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界逆袭之王》 第1章 伊始 “儿砸啊,你知道吗,你老母亲我这两天给你算了一算,你将来将会有一个大劫,而这个大劫老母亲我也无法预测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与一个女子有关,至于是否是与桃花有关,目前还不好说!”吴家那位于a市市中心的一处豪华别野中,二楼吴英雄的房间,老母亲林娇正在给自己十一岁的儿子吴英雄讲睡前故事。可能大家会觉的很奇怪,吴英雄这娃都十一岁了,还要讲睡前故事,这是什么骚操作。没办法,吴英雄也很无奈,自己有一个英雄梦的老母亲,从给自己取名字这件事儿就可以看得出来,当然,如果只是取一个名字这么简单就好了,用林娇的话说就是“当年,我来到红尘历练,发誓要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作为,奈何刚刚来到尘世,还未来得及开始自己的大业,就被你那阴险的老爹盯上了,连哄带骗地嫁给了他,还生下了你,从此你老娘的英雄梦算是不可能靠自己实现了,所以,你老娘全部的希望可就寄托在你吴英雄的身上了,你可要好好给我争气。” 每天林娇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吴英雄讲各种各样的鬼怪故事,以及各种邪不压正,男主人公一路披荆斩棘,收货无数友情与爱情后,最后走上人生巅峰。永远都是这个套路,然后吴英雄还得配合着自己的老母亲,装作很有兴趣一样,可是把这年纪小小的孩纸给累坏了。 吴英雄今天在学校上课体育课,晚上又被送去练了跆拳道,把这孩子累坏了。然而此时此刻,吴英雄还得听自己老母亲的千篇一律的故事,简直没有比这更催眠的了好吗!!吴英雄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等不及要来一次亲切的永不分开的会晤了,可是……“儿砸,你怎么回事儿,你妈现在在给你讲人生大事呢,你竟然敢睡觉,你知道我为了给你算这一卦花了多少精气神吗,你快给我做起来认真听!”林娇拍拍吴英雄的脸,佯装生气地对他说。 没办法,只好委屈一下上眼皮和下眼皮这一对可怜的情侣了,吴英雄艰难地睁开他的小眼睛,生无可恋地说道:“好啦,母上大人,我这是在关掉视觉,这样才可以认真听你讲不是吗,不是您经常对我说,一心不能二用的吗,所以我只留一个听觉在认真听您说呀!” “你小子,明明就是在睡觉,还跟我东扯西扯的,快,认真听我讲!” “我给你说,你这个大劫呢,可以说很明确地是和一个女子有关,所以你老母亲我现在提醒你,长大以后,不能看见漂亮姑娘就喜欢,虽然你继承了你老妈我的全宇宙超级无敌最高颜值,以后可能有很多女生会喜欢你,但是我警告你,越是漂亮的女生越容易有坏心思,当然,你老妈这种集美貌与智慧和美德于一身的世间珍宝是不多了,所以啊,以后你可千万不能因为人家长得漂亮。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吴英雄想说,母亲大人啊,您老人家最近是不是又看金庸老先生的小说看多了啊,我是张无忌你是殷素素吗,还漂亮女孩容易有坏心思呢,真把这当武林了啊。但是,心里是这样想,吴英雄表面还得装作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不然。今晚,自己怕是没法睡觉了。“好的,妈妈,我会记住的,你放心好了,除了你的话,其他女生的话我都不信!” “真乖,这才是妈妈的好儿砸啊!” “当然呢,你要是学会了你爸爸的眼光,遇到一个像你老母亲这么好的人呢,是吧,我也不能说啥,但是你得擦亮眼睛,可千万不能被骗了啊。为了给你化解这个将来的危机呢,母亲觉得明天启程回一趟你母亲师傅那儿,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帮帮你,,,,,说到你太师傅,母亲给你说,他可是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奇人啊!想当年……” 好困啊,慢慢地,吴英雄的意志已经不够支撑他听完自己老母亲的巴拉巴拉的魔咒了,成功地与周公进行了亲切又热烈的会面。 “叮,叮,叮……”,伴随着闹钟的吵闹声,吴英雄睁开了他乌黑乌黑的眼睛,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起床,换衣服,洗面,刷牙,下楼吃早餐然后司机李叔叔送自己上学去。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天也不例外,唯一的不同就是,今天下楼吃饭的时候,郑阿姨给吴英雄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自己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出门前给自己留得信,让吴英雄起来再看。这又是什么操作,还给自己写信了,爸爸也是,什么都依着自己那还没长大的母亲胡闹,真真是,唉,难为自己了。 ……… “英雄啊,昨天和你说过了,今天我要去你太师傅那儿帮你找找化解危机的办法,本来我是不让你你爸爸跟着我去的,让他在家照顾你的,可是你爸爸说,不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回去,说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该自己学会照顾自己了,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独立一点,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你爸爸跟着我回你太师傅那儿,你在这儿好好学习,认真地生活,等我和你爸爸找到办法,我们就回来,此去归期不定,你要按时吃饭,最主要的是,我这段时间又写了一本睡前故事,就房子妈妈房间床头柜那儿了,记得每晚睡觉之前拜读一下喔! 母上大人:林娇 父上大人:吴振 留”。 …………吴英雄看到这,就只剩无语and无语了,有这么不靠谱的爹娘吗,但是有没有把自己当小孩儿看啊,毕竟怎么着我还在上小学呢,你们这样撒手不管,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我的吗??? 算了,还是老老实实上学吧,这两人想逍遥就让他们逍遥去吧,自己也乐得清净,终于不用再受那睡前故事的荼毒了,这也是一件幸事啊! 第2章 安逸 看来此人在乡民中威信很高,吴英雄心中暗道,打量起这人来,身材高大,剑眉朗目,没有染过的粗布衣服上补了好几个大补丁,但非常合体,整个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味道。 他看过宋文德递过来的黑色铁牌,点点头,便径直来到卫倜的马前,抱拳道:“王安奉家师之命恭迎贵客。”卫倜等人也下马回礼。 王安又道:“神庙规矩,若非祭祀的牲畜都不可靠近,恐怕冲撞了灌口二郎,诸位远来贵客所骑的马匹可暂存在乡农家中。” 北地重骑战,王贵等一干军汉均是惜马如命之人,一听这话便要翻脸,唯有卫倜安然答道:“甚好,多谢众乡亲为我等照料马儿。”众军只得将马缰交给走上来牵马的乡农,燕四郎还一直念念叨叨的告诫乡农他的马儿胃口娇贵,千万不可乱放去啃野草。 一行人跟随在王安身后走出乡农的包围,王安却领着大家绕过神庙,在田间地头三转两转,朝一座普通的简陋农舍走去。 吴英雄奇道:“莫非张祈伯并不住在神庙之内么?” 王安回头笑道:“蒙众位乡亲看中,家师只是祭祀之时担当祈伯,平日里采茶种田,和普通农人并无区别。”说话间,已弯腰走入农舍,不一会儿便出来招呼众人入内叙话。 卫倜等人弯腰进入农舍,便看见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笑道:“欢迎远来的贵客。”在他的脚下,是一个编了一半的茶篓。 卫倜拱手道:“北汉吐浑军指挥使卫倜奉皇命出使蜀中,见过张祈伯。”一边命手下都上来见礼。 张祈伯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张阿朗只是青城山下的一介茶叟,当不起众位将军的大礼。”一边让王安去里屋多般了几张长凳让众人一一坐下。 待众人坐定,张阿朗才道:“诸位远来的意思,阿朗明白。前番汉主来使也说,当宋人伐汉之时,愿蜀中之民群起举义。”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徒弟,又说道:“诸位也知道,宋人平蜀之后,仍然将蜀人视若敌国,盘剥聚敛无所不用其极,夺取我们身上御寒之衣,口中之食,去充塞开封的府库,夺取我们的子女,去满足大人们的欲壑,当真将我们蜀人视作猪狗一般。”说到这里语气已极度悲愤,只听“乒”的一声,刚才看似温文有礼的王安一拳砸在矮几上。 张阿朗却话锋一转,接道:“但是,要我领头起事,却是难以从命。” 话音刚落,卫倜还脸色如常,王安却已按捺不住,叫道:“师尊!” 张阿朗瞪了他一眼,对卫倜道:“汉国一隅之地和中原相抗数十年,我等皆是佩服。只是蜀中父老常年不习兵戈,若是让他们仓促成列,与外来的虎狼之军交战,无异于带他们去送死。六年前全将军起事,我也曾率领身体强健的乡民数千人参加,开始时的确将宋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连续获得了几场大胜。但是一旦宋军稳住了阵脚,将我们看作是值得认真对待的敌手,那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张阿朗深深看了一眼旁边涨红着脸的王安,叹道:“因为我处事公道,祭祀二郎的各种供品全都毫不贪墨,乡亲们才信任我,让我担当二郎神君的主祭。他们相信二郎神君能保佑年年风调雨顺,大家都过着太平日子,我不能明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还让信任我的乡亲们去送死。”说完,又对卫倜一拱手,歉然道:“张阿朗无才少德,让卫将军白跑一趟。” 卫倜抱拳道:“此间乡民有二郎神君庇佑,是他们的福分。我等皆是战阵搏杀出来心胆硬冷之人,哪怕和宋国碰为齑粉,也要让中原官家收敛一二!” 卷一北风渐渐波不平第六章善若水 张阿朗也站起来拱手谢道:“愿二郎神君保佑将军,也请将军体谅世间生民不易。” 虽然未能达成使命,北汉诸人却被张阿朗言语间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所感。卫倜挥手让宋文德将缠在腰间的二十金锭取出,说道:“这些钱财俗物,请张祈伯代我等供奉二郎神君。”张阿朗也不推辞,让王安收了,又道:“今晚恰巧我等要做做一场法事,求二郎神君保佑秋收顺利,将军可愿观礼后再行离去?” 卫倜心知邀请参与祭祀二郎神君的大典乃是把自己等人当作朋友招待,便不推辞,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因按照规矩,祭祀需在天黑以后进行,此时尚有诸多事务要先行准备,因此,张阿朗便让徒弟王安陪坐,又唤来一名垂髫小童给北汉诸人奉茶,自带了两个徒弟去安排晚上祭祀所需的事项。 见北汉诸人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奉茶的小童便将煮好的茶汤端了上来,先给卫倜上了,依次又给宋文德、王贵、吴英雄等人上了,众人见他年纪虽小,却将宾客的主从弄得颇为清楚,神色也十分宁静,不似没见过世面的乡间童子,不禁都有些诧异。王贵接过他的茶便笑问道:“我看这小娃儿不错,叫什么名字?” 那小童还未开口,王安便抢先答道:“这是我的小师弟,名叫蔡舜,木子蔡,尧舜的舜。” 吴英雄只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随即哑然失笑,在这个世界里,自己哪里还有什么熟人,尽管如此,他也从怀里摸出一小串铜钱,向那童子善意的笑笑,对王安说道:“我这里有几个铜钱,给贵师弟买饴糖吃吧。”说完便要交给那小孩。 童子先却不接,看到王安点头之后,方才接了。 这一举动好像拉近了与王安的心理距离,虽然王安跟随师尊也见过不少世面,但他也心知卫倜等人乃是比州县官大上许多的达官贵人,又是初见,是以不免仍有些拘谨。眼下将卫倜性情似乎不恶,手下如王贵、吴英雄等也是和颜悦色,与那些寻常官吏的嘴脸不同,不由稍微放松了些。他带师弟向吴英雄道过谢之后,叹道:“先国主以仁政治国,蜀中本来是天府之国,生活也安逸无比,,谁料忽然祸从天降,宋人抢走了一切,现在的小孩子莫说有饴糖吃,能勉强不饿死就是幸运了。” 北汉众人立刻想到了宋国对北汉的劫掠,感同身受,不免心中有了敌忾之意。唯有卫倜打量着这名叫王安的弟子,感觉他和张阿朗全然不同,如果说张阿朗是一潭润泽百姓的深泉,这王安则好像是压抑已久的火山。看样子张阿朗打算让王安做自己的衣钵传人,不知他有生之年是否能将王安心中的火气逐渐削去,不过,此人对于北汉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可用之材。 于是卫倜放下黑陶茶碗,对王安拱手道:“适才张祈伯所言固然有道理,不过,若是任由宋人如此鱼肉百姓,只怕他们会更加得寸进尺,到时恐怕更加民不聊生啊。”说完又向宋文德、王贵等人打了一个眼色。 吴英雄兀自愣了一下,宋文德却当即会意,接口道:“我国远在北边,与契丹、宋等强国为邻,几乎无时不战,这许多年虽然死伤累累,但也总算让敌人明白,我等不是束手就擒的羔羊。” 第3章 密谋 王贵此刻也会意道:“卑躬屈膝只会让敌人当你是小绵羊,刀剑说话才会赢得活下来的机会。” 北汉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将王安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祈伯撺掇得脸色通红,愤愤道:“头上三尺有神明,若是宋人不给我等蜀人一条活路,只就这条性命拼了算完。” 卫倜见这番挑拨已经有了效果,微笑道:“敌强我弱,虽然贵师的想法是不错的,只是如果一味忍让,不免让敌人愈加猖狂,小祈伯,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王安不禁一愣,按理说,北汉有什么建议都应该直接告知张阿朗,由师尊拿主意,可这卫倜摆明是要跟他商量,不禁有些犹豫。 但卫倜是何等人物,眼看这在乡民众有些威望的王安已经入彀,哪肯放过,不待他答应便说道:“我北汉虽然国小民贫,但常年征战之下,士卒强悍也是世人皆知的。”这话在老将口中说出透出一股傲气和自信,王安竟然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卫倜微微一笑,接道:“贵师说道,蜀中百姓不习兵戈,是以只好忍受宋人的苛政。老将倒有个提议,不如贵教选送数百壮士,来我北汉军中历练一年半载,习得战阵。万一将来宋人变本加厉,天人共愤之时,由这些壮士为骨干,贵教便可大举义旗。宋人只一味认为蜀人柔弱,不及防备,贵教大有机会一举而克成都,蜀中各州县便传檄而定。到时只需遣一员大将北封剑门关,便可还蜀中父老一个天府之国。” 卫倜一口气讲完,众人又都屏气看着那王安,这番话听来可行之处极大,不但王安,连那奉茶的童子也听得跃跃欲试,端茶的手腕居然也轻抖了起来,静静的室内只听茶碗与盏碟的微微碰撞之声。 王安也被说得心动,埋头沉思半晌,猛地抬起头来,对卫倜说道:“多谢卫将军指点,如有合适时机,我会再向师尊进言,请他选拔信得过的兄弟,前往北国来寻将军。” 卫倜点点头,道:“好,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转头去对宋文德道:“文德,你可取出我信物一件交予小祈伯,以便蜀中壮士将来相认。”宋文德当即点头答应了。 众人觉得虽未说动张祈伯本人,这王安是他的大弟子,若是此人有心于宋廷为敌,挑动蜀中变乱也未必不行。为坚他之心,北汉诸人又都你一言我一语将北疆那些兵战之事中拣些趣事来谈,言语之间将宋军兵将嘲笑得极为不堪,倒好像这些年被压着打的是宋人一般。 这王安也是人才,一人陪七八个北汉来人谈话,竟然使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甚是受到这祈伯大弟子的重视。虽说北汉一直被契丹和中原王朝压制,但主要还是国力不如,若论士卒坚韧凶悍,实际还犹有过之,随同卫倜来蜀的众军汉更是尸山血海里爬出的主,平常言语之间,便有股子豪气逼人。唯有吴英雄只问些蜀中民生之事,还饶有兴致的与这世代为茶农的王安探讨起茶叶如何喝才不失其本味的问题来。 眼看天色已渐渐昏黑,一个祈伯的弟子过来传话,王安便领北汉诸人前往灌口二郎庙观礼。 此刻在二郎庙前的广场内外已经挤满了四面八方前来祈求二郎神君的乡民,几乎有数千之众。一见到王安领着众人前来,原本拥挤不堪的乡民都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显然都对王安小祈伯的身份非常认可。来到灌口二郎庙前,众人才发现,来时看到的庙门口两座白色小丘居然是数以万计的羊头骨堆砌而成的祭塔,两座羊头塔之间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香炉,却没并不插香烛,而堆满桑柏的枝条,火焰已经点着,火苗跳得仿佛比庙宇的金色的屋顶还要高,熊熊的火光映照着森森白骨和虔诚的信众,衬托得气氛分外诡异。 香炉之前已经摆放了一个巨大的供桌,上面摆满了二郎神像、锣、鼓、法螺、神轿、战旗等法器。吴英雄仔细看了看二郎神的像,是一个腰携雕弓,手牵黄犬的英俊武将模样,和记忆中的二郎神没有太大区别。 就在这时,张阿朗在八名弟子的伴随下从庙中走了出来,张阿朗将双手向天伸出,广场内外的乡民立刻鸦雀无声,并且纷纷的跪了下来,卫倜等人站在场中立刻显得格外突兀,便也随着众乡民向二郎神下跪,同时吴英雄也好奇的看张阿朗如何做法。 只见张阿朗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肩膀剧烈抖动。在被各种神怪电视浸泡长大的吴英雄看来,这便是请神上身的标准动作了。接着,不知何时走到张阿朗身边的王安便向已被二郎神上了身的张阿朗询问秋收期间是否有暴风雨等,同时请求二郎神保佑秋收期间不出现坏天气。 张阿朗则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他保证秋收期间不会下暴雨,但是众村民必须抓紧好天气收割粮食,要将粮食及时晾晒储存,而且这段时间各处不得有伤风败俗之事发生,如果不然,出现暴风雨就是乡民自己的事了。 二郎神的保证让所有的乡民都松了一口气,随即便有大约数十头山羊被带到了广场之前,主持献祭的弟子先用桑柏枝燃烧出的浓烟将羊的全身熏了个遍,然后用水把羊从头到尾的洗干净。最后由另外几个弟子捧出献祭专用的菜板和刀,将刀子要先在桑烟上熏一下,然后割断羊的喉咙,数十只羊儿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临到断气之前都一直咩咩的叫个不停,有的眼角甚至还流下了泪来。 那行祭者却不管那许多,手脚麻利地将每只羊放出的第一碗血和羊头堆放在二郎神像前,把四个蹄子以及心、肝、肺放进火炉中焚烧,将羊的其余部分整齐的摆放在广场前的一片空地上。这些事情都在片刻之间做完,这期间,张阿朗始终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请二郎神用餐吧。 眼看祭祀灌口二郎的仪式就要结束,张阿朗正准备开口让各村的人将献祭过了的羊肉各自搬回去分食,忽然东边的乡民忽然骚动起来,后面的人不住地往前推,前面的人不愿往前冲撞了二郎神享用供品,只挤得乱作一团。 张阿朗眉头微皱,正想让王安前去安抚一下乡民,顺便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那边喧哗,东边忽然传来几声锣响,锣响之后,便依稀听见二郎神庙广场外围有人喊话,却因为广场中乡民们的人声鼎沸,听不太真切,张阿朗又举起双手让广场中的乡民安静。 “里面的刁民听着,此间妖人勾结敌国图谋造反,朝廷在此缉拿要犯。官军已将此处团团包围,不想死的立刻蹲在地上等候官军验看,如有顽抗,定斩不饶。” 张阿朗闻言脸色一变,立刻朝卫倜等人看来,北汉诸人等也是脸色剧变。卫倜自忖自己入蜀以来拜访的山寨全部都是和北汉有数十年关系的后蜀遗民,而且从未表明身份,只是代表北汉给他们送些金银兵器,这类地下交易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后蜀境内进行,怎么会被宋人盯上呢?巧就巧在自己一行刚到此处,宋廷就调集大军将灌口二郎庙围困,难道宋国朝廷一直在监视这灌口二郎庙,抑或自己被这张祈伯出卖? 北汉众人全都紧紧握住随身携带的利刃,定睛看着卫倜,只要领头之人一声令下,不管是冲上祭坛去擒住张阿朗还是冲出人群,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在这当口,只见张阿朗侧过头跟王安说了句话,王安便趁众人都看着张阿朗的机会,偷偷溜下祭台,找到卫倜说道:“朝廷不知从何得知将军等人在此,请诸位放心,二郎神君决不会看着他的客人被敌人带走,家师命我带诸位到庙中再作计议。”说完转身便朝庙后走去。 卫倜凝视了在台上仿佛还在思索的张阿朗一眼,便跟随在王安之后离开广场,转到侧门来到庙中。 第4章 投降 此时广场上已经乱成一片,有的人以为宋廷又要寻机杀戮而惴惴不安,有人则龟儿老子的操着川音乱骂,捋起袖子一副准备冲撞二郎神的官吏干架的样子。更多的人则看着祭台上的张祈伯,等待他拿个主意。 卷一北风渐渐波不平第七章风折草 张阿朗沉思片刻,伸手让众人噤声,朗声道:“众位乡亲请稍安勿躁,二郎神君在上,我等聚集在此绝无谋反之意,待我派一名徒弟前去说清事理,定让众位乡亲安然回家。”说完便指派一名弟子去寻外围宋军主事之人沟通情况,自己转身进入二郎庙内寻找卫倜等人商议对策。 他一踏进庙门,便被神色焦急的北汉诸人围住,卫倜举手制止其余人说话,先开口道:“今趟之事,祈伯也是措手不及,依我判断,必定是你我两方出了向宋廷通风报信的内奸,现在我等皆在祈伯翼护之下,如何行动只听祈伯安排。”说完便看着张阿朗,等他说话。 张阿朗脸有惭色,拱手道:“感谢卫将军信任,未能照顾好诸位贵客是我的罪过。为今之计……..”他沉吟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灌口二郎庙西临岷江,庙后有条小路乃是守庙人日常打水常走的,外人不太知晓,王安可带众位将军走小路下岷江,江边有我庙中备用的竹筏,诸位将军便可顺江而下,逃出此地。” 卫倜尚在考虑之中,忽然又听庙外喧哗之声又起,张阿朗又朝卫倜深深一揖道:“我还要到外面安抚乡民,就不送诸位将军了。就此别过,愿二郎神君保佑诸位逢凶化吉。”说完便转身旋风般的离去。 来到庙前,定睛一看,绕是张阿朗修为颇深、为人宽和,也不禁目眦尽裂,原来被派去向围庙的宋军说明情理的弟子竟然被割去双耳放了回来,眼下脸色苍白,血兀自不停的从头上涌出。他一看到张阿朗,便跪着上前哭道:“师尊,外面已被数千大兵包围得水泄不通,带头的将官说道,咱们只有听凭吩咐的份儿。徒儿的耳朵,竟被这厮割下来生啖了!” 张阿朗抚摸着弟子的肩头,叹道:“张余,你本是青城山下务农的老实人,是为师让你遭到这飞来横祸啊。”他抬起头看看下面不知所措的乡民,沉吟半晌,对弟子们道:“你们和我一样,都是附近的乡民,只需散入乡亲们中间,为师料想也不会有人出卖你们,宋人总不成将这数千村民都杀了。只是今趟之事终须有人出首,既是为师担当这二郎神君的主祭,便有为师来承担吧。” 众弟子一起跪倒,张余更是哭喊道:“师尊,我等哪怕拼掉性命,也定要保师尊安全。” “胡闹!”张阿朗脸色严厉的训导道:“我乃灌口二郎神君的祈伯,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即便为师肯矮身遮掩,焉知官府会否放过为师。你等不一样,当保留有用之身,侍奉二郎神君。”说完忽的又想起一事,便道:“今后者灌口二郎的主祭,便由你们王师兄担当,你们都要好生辅佐于他,王安为人嫉恶如仇,但不善圆通,你们要多多的劝诫他。”说完便拂袖让弟子们离去。 看到一众弟子慢吞吞的混入乡民中间,张阿朗才大声劝乡民们全都按照官军的要求蹲在地上,自己立于二郎神位之前,等着宋兵进来抓捕。弟子们含泪看着他孑然一声的身影屹立在熊熊的祭火之前,神态庄严,气概如灌口二郎神君一般无二。 众乡民全部蹲在地上后好一会儿,才有手持刀盾弩箭的宋兵进入场内,他们将先占据广场四角和祭台,将一看便知是匪首的张阿朗双手反剪绑在一边,确认此间乡民不会反抗,没有危险之后,才请主将进入广场。 过了片刻,才有一名顶盔贯甲,手按腰刀的宋将大步迈入,他走到张阿朗面前,看了他一样,厉声问道:“你可是聚众闹事,勾结北汉的妖人张阿朗?” 张阿朗抬头,朗声道:“我是青城山下茶农,灌口二郎神庙主祭张阿朗。”说完便紧盯着这宋将,听他有何下文。 孰料这宋将狞笑一声,道:“是就对了。”居然拔出腰刀,唰的一刀,竟然当众将这深孚数万蜀人众望的张祈伯砍下头来,只见一股血箭冲天而出,尸身屹立了好久才乒然倒下。 地下的乡民和张阿朗的弟子没料到祈伯竟然这般容易便被斩首,顿时都闹嚷嚷起来,从旁监视的宋军立时冲入场内,将几个闹得最厉害的乡民押到场边,当场砍下头颅,震慑的其余乡民都不敢作声,那宋将才傲然高声宣布道:“查灌县顽民张阿朗,妖言惑众,结党谋叛,被我当场格毙。” 张祈伯被宋将斩首之际,王安正带着北汉诸人走庙后的小路,只听庙宇那边人生鼎沸,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与王贵一同走在前面,宋军把守住了庙宇周围的大小道路,却不知道这条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捷径。是以王安与北汉众人一直平安无恙的来到了岷江边。命早已守候在此的五名教众将船只备好,王安便转头对卫倜等道:“卫将军,小的送你到此,你等可顺江而下,寻找一处没有军兵把守的码头靠岸便是,诸君保重。”说着便和众人抱拳作别。 卫倜拍拍他的肩头,谢道:“多谢小祈伯带路,将来如有需要我等的地方,开口便是。”北汉众人也都慨然应诺,大家情知既然暴露行踪,此行已是九死一生,不再婆妈,虽然大都不会水,却大步踏上竹筏。二郎神教的教众将小船撑离陆地,到达江心位置便顺江而下。其时月色晦暗,若无火光照亮,百步之外已不见人影,是以围困二郎神庙的宋军并未发现江中这艘竹筏。 行出大约两炷香的功夫,卫倜点点头,王贵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递给撑船的,说道:“这位艄公辛苦,可择地送我等上岸便是。” 那艄公先是说什么都不要祈伯客人的银子,后来强不过王贵,这才千恩万谢的接过了,举起梢杆用力将筏向江滩撑去。船上的众人早有在水上晃得精心胆战的,眼见一点点接近陆地,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忽然数支长箭从船后方射来,其中一支正中那艄公的胸口,艄公顿时跌入水中。原来是宋军不知如何得知北汉诸人的行踪,又乘船追了过来。 小船失去撑持,立时在江边打起转来,卫倜与王贵等无人懂得水性,也不会弄筏,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宋军乘坐的船越滑越来越近。唯有吴英雄一把拾起艄公掉落的竹竿,死命两下,又将竹筏撑得向岸边荡去。后方宋军放的箭越来越密集,卫倜等人纷纷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剑拨打箭支,拼命护住撑筏的吴英雄。 忽然,宋军停止了放箭,北汉诸人不明所以,吴英雄则拼命将船向岸边滩涂撑去。一个声音越过江面传来:“我家将军仰慕卫将军是条汉子,你等若是弃暗投明,可保全性命。” 一时间,除了玩命撑筏的吴英雄外,北汉众人都望向卫倜,经过了纷乱的五代,将领侍奉几朝君主的事稀松平常,为一国一君尽忠倒是罕见,眼见对方如此承诺,便听卫倜拿主意。 卫倜凝望后方,只看到夜色中宋军模糊的船影逐渐明显,张弓搭箭的士卒站满船头,对身边众人平静的说道:“卫某一生撕杀,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你等若是不愿,尽可将我人头交与宋将。”众人面有惭色,王贵更道:“虎将焉能降于鼠辈,我等愿随卫将军死战到底。” 就在这时,只听吴英雄欢呼一声,竹筏重重的顿了一下,好几个北汉军卒都站立不住跌下竹筏,却感到只有浅浅的一层水面,双脚已站上了松软的沙滩,原来竹筏已经靠岸了。 “还不快走!”卫倜低喝一声,既然不投降,众人忙不迭的拥着主将下了竹筏,拼命朝岸边的树林奔去。 宋军没想到北汉众人在如此重寡悬殊的情形下还不投降,那主将一声令下,船头的七八张弓弩发箭,却大都射偏了,剩下几枝射得稍准的又被逃跑的北汉军卒随手斩落。宋军大部是北方人氏,也不会水,此刻无技可施,只得用刀背猛砍划船的民夫,呵斥他们出力快划。 第5章 解释 北汉众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江畔的卵石滩上快跑,后面宋军船只没多久也已靠岸,士兵在军官的呵斥下跳下船头,这些宋军本是北地悍卒,站在船头放箭时因为重心不稳,箭枝要么无力,要么没了准头,双脚踏踏实实的站在了地面时放箭却是又准又狠,吴英雄在特种部队训练时也曾练习过黑暗中躲避拨挡的功夫,是以无事,却耳听得身前身后好几个北汉军卒闷声轻哼,显是中了宋军之箭,只是这些人都是血勇之辈,只要未被射中要害,兀自奔跑不停。不多时又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那是宋军将送他们出来的船老大一刀砍了泄愤。 北汉众人随身并未携带弓箭,在这种挨打不还手的情形让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北汉军卒恨得牙痒痒的,幸好跑不多远就进入了岸边树林,繁密的枝丫挡住了背后越射越准的劲箭,北汉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逐渐围拢在卫倜的周围。 眼见北汉众人奔入林中,先头的宋军不敢穷追,只在林子外面瞅着人影放箭,不一会儿,那宋军的军官已带着亲兵赶到,一路追击下来,知道卫倜等人没有弓箭,一干宋军便大咧咧的点起松明火把,那军官又喊起话来:“卫指挥,小将乃九州都巡检使张王己大人麾下都虞候程方五,方才已将乱贼张阿朗斩首,指挥使远来是客,还请到成都府一叙。” 卫倜“呸”了一声,环顾同行诸人几乎个个身上带伤,宋文德不知去向,象是北宋军射中了要害,想到宋文德跟随自己已有十数年之久,卫倜不禁心中一恸,沉声对左右道:“这程方五说得不错,此番某等在蜀中人地两疏,恐怕很难逃得出去了,某已决心死战,诸位都大好男儿,去留自定。” 吴英雄只觉得黑暗中卫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念及卫倜对他这段日子的收留栽培的恩义,军人的血性上涌,不禁脱口便道:“誓死随将军。”其余五人自无异议,接口道:“愿为将军效死!” “好男儿!”虽然心中早已知道结果,但众人一致效死的决心还是让卫倜感动,特别是自己青眼有加的吴英雄,虽说相识不久,却也愿誓死追随,卫倜伸手拍拍吴英雄的肩头说道:“吴英雄,某本想送你一场富贵,无奈天不与便,让你陪老将葬身此处。” 吴英雄这时还有点奇怪,自己是现代人,怎么说出愿为主将效死的话来连顿都不打的,眼看卫倜拍拍自己的肩头,连忙拱手道:“将军抬爱,吴英雄惶恐。” 卫倜挥挥手让他不必客气,抬头盯着宋军火把的方向,眼光犀利得仿佛穿透黑暗似的,道:“既然要决一死战,眼下当务之急是夺得几副趁手的弓箭。现下我们不出一声,宋军必然以为某等仓惶逃去,不久以后便会入林来追踪某等。”见众人都在用心聆听,便命令道:“白延赞带燕四郎往远处去,弄些响动引宋军来追,某与王贵、吴英雄、辛古、潘九在林中埋伏,如有宋军弓箭手追来便乘机袭杀夺弓。”众人都拱手依计行事。 宋军喊话过后过不多时,见林中毫无反应,这才向林中搜索,宋军都虞候程方五也不心急,此地已是蜀中腹地,他料定北汉诸人地方不熟,只要宋军各处要害设卡网罗,卫倜等便只有就擒的份儿。 临时接到密报说卫倜等人乘小舟沿岷江逃脱,此次程方五立刻派快马通知沿江的宋军哨卡全都密切监视江边。尽管明知敌方只有八个人,虽然仓促征调船只不易,程方五仍带了一百五十多精锐军士乘船尾随追击。此刻宋军全都打起火把,五人一组的向林中搜索,程方五则亲率二十名亲兵行进在搜索队形中间偏后位置。 宋军深入林中之后,火把立刻将左近照得通明,拖出腰间厚背斩刀拨动草丛前进,精于追踪的斥候兵很快发现了北汉众人逃跑的路线,程方五正待将分散的搜索队形重新整合成平行间隔十尺的三列队向前疾行,忽听左翼有几声惨喝,此时在林中宋军纷纷停止脚步,五个人围成一个小圆圈待敌。 卫倜等人刚刚解决了宋军最左翼的几名士卒,因为出其不意,抢得七副弓弩,仅有白延赞的左臂被宋军反抗中划了一刀,五人正待乘乱再杀伤一些宋军,却见敌人并不慌乱,防守也急严整,卫倜心知碰上的是久战的精锐,心中暗叹一声,命众人潜入树丛中绕道远去。 虽然左翼有九名军兵被袭杀,程方五却并不着恼,心中盘算,能够一下子袭杀己方九人而不损失一人的,必然有五名以上的悍卒,对方仅有七人在逃,而主将身边必然有最多的护卫,这样卫倜必然在这大部袭杀宋军的敌人之中,而前方发现的北汉探子的踪迹,不过是诱饵而已。程方五微微一笑,卫倜纵然精通兵法,勇悍过人,却无法弥补兵力的劣势,袭杀宋兵更暴露了自己的方位,只需以正兵缓缓压迫过去,迟早是网中之鱼。于是程方五命一名都头率二十名士兵循着前方北汉探子的踪迹一路追下去,自己则率领剩余的士卒向左翼围拢过去。此次他带出来的都是上过战阵的老兵,刚才被袭杀九人不过是大意,如果北汉军再敢前来袭扰,至少也要丢下一两具尸体才能脱身。“就算三个换一个,也赢定了。”程方五心中想着,嘴角已露出一丝笑意。 卫倜等人则埋头在树丛中小心的缓缓前进,不是不想走快,只是他们逃跑的速度稍微一快,就能遭到宋军循声而来的一阵箭雨,虽然树丛将这些乱箭档去大部,穿过树丛的箭羽仍然有巨大的杀伤力,卫倜多年的亲兵潘九便是这样被一箭洞穿左腿膝盖,这人也是条硬汉,眼看不能跟着大家逃走,便独自留下来断后,射死了三名宋兵之后被随后拥上的宋兵来乱刃砍死。 宋军却没有这样的顾忌,虽然士卒同样惧怕北汉诸人时不时回身发出的一记冷箭,但在军官的严令下仍然快步追赶,特别是两翼包抄的宋军越追越近。卫倜等人见宋军渐渐赶上自己,不由得加快脚步,后面的宋军见合围之势已成,欲活捉四人,也不再放箭,只不即不离的跟在后面。 事已至此,四人也就不再想如何摆脱宋军的追捕,只着力多杀敌人。王贵回身放出一箭,只听“绑”的一声,一名宋兵手捂着咽喉应弦而倒,吴英雄赞道:“好箭法。”顺手也射出一箭。吓得后面的追兵一致躲在树干之后。四人且战且行,逐渐退上一座没有多少树木的小山。 这小山也不怎么高,难得的是除了山顶有几块宛如从天而降的巨石之外,遍地尽是细小的砾岩,除了一些野草和矮小的灌木外,再无高大的树木可供藏身,恰似天然的堡垒一般。卫倜便领着吴英雄、王贵等人退山这座石山。尾随而来的宋军被也不再过分紧逼,只四下里将石山团团围住,远远望去,似乎还有两名军官指着山上商议。 见宋军没有立刻攻山,四人也坐在巨石间休息。适才逃跑之时,卫倜肩头上也中了一箭,这箭射得颇为阴毒,扎在了肩窝筋脉相连之处,若贸然将箭起出,恐怕右臂就给废了。 “不知是哪个杂种下的狠手,某定要将他一刀宰了。”王贵恨恨的说,拿随身的小刀将扎在卫倜肩头的箭杆削断,浸出的血水将衣襟都染红了。 卫倜微笑道:“这点小伤算得甚事,兵战杀伐,首要的便是一个狠字。某戎马一生,最怕的就是死在文官口舌之下,或者受辱于狱吏之手,如今就算死在战场,倒是得偿所愿了。杨将军派你随某走这一趟,本意助某吐浑军重获陛下信任,却未曾想连累了你。” 王贵忙拱手道:“卫指挥折杀某,小将从军之时便知有这天,倒是吴兄弟,他本非行伍中人,却随某等遭受这无妄之灾。” 原本闭目养神吴英雄连忙睁开眼睛,笑道:“王大哥这话可将小弟当外人了,虽未有正式职分,卫指挥已然将小弟纳入吐浑军中,岂可置身事外。” 见二人都慷慨意气,卫倜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忽听弓弦声响,石山下一个探头探脑的宋军捂着眼睛倒在地上不停的惨叫,辛古面无表情的收起角弓,好似刚才那箭不是他射出的一般。 “好箭法。”王贵和吴英雄同时脱口而出。 “不错,”卫倜也赞道,“以前在草原上射过兔子吧。”他是在一次塞外巡边的时候救了快要饿死的辛古的,没想到此人箭法刀术俱佳,平日里沉默寡言,对自己却一直感念救命之恩。吐浑军中本多异族勇士,是以卫倜也不嫌弃辛古是辽人,将他收在身边做了一名亲兵。 “是的。”辛古答道,他手摩挲着弓弦,眯缝眼睛望向山下,宋兵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射中之人,一个个都吓得匍匐在地,连那两个军官都后退了几步。 过不多时,宋兵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在军官的催促下,举起随身的藤牌慢慢向山上攻来。王贵从箭囊中取出四支箭,用右手五指夹住正待接连射出,山下的宋军丛中走出一人,定睛一看却正是没有赶上来的吐浑军都虞侯宋文德。 宋文德并未携带兵刃,缓缓地一步步向山上走来,这时卫倜等四人也看清楚了,人人脸上都神色怪异,卫倜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是一闪而逝。待他走上石山后,王贵和辛古立刻将他前后围住,手按腰刀只看他如何解释。 宋文德向王贵拱拱手,这才转头对卫倜道:“将军,事已至此,不如投宋吧。” 卫倜紧盯着他的眼睛,森然道:“这一路行来,老觉得似乎有奸细给宋军通风报信,文德,可是你?” 第6章 战况 宋文德脸有惭色,低声道:“是某。” 听到这句话,卫倜满是严霜的脸剧烈的抽动了一下,过了半响,方才长叹道:“也罢,人各有志。你便割了某的头去,向那宋将请功吧。只是他几人都是好汉子,放他们一条生路。” “将军,不可!”王贵连忙上前一步劝到,仓哴一声抽出腰刀架在宋文德的脖子上,吼道:“某这便结果了这叛主求荣的猪狗。” 宋文德却突然跪了下来,涩声道:“将军,国主昏庸,奸佞当道,小将也是迫不得已啊!”抬起头道:“离开太原时,郭丞相命人告知某,若不把将军葬送在宋境,小将全家便性命不保。国主和丞相早已视某吐浑军子弟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将某等除之而后快啊,将军,不如投了宋室吧。”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听得王贵和吴英雄面面相觑,想不到北汉丞相居然和敌方勾结谋害自家的大将,卫倜的脸色却平静如水,听完安文德的话后,方长出一口气,道:“文德,事到如今某也不瞒你,你父与某是莫逆之交,二十年前杨武谷血战,他一条命换了某一条命,自那以后,某待你便如自己的儿子一般。可是这一次,你错了啊。” 听到这里,宋文德圆睁双眼道:“将军,良臣择主而侍有何不可?” 卫倜叹道:“文德,安史之乱以来,中原文臣都说武人乱国,恨某等入骨,中原皇帝更对某等边镇军户又怕又恨,眼下招降某等,不过想要削弱太原的势力,等到天下太平,就是剪除某等之时。当年魏博镇军户何其强盛,离镇归顺中原之后,一夜之间数万家口全部被推到黄河边斩首的教训,难道你忘了吗?” 宋文德道:“可是,国主昏庸,……” 话音未落,卫倜就打断他的话,怒喝道:“节镇是某等军户安身立命之本,太原国主再昏庸,也要依仗吐浑子弟北防强辽,南拒大宋,若是投了南边,天下间再无某等容身之地。”说完又长叹道:“若某今日投宋,正好给郭无为那奸臣口实,吐浑子弟恐怕再难抬得起头来。”他顿了顿,坚定地说道:“你回去告诉下面的人,吐浑军,只有断头的将军。” 宋文德嘴唇动了动,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最终没有说出来,他面无表情的退后,在卫倜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面无表情的离去。 