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看我应如是》 第1章 《青山看我应如是》作者:木更木更  文案:  攻是个病娇,是真的病娇,病的不能再病,娇的不能再娇的那种病娇  非v的锁和略都去微博看  微博:木更木更木更木更  排雷:小受第一世是个大胸萝莉,不能接受的慎阅  但我写的,雷点也能成萌点,信我!  此文作者带头kswl  特别上头  特别好磕  谁看谁知道  一定要信我!第一卷 一世 第1章 楔子  嵇清柏坐在无量殿中,他身后浮着莲花座,身前一堆跪着的小仙们,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没了。  “佛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人间无量撑不住啊!”  “和尚吃肉说姻缘道士入魔还和狐狸成亲,这天下得乱啊!”  “我这儿今天来个灭门,明天多个圣母连狱里的死囚都给我放了……”  “你还好了,我这块地出门三步就是天灾,往左又是风调雨顺,十二时辰一年四季,要不要来试试?!”  “……”  嵇清柏扶着脑袋,太阳穴一鼓一鼓,觉得这晨会要开不下去了。  他说:“佛尊去渡个劫,你们才撑几天?就这副死德性?”  南师的真身是一只白虎仙,在这比天界还要高一层的佛尊之境,寻常不到嵇清柏这一境界的神,都只能维持原形。  所以看着一只白虎讲人话,嵇清柏还是有些违和的。  “清柏上神你不要这个样子!”  嵇清柏默默地想,好吧,还是一只娘不拉几的虎。  南师抖着胡子,他虎爪厚实,高频率踩着御窑金砖的地,跟踩奶似的:“佛尊都下界历劫多久了啊!你一个人撑着这世间无量你不累啊!快把他找回来啊!”  嵇清柏心想我也盼着我家佛尊回来啊!他回来我还不用上班了呢!但人家是渡劫啊!渡众生之苦这么难的事情你以为一两百年就能搞定的吗?!  “镜中一年,人间十岁。”嵇清柏安抚众仙,“各位再撑个几年就都过去了。”  底下还在稀里哗啦的吵,嵇清柏忍着不骂脏话,一边“好了好了好了!要打出去打!”一边“把毛给我捡起来!不要在这儿撒尿!”的焦头烂额,一边回头看那莲座,只听“叮”的一声,莲座上的一片金铜瓣缓缓展开。  众人:“……?”  嵇清柏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他念了个诀,人就没了。  红莲命盘下,一只鹤单脚立着,长喙叼着笔,在天方簿上誊写。  嵇清柏身后飘着一缕金光,落在红莲下,朝着鹤作了一偮:“白朝上神。”  鹤看了他一眼,似是在笑:“嵇玉。”  与众神不同,白朝很是中意自己的真身鹤姿,就算入了上神之境,到哪儿都还是长着翅膀和羽毛,他与嵇清柏千年前结过怨,神仙嘛,寿比日月长,爱啊恨的似乎保质期也跟着无边无尽起来。  现如今嵇清柏有求于他,于是哪怕对着一只鹤,称呼都非常恭敬。  “无量佛尊如今在下界历劫,不知白朝上神可否看到其命盘。”  白朝还是鹤的样子,说话时鸟嘴都不动:“佛尊的命数高于天道,是悲是喜只在尊上自己的一念之间,我可看不见。”  嵇清柏心想我信你个鸟蛋,面上没多颜色,特别老实人:“尊上要在下界渡八苦,小神我不放心。”  白朝又笑了,他鹤的样子其实啥都看不出来,但嵇清柏就知道他笑了。  “我都答应过送你下界了,用不着再提醒我。”  不怪嵇清柏这么着急,主要是一般到了佛境的尊者早该历了万劫,破了天道,与那世间善恶轮回再无关系,却不知到无量佛尊这儿出了什么问题,居然法门无序,再入因果。  掌管这天地无量的佛尊竟然有朝一日突然旷了工,嵇清柏只是个当秘书的,真是打死他都撑不起这么大个盘啊!与其在这儿每天啥事干不了被底下员工投诉,不如去下界继续给他那位佛尊打工,助老板早日享尽众人之苦,历劫归位。  白朝当然清楚这位上神的打算,鸟眼都快翻出了眼珠子,冷冷清清地道:“你现在下去?”  嵇清柏摩拳擦掌:“当然越快越好啦!”  白朝鸟翅一挥,慢吞吞道:“我给你盘的命数……”  “这都不重要。”嵇清柏给自己的神魂套了个咒,已经准备跳了,“是个人就行。”  “……”白朝的表情讳莫如深,幸好他是张鸟脸,旁人看不出什么来,“佛尊的脾气我记得好像不太好。”  嵇清柏楞了一下,还没说话,白朝鸟嘴里的笔轻轻一划,嵇清柏就被那笔中泄出的红莲花瓣卷进了命盘里。  “放心,你要是死的太早了,我就再给你盘个新的。”  嵇清柏的神识最后散去前,听到的就是白朝这么一句幸灾乐祸的嘲弄。  当然醒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雕梁玉器床,金缕被银纱帐,嵇清柏一边聚起自己的神魂,一边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胸上多出来的两团肉。  那只贱鸟大概就专等着这趟来报千年前的那场仇。  嵇清柏冷静的思考着,不知道自己现在就死回去和白朝打一场能不能当场打死他?!第2章 壹  大元朝,景丰十六年。  当朝丞相嵇铭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而新帝年幼,且暴虐无端,整日不是戏耍围猎,就是杀人取乐,从不上朝听政,如今朝堂之上都由嵇铭把持,而嵇大人唯一的遗憾就是他那先天失魂的独女——嵇玉。  说好听了是失魂,说难听了就是痴呆。  现如今嵇清柏的神魂入体,算是借着嵇玉的壳子醒了过来。  嵇清柏在院子里晒个太阳的功夫就差不多把这天下打听清楚了,当然,嵇玉醒来的消息也成了天子脚下的第一喜事,传遍街头巷尾,百姓都说是嵇大人治国有方,才能得上苍垂怜,另幼女开了灵窍。  听听,嵇大人治国有方,连皇帝名号提都不提,这景丰帝当的还真是憋屈。  嵇清柏初入这小女孩儿的凡胎就觉察出了不对,此人三魂六魄全无,识海内一片混沌,这反而令他的神识无法全聚,跟着对方的识海横冲直撞,好不容易聚起三魂,剩下六魄没个十七八载根本修复不了。  以至于这具凡体体虚气弱,嵇清柏的神识方能保全自己的灵智,别说有余力强身健体了,他连点最基本的仙术都用不出来。  真的好想重新死一次啊!  嵇清柏第八百四十九遍的思考该怎么努力去寻死。  其实如果认真修炼个十七八载他是完全能将女体变成男体的……  可他是来帮他老板渡劫的又不是来修仙的!  虽然到了嵇清柏这样的上神境界早已不分男女……  但他万年前的真身真的是个公的啊!  嵇清柏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继续想下去他能连怎么杀那只贱鸟的一百零八式都想成4d立体环绕式的。  至于他的佛尊是谁,嵇清柏脑筋都不用动,就知道是那位景丰帝。  无量佛尊,他在佛境里是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无爱无恨的佛,正是因此,方能掌管这天上地下,六界的悲欢离合,可一旦佛入了劫,那必是破了六界轮回,因果反噬,下界之内必将八苦入命。  通俗点讲,就是不是神经病也得成神经病。  嵇清柏是真的头痛。  要是白朝给他找个好好的凡胎,他投了就是个人间散仙,干啥事帮啥忙都能做点小弊,作壁上观,指点江山,让他那上司快点渡完这一世的苦,入下一世的劫。  现在倒好,先不说变成了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现阶段他还走路得扶,吃饭得喂,药跟不要钱的喝,家里老母天天哭,老父又从来见不到人。  只有一点好的。  每天都能知道他的佛尊又杀了多少人。  嵇清柏默默听着家里丫鬟八卦他的佛尊,形容成三头六臂,吃人肉喝人血的夜叉,嘴角忍不住抽了又抽。  他这几天因着能走几步了,所以经常一个人去外头院子里晒太阳,虽然神识还不能完全控制这具肉体立马开始强身健体之路,但补补钙总是好的。  当然补着补着,嵇清柏又忍不住低下头,把目光落到了胸上。  嵇玉躺了这么多年,啥地方都瘦,腰更像张纸似的,但就这两团肉,真是逆天般的茁壮成长,发育良好,远超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  丫鬟端药过来时,就看到自家小姐一脸复杂的双手托着“自己的”奶子。  嵇清柏看到来人就把手放下了,丫鬟以为他哪儿不舒服,小心道:“姑娘要不要穿件胸衣?”  嵇玉因为身体不好,还有哮喘毛病,从来不穿这时代女性的胸衣,怕勒着。  嵇清柏摇了摇头,努力无视这胸前累赘,皱眉看着药碗,忍不住问:“还要吃?”  丫鬟为难道:“姑娘身子弱,这药方可是夫人特意问宫里太医要的。”  说来奇怪,嵇铭虽然是个能当枭雄的佞臣人设,但硬是走了贤良忠诚的清流路线,每天除了苦口婆心的上奏让景丰帝少杀点人,就剩下帮着昏君兢兢业业的治国安邦。  嵇清柏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家佛尊在这一世可能是他那便宜爹的野种。  外头说书的一定敢这么吹……  嵇清柏正神游着,旁边丫鬟又开始催着喝药:“姑娘,快凉了。” 第3章 锻炼身体肯定是没力气锻炼了,嵇清柏乖乖上了轿子,出宫门后换了马车,一路睡着回了相府。  御龙殿中,太医陆长生正跪在地上给景丰帝请脉,檀章今夜犯了魔疯病后,他第一时间就赶来了,结果皇帝这次发病比往日还要严重,竟然人都不知去向,回来时一身血污,平日跟在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人也没了。  陆长生心里其实非常慌,搭着对方腕子的手努力保持不抖,可凝神听了一会儿,却又有些意外。  “陛下平日五内热火过旺,才容易灼心烧肺,疼痛难忍。”说到这儿,陆长生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帐中的人,见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今日发病后,陛下体内的阴炽似乎弱了很多,臣再为陛下开些去内火的方子,这几日陛下定能睡个好觉。”  檀章仍旧闭着眼,他枕旁放着一件女性胸衣,陆长生虽然心下奇怪,但以景丰帝的脾气自然是不敢多问的,新的小太监送来纸笔,陆长生誊写完药方,交给对方。  没有上头人的应允,陆太医也不敢走,只能继续低头跪着。  又等了一会儿,有宫人撩开了床帐,檀章神色恹恹地坐起来,难得没什么戾气,他开口,声音冷淡:“相府的药,有继续在送吗?”  陆长生的额头都快贴到了地上:“这几年从未断过。”  “没断过?”檀章似乎笑了下,“那傻子怎么醒过来的?”  陆长生闭着眼,汗湿了朝服,总觉得下一秒脑袋就要滚地上去:“臣愿用性命担保,那药方绝无问题,但离魂醒来一事,的确多有蹊跷,还望陛下明察。”  檀章没有看他,应该说景丰帝的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人。  今日的阴炽之痛虽比往日来的凶猛,但对皇帝来说,也就是多杀几个人的事儿,檀章知道身边什么人能杀,什么人还得留着,所以一路杀到金池园后,哪怕力竭,他也不打算动隐在暗处的死忠。  结果没想到,居然碰上了嵇玉。  檀章扫了一眼枕头边上的胸衣,神情有些厌恶,他冷冷道:“来人。”  小太监们早就等着吩咐了。  “把这拿出去。”皇帝本想说“烧了”,但原本眉心的那一点清凉,现下却像一小簇火,暖烘烘地煨着他的太阳穴。  小太监不知皇帝要干嘛,捧着嵇清柏的胸衣面面相觑。  檀章张了几次嘴,最后抿紧了唇,表情似乎很是恼羞,他咬着牙,阴森道:“拿出去,别让朕再看到。”  嵇清柏这边倒是非常心大,不觉得景丰帝认出了自己。  毕竟给的是胸衣,又不是手帕,上面还得绣闺名,一件胸衣而已,干干净净,何况嵇清柏怕勒,这身子还是个巨乳萝莉,他为了舒服些,让家里奶妈给做的胸衣都比寻常女子穿的要大一号。  按嵇玉这个年纪来看,鬼都想不到他穿这个码子的。  当然,做为一只真身是公的食梦貘,嵇清柏在家里肯定啥也不穿。  小丫鬟又端来了药碗,嵇清柏这阵子已经喝习惯了,刚咽下一口,忍不住“咦”了一声:“味道怎么不太对?”  小丫鬟笑道:“姑娘身体好了不少,夫人给您换了味药,好好将养的。”  嵇清柏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那位娘,不过他也不好奇,点了点头,一口把药给闷了。  小丫鬟高高兴兴的下去了。  嵇清柏坐在院子里,他翘着腿,双臂敞着,头发也没梳,因为昨夜帮上了自家老板的忙,先进秘书清柏神可谓神清气爽,闭着眼晒太阳时心里都能美的冒泡,也不太怨白朝那只贱鸟了。  他现在就期望着养好身体,快些稳住自己的神魂神魄,不知到时候自请去当檀章的医官,专门给皇帝当按摩技师可不可以……  正想着些有的没的,身旁的丫鬟突然小声叫他:“姑娘……姑娘!”  嵇清柏懒懒散散地睁开一只眼,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居然多了个人。  嵇铭神色莫名地盯着面前自己这位刚醒来不久,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女儿”。  嵇清柏:“……”  嵇铭黑了脸:“你去换件衣裳。”  嵇清柏闭了嘴,乖乖跟着丫鬟回房间穿内衣去了。  嵇铭坐在罗汉床上,等着嵇玉从里屋出来。  身为父亲,嵇铭其实对这女儿没太深的感情,新帝无端昏庸,中央虽有他这位丞相坐镇,但南疆元铁将军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兵权在握,位高权重,十年不曾回朝,任何事出了那都是鞭长莫及,以北又有荆蛮虎视眈眈,嵇铭每天被国事搞的焦头烂额不说,嵇玉又从三岁起就成了痴呆,只吊着一口气,换了谁感情都培养不起来。  而且嵇玉离魂的事儿太过蹊跷,嵇铭对上首那位忌惮颇深,自己内宅也不争气,这么多年,居然除了嵇玉都无所出,逼着这位丞相只能走忠孝义廉的工作狂人设。  嵇清柏没什么政斗经验,毕竟当了万年上神,三境之上可谓人丁稀少,就他和白朝这种千年前结怨的都能记这么久,可见日子过的有多无聊。  他换好了衣服出来,嵇铭终于是摆出了慈父的脸,示意女儿坐到身边。  嵇清柏也没多想,裙摆一撩,双腿岔开坐了半个屁股,两手按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嵇丞相。  嵇铭:“……”  他觉着有些怪异,但一个大男人指点闺秀家教礼仪又不妥,只好憋着,开口说别的。  “过几天立秋宴,太后要给你行及笄礼,你可知道?”  嵇清柏点了点头:“知道。”  嵇铭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和陛下订过娃娃亲,这事儿太后一定会在当日提及,你以为如何?”  嵇清柏皱着眉,直接道:“我不愿意。”  “太后懿旨不遵就是抗旨。”嵇铭这点倒是和嵇玉统一了战线,思虑道,“爹也不想你入后宫,毕竟皇室复杂,爹又居高位,恐你受委屈,陛下还……喜怒无常,你刚醒来,爹怕你嫁进皇家不得良缘。”  嵇清柏挺高兴嵇铭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自己只要负责点头就行。  嵇铭看了他一眼:“不过,说不定陛下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嵇清柏继续点头,心说他当然不乐意,要乐意当年也不会千方百计想着弄死嵇玉了。  嵇铭絮絮叨叨又是劝诫了一些寻常话才结束,嵇清柏最后怀疑他是来自己女儿这儿强行刷波存在感的,但毕竟现在吃人家用人家住人家的,人家说啥都得听完。  幸好,立秋宴不过几日便到了。  自大元景丰帝登基后,因帝不喜这类繁文缛节,宫中喜宴便被减了大半,立秋宴却是少数被保留了下来,至于檀章喜欢什么,在人间嵇清柏是不清楚,但在佛境里檀章只要下了莲座,就喜欢干三件事,睡觉,喝酒,溜他。  这其中两件事都与嵇清柏息息相关。  因为七天中日日都要帮佛尊滋养神海,嵇清柏便很少恢复人身,整天保持着真身模样形影不离得陪在檀章身旁,檀章喝酒他也喝酒,檀章睡觉他也睡觉,檀章精神好,便带着他溜一圈无量佛境,然后继续喝酒睡觉。  虽一月才有七天,但足足万年下来,加在一起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天长地久。  嵇清柏坐在宴上,目光看向龙座的檀章,就有些怀念那时的日子,他陪着檀章如此过了万年,佛尊话虽不多,脾气也不好,但滋养神海时却从不吝于惠泽他精气法力,两人长久互通梦境,神魂相融,嵇清柏虽仍然窥不破无量佛的至高境,但这人的性子习惯他从来伺候的很是熨帖。  想到这儿,嵇清柏又忍不住考虑干脆去当檀章的嬷嬷也行,照顾帝王生活起居,他也是可以的嘛。  也不知是不是他看人的眼神太过炙热,太后频频望过来,最后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玉儿,上来,哀家还欠你个笄礼呢。”  “……”嵇清柏心想这笄礼这么随便的吗?!  但看旁人似乎也没什么意见,他便卷起裙摆,慢慢登上玉阶。  太后从一旁嬷嬷手里拿了一支簪子,示意他靠前。  嵇清柏只能硬着头皮把脑袋伸过去,眼角余光看到檀章的眼神落到了他的身上。  “玉儿长大了。”太后替他簪好了发,打量着,“样子真是周正。”  嵇清柏嘴角抽了抽,他又不是没见过自己这身子的容貌,难看是不至于,但好看也真算不上,说不客气点,嵇玉颧骨有些高,再加一双细长眸子,面相上看着刻薄。  不过太后夸了,他也只能谢恩。  只是谢完恩后太后却没让他走成。  “哀家瞧着玉儿喜欢,秀外慧中,能堪大任,皇帝。”她看向自己儿子,含蓄道,“中宫之位是该有个人了。”  嵇清柏真是吓得毛都起来了,他正想跪下,不料底下他那便宜爹跪的更快:“太后,小女年纪尚幼,哪担得起后宫之责?再者,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合该寻一位心上之人,白首朝夕,小女之姿,入不得圣庭啊。”  嵇清柏在一边真是恨不得把头给点下来。  太后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这……”  “谁说她入不得圣庭了?”  嵇清柏猛地抬头,檀章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话,他许是刚喝了酒,舌尖舔过唇边盈润,微微歪头,左眼下的红莲花瓣张牙舞爪。  “朕挺喜欢你的。”檀章看着嵇清柏的眼,微微一笑,面孔却是冷了,他轻轻挥了挥手,像掸一层灰似的。  他说:“明日,你便入宫吧。”第6章 伍  “入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嵇清柏纠结在如入宫为妃,还是入宫当嬷嬷上,当然也有可能檀章就是想弄死他,想着他入宫给他杀着玩玩。  立后是不可能立后的,几万年都过去了他们都没准备当仙侣,咋可能人间一世就当夫妻,这要是成了就太可怕了。  嵇清柏这边生死由天,丞相嵇铭也好不到哪儿去。  人家恭喜他女儿入宫,以后为景丰帝生个一男半女的,他这个国丈未来仕途更加通畅,只有他自己知道,嵇玉送进宫就是去当质的,小皇帝又抓他一处痛脚,逼着他励精图治呢。  但能怎么办呢,还是得把嵇玉送过去。  嵇清柏没做几天心理建设,收拾了包袱就带着丫鬟去了。  虽然没名分,不过檀章倒是给了他座宫殿,叫什么梦魇阁,嵇清柏挺高兴的,毕竟他在佛境万年都没自己的殿宇,到人间居然成有房族了。  因为带的东西不多,梦魇阁也不是什么冷宫地儿,嵇清柏和丫鬟倒是都不需要怎么打扫,两人收拾好,丫鬟就去给嵇清柏煎药。  嵇清柏继续搬个了椅子到院子里晒太阳。  药没多会儿就端上来了。  嵇清柏实在不想吃,问了句:“还得喝多久啊?”  丫鬟笑:“这药滋补,娘娘一直喝才好。”  嵇清柏被这声娘娘叫的头皮发麻,边喝药边含糊道:“我还没当娘娘呢,不要瞎叫。”  丫鬟笑着说:“娘娘都进宫了,怎么能不叫娘娘呢?早晚的事,先叫起来也没什么错。”  嵇清柏面色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很想说这剧情太宫斗了,画本子里这样的丫鬟死的都早。  檀章显然不怎么记得宫里多了嵇清柏这号人物,幸好他身边的管事太监没忘,关键还是因为景丰帝登基这么多年,后宫这是第一次进女人,又是位丞相府的千金,太监们想忘也忘不了。  以至于皇帝刚用完膳,就有人把嵇玉的牌子给递了上去。  檀章面无表情地看着托盘里的红绸子。  大太监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宫里好不容易来了位娘娘,皇上今夜要召寝吗?”  檀章似乎觉得好笑,问了句:“召她来干什么?”  太监很想奉承几句“共赴雨露”“绵延子嗣”的吉祥话,但一想到这皇帝平日的做派,怕是说了,回头嵇玉就得“洗洗干净”“抹脖子得了”。 第5章 “爱卿。”景丰帝终于唤他。  嵇铭立马跪下,欣慰自己口沫横飞了半天:“臣在!”  皇帝的声音悠浅,平平淡淡的从高位传来:“朕很心悦玉儿,她聪明懂事,你教的很好。”  嵇铭:“……”  身边的太监弯腰送上了一把玉如意,嵇铭面色复杂地接过到了手里。  景丰帝见他接了,才又道:“择个良日,朕到时候会给她个名分。”  “……”嵇铭咬牙,只好磕头,唱了句谢主隆恩。  从朝堂上下来,皇帝便回了御龙殿,太监替他更衣,小声道:“药有按时吃呢,主子不必担心。”  下头的都以为皇帝把嵇玉弄进宫里是准备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人,到时候弄死起来也方便,檀章没说话,他脱了袍子坐在御座上,难得觉着灵台清明,内腹温舒。  檀章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把陆长生叫来。”  太监不知这帝王喜怒,忙小心翼翼传了太医。  陆长生刚晒完药,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磕了头也不敢起来。  “嵇玉的药。”檀章顿了顿,问,“多久能有结果。”  陆长生额头汗津津,但还算胸有成竹,道:“不出一年。”  檀章的眼皮子晃了一下。  陆长生见皇帝久不说话,以为对方是嫌药起效太慢,急忙解释道:“用毒和用药一样,断不能生猛,臣这味……无色无味,经年累月也绝不会被人察觉,嵇铭此人阴险狡诈,如若嵇玉去的太早,必将令他生疑,所以臣以为……”  “朕问你。”檀章突然打断他,低着头,面无表情的问,“这药能解吗?”  陆长生愣了愣,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这么说,但还是老实道:“慢慢解自然是行的……”  檀章蹙起了眉,他似突然又怒了,冷笑道:“居然能解啊?”  陆长生胆子都快被他这忽阴忽阳的情绪给吓破了,颤颤巍巍地道:“这药只有臣能解,臣绝不会将解药药方交给他人,皇上如若不信……”  檀章揉着额角,非常不耐:“朕没有不信。”  陆长生:“……”  他真是闹不明白了,这皇帝到底是要嵇玉生还是要嵇玉死呀?!第8章 柒  嵇清柏这边当然不知外头的诡谲暗涌,他现在一心想着晚上要和檀章睡觉这件事。  嵇玉本身长得寡淡无味,还略有刻薄,只一双眸子像细长的柳叶儿,别有特色,与原本的嵇清柏就很像,不过男人的眼长女人身上,真好看也是万万谈不上的。  丫鬟大概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哪里讨得了圣上欢心,天色暗了后,就看见嵇清柏一脸欢欣鼓舞的等着太监来抬他。  檀章今晚倒不是很困,他虽不知道自己体内这阴炽之痛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隐隐有觉,与嵇玉在一起时,这痛便能减轻个七八分。  皇帝不是三岁小孩儿,朝堂权柄本就是帝相之争,如今嵇玉在宫里,既是钳制也是机会,他能用人女儿威胁嵇铭,但嵇玉一旦得宠,嵇铭也能靠着幼女如鱼得水。  檀章为了王权自然不会真的宠幸嵇玉,可让人待在自己身边又不是没得好处。  帝王心情时燥时怒,连带着表情也不怎么好看,嵇玉被人抬进来时,便被檀章这么不阴不阳的瞪着,嵇清柏要是真身的样子,大概毛都竖了起来。  他寻思着昨夜挺好的呀,他没爬床,也没掉毛,守着这下界的规矩半夜偷偷就走了,怎么檀章还这么不好伺候呢?  但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啊!  这几日本该是皇帝受阴炽之苦最痛的几日,原本傍晚后檀章腹内就慢慢有了燎原之势,等嵇玉一进这御龙殿后,那点燎原火仿佛突然遇了场清欢雨,檀章闭着眼也能察觉出不同来。  他又看了嵇玉一眼,对方老老实实跪在他床边,低着头,脑袋上没绾发,松松垮垮的披着。  檀章登基这么多年,后宫是真的空空荡荡,他素了快二十年,穿得少的女人都没见过一个,唯一近了女色的那一次,便是在金池园,他的脸上被嵇清柏盖了胸衣。  想到这里,皇帝的目光忍不住朝嵇玉的胸前望去。  嵇清柏今天是穿着肚兜来的。  他今天知道要陪檀章睡觉,所以提前穿了件肚兜在里面,胸衣实在是太勒了,能不穿就不穿。  檀章对大胸没什么幻想,也没急色的感觉,他始终平平淡淡的,自己歪在龙床上,等心里那股子别扭劲下去了些,才恹恹道:“睡吧。”  嵇清柏眼睛一亮,胆子也大了,他大概是忘了自己处境,下意识就想爬上龙床,檀章睁眼,跟刀子一样看过来,嵇清柏心里才咯噔了一下。  他倒是忘了,此刻在下界,而不是佛境。  爬床这事儿,在佛境就是有说法的。  嵇清柏被檀章撸去至高境时刚化神才一百多年,他当时也不习惯变人身,被佛尊嫌弃了几次才堪堪化形,不再整日狮头猪身的四处晃荡。  貘没什么规矩,他就是为了自由奔放才成的神仙,为此不惜与一盏上古明灯合了神魂。  这也是为什么区区真身只是一只貘的嵇清柏却可修炼成上神。  归根结底,还是他元魂的功劳。  这点根底自然瞒不过檀章的眼,佛尊法力上极,嵇清柏神魂里的灯油都被滋养的清清亮亮,他起初陪睡不注意,化了真身毫无规矩的与檀章一块儿睡在莲床上,醒来后被佛尊很是不客气的踹下了床。  嵇清柏懵懵懂懂,不是很明白檀章是讨厌他的真身,还是嫌弃与他同床同被。  佛尊赤脚站在嵇清柏面前,当年的貘是真的怕他,瑟瑟团着身子,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檀章的一截脚踝。  一对忘川铃,扣在佛尊的脚踝上,金铜色的铃铛正面刻着嵇清柏不认识的经文,檀章的脚踝不若女子纤细,踝骨的圆角如俊峰似的,利落折下,衔着冷雪一般的足。  檀章又捏着了嵇清柏的颈皮,轻轻晃了晃:“你毛掉太多了。”  嵇清柏哪敢多话,第二次就用人身睡在了莲床底下。  可醒来时,又变回了貘躺在檀章的旁边。  嵇清柏吓得从莲床上直接滚了下去,佛尊也被他闹醒了,有些愠怒:“你躲什么?”  嵇清柏怕的结巴:“我、我掉毛……”  檀章:“……”  嵇清柏:“我不是故意上床的。”他其实也不梦游,一时睡懵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在佛尊床上。  檀章淡淡的:“我把你抱上来的。”  嵇清柏:“??”  佛尊看着他,有些意味深长,多嘴了一句:“天冷了。”  “……”  嵇清柏算是摸清了佛尊的脾气,他只要是人身,檀章就喜爱与他大被同眠,只是嵇清柏刚化神没多久,法力在佛境受了制约,睡忘形了就容易变回真身,春夏掉毛,佛尊每次醒来嘴里都痒痒,自然不喜他没规矩,但秋冬就不是了,这阵子嵇清柏就算是满身毛的爬床,檀章都乐意搂着他,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佛境里的嵇清柏这万年来算是彻底被檀章给宠坏了,下界这一遭,他居然也忘的没规矩起来。  皇帝一瞬不瞬地盯着嵇清柏已经跨上龙床的腿,表情看不出喜怒。  嵇清柏一头冷汗,灰溜溜自己下了床,重新趴回地上。  檀章讥诮的声音响在他脑袋顶上:“想和朕一起睡?”  嵇清柏:“……”  檀章“哼”了一声,慢慢道:“胆大包天。”  嵇清柏当下什么也不敢说,心里却诽谤的厉害,想你九天之上,六界至尊的时候我都敢趴你肚子上,如今床上才上我半个腿你居然就舍得骂我?!  不上床就不上床呗,还能怎么样?  嵇清柏心里抱怨半天倒也认命,毕竟现阶段最重要的是能和檀章一起睡觉,滋补神海,恢复些法力。  诚然,他还在六界之中,便要遵循这天道正统,嵇玉早就不该是这世间之人,嵇清柏再怎么修炼,法术方面大概顶天也就能化个三四个时辰的男身妙诀,主要还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嵇清柏想的其实挺实在,佛尊的命数不在六界之内,檀章是怎么随便死都死不了的,他要做的就是让嵇玉的身子康健起来,好能让自己陪着皇帝更久的时间,助人渡那万世之苦。  他这边想的好,檀章睡得却不踏实,倒不是说身子不适,就是太舒服了,反而睡不太着。  微眯着到了半夜,檀章便听见床边生了动静,嵇玉正揉着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宫里的女人不能整宿宿在御殿里皇帝是知道的,但如此见了,却又觉得似乎有些妙趣。  十五岁的年纪原本就是嗜睡的时候,殿中只燃了一盏晕灯,暗光隐隐约约落在嵇玉背上,少女体态孱弱,从背后看身段都没有,薄如一张纸,人显然没睡醒,坐在原地又寐了半天,才慢慢吞吞起身,结果起到一半又趔趄一下,嵇玉嘟囔了一句,檀章没有听清,但瞧那语气该不是什么好话。  嵇清柏是真的不舍得走啊……他被滋养了神海,又困又舒服,边揉着眼睛边在床边拖拖拉拉的,结果一回头,就看到檀章撑着下颔,一双眼清明无波,静静看着他。  嵇清柏:“……”  檀章沉声问道:“去哪儿?”  嵇清柏嚅嗫着:“回去……”  檀章嗤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之前不是还想着爬朕的床吗?”  饶是嵇清柏脾气再好,被这么激了几次也有些不耐,更何况刚醒,起床气比天大,皱着眉,颇有些埋怨:“陛下不是没让么。”  檀章楞了一下,他倒是笑了,这一笑,眼下红莲的胎记又格外艳了几分。  皇帝心中早把嵇玉当成了嵇铭埋在他身边的棋子,并不掩盖嫌恶的神色,讽笑道:“你倒是不矜持,急着媚上献宠,嵇铭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全无半点闺秀的样子。”  嵇清柏眨了眨眼,心想他本来就不是什么闺秀,更何况嵇玉自身都痴了这么多年,礼仪规矩还是他接手后临时抱佛脚学起来的,这皇帝说的什么昏话,没脑子吗?  “我并不是要媚上献宠。”嵇清柏顿了顿,又补充道,“更不会与陛下共赴云雨,陛下也不用担心我为陛下生孩子。”  