竟满是泪水,但也仅此而已。 李灯心情有些失落,有些不舍。就在刚刚,老掌柜告诉他可以离开镇子了,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李灯纵是万般不愿,但在看到老掌柜那坚定的眼神后也只能败下阵来。 临走时李灯为老掌柜泡了一杯菊茶。 侍亲如恭,有时候真的就只是一些小事,小到泡上一杯茶就能表达最大的恭敬。 在李灯走出铺子时,老掌柜突然叮嘱了少年两句话。 别偷懒。 这间铺子,留着。 李灯身形一怔,没有转身,只是不停的抬袖子。 李灯直到此刻才明白那句话:灯儿,希望你下次再来拜祭的时候能恭敬一点,到时候你可能就不会有这么怕了… 少年仍是没有转头,背对着老人使劲点头。 走在街上,少年听到了鼓声,慷慨激昂的鼓声。 少年心如擂鼓。 少年走了,只留下一个擂着鼓的老人。 …… 木坊。 汉子站在后院,听着敲击的鼓点,生平第一次没有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反而有些淡淡的伤感。 记得以往每次听到进军鼓时,汉子整个人似乎都要燃烧了起来。 再艰难的仗,只要鼓点还在,汉子都不会有任何的惊慌。可汉子从来没有想过在他有生之年的征伐中,那片鼓点会消失。 站在后院中的殷泓身如雕塑,认真聆听着这场每次收官之时老掌柜都会敲响的送君行。 老掌柜的鼓声分明是在跟李灯告别啊,但鼓声并不悲怆,是老掌柜一生从未敲过的昂扬送君行。 送军行,送君行。 尸山之间,便是吾心归处。 汉子伸手平托而出,横枪挂甲,“李氏王朝,殷家军殷泓请战!” …… 街角。 说书先生一脸唏嘘,老泪纵横,多少年没有听到这昂扬鼓声了? 可是这场注定会成为绝唱的鼓声,鼓擂万军行,荒凉老坟冢,还有几人能够听到? 真是感慨颇多,谁能想到曾经沙场之上以鼓为号、调动千军万马的战鼓声手最后一鼓,能够调动的人竟然只有寥寥几人? 但无妨,那鼓声的气势犹在,声不止兮战不止,千军万马争赴死。 他安静的坐在书案前,心胸意气翻涌不休。 老骨未凋、犹有浩荡意。 …… 按照老掌柜的吩咐,李灯可以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去一趟请钱铺子,再独自一人去往乱坟冢,找一个叫温裕的道士,最后跟随温裕走出山脉。 李灯隐隐能察觉到一丝危险,山脉外那一片举世罕见的雨幕便是极好的证明,再说了少年在请钱铺子那边看过不少书籍,心中自然会有一些了解。所以不敢耽搁,匆匆回家取走父母的灵牌后便一路跑向请钱铺子,由于时间十分仓促,李灯甚至都没有挖出院子里墙角的积蓄。 街道顺着请钱铺子门前蔓延,在李灯身影再次浮现在街上时,黄禄这才睁开了眼,看着少年飞奔的身影,黄禄安静的笑了,这是帝国最后一个飞奔的少年郎啊。 当新王重临时,旧国之都会崛起新城,万家灯火。 在那之前,注定会是森森白骨垒起的帝都关隘。 李灯离开请钱铺子跟离开售灯铺子一样,没有过多的言语,千言万语终究是一言难尽呐。 他拎着黄禄交给他的包裹,在老人的目送中离开了。 黄禄与老掌柜不同,他是微笑的送少年郎离开的。 送别和诀别,一字之差,已经不能说成是天壤之别了,应该算是生死之别。 少年郎在走出镇子的那一刻,忽然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像多年之前,父母撒手人寰的痛楚萦绕在少年内心,如跗骨之疽挥之不去。 直到这一刻,少年才敢回头望去。 天地间奔雷汹汹,雷光闪闪,隐而不发。 昏暗的天空上,老掌柜披头散发高坐云端,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周身电光萦绕,像是敕令雷电的神祗一般,以枯朽的身姿镇压漫天雷电。 一架被精心缝补的鼓面宛如蜈蚣的脚足一般,但此时那些被修补起来的裂缝上却是缠满了璀璨的银光,宛如裂开的版图。摧残银光顺着缝隙向外攀爬,宛如行军的推进路线,这是势不可挡的姿态,这是一往无前的姿态,这是开疆裂土的姿态! 他举起手中的鼓槌,枯瘦的手臂竟是不可思议的隆起了如荒丘般的肌肉,狠狠的敲击而下。 一泻千里的雷电奔袭,银瓶乍破泄地流一般壮观。 昏暗的天空中,骤然璀璨如万千银龙舞。 银龙好似火焰光,愈闪愈胜。雷音犹胜大吕声,愈冲愈盈。 一槌落,一槌起,如暴雨一般敲击着鼓面。 璀璨雷光紧跟着槌起槌落的节奏,变化万千,如军队列阵而战。 此时老掌柜已经须发皆张,如菩萨怒眉,如金刚瞠目,狂舞的银发如飞扬的流苏,瞳孔的光辉如乍射的剑光,挥动的鼓槌如歃血的刀刃。 黄沙白雪战鼓起,从此征人不得归,不得归! 老掌柜惨笑,悲怆说道:“你为我们留下了希望,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有为你留下,这是我仅能为你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老掌柜歇斯底里的嘶吼了起来,像是终得解脱得困兽,电闪雷光顺着破旧的鼓面游弋开来,宛如勾勒的地图一般错综复杂,不多时便是遍布整个鼓面。 老掌柜歇斯底里的怒吼,神人一怒,天雷随出。 “这是新帝国的版图!” 总有那么一别,无须挂念,也无须回首。 老掌柜如此,李灯亦是如此。 大伤无悲,鼓声中,李灯微笑着倒退着而行,既是看老掌柜,也是要记住眼前的这条路。 因为他此刻面向的这条路,是回家的路… 29风雷盛势 一枕观。 这座年久失修的道观在红烛镇的存在形式原本只是一座破落的庄园,暗夜中常有黄狐野狸出没于此,寒夜中亦有孤鸦啼枝,声如尖锐鬼啸一般凄惨绝寰。 镇子里的“人”对于这座破落的庄园忌讳莫深,这要得益于说书老人的功劳,因为那位长年无所事事的老人平日里会拉着一张破落的小书桌,在街头巷角说些鬼神的故事,老人说书时脸上惊惧的表情代入感极强,就仿佛这些故事都是他亲眼见过或亲身经历过一样。在他的故事中,不乏有关于这座破落园子的恐怖桥段。人都有一个天性,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总是漫不经心甚至是不屑一顾,但当真关乎到自己切身利益时,又会极度热衷。因此就算镇子里的人已经知道了那位老人的陈词滥调,在老人讲述到关于那座园子的故事时,还是会忍不住驻足细听。 因此关于这座园子,镇子里的人几乎都是避而远之的敬惧姿态,这不完全是因为说书老人的故事使然,更大的原因是夜半出没于庄园之间的黄狐野狸。 黄狐野狸在很多志怪小说中都被视为是老鬼野怪的仆从或信使,这些小东西经常出没的地方都被视为不祥之地。这一点无论是镇子内还是镇子外,都是被人熟知并认可的。 因此镇子里听惯了野志怪诞故事的人,对于那座破落的园子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也就本能的趋利避害去远离庄园。 镇子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与说书老人的“危言耸听”有关,更多的还是那仅剩一点“人性”的居民天生便是对这座破落庄园有一种抗拒力。 这关乎到神鬼之别,可以简单的理解为夙敌天克。 天际之上,风雷声占据了半壁之广,宛如一片裹挟着风雷的幕布从九霄之上铺盖而下。灼灼欲喷的电光宛如密集的蛛网一般攒聚铺压。煌煌雷声以红烛镇为界,滚滚奔卷,这座平日里与世无争的小镇子此时就像是一座牢笼一般,将那些如银蛇舞空的电光牢牢束缚住,没有丝毫倾斜于镇子的边缘之外。 随着电光雷音的攒聚,红烛镇的边缘地带竟是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那是空间断裂坍塌的前兆。 这些狂暴无匹的雷电不似烈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处在一处狭小的空间之中,若是不能撑破空间的桎梏,达不到那个爆破的临界点,最终会悄然熄灭。而雷电成因是剧烈摩擦的缘故,越是狭小的空间,其威力就会越大。流动的风雷因剧烈摩擦产生了电光,激荡的电光同时又会不停的冲击这座坚固的牢笼,形成声势更为浩大的风雷。因此此时的红烛镇像是一团被搅乱的湖水一般,只要老掌柜还身处其中,镇子里的风雷之势便会愈演愈烈。 简单来说,就是此时的红烛镇就像是一道四壁坚固的阵法,而高悬于天际擂鼓不息的老掌柜便是这座阵法的阵眼所在。 红烛镇之外,后三山之前。 那位满头霜发的银袍老道人看着以裹挟之势迅猛攒聚的风雷盛景,面色依旧古井不波。倒是他身后的那群道人有些按捺不住了,一个个如临大敌般的凝重表情。 老人身后的一位道人目不转睛看着如同一穴漩涡般不停吸纳风雷的盛景,一身雄浑灵力也是随着风雷盛势激发而出,此时他的灵力已经激发到了最巅峰的状态,但依然跟不上面前数里外那片毁灭般的风雷之势,那片早已超越天人之威的风雷盛势何时才是个头?在那处风雷爆发之下,自己倾尽全力能否抵御下来?这位修心养性极好的道人此时都是有些心有余悸。 终于在某一个瞬间,他的道心都几乎崩溃了,用一种恐慌的语气说道:“前辈!再任由李氏老贼这般酝酿下去,不光这片七星山脉保不住,我等皆死于此,就连前辈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摩雷阁也会被波及!” 温裕的师父、那位依旧面不改色的老道人却是微微一笑,风轻云淡的说道:“你行你上啊。” 这是几百年间,双方第二次没有谈拢,关键是两次还是在同一天,在这么个关键的节骨眼上,老道人的所作所为不可能不让身后这群出自同一宗门的道人心生异样。 那位道人压抑住心头的怒火,深吸一口水汽湿重的冷气,高声喝道:“宗门师兄弟听令!起阵!” 下一瞬间,数股如同火山喷发的灵力气息蓦然腾冲而起,洗刷着空间向四周炸裂而去。 老道人面色却是有讥讽之意浮现,本以为刚刚告诫的那番话他们会听进去。 出自同一宗门的几位道人如星斗变幻般拉开身形,不过速度却是如电光石火一般,一条条灵力线条宛如线团一般被扯开,即便是肉眼凡胎也能循着那晦明闪烁的灵力线条看清他们的身形轨迹。 随着几位道人身形的拉开,那些灵力线条宛如交织的蛛网一般在空间中凝实,繁琐复杂、晦涩玄奥,随着身形震颤的每一条灵力线条宛如有形无实的软剑一般,在细微的震颤中,粉末般的空间碎片如被抖落掉的尘埃一般簌簌落下。 显然他们是在施展一部极为尖锐的攻伐阵法,他们似乎是想要割破那片被老掌柜禁锢的风雷盛势。 不过下一刻,那位为首的起阵道人又是大喝一声,“再起!” 话音一落,在红烛镇和后三山之间,一股惊惧人心的影动蓦然浮现而出,那片夸张至极、一线铺展开来的影动宛如凌乱在风中的破碎镜片一般,竟然反射出万千光明景象。 一线铺展开来、如盛纳万千光线的影动不是别物,正是被摩雷观老观主以蛮力压缩成线条的迷瘴节点。 此时那些被压缩了的线条像是入水的线丝一般向外膨胀,由于迷瘴节点的本质是空间之属,所以在老掌柜操控的风雷盛势的多重反射下,宛如密集攒聚的星辰一般耀眼。 此时这片地域蓦然大方光明,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璀璨至极的银光,光芒晃动间,宛如从天际降临的神祇一般。 直到这时,那个蓦然敲响悲怆鼓声的老掌柜才将视线从鼓面上移开,他看着那片极速闪烁的银色光辉,老眼中竟然浮现出一抹缅怀的神情。 这片波光粼粼的光彩多么像很久很久之前那片在月夜下闪动的刀光剑影啊。 鼓声起时,刀光剑影便随之浮现而起,鼓声落时,刀光剑影便偃息所有的光芒。 老掌柜仅仅缅怀片刻,下一刹那,那片盛势浩大的亮光却是骤然熄灭! 没有丝毫预兆,那片闪动的璀璨银亮像是被人生生抹除了!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以老掌柜为中心,囊括整个红烛镇的电光却是愈发璀璨,刺痛眼眸的璀璨。 整片地域进入了黑夜,唯独老掌柜坐镇之地,灿然如大日。 这很不符合常理,那群正在布施阵法的道人身形皆是一滞,面色惊骇欲绝。 这怎么可能? 他们知道老掌柜掌控着这里的时令昼夜变化,想要在这处地域颠倒黑夜或改变时令轻而易举,可是他们催动阵法的光辉并不是阵法本身所具备的,而是反射自那片风雷之势而来。 如今那片迷瘴节点和线条上面反射的光辉却是蓦然湮灭,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那些反射而出的光芒被吸收了! 也就是说,那片节点线条仍然能够反射光辉,但是在反射而出的一瞬间就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吸收了! 是那片雷池一般的结界还是别的物件?! 黑暗中,无人能够看清同伴的面容,数里外的雷音也是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声响是自己胸膛内那颗如密雨般心脏撞击胸膛的咚咚声。 压抑,极致的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异常,像是被死神攥紧脖颈一般,唯有那颗比老掌柜鼓声还要密集的心脏跳动声。 纯粹的黑暗中,一道故作镇定的洪亮声音响起,“守住心神,继续布阵!那片迷瘴节点并没有被击破,只要迷瘴节点被拉扯开来,以阵法线条为刃,以迷瘴节点为容器,就能将那片雷池结界切割并且收纳。到时无论是雷电炸碎了空间,还是空间吞噬了雷电,都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阻止李氏老贼的酝酿之势,否则我们早晚会葬身在这座不断积聚威力的雷池中,连魂魄都不会残留的那种!” 随即他率先掠动身影,竭力拉扯开那处被冲积在一起的迷瘴。 想要破开老掌柜的雷池结界,在这群道人眼中,也仅有此法可行。 先是割破结界,再是将其中雷电倾泻入节点的空间中。 这时,满头银发的老道人却是说了一句杀人诛心的话,“你们真觉得以你们那点微末道行能够击破这座雷池结界?” 那群道人对于老人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动作急促迅速。 老人似乎被这群人蠢到了,又接着说道:“单说排兵布阵这一层面,你们整个宗门加在一起比得上那老掌柜?!” “就算比得上,那你们可知在这个镇子里有一位怎样的存在?一个让全天下所有阵法大师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这群道人仍是不听劝。 最后老人气恼道:“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红烛镇中,那处破落的庄园上空,电闪雷鸣,如天倾白练一般。 在雷电骤起的那一刻,那些盘桓在破落庄园内的黄狐野狸便如同受了惊吓一般,疯狂的向着庄园之外逃离而去。夜宿枝头的寒鸦此时也是噤若寒蝉,紧紧收拢双翅,瑟瑟发抖。 在这些寒鸦的感知中,这处地域中到处充斥着不可抗拒的恐惧,恐惧如夜色一般蔓延,无处不在,实在是躲无可躲。 自从打碎了自己的泥身后,一身装扮宛如神祇的孙希山便一直坐在观内,此时的他宛如雕塑一般,打眼一看,像是个高坐在明堂上栩栩如生的神塑。 关于这场争端,他从头到尾只会冷眼旁观,绝不会有任何插手,甚至是连走出道观想要看一眼的冲动都没有。 无论战局如何,红烛镇的成败与否,好像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如今已经知道了战局的最后走向和未来道路。 未来他肩上所要扛起的,只会比现在更多。 对他来说,这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孙希山高坐明堂许久之后,终于是有所动作,他从怀中拿处一部金丝缠线卷轴,轻轻摊放在双膝之上。 这是一部空白卷轴,他将指尖轻轻在页面之上摩挲,令人神奇的是,他的手指明明只是顺着页面摩擦,但却有一种以手掌探入空间的错觉。 仅仅只是方寸大小的卷轴,在孙希山指尖的摩擦下,好似广袤千万里的疆域一般,他将那根纤细如女子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按入卷中,那部卷轴非但没有被捅破,反而是如深潭一般吞没那根玉葱般的手指,只激荡起细微的涟漪。 此情此景,宛如仕女于清溪浅流中濯洗柔荑。 奥妙异常,大有古怪。 面相精致、耳垂蛇玉环的男子轻轻搅动那片“涟漪”,他整个人原本给人的感觉是阴柔绵软,活脱脱一个吃软饭的书生形象。但是此刻气势却是忽然拔高,如神人临川,天地为之低眉垂目。 他搅动这片卷中“涟漪”像是在搅动一方天地,从容洒脱,居高临下。 不多时,他竟然轻笑了起来,似乎很享受这种“一指便能搅乱天地格局”的感觉。 只是可惜,真到了那个时候,想必是掣肘极多的。 生活在哪里没有条条框框?越是高位越是高处不胜寒,甚至会如履薄冰,反而失了最初的本心。 这只是他任重而道远路上的其一,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他便有些惋惜,老掌柜对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不仅仅是放权这么简单,对孙希山来说最重要的恩情是老掌柜激发出了自己血性的一面。 在此之前,他对老掌柜只敢心生记恨,从未想过自己敢正大光明的与那位老人对峙过,虽然自己吃了苦,挨了顿毒打,但他心里是感激老掌柜的。 老掌柜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自己并不只会靠寄人篱下得以苟活于世。 只是可惜,这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如今却是要彻底死去了。 独自一人于雷霆之中消亡,引领万人从尸山血海中崛起。 可歌可泣,可悲可叹。 其实老掌柜不必死,但他却执意求死,说到底还是那个敢为天下先! 这场征伐之战,必须有人为战事开端擂起最响彻云霄的一鼓,唯有如此才能激发出那股被埋没了七百年之久的血性,而老掌柜作为曾经最令人敬仰的战鼓手,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 所以他必须死! 孙希山将手指从卷轴中抽离,却没有合上卷轴,而是轻轻抖动袖袍,那些从泥塑之上收集而来的金色粉末便顺着袖筒飘落而下,纷纷扬扬如金色雪花一般。 金色粉末落在卷面之上慢慢消融,像是沉没在碧潭深水中。 然后下一刻,那些洋洋洒洒的金色粉末却是勾勒出一副美不胜收的金色画卷。 画卷上是春风十里的红烛镇以及后三山。 画卷中景物栩栩如生,看的久了甚至会让人深陷其中,那些行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活物一般。 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面,墙皮脱落的老旧宅院,威严庄重的镇门,以及那片触目荒凉的乱坟冢。所有的景物纤毫毕现,没有什么古香古色,有的只是最为质朴的小镇。 小镇中的任何一人看起来应该都会很暖心。 只是这幅极尽匠工之能的画卷却唯独缺少了一些东西,看起来并不完美。 画卷中少了几个人。 几个对于小镇来说最重要的人。 如果这些人出现在画卷中,应该便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但这不是孙希山所能强求的。 他轻轻合上画卷,从高台上起身走到门槛处,没有望向那片令人心驰神往的银龙电舞,而是将目光投放到了暗夜中的后三山。 夜很暗,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修者也很难看到后三山的轮廓。 但在这样翩翩然若振振公子的男子眼中,那片山地,此刻金光湛然。 30一夫当关 乱坟冢。 在漫天密布的雷丝电网下也迎来了一番诡谲至极的意象。与雷电光明意象相反的,乱坟冢四周此刻却是如同一眼巨大的黑色漩涡,即便是在漆黑的夜色下也是清晰可见,这穴漩涡呈现出水中鬼面女曳动的发丝状,以整个乱坟冢为圆心,疯狂的向外扩张、吞噬,平静中夹杂着一丝让人见之触目惊心的恐怖景观。 此情此景,宛如坟茔下有一只恐怖的恶鬼正在缓缓苏醒,那些被吸扯纵游而开的黑色丝线好似恶鬼补食一般被压迫入坟茔中。 一直站在破败土地庙门前的温裕见到这一幕后面色迅猛一变,饶是道修出身、时常与鬼物打交道的温裕都是忍不住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胸膛剧烈起伏,强劲跳动的心脏几欲冲破了他那肌肉虬结的胸膛。 太恐怖了! 这些游魂没有丝毫的征兆就齐齐出动,宛如洪水天泻一般向着乱坟冢涌来。数以万计的游魂挤压着空间,带动的气流像阴飒的罡风一般,直灌而来。在这种如山岳般的压迫下,即便是雷法小成的温裕都是有些不适应,强烈的压迫下,他的呼吸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此时的温裕并不好受,不但要承受着老掌柜引发的雷霆共振,还要抵御着万千游魂带动的罡风冲击。他的脸颊已经充血至紫红色,面部也是不自觉的狰狞了起来,此时的温裕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内忧外患的考验。 内忧是那一身缠绕如火树银花、不由自主激发出来的雷电,老掌柜所催发的风雷盛势太过于恐怖,即便是有着一层结界的隔绝,依旧能够牵引起温裕强横体魄内的雷电,尤其是这几年经过淬雷洗礼的身子骨,在这种恐怖盛势下,残留体内的雷源雷丝竟是齐齐暴动了起来,顺着温裕的骨骼筋脉四处流窜,似乎想要冲破那层筋骨皮肉的束缚。 外患则是那股强劲扑来的阴飒罡风,一种刻蚀骨子的阴寒气息宛如剔骨刀一般肆意刮割着温裕的体魄,在雷丝雷源的暴动下,温裕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身子了,一身灵力自然也就无法催发,缺少了灵力的抵御效果,这生生不息的阴飒罡风便宛如万千箭矢一般透体而过。 阴飒罡风持续吹袭,原本不动如山的温裕死死的咬着牙,双腿却如行尸走肉一般僵硬的后退,那双绷的挺直的双腿像是被洪水冲击的石柱子一般缓缓后移。 而后温裕强行提起一口气,全身肌肉陡然虬起如小山堆。僵硬的身子迅猛下弯,掌刀如坠箭似的插入山石地。 他知道若是任由这阵如凛冬寒风般的罡风冲刷自己,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最先撑不住的不是自己的肉体,而是自己的魂魄,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成为毫无生机的一具空壳。 攘外必先安内! 温裕强忍着如游剑在体内穿梭的痛楚,生生从枯槁的体内攫取出一缕灵力。 灵力顺着手臂呼啸奔流,传入手刀之上。 “四时雷:夏雷滚滚!” 一声如山崩般的爆响应声而起。 以温裕为中心,形如地牛破开山石的景观在夜色中绽开。细碎的石子密集的向外攒射,高速攒射的石子与直扑而来的气流产生了激烈的摩擦,在这一小片地域扯出了直线形的火舌,同时伴以刺破耳膜的尖锐破风声。 一声起而百声应。 几乎只是刹那之间,沉闷如夏日雷雨时节的暗雷声响此起彼伏,一声盖过一声,雷音滚落之际,宛如铁骑凿城一般不可遏制的荡入山林间,竟是带起了重叠的虚幻回声! 如虚如幻的闷雷声顺着山石草木滚走,竟是引发方圆半公里山石裂隙、草木震颤的场景! 起伏跌宕的雷声中,温裕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水,真他娘的疼,简直就像是在师父掌控的雷池中泡澡那般巨疼。 在温裕施展出四时雷后,方圆半里温度骤然拔高,半里之内的水汽瞬间被扫荡一空,蒸发殆尽。 温裕之所以能够与老掌柜所催发的风雷盛势引起共振主要还是因为周遭湿重的水汽,老掌柜只是禁锢了那片气势吞天的风雷,但却没有禁锢周遭的水汽和风流,强劲的风流裹挟着大量的水汽被送达到温裕四周,而水汽又是雷电传播最好的媒介,这些夹杂着丝丝肉眼不可见的雷丝的水汽漫过温裕时,温裕体内的雷源会不由自主的激荡共振。 起初在自身雷源与这些雷丝共振时,一心仰头观看盛景的温裕并没有察觉到,当他察觉到时,已经被万千肉眼不可见的雷丝包裹了,错乱的雷丝无孔不入,以温裕在雷法上的造诣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抹除那些侵入体内的雷丝,从而才引发了共振。 一般情况下,游离在天地间的雷源是不可能主动跟温裕引起共振的,一是无主雷一般都是藏匿在九霄之上,距离太远,向外攒射流溢出来的雷丝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二来无主雷皆是无头苍蝇,没有统一的流动轨迹和方向。无主雷对于温裕这种主修雷法的修者最大的裨益就是增幅战斗力,类似坐镇一方,短时间能够激发出自己的极限战力。 可是这次情况不同,一来温裕距离这片风雷盛势太近,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二来既然这些雷霆是老掌柜催发出来的,那就不能算作无主雷的范畴,因此才会有刚刚这一幕的发生。 温裕四周的水汽荡然一空后,体内雷霆共振的情况也是随之缓缓消溃,他直面肃杀般的阴飒罡风,面容不羁的扭动手臂骨骼,随着温裕的扭动动作,一身灵力如旱地涌泉一般浮现在体表。 几个眨眼之间,一面仅以灵力形成的圆盾悄然张开,向外膨胀一丈有余,阴飒气流冲击过灵力圆盾时猎猎作响,像是阴风冲击招魂幡子。而温裕操控灵力张开的盾面也并非牢不可破,毕竟这些阴飒气流不是寻常的罡风,尤其是在这种阴冷的寒夜中,更不能等闲视之。所以那面形同气泡的灵力圆盾此时也是左右摇曳,如水中浣纱般灵动飘逸。 阴飒罡风与灵力圆盾的对峙宛如至刚与至柔的交锋,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张开灵力后,温裕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乱坟冢,不可累计的游魂仍在持续的向这边铺碾而来,形如倾巢而出的黑鸦一般。这些游魂仿佛生生不息、无穷无竭,而自己体内所能容纳的灵力终究有限,可以等同于一滩死水,俗话说死水怕瓢舀,任由这么消耗下去,灵力终有枯竭的时候,当下在这个未知的危险战场过早的耗空灵力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想到这里,温裕便一脸肉疼的从怀中掏出几张符箓,虽然心中极为不舍,但他也是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好钢用在刀刃上! 不亏! 下定决心后,他也不再有任何的犹豫,手指轻轻一搓,一张符箓从指尖捻出,飘荡而出的符箓无火自燃,符箓燃烧极快,在温裕的操控下,撞入灵力圆盾之上,一瞬间一个汹汹燃烧的火罩便将温裕包裹了起来。 流光溢转的火焰罩看起来极为瑰丽绚烂,透过火焰能够看到温裕棱角分明的脸庞。只是这面火罩有些诡异,在强劲的阴飒罡风吹袭下,竟是灼灼燃烧了起来,丝毫没有火借风势向外喷涨的势头。 既然温裕能以四时雷操控方圆半里的范围,那么不过数丈的火罩自然也是信手拈来的事。 …… 红烛镇上空宛如银铸,极致的银亮有些割眼,不过小镇前方,那座古迹斑驳的镇门却是悄然变化着,宛如凡夫俗子的脱胎换骨一般,原本剥落的漆彩此时竟然无端的浮现,顺着栏杆石柱缓缓攀爬,宛如一摊没有混匀的墨彩一般,看起来有些瘆人又有些触目惊心。 缓缓浮现而出的斑斓墨彩在银色光芒中愈发刺眼。 李灯倒退而行很远后这才转过身来,向着乱坟冢疾步而去,自始至终就再也没有回头。 即便身后是令人心安的明亮,身前去往乱坟冢的前路是一片纯粹的漆黑。不过这一趟去往乱坟冢,少年心中没有任何恐惧不安。 长路漫漫,只要后面有一片亮光,前路再黑也不怕。 老掌柜对他说的话,他做到了。 希望你下次再去乱坟冢时,不会再那么害怕了…… 还有几件事,他要做到。 不偷懒。 往前走。 少年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李灯离开镇子的范围后,红烛镇镇门前出现了一位身披红绸袍子的男子,他站在那里,眼瞳泛起微亮的红光,看着少年远去。 许久后,他才收回视线,轻轻走向镇门右边的柱子,男子竟然直接撞入粗壮的柱子上。 而后便是极为诡谲的场景,满载墨彩的柱子外皮上竟然开始脱落,墨滴混合着碎屑流淌而下,而粗壮的柱子竟然浮现出一片深深的凹槽,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不停的雕琢柱子。 不知何时,柱子旁边蓦然出现了一袭鎏金身形,身形手持一杆血气滚滚似蒸腾的血枪,枪尖悬离柱子几寸有余。 那杆血气浮屠的长枪此时宛如刻笔一般,隔空舞动,有种笔走龙蛇的缥缈感觉。 随着长枪的划动,一条极似殿堂王宫中的浮屠雕缓缓呈现。 是一条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红斑龙形。 屋以柱为骨,龙以柱为居。 屋龙迁居而已。 殷泓停下手中动作后,那条红斑屋龙雕竟是顺着柱子游弋了起来,如鱼入水一般欢快。 而后殷泓敛起一身鎏金光芒,手中血枪亦是黯然失色。 他轻轻转过身,看向远方的少年,轻声说道:“君有归期否?” 少年这一走,应该要很多年以后才能再回来。 无妨。 只要我殷泓还活着,我便会替你镇守下去。 而后他将手中长枪倒置,枪尾狠狠砸落地面,蓦然间,汉子视线偏移,看向镇子之外,眼中凶光毕露,“我殷泓没有守住广袤的疆土,没有守住孤悬的王城,更没有守住最后的王座。” “但这座镇子,我殷泓守的住!”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31雷池天降 符箓地起 红烛镇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地,且不说坐落在江河之畔作为守门人的摩雷观,就仅是前不久密布山脉内的错综迷瘴就足以让无数野修望而却步。 其实红烛镇本身存在的意义对于绝大多数知晓内幕的宗派而言就是一个极大的震慑,因此对于这处超然之地,那些超然宗门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他们清楚,即便是派遣强者进入镇子,多半会是吃不到羊肉还会惹一身骚的结果。 由于红烛镇的特殊缘故,外界对于这里知之甚少,但所知之人无人胆敢有丝毫的小觑,甚至会保持敬畏心理。一位在古往今来中都算是最声名赫赫的战鼓手,一位天下符箓一道祖师爷级别的存在,坐拥一处古国英灵陨落之地的古战场遗址和那不可累计的纵游野魂,更可怕的还是那一盏曾经照破过古国山河万朵的天上灯。 这种可怕的底蕴若是放在外界,毫无疑问会碾压万千宗门和势力,这座镇子若是出世,板上钉钉会是一山压万山的可怖情形。 昼夜颠倒中的红烛镇此刻犹如一颗璀璨的萦电明珠一般,在老掌柜的刻意操控下,这里的璀璨光亮仅仅是充斥正座镇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向外泄露。 不过老掌柜知道这些只是表象,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老掌柜并不在乎这些,他之所以凌天擂鼓、以一种“灯枯油尽”的透支术法来催发如此声势浩大的天威,最单纯的目的不过是让身处后三山之前或即将抵达后三山的那群来客一叶障目,只有这样李灯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七星山脉。 之所以说这座凭空凝结而出的风雷之势是表象,是因为无论老掌柜如何遮掩,也逃不过那些时刻关注着红烛镇的宗门势力,不过按照老掌柜的猜测,那些觊觎镇子已久的超级势力此刻应该会按兵不动,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一道理的宗门,想要从镇子里捞到些好处,此刻定然会冷眼旁观这场争端,只有在最后的收官阶段,才会出来淌一趟浑水,毕竟已经有了急先锋前来“破关”,留着力气出来做那一锤定音的买卖才是最明智举动。 因此这场争端主要会是三方之争,毫无疑问红烛镇和那群道人所在的宗门会占据两席之地,占据另外一席的不会是摩雷观,不然温裕不会出现在此,老掌柜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凝聚出一座悬天雷池。 第三方其实已经很明了了,没有任何意外的落在了帝都皇室头上,毕竟现今的皇室是踩着李氏王朝走上来的,若是天地间还有谁想将李氏王朝的余孽赶尽杀绝,现今统治广袤疆域的皇室定然会是第一个。 有些后患会让人如鲠在喉,尤其是经过时间的推移,在你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少的情况下,便会本能的生出一种类似恐惧的忧患心理。 对于敌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斩草除根,不要给他丝毫迎春而发的机会。 就目前红烛镇的情况来看,显然是一次“迎春生发”的机会,而掌控这处山脉的道修一脉又与皇室休戚相关,对于红烛镇的变故皇室不可能不知道,因此皇室定会不遗余力、不择手段来解决这笔遗祸百年的烂账。 天际之上,悬天雷池已经凝聚到了极致,结界内的雷电已经形成了宛如滔滔江水形的气流状,风与雷的结合像是灿银布匹一般,流动的粘稠仿佛能够贯穿空间。 那位身穿银白色道袍的老人此时老眼敛如一线,即便是这位在雷法上造诣卓绝的老道人见到这一幕都觉得有些刺眸。