目送宋文德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融入宋军的阵营中,卫倜才闭上双眼,若有所思。 但是宋军并没有给山上的人太多感慨的时间,二十多个手持藤盾的士兵猫着腰往山上跑,后面还有六十多个弓箭手射箭掩护他们前进。一时间卫倜等人藏身的山石旁下起了箭雨,逼得五人只能紧紧地贴在山石之后完全不能放箭还击,绕是如此,王贵还是被一支从天而降的箭射中了左肩。而吴英雄则紧紧缩在岩石的背后,双手握着战刀,用力的手指都胀出白色的骨节。王贵见他太紧张了,便拍拍他的肩膀,一边用刀将肩上的箭杆削断,一边冲他和善的笑了笑,做了个砍杀敌人的手势。 宋军抛射的箭雨渐渐稀疏,披甲士卒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卫倜与王贵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发出一声爆喝,齐齐冲出藏身的巨石,一下子撞入正在举盾前进的宋兵丛中。这些宋兵正小心翼翼的接近中,这下子猝不及防,当即被卫倜和王贵砍翻两人。吴英雄和辛古反应稍慢一些,也当即举刀杀入被卫吴二人冲乱了的宋兵队形中,左右乱砍。 这些宋兵也是百战悍卒,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后也不后退,前面几人只不要性命的挥刀照着卫倜等人身上乱斩,后面十余个则稍作调整,重新结成并肩前进的队形,瞬间已将冲出来的卫倜等人围在当中。这番血肉搏杀持续不到一息时间,内圈的宋兵又有两个到了下去,卫倜和王贵也分别被砍中,辛古的脸上被一个宋军的斩刀抹中,满面鲜血淋漓,唯有吴英雄身上完好无损,但他也对四周不断招呼的宋军利刃应接不暇。 程方五看着山上的战况,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头对宋文德道:“宋虞侯,人说太原劲卒甲天下,你看某家儿郎的战力还过得去吧?” 正在这时,宋军背后忽然杀声大起,程方五和宋文德一起回头,却见一伙乡民足有千人之多,手拿着长柄镰刀、锄头、木棍冲上前来,一下子冲入宋军后队中乱打。宋军与北汉众人正杀得激烈,未曾想后方冲出这彪人马,虽然没有被这些乡民杀伤多少,却一下子乱作一团,待宋军慌慌张张的退下山坡,乡民们也不再追逐,吴英雄才看到是带领乡民来解围的原来是王安,刚才那番厮杀让不少人握着农具的手都还微微的发颤,另一些人则仿佛解恨似的还在拿刀乱砍那些宋军的尸体。 吴英雄正待向王安说上两句感激的话,忽听王贵大叫一声:“卫将军,你怎么了。”忙同几个军汉围拢过去,却见卫倜已然瘫倒在地,左手捂住左肋,浸透鲜血的衣襟上赫然扎着半枝折断的箭杆,原来卫倜早已中箭,刚才抱定一颗必死之心欲与宋军拼命,倒能强行撑持,现下宋军退去伤势反而一下子发作起来。 众人都手足无措之际,王安越众而出,向北汉众军汉施了一礼道:“众位军爷,小可长随师傅四处行医施药,让我给卫爷看看伤势如何?”众人连忙让他前来施治。 王安当即命人用盐水将卫倜的伤口周围清洗干净,自己将一柄小刀在火上燎了,先将埋在肋下的箭头剜了出来,啪的一声仍在地上,然后又用盐水将卫倜的伤口清洗了一遍,方才如释重负的擦擦汗水。整个过程中卫倜都皱着眉头一声未吭,王安不禁叹道:“关公刮骨疗毒之勇不过如此,卫将军真神将也”。 卫倜微微一笑,谢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若非小祈伯医术如神,老军汉这条命便已了结。”众人具都欢笑,王安这才解释,他送众人上船之后,发现一只宋军乘船沿江追去,便立即带着近千余信众前来相帮,中间提到张阿朗遇害之事,众人尽唏嘘不已,王贵更恨声道:“迟早与这帮杂碎做个了断。” 卫倜也道:“张祈伯仙逝,小祈伯当有许多大事需要料理,若有需我北汉相助的,只管言来。” 王安环顾左右,拱手道:“卫大人看我带来这些信众如何?” 卫倜会意,略微打量王安带来的人后,道:“都是豪杰之士,眼下虽未习战阵,若由吐浑军善加调教,当可成虎狼之师。” 蜀中众人闻言都面露喜色,王安当即率众拜倒在地,道:“卫将军天下名将,请将我蜀中子弟带往北汉从军,假以时日放他们回蜀中发动起事,我巴蜀乡民都感念将军大恩大德。”众蜀人都轰然应声道:“感谢将军大恩大德。” 卫倜连忙道:“众位请起,张祈伯为长清杀身成仁,长清又如何能坐视蜀地涂炭。”说话时牵动伤口,眉头不禁又皱了一下。王安忙道:“卫将军刚才中那一箭甚是凶险,虽然避过了心脏要害,却已伤了肺,怕是要将养一段时日方能回转了。” 第7章 硬气 卫倜“哦”了一声,只得道:“那就多麻烦小祈伯了。”众人叙话一番,因怕宋军集合人马又来攻杀,便编了副担架抬着卫倜,由王安手下乡民带路,抄山中小路前往一处隐蔽的山寨躲藏。 刚刚安顿下来,卫倜又将王贵和吴英雄召到跟前,屏退众人后,卫倜对二人叹道:“我奉王命出使,无奈为奸人所害,使命尚未完成却身受重伤,我看一同来的众人之中,只有你们两人智勇双全,所以我想派一人去完成剩下的出使,谁愿意去?” 吴英雄和王贵面面相觑,半天,王贵方拱手道:“卫将军,末将奉杨大人之命保护将军,虽说出使是大事,但将军的安危更重要,恳请将军将末将留在您身边”。 卫倜深深砍了王贵一眼,道:“你本是杨将军手下的人,能尽忠职守,已是难得,让你再替老夫出使,未免强人所难了。”王贵连忙拱手道:“末将不敢。” 卫倜却转头对吴英雄说道:“吴英雄,原来你也不是土浑军的人,我也不好让你去冒险,只可惜文德背主投宋,我手下虽不乏善战之士,却再无智谋之人,只好劳烦你代老夫跑这一趟,你可愿意?” 吴英雄无法推辞,只得躬身拱手道:“谢过卫将军信任,某在所不辞。”却又抬头疑惑道:“卫将军,我等在蜀中行藏已经暴露,现在外面宋军铺下天罗地网只待我等出头,贸然四出联络义民,只怕正中了宋军圈套。” 卫倜见他答应,眉头大展,笑道:“你是万人敌,若此次完成使命,老军汉还要保举你大用的,怎会让你送死。”他压低声音道:“此次我等出使,不光是联络蜀地移民,更要联络南唐国主,夹攻宋国。” “啊?”吴英雄不禁大吃一惊,据他所知,历史上北汉和南唐虽然同为大宋的死敌,但双方极少联络,不过想想看,如果两个割据地方的诸侯如果能相互呼应,应给会给宋国带来极大的麻烦。 卫倜见王贵和吴英雄都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禁得意地笑道:“你二人不必惊疑,此乃我和杨将军谋划的合纵之策,以我北汉强兵,加上江南财帛,共御强宋,保境安民,必能一拍即合。”他强打精神,从发髻中掏出一枚蜡丸,郑重地交到吴英雄手中,道:“此乃与证明使者身份的国书,你要小心收好,到了南唐后径自造访徐弦徐相府上,出示国书后,便可请徐相引见江南国主。”吴英雄尚是短发,没有发髻,只得暂时将蜡丸揣入怀中,看得卫倜微微皱眉,只是王贵不肯舍他出使,眼下再无人可用,只得耐着性子一一向吴英雄解释说明出使的各项注意的事项。虽说此时的外交尚无现代这般繁琐,左右不过是不辱国体和结盟的诚意、条件而已,也解说至深夜时分方才完毕。 第二日,吴英雄便带着辛古,拜别卫倜,王安派出的一名叫做萧九的向导,三人一同出发前往南唐。 在山中行了三日,辛古忽然让吴英雄和萧九都躲藏起来,吴英雄虽然不解,却很相信辛古犹如野兽一般的直觉,于是示意萧九尾随辛古一起躲在路旁。过不多时,那名叫做蔡舜的少年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来时的路上,见他身后再无他人,辛古当即从草丛中跃出,雪亮的钢刀便架在少年瘦弱的肩上,刀刃一带,已然割出一条血痕。此刻那名叫萧九的向导方才看清来人是蔡舜,大叫道:“二位将军手下留情!”手忙脚乱的要去护住那少年,却被辛古如狼似虎的眼神一逼,只能怯生生的站在一旁,只死死的盯住辛古架在蔡舜脖子上的刀刃,那眼神仿佛要将辛古撕成碎片。 吴英雄忙对辛古道:“慢着。”问那蔡舜道:“到底是谁指使你跟踪我等,若说实话,便留你一命。” 那名少年骤然遇袭,脸色已吓得煞白,却强自硬气的站着,一瞬不瞬的看着吴英雄,道:“我想跟你们去南唐。” 原来这蔡舜乃是从小便是师傅张阿朗抚养长大的关门弟子,眼下师傅已死,虽说上自王安,下自张阿朗的众多信徒都善待与他,却无人再约束于他。他却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少年心性,总想看看蜀地万里青山之外的世界,于是便想随着吴英雄三人前往南唐看看,只要多跟吴英雄三人行走几日再现身,三人便再也不能赶他回去。 吴英雄看着他,想起自己当年瞒着父母参军的事,看了看辛古,又看了看萧九,叹了口气道:“这小鬼跟着咱们二日有余,二位以为当如何是好?” 萧九长跪倒地:“求吴将军容小人送小祈伯回到山寨,再来为将军引路,小人来世结草衔环必报大德。”辛古刚刚将钢刀放下,闻听此言,横眉怒道:“我俩在此人地生疏,怎可让你离去。”边说边将钢刀抖得哗啦啦的,吓得萧九不敢再言语。 吴英雄心中计议已定,笑道:“咱们都是壮年汉子,带上这半大小子扮作小厮,如遇到宋军盘查,更显得咱们像是行脚的商人。”话音刚落,蔡舜便高兴得哇哇乱叫,吓得萧九连忙上前,细心的为他擦干脖子上刚才被辛古划开的血痕,又将随身带着的药粉大把大把的敷在上面,一边唧唧咕咕道:“若这刀划得深些,便要留下疤痕了。”辛古见他如此小心,喝道:“男人生在乱世之中,划上几道疤痕的,有甚鸟关系。”萧九见他说得蛮横,不敢直接反驳,只得小声道:“小祈伯身份高贵,又如何是我等可比。”辛古一听又是来气,闷声道:“便是皇帝,老子也曾割得他的头来,这小子又如何高贵了。”这话说得甚是大声。其时虽在乱世,但普通百姓长期以来对皇帝的敬畏却是植根已深,萧九见他发起怒来连皇帝也敢亵渎,索性不再说话,自顾自的心肝肉儿的为蔡舜收拾衣物行蔡,又将随身携带的精细干粮塞了不少给他。见萧九对蔡舜简直比自己家的亲生儿子还亲,连吴英雄也打了个冷战,不禁想起前世有些专好男童的中年大叔来。 四人又行了半日,便来到一处川江的滩涂上,便乘坐一艘早已备好的小船顺流而下。 古代蜀地交通不便,与外界往来最重水运。蔡白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说得便是这舟行之速。但也正因如此,历代蜀地之主都对着水上船运监视甚紧。由于对南唐的征战准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宋军封锁长江甚紧,只有在两处宋军战船巡哨的江段之间,四人方才能乘坐小船顺江边往下飘流。这萧九除了对蔡舜过于毕恭毕敬之外,水性船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更出人意料的是,每次前方出现宋军的战船之前,萧九总能事先将小船靠岸藏好,待到宋军战船过去之后,再行上路。这招绝活让吴英雄和辛古都是佩服不已,辛古更是学川人般骂道,这龟儿子硬是有身鬼本事,不过却生就一副贱相。萧九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只是待二人客气如故,照料蔡舜亦恭谨如故。 有萧九这般未卜先知的本事,虽说一路上遇到不少拨宋军的巡视战船,四人仍然只用了四日便驶入南平水面,长江经过山中的曲折奔突,终于一泻千里。江陵是宋军水师大营所在,来往巡哨船只密集。眼见两岸山势渐平,江面也渐渐宽阔,一叶扁舟亦再难隐藏形迹,四人便在一处离江陵府较近乱石滩上舍舟登陆。原本萧九只需将吴英雄和辛古送至此处便可回转,只是现下多了蔡舜,于是萧九只得请江陵潜伏的教众向蜀中传回消息,自己却仍随吴英雄和一同前往南唐。江南水网纵横,鉴于萧九此前显出的水面本领,吴英雄和辛古乐得与他同行。 上岸后顺江行了不到一日,便来到江陵城边,远远的望见水面黑压压的停泊着宋军的大队战船,密密的桅杆如同树林,大队的脚夫在码头上奔走装卸货物,离码头稍远一点,还未入城,便由鳞次栉比的客店酒肆沿江而建,市井小民也都挑担在客舍酒楼之间叫卖,更有许多商贩如同现代的威尼斯人一般,在江边的小船上叫卖各种水产和土货。行走在充斥着鱼腥味儿的江岸上,吴英雄仿佛回到了前世人潮涌动的市场,只是身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换作了古装而已。 宋军攻克南平甚是容易,因此除了水面巡视严密之外,对当地的百姓盘查倒也不十分苛刻,四人没费多大力气便在江岸边采买了各色物品,萧九出面接洽,搭上了一艘前往南唐贩茶的商船,眼看便要一路顺风顺水的驶入南唐地界。 第8章 兴趣 这一路顺流而下,江风徐徐,偶见一行白鹭停留在江边的老树上,一派闲适的景致。 商船是一名叫做刘景的大行商所雇,除了几个结伴而行的商人外再无旁人,古时交通不便,唯有商人走南闯北,见识远较旁人,几个商人平日里谈天说地,议论各处风土物产倒也热闹。吴英雄仗着一肚子见识,与他们侃侃而谈,倒也装得真像是一个常年在外贩运什物的商人,丝毫没有惹人怀疑,那刘景甚至还在言语中试探,想让吴英雄与他合伙一同做蜀锦的走私生意,吴英雄也含含糊糊的应了。他那派头让辛古和萧九都暗暗叹服,心道卫倜果然慧眼识人,换作其他的北汉军人,恐怕早已露了马脚。 这日天色渐晚,眼看风平浪静,商人贪赶路程,催促船家借着月色行船,直到半夜方许靠岸驻泊。晚膳用的是蚕豆熏鱼下馒头,几个行商兀自留在船舱中喝酒。吴英雄一人悄悄负手立于船头赏月,此时的长江尚无后来那种舟来辑往的热闹和忙碌,江面寂寂,月色下隐现波光粼粼。 辛古和萧九紧紧跟随在吴英雄身后,只听吴英雄摇头晃脑地吟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二人正不知所云,又听吴英雄道:“咦?哪里来这么大的船?” 二人顺着吴英雄目光望去,只见圆月下一艘高大的楼船浮现在水天相接之处,楼船前左右方还各有一艘中等大小的快船随护。萧九低声叫道:“不好!撞上了水师的战船,只怕走不脱。”话音刚落,前面的船队已放出三只小艇,顺风顺水,飞快地向他们所乘的商船驶来。此刻船老大慌了手脚,商船在江面上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水师的艨艟斗舰,索性下了风帆,就让船只横在江心,似待宰的羔羊一般等待着。 此刻船舱中的人都已发觉,行商和船夫都挤在船头船尾向远处张望,吴英雄三人却退后几步,混在人堆之中,萧九早已唤醒刚刚睡着的蔡舜,一双蒲扇大手将他紧紧抓住,不让好奇的少年挤到前面去。 眼见来船越来越近,众人越发惴惴,忽然那刘景长出了一口气,叫道:“是江南水师的船。”众人立即便喜形于色,开始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 见吴英雄目光相询,萧九解释道:“宋国水师船只均系新建,样式和江南旧有的不同,而且宋人远来,遇到他国商船往往杀人夺货。唐国的水师用的大多是旧船,但兵将大都都祖祖辈辈在邻近州府生活,虽说免不了敲诈过往商旅,但往往留有几分余地。” 吴英雄默默点头,此时南唐的小艇已经靠上船体笨重的商船,几名军兵熟练的将钩索搭上船舷,然后手脚麻利的爬了上来,刘景抢先一步,一边强笑着招呼这些大爷,一边给每个军兵都塞上一把铜钱。几个军兵都将钱收了,将船舱内外粗略检查一番后,便挥舞着手中的短刀让船夫驾驶商船向南唐水师的船队靠过去。 几名商人被挑出来带上中间那条高大的楼船,吴英雄也在其中,他朝身后跃跃欲试的辛古使了个眼色,便尾随在刘景身后,顺着船上丢下的绳梯爬上了去。 刚刚在船头站稳,吴英雄就不禁心生寒意,几名手无寸铁的商人,周遭竟然如临大敌般围了数十名虎背熊腰的军卒,包括吴英雄在内的每名商人浑身上下又被细细的搜了一番,除了断发的吴英雄外,其他几个还被要求解开发髻,由搜身的军卒验看头发中有无藏有利器。 搜身完毕,几名商人被推搡着带入楼船的上层船舱,紧跟着刘景迈步入内,顿时觉得强光耀眼,来到这时代,吴英雄本已习惯了比现代纯粹许多的黑夜,忽然走入这灯火通明的室内,眼睛不禁眯缝了一下,方才看清除了守卫的军卒外,室内环坐着许多衣着华丽的官员,这些人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着被带进来的几个商人。 还未来得及细看,吴英雄的后脑已被身后的军卒大力往下一按,被迫低下头去。他正强自按捺下心中勃发的怒意,忽听上首一人轻声道:“客气一些,这些人既是本分商贩,就不必用强。”那军卒告罪一声便退了下去。 吴英雄又抬起头方才看清上首那人身着黑底黄纹锦袍,圆脸长须,放在膝上的双手白皙,手指细长,其中左手还好似捏着一个佛印的样子。那人也不说话,只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仿佛不知进退的吴英雄。 一名蓝衫布衣的青年手持一根黑黝黝的横笛立在正中那人的身侧,面色平和,也在打量着吴英雄。右首坐着一位紫袍的老者,面色沉峻,颔下胡须硬扎,显得刚劲如针,更衬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下首坐着一位面色和善的中年人,身着红袍,眼袋深垂,三绺长髯,仿似古装剧中的私塾先生。再往下坐着的两位年纪稍轻,身着青袍,头戴蓝色方巾,都端着架子,神色肃然的看着站在堂中的几位商人。 左首上坐着的一名国字脸的中年人正眯缝着双眼打量着吴英雄,他身穿一件宽大的红色罩袍,敞开的衣襟中间露出细密的黑铁鳞甲,当胸出一块明亮如镜的铁片护住心肺要害,腰束一条宽大的虎纹玉带。他的下首坐着一位同样身着红袍的中年将领,肤色微黑,腰束鱼纹革带,脸色显得有些郁郁,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下首坐着同样腰束鱼纹革带的一名将领,身着红底黑纹犀甲,神色深甚是恭谨,老用眼角留意着坐在上首的长官的动静。再往下是一名神色精悍的青年将领,左颊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疤让他的脸显得有些可怖,他见吴英雄还不住打量堂上众官,不禁喝道:“大胆贱民,再胡乱窥探,小心你的狗眼”。 第9章 破碎 听手下将领口出秽语,中间那紫袍人眉头微皱,探询的眼神望向身旁那紫袍老者,紫袍老者则示意对面那位神色颇为抑郁的将领开口询问,这人便先举手让下面的将官噤声,然后问道:“你们几位都是哪里来的客商,奔波江湖,都做些什么生意?” 还未等吴英雄开口,刘景便抢先说道:“启禀将军,各位老爷,小民是江陵人氏,常年来往于江上,多贩些江南茶叶往蜀中换取银钱。”他说完之后,堂上众人不置可否,于是众商人便一一吴述自己的籍贯及所贩运的物资,轮到吴英雄,他便躬身说道:“小民成都府人氏,此番下江,乃欲往江南贩些香药回去。” 吴英雄说完之后,还未等那将领说话,堂上那人却“哦”了一声,叹道:“居然贩的是香药,宋人劫掠之后,蜀人居然还能如此安享荣华。”神色间颇有些感慨。 “不然,”吴英雄接道:“自宋人入蜀后,府库尽入开封,官吏刮地三尺尤嫌为够,普通的蜀中百姓,又怎能消受得起香药。” “哦?那你贩与何人?” “近来蜀中百业凋敝,唯有秦楼楚巷,水榭兰亭,尽是莺歌燕舞,所以小的贩取的香药不愁去处。”吴英雄躬身答到,他考虑得很清楚,越是这样的战乱年代,人们往往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对香药这等奢侈品的需求反而越来越旺,而官吏们对这些特殊货物的来往不甚了了,因此容易蒙混过关。 “啊?”堂中那人闻言哑然半晌,随即叹道:“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众人尽皆默然。 “不然。”吴英雄话刚出口,立即后悔得想要扇自己两个嘴巴,他听了这句感概后想起自己在后世常见到的一些评论,又在圆满回答讯问之后的放松心情下,所以竟鬼使神差地随口接起了话茬。 果然,他话音刚落,坐在左右的几人齐声怒喝:“大胆。”但堂中那中年人却摆摆手,说:“你这人不似普通贩夫,说说看,有何不然之处?” 吴英雄连忙说道:“小民唐突,还望众位大人恕罪。” 左首倒数第一的疤脸将领斥道:“叫你说便说,刚刚胆大包天,现下怎么又缩回去做乌龟了?” 吴英雄只得言道:“蜀地虽然向称富庶,但富者田亩千顷,贫者无立锥之居,宋军入蜀以来,州县大都残破,原本蜀地的官绅富户家产被抄者无数,民间更多卖儿卖女以求温饱。那些女儿入得青楼,若是强颜欢笑,讨好恩客,还可以苟延性命,若是稍有霁色,轻则受皮肉之苦,重则被卖作营妓,大兵交相摧残之下,恐怕活不过旬月。”说到这里吴英雄略为顿了一顿,偷眼看了一眼上面那位,只见他眉间深蹙,颇有感同身受的神色,便又接道:“是以小民以为,家国破碎,乃是男子汉大丈夫之责,妇人孺子,受害居多,就不必苛责了。” “是啊,”上首当中那人轻轻点头,看向吴英雄的目光多了一丝温润的神色,又问道:“你很会说话,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英雄忙拱手道:“小民也是有感而发,在成都时曾听到人吟诵过一首花蕊夫人的诗词,不敢有污众位大人清听。” “哦?想不到今日竟是遇到了一位雅人,你快给我等说来听听。”中间那位一听诗词便兴致勃勃,刚才神色中的悲戚之意居然也淡了不少。 吴英雄不敢抬头,缓缓道:“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怎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一时间在座人等竟张口结舌,其中左首高坐的那名将领更是脸色发白,半晌,中间那人击掌长叹道:“好诗,好诗,这花蕊夫人不但艳名远播,做诗的气概却也不让须眉。” 他转过头去对左首那将领意味深长地说道:“皇甫将军,宋国虽然兵马精良,但江东子弟如果同心协力,加上长江天险,未必不能保全这半壁江山吧。” 那皇甫将军闻言当即下跪言道:“国主言重,继勋就算肝脑涂地,也要为国尽忠。” 吴英雄闻言更是一惊,原本他心中隐隐有些思量,只怕是撞上南唐朝中的权贵在巡看江面,谁知竟如此凑巧的遇到了自称江南国主的南唐皇帝蔡煜,这可是名垂千古的词帝啊,要早知道当面是他,吴英雄也不敢拿那首花蕊夫人的哀怨诗出来献丑了,不过,好象历史上只记载了蔡煜在金陵被围时惊慌失措,并未记载他居然亲自巡看江防啊。想到此处,吴英雄不禁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被誉为千古词帝的后主蔡煜。 蔡煜见平时似乎对宋军有所危惧的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有所激奋,不禁心中高兴,又低头看着躬身站在下面的吴英雄,忽然说道:“孤看你言语谈吐,也不似那普通的商贩,你到底是何身份,何不从实道来?” 听蔡煜这么单刀直入的问话,吴英雄心道这词宗皇帝的智商也不是盖的,不管心中如何窘迫,只得重新行大礼后,运气沉声道:“臣,大汉国使,吐浑军指挥使卫倜大人麾下,都虞侯吴英雄,觐见江南国主。” 此言一出,整个船舱内好像空气被抽干了一般寂静,不但南唐君臣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北汉来使,而且同行的刘景等商人也没想到同行许久的吴英雄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身份。最后还是蔡煜打破沉默,道:“吴英雄,你自称汉国来使,可有凭据?” 吴英雄拱手答道:“卫指挥使将证明使臣身份的国书交与末将,一路上为躲避宋军搜索,我将蜡丸藏在同来的小童发髻之中,陛下可派军卒随我去取,片刻便可呈上审阅。” 蔡煜闻言,左右环顾片刻,便让四名军卒陪着吴英雄去取国书。待吴英雄走出船舱后,几个商人也被带了下去,蔡煜方才对右首的老者说道:“吴辅政,孤看这吴英雄言语不似作伪,只是现下如他真是北汉的使臣,却又该如何相待?” 那老者沉声言道:“陛下,自周至宋,北国南征不断,现下又在江陵屯兵造船,训练水师,显然不日又将挑起战事,我国一意委曲求全,但北国辱我过甚,直欲亡我而后甘心。昔年徐相苦劝北国,称我江南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赵氏竟说父子岂能分家。以老臣之见,倾国力事北国如以肉饲狼,契丹人又狡诈不可信,莫若结好太原刘氏,以为南北援应。” “吴相此言大谬。”坐在下首的一名青袍官员言道,“北汉与宋乃是世仇,我国既已称臣于宋,再结好北汉,岂不是言而无信,且受人以柄,若是惹怒北国,大兵压境如何抵挡。” “大兵早已压境。”左首最下那疤脸将领亢声道:“宋军在江北屯兵十万,江陵水师旦夕可至鄂州,皖口驻屯行营意在使我湖口与金陵王师首尾不能相顾,更有钱王助纣为虐,一旦西北两面有事,必有吴越兵会攻金陵。若不早结强援,只怕难以抗衡北兵。” “当真是小人重利。”先前发言的青袍官员不屑的打断将领发言,拱手向蔡煜进言道:“国主,邦国之交,必以信义,万万不可先背与大国之盟,结不测之祸。” “张佖莫再出此误国之言。”辅政吴乔愤声道:“君子可欺以之方,兵行诡道,焉能拘泥于信义。” 蔡煜再看左右官员,却再无人敢出声议论,不禁长叹一声:“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孤不能让一介女流看轻了。”言罢长声而立,伸手接过身后侍者递上的天子剑,一剑斩在身前几案上,砍出一个深深的凹槽,高声道:“孤意已决,宋人若是渡江来攻,必将与之周旋到底。” 待拔剑坐下,又言道:“方才张御史所言也不无道理,国家当取信于天下,若是连接北汉,未免显得我江南无信。不过我看那吴英雄倒是一个人才,卫倜素称良将,土浑北国雄兵,他既能做到土浑军都虞侯,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更难得文武双全,眼下是用人之际,我想将他留下,吴相你看如何?” 第10章 方法 吴乔拱手道:“陛下圣明,这吴英雄若是果真允文允武,倒可以一用。” 话音刚落,吴英雄便步入船舱,当众将卫倜交托的蜡丸捏碎取出丝绸质地的国书,然后由护卫转呈后主蔡煜。 蔡煜略看一遍后,便将北汉国书随手交与吴乔。吴乔先将国书浏览一遍,然后仔细察看了一番笔迹和国玺印迹,对蔡煜微微点点头。蔡煜方道:“吴将军乃国使身份,不可慢待,来人,给吴将军搬张凳子。” 吴英雄端然坐正后,蔡煜才道:“吴将军此次出使途中辛苦,此刻船上简慢,待到金陵可少住一段日子,孤派人陪将军好生游玩一番江南的温山软水。” 见吴英雄躬身答是,吴乔便接着问道:“将军此番出使,所为何事?不知国书上所说称的使臣卫倜将军为何没能亲自前来?” 吴英雄答道:“卫大将军亲身出使便是为促成两家共结盟好,但半路遭遇宋兵截杀,卫将军负伤不能急速赶路。然而,一路所见宋军正在厉兵秣马训练水师,不日即将出兵江南,故特派小将转告江南国主,若汉唐南北援应,共抗强宋,便可保境安民,否则便将被各个击破,唇亡齿寒。” 话音刚落,张佖便“哼”了一声,抢先道:“在下张佖,敢问吴将军,宋军几番围攻太原,几乎破城,贵国全仗契丹人援救方得以苟延残喘,有何实力与我江南结盟。” 吴英雄看了他一眼,坦然答道:“不错,宋国凭借地大兵多,屡次欺辱邻国,不光我国,贵国不也多次为宋军所欺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南唐君臣都脸现尴尬之色,吴乔也狠狠的瞪了张佖一眼,说起来,北汉虽然屡次被宋军围攻,但并未失却国土,南唐反而失去了争霸中原的所必需的两淮之地,更不得不向宋称臣。对这些经历过南唐一度鼎盛时期的老臣来说,这些年来被宋军压着打的感觉,实在是有些不堪回首。 吴英雄又接着道:“然则我北汉数万壮士众志成城,屡挫强锋于城下,乃是不争的事实。众位都是明白人,南唐也曾于契丹有过联络,应该明白契丹人向来欺软怕硬,如果不是我北汉数十万军民奋力拼杀使宋军钝兵城下,契丹人又怎会出头做为他人火中取栗之事?” 见蔡煜若有所思的点头,张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喝道:“太原成日在宋军围攻下惶惶不可终日,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亏你还有脸自恃强兵。” 吴英雄看了他一眼,冷然道:“张御史不可轻侮我国,我国虽小,西北两面接契丹、党项蛮夷、南面当宋师,尤能抗拒外敌,自立于群狼之间。江东霸王故里,当年八千子弟何等威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软弱之辈?我看假若有一日宋师南下,你定是那卖主求荣之辈。” 张佖不想这武夫说话毫不留情面,脸涨红着,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坐在对面的皇甫继勋便接着说到:“北汉兵精将勇,我等都是知道的。但是不瞒吴将军,江南风和日暖,不比北地苦寒,是以兵民皆惜命畏死,这就是所以我江南军往往不敌宋军的症结所在?非不为也,实是力有不逮啊?” 吴英雄见南唐诸人大都露出同意的神色,笑道:“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天性,不瞒将军,我也是很怕死的。”话音刚落,座中哗然,虽然南唐在座的诸位大都深以为然,但毕竟无人敢将自己内心这点畏惧宣之于众,特别是吴英雄身为将军,如此面无愧色地坦诚自己怕死,给这些人造成了巨大的震动,就连蔡煜和吴乔也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注意倾听吴英雄的下文。 见到众人的反应,吴英雄点点头继续道:“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圣人尚贪生恶死,何况末将,只是义之所致,不得不舍生忘死而已。兵民亦如此,若明赏罚,严号令,晓大义,定能上下一心,不避艰险,所谓南北勇怯之异不足为虑。”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说得一众文臣不住点头称是,蔡煜也频频点头,左侧的武将却坐不住了。坐在皇甫继勋下首的一名武将拱手抢先道:“在下讼江巡检卢绛,江南缺少战马,与宋国交战,胜则难继,败则覆亡,敢问吴将军,如何是好?” 吴英雄心道可算遇到硬茬了,关于南方少马所以战事不利的争论即便在现代也是打得一团乱麻,总算自己看过不少相关的资料,于是理了理思路,笑道:“卢将军此言差矣,以在下之见,有马无马,并非胜败之机,原因有三。其一,南人善舟北人善骑,江南多水泽丘陵,宋人纵然马军强盛,未必能纵横驰骋;其二,南方草木茂盛,未必不能养马,不过民间以粮为本不务畜牧而已;其三,沙场决胜,在人不在马,一马之费可当步卒五人,若将步卒善加教训,攻虽不足,守当有余。自汉至唐,汉人人多于马,胡人马多于人,然则汉胜胡多,胡胜汉少矣,盖因如此。” 卢绛仔细听过之后若有所思,便不再说话,他下首那名疤脸悍将却接道:“在下江州指挥使胡则,敢问吴将军,以步制骑都有何方法?” 吴英雄见他问得甚是诚挚,便沉声道:“马乃牲畜,虽然性情灵敏,却是天性畏火,畏尖锐之物,只要步军成阵,以戈矛向外,外布陷阱蒺藜便可令战马趋避犹恐不及。” 听到吴英雄答案,在座的武将还好,文臣皆现恍然之色,可江州胡则仍然不依不饶的问道:“若是敌骑蒙马眼强行冲阵,或是以游骑奔射与我步军战阵之外呢?” 吴英雄心道问得正好,答道:“若是敌军蒙马眼强行冲阵,可于步军阵外多设陷马坑,外依步军所持之拒马长槊,内以连环强弩射杀敌马,若敌军以连环游骑奔射,可令步军以大盾结阵,弩手五人一组射杀敌马,当可御敌。” 正当胡则与众南唐将官凝神思索之际,船身忽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不久一名军卒闯进船舱向左首大将禀道:“启禀大人,发现六艘宋军水师战船向我驶来。” 第11章 听说 闻听此言,在座的南唐众臣尽皆变色,那左首腰围鱼纹革带的将官忙道:“宋人水师来者不善,国主万金之躯当速回金陵,令贇当率水师战舰誓死断后。”坐他下首那将官也应声道:“末将当追随朱节度誓死断后。” 听闻宋军来袭,右首文臣全都惴惴不安,左首的武将则各个脸色凝重。蔡煜心中惊惶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道:“不知宋军意欲何为?孤等全凭朱卿相救了。” 那水师将领朱令贇叩谢国主信任之后便出舱去指挥战斗,未几,舱中众人只觉船行骤然加快,当是南唐水师橹手在加速摆脱宋军,忽而船身倾侧摇晃,似有滚石击中座船,众人不知所以,只听船舱之外官兵大声呼喝。 胡则首先按捺不住,上前向蔡煜禀道:“末将在清淮军中也曾习得水战,愿出外与宋兵一战!”蔡煜强笑嘉勉道:“胡卿果然豪勇,然则军中贵在号令专一,卿在此为客将,无兵无勇,不如稍待朱节度破敌。”胡则只得退后。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镇南节度使朱令贇才跌跌撞撞奔入船舱,跪地禀道:“国主,末将已派遣护航的三艘舰船断后拖延宋国战船,孰料宋人仍然紧追不舍。末将斗胆,请国主换乘水师快船先走,末将等当率楼船断后。” 蔡煜闻听此言脸色大变,看看吴乔,见吴乔亦面无表情,只得答道:“如此有劳朱卿家。”说完便欲率众臣移驾快船,江州指挥使胡则站出来道:“国主安危事关国祚,还请朱节度护送陛下乘快船回返金陵,末将愿率楼船拼死断后。” 蔡煜见此刻竟有人愿意站出来,不由得心中感动,道:“既然如此,便由胡指挥使断后,朱卿家保护孤与众位臣公回转金陵。”说完便欲率领众大臣前去换成快船逃往金陵。 监察御史张佖却道:“万一宋军料定我快船中有重要人物,不顾大舰,追逐快船,我等岂不陷陛下于险地。”此话一出,准备簇拥着蔡煜登上快船逃命的文臣们又都踌躇了起来。众人正纷乱间,又有一名将领进来禀报宋军留下四艘战船与南唐断后的战船缠斗,另有两艘战船竟然紧追了过来。 讼江巡检卢绛又越众而出道:“敌船远比我船小,臣愿等与宋军一战,保护陛下。”众武将都一起躬身道:“愿与宋军一战。”气势颇为慷慨。吴英雄身为汉国使臣,本不愿上阵和宋军拼杀,更何况来自后世的他深受宋室乃华夏正统的观念熏陶,虽然答应了卫倜作北汉的使者,下意识的却想避免与宋军冲突。可是当站在身边众武将一起躬身下去的时候,吴英雄站在船舱中间的身形太过突出,蔡煜也是病急乱投医,心想吴英雄也算是一员虎将,多一个能打的下去作战就多一份安全,于是问道:“宋军来势汹汹,吴将军可愿勉力为孤退之。”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吴英雄身上,几名武将的目光中似乎还带有一丝鄙夷,吴英雄只得躬身道:“末将愿登船与宋军一战。”于是蔡煜不再犹豫,吩咐武将一律听镇南节度使朱令贇指挥,登上船板与追上来的宋军水师一战,同时派快船向洪州水师大营求援。 朱令贇率领众将登上船楼,此时江面东风正劲,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前后三只船都飞快的在水面划过,蔡煜这艘坐船船体硕大,建有五重船楼,相应的就比宋军的战船慢了许多,宋军的两艘战船都和普通的商船一般大小,只建有两层船楼,但船首上几乎战满了手持短刀圆盾的士兵,准备一旦贴上之后便跳上南唐大舰的船板作战。 吴英雄暗道一声南唐水师将领糊涂,若是让刚才那几艘较小的战舰与宋水师打接舷战,利用本舰的五重船楼居高临下发石放箭,恐怕宋军讨不到什么便宜。现下已无其它舰船阻止宋军登舰,只要宋军有付出一定伤亡的决心,那么一旦双方打成接舷战,南唐方面这艘大舰在抛射武器方面的优势就将被抵消。 此刻船楼上已经战满水师的弓箭手,抛石机的旁边堆满圆石、油桶等物,还有一些士卒拿着长枪和刀盾在船舷上戒备,辛古等三人和原先被带上船板的商人们一起不知被押到哪里去了。 朱令贇紧皱着眉头看着宋军一点一点逼近,先向官阶比他大的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拱手行礼,然后才开口道:“宋军虽然不习水战,但胜在悍不畏死,待会儿本将预备尽量避免与其近战,一旦敌船接近,便以弓箭和火油驱赶,不知众将军有何疑义?” 见众人都没有质疑,朱令贇又接道:“本来我舰船楼高于对方,相应的弓箭也比宋人射得远,只是现下刮着东风,宋人顺风发箭,射程就和我们差不多了,猛火油又难以及远,所以待会儿需要两名将军分别守在前船尾,挡住企图登船的宋军,以免惊扰了陛下。”他环顾周围众将,问道:“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军一战?” 显然南唐诸将对宋军的悍勇都深有忌惮,除了江州指挥使胡则主动要求去船尾外,其它将领都沉默不语。皇甫继勋见吴英雄恍若无事的望着远方,笑道:“吴虞候是土浑悍将,想必不惧宋军,不如前去镇守船尾如何?” 朱令贇闻言正要出生阻止,却被皇甫继勋一道凌厉的目光生生憋了回去。吴英雄回过头来,见皇甫继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其它南唐将领也都不作声,不知自己为何得罪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南唐军方重将,不禁怒从心起,冷笑道:“末将下去便是,只是请朱节度颁下将令,第一,令船尾上百名军士一律听我号令,如有不服军令,临阵脱逃者我当立斩之。第二,我的三名随从都是勇士,请即刻将他们释放,配发兵甲,我要和他们并肩退敌。” 在朱令贇看来,去甲板与宋军悍卒拼命乃是九死一生之举,今番虽然和吴英雄初次见面,但刚才此人一番谈吐甚是不凡,他也起了接纳之心,可转眼间不能阻止皇甫继勋将此人送入险地,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吴英雄的要求在他听来乃是自然之事,没有一个将领愿意指挥不服号令的军队,也没有一个将领愿意不带一个亲兵上战场,毕竟这时代除了亲兵以来,普通士卒完全没有保护自己将领的觉悟。如果这两个要求都不答应,只怕傻子都看得出这是故意让他去送死。于是朱令贇不顾皇甫继勋阻止的眼色,爽快的答应了吴英雄的要求。 吴英雄刚在下面的船舱中穿上革质前胸和背板,就见辛古、萧九和蔡舜被南唐士兵从底舱中带了上来。吴英雄一边示意三人穿上盔甲,一边道:“待会我等将在船尾与宋军厮杀,我会将船尾上的水兵分为三队,我统带第一队在船舷上于宋人接兵,士兵们力乏时,辛古统带第二队士兵将第一队替换下来,一二队士卒如此轮番和宋军交战,萧九率领第三队保护船舱,但是若一二队支撑不住之时也要支援上来杀敌。小蔡跟着萧九。”他打个手势,示意辛古和萧九靠近,低声又道:“倘若仍无法抵御宋军,随我见机行事,不可死打硬拼。” 萧九和辛古都会意的点点头,此刻传令兵近来报告船尾的百余名士兵已经按照吴英雄的吩咐分队站好,四人随即套上头盔走出了船舱。吴英雄径自走入第一队的三十余名士卒当中,感觉南唐的士卒虽然个子偏矮小,而且大多没有卫倜统带的北汉精兵那般彪悍好战的神情,但面临大敌倒还没有惊慌的,因为长年生活在水上的原因,大部分士兵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四肢都很健壮,丝毫没受船只晃动的影响而牢牢的站在船板上。 第12章 追击 吴英雄心想毕竟蔡煜的安危事大,为了阻止宋军登船,恐怕朱令贇已经挑选精兵守卫船尾,环顾左右大喝一声:“不听将令者立斩,你等听明白了吗?”周围的士卒早已得了朱令贇的将令,齐声应道:“明白了。” 吴英雄接道:“大家一起喊‘杀!’”。众士卒一起喝道:“杀!。” 吴英雄皱眉骂道:“都没长卵蛋?这般小声。再来,杀!” 众士卒不敢惜力,一起又放声大喝:“杀。” 吴英雄又道:“再来,出声整齐一点,杀!”……如此这般连续几次,船尾百余士卒喊杀逐渐又响又齐。吴英雄方道:“很好,待会儿你等听我号令,杀人也要这般大力方才够爽快!” 上层船舱中的文臣们倒是被这阵阵喊杀声吓了一跳,蔡煜连忙命人前去打探情形,回报道是北汉吴将军在带领士卒威慑敌军,蔡煜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张佖笑道:“这吴英雄倒有些门道,我听着军卒门的喊号近于宫商之音,似‘破阵乐’般杀气凛冽,想必宋军听了也会胆寒。” 张佖心道北国那些杀人如麻的大兵才不会被这样的喊声吓倒呢,武人还是要在刀剑上面见真章,口中却道:“陛下说的甚是。” 