檀章:“……”  嵇清柏认真看着他,目光非常炙热:“我就是想和陛下夜夜一块儿睡觉罢了。”第9章 捌  许是嵇清柏说的过于正直,过于光明正大,檀章一时半会儿竟然咂摸不出别的味道来。  这“夜夜一块儿睡”的诚意嵇清柏是真的恨不得绑在脑门上,他算是仗着皇帝体内阴炽需得安平,连宿了好几晚御龙殿,檀章这阵子也没以前那么暴虐,动不动就杀人,不过还是不让嵇清柏上床,最多半边身子压在床脚边。  对嵇清柏这种锲而不舍爬床的劲道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说幼女无状,一心邀宠惑主吧,嵇玉还真就如他所说,只是睡觉,睡的哈喇子都沾毯子上了,也是心大的很。  皇帝不知这人里头换了芯子,早就不是个凡人,这朝堂,这东边西边,王权相权的,嵇清柏既无心,也没脑子能搞明白。 第7章 最要命的是檀章居然也不介意,表情淡淡地挥了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嵇玉因为怕冷,床边上围了一圈厚实的帐帘,檀章伸手撩开一边,探进半个身子时带进了一方寒气。  嵇清柏抽了口气,赶忙拉着他进来:“冷死啦。”  檀章没说话,看了他一眼,脱鞋迈上了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皇帝晚上也不睡御龙殿了,就跟开了荤的和尚似的,夜夜宿在嵇玉的梦魇阁。  嵇清柏三下五除二就帮着对方把龙袍给剥了,被子一掀,将自己和皇帝裹在一起,檀章冰凉的手在底下突然握住了他的脚,嵇清柏挣扎了一番,没躲开。  “太冷了。”嵇清柏冻的哆嗦了下,“你先把手松开。”  檀章并不松手,他笑了下,问:“暖炉呢。”  嵇清柏只好把藏在屁股后面的炉子让出来。  这暖炉很是奇巧,做的精致不说,保温效果也非常好,说是南疆那边的贡品,很难得一只,就被皇帝赏赐给了嵇清柏。  赏的东西还跟他抢,嵇清柏在心里诽谤,肚子里骂着檀章小气。  皇帝抱着暖炉烘手,热了后又重新去抓嵇清柏的脚,床就这么点大,嵇清柏当然着他的道。  “心里骂我什么呢?”嵇玉的脚非常小,檀章用掌心就能包住了,他刚烘过手,温温热热的,贴着嵇清柏的脚底板,暖得能发芽。  嵇清柏低眉顺眼地道:“没骂您。”  檀章肯定是不信的,他看了嵇玉一会儿,腹内的燎火渐渐灭了下去。  嵇清柏自然而然地搂住他,腾出一只手梳过皇帝的鬓,指尖绵软,力道适中,一点一点地按着。  檀章闭上了眼,缓了许久,才慢慢道:“再过一个月有冬场围猎。”  嵇清柏眨了眨眼,赶忙说:“我和你一起去。”  檀章吸了口气,他斜过眼,目光落在嵇玉的脸上,巡了一圈,嗤笑道:“你现在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嵇清柏窘了窘,规规矩矩地坐起身,跪在一旁,额头磕在床板上,装模作样地乖顺道:“臣妾愿随侍陛下左右,望陛下恩准。”  皇帝并没有马上答应他,只是伸出手,又跟撸猫似的,摩挲着嵇清柏的后颈,半晌,才好似终于是摸趁手了,愉悦又冷淡地说道:“朕准了。”  自从景丰帝登基以来,声色狗马的娱乐活动锐减,倒是围猎一年比一年搞的还红火。  冬场猎的以熊鹿狼狐为主,天越冷,狼皮狐皮越好,熊瞎子也是吃的滚圆的时候,运气好还能捉到小熊。  皇家天仪浩荡,帐营占了小半个山头,嵇清柏在九重天上时就觉得玩儿还是凡人会玩儿,不论是蝇营狗苟,还是富贵泼天,都是肉欲肆横的众生相,像他这种神仙反倒是清汤寡水莫得闲趣。  大冷天的,虽然没下雪,但灰云滚滚,压着林风呼啸而来,嵇清柏被风声吵得耳朵痛,曾德等在他的帐外头,准备带人去御帐里。  嵇清柏裹成了一个球,出来时连弯腰都嫌麻烦。  丫鬟扶着他,低声对曾德道:“娘娘刚吃了药,得睡会儿。”  曾德赔着一张笑脸,颇谄媚:“陛下的帐子暖和的很,您在那儿睡的更好,陆太医也在呢,正好帮您把个脉。”  嵇清柏正跟着他往御帐走,听到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把脉干什么?”  曾德埋怨似的瞅了他一眼,似乎嫌弃人不懂事,压低声音道:“您和陛下都这么久了……这肚子有没有动静的总得关心下吧?”  “……”嵇清柏一瞬被这句“肚子里有没有动静”给震到了,下意识低头去看了眼自己的小腹。  曾德以为他上心了,还挺得意,安慰道:“娘娘不用担心,您虽然年纪不大,但得陛下专宠,一定能诞下龙嗣的。”  嵇清柏张了张嘴,为了檀章名声,他也不能主动说他和皇帝啥事没有,要是不小心传出去帝王无法人道这话……嵇清柏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肚子,考虑要不要拿人参拼个娃娃出来,好保住他家佛尊的清誉。  胡思乱想了一路,等到御帐里时,嵇清柏发现自己居然走的汗都出来了。  檀章今日换了骑猎装,白色的里衣束着金鳞甲,红绢披风搁在一旁,他梳了冠发,一张脸美得如花似玉。  嵇清柏不清楚自家老板这一世的身手如何,但按以往他发病时杀人的麻利劲儿,该是不错的。  陆长生果然也在御帐中,见到嵇清柏时特别弱小无助,檀章倒是没什么表情,也不理刚进来的嵇玉,低头绑着一把弓。  曾德将人迎到帐中的罗汉床上,陆长生显然一副等久了的样子,立马掏出帕子垫在小桌上,嵇清柏只能把手放上去。  一时帐中无声,只有风啸掠过帐顶。  嵇清柏无聊地抬着头,双腿也不老实,踩在罗汉床的脚凳上一晃一晃,陆长生也不知把了多久的脉,脸色严峻,额上隐隐憋了一层薄汗。  檀章抬起头,眼角的红莲隐没在阴影里,平静道:“怎样?”  陆长生嚅嗫了一会儿,没敢直接说,斟酌了一会儿,才道:“娘娘体虚久了,补药什么都得慢慢来,暂时看不到什么效果……”他话没说完,突然“铮”地一声!檀章手里的弓弦竟是硬生生被扯断了一根。  嵇清柏吓了一跳,陆长生和曾德已经跪下了,皇帝没有动,指尖滴滴答答落下了一串红血。  “陛下!”曾德膝行向前,颤声道,“您要保重龙体啊!”  檀章似是一点痛都不觉得,死死盯着嵇清柏的脸,冷冷道:“滚。”  除了嵇清柏,另外两人自然屁滚尿流的滚了。  嵇清柏:“……”  他的目光落到了檀章手上,伤口可能还不浅,血一时半会儿都止不住,现在叫陆长生进来皇帝大概又要生气,嵇清柏想了想,扯下了一片衬裙裙摆跪在了檀章面前。  嵇玉的脖子非常细,这是檀章摸了几次后得出的结论,那是块他还算喜欢的地方,总觉得能很轻松就弄死对方。  面前的人低着头,露出姣好的脖颈线条,嵇玉似乎并不喜欢梳头,皇帝印象里这人的发髻来回就那么几个样式,简单且无趣。  嵇清柏当然不清楚自己那岌岌可危的脖子,他给檀章处理了伤口,不伦不类的止了血……还是用的法术。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檀章正看着自己。  嵇清柏毕竟不是女的,没什么避嫌害羞的自觉,他坦坦荡荡地目光相迎,最后倒是檀章先移开了视线。  嵇清柏笑了下,柔声道:“陛下的弓我来做吧?”第12章 拾壹  嵇清柏很会做弓,他的鬃毛是六界内最韧的神具法宝,当年那把后羿射日的弓,弓弦就是用他的鬃毛鞣制而成的。  回忆了一会儿光辉岁月,嵇清柏内心又长吁短叹一番,他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边绑着弓边看着檀章,皇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复又抬起脸,眉间有着愠色,冷道:“你在看什么?”  嵇清柏没想被抓了现形,有些尴尬,只能老实道:“在看你呀。”  檀章许是觉得他放肆,讥诮道:“信不信朕现在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嵇清柏当然不想被挖眼珠子,于是人也不敢看了,偷偷念了个诀,从神识里抽了一根鬃毛出来。  他万年间兢兢业业打理出的一头漂亮毛,结果不是用在这种地方就是被佛尊往秃里薅,命途也是多舛。  嵇清柏绑好了弓弦,试了一试,弦声铮鸣清越,张弓后裘韧饱满,可见这么多年自己的手艺完全没有退步。  “陛下记得要戴指套。”嵇清柏把绑好的弓递给皇帝,殷切地叮嘱着,“免得划伤。”  檀章没说话,他似乎难得很满意,试拉了几下,便将弓放到了旁边,嵇清柏递上帕子伺候着他擦干净手。  皇帝喊了曾德进来。  总管手里捧着个匣子,打开了,呈到嵇清柏的面前。  “狼牙。”檀章低头看向嵇清柏,淡淡道,“上午朕亲手猎的。”  嵇清柏不是太明白地盯着匣子里的那颗尖獠,也不知檀章让人怎么弄的,牙尾串了弯小巧的龈钩,似乎能当耳饰,可嵇玉及笄后并未穿耳孔,看皇帝这架势……是准备当场给他来个洞,直接戴上吗?!  曾德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甚是体贴道:“这可是天大赏赐,娘娘您尽管收下,回宫后自然有嬷嬷帮您穿耳孔,到时候戴上一定好看,陛下看着也欢喜。”  嵇清柏:“……”穿耳孔是没什么问题,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戴个獠牙在耳朵上鬼才会觉得好看吧……  嵇清柏敢怒不敢言地瞟了一眼檀章,硬着头皮收下了这颗牙,还得磕头谢恩,将匣子宝贝似的揽进怀里。  因为御帐里暖和,嵇清柏由着体弱的借口于是干脆也不走了,檀章用过午膳便带着几个亲近的侍卫去打些野味。  嵇清柏被单独留在了帐中。  装牙的匣子有些大,咯的人难受,嵇清柏想随手摆着又怕皇帝回来看见了不高兴,于是只能单独把牙拿出来,装进了贴身的荷包里。  许是抱着颗牙午睡总有些别扭,嵇清柏睡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醒了过来。  他猛地坐起身,识海中一片翻江倒海,闭了闭眼,嵇清柏迅速地掐过双指,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这大半年嵇清柏几乎日日与檀章同眠,神魂比早期稳了许多,再加上每日檀章的佛法滋养,他与皇帝可说是命脉相连,一方有个万一,他定不会断错分毫。  曾德在外头,显然无事发生也无人知晓,嵇清柏冷静下来,他整理好衣服,拿上檀章没带走的弓,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唷,我的主子。”曾德见他突然出来,吓了一跳,“这大冷天的,别冻坏了您的身子!”  嵇清柏笑了下,他如今是最得宠的“娘娘”,真要做什么事儿,还没人能管得了:“我在里面呆的闷了,想出去玩会儿,劳烦公公给我匹马,再安排几个侍卫。”顿了顿,又怕对方起疑,神色大方道,“公公放心,有人跟着,我玩一会儿就回来。”  有一说一,佛尊下界来历劫,寻常魑魅魍魉绝不敢干预劫数,但问题就是,渡劫就是受苦,该吃的痛是一下都不能少的。  嵇清柏身为上神,并不把小妖精们放在眼里,佛尊大能在前,换做是他,万一与檀章命数纠葛深一些都全难自保,想想檀章还要渡情苦,嵇清柏真是忍不住同情要当他老婆的人。  雪落下的时机正好,白茫风林中很容易跟丢人,嵇清柏扯掉了外裙,只留一件中衣和外头罩着的狐裘披风,他催着胯下的马,识海内神力震荡,依稀间改变了嵇玉的样貌与身形。  嵇清柏其实心疼地在滴血,好不容易滋养了这么多时日啊!这一朝造作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当年变化之术对他来说易如喝水吃饭,如今变个男子之身却恨不得伤筋动骨。  嵇清柏下马之前还因神海尚未平复吐了口血,他随手抹干净唇角,蹲下身找着地上的踪迹。  雪才下了一会儿,就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嵇清柏扒拉开雪泥,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他将马拴在原地,算准了方向提着弓飞奔而去,果然没离多远,已影影绰绰看到了人头。  檀章在里面自然是最显眼不过,他看着还算周全,身边仍活着两个侍卫,刺客似乎是江湖上的人,脸都没蒙,高瘦矮胖,兵器奇怪。  嵇清柏全然没有多想,就近折下一根树枝,夹在双指之间瞬时拉满了弓弦。  其中一个侍卫正狼狈护着皇帝后撤,被高瘦的汉子直接削掉了半个脑袋,尸首像根棍一样,直挺挺倒在了雪地里,檀章抽身不及,红绢披风上被沾了几滴血,他面色阴寒,冷冷地低头瞧着。  “您还真是个冷心肠的人呀。”高瘦的桀桀怪笑起来,“这么听话的狗死了也不心疼下?”  檀章连表情都未动分毫,将身边另一个侍卫推了出去,矮胖的那个立马缠了上来。  高瘦的换了钩爪,似是准备抓活的,结果刚一抬手,一根树枝从后面穿过了他的左眼。  矮胖解决掉了侍卫,分神看过来时一个大骇,吼道:“金骁!”  高瘦哪还能有什么反应,屈膝跪落在雪中,脑袋一点,已经没气了。  矮胖的倒也不笨,几个揉身上前,与身形异常相反的分外灵活,直取皇帝的咽喉处,眼看着躲不掉,又一根树枝飞来,射穿了他的掌心。  檀章抬起头,看着从树上飞跃而下的嵇清柏,黑色的狐裘披风旋开,露出来人苍白清隽的面孔。  “卑职救驾来迟。”嵇清柏当先跪在了檀章面前,磕头表忠心,“忘陛下恕罪。” 第9章 “您急什么呀?”丫鬟怨着,“回去后让嬷嬷给您弄,老人手都熟,比您这么折腾要好多了!”  嵇清柏就怕她不误会,如此一来痛都是小事儿:“我这不想着让陛下高兴嘛。”  只不过正在赶回来的陛下并不是怎么高兴。  檀章不是三岁小儿,帝王心术,重且多疑,昨晚那不清不楚的侍卫破绽太多,他见人演了一晚上,只觉得可笑,既可笑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他大半年都被嵇玉搂着睡觉,那人身子软的不行,瘦瘦小小,胆子却比天大,枕边同他说话像家常絮叨,没个尊卑,手下动作也不客气,怎么揉脑袋,怎么捂心口,怎么拍背,嵇玉往常做起来就熟门熟路,似乎半点不怕他这皇帝动怒。  明明哪儿都不像,却做什么都一模一样。  不清不楚的侍卫没那么软,腰却与嵇玉差不多细,虽然没真的看清楚过,但嵇玉胸前那两团却颇丰腴,檀章不重色欲,软玉温香贴着他脑袋都生不出什么旖旎念头来,昨夜那侍卫同样的姿势,胸膛平平板板,却似乎更合适,檀章在那人怀里似乎闻到了松柏香,忍不住张开手,丈量了下对方的腰。  真是细。皇帝想。  阴炽之痛这毛病,檀章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燎火一般痛了这么多年,唯有嵇玉是那场及时的清欢雨。这雨就算变了模样,成了烂泥里的污泡,皇帝都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  神仙妖魔,人间鬼怪,不论什么东西,这人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当个嵇铭的棋子,丞相的独女呢?  他什么都能给他。  檀章发狠地想,也能要他的命。  御骑是匹神驹,乌云踏雪,汗如血色,皇帝纵马驶入营地时,下人通报的速度都比不上马蹄后头飞起的土。  丫鬟“娘娘!”“娘娘!”地喊着,刚洗完头脸,还散着湿发的嵇清柏压根来不及盘头,赶忙掀起帐帘,眼前的马蹄高高扬起,檀章调着马头转了个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嵇清柏仰着脑袋,他半张了嘴,不懂皇帝这阵仗是怎么回事。  马上的人已经掀起狐裘,身轻如燕地跃了下来。  檀章见嵇玉大冷天的湿着发,不悦地眯了眯眼,扯下身上的狐裘,批头盖脸的将人一把包住,眼睛都没露出来。  嵇清柏没能跪下磕头,因为皇帝已经将他抱了起来。  “收拾你主子的东西。”檀章冷淡地吩咐着丫鬟,“全部搬到御帐里去。”  嵇清柏有些摸不准檀章当下的脾气,再加从头到脚被狐裘包着,想看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幸好没过多久,嵇清柏只觉着屁股底下一软,他被人放了下来。  湿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没多会儿就晕了一片,嵇清柏扯下狐裘,才发现自己被皇帝抱到了御床上。  这床不比宫里的大,但也不小,底下垫着厚实的熊皮,非常暖和。  嵇清柏看着檀章伸手过来,右耳垂一痛,被他拽着。  嵇清柏:“……”  檀章口气冷淡,问:“刚穿的?”  嵇清柏故意把左耳也露出来,谄媚道:“这边也穿了。”  檀章看了一眼,轻嗤了一下。  耳洞刚打,被人捏拽这么久不痛才怪,皇帝不放手,嵇清柏也不敢躲,哼哼唧唧地呻吟半天,感觉自己右耳也肿了。  他心里是真的苦,想着两耳耳垂都大一圈,肯定跟弥勒佛一样了。  檀章折腾够了,终于是大发慈悲放开了他,见嵇玉头发还湿着,又让刚赶来的曾德递帕巾进来。  大太监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喘的跟狗一样战战兢兢伺候着。  嵇玉的头发虽然不是自己的鬃毛,但好歹长脑袋上,嵇清柏实在不想这么被皇帝糟蹋,于是被扯到几次后,按住了檀章的手。  “我自己来吧,陛下。”嵇清柏痛的眼角都红了,小萝莉的身子太娇,边抽鼻子边泪盈盈的,“我自己弄,一会儿就好。”  檀章总算没再为难他。  嵇清柏安安静静地擦干头发,他不会弄女子的发髻,随便绑了根辫子垂在胸前,抬头看到檀章正盯着自己,于是想着说些什么,结果还没开口,陆长生进来了。  陆太医现在见到嵇玉就脑袋疼,特别是看到对方还和皇帝在一块儿时,疼的都要裂了。  他恭恭敬敬跪下磕头,说:“臣来给陛下诊脉。”  檀章遇刺的事情曾德先一步已经知道了,肯定会差太医来看伤,皇帝没拒绝,只挥了挥手:“给他先看。”  “?”陆长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给谁。  嵇清柏也莫名其妙的,坐着动也不动。  “嵇玉。”檀章突然叫他的名字,伸出手,“你过来。”  嵇清柏乖乖走了过去,见皇帝一直把手伸着,踌躇了一会儿,等靠近了才抬腕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檀章微微用力,将他拉到了自己怀里,皇帝坐着时是双腿岔开的姿势,一手拉着人,一手搂住腰,微一用力,直接把嵇清柏抱到了腿上。  嵇清柏:“……”他吓的有些不敢动。  嵇玉虽说虚岁有十六了,但前头那么些年废着,如今将养的也吃力,整个身段娇小玲珑,抱着都显小,檀章似乎掂了掂他斤两,眉眼转瞬凝了一层霜似的。  陆长生又觉得自己要死了。  嵇清柏让他把着脉,这次时间更长,把完陆长生面如死灰。  檀章冷道:“说。”  陆长生抖着唇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嵇玉三岁离魂,为防止其醒来,他奉皇帝之命配了“长痴”,进而牵制嵇铭,不曾想嵇玉居然没能一直痴下去,不但醒了,太后还属意她中宫之位,既然如此,这命皇帝肯定是留不得,陆长生其实制毒比制药还拿手,他的“忘川”能在一年之内让中毒之人死于“体弱多病”,且半点查不出差池,原本此女每日服用的好好的,到头来皇帝突然反悔了。  解毒就解毒吧,陆长生“长春圣手”的名号在外,不会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可没料到有“长痴”在前,“忘川”在后,嵇玉原本底子就羸弱,他用药不敢过量,生怕凶猛,最后这毒解得慢不说,人身子反倒是越来越差,陆长生这回把过脉真的是连自己坟头该迁在哪儿都想好了。  他不敢说什么“娘娘这身子怕是撑不过半年”类似的话,但表情作不得假,檀章见他跪地磕头,脑袋都不抬,心里跟着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继续治。”皇帝居高临下,面无喜怒,只道,“配药去吧。”  陆长生抬头,想说什么,看到檀章表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低声应了一句“是”,膝行退下。  他走后,余下的两人都半天没说话。  嵇清柏实在觉得尴尬,咳了一声,轻道:“陛下的伤不看下吗?”  檀章低垂了头,静静看着他,说:“朕没受伤。”  嵇清柏趁他不注意撇了撇嘴,心想你毒还是我吸出来的呢,怎么回头就不认,太没良心了。第15章 拾肆  刺客没抓到,围猎自然不能再进行下去,半夜御帐便提前撤了,有好事者一打听,原来不止刺客的问题,皇帝带来的那位娘娘说是身体不好,突然咳了血。  嵇清柏不知外头传他传成什么样,毕竟景丰帝情根深种这种话听着就很毛骨悚然。  咳血这事儿嵇清柏真不是故意的,他之前神魂好不容易被佛尊的法印滋养了段时日,一日被耗尽不说,嵇玉的身子本就弱的不堪一击,又是风又是雪的冻了一晚,换个铁人都熬不住。  皇帝的御辇金车玉石,络鬃银鞭,地龙热两头围着车中的锦缎棉被,嵇清柏睡得昏昏沉沉,迷糊中被人扶起来喝药,他睁开眼,看到檀章眼角旁开的绚烂的一朵红莲。  “太苦了……”嵇清柏嘟囔道,他总觉得到了这下界后每日药石就没断过,喝的浑身都是味儿,嘴里就没干净过一刻。  皇帝举着碗没说话,一勺一勺亲自将药汁喂进了他的嘴里。  嵇清柏喝完药被裹在锦缎中,发完汗后头发湿乎乎地黏在额上,他睡的腰酸背痛,于是被檀章从后面抱着坐起来。  曾德可不敢碍人眼,收拾了药碗退下,车里只留了嵇清柏与檀章两人,安静靠在一块儿。  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与皇帝贴的近了,嵇清柏是舒服的。  佛尊的法印绵密精纯,嵇清柏趁机修补识海,滋养元神中的灯油,他有了一些精神,看着像是陆长生的药起了功效似的。  檀章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他耳垂,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回去后朕重新给你弄一副耳挂。”  嵇清柏想到那一颗狼牙,很怕皇帝给他弄一对来,但又没胆子说不要,只能气若游丝的闭上眼装没听见。  檀章很容易看穿他那点小心思,轻轻笑了下,伸手薅着他后颈。  这就跟猫被捉了皮一样,嵇清柏心有不甘,但整个人就是控制不住地软塌了下来,皇帝揉捻了很久,放手时嵇清柏总觉得那儿该是被磨秃了一层皮。  刺客的事嵇清柏只字未提,他虽没什么政斗经验,但也懂得避嫌,佛尊是天命所归,谁都撼动不了他屁股底下的龙椅,但人嘛,贪嗔痴是七情六欲,没个妄念怎能当人。  朝中就算没有嵇铭,朝外也有别人,嵇铭的命格嵇清柏已经看过了,没甚新奇,不过朝外的他还没机会见着,得寻个时候掌一两眼。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看这么一两眼,也是说来话长。  像嵇清柏这境界的上神,还在六界之内,每过千年就得顺着因果渡一回劫,他和白朝会结仇就是在上个千年的劫数中出了差错。  渡劫这件事,有时候不是一个神仙的因果,运气好的话,几个小神小仙的打打闹闹,影响不大,结不出孽缘,但运气不好,碰到个上古大妖之流,就算是嵇清柏这样的上神,都有可能犯了过不去劫数。  嵇清柏自己不记得了,他历劫结束回归佛境,檀章说的也是轻描淡写,回头见着白朝,仙鹤难得恢复人身,在重新拼他的红莲命盘,见着他时的眼神能把貘一身皮给扒了。  后来白朝就开始与他不对付起来,但等嵇清柏再具体细问,对方似乎还被下了禁口,缄默再三不敢真的抱怨,嵇清柏只能零零碎碎拼凑出个大概,应他历劫那会儿该是碰到一只大妖轮回,差点没承住劫数,檀章在佛境里知晓后,亲身下界参合了他的命盘,佛尊这么一插手,嵇清柏的劫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但六界之内的因果轮回一下子乱了套,司命红莲更是承不住檀章的无量法印,碎了个天崩地裂,用白朝的话说,就是他那阵子就差以身殉盘重掌司命,也不想拼那红莲拼个几百年。  劫数渡完,缘孽殆尽,嵇清柏是全然不记得自己在下界和那大妖发生的事儿,也不知道檀章为了救他做了些什么,佛尊之后万年仍旧是那位莲座上清清冷冷高洁雅致的佛,他偶尔低垂眼,望向嵇清柏的目光不悲不喜不怒不嗔。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檀章每月下莲座的次数变多了那么一两天。  嵇清柏哪怕来佛境这么久,仍旧保持着原身当年在人界的习惯,佛境万重,总能在河鲜多的花果林子里找到贪吃嗜睡的貘,也不知檀章何时找到的规律,嵇清柏不当值时还能被上司从万重佛境里抓出来,加班的日子过的相当憋屈。  只是后来嵇清柏发现,檀章找他出来倒也不是光睡觉。  花果林子大如天勺,中间一汪碧湖,连着高峰瀑布,河流浅溪,青草丛丛,树荫葱郁,花开时节馥郁漫天芬芳国色。  嵇清柏平时爱在湖边垂钓,辛夷花树下风满花香,缤纷落了他一头一脸,顺着溪水打着旋儿的流到远去,后来湖边坐着的换了个人,檀章赤着脚,踝上金色的忘川铃似泉水叮咚,停在了那一片落花处。  嵇清柏觉得自己会偏爱辛夷花不是没有道理,任谁看那般美景数万年,入了眼又进了心必定是想忘也忘不了的,他原身是只贪睡好吃的食梦貘,元魂里又有上古神灯清泊明智,才能如此万年都不色令智昏,痴迷佛颜。  如今人间的梦魇阁中,那树玉兰明年春天定是能花压满枝,芳香年岁,嵇清柏又想到佛境里万年的光阴流水,有些可惜自己怕是见不到了。  回宫后他就被檀章留在了御龙殿,说是“留”不如说被禁更恰当,原本梦魇阁的东西全都搬进了皇帝的寝宫,连他让丫鬟出宫偷摸买回来的画本子都到了檀章手里。  嵇清柏见皇帝晚上看他的画本,有些尴尬。  檀章无趣地翻了几页,倒不是什么才子佳人,都是些神仙志怪,于是扔到一边,让曾德拿下去。  嵇清柏眼巴巴地看着,心那个痛啊。  回头曾德又送来了药。  嵇清柏:“……”  皇帝言简意赅:“喝。”  嵇清柏只能两眼一闭,吨吨吨地喝了。  喝完他正龇牙咧嘴地散着苦劲儿,就看见自己丫鬟托着新裁的胸衣进来,皇帝看过去一眼,顿了顿,没多问什么。  嵇玉有一件胸衣还在檀章的手上,皇帝没忍住,向对方的胸口望去一眼,这人非常不爱穿这种贴身的衣服,能趁他不注意,就偷偷摸摸给扯了,以为自己不知道,殊不知贴的近了,这胸口两团饱满的肉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檀章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晚山洞里平平板板的侍卫,目光不知觉游到了嵇清柏的腰上。 第11章 太后年纪大了,诵经不能太久,最后也就嵇清柏一个人跪在蒲团上,嵇玉这个身子不争气,跪了一会儿,嵇清柏就也偷懒了,歪歪斜斜地坐着。  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巨佛,心想反正和檀章一点也不像,他不拜这赝品,也是理所应当的。  怀让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嵇清柏这么一副懒得没骨头的样子,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嵇清柏忙回了一礼。  怀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腕上,凝了一下,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嵇清柏眨了眨眼,跟着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珠子。  怀让笑了笑,双手合十,低声道:“原来陛下是为了施主求的平安呐。”第19章 拾陆(下)  嵇清柏都不记得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回的禅房。  曾德在门口跪着迎他都没发现,丫鬟端了药碗来,他喝了一半就怔怔含在嘴边上,又不知神游到了哪边去。  怀让的话仍犹如在耳旁:“陛下一人磕了千层阶,在佛前长跪一夜,为施主亲手串了这串佛珠。”说着,和尚复又看了嵇清柏一眼,眉眼慈惠悲悯,“贫僧感帝心诚情深,望无量大佛显灵,保佑施主日后福泰安康,长命百岁。”  嵇清柏闭了闭眼,满口都是药的苦味,他竟觉得有些许滑稽,混着心内莫名地激荡,隐隐作痛。  檀章为他磕长阶守长夜时,又会否知道,他在人间求问的佛正是他自己?  无量佛尊超脱六界,法印无极,这世间一切只不过是佛尊的眼底埃尘,因果孽缘,情爱悲恨,都只是下界佛尊这一世该渡的苦。  于此生檀章所求,不论因果劫数,便是永不可得。  他即是无量,无量即是他,人间无量做不到的,他亦做不到。  直到丫鬟惊呼着唤了一声“娘娘”,嵇清柏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落下了泪来,汹涌之间竟是止也止不住。  丫鬟转身去寻大总管,一回头见着嵇清柏突然弯下腰,“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吓得脸色苍白,跟着跪下流泪:“娘娘!您别下奴婢啊!奴婢马上叫太医来!”  嵇清柏抹去嘴边殷红,脸上泪痕斑驳,却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轻轻摆了摆手:“没事,不用叫人来。”  丫鬟嘤嘤哭着,正犹豫不知该怎么办,一抬眼正对上嵇清柏亮如星昼的眸子。  “什么都不要告诉皇上。”嵇清柏捂着心口,此刻说话都犹感吃力,“太后祈福是件好事,不能因我坏了心情。”  丫鬟闭上嘴,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嵇清柏终于是稍稍放下了心,他只觉脑袋一片昏昏沉沉,最后竟是无知无觉地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晌午。  嵇清柏睁眼便见到了守在床边上的丫鬟,见他醒来,面上真真切切露出了喜色:“娘娘。”  嵇清柏只觉得头痛欲裂,张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太后有来过没?”  丫鬟点头又摇头:“来过了,奴婢说您还没醒,太后体恤,就没怪罪。”  嵇清柏点了点头,等着丫鬟端了药碗来服侍他喝下。  曾德显然不知昨晚发生了何事,虽然担心嵇玉的身体,但他一个太监总管总不能逾矩进娘娘的身,于是到了下午嵇清柏这边收拾好了,才喊他进去。  祈福这几日,皇室内宫的人都得跟着僧侣们诵经念佛,嵇清柏上午没去成,下午肯定得补上。  曾德陪着嵇清柏去到无量大殿,主持怀让跪在佛像前,回头见到来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昨日过去后,嵇清柏并不是太想见到他,但此刻转身就走容易落人口舌,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跪在了旁边的蒲团上。  