平心而论,就算自己坐镇摩雷观,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凝聚出如此之多的雷电之威,尤其还是在一处死寂沉沉的古战场遗址之上。 瘦死的骆驼就是比马大。 银袍老人自认外界能在雷法一途上与自己媲美的存在寥寥无几,不然外界也不会流传着他的诸多事迹。可是在见识过了老掌柜这一手从容不迫的雷法后,还是会望而兴叹。 也许只有自己坐镇在临傍江河的摩雷观,再加上那座摆放在观中大堂内的金色雕塑,才会有与老掌柜一战之力的可能。 看来这次让温裕走这一遭实属明智之举,接下来就要看温裕这小子抓不抓的住这桩泼天机缘了。 关于温裕,外界只知道摩雷观极为纵容他,尤其是这位老道人,更是不惜丢下脸面和名声不要去纵容他,搞得温裕像是他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一样。既然老子打下了这么大的一份家业,那么作为“私生子”的温裕理所当然且心安理得的来败坏家业,这是外人对于温裕的认知。 这种认知其实也不能怪外人眼窝子浅,因为温裕作为老人最疼爱的弟子,且在兼具一身得天独厚的天赋根骨情况下,这位老人对于温裕竟是不加任何雕琢,一块几近完美的璞玉就这么被老人暴殄下去,显然这位老道人并没有将温裕当做真传弟子那般对待,那温裕不是他的私生子是什么?!难不成是老道人的亲爹转世不成? 这只是不知情人氏的揣测,实际上则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温裕根骨天赋太好,好到让老道人都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让温裕走上他这条路子,从长远来看,温裕一旦走上了这条路,无疑会是作茧自缚的局面,他这条路好是好,但终究不是最好,老人只是不想亲手毁了温裕这一身根骨,他可以选择一条更好的路子,所以才迟迟不敢倾囊相授。 老人所能为温裕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打磨体魄的淬雷,二是帮助他找到一条可以走的更高更远的路子出来,而不是让温裕按部就班的走自己已经快要走到头的路子。 但是第二件事直到现在也没能做成。 既然天赋摆在那里,只要起步不是太晚,终有一天会仗着一身天赋追上、反超同龄人,而一旦固定了路子,想要再打破或者转投别路就很艰难了。所以这几年老人放任温裕四处游历,更多的是想让温裕去多体悟不同的雷法,从中找寻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法子。 看上温裕这一身根骨天赋的并不只有老道人一人,老掌柜同样也相中了温裕,这才是老道人敢放心让温裕前来红烛镇的原因。 若不是老掌柜相中了温裕,即便是温裕进山千百次也不可能接触到老掌柜这种级别的存在。 这七百年来,老掌柜见过几个从外世而来的人? 掰手指都能数的清楚! 而温裕是第一个主动让老掌柜现身相见的人! 半空中,随着雷电的聚集,那面结界近乎凝结成了实质一般,原本顺着界面疯狂流溢的雷电也因为即将到达饱和临界点而减缓了流动的势头。此时再看向结界,宛如一枚倒扣的银碗。 这时一直从容擂鼓的老掌柜突然停下了擂鼓,风雷之声同一时间戛然而止,只有明晃晃的电光灼灼耀眼。 老掌柜收起鼓锤,手掌一抚裂迹驳杂的鼓面,反手将那面极具沧桑气息的大鼓托起,脚踏雷电匹练缓缓上移,几步之间便已经冲破悬空雷池的结界,他站在雷池结界之上,像是神人站在一枚硕大的银碗之上。 他又是摆鼓,再次敲响了起来。 随着每次鼓锤落下,鼓声响起,那张横跨整座小镇上空的悬天雷池竟然宛如被仙人用手向下按落一般垂落而去。几道鼓声之后,那面结界已经将小镇倒扣其中。 在雷池结界落地的那一刻,一位穿着旧皮裘的老人手捧一本泛黄篆书从小镇之中升腾而起,老人并不是凌空虚蹈,而是脚下踏着一条数百丈长的深红色花斑大蛇! 这条大蛇极具威仪,那股子从巨大身躯上流露出的凛然气势竟然给人一种压迫心扉的古怪感觉,蛇瞳中同样不是冰冷的色彩,而是一抹近乎滚烫的人性化。 这条巨大的深红色花斑巨蛇虽然在形体上没有任何异样,仅仅是身躯过于庞大而已,但那股子缭绕在躯体上的气势显然已经超脱了蛇类之属。 那股碾压一切的气息应该是一缕稀薄的龙气,否则根本不可能具备如此压迫人心的威仪气焰。 这条巨蟒一般的屋龙显然是具备着进阶化龙的可能。 大蛇并没有腾云驾雾、腾挪而上,而是长身盘踞在镇子里,缓慢的抬起了头颅,仅是这样,它便将老人抬高数百丈。 老人站在宛如山巅石台般大小的蛇头之上,目光远望,冲着银袍老人轻笑点头,而后又将目光放向更远处。 也许他是在遥看来敌,也许他是在远望那片故土,总之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黄禄眼中无喜无悲,仅仅看了片刻便收回视线。轻轻翻开手中泛黄篆书,篆书页面上是勾勒如乱麻的符箓,每翻一页便撕去一页,而后轻轻抛入下方,不多时便看到血红色篆纹的符箓在雷电的映照下宛如一幕洋洋洒洒的火雨一般飘落入小镇。 那些被一页页撕掉的黄纸血篆符箓飘落到错综复杂的青石小径上,竟是宛如泥鳅入泥一般顺着青石小径的裂缝倏尔钻进地下,眨眼之间便消逝不见。 紧接着,整座镇子宛如被泼上了一层红晕墨彩一般,似火烧云一般的通红。 而这些红光的来源,皆是那些错综镶嵌在小镇中的青石小径。 原本与小镇浑然一体的小径此刻却是从中脱颖而出,从高空看下去,七拐八扭的小径居然极其形似无数铺叠的符箓。 此时小径宛如燃烧的红炭铺就一般,透过扭曲的雷电结界看下去,那些烫炭一般的红晕颇似袅袅婷婷的红色烟丝。 缓慢流动的雷电浆液扭曲了视线,才会使得那些微红的光晕看起来像是流动的烟丝。 由于那群道人身处在结界之外,并不能笃定这一幕到底是因为视觉扭曲的结果还是那些形似符箓的“小径”真的在...运转! 不过整座小镇以密集的符箓或者阵法为底他们却是看的真真切切! 以雷为罩,以符箓为底,他们这是意欲何为? 这群在宗门内地位身份皆不低的道士在短短不到数个时辰内,惊吓连连。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又是一幕瑰丽至极的景象从背后升腾而起! 众人只觉得这片天际忽如大日降临一般,漫天的金色,宛如徜徉在金色的海洋里。 银色,赤红,金色。 一张巨大的鎏金王座从小镇中浮起,王座太过于高大,在王座的衬托下,那些斑驳的建筑宛如小土块一样大小,一张王座竟然占据了雷池结界内大半的空间。 这张王座与年轻道人见所见的王座不同,这张王座上竟然垒满了森森皎白骨架! 森森白骨垒起的金色王座。 在那不可累计的白骨浮现之时,与其说它是一张王座,不如说它是一座金色王座形的殿堂! 在王座浮现出的那一刻,那片乱坟冢竟是莫名其妙的震颤了一下。 似有如泣如诉的声响在封闭的镇子内悠悠扬回荡,若空谷回响般幽深空灵,声音极度沧桑,又极度低沉悲壮。 像是一道穿透数百年时空而来遗音一般。 老掌柜停下擂鼓,黄禄微微低垂头颅,殷泓紧紧的握住手中血气蒸腾的枪身,一身精元宛如烈焰般灼热,在他见到这张王座浮现而出时,那沉寂已久的血液终于是燃烧了起来。 而后三人遥遥对着王座,轻轻唱响,“身化枯骨,神灵请战!” 32祖鸟 七星山脉之外,天高云阔,晴空一碧万里。 山脉脚下是一条改道的大江,这条大江并不是发自或者途径山脉,而是环绕着山脉蜿蜒流淌。由高处看下去,像是一条透明的长裙衣带。从山水的坐落形式可以看出,这条江水本该是笔直一线流淌的趋势,但是这座盘亘于此的山脉好像是生生的切断了江水的奔流之势,迫使其改道而流。 事实也是如此,在最初这条滔滔大江确实是笔直流淌,像是一条坠落、镶嵌在地表的巨龙,只是后来为了禁锢红烛镇,硬生生的搬过来一片较为原始的山脉才使得这条大江被迫改道。 在人们的认知中,似乎山高水长便是形胜之地,是伟岸天地的造化之力显现。可是这处山水却与形胜之地相差甚远。所谓山水相依,在世俗风水中也有依山傍水的讲究,山不离水,水不离山。可是这处地域的山水并不是相互润泽的枯荣关系,仔细感知下去,竟然有一种夙敌的意味,这处地域给人的感觉不是那种山水相连的亲切感,反而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互斥意味,这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天地倒置,万物反向。 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历史长河中起起落落,或兴盛或灭亡,但争斗却永远不会消亡,无论是同物还是异物之间的争斗。 小到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动物与动物之间的争斗,大到山水之间的争斗,天地之间的争斗,时时刻刻无处不在。而这片地域同样存在着争斗,远的不说,只是近的就有两处。 山与水之间的争斗。 红烛镇与外界势力的争斗。 秋风谢荣华,凉日泼万里,晴翠之地生荒烟,端的一派大好风光。 在这片空澄如水的明亮天地,忽有一抹遮天蔽日的鲜红影动划破层云、撕裂流风而来,那抹影动甚是惹眼,在骤然而破的流风中像是一朵烧破长天的绚烂火焰,可那抹影动铺展的范围之广又如贯穿天际线的火烧云。 由于那抹影动速度极快的原因,当它划破长空时,在身后留下一簇极其纤长的红丝线,远远看起来就如被气流裹挟的鲜红翎羽。 那抹如火焰铺展于天际的鲜红竟然是一只展翅高飞的禽鸟! 这只禽鸟的体型之大,展开双翅竟给人一种遮蔽大日的错觉,山巍巍乎,双翼蔽之。 与那只巨大禽鸟相对应的,是那片笼罩地面长河的巨大阴影,那片阴影宛如一片流动的黑色液体,顺着土地穿梭,顺着河流飞荡,顺着山脉覆压,那种有形无实,时时刻刻都在变幻着形体的阴影宛如能够吞噬一切的无骨幽灵,不过由于这片阴影极速变幻的原因,使得它看起来像是误闯入人间而显得惊慌失措的幽魂。 那只通体流淌着鲜红色彩的禽鸟抟风而来,由远及近,形体愈来愈清晰可见。 首先看到的竟是一张令人灵魂战栗的勾嘴,深红色如同蘸满鲜血又如口衔岩浆的红喙。红喙给人的感觉太过于震撼,视之都能让人心惊胆寒,似乎连灵魂都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 紧接着是一张恐怖的鬼面般的鸟首,漆黑的瞳子小如枣核,眼眶却是纤细如修长柳叶,在这种瞳子与眼眶的巨大落差下,看起来显得有些狰狞。 再往后便是那一袭宛如雕纹的绫罗绸缎般的鲜红火羽,修长的翅翎鳞次栉比,密集的严丝合缝,似乎只能依靠那些细微的翎羽纹路来判断两根翎羽之间的衔接之处。那些密布全身的纤毫虽然看起来没有翎羽那般铿锵锐利,但却是给人一种鱼鳞般密集的感觉,如被劲风吹拂压地的草片一般牢牢的将全身包裹。如果说那双翅翎羽是进攻的利剑,那么这些覆满全身的纤毫便是致密的防具,即便是从剑阵中穿梭而过也难伤丝毫。 单单仅是这身华丽如锦罗的火羽便是极强的攻防之物。 这还不是最独到的地方,更为神奇的是这只禽鸟通体还流淌着细袅的流焰。流动的火焰无声的燃烧着,顺着禽鸟巨大的身体来回滚走,形似无数条小火龙滚走于石壁之间。 细袅火焰顺着羽毛滚走之间相互撞击,不时的有火焰雨滴从翎羽上而下滴落,而后随风飘荡,被炙热的风流扯出很远一段距离才彻底湮灭。 往下是一双通体漆黑的蜷缩利爪,这双漆黑如出自九幽之地的利爪上闪烁着剑芒一样的光辉,由此可以看出这双利爪的锋利程度,切山断岳应该是极其容易的。 这双蜷缩起来的利爪形如死神手中的镰钩,张合之间,便是最惨烈的杀戮。 最后则是那一截宛如折扇捻开一般的尾羽,每一次摆动都能掀起一阵小型的火焰飓风,蒸煮虚空。 禽鸟的庞大身躯铺展开来,宛如神女的衣裙那般飘摇灵逸。 再往后是那一条被拉的极长的“火尾”,拖曳于空中的火尾像是飘荡在空的纤长丝带。 随着这只巨大的禽鸟排云破风而来,那条经久不息的“火尾”也是露出了让人不敢置信的狰狞。 那根本就不是因禽鸟高速移动而扯出的残影,那些“火尾”分明是无数攒聚在一起的红色鸟雀! 这条榴火色的线条竟是由不可累计的捉鬼鸟组合而成,它们借助祖鸟排开的气流、一路尾随而来。这一幕像极了北归的南雁,借助领头排开的气流、以减少气流形成的阻力,得以以最省力的方式高速飞掠。 一线推移如红色浮萍浪潮的鸟群气势汹涌,遨空穿梭,眨眼之间的功夫便已经掠过那座扎根在江畔的大殿、推移至七星山脉的边缘。 祖鸟硕大的头颅如一顶被削平的山峰,在那片赤红色的空旷“石台”上,站着一群神色肃穆的道人。 从阵型上看这群道人的站位极其讲究、严谨,似乎是按资论辈那般站定,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站在最前方的竟然是一位相貌极其年轻的道人。 他身披一袭雍容华贵的紫金道袍,头顶攒玉莲花冠,双手负后,迎风而立,金丝缠边的大袖拖曳若流云。 只是这位貌若少年的道人却是一头璀璨如群星荟萃的银发,双鬓发丝在劲风的吹拂下平飘于肩头。 这位道人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既有一种久违尘世的神仙气派,又有一股威严的帝王气。 在这位道人身旁站着一个手捧纤白拂尘的童子,童子吹弹可破的面容白皙的如冰似玉,明眸皓齿,眉心处更是有一点动人的血朱砂。 自古以来,朱砂泪便是美人的象征。 当这点血朱砂出现在这位童子眉尖时,有种突兀的错觉,会让人觉得雌雄难辨。 满头如银丝缠头的年轻道人身后是一众衣袍各异的道人,有身披海青衲衣、手持拂尘的道人,有身披白色衲衣、手中持笔的道人,有身披黑色衲衣、却怀中抱刀藏剑的道人,有身披红色衲衣、手捧祈福经卷的道人,亦有身披宛如符箓篆写而成的黄衲衣道人。 从这种纷杂的阵容来看,这次可谓是倾巢而出。 关于红烛镇的变故,其实他们早已了然,毕竟在此之前,宗门内有个极其擅长推衍之术的年轻“前辈”,只是没有想到就连那个擅长察知“未来事”的前辈这次都遭了灾。 在那位“前辈”来此之前就曾为自己默默推衍过一番,推衍的结果为逢凶化吉,宗门这才同意他走这一趟。可是到头来还是出了不可预知的纰漏,难不成从那位前辈为自己推衍的那一刻起,这条推衍线就已经错乱了,要知道擅长推衍之人最大的忌讳就是泄露天机和强行为自己推衍,是为天地所不容的。 总之这些都是后话了,既然那位“前辈”都已经遭了灾,那宗门更不敢小觑这座暗藏玄机的镇子,所以这次一口气几乎派出了所有的能人异士来此收官。 这群道人里面,真正能打的并不多,当然这里指的是顶尖强者的战场中,若是这群道人之中随便放在外世一处地域,那也是跺跺脚都会让山川抖一抖的存在,只是他们跟老掌柜和以杀伐手段扬名于世的殷泓比起来就要逊色许多了。 这群道人中,唯一拥有极致杀伐之力的要数那些抱刀提剑的黑衣道人,他们在宗门主斗部司,放在世俗宗派就是专门清理门户或者负责追杀外敌的巡逻队,杀力不强根本不可能进入宗门斗部司。 除此之外,要数那个在人群中最不显眼却又最显眼的小道童了。 就在祖鸟低掠撞入山脉时,前方明亮如皎月出谷的镇子前,却是蓦然浮起了一抹猩红色,紧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发毛的鳞片刮割地面的声音。 平滑而落的祖鸟双翅一振,蓦然啼鸣一声,似是警告又似敬畏。 祖鸟之后,那群密集的流带形鸟群竟是本能的想要逃离这片山脉,那条红色流带竟是出现了细微的向上偏移,不过很快又被扯回正轨。 满山红色若血海泛起,同时一股腥臭味随之弥漫开来。 这些饥饿了几百年的红斑屋龙在捉鬼鸟到来之际,竟是同一时间蠕动了起来,青面獠牙如恶鬼一般顺着山林游弋,不停地吞吐着蛇信,紧绷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要向上弹射,大快朵颐一番。但是它们似乎是在等待一道命令一般一直隐忍不发。 银丝缠头的道人轻轻一跺脚,身形率先飘掠而出,在道人飘忽而去时,被莲花冠束缚的银丝蓦然如肆意生发的侵原野草一般向外暴涨,银发如茧丝向外攒射、膨胀。不多时一团数百丈的银色丝团笼罩的空间凭空而出。 这位道人身形如流星划空一般,所过之处,黑暗都被整齐的切割出一个巨大的裂口。 道人心里清楚,这群捉鬼鸟显然是受到了惊扰,所以才会发出恐慌的啼鸣。 关于天克之物,自古便有一个先天压胜的说法,两者之间只要不是有着绝对的实力压制,毫无疑问,谁占据先天优势谁就会胜出。 这次宗门之所以出动捉鬼鸟,就是想要占据这个先天压胜一说。捉鬼鸟对上了那些游离的游魂,就像野猫捕鼠一般信手拈来。 如今时局却是颠倒了过来,蛇捕鸟,同样也是一种先天压胜。 一团璀璨如笼起一河星光的幕罩携带一抹暗红飞逝而来,瞬移降落在后三山。 那只紧随其后的祖鸟在冲进山脉之时,庞大的身形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缩下去,待得落入后三山人群中时,已经显化成一位尖嘴红唇、颧骨微扁的红发老妪,在她落地之物,先是轻轻抬手一招,将随后而来的由众多子孙鸟组成的流带收起,那条红色流带以红河之水天上来之势冲刷向相貌丑陋如老艳鬼的老妪,最终撞击在她那瘦弱的身子骨上,形成了一件艳丽的鸟绘纱衣,长纱曳地。 而后她抬眼看向雷池结界内,同一时间,那条驮负裹着皮裘子老人的大蛇双瞳中浮现一抹滚烫的热浪,像是清客老饕觅到了久违的美食一般。 这位依附着一座宗门作为后盾的老妪竟是胆战心惊了起来,眼神惊慌且游移,竟是不敢与房沅对视! 那是一种来自血脉骨子里的恐惧,这种恐惧犹胜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压。 老妪眼眯一缝,干枯如腐竹的手轻轻勾起,漆黑的寒芒顺着锋锐的指甲跳动了起来。 身旁的众人看到老妪这一幕,皆是微微讶异。因为老妪这副姿态,不是进攻,而是防御! 这个嚣张跋扈了数百年的老鸟婆竟然第一次流露出了惊惧的心理。 黄禄微微一笑,从袖中甩出一张符箓,符箓迎风膨胀,化为一条纸船状,而后他轻点脚尖,踏入符箓小舟,对身后的那条大蛇说道:“吃了它,你便可以真正坐镇其中一块界碑,至于是遁地成为唯我独尊的地头蛇还是遨云做那翻云覆雨的老龙,皆随你。” 听到这句话后,房沅瞳子里滚动的炙热宛如粘稠的岩浆,身形一抖,幻化人形,恭敬的站在老人身后,激动的说道:“小人肉身化河,被这片山地苦苦压制了数百年之久,久尝苦矣。若真是有那滔天机缘,定是做那反身来压制山川河流的地头蛇!” 黄禄点头笑着问道:“被一片山地压制了数百年就把野心压没了?” 房沅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挺了挺身子,冲着黄禄抱拳说道:“大人教训的是。小人之所以选择遁地做地头蛇,是因为受制于自身的血脉,就算化龙,也很难跟正统龙种争锋。所以宁做蛇头不做龙尾,想去争一争万蛇之祖的席位,最不济也得是一地蛇祖。” 黄禄仍旧笑呵呵,“最不济也会是一国蛇祖。” 房沅当即又是抱拳垂腰,愈发恭敬,“多谢大人!” 黄禄驾驭符箓舟,缓缓划破雷池结界,说道:“以后可以叫我前辈,理所当然。” 房沅紧随符箓舟而去,“是,前辈。” …… 在一片绯红流火刚刚褪去,七星山脉之外,又突发异样。 天际像是被人生生的撕裂了一般,层层浓密的云层被挤压而出,宛如乡野村庄的烟囱一般突突的往外冒。 一座巨大楼船战舰排云如倒浪般疾驰而来,天际行船,风云涌动,威严如风伯雨师巡视疆土。 楼船战舰之上,列甲阵阵,光芒流溢如水中游鳞般刺眼。 流线型冲破风云的船舷上,站着一位不怒自威的覆胄男子,男子目光如鹰隼一般遥遥锁定红烛镇,准确的说,是遥遥锁定一个人。 一个全身金光湛然,手持血枪的魁梧汉子。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相互看了一眼,而后又同时收回目光。 楼船战舰上的男子收回视线后,双指如勾,猛然探向自己的脖颈。 一枚袖珍大戟饰物被男子从脖颈处扯出,单臂伸出,一杆萦绕着沉沉紫气的大戟便蓦然显化而出。 男子将大戟插入船甲之上,纵身一跃,高声吩咐,“全速前进!” …… 乱坟冢。 李灯临近乱坟冢时,那片悸动的黑色影动在少年到来时,竟是主动的让出了一条路,像是帝王出巡,万民避让。 熙熙攘攘的黑影在少年走过以后,重新合拢。 不过少年越是往前走越是艰难,温裕张开的雷法阻碍了少年的脚步。 前方,是一团宛如寒夜篝火般的硕大火球,看的李灯有些心驰神往,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 终归是热血少年。 在李灯出现于温裕视野中时,温裕一惊,哪来的野孩子?!竟然还能不受到丝毫天地威压的困扰,走在这片诡谲的地方居然能如履平地! 红烛镇走出来的?! 那就绝对不是野孩子!!! 而后他操控火罩,留出一个缺口放李灯进来。 李灯在火罩前停下,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叫温裕?” 温裕点头。 李灯走入火罩,“我叫李灯,老掌柜说你会带我走出...十万大山。” 温裕一阵错愕,许久以后才说道:“我会陪你走过十万大山!” 33玄刀法剑 在那一头飘逸银发、身披紫金纳衣头带攒玉莲花冠的道人到来后,那群正在张开阵法攻击雷池结界的道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皆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委实是那李氏遗贼的手段太过于强悍,若是放在外世、撑起一座大阵的几人,就算是一座守卫森严的城池也禁不住他们这般摧残。 那道威力几乎等同于一座剑阵的阵法摧毁九仞高墙宛如飓风摧折朽木一般轻而易举,可是放在这座雷池结界上,就太过于相形见绌,锋锐的阵法线条撞击在雷池结界上时浑似绵软的春风扑在石壁上,连“灰尘”都不曾抖落半点。 停下手的那群道人自觉的后退而去,站在人群的最后方,他们与这群同门道人,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实力辈分都是差距巨大,就算自己的师父身在此处,同样也要退居其后。 尤其是这位气度翩翩然若人间仙祇的银发道人,他的身份更是让人恐惧。 这位师叔祖级别的道人与那位已经疯掉的年轻道人师出同门,按照辈分算起来,那位擅长推衍之术的年轻道人还要喊他一声师兄。 不过这位道人却是不怎么在宗门露面,而是常出没于帝都王朝之中,因为他有一个更为可怕的世俗身份,一国之师。 这位风度翩然的道人放在外世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大人。 看似相貌年轻的国师抵达后三山后,看了一眼战兢不已的丑陋老妪,此时老妪脸上有丝丝蒸腾黑烟萦绕不绝,那张干瘪的脸庞上宛如有万千鬼魂在激荡。年轻国师和煦一笑,冲着鬼面老妪摆了摆手,示意她往后退出一段距离。 一向以桀骜著称的鬼面老妪在年轻国师的示意下,竟如蒙大赦一般,悄悄倒退数丈之余。 年轻国师向前走去,在煌煌雷威之下,闲庭信步,来到摩雷观观主身旁,与其并肩而立。 这位气度不凡的国师停下身来后,没有第一时间抬头看向凌立于雷霆结界之上的老掌柜,反而是轻轻侧转头颅,看向身旁同样一袭霜白发丝的老观主,笑着说道:“老前辈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乎?” 老观主依旧双手负后,气态神闲,对于身旁的这位一国之师并没有丝毫恭敬之心,随意的点了点头。 年轻国师也不恼怒,同样笑着点头说道:“老当益壮,如此甚好。” 简单的打过招呼后,年轻国师这才抬头看向老掌柜与黄禄,遥遥冲着两人打了一个稽首,“两位前辈亦是别来无恙乎?” 作为一国之师,即便是如今双方站在敌对面,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老掌柜面无表情,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擂鼓,像是蓄势一般,显然是没打算理会这位年轻国师。 倒是黄禄把手从裘袖中抽了出来,摆摆手,微笑说道:“一切无恙,唯思故国矣。” 年轻国师叹了口气,“苦也。” 兵法上有一招叫先礼后兵,在简单的问候过后,容貌如少年的国师、脸上的微笑一点一点的收拢,变得肃穆如木雕一般,双目如鹰隼一般盯着老掌柜与黄禄,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两位前辈,如今盛势安好,教化遍施,任二位有那通天彻底的手段,也理应花对残阳忘前朝!” 年轻国师的言外之意很明显,现在天下升平,人人安居乐业,一派盛世气象,而且双方都知道,战罪荼毒,最饱受灾殃的无疑是那些百姓,所以还请两位三思而行。 这都是一些读书人或者位重权贵之人惯用的伎俩手段。 黄禄看着这位振振有词的国师,又将双手收入皮裘之内,笑眯眯看着他,不说话。 这本就是一场毫无裨益的对话,若是能谈拢,早就谈拢了,何至于落得今日兴师动众局面? 年轻国师面无表情,内心同样没有任何隐而不发的愠怒,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之所以与之废话几句,无非是做做样子,毕竟他与这群一心只想着光复前朝的遗贼不同,在这片地域之外,他可是担任着教化一方的重任。 无论何时,都不能失了礼数。 气氛像是凝固了半晌一般,唯有呼啸的风雷声夹杂着极有节律的鼓点声。 年轻国师轻轻深吸一口气,温润的气势浑然一变,发号施令一般,“玄元,玄乾。破开结界,擒此逆贼!” 人群中,站出两个人,一人怀中抱刀,一人手中提剑。 这两人便是斗部司的首脑,负责追杀外敌与清理门户的存在,仅就战力而言,冠绝宗门。 两人刚走出人群,身形便兀自腾起,手中刀剑释放出灼灼欲喷的光华,英明神武的似要举霞飞升。 两道紫电青霜般的光彩骤然悬停在与那张大鼓齐平处。道号玄元的黑衲衣男子仗着一身鲜有人能够匹敌的杀力、性格极其乖张不羁,即便是在宗门中,也是少有人能入他法眼。他悬停于半空中,轻蔑的看了一眼“故弄玄虚”的老掌柜,将手中流溢着玄妙气息的宝刀横置眼前,一手轻轻抹过宽阔刀身,原本朴拙的刀身陡然震鸣了起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后玄元抹至刀尖的手轻轻一拨刀身,原本刀刃对地的玄刀,下一瞬间刀刃便对敌而出。 电光火石间,他那双手臂像是舒展的双翼一般向外张开,同时一抹浓郁的紫色刀芒飞掠而出,向着老掌柜脚下的结界割破而去。 玄乾面色淡漠,伫立身形后,他将手中提起的剑轻轻平放于面前,剑身同样悬空而停,剑尖指向那面结界。 而后他便轻轻闭上眼眸,下一刻,宛如青色龙卷风一般的杀伐之力从其体内涡流似的席卷而出,将整片空间都冲击的显得逼仄了起来。 此时的他站在杀伐气息营造而出的龙卷上,像是一个驭风的神人一般气象巍峨。 那把青色法剑岿然不动,安静的躺在风暴中。 玄乾张开一身杀力后,他依旧紧闭眼眸,同时左手掐起驭剑诀,右指并拢作母剑状。 左手之上,灵光跳动如星斗变换。那把安静平躺于杀伐风暴中的青色法剑慢慢颤动了起来,法剑颤动幅度极小,形如剑鞘内藏聚着万千振翅蚊蝇。 随着法剑的蓄势,那柄剑竟是缓缓从剑鞘之中抽离而出,一把以数枚青色铜钱铸织而成的剑身显现于众人面前。 而后玄乾霍然睁开眼眸,并拢作母剑状的双指猛然指定前方,那把细微震颤的法剑在同一时间向前激射而去。 法剑剑身之后,是一袭被拉扯而去的浓郁风暴。 气象远大的法剑后发先至,携带一穴吞噬风暴撞向雷池结界那边。 玄元与玄乾二人,同样是极致的杀伐,但气象却是远远不同。 玄元催动的刀芒,极其单薄,像是一根极细的紫色丝线,但却藏匿着割破万物的锋锐,所以死于玄元刀下的对手,多半是尸骨全齐,仅仅有一抹殷红细密的刀刃。 而玄乾催动的剑意向来都是以气势恢宏著称,他的攻击方式类似于流瀑当头浇下,对手的死状往往是蚂蚁吞象那般尸骨无存的惨淡光景。 几乎同一时间,这方地域出现了一道刀剑合名的声响。 紧接着,是更为呼啸的雄浑声音充斥这片天地,连绵不绝的呼啸声似涨落于耳际的大潮声那般激荡心魂。 直到此时,一直无视众人的老掌柜才轻轻抬起眼眸,他看着隐秘如一条狭线的刀光和气势浩荡的剑意朝着自己袭来灌来,仍旧是镇定自若,只是那双鼓槌却是剧烈的擂动了起来,好似暴雨摧打残荷一般迅疾。 随着刀光剑意的逼近,老掌柜擂动的鼓槌竟然浮现了残影。 这面雷池结界并不是以逸待劳,而是伺机而动。 李氏一族数以万计的征伐中,从没有打过一场以逸待劳的战争。 原本流动缓慢的雷池结界在鼓声的牵引下,那些密布雷电开始顺着界面旋转了起来,一条条粗壮的雷电从结界之面上被甩出,腾空化为眼前白马甲士。 健壮的白马上是气焰彪炳的持枪甲士,宛如天马行空一般,举枪征战。 白马银枪一泻千里,形如出穴的蚁群那般向外碾压、蔓延。 天神出征,声势浩渺。 那把宛如急先锋一般开路在前的青色法剑一头扎进万军之中,毫无阻塞的刺破白马甲士,而后剑柄处携带的剑意风暴宛如鬼手触须攫取那些被刺破的电浆,风暴裹挟着电浆,高速旋转,将充斥着强烈威能的电浆吞噬成虚无。 这种大开大合的场面实在是太过于震撼,剑意风暴与白马甲士的交锋下,整片山地都跟着震动了起来,两股狂暴的气流交缠,竟是引得周遭的气压极剧下降,仿佛这片山地内的气流都要被抽空了似的。 极低的气压下,人们的呼吸都是有些凝滞。 剑意风暴与白马甲士如厮如磨,这副景象宛如青蛇与白蛇的交-媾。 不过两股风暴并不是无限吞噬壮大的场景,反而是相互消磨。 以两者交接的临界口处消逝于无形。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两者交接处,此时已经形成了一片绝对的真空,空间都已经被搅碎成碎瓷状,哪方先败下阵来,就意味着将要面临碎瓷状的空间碎片喷射冲击。 那抹紫色刀光宛如死神的镰刀,所过之处,要么拦腰截断白马的身躯,要么割破甲士的脖颈,像是一场毫无抵抗的杀戮。 刀光向前推进数丈的距离后,最终湮灭。 就像征伐之战中一样,再锋锐的刀,在切割千军万马后也会被磨钝。 玄元看着溃散的刀光,桀骜的脸上终于是有了变化,眼神浮动着灼灼战意,手臂肌肉虬起,又是向前甩出三道狭细刀芒。 一道紧随一道。 三道宛如垒叠在一起的刀芒这次推进了三十余丈才完全消溃。 大致知晓了这些雷电甲士的冲击力后,玄元一身灵力滚瓜滥涌,又是递出一刀。 刀芒划出刀刃,玄元身形紧随而去,像是攻城掠地一般逼近那面结界。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远程划破结界显然不太现实,因此玄元只能亲自冲锋陷阵,推进到结界面前一刀砍破结界。 玄乾额头上汗渍涔涔,如他这般以双指为母剑,以法剑为子剑,远程操控如此浩荡的冲击实在是太过于消耗神魂。 他紧咬牙关,原本淡漠的脸颊此时有些棱角分明,以指作剑,牵引着法剑在大军中收割,而后再由剑意风暴吞噬破碎电浆。 这场争斗其实是一场虚无之争,主要比拼的就是毅力。 玄乾抬眼看了一眼正在推进的玄元,并拢的双指轻轻一绕,操控着法剑侧绕流线型前进,这一变招,就意味着玄元选择了转攻为守,不再一味地追求推进的距离,而是尽可能的大范围收割那些白马甲士,最不济也能拖缓白马甲士的冲击速度。 他这一手显然是想更大范围的笼罩战场,好减轻玄元的压力,使得他顺利抵达雷池结界,给上一刀。 以压胜钱铸造而成的青色法剑在列阵甲士中穿梭,宛如遨游在浩瀚银色海洋中的一尾青鱼。与此同时,剑尾的剑意风暴也是极速向外膨胀,形如巨网一般扯住成群甲士。 玄元见到突然变幻的战局,心领会神,微微偏移推进轨迹,避开直冲而来的列阵甲士,手中沉淀着浓郁紫气的玄刀由大开大合转为横劈而出,一道道紫色的刀芒重重铺叠,形成一个宽阔的平面,如重重浪涌一般向前疯狂推进。 由刀浪开路的玄元身形掠如离弦之箭,一身肌肉狰狞如凹凸不平的荒山野丘,顶着压力腾冲而去。 在玄元的行进路上,由于他的速度太过于迅速,手中玄刀上已经满满的附着一层露珠状的电浆,金铁同样是雷电传递的良好媒介,因此此时那柄紫气沉淀的玄刀上已经嗤嗤的向外攒射电丝了。电丝顺着手臂传递,肌肉骨骼都已经被麻痹,玄元根本来不及震碎顺着体内流递的麻痹感,只能僵硬的挥舞玄刀。 他已经推进了一半的距离,要不了多久,就要逼近那面如万龙游弋的结界。 但玄元也知道,想要推进至结界是极其艰难的,因为越往前推进,从界面上被甩落的白马甲士就会越密集,阻力就会越大,而消耗颇大的玄乾根本不可能操控法剑刺入甲士深处,否则他也不至于转攻为守。 而且就算自己接近了那面结界,也没有足够的自信一刀砍破结界,且不说结界上面满载的雷电之力会顺着玄刀传递,影响自己的挥砍力量,就单单只是那高速旋转的界面,就足以卸去刀刃上的大半力量。 但事已至此,作用宗门攻伐之力最强的他,已经不愿意回头。 老掌柜神情专注,眼神奕奕,一如多年之前悬空擂鼓,指挥军队攻伐一般。 擂鼓一起,大军一动,他便是游弋在战场上空的鹰隼,以锐利的眼神去找寻敌方的破绽,而后以鼓为号,调动大军攻击敌人的破绽处。 同样,在玄乾转攻为守的瞬间,老掌柜就已经洞悉了战局,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采取任何变术,任由玄乾协助玄元推进而来。 黄禄依旧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如果老掌柜操控雷电大军都应付不来两个冲锋陷阵的猛将,那他黄禄现在就可以回镇子中晒太阳去了。 年轻国师看到这一幕,面色阴沉了起来,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两个以攻伐之力著称一国的存在会面临如此窘迫的处境。 对方来势过于汹涌,如铁骑开疆,仅凭两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招架住。 而后年轻国师轻声说道:“祭符箓力士,为玄元助势!” 身后那位身披符箓衲衣的老道站出身来,犹豫说道:“符箓力士追根溯源仍是符箓一道,若是黄禄出手,符箓力士恐怕也很难力挽狂澜。” 