外间宋军舰船已然越来越近,双方船上弩箭已经能够射到对方的船楼,南唐水师的弓箭手开始遥遥的向宋军发箭,可惜江风很大,不少箭支都被吹得失了准头,少部分射到宋军船上的,不是扎入船板,就落在了宋军举起的盾牌上。只射出几轮箭羽,宋军水师的船又追近了不少。 箭战一开始,吴英雄就命令手下士卒们举起大盾紧紧靠在一起,布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阵势,几个因为手酸而想把盾牌放下一会儿的刀盾手都被吴英雄用刀鞘狠抽了几下,还恐吓他们说一旦再犯就按不遵将令立即处斩。 正当南唐的弓箭手骂骂咧咧的继续弯弓搭箭之时,甲板上的宋军忽然一起放下盾牌,和船楼上的专职弓弩手一起放出一轮箭羽,此刻船距已然不远,这轮箭雨来的又快又密,当即将南唐的弓弩手和船板上的刀盾手都射倒一片,唯有船尾部分一人未伤。耳听得各处传来的阵阵哀号,船尾几个灵醒的军卒不禁向刚才凶得跟杀神似的吴英雄投去感激的目光,而吴英雄却只管敛神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宋军战船 随着船身一阵巨震,船尾的士卒几乎站立不稳,当前追来的宋船终于发射了带着粗大倒钩的弩箭,可以想象精铁铸成的箭头深深扎进了厚木板制成的船身,后面的缆索随即收紧,宋军数十名底舱缆手的奋力推动巨大的转盘,粗大缆索将两船越拉越近。另一艘宋军战船见友船得手,更加快摇橹,眼看要赶到前方去堵住南唐战船的船首。 船尾的士卒们随着吴英雄只管凝神待敌,船楼上的朱令贇倒急得大叫:“砍断缆索,快派人砍断缆索!”吴英雄却恍若未闻,朱令贇只得令战棹都虞侯王浑率几名勇士前去被宋军弩箭射中的底舱,务必将缆索斩断。 又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大的震动,宋军的船首终于靠上了南唐楼船的船尾,一轮密集有力的箭雨之后,数十名宋军勇士开始举盾沿着伸出的船板往上冲。吴英雄察觉到身边的南唐士卒在宋军的凌厉气势前有些胆怯,大声喝道:“大家保持队形,注意听我号令。杀!”最后这个杀字是暴喝而出,带动船尾的士卒们条件反射般的齐声大喝一声,着实让面前的宋军心头突了一下,吴英雄趁机率领第一队三十余名南唐士卒上前一步,恰好卡在了宋军登船的一步之地,用盾牌将前方宋军士卒的刀格开,挥刀刺入他的咽喉,侧脸躲过了喷出的血箭。 将为军之胆,吴英雄亲自率领的三十多个士卒见主将如此勇猛,军心大振,一起挥舞着刀剑齐上,顿时将当先抢上船板的几个宋军刺死,在吴英雄的严令之下,没有人敢离开一字队形去围攻落单的宋军或者更加接近船舷。倒是众士卒见如此容易便将首先登船的几个宋军杀死,都有些不知所措,吴英雄又暴喝一声:“都愣着干什么,退半步。” 众人一起退后半步,正好又有几名宋军跳上船板,南唐众士卒便如砍瓜切菜般如法炮制,几轮下来,船尾留给登船宋军踏脚之处已经堆满尸身,满地鲜血令船板异常湿滑,尽管吴英雄不住提醒士卒们注意脚下,还是有一名士卒在上步刺敌时不小心滑倒,以至于被一名垂死的宋军士卒钉死当场。在宋军看来,除了一开始整齐的杀声外,船尾的战斗异乎寻常地安静,跳上船板的宋军仿佛被海绵吸收的水一般消失在楼船高大的船板上。 不断的格挡和精准的劈砍刺杀是极其消耗体力的运动,虽然战况到目前为止极其顺利,吴英雄也感到有些气喘吁吁,于是打个手势让辛古带着他那一队人上来接替,自己率领第一队在后面休息。 第二队的南唐士卒也都是见过战阵的精锐,只是从未打过如此顺手的仗罢了,刚才看吴英雄率领的第一队厮杀一番,不少人已经有了心得,在辛古的率领下依样画葫芦的牢牢占据着船尾战斗的优势,正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巨震,吴英雄心中一动,看来宋军另一艘战船已经堵住了船首,此番将是个不死不休的了局。 船尾的南唐士卒都是常年在水上作战的,吴英雄想得到他们自然也想得到,眼看本船被前后堵截,军心便开始浮动,辛古虽然悍勇异常,却无法约束身边士卒,好几次差点让宋军的悍卒冲破刀盾阵。 吴英雄叹了口气,回头对身边的士兵说道:“我知道你们对宋兵心怀畏惧,单是今天我们已经杀了他们那么多人,难道还指望投降之后保全性命吗?现下的形势,奋力杀敌,大家才有生路,稍有贪生怕死,便是死路一条!”挥手带领自己这队 第13章 吃惊 由于不断的有宋军冒死跳上船尾,南唐士卒竟然没有时间来打扫战场,船尾堆积的尸体越来越高,后冲上来的宋军就站在同袍的尸首上和南唐士卒鏖战,船上的宋军将领显然也发觉了奥妙,居然不顾误射己方士卒,几乎集中了所有的弩箭朝船尾吴英雄率领的刀盾阵攒射。虽然有大盾的遮挡,还是有十几个士卒被射死射伤,无奈之下,吴英雄只能从萧九率领的第三队中抽出士卒填补因为伤亡而产生的空缺,此时船尾的战斗已然成为双方填充人命的绞肉机。 如此血战让两世从军的吴英雄也杀发了性,一直杀得微微有些力乏才挥手让辛古率领第二队上来接替,退到第二线后,环顾四周,剩下的士卒只有二十多人了,每个人身上都是或多或少带着伤,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将盔甲本来的颜色都染污了。不过今此一番狠杀,众军卒都已绝了逃生之念,只是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沉声说道:“若此番杀退宋军,众位就是生死兄弟,若有封赏,德当与大家同进退,共富贵。” 这句话却比什么诺言都有效,时值五代末年,这些南唐的士卒既是精兵,又是老兵油子,一方面,每次激战,伤亡的是小兵的性命,当官的却将好处拿了大头,另一方面兵骄逐帅之事各地都有发生。是以主将要谋办大事,往往就和士卒相约共富贵,像吴英雄这般和普通士卒约为兄弟也不是罕见之事,这种不拿架子的将帅尤为精兵悍卒所喜,跟着这种人打仗往往好处也是最大。众军先是见了他是个有本事的将领,又见他似乎说出了这般好似表白心迹的话,当场已有好几个人暗暗生了报效之心,生逢乱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见北国赵氏连同其麾下的义社十兄弟,哪个不是刀头舔血的出身,最后称王称霸位极人臣,至于成王败寇,那也在五五之数。 吴英雄等人抓紧歇足力气,正待上前厮杀时,忽然船身又是巨震不止,船楼上的士卒都欢呼了起来,原来战棹都虞侯王浑竟然将底舱的外壁凿开两个大洞,原本将三艘船拉得紧紧的铁索瞬时便缩了回去,连带粗大的弩箭将一名闪避不及的南唐士卒钩出船体,惨叫着落入水中,王浑趁机命底舱士卒一边用钩拒将宋船撑开,五层船楼上的士卒抓住时机将擂石和猛火油罐猛掷下去。趁宋军忙着用灰土救火,南唐战船的橹手加紧摇橹,将船体横了过来,竟生生的从两艘宋军战船的中间挤了出去,顺风向东驶去。 其实这艘南唐楼船所载的士卒远较那两艘宋军战船士卒之和还要多,宋军战船经过刚才那番接战,心知即便追上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只是奇怪为什么有这般能战之军,这南唐的庞大楼船还要摆出一副逃之夭夭的架势,于是也不追赶,只一边命士卒加紧救火,一边准备回头去堵截那三艘被留下断后的南唐战船。 见宋军不再追赶,南唐士卒全都震天般的欢呼起来,吴英雄环顾身边的士卒,也全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欣慰表情,受身边情景所染,也哈哈大笑起来。 等了一会儿,确信宋军确实是打消了追上来的念头,吴英雄才彻底松懈下来,还未来得及解甲,便有一名军卒上来禀报国主有请汉国吴将军舱内叙话。吴英雄向左右士卒拱拱手之后,便随着军卒去参见蔡煜。 在船舱门口吴英雄解下腰刀交与蔡煜的护卫保管时碰上了从船首赶来的胡则,看样子船首的战斗也不轻松,胡则满身鲜血不说,身上所穿的明光凯也被砍出几道深深的刀痕,吴英雄心想这几刀若是看在自己这身士卒的铠甲身上,自己就铁定挂了。 胡则见到吴英雄除了满身血迹外,居然穿戴得盔甲还算整齐,一点没有杀得仓皇失措的样子,不禁有些意外,还来不及向吴英雄询问船尾的战抗,便被蔡煜叫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蔡煜,未等吴英雄和胡则行叩拜之礼,蔡煜忙道:“免礼,免礼,二位将军击退敌军,功劳甚大,救驾之功,应该重赏!” 胡则当即躬身道:“微末之功,末将不敢邀赏。”吴英雄也随他一起躬身谢上。 蔡煜却笑道:“要得,要得。”他看了一眼吴乔,见吴乔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朗声道:“赏江州指挥使胡则,北汉国使吴英雄金器各两床,另赏吴英雄金陵大宅一处,庄园一处。” 又回头来看着吴英雄,笑道:“吴将军勇力过人,孤欲留你在江南为臣,未知吴将军可否愿意?”吴英雄见蔡煜确是动了留人之心,恐怕自己就算不愿意,也不是那么好离开的了,便躬身道:“既入江南,末将唯陛下之命是从,恳请陛下派使臣通知我家卫将军一声。” 五代时臣子改换朝廷之事甚为普遍,是以吴英雄这番表态在南唐君臣看来也极为自然,蔡煜当场答应。心花怒放之下,蔡煜突发雅兴笑道:“众位臣工,今番打退宋军袭扰,乃是一大喜事,由此可见,南北勇悍不同乃是虚言,不知众卿可否作些诗文,抒此豪情。” 众武将忙了半天,眼下便不是自己的事便乐得看热闹,只苦了那些文臣,未曾想蔡煜的头脑转换来得如此之快,这些人平日里迎风弄乐赏可,此时大都惊魂未定,哪里作得出好的诗词来,全都皱眉思索。 那张佖自己苦思不得,见对面吴英雄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甚是讨厌,出言道:“吴将军既为国使,想必是文武双全之人,刚才又亲历战阵,不知有甚好词?”他算准吴英雄这般勇将必然只是粗通文墨,存心想要他难堪。 几个文臣闻言都看向他俩人,在这个时代有良好的诗文素养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也是一种特权的体现,众人大都体会到了张佖的不善之意是存心想要吴英雄在文采风流的蔡煜面前出丑,看向吴英雄的大都是怜悯的眼光。 蔡煜对张佖如此明显的为难吴英雄不禁有些吃惊,责备的看了张佖一眼道:“吴将军适才征战劳顿,急切之间如何有我等这般闲情弄文。” 也是蔡煜平日驭下甚宽,这张佖正待回口,吴英雄却接道:“末将谢过陛下体恤,刚才偶得了一首词,不敢有污各位大人清听。” 一听吴英雄居然真能做出词来,蔡煜不禁兴趣大增,笑道:“不妨不妨,你且念来,必是好的。” 吴英雄感激的向不断回护他的蔡煜拱手行礼后,沉声将后世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念了出来,心中暗想老苏啊老苏,打打杀杀才是我的本行,这可不是有意要抢你的饭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记忆力惊人的蔡煜带着沉浸的表情将这首词再念了一遍,看向吴英雄的目光比刚才有了很大的不同,意味深长的说道:“张卿,你倒是言中了,吴将军果然文武双全。” 第14章 虚脱 身旁的长案上摆放着糕点和果子,一棵槐树的树荫慷慨的遮住了炎炎烈日,只洒下满地摇漾的光斑,吴英雄惬意的躺在一张矮榻上,舒服的简直要呻吟出来,心想那此间乐不思蜀的感觉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自从蔡煜将吴英雄带回金陵之后,似乎决心要收服吴英雄,于是效足了明君礼贤下士之举,吴英雄不但立马得到了赏赐给他的房宅庄园,而且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请吴英雄入宫议事。蔡煜本来想授予吴英雄一军指挥使的实缺,可军方重臣皇甫继勋以诸军都有宿将统御,没有多余的实职安置吴英雄为由阻止,蔡煜只好授了吴英雄散骑常侍的官职,又加上将军的虚衔,让他招募民间义兵白甲自行成军。这样一来正中吴英雄的下怀,他首先请求蔡煜将上次随他参加江面战斗幸存的七十余名士卒都调过来给他作新兵。其时蔡煜已经意识到了宋军南下不可避免,北宋攻打南唐以来,南唐几乎竭力扩充军队,几乎征发了南唐境内所有男丁参加军事训练,加上江南经过数十年生聚,百姓远比久经战乱的北方更为殷实,所以对北方的军队都有很强的排斥心理,甚至在朝廷未曾征发以前,民间就以保境安民为口号,自行组织“以纸为甲、以农为兵”的义军抵抗宋军南侵,蔡煜就是要吴英雄在这些人当中挑选精壮训练成军。 在上一场战事中见识过宋军的勇悍之后,吴英雄不禁暗暗骂那些将宋军描绘的有如病猫一般地历史学家,他认为如果要在生活条件较好的南方如果要在短时间训练出一支能够上战场的军队,特别是想要一只训练出类似于近现代水准的军队,从水手当中招募成员应该是一条捷径。俗话说能上山莫下海,在航行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发生海难的概率高的吓人,这时代水手就是勇敢者的职业。而且和缺乏纪律性的农夫相比,水手们的船上生活更有利于培养一种服从权威和协作的精神。南唐的水运业极为发达,蔡煜仓促招募的民军当中就有大量的水手,于是吴英雄就在南唐的杂牌民军中专门选拔精悍的水手大约有3000人,因袭当年江东悍将甘宁麾下精兵的名号,向蔡煜求得了锦帆军的番号。 考虑到弓箭手的训练不是一两天可以完成的,作为新成立的军队也不可能得到充足的强弩,吴英雄让辛古重点对这些水手进行了短剑大盾的格斗训练,预备采取快速突击贴近敌军,然后靠肉搏取胜的战法。当一切交待下去之后,吴英雄就陷入了除了向兵部要装备就无事可做的状态,在这个时代的水上讨生活,水手们其实大都会一些短兵刃格斗的技巧,和吴英雄相比,辛古、萧九的格斗技巧更加简单实用,很适合担任教官的角色,除了要求辛古每天要对选拔的士卒进行两个时辰的队列训练外,吴英雄还放心的让辛古按照他的认知安排其它训练内容。萧九和蔡舜也理所当然的成了辛古的助手,三个人完全将新兵的训练承担了下来,吴英雄所作的不过是根据训练的效果适时地指导干预一下而已。 “刘承勋和皇甫继勋这两个龟儿子,硬是不把甲胄配发给我们。”萧九操着粗俗的川音大剌剌的坐在锦帆军指挥使乘凉的竹榻上,顿时把干净的榻席坐出一片汗乎乎的的污渍。 辛古也跟着坐下,狠狠道:“这两个喝兵血的豺狗子,哪天战事起来,定要死在乱刃之下。” 吴英雄见他二人为给新军配发甲胄的事情又在刘承勋和皇甫继勋那儿碰壁,不禁也有些着恼。上次他跟蔡煜提给新军配发甲胄的事情,德昌宫使刘承勋,也就是南唐的仓库总管推搪说新造的甲胄大都配发给了神卫、黑云等精锐军队,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满口答应将换下的旧甲转给锦帆军,但事后却以各种理由加以推托。不要说盔甲了,就连军饷,都是吴英雄亲自带了100多个人到刘承勋府上讨要出来的,为此还被监察御史张佖以“跋扈不臣”的罪名在蔡煜面前参了一本。 “这笔账且先按下,一旦战事打起,用人之际还怕他们不将我军的甲胄补充完全。”吴英雄拍拍辛古和萧九的肩膀笑道:“训练士卒的事情还顺利吧,绑上沙袋训练体力以后是否有怨言?” “哪里会没有?”一提起训练辛古就来劲,大声说道:“不过老辛一顿刀鞘劈下去,又都老实了。”他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让吴英雄怀疑他有某种虐待狂的倾向。 “指挥使上次训话时已经明言,每队的队长都要从这些训练的科目中比武产生,这些家伙中但凡有点向上之心的,即便有些怨言,也都拼命训练,倒不完全是畏惧我等责罚。”萧九解释道。 “这就好,要教他们知道,在这乱世之中,练好武艺才是立身之本。”吴英雄微笑着接过侍女递上来的香茶,闭上眼睛,带着陶醉的表情抿了抿。旁边辛古和萧九自行拿过茶水就着桌上的糕点大吃大嚼,吴英雄也不以为忤。 “待兵练熟了,可裁汰骄横跋扈或体力跟不上的五百人,在新兵中选拔五百性情坚韧之人作为精锐,勤加练习结阵刺击和阻拦之术。”听吴英雄叮嘱,辛古和萧九嘴里塞满食物齐声答是。吴英雄在练兵方面的想法层出不穷,例如格外重视队列和口令训练,按照实际兵刃和盔甲重量的两倍在士兵训练时加挂沙袋等等,要求士兵按照十人一队每天自行总结和讨论训练的效果,请读书人教士兵认识书写军令所需的文字等等,并且一开始就告诉他们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他二人也是在实际训练士兵之后才慢慢体会到这些方法的妙处。 萧九这人看似二郎教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随从,但经过这段日子相处,吴英雄发现他其实很有统御士卒的经验,甚至在吴英雄按照自己知道的现代方法训练士卒的时候,萧九除了有些惊讶之外,未尝没有看热闹的意思,只是随着训练效果的日渐达成,这萧九才对自己心悦诚服,只不过这人的忠心却一直在蜀中二郎教那边,现下愿意帮着自己,不过是为他所着紧的蔡小祈伯寻个依靠罢了。萧九倒还罢了,辛古呢,一门心思要报答卫倜对他的救命之恩,不过实在是缺乏统御下属的经验,吴英雄每次面授机宜都要对他多番提点,好在随着当锦帆军都虞侯日子渐长,这家伙才也开始慢慢上道了,不过士兵们倒是喜欢直肠子的辛校尉胜过八面光的萧校尉。 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正待再提点这二人几句,一声大喝从院落前面的回廊里传来:“好你个吴大郎,昨夜在陛下在北妆苑夜宴上还说训练新军繁忙。原来日子过得如此逍遥,我要参上一本。” 来人却是那天随同蔡煜巡视江防的另一位词臣柳宜,和刻意为难过吴英雄的张佖不同,这位柳御史倒颇有些钦慕蔡白弹剑赋诗的格调,所以对既能横刀杀敌,又能提笔做诗的吴英雄刻意的折节下交。 “柳御史言重了,每次陛下的夜宴赋诗,吴某都要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凑出文章来,第二天必定浑身虚脱,惟有在这庭院中静养浩然之气恢复一番,方能视事啊!”吴英雄嬉笑着答道。 柳宜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柳某恰好邀集了几个文友聚会,为吴将军解解乏如何?” “对了,这是我属下校尉辛大郎、萧九郎,都是军中豪杰,你们快见过柳御史。”见柳宜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嘴里还在咀嚼着茶点的两位属下,吴英雄不免有些脸红,上下之别在这个时代还是很重要的,不过来自现代的吴英雄先天就不太认可除了正常工作之外的尊卑之分,认为这不过是统治者愚弄民智的低劣手腕而已,因此就刻意纵容了手下的“不拘小节”,只不过在旁人看来未免有些惊诧。 辛萧两人虽然在在吴英雄面前有些随性,可不是不明世事,知道读书人,尤其是柳宜这样得宠的读书人最重些个虚文,更轻易得罪不得,于是都正式的向柳宜见礼,神态比对吴英雄还要恭敬。 第15章 思绪 吴英雄乘机说道:“这两人到我这儿还是为军中应领甲胄迟迟未发之事而来,眼看战事临近,若是衣甲不全,士卒们不免有些怨言。” 柳宜惊道:“竟有此事?我当奏明陛下,速给将士们配齐衣甲。”风闻奏事乃是御史的权职,见他如此仗义,吴英雄、辛古和萧九又一起谢过。 柳宜含笑谦让,便又催促吴英雄随他一起去参加文会。吴英雄便让辛古和萧九先陪着柳宜在院中聊着,自己去里屋将短衫换上了一身月白的长衣,木屐换作黑面白地的方履,此时他的头发尚短裹不得逍遥巾,就戴上一顶浅黄的帽子遮掩,对镜一照,还真像那么回事,方才施施然走出,与柳宜同赴文会。江南少马,仅有的战马大都集中在军队中,因此即便柳宜以御史之尊也只能乘牛车前往文会,不过牛车走的甚是稳当,很是符合文人静好的性子。吴英雄透过竹编的窗帘看着街市两旁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奇道:“这些商人难道不知宋人指日将要南下,也不收拾细软到乡间避上一避?” 柳宜正自己琢磨着准备在文会上拿出手的诗句,听到吴英雄的问题不满的答道:“吴将军莫不是考较柳某,且不说北军顿兵城下,必然会四下劫掠搜集所需,就是我方也要预先坚壁清野,这些富户豪民,迟早是要躲到城里来的。” “难道他们不能躲远一些,等战火平息再回来么?”吴英雄继续“无耻”下问道。 柳宜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叹道:“这些小民不像我等士人,若是离乡逃亡,非但舍弃了家业,还会成为无依无靠的流民,这乱世之中,又有哪一处是安全的地方了。金陵不是很好么?中原哪还有这般繁盛的大城。” 吴英雄这才醒悟道:“原来如此,吴英雄生于北地,长于军中,对这些世俗人情多有不通,柳兄莫怪。” 柳宜哭笑不得的摆摆手,有些被乱世离合的言语挑了思绪,又沉浸在诗歌的创作中去了。 吴英雄的宅院在城东清溪坊,牛车缓缓地向穿城而过,出西门行至江边,停在一所颇为别致的酒楼门前,一幅白底黑字的酒贩从四楼上垂下来,上书“孙楚酒楼”四个遒劲的大字。显然柳宜是这里的常客,刚一下车,店小二便殷勤的招呼道:“柳大官人里面请,四楼临江景的阁儿一早就给您留好了。” 柳宜含笑打赏他几个通宝大钱,便拉着吴英雄迈步上楼,果然是这里的常客,二人一落座,不待吩咐,就先上了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金桔、杨梅、鸭梨、木瓜八色蜜饯盘,又端上八盘吴英雄叫不上名字的八色糕点,顿时将不大的桌面摆满了。 这般美食当前,柳宜也只是稍看看而已,这间雅阁视野开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料气息,左右无事,拉着吴英雄一起负手来窗前观看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白鹭洲的景致。正值午后日渐西斜,船夫渔人正准备靠岸归航,白帆点点映着金色的阳光,如一幅天然的山水画。 “如此醉人美景,难怪蔡太白当年时常留连于此。”柳宜叹道,长吁一口气,似乎要将刚才和吴英雄讨论的乱离之事从脑中尽量排去,回头刚好看见吴英雄随手拿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不禁笑道:“吴将军,这几色蜜饯都是看盘,不能吃的。” “不能吃么?”吴英雄奇道:“味道挺好的。”却不再拿那盘子里的东西来吃,虽然有点暗暗可惜食物就这么被糟蹋了,可还是不能被故作风骚状的这帮江南土财主看扁。 柳宜陪笑道:“将军无怪柳某直言,这看盘是旧制,只以食色钩人食欲,却不是正菜,数十年来北地离乱,看盘之设恐不多见,江南升平日久,所以大户人家宴饮之时还是必备的。” 吴英雄尴尬的笑笑,道:“吾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而已。”转换话题到:“听柳兄言,谪仙当年也曾在这酒家饮酒,可曾有佳话流传?” 柳宜的笑着道:“当然,蔡太白为奸人所害,寓居金陵时,常在此畅饮,常常歌吹从早至晚,带几分醉意棹歌秦淮,有诗为证∶‘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吴英雄正待说话,四个人在店小二的指引下走入房里,当前一人的正是书生打扮的蔡煜,身后跟着另一位监察御史张佖和腰插铁笛的近侍卢郢,另有一位容颜娇俏喜人,虽然一身天水碧的儒衫,却遮不住身段婀娜,一望而知便是女子改扮的。 吴英雄正待向蔡煜行君臣之礼,却被柳宜一把拉住,对他使个眼色。 蔡煜笑道:“呵呵呵,吴兄,今日文会,我等都兄弟相称,不必拘泥那尊卑俗礼。”吴英雄原来在电视上是见惯皇帝出宫找乐子的做派的,一下子恍然大悟,当即按照现代的惯例,以手指在桌上轻扣三下,算是代替了三记响头。同屋的几人都是心思机灵之辈,哪能不明白他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张佖有些不情愿的与吴英雄相互拱拱手,卢郢却善意的对吴英雄挤了挤眼睛,吴英雄连忙回礼,此人是乾德五年的状元,不但文才无双,更深通武艺,曾经当街单挑鱼肉百姓的金陵烽火使(相当于城管大队长)韩德霸及其随从十数人,将其尽数打倒在地后扬长而去。第一次在长江舟中时卢郢便站在蔡煜身后,显是深得后主信任的心腹。 待蔡煜在主位落座之后,众人才依次坐下,店小二上来将看盘一一撤下,殷勤地对柳宜道:“不知大官人今日点些什么主菜?” 柳宜忙向蔡煜望去,蔡煜好似对这里也颇为熟悉,侧身对身边男装丽人笑道:“其它倒还罢了,孙楚楼的冰鲙河豚不可错过,吾看比御厨做的都比不上。” 第16章 邀请 张佖也凑趣道:“臣每次乘车经过这孙楚楼,只要一想起曾经在这里吃过的河豚美味,就仍不住要流口水。”众人尽皆大笑,随后柳宜将配菜点起,便命小二催促店家快快的送上来。 柳宜解释道:“这孙楚楼的河豚鱼,乃是客人点才过后,即刻从江里的渔夫现买来做的,其它地方虽有百般手段,在这鲜之一字上,始终是落了下方。” 见那男装丽人流露出不信的神色,蔡煜就专门带她到窗前眺望,只见刚才负责点菜的小二飞快的跑到酒楼旁边的码头上召唤刚刚收蓬的渔夫,也不多还价,飞快地将刚从江上捞起的河豚飞快地抱回店内,不一会儿便有一大盘铺满白生生的生河豚片,连同白果虾仁、白玉荷梗、青丝荇菜、梅溪木瓜等配菜一同端了上来。 蔡煜即可夹起一块其薄如纸的鱼片,蘸了酱,送到那男装丽人的碗中,一边笑道:“曹子建诗云:‘脍鲤臇胎虾,炮鳖炙熊蹯。’可见这生鱼片蘸着虾酱是极好的佳肴,你身子弱不可多吃,但也不可不尝这般美味。”那美女见蔡煜在臣子们面前也不避讳,红着脸夹起鱼片抿嘴吃了。 看吴英雄有些吃惊的样子,卢郢在他耳边轻身道:“这位便是小周后。”吴英雄方才恍然大悟,试问蔡煜的后宫当中,怎么会有第二个女子有此等的宠幸。他感激地向卢郢点点头,却有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偷偷的看了这小周后几眼。 碰上这美色流传千古的皇后也在打量在座的臣子,看到吴英雄时大方的对他点点头,微微一笑令吴英雄的心跳慢了两拍。吴英雄忙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脸红,感觉左边肋下被人捅了一记,转头看去,却是卢郢在对他坏笑。再看蔡煜,似乎他的精神全都贯注在小周后的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臣子们在自己美丽的小妻子面前的些许失态。 这时江面烟雨开始微微下起来,酒酣耳热之后自然是做诗的正题,蔡煜把酒临风,眺望白鹭洲畔点点白帆,心中高兴,便填了一首《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词填毕,众人皆服,那小周后望向蔡煜的眼神不由得有些痴了。众侍臣也都纷纷作词相和,张佖得了首《春晚谣》:“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坼红蔷薇。钿筝斜倚画屏曲,零落几行金雁飞。萧关梦断无寻处,万叠春波起南浦。凌乱杨花扑绣帘,晚窗时有流鸾语。” 卢郢得了首《残丝曲》:“春风骀荡吹人衣,残丝罥花曳空飞。间愁十丈断不得,雄蜂雌蝶相因依。高楼夹路凌云起,琐窗鸾柱弹流水。鸾声啼老杨柳烟,香梦蒙蒙隔千里。” 柳宜接着也填词一首,吴英雄无法,当然又盗取了辛弃疾的一首《菩萨蛮》:“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众人都有词作之后,后主笑道:“难怪蔡太白流连此处,看来这孙楚楼乃是个风流荟萃的所在,今日一席之间,恐怕不下三四首佳作要流传千古。”众人尽皆大笑,于是又开怀畅饮,其间蔡煜怕小周后吃多生食坏了身子,又让柳宜多点了些烤鹅、肉羹等熟食,又加了些清淡的素菜。 红日落霞之后,天色渐暗,吴英雄本以为要就此各自打道回府,谁知张佖提出陛下难得出宫游玩一回,不如大家乘画舫夜游一番,蔡煜当即允了,于是众人又移师一座画舫之上,唤来两个唱曲的小姐儿,命她们将刚才众人所填的词牌一一唱来,卢郢吹奏铁笛相和。大伙儿一边听曲儿,一边夜游秦淮。 吴英雄在从前读过朱自清的名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神往已久,却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下得偿所愿,硕大的画舫晃晃悠悠的驶入河心航道,轻轻拍着千年前雕镂栏杆,耳畔听的是历史名人在觥筹交错,躺在藤床上望着窗外,正恍惚间,忽然一双大手重重拍在自己肩上,卢郢喷着酒气在耳边吼道:“吴大郎又神游万里了,快快与我共饮一杯”。 吴英雄只得和他再干了一杯,再回头看,船舱中的气氛已经极其活跃,就连开始时有些害羞的小周后也开始主动给蔡煜频频斟酒,蔡煜也时不时拉着她的皓腕流连痴缠一番,浑然没有一国君主的风度。吴英雄笑笑,自己给自己又斟满一杯,找柳宜干了。次日清晨,吴英雄首先从宿醉当中醒来,摇头笑笑自己,别人穿越到了古代都说喝酒如喝水,怎么自己就这般废柴?环视船舱,不知何时蔡煜与小周后早被扶到另一雅间就寝,柳宜等三人正叠腿压臂的睡作一堆,姿势全无斯文可言。 吴英雄伸了伸酸痛的腰脚,踱步走出船舱,只见船已静静的停泊在水边,不远处拴在树上的黄牛正悠闲的啃食清晨新发的树芽嫩叶,团团洁白的雾气不断从河面上升腾飘荡过来,树林里也弥漫着晨雾,四周寂静无声,仿佛置身仙境。 刚做完几个深呼吸,就听一行人迈着急促的碎步向这边赶来,当前一人正是脸熟的一个柳府仆人,见着吴英雄宛如见到救星一般的问:“前面莫不是吴将军?”吴英雄还未答是他自己就欢天喜地叫道:“可算把几位大官人找着了。” 却听后面一女子道:“你可曾看得仔细,当真找着了?”吴英雄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女官越众而出,急匆匆地奔到船头,见到吴英雄不待见礼,劈头问便道:“你是何人?陛下和皇后可曾在舟中歇息。” 吴英雄虽然不悦她态度有些蛮横,仍然和颜悦色地答道:“吾乃散骑常侍,兼领锦帆军指挥使吴英雄,陛下与皇后都在舟中。” 那女官听了吴英雄自报家门后略微有些吃惊,不过脸色瞬间转为平和,检衽道:“吴将军万福,奴婢是宫中女史,现在吴国老正在光政殿等待觐见,是以奴婢特来寻陛下和娘娘回宫。” “哦”,吴英雄盯着女官漆黑的眼眸看了一会儿,确信她说的是实话,和气的回答道:“陛下和周后都在舟中雅阁歇息,我现在陪你进去。”一边伸出手要将她拉上画舫。 那女官感谢的对吴英雄笑笑,吩咐柳宜的仆人和手下的太监立刻去备好车马,跟着吴英雄到了蔡煜和周后的雅间之外,止步屏息,轻声将后主与周后叫醒。 过了一会儿,蔡煜和小周后便穿戴整体的出现在门口,听完女史的报告后,蔡煜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对吴英雄道:“吴国老一大早入宫觐见,难道是北军南下了不成?”说话间四人已走入昨日喝酒的船舱,乍见其它几名侍臣东倒西歪的睡在船舱里,小周后惊得娇呼一声,随即以手掩口,意识到和几个大男人隔着船板过了一夜,脸羞得红扑扑的。蔡煜不禁莞尔,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不着紧的,孤这几个臣子都是率真之人,咱们且不要惊醒他们,吴卿陪孤回宫便可。” 出门之后,蔡煜和周后当先上了一辆马车,吴英雄只得和那名女史上了第二辆马车,还未坐稳,车便启动,直奔皇宫而去。 大概很少与男人同乘一车,那女史却有些紧张。二人也不说话,吴英雄也未作他想,刚才来不及细看,现在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坐在对身边的女官来,觉得这女子眉目如画,别有一种秀丽脱俗的气质,比之周后也各擅胜场,不禁感叹做皇帝果真是艳福不浅,可以将天下绝色都收入宫中。 马车行得飞快,一路颠簸,好几个急转弯时那女史都紧紧地抓住座椅,生怕掉下去似,吴英雄只觉得好笑。终于在一个大弯的时候,女史惊呼一声,和吴英雄一起倒向一侧车厢,吴英雄伸手扶助她的双肩,温言问道:“你还好吧?” 那女史感激地看了吴英雄一眼,答道:“还好,谢谢吴将军。” 吴英雄哈哈笑道:“不谢不谢,呆会儿如果再有颠簸,你可以抓住我的胳膊。” 女子没有说话,似乎颇为害羞,吴英雄觉得颇有意思,故意问道:“佛说同车而行也是缘份,女史在宫中担任何职司,芳名可否告知?”这句话把女子似乎吓了一大跳,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吴英雄一番,确定他没有别的意图,方才低声道:“奴婢乃建业文房司宝,先父姓黄,奴婢名雯,月云素雯的雯。”音如蚊蚋,若不是吴英雄尖着耳朵几乎听不见,和寻找蔡煜和周后时那般干练的模样真是大相径庭。 “哦,黄雯。”吴英雄低声的重复道,黄雯的脸似乎已经垂到了胸脯上,忽然听到吴英雄叫她的名字又抬了起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勇敢的和吴英雄对视。 蓦然间,吴英雄只感到心中一动,二人就这般四目相对,却都没有再说话,忽然之间车已停住,吴英雄方才遗憾的叹了一口气,礼貌的为女史拉开车门,目送她娉婷的背影隐入幽深的宫门,用力摇摇头,随即迈步紧跟在蔡煜的后面,直入光政殿。 第17章 问题 右内史侍郎兼光政院使辅政吴乔、中书舍人张洎、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已在光政殿内已经坐了个多时辰,见蔡煜带着吴英雄进来连忙起身,吴乔先狠狠的蹬了吴英雄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们这班近臣引诱国主在外游玩之罪,然后向蔡煜行礼道:“陛下,江北细作回报,宋国已决定以国主拒绝赴开封觐见为名兴兵南侵,兵分三路,中路为主力,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曹彬和监军潘美已率领马步禁军五万人抵达江陵,与原来宋国江陵大营水军正日夜加紧操练,西路王明为池、岳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不日将誓师东进,东路以吴越王钱俶做为升州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率数万兵自杭州(今属浙江)北上策应。” 吴乔禀报的时候,每说一句,蔡煜的眉头就拧紧一分,最后道:“吾已上表称臣,贡赋不绝,为何还要苦苦相逼!众爱卿都是国之栋梁,这该如何是好?” 这些年来南唐与北方军队交战几乎场场败绩,是以面对宋人大兵压境都有些不知所措,惟有吴乔躬身奏道:“赵匡胤确实欺人太甚,国主不必惊慌,咱们也不必和他客气,长江天险可恃,江南民心可用,只需应对得宜,必定能保住这半壁江山。” 蔡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依吴相所言,当如何是好?” 吴乔早知蔡煜会这般发问,沉声奏道:“臣以为可用以战迫和之策,一方面各州县严守本处,坚壁清野。另一方面选派大臣以甘词厚币向宋廷求和,待宋军粮草耗尽,士卒疲惫,自当退去。” “哦,只是如此这般,当真可以保全江南半壁么?”蔡煜又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众臣。 皇甫继勋越众而出,躬身禀道:“吴相此言差矣,宋军欲吞并江南久矣,士卒朝夕操练,积蓄粮草已有数年之久,岂会因一时钝兵城下而退去,必然四下抄掠乡野,万一城池不守,宋人久攻之下必然伤损甚多,楚州之屠恐又将重现啊,到时必然生灵涂炭,我江南百姓苦矣。以臣之见,要么早日奉表称臣,要么以大军从速决战,可保江南百姓免受兵戈之祸。” 蔡煜不由心中焦虑,目光转向其它几位臣子。 张洎禀道:“吴相之策可行,臣附议。”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禀道:“吴相与皇甫将军之言都有道理。所谓南舟北马,若要出城决战,需得水师为主力,多用弓弩与火攻,决战大江之上,如当年赤壁之战一般,必定能催破敌军。”镇海军乃是唐国水师精锐,负责镇守在金陵南面门户秣陵关,所以郑彦华提出了水上决战之策。 黑云都乃是唐国皇帝亲军,指挥使呙彦是员猛将,但战略策划却非其所长,于是蔡煜直接跳过他,问吴英雄道:“宋人大军压境,未知吴将军有什么计策?” 吴英雄本来还没有资格讨论整个对北方防御作战的问题,见蔡煜发问,拱手奏道:“臣也以为坚壁以老宋师乃稳妥之策,只是……”他看了看吴乔,见这朝中首屈一指的重臣脸上并无异色,接着说道:“若调遣精兵一支不时侵扰宋军粮道,以耗其气,当可收速成之效。” “嗯,”蔡煜点点头,对吴乔和皇甫继勋道:“如此便请吴相主持议和,皇甫将军安排各地坚壁固守之事。”又道:“曹彬等素称名将,对粮道的保护必然谨慎,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军侵扰之?” 见众将都不答话,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却越众抱拳道:“臣愿去劫宋军粮道。” 皇甫继勋却笑道:“黑云都虽精悍,但总以正面攻杀为擅,既然吴将军提议侵扰宋军粮道,不以由吴将军领锦帆军前往如何?” 他话音刚落,吴英雄忙道:“臣虽日夜操练士卒,怎奈新军甲胄不全,再者锦帆军兵不满三千,若要担此重任,恐怕力有不逮。” 蔡煜奇道:“皇甫将军,上次你明明说已经将甲胄给了锦帆军,怎么吴将军的说法与你不同?” 皇甫继勋心中暗骂,禀道:“臣确实已命属下向锦帆军移交甲胄,想是移交军械手续繁杂,以致吴将军所部还未收到。” 蔡煜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 吴乔见众人不再说话,禀道:“以老臣之见,莫如以呙将军为统军大将,吴将军副之,黑云锦帆两军合力担当侵袭宋军粮道之任。” 蔡煜道:“吴相之言甚合孤意,不知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呙彦躬身道:“奉王命,臣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吴英雄道:“末将领旨。” 皇甫继勋却出言阻止道:“黑云都乃陛下亲军,国之精锐,怎可轻出?届时金陵防务空虚,谁能负责?” 吴英雄心道你让老子去劫粮道,还不我傍着黑云都这棵大树乘个凉,老子哪儿得罪你了? 不知和这皇甫继勋有什么旧怨,呙彦傲然道:“黑云虽为主上亲军,每战却必为先锋,黑云长剑的威风不是躲在城墙后面自吹自擂,乃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吴乔不禁摇摇头,皇甫继勋统领的神卫军拥兵十余万,捍卫金陵城防,呙彦率领的黑云都虽然仅有五千余人,却是江南仅有的一支可与北方强兵争锋的精锐,两员大将都在金陵城内,总是互相争执。 吴英雄见此心念一动,忙禀道:“末将愿追随呙将军切断宋人粮道。至于金陵城防空虚之事,可调江州指挥使胡将军率部入卫。”以他的品阶资历,本来轮不到议论胡则这种高级将领的调动,只是此时应对宋人南侵事关重大,所以可以随意发言。 蔡煜上次巡查江防时对帅兵力战的那疤脸将军胡则也印象颇深,便道:“胡将军乃是勇将,可以命其率师乘舟东进拱卫金陵,令镇南节度使朱令贇遣军协防江州。” 皇甫继勋无法,只得领旨。 抵御宋军南侵之事安排妥当后,蔡煜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吴乔犹豫了一下,躬身奏道:“国史潘佑昨夜在大理狱自缢身亡。” 吴乔已经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控制得很平静,但在蔡煜耳中仍然像晴天霹雳一般。“什么?”蔡煜几乎站立不住,吴英雄连忙上前扶他站稳,蔡煜叹道:“潘卿何苦,如此天下将如何看待孤啊!” 吴英雄虽未见过潘佑此人,却知道他是蔡煜曾经极其信重的一个大臣,相貌奇丑,学问极大,在士人中名声也极大,但是性格孤僻脾气暴躁,因为连续七次上表说“国家阴阴,如日将暮”,后主“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而下狱,谁知竟这般自缢而死。 吴乔似乎料定后主会如此这般,沉声道:“陛下,既然潘佑已死,那他的案子?”蔡煜摆摆手,低声道:“就此作罢,让刘承勋私下给他家眷一些钱帛,好生安葬。除了吴英雄,你们都退下吧。” 吴乔等这才躬身奉旨退去。