和尚不敬富贵王权,对着嵇清柏却有几分客气:“施主昨日可有休息好?”  嵇清柏淡淡道:“殿中有些冷,昨晚应是冻到了,并不碍事。”  怀让点了点头,欣慰道:“有无量大佛保佑,施主定能化险为夷,平平安安。”  嵇清柏原本双手合十,准备专心摸着鱼瞎念,可甫一听到“无量大佛”四个字,心头仍旧是狠狠颤了一颤,他深吸一口气,半转了脑袋,脸色冷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主持莫要再说什么保佑不保佑的话了,你我只是凡人,怎猜的到无量佛尊到底能让我活还是让我死呢?”  怀让许是没料到嵇清柏会如此反驳,被对方这么一顿抢白,更是半晌没反应过来,怔楞在原地。  嵇清柏说完,到也没觉得出了口气,他抬头看向金樽佛像,只觉两眼酸涩,一呼一吸之间心腔痛的似要闭过气去。  不想在外人面前出丑,嵇清柏忍痛踉跄站起了身,他回头,看到无量殿门口站着一人。  檀章不知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只见他一身玄衣,衬着乌发墨眉,绝色皮相。  潭石一般的眼,最后终于,落在了嵇清柏的身上。第20章 拾柒(上)  皇帝来盘龙寺一事并未知会后宫众人,所以独行至此,身边也就曾德和几个禁卫。  嵇清柏站在阴寒的佛殿中,外头清白的日光漏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怀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嵇清柏的心内忐忑,惴惴不安地望着檀章。  “病了?”皇帝跨过殿槛,身形一瞬没入了阴影中,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嵇清柏不知他听到多少,勉强撑起笑容,低声道:“不碍事。”他极怕对方又叫陆长生,赶忙又补充道,“吃了药已经舒服多了,陛下别叫太医。”  檀章不置可否,他走近了嵇清柏,低下头来。  因为离得太近,嵇清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皇帝一把钳住腕子,用力一扯,搂进了怀里。  “……”嵇清柏被撞的有些懵,满鼻子都是檀章身上的熏香味道。  那人抱着他也没再有什么别的动作,两人就这么在殿中抱了许久,嵇清柏身上倒是渐渐暖和了起来。  曾德在外头小声唤了一句“陛下”,檀章松开怀抱,转身握住嵇清柏的手。  “陛下要去见太后吗?”嵇清柏跟着皇帝身后出了佛殿,小声问道。  檀章没有回头,背对着他徐徐在前面走着:“不去,朕就呆一晚,明天回宫。”  嵇清柏一时晃神,竟分不清心内纠葛是喜是忧,是惊还是痛,日光越过檀章的头顶泄来,似火燎一般灼着人的眼。  嵇清柏浑浑噩噩的被皇帝带回了禅房,曾德多机灵一人,早就将檀章平时用惯了的东西送进了内屋。  帝妃恩爱,自然不会有旁人碍眼。  檀章自行坐在了罗汉床上,等着嵇清柏拧干净帕子来给自己擦手。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帕子在指尖搅着搅着,手却先握到了一块儿,嵇清柏又是鼻中一酸,垂下脑袋。  皇帝指腹摩挲过嵇清柏的十指,又翻过手背摸到了腕上,那儿干干净净戴着一串珠子,含着体温,舒舒润润。  “以后都不能摘下来。”檀章突然开口,淡道,“知道吗?”  嵇清柏喉头一哽,半晌才答了句“知道”。  檀章似乎满意他听话,神情终于是舒朗了一些,只是复又想起了些什么,眉峰还是蹙着。  皇帝来时已经是傍晚,没多会儿曾德就让人传了晚膳。  原本在宫里两人就经常同桌而食,换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寺院里没有荤腥,素菜倒还算可口,嵇清柏这身子吃不了多少,回头见檀章盯着自己,又只能硬多挖几口。  结果吃多了就有些积食,临睡躺床上了都还撑得干瞪眼。  皇帝睡在床外头,听呼吸声该是没睡着,嵇清柏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头一回觉着很是羞赧烦躁,难得也没贴着对方,肩膀间隔着小块空挡。  嵇清柏不怎么敢动,隐隐觉得热起来,又不能脱衣服,正胡思乱想着,身边的人突然翻了个身。  檀章一手环过他,掌心拂上了嵇清柏的脖子,后者抖了个激灵,微微歪过头缩着。  下一秒,皇帝半边身子猛地压了上来。  嵇清柏睁大了眼,心下凉了大半,照理说他现在是个大胸萝莉的身子,根据以往进宫为妃的经验,早该与皇帝云雨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檀章之前始终没什么这方面的需求,对嵇玉原身更谈不上暧昧旖旎,于是嵇清柏便对男女之事很是放心。  不曾想,皇帝今日居然起了这方面的兴致,嵇清柏咬着牙脑内混沌一片,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心内早乱成了麻结,一时半会儿根本理不清楚。  檀章的手已经探进了他胸口,却又兀地停下。  黑暗中,皇帝的目光巡梭在嵇清柏的脸上,低下头,将唇掩在他耳畔。  “你到底是谁?”檀章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撼天动地的劈在了嵇清柏的天灵盖上,皇帝似乎嗤笑了一声,突然张嘴咬住了嵇清柏的左耳,含糊地轻声问道,“朕那晚亲手给你戴的狼牙呢?”第21章 拾柒(下)  嵇清柏以往看画本子的时候,向来对狐妖披皮装人之流嗤之以鼻,却没想到这事儿轮到自己身上时,怕是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  男女差距如此之大,嵇清柏就是魂飞魄散也不认为檀章能认出自己来,所以那晚在洞中一夜他也没想着掩藏平日里的习惯,对待檀章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嵇清柏不信皇帝会看女硬说男,又怕对方是为了炸自己的话……可万一檀章是真识破了他原身又该怎么办?  神仙妖魔,精灵鬼怪,嵇清柏如今想解释起什么来,却又怕为时已晚。  檀章的手在他的脸皮子上流连了半刻,似乎并无所谓他的说与不说,只曼声道:“你说无量佛救不了你,你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吗?”  嵇清柏眨了下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檀章,似是恍然间忽然明白了对方所想,惊讶地张了张嘴,却又哑然。  皇帝没有理他,自顾自地道:“当晚你同朕说,你并非这世间之人,你那些画本子,朕收走后,前阵日子也看了些,仙人下凡渡劫,肉身即死,你在朕这儿是功德圆满了吗?”  嵇清柏知他是误会了,但这迥然殊途,却又莫名同归,檀章以为自己是他的劫,却从未想过嵇清柏才是他在这一世间的孽缘因果。  嵇清柏长喟了一声,他悄然念了个诀,檀章只觉得身下人隐隐起了变化,他想起身燃灯,却被一把抓住,与嵇玉的软糯不同,嵇清柏的声音清朗抒臆:“陛下,人总有一死,你不该再牵挂我。”  檀章许久没有出声,嵇清柏抓着的手却微微抖了起来,他听到檀章似乎笑了一笑。  “你要朕放过你?”檀章问道。  “不。”嵇清柏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那一口血,涩苦难捱。  他喘了口气,低声道,“我要陛下,您亲手杀了我。”  爱别离,求不得,众生皆苦。  嵇清柏下界前曾想过这苦佛尊会怎么渡,却万万没想到,到头来竟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要是有的选择,嵇清柏决然不会与檀章的劫数纠缠,他区区一介上神,哪撑得住天地无量的因果?  更何况双境历劫,那是比九天玄雷更厉害的变数,嵇清柏保不保的住自身魂灭不说,就连檀章也会受因果反噬之罪,人间无量一旦遭重,下界必将一片生灵涂炭,刀山炼狱。  如此走到这步田地,嵇清柏这一世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还得死得其所,帮助檀章渡了这爱别离,求不得的苦劫。  嵇清柏说完这话,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的法力维持不了多久,男身与檀章共睡一张床上时也不觉得别扭。 第13章 嵇清柏悲悯的想,要么就是皇帝不喜欢睡男人。  可他当嵇玉的时候也没见皇帝有兴趣啊……  看来皇帝是真的不行。  嵇清柏非常笃定。  荷包简陋,嵇清柏半天也就绣了个边,过了午时宫中突然响起了钟声,嵇清柏抬头朝外看,丫鬟在他身旁低声道:“军队回来了。”  嵇清柏有些好奇那位姓鸣的军师,但不知该向谁打听。  结果身边的丫鬟倒是个万事通:“鸣将军虽说只是个军师,但却是我们南疆铁骑真正的主心骨,元铁军爷尊他为不死凤,麾下一支寰宇军可敌千军万马。”  嵇清柏寻思着,这不就是拥兵自重,功高盖主嘛。  不过看这丫鬟态度倒是不觉得这鸣将军对檀章有什么影响,难道两人关系还不错?  想到昨晚皇帝的语气,嵇清柏又不这么认为了,他觉着无论如何自己得去看一眼,对方要真不是人,还得提防着些,以免影响了佛尊这一世的命数。  只是后宫的女人要看前朝的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直到皇帝下朝回来,嵇清柏都没想出由头怎么见对方。  檀章之前就听曾德说嵇清柏在绣荷包,对方一脸邀功的谄媚相,嘴像抹了蜜似的,唠叨不停:“娘娘这荷包肯定是给您绣的呢,我今儿是见着了些,上头鸳鸯花色搭配的是真真漂亮。”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曾德继续舌若灿花,两眼一闭的夸:“陛下您是没见到那图样,娘娘可是认真的很,还有那绣工,奴才看了呀,都觉得真是天上巧手,织素化锦呢!”  见他越吹越离谱,檀章终于没忍住,冷冷道:“你嘴要闭不上,朕能让人帮你缝了。”  曾德:“……”  御龙殿中专心绣荷包的嵇清柏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儿,他其实没想绣的多复杂,只想针脚收的好看些,所以弄好后,晚膳的时候就给拿了出来。  皇帝低头看着上头空空如也,一根鸡毛都没有就别说鸳鸯图样的荷包没说话。  嵇清柏以为他嫌弃,不太好意思道:“看着不好看,但是好东西,陛下一定要戴着啊。”  檀章坐着没动,只岔开了半边腿,说:“给朕绑上。”  嵇清柏乐呵呵地蹲下身,给他系在腰带上,想想还不放心,施了个咒在上头才保险些。  他现在还是嵇玉的样子,突然念起昨晚上的皇帝,便又忍不住想试探下,于是恶向胆边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了下对方。  檀章:“……”  嵇清柏从桌子底下探出脸,仰着脑袋,怕被别人听见似的,用气声认真问道:“陛下真没感觉吗?”  檀章眯了眯眼,许是怒极了,没什么怜惜地扯住嵇清柏后脑的发,咬牙扫了圈周围的下人,命令道:“都给朕退下。”  曾德何等眼见力,立马催着众人鱼贯而出,留下“恩爱”的帝后二人。  嵇清柏被抓的脑袋痛,就听见头顶上的皇帝冷冷道:“变回去。”  嵇清柏忍着疼,委委屈屈地变回了男身相,檀章抓着他的力度终于是松了些,将人提拉起来。  “谁让你随便乱摸的?”檀章伸手钳住嵇清柏的下巴,仔细看着他的脸问。  嵇清柏只好说实话:“我怕陛下不行……”  他话没说完,檀章下嘴真是又快又恨,看样子是准备咬下块肉来的架势,嵇清柏吃到了铁锈味儿,脑子渐渐晕乎起来。  “朕哪儿不行,你说?”皇帝墨黑的眸子印着嵇清柏憋红的脸,平静道,“朕改。”第25章 拾玖(中)  确认过佛尊非常行后,嵇清柏终于老实了。  规规矩矩吃完饭,上床前喝了药,结果躺下了,灯都灭了,皇帝都没下一步动作。  嵇清柏捧着颗跃跃欲试侍寝的心,在黑暗里干瞪眼了半天,结果檀章居然连手都不拉他一下?!  “你不要乱动。”皇帝的声音闷在胸腔里,阴阴沉沉。  嵇清柏还是不肯死心,缠着他问:“陛下真的不要我侍寝吗?”  檀章只好说:“等你养好身子。”  嵇清柏眨了眨眼,似乎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皇上不肯碰自己,啼笑皆非道:“身子不好的是嵇玉,我可是神仙呢。”  皇帝不说话,突然搂过嵇清柏的腰,将人抱到了身上。  嵇清柏只觉脑袋上被对方下巴蹭了半天,他抬起头,又被咬住嘴吃了一会儿。  到最后自然是被皇帝糊弄了过去,什么都没能做成。  嵇清柏第二天起来郁闷的恨不得以头抢地,檀章换好了朝服,腰间挂着他昨晚送的荷包,见他醒了,弯下腰,俯在榻间。  曾德隔着屏风站在外头,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些,都不由得老脸一红,不敢再催促。  嵇清柏被亲的直喘,两颊坨红,柳叶儿似的眼像含了一汪春水,眼尾的绯色染上了长睫。  檀章亲够了,才直起身,捏了捏他的手,说道:“乖乖吃药。”  嵇清柏不想理他。  皇帝也不恼,伸手揉捏了他后颈许久,才去上朝。  嵇清柏无事可做,只能跟着丫鬟看大婚当日的红帖,礼部来的下臣很年轻,一样样的东西报上名来,许多嵇清柏都不认识。  “鸣将军之前猎了一头白虎,最近刚送进宫来。”那下臣见着未来皇后,自然要殷勤些,“娘娘要不要去看看?”  嵇清柏其实对活物没太多兴趣,且是与自己真身相关,在上头与白虎仙南师相熟,听到是同一个物种,忍不住皱起了眉,道:“白虎乃是灵物,既然没死,就还是放了吧。”  下臣不敢说其他,连忙应“是”。  这事儿也就嵇清柏顺嘴一说,之后就给抛到了脑袋后头。  皇帝现在午膳都回御龙点吃,吃到一半,檀章便逼着嵇清柏变回了男身,要说白天嵇清柏其实并不太乐意化形,既怕别人看到,又因为穿着女子的裙衣。  大元的女性服侍以宽松雍容为美,只有胸衣内衫是贴身的,嵇清柏不爱着这两样,所以哪怕变了身形也能好好地穿着衣服。  只是男人穿裙装还是有些别扭,嵇清柏扯着裙子,努力挡住腿间风情。  檀章显然很喜欢他这般模样,将人半抱在怀里揉弄,嵇清柏被折腾的软了腰,皇帝又跟没事人似的,将弄乱的衣摆理好。  嵇清柏恨得牙痒,胆大包天地张嘴咬住檀章肩膀。  后者也不躲,顺毛似的摸他脖子,哄着人松了口。  “过几天就能泛舟了。”檀章咬着他下唇瓣,含糊地说,“西池里的莲叶开了不少。”  嵇清柏被堵着嘴,说不了话,心里却骂着上什么船呐,床到现在还没上呢!第26章 拾玖(下)  西池虽说还在皇宫的属地,但隔着殿宇却有些远。嵇清柏刚来这儿就听说过这地方,说是春夏泛舟,能让都城的小姐闺女们在岸上排一排。  皇帝去自然是清了场的。  远山近水,湖波吹皱,码头上只栓了一叶扁舟。  嵇清柏是真没想到船身不大,就够两人躺的地,他撑着檀章的手下去,跟着船身晃时还有点慌。  貘是挺怕水的,变人了也改不了这习惯,再说嵇清柏的元魂是一盏上古明灯,灯也怕水。  皇帝执桨,动作居然挺熟练,嵇清柏扶着船舷,看桨皋顶住岸边推开,水纹从船下一圈圈的泛上来,嵇清柏看得入迷,没注意抬头,便被荷叶扫过了脸。  也不知西池的水物是怎么长的,荷叶有半人那么高,船没在里面连人影都看不见,春夏交接,荷花还只有骨朵儿,参差不齐地掩在荷叶里,像娇羞的美人。  船行到一半,靠湖风慢慢漾着,嵇清柏半倚着身子在船边,已经变回了男人模样。他俊朗的眉盛着日光,有细碎的汗淌下来。  因为难得出游,嵇清柏的上身穿了件女子的褂衣,此刻领口解了,敞着露出白玉般的锁骨,檀章对面坐着看了他许久,突然倾身压了上来。  【略】  等到云收雨歇,早就不知过了什么时候,嵇清柏懒洋洋地伸出手将挡着视线的荷叶拨开,又被檀章十指交扣给扯了回去。  直至日落,船才游回岸边,嵇清柏一身乱了的发衣,堪堪变回了嵇玉的模样。  远远的,两人才发现码头上不止曾德一人。  檀章的龙袍还算周正,但稍注意些也能看出蹊跷来,他倒是毫不介意刚才那番荒唐是否落了别人的眼,只让曾德送上披风,盖住了嵇清柏。  “鸣将军来了。”曾德低声朝着檀章道,“等了有些时候。”  嵇清柏听到“鸣将军”时不由一顿,他顺着前方看去,终于见着了那人的全貌。  一身金红甲胄,银绢长风,来人并不下跪,只拱手行礼,朗声道:“末将鸣寰,参见陛下。”第27章 廿(上)  凡人看仙魔妖怪,很难看出什么丁卯来,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千载化人,要不是生死不灭,寻常人自然发现不了。  年岁春秋,四季花雪几度轮回,山海可平,湖川覆没,区区因果缘孽对凡人来说反倒不足挂齿。  嵇清柏远远见着鸣寰,就知对方的确不是个人。  但也不是什么神仙。  至于到底是什么,嵇清柏掐了两轮诀,发现自己居然参不透。  直到最后,嵇清柏的脸色终于渐渐难看起来,他已是上神境界,六界之首,他都看不破的真身,境界修为必将比他更高。  这一世檀章的命数已经与嵇清柏纠缠不清,代价需得折损一境方可保全,如今再来这么一个参不透的鸣寰,嵇清柏只觉心口一阵犯苦,曾德在旁,声音又尖又细地喊起来:“娘娘!娘娘啊!您别吓奴才啊娘娘!”  檀章一两步跨了过来,袍子一掀,抱住了嵇玉软倒的身子,陆长生就跟在附近,曾德赶忙去叫,鸣寰让到一旁,倒是没什么表情,眼波淡淡,随着下人奔走,最后看向了皇帝怀里的女人。  光天化日之下,嵇玉这身子小的可怜,鸣寰见她扯住皇帝的袖子遮脸,不明意味的笑了一笑,陆长生从后头赶过来,他最近压力大,又胖了一圈,穿着朝服跑的气喘吁吁。  檀章面如冷铁,跟看死人似的盯着太医,陆长生又是灌药又是针灸掐人中的,嵇清柏终于是缓过气儿来。  见着皇帝神色,嵇清柏怕他想歪,握着他手,低声道:“不关陛下的事……”  可惜陆长生却极不给他面子,肃容道:“娘娘身子羸弱,皇上房事上万万要克制,这幕天席地的,着凉受冻可不是小事。”  嵇清柏:“……”完了,这下谁都清楚他们刚才干嘛了。 第15章 第30章 廿一(上)  皇帝的禁卫军起码有三百多人,但跟着鸣寰进殿的却寥寥数十。  曾德原本还想护在檀章面前,鸣寰袖袍未动,大太监人已经没了,嵇清柏现在除了佛尊管不了旁人死活,他气若游丝地歪在檀章怀里,闭眼念诀。  哪怕是在全盛时期,嵇清柏自认也不是圣妖的对手,准确点讲,除了超脱六界的佛尊,谁都不会是六界之内金焰炽凤的对手。  看今天这情形,嵇清柏觉得自己就算没死在檀章手上,大概也得死在鸣寰的手上。  “清柏上神。”鸣寰左手提着刀,鸑鸾只要出鞘,业火便永不熄灭,附着在刀刃上,像一抹鎏金,他笑道,“好久不见。”  嵇清柏没说话,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那世到底怎么得罪了这只圣妖,对方居然这么久都能追着不放。  鸣寰倒是还知道忌讳檀章的身份,没有马上动手,他参不透对方的命数,自然也明白皇帝的境界在自己之上。嵇清柏没到下一次渡劫的时候,此刻也保有着神识,更何况为了躲他,这人百年没出过佛境,这世下界必定与这位当皇帝的有关。  “金焰尊者。”嵇清柏恢复了些力气,他还维持着嵇玉的模样,不敢轻易动那几近枯竭的法力,好声好气地道,“你我的恩怨,早该前尘尽了,不该再深陷执念,如今小神即将归境,尊者莫要纠缠的好。”  鸣寰大概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看了一眼抱着嵇清柏的檀章,淡淡道:“我看你是很想死的样子,不如就此来成全你。”  他说完,手腕一转,鸑鸾刀刃上的业火须臾间烧的遮天蔽日,明明离的还很远,但那刀锋裹着火光如千军袭来,竟是毫不留情。  嵇清柏看到这火,真是心都凉了,鸑鸾刀是金焰炽凤的妖魂化成,相传可杀魔灭神,一旦被劈中,神魂沐火,他也不用回佛境了,在这儿与这片人世绿水相聚,青山为伴吧。  先前嵇清柏一直不变回男身,正是在凝聚法力,此刻见鸣寰先行发难,便想着靠修为硬抗下来。  结果刀锋业火到了跟前,却突然变了方向,嵇清柏眼睁睁地看着鸑鸾朝着檀章飞去,灼骨业火将二人分开,嵇清柏被震的肝胆俱裂,嘶声道:“不——!”  鸣寰这一刀是真正准备置人于死地的,他疯起来简直不管不顾,丝毫不惧檀章到底是什么身份。  皇帝当然躲不掉,但也不愿就这么坐以待毙,他手里不知何时擎了一把弓,正是嵇清柏之前绑的那一把,鸑鸾劈砍上去,竟是承住了那一下,可挡不住业火烧到檀章的身上。  “貘的鬃毛?”鸣寰眯着眼,他表情有些阴郁,“他倒是对你挺舍得。”  檀章不知对方所指何物,虽然挡住了鸣寰一刀,但毕竟还是个肉身凡胎,此刻被业火围着,眼看就要烧身成烬,突然皇帝腰带上的荷包被烧断了系绳,落入了火中。  嵇清柏的脸色惨白,他吐出一口血,背上亮起一片火光,烧的纵横交错,皮开肉绽,一身凤袍浸着血色,压根看不清哪处还是好肉。  伤成这样,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看着鸣寰,甚至有些得意道:“有我在,你休想伤他。”  檀章那处的业火居然灭了个干干净净,一层青光拢住皇帝周身,连之前灼出的伤痕都半点没留下。  鸣寰转瞬间便明白了,他惊怒般看向嵇清柏,面孔扭曲,恨声道:“你居然把灯芯给了他,你是真的想死吗?!”  嵇清柏忙着吐血,哪有功夫理他,此刻身上更是又烧又痛。  元魂不稳,嵇清柏知道自己这身子已到大限,他挣扎着想去到皇帝身边,却被鸣寰一把提起,飞身掠出了殿外。  嵇清柏这次彻底绝望了,他发现属鸟的都不是好东西,上头的鹤让他投了这破胎,底下这只死凤凰又一心一意地要杀他。  檀章要是因为他的死,恨上了鸣寰,渡众生之苦的劫数与圣妖纠缠不清,到时候两败俱伤,六界必将毁于一旦。  嵇清柏因为伤得太重,几乎处在只剩一口气的边缘,他被鸣寰夹抱在胳膊底下,面朝着对方腰间的鸑鸾,他盯着那刀看了半晌,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刀柄。  鸣寰发现时已经晚了,就连嵇清柏都觉得奇怪,自己为何能拔出圣妖的刀来,但此刻上神的内心杀意漫天,嵇清柏一心只想着为了佛尊,为了天下苍生,定要与这只死鸟同归于尽。  嵇清柏这一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鸣寰偏了下头,才没被直接削掉脑袋,脖颈处的伤口漱漱朝外冒着血,嵇清柏只觉腕间一痛,居然是被鸣寰生生拧断了,鸑鸾落地,圣妖一把拽住嵇清柏的领口,赤红的双目盯住他。  “第二次了。”鸣寰像个疯子似的,他突然将嵇清柏反扣在怀里,面朝着追出来的檀章,凑在他耳边,低笑道,“你上一次也是这么杀我的。”  他说着,鸑鸾已经回到了手里,嵇清柏只觉下巴一阵冰凉,刀刃紧紧贴着。  “我倒要看看。”鸣寰一手拂过他的脸,嗓音低哑,透着股温柔凉薄,“要是当着无量佛尊的面,将你一刀刀活剐了,他会是什么表情。”  嵇清柏真是恨得不行,但又什么都做不了,他此刻也不顾什么六界苍生了,憋出最后一口气,恶声道:“你杀不了他,就想着拿我出气,佛尊没骂错人,你还真是个畜生!”  鸣寰愣了一愣,表情竟有片刻空白,他似是回忆起什么,目光复杂苦痛,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字:“你……”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惊弓之声,一支箭破日一般地射来,穿过了嵇清柏的左胸,正中了他身后的鸣寰。  嵇清柏只觉胸口一痛,再睁眼时,他已变成了一缕元魂,飘在了日光之下,皇帝的手里拿着他绑的那把弓,大红的龙袍上深一片浅一片,沾着全是嵇玉的血。  鸣寰已经不见踪影,该是身死涅槃去了。  嵇清柏庆幸的同时,又若有所觉地摸到了自己的心口附近,那一箭,檀章是射偏的。  他没想要他的命,但他还是因他而死。  嵇清柏见着底下哭头丧脸的陆长生,竟有些笑不出来,他最后望了一眼抱着嵇玉的皇帝,松了口气似的,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说要死在佛尊手上,就一定要死在佛尊手上  这一世不会交代貘的劫,下一世貘会自己想起来  再有一章这世就结束了  要交代下佛尊的余生  特别甜(?)的那种第31章 廿一(下)  佛境祥瑞蓬始,妙音鸟从莲座之下飞出,一左一右夹着通天梯上的嵇清柏。  这阵仗显然是来迎他的。  嵇玉这一世算是死得其所,故能平安回到佛境,只是模样狼狈了些,背上一片业火灼斑,胸口佛尊那一箭伤也抹除不去。  白朝站在红莲命盘下等他,难得恢复了人姿,模样清清爽爽。  嵇清柏已经没力气和他打架了。  再说他元魂里的长明灯少了一根灯芯,如今修为也比不上这只仙鹤。  “清柏上神真是对佛尊深情大义。”白朝朝他做了一偮,口气听不出多同情,“下界的嵇玉一死,成全了佛尊渡爱别离,求不得之苦,此乃无量大成,六界苍生的喜事。”  嵇清柏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心里想的都是你怎么不变鸟了,你要变鸟我就变成貘,咱两肉身打一场,我能把你的尾巴给咬秃!  白朝大概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自然不会给嵇清柏咬毛的机会。  长明灯芯只有三根,过去万年被嵇清柏当命一样的精心滋养着,这可不正是他的命吗?灯芯是他的元魂,要是灯芯没了,他就只是只稍有灵性的畜生罢了。  留给檀章前,嵇清柏也不是没纠结过,但一想到他身死归境后,佛尊要在下界每日受阴炽之痛,他是真的太不舍得了。  人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嵇清柏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和檀章做过夫妻的人了,该护皇帝此世的余生安稳。  原本嵇清柏以为在下界的佛尊好好吃苦,他回了佛境总能高枕无忧,结果几日下来,别说高枕无忧了,他连睡觉都睡不着,一闭眼都是佛尊在下界的脸。  整个佛境本来神就少的可怜,也就白朝隔三差五地还来红莲命盘下打坐,嵇清柏去了几次,仙鹤看见他,很是阴阳怪气道:“上神要看看佛尊吗?”  嵇清柏想着佛尊下一世可能还得求他给自己寻个托生,只能忍着气道:“不是之前说看不到吗?”  白朝笑了下:“大劫没历自然看不到,以免泄露了天机,如今上神都全须全尾回来了,佛尊也因此尝尽了人间失去挚爱之痛,无量已成,余生岁月如何,上神不好奇吗?”  嵇清柏想说自己不好奇,但话到嘴边跟口血咾在了喉咙口似的,白朝轻轻一笑,不等他回答,便开启了轮回眼。  佛境一天,人间十岁,嵇清柏的魂眼化于一朵辛夷花上,俯瞰着人间颜色。  御龙殿没变多少,当年伺候自己的丫鬟已经当上了嬷嬷,檀章还留着她。  太监总管换了个人,年纪很轻,手脚倒还利索,嵇清柏每日见他清晨会来树林里折几根花枝,插在皇帝的案头。  景丰帝已过而立之年,嵇清柏再见他时发现他居然蓄起了须。  此刻正巧是辛夷花的花期,檀章一身玄色龙袍站在花树下,仰头看来时,嵇清柏的魂眼跟着颤了一颤。  皇帝的腰间还系着他绣的那只荷包,被业火烧的破破烂烂,里头该有一节永燃不尽的海松灯芯。  嵇清柏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再看。  当值的太监小心翼翼地过来,弯着腰,恭敬道:“陛下,该用膳了。”  檀章没有动,他看了许久的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他喜欢辛夷花,如今这片开的这么好,不知他愿不愿意下来看一看。”  太监肩膀抖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皇后娘娘一定是喜欢的。”  皇帝点了点头,竟是笑了:“朕也觉得他会喜欢。”  跪在地上的太监只觉得皇帝这些年怕是已经疯了,自从先后大婚当日殉天,这后宫便再没进过新人。鸣将军不知所踪,整个寰宇军被按上了叛国的罪名,第二日皇帝亲自带兵,血洗军营,所见之人都说那日檀章宛若地狱罗刹,寰宇副将的脑袋被挂城门数日,五马分尸,不得收敛。  之后数年,檀章日日都去盘龙寺求神拜佛,皇后的尸首几近枯腐才被抬入帝陵,像师画的先后人像明明传神,却被皇帝当众扔进火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长这样。”皇帝只说,“你画不出来。”  再之后,这宫里又好似突然从未有过先皇后这人,任谁都是缄默三口,无人再提,无人敢说,皇帝封了梦魇阁,只留下御龙殿后头这片玉兰树林。  檀章腰间终日束着那枚残破的荷包,陆长生午后来请平安脉,看到一眼时,甚觉有些唏嘘。  嵇清柏的魂眼落到了荷包上,见着还活着的陆太医竟是有些欣慰。  “陛下这些年来阴炽之痛从没犯过,定是娘娘在天之灵保佑着您。”陆长生是少有几个能提嵇玉的人,他大着胆子磕头劝道,“皇上要保重龙体,以免娘娘担心。”  檀章许久都没说话,他撑着头,半阖着眼,慢慢道:“朕想去看看他。”  陆长生当然没法劝他说不行。  帝陵离皇宫不远,皇帝没带多少人便动了身,嵇清柏的魂眼只能见着檀章身边的几个,等到了帝陵,又只有他一个人下去。  嵇清柏见到了嵇玉的石棺,上头摆着灵牌,魂眼的角度却看不太清楚。  檀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长叹了一口气,慢慢盘腿坐在了棺前。  “你该是已经历劫回去了,不知神仙下凡,还记不记得朕。”  “忘了也没关系,朕记得你,你要是来了,朕一定能认出你来。”  沉默了许久,檀章才静静地问道:“可你什么时候回来?”  帝陵安静寂灭,无人能答他。  “要是太晚了,还是别来了,朕老了,怕不好看。”檀章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他似乎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是神仙,样子该是一点没变,朕一定欢喜的很。”  嵇清柏只觉魂内一片浑浑噩噩,他看着檀章伸出手,拿下棺上的灵牌。  上头是皇帝亲手写的。  只有“嵇清柏”三个字。 第17章 执事收起了牌子,想到刚桃仙儿说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对着嵇清柏道:“两江盐商要来的事儿应该不假,师父要准备下吗?”  嵇清柏叹了口气:“准备什么?朝临是个繁花地,官府衙门会接待,再说盐商出行怎么可能带着世族老太太,来这儿的怕不就是些分支小辈,用不着我们操心。”  