而后老道看了一眼黄禄,惶恐说道:“那黄老头在符箓一道上的造诣太过于卓绝,我连与他比拼的心气都提不起来!” 国师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又问道:“那便祭傀儡大军!” 又是一位擅长木拓机甲的道人站了出来,“可行。雷木两属之间并没有绝对天克一说。” 而后,这位擅长木拓机甲的道人身体蓦然腾起于山巅之上,俯瞰这方山地,发号施令。 “削木为兵!” 宛如天斥的声响滚荡与山中林间,山中桂树竟是无风摇晃,生机尽褪,而后炸裂。 一具具木甲傀儡如褐色战骨从地底爬出一般,密密麻麻的浮现于山石之间。 一瞬间,整个山脉中充斥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原本苍郁的山脉也是如秋风肃杀一般。 就在高坐山巅的道人想要操控木傀冲击白马甲阵时,他的心头却是一震。 …… 一直驻守镇门的殷泓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箓,往天上一抛。 符箓宛如飘摇的黄色战旗,一具具木甲埇兵如撒豆一般从天际抖落。 这些木甲埇兵一个个气焰彪炳,形神具备,神气十足,赫赫然如木甲神灵。 真巧,刚好他殷泓也精通一些木拓机甲之术。 …… 那张藏匿着木甲埇兵的符箓横跨后三山,如倾雨一般不停地向下洒落埇兵。 在一艘刻有青雀黄龙的战舰上,手持大戟的军将看着这幕天降神兵一般的盛景,眼神炙热了起来。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黑色玉片,玉片之上,缭绕着一股粘稠的死气。 一把将手中黑色玉片捏碎,黑气炸裂。 而后他身形迅猛掠起,以一种远远超越战舰的速度撞入后三山。 在他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披甲战士,准确是说是披甲傀儡。 这些傀儡是他辛辛苦苦从古战场遗址中收集而来、并请人炼化而成的武士傀。 34兵家争锋 红烛镇这边光彩绚烂,剑意凝风,雷霆盘空,声势骇然。 玄元二人的攻击一刚一柔,犹如两个在攻击方式上迥异的绝世名将在冲锋陷阵。 而老掌柜那边在牵引出雷霆幻化而成的白马甲士后,鼓声节奏渐次趋于平静,敲落复抬起的鼓槌节律宛如心脏一般平静的跳动,老掌柜从始至终都是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想来他的心境应该也是极其冷静的,只是无人知晓老掌柜这副平静的面容下到底是因为根本没有把玄元二人的冲锋放入眼中还是他全身心的沉浸在战场中。 毕竟战鼓手的第一要求便是心理素质过硬,无论战局如何百转千回跌宕起伏,战鼓手都要保持心境上的波澜不惊,这样才能保证时刻对战局的精准把握。 擂鼓成雷声声缓,在这片山谷中如群龙滚走崖壁一般回响。 鼓声摔落在山石壁谷间,竟是引起牢固的山石轻微震动,那些原本藏匿在石旁缝隙中的红斑屋龙也是顺着震动耳膜的擂鼓声游弋来开,无形的声波此起彼伏间,这些屋龙却是如游弋在溪流中那般欢畅。 这些并没有多少灵智的屋龙昂首抬头,皆是本能的将目光锁定在那个身披斑斓衣的鬼面老妪身上,菱形的蛇瞳中泛着灼然光辉,像是对进食的渴望从瞳子中流淌了出来,吞吐的蛇信嘶嘶作响,如蚁群漫过山地那样瘆人。 房沅冰冷了数百年的血液在这一刻变得滚烫了起来,重新化为人形后,他的脸庞上竟是泛起了久违的潮红,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渴望操控着他想要立刻去吞噬了那个丑陋又恶心的鬼面老妪。不过他死死的控制着自己的欲望,不敢有任何僭越的举动,一来身旁乘坐符箓舟的前辈没有下达指令,二来房沅内心深处对于那群道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这种恐惧既来源于那群道人对自己便有天然压制,也来源于这数百年的积威深重。 毕竟就是因为这群道人所在宗门的缘故,自己才会被这片没有多少灵气的山脉镇压了数百年,肉身做河,为那个他恨意入骨的宗门运送了几百年的阴煞气息。 凝重浓郁的阴煞气息从自己“血肉”中流过时,宛如阴煞罡风在体内穿梭流淌,极为刺骨寒脉。 那群刚刚从前线撤回的道人此时已经被震撼的目瞪口呆了,久久才回过神来。 如果刚刚老掌柜对自己调用白马甲士的话,即便是操控着一座锋锐阵法作为抵御,也逃不过被冲击成虚无的下场吧? 一想到那种被铁骑列阵碾骨踏肉的下场,几人皆是不由自主的颤栗了一下。 战场衔接处,玄元挥刀甩出的刀芒愈发璀璨,一道道紫色刀芒近乎凝为薄如钱唇的实质线刃。不过这并不代表着玄元推进极为顺畅。相反的,玄元的推进速度却是越来越缓慢,宛如身陷沼泽。原本紫气氤氲的玄刀此时已经看不到紫色气象的流转迹象了,刀身上覆盖的雷霆使得这把颇具道韵的玄刀看来是像是纯银打造而成。过于粘稠的雷电粘覆在玄刀上,刀身上都是缠绕着雪白的电光,电光如璀璨流线型银鱼那般顺着刀身游荡,又顺着玄元的手臂窜入其血肉骨骼,流动的电光形似潮涌银山鱼入-穴那般浩浩汤汤肆意游离于血肉之间。 此时玄元已经将全身灵力荡到极致,灵力向外显化成细袅流丝,因此此时他就像是一个被流动的茧丝包裹着一般。 越往前推进,玄元的速度越慢,过于密集的白马甲士跟本不给他抽刀挥刀的间隙,一旦抽刀而回,密集的白马甲士就会贴脸撞击而来,而后形成流潮将他冲击后退。所以玄元此时已经由单手挥刀换成双手持刀,格挡于面前行进。 玄元将刀背宽阔、刀刃却异常锋锐的玄刀倒竖脸前,肌肉虬起的双臂如雕塑纹丝不动,不过从那不断隆起的手臂肌肉能看出玄元在持续发力,尽量保持刀身的稳定。 同样,只要玄元稍稍松懈一丝力量,面前着衔接致密的白马甲士便会将他冲飞,如秋风扫落叶那般直接将他冲出白马甲士战阵之外。 又是推进了数丈后,玄元的面目已经扭曲了起来,似乎每推进一寸,肩头上就像多出了一座大山的重量。迫不得已,他被雷电麻痹的身子猛然发力,如挣脱束缚似的向着玄刀宽阔的刀身撞击而去。 扛刀而行! 玄元用身子抵着刀背后仍是步步维艰,这把可以轻易划开空间的玄刀,竟然抵御不住万千白马甲士的连番冲撞。 玄乾已经被汗水模糊了视线,面色苍白如金纸,呼吸声急促且粗重。他作为母剑的右手如抽风似的颤抖不已,仿佛下一刻那并拢的双指就会被摧断一般,同样与双指一脉相连的法剑也是处在崩溃的边缘,驭剑而攻的他随时都有可能在白马甲士的冲击下失去对法剑的控制权。 玄乾艰难的抬头看了一眼玄元,还有几十丈的距离,必须要为玄元分担更多的压迫力! 而后他似鲸吞般的吸了一大口气,这口气被吸入肺腑久久没有吐出,像是憋着一股劲似的咬破舌尖,一大口鲜血喷涌在并拢的双指上。 面色已经趋于蜡黄的玄乾一抖双指,凌空一定,那“花枝乱颤”的双指蓦然竖定,与此同时,笼罩法剑的磅礴剑意如仙人以大袖收敛浮云一般,迅速向着法剑收拢。 一直遥遥远战的玄乾凌空踏步,也是向前推进而去! 剑意收拢凝聚的法剑倏尔将雷电幻化的甲士阵型刺破一条硕大的口子,此情此景,像是他在推移着法剑前进。 法剑的推进速度一瞬间暴增,直接冲破万骑、擦着玄元的身子掠过,顺着玄元的推进路线激射而去。 在玄元的前方,有一柄法剑分流兵马、打开路线。 当法剑擦过玄元肩头时,玄元所承受的压迫力陡然减轻,刀芒再起,不过这如重重影幕的刀芒不是破开白马甲士,而是迅猛的撞击在法剑剑柄之上,宛如工匠挥动铁锤砸击钉子一般,将法剑一寸一寸的向前砸击而去。 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两人在攻伐上确实是有一丝相辅相成的意味。 玄乾操控法剑为玄元破阵,玄元投桃报李以刀芒砸击法剑推动法剑前进。 不过下一刻,原先受掣于法剑的白马甲士在失去了桎梏后便倒逆合流而来,这一幕极具视觉冲击。一直都是以潮推之势冲腾的白马甲士竟然在一瞬间“勒马调头”,合流成一条粗壮的银白大蛇状,向玄元后背突施冷箭,雷霆凝成的大蛇与玄元不过几十丈的距离,几乎瞬息之间就能将后背完全暴露的玄元直接穿透,名副其实的回马枪! 年轻国师见到这一幕后,来不及施展任何补救的手段,大喝一声,声音滚滚如春雷袭空。 “玄元!” 同时,玄乾也是察觉到了那杆猝不及防的“回马枪”,惊惧提醒道:“玄元小心!” 但那条去势汹汹的雷霆长蛇奔袭速度已经超越了音速,而且显然雷霆所凝的长蛇距离玄元更近,在提醒声还未落入玄元而中时,那条雷霆之蛇极有可能就已经穿透玄元的躯体了! 两道提醒声落下,四下寂然,皆是屏气凝神,像是等待着死神读下宣判的念词一般。 谁都没有想到以杀力冠绝宗门的玄元会是这种死法! 是的。只要被那条雷霆之蛇贯穿躯体,玄元会在一瞬间失去任何抵抗能力,就算仅仅只是一瞬间,但对玄元来说却是致命的。就算是一柄夺命法剑贯穿了玄元的身躯,对他来说都不会太致命,但这条雷霆之蛇与法剑不同,且不说那无孔不入的电丝会将玄元烧成虚无,就是这生生不息如百丈长河的蛇身带起的冲击力就足以将他失去灵力抵御的肉身冲击成四分五裂,而雷霆又天克阴灵一族,因此一旦失去了肉体,玄元的魂魄在雷霆之蛇的冲击下便是形神俱灭的结果。 虽然知道已经晚了,但年轻国师和玄乾仍旧是不顾一切的出手援助。 那位年轻国师躯体之上蓦然绽放光明,在这片地域,唯有光的速度比声速和那条雷霆所凝的大蛇速度快! 虽然雷霆也是光,但雷霆绽放的光却是没有多少攻击力,而年轻国手中的光却是攻防兼备的利器。 年轻国师那头璀璨的银丝瞬间张开,携带着极度明亮的银发以光速般生发而去。 万千肉眼可见的银发如不可累计的触手,刺破空间,顺着雷霆之蛇攀爬,如藤蔓缠绕粗壮的古树枝干。 情急之下,年轻国师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雷电是有形无实之物! 璀璨如星线万缕的发丝在接触雷霆之蛇后竟然扑了个空。 年轻国师恍然醒悟后,双手掐诀,指尖翻飞如蝴蝶穿花般流畅,那截正在腾空缠绕的发丝蓦然炸开。 光爆漩涡! 在炸开的气流尚未形成漩涡前,如万千碎影攒聚的光爆漩涡却是已经成型。 紧接着,又泛起一穴气爆漩涡! 光爆漩涡中的碎影直接割破雷霆之蛇,雷霆之蛇从尾部迅速龟裂、崩塌。 风暴漩涡张开后,像是魔鬼的口器一般,向外爆破气流,高速旋转的气流直接扭曲了光线,同时也扭曲了那条雷霆之蛇的行进轨迹,仔细看去,那片密集到连空间都能炸碎成虚无的风暴漩涡意料之中的阻滞了雷霆之蛇的速度。 强烈的气流是能够扭曲甚至是吸纳光线的,这跟老掌柜操控那盏天上灯强行收拢光线的手法不同。 雷霆之蛇的行进轨迹扭曲、速度减缓,这就给了玄乾操作的空间。就在他要强行倒逆法剑时,法剑之后的玄元却是举起了玄刀。 玄刀刀身上,竟是流淌着一层薄薄的紫色水流,雾气蒸腾,意蕴玄妙如仙气缭绕。 他将玄刀倒插向后背,这个动作极其潇洒写意,像是江湖游侠儿大展身手一番后来了个漂亮的抛刀入鞘。 可是此时玄元后背上并没有挂刀鞘,因此这也不是什么耍帅的动作。 他这垂直背刀式纯粹是为了抵御身后不知名的攻击。 在雷霆之蛇倒逆的那一刻,玄元就已经本能的察觉到后背处的诡谲,但他来不及回头查看,只能反插背刀式赌博性的抵御。 雷霆之蛇在倒逆时在这片几乎真空的地带掀起了巨大的空间风暴,原本平静的真空地带突然震颤了起来,玄元感知到了这抹压迫性的力量后,立马举刀防御,而且还用上了原本准备一刀砍破雷池结界的力量。 那条雷霆之蛇仅仅只是被阻挠了些许趋势,微微扭曲了行进轨迹。在平缓的鼓声中,又重新凝聚,挣脱气爆漩涡的撕扯,贯穿而去。 一抹流光般的雷霆之蛇冲击在玄元身上,玄元壮硕的身子瞬间被流光吞没。 光芒四射,强烈的光芒几乎让人失明。 所有人都不敢闭眼,强忍着刺破眼瞳的巨疼看向那片光幕,想要从中找寻到那个宗门杀伐第一的玄元。 可是,除了满眼的白光外什么都看不到! 气度极好的年轻国师终于露出了怒容,他蓦然转头,眼中似乎带着一股尖利的杀意,看向身旁的老观主,咆哮道:“雷谟观主,为何见死不救?!” 年轻国师之所以如此质问他,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他们这群人中,唯有这位名为雷谟的老观主能够在雷法上与老掌柜争锋一二。 刚刚若是雷谟愿意出手,十有八九是能一击击破雷霆之蛇的,就算不能一举击破,拖缓它的贯穿速度也是板上钉钉的,这样玄元便能获得足够的反应时间。 显然年轻国师是真的暴怒了,一时间竟然忘了礼数,对老观主直呼其名。 老观主依旧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淡淡的看了那怒不可遏的年轻国师一眼,抬起袖袍挥散了那片经久未息的光幕,一位衣衫完好无损的道人如同光之塑一般,背刀式,背对众人。 那把刚刚还流淌着紫色水流的玄刀此时犹如流银所铸。 玄元黑色的衲衣都已经亮白如霜,即便是背对着雷霆之蛇的冲击,他那双紧闭的眼眸也已经渗出了浮连的血珠子。 在强烈的电光刺激下,他许久都未曾睁开眼。 平缓擂鼓的老掌柜节奏一变,鼓槌敲在鼓面上似有尖锐之声,而后那面罩住整个镇子如银碗形的结界似碎瓷般破碎。 破碎的雷电跌落地面,撞入殷泓掌控的木甲埇兵之上,原本就气象繁茂的木甲埇兵此时更如雷神的仆从一般彪炳。 那个高坐山巅、削木为兵的道人掌控的木拓机甲之术溃败于殷泓所操控的木甲埇兵手中,双方傀儡之间的战斗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 此时那位老道已经被殷泓一枪挑落山间。 殷泓站在木甲埇兵方阵前,不动如山。 老掌柜的鼓声不曾间断,只是格调稍稍高亢了几分,就算不去看那片气势逼人的银锡佣兵,单单听这鼓声也能感受到一股威严的压迫气势。 一卷黑潮洪流划空而来,随着黑潮洪流的推行,那挂宛如浓墨的洪流颜色却是逐渐变得清淡,而其所铺展的空间却是越来越广袤,这种情景,好似浓墨被清水冲开、冲淡了一样。 仅仅一瞬间,铺展开来的黑潮便如被惊起四散的乌鸦。 这是武士傀在腾空列阵,显然这些武士傀是用来对付殷泓身后那些银锡木甲埇兵的。 那位手持一杆紫气萦绕不绝大戟的将军此时落在山巅,那些列开阵型的武士傀从半空坠下,紧随而落,遍布漫山遍野,像是拉出一道坚固防线一般。 那位将种高站山巅,一身厚重的甲胄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他将大戟重重插进山石中后,凌利的目光向下扫视,他浑身的气势随着目光的蔓延迅猛攀升,当他将目光停留在殷泓身上时,那股如地泉喷涌的气势蓦然一滞,整座山体隐隐间都是轻微一颤。 这将种竟然能与灵气匮乏的山体产生共鸣。 对殷泓这种身经百战的人来说,这点细微的震颤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在察觉到山体异样时,殷泓抬起头,眼眯一缝,看了那盛气凌人的将种一眼。 不过殷泓嘴角那抹勾起的不屑仍旧清晰可见,他殷泓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战役不计其数,一个命格和气运极好的后辈还不至于让殷泓心生忌惮。 面对这个来势汹汹、居高临下的将种,殷泓一丝气息都没有外放,但饶是如此,那将种仍是能从殷泓身上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如白云苍狗捉摸不定却又如藕断丝连挥之不去。 将种深吸了一口气,这种玄妙的感觉古兵书上有过明确记载,这是正统兵家与旁支兵家最为明显的分界线,只有酝酿出这种玄妙压迫感,才能算是半只脚踏入了正统兵家这条路子。 百修之中,正统兵家杀力首屈一指,是为数不多能够以一敌多的恐怖存在。 正统兵家分四脉,又被世人成为四支,虽然同属兵家一派,但无论是差别还是跨度都极大,其修习的法门更是天壤之别。 兵家的杀力之所以能在百家之中名列前茅,广而深,繁而精便是原因之一。 殷泓与将种之间的无声对峙,更像是一场大势上的交锋,两人皆是无言,但其中却是凶险万分。 年轻国师见到两人对峙的这一幕后,面色无动于衷,身形却是腾飘而起,御风而上。 年轻国师凌空盘坐后,大袖中却是流光溢彩,一团团各色光团如漂浮的水母一般顺着空间四处促狭游荡。 从年轻国师袖中飘出的物件极多,有红砂丹书,有黑漆铁券,有钤印印章的山河画卷,有通体碧玉如翡的官印,有蝇头篆字的敕山帖儿,有形如高大山岳的镇字碑台等等。 这些物件皆是带有一定的“权威”。 老掌柜轻飘飘看了一眼宛如河灯般促狭远荡的镇宝,面无表情,仅仅只是稍稍加快了擂鼓节奏。 仅仅只是几个呼吸间,原本只是两个人的无声争锋,现在随着年轻国师和老掌柜的加入,已经变成了四人之争。 黄禄看着这空前绝后的交锋,原本笑呵呵的面色也是凝重了起来。 他轻轻闭眼,细微的感知红烛镇以及后三山的变化,并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 殷泓与那将种,两人此时正在争夺这座古战场的掌控权! 35初步交锋 这位乘坐楼船战舰从帝都浮空远渡而来的将种名为张帖儿,一个颇为文气的名字。 张帖儿出生于武将世家,祖上曾在那个分疆裂土的兵戈年代里立下过赫赫战功,乘大势扶摇而上的张家老祖也是带领家族一举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贵家族。 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带兵打胜仗,必然会从顺着大势向上攀爬。 不过那段刀光四起的岁月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迎来百废待兴的盛世局面,因此自开垦疆土结束后,那位权势滔天的家族便没落了下来,整个家族中珍贵的武夫血统和根骨似乎也被那位老祖透支了去,从此张家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位能够在武学造诣上令人咂舌的兵家修士。 直到张帖儿的出现,这个逐渐凋零的家族才算恢复了些元气。 张帖儿的出现其实是意料之外的事,家族之所以给他起了一个如此文气的名字,正是因为曾经找高人推衍过家族武运已无力挽回,再加上如今盛世太平,武将很难有所作为,而文人却是抟风扶摇,所以家族想要脱胎换骨就必须要有所取舍,既然武运凋零已呈大江东流不可挽回之势,那便顺应当下大势,由武转文,再振家族。 故而张帖儿这个承载着家族希望的名字便诞生了。 如今天下的大势,即便是不懂推衍之术的人也能看的明朗,整个帝国都是武运凋落,文运兴起的趋势。 可偏偏上天对这个家族开了个玩笑,就在这个家族想要彻底断绝武运,奋力搏取文运时,这个被家族在文运上委以重任的张帖儿却又反常的凝聚出了一身百年难寻的武运之体。 在张帖儿一身武运初现端倪时,这个家族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道遗失了许久的武运终于重现,忧的是这道武运出现的太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违逆当今大势。 当今天下,文运才是主流。 一片地域所能承载的气运终归有限,在达到阈值后,便会出现饱和期。那么按照这个规律来看,文运鼎盛,必然会有其他气运衰落。 而从历史的演变中便能总结出,在衰落的气运中,武运必然是首当其冲。 乱世年代,绝世名将层出不穷,文人在战火中仓皇逃窜,武运昌盛,文运必然衰落。 盛世年代,读书种子多如草芥,武夫耳畔萦绕太平诗歌,文运繁荣,武运必然凋零。 自古以来,文武气运就如潮水涨落一般,在历史的长河中起起伏伏,可以共存,但绝对不会和平相处。 正如山水之争一般,同源不同脉的气运也会争相残食。 随着张帖儿在兵家武运一途上履峻岭如平地,那位出自道门、曾为张家推衍过的老术士的后果可想而知,即便是出自国教一脉,也依然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直接被张帖儿以一身浓郁的武运捶成烂泥。 名字极为文气的张帖儿生平最是痛恨读书人,除了那潜在的文武之争使然,还有就是性格桀骜不羁的他最是看不惯一群只会逞口舌之力的读书人。 整个帝国,有几个读书人敢与他正面一战?! 屈指可数! 张帖儿将视线从殷泓身上移开,那股淡淡的压迫感瞬间荡然一空。他又将目光放向这片天地,这片天地虽然阴煞之气浓郁,但对他的战力并没有丝毫的压制作用,身处其中反而还有一丝酣畅之感。 兵家修士身处古战场遗址中,如游子归乡,若是坐镇其中,更是能在无形之中增幅战力。 而他对于古战场遗址更是极为熟悉,这些年中,帝都之内,几处诡谲云涌的古战场都被他孤身一人扫荡一空,无论是古战遗留物件,还是遗址中残留的兵家武运,皆是悉数入他囊中。 此时他身后的那群武夫傀皆是出自于他所扫过的古战场。 但是这座活着的古战场遗址却是他生平仅见,张帖儿早就听说这处“胜地”,只是皇室那边一直对他严令禁止,帝国疆域内的古战场任他来去,其中机缘也是任君采撷,但唯独这处古战场,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被气运垂顾的他,终究还是来到了这处心驰神往的“胜地”。 在他听说红烛镇这边出现了异动后,便主动请缨前来平叛,家族那边这次也是使出十二分气力,力保他能够从众多将种竞选者中拿下这道珍贵的平叛令。 皇室那边鉴于张帖儿有多次孤身深入古战场遗址的经验,才敢放心将如此重担委任于他。 张帖儿收回视线,将身旁插于山石中的大戟提起,面色变得肃穆了起来,在匆匆赶来的路上,皇室和家族跟翻烂账似的将红烛镇的底蕴全部对他和盘托出,并一再叮嘱他不可轻敌。 在他看过那沓宛如古籍般厚重的密信后,即便是皇室和家族没有任何叮嘱,他也不敢有丝毫轻敌之心。 这个在镇子鼠藏了几百余年的前朝名将、是他目前所遇到的最强敌手。 若不是因为这座古战场遗址的原因,在看过那沓密信后,他会立刻下令班师回朝。 但这座古战场遗址对他来说极为重要,除去本身极度垂涎外,他手下的武夫傀也极为契合这座古战场,在古战场遗址中,那些列阵而战的武夫傀能够一直保持着不会衰败的巅峰战力。 还有一个因素驱使着他涉险赶来于此,那便是殷泓一身雄厚的前朝武运。 他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炼化这座古战场遗址,将其铭刻在一件甲衣之上。二是吞噬掉殷泓那身绝世仅有的前朝武运遗留。 自武运显露时起,气运一直都是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他这次也赌气运同样在他这一边。 张帖儿提起大戟后,拉开身架,一身灵力席卷而出,他紧握着有万钧之重的大戟,再次看向殷泓,森然说道:“请前辈赐教。” 殷泓眼神漠然的看着他,开口说道:“大戟不错,可与屠城媲美。” 张帖儿没有答话,脚掌一跺山岳,呼啸而出。 这位将种子弟知道,今日一战,决定胜负走势的根本不会是双方手中的兵器,也不会是各自统率的傀儡军团,唯一能决定走势的是这座古战场遗址,谁先掌控此处地域,谁便有绝对的优势。 几乎同一时间,殷泓也是祭出屠城,一杆血气蒸腾的长枪在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抹刺眼的殷红,宛如燃烧的血线一般向着张帖儿刺去。 原本大气的枪身此时在夜空中拉扯开,竟是显得有些玲珑细致。 而后一身金光如塑的殷泓紧跟而去,殷泓速度远超被掷出去的血枪,半路上,在他即将超越屠城之时,殷泓猛然探出一手,握住屠城,仅仅瞬息之间,又是躬身将血枪投掷了出去,这杆血色屠城宛如穿破空间,只在半空中拉出一条红绡丝般的鲜红纤影。 张帖儿目光紧锁着那抹有些虚幻的血枪,在血枪距离他还有几十丈的距离时,他猛然斜挥出手中的大戟。 不偏不倚。 大戟挥出的瞬间,那杆血枪如约而至,与大戟撞击在一起。 血枪被弹的倒旋而回,旋转速度之快,已经形成了一圈血轮状,此时这杆血枪仿佛一瞬之间就变成了一枚滴溜溜旋转的血滴子。 张帖儿挥动大戟弹开这致命一枪后,身形也是这股从血枪传递而来的冲击力震的倒掠而出。 屠城的冲击力太强,直接将张帖儿击退数丈。 仅仅只是一招,殷泓便化被动为主动,前掠的身形接过被弹射而归的血枪,其身形不过是一滞,下一瞬间,在卸去血枪身上传来的力量后,身形几乎拉出一条金身残影,举枪向着张帖儿直砸而下。 由于殷泓的速度太过于迅猛,上一刻他举枪的姿势还像威猛金塑浮雕上虎虎生威的画面那般定格在数百丈外,下一刻当他的身影再浮现而出时,便已是在张帖儿头顶,凛冽的枪尖正对着毫无防御的张帖儿刺下。 一抹刺眼的金光映入张帖儿的瞳孔中,带着浓浓血气的屠城刺破气流、掀起尖锐的风旋,风旋如无形的短匕小剑,肆意刮割而下。 在面对悍然如血蛇捕食猎物那般迅猛的刺枪下,几乎命悬一线的张帖儿面色仍是平静,他一握手中大戟,以戟刃抵挡枪尖,同时身形迅猛倒退。 弥漫着浓郁血腥气息的长枪不依不饶,瞬息之间,撞击在戟刃之上。 过于狂烈的力量顺着枪身流泻,滚滚如吞天潮水一般倾泻至大戟之上。 而后便看到瑰丽的一幕。 殷泓以手持枪,凿在戟刃之上,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如金疙瘩一般。 血枪落在戟刃上后,以枪凿戟的姿势便定格不动,血气如被风荡开的榴火那般顺着半空一线灵动氤氲,璀璨的金甲更如天神洒落的碎金子在空中向前延伸。 此时两人皆是倾尽全力想要撞开对方,但双方的力量却是诡异的维持在了一个势均力敌的水平上,枪和戟上的相对力量互相抵消后,竟然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 因殷泓携带而来的巨大冲击力带动他们向着红烛镇外飘去,形如顺着平静水流漂流的绘彩石雕。 而殷泓和张帖儿便是石雕上栩栩如生的画案。 两人向外飘出数百丈,张帖儿适应了这股撞击力后,在心中悄悄拿捏了一番力道后,紧握大戟的手腕轻微一转,大戟借力偏移,由于血枪失去了支点,殷泓整个身子擦着张帖儿侧滑而出,侧滑的身子如毫无预兆的扑空那般。 张帖儿看似完美的破解之法其实早就在殷泓的预料之中。 两人之所以能够如雕塑般滑行了这么久,其实不是张帖儿把握住了双方发力的临界点,而是在血枪撞击在戟刃上时,殷泓就已经精准的找到了那个临界点,在撞击的一瞬间,既要保证张帖儿不被弹飞,又要保证自己能够完美无缺的对接上张帖儿倒飘的速度,就算是术算家都很难把握这个临界,但是殷泓却是在一瞬间就做到了。 从始至终都不是张帖儿在应对殷泓的那股冲击力,而是殷泓刻意适应张帖儿的承受能力。 经过短暂的交锋,张帖儿也是察觉出了异样,在两杆兵刃撞击上的一瞬间,无论张帖儿如何发力,对方总能刚好拿出与之相匹配的力量出来,就像用手推墙一样,你无论如何用力,对方都是纹丝不动。 张帖儿心知不妙,才会反手转动戟杆,想以卸力的方式摆脱这种如影随形的可怕攻击。 但他上当了,殷泓就在等他卸力。 在张帖儿卸力、与他交身而错的瞬间,已经悄悄在左手上酝酿出一丝精元之力的殷泓正好可以给他一拳。 殷泓酝酿的这一拳攻击力不比手中的长枪差,要知道,他除了是兵家修士外,还是一位炼体者! 殷泓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左手握拳,在交错的瞬间,一拳捶击在张帖儿的心口。 两人就此交错而过。 张帖儿被捶的斜飞而出。 被一记暗拳捶中的张帖儿滑出很远才稳住身形,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迹,从心口处扯出一块已经破碎的护心镜。 还好这一拳是冲着他的心口去的,若是冲着肋骨而去,此时他的腹部应该已经被殷泓掏出一个窟窿出来。 张帖儿随手丢掉那块密布符箓篆文的破碎护心镜,冷冷的看着阴险歹毒的殷泓,将身上同样破碎的甲胄一块块撕掉。 而后便看到千丝万缕黑色线状物如漆黑剑芒从张帖儿体表上纵游切出,呼吸间,一幕如墨斗弹出的密集黑线纹路的纱衣显现了出来。 殷泓眼神一凝。 百鬼符衣?! 漆黑如魂丝的黑色线条如鬼手似触须,竟然顺着张帖儿的身子骨攀爬了起来,形如狂野生发的爬山虎藤蔓那般。纵游的黑线丝在触及到张帖儿的皮肉之时,游移的速度更是迅猛了起来,顺着皮肤,嵌入血肉,形成密密麻麻的符箓纹,此时张帖儿那白皙的脸庞上已经被一团缭绕如烛烟的丝线取代,看起来像是纵横交错的刺青脉络。 符箓纹路凝为甲衣后,张帖儿原本一身的刚猛气息也是顷刻间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浓郁如恶鬼索命的阴戾气息。 张帖儿催动以鬼魂研墨,肉身为底的符箓衣后,一身气势缓缓攀升,雄浑激荡如大潮对涌。 他那张纹路游弋的脸上变得狰狞不堪,仿佛那些黑色线条正在勒紧他的皮肉一般。 仅仅一个回合,就被殷泓破掉了甲胄和那枚价值万金的护心镜,而且对方并未动用任何强力手段,显然在两人的捉对厮杀中,自己落入了下风。 殷泓无论是经验还是手段都远远超出张帖儿的预料,而且接下来的战斗更是凶险万分,用生死仅隔一线之间来形容毫不为过,所以在两人交战进入白热化时,张帖儿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一瞬之间祭出百鬼符衣,防范于未然总归是没错的。 如果在暴露压箱手段和保障性命之间做出选择,张帖儿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命都没了,留再多的压箱手段还有什么用? 更何况,越早祭出这件百鬼符衣,对于他接下来争夺古战场遗址的坐镇权就越有力。 想要过河,就先搭桥。 对于殷泓,张帖儿从皇室和家族中递送过来的密信中了解颇多,他与红烛镇这座活着的古战场遗址之间其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矛盾,这些矛盾的来源来自于他的一体双修之法。 而这种矛盾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他殷泓这辈子都别想炼化古战场遗址,尤其是像红烛镇这种活着的、超级古战场遗址,即便身处其中也要受到古战场的压制。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呆了七百年之久依然没有炼化红烛镇的原因。 而且殷泓施展的手段越强横,古战场遗址对他的压制就会越大。 其中原因其实很简单,还是因为这位先走炼体路子,后来又转投兵家修士的前朝名将太过于贪心不足,转投兵家后,舍不得一身强横的体魄、依旧保留炼体者的功底,顶着压制强行提境,最终练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形态。 众所周知,古战场遗址又被成为人间小酆都,是出了名的阴气凝聚之地,兵家修士想要坐镇古战场,首先要能抵御、适应古战场内的阴气冲刷体魄灵魂,最终两者之间达到同化熔铸。 但殷泓体魄强横不假,可那一身因炼体而得的精元之力天生就与阴气相克,两者之间的碰撞宛如天雷地火,根本不能够安然熔铸一体。 这也就造成了殷泓根本不可能炼化超大型古战场遗址,殷泓体魄如一团燃烧的烈火,而古战场遗址似一块阴寒的万年坚冰,双方一经触碰,必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殷泓在看到张帖儿催发出百鬼符衣时确实是有些震惊,因为百鬼符衣不似普通的甲衣,它制作的首要条件便是古战场遗址。 一种以古战场吞噬古战场而来的甲衣,这副符衣又被称为古战场遗址的克星,因为它能生吞古战场遗址! 有此甲衣护持的张帖儿,若是对红烛镇起了贪念,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将其炼化,但是坐镇此处应该能够做到。 一旦张帖儿坐镇了古战场遗址,那在他的操控下,这座古战场遗址对自己的压制会愈发强烈。 震惊归震惊,但殷泓并没有丝毫的忌惮,反而还有种跃跃欲试的情态。他在这里被压制太久了,几百年间,这个以征伐闻名于世的将领出手的次数寥寥无几,早就压制不住胸腔内翻涌的战意了。 今日,面对一个极有可能坐镇古战场遗址的对手,他便可以尽可能的释放自己胸腔内的战意了。 真的以为这年轻将种坐镇了这座古战场遗址就能对自己绝对压胜了?! 不提数百年间殷泓与红烛镇相互砥砺,早就适应了这种压制,就算张帖儿坐镇了又能如何?别忘了,这里曾是前朝国都,在这里战死的英灵都是李家的军队! 这座古战场姓李! 而且张帖儿到底能不能坐镇此地还要看老掌柜愿不愿意! 埋葬在镇子里的英灵生前曾听令于鼓声,死后依然听令于鼓声,历经千秋万代都不会更变! 我殷泓一日是他们的将领,即便轮回千百世,也依然是他们的将领! 殷泓将手中屠城向后划出一个弧度,锋锐的枪尖切割山石如同切割豆腐一般,一身鎏金长放的殷泓不是举枪开路,而是十分霸气的拖枪而行。 殷泓身姿挺拔如陡峭山峰,从其体内流溢而出的战意更是如渊渟岳峙,滥滥然不可当。他每向前跨出一步,便有一圈涤荡的精纯精元灵力向外扩散而出,几近肉眼可见的精元灵力荡开金甲上的光芒,形似流动的熔金那样绚烂。 人间神祇,金甲巨灵,不过于此。 一招落败的张帖儿在祭出百鬼符衣后,底气大涨,狰狞不堪的脸颊绷的宛如新凿石块那般棱角分明。 在他起步的瞬间,手中的大戟再度凝聚出一条香炉升紫烟形的流带,顺着戟身缠绕,本就宽阔的戟身仿佛膨胀了一圈。 同时,那副符衣上,升起如乌云遮日的滚滚浓烟。 他将大戟绕至身后,扛着大戟前行,每走一步,脚步便沉重几分,数丈之后,便看到经他所踩过的山石地竟是裂纹密布。 这一战不可避免。 张帖儿想要坐镇此处地域,就必须要激发出殷泓的最强战力,让他彻底释放出与这片地域格格不入的精元灵力。 在古战场遗址本能的对这股精元灵力抵触、压制时,张帖儿才有机会趁虚而入,占据这处古战场。 换句话说,就是他会与这处古战场暂时形成同盟关系,来共同抵御殷泓的冲击。 那便是他坐镇古战场最完美的契机。 