蔡煜却仍呆呆立在殿中,过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才发现吴英雄还在一旁侍卫,开口道:“吴卿,你看孤象那桀纣之君么?” 吴英雄见他脸上依稀竟有泪痕,不敢怠慢,忙道:“陛下以仁政治国,宽仁爱民,乃是圣明天子。” 蔡煜苦笑道:“那为何宋人苦苦相逼,我却无能为力,为何我一向亲信敬重之人要弃我而去?” 吴英雄小心翼翼秉道:“江南殷富,就如同富人之子,难与穷途末路之人拼命,此非陛下之过也;潘国史虽然学富五车,却昧于常情,虽为可怜之人,确有可鄙之处,此事陛下并无大错。” 蔡煜听他开解,苦笑道:“你的话听着有理,偏偏不见诸书籍,还做得一首好词,若非书法实在是不堪入目,吾几乎要当你是个饱学的儒士了。” 吴英雄道:“末将不敢。” 见吴英雄低头不言,蔡煜又道:“吴卿,许多人说江北新来之人不可重用,你可知孤为何力排众议,不但让你担任朝官,还独领一军吗?” 第18章 原因 吴英雄只得低头道:“臣不知。” 蔡煜笑道:“无所不知的吴将军也有不知的时候。孤之所以敢新重你这新来之臣,是因为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潘国史。你的待人行事虽然与他大不相同,但眼神却和他一样傲慢,不似他人那般小心翼翼。” 听蔡煜如此,吴英雄大惊,自己是现代人,因此天生缺少对君主的敬畏,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注意了,谁知道还是被心思细致的蔡煜看出了不同,只不知是福是祸。 蔡煜见吴英雄脸色突变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是否孤说中了?不必担心,孤不是那喜好阿谀奉承的昏君,也不是动则取人性命的暴君。起初孤也不甚明了,为何潘卿一介儒士竟敢笑傲王侯,后来孤慢慢想明白了,所谓无欲则刚,大概就是指的你们这种人吧。” 吴英雄听了这话才放松下来,笑道:“陛下言重了,臣乃一介凡夫俗子,有很多欲望的。” 蔡煜见他刚才似乎被吓着,现在又恢复了一副惫赖样子,不禁莞尔,随即又想起自缢身亡道潘佑,叹道:“若是潘卿有你一半的圆通,孤与他君臣相交,便不会如此了局。” 见吴英雄低头不言,蔡煜又道:“吾自幼以读书为乐,不喜政事,父皇尚在时,兄长弘翼担心叔父与他争位,不惜毒死了叔父,却从不担心吾,谁知他也随后暴病身亡,这君位才传到吾的身上。国势如此,若是吾兄长弘翼为君,当远胜于吾吧。”语音中颇有萧索之意。 吴英雄听他讲诉这些皇家之事,不敢答话,蔡煜便接道:“为一国之君虽非吾之宿愿,但即位之后,吾以仁政治国,宽刑减赋,对大臣们都待之以礼,遇到荒年一定会打开府库赈济百姓,从来不主动挑起战事。孤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厌弃,要让孤做这亡国之君?吴越的钱俶说中原乃是正朔所在,所以不管是谁做了中原皇帝,他都称臣纳贡,可是吾不甘心呐!” 他并非昏庸之人,面临新兴的北方政权宋国的压力,他虽然寄情风花雪月,心中的郁结早积,平日里在大臣和妃子们面前又要维持帝王的尊严而不得发泄,今日凑巧被吴乔禀报的两件事激起了情绪,一时竟难以自已,这番话似是说与吴英雄,又似自言自语。 蔡煜挥挥手,又道:“富户之子难于囚徒搏命,若真如你所言,江南岂非难以与宋师相抗?宋人虽然势大难敌,但祖宗基业不能不守啊。” 吴英雄道:“江南胜在钱粮充盈,中原连年征战之下府库空虚,若是劳师远征必然不能持久。正如吴相所言,吾国只需坚壁清野,待宋军粮草耗尽退去之时,遣一上将衔尾追击便可击破之,然后乘势收复江淮之地,则中兴可待也。” 蔡煜闻言笑道:“吾只愿宋师退去,保一方太平便可,北兵凶悍,吾即便进取江淮,又有谁人能为吾守之。” 吴英雄语塞,心想蔡后主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事实上以南唐军的战斗力,要对北方强悍的宋军采取攻势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吴英雄脸现悻悻之色,蔡煜心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安慰道:“吴卿不必气沮,中原离乱已有百年,而且东有契丹,西有回鹘之患,眼下虽然强盛一时,却是难以持久,吾国只需度过眼下的难关,定能找到机会收复江淮,北定中原,大唐正朔重归长安也未可知。” 吴英雄心道,这便是南唐先主蔡昪定下的保土息民,伺机进取中原的国策了,于是拱手道:“末将谢陛下勉励”。 蔡煜便拍拍他的肩膀道:“孤写了副字,就是你在江中填的念奴娇词,待会让宫人交于你带回去,愿你为吾江南士民奋力杀敌,教南犯的宋军尽都灰飞烟灭。”说完这些话,蔡煜的心情终于转好,便挥挥手让吴英雄随一名宦官退下去了。 吴英雄此前虽然多次入宫宴饮,却从未进入过内廷,此刻跟着一名宦官穿厅而过,随处可见琉璃屏风以及黄金、珠宝做成的雕塑,经过一条小桥时,发现涓涓溪流中耸立的假山居然全部是用海市得来的香料雕砌而成,难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氤氲的香气。 大概宫中少见男人,衣着碧绿绸衣的宫女脚步匆匆的走过时都要打量他两眼,有大胆的居然还抛个媚眼给他,让前世受了不少女人白眼的吴英雄大呼过瘾,可惜不久便到了在一栋四面临水的楼阁。 太监通禀道:“黄司宝,陛下将昨日写好的念奴娇赐予命散骑常侍吴英雄,特令我带他来取。”吴英雄闻言心中一动,想起了早晨那个特别害羞的女史。 过了一会儿,方才听里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请吴将军进来吧。”那太监一愣,退到一旁,给吴英雄让开路。 吴英雄迈步入内,见小周后竟然的站在屋内,身后就陪着那名唤黄雯的女史,立刻躬身行礼道:“外臣不知皇后在此,还请恕罪。” 周后知道吴英雄是蔡煜新近看重的臣子,笑道:“吴将军不必拘礼,本宫也是为宫中新制的乐舞到此翻阅一些先代曲谱。”转头对黄雯道:“不如你先将陛下手书的‘念奴娇’拿出来交予吴将军,再为我整理这《霓裳羽衣曲》的残卷。”黄雯低声应是。 吴英雄这才注意到她们身后的一张丈许的檀香木案上堆满了各种的纸张残卷,上面画着许多自己看不懂的符号,虽然都已小心的裱糊好,但字迹还是很难辨认。一排排巨大的书柜占满整个房间,发黄的故纸堆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衬托两个女孩子娇小的身形,令人不免有些肃然起敬。 这就是建业文房了,吴英雄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历史上,它毁于宋灭南唐之后的一场大火,但现在,它藏书达十数万卷,包括大量钟王墨迹,贵重名画《江乡春夏景山水》、《山行摘瓜图》、《蕃王放簇帐》、《卢思道朔方行》、《月令风俗图》、《杨妃使雪衣女乱双陆图》、《猫》等等,号称收藏之富、笔砚之精,冠绝一时,远远超过了所谓中原正朔的宋国藏书。 见吴英雄只顾发愣,黄雯转身打开身旁一个书柜取出显是新近书写好的手卷,并未直接将手绢交予吴英雄,而是小心地展开铺放在另一张紫檀书案上,一边取出一方碧绿的玺印盖上了“建业文房之印”六个大字,一边柔声向吴英雄解释道:“吴将军见谅,这副字是陛下昨日所作,还未来得及用印。”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周后也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观看,笑道:“吴将军做得好词,陛下写得好字。” 第19章 表现 因为印迹未干,须得晾晒一阵,周后又打趣黄雯道:“妹妹平日里说不知道做此好词的吴将军到底是何等人物,今日见着真身,还不快请教一二?” 黄雯闻言,脸上浮现一抹羞红,嗔怪道:“哪有此事,皇后休要取笑奴婢。” 周后却不依不饶道:“可不兴抵赖,唉呀,难得宫中的女学士也有害羞的时候。” 黄雯不禁又羞又恼,却无法和周后急,只得逃避似的走开,俯身将玺宝印迹上轻轻吹干,原本脸红扑扑的,似乎比雪白的澄心堂纸上的印痕还要红。 周后见她当真害羞了,便不再说话,只饶有兴味的在旁看着。 吴英雄本以为后宫中的女性必然是极为拘谨的,谁知周后和这黄雯二人似乎都不太见外,而且周后还极其八卦,想是此时离盛唐不远,理学未兴,对女子的约束还没有宋代那么大,于是笑道:“臣闻宫中藏书不下十万卷,黄司宝能够管理这些浩如烟海的文籍,这份才具须眉男子也难以做到,在下也佩服不已。” 时值唐朝经历武后太平之乱,世人对女子的才华往往加以防范和轻视,并开始生发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这黄雯固然才华绝代,蔡煜也仅仅是欣赏而已,就像他欣赏能够在五彩的金莲上跳舞的舞伎窅娘,精于音律的嫔御流珠一样。 吴英雄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挚,令周后生出些许惊讶和赞赏之意,于是继续问道:“世人往往称男尊女卑,似吴将军这等豪杰,难道竟会佩服一介女子吗?” 吴英雄笑着答道:“这个当然,在下儿时有一好友曾道‘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子,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他一时口快,竟将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名言搬了出来,惹得周后不禁掩口笑道:“真有此事,你那好友当真是个痴人。”心中不免又高看了吴英雄一眼。 吴英雄笑道:“这痴人说出话来往往有些道理。”|黄雯闻言也不禁心中一动,仔细将印痕已干的后主墨宝卷好,装入一个精美的木盒之内交与吴英雄,轻声叮嘱道:“江南潮湿,易遭虫蛀,若时常以灵草香薰之,当可保存良久。” 吴英雄答应着接过盒子,便告辞离去,周后却拉着黄雯低声道:“世上真有这等人,他那好友风言风语竟和陛下有七分相似,也不知是真是假?”黄雯道:“吴将军乃是至诚君子,想来不会说谎话的。”周后笑道:“果真如此,也难怪陛下如此信重于他。” 吴英雄是乘坐宫中的马车进宫的,出来时他谢绝了宫内宦官派马车相送,径自不远的东虹桥集市。许多小贩叫卖茶点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饮食的香气四溢头勾人食欲,还未吃早点的吴英雄肚子早有些咕咕直叫,于是在路边随便付钱买了些炊饼、就着汤药水热乎乎的吃下去后,不再回府,直接往南门外聚宝山下的锦帆军营地而去。 远远的便看到营地高达一丈的护墙,吴英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来到南唐后他发现如果不是朝廷征发民夫修筑的话,这个时代的军人及其不愿意为自己修筑一个像样的军营,于是成立锦帆军之后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三千丁壮一起动手修建营房,而且从中观察和挑选了负责执勤的第一队军士。 护墙前面是一条宽达两丈的壕沟,里面已经灌满了水,吴英雄走到军营北门的吊桥前面,由于没有穿官服或者铠甲,护墙上的木塔上负责瞭望的军士没有认出他来,左右两边的木塔上弓弩都立刻向他瞄准,哨兵还高声命令他不得前进,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按照士兵的命令退后三十步,等待哨兵前来询问。 哨兵走到吴英雄面前,才看清楚吴英雄的脸,忙道:“请指挥使恕罪。” 吴英雄笑道:“你行的是军令,何罪之有?”那士卒转身向木塔上的同袍作了个手势,吊桥才又放下,带吴英雄走入军营。 萧九和辛古二人都在军营中监督士卒对练,闻听吴英雄亲自前来视察军营,全都赶来参见。此刻才还未至中午,吴英雄见他二人已是汗流浃背,不由心中感动,道:“二位兄弟辛苦。”二人忙道:“指挥使言重。”吴英雄又道:“江北宋军不日南侵,我锦帆军将配合黑云都出击敌后,从今日开始士卒要加紧操练,我亦搬来营中居住。” 萧九和辛古互相看了一眼,虽然一语未发,吴英雄却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丝兴奋之色,知道这两人都是不甘寂寞之辈,不由笑笑,又问道:“小舜子在哪儿?” 萧九忙躬身禀道:“他还在营地中与士卒对练。” 为避免别人猜疑,吴英雄要求萧九不得再称呼蔡舜为小祈伯。吴英雄奇道:“我军中皆是挑选的精壮汉子,他小小年纪如何能与军汉们对练,莫不是军士们有意想让?”说完便让辛萧二人带他去营中训练场观战。 一路上,所有士卒都以百人为一个单位规规矩矩的搭好了营帐,外面还砌了高约五尺的矮墙互相隔开,除了执勤的,所有士卒都在临时任命的百夫长率领下在自己的营地里训练,五个百人队集中在中军营张左侧的开阔地上演练阵型。行走在营地的中间,除了乒乒乓乓的刀盾相击的声音就是那些临时任命的百夫长的口令声,各营地中间的道路笔直通向中军帐,吴英雄后来曾经骄傲的对人说道:“我的军营,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整齐。” 进入同样有矮墙遮护的中军营帐,便看到精选的军汉们正手持刀盾在激烈的捉对练习,蔡舜矮小的身形分外突出,他身体刚刚比吴英雄自制的大木盾高一点点,整个人正躲在木盾的后面承受着对手暴风骤雨般的劈砍。 萧九解释道:“奉指挥使令,我二人已将平日训练中有勇力且服从命令的百余士卒挑选出来,安排在此训练。”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道:“出征在即,你们可从速挑足五百之数,其它人也按勇力重新编成百人队。” 萧、辛二人点头答是,吴英雄才又看蔡舜在那场中的表现,只见他利用自己身形较小的优势,始终躲在大盾之后,苦苦支撑,对手一时拿他没有办法,结果稍有懈怠,居然被这小子刺出一剑正中腰肋,按照规矩便是输了。看到那名士卒怏怏的行礼后退下,蔡舜才以肩头的布衣抹抹头上的汗水,持盾的左手因为长时间用力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萧九看蔡舜得胜,眼中不禁流露出骄傲的神色。吴英雄也拍拍他的肩道:“小舜这段时间很努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萧九一愣,见吴英雄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其他的意思,连忙点点头。 吴英雄又道:“二位兄弟近日多有辛苦,我看士卒们已经有了一些军人的样子,出征在即,早先答应士卒们的比武夺官不妨就定在明日举行,今天不如让士卒们都好好休息一日,膳食加肉。二位兄弟随我来中军帐,有些计较再与你们商议商议。” 第20章 答应 萧蔡二人答应后立时便派军士往各处宣布吴英雄的军令,闻听得今日可以休息一天,士卒们不禁都欢呼起来,纷纷各自回营蓄养精力。 进入中军营帐,吴英雄坐下后便道:“裁汰怯弱之徒后,便得二千五百精锐之师,我欲以精拣的五百人为牙军营,其余二千人按照勇怯不同,稍弱者千人为前军营,剩下千人为后军营。你二人意下如何?” 五代时将领选拔精锐作为牙军已成惯例,所以辛萧二人都无异议,于是吴英雄又道:“明日比武夺官,仅限什长和百夫长之职,然后前后营的百夫长各自推举校尉。新军既立,诸事繁杂,萧九可担任都虞候之职,负责襄助我参赞军务,辛古仍为校尉,为吾统领牙军营,不知你二人可愿意?还有什么疑虑也可以说话。”他认为这时代百人以下的军队作战中,军官的个人勇力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超过他的智谋,再说现下既没有时间来训练出一支真正依靠集体作战的军队,也没有机会去发掘出这些下属是否真有战场临机决断的能力,所以只能靠相对公平比武来选拔基层军官了。同时,这种明明白白的实力最能使士卒心服,以此为基础建立指挥体系起码具有军队所需要的执行力。 这时代的军中上下尊卑之分极严,虽然士卒哗变时可以将长官大卸八块,平日里却往往惟命是从。上下级军人之间的矛盾往往积累的不可收拾,严重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吴英雄希望在自己的军队中建立起一种和衷共济的袍泽之谊,所以遇事都会争求下属的意见,尤其是辛古和萧九二人的意见。 但事实证明要改变习惯有时候难得让人无法想象,辛古和萧九互相看了看,齐声道:“属下遵命。” 见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萧九又道:“出征在即,不知我军的甲胄何时可以下发?” 吴英雄笑道:“这个不用担心,皇甫继勋今天当着陛下的面说已经将甲胄准备好移交我军,待会儿你可带人去神卫军办理交接。” 见萧九欣慰的“哦”了一声,吴英雄又问道:“现在军中器械情况如何?是否需要补充?” 萧九一一对答,除了刀剑枪盾外,前几日武库署居然送来了五百张强弩和五千支弩箭,让原本对军队的远程攻击力不抱希望的吴英雄有了一丝惊喜的感觉,吴英雄笑道:“待明日大比过后,将这些强弩全部配发给后军营,让士卒们加紧练习叠射法。” 辛古和萧九虽不知道何为叠射法,不过他们在吴英雄这里听到的新鲜名词太多,往往当时虽不明白,嗣后练习时吴英雄就会有详细的讲解,所以习惯以后也就不再多问。三人商议一阵后,萧九找了数十军士赶着牛车去神卫军营署交接铠甲,而吴英雄则带着辛古在营地中挨个儿慰问士卒。南唐庙堂之上,江北与江南士人之争甚是激烈,吴英雄身为江北新来之人,前段时间为避免别人说他意图不轨,刻意做出对军旅之事不太上心的样子。日前蔡煜对他信任有佳,加上吴英雄早已视锦帆为起家的部队,不久便要率领着新成之军逐鹿沙场,所以现在便加倍努力的收取士卒之心。 指挥使的房间和被褥是军中早就备好的,当夜吴英雄便睡在军营之内,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日上午,士卒先各自以比武的方式在十人小队内决出什长,然后全军在校场内围成一个大圈,二百五十名胜出者抽签分为十组,每组各自以挑战比武方式决出一名武艺最高者。中午饱餐一顿后,上午的胜出者作为擂主在校场内接受所有不服的士卒的挑战,打倒擂主的士卒将代替他接受其他人的挑战,最终留在场上的人被晚膳时分被吴英雄任命为百夫长,完成了他们军人生涯的第一个跨越。 比武夺官完毕后,士卒们结成二十五个方阵,新任命的百夫长笔直的挺立在百人阵前,这些人虽然不少人已经鼻青脸肿,但已经显出南唐军队少有的锐气。一开始他们都不相信会完全以比武的方式选拔军官,人人都以为新将军至少会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亲兵,或者那些曾经与吴英雄并肩作战的特别调入的老兵当百夫长,结果吴英雄除了直接任命萧九当都虞侯之外,连辛古的百夫长也是打倒了好几个挑战者得来的。 十几个临时任命的百夫长没能在比武中胜出,吴英雄便把他们安排进了牙军营,当作亲兵使用。 军中最看重的便是各凭本领,绝大部分士卒都没有怨言,士卒们自觉地服从新任军官们的命令,整整齐齐的排成方阵听吴英雄的训话。 吴英雄看了看站在身前的辛古、萧九和军官们,每个人都流露出期待的目光,不由得暗自咕哝:“这时代的将领还真需要一些特别的才能啊。”努力做出一个亲切的样子,拍了拍站在辛古身边的一个百夫长,微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一名特地从湖口大营调入的老兵,他大声答道:“末将柏盛,愿为将军效死。”吴英雄又问道:“柏盛,你籍贯何处?”柏盛又大声答道:“楚州。”吴英雄心中一动,点点头又道:“楚州柏盛,今年多大年纪了?”柏盛大声道:“末将今年二十四。”“嗯,不错,二十四已是百夫长,好好干,万户侯也不在话下。”吴英雄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向下一个方阵,向着挺立在前的百夫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除了与二十五名百夫长叙话外,吴英雄还与几名士兵聊了聊,每次都是这三个问题,他不怀好意的想:如果有天军中招募进许多外族人,“吴将军的三个问题”是不是将代替那位皇帝成为一个经典笑话,不行,一定要所有加入的外族人都学会使用基本的国语对话。走完一圈后,吴英雄又回到主席台上,心中不免有些微微的遗憾,貌似从前在电视上看到领导检阅的时候下面的人都要喊个口号什么的,看来古代民风就是比较淳朴啊,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对军队的第一次演讲。 “士兵们、军官们,你们即将奔赴战场,和来自北方的敌人战斗,许多人可能再也不能回到家乡。”话音刚落,方阵中的士卒便爆发出一阵“嗡”的声音,毕竟他们大部分都是刚刚从民间征召的普通百姓,上战场对这个时代的民众来说无异于地域一般的恐怖。 军纪啊,吴英雄皱了皱眉毛,新上任的军官们立即发挥了作用,随着他们的喝斥,刚刚有些骚动的军阵又安静下来。 第21章 布置 虽然感觉有些没有面子,吴英雄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都是迫不得已的被卷入到这场该死的战争中的,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做为你们的将军,我保证,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将你们平安的从战场上带回来,让你们和妻儿团聚。” 这话不论真假,都顺应了大部分士卒的心声,更何况吴英雄的语气别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魄力,见到大部分士卒都开始平静了下来认真听他说话,吴英雄冷冷的看着脚下黑压压的人头,又继续道:“但前提有一个,你们都要绝对服从我的军令,对服从军令的兄弟,即便战死,我也必定厚加抚恤,让你的家人衣食无忧。违反军令的人,连累军团的人,在他被敌人杀死之前,会首先受到我的惩罚。” “当然,如果有人愿意凭借自己的勇力,再杀场上挣出一份富贵荣华,我也绝不亏待。你们都听说过义社十兄弟吧?” 这话一出,场下的士卒顿时又有些失控,不少什长、百夫长级别的军官都在互相交换眼神。虽然和北国互相敌对,义社十兄弟起家于卒伍,最终位高者黄袍加身富有天下,位低者至少也是一方州郡之长,着实让这些五代军人的憧憬羡慕。 有想法就好,吴英雄心中暗想,按捺住自己也悠然而生的一股子情绪,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赵匡胤、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赞诸辈,当初不过和你我一样。富贵功名皆由沙场上拼来,汝等若有此心,吾当与众位兄弟共取之。” 这席话几近叛逆,辛古倒不以为异,听得萧九脸色发白,却令不少有心闯个名堂的军汉对他另眼相看,心底都要赞上一声,好肥的胆子。 吴英雄顿了一顿,又道:“我们即将和宋人作战,你等或以为,赵匡胤乃是盖世英雄,吾却不以为然。”此话一出众人又安静下来,以吴英雄一介新军指挥使的身份,贬低此时南唐尚且奉为正朔的宋朝开国皇帝,未免显得有些狂妄,紧紧站在他身边的萧九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身子也有些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处以诛九族的谋反大罪一样。 但吴英雄却要继续下去,今天的演说要为军中的风气定下一个调子,他必须将所有的话都讲到通透,让所有人为他出死力,打消哪怕一丁点可能的顾虑。 “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令众位老兄弟安享富贵,世人往往传为佳话,吾却不以为然。今日之天下,唯兵强马壮者得之,赵氏此举,不过以猜忌之心,令诸将自剪羽翼而已。此番做作,当真令人齿冷。宋人君臣相忌,军无宿将,日渐衰弱乃必然之事。” 他这番话越扯越远,而且出言悖逆,几乎每一句都可以套得上谋反的罪名,底下的士卒中浑浑噩噩之辈且不去提,若干心思通透之辈都有些云山雾罩,不知道吴英雄想要说什么。众人正疑惑间,吴英雄伸手从身旁的箭筒里取出支箭,一手握住箭头,一手握住箭羽,大声道:“吾今日立誓,不论将来身居何位,当与众兄弟同甘苦、共富贵,今后若有离心离德,背信弃义之事,天人共厌。”说完将手中的硬箭用力折断。 随着“啪”一声脆响,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半晌过后方有士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大声呼喊:“同甘苦、共富贵!”声音开始三三两两稀稀拉拉,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呼喊的人群,最后所有的士卒都一起呼喊起来,声音地动山摇。 人群中柏盛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激动,起先随口说说的愿为将军效死的话,竟在心头有些种了下去,他忍住泪水和众人一起用力高呼:“同甘苦,共富贵!” 见鼓舞士气的目的达到,吴英雄也随即安排了今后一段时间的训练内容,除了精选的五百士卒练习枪阵外,其余两千士卒都加紧习练剑盾攻守,后军校尉还要训练士卒叠射之术,除了必要的力量联系外,全体人员每天下午再加负重十里越野跑。 新上任的军官们分别领着自己的士卒依次离开,吴英雄这才长吁一口气,忍住要揉揉发麻的双腿的想法,吩咐身边的萧九道:“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出营,有胆敢向外间胡言乱语者,立斩。”萧九心中一凌,赶忙躬身答是,转身便找百夫长们布置去了。 吴英雄回到将军帐里还没歇够一盏茶的功夫,萧九便禀报入内,道:“启禀将军,黑云都指挥使呙彦派人请你过去共商出兵大计。”吴英雄点点头道:“好,请辛校尉选拔五十精悍的牙军随我前往,你为我严行军令,看顾大营。” 黑云都与长期负责守卫皇宫的羽林军不同,每逢战事必当先锋。因此黑云都虽然号称国主亲军,也在城里设有衙署,但为了让士卒习于野战,还在城北的鸡笼山下、玄武湖畔圈占了一大片营地,并将大部分军士屯驻在此。自呙彦统带黑云以后,更常年驻于军营之中,将城中的衙署几乎空置。此番请吴英雄去的,便是这设在城北的大营。 来到进入营地,便见,一副热火朝天的备战景象,沙尘遮天蔽日,队队骑兵来回奔驰练习骑射和突击,声势煞是骇人,没有骑马的士卒也在军官的带领下骑在木马上练习大枪,几乎没有步卒的身影,让跟随吴英雄的五十牙军显得格外弱小。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率领几名校尉早已等候在大帐中,他看着被校场上的沙尘弄得灰头土脸的吴英雄和辛古,笑道:“听说吴将军那日从皇宫出来后便直奔军营,当真勤于王事,辛苦辛苦。” 吴英雄心中一凛,黑云都号称江南第一强兵,在南唐能够与十万神卫军相抗衡,看来确实自成系统,不是一支单纯的军队而已,于是连忙谦让。 呙彦见吴英雄并未以蔡煜的信任自恃,暗中赞许,大军不日即将出征,钦命吴英雄为副,若是个自命不凡之辈,以黑云都的实力固然不怕,但也会造成不少麻烦,于是又道:“吴将军,大军不日出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否由贵部先行押送粮草辎重进驻池州陕口寨并加以固守,黑云都随后进驻,我部以骑兵为主,可以陕口为中心,四出拦截敌军辎重。” 吴英雄闻言不禁有些愕然,心想,如此锦帆军岂不成了黑云都的辎重营,立功的机会没有,而且守卫要塞极易引起宋国大军攻击,到时候黑云都见利便上,若是战事不利,抛弃友军溜之大吉都有可能,参加战斗越多的军队在友军问题上就越滑头,这是吴英雄熟读许多战例之后的经验。 于是吴英雄立刻拱手道:“呙将军,锦帆军虽是步军,但江南水乡纵横,借助水路往来,一样可以出击袭扰宋军的。押送辎重,守卫陕口之责,还需再加计议。” 第22章 动手 黑云都与长期负责守卫皇宫的羽林军不同,每逢战事必当先锋。因此黑云都虽然号称国主亲军,也在城里设有衙署,但为了让士卒习于野战,还在城北的鸡笼山下、玄武湖畔圈占了一大片营地,并将大部分军士屯驻在此。自呙彦统带黑云以后,更常年驻于军营之中,将城中的衙署几乎空置。此番请吴英雄去的,便是这设在城北的大营。 来到进入营地,便见,一副热火朝天的备战景象,队队骑兵来回奔驰练习骑射和突击,声势煞是骇人,没有骑马的士卒也在军官的带领下骑在木马上练习大枪,仅有的步卒的都是在为骑兵搬运辎重物品,在遮天蔽日的沙尘中显得格外弱小。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率领几名校尉早已等候在大帐中,他看着被校场上的沙尘弄得灰头土脸的吴英雄和辛古,笑道:“听说吴将军那日从皇宫出来后便直奔军营,当真勤于王事,辛苦辛苦。” 吴英雄心中一凛,自己领命之后的行踪从未向谁报备过,竟被这看似粗心的呙彦了解的一清二楚。呙彦依仗着黑云都,在南唐能够与十万神卫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相抗衡,看来确实有他不凡的本事,于是连忙脸上堆笑,谦让道:“将受命之日则不顾起家乃是古训,王命既下,末将也只得朝奉命,夕就职,无贰话可说。” 呙彦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这吴英雄虽然听闻有几分本事,但能得到国主的重视信任,会说话显然是是个重要因素。既然认定吴英雄不过是个新晋的宠臣,呙彦便傲然道:“吴指挥使,大军不日出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否由贵部先行押送粮草辎重进驻池州陕口寨并加以固守,黑云都随后进驻,我部以骑兵为主,可以陕口为中心,四出拦截敌军辎重。” 吴英雄闻言不禁有些愕然,他本想利用江南水网的优势,让锦帆军以船只机动,专门袭扰宋军的小部队,一如后来的敌后游击队那样。若是按照呙彦的建议,锦帆军便成了黑云都的辎重营,不但立功的机会没有,而且守卫要塞极易和宋国的南征大军硬耗实力,到时候黑云都见利便上,若是战事不利,抛弃友军溜之大吉都有可能。黑云都每逢大战必然参加而能保存实力至今,关键时刻牺牲友军的事那绝对没少干。 虽然很想和呙彦合作愉快,但吴英雄还是拱手推托道:“呙将军,锦帆军虽是步军,但军中有大量水手,可以借助江南水乡纵横往来,袭扰宋军身后辎重是用其长,若仅仅担当运输辎重和守卫陕口寨之责,无异于舍长用短。还请呙将军三思。”他这话说得极其诚挚,说完眼睛便一眨不眨的盯着呙彦,希望他能接受自己的意见。 哪知呙彦既然认定吴英雄只是一个幸进之臣,见他竟敢推托自己的安排,不禁脸色变黑,嘿嘿干笑两声道:“宋军数十万大军来袭,前后遮护必定极为严密,更有大量骑兵对遇袭的辎重队进行增援,吴指挥使愿意独立袭扰敌军当然好,只是吾恐怕一旦遭遇敌人骑兵,袭扰不成,损兵折将,吴将军与吾在陛下那里都不好交待啊。” 他说到后来,语气极其轻蔑,看着吴英雄,仿佛锦帆军已经在宋国铁骑下惨败了一般,吴英雄还未答话,坐他下首的辛古便怒道:“骑兵有甚了不起,老子杀过的马,恐怕比你骑过的还要多。” 此言一出,黑云都陪坐的将领纷纷喝道:“放肆,呙大将军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呙彦更是手按腰带,拿眼睛冷冷的看着吴英雄和辛古,辛古则毫不退让的和他对视着,现场的气氛一下子便凝固了起来。 吴英雄忙举起茶杯笑道:“辛校尉是个粗人,心直口快,言语也粗俗了些,末将代他陪不是了,还望呙将军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呙彦见他服软,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喝了,算是不再与辛古计较,沉声道:“吴指挥那日在陛下面前所吴以步破骑之策我也有听闻,只是过于书生气了些,沙场之上,只要过百的马队奔跑起来,那气势可是遮天蔽日,冲开上千步卒的阵势不在话下。” 他下首一名校尉服饰的将领凑趣道:“步卒不成阵,便只有给人看瓜切菜般杀了。”呙彦横了他一眼,笑着摆摆手道:“马校尉,不得无礼。”像是说他这话虽然不错,但未免对吴英雄太不恭敬。 辛古还待反唇相讥,吴英雄连忙止住他说话,拱手道:“以步制骑,历代皆有,前朝蔡卫公以偏厢车为骨,六花阵为形便纵横大漠也是不远之事。” 呙彦本来以为自己这般说已经很给吴英雄面子了,没想到吴英雄还是强项,脸色便不好看起来,那复姓上官的校尉会意,出言道:“蔡卫公乃是军神,以步制骑那是自然之事,以吴将军之能,御锦帆新立之军,未必有这番能耐。” 吴英雄还为答话,呙彦便喝道:“承彦,你可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向吴将军道歉退下!” 那上官校尉闻言便站起身来,一声不吭的向上坐的呙彦和吴英雄各行了一礼,便大咧咧的走出营帐去。 呙彦向吴英雄笑道:“这马承彦也是心直口快之人,若不是看他尚有勇力可以报效陛下,吾早将他乱棍打出军营。不过我黑云都以骑兵为主,颇有不服吴将军高谈步制骑的人。这法子是不是行得通,某倒有个办法。” “有何办法。”吴英雄看着呙彦的眼睛问道。 呙彦道笑:“听闻吴将军今番带来五十名步卒牙兵,按照一骑当五步的比例,就用我黑云都十名骑兵对锦帆五十牙军,看看是不是能够以步制骑,如何?” 听这呙彦句句都扣着以步制骑的话头,吴英雄心中转念,黑云都乃是南唐仅有以骑兵为主的精锐,自己在蔡煜面前大讲以步制骑,当然是冒犯了他,不过居然要以十名骑兵挑战自己五十牙军,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何况这些牙军都已经过了初步的枪阵训练。 见吴英雄沉默不语,呙彦又道“若是贵军五十步卒能挡我十名骑兵,那么便由黑云都负责防卫陕口寨,贵军愿意怎样袭扰宋军都行。不过,若是这五十步卒不能抵御十名骑兵,便请锦帆为我黑云承担运输辎重及守卫陕口寨之责。吴将军意下如何?” 吴英雄无可拒绝,加之对牙军的战斗力有一定信心,便沉声道:“好。” 辛古更立刻接道:“某这便去整顿士卒,杀他个落花流水。 呙彦转眼一看辛古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想道,将为军之胆,此人刚才若是杀过许多马的话不虚,倒是个麻烦,于是又道:“辛校尉,吾与吴将军所打的赌乃是士卒对士卒,你身为校尉亲身上阵,若是有所损伤,陛下那里我怕不好交待。”他一面说,一面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辛古不顾自己劝阻执意要上阵,便命骑兵先远远的将他射成刺猬再说。 辛古怒道:“他奶奶的,战场之上还分官大官小不成。”他一出言不逊,立刻便招来黑云都的将领的骂声一片,几个人还涌上来将他围住,挽起袖子要揍他。辛古更大喝一声,手按腰刀,怒视着气势汹汹的围上来的黑云都众人,他身材高大又长的凶神恶煞的,再加上毕竟这是两方友军在谈合作方案,黑云都的将领倒也没有当真对他动手。 吴英雄忙分开众人道:“辛校尉住手,呙将军所言有理,你是牙军校尉,此番不上阵便是。” 辛古这才听命,向吴英雄告了个罪,先下去安排带来的五十牙军列阵去了。 呙彦倒也大方,耐心的与吴英雄在大帐内喝茶等候,直到辛古派人禀报说步卒已经列阵完毕,方才与众将一起来到校场之上,他一看锦帆军所列的阵势,“咦”了一声,心道这吴英雄果然有些门道,不过随即释然,一支新军,再怎么的阵势又有何惧哉,想到这里胸中豪气顿生,转头对吴英雄一笑,问道:“吴将军,这便开始吧。” 吴英雄一看辛古按照自己的交待,让五十牙军列了一个防守为主的方阵,每一边的士卒都持矛面向阵外,整个阵型看上去便如一只刺猬一般让敌人无从下嘴,不禁心中微微点头,心道这辛古虽然耿直,但训练士卒阵型倒是一丝不苟。不过这个据说对付骑兵的经典空心方阵究竟效果如何,吴英雄也仅仅有书本上的认知,眼见呙彦居然满不在乎似的,不禁有些惴惴,随即把心一横,点头道:“开始吧。” 第23章 战术 掌旗官见两位指挥使都已同意开始,便发下号令,不久,便有一队黑盔黑甲骑兵缓缓出现在校场对面,几乎在他们出现的同时,立刻便引起了步卒阵型的一阵骚动,站在点将台上的辛古更是大声嚷嚷:“欺负吾等不识数么?这许多马匹,说三十也有了。” 呙彦笑而不答,他手下那名叫马承彦的校尉此刻又现身在点将台上,立刻答道:“听闻辛校尉是北国之人,怎的不知骑军一人三马之制,我黑云都人数虽少,但每名骑兵都有一匹战马,一匹驮马和一匹日常乘用之马。十名骑兵,正合三十匹马之数。” 辛古是个实心的人,他心知契丹、女直骑兵大都有三匹马,有的精锐骑军每人拥有的马匹还可达五六匹之多,闻言不再反驳,只是愤愤地哼了一声。吴英雄却是心中一沉,眼见校场对面的骑兵远远的站在步军的弓箭射程之外,有条不紊的整理好了冲锋的队形,看来是想直接踹枪阵了。三十匹马当中虽然只有十匹是真正的战马,但列成阵势也有黑压压一大群,为数不多的骑兵隐身在马群中间,口中唿哨,手中挥鞭,驾驭着左右的马儿缓缓向前。快要接近步卒弓箭有杀伤力的射程范围时,骑兵开始催促马匹加速,同时挨下身子躲在马匹的后面。 即便是站在点将台上观看,马群一旦冲刺起来的气势也颇为惊人,沙尘伴着如同打雷一般的蹄点,似一阵黑色风暴滚滚卷来,要冲毁挡在它面前的一切事物。吴英雄心道要遭,马群面前的枪阵已然有些松动,稀稀拉拉发出的数十支箭丝毫也不能延缓马群冲击的速度,反而让阵内持弓的士卒有些手忙脚乱。 眼看马群离枪阵越来越近,吴英雄心中仅剩下一丝希望,希望自己从前在网络上读到的关于马匹会主动避让尖锐物体的知识是真理,但是,当他看到奔跑的马群居然直直的就朝五十名渺小的士兵列成的枪阵撞过去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 没有预想中的风暴将血肉礁石拍得粉碎那般惨烈,五十锦帆牙军组成的枪阵在马匹还有五步远的时候便崩溃了,前排的几名士卒本能的向后避让引起了连锁反应,训练有素的第一排三名黑云都骑兵乘机突出马群,几乎没有付出伤亡便从枪阵的空隙冲了进去,居高临下的用铁棍朝步兵头上乱打,锦帆军几乎在瞬时就溃散了,大部分士卒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在周遭的马匹中间惊慌失措,最后要么被打倒,要么放下刀枪抱着头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剩一名还站着的锦帆军士兵被五六个骑兵团团围住,此人甚是悍勇,拿着枪杆下扫马腿上捅人,一众骑兵居然近身不得,将其它锦帆军打趴下之后,正待群起围殴这胆敢反抗的家伙,这人居然一幅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样子,直愣愣的将大枪往地上一放,抱头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败了,而且如此之惨。吴英雄脸色铁青,许久也说不出一个字。 呙彦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拍拍吴英雄的肩膀道:“吴散骑,你的学识是不错的,不过用兵打仗嘛,我多说一句,未免书生气太浓了一些。” 吴英雄无奈的拱拱手道:“呙将军赢了。” “够爽快!”呙彦一拍双手,笑道:“那就烦劳吴将军率锦帆军运送辎重,镇守陕口寨了。”他语音一顿,又道:“不过么,吾也不白占便宜,听闻锦帆军缺少衣甲弓箭,为便于你们守御陕口寨,黑云都可以移交给你们铁甲二百套,步弩三百张,箭矢三万支,另送战马十匹。” 吴英雄心道这便是典型的打个巴掌再塞个甜枣了,古人也很聪明啊,无奈只好苦笑着谢过,命辛古去整顿那些被打趴在地的士卒前去接受军械战马。一行人灰溜溜的在黑云都上下嘲讽的眼光中离开了。 从黑云都回来的路上,见吴英雄的脸一直黑沉沉的,被黑云都军威所慑的士卒们也全然没有了来时的精气神,辛古嘟囔着:“若是让某出手,必定打他个劈头盖脸。” 