他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念完又突然想起什么来,急急忙忙对着后堂的执事道:“后山的菜还没摘吧?咱们一块儿去摘了快,要不然就不新鲜了,吃着糟牙!”  执事:“……”  上辈子嵇玉的身子太差,很多东西都吃不了,天天药汤灌的凄惨无比,以至于嵇清柏恢复了真身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着嘴里还是苦的。  这一辈子嵇清柏虽然当了和尚,只能吃素,但也比上一世好太多了。  自从他当上方丈的第一天起就努力开垦后山的农作物,山药、玉米、竹笋、菌菇,能种的反正都给种上,鸡鸭虽不吃,但下的蛋没忌口,嵇清柏每天带头去种地,晚上回了禅房,貘的梦里梦见的都是大丰收。  他惦记着再过几日的茄子和青江菜,等了又等,终于适逢,起了个大早上,去把人都喊起来。  执事们有别的要忙,只能安排了十几个小沙弥陪着方丈去摘菜,嵇清柏也不嫌弃,脱了袈裟背着竹篓子,带着一群十三四岁的小秃驴们赶往后山。  “方丈方丈!”十三岁的博静挥着锄头,“咱们还要走多久?”  嵇清柏头也没回,健步如飞:“这片是竹笋,还不能摘,再往里走走去。”  小沙弥跟一群没毛的鸡崽子,吵吵喳喳地跟后头。  驼山不小,前半山是一片辛夷花树林,山寺在山顶,后头便是山寺自己的地。  山高无路,倒也不算艰难险阻,土壤肥沃善种植被,嵇清柏边走还边摘了几个萝卜,用僧袍擦干净土,剥了皮分给小沙弥们。  博静咬着萝卜,遇到不好走的路,年长的还要背着年幼的过,嵇清柏一手抱一个,趟过浅溪,翻过灌丛,示意大家歇一歇。  博静去溪水里沾湿了帕子,递给嵇清柏:“方丈师父,要不要喝水?”  嵇清柏摘下腰间的竹筒子,喝了一口,又传给孩子们,见他们热热闹闹的,忍不住叹了口气:“为师年纪还是大了点。”  博静瞪着眼瞧他:“方丈师父你可是神仙,看着哪里大了,再说了,执事师父才走不了那么远,近一点就抱怨呢。”  嵇清柏忍俊不禁,拿了他手里的萝卜掰了一半给自己,有两三个年纪最小的,争着要坐他怀里,嵇清柏只能抱一会儿这个,再抱一会儿那个,让博静把剩下的萝卜给分了。  结果萝卜分到一半,有人突然从对面的林子里走了出来。  嵇清柏一抬头,和为首的彪形大汉见了个正着,对方一愣,目光如电般直直射来。  驼山处在朝临城的边界,偶尔经常有贩夫走卒为了绕近路从山里过,平时寺里的和尚遇着了,也都是为人和善,运气好还能化到点缘,赚上几个香火钱。  但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贩夫走卒了。  嵇清柏皱着眉,目光落到对方腰间的配刀上,他见对方不动,想了想,立起身,挡在小沙弥们的前面,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平静道:“贫僧乃驼山寺主持,今日带着弟子进山摘采,不想冲撞了施主,还请海涵。”  大汉眯了眯眼,打量了他周身衣着,犹疑片刻,才将手从配刀上挪开,抱拳做了一偮,道:“我们护送主子进朝临,不想遇到些麻烦,才进了这山里。”  说着,又看向嵇清柏,突然露出了一个笑脸,诚恳道:“既然大师是驼山寺的主持,不知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嵇清柏并不是太想惹麻烦,对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他还带着那么多孩子,要是有个万一……  可惜他能想到的,对方也能想到,大汉似乎不容他拒绝,两指并嘴,吹了声哨,转瞬间,对面就多了二十几个同样配着刀的人。  小沙弥们毕竟还是孩子,胆小的全都围到了嵇清柏的身边,跟雏鸟围着老母鸡似的。  大汉微弯了腰,态度还算恭敬:“请吧,大师。”  嵇清柏咬着牙,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  大概也就半柱香不到,嵇清柏被带到了一辆马车边上。  没人再与他说话,大汉站在一旁,替他把车帘撩开,示意他进去。  嵇清柏不明所以,只能委身钻了进去。  马车外头看着朴实无华,进了里面才知别有洞天,车里一股子药味,竟还分了两间,外头桌椅茶海一应俱全,隔着屏风一样的门,嵇清柏听到了几声咳嗽。  一人从里间出来,抬起头时,嵇清柏诧异地睁大了眼。  “和尚?”那人比他还惊讶,压低了声音怒道,“方池再搞什么鬼?怎么找了你过来?”  嵇清柏还愣愣瞧着那人的脸回不过神来,对方大概嫌弃他木楞,一摆手,无奈道:“罢了,看着还算干净。”他二话不说,上前扯住嵇清柏,将人拉进了屏风里,嵇清柏这才看清楚榻上躺着的人。  “仔细点你的眼睛,别随便瞎看。”那人压着他跪在榻前,似乎才想起来,补充了一句,“蔽姓陆,名长生,是这家的医随。”说完,便不再多话,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床上的人扶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咳嗽的就是佛尊第35章 廿四  嵇清柏心想,这到底是怎么样的缘分啊。  他记得上一辈子,檀章死的时候陆长生还活着,最后平平安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那种。  没想到这一世陆太医又干起了老本行,伺候的人居然也还没变——  嵇清柏又去看榻上躺着的人。  这面相,太年轻了……弱冠可能都不到,嵇清柏想了想自己在这一世的年纪,心情有些复杂。  这都能当父子的缘分了,怎么着都不该有什么情苦要熬了吧?  陆长生见他不动,皱着眉,又怕惊动了昏迷着的人,小声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呀!”  嵇清柏回过神来,往前膝行几步,靠在床上。  佛尊的长相没变,还是那张能让六界无色颜的脸,不过眼角下的红莲胎记却是不见了,此刻少年样的佛尊微阖着眼,脸上有些许不正常的病气,嘴唇淤紫。  “咦?”嵇清柏看了出来,“长情毒?”  陆长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你识毒?”  嵇清柏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心想你上辈子给我下的药我也都认识。  “你家郎君中了箭伤。”嵇清柏扫了一眼少年的肩头,“箭身上有毒?”  陆长生神色复杂,没想到一个山里乡野的和尚能懂这么多,咬牙点了点头。  嵇清柏挑了下眉,明白过来。  长情不是光光解毒这么容易的,这还是一副致死的春药,中毒之人需在两个时辰内与男人苟合,且其后一年,每隔七日都得找男性纾解,真正是折辱又杀人的奇毒。  怪不得荒山野岭的找他这个陌生和尚来办事,这帮人八成是准备等他解了这次燃眉之急后就送他归西的。  应也是佛尊自己的意思,嵇清柏头痛地想,这跟上辈子一样,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的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陆长生大概也意识到了嵇清柏已经差不多都明白了,一时两人相对坐着都有些尴尬。  话虽不说破,但明摆着抓你来就是为了泻火,结束还得被灭口的的惨事儿,任谁都不太可能接受。  但和尚显得很冷静。  嵇清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朝着陆长生一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这毒,贫僧能解。”  陆长生:“可这情毒……”  嵇清柏摇头道:“不用与男子苟合,也能解。”  开玩笑,神仙下界虽法力有制,但他已不是上辈子神魂都不稳的情形了,虽不能活死人,但解个毒真不是什么难事儿。  陆长生将信将疑,但见嵇清柏如此笃定,还是扶着自己家郎君起来。  嵇清柏从腰间拿出一粒小丸,除了百草外,还混着他的法力,送进了少年人嘴里。  “这药只能解一次毒,贫僧现下也只有一粒。”说着,嵇清柏顿了顿,双手合十,低声道,“驼山寺虽小,但也能住外宾,各位如若不嫌弃,还望移驾寺中,多逗留阵子,好给贫僧制药的时间。”  陆长生有些拿不准主意,但见吃了药后自家郎君已然缓了之前气浮血燥的脉象,颇为惊讶地瞧了几眼嵇清柏。  陆长生天生是个药痴,自认医术独步天下,不论制毒制药,既能让人生不如死,也能妙手回春,如今见人能解长情情毒,怎能心里不痒痒。  不过陆长生自认君子,不会干逼人吐露药方之事。  “不如方丈等上一等。”陆长生想了想,诚恳道,“等我家小郎君醒了,再做打算不迟。”  博静带着一群孩子等在车外面,模样既害怕又焦虑,各个伸长了脖子想往里面看,却被方池挡着。  “我们方丈什么时候出来?”博静大着胆子问。  他模样像那长脖子的秃毛雏鸡,方池瞥去一眼,敷衍道:“快了。”  博静鼓着脸,不是很信他。  马车那边传来了动静,原是陆长生下来了,方池一手又握住了配刀,却看到随医摆了摆手。  他快步过去,陆长生与他耳语了几句。  “少主醒了没?”方池眯着眼问。  陆长生摇头:“暂时还没醒,那和尚待在外间等着,只要小郎君醒了,要杀要剐不都是一个字的事儿。”  方池皱眉:“可解药……”  陆长生:“驼山寺就在这附近,他那药不止一粒,去搜就是。”顿了顿,陆长生似有些不忍,“小郎君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怎肯因为一味药就受制于人,那和尚,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方池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了一圈小沙弥们,动了动嘴,没说话。  陆长生拍了拍他肩膀,淡淡道:“小郎君可从不心软。”  嵇清柏坐在外间,隔着道屏风倒也看不清楚里头光景。  陆长生陪他在外头喝茶,根雕茶海上摆着碧玉茶碗,茶香四溢,青雾袅袅。  嵇清柏对着陆长生实在陌生不起来,没话找话的聊着天,陆长生心下奇怪这和尚怎么一点都不认生,眼神瞧他的样子像在看位故人,总能莫名其妙地问些东西。  “陆医成家了吗?”嵇清柏问。  陆长生一口茶噎了一下,他捂着嘴咳嗽,闷闷道:“还没……”  嵇清柏语重心长:“不急,你上……看上去就像成家晚的人。”  陆长生:“……”这是什么好话吗?!  嵇清柏:“你们家郎君脾气不太好吧?经常对你发脾气吗?”  陆长生:“?”  嵇清柏一副很理解他的模样,自说自话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以后就会变好的,你再忍忍。”  陆长生:“???”这和尚到底在神神叨叨说些什么?真是不要命了吗?!  两人又说了一盏茶的话,当然几乎都是嵇清柏一个人在讲,陆长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能听着,他唠叨到后面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居然连“你家郎君平时不爱吃花菜吧?这东西好,你劝他多吃点。”类似话都口无遮拦的给念了出来。 第19章 但郎君那暴虐成性,喜怒无常的性子,也跟地狱炼火中的罗刹万般无二。  陆长生伺候了这么些年,仍是每日战战兢兢,这和尚如此冒失,也怪不得会惹郎君不快了。  檀章摔了杯子后似乎气消了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腿,神色阴郁。  陆长生小心翼翼道:“郎君要召人按腿吗?”  因为腿疾的缘故,长年不用,肌肉自然会萎缩,为了保持正常模样,每日都需专人随侍按摩。  檀章闭着眼,摇了摇头,他方才动气,牵扯到了肩膀的伤口,此刻殷红渗出了些,染上了衣袍。  陆长生忙帮着他先处理伤口,等弄好了,又忍不住提醒:“那位方丈手上有长情的解药……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檀章冷道,颇有些不耐,“让他帮我解啊。”  陆长生眨了眨眼,以为主子在开玩笑:“……要解一年呢。”  檀章皱着眉,似乎才觉着是个麻烦,自言自语地道:“一年就能解了?”  陆长生:“???”感情您还嫌短呐?!  嵇清柏回到前殿,重新跪在佛像前,还觉着耳朵热的厉害。  他真是跟檀章挨得近了就容易失分寸,想那佛境几万年,又想上辈子当皇帝的佛尊。  重重叠叠在一起,他居然差点忘了,今世的檀章哪还记得这些。  自己在这头情深意浓的,怕是要遭人厌烦。  嵇清柏惨惨淡淡地想,出家人要六根清净,他真是太不争气了。  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又反省了一番,嵇清柏才从无量殿里出来,路过的小沙弥正准备给客人送去素膳,见到他高高兴兴地围着叫方丈。  “快去吧。”嵇清柏摸了每人一把光脑袋,“别等菜凉了。”  小沙弥们:“方丈一起去吗?”  嵇清柏苦笑,他当然想去,但得忍着。  结果没想到,陆长生半夜又突然找上了门来。  “怎么了?”嵇清柏随意披上僧袍,开门迎他,“小郎君有事?”  陆长生只觉得难以启齿,含糊不清地道:“是有点事……劳烦方丈跑一趟。”  嵇清柏心内惊慌,以为檀章身体出了什么事儿,他明明已经给对方喂了解药,自己法力也用了,怎么说药效也能撑个七日,为何又突然犯病了?!  “不应该啊。”嵇清柏跟在陆长生后面,他走的很快,最后等于是赶着陆长生往前跑,“贫僧的解药怎么会没用呢?”  陆长生跑地气喘吁吁,越解释越尴尬:“也不是没用,就是……”他实在说不下去,只能趁着夜色遮掩,神情甚是怜悯地看了一眼嵇清柏,咬牙撒谎道,“反正方丈去看了就明白了。”  嵇清柏听他这么一说,当然以为是出了大事,哪还顾得上对方表情,当先一步冲进了檀章的禅房。  陆长生在后头,“咔嚓”一声,直接把房门给锁了。  嵇清柏:“???”  屋里就亮着一盏夜烛,影影绰绰晃出床上半躺着的人影。  嵇清柏一时被搞的有些懵,颤着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句“檀小郎君”。  人影动了动,床帐被掀开,美人郎君里衣半敞,露出了大片如玉胸怀。  嵇清柏哪敢多看一眼,忙侧开头,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结巴着问道:“小、小郎君,哪、哪儿不舒服?”  过了许久,只听檀章叹息似的,低声道:“方丈,你离得太远了,我心口难受。”第38章 廿七(上)  嵇清柏真是头晕脑胀,总觉得在哪儿听过这话,屋里灯黄影暗,床上的佛尊却像是染上了一抹欲色,旖旎万千。  檀章说完,却也不催他,嵇清柏稳了稳心神,总还是担心对方的身体更多些,靠近了些问道:“小郎君心口哪儿痛的厉害?”  话音刚落,嵇清柏便觉腕上一凉,郎君握着那处,目光熠熠,盯着他的脸。  嵇清柏耳朵又慢慢热了起来。  佛尊这一世,实在是太年轻了些,嵇清柏打量着小郎君的脸,分出神来地想,虽说除了人间,其他几界从不受岁月流淌,山河变迁的影响,佛境万年,檀章的容貌更是都未曾变过,但此刻仍旧是不同的。  与之相比,嵇清柏总觉得这一世的自己已是半截枯木,再难逢春。  当然,以他上神的境界,却又是万般不该这么想的。  嵇清柏内心感慨,想不到两世下凡为人,他竟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了起来。  两人目光粘着,一时都未言语,昏黄烛光下,嵇清柏的长睫垂着,半阖住柳叶儿似的眼,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看着有些清瘦,眼角旁有淡淡的一尾纹,端的是雅正与风流。  小郎君一时看迷了眼,直到方丈伸手盖住了他肩头。  嵇清柏离得远时没看清,近了才发现檀章肩膀的箭伤似乎被重新处理过,却不知为何又冒了血珠子,颜色隐隐透到了外面来。  “怎么也不说?”嵇清柏皱眉,低声叹了句,“怪不得小郎君疼了。”  “……”檀章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嵇清柏像把他当孩子,下了床去拿药,回来给他处理好伤口,又体贴地帮他穿好衣服。  檀章懊恼地躺在床上,见嵇清柏要起身,赶忙伸手拉出他。  嵇清柏的僧袍被拽住时有些惊讶:“小郎君?”  檀章张了张嘴,他问:“你去哪儿?”  嵇清柏解释说:“贫僧去倒杯水。”  檀章抿着唇不说话,手却没松开,嵇清柏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下:“小郎君不用担心,贫僧不走就是了。”  大半夜的,门被锁了,嵇清柏其实想走也走不了。他真身是一只貘,晚上总得睡觉,当和尚也会困,想着反正上辈子都一起睡那么久了,这辈子就睡这么一晚也无什大碍。  既然想通了,嵇清柏也不是什么纠结的性子,他僧袍未脱,睡在床榻外侧,面朝着小郎君,有些困地打了个哈欠。  “贫僧失礼了。”嵇清柏怕压着檀章的腿,隔了床被子在两人中间。  檀章眉宇间又起了褶子,他似乎胸口憋了怒气,半晌才冷冷道:“方丈不用这么提防着我。”  嵇清柏一愣,失笑道:“贫僧是怕自己睡觉不老实,压着了小郎君的腿。”  檀章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道:“我的腿,也没那么不堪。”  嵇清柏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只能闭上嘴,沉默地躺着。  困意上来时,嵇清柏模糊中感觉似乎被人握住了手,他下意识握回去,便像安了心似的,沉沉陷入了梦里。  身为梦貘上神,嵇清柏自己其实很少做梦。  他该是织梦的神,吃梦的兽,要不然也不会在万年前被佛尊看中,升入佛境替檀章滋养神海。  无量佛掌管着世间无数善恶,要保灵台万年清明又岂是容易的事?需得他来替佛尊吃掉恶念,梳理善根,方能维持无量大道。  所以嵇清柏难得发现自己居然做了梦,竟觉得有些古怪。  梦里他又回到了上一世,御龙殿后面的辛夷花林正是到了花季,落英缤纷,花香醉人,还是嵇玉的自己坐在树下,抬头望着。  再一转眼,便是穿着玄色龙袍的檀章,皇帝似是刚下朝,匆忙赶来,肩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大麾。  嵇玉回过头,只一瞬,便又成了嵇清柏自己。  他对着檀章笑起来。  花朵落在发上,檀章伸手替他轻轻抚去。  嵇清柏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他伸手去摸皇帝的脸,快碰到时,檀章又变成了今世只有十六岁的小郎君。  “方丈。”小郎君坐在轮椅上,看着他,轻轻笑了笑,“你是神仙,怎么会老呢?”  他说:“朕记得你,你要是来了,朕一定能认出你来。”  嵇清柏猛地惊醒时,只觉一身冷汗,他恍然看向枕边,檀小郎君睡的正熟,呼吸安然。  嵇清柏看了他许久,一手遮住眼,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再想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了一阵,嵇清柏干脆起身,才发现另一只手被檀章握着,他面色复杂,终是轻轻挣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地。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锁,嵇清柏干脆趁着晨光微熹回了自己的禅房,一路上遇到几个早起练功的小沙弥,幸好也没人多问。  方丈有自己的经室,嵇清柏回去后,僧袍也没来得及换,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成卷的经书。  他现在是真的后悔,至于悔些什么,一时半会又稀里糊涂。  妄念丛生啊,妄念丛生,嵇清柏绝望地想,他是来帮着佛尊渡众生之苦的,别到了最后自己却深陷其中,等到无量历劫归位,了却凡尘,他可如何是好啊!第39章 廿七(下)  六根清不清静的,跟抄经书真没什么关系,嵇清柏哪怕在经房里抄一天,回头想起小郎君天姿国色的脸还是觉得上头的很。  他最后把经卷随意丢到一旁,收拾了笔墨去院子里清洗,看着那黑白淌了一地,心里头也没舒服多少。  前院的执事找来时,便见方丈蹲在院子里,手里是洗了一半的笔墨,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执事上前喊了几声“师父”,对方终于是有了反应。  “师父今天不去殿里讲经了?”执事问。  嵇清柏哪有心情去讲经,敷衍地摇了摇头。  执事:“那新来的方氏请您呢?”  嵇清柏没反应过来:“请我干嘛?”  “讲经啊。”执事理所当然地道,“给了不少香火钱呢。”  嵇清柏:“……”  说来惭愧,驼山寺在他没当住持之前,是真的穷。就算如今莫名其妙地香火旺了不少,他们也因地方小,活动少,捞不到太多香客的油水。  直到后来嵇清柏当了方丈,开始出门做些讲经结绳开光的差事。  他只需与朝临的小姐妇人们诵经将佛,或是在无量殿里多待一两个时辰,香火钱往往要比平日里多翻上几倍。 第21章 陆长生心肝都在颤抖,起初檀章让方池围了寺他就猜到应该是为了这寺里的方丈,他们倒不是想赶尽杀绝之类的,只想借此威吓下而已。  结果没想到这寺里的秃驴们都还烈的很,又一心维护嵇清柏,认定了是他家郎君逼迫强抢民男,居然连命都不要了,敢这么当众呵斥。  执事骂完,连嵇清柏都傻了,这半夜山上本来就寂静,这一下更是连鸟叫虫鸣都禁了声。  半晌,众人才听到檀章发出短促的一声嗤笑。  “你以为我会怕?”檀章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所有的和尚们,他脸上不悲不喜,不怒不嗔,目光盈然,似凝了片雪,“我要什么人,不管他是谁,我要了,便是要了。阿鼻地狱拦不住我,天上神佛更拦不住。”  他说着,看向嵇清柏,伸出一只手去,平静道:“过来吧,方丈,你我该上路了。”  作者有话说:  早上更新  神清气爽  但是小郎君真好吃(今天又是带头磕的一天)第42章 廿九  想云游的方丈最后终还是没能云游成,为了寺里一百多口人命,嵇清柏乖乖上了檀章的车。  两位执事老泪纵横,站在寺门口送了一遍又一遍,小沙弥们有的年纪太小,不怎么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嵇清柏安慰到最后感觉头都晕,上了车还要看小郎君的脸色。  毕竟想偷摸跑路的是他,檀章心里有气也正常。  陆长生待在车里,真是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檀章坐在轮椅上,不言不语地闭目养神,嵇清柏看了他好几次,只能先退让一步,有些讨好的低声道:“之前答应了小郎君讲经,不知现在还作不作数?”  他不提还好,一提檀章的脸就更冷了几分,凉凉道:“我当方丈已经忘了呢。”  嵇清柏尴尬了一下,不过脸皮还算厚,拿了经书出来摊在膝上。  檀章这回没再说什么挖苦嘲讽的话,撑着头安静地听着。  嵇清柏这次讲的比较久,久到嗓子都感觉冒了烟,一抬头,发现陆长生不知何时出去的,只留下小郎君和他两人待在车里。  檀章微阖着眼,不知是不是还醒着,嵇清柏盯住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皱了皱眉。  小郎君肩膀上的箭伤不知为何居然还没好,黑色的锦袍氤氲出一块深迹,嵇清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檀章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全副神思都在嵇清柏身上,听见那人声音停了,又一阵悉悉索索,一呼一吸便拂到了脸上。  檀章突然睁开眼,嵇清柏的脸近在咫尺。  “方丈这是作什么?”檀章等了一会儿,才问。  嵇清柏适才发现两人的脸离的太近了,几乎是一低头就能亲上的距离,他现在躲开又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暧昧,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问道:“小郎君肩上的伤还没好吗?”  檀章低头看了一眼,并不是太在意:“伤口有些深罢了。”  嵇清柏脸色不愉,他总觉得有些蹊跷,仔细看了一会儿,合掌道:“小郎君让贫僧帮您瞧瞧吧。”  檀章倒是不介意在嵇清柏面前宽衣解带,他露出半个肩头,肤色白的像月,嵇清柏靠近了看,呼吸湿暖地粘了上去。  起初还无事,可才没一会儿,檀章竟觉着伤口似乎有些烫。  嵇清柏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他一手扶着檀章的肩膀,指尖像是抹了下什么,闪过一线金光。  檀章“嘶”了一声。  嵇清柏心无旁骛,理好了他的衣服,将人扶到了轮椅上。  “小郎君的伤口要处理一下。”嵇清柏温和道,他喊了陆长生进来,帮着一块儿重新包扎了檀章的箭伤。  状似无意的,嵇清柏忽地开口问道:“不知伤了小郎君的是谁?”  陆长生没反应过来,看了眼嵇清柏,又望向自家主子。  檀章挑眉,并不瞒他:“应是齐北的燕郡。”  陆长生有些愁怨,搭腔道:“两江世代皆与燕郡交恶,到了郎君这里,更是成了解不开的结。”  嵇清柏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那儿不知何时被割开了一刀血口,冒出条细细的红线。  鸑鸾业火。  一旦伤了肉体凡胎,便久难愈合,肌骨易腐。  嵇清柏闭了闭眼,只觉一股滔天怒意袭向他心口,激的他四肢百骸抖如筛糠。  原本以为金焰炽凤只与自己有仇,合该今世也会先找他嵇清柏的麻烦,没想到这圣妖不但伤了已成凡人的佛尊,还下了长情如此折辱人的阴毒。  嵇清柏有片刻悔意,没能早些找到檀章,护他周全,心底更是杀意四起,恨不得立马将那畜生挫骨扬灰了去。  佛尊是他的肉中骨,心上血。  嵇清柏上辈子就怨自己没能早些杀了鸣寰,让檀章吃了太多苦头不说,甚至差点殒命于鸑鸾刀下,今世居然又晚了一步,怎叫他心中不恸?!  一旁的小郎君见嵇清柏脸色不对,目中疑虑,张了张口,唤了一声:“方丈?”  嵇清柏回过神来,他看着檀章良久,突然笑了一笑,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郎君。”方丈的指尖不知何时绕了根红绳,嵇清柏跪在轮椅旁,伸出手,珍重地将那根绳子小心系在了檀章的腕上,他抬起头,望着檀章的脸,轻声道,“贫僧为您结绳,愿护您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补充番外  万重渊:  这时候嵇清柏差不多刚刚历劫回来。  他是上神境界,每隔千年还得入一次下界的因果轮回,这倒是没什么,按他的修为法力,下界历劫吃不了什么大亏,以至于这次归境后乍一看到白朝跪在地上拼红莲命盘时,嵇清柏很是惊讶。  白朝也看到了他,表情像看个死人。  嵇清柏只好上前,偮了一礼:“白朝上神……这是?”  白朝显然不想同他说话,但周身法力与往日不同,似是被下了什么禁术。  “恭喜清柏上神历劫归境。”白朝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道,“上神此次真是富贵险中求,修为又涨了不少。”  嵇清柏没明白富贵险中求的意思,但修为涨了不少还真是没错,虽然但凡归境便是了却前尘,不再记得下界的劫数,但看这一身法力,嵇清柏自己也清楚该是渡了个大劫。  他倒不是好奇的性子,偏要弄个明白,毕竟神仙多少寿数了,每样事情都要搞得明明白白的话,日子得过的累死。  往年也有历劫后,仍旧了不断因果孽缘的仙者,往往下场都不得是好的。  妄念心魔难破,自断仙根,废了万年修为的不算什么,神魂俱灭,不存六界,才叫真正凄惨。  白朝似乎不想再与他说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赶他走。  嵇清柏摸了摸鼻子,隐隐觉着该是闯了祸,便也不好意思自讨没趣。  恰逢妙音鸟从万重门中左右飞出,五彩祥云为阶,飘然而下,迎在了他的身边。  “尊上呢?”下界虽就短短几十载,但嵇清柏倒也惦记着莲花台上那位尊者。  妙音鸟咯咯笑着,声如梵音:“无量久候多时,上神一直不回,才派我们来迎的。”说完,又看了白朝一眼。  与嵇清柏不同,他难得才来一趟佛境,专管红莲命盘,平时没有召唤入不了无量万重。  白朝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全然没有刚才对着嵇清柏时的骨气,甚是唯唯诺诺。  妙音鸟催着嵇清柏动身:“上神快和我们走吧,无量要等急了。”  嵇清柏只能跟着妙音鸟进了万重门。  结果刚一踏进去,便看到了本该在莲花座上的人。  檀章左手结印,两只妙音鸟似一缕青烟,转瞬即逝。  嵇清柏没想到这人会出无量殿,惊讶到忘了礼数,唤了一声“尊上。”  佛尊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似是打量了一番,清冷道:“历劫归境,方得圆满。”  嵇清柏终于回过神来,跪地行了礼,檀章不置可否,转身独自回了无量殿中。  嵇清柏明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以往佛尊的脾气也古怪的很,他便没再多想,找了常去的花果林子化了真身,上蹿下跳地胡闹一番。  要说佛境万重渊,能进来的神仙实在是少的可怜,常常几千几万年都只有佛尊和他两个人,其他上神要进来,也得等檀章召唤,许多修为不到,进来连人身都保持不了,白虎仙南师便是其中之一,每次在门口人模狗样的,进来就是只肥硕白虎,檀章偶尔会叫他,嵇清柏心里是期盼的。  他们的真身都是灵物精怪,万重渊里又有数不清的丛林花果,南师陪他玩耍,真正是解闷的好友。  时间久了,南师对他倒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都飞身上神这么久了,怎么还像个稚子顽童,佛尊都不管你?”  嵇清柏睁大了眼睛,不服道:“我来了这儿才学了一堆规矩呢,尊上还教我念经,不准我随便掉毛,你评评理,掉毛是能控制的嘛?”  南师无语,只好说:“是不能控制……”  嵇清柏叹了口气:“我以前可是闯过龙宫,在蓬莱池里洗澡的神仙呢,现在就只能呆在这佛境里,万重渊是不错,但别说活神仙了,鸡毛都看不见一个。”  