36枪戟之战 以杀力冠绝宗门的玄元与玄乾两位道人在张帖儿气势汹汹的接替战场之后,二人便身形向后飘掠而去,主动退至战场边缘。 实在是两人在与老掌柜的对垒中消耗太大,玄乾倒是还好,主要是远程操控攻伐之术太过于消耗精气神,那身饱满的灵力依然充沛如披挂一汪粼粼水面在身,顺着挺拔的身躯缓缓流动。对他来说,精气神的枯竭并无大碍,以道门诸多精深养气凝神的术法,再配合丹药调神敛气,短时间内便能彻底恢复过来。 说到底玄乾现在面临的情况就如烈日曝晒肥沃的土地那般,虽然地皮已经皲裂不堪,但靠着以往的底蕴,只要稍稍往这皲裂的地皮上泼上一瓢水,便能恢复如初。 而玄元此时情况却是不妙,由于以肉身陷阵、近距离的遭受电浆冲击的原因,他体内的灵力已经被冲刷一空,在逼近雷池结界时,玄元每踏一步几乎都是扛巨鼎而行,极为吃力,饶是以他练刀出身的家底子也吃不住如此重压,所以此时他的体力已经透支,更要命的还是那条气势如虹的雷蛇袭击,为了抵御那道恐怖的攻击,玄元那看似无甚出彩的一刀,其实已经接近了他刀术的巅峰,只是当时那条雷蛇太过于璀璨且持续,将他那巅峰刀芒给掩盖了去。 只有玄元知道在那瀑雷蛇若星河倾泻过肩头时,身处其中,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凶险。 此时脱身的玄元直接坐在众人身后,心念一起,屏蔽掉外界所有的干扰后,从袖筒中抖落几个瓶罐,一挥袖袍震碎瓶罐,数枚颜色各异的浑圆丹药被他一口吞入腹中,丹药入腹,玄元苍白的脸颊才稍稍恢复一些血色。 而后他没有丝毫停滞,心神沉浸,双手掐诀,牵引起天地灵力浩浩汤汤向下浇落。 疯狂攫取灵力的玄元此时像长鲸吸水一般,来着不拒,几乎以浇灌的方式被他纳入体内。 玄乾看了一眼正在疯狂吞噬灵力的玄元,眉头都是忍不住一抖。玄元向来如此,性格霸道,做事霸道,刀法霸道,他活脱脱就是一个霸道的代名词。 玄乾感受了一下这方天地内游荡的灵力,也不再迟疑,一手轻轻掐起法诀,灵力顺着他那悠远绵长的气息被吞入体内。 此时这方天地的灵力已经暗流涌动,变得紊乱了起来。在年轻国师大手笔的法宝迭出、殷泓与张帖儿对垒的气势铺卷下,本就不算充沛的灵力竟然有种想要向外逃逸的迹象。再过不久,待得殷泓与张帖儿彻底激斗起来后,这方天地的灵力必然会是一溃千里的光景,到时候再想要从这片天地中攫取灵力难度可就要大上许多了。 在张帖儿扛着萦绕有浓郁如水的紫色大戟行进时,他身后那片列出阵型的武士傀脚步也是亦步亦趋的动了起来,原本收缩紧密的傀儡军团此时阵型拉扯的愈发壮大,这些阴森气息萦绕的傀儡军看起来有些骇人。 这个军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是一种活着的古战场遗址或者一种极为罕见的阵法,他们的存在除了能够列阵为战之外,还能够小幅度增强主人张帖儿的战力,为张帖儿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撑力度,战斗拖延的时间越久,这种增幅而出的裨益就越明显。 只要有这个傀儡军团在,张帖儿便能不知疲倦的战斗下去。 反观殷泓,则是与张帖儿截然相反的处境。 所以即便是两人正面碰撞,张帖儿也并没有太多的忌惮。 此消彼长的战斗在兵法上几乎就是稳操胜券的结果。 针锋相对的两人经过短暂的“酝酿”后,终于是碰撞在了一起。 血枪紫戟同时从双方手中探出,枪影如喷火,戟影似霞光,红光滚出紫霓,紫霓摇落红光。 仅仅只是瞬息之间,枪戟就已经交接了数十次,火花四溅,金铁之声四起。 枪与戟都是重型武器,除了在枪戟之法上造诣极为精深的存在,多数情况下,杀伤力都是由挥动的气力决定的,所谓稚童抡锤能杀人,丈夫持绳难取命就是这个道理。 但此时两人挥动武器碰撞的情况却是极有章法,并不是只依靠蛮力在战斗,显然两人在使用兵器一途上都有极精深的造诣。 枪戟一触即逝,如灵蛇捕食。虽然枪花戟影极为灵动,但每次看似轻飘飘的碰撞总会带起一条狭长尖锐的音带,紧接着就是一攒如星散的火花,从这一幕上可以推测出枪戟撞击的力道应该是极其强大的。 两杆重型武器都是以最小的幅度激荡出最强烈的力道,而且速度越来做快,溅起的火花不断地积聚,隐隐间都要形成一团火幕,兵刃撞击声更是急促如尖利笛音一般刺破耳膜。 转眼之间,又是数十次的交接。 血枪已经抖出一片密集的枪花,形似乱枪齐发,闪烁的枪花还未消溃,就便有另一朵枪花浮起。 原本攻防有方的张帖儿此时有些慌了手脚,叠浪而来的力量顺着戟身传递入手臂,震得骨骼都是刺痛了起来。 两人仅就体魄筋骨而言,即便历经古战场遗址淬炼过的张帖儿也定然不如炼体者出身的殷泓,更何况殷泓一身纯粹的精元之力对于张帖儿那身阴气缭绕的体魄又有绝对的压制作用。 但是张帖儿并不慌张,手持大戟,左右抖动,戟影连绵成一面,抵御枪花的吞噬。 在张帖儿决定由攻转守后,便悄然调动灵力奔流至手臂之上,以流动的灵力形成水流之势来卸去滚入手臂的劲道,与此同时,脚步跨开,扎了一个结实的马步,随着殷泓身形的推进,脚步有条不紊的后退。 张帖儿采取的这种防御姿态极为明智,虽然殷泓是炼体者出身,但是在高速与急促挥枪中,根本不可能爆发出一举贯穿戟影的力道,此时殷泓抖出的枪花宛如狂风骤雨,而那面被张帖儿挥出的连绵戟影则如风雨中摇曳的硕大紫荷,虽摇摇欲坠,但依旧坚挺。 彼竭我盈,徐徐图之。 这便是张帖儿的算盘。 殷泓已经看出了张帖儿的意图,也许他并不在乎这种投机取巧,也许是他的战意被压抑的太久了,他根本没有想要一举破开戟影的念头,当下只想酣畅淋漓的抖出一路璀璨的枪花。 殷泓以枪花开路,几乎如开疆拓土那般予取予求,随着殷泓气势慢慢攀升,张帖儿被击退的速度愈来愈快,狂暴倾泻于戟身上的力量如潮头一般将他吞没,脚步也是跟着踉跄了起来。 殷泓推进路线上,一幕幕破碎的戟影如一片蒸腾的紫色雾气散开,血红色的枪花在暗夜中狰狞毕露,如从高旷天际上看下去的万家灯火辉煌无比。 虽然已经预料到这种溃败的局面,但是这位以一己之力扛着家族在文运鼎盛的帝都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的名将仍旧心有不甘,不过此时他的头脑还算是清醒,并没有要打算一鼓作气跟殷泓来个殊死一搏,他紧咬牙关,后退途中,双腿狠狠踩踏地面,他每退一步,脚下都会留下一个几寸深的坑洞,以此来卸去从戟身上传递而来的野蛮力道。 即便是张帖儿有意卸去如野蛮游龙缠噬体魄的力量,但他手中的大戟仍旧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摇晃了起来。 显然这杆大戟已经濒临在被击飞的边缘了。 张帖儿手臂一抖,猛然发力,肌肉血管瞬间虬起,粗壮的血管如从泥土中掀起的树根,手臂向外膨胀一圈有余,单单只看这黑气缠萦的手臂,恍然如炼体大成的炼体者之臂,其中蕴藏的力道可想而知。 随着张帖儿手臂上爆发出无以轮比的力量后,那杆摇摇欲坠的大戟渐渐稳固下来。 血枪和大戟的材质都绝非凡物,殷泓在见到大戟的第一眼时,就已经有过一番不低的肯定,因此此时即便是殷泓倾尽全力也不可能一枪戳断张帖儿所持的大戟,当下完全就是力量之间的比拼。 殷泓见到张帖儿抵御住了自己的攻势,面不改色,向前推进的身形停顿瞬间,拉开一个意味深长的架势,此时殷泓与血枪几乎是人枪合一,一股磅礴如天泻流火烧八荒的力道顺着枪身传递而出,这股汹汹力道传递至枪身上时,骤然大放光彩,是一股金龙绕枪游的骇人气势。 原本笔直的血枪此时似波浪纹一般变得有些虚幻,滚动着璀璨鎏金光芒的血枪吞没了黑暗,挤开密集如风刃的气流。 恢宏若万家灯火的枪花在这一刻蓦然消散,只留下一道好似金龙探出枪身,向前腾掠的瑰丽光景。 鎏金席卷而开,张帖儿原本因为发力而虚眯起的眼眸瞬间瞪大,一脸惊骇欲绝的表情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死状。 张帖儿虽然被这恐怖的气势震慑住了,但手臂并没有丝毫停滞,本能反应一般,抽戟而退。 但殷泓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殷泓似乎是预判到了张帖儿的撤离,紧握鎏金血枪的手迅猛抽离,变作掌式,以掌心拍打枪柄,将血枪生生拍了出去。 血枪行进如光,在两人之间扯出一条宛如金色绳索的线条。 如约而至。 电光石火之间,甚至让人分辨不清那是一杆枪还是一条被扯出的金线,血枪便携带着绝对压制的嚣张气焰,碾压而过,撞击在那片正在抽离的戟影之上! 可怕的一幕出现了。 殷泓操控的血枪竟然从连绵不绝的戟影中精准的撞击在戟尖本体上。 也许在殷泓这双鹰隼的眼眸下,根本不存在什么虚化戟影,从始至终他看到的只有一条戟尖在舞动。 在血枪的巨大贯冲下,张帖儿手中的紫戟竟是如在水面疾驰穿梭的竹排,向后激射而去。 在张帖儿反应过来之时,他的右手已经被激射而去戟身刮割掉一层厚厚的血肉。 眼看戟刃就要直接切断自己的手掌,他心中狠狠震颤,根本来不及去体会手掌之上的尖锐疼痛,一把推开手中大戟。 大戟擦着他的腰腹呼啸而过,直接被钉入坚硬的山石地中。 又是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如金液流淌似的血枪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与之擦身而过。 张帖儿心如擂鼓,呼吸急促,这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情态。 稍稍调节了一下呼吸,张帖儿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掌心皮肉像是被人生生撕掉了一样,只留下沾染着丝丝骨髓与鲜血的白骨。 张帖儿怒极反笑,甩去手骨上的淋漓鲜血,不言不语,一步向前跨出,这一刻,他的气势竟是有种冲天而起的苗头。 游离于体表的黑丝篆线再度收缩,像是要切割皮肉那般融入血肉之中。 不多时,那些篆线一般的纹路便消融不见。 在篆线纹路消失的那一刻,以张帖儿为圆心,方圆数十丈内的温度骤然降低至冰点。 宛如一扇酆都之门被他洞开了! 张帖儿抬起猩红如夜枭的眼瞳,如森罗狱鬼抬眼看向人间。 37诡异的战斗 张帖儿体表上缭绕着一层云遮雾绕的阴煞黑气,宛如魔神身披黑色斗篷降临在这片地域一般,极具视觉冲击。 以他为中心,方圆数十丈内,尽是一片荒凉的肃杀之气,这种如荒凉万古的气息仅以肉眼便能清晰察觉到,一经触目,便能感受到一种凄神寒骨的苍凉。 张帖儿抬眼看向殷泓,璎珞红的眸子中已经看不出一丝人性,没有愠怒,没有惊惧。有的只是无尽的贪婪和暴虐的杀戮,在他彻底催动百鬼符衣、强行将符衣熔铸于体魄之中后,他的情感似乎也被暴虐的百鬼符衣同化了,此时已经分不清两者之间是谁在占据着主导的地位。 这件自古战场炼化而来的符衣在赐予他无上的攻防之力时,同样也在向他索取一些不可视见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在殷泓看来极有可能是张帖儿并不算强横的灵魂。 张帖儿机械的转动头颅,脖颈处的骨骼宛如折翠竹似的清脆作响,他此时肉体虽然如陨铁铸就,但他能明显的感觉到魂魄的震颤,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大手紧攥着自己的魂魄,正在一点一点的抽离而出。 这种感觉也是张帖儿第一次体会,在外界,由于气运的缘故,兵家修士已经凋零不堪,他极少能有机会在对敌人彻底催发这件珍贵的百鬼符衣。 张帖儿神智有些错乱,跟喝醉了酒似的,而后他从怀中摸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轻轻搓揉,青色材质的符箓并没有燃烧,而是随着搓揉缓缓化作袅袅青烟,他轻轻一吸,将那缕符箓搓化的青烟吸入鼻息之中。 这张品佚不低的符箓是他此行专门准备的,搓化入体后,可以让他暂时保持巅峰状态,从而不受符衣的侵蚀。 神智恢复清明后,张帖儿眼眸中宛如鬼化的情态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灼灼滚烫的战意。 他抬起只剩一截白骨的右手,眼中凶厉如刀光欲喷,真正让他愤怒、不惜付出巨大代价彻底催动符衣的不是因为这截差点被削断的手骨,而是他被殷泓缴械了! 这对于任何一个兵家修士来说都是抹除不掉的耻辱,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像附骨之疽一般钻入心头,尤其是对张帖儿这种没有吃过败仗的名门将种来说,极有可能会是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心坎。正如两军对垒之际,意气风发的喊擂将军,莫名其妙的不知被从哪里袭来的利箭刺死一般,接下来无论如何鼓动气势,仍旧难以挽回已经溃散的军心。 张帖儿想要抹除这股耻辱,唯有亲手斩杀殷泓! 他将裸露白骨的右手抬起,放在嘴边狠狠舔舐,宛如嗜血的怪物那般,一脸的沉醉之色洋溢而出。 下一刻,他骤然发难。 在他发难的瞬间,那一身缭绕不绝的黑气仿佛刹那间被疾风吹散,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凭空消失了。 依托这座尚未苏醒的超级古战场遗址,再加上百鬼符衣的加持,他如纵游在某处地域的蛟龙般兴风作浪。 那杆大戟还被钉在山地中,而他的主人却是依靠着符衣隐匿身形,走弧字形路线向着殷泓冲杀了过去。 殷泓嘴角冷笑,金甲之光如游鳞闪动,身形却是纹丝不动,一股精纯的精元之力刹那间如潮水泛滥般铺开。 张帖儿利用高速移动来错乱气流从而掩盖自己的行进轨迹,但这在殷泓眼中恰恰是一个最大的破绽。 此时殷泓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如看着一汪水潭一般,任凭游鱼如何在水面上疾游,虽然是看不到游鱼的影子,但能够看到激荡起的波纹,经验老辣的捕鱼者完全可以凭借着泛起的水纹来判断游鱼的踪迹。 同理,任凭张帖儿速度如何极致,他的移动定然会带动气流,速度越快,气流波动就越强,因此殷泓完全可以凭借着捕猎周遭气流的振动来判定张帖儿的方位和路线。 尤其是在他张开精元之力后,他的感知便如蜘蛛结网捕猎一样敏锐异常,轻微的气流划过他张开的精元之力“幕布”上时,殷泓能够瞬间捕捉到张帖儿的行踪。 姜还是老的辣,任谁对上身经百战的殷泓估计都不会好受,且不说实力差距如何,就单是这近乎妖孽的经验就足够对方头疼一阵了。 在殷泓彻底张开精元之力后,张帖儿却是迟迟没有现身攻击,而是顺着精元之幕游弋了起来。 显然张帖儿并非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将种子孙,对于一些生僻的战斗经验也是有所了解的。 张帖儿此举自然别有深意,既然殷泓张开精元之幕以此来判定他的攻击路线,那张帖儿便先搅碎这片平整如布帛的精元之幕。 一条游鱼游弋于平静的水面,能够根据水纹来判定其游行路线,可若是在激流澎湃的湖水中游弋呢? 只要这条“鱼”不自己跃出水面,任你眼光如何毒辣,也依然寻觅不到丝毫踪迹。 两人的战斗并不是一个照面就直接开打,而更像是斗智斗勇。 殷泓同样施以对策,将囊括这一小片区域的精元之力迅猛收拢而回,形似滚烫的金液灌入他那壮硕的躯体之内,此时他就像一尊鎏金铸成的神祇金塑。 而后他轻轻闭上眼眸,在红烛镇这座古战场中淬炼了七百余年的神魂如无形的触手一般向外开拓领地。 俗世中有神魂卷之不盈一握,舒之其弥六合的说法。而且神魂一向都是极为缥缈的存在,无影无形,难窥其貌。但它所传递而来的感知却是比任何阵法都要精准,甚至不受灵力、气流这种外物的影响! 但轻易大范围的铺展神魂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神魂极为脆弱,且极难修复,一旦受创,将会伤及根骨修为,一般不到面临生死之境的时刻,极少有人会动用这种手段。 尤其是炼体者,对于神魂更是呵护有加,由于炼体者主攻筋骨体魄,极少会涉及神魂之力,所以哪怕是面临绝境,都不会轻易释放神魂。 一来神魂是整个人的本源所在,远远比肉体重要的多,即便肉体成泥也可以重铸,一旦神魂湮灭,最好的结局就是成为一具空有蛮力的傀儡。二来是百家公认的,神魂不灭,其人不死。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修者只要保留一缕神魂本源,便可以借助气运的温养,再次重生。这种重生在道家被称为夺舍,兵家称之为夺尸之法,佛家称之为转生。 由此可见,神魂对于修士的重要性。 身形几乎化为烟缕的张帖儿蓦然感受到一股神魂之力的冲击,没有丝毫防备的他差一点就被这幕神魂之力冲击的现出真身。 由于他体内战魂积聚的缘故,并不擅长神魂之力的他此刻却是对神魂之力极其敏感。 他的身形只出现了一瞬间的波动,便又再度隐匿。 殷泓似乎是被这种蚊蝇似的攻势恶心到了,张帖儿这种手段却是有些恶心人,找不到他的位置或者游弋的路线,敌对者却能够随时发动攻击。 因此在张帖儿身形波动浮现的一瞬间,殷泓几乎是凭空出现在那处细微的涟漪处,不由分说,一记刚猛的拳罡直接砸下。 这一记拳罡声势十足,落拳之后,拳罡翻卷着向外振出,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奔袭流淌数十丈才慢慢消溃。 此情此景像是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千层浪纹一般。 殷泓出拳的速度如拳雷天降,没有丝毫预兆,但张帖儿在自己暴露行踪的那一刻就已经心知不妙,没有丝毫停滞,又是纵速游弋。 张帖儿虽然逃过了殷泓致命一拳,但仍旧是被如浪涛般扩散的拳罡波及,那带着几乎能够燃烧灵魂的拳罡气息波及到张帖儿时,被一身阴森气息裹挟的张帖儿宛如处在龙窑熔炉中炙烤一般难受。 依托这处古战场遗址中流溢的阴戾气息藏身的张帖儿,在殷泓这一道能够灼烧灵魂的精元拳罡下,他所能活动的空间被压缩了! 更要命的是,殷泓一拳落空后,非但没有收手,反而愈发猛烈的轰击这方地域,一拳接着一拳捶打虚空,金色的拳罡如倒映着夕阳光辉的涟漪般向外扩散。 拳罡涟漪所过之处,空间都流动着淡淡的金色纹路,宛如一幅极具匠工之能的山河画卷。 殷泓在以炙热的精元拳罡压迫这片天地的阴戾气息,从而来压缩张帖儿所占据的空间。 殷泓这一手,简直就是神人手笔。 既然你身化鬼魅,我便让此处金光湛然,让你无处藏身,躲无可躲! 被金色拳罡涟漪充斥的空间愈来愈广阔,阴戾气息节节溃败,恰似残雪遇沸水那样一泻千里。 按照张帖儿的打算,原本是要隐匿身形,让对方摸不出自己的攻击路线,从而找到那丝施展拳脚的契机,只要殷泓一个不留神,一顿如狂风骤雨般的拳罡便会向着殷泓倾泻而去,即便他体魄再强,也断然扛不住彻底催动符衣的张帖儿的狂猛轰击。 张帖儿哪曾想到殷泓竟然来了这么一记妙不可言的无理手。 不愧是曾经开疆拓土如摧城拔寨的征伐大将军! 金色的拳罡涟漪以殷泓为圆心持续向外席卷,短短片刻,就已经开拓出数百丈的领域,在这片金色拳罡席卷的领域内,任何阴戾之物都要被燃犀照鬼似的显露而出。 张帖儿一退再退,丝毫靠近不得殷泓百丈之内。 此时张帖儿面临的情况就像垂死老翁望娇妻,空有一腔燃烧欲,奈何身不由己。 张帖儿根本不敢靠近那片被金色拳罡充斥的地域,只要他身形进入拳罡笼罩的范围,那件符衣上流溢出的阴煞气息就会立马显露出来,而等待他的定然会是殷泓气势汹汹的一拳。 但是一退再退终究太过于被动,从殷泓目前凌利的出拳架势来看,他那拳罡别说囊括整座镇子,就是囊括整座七星山脉也不是不可能! 难不成就这样带着破碎的心境和耻辱灰溜溜的离去?! 以他张帖儿在帝都的名望还不允许他如此作为。 就在张帖儿束手无策时,那位宛如盘坐天际俯瞰人间的年轻国师轻声提醒道:“张将军,操控百鬼符衣上狂暴的战魂之力,打破殷泓布施的神魂。” 这一提醒如当头棒喝,张帖儿瞬间明白了其中缘由。 这位年少便已扬名帝都朝野的年轻将军终于是停下了极速游弋的身形,主动放弃自己占据的领域。 在张帖儿显现出身形的那一刻,一股令这片山脉都是有些摇晃的战魂之力爆发而出,仿佛这片天地突兀的降临了数十座古战场遗址一般可怖。 张帖儿面目如恶鬼,即便是有着符箓的护持,此时蓦然间全部爆发而出的神魂之力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他根本就控制不了。 他鬼啸一般,说起话来都是带着一股虚幻而又震慑人心的回音,“殷将军!邻水登山送将归,你所统治的时代结束了,下一个绝世名将,只能姓张!” 殷泓停下不断轰击的刚猛拳意,“一个只能依靠古战场遗址和外物作战的武夫,也配称为绝世名将?!” 而后殷泓突然递出一拳,这一拳不是递向张帖儿,而是递向虚空。 一拳打碎数百丈范围的金色涟漪拳罡。 停驻于空间中的拳罡如金铸镜面被尖锐物敲碎一般,簌簌而落。 殷泓又说道:“何为绝世名将?你什么时候能放下对于古战场遗址的执念,才能算是窥得皮毛!” “山河格局小,斥军划天地,何必拘泥于一方小小的古战场遗址?绝世名将一经现世,山河都会为之臣服。” “就像这样!” 殷泓又是递出一拳,隔空打在脚下山地。 整座山脉,并不稳固的山根一瞬间尽数断绝! 殷泓手掌平托而起,后三山竟然如悬空岛屿一般向上漂浮了数丈。 他反手便托起了三座大山。恐怖如斯。 张帖儿看到这一幕呆了下来,一时间竟是忘记了攻击,不知是因为太过于震惊还是在体悟殷泓这番晦涩言语。 殷泓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向外横铺开的神魂之力如退潮之水一般回拢。 “张帖儿!休要听他妖言惑众,他在收拢神魂!” 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而起。 张帖儿瞬间回魂,身形扯出一条黑线,鬼魅般追击不断收拢的神魂而去。 此刻张帖儿的血液里都是流淌着哀嚎不止的残破战魂,他那挺拔如绝世名枪的身躯中,更是宛如沸腾的凶煞古战场一般,浓郁的战魂之力就欲井喷而出。 “殷将军真是好算计!” 张帖儿满载着阴戾战魂的拳头和声音同时落下。 殷泓脸色一沉,原本无声收拢的神魂此刻滔滔然若天倾洪流奔腾入体,隐隐间竟能够听到细微的哗哗水声。 同时,他也是迎着张帖儿的拳头而去,以拳对拳的架势。 张帖儿岂能如他所愿,在殷泓腾冲而起的瞬间,张帖儿便身形一错,拳头紧紧锁定那面神魂。 以拳换拳并不是张帖儿想要的结果,张帖儿想要一拳崩碎或吞噬了殷泓的半数神魂。 双方拳头同时捶落,但并不是对接,殷泓捶在了张帖儿熔铸符衣的躯体之上,而张帖儿一拳捶击在了那面神魂之上。 殷泓外放的神魂瞬间被捶成细密的碎片,强劲的拳风裹挟着神魂碎片向远方吹袭而去。 身形被捶飞的张帖儿撞在了后三山的一座山体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座没有一丝山根牵连的山体竟然没有直接被张帖儿撞断! 寻常一座半腐朽的山体根本不可能承受如此撞击而安然无损。 不过此时根本没人关注这座已经彻底被殷泓扯断山根的山体了,除了老掌柜之外,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放到了半空中的战场上。 一拳得手后,殷泓没有去追击张帖儿。一来是殷泓神魂被张帖儿那狠辣的一拳捶碎了半数,受伤不轻,体内神魂激荡若暗流涌动,原本一身璀璨如燃金的精元之力也是缓慢消沉了下去。二来当下还有一件比击杀张帖儿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去收集那些破碎的神魂。 那些破碎的神魂对他至关重要,哪怕这些神魂已经修补不回来了,也绝对不能落入外人之手,否则贻害之大,超乎想象。 外世鬼修之中流传有一手诡异的燃魂灯术法,只要拘押外人的一缕魂魄,便可长久的消磨此人精气神,直至灯枯油尽人死去。 不过到了殷泓这个境界并不太忌惮这种诡异的术法,殷泓之所以想要迫切收回,是因为远有比这更可怕的手段。 这缕铭刻有殷泓一缕武运的神魂,若是被收集并且丢到文运云集之地,在文运的压制之下,殷泓的修为境界大抵上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再无精进的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缕神魂若是流落到张帖儿的手中,像他这般几乎可以说应运而生的兵家武夫,几乎就是一桩天大的机缘,假以时日,循着殷泓遗留在神魂中体悟,他成为绝世名将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殷泓虽然久不出世,但对于外界的气运却是了如指掌,一个文运兴集的帝都都能催发出一个倒逆气运而生的张帖儿,足以见得日后外界的武运会呈现一种龙抬头不可压制的局面,今日杀了一个张帖儿,下一个“张帖儿”就会顺着大势而生,张帖儿是杀不绝的,所以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先保住这缕将要遗失的武运。 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是,现今殷泓体内的武运并不是独属于他一人! 殷泓直追那片被劲风裹挟远荡的破碎神魂,但是下一刻,那位年轻国师蓦然猛挥宽大袖袍,一卷卷书画字帖从其袖中洒落,远远望去如一攒鹅毛大雪一般。 这些书画字帖皆是出自文人大家,且都钤印有章款,这些名贵的书画字帖就宛如容器一样承载着浓郁的文运,一时间,这片因殷泓和张帖儿打斗使得武运浓郁的地域瞬间文运如泉涌一般冒出。 在这片浓厚的文运压迫下,殷泓无论是体魄还是武运都变得脆弱不堪了起来,显然以他现在的重伤之体根本应付不了如此厚重的文运压迫。 不可累计的书画字帖孤悬于空,笼罩出一片绝对压制的领域。飘荡在其中的神魂碎片如遇阻力,速度缓慢了下来。那些破碎的神魂,在文运的压制下,细微震颤,如鼠见猫,竟然掀不起丝毫反抗的姿态。 殷泓纵身闯入那片孤悬书画字帖领域,身形如坠泥沼,桎梏重重。 年轻国师看了一眼身陷囹圄的殷泓,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若是举全国匠工之能仍旧困不住身受重伤的殷泓,那他这个掌管一国教化、祭祀等文化事宜的国师第一个难辞其咎。 年轻国师不再理会殷泓,转而望向已经再次悬空的张帖儿,“还不去抢夺这份唾手可得的武运?!” 张帖儿冷冷的看了一眼年轻国师,身形瞬间消失,向着被书画字帖笼罩的区域内掠去。 身穿皮裘子的黄禄看到这一幕,原本笑呵呵的老脸也是一点一点的阴沉了下去。 他轻轻抖手,一本泛着浩荡沧桑气息的古籍浮现而出,金纸红篆,宛如神诰天书一般神意盎然。 作为未来国都文运的暂时掌控者的黄禄,仅仅只是拿出一本古书,其激发的文运便足以碾压那些书画字帖。 不过就在黄禄将要出手时,一直擂鼓不停地老掌柜第一次开口说话,“如果殷泓连这点困境都应付不了,每年七月十四,你就朝乱坟冢多撒几张纸钱。” 半晌后,老掌柜又轻声说道:“这样也好,说明我们对于他的选择是错的!” 黄禄沉默半晌,最终只能点头。 是啊,如果殷泓折陨于此,那未来国都的一国武运确实不适合暂寄在他身上。 38镇压张帖儿 在此之前,七星山脉是一处山根残破的山脉,在外界势力的控制下,这座硬生生被符箓力士和搬山神物扛过来的山脉虽然落地,但从未再生发过山根,因此这座山脉也就没什么灵气可言,更别提气运一事了。 红烛镇虽然曾经贵为前朝帝都一角,但前朝帝国高台已成废物,山河破碎,早就没有可以延续的气运传承,再加上这里被老掌柜收拢了千万亡魂,无时无刻不在啃食着镇子里固有的气运,这是一种坐吃山空的局面,即便是红烛镇残留的气运再多,也顶不住如蚁群般的亡魂分刮蚕食。 而离之较近的摩雷观虽然香火鼎盛,但终究有一位人力可与天平肩的老观主坐镇其中,对于气运掌管、收拢一事,自然极其严苛,因此这处地域根本不可能有气运流转其中。 由此可知,这处地域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与世隔绝。 按常理来说,这处气运贫瘠的地带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身怀气运的高人,已经没有任何灵性可言的地域应该是容纳不了这股磅礴且杂乱的气运的,早就应该呈现出一种山河被挤压碎裂的趋势。但出乎意料的,这处地域却是十分稳固,仿佛并没有受到这数股磅礴气运的冲击。 文运汇聚,武运流泻,再加上道家高人身上流泻而出的香火,这处地域内的气运宛如一锅大杂烩,一瞬间全部流淌了出来。可即便是如此,这片地域仍旧没有能够主导的气运,虽然此时文运最浓郁,但还远远不能够主导或者改变一方气运的程度。 这其中应该是大有古怪,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在悄然攫取那些满溢而出的气运,从而使这处气运一直处于平衡状态。 整个过程无息无声,甚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掠夺了那些满溢的气运。 殷泓已经孤身闯入散布于空的书画字帖中,盎然的文运压迫极其强烈,殷泓身处其中,宛如头顶万倾海水一般。 再反看同样闯入文运领地内的张帖儿,身形流畅,一身气息流转圆润自然,丝毫不受这处地域内文运的压制。 张帖儿能够如此,并非完全依靠那位年轻国师对他开放此处的结果,虽然这处文运暂时由年轻国师掌控,但他还做不到能够让张帖儿游刃有余的穿梭其中,最多只能尽最大程度削弱文运对他的掣肘,毕竟文武气运向来就不对付,一直以来都是夙敌一般的存在。 张帖儿之所以能够畅游文运之中,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出身。 之所以说他这身武运是倒逆大势而生,就是因为这道武运诞生于被文运裹挟的帝都城,他自小就流窜于各种文脉之间,耳边听到的大多都是太平文章,身边萦绕更多的不是武运,而是文运,因此他对于文运的适应兼容程度,要远远高于大多数兵家武夫。 曾经在帝都内,有一个推测在众多老夫子和读书人之间流传。 皇室若是任由他来攫取帝都气运,那么不光是帝都内的武运要全部被他吞噬,就算是文运,张帖儿也能将其炼化,纳为己用。 鉴于文武气运夙敌之间的关系,这其实是一个很恐怖的推测。 若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乱世再起之际,皇室为了催发强横的武运,张帖儿无疑会是第一人选。 一旦得到皇室的授意,这个武将则会成为万千读书人的梦魇。 以他这身兼容的气运,足以做到一人屠戮帝都万千读书人! 张帖儿倒逆大势的出身就决定了他在对战读书人时,有一种天克的压制作用。 在这位年轻将军掠入书画字帖营造的文运之中时,那些原本星罗棋布如恒星挂空的书画字帖仿佛被搅动了,竟是缓慢的移动了起来,随着张帖儿的推进,书画字帖转动的速度越来特快,宛如一张正在高速旋转的阵法。 原本平静似一潭死水的文运也是紧随着流动开来,像是一穴突然被掘开的泉眼,汩汩向外喷涌着流动的文运。 在这骇人一幕浮现之后,原本还能在文运中缓慢推进的殷泓此时却是寸步难行,身形如被激流卷起,隐隐间有种被冲跨的姿态。 此时的殷泓如涉水于湍急河流中,不但举步维艰,一个不慎还有可能被湍流文运冲走。 张帖儿在湍急文运下,掠动的身形也是凝滞了下来,虽然他具有一身能够兼容文运的武运,但归根结底还是武运之属,在文运中穿梭来去,不可能不受丝毫影响。 但张帖儿的身形明显要比殷泓快上许多,后发先至的张帖儿几个腾挪间就已经追赶上殷泓,两人交错的瞬间,张帖儿突然转过头来,森然一笑,暗自酝酿的一拳直接捶击在了殷泓的肩头。 这势大力沉的一拳直接将殷泓捶飞数十丈,原本在文运中堪堪能够维持平衡的殷泓在硬接了这一拳后,近乎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滑的身形在文运的冲刷下再也站不住了,顺着文运的扩散方向,一路滑出文运笼罩的空间。 殷泓一脸愠怒,抬眼看向直奔神魂碎片而去的张帖儿,眼神中竟然翻滚出了杀意。 从始至终,张帖儿都没能激发出殷泓的杀意,但是这一刻,殷泓体内的杀意却是在胸腔中翻涌不休。 临战而燃的热血终于再度被激发,滚烫的战意遏制不住的从体内向外翻卷而出,那身贴合身躯的黄金战甲在战意的撑破下变得愈发坚挺,一身虬鼓的肌肉在金甲光辉的照耀下宛如堆簇的金疙瘩一般震撼人心。 殷泓遥遥招手,一杆血枪激射入手。 血枪名为屠城,这个名字是有过一段佳话的。在殷泓最初征伐的那段岁月里,曾有一个小国仗着险峻地势,死守王城不降,李氏军队数次强攻无果,最终殷泓持枪孤悬于王城之上,祭出天人一枪,一枪落下后,百里王城顷刻间成为一片废墟,城中连同王公贵族在内的几十万军民无一存活。 殷泓在那一战扬名朝野,让天下之人心惊胆寒。 从此殷泓便踏上了绝世名将的路子,而这把血枪也被命名为屠城。 后来据说那座王城成为了一座阴森缭绕的小型古战场,后世有不少兵家武夫时常登临于此,希望能够从中窥寻到殷泓当年那一枪的风采。 持枪在手,他便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绝世名将。 殷泓手持气势磅礴的屠城,气焰嚣张,一派举世无敌的汹汹气势。 他举枪如掷矛,一枪刺在那片流淌的文运之上。 连绵不绝的文运潮流被刺出一个硕大的裂口,宛如一匹布料被裁衣刀划破一般。 仅仅只是气象不显的一枪便将这片绝对压胜这处地域的文运刺破。 文运被划破后,殷泓顺着如甬道一般的裂口腾冲而去,手中屠城依然高举,直奔张帖儿的后背。 同一时间,那片伫立在山势地之上的木甲埇兵弹射而起,紧随殷泓而去。 数千具木枯埇兵如猛兽过境,浩浩汤汤,像推破敌军防线那般沿着文运裂口推进。 