吴英雄闻言怒道:“你道自己是普通士卒么?你要做大将,要做百战百胜的万人敌,不是只知与人家角力的匹夫!”辛古虽然有所不满,但知道这厮心气不顺,也不再说话。吴英雄自己也觉得冲这个直性子人发火有些莫名,只是心中难受,伸手拍拍辛古的肩膀道:“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们新军刚成,还需善加训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黑云都一争长短。” 他转头又对那最后才放下大枪的士兵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头道:“某家姓蔡,名斯。”说完也不低下头,而是挑衅似的盯着吴英雄。 而此时吴英雄方才认真看清楚这和大秦宰相同名的士兵不但名字取得斯文,长得也十分斯文,身材颀长白面无须,气质也很沉静,难怪他会在最后被黑云骑兵围住的时候颇识时务的选择放下大枪,而不是拼着一股子勇力顽抗,最后被人打个头破血流才罢。 此人是个人才,不过难以收服,吴英雄心道,也不在意蔡斯有些无礼的目光,笑道:“有勇力,识时务,蔡斯,今后你就是我的随身亲卫。”说罢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轻夹马腹向前驰去。 蔡斯一点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在吴英雄拍他肩膀的时候轻轻闪了一下,最后还是抱拳道:“谢指挥使赏识。”随即主动跟在吴英雄的马后,仿佛已经当了他的亲兵很久的样子。 到达营地后,萧九看着满载盔甲弩箭的十辆大车和十匹战马,眉花眼笑的迎了出来,不住地说:“黑云都不愧是江左第一强兵,出手也是这般大方。”对于本军承担为黑云都转运辎重和守卫陕口寨大营的累活儿脏活儿,他倒不以为意,这般外系军队为精锐禁军抗活儿的事情乃是当然之事。 这次失败的以步制骑对吴英雄触动很大,他意识到自己指挥的不是游戏中炮灰,而是有血有肉有牵挂有恐惧的真实的人,幸亏这次仅仅是和黑云都进行了一次赌气似的对抗演练,如果真的是对上千儿八百的宋军精锐骑兵的话,自己这两千多步卒就算交待了。 于是吴英雄加大了对士兵的训练力度,让两千五百步卒都具备反骑兵的能力显然已经不太可能,吴英雄只能用仅有的十匹战马对五百人的牙军营加大反骑兵冲击的战场模拟训练,并且让人将粗大的木桩横着吊起来,拉高后呼呼的砸向十名排成一队的长矛兵,若是他们一起出枪无人退缩的话,可以堪堪止住木桩的横扫之势,一旦有人临阵犹豫或是动作不齐,队形被木桩砸乱的话,那么全队都要受罚,惩罚就是一起推举木桩两百下,或是每人领二十军棍。一个月下来,牙军营的长枪因为折断而更换了无数,士卒的四肢也练得粗壮了不少,那些在黑云都丢丑落败的士卒也渐渐觉得迎面冲击而来的奔马完全没有体罚和军棍可怕。 在牙军营达到了几乎前面就是呼啸的火车头开过来也能动作一致的弓步出枪的状态之后,吴英雄又对他们进行了以方阵队形通过各种障碍的推进训练。 与此同时前军营和后军营的士卒也加紧训练三段弩射之术、剑盾对抗,以及和牙军营相配配合的队列训练。 开宝六年九月,大宋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曹彬率十万大军誓师东进。而经过三个月的训练,锦帆军已经熟悉了军令和战术,勉强看起来算是一支军队了。这天清晨,德昌宫使刘承勋送来一批犒赏军士的物资,也带来了国主蔡煜要求呙彦与吴英雄立刻发兵迎敌的圣旨,按照之前的约定,吴英雄的锦帆军作为的大军前卫,将先期乘船出发,企图在宋军攻下池州之前先期到达陕口寨,并配合黑云都以此为基地,袭扰宋军后路。 “吴将军,军情紧急,陛下请将军速速择日出兵。眼看天气渐凉,这是娘娘和宫女们们缝制的一批冬衣,祝将军马到成功。”刘承勋笑眯眯的说道,仿佛吴英雄不是一个在蔡煜面前多次打他小报告的仇敌,而是自己的好朋友一般。 第24章 兴奋 吴英雄也不得不忍住恶心,笑道:“大军在外,后方粮草辎重等事全托刘兄,待得胜回师之日,陛下哪里吾定当为刘兄请功。” 刘承勋立刻拉着吴英雄的手慷慨激昂的答道:“只要长江水道通畅,吴将军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哪怕搬空府库,也决不让前方将士缺衣少食。”接着又环顾左右,凑近吴英雄耳边低声道:“此次吴将军与黑云军一起出征可要小心,黑云都虽然善战,可是战场至上不顾友军的名声也不小,吴将军可千万不要作了别人加官进爵的垫脚石啊。” 吴英雄不知他此言何意,十分惊讶的问道:“竟有此事?如果黑云都不顾我军安危,如何是好?” 刘承勋微微一笑,再次附耳道:“与吴将军一见便是投缘,我也不顾交浅言深,吴将军需的审时度势,若是事不可为,抢先退军便是,以陛下对吴将军的信重,最多不过小惩薄罚罢了。” 吴英雄心道,南唐便是毁在这帮人手里,却不得不做出感动的样子道:“谢过刘大人指点,若是真有那一日,还望刘大人在陛下面前为我多多美言。” 刘承勋笑道:“这个自然。”见吴英雄似乎有所心动,他也不在多言,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宫中之事,言道后宫娘娘亲自为出征军士缝衣乃是不多见之事,可见陛下对锦帆军寄予厚望之类。 吴英雄微笑着与他拜别,回来与辛古萧九等分发冬衣辎重等物。 虽然让其它士卒先挑,但等级观念仍然让大家自觉地将一件刺绣得最为精美的衣袍留给了吴英雄,这是一件大红的锦袍,胸前背后都绣着猛虎下山的纹饰,腰带却是古朴的鱼龙纹样,穿上之后显得格外威武。 相比萧九对细密针脚的欣赏,辛古一边捡拾着锦缎面料的冬衣,一边皱眉道:“这些衣服不耐磨损,在野外很快就会烂掉,远不如北地的皮袄。”吴英雄笑道:“这可不是大草原,少有驼马牛羊,你就有什么就穿什么吧。”又转头对萧九道:“出征在即,我军的兵器战甲辎重等物可曾配备齐全?” 萧九皱眉道:“宫中赏赐加上神卫、黑云两军移交的兵甲,我军现下只有铁甲二百副,皮甲五百三十一副,大部分士卒都没有甲胄,宋人弓弩强劲,只要放两三轮箭,没着甲的士卒恐怕都要带伤。” 吴英雄摸着下巴道:“你说的甚有道理,可是我看江南诸军,除了黑云都和神卫军精兵,几乎都没有全部着甲的,似我军这般新立之军,能发给七百多副上好战甲已经是异数了。” 辛古道:“若是无甲,有马也好,骑兵一股脑儿杀过去,宋人还没放出三轮箭就被冲散了,可惜马匹更少。” 吴英雄有些恼怒的看着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契丹人,又问萧九道:“你说宋人弓弩如此厉害,除了添置战甲,还有其它的防御之法吗?或者我军可以一直运动在宋军弓弩的射程之外,然后趁夜色肉搏取胜?” 萧九道:“若是这般容易肉搏取胜,宋军又有何惧哉?只是宋军除了弓弩厉害之外,还有专事肉搏的步卒和突袭的骑兵,若是我军一味想要贴近肉搏,只怕难以突破敌军的前阵,不但要饱受敌人后阵的箭雨杀伤,而且两翼和后军都容易受到宋人骑兵的突袭。”说完脸色一黯。 吴英雄心想,他奶奶的,宋人已经有了这么先进的多兵种配合作战的套路,我穿越来干什么?闷闷的说道:“宋军战法如此厉害,难不成我军一点取胜之机也没有?” 蔡舜不知何时走入帐内,在旁边静静地听吴英雄三人讨论,此时禁不住插口道:“我们蜀中的蛮兵都用藤甲,不但刀枪难入,而且很是轻便,厉害得紧呢!” 吴英雄身后的亲兵蔡斯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蜀人,难道不知道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么,只要用火箭,藤甲兵立刻就要全军覆没。”他说完之后,吴英雄突然觉得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这时萧九对吴英雄歉然道:“他年纪小见识短,大人……”吴英雄一挥手止住他继续说下去,心中仔仔细细的将刚才那念头又反复想了两遍,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大叫道:“对,藤甲,藤甲可用!” 萧九的脸色有些尴尬,他本来什么都要维护蔡舜的,可战阵之事容不得马虎,只能抱拳道:“大人,藤甲确实怕火,只要宋军使用火箭,所有穿着藤甲的士兵都必无幸理。” 吴英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可知道,西域有种东西叫做火浣布的么,此物不怕火烧,而且隔热,若是拿来罩在藤甲外面,岂不是相得益彰?” 萧九此时已经完全不知道吴英雄在说什么东西,蔡斯和蔡舜都盯着吴英雄,显然从来没听过世上竟有不怕火烧的布,契丹人辛古却一拍大脑袋叫道:“我见过这东西,用来当桌布再好不过,不管沾染了什么污秽,拿到火上去烧,抖落灰烬之后便又像雪一样的白。” “你居然见过此物?”吴英雄没想到看似最没有见识的辛古居然是知道火烷布,也就是现代的石棉,见辛古肯定的点点头后,吴英雄便道:“那你就到海市上去找找看,是否有西域的商人在出售此物,如果有,我们全部都要,抢也要抢过来。” 辛古大声答是,当即点齐一对士卒拉着大车出去,金陵的海市乃是西域等外国商人出售各种异域的奇珍异宝的地方,也是辛古等将领日常闲逛之处,他早已在一个商人那里见过有不少这种东西在卖。 吴英雄和萧九则继续商量出征的各种兵器辎重的准备,大约到了晚间时分,方才看见辛古垂头丧气的回来,西域的宝物在金陵大多是稀罕之物,所以虽然有数量却是不多,搜遍整个海市,只找到几匹花纹精美的火烷布,只够几十名士卒的藤甲遮蔽之用。 见吴英雄恍然若失,萧九却道:“大人不必过虑,若论防火之法,我中土也有,只是刚才我等都没有想到可以和藤甲互为补充而已。” 吴英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着萧九叫道:“这个当真?” 萧九笑道:“这个当然,只需将麦粉或者米粉制成糊糊,添加树脂后涂在纸甲之上,一般的火箭便再难引燃。蜀中和江南都常用纸甲,纸甲易燃,所以通行此术,大人随便问一个军中老卒,恐怕都知道这个防御火箭的办法。” 吴英雄一听大为兴奋,接道:“那以藤甲为里,纸甲为表,不但轻便坚固,而且防火,可是如此?” 萧九笑道:“正是。” 二人一齐大笑,虽然这种世上从未有过的复合甲还未试制出来,却一下子感到不但有解决锦帆军缺乏盔甲问题的希望,而且这种轻便坚固的盔甲很可能成为克敌制胜的利器。 由于缺乏铁甲和皮甲,藤甲和绵纸甲都是江南军中的常用之物,因为藤甲怕火,一般的绵纸甲不够坚固,所以正规的军队都不屑穿用,府库中大量堆积,吴英雄一纸文函到兵部,同时修书给向自己示好的昌德宫史,从府库中挑来能够套穿的藤甲和绵纸甲两千套。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吴英雄便率两千五百锦帆军士潜出江宁,前往池州陕口寨。 第25章 机会 虽然脚下的士卒象蚂蚁运沙一样不停的加高城墙,深挖壕沟,吴英雄仍然感到一丝不耐,陕口寨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此地水流平缓,正是大队人马登陆的好地方。而且只要陕口寨不失,东进宋军就要担心其后路的安全。陕口寨原有守军一千,带兵的将领叫王仁震,副将王宴、钱兴,是战殁的南唐名将刘仁赡的旧部,三人都是粗豪的军汉,却不喜欢料理军务。吴英雄刚到陕口寨时,这里不但未设斥候,就连寨墙也修得甚是简陋。 吴英雄记得史载宋军开宝七年十月底攻陷陕口寨,此时已近初秋,因此一来就严令王仁震率领原有守军加高原有寨墙,挖深壕沟,萧九带本部两营前军在江边布设木桩,辛古率本部两营后军在外围加筑工事,而自己则领着牙军营四处巡视修筑的进度和质量。 虽然在吴英雄严令之下,工事的修筑进展很快,但宋军来得更快,锦帆军到达十天之后的一天傍晚,宋国大军的前锋也到达了陕口寨。 由于宋军战船上的弓弩射程极远,为避免损失,吴英雄撤回了大部分在江边布防的士卒。 “湖口大营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放任宋军大军东下而不加拦截?”望着江面连绵不绝的宋军战船和对岸数不清的营帐,王仁震不禁有些心底发憷,他曾跟随名将刘仁赡在楚州经历过后周十数万大军的经年围攻,楚州陷落之后,皇帝顾念刘仁蟾独抗后周大军的忠勇,对楚州生还的将士也大加封赏,是以这个王仁震虽然没什么能力,也封了果毅校尉,把守着长江上的咽喉要地。 “怕了么?”吴英雄淡淡的说,辛古跟着闷闷的“哼”了一声。 王仁震却将脸色一沉道:“末将这条命早已该跟随刘爷丢在楚州城了,白活了这许多年,已是赚了。”他看了看远方的宋人大军,怆然道:“眼下这番情形到和当年的楚州仿佛相似。” “不,”吴英雄深深的看了身旁的宿将一眼,沉声道:“这次来的不是周世宗,碰上的却是我锦帆军。”说完也不管王仁震是否接受这个说法,下令道:“待会儿宋军必然在我寨前登岸,且看我锦帆军去杀杀他们的威风。王将军率陕口军严守营盘便是。”说完便带辛古去布置埋伏宋军之事。 王仁震身边亲军愤愤道:“这白面书生一般的将军,如何能这般傲气逼人。”王仁震淡淡笑道:“看他布置各种防御事宜也有法度,虽然大寨未必能守,但宋人落到这位手上决计要丢下不少人命,那我等也够本了。”他也不去布置守御事宜,只顾自己擦拭腰刀,调试弓弦,预备一会儿要多手刃几个宋军。 回到营中,吴英雄的脸上立刻阴云密布,跟随在身旁的萧九也愁容满面道:“宋人大军来攻,黑云都却没有任何消息,难道真的将我等当作了弃子?” 蔡斯也接道:“将军,宋军势大,我军不如让城别走。”吴英雄将他拔擢到身边,原本不是只当他是个随身护卫,而是让他有机会参赞军机,对一个普通士卒来说,这无疑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而蔡斯也因为这种优待而有所触动,只是此人城府甚深,心中虽然颇为感念,但脸上仍是淡淡的。 吴英雄道:“如果不战而走,只怕我军再难在江南立足。”否决了这个提议,但也提出了他的底线,那就是至少要和宋军打上一战,然后可以保全实力的撤退。 在座的三个人都听出了吴英雄的话外之音,那就是并不愿意在这里和宋军死拼到底,只不过要体面的撤退也并非易事。 萧九皱眉道:“宋军前锋没有上万也至少有五千,大军十万尾随在后,若是我军稍微恋战,宋人必然会分兵抄袭我军后路,到时候想退也退不成了。” “是啊,”吴英雄望着窗外宋军战船高高的桅杆上的将旗,喃喃念道:“兵法曰十则围之,宋军只需到来的兵力足够,分出一只大军作出抄袭我军后路的态势,我军如无必死之心,那就只好撤退了。” 被风吹动的凛凛旌旗之下,宋人也同样在凝望着敌方的营垒,一名白面长须,锦袍玉带的将领,回头对他身后一名身着儒衫的官员道:“秘权,这陕口寨的守将不但加高了城寨,还在沿江打下了不少木桩,显然是个负隅顽抗之徒,看样子要一番恶战了。” 那官员笑道:“叁千乌合之众也敢负隅顽抗,下官只等潘将军谈笑破敌了。”原来这两人竟然是宋军此次南征的兵马都监潘美和右军护军王侁,两人都哈哈大笑。由于南军事先打下的木桩使宋军的大船无法靠近江岸,潘美便吩咐手下副将分派各队士卒搭乘小船登岸。 在陕口寨守军看来,宋军显得非常的不怕死,他们在跳下战船的时候大声的互相用开封口音的官话开着玩笑,在夕阳下明晃晃的刀剑反光和黑色的铁甲反光交织在一起非常的扎眼。不过玩笑归玩笑,这些原本生长在中原的北方士兵显然久经水战的训练,他们开始熟练的划动着小船,船头的士兵张着强弩,后面的士卒顶着盾牌,小心翼翼的穿越着木桩向江岸靠近。 登岸的船只往往成为敌人重武器的目标,为了保护士兵的生命,现代的登陆战往往要士兵提前跳入水中,分散涉水登岸,显然现在的宋军还没有这个觉悟,虽然他们已经熟悉了南方的水,但还是不想弄湿自己的裤子和鞋子,反正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航程,怕死的南方兵杀得多了,人人都希望快点结束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这给了锦帆军机会,射程可以达到江面的床弩早已将牛筋绞得紧紧的,吴英雄到这里以后第一时间就测试了所有床弩的射程和准确性,并且在江岸浅水中的木桩上打了记号,用床弩的进行了反复的矫正射击。 眼看宋军小船大部分进入了床弩的射程,少数已经快要靠岸,萧九一声令下,粗大的铸铁弩箭立刻发射了出去,十之七八都狠狠地扎在了宋军的战船上,巨大的惯性令所有的小船要么立刻倾覆,要么剧烈的晃动起来,和江岸近在眼前的宋军便七七八八的落入水中。 宋军大都是北方人,虽然经过训练,能够乘船,但此刻全力挣扎之下只能浮在水面上,或者拖着沉重的铠甲缓缓地向江岸跋涉。 在这登陆的士卒最脆弱的时刻,大约千人的南唐军队立刻跑步冲近江岸射杀在水中挣扎的宋军,片刻之间血水将一片江面都染红了。 而宋军大船此时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无法放箭将这些南唐军队驱赶开,待到反应过来的宋军派小船载着弓箭手还击时,南唐军队早已将落水的宋军几乎悉数射死,而少数几只企图追击的小船刚刚靠近江岸,又被陕口寨中的床弩射翻,船中乘坐的士卒落水,其它的船只却都不敢靠近搭救,竟然眼睁睁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南唐弓弩手将这些士卒射死,然后从容的退回寨中。 眼看精选的五百多前锋敢死就这样窝囊的丢掉,潘美脸色铁青,王侁也颇感意外,他虽然出身高贵,但对于沙场之事早已见惯,因此也不怕那潘美介意,随口道:“这般不动声色便挫了我军的锋锐,这陕口守将倒是个知兵之人。” 第26章 训练 恰在时,后面的校尉献计道:“潘将军,陕口寨小,可以容纳的敌军不过四千,不如分出一只大军在别处登岸抄袭它的后路,敌军必败,或者让军士们将江岸边敌军埋下的木桩一一拔除,我军大船可以靠近江岸,以船上的重弩与敌军对射,将士们倚船而战,敌军也讨不着便宜。” 潘美正皱眉思忖,还未置可否,身旁的王侁到抢先道:“温校尉此计看似稳妥,实则却又大大的不妥。”他见身旁的将官都转过来听他下文,微微一笑,继续道:“诸位将军有所不知,今番我国倾全国之力南征,单单粮草一项,便积蓄了三年之久,可一旦大军在外,那三年积聚的粮草钱帛便似流水一般流了出去。江南正是看准这一点,才制定了坚壁以老王师的战略,用心不可谓不毒。正因如此,我军便更当速战速决。” 他顿了一顿,指着看不远的陕口寨,又道:“若以温校尉之计,只怕还要十数日才能击破此寨。长江上下关隘众多,若老是在这样小小的城寨拖延时日,只怕未能攻下金陵,朝中的粮草便耗尽了,到那时,众位将军与下官,岂不有负陛下的信赖。”说完他还不忘向着北方一拱手,仿佛在向远方的皇帝表着忠心一般。 他这番话,让心里有些犹豫的潘美再不能拖延进军,当下拔出令箭队交与那姓温的将领道:“镇保,你再选一千精锐,明日带上床弩抢滩,到达滩头后不可擅自深入,只管架起床弩与寨中敌军对射,若是敌军前来破坏床弩,那就与他们近身厮杀。” 又对另一将领道:“曲伟,你领一千射术精良的军士,想办法将弩架在小船上和敌军对射,掩护温校尉率军登岸。” 这两名校尉刚才都看到抢滩的军士们是如何被南唐军射杀的,如此情势下还要强行登陆,无异于拿血肉去填,可军令如山不容分辩,只得接令下去遴选军士去了。 次日清晨,大队的宋军小船又被放出,密密麻麻的朝江岸驶来,这次他们分外小心,在陕口寨床弩不易射中的地方就停下一些小船,架好床弩对准滩头,然后又派出一批小船靠近布满木桩的江岸,将小船牢牢的绑在木桩上构成相对较为稳固的射击平台,然后架上床弩对准陕口寨。 当这些小船靠近的时候,寨中射程较远的床弩就在不停的发射弩箭,几乎每箭都射中宋军的小船,但此番宋军显是军中精锐,无视嗖嗖射来的粗大弩箭,只管固定小船架设床弩,然后用盾牌将床弩遮护起来,慢慢的,竟然也一点点地靠近了江岸,渐渐的也有架设在小船上的宋军床弩能够射上城寨了,只是江中被射死射伤的宋军军士,鲜血又染红了一大片江面。 这般层层叠叠的交替掩护之下,宋军开始派出快船穿过木桩抢上江岸,看着布满江边的浮尸和有条不紊的架设着床弩和唐军对射的宋军,城寨上的南唐军队都不禁有些惧怕起来,吴英雄叹道:“不想宋军如此勇悍,全无传说中的文弱之气。” 萧九奇怪的看着吴英雄道:“自大周柴天子整顿禁军以来,天下精兵尽归于开封,若是这些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禁军尚且文弱,那蜀国和江南的军卒简直就是手无提刀之力的童子了。” 吴英雄也不做解释,回头道:“不可让敌军在滩头架好床弩,牙军营将他们赶到江里去,前军营列弩阵攒射在江中小船上的宋军。” 辛古点头答是,过不多时,穿好铠甲,手持长矛的牙军营便列队出了寨门,前军营在校尉的带领下跟随在牙军营身后。 正在架设床弩的宋军本来怕的是寨中居高临下的弓弩厉害,对贴身肉搏却有足够的心理优势,是以手持长矛刀盾的军卒立时列成一个半月阵,两翼后面还布置不少弓弩手,箭拨弩张,只等南唐军士上来送死。 辛古走在牙军营方阵第一排士卒的最右侧,在离宋军军阵还有一箭之地停下,他作了一个手势,整队方阵同时立住脚步,第一排士卒,也是各队的队长右手持方盾,左手持短矛挺身站好,后排的各队副队长将5米长矛架在第一排士卒的肩上,矛尖朝下,第三排士卒将6米的长矛架在第二排士卒的肩上,第四排到第十排的士卒也6米的长矛架在身前军卒的肩头,后军营的一千士卒跟在牙军营身后,也列好了两个弩阵。 所有的宋军士卒都好奇的看着南唐军队刚好在己方弓弩射程之外做着冲锋的准备,小船上架设好的床弩本来能够射到南唐军阵,但仍然只将全部的弩箭射向陕口寨寨墙方向。 敌前整队比平日的训练还要快一点,辛古满意的咧了咧嘴,脸上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左手举起短矛,指向宋军缺月阵的方向,开始轻轻的跑起来,最开始跑得很慢,几乎还没有走得快,整个牙军营方阵的第一排队长都用跟随着辛古的步伐跑步前进,所因为是临时列成的军阵,而且上面的军令也是要力争和南唐军队贴身肉搏,所以宋军军阵前面并没有摆放拒马一类的障碍,领军校尉温镇保目瞪口呆看着南唐军阵仿佛一只巨大的撞城锤一般,不顾一切笔直的冲过来。与此同时,萧九率领的后军列成的弩阵也开始持续的向宋军发射着弩箭,使宋军的弓箭手无法专心瞄准。 温镇保曾经在跟随周世宗参加过与契丹人的战争,在他看来,对面这五百步卒一起冲锋的气势,已经和契丹骑兵正面冲击的气势不相上下,他有些懊悔的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带着自己的旌旗,走到队伍的第一线,握紧刀盾等着敌军的雷霆一击。曾经跟随温镇保身经百战的几个都头和亲兵相互看了一眼,也纷纷跟随温镇保站到了第一线上。 辛古浑身的血都仿佛在燃烧,五百个部属跟随着自己的脚步整齐的奔跑,这种感觉的确是非常特殊。如果是身着重甲以这个速度奔跑,牙军营的士卒就算是铁打的也该气喘吁吁了,可改良后的藤甲的重量比铁甲轻太多,所以他们推进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宋军还没有来得及放出第二轮箭羽的时候已经冲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有将长枪架在前排肩头的士卒都跟随着队长的步伐跑步前进,整个军阵汇成一股洪流的向前冲去,前进的步伐就越来越快,直到辛古发现他自己也无法停下越来越快的脚步,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惯性所裹挟,仿佛要将前面的一切障碍派个粉碎,冲入江心。 第27章 考虑 “来吧!”辛古心中暗叫一声,双手一起顶住巨大的方盾,被身后巨大的惯性所裹挟着,一头撞入了宋军阵中。转瞬之间,严阵以待的宋军阵型就被冲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当在南唐军阵面前的宋军士卒要么被挤到两侧,要么被五六米长的大枪刺了个通透,巨大的冲击力使一些大枪上甚至扎着两具以上的尸体。 感觉到冲击的速度似乎被挤在前面的宋军减缓了下来,侧面掩护自己的大盾也被旁边宋军的刀枪敲得乒乓乱响,辛古大叫一声:“牙军营,有进无退。”一边顶住大盾发力向前冲去,所有的牙军军卒都一起跟随他高呼:“有进无退!”继续发力朝前冲去。 还没等宋军反应过来,辛古率领的牙军营已经穿过了敌阵,冲到了床弩之前,也不去破坏床弩,队伍一分为二,绕开床弩,到达敌阵之后转身,然后再次向这敌人最集中之处冲击过去。这样反复的冲击,最终将在滩头建立阵地的宋军搅成一锅稀粥一般,兵败如山倒,校尉温镇保早已失去了对手下军卒的控制,被两个都头护送着推上了江中的小舟。见敌人已不能重整旗鼓,辛古便率领牙军营退出满是宋军溃兵的区域,萧九带领的后军营也逼近宋军,用弩箭收割着四散跑出来的军卒。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江岸上只剩下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架好的床弩也被萧九派出的军卒给烧了。 陕口寨守将王仁震目瞪口呆的看着辛古率领的牙军营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催破了宋军的滩头阵地,许久都无法说话,直到满头大汗的辛古登上寨楼向吴英雄复命,才大叫道:“辛大郎真乃神勇。” 辛古满不在乎,这时负责善后的萧九也上了寨楼,笑道:“吴指挥使大人平素领导有方,儿郎们用命罢了。” 王仁震心道,这个萧九看来无甚本事,能够在锦帆营中担当都虞候,看来主要靠的是马屁功夫,脸上却堆笑道:“正是如此。” 吴英雄微微一笑,说道:“前后两仗,敌军不过折损千人而已,主力未伤,大战还在后面,届时还需王将军鼎力相助。” 王仁震本来存了殉国报主之心,眼下看来这锦帆军似乎颇有战力,此仗还有打胜的希望,当下没口子的答应。 宋军战船之上,安排败阵回来的温镇保退下休息之后,潘美的脸色当即便阴沉了下来,南征大军以雷霆之势,居然在小小的陕口寨前连挫两阵,这时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特别是第二次,已经是拣选精锐,两军列阵接战,结果还是毫无悬念的败了,这说明陕口寨守军的战力惊人。难道,细作传递过来的消息有误,陕口寨中驻扎的,不是新立的锦帆军,而是赫赫有名的南军第一精锐黑云都不成? 见潘美闷着思忖一声不吭,王侁着急了,大军萎顿不前,他也是有责任的,于是开口道:“潘将军,敌军如此悍勇,依下官看来,宜继续选派精兵登陆,从速击破敌军。” 潘美闻言,有些恼怒抬起头,随即按捺下心中的不满,温言道:“秘权此言有理,待我和众将计议一番。” 当天晚上,宋军开始打着灯笼,用大船上的绞盘逐一拔除铺设在江中的木桩,第二天也不进攻,而是继续拔木桩,吴英雄见敌军稳扎稳打,心知无甚便宜可占,便偷偷叫萧九做好撤退的准备。 宋军清除江中障碍的工作做了五日,不管王诜如何催促,潘美总是温言以对。直到这日清理出一道足够宽阔的通路,几艘大船一字排开,楼船上巨大的重弩射得陕口寨上的人几乎抬不起头来,乘着小船的宋军才开始有条不紊的登陆。 吴英雄在盾牌的遮护下察看敌军登陆,心知宋军的统帅已经将锦帆军视为劲敌,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己方再无占便宜的机会,便叫校尉以上的军官到自己大营开会,正待向众将交待撤退计划之时,陕口寨守将王仁震却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王仁震,我家指挥使正在聚将商议御敌之策,你擅闯军营该当何罪?”萧九怕王仁震发现了锦帆军企图撤退前来兴师问罪,抢先开口斥道。 王仁震也不和他计较,只管气喘吁吁的说:“吴将军无怪,刚才我寨后方发现了宋军旗号,大约五千余人,大概从别处上岸登陆的。” 吴英雄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后路被抄意味着自己已经无法撤退,只能困守陕口,要么拼死一战,要么投降,在这片刻之间,吴英雄在心里骂了自己壹千遍,这几天宋军在江中拔出木桩打算正面登陆是迷惑自己的,真正的用意是要两面夹击,包围和歼灭自己这支军队。 困守陕口显然是没有出路的,吴英雄清楚的知道金陵现在的政策是希望所有孤立的城寨都抵抗最后一刻,但是却不会派出有实质意义的任何支援。 “敌军两面夹击,陕口不可守,指挥使,我们突出去吧!”萧九抢先道,锦帆军众将也纷纷附和,这个年代,当兵吃粮是要搏一个马上封侯,死战到底的觉悟,在五代末年军人那里并没有太大的市场。 吴英雄却问王仁震道:“敌军前后夹击,加起来超过四万大军对陕口已成包围之势,王将军,你觉得应该如何?” 王仁震看着吴英雄,黯然道:“我身为陕口寨守将,自然要与此城共存亡,锦帆军是去是留,我都决无异议,只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军驻扎陕口日久,许多军士都有家眷在寨中安生,这次我军杀伤宋人甚多,恐怕一旦城破,屠城不可避免,若是吴将军打算突围,可否将我军将士的子女一同带走,将来他们可以为将军做牛做马的。” 五代时屠城甚为常见,所以王仁震这番考虑也极为自然,吴英雄忙道:“王将军所托我一定办到。”又提高声音到:“在场众将见证,我定当把他们当作锦帆军子弟一般看待!” 王仁震道谢之后便匆匆离去布置防务去了。 过不多时,从南北两面汇聚过来的宋军已经在陕口寨前扎下营盘,将陕口寨包围起来之后并不停歇,而是立刻架起床弩和云梯开始攻城。 陕口寨城小而兵多,而且经过连日的加固,寨墙比一般的城堡要坚固不少,原本的守军大部分是跟随王仁震在楚州抵御过周世宗大军的老兵,所以一天鏖战下来,虽然死伤枕籍,宋军也没能突破城墙。到了夜里,宋军的攻势仍不停止,在城外烧起了高高的篝火连续攻城。 王仁震身为主将却一点也没有主将的觉悟,只管带领亲兵在战斗最为激烈的北门杀敌,直弄得满身是血,幸好手下几个校尉和都头都是楚州城里出来的,对这般围城守城的战斗熟悉之极,所以四面城墙都守得井井有条。更有不少军卒的子女都由锦帆军带同突围,这些人知道将越多的宋军吸引到城墙这边,自己亲人生还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都拼命的在城墙上搏杀,就连不少伤兵也都依靠在墙壁上运石张弩,抵抗的激烈程度为宋军此次南征以来所仅见。 第28章 清楚 城墙上杀声连天,锦帆军全军却静静的整军在陕口寨南门之外,吴英雄站在一个木头搭成的高台上,命蔡斯牵过自己的战马,抽出匕首一下捅入马的心脏,那马痛苦的嘶鸣一声,抽搐了几下便死了。这一下他跟辛古学习了许久才学会。 所有的军卒都吃惊得看着自己的主帅,不知道吴英雄这是什么意思? 吴英雄满意的看着虽然吃惊,但仍严整列队等待训话的军队,开口道:“军士们,在两天前的战斗中,你们杀死了许多敌人,因为敌众我寡,现在我们需要突围。没有人可以掉队,掉队和擅自离开的人一定会被复仇的敌人杀死。但是,作为你们的指挥使,我一定会和你们在一起,绝不独自逃生。我希望你们记住,锦帆军是一个整体,所有的军官都不会抛弃你们独自逃生,我们一起击破敌军的营垒,就像牙军营在几天前做到的那样。前进是生,后退是死。现在,各营,各队,作最后的准备,听我号令,有进无退!” 他话一说完,辛古、萧九和校尉们也牵过自己的座马,毫不留情的用匕首杀了,自己背上行囊,默默地走入士卒的方阵中,全军上下,连同掩护在阵中的陕口军子女都怀了必死之心,只等城门大开的那一刻。 卷二乌衣巷口夕阳斜第二十四章溃围 他话一说完,辛古、萧九和校尉们也牵过自己的座马,毫不留情的用匕首杀了,自己背上行囊,默默地走入士卒的方阵中,全军上下,连同掩护在阵中的陕口军子女都怀了必死之心,只等城门大开的那一刻。 见城头把守的都头探出身来张望,吴英雄便跟他打了一个开门的手势,随着吱吱哑哑的声音,铁索将城门一缓缓打开,正在攻城的宋军不虞有它,全都朝着城门涌了过来,却被一阵密集的弩箭攒射倒地,然后锦帆军便如笼中的猛兽一般扑了出去。 攻城姿态的宋军几乎毫无抵抗之力,纷纷四下溃散,连抢攻城门的机会都放弃了。待锦帆军全军杀出之后,城门又在身后缓缓关闭。 辛古右手持盾左手持矛,率领牙军营冲在全军的最前面,拦路的宋军几乎没有一合之将,一口气冲到了宋军的南面大营之前,按照白天观察好的一个薄弱之处打了进去,后队的锦帆军士卒一边紧紧跟随,一边将火把四处丢出,烧得尚且留在营中的宋军哀嚎连连。 潘美本来在陕口寨北门外指挥精锐连夜攻城,刚刚听闻城中军队从南门杀出时,初始只以为守军冲出来破坏攻城器具,片刻过后,负责南门攻城的副将来报,唐军已经攻破营垒,潘美这才急带一千铁骑军前往堵截,这支铁骑乃是他北疆调过来的精锐,这几日早在船舱中憋得不耐烦,骑兵们立刻翻身上马,用马鞭刀鞘将拦在面前乱哄哄的步卒赶开,催马便跑。 宋军被锦帆军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此时的宋军不似后世那般容易炸营,虽然营盘片刻间便被攻破,但原本在营内休整的军卒都在全力攻击杀进来的敌军,让突围的锦帆军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冲在最前面的辛古满脸都溅满了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肩头胸口还扎着好几只箭,萧九带领的后军负责断后,好几次差点被中间冲杀过来的宋军截断掉队,前军营校尉柏胜在反身接应后军的时候被一个宋军几乎射成了刺猬,然后就不见了,就连吴英雄也手拿一柄陌刀,一旦哪里被宋军军卒纠缠厮杀,就带领一队牙军精锐过去将敌人杀散。唯一没有参加战斗的就是被前军紧紧保护在阵中的陕口军子弟,这些年龄不满十四的少年子女虽然生于乱世长于军中,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惨烈的突围厮杀,知道一个不好就是全部殉难的下场,所以一个个脸色煞白,全都紧紧靠在一起,跟着周围军汉的脚步艰难的向前移动。虽然周围聚拢的宋军从来就不曾被杀散过,但是突围的锦帆军还是一点点坚定的朝着南方冲杀。 突然,辛古发现拼命堵住去路的敌军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就要冲出宋军大营了,辛古心中涌出一阵狂喜,大声叫道:“牙军营,有进无退!”他身边的几个紧紧跟随的牙军营队长也发现了这一点,一起同声大叫:“有进无退!”本来早已疲惫的身躯似乎瞬间恢复了精力,纷纷加快了脚步。而宋军似乎也丧失了阻拦他们的信心,有气无力的抵抗几下之后纷纷让开了去路。 终于冲出宋军大营的辛古还来不及高兴,大队骑兵早已在前面一字排开,长矛全都指着刚刚突出重围的锦帆军,敌军的统领在辛古错愕的同时发出了号令,一千铁骑开始有条不紊的跑动加速,直到满天遍野都回响着马儿奔跑的声音。 “发现敌军骑兵,结空心方阵!结阵!”辛古声嘶力竭的大喊,一边伸手拉过几个几乎失去斗志的队长,让他们紧握长矛在自己身边站好,平素严格的训练发挥了成效,绕是在极度的疲劳和沮丧下,牙军营还是迅速的形成两个空心方阵,而陆续冲出的前军营士卒则要么进入这些方阵,要么结成弩兵的小三列阵靠在长矛兵方阵的周围,后军营则在萧九的指挥下,依靠宋军大营南面的栅栏,勉强建立起一条脆弱的防线,抵御着从大营中不断涌过来的宋军对己方后背的突袭。 就当南唐军的阵型未稳之际,千余骑兵已经冲到眼前,前三排骑兵提动马缰,重达数百斤的战马驮着骑兵腾空而起,然后重重的摔在前三排长矛兵的身上,几乎在一瞬间就让南唐军的方阵崩裂出了无数个缺口。 在第二波宋军骑兵还未攻到之际,分别在两个军阵中坐镇的吴英雄和辛古立即带领牙军堵住了那些被悍不畏死宋军骑兵冲出来的缺口。军阵中的弩兵也开始缓过神来,也不间断的往外射箭。后续宋军骑兵在冲近之前遭受到了比第一排骑兵密集得多的持续箭雨,当他们发现前三排骑兵的决死冲锋似乎并没有让敌军的阵型崩溃之后,爱惜战马的骑军统领命令手下开始远远的围着锦帆军的方阵转圈,同时不住地往方阵中射箭。而这时从陕口寨外围各处赶来的宋军步军也越来越多,由于仓促调防的缘故,他们并没有严整的阵型,各个指挥都在一边整理自己的卒伍,一边寻找本营的旗帜。骑兵是珍贵的兵种,既然阻截敌军的任务已经完成,潘美打算靠步军完成最后的攻击。 “晋大哥,怎么办?”前军百夫长晋咎的头盔已经不知在哪里掉了,散乱的发髻披散在脸上,血液和汗水凝结在一起,却丝毫不影响他在兄弟们心中的地位。二十岁出头已是两淮一带创出名号的水贼,数年前楚州之屠,两淮一带百姓流离失所,连山贼做不下去,索性受了招安。以他的武艺,比武夺官拿下校尉本非难事,他却安于做一个百夫长,将大部分一同受招安的兄弟都拢在手下。 “先顶住,”见身旁的几个都是跟随自己许久的老兄弟,晋咎仍然十分谨慎的左右看看才低声道:“待会儿如果宋军破阵,他们一定会去抢指挥使的人头,到那时宋军的包围一定会出现空隙,我等紧紧靠在一起便有机会突出去。”又看了看外面密密麻麻的宋军,晋咎叹了口气,又道:“若是实在没有机会走脱,你等跪地投降便是。” “那大哥你呢?”一个诨号肥胆子的兄弟问道。 晋咎斜着眼睛看了看远处正亲指挥亲兵奋力拚杀的吴英雄,笑了笑道:“某家自从十七岁杀官造反,就没想过再下跪讨饶。”他轻轻叹了口气,用力握紧了刀柄。 吴英雄浑然不知有多少手下打着或脚底抹油,或拿他的人头邀功请赏的主意,他只觉得时运不济,非常的不济。宋军有一支非常强的骑兵,就是说在平地上,自己无论如何是逃不掉了,要么投降,要么一直打到死。他倒是愿意投降,可是别人未必给他谈条件的机会。 事已至此,又何必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既然来到了混战的五代,战死大概是一个男人概率最大的一种死法吧。吴英雄笑了笑,将一绺散落下来的头发咬在嘴里,用力拨开两个挡在自己身前的亲兵,当头朝一个宋军藤牌手劈过去,沉重的陌刀将对方的藤牌一劈两半,那宋军一楞神功夫便被由下往上撩起的刀刃砍断了脖子,鲜血喷得周围的人满身都是,几个旁边的宋军也被这威势所摄,闪开几步。 “喝!”吴英雄得势不让人的大吼一声,疾步往前,双手陌刀横扫,沾着的宋军非死即伤,见指挥使如此勇猛,他身边的士兵士气大振,一起聚在他周围并力厮杀,居然将宋军杀的连连后退,但围在外面的宋军也越来越多。 “辛某纵横草原,今日把命送在此处,也算是报了卫大人的救命之恩,吴大郎,你怎么打算?”辛古领着十个亲兵也一阵冲杀过来和吴英雄会合,牙军营五百精锐如今仅存一百多人环绕在他们二人身后,更远处还有一些前后军的士卒还在校尉、百夫长的率领下拚死抵抗,但显然已经无法突围。 吴英雄不满的看了看这个满脸溅满鲜血的契丹人,高声喝道:“如今还有什么打算,多杀一个便赚了一个,这几日杀死这么多宋兵,难道他们还会给我们养老送终?”声音穿得远远的,不少周围的锦帆军士卒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些有心弃刀投降的人也不禁心中惴惴,不得不拼死抵抗。 第29章 计谋 吴英雄将陌刀了递过去,慨然道:“下官蒙土浑军指挥使卫倜大人抬爱,教授陌刀之法,又将随身的陌刀相赠。” 呙彦接过刀,轻轻地用手指在雪亮的刀锋上抹过,叹道:“真乃好刀!当年我大唐军队威震南北,纵横大漠便是靠的此物,至今不过百年,这等神兵利器却见也难得一见了。”说罢将刀还给吴英雄。 这时从后面出来一人却笑道:“世易时移,一时之精华岂是可以常见的,就如柴窑瓷器,虽距今不过十数年,却已是稀罕之物了。” 吴英雄朝那人看去,此人身着一身青色儒杉,面如冠玉,气宇轩昂,被两个军卒押着,却丝毫不似寻常阶下囚一般落魄,反倒衬得押解他的两个军卒倒像是他的护卫一般。 吴英雄和呙彦正疑惑此人是谁,押送他的军卒上前拱手道:“启禀将军,此人自称宋国右军都监王侁,我等已查验过他的印信。” 呙彦“哦”了一声,见那人仍是一副气定神闲得样子,手按刀柄,喝道:“王侁,你既是我军的俘虏,却如此嚣张,难道欺我黑云的刀锋不利么?” 王侁脸色如常,笑道:“在下久居北方,不过是闻听江南风和日丽,草长莺飞,因此欲在呙将军这里留住几日而已,俘虏之说,岂不有辱斯文,更有辱君子相交的风雅。” 呙彦“呸”了一声,道:“你我各为其主,有何交情可言,信不信我这便将你砍了,将人头送到金陵请功。” 王侁见他一再恫吓,也收住笑意,冷言道:“在下不才,四方英主庙堂之上也薄有微名,若是将军一意孤行,只怕在江南国主那里,授功还是受罚,难说得很。”