南师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太明白,只好劝他:“但佛尊对你也不错啊,想想有几个神仙能受法印福泽的,也就只有你了。”  嵇清柏倒也不是耐不住寂寞,檀章虽然脾气古怪,但一个月最多只与他共处七天,并不是难以忍受,时间久了,嵇清柏胆子也大不少,天冷变回真身躺在莲花床上,翻开肚皮,檀章心情好时还会给他挠挠。  原本以为自己历劫归来,作息一切照旧的嵇清柏第二日便被檀章从花果林子里提了出来。  他正睡的云里雾里,真身鬃毛乱成一团,惺忪间看到佛尊面无表情的脸时吓得差点元魂出窍。  “尊上……”嵇清柏被捏着后颈皮,一时半会儿变不回人身,“你怎么来了?”  檀章没说话,突然将他翻过肚子,抱在膝上,一下一下挠着的他的毛,嵇清柏一个没忍住,舒服地打起了呼噜,长尾甩了几甩,勾住了佛尊的脚踝。  后来的事儿,便是他两破天荒地在花果林子里,幕天席地的睡了个午觉。  以至于嵇清柏都觉得佛尊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更诡异的是,第二天檀章又来了。  这次嵇清柏有所准备,提前变了人身,佛尊找到他也不要干什么,无需他念经,也不教训规矩,两人在溪边钓了半天莫须有的鱼,晚上又宿在了林子里。  连续如此七八天后,嵇清柏觉得这样不行,他皮糙肉厚的能随便找地方团一晚,无量佛不去莲花台,和他在这儿成天鬼混,算什么样子!  可这话提了几次,檀章似乎就只是听听而已。  嵇清柏烦躁的把鱼钩甩出去,没想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有鱼咬了钩,他手腕用力,钓上来一条巨大的锦鲤。  嵇清柏:“……”哪儿来的鱼啊?!万重渊里怎么可能有别的活物?! 第23章 但说心思郁结,忧虑过重之类的借口,又听着有股怨恨檀章的意思在里头。  嵇清柏伤的是元魂,凡人当然诊断不出来。  他靠在檀章身上倒是舒服不少,就像上辈子一样,佛尊的法印滋补了不少他神海中的法力,梦境里能好几次重创那只金焰炽凤,也与他和檀章整晚共处一室有关。  喝完先前配的几副药,嵇清柏被檀章抱到了床上,两人坐着相顾无言半晌,小郎君终于抬起眼,看向了对方。  “该是我恨你才是。”檀章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句地说着,“你总让我难受。”  虽说这话讲的没头没尾,但嵇清柏实在是无力辩驳,上一辈子也是,他让檀章尝尽了爱别离之苦,更是孤苦无依了整个后半生,到头来帝陵中躺着的那个也不是他,连想合葬都办不到。  嵇清柏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但一想到佛尊这辈子该渡的劫,便只能硬气心肠涩然道:“小郎君现在年纪还小……等过了若干年岁,往事也只是场梦罢了。”  檀章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那你又为何,要入我梦来?”  商队在三天后即将进入蜀川的城门。  这三天陆长生过的可谓战战兢兢,做的最多的就是把脉和煎药。好消息是,小郎君肩膀上的伤终于是彻底好了。  嵇清柏这几天都未再入梦,自然也没和那只金焰炽凤打的两败俱伤,晨起吐血了,檀章自说完那些话后,对他仍旧是不冷不热,但每日讲经照旧,偶尔嵇清柏抬起头时,发现檀章的目光像一捧雪,轻轻柔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进城住店,陆长生理所当然的把两人安排在了一间房里。  檀章不说话,嵇清柏也没好意思开口。  相比之下,嵇清柏觉得还是自己占便宜多了些,毕竟他如今这修为,能多蹭一点佛尊法印都是极好的。  蜀川与朝临不同,因为接壤齐北,这边的风土人情就少了不少文墨花客的调调,整个透出一股质朴和粗犷来。  普通百姓的长相也与南边不同,高鼻深目的人随处可见,就算是方池这类身板的,到了这儿也没显得多突兀。  倒是坐在轮椅上的小郎君常引人侧目,幸好檀章从气质上怎么看都是位不得了的贵人,便也无人敢随便冒犯。  方氏来这儿是正正经经准备谈生意的,嵇清柏总觉得带着他去烟花地有些不合适。  可檀章似乎就怕他跑了,恨不得把人成日栓裤腰带上。  虽说有斗笠纱帐遮脸,但一身僧袍总不能藏起来,嵇清柏坐在檀章身边,对面的生意人总会多看他几眼。  有时对方还备了礼,最意想不到的一份,是两名异域舞姬,娇媚女子跪在檀章轮椅边上时,嵇清柏尴尬地眼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结果到了晚上,檀章的床上还是只有他一个方丈。  至于为何他两又睡在一起了,就有些说来话长。  刚到蜀川的第一晚,檀章的长情毒就又发了,舟车劳顿一日,半夜里谁都像猪,小郎君腿脚不便,根本无法起身找解药,只能在床上苦苦压抑着,差点没了命。  嵇清柏迷糊中听到有呻吟声才猛地惊醒,抹黑扑到了檀章床边,直接被人压在了身下。  檀章浑身滚烫,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样,贴着他胡乱蹭了半天却又没有下一步动作。  嵇清柏最后找到解药,哄着他服下,又抱着人拍了大半夜。  最后什么时候睡着的,嵇清柏已经不记得了。  他似乎又做了个梦。  梦里是上一世的盘龙寺。  有过之前做梦的经验后,这一次嵇清柏倒是不怎么觉得奇怪了。  他站在寺门口,回过头便是千层阶,有人徐徐走来,一身玄色,绣着龙纹。  檀章跪在了第一层台阶上。  嵇清柏睁大了眼,他一步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檀章一阶又一阶的磕行而来。  等到皇帝磕完最后一阶,站在嵇清柏的面前,两膝上全是血污与灰尘。  嵇清柏身后的怀让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说:“陛下心诚至此,所求一定所得。”  画面一转,嵇清柏站在无量殿中,昏暗的佛堂内,一人跪在佛像前。  檀章此时已过了花甲之年,两鬓霜白,老态龙钟,饶是嵇清柏见过他这般模样,此时再看仍是痛苦难堪。  皇帝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顶梁的金佛,似是笑了一笑。  “朕一生所求的,你终究是给不了朕。”  嵇清柏醒来时,只觉满脸是泪,檀章不知何时也醒了,正低头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接,须臾,小郎君轻叹了口气,伸手覆到他眼上,低声问:“怎么又哭了?”  嵇清柏濡湿的眼睫像两扇飞蛾翅膀,粘着檀章的掌心,轻轻抖动。  檀章无奈,笑道:“瞧把你给委屈的。”  嵇清柏胡乱摇着头,他心想与檀章比,他又何来的委屈?  长阶磕行的是檀章,整夜跪在无量佛前的也是檀章,嵇清柏只觉得心口要被剜出血来,痛得都不能够。  许是嵇清柏哭的太惨,小郎君之后都没放他下床去。  两人在起来后又腻歪了半天,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哄谁,这么一折腾,之前那些踯躅倒是一下子都没了。  在正式同床共枕之际,陆长生却一点都不惊讶,对着嵇清柏就是一副“装什么贞洁烈女,早这样不就得了”的表情,之前另外几个近身服侍檀章的奴仆也被遣散了开,每晚捏腿的任务便交给了嵇清柏。  要说他对檀章的愧意实在是太大,做起这些事来半点不觉得有什么。  任劳任怨,体贴入微,就怕小郎君哪里不舒服,哪儿又不高兴了,等晚上睡一起时又被佛尊法印滋养神海,以至于嵇清柏日子过得太舒心,一时半会儿竟都快忘了找那金焰炽凤的麻烦。  直到一日午后,方池有事来禀。  嵇清柏跪坐在地,膝上摊着一卷佛经,檀章并不避讳他。  “齐北似乎来了人,安全起见,我们是否现在动身?”方池说完,看了一眼嵇清柏,继续道,“少主出来这么久,也该回两江了。”  嵇清柏听到“齐北”二字时,眼皮跳了一下,鸣寰上一世涅槃后,这一世便在齐北燕郡,上次伤了檀章的,自然也是他。  原本以为梦境交手几次,金焰炽凤或多或少也都伤了些元魂,该不会这么早就寻来,却不想圣妖恢复竟如此之快,嵇清柏懊悔自己当时没能拼死一搏直接要了鸣寰的命,脸色相当难看。  檀章对燕郡倒不是多忌惮,但也并不想惹麻烦,于是吩咐下去,准备连夜上路。  他见嵇清柏神色晦暗,以为对方心怯,低笑着安慰道:“上次是我不小心,这次不会了,等到了两江,燕郡就算手眼通天也过不来,你无需担心。”  嵇清柏知道一时半会儿许多事情都与小郎君说不清楚,于是压下心内急怒,顺从地点了点头。  方池的速度极快,不肖半天,整个商队便可整装出发。  嵇清柏和檀章仍旧共乘一辆四骑马车,临出发前又将陆长生叫进了车内。  “你身体刚好一些,回程路远,需得注意不少。”檀章不知为何,特别在意嵇清柏的咳血之症,明明这几日他因为晚上老实睡觉,乖乖滋养神海,不再找鸣寰麻烦已经很少白日咳血了,但檀章仍旧是一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态度,始终放心不下。  陆长生除了多年前治檀章的腿外,还从未如此上心过哪个病人,他既然看不出嵇清柏的毛病,便只能往养身滋补上去靠。  这下可难为了嵇清柏,他上辈子做了药罐子,这辈子居然又吃上了同一个人配的方子。  这因果循环真是循环了个彻底,连这良药苦口都不带换的。  于是边吃着药边赶了小半个月路,临到两江渡口时,商队的警戒终于是放松了一些。  结果这刚一放松,意外便发生了。  陆长生在马车旁煎药时被人从后面敲晕了过去,恰逢晌午,车内檀章枕着卧垫小憩,嵇清柏在一旁抄写经书。  陆长生人被扔进来时,嵇清柏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马车就已经动了。  绑匪看着像普通草寇,身手却是不俗,嵇清柏将檀章与陆长生护在身后,与十几人对峙两边。  “这马跑得还挺快。”一人似乎在前头赶马,声音洪亮,“后头已经追不上了。”  嵇清柏心里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眯着眼,手上刚要有动作,碗间一紧,竟是被什么东西给绑了。  为首的瘦高个冲他意味深长的笑了下:“有人说你是个高手,送了件法宝给我们,现在看来还真用的上。”第45章 卅二  金焰炽凤的法宝,嵇清柏自然不可能不认识,檀章在他身后似乎想帮着解开,草寇看见了,嗤笑道:“小郎君别白费力气了,这不是凡人的玩意儿,你解没用。”  嵇清柏的神情僵硬,也顾不得身份了,他是真的怕鸣寰在这儿堵着,正面要是对上,别说护住檀章和陆长生,他自身可能都难保。  马车不知奔了多久,陆长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吓得差点又晕过去,嵇清柏念了几次决,都没能把腕上的绳子解开,脸色愈发的阴沉。  草寇有十几个人,轮番换着班看他们,檀章腿脚不方便,也无法自己坐回轮椅上,嵇清柏总怕他被人为难,要紧的护着,陆长生镇定下来后大概也摸清了形势,低声对着嵇清柏咬耳朵:“燕郡不敢离两江太近,我们该是被带到了清河。”  清河小镇处在两江和朝临中间,说是镇子,规模也就和个大点的驿站差不多,檀章的人要找过来不是什么难事儿,但一时半会儿也肯定是到不了的。  草寇分了两拨人赶着嵇清柏他们下车,陆长生终于有机会扶着檀章坐上轮椅,嵇清柏转头看去,就被其中高瘦的男人踢了一脚。  “你要见的人在里面,别东张西望的。”那人说道。  嵇清柏心下沉沉,猜到鸣寰果然还是来了。  檀章显然比嵇清柏还要心急如焚,目光从下车后就没自他身上挪开过,陆长生被一左一右两个草寇夹着,只能慢慢推着自家郎君跟在后面。  等到了一座破庙门口,一行人才停下来。  高瘦男人率先上去敲了三下门。  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一个瞎眼老妇探出头,“望”了一圈。  嵇清柏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看什么看?”高瘦骂骂咧咧的,推了他一下,“进去了。”  嵇清柏没说话,抬脚迈了进去,陆长生赶忙跟上,几乎与嵇清柏平行。  檀章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嵇清柏的僧袍。  嵇清柏低头,他看着檀章的脸,安抚地笑了笑:“小郎君放心。”  檀章手没松开,陆长生只能紧赶慢赶地在后面跟着推。  破庙里头没有佛像,两边杵着十八罗汉,鸣寰背对着门站在中间,听到动静才回过头来。  他一只眼上蒙着黑布,目光在晃晃烛火下不清不楚。  嵇清柏没再上前,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提防着对方。  鸣寰只看了他几眼,眼神便落到了檀章的身上,勾唇笑道:“小郎君伤好了?”  檀章之前受伤是遭人偷袭,此刻真正见到了伤他的鸣寰,神色却有些异样。 第25章 陆长生配的药自然是极好的,嵇清柏骑在檀章的腰间,后穴被涂满了,檀章的指尖探进去,深深浅浅地做着扩张,嵇清柏很是意乱情迷,低头与底下的人唇舌交缠。  佛尊的习惯倒是与上辈子没什么两样,当人时虽然性子暴虐,床笫间却是柔情蜜意,徐徐图之,嵇清柏这姿势其实有些辛苦,勉强吞进了檀章的胯下巨物,却是不敢再有动作。  檀章也不催他,掌心耐心抚过对方脊背,最后停在了嵇清柏的脖颈处。  嵇清柏就像一只被叼了七寸的猫,恨不得软成一汪水。  一时帐内翻红浪,情欲滔天。  嵇清柏起初还压着声,后来便有些抑不住,他身子随着欲海沉浮,两臂勾过檀章的肩膀,吻声啧啧,操弄着他的人似乎低笑着说了什么,嵇清柏眼角含泪,长睫簌簌抖着,不肯回应。  檀章也不逼他,伸出舌头,含住他左耳垂,故意细细舔过那枚洞眼,惹得嵇清柏哭的愈发厉害。  这呜咽声断断续续响到了天翻白肚才渐渐止住。第47章 卅四  这一天开荤了,后头那是止也止不住。  长情毒要是没解药,找人纾解的确是唯一的方法,起初檀章觉得自己中了这毒是折辱人的,如今看来却是极好不过的一件事。  为此,嵇清柏就有些苦不堪言。  他会爬床,多半也是心魔作祟,又爱又恨,金风玉露一晚后,虽说滋味好的不行,但小郎君的腿脚不便,难得一次没什么问题,这要天天如此,别说凡人,神仙的腰都吃不太住。  更何况,陆长生是个眼毒的,第二天看着嵇清柏的眼神非常意味深长,一副“你先前这么百般不愿,如今不还是春情荡漾,快活得很”的控诉。  檀章醒来后,方氏满门总算是放了心,也不知陆长生是怎么洗脑的,把少主无恙的功劳全安在了嵇清柏的头上。  于是嵇清柏在主宅里呆得更是名正言顺起来。  檀章为了把他骗上床,哪儿哪儿不舒服都怪是长情毒发,嵇清柏没办法,恢复些法力后便变回了方丈的模样,想着自己看起来老些,小郎君会不会没那么大胃口。  结果十六岁的檀章真正是个生龙虎猛的,哪管他这块肉是老是嫩,反倒是方丈年纪大了,腰更不行,第二天做完床都下不去。  要说好处倒也不是没有。  先前就有提过,他与檀章神魂交融,佛尊元魂中的法印无极,每晚入梦后嵇清柏的神海都会得到修为反哺,这对如今法力枯竭的他来说,简直如同救命稻草。  也不知是不是嵇清柏的错觉,自从他与佛尊灵肉结合后,法印的滋养似乎比之前更加绵密精纯,以至于嵇清柏对与檀章每晚欢好这件事真是既期待又害怕。  金焰炽凤既然不来找他们麻烦,嵇清柏也懒得再去梦里一定要杀了对方,他掩耳盗铃般地想着,如此平安无事过完后头几十载,他陪着佛尊这辈子渡劫终老,那就再好不过,至于鸣寰想什么,陆长生又到底是谁,嵇清柏觉得不弄明白也没什么关系。  只可惜,他想的是不错,但真正等事情发生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鸣寰会亲自到两江属地来,是嵇清柏完全没想到的。  燕郡向来与两江交恶,这是天下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世家盘根错节,权柄互相制肘也是常态,他们没正面打起来就已经是很为黎民苍生考虑,如今燕郡的人居然还有胆子来到方氏的地盘,嵇清柏已经不能用阴魂不散来形容鸣寰这只妖了。  一阵子修养身息之后,圣妖与貘看上去都没先前那么狼狈。  就算表面上已经撕破了脸,但燕郡既然不是来打仗的,两江也没必要弄得剑拔弩张。  这种凡人间的勾心斗角,弯弯绕绕,嵇清柏这类当神仙的就不是很能搞明白,在他看来,要真有仇怨,也该像他和鸣寰这样,见面斗个你死我活还算轻的,伤点元魂折损些修为也不是不行。  嵇清柏从头到尾就没想过他们几个人居然能和和气气坐在一个屋子里。  鸣寰眼睛的伤也好了,他坐在嵇清柏对面,看着神情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嵇清柏严阵以待地提防着他。  鸣寰看了圈四周,问:“那个小郎中呢?”  陆长生被嵇清柏故意支开了,他原本都不想让檀章露面,但燕郡来人方氏家主总不能躲着,传出去那成什么样子了。  檀章没喝孟婆汤,当然记得上辈子最后那些撕心裂肺的烂事儿。  他原本以为嵇清柏是下来渡劫的神仙,这妖怪如此死缠烂打,必定是趟大劫,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嵇清柏黑着脸,他是不介意现在直接和金焰炽凤打一架的,反正上辈子也不是没打过,最多拼着命同归于尽罢了。  鸣寰又岂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把灯芯给了他,我自然杀不了他。”鸣寰一只手拂过袖子,语气淡漠,他唇边噙了一丝讽意,看向了檀章,问道,“小郎君,你以为到底是谁在渡这个劫?”  檀章看了一眼嵇清柏,皱着眉,道:“灯芯是什么?”  嵇清柏愣了下,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鸣寰却是跟看笑话似的,他望着两人,沉默了许久,突然低声道:“清柏上神倒是一心一意只有尊上。”  嵇清柏的眼神微变,杀意止也止不住地漫出来,鸣寰却一点不惧,他站起身,两袖一翻,业火忽地从他身上烧了起来。  “我此世命数已到大限,你就算不杀我,我也活不过今日。”  许是鸣寰说的话太过突兀,嵇清柏居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照理说金焰炽凤每世的确需得涅槃重生,再入红尘,但绝不该命数如此之短。  圣妖业火扑不灭,檀章有灯芯护体,又被嵇清柏挡在身后,自然安全无恙。  嵇清柏倒也不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正想施个法全身而退,却突然发现这火与之前的业火并不相同。  “往生之火。”鸣寰又笑了笑,他看着嵇清柏,目光突然温和了下来。  火舌如无限生长的藤蔓,缠上了鸣寰与嵇清柏的半身,檀章在火海之外目眦欲裂,却因嵇清柏的灯芯护体,进不来半步。  嵇清柏并未感到灼火之痛,但神识却在渐渐涣散,他朝着檀章的方向伸出手去,指尖却在火中碎成了零星点点。  “师父。”鸣寰的肉身在燃尽前,突然开口唤他,“你怎么能把我和他,都给忘了呢?”  嵇清柏醒来时只觉脑袋有些空,他看了一眼身下的草席,盘腿坐起了身。  绝顶峰一年四季山头都覆着白雪,从洞口望去,莹莹皑皑的一片。  嵇清柏看了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  今日是他的出关之日,外头的人大概已经等了不少时候。  绝顶峰的月清派是当今天下有名的武修大派,他掌管着旗下的胧月堂,倒也被敬一声师尊。  嵇清柏并不痴迷修仙问道,突破飞升,这闭关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儿,他起身理了理袍子,念了个诀,洞口的禁制便解了。  “师父。”长生在洞外等着,看到他璀然一笑,“恭喜师父突破玄境!”  嵇清柏迄今为止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自然对人很挂心,问道:“我闭关这些天,派内可有发生什么事?”  长生摇头:“大家都知师父这次突破至关重要,没人敢随意叨扰。”  嵇清柏点了点头,他虽说真的是不执着于当什么武修,但奈何自身资质就是个天才,整个月清派就他一人突破了玄境,所以哪怕堂内冷清,人丁稀少,也没人有胆子看轻这胧月堂。  至于他这唯一的徒弟,倒是资质平平,跟着他快二十载了,也就是个普通的习武之人。  嵇清柏并不介意徒弟资质平庸,长生自己也不怎么在乎,他在襁褓里便被嵇清柏收养,师父对他来说简直既当爹,又当妈,十万用心地将他拉扯大,养恩如山如海,无以为报。  “我不在这些天,你有没有好好练武?”嵇清柏无所谓长生修道,但因他身体有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天生体弱得很,所以也会逼着他练武强身健体。  长生笑着点头:“师父吩咐的事儿,我怎么敢不做?这几个月下雪我都没生病。”  嵇清柏扫了眼他的脸,的确是气色不错,才放下心来,跟着徒弟一块儿下了山洞。  绝顶峰有十二洞,专门给武修闭关用的,月清派的正殿在半山腰,后头四方坐落着八大堂。  胧月堂离得稍远,再加最是冷清,一路从山顶下来人都没遇到几个。  占着嵇清柏天才师尊的名头,长生也是唯一不用每日去正殿请安干活的弟子,最早时候也有教徒不服,嵇清柏也没废话,挨个揍一顿就都闭了嘴。  教众对这位第一武修基本就两个评价。  冰山美人,胳膊肘朝内拐地快断了。  当然还有些更难听的说法。  按道理,一般自己师父在背后被人如此编排,当徒弟的肯定忍不下去,但长生就很想得通。  他从不与人打架,但他找嵇清柏告状。  于是告着告着,全派再没人敢来惹他们师徒俩。  谁都知道胧月堂师徒情深的很,酸蔫吧唧也没什么用,当然也有羡慕长生命好的,嵇清柏知道后却不这么觉得。  这孩子出生后没几日便给扔到绝顶峰的山脚下,他抱回来时就差点没命,好不容易娇养大了,根骨又弱得很,逢变天就病一场,有几次差点没救回来。  长生刚学会走路时,嵇清柏就常牵着小孩儿的手,怕他摔着磕着,哪怕都这般小心了,长生也不是没受过伤。  后来终于平安长大了一些,长生有一日回来说师兄师姐们都夸他命好,还看他掌心,给他算命。  嵇清柏听了想笑,境界都还没突破的一帮小屁孩儿,居然就想着要给人参命了。  长生却是信的很,那几日每天都盯着自己的掌纹,还硬要伸到嵇清柏面前,给师父看。  嵇清柏被他缠得没法,敷衍地看了一眼。  “师姐说我生命线特别长。”长生洋洋得意地说,“一定命很好。”  嵇清柏难得也跟着笑了笑:“是是,要不然怎么叫长生呢。”第48章 卅伍  世间逢乱,天下各路英豪几乎都崇尚武修,绝顶峰每年来问道之人数以百计,却鲜少插天下苍生之事。除了各地诸侯战乱外,妖魔异象更是层出不穷,月清派倒也不能完全独善其身,每月都会派弟子下山,斩妖除魔。  嵇清柏的修为已到玄境,月清派的武修第一人,自然不用首当其冲,隔差五地亲自下山,长生跟着他受到的待遇也不同,以至于师姐师兄们回来后没少向他抱怨。  “命好”这两个字,几乎逢人都要对他说个百八十遍。  “我和师父又不是不下山。”长生好脾气地解释说,“下个月师父要去松伶,我也要一块儿的。”  一旁的师姐叹气,语气不无羡慕:“有清柏师尊那样的修为,你怕什么?寻常妖魔鬼怪师尊哪会放在眼里。”  胧月堂就一名弟子,平时练武学艺长生便跟着其他堂弟子一块儿,人人都知嵇清柏的胳膊肘朝里拐得快断了,所以不论长生学成什么样,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松伶那边妖孽横行,算来最不安全。”师兄叹道,“的确也就清柏师尊能去了。”  长生点了点头:“听说那边出了好几桩灭门的事,师父才要去看看。”  师姐又说:“不止灭门吧,好像还去了几个武修,也都不知所踪。”  长生没说话,他倒是不曾听说,嵇清柏也没同他细讲,一般师父带他下山,长生也不用帮什么忙,躲远些,不拖后腿就行。  师兄师姐们又是一块顿夸他命好,长生也笑眯眯地应了,下了课他便一人回了胧月堂。  嵇清柏正在院子里打坐。 第27章 这样下去不行,嵇清柏分神思考着,要不自废一甲子修为,拼着把毒逼出来……  思绪混乱间,嵇清柏突然猛地睁开眼,他的结界不知何时居然被破了?!  有人坐到他的身后,双掌贴着脊背摩挲而过,嵇清柏却一动都动不了。  绵延精法从他的脊骨透出,转瞬间便化了他体内的毒,嵇清柏只觉两耳轰鸣,一身冷汗瘆瘆而下,对方并未解了他周身禁制,一阵天旋地转,嵇清柏被人抱了起来。  他的脑袋朝下,被人抗在肩上,屈辱间只能看到那人金色的腰封,外头长生坐在马上,怀里抱着还是小孩儿的妖物,满脸紧张地看着来人。  “你师父晕过去了。”那人声音如冷玉,睁眼说着瞎话。  长生吁了口气,放心道:“感念大师出相助。”  那人没再说话,竟扛着嵇清柏直接跨上了马,反将他搂在怀里,捏住了他的脖颈:“别乱动。”冷玉声贴着耳垂,那人似乎带上了些笑意,慢条斯理道,“要是不听话,我便扒了你的皮。”  嵇清柏:“……”  堂堂胧月堂主,玄境武修,嵇清柏不说被万众敬仰,也是被不少人尊敬着的。  敢威胁说扒他皮的,迄今为止还真从未碰到过。  许是过于恼羞,嵇清柏干脆闭着眼装晕,对方似乎极喜爱他的乖巧顺从,掌心若有似无地抚着他的脖子。  半夜归途难走,长生找了间破庙临时安顿下来。  小孩儿的伤要及时处理,嵇清柏也需要照顾,长生给师父把完脉,一抬头,发现嵇清柏睁开了眼。  “师父?”长生唤他。  嵇清柏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于是伸出指尖,在他掌心画。  长生明白过来,皱眉道:“我想想办法。”  嵇清柏差不多能猜到意思,他四下望了一圈,一眼看到了扛自己的人。  对方也正好看过来,目光似笑非笑,轻轻攥住了他。  “这位是南无大师。”长生怕他提防,介绍道,“从北游历至此,今夜要不是他,师父这毒不好解。”  南无的名讳,嵇清柏是听说过的,相传第一个破了玄境的武修便是此人,但这说法太过久远,如同传说夜谭,至今都从未有见过南无真容的人还活在世上。  这人怕不是已经飞升成仙了,嵇清柏有些怀疑,如若还是肉身,也太过年轻了点。  武修寿命虽长,但还没到神仙境界,与天同寿,南无此刻虽坐在破庙,却如置身于花海里,他的容颜过于绝色,竟不似凡人,美得了无生气。  嵇清柏张了张嘴,想到他刚才威胁扒自己皮的语气,感谢的话绕了一圈也没吐出来。  他绷着脸,表情冷冷清清,映着烛火,倒与这庙里的无量佛像有几分相似。  南无又笑了:“还未问过尊者姓名。”  长生重规矩,老实地在嵇清柏掌心写写画画。  嵇清柏垂下眼,指尖沾了些香灰,在地上划了几。  南无看了一眼,低声又笑了笑。  嵇清柏面无表情地收回,指尖藏进了袖子里。  长生不明所以地看了两人一眼,见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回头去照顾小孩儿。  嵇清柏闭上眼,正准备眯一会儿,突然一股冷香飘到了鼻尖。  “……”嵇清柏睁着眼,无甚表情地盯着快要贴上他的南无。  后者不退半步,目光巡梭在他的脸上。  南无张开嘴,嵇清柏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隐约只看出了一个口型。  似是“清柏”两个字。第50章 卅柒  嵇清柏并非因耳聋便不可闻声,玄境的修者之间只要愿意甚至能意念想通,他之前被南无抱上马,对方那句“扒你的皮”就是直接从他耳边灌到了他的天灵盖里去。  只是南无也奇怪,之后在庙里叫他的名字,却又是普通说话的法子,要不是嵇清柏认出了口型,压根不知他叫的是自己。  想不到这人还有两副面孔。嵇清柏有些瞧他不起,南无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在佛像前,似乎闭目养着神。  长生照顾人很细心,那小孩儿昏迷也不安稳,嵇清柏皱着眉,想到是金焰炽凤,便觉这山芋不但烫,还有毒。  正想着往后该如何处理,南无的声音又在他天灵盖里响了起来。  “圣妖经此一遭,恶念已生。”南无讲话带着些训斥的味道,“你不该如此心软。”  嵇清柏面色不愉,他算来在月清派里当了快百年的天之骄子,虽然不得人心,但哪怕是另外堂里地位最高的老者都不曾这么说过他。  南无没有听到回答,睁开眼看了过来。  嵇清柏面无表情,但看得出来并不是太高兴,他见南无看着他,只好勉强用意念回道:“多谢大师关心,我心有数。”  翻译过来就是:关你屁事。  南无微眯了眼,似乎全然不把他说的话放心上,转头又找长生聊起来。  这两人用不了意念传音,双嘴开开合合,嵇清柏一句也听不见,南无好像说了什么,长生面露难色,但还是乖乖让开了位子,南无走过去,对着躺在地上的小孩儿胸口点了下。  结束后,又对长生一颔首,说了些话。  长生点头,在嵇清柏掌心画道:“南无大事说他还有别的事,得继续赶路了,刚才多有冒犯,希望师父您别放在心上。”  嵇清柏绷着脸没说话,南无朝他一笑,意念传声直通他耳里:“别给我臭着个脸,皮又痒了是吧?”  嵇清柏:“……”  这人果然有两副面孔!人前谦和端方,人后就想着要扒他的皮!  南无说走就走,倒是没多留会儿,嵇清柏等他走后便去看金焰炽凤的胸口,那上面被南无点了个禁制,嵇清柏一时半会看不太明白。  长生在他掌心写:“南无大师说是锁血的,没什么大碍。”  说是锁血,其实就是拖延圣妖的生长周期,但至于是不是只有这么一个用处,得看下禁制人的水平。  两人半夜修整了一顿,清晨才离开破庙,小孩儿仍是没醒,被长生一路背着,嵇清柏倒也不急着回教派,他耳聋没几天就好了,一路边养着金焰炽凤的伤,边处理了几桩妖魔祸事。  如今的天下在嵇清柏看来已是苟延残喘,妖孽横行,人间不出圣贤也就罢了,就如他们这样的修道之人也一心问天,不愿入世,实在是既可悲,又可叹。  长生跟着他一路行来,看到这片人间疾苦,心情很是复杂,他与嵇清柏不一样,再一个百年后,师父是一定会飞升的,而他没有修道的根骨,也更乐得做个凡人,绝顶峰是个世外桃源,他的确能在那儿掩耳盗铃般过一辈子。  “众生皆苦。”嵇清柏看了一眼长生,慢慢道,“你救不过来。”  长生没有说话,他安顿好了小孩儿,忍不住问嵇清柏:“师父当年又为什么要救我?”  他们今日下榻在城,金焰炽凤的外伤好了不少,长生去药房抓了药,回来在床边小火煎着,许是快要到绝顶峰,长生的话明显少了起来,偶尔还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嵇清柏表情浅淡,说:“救你是我本心。”  长生看着他:“师父没想过要救苍生吗?”  “想过。”嵇清柏坦然道,过了许久,才又道,“但我救不了。”  天下太大,苍生太苦,他救得了长生,却救不了所有人。