正在疯狂前掠的张帖儿察觉到身后泛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滔天气焰,整个人浑然一惊,如此浩荡的声势,并不是他生平仅见,但却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种恐怖的压迫宛如有一股飓风在心尖卷腾,不停的撕扯着胸膛内的心脏。 他陡然制住身形,转身回看。 殷泓竟然撕裂了浓郁的文运,举着狂暴的血枪向着自己胸膛处直刺而来。 殷泓带起的气流如瀑布般直砸而来,一时间张帖儿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不过眼下情况太过于危急,张帖儿来不及去调整呼吸,双手一抖,两团纯粹的黑色气团凝聚于掌心之中,黑色气团如两眼小型风暴,旋转撕扯,像是来自地狱中的吞噬之眼。 两手外翻交叉于胸膛之上,以此来抵御殷泓催动的夺命一枪。 屠城没有任何意外的刺中了张帖儿的手掌,强大的贯穿力洞穿了张帖儿的掌心,好在此时张帖儿的肉体熔铸了百鬼符衣,韧性远超寻常炼体者,否则这一枪下来,定然会洞穿他的心脏。 屠城在张帖儿的胸膛上挑出了一个血窟窿,伤痕之深,可见森森肋骨。 年轻将军极为吃得住痛,下一刻狠握手掌,将手掌从血枪中抽离,又是攥拳,一拳砸在枪刃上,捶飞血枪与殷泓以此来拉开身形。 张帖儿快速看了一眼手掌,而后将手掌贴合,轻轻揉搓,残破的黑色气团如血肉蠕动一般,将年轻将军手心的血窟窿填补完全。 殷泓被张帖儿捶飞一段距离,就欲举枪再攻。 殷泓和那片破碎的神魂之间有一个拦路虎张帖儿,想要靠近并收集那片神魂碎片,首先要解决掉张帖儿。 张帖儿修补好手掌后,手掌没有恢复原本的白皙色彩,而是如戴了一副黑皮手套一般漆黑,同时有黑色烟丝缭绕其上。 张帖儿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远处的山石地,在那里,他所持的大戟依然被钉在山石中,张帖儿心念微动,想要驾驭大戟返回手中,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杆大戟似乎是落地生根了,仅仅只是颤动不已,丝毫没有从山石中脱落的迹象。 直到此时张帖儿才察觉到山石地的古怪。 难道是这座古战场要苏醒了?! 驾驭大戟无果的张帖儿暂时放弃了对大戟的召回,双手手腕一抖,一杆虚幻的黑色大戟浮现在手中。 殷泓哂笑一声,收起屠城,赤手双拳对敌。 张帖儿踩踏虚空高高跃起,纵身如燕,挥舞虚化大戟向殷泓劈砍而去,殷泓骤然迎面而上,以鎏金手掌作刀,将挥砍而下的虚幻大戟拦腰斩断。 大戟折断后,张帖儿并没有再次凝聚,似乎是要采取以拳头对攻的方式。 赤手空拳是炼体者最喜欢的攻击方式,简单粗暴,毫无花哨,且杀伤力极其巨大。 两人在这种时刻,近乎默契一般选择了最原始的攻杀方式。 殷泓如此选择是因为他那身狂暴无匹的战意,酣畅淋漓的出拳无疑是最好的战意宣泄手段。 张帖儿是仰仗着这身熔铸于肉体的符衣和那阵傀儡军团,傀儡军团在这个时间点上,能够给予他源源不断的支撑,因为古战场遗址要苏醒了! 张帖儿暴喝一声,傀儡军团应声而动,一股洪水般的力量激荡虚空,灌入张帖儿体内,此时张帖儿虽然不是炼体者,但这身被傀儡军团加持的体魄足以媲美宗师级别的炼体者。 年轻将军感受着这股几乎要撑破体魄骨骼的力量,英雄胆大增,他僵硬的握了握手掌,一股所向披靡的力量炸出拳头。 殷泓一身的肌肉力量向外炸出,横扩而出的力量涟漪肉眼可见,震碎四周文运。 呼啸的拳头在暗夜中浮出,拳风如劲风穿过山谷一般猎猎作响。 转瞬之间,两人各贴面砸下一拳。 拳罡裹挟着拳风对撞,炸开,宛如爆破一般的气流撞击在殷泓金甲上时竟然响起了金铁刮割的尖锐声响,由此可见两人拳头上的力量是何等的霸道。 张帖儿胸膛结结实实的挨了殷泓一拳,胸膛内气血翻腾,嘴角有鲜血溢出。 他那一身飘忽不定如一件黑纱斗篷的阴戾气息被殷泓捶的溃散大半。 殷泓同样不好受,坚挺的金甲上此时浮现出一个拳印,拳印极其完整,宛如镂空雕刻在金甲上面一般。 好在这副金甲不是凡物,乃是由活金淬炼而成,可塑性和防御力都是极为惊人,殷泓一抖身子,凹陷的金甲如平地起丘陵一般向上填补。 张帖儿也是抖了抖身子,黑色烟丝再度缭绕体表。 两人又是换拳,金光黑影交替浮现,闪烁如光,气浪一层接着一层的向外炸开,竟然在山间形成了一条错乱的风带。 两人在凌空互捶,如野狗撕咬,路子野的不行。 百拳之后,殷泓那一身磅礴的战意被捶的稀碎,零零散散的飘荡在肉体之上。鎏金战甲像是一块被大锤砸击的废铁,凹凸不平。 张帖儿衣衫破烂不堪,挂在身躯之上,随风摇曳。从张帖儿裸露的肌肤上可以看到触目惊心、密如蛛网符线的肌肉裂缝,这种裂缝不似刀剑割伤,而是宛如被人用手撕开一般,形如因干涸而龟裂的地表,蜿蜿蜒蜒。 此时张帖儿的肉身像一盏碎纹密布的瓷瓶儿一般,他的鲜血顺着扭曲裂开的肌肉裂缝流动、渗出,形如流淌在山地沟壑间的血河。 张帖儿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口冷气,要说不疼那肯定是假的,就算是最能吃痛的炼体者在面临这种伤势时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身子,一股黑烟从其体内袅袅掠升,不过这股黑烟刚刚掠出肉体便又收拢,顺着体表游弋,而后便看到宛如包粽子的一幕。 黑色烟丝纤细如墨斗绳,遍布张帖儿全身,将那些裂开的肌肉给勒紧缠覆,肌肉裂缝在黑色烟丝的作用下,缓慢的收拢。 疼归疼,但这次与殷泓的换拳中,张帖儿可谓是占据着绝对的上风。这就是百鬼符衣的独到之处,虽然他并没有甲胄那么强横的防御力,但是与肉体熔铸后的符衣愈合力却是极其惊人,只要能吃住疼,短时间内体魄便能再度重归巅峰。 张帖儿做完肌肉拼凑修补后,面上带着诡异的笑意看向殷泓。 刚刚殷泓拳意猛烈,完全是靠着那股战意强撑着,如今战意已经被张帖儿捶的七零八落,再加上他那受伤的神魂,同时又遭受古战场的压制作用,此时的殷泓,可谓是战力全面消退。 殷泓扭了扭脖颈,脱去金甲,露出一副松垮的肌肉,胸膛处已经坍塌,显然肋骨已经被捶断了,一身青红交加的拳印如斑斓纹身。 这副光芒敛息的金甲已经变形,再穿戴在身并无多少裨益,反而还会掣肘体魄,因此殷泓毫不犹豫的卸甲。 张帖儿笑了笑,指着正在蚕食文运的木甲埇兵说道:“殷将军,要不要再比拼一下战阵?” 殷泓面无表情说道:“小人得志。” 张帖儿不置可否的摊了摊手,“那你只有去死了。” 说完,他手臂之上蓦然翻腾起如江河横流的澎湃力量,这股力量悉数来自傀儡军团。 手臂之上,肌肉都是翕合跳动了起来,肌肉内的力量在撑破肌肉向外膨胀,而张帖儿却是依靠符衣的收束力,死死的压制着向外膨胀的力量。 显然张帖儿在积蓄力量,将那些来自傀儡军团中的力量全部凝于手臂之上,他要以这无坚不摧的一拳来了结殷泓的性命。 殷泓面色微变,那股力量的气息太过磅礴,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开来。他面色肃穆了起来,金色液体渗出皮肉,形成涓涓细流疯狂缭绕体表。 这涓涓细流太过于锋芒毕露,让人一时间查探不出到底是灵力还是精元之力。 不过下一刻,张帖儿便能确定那不是灵力,而是殷泓特有的精元之力! 因为一股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宛如三伏天的滚烫气流一般。 燃烧的精元之力! 下一刻金色的火苗跃然而起,此时殷泓像是一具燃烧着的金塑,炙热的阳刚之力烧破冰冷的阴戾气息向外扩散。 山地如有灵性一样,震动不止,山石顺着陡峭山坡滚落,滚石声好似山体的哀嚎。 暗夜被燃金照亮,山体一片金光,如有大日从山谷中升起。 可怖如斯。 殷泓双瞳似燃烧的金丸,看向张帖儿,声如神祇,“你不是想要炼化这座古战场遗址吗?” 而后他猛然向张帖儿递出一拳金光洪流。 “那我来送你进入古战场遗址!” 张帖儿面对着如金色长河的拳罡,心头惊悚,挥臂格挡。 金色长河冲刷而下,直接将张帖儿吞没,金色长河如仙女的裙带般灵动,裹挟着张帖儿窜入后三山之中。 金色长河贯穿山地,如金龙入海一般消失不见,张帖儿也是消失无踪。 39乱坟冢的真正面目 一挂如虬龙的金色拳罡坠入山中,宛如一瓢金色浆液当头泼下,整个后三山顿时有金丝游弋,宛如氤氲的金色线流一般灵动。 在殷泓催动的拳罡撞入后三山时,原本被抬高几丈的山体轰然下坠,像是一扇巨大的金色石门突然关闭了。 紧接着,流溢在这处地域的阴戾气息迅速消退,整片天地间,唯有金缕拳罡如游风萦绕。 殷泓在施展出这名动八方的一拳后,一身气息如退潮般消溃,这一拳几乎是倾尽了一身的力气。若是搁在以往,这一拳对殷泓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举手投足而已。委实是殷泓处在这片压抑的地域太久了,一身纯粹的精元之力在这数百年间几乎就没有流淌过,修为也是大不如前。 有个秘辛外人可能并不知道,对于殷泓修为的倒退,外人推测是这处阴戾的古战场遗址对他的压制作用,其实恰恰相反,这处古战场遗址的压制作用确实不算小,毕竟这里收拢了众多前朝名将的残魂,但对于殷泓来说,却没有绝对的压制作用。 殷泓之所以修为倒退的厉害,是因为他的自主压制。 由于他那身纯粹的精元之力太过于克制残魂,所以这数百年间,他都是小心翼翼的收敛着精元之力,他一旦释放这股精元之力,第一个被冲垮的不是这座没有多少灵性的山脉,也不是那些密布的迷瘴,而是残存在这处天地的名将残魂。 这些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孱弱的残魂,根本承受不住他这一身强悍的精元之力冲击。 可以说殷泓是为了保护这些残魂才“自甘堕落”至此的。 殷泓这一身磅礴的气势不是被他收拢而起,而是实实在在溃散而去的。神魂被击碎大半,体魄力量又被严重透支,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战力退却的厉害。 不过他仍是强行提起一口气,再次祭出血气蒸腾的屠城,一泓灵力流淌过枪身,一枪挑破了那片群龙无首的黑色傀儡。 列阵傀儡如撒豆子一般纷纷跌入后三山,这些失去了张帖儿坐镇的傀儡其实并没有多少战力可言,对于殷泓这种不亲近古战场的兵家武夫来说,基本上算是聊胜于无,不过这片傀儡对于后三山包括红烛镇在内却是大有裨益,有了这些傀儡身上的阴戾气息补充,接下来战斗就算惨烈至极,也应该能够保持这处地域的稳固性,最起码不会再像前朝疆域和帝都皇城那般分崩离析。 这处地域是这几位前朝遗臣精心打造的,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资本了,殷泓自然不希望因为这场征战的缘故,使得后三山连同红烛镇被破坏的满目疮痍。 挑破傀儡阵后,殷泓没有收起屠城,而是以一丝灵力做线,将血枪捆缚在背后,血枪浮腾着丝丝血气,再加上那身因为与张帖儿对轰而充血的肌肉,此时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凶煞的背枪血修罗。 年轻国师在张帖儿落败后,面色平静的挥散流散布空的书画字帖,这些书画字帖本来就是为了给张帖儿压阵用的,如今张帖儿已然落败,这些灵性流逝的书画字帖已是一无是处。 这些看似轻飘飘的书画字帖在坠落山中时,却如碧瓦飞甍,坠袭而下,质地感极重,仿佛这些书画字帖并不是由纸张写成,而起雕刻在小石板上一般,即便是这些书画字帖已经没有了多少灵性,它的重量也是远远超出预料。 其上蕴含的文运重量要远远超出本身重量。 书画字帖摔坠在山石地上,因为纸张残破而留不住的灵气若青烟滚地,窜入这片灵气彻底枯竭的山脉。 这些书画字帖若是放在外世,哪一部不是一等一的珍品,不说价值连城,千金难买肯定是跑不掉的。 在这处地域之外为何会出现文运鼎盛,武运没落的局面?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一本本圣贤典籍、书画字帖、小说诗歌的堆叠嘛。 这些蕴藉着文运的圣贤典籍、书画字帖、小说诗歌在世间兜兜转转,口口相传,遍布整个疆域,文武自然也就随之流淌开来。 由此可知,武运想要兴起并持续,其实并不只是打压文运那么简单,武运必须要以持续的战争来维持。 前人对于天下大势有过一番提纲挈领的总结,所谓大势,不过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连历史都逃不掉的“诅咒”,透过现象看本质,其实就是文武气运之间的争缠,再说大一点,便是气运之争。 年轻国师面色平静的看着殷泓收起那片残破神魂,没有出手阻挠。 同样那群站立在后三山之前的道人也没有阻挠,在经过这一战后,他们对殷泓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张帖儿何许人也?那可是单枪匹马能打穿半个王城的兵家武夫,战力之强,可谓是百年不遇。 即便如此,不还是被殷泓一招就给镇压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此时他们能看出殷泓已是强弩之末的处境,可殷泓从头到尾都是以武夫体魄对敌,一丝一毫的兵家杀力都没有施展,而且兵家路子相较其余百家来说要狂野许多,身处古战场遗址中与占据地利之势的兵家修士对垒,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退一步说,就算殷泓一如既往不动用古战场遗址的优势,仅以炼体者的身份以命相搏,他们也招架不住啊。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殷泓就是那个光脚的。 这位既是炼体者又是兵家武夫的汉子就这么从容的收拢神魂,残破的神魂在殷泓的牵引下,如一卷无形的风穴一般向着殷泓的天灵盖卷去,当神魂形成的风旋消弭无形后,殷泓这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收拢神魂,返回镇门,就像是刚刚那一招将张帖儿打入古战场遗址中一般,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百家中公认路子最野,性子最尖锐的几种修士之中就有兵家修士和炼体者,而殷泓一体兼修两家,性情自然也会更加锋芒毕露。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有所动容的也就那么几人而已。 在殷泓停伫在镇门时,日夜颠倒,一瞬间整个红烛镇的黑夜像是被人抹去,暖阳高挂于空,天光明亮。 显然这是老掌柜的手笔,他召唤出了那盏天上灯为殷泓补给那身流散的精元之力。 殷泓没有客气,直接身形一跃,踩在漆彩艳丽的镇门匾额上,将那副几乎被张帖儿捶成一团废金的甲衣往身上一贯,柔和却炙热的光线与殷泓身上的甲衣交相辉映,那副甲衣在光线的照耀下,竟像是被晒化了一般,凹凸不平的甲衣流动了起来,顺着殷泓的壮硕躯体重铸。 这件以活金铸就而成的甲衣同样也受这片阴戾地域的压制,在精元之力充沛的情况下,张帖儿根本不可能将甲衣捶成一堆废金。 殷泓双臂张开,任由光束照耀在自己身上,一身金色光华席卷而出。 一股热浪悄然向外滚涌,热浪奔腾,将周遭森冷阴戾的气息撕开一个口子。这股热浪不是来自那盏高悬于空的奇异灯盏,而是从殷泓体魄之上向外散发。 殷泓因激战而萎靡的气息在热浪的铺卷中节节攀升,似乎热浪的铺展范围代表着他那身精元之力攀升的强度。 热浪持续涤荡虚空而来,仔细看去像是一面淡金色的水纹向外扩散,片刻功夫,那面近乎显化的精元之力就已经囊括了数百丈之广的范围。 此时殷泓面如神祗,淡金色的光辉萦绕脸颊,若神人降世。 伴随热浪向外席卷而出的还有一股压抑心魄的阳刚气息,在阳刚气息一经浮现时,这片天地无形之中变得絮乱了起来,风攒云聚,气流像是被人搅动了,流窜在天地间的稀薄灵气都是呈现出向外逃逸的迹象。 但是这种状况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在某一个临界点,裹挟着阳刚气息的热浪戛然而止,紧接着如退潮似的回拢。 殷泓轻轻扯了扯嘴角,没有强行扩张精元之力,张开的双臂缓慢放下,牵引着精元之力归拢于体魄。 在殷泓释放这身精元之力时,他对于这处地域的感知就变得敏锐起来,可以说在这里释放精元之力就是以一己之力与这片地域争胜,这是以肉身挑战天地的举动,起初精元之力占据的领地较小,遭受的反抗便会小,可随着精元之力的攀升,这处天地几乎被激怒了,滔滔然若海水翻涌的阴戾气息凌空浇灌而下,碾压而来,疯狂的吞噬那片精元之力,殷泓感受到强烈的反扑阻力后,便果断收回扩张而出的力量。 在这种四面树敌的情况下,强行与这片地域争胜实属不智,若是没有这群外人到来,以殷泓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收手。 这就像两军对垒,无论双方实力有多悬殊,以他殷泓的骄傲,即便是战死,也不会有丝毫的退却之心。 殷泓将横扩而出的气息完全收拢后,吐出一口炙热的气息,身子骨一抖,压抑了数百年的感觉在这一刻终于回来了。 这是殷泓数百年来第一次酣畅淋漓的释放体内的精元之力。 他纵身跃下镇门,踩在这道镇门横梁上,心有愧疚,像是僭越了什么东西一般。 在殷泓刚刚跃下镇门时,那位一直捧书观战的皮裘子老人黄禄嘴角微动,原本面无表情的殷泓面色竟是诧异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黄禄,眼神中充满着询问色彩。 黄禄低头看向他,仅用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解释道:“你身处这处地域太久,从刚刚那一战中可以看出你的修为倒退的实在是太厉害,就算这次计划能够成功,也不过是更换一个虚空,古国亡魂依旧存在,只要身处亡魂国度,你便会一直束手束脚下去,将来你肩上的责任太过于巨大,总不能一直压制自己的修为,所以你必须离开这里。” 殷泓面无表情的点头。 黄禄又解释道:“在这里我要跟你说清楚,更换虚空后的镇子,由我和孙希山共同掌控,镇子会蛰伏很长一段时间,你留下来作用不大。还有就是你要正大光明的离开镇子,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你已经出世,这样才能引起更多的视线注意,只有如此灯儿日后在外界才能少去许多阻力,同时你也是保证灯儿性命的一道关键手。最后则是一个幌子,让外界误认为你是我们故意遗留子在外面的棋子眼线,他们必然会想要通过你来找寻到镇子的新址,外界之人在你身上花费的时间越多,精力越大,对灯儿,对镇子就越有利。” 殷泓释然。 黄禄有些忧心道:“当你走出镇子时,镇子会与你断绝一切联系,在镇子没有再次出世之前,你会一直处于孤军奋战的局面,哪怕是遭到外界的联合捕杀,也只能依靠自己。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在他们确定你只是个幌子之前,应该不会对你下杀手,毕竟他们的主要目标并不是你。” 最后,黄禄郑色说道:“若是外界之人铁了心的要将你置于死地,就想办法去摩雷观!” 殷泓眼神阴沉,是镇子和摩雷观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只是想单纯的祸水东引,让皇室先跟摩雷观这一庞然大物撕破脸皮?! 虽然摩雷观虽然在外界声明不显,甚至无多少修者知道这一道脉的存在,但所知晓之人,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敢小觑这一没落的道脉,甚至是当今被匡扶为正统的国教道脉! 殷泓无动于衷,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他并不打算如此做。 对于亡国将种来说,没有穷途末路,无非一死而已。 那位身形几乎与老掌柜齐平于半空的年轻国师原本神色自若,可是就在刚刚殷泓释放出精元之力那一刻时,他的面色短瞬间凝固了一下。 原本以为以张帖儿在古战场方面的造诣就算坐镇不了这处古战场,逃出来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现在看来,张帖儿如今面临的处境比料想的要艰难许多。 因为在殷泓释放精元之力的那一刻,整座镇子和后三山并没有任何异样,唯有一处,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出现异样的是那处万魂归拢的乱坟冢。 因此这座镇子和后三山并不是古战场的核心所在,古战场的核心是那片毫不起眼的乱坟冢。 在年轻国师先前的推测中,古战场遗址的核心所在应该是红烛镇以及与其连通的后三山,尤其是后三山,虽然看起来与前面的四座山脉一样灵气匮乏,但后三山间萦绕的戾气可谓是整片地域之最,而且以年轻国时的眼利自然能看出此时的后三山已经被人坐镇其中了,凭借这两点就可佐证后三山应该是古战场遗址的核心所在。 出乎意料,老掌柜并没有将古战场遗址的核心放在后三山,而是选择放在一处平平无奇的乱坟冢之中。 一般来说,乱坟冢之流的地域并不适合作为温养战魂之地,乱坟冢作为世间藏污纳垢之地,各种阴暗气息并存,阴戾之气并不纯粹,极易催发出性情暴虐的鬼物,而且战陨武夫的残魂天生排斥这种脏秽之地,这跟修者之间门派之别,百家分流类似。最适合乱坟冢的一类修者当属鬼修,因此一些大型乱坟冢又被鬼修称为鬼蜮之地。 鬼修与兵家虽然走的都是温养亡灵的路子,实则却是大相庭径,兵家一直以来都是被百家认可的正统教派,而鬼修却是过街老鼠一般的境地。 由此也可以看出两家的差别之巨大。 兵家有一部古籍,其中有一句,忠魂长眠山岳。仅这一句话便能看出古战场中的“形盛之地”,毫无疑问,温养战魂的首选之地便是灵秀山川。 年轻国师哪里想到这老掌柜会如此心狠手辣,竟然将亡灵战魂移入这片乱坟冢之中,这些战魂生前为国竭尽忠贞,死后却是落得个被人唾弃的鬼蜮之地寄身,遇人不淑。 若是年轻国师知晓了老掌柜也在这处乱坟冢中留有了一席之地,不知会作何感想。 年轻国师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现在不是纠结这处乱坟冢的时候,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把张帖儿从乱坟冢中捞出来。 张帖儿不是寻常的兵家修者,由于他那身诡异武运的原因,皇室在他身上押注极多,若是张帖儿身陨于此,即便他是一国之师,在皇室那边也交不了差。 一想到这里,即便是涵养极好的国师大人心中也不由的升起一丝怒意,而后抬起手向着脸上撕去,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被他撕掉,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衣袂飘摇间,他抟风而起,整个人悬空于山脉之上,那满头银丝肆意生发,宛如一瀑银河。 玄妙的气息从其体内荡漾而出,笼罩前四山。 原本被那位削木为兵的老道人破坏掉的桂子树,此时却是茁茁生发,抽芽发枝展叶,一枚枚苍翠欲滴的小巧桂子在枝头悬挂。 身处后三山前的道人见到这道法真意横溢的场景,一个个面色肃穆了起来。 他们知道这位师出同门的国师大人要启动隐藏在这座山脉的阵法了。 40山河脉络章纹图 满山挂桂子。 小巧桂子堆簇枝头,原本鲜绿可爱的桂子此时却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紫色雾气,不时的向外漂荡而出,一时间整座山脉中无端的滚出了一大片肉眼可见的紫霓,玄妙的气息在山间流溢开来,恍若一座世外瑶岛,瑰丽异常。 几百年来,这片地域的主调都是冰冷的阴戾气息,即便是有那盏天上灯,也是向晚山中寒的格局,但在这一刻,这处地域的格局被玄妙的道家真意占据了。 想要取代这片地域的主调气息是非常之难的,那位国师即便撒下千百幅文运极重的书画字帖,也依然没能与这方天地的阴戾气息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即便是殷泓那身极为天克阴戾气息的精元之力,在自主向外扩张时,也抵挡不住残留阴戾气息的反击,从而让殷泓自主收敛而起那袭精元之幕。 由此可知,在这方地域,阴戾之气的势头之盛。 但在此刻,再度生发而出的桂树桂子却是轻而易举的改变了这方天地的气息。 紫霓自桂子之中摇落后,萦萦于前四山之中,出乎意料的是,整个后三山竟然连一丝紫霓流溢都没有,并无界限的前四山和后三山之间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真空地带,将道家真意给隔绝了。 其实在最初布下这道阵法时,便是以前四山为界限。关于这道阵法的布施和整座山脉落定此地,其中又有着诸多秘辛。 这座山脉之所以被搬移此处,抛去道家想要将此地与外世隔绝之外,最重要的用途还是用来容纳这处残破帝都形成的古战场遗址中的战魂,以后三山为牢笼,圈养前朝战魂遗留,只有如此,才能保证道家源源不断的从红烛镇得到战魂。 由于后三山只是用来容纳战魂而不是温养战魂,因此整座山脉也就没有任何灵意可言。这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手段,是为了防止因为日久年深,再加上老掌柜坐镇红烛镇,这处古战场遗址会演变成棘手的战灵之地。 这就像圈养牛羊以食其肉,是一种长久之计。 因此也就有了前四山和后三山的分别,后三山纯粹是一座养畜圈,而前四山中的阵法则充当着养畜圈前的看门狗,有了这道阵法的存在,养畜圈内的战魂才会本分的呆在其中,因此后三山也就没有布施下任何关于克制战魂的阵法。 当古战场遗址出现大规模的暴动时,这座阵法便是能够抗衡古战场遗址的利器。 在肉眼可见的道家真意浮腾而起时,站在后三山之前的数位道人心中大定,这处拥有老掌柜坐镇的古战场遗址不容小觑,若是拿不出与这处古战场遗址能够匹敌的能量,总会让人觉得心有不安。 数位道人紧绷的心弦在道家真意浮地而起时也是悄悄的松了松,沐浴在浓厚的道家真意中,战斗力都会有小幅度的增幅,就连那位久受道家香火熏陶的丑陋老妪此时都有一种畅快之感。 有了这股道家真意的加持,那鬼面老妪此时都是信心大增,即便是面对房沅也有信心与之一战。 高悬于山脉之上的“年轻国师”此时犹如阵眼一般的存在,一身道韵几乎凝为实质甲衣,顺着国师体表缓缓流动。 在道韵牢牢占据这方山地之后,天际之上,老掌柜也是淡漠的抬起眼眸看向前四山,嘴角微微哂笑。 这处道家真意来源于何处? “年轻国师”所在的宗门距离红烛镇有千万里之遥,就算是这些年源源不断的往山脉中运送道韵,几无灵性的山脉也因留不住道韵而溃散,那这处道韵的跟脚也就显而易见了,无非是出自距离此山脉近的摩雷观。 老掌柜放眼望去,眼神中浮现一抹缅怀色彩,曾几何时,古帝国疆域之上也曾香火如云,只不过不是道家香火罢了,而是佛家香火。 关于李氏王朝的迅速崩溃,其实是极不符合常理的,兵力如此强势的李氏王朝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数年就呈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溃败呢?! 这应该不仅仅是兵力问题,据外世一些擅观气运的术士推测,李氏王朝的崩溃应该是气运之争使然,也唯有气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决定一个强盛王朝的盛衰走势。 众所周知,辅佐李氏王朝的国教宗派是佛教。 但后来,李氏王朝曾有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 前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句话是后世文人对于前朝佛教提纲挈领的点评。 现今外世依旧有不少寺庙,但佛家这道香火没落了就是没落了,它已不是当下的主流,再也不可能衍生出佛国洞窟以及大乘佛法。 如今外世的主流香火为道家所有,不单是因为道观遍布整个疆域,还因为王室力排众议将道家匡扶为国教,将天下教化一事全权交由道家管理。 撕去面皮的国师凌空悬立于山脉之上,原本看起来并没有多少香火气的国师在调动起这片天地阵法时,一身道韵加身的他宛如身化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无形之中镇压这片天地。 他双手负后傲立于空,给人的感觉就像香火流泻的道观挂空悬于头顶。 老掌柜神色自若,在禀受无形的道韵充斥这方天地时,他手中的鼓槌节奏密集了起来,煌煌雷威泛若滔滔海啸,从那张几欲破裂的鼓面之上向外涤荡。 在那段攘内的灭佛岁月里,也是他擂鼓为战,挥斥千军一举冲破了萦绕于旧国之上的佛家香火,比之更浓郁的香火,老掌柜都曾亲手击溃过。 当时的佛教香火,比之如今的道家香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手捧黄卷的皮裘子老人抖了抖手,从书中撕掉三页黄纸符箓,黄禄轻轻将手中三张黄纸符箓丢入后三山,符箓落定于山头之上,顿时整座后三山轰然一震,向下深陷几十丈。 那位国师见到这一幕后,眼神讶异,以他的眼利自然能够看出这三张符箓是那大名鼎鼎的揭山符。令国师讶异的是,此时的揭山符竟然将后三山给镇压了下去,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所谓揭山符,其性能刚好与镇山符相反,镇山符一般是挂于山头镇压一方山水灵意,促使山地落地生根,孕育山势,是一种庇佑山脉的灵符。而揭山符则是搬迁大山时的必须之物,其作用是用来揭起山根,是一种移山的辅助手段,当初道家搬移这处山脉时,便用到了数十张品佚极高的揭山符,生生将这处山脉的山根给从地底给拔了出来,而后再挥斥搬山神物和符箓甲士才将这处隐匿于海外的山地搬移至此。 不过在七星山脉落定在此处之前,道家便将其中的山根抽离出大半,放入自家修道之山中,用以增加灵秀山势。 那国师很快便收敛起讶异神色,笑着说道:“没想到你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行倒逆之事,怪不得落得个山河破碎的凄惨局面。” 曾经的李氏王朝,确实做过诸多荒诞的倒逆之事。在佛家最鼎盛的时刻,举国灭佛。在疆域最辽阔之时,毅然收拢、剥离山根河脉,使得灵秀疆域千疮百孔,疆土松散。在武运鼎盛之时,前朝皇室却是实行由武转文,举国上下,读书种子一跃成为宠儿。随着读书种子的涌起,就连那行之有效的律法也是一改再改。 总之除了没有屠戮天下武夫将士之外,前朝皇室几乎将所有倒逆之事都做了个遍。 黄禄只是笑笑,并没有反驳,而是握黄卷的手轻轻一晃,那部满载着珍贵符箓的书卷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卷青色书籍,青色皮质的书籍有种虚幻的奇特,封面之上是错综复杂的线条,这些形似吹墨而成的线条宛如错落起伏的山脊线,隐隐间能够看出气象巍峨的蜿蜒山脉之势,虽仅仅只是这些浅淡的线条,但却给人一种包罗天下名川的厚重感。 这本书卷一经浮现,整个后三山又是轰然一震,一瞬之间,竟然绽放出一抹极为浅淡的金光。黄禄轻笑了一声,他知道孙希山心动了,他同样知道,孙希山之所以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卷看似平平无起的书籍。 那位国师再见到这卷书籍之后,眼神蓦然一凝,心头为之震骇,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国师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歇斯底里的说道:“山河脉络章纹图?!” 黄禄看着他,笑而不语。 而后国师突然转头看向摩雷观观主,大叫道:“他要收拢这方山河!观主大人还不出手阻止?丢了这座山脉是小,若是他连通观主大人贵观旁的滔滔江河也一并收拢了去,从此摩雷观便没有了立足之地!” 在这部气象巍峨的书籍出现之时,摩雷观老观主呼吸也是凝重了起来,这部章纹图不同寻常,若是非要做个比较,它能算作这个镇子里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之一,因为这部书籍中,容纳着李氏王朝的山河根基! 老观主沉默了半响,摇摇头,说道:“他并不是要收拢这百里河山之地,他是要为后三山重铸山根!” 那国师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问道:“他是要扩大古战场遗址,将那处乱坟冢中的战灵移入后三山,营造出超级古阵型,还是重铸山根,以山为界,与我等对垒?!” 满头银发的老观主眼咪一线,“不知。但他都能轻而易举的做到!” 黄禄面色肃穆了起来,站姿极为恭敬,轻轻翻开青色封面,一股铺天盖地的山势灵意从书卷中流袭而出,在这股宛如粘稠实质的山势灵韵流泻而出时,这座灵意贫瘠的山脉一瞬间便如瑶岛仙山一般,灵意充沛到压抑人心的境地。 翻开的扉页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秀美仙山图。 万丈山岳叠放在纸张之上,层次分明的山脊线,高低错落的沟壑崖头,一壑青烟氤氲茶气轻逸灵动。藤萝挂壁生,苔藓堆青石,灵兽嬉于林,飞禽云中来,好一派纸上灵山地,画中福地窟之相。 那股扑面而来的山势灵意便是从这幅美轮美奂若真实仙境的扉页上流溢而出,随着滚瓜滥涌的灵意顺着纸张向外流溢,那幅瑰丽的画卷正在急速变幻,山脊线从画卷中剥落,高低崖头坍塌,青烟溃散,藤萝苔藓生机消退,灵兽惊于林,飞禽云中坠。 