说罢双手背后,抬头向天,眼珠朝上一翻,竟然只拿一双白眼仁对着呙彦和吴英雄。 呙彦怒道:“此子欺我太甚,给我押下去,关在马棚旁边。” 见军卒将王侁押了下去,呙彦才苦着脸对吴英雄道:“什么人不好抓,竟然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抓来了,不知如何处置?” 吴英雄奇道:“这有何难?此人是我军阶下之囚,或杀或留,皆在将军一念之间啊。” 呙彦苦道:“你有所不知,这王侁乃是已过逝的名相王朴之子,本人也颇有才具,陛下听闻此子南下监军,曾口谕我只可生擒,不可杀伤。” 吴英雄道:“这王侁虽然是高官之后,但他父亲做的是周朝的丞相,况且其人已逝,北方连皇帝都换了,又何必忌惮如此?” 呙彦看了他一眼,挥手对手下的军校道:“我与吴将军有要事相商,你等且在一旁哨卫,等闲人等不可放入。” 吴英雄见状,也命自己手下的将领回避,呙彦方道:“王朴是何等样人,兄弟啊,你可曾听闻,当今的北朝皇帝赵匡胤见了这位大人的画像,也要毕恭毕敬地向鞠躬的。” 吴英雄道:“竟有此事?赵匡胤敢行篡逆之事,奈何甘居一文臣之下?” 呙彦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位过逝的王相爷当真有本事,周世宗一代枭雄,一扫末世颓气,纵横南北,大半是他的功劳。”叹了口气,又道:“国中上下无不对他钦佩有加,满朝文武,多是他的子弟门生,就连与之敌对的契丹和我朝,也都膺服他的人品才具,谣传赵匡胤曾说‘若是王朴在,吾安能做皇帝。’事实也确实如此。” 见吴英雄听得目瞪口呆,呙彦道:“你说,如此一个人物的血脉,若是被我杀戮,天下人岂肯和我干休。不说北朝上下,只怕陛下也要将我问罪。” 吴英雄道:“不想这个狂生来头如此之大,依呙将军之意,该如何是好?” 呙彦苦笑道:“事到如今,只好将他恭恭敬敬送到金陵觐见陛下,若是他肯改换门庭,那肯定是要大用的,若是强项不肯,最多也就是软禁起来。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吾怕此人铁口利舌,在陛下面前搬弄吾二人的是非,万一陛下听信与他,你我两军将士的血汗便算是白流了。” 吴英雄无论如何无法想象一个降臣居然能在己方君主的面前搬弄是非,但显然这方面他和呙彦的差距比锦帆军和黑云都的战斗力相差还大,只得点头道:“杀也不是,送也不是,倒是着实让人头痛。” 呙彦他赞同,便接道:“我有一计,不过要烦劳兄弟一趟。” 吴英雄心想,有什么计策你自己搞定,为何要烦劳老子?口中却道:“呙将军哪里话来,这是你我两军共同的麻烦,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讲。” 呙彦立刻道:“吾手下军校都是粗鲁军汉,若是由他们护送王侁回金陵,就算曲意逢迎,恐怕一路之上还是可能拂逆了这位爷的意思。吴兄文武双全,不如趁此机会回金陵一趟,也可以亲自向陛下献表奏捷。” 吴英雄有些惊异的看着呙彦,心知他若不是真的忌惮王侁,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而不是黑云都将校去献表报捷的,迟疑道:“呙将军勿要戏言,陛下派我二人防务池州,共扼宋军之背,我怎可擅离职守?” 呙彦大手一挥,道:“我刚刚歼敌近万,又征集民夫加固城壕,没有十足把握,宋军不会立时来攻,就算来攻,我黑云都也会力保陕口。”他见吴英雄仍有迟疑之色,又道:“锦帆军此战居功甚伟,却也损耗过大,不妨移驻池州,精选壮丁补充缺损员额。” 吴英雄知道陕口是池州门户,敌军若要侵掠池州,必然要先拿下陕口,所以移驻池州等于是到了第二线战场,而原本游弋在后方休整的黑云都反而到了第一线战场上掩护锦帆军休整,这样安排足见呙彦的诚意,便也拱手慨然道:“谢过呙将军照顾,我这便回去收拾行装。” 呙彦见他答应,咧嘴笑道:“事不宜迟,这个祸害在军中多留一日,不知道会生出什么麻烦来,你明日便起程前往金陵吧。” 吴英雄笑道:“好的。”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将军既然要优容于他,那今晚还用把那王侁关押在马棚之旁吗?” 第30章 寒暄 呙彦沉思半晌,一拍桌子,恨声道:“先关一晚,不然我黑云都颜面何存?”两人一起大笑,临别时呙彦又格外嘱咐吴英雄在路上替他向王侁致歉,万不可使此人对黑云都心存怨恨。吴英雄本来觉得呙彦颇为刚愎自用,而且目无他人,排斥旁系,此刻倒也觉得此人颇有可爱之处。 当晚,吴英 吴英雄所带的一百亲兵和三十名水军所乘的是一艘三层的楼船,最高一层的楼阁只住了吴英雄、王侁两人和亲卫,数日来这两人虽然每天都有碰面,却并不寒暄。 这天傍晚,吴英雄凭栏远眺,夕阳西下,映得宽阔的江面一片鲜红,天地雄浑,波涛壮阔,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不禁放声长啸,脱口吟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爆起一声“好!”来,吴英雄回头看时,确是王侁推开舱门,正对着他鼓掌叫好。 见吴英雄只是看着自己,也不打招呼,王侁心知日前自己举动傲慢有所失礼,干笑两声后拱手道:“吴兄好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二句,真乃豪情盖天。还请无怪吾言行失状之罪。” 王侁生于中原,长于军中。自唐末以来,中原地区曾先后遭到土孛、回鹘、契丹等胡人的劫掠,百姓骨肉分离,流离失所者甚众,唐末即失陇西,数十年前又失却燕云十六州,汉人在胡人治下当真是苦不堪言。因此中原汉人无时不念想着驱逐鞑虏,恢复汉唐国威,生长在将相之门的王侁更是如此,所以才一听这壮怀激烈的满江红便再也端不住架子,脱口叫出好来。 吴英雄见他主动道歉,也客气的拱拱手,脸上仍是淡淡的,他并非是计较王侁那日对自己言语无礼,而是想起历史上记载,杨业便是被这个王侁所害而死,心中对此人满怀厌恶之情,甚至想担点干系将此人除去。 这王侁却甚是古怪,他出生名门,不管走到哪里,人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今天遇到一个对他不咸不淡的,他却上了心。日前陕口接战,他暗赞陕口守将有名将之风,现下听吴英雄随口吟出千古名篇,更肯定此人文武兼资。 如此国士,自诩当今名士的王侁自然不能不交。当即微笑着度过步来,说道:“今日王右军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齐臻,吴将军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英雄冷然道:“可惜,尚缺‘人和’。” 王侁一愣,随即笑道:“吴将军言下之意,可是说江南虽有地利,无奈天时不予,更缺人和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愚兄与开封府晋王殿下相交甚厚,不妨为你引荐一番。” 吴英雄怒道:“你休要信口雌黄,现在左右军士都是我的心腹,信不信我现在将你推下江去。” 王侁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哈哈大笑道:“吴将军说笑了,真乃趣人。”随即又走到吴英雄身边附耳道:“莫怪我交浅言深,前日吴将军部属结队相送,固然声势惊人,落在有心人眼里,帝心莫测,将军恐遭不测之祸啊。” 吴英雄“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暗暗警惕,这王侁在宋朝久做监军,对帝王防范武将结党的心思摸得极准,他这声提醒,不知是威胁还是另有他意。 见吴英雄脸现警然之色,王侁点头道:“我知你已经想透此节,明哲保身之道莫如寄情山水声色,可保善终。” 吴英雄见他出言指点,只得抱拳道:“谢秘权兄提醒,只是大丈夫以身许国,甘居林下,酒色余生,我做不到。” 王侁看着他道:“你做得出那样的豪迈词,自不耐那藏头露尾的作派,不过为人臣者,当知英主之忌,当年周世宗见身边有方面大耳者皆斩之,唯有当今皇上隐忍非常,始终不使世宗疑心,最后方能一飞冲天。”眼下颇有谆谆教诲之意,即便吴英雄对他心存恶感,也不能不点头道谢。 王侁又道:“吾观江南气运将尽,吴将军当早作打算。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若是有心投效宋室,愚兄可将你引荐至开封府晋王麾下,以你才具,必当重用。” 吴英雄心知晋王赵匡义没过几年就会接掌他哥哥的江山,所以此时投效晋王绝对是一个大好时机,更何况碰巧又遇到王侁这么个引荐人,心中稍有踌躇,随即答道:“谢过秘权兄好意,只是江南国主对我有知遇之恩,不能不报。” 王侁一拂衣袖,笑道:“人各有志,愚兄自然不能勉强。来,今天你我相交,只谈风月,不谈国是。”叫了军士端上酒水,与吴英雄谈笑对酌。 由于南征主力陕口遭受重挫,各路宋军延缓了进军,因此吴英雄这艘楼船可谓一帆风顺的到达了金陵城外的方山码头。 陕口大捷是江南对北军难得的胜仗,驿使早将吴英雄将携王侁赴阙奏捷的消息传回,这两三日里宫中的宦官一直带着车马守在码头,楼船刚刚停靠码头,便一边飞报宫中,一边将吴英雄与王侁请上马车一路驶入宫门。 恰逢这日是先昭惠后周氏的忌日,蔡煜在宫中焚香致祭,一般的宫女宦官都只能远远的站着,宦官不敢通报,只请二人在旁边候着。 隔着层层叠叠的花树,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听内里一名男子凄婉的长吟道:“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吟到后来,声音里竟带了些许呜咽之音,还夹杂着女子和幼童低声的哭泣。 吴英雄听了那首挽词,只觉情意绵绵,加上蔡煜与其它致祭者的哀婉音调,令人忍不住要大哭一场,王侁则在一旁轻轻摇头。 那带他们入宫的宦官等到哭声渐止,蔡煜与随从准备回转之时,方才上前秉道:“陛下,散骑常侍吴英雄与宋国西南面行营右军都监王侁前来觐见。” 只听蔡煜怒道:“休要打扰,没见孤正在祭祀先皇后吗?”旋即又大声道:“你说谁要觐见?吴卿和王秘权,为何不早来通报?快快带上来。” 吴英雄和王侁哭笑不得,随着宦官移步转入桂花树从之中,只见一片不大的空地上站着五个人。 身着一袭雪白的素服蔡煜完全不似一国之君,双目红肿,小周后手拉着一个素服孩童陪同在旁,神情凄婉,建业文房司宝黄雯低着头捧着笔墨随伺左右。香案上摆放着各式精巧祭品,银盘中尚未烧尽的白纸上墨迹尤在,想是蔡煜将他的相思之苦写成挽词,烧与先后香魂知晓。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着青色袈裟的青年僧侣,面貌清秀,眼睛微闭,双手合时,口中念念有词。 见二人上前行礼,蔡煜忙道:“免了,免了,娥皇最不喜这些俗礼。”又以衣袖拭干泪痕道:“鳏夫蔡煜缅怀故人,倒叫两位卿家见笑了。” 吴英雄忙施礼道:“陛下乃重情之人,下官深感钦佩。”王侁也随他施礼,却不置可否。 蔡煜又道:“娥皇在时最喜新词,二位卿家皆有才情,既然来了,何不赋词相赠,立时烧与她知,她在天之灵恐怕也会欢喜得紧。” 这番话令吴英雄和王侁皆大皱眉头,但见蔡煜此刻沉浸在思念亡妻的哀痛之中,倒不忍拂了他的意,二人凝神思索片刻后,王侁先道:“国主,下官仓促之间难赋新词,昔年所作的一首旧词不知可否?”蔡煜点点头,他才吟道:“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雄连夜升帐安排移防池州休整事宜,命辛古代为执掌全军,萧九副之,校尉柏盛、朱勇、吴光大,连同新任校尉晋咎分别拣选壮丁补足本营员额,借此机会将各营扩充至一千,全军扩充为五千之数,勤加演练。 第31章 误会 他吟诵之时,黄雯便铺开纸墨在一旁静静的书写,待他吟完,蔡煜命黄雯将书卷交与王侁审阅,问道:“王卿家,若有文字错误,可叫宫人再写来。” 王侁轻声读完一遍,有些吃惊的看了黄雯一眼,对蔡煜道:“这位女史真有璇玑之才,所书文字与下官词赋一字不差。” 蔡煜满意的点点头,柔声对黄雯道:“好,这便将王卿家的好词报与娥皇知晓吧。” 黄雯应声走到香案之前,点火将刚刚写好的书卷烧了。蔡煜见雪白的书卷一点点被火苗烧得焦黄蜷曲,直到化为飞烟,方才略微舒展眉宇,看向吴英雄。 吴英雄无法,只得吟了一首陆游祭奠亡妻唐婉的词:“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情真意切,乃千古绝唱,蔡煜听罢,忍不住悲从中来,喉头哽咽不能出声,只能挥手让黄雯将写好的书卷递给吴英雄校阅。 黄雯将手卷拿过来,只顾低着头,不敢多看吴英雄一眼,吴英雄鼻息间直觉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展开书卷,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浏览过后,心中暗赞此女果然兰心蕙质,沉声对蔡煜道:“一字无误。”蔡煜方挥手令黄雯将书卷烧与昭惠后。 事毕,蔡煜方才招呼小周后牵着的那名小孩上前,怜爱的摸着他的头,说道:“这是吾八弟的孩子,娥皇在世时很喜欢他,收为义子。天和,快向两位先生行礼。” 那小孩大约十三四岁年纪,乌黑的双眼显得颇有灵气,神情却颇为沉静,走过来先对吴英雄深施一礼,再对王侁行礼,口中道:“小子代昭惠母后谢过两位先生。” 吴英雄见他举止有度,不似一般王侯子弟那般傲慢,心中喜欢,扶他起来道:“昭惠皇后秀外慧中,端庄贤淑,我等只恨无缘相见,今日有幸随陛下祭奠芳魂,是我等臣子的福分。” 蔡天和感激的看了吴英雄一眼,退到蔡煜身后,仍由小周后将他牵着。 蔡煜又指着那僧人道:“此乃清凉寺住持法师,佛法修为甚是高深的。”那僧人过来双手合十行礼,吴英雄和王侁也还了一礼,王侁深深的看了那僧人一眼,笑道:“小长老,还记得江北故人否?” 那僧人吃惊的看着王侁,道:“小僧从未到过江北,这位施主说笑了。” 王侁笑道:“难道年前你不曾向我化缘要在江南某处建一座七级浮屠?我可是五千贯银钱都布施给你了。” 那僧人急道:“出家人不大诳语,施主请勿信口开河?” 蔡煜见王侁不依不饶,打圆场道:“王卿家大概认错人,小长老世居江南,这两年一直都在金陵说法,也常来王宫中,未曾听说曾到江北的。” 王侁不信似的盯着那僧人看了许久,最后才“哦”的一声,道:“国主所言甚是,我确实是认错了人。长老无怪。”那僧人连忙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眼见这二人说开误会,蔡煜便让小长老留在香案前继续为昭惠后诵经祈福,自己带着吴英雄和王侁来到御书房。 为了便于随时查阅文籍图册,御书房与书库只隔着不宽的水面,中间以一座精美的绿竹廊桥相连,统一由文房司宝黄雯负责照管。书房里吴设简单而别致,一张舒适的竹席占据了书房的大部分地面,上面放着一具漆黑的书桌,书桌左端摆着一些蔡煜平常爱看的佛经、碑帖和文集,右端则摆放如砚匣、笔格等文房用具,书桌旁边是一座紫金丹顶鹤香炉,更远处放着一座镶金嵌玉的木炭暖炉。朝臣们的奏则一般要看的时候才命人送来,蔡煜批阅之后立刻便让人送走。 蔡煜走入书房后整个人仿佛一下子放松起来,指着书桌前宽大的竹席说道:“这里是我常常读书写字的所在,胜在恬淡舒适,不过稍显简陋了些。二位卿家请坐。” 王侁毫不客气地坐在一旁,吴英雄也跟着坐在另一旁。 蔡煜从书桌下的格子里拿出一叠奏折,递给吴英雄道:“吴卿,自从你离开金陵后,孤的耳边就没有断过你的消息啊。这些东西,你先看看吧。” 吴英雄接过奏折一看,竟然全是弹劾他的折子,弹劾人的姓名已经用白纸糊住了,内容五花八门,有说吴英雄拥兵自重,企图篡位自立的,有说他在擅自拦江设卡收税,隔断东西交通的,有说他强抢民女,卖入娼楼的,居然还有说他有断袖之癖,偷偷收下宋国奸细送来的一对**的。 吴英雄看后怒不可遏,大声道:“陛下,这奏折上所说之事简直匪夷所思,完全是含血喷人。” 蔡煜轻声道:“孤如果相信这些东西,也就不会把它们给你看了。”说着又将那些奏折收了回去,交给身后服侍着的黄雯,当着吴英雄的面投入木炭炉子中烧掉。 吴英雄道:“陛下,臣自问品行无亏,请追究这些造谣生事之人,还臣一个公道。” 蔡煜皱眉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吴卿才情高妙,文武兼资,遭人诽谤是免不了的,不妨大度一点,不与这些人计较了吧。” 吴英雄见他如此,也不再强项。 蔡煜又道:“前日呙彦派快马送来捷报,称你有出将入相之才,还举荐你担任金陵烽火使一职,吴卿你觉得如何?” 吴英雄心里猛地往下一沉,心道自己还是小看了呙彦,此人分明是看出了锦帆军的战斗力,意图吞并锦帆军,并且独占池州,才玩了这么一出举荐的把戏,可巧正好又无数弹章冲着自己,蔡煜固然相信自己,但众口铄金,远了不放心,不如放在金陵,也可就近考察自己是否如弹章中说的那么不堪。 想透此节,吴英雄便道:“臣长在军中,不曾治理过地方,恐怕让陛下失望。” 蔡煜“哦”了一声,轻轻用手指扣着桌面,想了一会儿方道:“烽火使之职主要负责京城的治安,现在是北朝大军压境的非常时期,吴卿就勉力为之吧。” 事已至此,若是推脱只会徒然使蔡煜生疑,吴英雄只能沉声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见吴英雄答应下来,蔡煜仿佛松了口气一般,转过头去对王侁道:“王卿家,孤久仰大名,既然到了金陵,不妨多住一番日子。”当下宋强唐弱,以王侁的名望和见识,自然是不可能凭两三句话便背宋降唐,是以聪明如蔡煜者根本不费心劝降,只想将此人软禁在金陵,待到将来议和之时还可以当作交换条件。 王侁拱手道:“谢国主关心,臣有一个心愿,不知国主能否成全?” 蔡煜笑道:“你说来听听,若是合乎常情,又是孤能办得到的,当然如你所愿。” 王侁笑道:“那就先谢过国主了,臣此行与吴大人结伴而行,一路上互相引为知己。偌大金陵城中,臣并无旧交可以投奔,可否让臣借住在吴大人府上,可以共同切磋诗词才艺。” 第32章 打扰 蔡煜听了,好奇的看了吴英雄一眼,吴英雄在心里简直要跳着脚骂开了,心道王侁你给老子上眼药也不带这样的,哪有押解俘虏押接出知己之交来的,你不如直接说我给你说服投江北了呢。 不待吴英雄分辨,蔡煜便道:“既然王卿家由此雅意,孤当然要成全。吴卿就负责保护王卿家的安全吧。” 王侁拱手道:“谢过国主。”又对吴英雄不怀好意地笑道:“吴烽火使,打扰了。” 吴英雄没好气的答道:“不必客气,只是你身为江北官员,在我府中亦只能囚居一室,不得擅自走动,更不可能出府游玩。” 王侁笑道:“这个自然,不过偶尔在府上后花园或者校场上走动走动,应该可以吧?” 吴英雄冷声道:“如蒙陛下许可你才能走出囚室,不过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派一些士卒看守的。” 蔡煜有些奇怪的看着王侁自称为知己的两个人唇枪舌剑,笑道:“当然可以偶尔散散步。”又道:“王卿家,你觉得朕的金陵比之开封如何?” 王侁拱手道:“市肆繁华,物产众多,比开封尤有胜之。不过嘛,”说到此处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蔡煜问道:“不过什么?” 王侁接道:“山温水软,士不思发奋,民耽于逸乐,亦胜于开封。” 蔡煜道:“北方苦寒,士民耐劳敢战,乃南北之势使然。孤兢兢业业守此祖宗家业,不求开疆拓土,只愿保境安民。孤事大宋,如子事父,尤遭征伐,未免使天下诸侯寒心。” 听了蔡煜的辩解,王侁笑道:“国主缪矣,”突然提高声音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天下混一乃大势所趋,自今而后,诸侯割据当不复现于后世。” 吴英雄没想到这个王侁居然敢对江南国主说这番话,心道难道这家伙真的不要脑袋了吗?更深深为此人的远见卓识而震撼,诚如此人所言,中国在宋以后再没有过长期分裂的时期。 蔡煜也被他的话说得一呆,旋即解嘲道:“王卿,孤只道你名门之后,才高八斗,想不到你还是个不怕死的忠臣。”说完将手一挥,道:“你们先下去吧。吴卿,你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于是黄雯便和另一个宦官送吴英雄和王侁出去。行到一半的时候,吴英雄感觉自己的衣袖被黄雯轻轻拉了一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任由王侁跟着前面宦官急速的脚步走远,放回头道:“黄女史有何事?” 黄雯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在旁后,方靠近吴英雄轻声说道:“吴将军,陛下是相信你的,只是说你坏话的人太多,你要小心?” 吴英雄有些无赖的耸耸肩膀,道:“说我强抢民女卖入娼楼倒还罢了,居然还说我有断袖之癖,你说我像吗?”说完睁大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黄雯。 黄雯“扑哧”一声笑,打趣道:“我看你不像,不过你的知己到有些像。” “我的知己?”吴英雄有些疑惑,见黄雯屈指向前,正是王侁的背景,不禁挠挠头,骂道:“这个混蛋,坏我名声,以后找不到老婆怎么办?”眼睛却巴巴的看着黄雯,他知这内外兼美的女史若非对自己深有好感,决不会冒险提醒自己。 黄雯不觉有些羞意,脸色微红,随即说道:“宫中规矩,未受陛下宠幸,也未册封妃嫔的宫女,年满二十五便可归家。” 吴英雄见她俏脸低垂的样儿甚是可喜,忍不住逗她道:“只是像黄女史这般聪慧的才女恐怕难以添补,周后和陛下多半不肯放你回去。” 谁知这句话竟道中了黄雯的心事,她原本羞红的脸霎那间竟有些发白,埋着头,眼泪慢慢滴了下来。 吴英雄忙道:“对不起,怪我瞎说,都坏在我这张臭嘴。”一边作势要打自己的嘴巴。 黄雯急道:“别,我自己掉眼泪,不关你的事。”一边伸手要拉住吴英雄,却在半空被吴英雄一把抓住,羞得她连忙把手甩开,快走几步,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多立功勋,赢得陛下信重,说不定陛下会和周后商量,赏赐给一个宫女给你做老婆。”说完这句话,黄雯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烧得发烫。 眼见已经快到宫门,那宦官也发现吴英雄和黄雯落在了身后,放缓了脚步,还回过身来看他们,吴英雄见黄雯已经低下头不敢在说话,便低声道:“那我一定当好这个烽火使的官儿,等着陛下和周后赏我个老婆。” 然后仿佛听到黄雯用轻轻的“嗯”了一声,便到了宫门口,那宦官和黄雯就送到此处,再往外便是由负责外庭伺候官员的仆役负责引路了。 卷二乌衣巷口夕阳斜第二十八章地运 回到府中,吴英雄给王侁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庭院,八名仆役婢女伺候着,又分排两名亲兵把守大门,若无他的命令不得让王侁踏出院门一步。 第二天,宫中送来了吴英雄任金陵烽火使的正式圣旨,一同送来的还有奖赏陕口大捷的两床金银器。 吴英雄领旨之后,刚刚上任,立刻便有不少人递名帖请求拜见。 “我道是投置闲散,谁料居然领了个肥缺。”吴英雄指着书案上厚厚一叠的名帖对蔡斯笑道,这些名帖大部分金陵经商的商人的。烽火使官职负责京师治安,查办一切作奸犯科之事,搜捕江北奸细,扣押行商的货物乃至以扰乱治安为名封店都在其权限范围之内。对于商人来说,一旦得罪烽火使那就不用做生意了。 “吴大人,有人求见。”一名仆役上来禀报。 “不是吩咐过了吗?一律不见!”吴英雄不满的斥道,若是刚刚上任就搞得门庭若市,未免太不低调。 话音刚落,门口便走进一人,高声道:“吴烽火使好大的架子。”正是日常跟在蔡煜身边的供奉官卢郢。 吴英雄连忙站起来笑道:“再大的架子,还不是怕你卢大人的拳头。”他说的是上任金陵烽火使韩德霸因为鱼肉百姓为卢郢拦路殴打,告到蔡煜那儿却被罢免的掌故,乃是卢郢平生得意之事。 “知道就好。”后面跟进一人确是柳宜,笑道:“恭喜吴兄,金陵烽火使可是个日近斗金的肥缺啊,别的不说,以后我等去秦淮河上赏花,叫上吴兄,不但不用掏钱,还要分得不少孝敬。” 吴英雄挥手让听得吵闹之声而赶来得亲兵们都退下,苦笑道:“这个职位的名声也是无比之差,只怕我只要在这个位子呆上个一年半载,不管有没有捞钱,名声也就臭了。” 卢郢听他说得有趣,哈哈大笑道:“又有油水,名声还好的位置我倒还未听说。” 柳宜却正色道:“清者自清,吴兄只要洁身自好,些许闲言碎语且不必理会。” 吴英雄摇手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我若当真不去理会,只怕这金陵烽火使,也当不长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今趟我回来,陛下给我看了不少中伤我的奏折,柳兄可知是哪个小人上的弹章?” 柳宜和卢郢相互看了一眼,柳宜道:“我和卢兄正是为了此事前来,弹劾你的大都是依附于神卫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人,还有我的御史同僚张洎。” 卢郢端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笑道:“柳兄还担心你懵懵懂懂遭人算计,不过你既然主动向我们询问陷害你的对方背景,想必自己也会做提防。” 第33章 认真 吴英雄攥紧拳头道:“我与皇甫和张洎并无仇怨,他二人怎得一再和我过不去?” 柳宜摇头不答,卢郢放下茶杯道:“皇甫继勋忌惮你能在数月之内练出一支强兵,眼下人数虽少,但若假以时日,再多打几个胜仗,未必不可能发展壮大,与神卫军、黑云都鼎足而三。到时候你军权在握,又深得陛下宠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取而代之。” 柳宜接道:“张洎进谗言却是因为你分了陛下对他的宠幸。” 吴英雄苦笑道:“原来如此,树欲静而风之不止,奈何?” 卢郢道:“人无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昔年林仁肇将军便是遭皇甫继勋这厮陷害,含恨而终,潘佑若非一直有小人进谗言,陛下也断不会将他投入大狱。” 他见吴英雄认真在听,满意的点点头,接道:“金陵烽火使虽是上好肥缺,也是是非之地,但凡金陵城左近出了什么大事,你都脱不了干系,以皇甫继勋的实力,恐怕不会让你在这个位子上安安稳稳的坐下去的。” 吴英雄一拍桌子,喝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虽欲息事宁人,但神卫军的人若敢在金陵闹事,我就给他好看。” 柳宜见状忙劝道:“吴兄,刚强为立身之本,但也不可与皇甫闹得太僵,逼近他有十万神卫军在手,连陛下也要让他三分。” 吴英雄一听便留上了心,问道:“柳兄此话怎讲?是否陛下也对皇甫继勋有所不满?” 柳宜还未解说,卢郢便笑道:“果然孺子可教。这皇甫继勋畏惧北朝兵强马壮,身为大军统帅却畏敌如虎,屡次在朝会上倡言归顺北朝,只是此人出身将门,本人也颇知兵,兼之军中亲信众多,陛下对他是三分不满,七分倚重。” 吴英雄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端起茶杯牛饮一口,目露凶光,将几颗豌豆都丢进嘴里咬得咯嘣直响。 柳宜问道:“吴兄,你刚刚和宋军打过一仗,对当前战事,你有何高见?” 吴英雄见他问的甚是诚恳,想了一阵,方才答道:“若论甲坚兵利,士卒悍勇,我方确实不如北朝。” 见柳宜有些丧气的点点头,吴英雄又道:“但北朝久经战乱,府库空虚,更兼军纪不佳,难得江南士民之心,所以取胜之机也不是没有。” 卢郢当即接道:“如何取胜?” 吴英雄沉声道:“孙子曰,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吴阁老所定‘坚壁以老宋师’之策便是正着。只须待宋军久攻不下之际,朝廷催逼,上下焦躁之际,我军诱之以利,待其轻兵冒进之时,我方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为念,集齐大军于腹地,歼其精锐。如是者再三,敌军守则匮粮,进则无胆,退军是早晚之事。” 柳宜抚掌笑道:“诚如吴兄所言,江南半壁可保。”卢郢也露出欣慰的神色。 吴英雄奇道:“昔年孙权遍问文臣,皆主降曹,鲁肃解之曰‘众皆可降,唯将军不可降。如我等降曹,累官故不失州郡;将军降曹,欲安所归?众人之意,皆各自为己。’我就奇怪了,就算降了宋国,以你二人才气名望,官爵可保。而且江南是二位桑梓之地,一旦兵戈过后,必定是生灵涂炭,为何二位仍然愿战不愿降呢?” 柳宜和卢郢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柳宜先道:“中原是正朔所在,我辈士人,本当望王师而景从之。只是百年以来,北朝奸雄辈出,穷兵黩武者有,与民休息者无。反观四方诸侯,后蜀与我国息兵养民,百业振兴。若单论府库之充盈,早已远远超出中原,是以民间方有地运南移之说。” 吴英雄笑道:“此等方士图谶之语,柳兄也信么?” 柳宜正色道:“地运之说虽然缥缈难测,可它在民间广为流传,自有其可取之处。” 卢郢在一旁不耐道:“吴兄,你不必试探我俩,直话直说。本朝以与民休息为国策,保境安民,百姓一年所入,除供养官吏军卒之外,自给有余,又开海市,使民殷富。若是降了北朝,百姓除供养本地官吏之外,又要多交一份赋税给中原朝廷。更何况中原早已视我等若敌国,刮地三尺尤嫌不足,以蜀为鉴,士人倾家荡产这有之,百姓卖儿鬻女者有之。我等身为江东子弟,怎忍心看家乡父老遭此大祸?” 吴英雄又道:“子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是地方多了许多负担,但天下混一,少了许多战乱,也于生民有益。” 卢郢一拍案几,高声道:“笑话,天下多战,到底是谁挑起的?若不是北朝一再南犯,江东又怎会平添许多孤儿寡母。” 柳宜道:“世易时移,北有大辽,南大理,西方有大食、大秦、身毒等国,东方有高丽,扶桑等国,皆非王土。江东自立已近百年,自有道统在,若论文物丰盛,如今已远在中原之上,为何要贬损自家。” 卢郢冷笑道:“中原人不过是欺我等软弱,找个理由前来抢掠罢了,不然怎不见他们去收复燕云十六州?” 吴英雄笑道:“正是如此,与二位相谈,令吾茅塞顿开。” 柳宜笑道:“书生空谈而已,了却天下大事,还得靠吴兄这样胸怀甲兵之人。” 吴英雄连忙谦虚,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卢郢与柳宜方告辞而去。 带他们走后,吴英雄正端茶沉思,一旁侍卫的蔡斯忽然道:“指挥使,底下的弟兄们托我问你,留在池州的千多兄弟,难道您就不管他们了吗?” 吴英雄定定地看着他,直到蔡斯受不了他这种逼视的目光将头低下去,方道:“为什么会这么问?眼下我受国主猜疑解除兵权,难道我还能掌握旧部吗?如果我安心当这个烽火使的官儿,再不复掌控军权,你们是否要离我而去?” 蔡斯抬起头,大胆地盯着吴英雄,道:“大人曾以义社十兄弟激励我等,兄弟们豁出命去跟你沙场搏命,不是为了做衙门小吏,若是因为国主猜疑,大人就此心灰意冷,安心做个闲散朝官,兄弟们也只好另谋他途。” 吴英雄冷笑道:“好主见啊,不过我看大部分人恐怕还没这么有主见,蔡斯,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蔡斯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看着吴英雄,吴英雄心中骂娘,口中却淡淡地道:“我还曾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汝等若有此心,吾当与众位兄弟共取之,你可记得?” 蔡斯闻言脸色大定,沉声道:“当然铭记于心,请指挥使大人恕在下不恭之罪。”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递给吴英雄道:“这是辛校尉派快马从池州送来的军报。” 吴英雄接过书函拆开来看,辛古在信中言道黑云都在他离开的第二日便要求锦帆军换防池州。到达池州之后,呙彦竟然任命了不少黑云都出身的军校进入锦帆军,但是原来出身锦帆的军校也都或升迁,或保留原职。由于呙彦已经被蔡煜任命为池州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全权指挥聚集在池州大约五万人左右的军队,而且现在锦帆军的粮饷皆仰池州行营供给,辛古和萧九勉强接受了黑云都的安排。 第34章 意识 陕口之战使呙彦意识到了一支敢战的步军的重要性,他将锦帆军扩充为一支五千人左右的步军,左厢仍由辛古统带,右厢由马承彦统领,由于蔡煜尚未解除吴英雄锦帆军指挥使的职务,所以目前仍由辛古代掌全军的训练事宜,只是军队的调动和粮饷分配,都须经过呙彦首肯。 看了看书函的末尾,除了辛古外,萧九、柏胜、晋咎以下,所有百夫长以上的军官都署上了名字,吴英雄欣慰的长叹了一口气。他盯着蔡斯厉声道:“以后有这种军函务必第一时间拿给我看。” 蔡斯面无表情地答道:“若是大人自己都不在意,下属们的忠心又有何用?” 这句话噎得吴英雄差点背过气去,喝道:“我看你们是闲得难受,才会生出这么多计较来,去叫各个队长整顿兄弟院中集合,我看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欠操……练。” 指挥使骂人之后便是肯定不会秋后算账了,早摸透他脾性的蔡斯退了下去。 吴英雄估计以后在金陵与神卫军干仗的事情不会少,在自己重掌军权之前,可以依靠的便只有这一百亲军了,所以要花大力气提高他们的战斗力才行,他看着底下站得整整齐齐的一百条大汉,冷冷的道:“为让你们在战场时有更多机会活下来,本官决定传授你们陌刀之术。不过你们的体力尚嫌不足,先要好好的操练一下。” 既然统带的士卒已经降到百人之内,吴英雄就打算亲自操练出一支精兵出来,他将现代特种部队的体能训练课目全套照搬,包括负重行军,长距离游泳,极限次数仰卧起坐和俯卧撑等等。然后亲自监制了和陌刀长度重量相仿的木棍一百余根,一段涂以红色象征开锋的刀刃,一段涂以黑色象征刀柄,中间一尺左右涂以黄色象征未开锋的刀刃。整体颇似地方官衙中常用的水火棍,以此代替难得一见的陌刀实物进行陌刀术的训练。 一百多亲兵手持三色大棍列队上街巡行时居然显得颇为威风,更有好事者将之比做曹操当年棒打宦官的五色大棍,直令不少金陵地方的泼皮无赖闻之丧胆,纨绔子弟也收敛不少,无形中倒替吴英雄省了不少麻烦,蔡煜闻听此事,也只道吴英雄履新立威。随从的武器化刀为棍,显得是安心脱离武职做好治安官员的举动,令原本有些担心吴英雄会心怀怨望的蔡煜放心不少。 卷二乌衣巷口夕阳斜第二十九章过年 事情往往在你准备着应对他的时候姗姗来迟。一个月来吴英雄摩拳擦掌准备对付生事的神卫军,神卫军的人却忽然乖得像猫一样,就连下馆子上娼楼进赌坊,也绝无赖账斗殴的之事。这令手痒心更痒的吴烽火使将一腔怨念都发泄到对亲兵的操练中去。而这一百条精选的大汉在传说中的陌刀术诱惑下,居然也咬牙坚持了下来,在吴英雄的魔鬼训练和烽火使衙门超好的营养配餐双管齐下,战斗力就象肌肉块一样与日俱增。 气候越来越冷,冬至之前下了三四场雪,很快就要到年关。军报上说宋军攻陷了鄂州、常州,但都离金陵也还有段距离,而曹彬所率的宋军主力一直受阻于池州萎顿不前,原以为战火会很快烧到城下的金陵百姓开始准备过一个热闹的平安年。 进入腊月以后,过节的气氛便渐渐浓厚了起来,市面上叫卖开了新春必备的桃符、门神、妇女喜欢的粉饼花红,小儿喜吃的饴糖等过年之物。一些金陵商家居然一改大唐开国即以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二人形象为蓝本描摹门神的传统,按照新任金陵烽火使吴英雄和池州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呙彦的阵容重新绘制了门神形象,号称乃天煞双星转世,通杀四方妖邪。不过年画上吴英雄被画得眼如铜铃,挺胸叠肚,手上的兵刃也被换成了一把七星宝剑,模样和尉迟敬德也差不了多少。 而这个新一代门神却不知道自己被凭空安上替人护院驱邪的差事,正推杯换盏的喝得正欢:“来,胡大哥,我再干一杯。”吴英雄醉醺醺的端起一杯屠苏酒,一仰脖倒进了肚子。 “吴兄弟,痛快!”新任天德都虞侯胡则也将一杯酒倒进肚子,伸手夹了一块烧的喷香的羊肉,放进嘴里大嚼特嚼了起来。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吴府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此时恰逢腊八,吴英雄将蔡煜赐下的两升腊八粥倒入军卒们的大锅中同熬,在分食御粥之后,吴英雄宣布士卒们可以回家探望亲眷,在家里一直呆到过完年才回来报到。肌肉男们欢声雷动,亲军营顿时一哄而散,纷纷揣着烽火使衙门丰厚的薪饷回家炫耀去了。就连平日里貌似冷面冷心的蔡斯也扭扭捏捏的跟吴英雄告了三天假回去探望亲人。好在原来金陵烽火使衙门还有不少旧衙役上可以巡街维持秩序,这些人属于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但有两点好处,一是全都是金陵本地人,二是有眼力价,他们也不敢要求和这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凶神一个待遇,反正金陵就是咱家不是,何况年关到了,街面上也没啥大事。流氓无赖也要回家过年,只要衙役们不在街口去堵好不容易回趟家过个年的各路好汉们,各路好汉也基本不会在腊月里跟烽火使衙门过不去。 到后来吴英雄干脆连所有的婢仆也放回家过年去,因为是新晋的贵人,所以目前还没有一家老小都在吴府为奴为婢的情况,于是烽火使府上便彻底只剩吴英雄孤家寡人一个了,家里变得冷冷清清。突然而至的清静让吴英雄闷得发慌,第二天便找来大蒜、小蒜、韭莱、芸苔、胡荽等这时过年流行吃的五辛之物,烧了满满一锅羊肉,便拉平日一向好武将胡则一起喝酒吃肉。 胡则在一个月之前被蔡煜从江洲调到金陵担任天德都虞侯,而天德军指挥使则空缺,实际上胡则便等若执掌了拥有上万精兵的天德军,胡则不知从哪里听说是吴英雄在陛下面前举荐的他,甚是承他的情。两人本来脾性相投,一来二往,成了好友。 此时外间正下着白茫茫的大雪,两个大老爷们正喝得高兴,忽闻外面传来轻轻的门环响声,吴英雄放下酒杯,奇道:“这大冷天到底谁会来找我?” 胡则抹了一把沾满油脂的络腮胡子,笑道:“年关快到,该不是上门讨债的吧?” 吴英雄“呸”了一声,喷出满嘴酒气,嘟囔道:“兄弟我好歹还是金陵烽火使,谁敢上门讨债。”说完便摇摇晃晃的去开门。 刚把门打开,定睛一看,吴英雄便呆在当地。 第35章 美景 只见一名女子俏立门口,身披一件雪白的斗篷,脸冻得通红,正低着头轻轻的跺脚,正是宫中女史黄雯。 见吴英雄呆在门口也不说话,只顾盯着自己看,黄雯不禁俏脸微红,轻声道:“还不让我进去,若是被旁人看到便不太好。” 吴英雄忙“啊”的答应,手忙脚乱的打开门让她进来,一边低声道:“我有个军中好友在这边喝酒,不过他不认识你。” 黄雯低头“嗯”一声,随吴英雄走入屋内。 胡则见吴英雄领进来一个女子,打趣吴英雄:“果然是讨债的吧。”说完站起身来,拱手道:“哥哥我成人之美,这就先告辞了。”一边说,一边盯着黄雯猛看,羞得黄雯直红到脖子跟,只想把脸埋到都斗篷里去,他却哈哈大笑,离座而去。 吴英雄将他送到门口,回转时见黄雯已经坐在了胡则刚才的位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酒杯,一双妙目正亦喜亦嗔的看着自己。 吴英雄温言道:“我这位大哥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虽然言语直率了些,你别见怪。”又举起酒杯道:“难得你造访寒舍,天气寒冷,我们先干一杯暖暖肚子。” 黄雯与他举起酒杯,放到唇边浅浅的啜了一口,展颜笑道:“胡虞侯乃是大大的英雄,我怎会怪他。” 吴英雄奇道:“你竟会认识他,我还以为你们从未谋面呢。” 黄雯道:“有次他觐见陛下时我刚好就在一旁,只不过胡虞侯一直都低着头和陛下说话,没有看到我而已。” 吴英雄道:“原来如此。” 黄雯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当谁人都似你一般,到了宫里一双眼睛还不老实。” 吴英雄笑道:“若非如此,岂不会错过许多美景。”