嵇清柏记得多年前自己下山,满腔抱负,壮志凌云,他是绝顶峰数一数二的武修,天才之名冠绝寰宇,他为斩妖除魔投奔过诸侯列国,结果到头来,妖魔未尽,连人都像恶鬼一样。  长生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凭师父的修为早该飞升大能,然而前些日子才破了玄境,可见其曲折,浪费了嵇清柏修为多少年岁。  煎好了药,服侍着小孩儿喝下,嵇清柏与长生轮流守着,半夜的时候金焰炽凤终于醒过来了一次,但没多会儿又晕了过去。  长生有些担心:“南无大师说过,经此一遭,圣妖的根性已定,将来怕不好教导。”  嵇清柏听到这人名字就觉得不怎么吉利,敷衍道:“还没教过,怎知教不好?我不就把你教的很好,再多教一个人罢了。”  长生笑了笑:“我也这么觉得,而且师父还有我,时日长了,总能感化圣妖,一心向善。”  嵇清柏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也没太多底气。  之后几天,两人加快了行程,终于在第日赶回了绝顶峰。  金焰炽凤的体质特殊,就算现在还是个孩子,嵇清柏也不能放任不管。  他在胧月堂落了结界,等于变相将圣妖拘了起来。  长生在一日午后送药时,发现那孩子醒了。  倒是与原本嵇清柏想的不同,金焰炽凤清醒后便显得怯生生的,不论对他还是对长生都非常提防,外表是八岁孩子的模样,胆小害怕时令人心软的很。  长生哄了许久,小孩儿才开口说话,说是不记得父母,两年前便被那几个武修抓起来炼阵,直到当晚被嵇清柏救下。  “真是太过分了。”长生的脸色难看,他是真正心疼这孩子,不论是妖还是人,被这般折磨,能活下来都是件幸事。  嵇清柏也不知该如何评价,金焰炽凤是传说的上古圣妖,千年涅槃,万年才入一次轮回,圣妖亦正亦邪,困于人间红尘,却又不受天命因果。  说简单点,人间给他多少恶,他便还之多少,善亦然。  南无所谓的“恶念已生”不是没有道理。  嵇清柏毕竟是修道之人,又已至玄境,对人对事愈发冷静通透,但长生毕竟是凡人凡心,恶念善意都遮掩不住。  他怜惜圣妖命苦,还一心想着劝其向善,如今便像对待师弟一般耐心照顾着小孩儿。  嵇清柏这被迫多收了个“徒弟”,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鸣寰还小。”长生居然对他这个师傅苦口婆心起来,“再说,总不能放任不管,未来任由圣妖为祸人间吧?”  嵇清柏念着“鸣寰”两个字,无奈道:“你还给他取了名字?”  长生点头,甚是得意:“我翻了不少书呢。”  嵇清柏苦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终于择了个吉日,喝着鸣寰递上的茶,认下了这第二个徒弟。  小孩儿养了大半年,身子已然大好,只是周身妖力很弱,不细察根本发觉不了,嵇清柏转念一想,该是南无下的禁制的关系。  他也只是想这么一想,结果许久未见的人,第二天便出现在了绝顶峰上。  胧月堂的辛夷花一夜盛放,红白两色的花朵压满了枝头,嵇清柏见到一人站在花树下,玄色仙袍扣着金色的腰封。  南无望过来,落了一袖的辛夷花瓣。第51章 卅捌  绝顶峰是有结界的,别说凡人,修道者都很难无声无息地闯进来。 第29章 南无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他无甚表情,也不看那师徒三人,嵇清柏把了半天脉,一无所获。  “徒儿无事。”鸣寰一脸虚弱,慢慢道,“只是胸口有些疼。”  胸口那儿有先前南无下的禁制,嵇清柏忍不住看向喝茶的人,南无的目光不躲不闪,朝着他微微一笑。  嵇清柏后脖子又起了层鸡皮疙瘩,南无这模样像极了他梦里的样子,对方这两副面孔实在是有些令人头痛。  “你去歇着吧。”嵇清柏示意长生带鸣寰去休息,长生点了点头,拉着师弟走了。  等人离开,嵇清柏才看着南无道:“鸣寰的禁制,还望大师高抬贵手,給解了吧。”  南无挑了下眉,好声好气地说:“金焰炽凤此世并非良善之物,清柏君莫要心软的好。”  嵇清柏有些不愉,冷硬道:“我为人师表,定能教他向善惠世,大师不用担心。”  南无没说话,他盯着嵇清柏许久,最后才说:“那便依清柏君的意思吧。”  小师弟胸痛,长生自然心焦,他并不迟钝,也想到了南无点在鸣寰胸口的那三下,鸣寰的痛意渐缓,冷笑道:“南无可不想救我。”  长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也只能道:“有师父在,你不会有事的。”  鸣寰盯着他,似有怨气:“他封了我的妖力,又给我下禁制,如此待我,是怕我为祸世间,报炼阵之仇。”  长生摇了摇头:“炼阵的人都被师父给杀了,你不该还惦记着。”  “是吗?”鸣寰满脸讽刺,“那整个松伶镇的其他人呢?不止他们,我的血还被上供给了诸侯列国,这天下大乱,的确有我的一份功劳。”  刚轮回入世的圣妖,幼年最是妖力孱弱的时候,金焰炽凤的血是天上人间的至宝,得一滴炼阵能让修道之人增长一甲子的修为,这也是为何半年前那三名武修能与玄境的嵇清柏战至平手。  长生知道嵇清柏最担心鸣寰会为此心生恶念,但这么久下来了,鸣寰在绝顶峰并未表现出异样,两人便都以为能感化圣妖,终止未来不可预期的动荡浩劫。  “师兄。”鸣寰看着长生,他突然贴近了对方的脸,语气蛊惑又诱人,“我给你一滴我的心头血吧,哪怕以后我杀了这世间所有人,我都不能伤你一根汗毛,你说,好不好?”第53章 卌  嵇清柏送走了南无,有些心浮气躁地想着鸣寰的事。他其实心里很是清楚明白南无说的圣妖恶念已生这个道理,也没自负到真觉得自己可以到感化圣妖,一心向善的地步,要不然当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地看着南无在鸣寰胸口点那么三下。  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他将圣妖带上了绝顶峰,师徒三人更是日夜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情分似水,终究会盈盈又满满。  嵇清柏没少加固胧月堂的结界,存的是大不了有朝一日,将金焰炽凤永禁此地的决绝,南无的禁制嵇清柏不知深浅,总怕会伤了鸣寰的性命。  长生晚上还有一副药要喝,嵇清柏亲自去看了看他。  深更露重,长生坐在炉火边上,裹成了一个球,他托着腮,发呆似的望着火焰,暖光映着他的脸,像勾了一层芡。  嵇清柏袖摆一动,檐下的风便停了,长生抬起眼,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师父。”  嵇清柏点了点头,他没什么表情,似风清冷:“鸣寰睡了?”  长生点头:“睡了,胸口也不痛了。”  嵇清柏看着他,犹豫道:“我让南无大师帮他把禁制解了。”  长生惊讶道:“大师同意吗?”  嵇清柏:“面上是答应了。”  长生似有些神游,正愣了一会儿,才低声应了一句“好。”  嵇清柏问:“怎么了?”  长生摇了摇头:“没什么”半晌后,他又问,“要是有一天鸣寰杀了许多人,师父你会杀他吗?”  嵇清柏没回答,他的表情沉静,答案不言而喻。  长生重新低下了头。  嵇清柏转过身去看他的药,见熬得差不多了,倒出一碗,托着凉了一会儿。  “师父希望你们都能长命百岁。”嵇清柏将药碗递给长生,平静道,“活得平平安安,堂堂正正。”  因为睡得晚,嵇清柏在后半夜入梦时总觉得有些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本以为不会再梦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结果事与愿违,嵇清柏又看到了南无的脸。  这次比上次似乎更加清楚,两人在一片花果林子似的地方,南无赤着脚,行来时传出阵阵叮咚铃音。  嵇清柏动弹不得,被他抱了起来。  说来奇怪,南无虽脸上表情看不出半分情绪,但嵇清柏就是能感觉到他的冷盛怒意。  对方抱着他的动作倒还算温柔,像搂女子似的,嵇清柏整个人横躺在了南无的腿上。  嵇清柏低下头,看到了他脚踝上金色的铃铛,上头刻着看不懂的经文。  “你倒是把那金焰炽凤当个宝。”南无冷笑,指尖搔过他的后脖子,“竟然敢不听我话了。”  嵇清柏想要反驳,张了几次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努力瞪着对方。  南无似无所觉,眯着眼,淡淡道:“我要是现在杀了你,也能把你带回来,这劫,不历也罢。”  嵇清柏压根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这人怕是疯了,南无扣着他脖子的手渐渐收紧,就算是在梦里,嵇清柏也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窒息感只持续了一会儿,南无又像无事发生似的松开了手。  嵇清柏有些抖,他醒不过来,深觉这一场噩梦无边无际。  南无突然伸手抚过他的脸,嵇清柏又闻到了白天那股辛夷花的甜味,对方的双指掐住他的下颔,轻轻晃了一晃,攸地笑了,“你该这么天天看着我,才能叫我欢喜。”  嵇清柏猛地睁开眼,抬起手,摸到了额上一片冷汗。  他到现在整个人还在哆嗦,心里头三分耻辱六分羞赧甚至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当然疑窦丛生,嵇清柏盘腿坐在床上,清了一番识海,却是一无所获。  这梦做得太过真切,多来几次怕是得要了他的命。  嵇清柏悲戚地想,他脸上表情麻木,下床洗漱穿衣,走出门时发现长生等在外面。  长生见到他,疑惑了一瞬,问:“师父没睡好么?”  嵇清柏不知该回什么,只能含糊应了一声。  长生有些担心:“南无大师已经来了,师父现在能见吗?”  嵇清柏想到昨晚梦里的南无,只觉心口在油里烧滚了一遍又一遍,可鸣寰的禁制得解,他总不能躲着人家。  “你先过去。”嵇清柏的面色难堪,强忍着跑路的冲动,说,“我马上就过来。”  南无似乎从不把胧月堂当什么外人地方,就跟进自己家门一样,泰然坐在了最上首的位子。  鸣寰离得很远,遥遥坐两边,别说讲话,他与南无怕是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  长生进来时,南无才有了些反应,问道:“你师父呢?”  长生拱手作揖,答道:“师父好像昨晚没睡好,过一会儿就来。”  南无不无意外,似乎早就知道对方没睡好似的,似笑非笑道:“让你师父继续睡吧,解个禁制而已,不劳他费心。”  这话自然被跟在后头的嵇清柏给听见了,他一脚迈进门,神色复杂地抬头,南无正巧望过来,朝着他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嵇清柏:“……”  这梦里梦外的差距也太大了,嵇清柏忍不住想,到底是梦里的南无疯了,还是现实中的自己疯了?!  正如南无所说,鸣寰的禁制很好解,嵇清柏为他布阵护法,不过半柱香而已,南无便从圣妖的胸口处取出了一串铃环。  嵇清柏还未看清,南无掌心的金光一闪,法宝已经不见了。  “那是我早些年收的一对忘川铃。”南无见他好奇,耐心解释道,“可镇压妄念心魔,还灵台一片清明。”  嵇清柏皱眉,忍不住问:“要是镇不住呢?”  南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忘川铃与心脉相连,只要戴上了,一旦动念,心受玄雷之痛,无人能承。”  嵇清柏不知怎得,突然回想起梦中南无那折峰冷雪一般的足,上面的金玲分外刺眼,竟让他问不出口剩下的话来。  南无似是笑了一笑,继续道:“不过这东西,戴久了,也就习惯了。”  嵇清柏张了张嘴,硬着头皮道:“南无大师灵台清正,胸怀仁慈,定是不会生出那些邪妄之念来的。”  南无没说话,过了许久,他似乎了叹了口气,低声轻喃道:“托清柏君的福,这玄雷倒也似乎没那么痛了呢。”第54章 卌一  忘川铃的事儿嵇清柏不知怎么就记在了心上,他之后几次见到南无都忍不住去看对方的手脚,不确定人家有没有戴着。  次数多了,南无自然发现了。  终于有一日,两人喝着茶,嵇清柏又忍不住去看他脚踝时,南无笑了起来。  “我现在没戴着。”他露出了一小截腿,伸到嵇清柏的面前,“清柏君不用担心。”  嵇清柏被拆穿了倒也不别扭,他微微皱着眉,忍不住问:“大师为何要戴着这类法宝?”  南无:“自然是为了灵台清明,不动妄念。”  嵇清柏又问:“大师有动过妄念?”  南无笑了笑,转头看着他:“我有许多妄念。”  嵇清柏只好说:“妄念人人都会有,大师不用如此苛求自己。”  南无敛下眉,既不赞同但也不反驳,过了半晌,嵇清柏才听他说道:“世间无量有三见。”  嵇清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南无继续道:“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嵇清柏想了想,说:“大师该是都见过了。”  南无摇头:“我的确见了天地,见了众生,但我从未见过我自己。”  嵇清柏不解其意:“那大师又见了什么?”  南无的目光落在了嵇清柏的脸上,似一朵开了花的花瓣,他说:“我见过一座青山千万年,觉得甚是妩媚,不知那青山见我,应如是?”  武修破镜飞升在嵇清柏看来并非难事,他就算之前入世多年,浪费了些修为,如今只要花时间补回来,不出意外百年之后便可飞升。  但像南无这样的的确不多。  那日见了忘川铃后,嵇清柏隐隐觉得对方该是心里有个人,情根深种,才阻了他飞升的机缘。 第31章 他笃定道:“就算没有你的心头血,你也不舍得伤了我。”  鸣寰嗤了一声,他也不知自己师兄哪儿来的自信,但仔细一琢磨,好似又的确反驳不了。  长生是他三番两次都恨不得给了心头血的人,他的确不舍得伤了他。  “你的确命不错。”鸣寰扣着自己师兄的掌心,对方的掌纹被他盖着。  长生炫耀似的晃了晃手,笑道:“那是,我生命线可长了。”  嵇清柏也不知自己带鸣寰下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但不论如何,金焰炽凤如果真能斩妖除魔,帮扶苍生,那定是这乱世里不可多得的一线生机。  南无说他心软,嵇清柏其实很明白,他入过世,也曾壮志救天下脱离苦海,最后却心灰意冷,归山问道,如今万年轮回的圣妖降世,他热血难凉,总还想试一试的。  “要是鸣寰仍入了恶业,我定不会留他性命。”嵇清柏站在七堂之下,发了誓言。  德高望重的堂主们自然拿他没什么办法,叮嘱几句便放了人。  嵇清柏刚从七堂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山道上的南无。  那人还是一身玄色的仙袍,今日难得冠了发,冰天雪地里似是多了一抹绝色。  嵇清柏看着对方,心头不知怎的,渐渐热了起来。  南无朝他伸出手,嵇清柏向前了几步,抓住了他的指尖。  他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问:“怎么又戴上了?”  “痛一些才好。”南无没什么表情,牵着他的手往前走,淡淡道,“免得我老想对你图谋不轨。”第56章 卌三  南无并不陪着他们去北面,他似乎有别的事情要做,临行前站在嵇清柏的马下,抬头望着他。  “你们先去,我过几天就来。”南无说。  嵇清柏倒是不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温和道:“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南无没说话,他整理了一番嵇清柏的马靴,又握了握对方手里的缰绳,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这世间列国豪强,诸侯分封,地界向来不分明,再加近一年的天灾人祸,嵇清柏一路行来都是饿殍枕藉,尸横遍野。  长生不忍看,他心肠软,一路施药治病,救了不少人,但后来发现只是徒劳无功,无济于事,他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更何况见他施以援手,被救的人反倒诛求无已,给他惹了不少麻烦。  鸣寰显然对苍生如何没有任何想法,他冷眼旁观居多,见长生日夜焦心劳思,很是不屑。  但又见不得人累着,于是整天下来表情都很难看。  嵇清柏因为南无不在,竟有些许分心,他算是第一次尝到了点相思难解的滋味,身旁又无人可诉。  路途困顿,师徒三人偶尔还要在荒郊野岭露宿,嵇清柏半夜守着火堆,月下打坐半天都静不下心来。  长生累过了头,半路上又发起了烧。  鸣寰每晚煎药,心思沉沉地守着炉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磕磕绊绊,在大半月后赶到了北方锦城,临着城门关闭,三人才交付了进城的文书,嵇清柏找了家酒楼下榻,鸣寰去药铺给长生抓药。  “你先躺下。”嵇清柏见大徒弟又在制药,不怎么赞同道,“还没开始调查事情,你就累垮了可不好。”  长生笑了笑:“一路上用了太多药了,我怕临时有急,身上药不够。”说完又咳嗽了几声,叹了口气。  嵇清柏知道自己这徒弟虽然脾气好,但犟起来也是没人能拉得动,不得已摇了摇头。  长生虽挂着武修的名,但身上的功夫只够自保,嵇清柏的修为不能给没有根基的凡人,只能匀些内力过去,替人活血温脉。  等鸣寰回来,长生才肯吃了药乖乖睡下,嵇清柏在房间下了层结界,决定先去探下死人的事。  他换了件夜行的打衫,一出门就看到挂在窗上的鸣寰。  妖和人还真是不一样,这才不过几年,鸣寰看着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性的身形和长相,他一手扶着窗棂,一条腿几乎悬空着。  “师父去哪儿?”鸣寰问。  嵇清柏觉得他这姿势过于显眼了些,不满道:“下来,别给人看见。”  鸣寰撇了撇嘴,他从窗上跃下,轻盈地落在了嵇清柏的面前。  “为师去查下之前的几桩事。”嵇清柏不阻止他跟着,两人披着夜色出了酒楼,借着月光疾行。  鸣寰:“深更半夜,没人怎么查?”  嵇清柏淡淡道:“不用查人,查地方就行。”  锦城一年来发生了大大小小五起灭门惨案,这地方不是路上的那些穷乡僻壤,属于晋的封地,是个颇富庶的都城,惨案发生后,一城的人都夜半不再开户,夜寐惶惶,连诸侯府都不太平。  之前侯爷宋氏亲自登过绝顶峰,原本以为是想求仙问道,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绝顶峰受了托付,不是没派过弟子下山查探,结果竟是连点蛛丝马迹也没能查到。  初境武修虽比不上玄境,但也不可能一点妖魔之气都发现不了,嵇清柏想了半天,居然有些荒唐念头,莫非这些祸事并非妖魔所为?  夜晚的深宅大院鬼魅森森,更何况死了人后又添了血灾之气,看着都有一股子邪祟。  嵇清柏掏了颗夜明珠,翻墙进了后院,落地后才发现一颗杏树盘根遒劲,枝丫参天盖满了檐顶。  鸣寰跟着他落在树上,吹了声口哨:“这树怕是成精了。”  嵇清柏看了一眼:“还未。”  鸣寰笑笑,他从树上下来,跟在嵇清柏身后,前者推开了房门,一股子霉味扑到人脸上,混着过时的血腥气,嵇清柏没什么表情,鸣寰有些厌恶地掩着鼻子。  他从指缝间嗅了嗅,表情有些古怪。  “不太对。”他压低了声音,对着嵇清柏道,“味道不对。”  嵇清柏抽出了剑,他抬头,房梁上已经结了不少蛛网,屋顶漏光,但被外面那树银杏的枝丫挡着,他们进的这间该是前厅,死人后没人来动过,八仙桌椅上落了不少灰,堂中央挂着一幅画,燕子戏蝶的图。  鸣寰也有一颗夜明珠,他托着珠子走到前面,凑着画看了一会儿,说:“有妖的味道,但不太对。”  嵇清柏也闻了出来,但他分不太清,只能问:“哪里不对?”  鸣寰:“妖的味道不对。”他想了想,不确定道,“混着人的血。”  这里面死过人,当然有人血的味道,但鸣寰这么说,肯定不单单是凡人的血。  嵇清柏又用夜明珠看了一圈,突然灵台一震,攸地睁大了眼。  鸣寰见他脸色瞬变,心头慌了一下:“怎么了?”  嵇清柏迅速折身冲出了门,他三两下跃上杏树,口中念了一串决,面色煞白。  “马上赶回去。”嵇清柏朝着鸣寰厉声道,“有人破了结界!”  房间内炉火还旺着,长生呼吸绵长,睡得安然,一道黑影霍开了道金光,如淤泥般滴滴答答漫了进来。  窗门都紧闭着,火星子偶尔发出细微的裂声,长生翻了个身,模糊中裹紧了被子。  淤泥聚成了一个无脸的人型,拖着下身慢慢游到了床边,一根触手伸出来,攀上床帐。  长生突然睁开了眼。  淤泥似有所觉,猛地直起上身刺向他,长生勉强往床内一滚,捞起旁边的药瓶撒出一堆粉末。  他的确武修不行,但制药制毒方面却是个绝顶高手,不论对付人还是妖,都有毒能克制。  那粉末沾到的淤泥一会儿就化了,许是知道厉害,剩下的黑物已经退下了床,不再强行硬碰硬。  长生顺便抱着一堆瓶瓶罐罐在怀里,紧紧盯着床下面。  他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能破了嵇清柏的结界绝不是简单的东西,关键是可能还不止一个。  窗外有疾风掠过,长生捏紧了瓶子正要砸出去,就看到鸣寰一身火光,破窗而入。  长生:“……”  鸣寰转过头,他的发尾像燎了层金色的火,盯着长生看了一会儿。  “我没事。”长生下意识道,“你冷静点。”  鸣寰咬紧了下颔,他三两步走到了床边,用力扯开了床帐,可怜那两片纱巾,须臾间变成了灰。  业火不能近凡人,鸣寰碰不了他。  发现这点的金焰炽凤似乎怒极了,突然抬起手,一指破开了自己心口,一滴血水凝在了他的指尖上。  “喝下去。”鸣寰居高临下看着长生的脸,冷冷道,“不要逼我灌你。”第57章 卌四  嵇清柏这边也被缠上了。  他有些分不清缠着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有人气有妖味,甚至有武修的法术在里面,嵇清柏躲了两次不明不白,麻烦却又不会置人于死地的偷袭后,立在了屋檐上。  月色披着影子,像水银一般泻下,嵇清柏左持剑,扶夜而立。  淤泥似的玩意儿潜进地里,嵇清柏低头看了一会儿,几个纵跃,反一个剑花,剑尖朝下,猛地刺进了黑影。  头顶又是一阵悉索声,嵇清柏掠至一边,抬头看到几个身影贴墙站着。  “清柏玄君,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说话的人看不见容貌,声音男不男女不女。  嵇清柏直起身,冷冷道:“你们是何人?”  那人笑了一笑:“玄君不用知道我们是何人,我们只是来接一位大人的。”  嵇清柏没说话,他在明,敌在暗,看不清对方实力如何,不该轻举妄动。  “您身边的金焰炽凤。”那人又说,“麻烦您替我们送来了。”  嵇清柏一时脑内轰鸣,电光火石间又似乎抓到了些什么,他疾步朝墙根飞去,咬牙道:“调虎离山之计……你们想对鸣寰作什么?!”  看不见脸的人终于被逼到了明处,他身后跟着有八个同样打扮的同伙,嵇清柏四面被围,才发现这几个人身边居然都带着妖物。  “我们可不敢对圣妖不敬。”那人的语气阴阳怪气,似是怜悯,又带着嘲弄,“玄君不如回去问问自己的徒弟,如何?”  长生盯着鸣寰淌血的指尖,脸上的表情还算镇定,他脑子里想着刚才地上的淤泥,转移话题道:“师父呢?”  鸣寰有些不耐烦:“师父没事。”他凑近了一些,命令道,“张嘴。”  长生抿着唇,满脸都是抗拒,他不知道那些淤泥还躲在什么地方,又总觉得有弄不明白的蹊跷地方。  鸣寰突然动了下指,下一秒,长生的双被缚在身后,迫着扬起了脑袋。 第33章 幸好南无没再多说别的,他似乎很清楚嵇清柏想做什么,只道:“我会带长生出来,到时候你们就回绝顶峰,这辈子不要再下山。”  嵇清柏总觉得奇怪,下意识问:“你呢?”  南无没说话,两人已经回了茶楼的雅间,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轩窗支起,雨水像断线一样落下来。  “我无法陪你太久。”南无突然道,“我有别的事要去办。”  嵇清柏也跟着突然执拗起来,问道:“何事?”  南无似乎笑了笑,说:“天下苍生的事。”  武修中有像嵇清柏这样,入世又出世,最后只一心求道的人,也有入世后,被红尘权柄牵绊住,再不复无欲之心。  可南无怎么看都不像后者。  嵇清柏又想到他始终不飞升,心里像是一直有人的样子,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冷道:“想不到南无大师倒也会为情所困。”  南无似乎觉得好笑,看着他,说:“我除了被你困着,还能被谁?”  嵇清柏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反应过来时已然语塞,于是张了半天嘴也没能接上话。  南无并不介意,他看向窗外的雨,过了一会儿,才又道:“金焰炽凤对世人之恶,能毁了这天下苍生,但善亦可以。”  “你说我心怀慈悲,仁惠众生,但你可能不知,我也恨着这六界无量。”南无收回目光,他看向嵇清柏,窗外的雨雾飘进来,似是给他的眼覆上了一层湿气,“我为了这无量,不能生妄念,不敢知情爱,我救苍生,可苍生永远救不了我。”  嵇清柏皱起了眉,他好似有所悟,却又抓不住章法,只能急切道:“我会救你。”  南无又笑了:“你无需救我。”  他说:“不论妄念还是情爱,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嵇清柏被南无留在驿站附近,对方还是留了一句“等我”便没了人影。  等到夜半,更火明亮,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嵇清柏当月而立,眺望着一处,脸上表情渐显焦急。  尘土飞扬间,南无骑在马上,临到近处,他才放慢速度,嵇清柏看到了他背后的长生。  “他刚喝了圣妖的血。”南无从马上跃下,嵇清柏伸手抱住了睡着的长生。  “你没事吧?”嵇清柏问。  南无摇头:“那只鸟不是我的对手。”  嵇清柏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杀了他?”  南无露出一丝笑意,有些认真道:“我不可以随意杀生。”  嵇清柏:“……”  南无:“但能让那畜生吃点苦头。”他看向嵇清柏的左眼,表情又冷了下来,“回头让长生帮你看看眼睛,这疤绝不能留下。”  嵇清柏摸了下左眼,不知对方为何如此执着于伤疤这东西,但看南无脸色,他也没敢说一个“不”字。  虽说南无伤了鸣寰,让他无法马上追来,但三个人也不能耽搁太久,如今宋氏侯府被圣妖所控,对方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在诸侯分封间更是算得上举足轻重,能撼动权柄的强侯。  嵇清柏仔细想想,凭金焰炽凤现在的野心,说不定还真能把这乱世搅合成一锅烂泥死水。  长生在第二日晚上才醒了过来,嵇清柏的眼伤还未好,长生看到后眼眶直接红了,表情很是自责不已。  “不是你的错。”嵇清柏安慰他道,“反倒是你感觉如何?心头血可还痛吗?”  长生抹了把脸,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不痛了,我身子比以前好了不少,师父就放心吧。”  嵇清柏叹了口气,他面色复杂,半晌才道:“圣妖的心头血只要用好了,是传说能让凡人成仙的极品,他之前冒然给你服下,我是怨恨他的,却不想现在因祸得福,这滴血,反倒能保你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长生苦笑了下,他丝毫没有什么喜悦之情,低着头,轻声道:“我只想当个凡人,并不愿做这长命百岁的梦。”他伸出手来,掌心对着嵇清柏道,“师父你看,我的生命线已经够长了。”  快到绝顶峰时,南无便不准备再送了,嵇清柏与他作别,最后仍是没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南无笑了下:“我回来住哪儿?”  嵇清柏理所应当道:“自然住我堂里。”  南无没说话,他盯着嵇清柏看了半晌,嘟囔了一句“我要是毁了这天地,定有你一半功劳。”  嵇清柏没听清,问道:“什么?”  “没什么。”南无叹了口气,他似乎有些恼羞,忍不住埋怨道,“你以前怎么没这么粘人?”  “?”嵇清柏一脸的莫名其妙。  南无抱住了他,伸手轻轻摸过嵇清柏的脸,在他那伤刚好的左眼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嵇清柏只觉掌心一凉,低头看到了一串忘川铃。  “这留给你。”南无说着,他扣住嵇清柏的手,突然张嘴,咬了下对方的唇,“等我回来,你再还给我。”  回到绝顶峰的头几天,长生偶尔心口仍是会痛。  嵇清柏问起来,他又说不太清楚:“好像有种感应似的,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妖力越高强的大妖,血脉越是珍贵,嵇清柏知道不少关于妖血的歪门邪说,想来金焰炽凤的心头血定然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七堂那边对鸣寰的失踪尤为重视,嵇清柏被召去十来趟,几个千年老瘪三轮番审他。  “你下山之前发过毒誓,不会让圣妖入恶。”七堂总督厉声质问,“如今又该怎么说?!”  嵇清柏抬起头,他的表情冷肃:“金焰炽凤本就是超脱六界,但又困于红尘之物,他就算入了恶,也是这天下世人逼的。”  七堂总督怒目圆睁:“满口胡言乱语!”  嵇清柏冷笑了下,他挑起眉,扫了一圈众人,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到底是怕这天下生灵涂炭,还是可惜没留圣妖在绝顶峰上,用自己的血脉,养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废物?”  他话音刚落,七堂中一片寂静,总督更是涨红了脸,抖着手,结巴道:“你、你污蔑!”  嵇清柏只觉满眼的荒唐可笑,他似乎极度失望,闭了闭眼,吁出一口气:“为了一滴妖血,自相残杀,欺师灭祖。”他看着众人滑稽的面相,笑出了声来。  “你们真是好样的。”嵇清柏笑得眼角含泪,他双目赤红,看着所有人,平静道,“这苍生不因妖物而亡,只因你们的无尽贪欲,才万劫不复。”第60章 卌柒  长生回了绝顶峰后,嵇清柏再也没让他出过胧月堂,师兄师姐们来了几次,也都没见到长生的人,再加师徒两呆的地方本就偏僻,如今更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堂与嵇清柏彻底翻撕破脸后再没往日和颜悦色的虚假客套,只是碍于他玄境修为,又动不得,堂众人可说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饮他血,食他肉。  