此情此景,宛如大好河山在岁月中变迁、坍塌,千年一瞬沧海成桑田。 仅仅只是几个呼吸间,那幅栩栩画卷便是模糊不堪,像是久经风雨蚕食的老画纸一般。而这处天地却是凭空升起一股海浪般泛涌的灵意,形似杯中倾泻万丈海水匹练一般倒灌入后三山,原本灵意寡淡的后三山眨眼之间便是山青体秀,线条分明,山中草木青劲勃发,山脊线顺着崖头沟壑缓缓隆起,宛如纤龙顺着山体轻轻游弋。 黄禄手中的画卷逐渐模糊,灵兽惊惧慌乱,顺着书页流窜,滔滔然若洪流踏出纸张,直奔后三山而去,飞禽掠动双翅,蹁迁飞入后三山。 灵山福地,珍禽灵兽自入其中,这就像擅观气运术士口中所说的麒麟在圃,凤之来仪一样。 整座后三山突兀的变幻成一座理地奇焕的形胜山地。 在这片阴戾的古战场遗址中,后三山之中有灵兽珍禽虚影游走起落,这处地域一瞬间就变成了仙境与鬼蜮的并存之地。 那国师看着这一幕,心有余悸,转瞬之间,便是改天换地的场景,世间几人能够做到? 国师深深的看了一眼黄禄,准确的说是看了一眼黄禄手中的那卷青色皮质的书籍,那部书籍并不厚重,但国师知道,那部书籍中还有不下数百道灵秀山川的山根精髓。 当他看到这部传说中的章纹图时,这位国师看到了一个天大的阴谋! 国师知道章纹图内的山根精髓出自何处,因为现在在外世,遍布疆域的山川超过半数都是灵意寡淡,即便是经过几百年的孕养,依旧生发不出让人满意的山根。 原来这些满目疮痍的山岳并不是在征伐之战中被毁去,而是被人收拢了去,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前朝的那些倒逆之事,收拢山根水脉便是其中之一! 早有预谋还是纯属巧合?! 若这部章纹图是未来山河重组的关键,那其余倒逆之事又是什么阴谋?! 这位国师突然有种悲叹,本以为已经把李氏王朝抹杀了去,但谁能想到,他们得到的极有可能只是一片被李氏王朝遗弃的躯壳! 那国师蓦然抬头看向黄禄,锋芒毕露,诘问道:“李氏王朝兴盛之时便已经大肆收拢山根水脉,是因为推衍出了溃败之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因为收拢山根水脉导致山河疆域不稳而溃败?!” 黄禄驴头不对马嘴的说道:“败,大势所趋,兴,亦是大势所趋。” 国师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命中有此一劫?” 黄禄笑呵呵不说话。 国师心态已经不稳,近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又问道:“既是大势所趋,那又为何倒逆大势而为?” 黄禄抖落书页中最后一点灵意,轻轻收起章纹图,说道:“凡夫俗子能看的大势并不是真正的大势,你我之间眼中的大势不一样。” 就在这时,那位满头银发的老观主突然出声提醒道:“国师大人,你若是不想像你同门师兄弟那般道心崩碎,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多问一个字。” 那国师幡然醒悟,才发觉自己的道心已经处于崩碎的边缘,而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抑下心头泛起的那些前朝施行的倒逆之事,平复心境。 他此时心头迷惑颇多,关于灭佛一事,他有诸多疑问。 佛家香火没落,道家香火趁势而起,这位国师此时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顺势或者争缠,其中定然有不可预见的东西。 但这些似乎也并没有这么重要,所有的扑朔迷离,所有的草蛇灰线,说到底都是因为红烛镇的存在,因为这些老而不死的前朝贼子的存在,只要将其彻底抹杀,所有草蛇灰线般的布置都会成为泡影,都会胎死腹中! 一想到这里,国师也就释然了,既然双方看到的大势不同,没关系,我只要依托我所能看到的大势将你抹杀,你口中所谓的大势也将不复存在! 孤悬于山脉之上的国师将萦绕于体表之上的道韵散开,如神灵敕令一般,“踏平红烛镇!” 整座前四山瞬间拔地而起,如浮岛悬空一般,向着红烛镇砸去。 黄禄此时面色肃穆了起来,黄皮裘子上有线条流转,繁琐的符文线条如流转的文字一般。 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本书。 黄禄目不转睛的盯着直砸而来的庞大山脉,轻声对房沅说道:“这片地域的人谁都可以不死,但唯独她不行!!” 黄禄心头似有暴虐翻腾,将干枯手指遥遥指向那鬼面老妪。 殷泓为了镇子里的亡灵战魂,苦苦压抑了七百年之久,无论体魄还是精神都备受煎熬。 而这个老妪,七百年来,吞噬了无数亡灵战魂,她不死,殷泓第一个不答应! 41敕山印 前四山宛如一座巨大的浮空岛屿被投掷而来,山体在虚空中遁行,撕裂流云,裹挟的风束如万千把利剑,在前四山尚未坠落之时,随之而来的强劲风束仿若是一面张开的剑阵。 整座冲破流云、撕扯风束而来的庞大山体上流溢着颇为玄妙的道韵,山体上的葱茏桂树没有被周遭强烈的劲风摧折,反而在铺天盖地的道韵中愈发坚挺。 浮山如华盖,竟不是对者红烛镇直砸而去,反而是遥遥冲着后三山镇压而下。 显然那位国师也是捕捉到了后三山刚刚泛起的那丝异样,再加上后三山刚刚生发山根,根基必然不够稳固,想要摧毁这座处处透露着古怪的后三山,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这位常年以年轻面貌示人的国师在刚降临这片天地时就已经发现后三山被人炼化,他最初的推断是被老掌柜炼化,对于老掌柜来说炼化一座久经阴戾气息孕养且没有山根为基的荒废山体根本不是难事,可在黄禄拿出那部举世罕见的章纹图时,后三山竟然出乎意料的出现了一丝异动,就是这丝气若游离的异动,改变了国师的推测。 这部山河脉络章纹图是前朝以举国之力所绘制,老掌柜作为当之无愧的前朝第一战鼓手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不然他也不可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镇子里图谋了数百年之久,若此山真由老掌柜炼化,在黄禄拿出章纹图时,后三山不可能露出这么大的马脚。 坐镇后三山定是另有其人,而且这个坐镇在后三山的人必然对这部章纹图极为垂涎。 其实只要细细的对红烛镇中的人一一抽丝剥茧便很容易推测出这位坐镇后三山的人是谁,排除掉老掌柜和手持章纹图的黄禄,有能力坐镇此山的不过三人而已。 殷泓,前朝大学士,也就是那个说书老人,以及自愿进入镇子,掌管前朝一座重要山脉的孙希山。 显然孙希山这个老王八蛋又反水了。 此时的后三山已经生发山根,与之前只是阴戾之气缭绕的荒山已是云泥之别,以一座类似瑶岛仙山的山根稳固后三山,再加上孙希山那老匹夫的坐镇,这座后三山便是红烛镇最稳固的防御线。 这老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灯! 对于孙希山这种反水翻脸如喝茶吃饭一样简单的小人来说,这次老掌柜许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好处,迫使孙希山在接下的战斗中再绝无半点倒戈的可能! 想要攻破镇子,势必要翻越后三山这道防线,而孙希山根本不可能愿意看着自己已经炼化的山体被摧毁,这位已经经历过一次山河破碎金身尽毁的前朝遗臣经过数百年的苟延残喘终于再此活泛了过来,若是此时再被捣碎金身,也许他此生大道就要毁在旦夕之间,这辈子算是彻底从山中跌落凡尘,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 以他如此忍辱负重也要重返巅峰的性格来看,他定会保证在金身不破碎的情况下死守这道防线,既然以老掌柜为首的这群人已经说服他坐镇后三山,且那部章纹图就在黄禄手中,也就是说,孙希山再次凝聚而出的金身根本不可能破碎。 因此此时孙希山才是这场战役的关键所在,令人懊恼的是,他又秉承了一贯的小人作风,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露过面。 这王八蛋知道自己身上的重任,因此他现在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将自己与后三山熔铸一体,任你采用攻伐手段,他自岿然不动。 要知道,他在前朝金身被捣毁之前,他可是凭借着一方地利之势,强行将金身熔铸山体之中,生生拘押一支由一位善战名将带领的万人精锐之师数年之久,要是不后来各路高人联袂前来破阵,那座被孙希山占据的山脉会成为一座兵甲齐全的古战场遗址。 如今有了一方类似瑶岛仙山的前朝大岳山根加持,这后三山的防御力可想而知。 在那个山河崩碎的年代里,孙希山都能以不稳固的地利之势拘押一支万人之师,更何况如今黄禄手中还掌控着一部山河脉络章纹图? 即便是刚刚落入后三山的山根被那位国师砸碎了,再熔铸一条山根有何难? 因此这位国师面临的处境十分艰难,当务之急便是要砸碎后三山的山根,趁着黄禄为后三山更换山根的间隙,长驱直入红烛镇,哪怕这位国师知道这是一次居心叵测的请君入瓮,他也不得不如此做。 满载着磅礴道韵的前四山携带着形似剑阵铺展的风束轰然砸下,这幕风束似乎在流泻的道韵加持下都似古剑一般锋锐,让人视之都有一种割破眼眸的尖利感。 形如天倾的剑阵风束浇灌而下,对着灵意盎然的后三山刮割而去。 原本气象平静若瑶岛仙境的后三山顿时被一股剑阵飓风笼罩,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看似锋锐到能割破金石的风束剑阵在撞击到后三山之上时竟然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后三山中,那些由充沛灵意凝形而成灵兽珍禽并没有受到任何惊扰,不可累计的灵兽珍禽仍旧是怡然自乐,丝毫不被外物所扰。 紧随着风束剑阵而落的是那座庞然山体,前四山以星坠之势轰然砸落在后三山之上。 在两山触碰的那一刹,整座后三山骤然向外绽放出无以伦比的绚烂金光,整座山体瞬间如鎏金所铸,恍若天神的金身一般赫然降落在这片地域。 以山撼山,在前四山坠落之时,那袭铺展开来的风束剑阵都是被碾碎,化成无数细碎的风刃萦绕于那座鎏金山岳之上。 在后三山之上,前四山孤然悬立,已是没有下坠势头,此情此景像是两座庞然大物之间形成了一座险峻的奇观。 后三山以形似三叉戟的山尖顶住整座前四山的山座。 厚重的道韵在前四山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从山体之上肆意流泻而下,如滔滔洪流从山体之上滑落而下。 那位身形几乎与山岳齐平的国师大人见到这一幕后,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流溢而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一座灵气充沛的山岳就这么容易被摧毁了,那外界修者之间的打斗岂不是随意就能崩碎山河? 孤悬于空的国师突然开口说道:“就算以整座后三山炼铸金身,被这么压着也很难受吧?” 这句话是他对面前这座鎏金山体说的,准确的说,是对孙希山那个老匹夫说的。 前四山是一座破碎的山脉,加上久无灵气孕养,山根枯竭,其实整座山体并不算重,但那些流泻而下的道韵却是极重,每一波道韵的冲击之力都不亚于一次灵秀山川的凿砸,而后三山就这么任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道韵冲击,想来孙希山此时应该是压力极大。 道家香火之浓郁,在外界可是出了名的,素有一道香火压百家气运之说。 果不其然,在道韵若洪流的冲击下,后三山山体之上的璀璨金光呈现出一种消溃的势头。 国师微微一笑,苍老的面皮泛起一层褶皱,想要破开后三山的防御,捣碎孙希山这尊以山为体的金身,只靠前四山以及流转其上的道韵显然是不够的,但是道家素来擅长开山破海和捣毁金身之法,哪怕对方铸山成身。 银发若星河点缀其上的国师从袖筒中摸出一枚印章,这枚印章通体呈紫金之色,小巧玲珑,体型方正二寸余,印首雕刻有一尊半寸高的袖珍金色座山龟。座山龟以印章为底,盘亘其上,两枚比米粒还要小上许多的眼眸中流淌着纯粹的紫金光辉,细看下去仿佛蕴藉着浓郁的山势灵韵。在龟甲上,密密麻麻的篆刻着纵横交错的河山理地纹线,一尊仅有指甲大小的龟甲上竟然呈现出玄妙的连绵山势气象。 世俗中,有龟甲占卜文这一说法,即龟甲卜卦。占卜之时,以炙火烧灼龟甲,听其声响,以揣度玄奥卦象。显然这面雕刻有密密麻麻纹线的龟甲并不是用来占卜。 这方以金铁铸造而成的印章上所雕刻的是驮山龟的近亲,名为座山龟,是一种祥瑞神兽,有镇压山川高岳灵气之效。 在外界有主的名山大岳中,山上多设有镇山碑,而座山龟的龟壳便是打造镇山碑的重要材料之一,镇山碑上又会有文人儒士题文,多是赞誉山川秀美、人文风情的章词,题写在碑上的文字极其讲究,要以龟甲上固有的纹路裂隙为底,不可破坏龟甲之上固有的格局。 这就是外界文人所说的龟甲凑字法,即镇山碑上的文字多数以龟甲纹路来代替,文人儒士只需要依着葫芦画瓢,对文字简单修补即可。 因此龟甲纹路品相较好、有“文字功底”的座山龟在外界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一经发现,必会引得各大势力争相抢夺。 而这方章印上的金铁座山龟显然并不是真正的龟甲,而是以珍贵金铁所铸,不过其珍惜程度应该不会逊色高品佚座山龟龟甲,单单只是指甲大小的甲面上绘刻的繁复河山理地纹路就不是寻常势力能够拿出手的。 再往下,是四方台,台角棱线分明,近观给人一种宛如千丈高台的错觉,台面极为古朴,不饰任何篆纹,但却有一圈极淡的锈迹,如晕开的青墨一般,显然这枚印章是历经悠久岁月摧残之物。 国师大人以拇指按住龟甲,以中食二指轻轻摩挲座底。这枚看起来就极不寻常的方印与寻常印章一样,座底同样有四字落款,此时这位国师大人正在不停的摩挲着这四个出自一位极负文运圣贤之手的字眼。 随着国师大人不停的摩挲,这枚印章似乎变得滚烫了起来,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山势灵韵从那双小如米粒的瞳孔中萦绕而上,长宽不过二寸余的印章竟然无端的泛起一股灵秀山岳的磅礴气势。 龟甲之上,形似河山理地脉络的线条纹路骤然明亮了起来,宛如有流光顺着纹路游弋。 紧接着便看到一枚枚满载着文运的蝇头小字在龟甲之上交替浮现,从这些飘出又湮灭的字眼可以看出,那是一篇惊泣鬼神的锦绣文章。 龟书呈貌时,一股磅礴到压迫人心的山势灵韵从章印之上横弥而出,以席卷八荒之势瞬间囊括这处天地,与后三山遥遥对峙。 后三山终于泛起了一丝异样,以灵化虚的走兽珍禽蓦然惊惧,禽兽皆是惊慌游走于山林之间。 同一时间,整座后三山轰然一震,山石簌簌滚落,好似流溢在后三山的灵气都稀薄了几分。 这股蓦然横扩而来的厚重磅礴山石灵韵让稳坐钓鱼台的孙希山都是有些惊恐。 国师手托章印,脚步凌空虚蹈,走向前四山,将手中掌印轻轻搁放在前四山山头。 下一刻,后三山轰然下坠,原本矗立地表之上的山体宛如被神人拍入地底,只留下半坐山尖。 那国师站在前四山之上,双手负后,有一种神人临川,河山自陷的不凡气势。 山体中,孙希山一身湛然金光飘摇欲散,口角有鲜血溢出,他死死的咬着牙,脊背都要弯曲许多,原本意气风发的他此刻面颊苍白如金纸,如鲸吞一般吐纳气息。 这座以座山龟雕刻而成的印章对他的压力太大,可以说这类印章是他这一脉的天克之物。天子敕神,坐镇山河辖境,掌中必握生杀利器。 而这枚印章无疑是孙希山这一脉的生杀利器。 占地极广的后三山被一枚方正不过二寸余的印章生生打入地底几百丈,所谓天克,不过如此了。 黄禄看着此情此景,倍感唏嘘,曾经古国的敕山印可谓是一印压万山,只是随着山河疆域的破碎,天子陨落,那枚印章就再也没有往日的神威,如今只能静静的躺在镇子的某处。 河山稳固,天子亲敕,那枚印章才能发挥出它本该有的镇压力量。 稍稍缅怀了片刻,黄禄又从皮裘子袖筒中摸出那本青皮书籍,任由国师这么镇压下去,后三山迟早要崩碎在自己眼前。 这枚出自国师之手的印章威力虽大,但终究不是天子亲敕,再加上它并不算皇室正统的敕山印,所以对于黄禄来说,应付它并不算棘手,不过是几条珍贵灵山山根罢了。 黄禄轻轻翻开手中青皮书籍,顿时间,充沛盎然的山势灵韵从书页中向外散发,席卷充斥这片天地,在这一刻,即便是以黄禄的修为都是察觉到了一股无处不在的厚重感,像是头顶悬浮着一座山岳一般。 房沅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扭动脖颈,饶是被整座山脉镇压了数百年,在这一刻,他仍旧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在这股充斥的压力下,他体内的滚烫血流都有一种要凝滞的势头。 皮裘子老人面色肃穆的从青皮书籍中撕下三页,手中捻着三张蕴含着三条灵秀山脉的章页,轻轻一抛,三张画面栩栩如生的章页宛如符箓一般落在后三山之上。 下一刹那,整座后三山轰然拔地而起,托着那枚小巧的敕山印隆出地表。山体中,原本一袭金光飘散的孙希山在这三条灵秀山根加持下,四下漂荡的金光如回巢的金萤,向着孙希山聚拢而去。 以后三山为界,滔滔若海啸泛滥的山势灵韵滚滚奔流,其浓郁程度,肉眼可见,形似万龙绕山游的瑰丽景观。 在如风缠龙游的山势灵韵卷托下,后三山如冒雨而出的春笋一般层层隆出,三山焕奇,理地现形,缠噬而出的龙形山势灵韵仿佛是千万条山脊线。山势灵韵从地底腾起,顺着山体奔袭而上,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冲至峰顶。 千万条山势灵韵线条沿着山体逶迤上游,于峰处汇聚,形成三条粗壮如苍龙的流线,而后三股山势灵韵流线又再汇聚,宛如地起天河一般,遥遥呼啸奔流向那枚小巧的紫金敕山印。 大河之水般的山势灵韵涤荡虚空,声势磅礴之下却是静谧无声,挂空而上的山势灵韵豪无阻塞的冲撞在了那枚敕山印之上。 横跨半空的山势灵韵长河,小巧袖珍的敕山印,两者之间就像是宽阔河流与沙砾之间的区别。 出乎意料的是,在河流似的山势灵韵冲刷之下,那座毫无灵意的前四山被冲垮了,但那枚敕山印却是依旧孤悬,于万流丛中岿然不动。 后三山之上,一派大好生机,不可累计的飞禽走兽起落于山林,在整处地域都处在浩荡的山势灵韵冲刷下时,唯有后三山山体之中像是不被外物所扰,依旧祥和宁静。 手握三条山根的孙希山此时意气风发,双耳之上的一对青白蛇玉环此时骤然绽放出青白色彩,原本光滑温润的玉质耳环此时却是浮现出了细密的鳞片,双蛇因刻工天巧而显得狰狞的眸子此刻流转着精粹的光华。 依旧藏匿在山体中的孙希山弯曲的腰背一挺,抬头隔山看向那枚极小极小的敕山印,肃穆的眼神中浮现出一抹炙热。 这枚敕山印底座所篆四字,就算是黄禄和老掌柜这般眼光毒辣之人都未必能够看清,但这位曾经坐镇一座山头,一人迎敌数十位同等境界的孙希山此刻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即便它是仿刻正统敕山印而成,但孙希山绝对不会傻到否认其中所蕴含的山势灵韵是假,更何况这枚仿刻敕山印中还蕴藏着厚重的文运。自古以来,便有山川因文运而秀美的说法,一篇惊泣鬼神的文章对于一座山川有增灵聚秀的功效。 哪座名山大岳没有几篇拿得出手的锦绣文章?! 道家讲究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是出自文人墨客之手的斐然诗歌却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虽说自古以来敕山印就是皇室专斩孙希山这一类属的奇物,但它就是一把双刃剑,在别人手中,可斩这一类属,但调换位置后,敕山印对于山川的增益亦是无穷。 更何况这枚敕山印是仿刻皇室正统,其中山势灵韵必然和外界所有山川都有羁绊,这才是孙希山最看重的地方! 他孙希山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所图谋的绝对不仅仅是几座山脉这么简单! 孙希山的这次反水,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一方是当下的正统皇室,一方是已经没落的皇族,当他选择站在红烛镇这一边时,他就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走上了一条断头路,但他仍旧选择了这条路,不为其他,只因这个没落的皇室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和能够满足他的野心。 所有有野心的人都会选择未来,哪怕只有一线机会! 孙希山双眼如鹰隼紧盯这那枚敕山印,而后他轻轻抬手摘下那对蛇玉环,这对蛇玉环是他的根本所在,当年就是依靠这对蛇玉环他才敢坐山迎敌。 他轻轻的摩挲着这对蛇玉环,老眼似有浊泪涌动。 世人皆说他孙希山即便再貌美如闺阁女子,也逃不过那一副鬼憎神厌的反骨之相,旁人也许只是说说,但落在孙希山耳中却是极尽刻薄。 他孙希山为前朝做的事何曾少了?! 坐山迎敌,金身尽碎,最后就连自己所掌控的山岳也崩碎成平地。 世人之所以骂他辱他欺他,不过是身居高位和黄一枕给天下人竖立了一个太高太高的门槛。黄一枕为国竭忠贞,身死道消,世人便要求他孙希山也要拼到身死道消才算竭尽忠贞。 他只是没有像同脉那般身死道消,他便是错。 他只是没有陪古国迎敌到最后一刻,他便是错。 他率先洞开山门,任由入侵者长驱直入,他便是错。 真的要天下之人同一死才是对?! 孙希山浊泪涌出眼眶,原来除了身死道消外,他为古国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自己只是没能撑到最后一刻,没有撑到与老掌柜、黄禄、殷泓一同弃兵戈就降。 这时,天际擂鼓的节奏蓦然加快,老掌柜突然闭上眼眸,似有清泪滑出眼眶,“你没做错,这就是为什么你还能在镇子里存活的原因,黄一枕做的不对,只是无人敢指责罢了。我这多年之所以不愿意踏进一枕观,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黄一枕!” 老掌柜轻声说道:“黄一枕为古国将士百姓竖立了一个没人敢指责的错误门槛,而后天下之人纷纷效仿。” 孙希山狠狠的吸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头的大石一般,问道:“真放心将镇子交给我?” 老掌柜说道:“你以前没做错,以后也不会做错。” 听到这句话后,孙希山竟是老泪纵横了起来,唏嘘说道:“既然你认可能不死就不死的道理,为何此次却是执意要求死?” 老掌柜转头看向后三山,说道:“擂完这最后一鼓,见见先帝,骂骂黄一枕,想来那些彻底陨落的战士应该想念这久违的鼓声了。” “我是一位战鼓手!我去为那些陨落的战士擂鼓,他们生前没能听到太平盛世的鼓声,死后理应听到。” 孙希山指尖蓦然绽放出两条数十丈青白蛇,“替我跟先帝说一声,河山重整。替我跟那些战士说一声,八方安定。” 老掌柜轻声说道:“会的。” 下一刻,孙希山甩出了缠绕在手臂上的青白蛇。 青白掠空,擂鼓大作。 42乱坟冢变故 乱坟冢这边风平浪静,除了不时波散过来的山势灵韵涟漪外,整个乱坟冢宛如寻常荒郊野冢一般静谧,不过除了李灯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察觉到乱坟冢深处传来的那股子躁动,形似泉涌一般在乱坟冢百丈地底翻腾,好在这处乱坟冢不是寻常地域,因此旁人只能细微感知到乱坟冢深处的动荡,但却察觉不到任何从冢中流泻-出来的气息。 在乱坟冢地底深处,那个打穿半个王城的张帖儿此时并不轻松,不可累计的游魂齐聚一穴,即便是张帖儿这种级别的兵家修士也难以招架,毕竟大象也扛不住虫蚁的啃食。 好在张帖儿天生便亲近古战场遗址,手中又有几座炼化的小型古战场,即便他此时深陷乱坟冢深处,也应该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那些几近没有灵智的游魂一时半会而还啃不下他。 那位祭出一枚敕山印的国师直到现在还没有施展出狠辣的手段,其中原因之一便是寄希望张帖儿能够依靠自己的手段打穿这座超级古战场遗址,一来这样可以砥砺张帖儿的修为,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二来张帖儿若是真的打穿了这处超级古战场遗址,就相当于张帖儿以一己之力撕裂了镇子的一道隐形的坚固防线,红烛镇的底蕴根基受创,接下来自己阵营中的道家修士便可像施展移山填海的术法一样,或彻底将红烛镇摧毁成废墟,或直接以移天换地之法,将镇子搬离到摩雷观,一举炼化这些游魂。 前提是摩雷观观主愿意将那座临江道观开放,并且施展雷法镇压这些游魂。在雷法一途上,这位国师自认为整个疆域内极少有人能够与那位老观主一较高下,唯一一位能够与其掰掰手腕的人,现在刚好处在自己的对立面。 其实按照气运的说法来看,这位摩雷观老观主应该是承了老掌柜的情,摩雷观老观主崛起之路不过四五百余年,在老掌柜没有隐世之前,这位老观主在雷法上的造诣只能说是刚刚崭露头角,并不如何让人感到惊艳。但是自从老掌柜隐世不出之后,这位老观主在雷法上的修为可谓是抟风扶摇一日千里的大好局势,摩雷观为何会迁址坐落在这处偏僻的山脉,心甘情愿的镇守红烛镇?!不就是老掌柜身处其中么。 气运流转,很多情况下并不是有缘者得之。 近水楼台先得月,只凭本事抓取,不然也不有收拢气运这一说法。 再说了,就算是有缘者得之,摩雷观老观主的次序也是极度靠前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摩雷观老观主算是接过了老掌柜的衣钵,属于一脉相承。 对于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的两人,皇室也不加阻拦,毕竟他们摸得清楚这位老观主的脾性,除了在对待温裕的态度上外,对待任何事物可谓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的主,因此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些蛛丝马迹般的情分。 这位国师直到现在都没有采取凌厉手段摧毁镇子、救出张帖儿,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同时也是出动那个丑陋的鬼面老妪和同意张帖儿只身前来目的。那就是这位国师希望张帖儿能够将这处古战场遗址也就是那处乱坟冢打穿,如此一来,那些战灵便再没有立锥之地,到时尽是捉鬼鸟的盘中餐腹中食。 温裕扭头看了一眼李灯,身旁的少年面色平静的让温裕感觉到可怕,这个名为李灯的少年让温裕觉得他如红烛镇的其他“人”一样,像极了一具没有感情的活死人。 温裕悄悄运转神丝,窥测李灯当下的心境,由于李灯并不是修者的原因,因此也就没有心境壁垒可言,温裕轻而易举的便能突破那道心境防线。 有时候面容上的色彩可以强装出来,可真正让温裕感到可怕的地方是少年的心境竟然平静如一汪湖水,波澜不惊。 温裕转头望向天际,这处地域,能如李灯那般面色平静的,唯有那位高擂战鼓的老掌柜,即便是连自己的师父,那摩雷观老观主面上都隐隐挂有一丝惊惧。 对于自己的师父,温裕可谓是了如指掌,就是一个只会窝里横的老家伙,在前不久这群身份尊贵的道人来到摩雷观时,师父他老人家那一脸的惶恐,真的不能再真了。在温裕进山前,老家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莫要与这群身份尊贵的道友起了冲突,一定要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你看师父,平日里多嚣张跋扈,可这群道友到来后,不一样唯唯诺诺的跟狗一样摇尾乞怜?!又说什么人家是皇室认可的正统道脉,后台硬,实力强,底气足,咱们只是一个被“流放”的小道观,家业小,根基薄,骨子软,连让这群道友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实力都拿不出来,咱不忍气吞声,还能让这群身份尊贵的道友忍气吞声不成?! 在进山途中,温裕总算见识了师父口中所说的这群道友实力究竟是怎么个高法,一手四时雷便能吓的对方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这种货色要是脱去那层“宗门外衣”行走江湖,九条命估计都不够用的,至少在他温裕这里,不够用! 温裕收回心思,又看向李灯,脸上明显有一抹恼怒,这就是老掌柜让他带出山脉之人?! 要不是知晓老掌柜的脾性,温裕都觉得老掌柜是在侮辱他。 一个毫无感情、修行资质平平的废物,带出去就能在纷乱的世道中活下来? 这时李灯突然转过头来,即便是见到了温裕那一脸怒容,少年脸庞上依旧没有任何情感起伏。 李灯轻声问道:“这位大哥,有没有香烛灯盏之类的物品?” 温裕冷哼一声,“谁是你大哥?我温裕从来不与…人称兄道弟。” 本来温裕是要说从来不与没有感情的人称兄道弟,不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李灯沉默了下来,这个不经世事的少年对于人性其实所知甚少,也就不太懂别人的喜怒哀乐,这么多年,少年其实只被老掌柜骂过,黄禄那个老头,对他从来都是展现出性格温和的一面,有时候殷泓对他会有不耐烦的情绪,可说到底也没有过怒容相向,更多的是无声的关心,那个说书先生更不必说,李灯跟他最多的交集便是闲来无事的时候坐在售灯铺子后面听他说书。 少年自然不知道,这十几年孤苦平静碌碌无为的他,就在不久前,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中最诡谲的大考,那场仅仅只是几字之言的大考,却决定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若是李灯的回答出现了一丝纰漏,少年便会当场毙命,而且还是老掌柜亲自出手,就像当年亲自出手斩杀那个“他”一样,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而后老掌柜会亲手毁了整个红烛镇,包括黄禄、殷泓、说书先生以及那张王座和那盏天上灯。 好在李灯应付了过来。 大考的题目很简答,由黄禄担任考官,老掌柜、殷泓,说书先生在隐秘处静静聆听,只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从售灯铺子转投到请钱铺子? 就这一个问题,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因为这些苟延残喘多年的老家伙哪怕背负亡国灭种的罪名,也不愿意再次看到弃兵戈就降痛心场景。 见到李灯沉默下去,温裕也就没有再咄咄逼人,温裕虽然性情暴躁,但极少会展现出咄咄逼人的一面。几天前,即便是看不惯那个自称小阳真人的道友,在小阳真人服软之后,温裕也就作罢,可莫要误以为是温裕忌惮小阳真人的宗门,他温裕从来都是打过了再考虑后果的主。 在摩雷观老观主的一众弟子中,脾气暴躁的也有不少,可越是随着修为的精进,对于外界的接触越多,越是收敛起了暴躁的脾气,变得束手束脚了起来。唯独温裕,无论外出游历多少次,游离多远,脾气是一点都没变。 也许这就是那老观主衷爱温裕的原因吧。 一个雷法如此登峰造极的老观主,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让人低眉顺眼的存在,净培养出一众软骨子弟子,不像话。 而且,软骨子是根本不可能承受住他这一脉雷法摧残的,越是后期,便越会显露出弊端。 其实这老观主这些年为了挑选衣钵传承弟子颇为不易,由于自己的修为太过于高深,便导致弟子的地位水涨船高,容易让弟子心生傲慢,目空一切,由着暴躁的性子来,最终走上歧路。 在这方面,这老观主可是吃过大亏的,在温裕之前,老观主曾经在一座距离这里千万里之地的雷泽地域寻到一位比温裕天赋根骨还要出众的弟子,不过后来却是因为骄纵不羁的性子,最终在雷法一途上走入歧途,在一次至关重要的破境中身死道消。 也就是自那之后,这位老观主广为流传的事迹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说到底还是老观主的身份和纵容害了他,在发乎本性这一事上,老观主监管力度不够,从而导致了心爱弟子的陨落。 现在在外界已经没有人敢再流传这位老观主的惊人事迹了,哪怕是身居要位的王公贵族也被皇室下了死命令,谁敢多说一字,一日之内,白骨盈门。修者之间若是胆敢在背后嚼舌根子,举头三尺有没有神明不知道,但是一定会有一个银发老人前来问罪,掘地三尺也会将这些逞口舌之快的人杀干抹净。 大宗大派谁不知道这老观主已经把温裕当成衣钵传承的弟子对待了?谁敢给老观主找些许不痛快,那老观主可不是将其打哭这么简单了! 归根结底,老观主是不想温裕再次重蹈那位师兄的覆辙,发乎本心是最好。 见到李灯沉默,温裕脸庞上怒意渐渐消散,他自然知道红烛镇里的一些规矩,虽然与外界有些悬殊,但终究也能算是一脉相承下来的。 香烛灯盏是祭祀必须之物。 温裕冷不丁的说一声,“还算是有点良心。” 然后也不废话,从怀中掏出一炷香,以手指捻燃,递给李灯,说道:“去庙里,外面人多眼杂,我既然答应了老掌柜,你就算只是一具尸体我温裕也会把你带出山脉,但既然他把一个活人交给我,我就要把你活生生的带出去!” 