将她的手握住,感受着细腻的肌肤。 黄雯微微挣了一下,手中端着的酒洒了些许出来,低着头轻声道:“只因听说你将府上的奴婢都放了回去过年,所以今天来看你而已,你不要看轻于我。” 吴英雄仍旧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个当然。对了,你家住哪里,可是在金陵左近,要不要我上门拜访一下二老?” 闻听此言,黄雯双眸一黯,低下头去,许久也不说话,泪珠一颗颗滴在衣襟上。 吴英雄看得心疼,伸手轻轻将她搂在怀里,黄雯身体微微一颤,随即放松身子靠在吴英雄的肩头,幽幽地道:“我父原本也是军中的将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战死了,妈妈为免被乱军所辱,投井自尽。我那时年纪还小,就被送入了宫中。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吴英雄抚摸着她的柔软的长发,安慰道:“还有我啊,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真的吗?”黄雯抬起头,粉腮酡红,仿佛醉了一般,随即又黯然道:“你是大英雄,你的正妻一定要有显赫的家世才配得上你,而不是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子了。” 吴英雄心疼的说道:“谁说你无依无靠了,我便是你的依靠。你相信我吗?” “我信。”黄雯微笑道,弯弯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如雨后初晴,看得吴英雄一时间痴了,他伸手握住黄雯的柔荑,说道:“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彼此的依靠了。” 黄雯点点头,将自己更深的埋在吴英雄的胸前,两个人就这么在大雪天里静静的坐着,直到天色将晚,黄雯才突然想起什么来,仰头对吴英雄道:“我还要去看望一位从前在宫中的好姐妹,要先走了。” 见她脸有不舍之色,吴英雄笑道:“怎么不在这里过夜么?”双手伸过去作势欲抱。 黄雯见他故意调笑,推开他的手,让开半步道:“想得美。”一边披上斗蓬,巧笑倩兮,对吴英雄做了个鬼脸,然后便转身离去。 吴英雄一直注视着她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无比讨厌的声音在耳边道:“哎,别再傻笑了,再笑下巴就冻住了。” 吴英雄转头一看,却是王侁这家伙正盯着自己暧昧的笑。刚才迅速合上嘴巴差点抽筋,令吴英雄很有一种将他的笑脸打扁的冲动,不过还是忍住气问道:“没有我的准许,你怎么出来的?” 王侁双手一摊道:“你府上的亲兵仆婢走个精光,等你想起来的时候,恐怕我早就被饿死了。无奈之下我好出此下策,翻墙出来,真是有辱斯文。”一边说,一边向吴英雄展示沾在衣袖上的污渍。 吴英雄一向对此人不闻不问,只由亲兵和婢仆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孰料到这些人先后归家过年,最后走的婢仆本来就不是原先负责照料王侁的那几个,还真将这个江北名士,一代贤相之子给忘了。王侁开始还以为是吴英雄故意折磨与他,也就硬气的挺了一天,后来越想越不是回事,潜心静听门外动静,他被软禁的院落之外除了鸟鸣鼠叫之外再无声响,把守院门的军士也不知何处去了,这才大着胆子爬墙出来找寻食物。 听他如此说,吴英雄还真有点过意不去,回身指着还剩一半的肉汤道:“不嫌弃的话,正好烧了锅肉汤,秘权兄可聊以充饥。” 王侁“哼”了一声,也不和他客气,走到汤锅前坐下,一把抄起碗筷便开怀大嚼起来,不时端着酒杯猛灌一口,吃了个风卷残云,最后一边抚着肚子,一边打着饱嗝,对吴英雄道:“吴兄,我看刚才那女子的模样好生眼熟啊,该不会是觐见国主那日见过的才女吧。你可真够胆大的,诱拐宫女可是死罪。当年蔡渊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逼造反的吗?” 吴英雄阴着脸听着,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方才手按刀柄沉声道:“造反太麻烦,杀人灭口比较简单。”一边冷冷的看着王侁。 王侁着实感觉脖子发麻,后悔不该借此要挟吴英雄,堆笑道:“兴许是为兄饿了许久,看花了眼,宫女怎能随时在外间走动,定是吴兄在外间的红颜知己了,不知是哪家的名媛?”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的拍着胸脯道:“为兄的虽说是江北之人,可对江南的名门望族可说颇有研究。不妨为你筹划一二,娶哪家的女儿更能助你平步青云。”说完又打了一个大嗝。 吴英雄冷声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既然吃饱喝足,秘权兄不妨回到你的屋里去好好呆着。” 王侁伸了个懒腰,抬手向外瞭望,道:“如此雪景,令我想起北方故乡,难道吴兄就不能成人之美,让我在此少坐。美景当前,你我便一边煮酒谈天,一边赏雪论文如何?” 刚刚与佳人互通心曲,吴英雄心绪尚佳,也不怕王侁耍什么花样,便不再强要他回到院子里去呆着,自顾自的端起一杯酒到嘴边喝了。 王侁也端起一杯酒倒入喉中,悠然道:“昔年魏武与昭烈帝青梅煮酒,品评天下英雄,气概何等豪迈。吴兄可有兴致,不使古人专美于前,与我议论一番当今人物?” 吴英雄又干了一杯酒,笑道:“可惜你不是曹孟德,我也不是刘备,焉能妄论豪杰。” 王侁笑道:“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有何不可?”他不待吴英雄反驳,抢先道:“吴兄,以你之见,当今天下,有几位人物称得上英雄?” 吴英雄端起一杯酒,想了想道:“麟州杨业,北击契丹,南抗大宋,一代名将,可称英雄?” 王侁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先干一口,然后道:“杨业勇将,爱民如子,惜乎太过好名,又性格刚烈。孙子曰: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杨业三者皆具,又忠于昏庸之主,算不得英雄。”说完将一杯酒干了下去。 吴英雄想想也是,杨业不就是你给逼死的吗,要让你承认杨业是个英雄确实有点难度,又道:“开封坐龙庭那位,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天下数百军州都姓赵,可称得英雄?” 王侁笑道:“议论君王乃是大忌,吴兄,你这可为难我了,先自罚一杯吧?” 看吴英雄将酒喝下,王侁方道:“若论雄才大略,四方诸侯,连同江南国主在内,是怎么都赶不上我朝陛下的,只可惜……” 第36章 笑话 “可惜什么?”吴英雄饶有兴致的追问道。 王侁也端起酒喝了,接道:“可惜他畏惧契丹过甚,空有精兵数十万,却打算赎回燕云十六州,先失了豪气,也算不得英雄。” 吴英雄心中暗道你的胆子也不小啊,竟然敢这样议论你家老板,却越发来了兴致,端起一杯酒又道:“宋国军中名将有曹彬、潘美之辈,攻城掠地无数,可称得英雄?” 王侁放下酒杯,傲然道:“不过是些鹰犬而已,如何能算英雄?” 吴英雄笑道:“那依王兄所见,当世英雄,该不会是你我二人吧?” 王侁也是一笑,端起酒杯,缓缓道:“当年周世宗南取江淮,北略燕云,天下几在掌中,汉唐盛世可期,方称得英雄,惜乎天不假年,空使豪杰扼腕。” “当今之世么,我知一人胸怀大志,腹有良谋,能得士心,可惜,此人并不在中原。” “哦?难不成是契丹人,党项人?”吴英雄奇道。 “那倒不是,此人是个汉儿,名叫韩德让,乃辽国秦王世子,官居彰德军节度使。”王侁见吴英雄睁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笑道:“此人在燕云十六州汉人中名声颇为显赫,只是中原人还不熟悉。” “那此子可称得英雄?”吴英雄问道。 “现在还称不上,”王侁似乎有些遗憾道,“鲤跃龙门方成龙,虫破蛹后化为蝶。辽国上下素来猜忌汉人,不知道此人能否抓得住机会一飞冲天。” “那除此人之外,王兄心目中还有谁可称英雄?”吴英雄喝了一杯酒,又问道。 “党项拓跋氏乃鲜卑余脉,占据夏、绥、银、宥、静五州近三百年,早已自成一国,现在的族长夏州定难军节度使蔡继筠乃庸碌之人不足为虑,他有个小儿子颇有才具,眼下年不满弱冠,在族中已有许多部众拥戴,假以时日,未必不成一世枭雄。” “哦,”吴英雄笑道,“绕来绕去,原来在王兄眼中,当世并无英雄。” 王侁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他靠近吴英雄,有些暧昧而神秘的低声道:“吴兄,你处事通达,能得军心,若能上应天机,下得人和,未必不能成一代英雄噢,我对你寄予厚望。” 吴英雄打翻他的酒杯,哂道:“祸从口出,我看你是习登龙术走火入魔了。”两人一起大笑,良久,方才互相搀扶着脚步踉跄的回到房中歇息。 次日醒来,吴英雄有意前往王侁出探望。二人仿佛有了默契一般,绝口不提昨日之事,由于府中乏人做饭,吴英雄便带着王侁到清溪坊中一家胡人开的酒家吃饭。自从做了金陵烽火使后,吴英雄腰包颇为厚实,是这里的常客,叫了这间店的特色菜是驼蹄羹与鹿尾酱,再加上一大盘胡饼,大盘瓜果,便和王侁一边品着美酒,一边欣赏着店中的胡姬跳旋舞。 王侁眼睛一边色迷迷的盯着胡姬的胸部,一边叹道:“我朝大军压境,这金陵城中居然如此歌舞升平,吾知末世之衰也。” 吴英雄呸了一声,笑道:“有句话叫做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说的便是王兄这样的人。” 王侁也不以为忤,眼神已由下移到胡姬翘臀处,问道:“近人皆曰,前朝胡气太重,所以招致安史之乱而亡国,吴兄以为然否?” 吴英雄加了一块炙羊肉放进嘴里,边嚼边道:“国家兴亡何等大事,怎可妄执一端。前朝有诸多失当之处,外有内轻外重之失,内有宦官秉政之乱,不是一个胡气太重可以掩盖的。” 王侁还未答话,旁边却走过来一个人道:“阿弥陀佛,吴施主此言甚是,众生皆是平等,何来胡汉之分。”却是那日在宫中碰见为大周后祈福的清凉寺长老。 王侁笑道:“原来是你,可曾想起还我银钱了么?” 那僧人并不惊慌,双手合十道:“王施主恐怕是认错人了,贫僧从未向施主化缘过。” 王侁拉住他的衣袖道:“不是你便是你的同门师兄弟了,你带他们都过来让我辨认一番,自然还你清白。” 此时店中的客人王侁和着僧人拉扯起来,纷纷侧目而视,吴英雄忙道:“王兄,我看你的确是认错人了。小长老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高僧,怎会骗你银钱。”同时拉两人都坐下。只是那僧人见满桌都是肉菜,不愿久呆,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便告辞走了,只留王侁一个人还在那里哼哼唧唧。吴英雄站起来要付钱走人,闻声而来的伙计却满脸堆笑着道:“老板吩咐,二位大官人的酒饭钱免了。” 吴英雄笑道:“谢谢你家老板好意,我身为金陵烽火使,不能不付这顿饭钱。” 那伙计连连摆手道:“使不得,此番收了吴大官人的银钱,只怕小的立时就要回家种地。大官人就当时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吴英雄一愣,心道,这店主人怎的如此蛮横,也不便为难那伙计,笑道:“且将你家主人找来,我和他说话。” 那伙计告罪下去,不一会儿,领来了一个胡人,年纪四五十岁左右,高鼻深目,一把花白的络腮胡子,身穿紧身窄袖的胡服,外面罩着白色的丝绸长袍,腰缠一条万钉宝钿金带,上面系着不少珠宝饰物,还别着把犀角弯刀,上来便用纯熟的汉话招呼道:“二位大官人光临本店,令吾蓬荜生辉,刚才的酒饭太过简单怠慢了贵客,改日我康屈达干大摆筵席,还请二位大官人赏光。” 自盛唐以来,不少身家豪富的胡商在中国定居,五代之乱使他们逃离北方,许多来到了相对较为安定的江南,这康屈达干便是其中之一,他主要经营海上贸易,也在金陵、广州一带购置了不少产业,这酒家便是他在金陵城中宴请一些南唐朝中官员的所在。 吴英雄拱手笑道:“多谢老板好意,只是这顿饭钱本人却不能不付。”说着掏出钱来放在桌上。 那康屈达干闻言脸色一变,抓起银钱塞到吴英雄手中道:“我当你是尊贵的客人,你若执意要付钱就是看不起我们粟特人。” 吴英雄只好将钱揣回怀里,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 康屈达干大笑道:“这就对了嘛,”将二人引到内间的雅阁,伸手招呼刚才那跳舞胡姬,指着吴英雄和王侁道:“康丽丝,快来见过两位大官人。” 第37章 上进 那胡女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灵动的大眼,一件绿葡萄藤纹的白裙紧裹身段婀娜,却不露半寸肌肤,袅袅婷婷的走到近,她早察觉王侁眼神不正,瞪了他一眼,显得分外倔强。 康屈达干笑道:“这是我的女儿康丽丝,生性刁蛮,两位大官人勿怪。”挥手对那胡姬道:“见过礼便回去吧。”那康丽丝便像汉家女子般检衽施礼退下去了。 见康屈达干一派豪商的打扮,却让女儿在自家的店中抛头露面,吴英雄不禁有些乍舌。王侁却又色迷迷地榄上了康屈达干叫来劝酒的胡姬的细腰,令吴英雄大皱眉头。 康屈达干端起琉璃大杯,笑道:“吴将军英名远播,我敬你一杯,祝你像维施帕卡一样战无不胜。” 吴英雄笑着举起杯子与他共饮,康屈达干长得很像从前的一位外籍教官,也这么豪饮。这个教官曾经告诉他,军人之间是最容易超越种族和民族的界限的,不管你是什么肤色,流出来的血,都是红的。 见吴英雄十分痛快,康屈达干也很高兴,自己斟满一杯酒又喝了,搂住吴英雄的肩膀道:“吾第一眼便知道,吴将军不似一般汉人,是拿我们粟特人当真朋友的。” 吴英雄笑道:“何以见得?” 康屈达干笑道:“许多汉人在外间一派彬彬有礼的样子,但进了这里,却只顾调笑女子,要么就是向我借钱。有些人表面上和我称兄道弟,但心里却将我看成蛮夷,没有一个像你从心里将我们看成一样的。”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正在对陪酒胡姬上下其手的王侁一眼。 吴英雄解释道:“兴许这些人原本不忿种种礼仪束缚,是以到了胡人的地方,就将自己的本性露出来了,倒不完全是看不起胡人。” 康屈达干放下酒杯道:“我在中土已居住了三十年了,对这里的人文风俗都很了解,你不必为这些人开脱。”又问道:“吴将军家乡是哪里?” 吴英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黯然道:“我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这辈子恐怕是回不去了。” 康屈达干笑道:“有多远,比西域还远吗,我的家乡在撒马尔罕,离你们的大诗人蔡白的家乡碎叶城很近。”一边拍打着桌子一边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这康屈达干虽然家资巨万,有生之年也不见得能够回乡。吴英雄不禁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与他共饮一杯,问道:“撒罕是什么样子,你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康屈达干悠然道:“在我很小时候,我父亲就带着一家人到外面经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只记得它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城市之一,各种金银珠宝丝绸香料堆满集市,四周土地肥沃,生长桃子特别好,你要是咬了一口就永远忘不了它的味道。”一边说,一边舔舔自己的嘴唇,仿佛还在回味记忆中味道,一双蓝灰色眼眸却已有些浑浊了。 此时此刻,隔壁的另一肩酒家的密室之内,一名中年僧人正凝视着手中的一张纸条,问道:“这当真是王大人亲手交予你的?”。对面坐着一僧忙道:“千真万确,王大人佯装向我要债,拉住我衣袖之时偷偷将字条塞到我的手里。”这人却是那王侁在店中扯住说话的清凉寺的小长老。 那中年僧人沉吟道:“这吴英雄将王大人囚禁在府中,我等一直没有机会与其联络,而吴府亲兵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不便营救。近日吴英雄将所有亲兵仆役都放回家中过年,本来是营救王大人的大好时机,王大人却递纸条叫我等暂不动手,真是令人费解。” 那小长老道:“樊大哥,这王大人是不是被吴英雄给吓傻了,要不我们照原计划动手将他救出来送到江北?” 那中年僧人一拍桌子,盯着那小长老厉声道:“连王大人的手令都敢质疑,江正你是不想活了。” 那俗名江正的小长老在蔡煜面前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此时却显得颇为怯懦,低声道:“小弟见识短浅,还望樊大哥恕罪。” 中年僧人一摆手道:“不知者不怪。告诉你,这王大人是晋王的腹心之臣,算起来还是我等的顶头上司,哥哥四处交接达官显贵的金珠宝贝,你孝敬清凉寺老和尚的真经舍利,都是王大人派手下交予我的。不过,若是得罪了王大人,便只有死路一条。” 江正脖子一缩,忙不迭的道:“谢若水大哥指点。”伸筷从桌子上夹了一块大肉放进嘴里,含混不清的道:“这王大人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弟,为何有偌大权势。” 中年僧人哂道:“当初我看中你过目不忘之才,引你上了这条道,你却不思上进,除了佛经之外少读经史,莫非真想当一辈子和尚?” 江正笑道:“我也就是个绣花枕头,若论真本事,就算拍马也赶不上樊大哥分毫的。” 中年僧人对这马屁似乎颇为受用,开口道:“这些秘闻等闲人都不知,我也是从一些蛛丝马迹,加上别人的一些言语中推断出来的。当年王朴为辅佐周世宗一统天下,大力招纳死士,又广派细作察探四方诸侯。你想四方诸侯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能不打败仗么?可惜,周世宗与王朴这两人有雄才大略,却算不过老天,竟在极短的时间内先后暴毙,这江山便落到当今圣上的手中,不过,当年听命于王朴的细作和死士,如今都只听命于王朴之子,也就是王侁大人。” 他见江正听得长大了嘴巴,笑道:“你莫看王大人虽然表面上居于曹彬、潘美之下,实则握有监军之权,潘曹二人不但奈何他不得,还要随时忌惮王大人密折上奏。” 江正叹道:“可叹我等怎么生在平凡之家,没有王朴这样有本事的父亲。”又道:“不知那王朴是何等样人,居然能建立起这样的细作组织,将天下诸侯玩于股掌之上。” 那中年僧人沉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要记住,背叛王大人,只有死路一条。” 江正忙道:“我晓得了,谢樊大哥提点。” 这二人正自密谋,吴英雄与王侁也离开了康屈达干的酒家,此后康屈达干店中伙计便时常给吴府送些好酒好菜食用,吴英雄日间在烽火使衙门坐堂,自有属下衙役弄些金陵城中的美食美酒孝敬于他,这些康屈达干送来的东西倒是便宜了留在府中的王侁。不过吴英雄拨派了两个衙役负责看守王侁,他不能踏出吴府大门一步,这王侁倒也安之若素,每日读书写字,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光阴飞渡,转眼已到新年。为表示臣服宋朝,原本蔡煜已经去掉皇帝尊号,自称江南国主,可宋朝南征之后,蔡煜便不再向开封称臣,新年正旦更要是照足礼制大庆一番,也是向北朝宣示南唐朝廷的态度。 第38章 人群 吴英雄一大早便穿戴好官服赶到皇宫正殿前的广场上,站在声势浩大的朝官队伍之中,约摸等了个多时辰。蔡煜方携小周后出现在台阶上,四周数千羽林军一起大呼万岁,声音惊天动地,朝贺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正朝之后,宫中大摆筵席,朝堂大殿筵席纷吴,钟鼓喧天,丝竹震耳,各色宫女宦官如穿花蝴蝶一般或歌舞助兴或服侍送菜。吴英雄手持酒杯,远远的看见蔡煜被一群朝贺的官吏和后宫妃嫔围在中间,脸含微笑。他极逞目力找寻,放才发现黄雯薄施脂粉,站在服侍小周后的宫女班中,一汪秋水正看着他。见吴英雄终于看到自己,黄雯倏忽之间甜甜一笑,如春花怒放,只令周围的大小美女瞬间失色,随即又回复到止水无波的表情。吴英雄也冲她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元旦之后,吴英雄的亲兵们便纷纷归队,府中也逐渐有了些人气。这些人前些日子经过吴英雄的苦训,已经有些变成人形武器的趋势,这次放他们回家探亲,使他们的身上逐渐恢复了一些烟火味。吴英雄心中也暗自点头,他要的是有血肉有信念的战士,不是杀人机器。 金陵的元宵节就要到了。元宵节又称上元节,是这时候的狂欢节,这天全城将大放花灯,倾城出动逛街,满城锦绣的景象蔚为壮观,另外还有玩社火、踩高跷、猜灯谜、耍狮子、舞龙灯、吃元宵等等。不但宫女会破例放假出宫观赏花灯,据说皇帝皇后在这一天也会微服出访与民同乐。 这天安排好晚间各处巡街的当值衙役之后,吴英雄便换了一身青色儒服,蓄长了的头发已经可以扎上文士巾,玉树临风的站在皇宫南面的虹桥下面。这时代的花灯亮度不高,反而有种朦胧的美感,而观赏花灯也是情人私会的大好时机。元旦筵席之间,黄雯便偷空告诉吴英雄,让他在上元节那天与她一起看花灯。 看着一个个宫女和貌似青年才俊把臂而去,吴英雄不禁生出一丝紧张,像这样等一个女孩子的经历,在穿越之前还没有过。正当他思潮起伏的时候,忽然肩膀被一把折扇一拍,回过身来却吓了一大跳,蔡煜带着小周后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而黄雯反而站在他们身后,冲他眨眨眼睛。 蔡煜调侃道:“吴卿家在等候佳人乎?” 见黄雯轻轻摇头,吴英雄便道:“随便走走而已,见此处人来人往的分外热闹,便停下来看看,不想却碰到陛下做白龙鱼服之行。” 蔡煜笑道:“你到会挑地方,”凑近过来轻声道:“此处是宫女与外间相好的私会之所在,孤在东宫之时便已知道,还曾偷偷过来观看。今夜微服出来观灯,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看,不想和往年所见一般热闹。”他说话的声音虽说不大,却恰好让周后、吴英雄、连同后面的黄雯都听得清楚,着实让两个忐忑不安的人吓了一跳。 吴英雄故作轻松的道:“果真如此么?陛下为何不将此处封锁。” 蔡煜拉过周后的手臂,笑道:“孤怎会做此大煞风景之事。正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蔡煜又道:“今次本打算不带臣僚相随,吴卿,既然碰见了,何不与孤同游。” 吴英雄忙道:“谢陛下赐吾同游之恩。” 蔡煜摇手道:“既是微服私访,你称呼我蔡兄即可,不可叫人识破我的身份。” 吴英雄拱手道:“臣尊旨。”便自觉地跟在蔡煜与周后身后,与黄雯并肩而行,趁前面人不注意,二人相视一笑。 吴英雄左右环顾,虽说是微服出游,不远处还是散布着宫中侍卫七八人,他招手叫过一人,让他去寻找蔡斯,让他集合左右亲兵,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护,以防万一。 微服出宫的事情蔡煜虽然经常做,但元宵夜里出来还是格外兴奋,大街上人潮涌涌挤来挤去,虽说有宫中侍卫帮忙,吴英雄还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避免别人挤到黄雯身上。黄雯脸颊上飞起一团酡红,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心上人的保护。 大街上杂耍甚多,蔡煜与周后看得甚是兴高采烈,吴英雄与黄雯则享受着不能言语的幸福。 忽然,前面观灯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伴随着妇女的尖叫声,前面出事了,人群叫嚷着,开始纷纷的往这边拥挤,一时间路边的小摊子打翻无数,被挤散的高声呼唤亲人,许多力弱之人被踩翻在地发出声声惨叫,本来喜气洋洋的元夜一下变成一锅沸粥。 吴英雄与众侍卫努力将蔡煜和周后黄雯位在中间,一点点挪向街旁,站到一间店铺之内躲避人群。蔡煜仓皇问吴英雄道:“吴卿,这将如何是好?发生了什么事?” 吴英雄拱手道:“兴许是一些无赖在前面滋事,以致惊扰了圣驾。下官一定会尽快平定这场骚乱。” 蔡煜看着还在许多百姓在自己眼前惊慌的奔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到是周后尚有几分清明,柔声问道:“吴将军,可否先派人护卫圣驾回宫。” 吴英雄秉道:“秉皇后,臣下之意也是如此,只是现在外间人潮汹涌,我们只有十数侍卫,万一被人群冲散了反为不妙,不如等这拨人群过去,我再护卫圣驾回宫。” 周后听他说得有理,也就点点头,凝眸往这外面拼命逃窜的百姓,眼神甚是复杂。 纷乱的人群去得也快,不多时,大街上已不复刚才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吴英雄方道:“恭请圣驾回宫。”与一众侍卫环列着护送蔡煜往御街方向行进。 还未走远,后面追过来一群手持刀棒的壮汉,沿街四处打砸店铺,若是遇到未及逃跑的百姓,必定追上去殴打一番,甚至刀棍相向。为首那人一脸凶相,看到吴英雄这边七八个人围着两名女眷,便狞笑着加快脚步追了过来。 第39章 变化 吴英雄感到一阵恶寒,匆匆告辞便走了出来,迎面却碰上骑马赶来的蔡斯。蔡斯翻鞍下马,大声道:“大人,神卫军以京城骚乱为名,正在调集人马大举向城中开进。” 吴英雄心道不好,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已经相当明显,神卫军制造骚乱,以此为由企图控制全部城防,甚至以兵谏要挟蔡煜。立刻大声对蔡斯道:“你速去石头山通知天德军胡则大人,就说神卫军指挥使皇甫继勋图谋不轨,让他速速率兵入卫宫城。”又对蔡斯道:“即刻通知所有兄弟和街上的衙役兵丁,南宫门前虹桥集合,我们要阻止神卫军逼宫。”蔡斯即刻分派亲兵向各个方向去了,吴英雄则先向虹桥赶去,即刻进宫向蔡煜说明了当下情势。自从回宫后一直无法安息,等着外间情况禀报的蔡煜当下大惊失色,于是依吴英雄之计,一边派宦官宣谕神卫军退出城外,一边补了一道,命天德军迅速入卫皇城,一边传谕吴乔、徐弦等重臣,以及所有皇族都入宫商议。 吴英雄待蔡煜各道圣旨发出后,方才告退回到虹桥。一百亲兵连同三百多名衙役都已在此集合等候,吴英雄便让所有人列阵堵在虹桥之上,遮蔽了通往皇城正门的通路。同时皇城上的羽林军也都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不久,远方传来马蹄之声,吴英雄不由得皱皱眉头,这皇甫继勋竟敢在御道上驰马,显然已经在公然挑衅蔡煜的权威。未及,数百骑兵来到了虹桥之前,受阻于吴英雄所率领的步阵,纷纷停了下来,待后面的将领上前,正是皇甫继勋,他脸色阴沉,一见吴英雄便大声斥责道:“吴烽火使,怎么金陵城中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听说有人趁乱劫持了陛下,特地带兵过来救驾,你且让开,不然我当你是乱臣贼子一起杀。”说完将马嚼狠狠勒住,那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起来,皇甫继勋手按长枪,居高临下的盯着吴英雄,威势凌人。 吴英雄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黄色锦帛道:“皇甫将军,圣旨在此,所有入卫军马都只能在虹桥之前屏蔽宫门,胆敢擅闯宫门,踏过虹桥一步者,以谋反论,立斩!”他这话说得颇为大声,皇甫继勋军中许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神色也变得颇为复杂。 皇甫继勋哈哈大笑,长枪凌空指着吴英雄道:“我怎知你手中的圣旨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又怎知陛下是不是受你胁迫?你这江北新来的汉儿,又如何叫人信得过?快让我入宫觐见陛下。”又对着吴英雄身后的兵丁大声喝道:“不相干的人快快退下,不然即刻让你等粉身碎骨。” 吴英雄见那些临时抓来的衙役兵丁已经萌生退意,心中暗暗着急,却只能强制镇定,大声道:“这圣旨你只需拿过去看一看遍知是真是假?你却看也不看,显然是心中有鬼。皇甫继勋,你是功臣之后,世受国恩,畏敌如虎倒还罢了,为何倒戈相向,替宋人做事,逼迫皇上投降江北!”他虽然不知皇甫继勋为何发动此次逼宫,却只能将通敌卖国的脏水尽量往他身上泼,连带着皇甫继勋多次提议与江北议和,半真半假,一方面激起本方江南兵丁同仇敌忾之气,一方面也是扰乱神卫军的军心。 皇甫继勋气得脸皮发紫,大喝:“你这江北汉儿满嘴胡言!”他回头看神卫军赶到的步卒已经有数千之众,当即枪指虹桥道:“都给我冲,将这些挡路的统统砍为肉泥。 见这些士卒被皇甫继勋驱使,正待硬闯虹桥,吴英雄高举圣旨道:“神卫军弟兄听着,圣命我等今夜宿卫虹桥之前,只待明早陛下会亲自前来犒赏。此时冲撞宫门者视同谋反!”伴随着他的喊话,皇城城头射下数支弩箭,恰好落在神卫军冲锋士卒之前,箭尖入地数寸,粗若儿臂的尾枝犹留在地面不停的晃动,发出嗡嗡之声,一时间震慑得前面的神卫军士卒的脚步又放缓了下来。 正在皇甫继续催促亲信将校带队冲击之时,从西面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一支打着天德军旗号的军队从飞虹桥方向跑步前来,弓弩手直接攀上了御道左右石城坊与镇山坊的民居屋顶,张弓搭箭对准了正在对峙的两支唐军。 正疑惑间,大队步卒持续开近,并在虹桥西面列阵,天德军都虞侯胡则与天德军都监杜真并辔前来,胡则径自策马到吴英雄身边,低声道:“未见皇命不敢擅动,老哥来晚了,多包涵。”吴英雄点点头,表示理解,胡则又调转马头,对皇甫继勋喊道:“皇甫大人,天德军奉皇命屏蔽宫门,待明日一早,陛下将亲自犒赏今夜勤王众军,神卫军若有皇命,可与我等一道在此宿卫。” 天德军有一万之众,虽然人数较神卫军少,但驻地离皇宫近,更兼有皇命在手,名正言顺的将全军都拉了过来,而神卫军虽有十万众,但皇甫继勋敢放心带来逼宫的仅有两万余人,其余皆驻在各军营之内,因此,天德军此番突然介入,着实是将了皇甫继勋一军。正当他犹豫未定之时,突然从后方撞出一骑,那骑士衣甲不全,一见皇甫继勋便叫道:“指挥使,南门中军大营被人偷袭,打的是宋军曹彬旗号。” 皇甫继勋大惊失色,怒道:“绝无可能,曹彬还在池州与呙彦相持,怎么可能率军前来攻打我军,再说长江天险,大军怎能轻易渡过?” 那骑士哭道:“指挥使,吾亲眼所见,宋军铺天盖地杀进大营,兄弟们死伤惨重啊!”说完便昏厥在地。 他这番话甚是大声,吴英雄与胡则都听得清清楚楚,胡则马鞭指向皇甫继勋怒道:“皇甫继勋,亏你身为神卫军指挥使,竟然勾结宋人,葬送大军。”皇甫继勋手下众将也惊疑不定,他们虽然算是皇甫继勋的心腹,但多多少少对宋军有排斥心理,看向指挥使的眼神也就多了不少别样的意味。 皇甫继勋此次逼宫确实与密谋议和有关,但却不可能放任宋军攻打本军大营,眼下面对胡则的怒斥,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难道他竟然在骗我?” 见他如此,吴英雄高声叫道:“皇甫继勋,若你并未与江北勾结,卖国求荣,眼下就应当率军回援大营,整顿军队与宋军作战。” 这一语将皇甫继勋从恍惚中唤醒过来,他狠狠的盯了吴英雄一眼,对左右将领大喊一声“回援大营”,拨转马头便向南门驰去,原本就不想与同袍火并的神卫军士卒也迅速列队后退,沿着御街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见皇甫继勋退走,吴英雄对胡则道:“多谢胡兄相助。我担心宋军今夜会乘乱偷城,请天德军留下一部继续宿卫皇城,胡兄亲率其余部属上城墙防守,不到天明千万不可打开城门。我带领烽火使衙门这些衙役戒严全城,防止宋人奸细作乱。” 胡则心知事关重大,慨然应道:“就如此办,兄弟,保重。”说完回身与天德军都监杜真商量,由他带两一千军士继续驻守虹桥。 第40章 承认 吴英雄则自率亲兵及衙役巡行全城。这一夜,烽火使衙门众人丝毫未曾合眼,在城中抓捕无事上街喧哗者一百三十二人,袭击巡夜军士者五十八人,企图纵火者三十七人,总算保得城中未出大事。吴英雄耳闻南门外喊杀声一阵一阵,却不知战况如何,因城门紧闭,也无法派军队出城了解战况,只等到到天光大亮,吴英雄方松了一口气,带领一队亲兵登上南门城楼了解战局。 远远望去,南门外原先神卫军大营处已是一片狼藉,一些宋军士卒正将各处的南唐士卒尸体抬出,在南门外的堆成数十个高高的京观。距离金陵南门十里外的牛首山上,原先清凉寺长老礼佛所建的一千余间精舍已成了宋军的大营所在,辕门外的旗杆上飘着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曹彬的帅旗。宋军依托牛头山居高临下的构筑起大营,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山下,和江边的水营连成一片,更远处的采石矶旁佛塔下,一座惊世骇俗的舟桥正在搭建,一旦建好后,宋军后援和辎重将源源不断地从江北滚滚向南,眼下正值长江的枯水期,再过一些时日江水才会暴涨,一举打掉神卫军后,金陵唐军已暂时失去反击之力,宋军有足够的时间将他们在江北的营盘经营得固若金汤。 “神卫军的人和宋军杀了一夜,晚间我们不敢开城门,许多兄弟就被射死在城门底下。”胡则望着南门下面层层叠叠的南唐士卒尸体,歉然道。吴英雄沉着脸问道:“皇甫继勋呢?” “听说他带着一百多个士卒从北门逃进了城。北门守将原先是皇甫继勋的旧部,违抗军令放故主进来,我已将他斩了以正军法。不过这次神卫军主力尽墨,皇甫继勋算是完了,也许现在他正跪在宫门口向陛下请罪吧。”胡则面无表情地说道。 “昨夜若不是皇甫继勋犯上作乱,率兵逼宫,就算遭到宋军偷袭,以神卫军的实力,未必会败得如此之惨。”吴英雄撇撇嘴道:“清凉寺小长老建造的精舍恰好在牛首山上,为宋军大营所用,广济寺建造的佛塔正好为宋军固定舟桥,难道都只是巧合吗?” 其时南方人都虔信佛门,胡则也不例外,闻言奇道:“正是如此,难道吴兄怀疑高僧大德竟然是宋军的奸细不成?” 吴英雄沉声道:“胡兄焉知这些人是真心虔佛呢?既然他们做的这些事情都对宋军有利,那么就应该先把他们都抓起来再说。” 他的语气甚为坚决,胡则虽然心中不以为然,却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止于他,更何况锁拿奸细本是烽火使衙门的职责所在,他也不好干涉。 眼看形势急转直下,正当吴英雄思索对策之时,忽然一名亲兵上前秉道:“大人,皇甫继勋入城后径自闯入您府中,兄弟们都在外当值无人阻拦,不知他意欲何为?” 吴英雄嚯的挺起身来,怒道:“欺人太甚,且去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当下向胡则告辞后领着亲兵队朝自家府中赶去。 回到府中,只见所有的吴府仆婢都被捆绑在大厅之内。见到吴英雄率人赶来,不少吓得瑟瑟发抖的婢女才敢大声哭叫求救。 “大人,皇甫将军在后院厢房中等你过去叙话。”一名皇甫继勋的心腹小校上前秉道。 “前头带路。”吴英雄瞪了他一眼,手按刀柄,跟在这人身后来到了原先幽禁王侁的那座小院门前。 见吴英雄投以疑问的目光,那小校答道:“皇甫将军就在里面等您,若是不放心,您尽可以带卫士进去。”说罢就站立在小院门旁。 吴英雄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让人看守住那带路的神卫军小校。自己率领一队亲兵缓缓走入院内。 “来的可是吴烽火使大人?”想是听到了吴英雄进门的声音,皇甫继勋在房间内出声招呼道。 “正是在下,皇甫大人,何以作了不速之客,到鄙人府上也不打个招呼?”吴英雄瞧见屋中没有别人,便命亲兵守在外面,独自一人迈步入内,坐在了皇甫继勋的对面。 此时的皇甫继勋早已没有了晚间指挥上万人逼宫的那种豪气,不但衣甲破碎,狼狈不堪,而且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他手拿着王侁平日所用的一个茶杯,笑道:“此处我已不是第一次前来,吴烽火使不知道吧?” “哦?”吴英雄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此处是我囚禁江北官员王侁的所在,你居然潜入进来,难道真的是与他密谋不成?” 皇甫继勋哑然一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着吴英雄道:“昨夜在虹桥之前,你不是言之凿凿的说我里通宋国吗?怎么这会儿我亲口承认,你倒不信了。” 吴英雄有些厌恶的看着他,道:“我只是想像不出,一个大军统帅,居然会出卖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任由他们被敌人屠杀。” 皇甫继勋眼神忽然一闪,似乎流露出一丝痛意,右手将茶杯捏的咯咯作响,恨声道:“王侁答应我,若我能兵谏江南国主请降,宋国便封我为节度使,金陵满城百姓也可免去一场兵灾。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小人居然背信弃义,趁我将精锐都带入城之际偷袭我城南大营。” 吴英雄丝毫不带同情的叹道:“江北虎狼之师,千里而来,你若是真能兵谏成功,那岂不是比曹彬、潘美之辈功劳还大?你怎会做此与虎谋皮之事?” 皇甫继勋脸现悔恨道:“这些事情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这次你立下大功,宋军又兵临城下,陛下一定会以你重新为将,我死之后神卫军无主,我的旧部和家眷,就烦劳你照顾一二。”说完将手中之茶一饮而尽,片刻后便口吐鲜血而死。 吴英雄招呼亲兵入内,望着皇甫继勋的尸体道:“将他好生安葬,此人生前虽然未必做了多少好事,死的时候总算像条汉子。”伸手拿起早已放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面有淡淡的笔墨写着四句诗: “伤弓未息新惊鸟, 得水难留久卧龙。 我正退藏君变化, 一杯可易得相逢。” 正是王侁的笔迹。 第41章 处分 在城头上的南唐军人看来气势恢宏的宋军大营,其实现在正乱得好像一个马蜂窝一样。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行营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奉命调集战船沿江而下作为掩护,曹彬亲帅五万大军沿长江北岸昼伏夜行,一路折腾下来,病倒的士卒不下七八千人,抵达后休整不过三日,五千精锐便趁夜渡过采石偷袭神卫军城南大营。幸好细作情报准确无比,神卫军指挥使连同主要将校都不在大营之内,遭受到偷袭的南唐军卒几乎没有组织起有意义的反击。到了后半夜,当皇甫继勋率军匆忙回援大营之时,在半路又遭到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率领的骑兵伏击,反复冲杀之下,来不及列阵的神卫军精锐最终溃散,仅余一百多人跟随皇甫继勋逃入城内。 绕是取得了如此大胜,宋军自己也是疲惫不堪,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以后,将兵不知的弊端已经开始有些显现了,经过一夜战斗,东西班直、殿前御龙直、龙捷军、骁雄军、控鹤军、虎捷军、雄威军,各部禁军都已乱成一团,各个指挥尚未聚全军卒,更找不着自己的主将。若此时有一只如黑云都般的精锐军队逆袭宋军大营,恐怕宋军立刻便要被赶下长江,是以曹彬也顾不得士卒疲惫,一方面严令各部不得在营中休息,而是分为数十队在大营各门往复出入,造成渡江的宋军人数众多的假象,另一方面让还留在江北的军队尽快渡过长江,加强江南的实力,同时让八作使郝守溶速速搭建浮桥,以便过江大军的后勤补给。 