嵇清柏因为长生有圣妖心头血的关系,不能让他再与派的其他人接触,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幸好长生乖巧,整天呆在胧月堂与师父作伴也不觉得寂寞,只是偶尔发呆的时间很长,不知在想些什么。  嵇清柏不是多细腻敏感的人,见过他这样几次后,也忍不住担忧,终于一日午后,阳光正好,两人在院子里赏着春雪消融,绿芽新枝。  “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和师父说。”嵇清柏望着院子里的玉兰花树,淡淡道,“怎么身体好了,心思反而重起来?”  长生笑了下,叹道:“也没想什么。”顿了顿,又说,“就是想师弟了。”  嵇清柏皱了皱眉,说:“他已经不是你师弟了。”  话虽如此讲,但想到堂曾经对金焰炽凤做过的孽,嵇清柏的脸色又好看不到哪里去。  长生心善,很是落寞道:“要是我当时注意些,说不定他就不会那样了。”  嵇清柏摇了摇头:“作恶之人永远都能找到作恶的理由,你当时就算注意到了,他的恶念也不会为此消散。”  长生苦笑道:“那他会来报仇吗?”  嵇清柏冷道:“绝顶峰没有那么容易上来。”  长生想了想,似是终于明白为何嵇清柏与堂关系已经僵硬至此,都还留在这儿,只因绝顶峰现在是唯一能护着自己,不被金焰炽凤打扰的地方。  但其实嵇清柏也不是不担心。  他们虽然这一处现阶段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但内忧也不轻,长生心头血的问题不知还能瞒多久,时间长了,堂里的长老总会发现蹊跷,外头金焰炽凤的势力,圣妖妖力只会越来越强,哪一天打上这绝顶峰来,嵇清柏不担心灭门,只怕自己当时的修为已然对付不了金焰炽凤。  “要是有一天,这月清派没了,你就跟着鸣寰走吧。”嵇清柏又看了会儿雪,突然道,“堂知道你有圣妖的心头血断不会轻易放过你,但鸣寰能保护你,为师要是不在了,你就和他走。”  长生懵了半刻,惊讶道:“师父要去哪儿?飞升吗?”  嵇清柏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长生道:“我此世该是飞升不了了,我的道不会原谅我教出那样的徒弟,他既然敢来这绝顶峰上,我便不会放过他,誓要将他斩灭于此。”  长生惊愕地睁大了眼,他摇着头,喃喃道:“师父如果要杀他,我定是站在师父这边,就算我死,我也不会让师父死的!”  “傻孩子,你有圣妖的心头血,根本死不了。”嵇清柏伸出,摸了摸长生的脑袋,他叹了口气,眼神温柔,“为师只怕你被歹人抓住,因金焰炽凤的心头血而受炼阵之苦,怀璧其罪,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长生眼眶通红,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嵇清柏并不心软,正视着他,严肃道:“你看着我。”  长生抖着唇,看住他。  嵇清柏一字一句地道:“答应师父。”  长生还是摇头,眼泪掉个不停。  嵇清柏皱着眉,心想还没到时候,是不该逼得太紧,只能又叹息着劝道:“好了好了,为师也不一定输给他,别哭了。”  长生胡乱摸着脸上的泪,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来,嵇清柏实在没太多安慰人的经验,只能默默陪着。  等到爱徒终于心绪平复,嵇清柏也不敢再提这种生死的事,他提到要闭关修炼一阵,长生听了也只是点头,多嘴问了一句:“南无大师呢?”  嵇清柏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有些恍然,自从回到绝顶峰后,两人已是许久未见,修道之人年月都过得漫长糊涂,可这一回,嵇清柏却记得非常清楚。  他记得那人离开时落起的绒绒细雪,绝顶峰下万年不变的风景,那时却有了别样风情,南无玄色的仙袍广袖,抱着自己时,似有辛夷花的甜味。  嵇清柏想着对方红尘旖旎般的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长生小心翼翼地问:“南无大师修为法力高强,如果他在绝不定有他对付鸣寰师父就不会死了。”  嵇清柏没有说话,他腕子上戴着南无给的那串忘川铃,不知是什么原因,这铃铛对他似乎没什么用,不论他思念南无,还是怨恨对方为何还不来见他,都未尝过那玄雷之痛。  他第一次知情爱,却又不知情爱有多痛。  嵇清柏坐在闭关的洞,看着掌心的忘川铃,只觉心下满是怅然若失的酸楚。  长生守在洞外的别院里,那儿被嵇清柏设了结界,教派无人能硬闯。  嵇清柏说是闭关,其实也就是摒除杂念,借着天地阴阳好卦出之后的天命劫数,可惜卦算了一圈,别说长生的了,他连自己的命数都看不太清楚。  洞不见日月,嵇清柏从卦出来也不知过了几日,他隐隐有些不安,袖摆一挥,开了山门,见到守在外头的长生。  “师父。”长生见他出来,似乎舒了口气,焦急道,“前面堂飞了四道令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飞令一般是堂内紧急时用的咒术,堂总共有道飞令,如今突然飞了四道,绝非小事。  嵇清柏刚想说话,突然山前传来一声巨响,长生霍地回头,师徒两都看到了那飞起的焰火。  嵇清柏瞳孔骤缩,他一抱住长生,一挽了个花,长弓显型,握在了他的里。 第35章 嵇清柏下意识往台阶下走去,几步后,又停住,他早过了那劫,如今佛尊却重入了六界轮回,他又要去找谁呢?  身后梵音淙淙,祥瑞蓬始,嵇清柏转过身,看到了恢复人身模样的白朝。  后者一派神清气爽的表情,甚至还对着他笑得春风和煦。  “清柏上神这是都想起来了?”白朝抚掌,“辛苦了辛苦。”  嵇清柏:“……”  既然嵇清柏都想起来了,白朝的禁口自然也就解了,两人站在万重门口,妙音鸟绕着嵇清柏飞来飞去。  “佛尊骗了金焰炽凤长生已魂飞魄散,其实早让我安排了凡人命数,你历劫期间他功劳甚大,佛尊爱屋及乌,便许他来世,生生世世命途安贵,寿终正寝。”  白朝看着嵇清柏有些感慨:“没想到你们还是有缘,佛尊下去历劫居然也能碰上。”  嵇清柏不知心里什么滋味,想问又不敢问檀章历劫的原因,白朝倒是不甚在意,直接说了。  “你既然恢复了记忆,就该知道佛尊为何会下去历劫了。”白朝叹气道,“十几万年的真佛,突然有天动了情,生了妄念,无量自然留不住他。”  嵇清柏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抖:“我当年历劫归来,红莲命盘为何会碎?”  白朝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不忍道:“照理说,当日你不该死,得再活一阵子受些苦的。”  历劫对神仙来说,一般真没什么好事,嵇清柏那回又碰上圣妖轮回,该是惨上加惨,甚至都有可能过不去这劫难。  只可惜没想到,这六界之外,有人先坐不住了。  如果佛尊只是寻常干预下,红莲命盘倒也不是承不住对方的无极法印,碎了是真不至于。  所以前头一切都挺风平浪静,嵇清柏也挺过了圣妖这一关,接下来再苦个三五百年,正常身死即可归境。  结果檀章到底是没能忍住。  他在佛境都呆了十几万年的岁月,居然等不了嵇清柏在人间的区区几百年。  白朝想起红莲命盘碎得四分五裂那天,仍是很心有余悸,他啧啧两声,似可怜一般,道:“是佛尊杀了你在凡间的肉身。”  嵇清柏恍然,想起那人手上的锡杖,在他面前轻轻敲了一敲。  他记得南无说过:“我不可以随意杀生。”  白朝知道他明白了什么,淡淡道:“他不愿你再受那人间苦楚,更不愿在佛境等你几百年,干预上神命数到如此地步,红莲命盘哪承得住他杀生的罪过,碎得当然干干净净。”  嵇清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茫然无措般望着白朝,后者等了一会儿,才又道:“有样东西,我得给你。”  嵇清柏问:“什么?”  白朝没说话,他挥了挥手,绕着嵇清柏的妙音鸟盘旋起来,须臾,口里衔着一串铃铛,落在了嵇清柏的掌心里。  “忘川铃。”白朝说,“佛尊已入轮回,你该去接他回来了。”  嵇清柏原本以为白朝会给自己重新排命,但仙鹤站在红莲命盘下,又恢复了欠揍的语气:“自己跳下去吧。”  嵇清柏苦笑:“我都不知道这回是变男变女,变老变少,怎么敢跳?”  白朝有些不耐烦:“这回你就是你,下去就知道了。”  嵇清柏没懂前面一句话的意思,白朝突然嘴鸟一动,他便被红莲命盘卷了进去。  “护好你的魂芯。”白朝难得有些严肃,语气复杂且无奈,“别再随便给了去啊。”  远古大荒,人还没有走兽妖物来得多,群居在村落里,远远离着连绵山脉。  农耕时期几乎家家都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修葺完房屋田园,户户比邻而居。  樵夫只有一人,住在村头,一日刚从山上砍柴下来,碰到有人在他旁边搭新房子。  他做完手头的活儿,出来几次,都没看到新主人,只听到里头的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樵夫于是决定去帮个忙。  他走到人家院门口探头探脑,等了许久,里面的人终于出来了。  嵇清柏还是原身相貌,只把仙袍幻化成了这边常见的粗布麻衣,怀里抱着一堆废石,看到门口站着一人时,楞了一下。  樵夫看着他有些忐忑,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问道:“需要帮忙吗?”  这边的人没有“名字”这种东西,因为是个樵夫,村里都喊人阿樵。  嵇清柏没拒绝对方的好意,毕竟他一个神仙,没多少搭房子的经验。  阿樵教他如何垒墙,如何盖顶,最后装了窗和门,院子里的土也需要开垦下,还得修篱笆,桌椅床柜这种需要木匠的手艺,阿樵又帮他去喊村里的木女。  木女便是专门做木工的,又因为是女子,所以叫木女。  嵇清柏变成了在旁边只能干看着。  当然,嵇清柏不知道阿樵和木女都在偷偷看他。  这人太好看了。阿樵心想,像神仙似的。  木女被嵇清柏盯得脸红,她做完了床和桌子,凳子来不及,嵇清柏并不介意,笑道:“没事,都怪我手笨,帮不上忙。”  木女绞着手里的辫子,不知道怎么答话,阿樵见了,替她说道:“先生饿了吧?”  嵇清柏自然不用吃东西,不过入乡随俗,他称自己是云游至此的猎户,忙道:“先生不敢当,你们就叫我……嵇玉吧。”  嵇玉这两个字发音不算困难,反正认不认识无所谓,也不需要会写,能喊得明白就行。  嵇清柏刚下来,家里啥都没有,连招呼顿饭都做不到,只能去隔壁阿樵家将就一顿。  临走时,阿樵又给了他些菜种子。  “明天种。”阿樵嘱咐着,“春天发芽,秋天就能吃了。”  这个时代还是最简单的春种秋收的理论,不会像分时令那样细,嵇清柏收好种子道了谢,回头又看到阿樵拎着个动物尸体出来。  嵇清柏:“……”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樵手里拎着的动物身形跟猪有些像,但要比猪大很多,他指了指,认真道:“猛豹,好吃,皮厚,能当床垫子睡。”  嵇清柏的神色复杂,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阿樵以为他不好意思,大方地往他手里一递,说:“送你的,趁新鲜吃,炖汤特别好喝。”  “…………”嵇清柏绝望地想,这是要我吃我自己吗?!第63章 圩  猛豹体型比猪还要大,嵇清柏一个人扛回去后只能在后院把尸体给埋了,他还在上头立了个碑。  毕竟同根同源,他记着自己这些祖宗们不容易,死的太过凄惨了些。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阿樵又送来了一只猛豹。  嵇清柏:“……”  他看着自己同胞死状可怖的尸体,终于没忍住,旁敲侧击地问道:“山上没有别的猎物吗?”  阿樵的表情天真无邪,老实说:“猛豹又笨又好骗,杀起来不费力。”  嵇清柏:“……”  阿樵继续道:“肉多还好吃。”  嵇清柏实在分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远古大荒时期,妖魔精怪遍地都是,像阿樵呆的这类部落村庄,已经算是凡人聚集比较多的地方了,嵇清柏刚来还有些不敢相信,算了几轮褂才确定此世的佛尊大概率还只是一条混沌龙。  既然檀章还没成佛,嵇清柏便也就不急了。  村落外是连绵青山,阿樵每日只白天进山,打猎砍柴,傍晚日落前一定回来,嵇清柏第二天与他一同前往,快接近山顶时,才发现有一处天池。  阿樵倒是很熟悉:“这里有怪物。”他语气慎重。  嵇清柏:“什么怪物?”  阿樵想了想:“有点像蛇一样,很大,吃过人。”  说到像蛇,嵇清柏有些意动,又问:“你见过吗?”  阿樵摇了摇头:“见过的都死了,不是好妖怪。”  大荒灵物有了意念后也分善恶,嵇清柏刚来时便招过一只精卫问路,这鸟乃一方神护,以民间祭祀为灵食,修为不低。  但这类妖物毕竟还是少数。  最早开天辟地时的天尊早已式微,无量失衡,佛尊未过天劫时,六界一片混沌,嵇清柏算来算去,此世该是混沌龙化佛的契机,但为何现在还没动静,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阿樵似乎还想再猎一只猛豹回去,嵇清柏再三阻止之后,换成了一只野猪。  许是没想到猎户身手那么好。  阿樵瞠目结舌地瞧着嵇清柏徒手干掉了一只野猪后,在山下心平气和地与他分了肉。  “以后都吃野猪吧。”嵇清柏好言相劝,“猛豹那么可爱,还是不要杀他们了。”  阿樵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半夜圆月高悬,嵇清柏恢复了上神之姿,承夜飞上了群山。  树影繁茂斑驳,月色下,一身华光披在嵇清柏肘间的清梦冰绫上,他仰起头,看向山顶的天池。  没了树影遮挡,月似银盘,池子上浮着雾气,倒也看不太清楚,嵇清柏落在池边礁石上,他四下望了一圈,隐隐看到池底有个洞口。  嵇清柏皱着眉,他是真的不太喜欢水,想了想,幻手变出一块野猪肉,没多犹豫扔进了池中。  肉在温水里沉沉浮浮,半天没有动静,嵇清柏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突然一道银光在池里闪过,嵇清柏立马打起精神,盯着那块肉。  银光在肉边绕了一圈,却没吃,池里的怪物似乎还很不满意,伸出一截银色的尾,将肉直接拍出了池子。  嵇清柏:“……”  他脸色不太好看,想了想,又变出一块猛豹的肉,扔了进去。  这回怪物游近嗅了嗅,毫不犹豫,一口吞吃入腹。  嵇清柏:“……”  吃完了肉,池子里的东西似乎心情好了不少,嵇清柏眯着眼,念了个诀。  池上雾气散去,怪物露出了头,倒不是什么普通的灵蛇,但也不是龙,这玩意儿通体银白,却长了双角,身形比蛟还要大,盘着巨尾。  嵇清柏有些失望,正准备移开目光时,却又突然定在了原地。 第37章 檀章第一次将他拖下水时觉得有些蹊跷,这人明明长着人的样子,味道闻起来却像自己平时最爱吃的东西。  但檀章没吃人的习惯,所以对着那人的后脖颈张了几次嘴,都没舍得真下口。  不过舔一下应该没事。  檀章想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嵇清柏低着头念经时,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凉。  “……”嵇清柏皱着眉伸手捞了一把,发现指尖沾了几滴口涎。  他捏着经书的手有些抖,再三告诫自己不能生气。  檀章信子还没完全收回去,似乎对嵇清柏的后脖颈仍是非常感兴趣,嵇清柏只能耐着性子,好脾气地问道:“我刚才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檀章烦躁地扫着尾巴,他不是很懂这奇怪的人干嘛老要自己一心向佛,他又不想出家!  嵇清柏见檀章这表情,就知道对方大概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突然就有一种似乎颠倒了角色的滑稽感,自言自语道:“你当年逼着我念经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檀章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嵇清柏叹了口气,他换了个话问:“你到底想不想化龙?”  作为蛟,长了角后是一定有念想化龙的,这就跟鲤鱼跳龙门的本能一样,嵇清柏现在不求檀章立马佛性生根,四大皆空,只盼他能先过天劫,通大能,覆雨化龙。  “我原本在青山天池,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脉,不出几百年便可化龙。”檀章冷道,“还不是你把我捉到这里,坏我修为。”  嵇清柏没好气道:“几百年太长了,再说,我也没坏你修为。”  檀章起初不信,试了下灵根,发现的确丝毫未损,他挣不脱嵇清柏的清梦冰绫,纯粹就是打不过对方而已。  嵇清柏见他脸色受挫难堪,总算有了些底气,语重心长道:“你同我一道修炼,我定能助你早日化龙。”  檀章显然并不好忽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帮我?”  嵇清柏有些无语,心想这银蛟看着野生土长的,从小到大也没被人害过,怎么心机就这么重啊?!  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嵇清柏最后忍辱负重地收回了清梦冰绫,他倒是不怕檀章还要和自己打架,反正刚才也打过那么多次了,两方也算有来有回,互有输赢,自己在修为法术上还能压着对方,大不了再拿冰绫捆他一回。  檀章当然不想再被这劳什子的破绫捆着,于是两人终于能一块儿坐在床上,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  “你将来身份大有不同。”嵇清柏倒也不瞒着,开门见山道,“关乎六界无量,我便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檀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在意嵇清柏口中所谓的六界无量,他看着对方的两瓣唇一开一合,没一会儿就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他想到了刚才嵇清柏脖子上的味道,自己信子上还留着些道不明的甜味,似乎比他平时吃的那些猛豹还要鲜美。  嵇清柏说了半天,抬头一看,火气又窜了上来,他揉着额,忍耐道:“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  “在呢。”檀章整个蛇尾懒洋洋地铺着,他盯着嵇清柏的脸,突然信子一吐,慢条斯理地道,“你让我舔口你脖子,我就乖乖修炼。”  嵇清柏:“……”  檀章最后被下了封口术。  清梦冰绫变成了一小段锦帛,裹住了他的嘴。  银蛟双目赤红,狠狠盯着梦神。  嵇清柏不痛不痒,气定神闲地念了一炷香的经,念完后也没把封口解了。  “我探过你的灵根识念,并无作恶。”说到这里,嵇清柏顿了顿,他想到阿樵与自己说过,青山上有怪物吃人,而村里似乎都误会吃人的是檀章,这般说来,的确颇令人费解。  一旦作恶,神蛟极易入魔,对化龙百害无一利,嵇清柏想到这边,忍不住又看了檀章一眼,他容不得佛尊出任何差错,这件事看来又得仔细查查。  “我先渡你一百年修为。”嵇清柏决定速战速决,一指点向檀章的眉心,淡淡道,“神识交融会有些不适,你暂且忍忍。”  说完,嵇清柏已经闭上了眼,檀章根本来不及做不出半点反应,便被对方拉进了无边的梦魇溺海之中。  神识交融说直白点,就是神交,男仙女仙之间又可称为灵修,但神妖相互就没那么好受了。  嵇清柏原本以为到了对方识海中大概又得遭到排斥,与银蛟元魂战个不死不休也有可能。  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檀章的神海一片波光粼粼,宛若海天镜面,天地间只有一盏红莲,含苞待放。  嵇清柏忽然便有些明白,对方为何最后能化龙成佛,极通大能,此般清明灵台,他这梦神还真没见过第二个。  曾经在佛境帮着已经成为佛尊的檀章吞食恶念时,嵇清柏也进不来对方的神海深处,想不到如今却这般畅通无阻。  红莲未开,嵇清柏看不到里头檀章的妄念,不过照理说能成佛者,自是不会有妄念这种东西的。  神交已成,修为也给了,嵇清柏一时半会儿却有些不舍得离开,他坐在红莲面前,听到身后传来动静,转过头,看到檀章正望着自己。  神海中他的封口已解,样子却没什么变化,下半身仍是蛇尾的模样,尾尖轻轻摆着。  嵇清柏怕他生气,赶忙道:“我一会儿就走,这一百年修为你得花些时间自己消化……”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一黑,檀章不知何时靠到了近前,蛇尾缠上他的腰,脸贴着脸。  嵇清柏全身僵硬,他现在可是半点法力都不敢用的,就怕伤了佛尊的元魂。  “你到底是谁?”檀章抽动鼻翼,慢慢嗅着面前人的味道,等闻到了脖子附近,银蛟似乎再也忍不住,张开嘴,咬了下去。  嵇清柏痛地“嘶”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酥麻,对方伸出信子极耐心地舔舐着。  檀章嘟囔着,低声抱怨起来:“你怎么这么甜啊?”第66章 圩三  佛尊历劫与神仙不同,虽然一样要入红莲司命但却又超脱六界轮回,所以对檀章来说,过去不是过去,现在不等于现在,未来亦不能称之为未来。  嵇清柏刚从红莲命盘跳下,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远古大荒时,虽觉惊讶,却不慌乱,这一世如若在过去,便是佛尊跃龙化佛之际,此世只能算作重新历劫渡苦,既是轮回,也是他的天命。  对早已成为佛尊,掌管六界无量的檀章来说,世间所谓的天命早已是虚无,佛境中的万重渊都是他的幻化之物,年月岁日亦不可幸免。  嵇清柏在过去迟钝不知,今朝想起,才觉出整个万重渊里居然只有他一个不是佛尊幻化出的虚无。  他们朝夕相伴数千万年,嵇清柏难得会认认真真地想,当年坐在莲花台上的人,偶尔低头时,又是怎样看他的呢?  这答案,远古大荒时期的银蛟自是给不了他的。  毕竟檀章现在只对他的脖子最感兴趣。  好不容易从对方神海中出来,嵇清柏仍觉得脖子后面酥麻一片,檀章还未醒来,嘴上裹着清梦冰绫,看着人畜无害。  嵇清柏想到他梦里一副恨不得吃人的模样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他再三确定自己绝对不能在对方面前暴露真身,否则他也不用帮着渡什么劫了,直接尸骨无存就是最好的结局。  一百年修为渡化起来需要些时间,趁着檀章睡梦香甜,嵇清柏决定去查下山上妖怪吃人的事儿。  阿樵这几天倒也很关心嵇清柏屋里那位新来的远方“朋友”,碰到嵇清柏找上自己时,表情很是紧张。  “你朋友打你了吗?”阿樵小声问道。  嵇清柏眨了眨眼,明白过来,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他也打不过我。”  阿樵皱着眉:“他看着比你强壮许多,不好对付。”  嵇清柏心想的确不太好对付,檀章要是不那么执着于他脖子就好了,平时经都能少念些。  阿樵知道他来问妖怪的事后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老实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多些,不过几年前,我好像遇到过。”  嵇清柏挑了挑眉,问:“仔细说说。”  阿樵回忆了一阵,继续道:“当时具体记不太清了,那天风很大,我进山砍柴半路却起了雾,所以认不清方向,也走不出来,但我不敢停,一路走走跑跑总觉着身后跟了什么人。”  嵇清柏严肃道:“对方有发出声音吗?”  阿樵“咦”了一声,他仔细想了一会儿,确认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妖怪有叫我的名字。”  嵇清柏了然:“你没回头?”  阿樵苦笑:“我哪敢回头啊,它叫声隐隐约约,却又很刺耳,叫了好几声,我吓得要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叫了一会儿又不叫了。”  嵇清柏想了想,突然问道:“你说风很大,有多大?”  “时大时小吧。”阿樵不太确定,他说,“但那妖怪在不叫之前,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我抱着树才没被吹走,后来雾就散了,我才能找到路活着回来。”  嵇清柏点了点头,似乎心中有了些打算,他谢过了阿樵,正准备离开,对方又叫住了他。  “我今天又猎了猛豹。”阿樵搓着手,不太好意思地问他,“你要不要?”  “……”嵇清柏在内心沉痛悼念了一番自己死去的同胞,面上毫无波动,干脆利索地道:“要。”  夜晚的青山远看像一座吃人的坟,倒是山顶因为曾经是檀章的领地,月色下一片光辉清冷。  山上老树枝多,嵇清柏收敛了一身神力仙气,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猎户,徘徊于草木之间,果然没多会儿,迷雾便渐渐聚拢了起来。  嵇清柏背着竹篓,一手握着镰刀,只当浑然不觉,往林子里越行越深,身后隐隐传来声响,嵇清柏恍然未闻,继续往前走着。  那响声越来越近,模样在反驳月光下依稀显形。  嵇清柏停下来,他往地上看去,一个黑影,落在了他的头顶上方。  那影子动了一下,嵇清柏眯着眼,数了数影子里脑袋的数量。  入了魔的蠪蛭有着九头九尾,这妖物善学婴儿啼哭,引诱凡人,好以吞食,想不到如今居然还能言语,嵇清柏不得不佩服这青山灵脉,滋养万物的水平。  这只蠪蛭见过不少凡人,在被他吃掉前痛哭流涕的惊骇模样,但今天这个却很是不同。  他因山顶银蛟震慑,从不敢再往高处冒进,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打扰对方化龙,银蛟也不知他在山中吃人为乐,直到有一天,这灵蛟不知哪里搭错了经,突然发怒,于是山云变色,吓得凡人再不敢深夜入山里来。  蠪蛭许久未再吃过新鲜的人肉,眼下嵇清柏这送上的美餐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正准备动作,夜色里那人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嵇清柏蹲骑在高枝上,飞掷出手中镰刀,蠪蛭九尾一摆,躲过这一试探,九只脑袋同时抬起,嵇清柏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恶心。  他站起身,眉心一点芯火燃起,幻化成了上神之姿。  嵇清柏看着妖物那九个黑头十八双绿眼,皱起眉,冷冷道:“你倒真是作恶多端,不知悔改。”  蠪蛭龇牙咧嘴,他本就脑袋多,此刻牙一露,更是密集一片,晃得人眼晕。  “我可不单单只是吃人。”其中一只狗头声如婴儿,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有修为的小仙我也吃过不少呢。”  嵇清柏倒是不怀疑他吹牛逼,手腕一转,荆生神弓浮在半空,金光破开了夜色,映在嵇清柏寒铁似的脸上:“那我今晚更不能放过你,必要将你斩入阿鼻地狱,告慰亡灵。”  檀章突然睁眼,他四下望了一圈,发现自己躺在嵇清柏的床上。  银蛟夜能视物,没找到想要找到人,下意识抽了抽鼻翼。  嵇清柏的味道已经很淡了,该是出去了不少时候,檀章皱起眉,尾尖烦躁地打着响。他虽然被封了口,行动却不受阻,又等了一会儿,心头火气越烧越旺,嘴上的冰绫轻轻震颤,檀章眯着眼,不再犹豫,巨尾扫过窗棂,又塌了另外的半面墙。  银蛟冷冷睨了一眼,不觉有什么所谓,夜风徐徐扑面,檀章迎着风嗅了一嗅,蛇尾一动,朝着青山疾掠而去。 第39章 嵇清柏:“……”  青山上的妖怪的确不少,但嵇清柏是真的没想到檀章会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他平时除了念经,给修为外,的确也是疏于管教,但想着银蛟反正也如懵懂无知的雏儿,灵台始终干净澄澈,便没再多加干预。  嵇清柏如今下山一趟,山里大大小小的灵物精怪见着他都喜得红光满面。  “夫人。”最早问路的精卫都大老远飞来,只为道一声喜,“您和大王可是好事将近了?”  嵇清柏快疯了,硬着头皮道:“挺好的……但咱两不是那关系。”  精卫笑容僵在脸上,狐疑半刻,不解道:“可大王说你们已经灵修好几次了……”  嵇清柏:“……”他有些后悔没用清梦冰绫封了檀章的口,容这孽畜在外头居然如此玷污自己的名声?!  精卫皱起眉,认真道:“上神对大王可不能始乱终弃啊。”  嵇清柏虚弱道:“没……”  精卫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嵇清柏:“不是……你听我……”  精卫一副理解的表情,打断他道:“我明白,神妖灵修虽不是易事,但大王灵根无极,修为精纯,绝不会委屈了上神。”  嵇清柏张了张嘴,两眼空洞无神,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是……”第69章 圩陆  整个青山的妖怪大概都被檀章洗了脑,嵇清柏等于坐实了“夫人”的称号,到哪儿都受万众敬仰。  他现在下个山就怕碰到小妖开路,尴尬不说,还极其闹腾,前八个后四个,恨不得锣鼓喧天彩旗飘飘。  檀章自从决定成佛后,还搞了个昭告天下的仪式,青山的大王要成佛,妖怪们当然觉得很厉害,不过天地诞辰至今,除了几个天尊外,妖怪精魔也不太明白成佛的道理,只觉大王要飞升,整个青山都有面子。  嵇清柏算是明白了,妖怪和人还真没什么区别,特别是凑莫名其妙热闹的时候。  村里的房子被檀章弄塌后,阿樵倒是挺积极帮忙的,嵇清柏也不想一直住在天池洞里,于是隔三差五地下山去盖屋子,阿樵很好奇跟着下来的檀章,青山大王骑在墙上刷泥,等着嵇清柏把砖头递上来。  阿樵偷偷看了他几次,忍不住问嵇清柏:“房子真是他弄塌的?”  嵇清柏点头,笑道:“要不然人家怎么肯干活将功赎罪?”  阿樵不解:“看着挺斯文的啊……”  嵇清柏跟着他看过去,心想哪儿斯文了,下半身变成尾巴的时候随便用点力都能把人给勒死。  檀章又挑了两担子泥水回来,看到阿樵皱了皱眉,问:“他怎么不干活?”  嵇清柏无奈道:“阿樵是来帮忙的,是客人。”  檀章撇了撇嘴:“那也不能老缠着你。”他说完,拉了嵇清柏到身边,下逐客令道,“你走吧,我来盖房子,你太没用了。”  