李灯轻轻道了一声谢,接过那盏轻烟缭绕的香炷,走入庙内。 破庙内有一尊半尺多高的龟裂泥塑土地像,因为久无香火供养的缘故,这尊不起眼的土地像早已被风化的斑驳不堪。泥塑像脚下,是一座双捧大小的青铜质地香炉,香炉中还有一截燃尽的香炷,这是前不久温裕为了召唤老掌柜点燃的。 庙内十分简洁,连个供奉香火的贡案也没有,那座微微泛着绿锈的香炉便被搁放在了神像脚下的坐-台上。 其实原本这个制式为土地庙的小庙观是有贡案贡台贡品一应俱全的,既然庙内摆放了泥塑,自然也会有小神灵坐镇其中。 只是不知为何,原先坐镇此庙的神灵被老掌柜给拘杀了。后来无论多少神灵落定在这座庙内,都毫无疑问被拘杀,其中包括最后一位,佛家神灵,也被老掌柜给拘杀。 众所周知,前朝举国信佛,佛教是前朝的正统宗教,按理说老掌柜对于佛教神灵不会下此毒手,至于老掌柜为何要拘杀祠庙神灵,无人知晓,后来这座庙观也就破败了下来。 李灯进入庙内,没有将手中的香炷插入香炉,而是双手持香,恭敬的站着。 在空无一人的庙观内,少年终于是流下了眼泪。 就像今年的藏钱祭一样,泪流满面。 摩雷观老观主脚踏虚空,绕过后三山,降落在破庙前。 老观主到来后,温裕头也没回,说道:“小老头,你来凑什么热闹?!” 老观主回答道:“想你了,来看看你不行?” 温裕点点头,“行啊,等回头回到观里,我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的。” 老观主老脸一僵,慌忙摆手说道:“千万别。孝心孝心,贵在有心而不在行动,你能有这份心意,为师就已经很知足了!” 温裕依旧点头,炽然电光仿若一大片绚烂瑰丽的火树银花景观倒影在温裕的瞳孔中。 老观主轻轻转头,看向情绪不高的温裕,说道:“老掌柜的毕生心血,真不打算去拿?为师不会介意的,无论你拿了谁的传承,你终归还是我的弟子。” 温裕也是转过头来,冲着老观主摇摇头。 老观主无可奈何,总不能把他往雷池中一丢吧,最终只能无奈叹息。 温裕说道:“我知道老掌柜选中了我。也不是我温裕如何自卑,若是日后在雷法上没有走到让自己满意的地步,会让老掌柜觉得自己瞎了眼。更不是我温裕心高气傲,看不上这道传承。而是我觉得他的传承应该惠及天下人,我知道老掌柜的过往,他不属于这个镇子,因此他的传承也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我。” 老观主便不再劝说,一道传承而已,不要就不要了,而且关于老掌柜的这道传承,这老观主到现在还摸不准到底有没有什么别的谋划,毕竟这位前朝战鼓手最擅长的就是在细微之处施展长远之计。 万一这道传承与那战鼓手一脉有羁绊呢?难不成日后让自己的弟子去给别人敲大鼓不成? 老观主拍着胸脯说道:“不就是一道稀疏平常的传承嘛,以你的福缘来说,这都是毛毛雨,以后只会比这更多!退一步说,就算毕生再无遇到机遇的可能,你不还有为师呢嘛,为师在这跟你保证,师父的传承绝对比这更磅礴深厚!” 温裕翻白眼,说道:“你就放心吧,我以后绝对绝对会机遇不断,至于你的传承,还是留给众位师兄弟吧。” 这老观主急了,伸着伸出指向温裕,笑骂道:“天下皆知你师父雷法冠绝一国,咋就唯独你不信?” 温裕沉默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问道:“小老头,师兄弟们都传我是你的私生子,你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老观主一跺脚,“你是我爹!我是你的私生子!” 温裕想起一事,在游离途中,听闻过不少乡野百姓咒骂过自己的师父,指名道姓说他净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这让温裕一头雾水。 温裕这才说道:“那为何在我游离途中,会有这么多人咒骂你?” 这下给老观主气的不行,直接一甩袖,“爹!我走还不行吗?” 说完,老观主气哼哼的大踏步离去。 温裕小声说道:“小老头,这次出山,我给摩雷观带一个人。” 温裕也不管他听没听见或同不同意。 就在温裕刚刚要抬头时,乱坟冢突然出现了异样,一股肃杀的阴寒之气由乱坟冢向外席卷而出。 温裕慌忙转头望去,只见整座乱坟冢蓦然升腾起滚滚黑烟,黑烟的浓郁程度几近液化,若不仔细看去,会让人误以为是漆黑的九幽之水从地表涌了出来。 整座乱坟冢已经被一阵罡风缭绕,沙石攒聚,枯草横飞,那些低矮的小土坟此时宛如一座座硕大的香炉,不停的向外蒸腾出漆黑的阴戾气息。 显然,乱坟冢之下出现了暴动。 温裕缓缓向后退出一段距离,一边后退一边调动起雷法,雷电萦绕体表,嗤嗤作响。他是离乱坟冢最近人,一旦乱坟冢出现不可预知的变故,毫无疑问,他会第一个被波及到,埋葬在这处乱坟冢中的英灵豪杰生前可都是名震一方的存在,即便温裕一身雷法刚好克制这些邪祟之物,这也不是他托大的理由,因为一个不慎,灵魂都有可能直接被冲成虚无。 老观主见到这一幕后,面色一凝,藏在银色道袍大袖内的掌心悄然凝聚出一团明晃晃的雷浆,准备在第一时间驰援温裕。 在场之人,谁死都可以,唯独温裕不能受到丝毫伤害,这是老观主的行事准则,也是底线。 在掌心酝酿出一团雷浆后,老观主这才放眼望去,即便是阴戾之气再浓厚,只要他有心窥看,便会清晰可见。 在距离乱坟冢之下几丈的位置,一袭身裹符衣的身影,漆黑的符衣之上有猩红的线条流转,那些篆写在符衣之上的符文脉络竟是如无数河流般流淌了起来。 在那道黑影四周,似乎有一处真空地带,真空地带以黑影为原心,向外扩张有十余丈的范围,十余丈之外,是一片纯粹的攒动的黑影,毫无疑问,那些攒动的黑影就是藏匿在乱坟冢这处古战场遗址中的残魂了,而那面十余丈的真空地带应该就是张帖儿所掌控的古战场遗址了! 老观主微微讶异,真没想到这个诞生在帝都、生平就没有打过几场硬仗的张帖儿居然有此能耐,简直就是天生的兵阴阳家奇才。 兵家四支,每一支都博大精深,精通一支,便有资格称祖立教。 尤其是兵阴阳家,一个冠绝四支的存在。 讶异归讶异,不过老观主并不认为张帖儿能够走出这处乱坟冢。在老观主看来,张帖儿不过是距离地表几丈,但实际上那是一片独立的空间,说其为无垠之门和霄靠之野并不为过。 简而言之,就是找不出破开坟冢的法子,张帖儿便会如凡夫俗子遭遇鬼打墙一般,米粒大的地方都能兜兜转转数百年。 而且这处乱坟冢还是一座活着的古战场遗址,其中艰险困阻,就连老观主也推测不出个真切。 果不其然,就算张帖儿张开了古战场遗址作为护持,他的身影依旧或浮或沉或在原地打转。 不过张帖儿的身形移动的并不快,没有丝毫的慌乱迹象,想来他应该是在抽丝剥茧寻找破解古战场遗址之法。 就在这时,张帖儿的身形猛然一滞,而后他无端的抬起那张被黑丝缭绕的脸旁,森然一笑。 老观主轻轻转过头去,看向那位国师。 国师手中抓着一杆紫色大戟,冲着老观主微微一笑,说道:“阴人过阳,要以肉身、遮阳伞或符箓凭证,阳人过阴,亦要手持符箓,或燃灯燃香为凭。张帖儿之所以能够在帝国内的各个古战场内穿梭,并且纳为己用,凭的就是这把大戟。” 说完,国师掌托大戟,将紫气缠萦的画戟刺入乱坟冢。 43双龙衔印 后三山。 两条青白色匹练裹挟着浓郁的山势灵韵划空而来,形如仙子手中舞动的衣袂长袖,灵动飘逸,却携带着让人震撼的冲击力。 山势灵韵本就是山川的精髓所在,是孕育山根的关键,所谓名山和荒山,最简单的区别便是山势灵韵的多寡,越是灵秀山脉,其中蕴藏的灵韵自然便会越多。 有了几条山根加持的后三山,此时显然已经是这处地域最“高”的山体。 坐镇后三山的孙希山在这股子充沛灵韵的增益下,一直被镇子或者说被这座贫瘠的七星山脉禁锢的修为也是在此刻缓缓攀涨,不过从后三山的蜕变程度来看,显然孙希山一直在刻意压着修为的涨幅,毕竟这处地域并不是什么安静地带,以孙希山的脾性来看,自然不敢全身心的来收纳这些几近满溢的山势灵韵。 不然这座后三山可能会在短瞬之间蓦然拔高数千丈,将整个镇子直接镇压下去。 那国师随手投掷出那杆紫气萦绕的大戟后,便不再关注那片乱坟冢,他能为张帖儿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只能看张帖儿自己能否靠着那杆大戟的指引顺利破开乱坟冢。 国师瞥了一眼后三山,此时这座山体入眼的不再是“满目疮痍”的烂山根光景,而是一派无比厚重的巍峨气象,几条极为刺眼的山根线脉穿透山体,牢牢束缚缠绕着那些松散的山石,将那些山石紧紧收束,形似妇人用红线勒缠粽子的光景。 其实按理来说这座破落的后三山山体是根本承受不住哪怕一条古意山根冲击的,那些被收录在山河脉络书中的山根,在前朝哪座不是鼎鼎有名的大岳?寻常山岳的山根根本不可能有资格被录入山河脉络书。不过孙希山何许人也?可谓是前朝他这一脉的执牛耳者之一,对于山川走势,山势灵韵,龙脉落定几事的熟知程度几乎无人能够媲美,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现今王朝在攻破古国之时才会留下他一点神性光辉,若不是孙希山难得的犟种一次,亲手崩碎坐镇之山,捣毁金身。以他对于山河的掌控能力,必会是新王朝山河掌控者的首要人选。在这位国师看来,那可能是孙希山此生中最重要的福缘机遇了,一旦他被敕封为山岳尊主,那可是神灵一脉的第一人,也是举国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可惜一手好牌被他打得稀碎。 即便是身居高位的国师此时也有些替孙希山感到惋惜,越是身处高位越是明白这一路的艰辛,居庙堂之高哪个不是八面威风的同时又四面楚歌? 可孙希山也许是唯一一个例外的人,现今疆域教化普施,凡夫俗子遇观烧香,逢山敬神,一派盛世赞歌,他孙希山若是坐镇了某处疆域,极有可能是最轻松的官籍人员,连去庙堂点卯都可以省去,仍旧会受万人敬仰。 一方神灵,从来都是名在庙堂,身在山水的存在。 国师大人深深看了一眼后三山,这个原本可以选择作为自己同僚的神祗,如今却是心甘情愿的当一个注定不会被载入史册的守墓人?! 作为一方神祗,就如此惧怕世俗言语? 这摩雷观老观主不也是整天被人戳脊梁骨,世俗口水不也没将他淹死?反而这些凡夫俗子还要依靠他施舍的口水活命! 那两条青白色匹练是由孙希山双耳之上的蛇玉环所化,在孙希山还身居高位的那段时间,便有前朝文人不惜溢美之词,说出一句,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一握的美誉。 就连孙希山也不否认这句话有夸大的成分存在,但也并非无的放矢,这其中又牵扯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这双看似平平无奇的蛇玉环其实是由两条完整的海外仙山山根所铸,由于孙希山的古怪脾性,即便是在坐镇古国山岳的那段辉煌岁月里,依旧不听天子敕令,我行我素,时常丢下坐镇界域,泛云渡海四处造访无人问津之地,这双蛇玉环便是在遥远的海外所得。由于他极少出手的缘故,因此也就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双看似只是神祗配饰的寻常蛇玉环其实它的分量要远远超过那座他所坐镇的山岳,当初孙希山敢一人坐镇禁锢攻伐而来的大军,就是因为那支看似对于他所坐镇山脉势在必得的大军其实根本不知这对蛇玉环的厉害之处,不过最终在那支军队的援军到来之际,知道无力回天的孙希山没有再选择负隅顽抗,而是直接崩碎山岳,捣毁金身,选择与那支被困军队鱼死网破,但,他仍旧没有暴露这对蛇玉环的威力。古国破灭已是大势所趋,不是这对蛇玉环能够力挽狂澜的,若是这对蛇玉环能够颠覆战局,扭转乾坤,孙希山会毫不犹豫的拿出手,但无论是人力还是神力,在大势所趋面前,就算是顶礼膜拜,也逃不过被碾压而过的结局。 纵观历史长河,比他孙希山更高高在上的神祗何其之多,最终所坐镇的疆域不都是落得个苍烟落照的凄惨结局?! 他孙希山实力没有黄一枕强劲,地位没有老掌柜高,声望没有殷泓大,他凭什么守住连这三人合力都守不住的古国疆域,要知道他能独守一座山岳已是穷尽了所有的气力。 其实他对古国是有怨恨的,而且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怨恨,在古国四处征伐的圣战中,他孙希山出力何曾少了?但他最终得到的是什么?仅仅只是一座偏居一隅的山岳而已!! 古国雄关重镇星罗棋布,逶迤山脉如老树虬根遍地生发,即便是国都皇城脚下的巍峨山岳便不下数十座,但最终皇室甚至没有敕封他一座山脉,相较于广袤的版图而言,他得到的仅仅只是一座鸡肋般的山岳。 我以国士待君之,奈何君心无国士。 因此古国神灵一脉死干死净孙希山都不觉得可惜,但他却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古国身死道消,山岳是被敕封而来的,崩碎了它,便是还清了最后一丝恩情,可是他却做了更多他本不应该做的,他最后一丝忠贞也随着金身破碎了。 本以为这样便可以对古国两不相欠,从此无论古国的盛衰荣辱,还是自身的生死枯荣,都是两家之事。 但在古国彻底弃兵戈就降的那一刻,他看着那些破碎的山脉宛如垂死之龙躺在骨山血海之间时,原本以为彻底与古国划清界限的他竟是心如刀绞! 当你以为已经与它不再有任何瓜葛时,总有那么一缕藕断丝连的伤悲牵起你的心室,遥遥相望时,却是看到以铺满白骨、血气蒸腾的大地为琴,那缕心头久藏不出的情感为弦,一缕足够让人动容的悲苦乐章在耳边萦绕经久不息。 原来入目的苍凉是这般让人心痛,即便是经历过圣战的洗礼,孙希山依旧能够感受到古国的呼吸在衰弱,像是一位看到自己死状的耄耋老人,连最后一口气都提不上来,唯有眼睁睁的看着死神的大手缓慢的抚下那双眼帘。 也是在那时那刻,孙希山才发现,原来古国的疆域是那么的辽阔,在此之前的古国是那么的生机动人,原来当你看着她耄耋之年的死状时,才会蓦然回首,她年轻充满活力时,是那么的明艳动人! 在那一刻,他后悔了,他深埋在心底的所有怨怼顷刻间溃散成虚无,就像随着古国死去一般,所有的怨怼在那一刻全都死去了。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决定为这片养育他的疆土竭尽最后一丝忠贞。 其实以他对于山川名胜的掌控力,他完全可以在新国内谋求一个远胜之前的官位,但就在那一刻,他轻轻的抚摸着蛇玉环,也许这对蛇玉环是古国仅剩的最后两条山脉,他放弃了,他就算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野鬼也不会接受新国提供的任何官位,哪怕它有着进阶山岳共主的可能! 没由来的心灰意冷,看着这片狼藉的大地时,就像武夫亲手折断了手中的戟,书生亲手撕毁了笔墨未干的书。 如果这对蛇玉环不能再在这片土地之上生发出密布如处-女新发的灵秀山根,那便让它独自凋零好了! 在日后苦心孤诣的经营下,孙希山终于如愿来到了红烛镇,从他到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老掌柜,哪怕是兴师问罪,哪怕是被老掌柜亲手打死,他都希望老掌柜能够到来,为了老掌柜的到来,他甚至大逆不道的将那座寄身的破落道观擅自改名为一枕观! 一贞观是黄一枕的道观,是古国最忠贞的道观,这个道观自倒塌起,便没有再出现过,哪怕新国穷尽气力来恶心古国,甚至在红烛镇外的那片乱坟冢设置了一座极为破落、用骨子最软的神祗坐镇来恶心古国,但也未曾启用过那个观名。 即便黄一枕以一人之力,困杀万千高手,新国再憎恨黄一枕,也会给予黄一枕这位神祗最高的尊敬,那个观名唯属黄一枕,新国之内的神祗,就算是战功可筑塔,也没有资格沿用此名。 孙希山本以为擅用那个观名老掌柜就会找上门来,但几百年来,老掌柜从未踏足过那里。最可笑的是当老掌柜终于愿意踏进那座破落道观时,竟然是对他孙希山委以重任和交托后事。 最后,在老掌柜将死之际,又说了更加骇人听闻的黄一枕的不是。 其实在孙希山眼中,黄一枕根本没有任何过错。敌国来犯之时,唯有身居高位的人身先士卒,若是那些庙堂之高的人员一个个都弯腰缩颈,俯首称臣,举国之内何人敢在万军阵前向前踏出一步?! 所谓防线,其实并不是那些雄关重镇,而是高位之人的身先士卒。 那是一道以意志凝城的防线,也是最坚固的防线,九仞高墙可以被攻城木攀城梯攻破,唯有那道举国一心共御外敌的意志防线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沙场武夫,以老掌柜为首,鼓不息战不止,黄一枕身为神祗领袖,是必要以死壮志,引领神祗举山河之力牢守理地防线。 黄一枕确实为古国立下了一道太高的门槛,若是以成败来论,他确实是个罪人,毕竟古国失败了。若是以功过来说,他绝对是名垂千古的功臣,他不仅为古国强提了一口气,也为古国保留住了最后的气节,在这一点上,就连老掌柜都没有做到。 黄一枕为古国留下的气节,那道不曾被人沿用的观名便是最好的证明! 两道贯穿而去的青白匹练犹如掠空虹影,又如横跨半空的青白瀑布一般,若是从远处望去,犹胜银河天降的瑰丽场景。 青白匹练宛如探出龙窟的青白龙影,在腾起之时不过是数丈长短,但随着两条匹练的行进,长度却是不断的暴涨,转瞬之间便是夭矫的江河之姿。 湿重如茫茫春雾的山势灵韵蓦然弥漫开来,整片天地似乎都是湿漉漉的,就算是身在破庙内的李灯呼吸都是凝重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涌上喉尖。这些肆意流淌的山势灵韵实在是太过于厚重了,厚重到连孙希山面色都是涨红了起来。 由于这对蛇玉环出自海外仙山的缘故,在青白虹掠空之时,这片地域竟是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磅礴的山势灵韵中夹杂着千万年的咸苦水意。所谓山水不分家,其实两者之间的关系更像风火,是可以借势的。厚重的山势灵韵裹挟在仅仅肉眼可见的水雾中,随着水雾的弥漫自然能更好的充斥这片地域。 在承载着厚重山势灵韵的水雾彻底荡开时,不但这片天地变得厚重了起来,就连那座天克神祗一脉的金色座山龟敕山印也是变得摇摇欲坠了。说到底它只是一枚以古金之铁仿刻的赝品,再加上这方地利牢牢被孙希山掌控着,它的威力其实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强横。 而且此刻操控敕山印之人是那位道法通玄的国师,并不是另一位神祗或者杀伤力更大的斩神人。 因此即便古金龟甲上篆刻多少纹路,都不可能彻底的发挥出来。 这枚敕山印并不是天子亲敕,也绝非什么刻意针对神祗的正统物件,它仅仅是国师用来压胜自己所拥有的山头的一个镇山物件,国师之所以携带敕山印而来,是因为这座按照道家术法布设的七星山脉太过于贫瘠,原本一位仅仅只是这枚小物件就足以崩碎整个没有灵意的山脉,国师哪里会料到黄禄这老狐狸为了保住这处不堪大用的山脉竟然一出手就直接拿出几条珍贵的山根。 相比起来,其实黄禄亏得更多。敕山印无论是在皇室还是在宗门都是乏善可陈的小东西而已,毁了一件,还有百件千件,但是山根自古以来便是死水一般的东西,舀一瓢便少一瓢。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孕育山根实在是太过于艰难,天然孕育的灵秀山根,千年肯定跑不掉,就算是人工孕育也要数百年的光阴才行。 国师轻笑,这样想来,旧国真是一座藏宝之地啊。攻灭旧国,虽说死了不可累计的武夫和无数的修者、神祗、灵兽等等,但换来了广袤的疆土和富饶的物资可以培养更多更为巅峰的存在。圈禁红烛镇,更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每年仅是用些低贱的祭品便能攫取无数的游魂。如今一枚算不上什么重宝的敕山印都能换来几条如此秀美的山根?! 这些都是旧国没落的见证,同时也是新国崛起的号角啊! 原本以为旧国早已经彻底破灭了,曾经因为征伐而满目疮痍的河山如今山川焕齐,理地之形宛如沉睡在地底的蛰龙再次浮现出伟岸的铮铮身躯,被铁骑踏破的山头如今气运鼎盛,香火袅袅不绝,连那些被刀剑割破的传承都已经再次有条不紊的实行,破碎的律法教条又重新显露出无比繁荣的生机。 白骨也已经成为了重铸河山的养料,鲜血之地开出了娇艳欲滴的盛世之花,就连旧国最后的气节,也伴随着一枕观被永久的封存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方。 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光,哪里还能看到旧国的影子,哪里还流传着旧国的只言片语呢? 有且能够看到的,只有这片苟延残喘的红烛镇! 但这个镇子,就要被自己亲手毁灭了,新国彻底吞灭旧国,在此之前,这位国师根本不会想到会是自己来吃掉这最后一口! 真是荣幸,虽然自己没有亲眼见到过新国的崛起之路,只能从那些早已泛黄的书籍上看到些影影绰绰的画面,但是无妨,因为他会把旧国的最后一口吞入腹中。 新国的崛起他不曾参与,但旧国的消失,却是由他亲手所为,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庄严更激动人心? 他负责整个国土之上的教化,理应由他来吞灭旧国的最后传承! 这位国师捻起干枯的手指,手指之上劲道十足,指腹之间泛白无血色,这种情态,就像是他要亲手掐灭最后一缕旧国薪火一般。 不过他面色始终平静,甚至能够看到一丝肃穆庄严,整个帝国,唯有当今天子能够让他如此肃容以待,就算是诸位皇子,也不能让他如此郑重其事! 国师抬眼看向老掌柜,肃穆之情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敬重,唯有走到他这个位置才能明白肩膀上担任的是什么责任,才能体会到其中的艰难困苦。这老掌柜身上的担子从来没有卸下过,他曾统御万军,旧国沦陷后,他又扛起了这个诡谲的红烛镇,可是此时老掌柜却是高坐于空,肩膀挺拔的如亘古的山岳,重担不曾压弯他的背脊。 这位国师随之挺了挺脊梁,现在是时候彻底拿过这道重任了,今日之后,这片疆域之上只有一个负责教化万民的人了。 国师遥遥冲着老掌柜低头作揖,对于他来说,旧国之上的人,皆能算作前辈,更何况他算是从老掌柜手中接受了这道统御疆土的传承之人! 对于已经沦陷的古国,国师可以不必抱以尊敬,但是对于黄一枕老掌柜甚至黄禄在内的人,尊重他们何尝不是尊重自己? 国师已经看出老掌柜心存必死之志,因为他从那些密封泛黄的书籍上看到过极其相似的一幕,当初黄一枕也是这般不断扩张自己的金身领地,一座城隍阁,尽被那尊巍峨的金身包裹,身处其中的人,无论如何挣扎,最终也难逃一死。 而不断积聚于半空中的煌煌天雷太像那描绘在书籍上的一幕了,并不是此时雷池多么的巨大,而是这股氛围太像流露于书籍中的那股悲壮气氛,壮志凌云求一死,天地也须动容颜。 国师看着这恍若雷池坠入凡间的景象,面有动容。也许那部尘封的书籍是时候拿出来了,由自己亲自执笔研磨,记录下这最后的一幕。 那本封藏的书籍就此写下结局,而旧国也就此成为往日云烟,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记忆! 如此,甚好! 青白匹练已经跨过数里之地,那是后三山与前四山的分界线,白虹掠来,意味着红烛镇第一次发起了反击! 国师手指捻动飞快,那枚孤悬的敕山印一瞬间似乎活了过来,暗沉驳杂的古金龟甲上,紫金光芒顺着刻痕流溢,宛如一幅显形而出的堪舆图,流淌的紫金之光形似绵延无尽的理地轮廓。 敕山印剧烈震颤了起来,嗡鸣之声铺天盖地,震碎周遭湿漉漉的山势灵韵,这枚不断向外膨胀的敕山印宛如平地起高台,几个呼吸间,便是浮岛流舟般大小。 一圈密过一圈的声波涟漪从敕山印四壁向外涤荡,尖锐的嗡鸣声如神人口诵天命,又如万千蚊蝇同时振翅那样令人头皮发麻。 加持道韵的敕山印,俨然已经是一座小山般大小厚重。 虽说只是一枚仿刻版的敕山印,但它终究具备压胜山岳的作用,若是任由国师施展它的威力,孙希山无疑会有一种眉心悬剑的压迫感。 交-媾掠来的青白虹行进中分裂开来,像是一张青白布匹被人生生撕裂了。坐镇山体中的孙希山突然双手抬起,指尖捻动如飞,遥遥掌控着蛇玉环所化的青白虹匹练,眼神中似有疯狂涌动。 其实最初这对蛇玉环并不是青白之色,而是一对介乎于青蓝之间的色彩,那是青山和海蓝的颜色,但是最终被孙希山炼化成极为鲜明的青白色彩。 因为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孙希山一直对古国心生怨怼,认为是因为蒙受了冤屈才致使自己受到冷落,所以他将蛇玉环炼化成青白色,因为他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将清白告于天地,现在机会来了,古国必将重新垒起京观,重建的皇城必将铺盖大地,垂落的灯火必将高悬天际,尘封的王座也会坐上万人敬仰的新王! 孙希山捻动的手指迅猛一握,青白匹练倏尔于半空之中凝形,那是两条圣洁的龙形! 这处地域从此之后便不再是暗无天日的鬼蜮,而是龙兴之地! 他孙希山便是为数不多的扶龙从臣! 这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兆头,不比老掌柜那张破碎的鼓面上显化而出的未来山河理地图差多少! 青白匹练化作两条色彩鲜明的龙形,身躯也是膨胀至数百丈,威仪毕露,鳞爪毕现。 两条极具威严的虚幻龙形一瞬间囊括半壁天空,修长顺滑的体线宛如山脉中棱角分明的山脊线一般,绕着那枚敕山印游弋,像是围杀猎物一般。双龙皆是作口衔龙尾状,围绕成一个封闭的圆形,而后用苍劲有力的身躯去缠噬那枚敕山印。 远观过去,互相衔尾的双龙宛如流烟一般虚幻飘渺,而那座敕山印在宛如烟束双龙的衬托下愈发坚硬生冷。 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衔尾双龙贴着敕山印高速游弋了起来,此时已经看不到那极具威仪的龙首和栩栩如生的龙尾了,只觉得是一条流云带在撕扯那枚泛着紫金光辉的方印。 周遭湿漉漉的水汽夹杂着磅礴的山势灵韵也被搅动了,向着那条形如流云带的衔尾双龙激流而去,衔尾双龙的高速旋转使得被其包围的区域出现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真空地带,隐隐间都有一丝空间破裂的痕迹。衔尾双龙因为极速游弋压缩了这片范围的气流,气流被压缩就会出现真空,强大的压力又卷着周遭的气流去弥补真空地带,从而牵动了那些裹挟在水汽中的山势灵韵,同时被卷入的山势灵韵也会随着不停堆积的作用而出现强烈的压力差,因此此时那片区域就如一穴吞噬之眼一般可怖。 弥漫的山势灵韵蓦然间被收拢到一个极小的区域,最终带来的结果必然是空间的坍塌! 除非那枚宛如浮岛般大小的敕山印被压缩体积,为厚重山势灵韵腾出空间。 在极致的压缩下,那些原本豪荡奔流在龟甲之上的紫金纹路竟然放缓了下来,像是粘稠的泥浆那样缓慢流淌,随着时间的推移,紫金光辉竟然变得凝滞,同时光辉也是愈发暗淡。 显然四周沉重的压力阻挡了那些顺着纹路流淌的遍布龟甲之上的本源灵韵。 下一幕,庞大的敕山印竟然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 超强的压力没有把那条形若流云的条带挤压溃散,反而把由金铁所铸的方印压垮了。 国师见到这一幕眼神依旧古井不波,说到底它只能镇压一座小山头,根本承受不住灵秀山根的冲击,不过他有些疑惑,这衔尾状的双龙到底是什么古怪的材质所炼,看似柔软,竟然比敕山印还要牢不可摧。 没有丝毫意外,那枚体型庞大无比的敕山印最终被压缩成不过几寸高低的小印台,原本流溢在龟甲背上的流光亦是溃散成虚无。 蓦然间,一股强横的冲击波从小印台之上向外爆发,肆无忌惮的横阔,形似滔滔浪涌,将正在汇聚而去的山势灵韵冲击的七零八落。 这股强劲的冲击波并不是出自于那枚敕山印,而是因为衔尾双龙停下了游弋的姿态,被压缩的山势灵韵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宛如山石迎面滚来的冲击波刮过国师,他只是随手一挥袖袍,便将冲击波击打溃散。 但他的眼神却是有些阴沉,因为他对敕山印失去了控制权,不过国师并没有多做纠缠,一枚无关紧要且根本不可能左右战局的小印台而已。 停止游弋的双龙不再是衔尾之姿,而是双龙衔印状,虚幻的龙体,真实的古金印台,两条由山根虚幻而成的龙体竟然各自衔着半壁印台。 数百丈长的龙体衔着几寸余高的印台却不显得有任何违和感,直到此刻,这位国师才明白为何会如此怪异。 因为这两条虚幻龙体分明是两条活着的、有攻击力的山根。 所以看起来双方才会如此的相得益彰。 国师有些惊讶,他惊讶的原因不是这两条稀世山根,而是孙希山用来收纳山根的器物! 也就是那对看似平平无奇的蛇玉环! 山根脱离山体孕养,很快便会枯竭,显然这处贫瘠的山体供养不起这两条稀世山根。 难道又是一部山河脉络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无垠之门?霄靠之野? 不可能! 孙希山根本没有去看那位国师的表情,不然他定会对之报以讥讽的态度! 两龙衔印而来,孙希山眼中浮现一抹无以伦比的炙热。 虽然这枚小印台在他眼中也只能算作一枚普通的小物件,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个小镇子里,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一方小印台存在的。 要是算起来,这枚小印台应该是这么多年来,镇子从外面得到的最珍贵之物了吧。 几个眨眼间,那枚仿刻版敕山印便浮现在了孙希山手中。 他稍稍摩挲几下敕山印,便将这有主之物给炼化了。 接下来,他就要靠这枚小小的敕山印来……偷天换地了。 44芥子炼山法 相较于有几条珍贵山根落定的后三山,红烛镇中最恐怖的地方其实是那座乱坟冢。 那处深藏若虚的乱坟冢埋藏着数之不尽的亡灵,其中不乏有能够与殷泓媲美的名将和坐镇雄关重镇的高手,可以说这处方圆不过数里之地的乱坟冢中埋藏着古国的军队和诸多举世皆知的国手。 这才是为什么国师此次会携带捉鬼鸟祖鸟到来的原因,虽然捉鬼鸟祖鸟对上镇子中的任何存在都没有丝毫的胜算,但唯独对上这处让人颇为头疼的乱坟冢中的亡灵有着绝对的压胜作用。 国师之所以如此忌惮这处乱坟冢,来源于在古国之上广为流传的谶言,身化枯骨,神灵请战。 被收拢在乱坟冢中的亡灵虽然经历了光阴的冲刷,战力可能不复以往,但是在老掌柜的号召下,这些被照顾多年的亡灵定然会心甘情愿的榨尽最后一丝意念,再次发动一场以红烛镇为地界的所谓的圣战,虽然道家人马齐聚于此,其中不乏有诸多克制亡灵的高深术法,但这些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的战士可不会管什么术法不术法,只会以残破的身躯凝聚成铁骑洪流,肆无忌惮的对这方天地发起冲击。 他们生前只听令于鼓声,死后依然忠贞不改。 这就是老掌柜的可怕之处,能够让无数人心甘情愿的赴死。 这就是为什么外界一直再向红烛镇大肆攫取那些亡灵的原因,一个亡了国的落魄战鼓手,穷尽他的杀力又能有几何?但是有了这处乱坟冢的存在,他一人足以媲美半个王朝,这也是他能存活七百余年的原因,乱坟冢这一大杀器被老掌柜牢牢握在手中,想要一举攻破红烛镇,非万军亲临不可得。 因此外界只能定制分而食之的方针,再强壮的老虎,每天咬上一口,日久天长也会连骨骼都不剩。在国师眼中,此次红烛镇的暴动,显然是最后的挣扎,他此次前来的目的,不过是将这个空有骨架的庞然大物给搬回去而已! 在国师眼中,红烛镇真的是只剩下回光返照的可怜光景了,竟然急病乱投医的赋予后三山几条珍贵的山根,真的以为以后三山为凭就可以与自己分庭抗礼? 要知道想要掌控一处地域,最有利的坐镇者乃是神祗一脉,好巧不巧的是,那处被乱坟冢埋葬的亡灵中,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神祗一脉,因为神祗一脉的实质本就是灵魂,神性光辉湮灭就算是彻底死了,绝无半点存世的可能,而现今整个红烛镇抛去黄禄那个老怪物不谈,真正算是正统神祗一脉的人只有孙希山。 仅仅只有一个跌落神坛的孙希山,再加上这处根本不可能容纳哪怕一条完整山根的贫瘠山脉,坐山对垒的局面在国师眼中无疑是虚张声势。 车辙之鱼,虽死犹欢,这句话太适合来形容红烛镇了。 其实孙希山的倒戈,是国师意料之中的事,这位曾经神坛高筑的神祗,那点仅有的骨气早在七百年前就已经用光了,如今的他只是跳梁小丑,老掌柜稍稍对他施行些威逼利诱,倒戈是必然的事。 不过在国师眼中,孙希山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当初帝国开国之时还会对他存在一丝幻想,可自他拒绝帝国提供的神位时,他在这片疆域之上就不会再有任何一座神坛可以寄身,想来这就是他为何会堕落入红烛镇的原因了。 这个跳梁小丑已经恶心了帝国数百年,龟缩在红烛镇中,帝国确实奈何不了他,就连国师也不得不承认孙希山这一步棋走的极其精妙,俨然还能看到当初的一丝神祗风采,但最后一步,他却走错了,他最终选择与红烛镇为伍,这个选择比他当初拒绝帝国为他提供的神位还要愚蠢! 帝国的最后一丝敬意也被他弃如敝履的扔掉了,那么他只能彻底死去了! 如果说老掌柜是那部尘封已久的书籍上的最后一个符号,孙希山无疑是最后几个字眼之一。 国师看了一眼那处乱坟冢中的诡谲场景,张帖儿似乎是找到了破开古战场遗址的方法,那道沉浮的身影正在缓慢上升,只要老掌柜等人不再插手那处乱坟冢,张帖儿破开乱坟冢是迟早得事。 接着国师冲着玄元玄乾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位极具杀伐之力的存在轻轻点头,身形便落定在乱坟冢前,他们的使命是守住这根指引张帖儿破开古战场遗址的大戟。 随后这位国师将目光移向后三山,他并不急于攻破红烛镇,老掌柜的雷法还在酝酿,这是老掌柜的最后一战,即便此时双方是对立面,国师也应该让他榨出最后一丝战力,而后安然的离开这片被他牢牢统治许多年的地域。 此时后三山在山势灵韵的改造下已经焕然一新,原本流窜在山间由山势灵韵所化的珍禽走兽此时已经消失不见,那些灵韵凝精的祥瑞兽属其实只是以往山中禽兽的遗影而已,它们伴随山根浮现,它们的本质其实是浓郁的山石灵韵,如今这些山石灵韵再次化虚,钻入被收拢而起的山体。 只有那些原本属于后三山的景物才会蓬勃生发,山体上的桂树宛如劲草一般野蛮生发,油绿的桂叶似油墨被人吹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凝结,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是苍劲之色,显然在山势灵韵的催发下,密布山体之上的桂树在疯狂的繁殖,成长,不多时已经隐约能够看到呼之欲出的翠绿桂子了。 再接着苍翠桂子也在极速蜕变,由苍翠色逐渐变成坚硬质感的灰褐色。 在如此浓郁的山势灵韵作用下,即便是一株瘦弱的柏树,也能在短时间内长成参天古柏,进而进阶为祖柏之列,这就是山势灵韵对于山体的改造之力。 后三山山体宛如缩水了,在错综如乱麻的山势灵韵线条的裹缠下,原本松散的石块像是熔铸了,如果此时有人能从山中敲落一方石块,就会发现这方石块的重量远远超过同体积的石块重量。 山体之内如同择人而噬的漩涡,以孙希山手中的那枚敕山印为中心,浩浩汤汤的山势灵韵好似龙汲水一般倒挂涌来,那方小印章在山势灵韵的灌输下,龟甲之上的刻痕凹槽形若散乱分布的滔滔江河,隐隐间能够听到浪潮滚涌的澎湃海潮声。 孙希山以印台为器体,强行将过载的山势灵韵导入敕山印中! 不! 他是在进阶敕山印,他要炼山为印,他的野心远不止一尊仿刻版的敕山印,他要将这尊小小的仿刻敕山印熔铸于山体之内,以次来彻底掌控这处地界! 他要重演七百年前以一人之力禁锢万人之师的壮举! 当这尊敕山印彻底与后三山熔铸一体时,他便可以掌托山岳而出,其所到之处,便是高岳降临之地! 芥子炼须弥之技! 竟然是早已失传七百年之久的芥子炼山法! 这门流传自远古而来的古老法诀,曾以炼化一座广袤无边的须弥大山为芥子之形而闻名于世,称之为炼山神技丝毫不为过。这道古老的法诀最后一次现世的时间已经距今有数千年之久,上一次还是古国安邦定界之时,古国以举国神祗之力,合力施展此术法,以此法将古国因为征伐之战而破碎的疆土炼成一块完整无缺的紧凑疆域。因为征伐之战而分崩离析的疆土在这道术法的作用下,宛如将破碎的布料缝制成精美的衣物一般缝合完全,就此山河才稳固了下来,最终才形成神祗落位,神坛高筑的繁荣局面。 国师看到那宛如千丈气旋的山势灵韵涌动,胸腔内心脏狂跳不已,这道失传的术法竟然会在这里得以重见天日,帝国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这道术法竟然被孙希山传承了下来,它居然没有伴随着黄一枕率领的众神祗一脉的陨落而彻底遗失。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早知道这道无上术法隐藏在镇子内,帝国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攻破红烛镇,原来群雄割据的局面早在七百年前就应该了结。 现今外界由于没有稳固的疆域控制权,各方势力呈现出一种群雄割据的局面,由王朝打下来的江山,如今却是被诸多势力瓜分地界,占为己有。而王朝仅能以有限的山根水脉掌控部分地域,但大多数疆土已经拱手相让于那些或是新兴的强大宗派或是老牌名门世家。 由于没有绝对疆域控制权的原因,那些势力有足够的实力和胆气来瓜分皇室的头皮,据守一方。 但这些内忧在这一刻全部瓦解了! 只要得到那道绝世仅有的最古老的术法! 国师狠狠的吸了一口气,压抑下心头的狂喜,他此时竟然情不自禁的展望未来了,如果宗门得到了这道术法,何需再依靠皇室的扶持?那些群雄世家依靠自身的底蕴就能随意撕扯皇室的头皮,如果宗门得到了这道术法会是怎样的局面,坐中心而望四方,四下皆是匍匐的势力?说不定到时候皇室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 一想到自己所在的宗门会成为空前绝后的可怕存在,国师心头竟然忍不住翻腾起神圣的膜拜情绪。 这道术法可能就是最后的传承了,而这种最为古老的术法传承条件异常严苛,因为这道传承中的其中一脉没有丝毫规律可言! 而且最诡异的是,它的传承之人自古以来都是两个继承者! 所谓天子敕神坐镇宇内,最初的来源便是这道术法。显然易见,这道术法是集权力与宗教于一体的统治级别的术法。 这道术法的传承之人有二,一是众所周知的神祗一脉,这是术法能够发挥作用的关键。另一个传承之人是天命所归的天子之身,这是对神祗赋予权力的关键手段,只有天子赋予神祗权力,这道术法才能安稳落定。 而且这道术法中的神祗传承是无法被任何人选中的,换句话说,神祗传承唯有自行择主这一途径,没有任何人能够巧取豪夺,因为它的力量堪比造物主,是一道与造化者俱的古老仪式,不会接受任何人或物的制约。 直到此刻国师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年来整个皇室都是灯下黑,真命天子出现了,而那位能够坐镇疆域的神祗一直没有出现,他不是没有出现,而是一直没有被发现,他就是孙希山! 本该早就想到的!前朝收拢了疆域,实现了集权而治的盛况,前朝天子一脉死绝了,那道血脉如愿的落入当今皇室手中,而那道只流传在神祗之间的传承却是迟迟没有落位,因为前朝的神祗一脉还没有彻底死绝! 还有孙希山存在于世,这就说明只流传在神祗一脉的传承依然被人背负在身! 他们之所以会忽略孙希山,是因为黄一枕的彻底陨落,那道神祗之间的传承本应该自主择主,顺利的交接在下一位神祗身上,而这位被选中的神祗由于那道血脉羁绊的存在,只能选中新国的神祗,替新王来治理疆域,已经陨落的旧王,神祗一脉也会随之陨落,所以根部不可能再沿袭下去。 但出乎意料的这道不遵循任何体制的传承诡异的被旧国神祗一脉的孙希山沿袭了下来。 即便是再擅长推衍之术的巅峰存在也不可能从中窥探出结果,既然它不遵循体制不遵循规则,那它的存在便是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的,而推衍之术的精髓恰恰便是对于事物发展脉络的抽丝剥茧。 国师看着那道宛如神圣的山势灵韵气旋,面上却是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这道传承竟然打破了血脉之间的羁绊,新王已经出现了七百余年,而这道传承却依然落在了旧国神祗身上,这绝对不合乎常理! 两者之间,一定有一方是假的! 要么新王的血脉是假,要么孙希山身负的传承是假。可新王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他统治了这处疆域七百余年,是这片地域当之无愧的王。 国师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显然此时他有些殚精竭虑了,脑袋里一片浆糊,他强行压制住如乱麻般的思绪,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镇子太过于诡异,就连作为整个帝国屈指可数的推衍大家都迷失在这个镇子中了,他若是不摒弃这些荒诞的想法,想来下场也不会太好。 黄禄和殷泓在看到后三山的变化后,眼神一凝,尤其是殷泓,一脸的犹疑。 直到此刻,黄禄才明白老掌柜为何会将镇子托付给孙希山,而不是自己或者殷泓。 原来他在不知何时已经得到了那道神祗传承,悄悄的与那道为征伐而生的血脉缔结在了一起。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孙希山! 或者说,又一个黄一枕横空出世。 黄禄眯眼而笑,心情大好,两道足以颠覆格局,扭转乾坤的传承,自己阵营占据了一道半!!!!!!! 这便是大势所趋。 国师大人抬起宽大袖袍,搽去额头上的汗水,在金丝缠边的紫金大袖移去后,他又重新恢复了古井不波的冷峻面容。他往前踏出一步,双手负后,气度极为不同凡响,说道:“孙希山!我以国师之名,代当今陛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坐镇疆域版图之内的诸多高山大岳,当那神祗一脉的第一人!” 摩雷观老观主听到这句话后,眼皮一抖,显然是没想到这国师会来这么狠辣的一手。 突然,整座后三山震动了起来,粗壮如千年古木的灵韵风旋宛如被人撕碎,一瞬间分崩离析。紧接着,便看到令人惊惧的一幕,那座后三山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而后无数条缝隙层出不穷,宛如层层铺叠的蛛网一般。 国师虚眯起了眼眸,用一种近乎不容反驳的语气问道:“你可愿当那一人压万山的山岳共主?!” 密布裂纹的后三山蓦然间向外膨胀,原本细密的裂纹转眼间就成了几寸余宽的漆黑缝隙,紧接着刺眼的金光顺着裂缝向外照彻而出,宛如无数把纤细的金光狭剑从中向外绽放,尤其是在这仅有雷光闪烁的黑夜中,简直是割人眼眸般的尖锐。 殷泓见到这一幕,双眼宛如魔怔了一般,脸上肌肉耸动,眉宇间那股阳刚之气蓦然间被滔天怒气所取代,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孙希山敢应下这桩交易,下一刻,殷泓保证他会从这片天地间彻底消失,哪怕是那位权势滔天的国师也保他不下。 对待叛逆,殷泓从来不会手软,这是他治军的铁律,也是他能在疆场之上横扫万军的倚仗! 殷泓手中的屠城已经滚烫了起来,蒸腾的血气格外刺眼,此时这把屠城就像是刚出炭炉的古朴枪胚。这把枪在对阵张帖儿时没有显露出本该属于它的狰狞,但在这一刻,它完全被殷泓激活了,毫无疑问,只要殷泓挥动这杆名枪,便会有一道可堪比岩浆般爆发力的杀伐从枪尖喷薄而出,别说是这座后三山,就算是广袤的海域也会在顷刻间化成虚无。 在殷泓眼中,孙希山本该死过一次了,要不是一直被老掌柜拦着,这王八蛋在几百年前第一次踏进红烛镇之时就应该被抹除了! 他恶狠狠的看着后三山的蜕变,即便是孙希山以金身现世,屠城依然能够像捅豆腐那般将其搅碎成稀烂。 国师瞥见了剑拔弩张的殷泓,面上不动声色,但藏在大袖内的手中却是有一粒鎏金光芒绽放。 他不会看着孙希山被殷泓一枪击毙,如果孙希山身死能解决掉皇室所面临的困境,那么国师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斩杀孙希山,其实对于让孙希山来当作这个山岳共主,这国师何曾不觉得恶心?但孙希山至少此时不能死,因为那道传承太过于诡异,若是孙希山死于此地,这道诡异的传承不知会过多少年出现在何人身上。毕竟旧国神祗一脉太过于庞大,一道传承有序的王室血脉不过几人而已,一个一个追杀也不会耽误多少功夫,可前朝疆土幅员辽阔,神坛不计其数,再加上立国之初,皇室并没有对旧国神祗一脉做过清洗,不少位卑权轻的神祗如今已是新王朝的中流砥柱,还有一些有骨气的神祗藏匿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中,若是这道传承因为孙希山的身死而流落在外,想要再找出来,定会是艰难重重。 这道传承最终落定在有官籍的神祗一脉上还好说,若是落在那些藏匿在深山老林中的前朝神祗身上,想要再找寻到无疑是大海捞针了。孙希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因此国师不敢如此冒险。 隐藏在国师手中的那粒金光显然是一件极致的杀伐利器,即便它没有显形,可这片天地间已经充斥着一股游离的剑意,整片天地也随之变得锋锐了起来,像是有虚幻的罡风蓦然间在这片天地席卷而开。 万众瞩目的后三山在这一刻蓦然崩碎,如星坠般的碎石向外激射而出,一股野蛮的气流紧随碎石而出,震碎那缕若有若无的尖锐剑意! 几乎同一时间,这处地域竟然变得迷幻了起来,像是有金色浆液冲刷而来,迷蒙刺眼的金光把整片天地晕染成了熔金色,像是落日余晖一般瑰丽。 那是一座百丈大小的印台,流溢着烫金色彩的座山龟敕山印! 如鎏金所铸的敕山印安静的悬浮在半空中,那双颇具神性光辉的眼眸呈现出燃金般的虚幻,明明只有车辇华盖大小的金色瞳孔,此时看上去却好似一座不见轮廓的连绵山脉那般浩渺无垠。 孙希山不但熔铸了后三山,他竟然丧心病狂的将金身也熔铸到了那枚赤山印中! 这对于任何一个神祗来说,都算是作茧自缚,尤其是这枚敕山印只是由品佚极低的古金打造而成,孙希山此举无疑是画地为牢,日后想要筑造更高的神坛,在神位上进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个软骨子神祗再一次做出了让人不知该是震惊还是扼腕叹息的举动! 殷泓在前朝的地位极其尊崇,以他的见识,都有些搞不懂这王八蛋在整什么幺蛾子。 不过殷泓依旧紧握屠城,即便是在这一刻,他依然没有解除对孙希山的杀意。 殷泓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想法一经浮现,他胸腔中翻滚的杀意又浓厚了几分。 在殷泓看来孙希山又又又一次倒戈了!他之所以将金身熔铸在敕山印中,是在为自己找退路,他要以这尊百丈大小的敕山印为壳,而他那藏在敕山印中的金身则是金蝉,这是一手金蝉脱壳之计,唯有如此才能抵挡住殷泓的全力一击。 只要抵御住殷泓的全力一击,这四下皆是破碎的山地,以他对这处地域的熟悉程度,片刻功夫便可以逃离,钻入地脉之中,他要是有心要躲,即便是这催发这处古战场遗址也奈何他不得! 真是好算计! 国师也是被这一幕给震惊了,没人知道孙希山到底要做什么,他虽然解除了后三山这道防线,但此时没人能笃定他就在敕山印中,座山龟那双燃金眼眸中的神性光辉更像是幌子,因为它太过于浩渺无垠,从而显得有些空洞,一座炼化了一座山岳的神祗,眼神绝不至于如此空洞! 殷泓已经怒发冲冠,满脸横肉的脸庞上流淌着肉眼可见的暴怒,一抖手中宛如火炭般鲜红的屠城,“逆子!给我死来!” 相隔有数里之距的两者,在殷泓暴怒声还未落下时,他的身形便已经在鎏金敕山印前凝聚而出。 宛如怒龙一般的屠城竟然牵引起无尽的雷浆撞击在了那尊敕山印之上! 45巅峰一枪 在殷泓祭出这无以伦比的一枪后,这片天地似乎有一刹那的静止。 其实时间还是那般不急不缓的流淌而过,显然这一枪还没有达到能够惊艳光阴的程度,但殷泓的攻伐速度实在是太快,他停留在镇门之前的虚幻黄金影还没有完全消溃,下一刹那,一尊宛如金甲神灵降世的身影便已经在那枚鎏金敕山印凝实。显然这是速度的极致,也是殷泓在这数百年间最为巅峰的一枪。 殷泓之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因为孙希山沿袭了那道本该出现在黄一枕身上的神祗传承,而这道传承又与那道王之血脉有着不可捉摸的羁绊,而此时旧国新王就在此地,若是两道共属一体的血脉产生羁绊效果,极有可能会暴露出李灯的身份,这对于无论是殷泓还是红烛镇来说都是逆鳞大忌,所以殷泓绝不能让孙希山存活下来。 孙希山死不足惜,毕竟在红烛镇的谋划当中,这道可以收拢疆域的统治性术法并没有在计划之中,在此之前,红烛镇对于山河疆域的统治筹划完全是依靠那部承载着无数珍贵山根的脉络书,因此这道传承的存在与否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但是李灯的身份,是绝对绝对不允许出现丝毫纰漏的,那是复国的根本所在。 没有任何意外,殷泓满载杀意的一枪直接挑碎这尊敕山印,刚刚浮现而出的敕山印凝铸了三座小山岳和几条珍贵山根,更有孙希山的金身加持,敕山印进阶、提升品佚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殷泓不能确定这枚敕山印在孙希山的手中有没有提升到能够与正统敕山印相媲美的程度,所以殷泓才会毫不犹豫的倾力一击,无论它是何种品佚,在这个曾经有过一枪屠城壮举的绝世名将眼中也是一枪必破的结果。 宛如鎏金所铸的敕山印连片刻都没有僵持住,直接被殷泓一枪挑碎,不可累计的鎏金碎片宛如金粉一般簌簌落下,像是飘起了一场金色的细碎雪花一般。这枚敕山印可是由山体、山根和金身凝聚而成的,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殷泓这一枪的实力是多么的强劲! 持枪孤悬于空的殷泓面色苍白如金纸,额头上密布着涔涔汗渍,一抹殷红的血流从他左肩胛骨渗透鎏金战甲流淌了出来,他低头看向左肩胛骨的位置,在那里镶嵌着一枚小巧的金色狭剑,狭剑形似三春柳叶一般玲珑有致,剑柄并没有悬挂任何用以装饰的剑穗,仅仅只有一枚阴阳图案镶嵌其中,阴阳图案此时竟是流转了起来,似转轮一般,他的体力在飞速的流逝,显然旋转的阴阳图案正在抽走他的体力,伴随着一股无力感还有肩胛骨上传来的锥痛感,仿佛有万千根尖利的剔骨针在肩胛骨内游走。 殷泓将滚烫的屠城背挂在背,探手去捏爆那枚旋转的阴阳图案,随着那枚可怖的图案被捏碎,狭剑之上流转的光华顷刻间湮灭,正在被抽走的体力一瞬间戛然而止,而后殷泓以手捏剑柄,将狭剑抽出左肩。 这是一柄极为要命的鱼骨剑,整把只有半丈长短的剑身竟是以鱼脊骨打造而成,一根根致密的鱼刺紧凑排列形成了剑身,剑身之上被形如金丝的烫金鱼腥线紧密缠束,这根烫金鱼腥线正是抽走殷泓体力的始作俑者,那枚阴阳图案只是为它提供催动力,类似一部掠夺阵法,体力被抽离的路线最终还是靠着这条烫金鱼腥线提供的“河道”。 殷泓看着这柄歹毒的剑,脸色阴沉了下来,这柄剑曾经令古国吃尽苦头,凡是被鱼骨剑洞穿的武夫,大多皆是被抽空体力而亡,这柄剑为来犯者提供了无以伦比的杀力,对古国造成了永久性不可愈合的创伤。 一瞬间,那股埋藏在骨子里的杀意从殷泓体内向外席卷而出,全身精元之力向外涤荡开来,而后双指夹剑并拢,生生的将手中的鱼骨剑折短。 在殷泓暴起行凶的瞬间,这柄被国师捏在手中的鱼骨剑就被弹射而出,在那枚鎏金敕山印强盛的光辉遮掩下,这柄鱼骨剑的光芒并不显眼,所以它才会如此顺利的洞穿了殷泓的肩胛骨。 显然这柄鱼骨剑对于殷泓并不能构成致命的威胁,但它的作用达到了,它成功的阻止了殷泓的攻势,被这柄鱼骨剑洞穿的对象,若是不在第一时间处理掉创口,它便会源源不断的榨取武夫的体力。 此时孙希山已经逃脱了殷泓的追杀,成功的藏匿在这处地域的某个角落,殷泓短时间内肯定是找不到关于孙希山的任何蛛丝马迹。 殷泓将这枚残破的鱼骨剑攥在手心,尖利的针刺般的剑锋刺破肌肉,鲜血横流,顺着掌心滴落到山石地上。 而后他抬眼看向国师,眼中涌动着无匹的杀意,数百年之后,敌国再次向他祭出了这把具有悲惨象征意义的鱼骨剑,殷泓如何能不杀意上头? 但此时当务之急是击杀孙希山,若是孙希山成功逃离此处,将红烛镇和李灯的事迹和盘托出,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殷泓狠狠的挣扎了一下,荡去那股子从心头涌上来的杀意,精元之力再次澎湃而起,左肩胛骨之上那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下一刹那,这片天地发生了诡谲的一幕,黑暗被吞噬,光明如浪潮般以碾压的野蛮姿态涌来,这片地域在顷刻间便实现了阴阳转换。 殷泓强行召唤出了那盏天上灯,他是能够做到的,以他一身纯粹的精元之力为引,强形将那盏高挂九天之上的绝世灯盏拉回镇子。 犹如一枚大日从天而坠,剧烈的光华撕碎了苍茫万古的阴戾,这片天地的温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升,周遭因为山势灵韵卷来的磅礴水汽被蒸腾殆尽,那些苍劲的桂树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显然周遭的温度在急剧的榨干保存在枝干中的水分。 天地之力,又叫造化之力。 能够强行改造一方地貌的造化之力。 关于造化之力与人力有一个极为形象的比喻,人从地上观看万里高空上的流云带,形似一条千万里长的江河,但实际上这条流云带的长度要远远长于世间所知的任何一条河流,那些凝聚在流云带中的水汽总重量也是远远高于任意一条长河内的水重。 但造化之力可以轻巧的撕开那条流云带,托付起远超常人想象的重量,而就算巅峰的控水强者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托起一条大江大河之内的所有水流,即便是坐镇江河的神祗也难做到托干一整条河流。 这就是人力与天力的鲜明对比。 但此刻,殷泓依靠着那盏无以伦比的天灯,生生的掌控了一方的造化之力。 这前朝将种想要击杀在场之内的所有来犯者,包括中立多年的摩雷观观主雷谟和温裕! 此刻他已经丧心病狂了,只要是关乎到李灯的安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天灯遥坠而来,向着殷泓高速逼近,刺眼的光华已经将殷泓吞没,而那枚巨大无比的天灯正在对着它当头砸下,一旦天灯临近某个范围,不单单是殷泓,在场的来犯者根本没有一丝生还的几率!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极致的压迫,那是死亡的味道,这种恐惧远比老掌柜所催发的雷池更让人心惊肉跳,感受到死亡阴影笼罩的不止是那些道宗之人,就连这个总掌天下水利的摩雷观老观主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 这盏被点亮的天灯具有毁灭一切的杀伤力,只要被选中的人,身处其中都会被燃烧成虚无,连灵魂都不会剩下一丝一毫。 作为这场杀戮的发起者,殷泓会第一个暴毙在这盏天灯之下,这就像是一个盛大而又恐怖的祭礼,殷泓是在以自己为祭品来催发这场杀戮! 殷泓一身精元之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向外撕扯而出,那是与天灯之间的共鸣,他已经不能再如臂指挥的控制这身精元之力了,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此时已经完全被这盏天灯支配了,正在一步一步的走向傀儡的边缘。 唯有动用这盏天灯才能找出孙希山的藏身之地,斩杀已经无敌于这片地域的孙希山,同时连同这些来犯者一并斩杀,这样老掌柜也就不必死了,老掌柜依然会坐镇在红烛镇,继续图谋万古不朽的丰功伟业。 只是殷泓却是没由来的有那么一丝悔意,记得老掌柜曾经私下里评价过黄一枕,老掌柜对于黄一枕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是很认同,也许古国的穷途末路正是黄一枕那个看似悲壮且鼓舞人心的举动所造成的。 可如今自己却是成为了第二个黄一枕,他这一生几乎没有犯过任何过错,但是在临死之际,却是透支了古国仅有的力量。 这盏灯在最后一战中发挥了天人之力,但没能保下古国,经过了长达七百余年的休养生息,它终于可以再次战斗了,但是却被他殷泓窃取了,接下来这盏灯可能又要蛰伏数百年。 也许没有人的一生都是完美的,历来名将多数都是毁誉参半的结局,他殷泓也逃脱不掉这个惨绝人寰的古老诅咒。 只是为了斩杀一个孙希山就这样毁掉古国的半个根基确实是有些不太明智了。 事已至此,开弓便再没有回头箭,那便为古国贡献出最后的力量吧,身死之后,管他生前身后名!总之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的前半生在为古国四处征伐,后半生殚精竭虑的为古国军队的复兴穷尽所能的钻研木拓之术,他的一生都贡献给了繁荣昌盛和频临破碎的古国,大丈夫生当如此,还有什么可以再苛责的呢? 身死沙场君莫悲,古人征战几人回! 在无尽的阳刚之力冲击下,殷泓身体之上犹如缠绕着万千丝线,全身的力量在飞速的流逝,他艰难的举起屠城,遥遥指向遥坠而来的天灯,万千肉眼可见的澎湃阳刚之力在枪尖的指引之下奔腾滚来,宛如有一线让天地都要为之战栗的杀力在两者之间凝聚! 大日当头照,有一枪刺破天地的杀力降临于世! 以后能让后人铭记的不再是屠城之力,而是这破天之枪! 这是殷泓此生最强一战! 屠城已经举起,再过片刻,便要划落在这片天地! 殷泓之下,那片寂静的乱坟冢在这一刻蓦然暴动了起来,宛有挽者的歌声轻响在这片天地间,声音细若,如泣如诉。 紧接着,尖利的鬼啸之音此起彼伏,乱坟冢变得熙攘了起来,一大团让人头皮发麻的亡灵从荒冢中浮现而出,像是有一股幽黑的水流从地底涌了上来! 这些突然动-乱的亡灵此刻不是在为殷泓送行! 而是贯穿一切的阳刚之力使得这群亡灵如坠火海,那些宛如幽黑水涌的场景竟然是无数亡灵抵御不住阳刚蒸煮而消溃的情景! 乱坟冢被阳刚之力贯彻,古国亡灵在湮灭! 殷泓看着这痛心的一幕,这个一生只流血从未流过泪的汉子在这一刻终于是流下了清泪,在生命弥留之际,他亲手斩杀了数万亡灵! “孙希山!” 殷泓悲痛哀号,很难想象这个戎马一生的汉子居然能喊出如此让人为之泪目的哀号声! 孙希山的藏身之地暴露了,他竟然藏在了古战场遗址中,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坐镇了古战场遗址! 殷泓本该想到的,在这个被那盏天灯笼罩的地域,只有这片古战场是安全的,他坐镇了古战场,想要斩杀他,就必须要摧毁整个古战场遗址! 而古战场遗址的重要性对于殷泓来说,是这个将种为数不多最为在乎的东西之一,因为这里埋藏的大半亡灵,生前都追随过殷泓! 孙希山用心如此之歹毒,简直是为了存活而不择手段。 殷弘如何能将这些曾经追随过自己的战士彻底湮灭于自己的枪下! 在孙希山坐镇了这处古战场遗址,洞开了那层禁锢古战场遗址的禁制后,张帖儿也是顺利破开了古战场遗址的束缚,他手持大戟,来到国师身后,准备随时逃离这处地域。 孙希山根本没有理会暴怒的殷泓,反而是在不断的洞开层层禁制,似乎是想要彻底破开这处古战场遗址! 殷泓双眼几欲滴血,手中的枪迟迟不愿落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亡灵从古战场之内涌出,形似群蚁出巢铺天盖地。 蓦然间,这片天地升起了一抹斑斓色,那是捉鬼鸟! 无数捉鬼鸟从那位鬼面老妪的外衣之上抖落,这些没有多少灵智的捉鬼鸟对于亡灵的渴望压过了本能的恐惧,不可累计的捉鬼鸟群翔而来,宛如瑰丽的五色云霞一般,但却携带着极具压迫的气势! 鸟群义无反顾的冲向惊慌失措的亡灵群,斑斓的色彩甚至掩盖了点燃天灯而绽放的光明! 几乎同一时间,房沅蓦然踏出符舟,悬天而立,一身猩红光辉笼罩,那件赭红色袍子之上浮现出宛如蚯蚓状的线条纹路,在房沅的催动下,那些宛如红枫叶叶脉状的纹路开始蠕动了起来,而后便看到如万千血光般的游线浮空纵游,这个被一座无根山脉禁锢了数百年之久的屋龙王似乎是接过了黄禄的传承一般,在凭空撰写符箓?! 片刻之后,那些血光般的游线才开始露出狰狞的面目,那些都是一条条鲜活的屋龙,屋龙体型匀称,皆是丈许长短,浮空纵游宛如穿梭在透明的水潭中一般灵动。 在孙希山收拢山根,炼化后三山和敕山印的间隙,黄禄传授了房沅一道法诀,这部法诀是黄禄专门为房沅而创,以撰写符箓为根基,万变不离其宗,将那些游离在山间的屋龙以符箓线条的方式收拢铭刻于皮肉之上,这一术法最精髓之处不是收拢子孙种于皮肉之上,惊人之处在于这种以符箓为脉络的术法是他将来坐镇一国,统御蛇类一族的关键所在。 同时这部术法也会改造房沅的血脉脉络走势,类似神祗坐镇山川,整饬山脉走势,这会为他日后-进阶化龙打下坚实的基础。 没有这道术法的加持,仅靠这副被残破山脉压制数百年之久的残躯是无法与那鬼面老妪抗衡的。 随着房沅的施法,那件赭红袍子宛如蛇穴一般,明灭之间便有血线脱离而出,进而显化成鲜活的屋龙。 不多时,半空之上已是一团迷蒙的血色。 原本来势汹汹的捉鬼鸟群蓦然惊却,前掠的斑斓流云状鸟群开始嘶鸣示威。 房沅如同统御万军的将帅,形似三角的瞳孔遥遥锁定那群捉鬼鸟,伸手一指,屋龙群泛若赤潮一般游空而去。 这几乎是一场惨烈的厮杀,如果说捉鬼鸟天克游魂,那这群鲜活的屋龙刚好死死的克制这群恶鬼般的鸟群。 丈许长的屋龙逶迤游空,拖曳出一条纤长的红色条带,柔韧的身躯却是蕴藏着钢筋铁骨一般的力道,腾空卷住捉鬼鸟,身躯之上能够明显看到蜿蜒起伏的肌肉带,那是勒缠捉鬼鸟的壮阔光景,不过此刻在房沅眼中那些翻滚的肌肉群却是如此的健美。 捉鬼鸟形成的鸟群被冲散,被屋龙缠噬的捉鬼鸟发处令人头皮发麻的鬼泣声,不停的用尖利如金铁的爪子去抓击屋龙的猩红鳞片,利爪抓击在鳞片之上时,宛如剑与盾的对撞,火花四溅,半空中就这么下了一幕绚烂无比的火雨。 出乎意料的是,捉鬼鸟并没有想象中的惨败,被屋龙缠绕的捉鬼鸟以其尖锐的喙去啄屋龙的眼瞳,屋龙全身最坚固的防御无疑是那层猩红鳞片,最具攻击力的是那对宛如镰刀般的毒牙和缠杀之技,但屋龙不是没有弱点的,那双瞳子刚好是其弱点之一,因此捉鬼鸟本能的沿袭了在进化中铭刻在血脉中的技巧,不停的用尖利的喙去啄击屋龙的眼瞳。 不过好在蛇类之属并不依赖眼睛,蛇类之属主要依靠热感应来捕食,捉鬼鸟的剧烈反击带来了体温的上升,反而帮助屋龙去捕食。 这就是所谓的天克,捉鬼鸟沿袭血脉而来的反击,刚好更能有助于屋龙的捕杀! 两方的战斗仍在持续,众所周知,屋龙属于菜花蛇之属,是无毒蛇。这种蛇属有一个天然的劣势,就是它那中空的毒牙内不能对猎物注射毒液,不具备对猎物瞬杀的能力,但是好在这种菜花蛇类有着远超毒蛇的发达肌肉群,只要缠住猎物,接下来猎物只能有等死的份。 不过屋龙在面对这群凶戾的捉鬼鸟时,发达的肌肉群并不能帮助它们占据绝对的上风,因为这群捉鬼鸟体内或多或少都流淌着一丝远古血脉,在生死之际,这丝血脉也是被激发了出来,因此捉鬼鸟不停的用利喙攻击屋龙的眼瞳,啄掉眼瞳又顺着眼眶啄向屋龙的脑颅。 蛇属脑颅为扁平状,且极为脆弱,这种进化方式是由于让位于进食演化而引发的,蛇类进食是腹吞式,它没有足够致密的牙齿来咀嚼猎物,因此只能采用整吞的方式,这也就造就了它扁平的顺滑形头颅,因此头盖骨会为了给进食提供空间而变得极为纤薄,同时它的下颚也是复合镶嵌式,如此一来,便能轻易的吞食体型远胜于自己的食物。 此时双方扭缠在一起,屋龙通过收缩鳞片从而收紧肌肉群,狠恶的绞杀捉鬼鸟,而捉鬼鸟则是凶狠的发起反击,不过此时捉鬼鸟已经露出了疲态,即便捉鬼鸟击破了屋龙的脑颅,失去生命、本能的屋龙也会在神经的作用下继续缠绕着捉鬼鸟不放,在这种缠绕下,捉鬼鸟的心脏会被挤压,肺部也会压缩其中的空气,令其窒息而亡。 事实上,蛇类在捕食猎物时,就是依靠猎物的心跳传递到鳞片,从震源的中断与否来判断猎物的死亡。 直到猎物停止了心跳,蛇类才会放弃缠噬,来享受美食。 蛇类对于震动的感知异常敏感,这是它们除去热感应外的第二道强力捕食手段。 捉鬼鸟的落败是必然的事,但现在它们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那鬼面老妪看到这一幕脸色有些发青,但她却是不敢贸然行动,她现在只想逃离这里,因为她没有信心能够击败房沅。 房沅忽然将目光看向鬼面老妪,垂涎欲滴之色在密布鳞片的猩红面颊上攀爬而出。 但他现在却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老妪站在国师身后,房沅对于国师有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惧怕。 殷泓手中屠城之上的阳刚之力已经凝实,金灿泛白的阳刚之力盖过了屠城本身的鲜红烫炭色,而他此时体型也是向外膨胀了一圈,原本紧实壮硕的肌肉此时看起来有些松散,显然那是阳刚之力满溢的结果。 他周身的空间已经紊乱如水,纯粹的阳刚之力烫化了空间,周遭都是一片透明的粘稠。 再过不久他就要对满溢阳刚之力的屠城失去控制权,到时候从枪身之上爆破的力量会对这片天地形成冲击,在冲击波囊括的范围内无人能够幸免,包括李灯和红烛镇! 不能再犹豫了,他注定要当这个罪人了! 而后殷泓探出左手,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紧紧的攥在手中,片刻后又松开,任它跌落下去。 这枚铜钱是李灯给他的报酬,汉子为李灯的“双亲”雕刻了一对灵牌,在殷泓看来这枚最普通的铜钱却是世上最贵重的东西,因为这是新王头赐,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殊荣。原本打算要好好珍藏一生,即便是战死了也要带进坟墓中,但现在他是罪人了,他榨取了积蓄在天灯之内的力量,复国之路因此会变得寥寥无望,没有了这盏灯,那道被无数道禁制封印的血脉也就无法觉醒,难道计划又要往后推迟数百年?! 一想到这里,殷泓难免不会怒火中烧。 殷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那处乱坟冢,那是古国战士最后的遗留! “杀!” “杀!” “杀!” 一声响过一声的杀意滚滚回荡,悲怆而又孤独。 滔天怒意从殷泓的胸膛内向外迸发攒射,怒意吞没了他的理智,他的眼里只有孙希山,他要用手中的枪,让孙希山付出代价。 现在他将所有的力量都锁定在孙希山身上! 什么国师,什么摩雷观观主,什么张帖儿,殷泓现在只想斩杀孙希山。 而后殷泓持枪刺向乱坟冢,刺破空间而去。 在其身后,是那轮形似大日的天灯急速下坠,欲要吞没整个山脉地带,将这处地带变成一座死人谷。 诡异的是,孙希山看到这一幕脸上并没有一丝的惊惧,反而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