阿樵:“……”  其实青山大王不怎么喜欢呆在村里,人间没太多意思,活物命还短,几十年过眼云烟,他与嵇清柏模样都没变,隔壁的阿樵却已经是老态龙钟,白发苍苍了。  上了年纪后,阿樵活得倒是通透,他明白嵇清柏和檀章并非凡人,但也不曾多想,早年他与村里的木女成了亲,育有一子,如今也已成家立业。  嵇清柏虽然明白这便是普通凡人的命数,但看着他人的一辈子,子子孙孙,繁衍生息,又颇有些感慨。  他与檀章都是空有万年岁月,却是要比凡人过得还寂寞。  偶尔半夜梦醒,嵇清柏看着枕边的银蛟,便觉得似乎这般也挺好,好像成佛不成佛,无量不无量,都与这人间烟火没什么太大关系。  青山百年不老,部落村庄却是换了一代又一代,这一年更是极不太平,时疫饥荒,掳掠战争,世态炎凉,人命如草芥。  檀章不甚其扰,带着嵇清柏回了青山顶上的天池。  只是这山里的小妖也比往年来的不安分。  嵇清柏这些日子每次算卦卜云,夜观星象,都觉心事重重,檀章近来修为大涨,已隐隐有化龙的预兆。  “你怕什么?”银蛟蛇尾缠着人,伸出信子舔了舔嵇清柏的后脖颈,“九天玄雷而已,我又不是承不住。”  嵇清柏哭笑不得:“你都没挨过九天玄雷,你怎么知道你承得住?”  檀章尾尖轻摆,红莲印记愈发鲜艳,嵇清柏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而且不只是九天玄雷,化龙之后便是通大能,成无量,到时候你要受的可不止是天雷而已。”  传说混沌龙成无量佛前,受的是天地之悲痛,方能大彻大悟,修得圆满,嵇清柏不知这天地悲痛到底痛的是什么,以至于一日想八百多遍,愁的毛都快掉光了。  而且檀章每晚还缠着他要灵修,嵇清柏真的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又过了一年,青山顶上不知何时居然长出了一棵辛夷花树,嵇清柏第一次看到后很是惊讶,一日清晨,那树居然还开花了。  嵇清柏站在树下,抬头看着红红白白一树琳琅。  檀章半身蛇尾躺在池中,树上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银蛟叼了一朵在嘴里,游到了池边。  嵇清柏蹲下身,檀章甩着尾尖,将花放在他的掌心里。  “这花可太香了。”嵇清柏忍不住笑起来。  之后花期又开了几次,一人一蛟总不会错过赏花的时候,嵇清柏偶尔看着花树下的檀章,恍然似梦般,又仿佛回到了佛境中的万重渊里。  他看向银蛟脚踝,那里空空如也。  嵇清柏晚上有些睡不着,檀章蛇尾缠在他腰上,似乎也没什么睡意,他把玩着一缕嵇清柏的发,又摸了摸对方的脸,信子冷冷清清扫过这人的脖子。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嵇清柏突然道,他手掌一翻,忘川铃金银闪闪,亮了夜色。  檀章眯着眼看了半天,他没说话。  嵇清柏继续道:“我之前给你戴过,但戴不上。”  檀章撑起了头。  嵇清柏抱着他的蛇尾,手有些抖。  铃铛在他手上是没有一点声响的,银蛟的蛇尾安静地竖起,红莲印记似血一般,嵇清柏伸出手,将铃铛慢慢系了上去。  檀章皱起了眉,他似乎觉得有些不舒服,蛇尾轻轻一动,铃铛发出了清脆悦耳的一声“叮当”。  嵇清柏松开了手,忘川铃这次再也没能掉下来。  云层骤起,从远处悬空聚来,混着滚滚雷声,嵇清柏脸色大变,突然一道惊雷落下,檀章瞬间化成巨蛟,挡在了他的上方。  嵇清柏下意识扶住蛟头,发现对方眉心一处裂了道纹。  檀章闷哼一声,似乎忍着剧痛,突然挣脱,盘旋着飞出洞口。  嵇清柏召出清梦冰绫,挡在了半空中。  十几道雷接连落下,冰绫挡了一半,残破不堪,嵇清柏捂住胸口,喉口腥潮翻涌,眼睁睁看着剩下的雷全部砸在了银蛟身上。  檀章再也忍不住,悲声嘶鸣,在云层上扭滚成了一团。  银蛟身上再无一片白鳞,残红如雨一般落下,嵇清柏仰着头,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泪还是檀章的血水,他纵身想跃入雷区,却被檀章周围的结界弹开。  银蛟的蛇尾高高竖起,红莲印记在电闪雷鸣中清晰可怖,突然鳞片开裂,须毛如水草一般绵绵密密地长出,檀章痛苦低吟,后腹伸出两条五爪。  嵇清柏焦急地望向云顶,那里竟是出了九个旋涡,他想起当年自己飞升上神,光一个旋涡差点要了他命去,如此九个,嵇清柏只觉两眼一黑,差点从云层上摔了下去。第70章 圩柒(上)  檀章的结界没撑多少时候,大概是太痛了,第三个云涡里的雷劈完,结界直接应声而裂,嵇清柏一个踉跄,跌进了雷区。  银蛟此时已经看得出龙的形貌,身形巨大,只不过浴着血海,完全没有一丝好皮。  嵇清柏趁着天雷还未落下,用全部修为张开了结界,罩住了一人一龙。  檀章掀开一边眼皮,金色的竖瞳像根针一样,他朝着嵇清柏龇了龇牙。  “我知道你痛。”嵇清柏苦笑着抱住龙头,轻轻捻着龙嘴边的长须,他低声道,“别怕,我陪着你。”  玄雷落下,嵇清柏咬牙抗住,他幸好是上神境界,就算元魂中只剩了一根灯芯,一时半会儿还算是撑得住。  不过说实话的确痛的半死,五脏六腑跟挪了位一样,他喉咙口的血没咽住,顺着龙角流下,檀章伸出胸前的龙爪扒拉着嵇清柏,低沉地呜咽了几声。  玄雷一道道当头劈着,嵇清柏到最后痛的都有些麻木了,他承到第六个云渦后神识开始有些涣散,结界再次碎裂,他被檀章按到了身下。  龙头昂扬,檀章发出了清越的龙吟,一声高过一声,他朝着云层咆哮,玄雷落在他的龙角上,又将龙头按入了云里。  嵇清柏虽缓了一阵,神海中却已灵力枯竭,只能干看着檀章身中数雷,血肉都烧成了焦炭,嵇清柏咬牙念咒,重新召出清梦冰绫,想护住檀章,银龙却在这时低下头,双角间的鳞片像蝴蝶翅膀一般翻动起来。  最后一个云渦落下了金色玄雷,檀章原来的双角被连根劈断,银鳞飞舞,断角处紫气环绕,生出了三杈。  嵇清柏终于松了口气,真龙角生,玄雷劫渡,檀章龙身上的焦黑血肉渐渐褪去,银色鳞片犹如日照华彩,璀璨光芒。  云层散去,竟已是白日,真龙落在云端,嵇清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梵音。  化龙之后便要成佛,顺序并无问题,嵇清柏的却愈发紧张起来,他总觉得隐隐漏了什么,却一时又想不太起来。  檀章恢复了人姿,他脚踝上一闪,嵇清柏突然睁大了眼,惊骇道:“小心!”  忘川铃中生出了无数荆棘,扎进了檀章的血肉里,嵇清柏抱住了从云端跌落下来的人,眼看着荆棘疯狂漫延,直指檀章的心口!  嵇清柏的眉心之火一瞬燃起,随之缓缓熄灭。  他双手按住了那丛荆棘尖刺,最后一根灯芯燎起的火焰,温柔地裹住了檀章的心脏。  流光一般的火如血一样,淌遍了荆棘漫延的地方,最后汇聚到了忘川铃上,凝成了一串金色的环。  灯芯耗尽,嵇清柏已凝不住自己的元魂,魂尽便魄散,弥留之际,嵇清柏只听到一声龙吟悲怆寰宇,檀章不知道要带他去哪儿,但仙人魂飞魄散后,肉身自然会跟着灰飞烟灭。  西方祥瑞蓬始,极乐梵音降世。  混沌大通,众生无量,万佛归境。  朝临花城,驼山寺的无量殿中,坐在轮椅上的郎君突然抬起了头,他已是到了风烛残年,却苟延残喘至今,万般寻死不能。  无量佛像前燃着万盏长明灯,上头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他抖着手取下腕间那人给他系上的结绳,轻轻按在了心口附近。  大元景丰帝下葬之日,陆长生奉旨亲自扶棺入帝陵,他将嵇玉绣的那只残破荷包放在了檀章的心口处,双手合十,叹息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南无站在万重境前,白朝跪地,磕头道:“佛尊乃无量之主,不该为妄念所困,您若不顾这六界无量,犯了弑神之罪,必将万劫不复啊!”  檀章面朝红莲命盘,他将忘川铃交给白朝,淡淡道:“最后一世,把它给嵇清柏,让他来找我。”  万重渊开,无量佛归境,白朝在一片虚无中见到了檀章。 第41章 看了半天,嵇清柏觉得无论如何得说些什么。  结果花都看重影了,他也没能开头,最后只能放弃似的叹了口气,一低头看到对方赤着的双脚,突然鬼使神差地,低声问道:“公子不冷吗?”  辛夷花耐寒,能越冬,山上的夜晚又冷,这人还赤着脚,嵇清柏总觉得怕是要冻着。  “公子”跟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嵇清柏盯着那冷雪一样的足半晌,突然弯下腰,脱下了自己的靴。  “给你穿吧。”他说。  嵇清柏没穿袜子,脱了鞋后便是两个光脚,其中一个脚踝上还戴着串铃铛,跟着他动作轻轻发出了“叮铃”两声。  “公子”的目光凝在他的那串铃铛上。  嵇清柏不太好意思,一只脚挡在前面,遮住那脚踝,催促道:“你快穿上。”  “公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套上了靴子。  要说这轻纱白袍与黑色马靴搭配起来太过不伦不类了些,但人长得跟谪仙一样,穿啥都不重要了。  嵇清柏轮换着拿脚底心取暖,看着人家穿自己靴子却忍不住笑。  “公子”侧头看他,轻声问:“你笑什么?”  嵇清柏笑容不减,他心情极好,说起话来便有些口无遮拦:“我父母总说我有什么机缘,你看这不就是吗?我把靴子给了公子,想必今生公子便是我的机缘啦。”第73章 圩玖  嵇清柏许是没觉出自己这样颇有点像那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他一会儿看花,一会儿看那“公子”的脸,只觉这要真是自己的“机缘”似乎也挺好。  他想与“公子”互通名姓,结果还没开口,便听到远处陆长生在喊自己。  “太子殿下!”陆伴读实在是慌了神,也不顾隐瞒嵇太子的身份了,在花树林里到处走着寻人,“你在哪儿?太子殿下?!”  嵇清柏赶忙叫他:“我在这儿!”  他话音刚落又觉得有些冒失,回头正想解释,那谪仙般的“公子”却突然没了影。  嵇清柏原地转了一圈,跟襄王梦见神女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陆长生终于找到了他:“我的太子爷爷啊!”他真是涕泪横流,看到嵇清柏光着的脚,差点厥过去,“你鞋呢?!”  嵇清柏还在找“神女”,低头看了一眼光着的脚,不在乎道:“送人了。”  陆长生崩溃道:“送谁了?!”  嵇清柏眨了眨眼,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送了“机缘”,自从他出生之后,整个萧国对神仙之事都讳莫如深,帝王也不喜怪力乱神,妖魔传说,虽然陆伴读整日耳提面命,不想他遇到怪事,可如今真遇到了,说给陆长生听他大概转头就能向皇帝皇后告状。  陆伴读见太子含糊着说不清楚,心里头那个急啊,但又不能真的和嵇清柏生气,只能脱了自己的鞋让太子穿上。  “殿下记得得穿双袜子吧。”陆长生恨不得跪在地上求人了,“您可金贵着呢,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得给您陪葬啊!”  嵇清柏穿上鞋踹了一下他屁股,吊儿郎当道:“瞎讲了,你就是大富大贵,平安百岁的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陆长生白了他一眼,扶着太子一块儿往山下走,嵇清柏骑上马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望向山顶的花树林,想到那谪仙似的“公子”又轻轻叹了口气。  那晚“神女”梦后,嵇清柏在宫里老实呆了大半个月,就连陆长生都觉得太子乖的有些不正常,不过天寒地冻,嵇太子不愿出去,陆伴读还是高兴的,两人散课后在太子书房里看话本,吃蜜饯,地龙烧的暖和,嵇清柏趴在美人榻上,光着一双细白小腿。  陆长生看书看累了,阖着身在一旁睡得跟猪一样。  嵇清柏趴在外头,面前摆着神仙志怪的话本子,他嘴里叼着颗梅子,双脚翘起,脚踝上的铃铛随着动作晃悠,“叮铃”“叮铃”地轻声响着。  一旁的熏香炉子袅袅升烟,嵇清柏看本子看得入迷,没发现那烟雾缭绕到了他的眼前。  最先闻到的是一股甜味。  嵇清柏还在低头看书,舔了舔嘴里的话梅,才觉得有些不对,慢半拍抬起头时,隔着榻上的纱帘又看不太清楚。  他下意识推了推身旁的陆长生。  伴读睡得跟死了一样,还打呼噜。  嵇清柏暗骂了一声,抱着书跪坐起来。  “谁啊?”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又给自己壮胆似的,喊了一声,“来人!”  无人应他。  嵇清柏终于有些慌了起来,他用力推了推自己的伴读,陆长生还是不醒。  甜味越来越浓,像糖水一样,嵇清柏慌乱中想下床穿鞋,脚踝上的铃铛“叮铃”一阵乱响。  一双白玉似的手掀起纱幔,嵇清柏抬头,看到了那日辛夷花树下谪仙似的“公子”  “你怎么在这儿?!”嵇清柏又惊又喜,早把先前那点恐惧扔到了九霄之外,他问完才意识到对方果然不是凡人,要不然这禁宫森严,哪能这么随便进来。  “公子”没说话,只低头看着他的一双脚。  嵇清柏又不好意思地把脚收了回去,抱着腿问道:“我上次还没问你名字呢?”  “公子”抬起头,目光落到了嵇清柏脸上,似乎笑了一笑,说:“檀章,字乣涯。”  嵇清柏默念了两遍,刚想说话,就听对方道:“我知道你叫什么。”  嵇清柏讪讪地摸了摸头,心想不愧是神仙,自己想什么居然都能知道。  檀章这回倒没再赤着脚,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了嵇清柏的马靴,放在了榻下:“物归原主。”  嵇清柏笑起来:“一双靴子而已,劳你费心了。”  檀章没说话,他突然伸出手,递到了嵇清柏面前:“走了。”  嵇清柏眨了眨眼,不解道:“去哪儿。”  檀章:“你之前说我是你的‘机缘’,机缘到,你便该飞升了。”  嵇清柏满脸震惊,一头雾水,心想凡人成仙这么简单的吗?“机缘”说到就到,让你飞升就能飞升?!  “可、可我现在还不想飞升啊。”嵇清柏很是为难,他看着对方如玉般的掌心,不知为何却有些难受,“我是萧国唯一的太子,我要是飞升成神仙了,萧国怎么办,我的父母怎么办?”  檀章眉眼不动,他微低着头,沉默半刻,将手轻轻拢进了袖中。  “你不愿意,我便不逼你。”他说着,突然弯下腰,握住了嵇清柏的脚踝。  太子惊了一惊,下意识挣了几下,却没抽开,铃铛叮铃作响,檀章似乎又笑了一笑。  嵇清柏忍不住红了脸,嘟囔道:“你放手。”  檀章抬起眼,他的指尖拨了拨那串铃铛,平静道:“天凉,殿下记得要穿袜子。”  嵇清柏:“……”  太子殿下后来每天都乖乖穿上了袜子,陆长生发现时还有些惊讶,毕竟之前好说歹说多少回了,嵇清柏就没认真听过,就算听进去了,也是今天穿了明天忘,回头午睡一起来,发现他又光着脚踩在地上。  要说光着脚也不是不行,太子殿下的脚踝秀美,又串着串铃铛,每当跑跳时动作大些,“叮铃”声满宫都能听见。  说来也奇怪,这铃铛声却不扰人,如同大家闺秀腰间盘玉,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那一日午后,嵇清柏又是连着几日没再见过檀章。  他对着自己从小一条裤子的伴读都没多提过一句,偶尔半夜梦醒,又忍不住想那人会不会再来。  陆长生好几个白天见他魂不守舍,哈欠连他,忍不住问道:“你晚上做什么去了?”  嵇清柏没好气道:“我能做什么去?”  陆长生不信:“你别是宠幸了什么人,晚上颠鸾倒凤得没睡好,少年龙虎精神,你注意些身体。”  嵇清柏愣了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  “颠鸾倒凤”这事儿亏的陆长生说得出口!嵇清柏愤愤地想,檀章是神仙他是人!到底谁宠幸谁啊?!第74章 圆  自从陆伴读说了那些个混账话后,嵇太子每回想到檀章都觉得自己配得上“有辱斯文”这四个字,他又不能怪陆长生,晚上梦里都是谪仙的脸,第二天更加精神恍惚。  陆长生似乎认定了他晚上宠幸宫人的事实,还偷偷搞了避子药来给他,认真严肃说着:“你还没大婚,宠幸宫人就算了,要注意着些。”  嵇清柏有口难言,回了宫就把避子药给扔了,大冬天他的寝宫里也烧着地龙,热的心口都烫,于是脱了鞋子,扒了袜子,又赤着脚在殿里走来走去。  铃铛声音轻轻脆脆,宫女们看见了低声笑着,都被嵇清柏赶了出去。  “殿下记得冷之前把袜子穿回去。”大宫女笑着提醒他,“可别冻着了。”  嵇清柏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他趴在床上,又翘着脚晃来晃去。  太子殿里就只有他一人,嵇清柏躺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翻身起来,举着夜明灯爬到书架上,他想找本经书看看,照了半天,发现都是些话本子。  外头天黑的快,宫灯只亮了几盏,光线昏黄,影影绰绰,嵇清柏没找到想要的经书,一回头,突然见到昏灯暗影下立着个人,吓得手里的夜明灯差点没拿稳。  他“哎呀”了一声,却觉腰上一紧,檀章搂着他,稳稳落到了地上。  嵇清柏盯着近在咫尺的脸没敢大声呼气。  檀章低下头看了眼他的脚,淡淡道:“殿下又没穿袜子。”  嵇清柏脸红了一红,解释说:“我白天穿的……回来热了才脱的。”  檀章不置可否,他松开了人,又把手拢进了袖子里,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嵇清柏总觉得腰上的触感似乎还留着,一时半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酝酿半天,才有些紧张结巴地问道:“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檀章想了想,才道:“没有去哪里。”  嵇清柏有些惊讶:“一直在宫里吗?”  檀章点头:“是。”  嵇清柏笑起来:“那你怎么不来看我?”  檀章望着他,目光里映着昏黄烛火,明明灭灭,他问:“殿下可是想我了?”  嵇清柏愣了下,面上腾地烧起了火,支支吾吾道:“那什么……这里毕竟是禁宫,我怕你被人发现了,不安全。”  “殿下多虑了。”檀章轻笑了下,他伸手,取过了嵇清柏手里的夜明灯,转头看着太子道,“这人间,只有殿下能看得到我。”  嵇清柏没怎么想明白檀章那句话的意思,他迷迷糊糊被对方牵住了手,殿中烛火似萤灯,檀章每踏出一步,光影流转成花,落在了他的足下。  嵇清柏被抱上了榻,檀章弯下腰,为他穿上袜子,又轻轻拨了拨他脚踝上的铃铛。  “殿下什么时候愿意和我走?”檀章问道。 第43章 不过太子大婚这事儿也不能太随便,得给神仙编排个经历,于是这活就交给了陆伴读。  陆长生从来没这么屈辱地做过文章,还得装着深明大义,写太子行宫遇刺,巧遇江湖侠女出手相助,女侠不但身手了得,更是容貌绝色,秀外慧中,淑敏德重……他编得自己都要信了。  檀章如今光明正大住进了太子的行宫,几日后更是一块儿回了皇宫,既然光明正大做了江湖侠女,于是大婚之前“侠女”自然乖乖呆在宫里准备待嫁。  陆伴读那篇“太子妃传记”在朝野还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达官贵人们饭后的谈资也愈发丰富,当然早朝上也有吵红脸的,再清明的朝堂也有一朝飞凤凰的野心,结果这凤凰窝转瞬间就有了女主人,换谁心里都得膈应几天。  当然,不论前头怎么吵,嵇太子都不是太关心。  大婚之前,太子与太子妃并不能经常见面,难得见到的几次,檀章还是女装的样子。  仙人不论男女相,均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嵇清柏跟着礼教几个嬷嬷学规矩,偶尔偷瞄檀章,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自从檀章幻化了女貌后,真是应了“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句诗,姿容妍丽,天下无人可匹,他变了样子也比嵇清柏高近半个头,礼教嬷嬷大概是没见过这么身材颀长的太子妃,抬着脑袋讲话都不敢大声,再加“侠女”名声在外,嬷嬷也都是惜命的,不敢真的严加管教,怕成侠女的刀下亡魂。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嵇清柏对着面前的美人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你要不要变回来?”他忍不住问。  檀章低垂下眉,看了他一眼,端的是风情万种,问道:“殿下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嵇清柏不明白仙人为何这么问,只好说,“我认识你时你就是男人,现在这样总觉得怪怪的……”  檀章笑了一笑,却并没有变回去。  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又被分开回了不同的殿宇,檀章如今是准太子妃,已经住进了太子妃宫里,就等着吉日抬进太子殿与嵇清柏完婚。  唯一的太子大婚,帝后嘱咐礼部准备的红妆十里都铺不下,更有落花天降,金叶撒街,让百姓们都能享受太子的喜事和福泽。  许是初七还真是个好日子,嵇清柏一大早起来沐浴更衣,换上金龙喜服,殿前的玉鬃马,凤鸾辇,喜纱罩地,一片潋滟。  太子骑上马背,打马而行,远处云层露光,竟是五彩祥瑞,宫人唱着喜词,仙鹤衔云飞来,在迎亲的队伍上空盘旋,太子妃盖着喜帕,被人搀扶着下了玉街,鹤鸣三声,嬷嬷喜气洋洋念着“喜兆喜兆”  嵇清柏不知怎的,突然紧张起来,他见檀章每下一阶,足下莲花竞相绽放,嵇清柏下了马,转过身去,弯下了腰。  檀章趴在了他的背上。  熟悉的甜味又漫了上来,嵇清柏心里鼓鼓胀胀,眼中不知为何突然泛起了酸意,他背着新娘子朝凤鸾辇走去,檀章搂着他的肩膀,凑近了他耳边低声道:“我们终于做成了一世夫妻。”  嵇清柏糊里糊涂,不知对方为何这样说,张了张嘴,却又不晓得该怎么问,最后也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他将太子妃亲自背上了凤辇,玉鬃马并骑一旁,礼炮夹道,司仪唱着“迎凤回巢,百年好合”,浩浩荡荡的吉服车马过了晌午才回到天子殿中。  太子又亲自背着太子妃入殿。  床上早铺好了大红喜被,绫罗绸缎,当然还有子孙桶,嵇清柏想到檀章之前说过生孩子的话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萧国没有婚宴这些繁琐的流程,天子大婚也与平民一样,入洞房,挑盖头,之后就是夫妻之间的春宵时刻,从下午待到第二天晚上都实属正常。  嵇清柏挑盖头时比接亲还紧张,等挑开了,他才忍不住笑起来。  檀章的妆面今日难得浓墨重彩,一套头脸更是金光熠熠,他倒没显出不耐烦的样子,等挑了盖头,才慢条斯理地一一摘下。  嵇清柏等他半天摘完,才有些心疼道:“变回去吧,反正现在没人。”  檀章没说话,他左手念了个诀,模样还真就变了,只可惜身上穿着女子的裙袍,此刻身板撑开了,露出胸前一片春光。  嵇清柏:“……”  檀章朝他伸出手:“过来。”  嵇清柏下意识把手放了上去。  檀章的腕子稍稍用力,将人扯着抱到了腿上。  “殿下。”檀章抱紧了他,曼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太子发现自己压在下面时才觉得着位置似乎不太对。  檀章裙袍都没脱,睑到还是谪仙的一样的脸,以至于这么搭在一起,感觉既诡异又情色。  嵇清柏的喜服已经脱了,他身光裸,觉得颇有些急色的样子,想扯了被子来遮,却被檀章扣住了手腕。  ……这怎么看都不像说着要给他生孩子的人该干的事儿。  檀章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低下头咬住了嵇清柏的嘴,这姿势下面的人其实不是太舒服,檀章硬是压进了对方的两腿间,嵇清柏只能敞开双腿缠住了上面人的腰。  新娘裙檀章没脱,只撩开了裙摆,底下是旖旎情欲,贴着嵇清柏的大腿内侧。  床上有之前宫人准备的膏油,许是来体谅新妇的,太子割了脑袋都不到最后居然会用在自己身上。  后穴撑开的滋味不好受,檀章下头还不安分,在咐近徘徊轻顶着,他哑声道:“放松些。”  嵇清柏喘着气,有些委屈:“你还说要给我生孩子的。”  檀章动作停了停,似乎轻笑了一下:“人参娃娃拼一拼就出来了,你要几个?像你像我都行。”  嵇清柏总觉得这说辞既荒谬又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膏油润了穴囗,湿哒哒的一片,嵇清柏伸出手勾住檀章的脖子,那人也不客气,顶着腰插了进来。  起先嵇清柏嘴里的声音还能忍着,檀章动作大起来后,他就有些忍不住了。  整张榻都晃得厉害,嵇清柏的双腿轻轻抖着,脚踝上的铃铛更是“叮铃”响个不停。  那声音挠的人心痒耳烫,嵇清柏羞耻地蜷起了脚趾尖来,脸上的绯红一直漫延到了胸囗。  檀章低头在他耳边哄了几句。  嵇清柏摇着头,呻吟声都带上了点哭腔。  檀章又轻声笑了笑,抱起他换成了盘坐的姿势,这明显进得更深了些,嵇清柏啜泣着,只好愈发抱紧了面前的人。  铃铛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整夜,晨光微熹才渐渐收止,宫人来送午膳时,却是太子妃出来布的菜。  于是第二天,关于太子与太子妃的一些私庭秘幸居然传得发香艳起来。第77章 圆三  太子妃龙精虎猛的说法传遍后宫时,嵇清柏正刚接过监国的担子,皇帝早朝后在书房,委婉又尴尬地提起这事儿。  嵇清柏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儿臣刚新婚,太子妃是有些粘人……但也没坏了规矩。”  皇帝叹了口气,面色复杂:“他是你的机缘,又不是凡间之人,朕与你母后不敢横加干预,只希望他能好好待你,让萧国百年平安。”  嵇清柏磕头道:“父皇放心,儿臣定让萧国盛世昌荣,不负您与先辈们的心血。”  檀章白天仍旧恢复成女子的样貌,整个后宫都知太子宠他,虽是江湖儿女,但也不用学任何规矩,他大早上去给皇后请安,递茶的时候,对方托着茶碗的手都有些抖。  皇后屏退了旁人,也不敢真的坐着受他的礼,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皇后才有些难以启齿道:“这子嗣之事……”  檀章的表情平静,淡淡道:“生儿育女并不是难事,母后不用担心。”  皇后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是太相信。  檀章喝了口茶,突然笑了一笑:“只要夫君努力些,想要几个就能有几个。”  皇后:“……”  嵇清柏显然想不明白要自己努力些到底是怎么个努力法,因为每晚努力的那人都不是他。  芙蓉帐暖,云收雨歇,腰酸背痛的那个倒是太子,檀章身上太子妃的裙袍还未褪干净,伸手将嵇清柏揽在怀里,后者眼皮子都要搭上了,嘟囔道:“以后不能这么荒淫无度……”  檀章低声笑着,胸膛微微震颤:“总不会耽误了殿下的早朝。”  嵇清柏掀起眉,睇了他一眼。  这寒冬刚过,倒春寒仍旧冷的厉害,太子殿中地龙温暖,床上的仙人也不是冷冰冰的。  嵇清柏像是睡在一片怡人温水里,没过多久就有些困了,他闭着眼,不知想着什么,突然道:“我前阵子总是做梦。”  檀章没说话,指尖爱抚过他光裸的肩头,静静听着。  嵇清柏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梦到你是个很厉害的神仙。”  他笑起来,似乎觉得梦中荒诞的很:“是天上地下的佛。”  檀章问:“然后呢?”  嵇清柏看向他,稀松地皱着眉:“佛不能有七情六欲,你如今与我在人间成了亲……可是破了戒,坏了规矩?”  檀章又笑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以前是不可以。”  嵇清柏脸色稍变,却又被檀章按在了身下面。  他揉捏着太子的后颈,一下一下,似是爱不释手般,许久才说道:“但现在无所谓了。”  檀章低头看着他,“这六界无量,除了你,无人能动我心,伤我情。”  萧国能昌盛至今,与王室贤能脱不开干系,萧国皇帝均不贪恋权术,在太子及冠那年,皇帝便将清明前朝全部交予了嵇清柏,自个儿带着皇后颐养天年去了。  太子既然当了皇帝,太子妃也就成了皇后,虽然天下太平,政绩突出,但大臣们闲了也挺八卦的,隔三差五就要旁敲侧击,提醒着新皇的后宫空虚,子嗣单薄。  这些话当然断断续续也传进了后宫。  以至于嵇清柏有一日上朝,还未过半,管事太监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过程中还在御阶上绊了一跤,干脆磕头激动地报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有喜了!”  嵇清柏:“?!!!”  大臣们倒是都觉得万分高兴,认为是件普天同庆的喜事,萧国果然鸿运昌隆,皇后有喜,这可比当年先帝得子来的容易的多,嵇清柏却呆坐在龙椅上,只觉一切荒谬之极。  他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震惊更多些,下了朝便急急忙忙赶去了后宫,檀章坐在中殿里,太医跪在下首开方子,看到年轻天子又是一声道贺:“恭喜陛下,娘娘已有三个月身孕,母子平安,陛下不用太过担心。”  嵇清柏当然不担心,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等太医把方子开完,挥退了众人,目光复杂地落在皇后的肚子上。  檀章招手让他过来。  嵇清柏走过去,便又被抱到了腿上,他怕压着对方的肚子,坐都不敢坐实了,被檀章笑着拍了拍屁股。  “只是个法术而已。”檀章道,“陛下怕什么?”  嵇清柏头痛:“那七个月以后怎么办?前面那些人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好了,我又不在乎。”  檀章淡淡道:“你是不在乎,但这后宫要是真被塞了人进来,我怕到时候出人命。”  嵇清柏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不会有别人的。”他笃定道。  檀章没说话。  他三世经历人间事,谈不上有多喜这凡尘,无量佛本就清浅缘淡,六界都只是他的一抹眼底香灰罢了,凡人热闹,却也多贪婪恶祟,佛尊三世历劫渡苦,嵇清柏也陪着他尝尽了人间恶业,瞧遍了众生丑相。  此世嵇清柏在萧国托生,却也成了人间帝王,既然这人如今还想留在红尘里,那么不论恶业还是丑相,檀章都不愿嵇清柏再尝一次。  用檀章的话说,人参娃娃拼出来的孩子与凡人无异,配得上皇亲国戚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