而曹彬帅帐之外,此刻更是人声鼎沸,各部将领顾不得整顿混乱不堪的部属,先来到主帅的大营前听候吩咐。 “老田,听说昨天你们干的不错啊,三百骑硬是冲散了五千大军。”一名面貌粗豪的将领,东西班直都指挥使蔡怀忠大咧咧的拍着骁武副指挥使田绍斌的肩膀,两人身上的盔甲都抖得咣啷作响。 “哪里哪里,都是曹大帅神机妙算,董大人指挥有方罢了。”被称赞这人显得颇为谦逊,甚至有些谄媚的看着拍他肩头的军将,“蔡大人率五百勇士为先锋袭破敌军大营,此役当居首功。” “论功行赏自有都部署大人处分,你这太原降将也敢饶舌么?”一名面目阴冷的老将正等得气闷,一拍身上之剑,便对那姓田的武将喝道,那人似乎颇为害怕他,被这般训斥也只得低头不再做声。 “好了,钦祚,绍斌好歹是我骁武军的人,看在你老哥的面上,不要与他计较了吧。”骁武军指挥使,老将董遵诲拍着行营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的肩膀打着圆场,一边瞪了田绍斌一眼,太不知趣,别人夸你一句,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 正在这是,右军都监王侁撩开门帘走了出来,环顾左右,原本闹嚷嚷的众将顿时小声了不少,王侁方道:“列位将军,曹将军请入帐议事。” 曹彬身披一身金色锁子甲,外罩一氅大红虎纹披风端坐帅位,虽然刚打了一个大胜仗,他却双眉不展。众将虽说暂时受他节制,其实地位与他相若尚有好几人,所以也不甚将他这个都部署放在眼里,进帐之后仍然在交头接耳,曹彬也不好发作,只得干咳两声,问站在自己身边的随军转运使道:“沈伦,现在军粮尚可食用几日?” 沈伦乃是文官出身,躬身拱手道:“启禀都部署大人,由于此次军行仓促,又要避开江南细作之耳目,军中只剩半月粮草。不过若是长江水道畅通,半月之后当有荆湖的粮草也该运到了。” 水道,曹彬一听之下有些烦恼,潘美率五万大军被南唐池州大营死死拖在陕口,为求兵贵神速,又得到王侁的密报,他才敢跳过南唐沿江设防的各个军事要塞,直接突袭金陵。虽然一举击溃了南唐倚若长城的神卫军主力,但运粮的水道上却留下了大量隐患。想到这里,曹彬抬起头,问道:“田将军,我军水师可能确保粮道畅通?” 田钦祚自恃在军中资格甚老,原本有些不服曹彬这等后辈反而在己之上,也不行礼,抬头答道:“我等轻兵袭远,留下太多江南军队在长江沿线未予清除,若是要军粮平安到达,非得重兵押运不可。”他这话将军粮万一被劫的责任推得干净,曹彬也无法,转头对行营前军都部署蔡继勋道:“大军孤悬在外,不能完全指望后方军粮接济,请前军将士就近向江南百姓收集一些粮草应急吧。” 蔡继勋心中冷笑,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不就是让前军抄掠江南百姓吗,不过这倒是个肥差,今番自己麾下所属的铁骑、控鹤军的士卒倒是百战老兵,可也太油,若不给他们点好处,便不会出力作战,再说还能少得了自己这一份不成?于是大声答道:“前军蔡继勋领命。” 曹彬点点头,又问道:“郝守溶,你督造这舟桥,几日可成?” 八作使郝守溶躬身答道:“若是樊推官所绘图样不差,三日必成。”他心里打好了主意,若是不成便要将全部责任都推到那江南细作樊若水的身上,反正都是他出的这个修筑跨江舟桥的主意。舒州军事推官樊若水忙出列道:“禀报大人,下官在采石矶一带经年测绘,必无差错。” 曹彬又点点头,放声道:“天佑大宋,赖各位将军奋勇,昨夜一举击破江南神卫军大营,眼下宜再接再厉,趁逆唐上下丧胆之机,一举打下金陵。”说完之后,他意气风发的看了看下面的将领,像殿前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东西班直都指挥使蔡怀忠、御龙直副指挥戴兴这些陛下身边亲信,却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将领显得非常振奋,但前军都部署蔡继勋、马步军都虞侯赵赞、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等老于军旅的将领却毫无反应,他们心里和曹彬一样清楚,虽然昨夜打了胜仗,但宋军的体力也透支到了极限,眼下自保尚且不足,何谈一举破城。 曹彬微一沉吟,沉声道:“骁武副指挥使田绍斌,命你带五百骑兵前往金陵南门挑战,务必再挫挫敌军的锐气。” 伴随着叮呤咣啷的铁甲响声,已经带领骑兵冲杀整夜的田绍斌领命而去,曹彬望着他显得有些沉重的背影,心想,只有这个无根无底太原降将倒是用着顺手,这也怪不得我,众将要么是后周起就在禁军的前辈宿将、要么陛下昔年旧随、要么是宫中亲信,此时若是出战,谁要有个闪失,陛下哪里都不好交代。想到这里,沉声道:“众将且回去迅速整顿部属,构筑营盘,打造战具,三日之后我们开始攻城。” 待众将走后,曹彬方回身对王侁拱手道:“此次大捷,秘权兄当居首功。” 王侁忙谦让道:“哪里哪里,若不是曹帅当机立断,千里奔袭,哪能得此大胜,曹帅真乃当今卫公再世,江南平定之后,出将入相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一边说,一边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曹彬摆手笑道:“秘权休要取笑于我,天下文士众多,当丞相哪里轮得到老曹这样的粗鲁军汉。我等戮力王事,不过是想陛下多多赏赐些田舍金帛,为子孙求个富贵罢了。” 王侁笑道:“曹帅倒是颇得中庸之道,似江南蔡氏,窃据王位数十年,将来必求为富家翁而不得,不如曹帅多矣。”二人皆哈哈大笑。 第42章 街道 笑完之后,曹彬方问道:“秘权,你在金陵城中居停多日,想来城中虚实已尽知之矣,” 王侁微微点头,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曹彬问道:“那以秘权之见,若我军全力攻城,金陵几日可下?” 王侁笑道:“金陵依山带水,储积甚多,乃天下雄城,我军全力攻打亦仓促难下。不过若是敌军外援断绝,再以书信劝降,兴许可行。” 曹彬皱眉道:“刚才你也听到了,大军在外粮草输送甚是艰难,这金陵早一日攻克,陛下那里我等的功劳就越大。江南军队的主力神卫军都已为我所破,难道金陵城中还有什么军队能够阻止我们攻城不成?” 王侁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沉吟道:“金陵城中精兵倒是已经不多,但还有一个人。曹帅可知潘将军在陕口败于何人?我又是被谁所虏?” 曹彬笑道:“黑云都呙彦,他不是被潘美拖在池州了吗?” 王侁轻轻摇头道:“潘将军败于无名之辈,耻对人言,却差点贻误军机啊。” 曹彬惊道:“难道败潘美另有其人?” 王侁点头道:“正是,此人姓吴名德,若不是他率一支新立之军与潘将军激战半月,黑云都何来机会一举击破我军前锋。陕口战后,他一路将我押解回金陵,现官居金陵烽火使一职,皇甫继勋败亡后,金陵城中蔡煜更无别人可以倚重,恐怕要起用他了。” 与此同时,金陵城烽火使府中,枢密使吴乔手持圣旨高声念道:“金陵烽火使吴英雄素有谋略,平乱有功,授神卫都虞侯,钦此。”他看着笔直的跪在下面的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温言道:“吴将军,如今江北兵临城下之际,陛下委以重任,足见对你的倚重,你万不可辜负了陛下。” 吴英雄答道:“谢吴相提点,德必定鞠躬尽瘁。”说完便接过圣旨站起身来,问道:“请教吴相,神卫军在金陵城内外尚有多少士卒?” 吴乔点点头,答道:“据兵部禀报,神卫军在金陵本有十万之众,经过昨夜一战,精锐尽丧,尚余下五万余人,这些部众良莠不齐,吴将军你要好生整顿一番。” 吴英雄心中却是一阵狂喜,五万人啊,这种大军在握,杀伐由己的感觉,简直太爽了,随即按捺下激动之情,恭敬地答道:“末将明白。” 吴乔点头道:“你虽年轻,却识大体,很是不错。”心想朝中将才凋零,让吴英雄这样的新晋将领坐上神卫都虞侯之位 在金陵城的南门外,手持丈二大枪的骁武副指挥使田绍斌领着五百骑兵已经骂了近一个时辰,城头上除了不时浇下来数升大粪,劈头盖脸地淋在一个过于靠近的骑兵一身之外,再无别的动静,就连箭也懒得射一支。 “江南人果然柔弱,若是当年北汉佐圣军中同袍,哪怕众寡不敌也会出来力战一场吧。”田绍斌不无遗憾的想着,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骑兵,一个个都露出疲乏的表情,有人干脆就歪在马上打起了瞌睡。虽然他挂着骁武副指挥使的衔,今番带出来的却是云骑军四个指挥的骑兵,这些骑兵都是简选北地良家子从军的,马上功夫还算可以,当初随从自己从北汉投周的五十个弟兄经过这些年已经折损无几。因为自己在朝廷禁军中根底浅薄,这些云骑军跟着他也吃了不少苦头,仗打得最苦,功劳却没有多少,所幸自己处事还公允,也不曾克扣军饷,这些边郡良家子弟又敬佩自己骑射武艺,才没有什么怨言。田绍斌瞪了一眼趴在城头上张望的南唐士卒,将那人吓得缩回脖子,回头对那些骑兵大声喊道:“打起精神来,再骂半个时辰,我们便收兵回营。”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金陵城内,沿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吴英雄独自骑马前往神卫军位于城内的衙署。由于宋人兵临城下,金陵已经全城戒严,往日热闹的街市现在人烟稀少,商铺全都关张,烽火使衙门已经奉命集中全城及郊区的粮食,按照青壮每日二升米,老幼妇孺减半的原则,发放了一个月口粮。所有的壮丁要么被编入各部军伍,要么直接拉上城头搬运箭矢檑木等物,剩下的百姓组织起来在各个街口垒起路障,戴着紫色绶带的天德军士卒取代了衙役在城中各处巡行。由于烽火使衙门怀疑有大量宋军奸细以和尚身份为掩护,所有的和尚尼姑道士都被禁止上街,而必须留在寺庙之内祈求神佛保佑江南平安度过这场劫数。 今晨枢密使吴乔宣布完对他的任命之后,便带他以神卫军都虞侯的身分去宫中参加了紧急朝议,宋军兵临城下使所有人都感到紧张,因此,吴英雄史无前例的见到了几乎所有在金陵的文武重臣。在吴乔的建议下,蔡煜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除吴英雄晋封神卫都虞侯,负责重整散布在金陵左近的神卫军外,又晋升原神卫都虞侯朱令赟为神卫军都指挥使,命他伺机沿江向东回援金陵,授原天德都虞侯胡则加衔神武都虞侯,命他将天德军扩充至三万人防守内城,授沿江巡检、凌波都虞侯卢绛加衔神武统军,命他率部死守秦淮一线水栅拱卫金陵城防。 文臣方面,由吴乔、张泊二人总领政务,内侍徐元璃、刁衍为内殿诏,专责向蔡煜传递各种紧急消息。蔡煜本来还想派一向主和又长于言辞的丞相徐铉、给事中周惟简、江国公蔡从镒携带十万匹布,二十万斤白银出使开封向宋国求和,被吴乔和吴英雄力劝,吴英雄更言道当今宋国将士勇悍,所不足者唯国库空虚难以持久尔,如若一再向宋国进贡无异于抱薪救火,将大损军心,蔡煜这才做罢,将准备的布匹和白银悉数用于整顿城防,积储粮草。 朝议之后,吴英雄立刻将自己的亲兵全部派出,通知还联系得上的神卫军所部到神卫军位于城中的衙署内议事。王侁被幽禁在府中还能和外界保持联系,甚至能够和原神卫军指挥使皇甫继勋密谋,着实令吴英雄感到震撼,无疑要么是府中仆婢,要么是看守王侁的金陵烽火使的衙役被买通,只是现在没有时间去逐一甄别到底是谁被王侁收买了,吴英雄干脆不再相信所有烽火使衙门的衙役,并将所有仆婢放归,这样一切事情都需要亲兵来做了。 从昨晚以来,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得吴英雄还来不及思索,他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一张锦帕,又将手拿到鼻端嗅嗅,脸现微笑,这是昨夜黄雯临走前塞到怀里的,上面有种清淡的萱草香气。就这样一边想,一边来到神卫军衙署之前。 迈步入内,吴英雄却被结结实实的震了一下,和原来想象的数百壮实军汉屏息侍立的情景完全不同,大堂上站着的数百人当中,有大腹便便商人,衣着邋遢的乞丐、有满脸皱纹的匠户,满手皲裂的渔贩,前几天和胡则一同去秦淮河逛画舫遇到的那个老板居然也站在人群中,看到吴英雄马满脸堆笑着走过来道:“小的见过吴大人,这两天老是说您怎么也不来看望我家女儿,恭祝大人步步高升。”少数看上去象是军人模样的人都站在墙边,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见着身穿指挥使服饰的吴英雄也不主动上来见礼,只朝着院中冷笑。原本极为干练的蔡斯率领数十亲兵为维持秩序已经忙得满头大汗,见到吴英雄来了如蒙大赦一般上前见礼道:“吴大人,神卫军都头以上军官,能找见的已经全部在这里,如何军议还请大人定夺。” 吴英雄哑然,指着那商人打扮的胖子道:“这样的也是神卫军的军官?” ,实在是无可奈何,不由得伤感道:“当年林仁肇镇守南都,使北军不能南进。可惜陛下却听信谗言错杀了他,不过数年而已,北军居然打到金陵城下来了。” 第43章 规矩 蔡斯也顺着吴英雄手指看了那人一眼,低头禀道:“大人,此人是营殖都军头韩商,手下有伙计一千余人,专门从事南北贩运海盐及锦缎金珠的。” 吴英雄嘘了一口气,又指着刚才和自己搭话那人问道:“那此人呢?” 蔡斯见此人身穿大绿锦袍,粉面涂丹,也不觉莞尔,禀道:“此人乃挂在神卫军底下的散员都头,手下几十个龟公都在军籍,秦淮上都称香粉都头。” 吴英雄哭笑不得的点头,抬手制止住蔡斯向他介绍其他人的营生与身份,径自走上帅位,静静的打量着这帮乌七八糟的人马,心中腹诽道,看不出皇甫继勋这小子打仗不怎样,搞第三产业倒是一把好手,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待大堂上众人都安静下来以后,方道:“诸位神卫军同袍,本将乃新任神卫都虞侯吴英雄。” 清点近半个时辰,本应有五万军卒的神卫军余部,大部分要么是替皇甫继勋经营各种产业之人,要么是经年有缺无补,留出空饷由各级军官私分的空头员额。剩下的战兵仅万余人,也并非神卫军的嫡系,而是皇甫继勋吞并其余各军系之人,例如南都留守林仁肇被冤杀后,皇甫继勋便强行将原属于林仁肇的淮南屯营十数个指挥的人马收编入神卫军,只是这些人一直对皇甫继勋也不甚归心,所以平日别处一营,反而逃过了昨夜一场大劫。 将那些经营各类产业的军头先好言安慰一番打发出去以后,面对剩下来的二十几个桀骜不驯的校尉、都头,吴英雄不禁又头痛起来,这种外系军队的人事关系往往是最复杂的,这些个部下能够不容于皇甫继勋而又不被踢出军伍,显然各有后台,而且早就积累了丰富的与上官作斗争的经验,自己资历手段都不如的情况下,如何指挥得动这支力量,真是像一团乱麻。 如何梳理着一团乱麻,吴英雄不说话,那些人也就一个个脸上挂着冷笑在底下坐着,仿佛在说,老子尸山血海都爬过来了,怕你这个白面书生一般的将官不成? 真是一团乱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吴英雄的脑海,既然无法理顺,不如把一切打乱,推倒重来。他仔细掂量了一下得失后果,抬起头来,逐一扫视底下端坐着的各部军头,微笑道:“诸位同袍,眼下乃危机存亡之时。既然陛下将这金陵神卫军交给本将统驭,本将当尽心竭力为国尽忠。前神卫都指挥使皇甫继勋畏敌如虎,空掌十万大军,却任由军务废弛,令人痛心。本将待重整神卫军,既然军中首重勇力,那就比武夺官,拣选勇士为各都百夫长,各部百夫长推举各指挥校尉,各军校尉推举军指挥使,一切自有公断。本将如此,实在是只为国家得人,并非存有私心,也不会破坏规矩安插私人。你等可有异议?”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将官也不必担忧,因勇力不足或人望不够而未夺得带兵官者,神卫军衙门仍然留用,衔头薪饷不变,或有增益也说不定。” 这番话一出,原本憋着一股劲,只要吴英雄敢撤换各部官职安插私人便立时跟他闹嚷的各部军头不由得面面相觑,照吴英雄这么来搞,一切全依靠自己的勇力和在军中的人望去夺,就算告到陛下哪里去也没人相信他是在安插私人,毕竟军中藏龙卧虎,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亲信能够如愿得官。而百夫长推举校尉、校尉推举指挥使的做法乃是五代军伍旧习,甚至推举节度使留后也不鲜见,这些老军伍也颇为熟悉,算来一切都是按照成例行事,只是没一个将军像吴英雄这般,将所有的军官职位都拿出来让士卒各凭勇力夺取的。当下有好几个有勇力又得军心的军头便道:“指挥使此法甚好,我等心服口服。”既然有人开腔支持,其他人也都纷纷不持异议。有几个自忖没有希望得官的也都惦记着吴英雄所说衔头薪饷不变,或有增益的承诺,于是也没有大力反对。 吴英雄见此,便又详细的解释了一遍比武夺帅与推举上官的规矩,待众人都表示明白之后,方笑道:“看来众将都是胸怀坦荡,一心报国之人,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这便回去宣谕各军,明日便在本衙署校场之上比武夺官,各部将校士卒皆可报名参加。” 待众将退下去后,吴英雄让蔡斯将亲兵们都召集过来,微笑道:“比武夺官之事你们在锦帆军时都经历过一次,我曾经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一切还要靠你们的身手去争取,我只能给你们公平的机会,今日放假休息,府中晚膳加肉,各自好生饱餐,想要做百夫长的,便自跟蔡斯报名参加比武吧。”说完展开刚才汇总理好的帐册,双目贯注在最终的那几个数字上,神卫军经营的各项产业,折银钱约四百三十万余贯,另有九十万石存粮。不知不觉,一大颗口水掉到了帐册之上。一个念头不住的在吴英雄脑中打转,妈的,发财了。 这天夜里,陆续送走了好几个客人之后,丞相徐铉问向中书舍人,加衔清辉殿大学士张洎道:“偕仁,这吴英雄初掌神卫军便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他当真以为自己的亲兵个个有万夫不挡之勇,视神卫军诸将为无物了?” 张洎笑道:“白日里也有几个军将前来找我诉苦过,下官稍作打听,这吴英雄在执掌锦帆军是也是搞过比武夺官这一套,倒不似专门为安插私人所为。” 徐铉背着双手踱步,一边思索一边道:“那这么说来,他倒是出于公心么?” 张洎脸望着徐弦低声道:“皇甫继勋败亡后,神卫军能战之兵不足万人,实力大不如前,这吴英雄再怎么折腾,单以军力而论,也要在天德军与凌波军之后,不足为虑。下官所担心的是,陛下受吴乔蛊惑,眼下一意愿战,吾恐江南士民将玉石俱焚啊。” 徐铉阴沉着脸听他说完,也不答话,凝神看着摇曳闪动烛火,屋子里不时有些飞虫朝那火苗上扑去,被烧得焦黄,火焰也不时爆出噼啪之声,沉吟道:“他们要以卵击石,我等便现在一旁看着,待到多受几场挫折,陛下自然会想起议和之事。”他见张洎的脸上仍有迟疑之色,又道:“你不必多虑,内殿诏徐元璃、刁衍都心向我等,吴乔和陛下之间的一切动静都在掌握之中。” 第44章 惋惜 在金陵城外叫骂了一个半时辰,又累又渴的骁武副指挥使田绍斌正准备带领同样疲惫的五百云骑军回营休息,忽然在更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南唐步卒,人数在三四百之间,除了部分前排少数士卒穿着铁甲外,大部人都仅仅披了纸甲,看上去好像是昨夜里溃散的神卫军士卒正想要回到城里。看到城门前面堵着一群骑兵,这帮南唐步卒更吓的龟缩成了一团,既不敢靠近,也不敢就此逃跑。 来得正好,出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田绍斌心中暗道,低声命令道:“德诚和张动两边包抄,继铭从正面将他们冲散。”他话音刚落,早已等待得有些不耐的云骑第一指挥指挥使孙继铭便率领百骑缓缓朝对面逼近,而另外两个都的骑兵则在各自都头的带领下向两翼展开,他们最终将包抄到步卒的后方,这是优势骑兵对付小股步兵的常用战术,被攻击的步兵往往一个都逃不掉,所以骑兵们的心情都很放松,好像是参加一场围猎一样。主将田绍斌率领两百名骑兵远远的观战,一方面防备城中突然杀出什么军队来接应这小股步兵,不过田绍斌很自信城中不会出来任何援军,骂了半天连个屁都不回,决不会有胆量冒险来援救这么一支小部队的。 锦帆军牙军营校尉辛古有些愤怒的盯着缓缓过来的骑兵,身为一个契丹人他很清楚面前骑兵的意图是将自己这伙人斩尽杀绝,但他决不能容忍这样的侮辱,尤其在离金陵城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自从吴英雄离开后,刚开始还好,锦帆军中的一切都由他和都虞侯萧九商量着做主,池州行营供应的军粮饷械也还充足,可随着新近扩充的数千丁壮逐渐训练成军,黑云都安插进来的各级军将也都站稳了脚跟之后,池州行营便一再干涉锦帆军内务,稍有违逆,军粮军饷等便会拖延发放,更有甚者,行营反复将以原来锦帆士卒为主的指挥调动来去,让他们疲于奔命,半月前更将他们直接拨到了右厢使马诚彦麾下,一个个被折腾得苦不堪言,而被交换调入左厢的黑云都背景的军将则对挂着厢使衔的辛古完全不买账,有什么需要都直接跟行营上报,甚至跟原先黑云都里的老上司上报。 眼见呙彦步步紧逼,一意想要排除吴英雄在锦帆军的影响,辛古便与萧九商量,干脆将仍然心向吴英雄的老兵拉出来,免得被黑云都步步蚕食,于是便二人召集了近四百人的队伍,以外出拉练为名,留书一封,劫下两艘水师大船顺江东下金陵。见辛古与萧九等人始终无法归心,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原本就存了将他们排挤出去的心思,再说与吴英雄始终是朝廷同僚,日后相见还要留几分面子,也就吩咐沿江各部对他们不加阻截。恰好萧九以前是走过几趟长江水路的,就这么一路磕磕碰碰的到了金陵城下。头天夜里听到城外喊杀声大作,怕遭受池鱼之殃,萧九强拉着辛古不让他带军卒靠近,强自忍耐了一个晚上,契丹蛮子再也憋不住火气,再说左右士卒大部分都是牙军营的,嚷嚷着要打进城去,萧九拦都拦不住,结果正好撞上了在城外叫阵的田绍斌和他带领的五百云骑。 自从上次在黑云都演武受辱后,辛古在牙军营成天都搞反骑兵训练,所以这只队伍几乎没有任何慌乱便从行军队型收缩成了战斗队形,辛古按照自己的喜好特意选拔训练的百余名长柄斧手和近二百名手持十尺长矛的牙军老兵围成了密集的方阵,萧九带着一百余名弓弩手站在阵型之前。 逐渐逼近的云骑指挥使孙继铭发现对面的步卒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慌乱,虽然衣衫褴褛,但面对骑兵冲近的压力一动不动,甚至连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孙继铭的心头,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多想,前方的步军弓弩手已经开始持续放箭,身边好几个骑兵都被又刁又狠的弩箭射中,孙继铭只能用力夹紧马腹,朝着步卒人堆里快速的放出一箭,然后将弓放入身侧的弓囊,端平长枪,直直的朝前面冲去。 密集的马蹄声敲打在每个锦帆军士卒的耳畔,萧九指挥弩手放出三轮箭后通过长矛手留出的空隙重新列阵,第一排士卒用力支起大半人高的方盾,第二排士卒将巨大的长枪架在盾牌上,准备迎接骑兵势不可挡的冲锋。 来势汹汹的一百云骑兵眼见在正面讨不着便宜,伴随指挥使的手势,骑兵群在步军阵前灵活的一分为二,犹如一把钳子,狠狠的向步军阵的两侧夹去。指挥使孙继铭吞了一口前面骑兵扬起烟尘,使出全身力气大喝一声:“杀。” 但出乎孙继铭意料的是,侧面遭到突袭的步军阵形并没有崩溃,两侧的步军直接来了一个原地转身,仍然将长长的枪尖对准已经减下速度来的骑兵,更有百余名手持长柄重斧的步卒直接从长矛手的空隙中杀出,发疯一样见马就砍,几乎只一个照面功夫,就放倒二十几个冲到近前的骑兵。落马的云骑军几乎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后排冲上来的步卒钉死在地上。 这是精锐,孙继铭几乎有些痛恨自己的轻敌,他发出了撤退的号令,拼命拨转马头,想要在被步卒缠上之前撤出战场,然后会合更多的骑兵再行冲阵。但指挥对面步卒的军将显然是个疯子,前排的步卒居然放弃了严整的队形,挺着长枪就和靠近的骑兵搅合在一起,而那些手持长柄斧的士卒则不断的照着马身上招呼。骑兵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抽出马刀乱砍周遭的步卒,却发现这些步卒所穿的单薄纸甲之内另有一层,居然难以砍透,微一愣神的功夫,又有二三十个骑兵被砍下马。剩下的骑兵已经无心再战,都只顾拼命催动马匹逃离这地狱一般的战场,慌乱之中十数人被仍然在不断放箭的弩手射下马来。最终只得不到十几个骑兵成功脱离了和步卒的混战,包括指挥使孙继铭在内的八十余人都在短暂而混乱的战斗中被杀掉,只留下被砍伤马匹瘫在战场上不断的哀鸣。此时,原本为了包抄溃散的步卒而远远的向两翼侧后伸展的两百骑兵甚至还来不及改变阵形,还在继续绕着大圈。 亲手刺死一匹躺在地上不断流泪的伤马后,辛古舔了舔溅在腮上的马血,腥臊刺鼻的味道似乎激发了他的凶性,他怒视着前方挡在己方和金陵南门之间,由田绍斌亲自率领的两百骑兵,大声吼道:“牙军营,结阵,前进,砍死这帮孙子冲进城去!”说完也不待其他人反应,自己就端着大斧向前走去,而士卒也被刚才的胜利所激励,纷纷排好队形跟在后面,长矛手在前,长斧手在队伍当中,最后是由萧九指挥的弩手跌跌撞撞得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给弩上弦。战场上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步卒居然向骑兵发起了冲锋。有的牙军营士卒还在边跑边喊:“牙军营,有进无退。”声音高亢而整齐。 田绍斌还来不及为战死的云骑军惋惜,就吃惊地看到刚刚打过一仗的南唐步卒居然在那个像疯子一样的军将的带领下结阵向自己冲了过来。从刚才的战斗中田绍斌已经了解对面的步卒绝对不是昨天晚上所杀散的神卫军,如果他们有这个战斗意志,最先摸过江来的五千宋军早就被嚼得连渣都不会剩。从以往的战斗经验田绍斌也知道,骑兵正面对撼结阵的精锐步卒很难讨得了好去,即便是契丹铁骑遇到结阵的北汉步卒也只有以骑射骚扰缠斗,耗其锐气,待得步卒疲累交集,箭矢用净时方才发起最后的冲击,这也是汉时蔡陵仅凭五千精锐步卒在十万匈奴骑兵的围攻下且战且行,居然能从大漠腹地一直退回到长城下的原因。 如果和潘美、曹翰、甚至蔡怀忠一般身份,田绍斌都会毫不犹豫的让自己身后的骑兵让开道路,让这些疯子步卒回城去,但作为一个太原降将,除了做小服低看人眼色之外,他必须还要表现出远远超出一般禁军将领的勇气和能力,才有机会得到拔擢,如果今番退了,恐怕一辈子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怯懦。想到这里田绍斌脑海里不禁飘过平日里那些禁军将领阴郁嫉恨的眼神,他不为人知的叹了口气,一提马缰,举起右手作了个准备冲锋的手势,然后便一马当前冲了出去,刚刚被袍泽战死激得双目血红的云骑军们却没有这么多考虑,这帮边郡良家子大多是同乡好友,哇哇乱叫着猛夹马腹,复仇心切之下,好几个骑兵几乎在瞬间就超越了指挥使的马头。 城头上的南唐守军几乎是瞠目结舌的看着两方人马同时向对方冲锋,就好像两股凶猛的洪水分别从不同的山顶往下倾泻,速度越来越快,在最终撞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后来几乎所有城头士卒都发誓说耳边听到了“嘭”的一声巨响。 第45章 战胜 前排的几名牙军当场被马匹巨大的冲力撞得口喷鲜血,硬木制成的长枪噼噼啪啪纷纷折为两段,带着木头茬子扎进战马的前胸。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卒都无法收住脚步,深深地冲进了敌人的队列中。对短兵相接早有准备的云骑军丢掉累赘的长枪,拔出横刀,对底下的步卒搂头盖脸的狂劈乱砍,而锦帆军步卒则在混乱的战场上以小队为单位背靠背的拿长枪望周围高处猛扎,更有不少手持长柄重斧的步卒借助长枪手的掩护,在各个小队的集群之间的空隙奔突砍杀,斧头专往马腿上招呼。四五十个骑兵因为马惊了而从步阵的两边直接掠了过去,返身正待冲杀的时候,发现萧九指挥的弓弩手早在混乱的战场边缘排好三列阵形,有条不紊的向外放箭,还未来得及反应的骑兵当即又被射倒二十几个,剩下的打马准备硬踹弩兵阵的时候,却又有几十名长枪手反应过来,在都头的带领下在弩手身后列好一字阵形待敌。 猛烈的战斗只持续了半柱香工夫便分出了胜负,骁武军副指挥使田绍斌在战斗开始没多久便被身旁一杆突然冒出来的长柄斧砍断了马腿,还没等他掉到地上,几杆又准又狠的长枪便将他的身体戳了好几个洞,二百名骑兵最终逃出来的只有三十多人。这时,一开始负责包抄的两个云骑兵都头才集合好人马准备支援本阵,看到向来以勇猛著称田绍斌所统领的两百骑兵就这样被砍瓜切菜般的解决掉,两个都头失去了进攻的勇气,在商量了一阵之后,居然抛弃了战场上同袍的尸体,仓皇向牛头山宋军大营的方向撤去。 此时的辛古也已经杀得几乎浑身脱力,犹自举起大斧,发出向野兽一般的“霍霍霍”的欢呼声,整个战场上还活着的锦帆军士卒在他的带动下都开始欢呼,更有人将刚刚杀死的敌军人头砍下来高高的挂在长矛上晃动,城头上的南唐军先是被这惨烈的一战震慑的鸦雀无声,随即也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声雷动,仿佛刚才这不是千人以下规模的战斗,而是一场大捷。望着两百骑兵渐渐消失在视野外,锦帆都虞侯萧九长出一口气,如果这两百骑兵再冲过来拼死一战,就算能够打胜,估计锦帆军也剩不了几个了。刚刚所有人都在欢呼的时候,萧九粗略计算了一下,在刚才的短暂战斗中,锦帆军战死八十三人,重伤十二人,其余士卒也几乎个个带伤,现在萧九比任何一个人都盼望早日进入金陵城,可是近在咫尺的大门就是不打开。 “上面的兵将听着,锦帆军都虞侯萧九及牙军营校尉辛古在此,欲进城拜见我家指挥使吴英雄大人,速速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去。”绕是萧九扯开了喉咙大喊,城楼上的士卒也只说奉上命不得随意开城门,城门尉已经派人去请天德军指挥使胡则示下。为了表示对刚刚血战敌军骑兵的兄弟的敬重,守城的士卒还特意缒下了好几篮子的烧肉和炊饼,另外还有两大壶茶汤,让锦帆军的人可以一边等候一边吃点东西。辛古和士卒们都坐在地上甩开腮帮大吃大嚼的时候,虞侯萧九却用眼梢挂着远方,生怕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一支前来报复的宋国军队。 大约丢掉三百多骑兵跟昨夜的大胜相比无关紧要,更由于宋军忙着巩固自己的营盘,料想中报复并没有很快来到,反而从四处的山林、灌木丛和秦淮河边的蒿草堆里钻出不少昨天被打散的神卫军溃兵。这些人本想回到城里去,怎奈一则城门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紧闭着,二则在南门这里堵着支骑兵。这些南唐溃兵许多都是被骑兵反复冲击打散了的,见到成群的骑兵腿都软了,如何还敢现身靠近。堵在城门的宋军骑兵被打掉之后,这些人才敢从藏身之处钻出来,聚集在城门旁边,但却不敢靠近刚刚和骑兵硬干一仗的锦帆军,只远远的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们喝汤吃肉。这些溃兵越聚越多,最后竞达两三千人之众,围在城门之外闹嚷嚷的一片,鱼龙混杂,不少人拍着刀枪向城楼上高声叫骂开门,让把守城门的士卒越发不敢随意打开城门了。 正在辛古不满的盯着城头看的时候,一位年老胡商带着几个伙计从人堆里钻出来,抱着辛古的肩膀大声道:“勇敢的将军,感谢你打跑了罪恶而贪婪的宋国人。”说完脱帽一躬到低,抬起头道:“愿阿胡拉赐予你力量和幸福!” 辛古在草原上做马贼的时候,很接触过几个信仰祆教的部族,见老人祝福他,便笑着答道:“光明终将战胜黑暗,也祝你健康幸福。” 那老人惊讶道:“勇敢的将军,难道你也光明之神阿胡拉的信徒吗?”说着用左手作了一个复杂的祆教教友之间的问候手势。 辛古也比划了一个回敬的手势,解释道:“我是信长生天的契丹人,但有时也向阿胡拉祈祷。” 老人笑道:“茫茫大草原上,契丹人是粟特人最好的朋友,你是保护阿胡拉子民的勇士,来,让老粟特人敬你一碗。”伸手让伙计端上一碗胡人爱喝的烈酒。 见辛古接过酒碗一口干了,老人才微笑着指着在一旁歇息的锦帆军军卒问道:“请问将军尊姓大名,不知这些勇士在哪个将军帐中效力?” 辛古答道:“我是契丹人辛古,现在做金陵烽火使的吴英雄大人便是我家指挥使。”他本来是土浑军指挥使卫倜派来协助吴英雄出使的,只是锦帆军建立以来,吴英雄对他事事倚重,视为腹心,手下军士对他崇敬有加,是以渐渐也认可了锦帆军这个团体,不然也不会率军从池州赶来投奔吴英雄。 那老人闻言,惊呼一声,喜道:“赞美阿胡拉,原来你是吴大人的部下,我叫康屈达干,你们吴大人常来我开的酒家吃饭喝酒的。”他见辛古面带疑色的看着他,便又滔滔不绝的道:“老康屈达干本来要去广州料理生意,走到半路上听说宋国人要偷偷来打金陵,我担心留在城里的女儿的安危,才匆匆忙忙赶回来,谁知道金陵四门紧闭,刚才那些骑兵还一直拦在南城门口,我们只好现在附近的灌木丛中躲藏,一直等到阿胡拉庇护的勇士将那些骑兵赶走。将军麾下的士卒真是勇猛无比,老粟特人走遍许多地方,从没看见过向他们这么勇敢的战士。” 他见辛古似乎没有注意他说话,而是有些黯然的看着不远处整整齐齐摆放的锦帆军战死士卒的尸体,顿了一顿,道:“将军可是在为刚刚战死的同袍悲伤?” 辛古心情沉重地说道:“是的,真正的勇士冲在最前面迎接敌人战马的铁蹄,他们现在都静静的躺在地上。”他稍微听了一会儿,又道:“我带他们从池州一路千里迢迢过来投奔指挥使大人,谁知道他们居然倒在了里金陵城门不到一里的地方,是我没有照顾好这些兄弟。” 康屈达干听辛古说话后,慨然道:“既然这些勇士是为护佑我们金陵百姓而战死的,老粟特人愿意捐出一千贯钱,为他们修个大大的坟墓,再立上一块墓碑,让金陵的百姓永远记得有这样一批勇士。” 辛古挥手道:“不必了,他们安葬在这里,如果以后战事不利,遗骸难免受到敌人的侮辱,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很安静,很适合做勇士的最后的归宿。我会把这些兄弟的骨灰带到那里去安葬的。”说完脸向北方,仿佛已经看到了安放战死兄弟的地方。 康屈达干眼珠转动,摸了一把胡子,道:“他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猎犬难逃林中死,勇士不免阵上亡。辛将军如果想为麾下的兄弟某个安稳的去处,老粟特人倒有很多产业需要勇士保护。如果辛将军愿意带着这些勇士来老粟特这里做事,老粟特决不亏待这些热血汉子。”他看了看辛古,见他没有反应,又道:“这些勇士一年工钱两百贯,至于辛将军本人,吴将军能够给你的优待,老粟特都能办到。” 招徕勇士乃是草原人的传统,投奔能够给勇士最高优遇的主人并不是一种羞耻,康屈达干对辛古说话时全都是用的契丹语,也不怕旁边的人听懂,辛古看着这个粟特商人热切的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谢谢你康屈达干,吴将军许诺给我和这些士卒的东西,不是你所拥有的。” 康屈达干失望的“哦”了一声,不过很快就岔开话题,又和辛古攀谈起草原的风物人情来。 此刻的金陵城内,吴英雄则有些烦恼地看着笔直的立在自己身前的两个亲兵。 二十四岁淮南籍贯的灌通脸涨得红红的,支支吾吾道:“康丽丝小姐答应,如果我和张顺愿意去给她作护卫,吃穿之外,一年工钱百五十贯,若是娶新妇,立赏宅院一套。” 二十五岁江阴籍贯的张顺带着哭腔道:“大人,非是我俩见钱眼开,只是康丽丝小姐说她身边乏人护卫,反正大人都要指派人去保护她,莫不如干脆我们脱离军籍去做她的护卫,她也就不用老是觉得太对不住大人。” “难道这就对得住我了?”吴英雄闷哼一声,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道。 “大人,我和张顺都是白甲义兵,原本不是军籍中的。”那灌通见吴英雄发怒,嘟嘟囔囔的解释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兵,擅自脱离军队就是逃兵。”吴英雄恶狠狠的盯着对面这两人,威胁道。 第46章 部署 张顺被吴英雄吓得几乎哭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息怒,小的也是如此跟康小姐说的,不过康小姐说她父亲和大人是至交好友,说只要小人跟大人一提她的这个建议,大人就会欣然同意。”他抬头看了看吴英雄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闭住嘴巴没敢再继续。 这个小妞不简单啊,一百五十贯工钱就能买走的亲兵,自己还敢留在身边么?她定是看准了这一点,也罢,就算给她白白训练了两个兵,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教训,一支没有信念的军队,可以很容易的被收买,看来自己从前太注重军事素质的训练,而忽略是军人信念的养成啊。吴英雄思忖半晌,抬起头来,脸色阴郁的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你二人另有好的去处,我做将军的也不拦你,只是离开之后,你二人再也不能对旁人提起曾在我麾下从军之事。锦帆军也好,神卫军也好,与你二人再无瓜葛。” 灌通和张顺见吴英雄居然同意了他二人脱出军队,去给康丽丝作护卫,不禁大为意外,忙连声道谢着退出去了。独留吴英雄一人在官衙正坐长考,忽然一名亲军近来禀道:“大人不好了,辛校尉和萧虞侯带着几百兄弟被堵 吴英雄匆匆赶到金陵南门城楼,天德都虞侯胡则见他便道:“吾正派人去城中请你,过来看看下面的这些军卒是不是你的部属?” 吴英雄刚从城门楼上探身出去,便被眼尖的军卒看见,纷纷激动的大声喊道:“指挥使大人来了。”随即俯身行参见大礼。吴英雄见辛古和萧九二人亦在其内,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刚刚打仗时溅在身上的血迹殷染,身边不少士卒简单的包扎着伤口,不禁一阵心酸,转过身对胡则大吼道:“这些都是我的兄弟,快开城门。”说完便奔下城楼,不待城门完全打开,便几步走出,二话不说,和辛古、萧九二人先后紧紧的拥抱几下,随即面向所有脸望着他的锦帆军士卒道:“吴英雄考虑不周,劳烦兄弟们前来来投,吴英雄在此给大家赔罪。吾今日当众立誓,此生必与众兄弟不离不弃,共取富贵!”抽出一支箭折为两段,向周围的军卒团团行了几个军礼,,萧九道:“折杀我等。”不少锦帆军士卒更激动得热泪盈眶。远处不少神卫军的溃兵见此都露出羡慕之情。粟特商人康曲达干远远的看着,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 萧九正待向吴英雄说话,吴英雄摆手道:“有甚事情回到府中,二位兄弟与众军卒好生安歇下来再说不迟。”萧九身后的蔡舜却钻出来笑道:“吴将军,你没有穿靴子。” 吴英雄这才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只穿着一双厚底的布袜便赶了出来,不禁莞尔。萧九却慨然道:“吴大人视我等为手足,属下们焉能不粉身相报。” 吴英雄却摆手道:“如此说岂不显得吴某与那吮痈的吴起一般,吴某只愿与众兄弟打出一片天地。”他环顾左右又道:“等回到府中再与你二人详谈。” 于是吴英雄便带众人回到位于城中的府邸之内,蔡煜对他刻意宠幸,是以赏赐的府邸极为宽大,多住下这三百多人也不显得特别拥挤。吴英雄命亲兵烧成大锅羊肉犒劳刚到的同袍,自己却拉着辛古萧九二人道书房密谈。 听辛古说完在池州被排挤的遭遇,吴英雄一拍桌子怒道:“呙彦欺吾太甚,将来定要以眼还眼。”旋即又对二人笑道:“祸兮福之所倚,吾初掌神卫军,正感到手下人才缺乏,二位兄弟便从天而降,这不是天佑我等么。”他毫无顾忌的说着天佑之类的话,乃是十分犯忌之事,因为天命只能在皇帝一人之身,普通大将最多只能说天佑我军,或者天佑吾皇之类的。辛古是塞外之人,这等话是过耳便忘,萧九却心中有咯噔一下,心想:“难道吴英雄真是有素有大志之人。” 见二人也很高兴此番重聚,吴英雄又道:“神卫军现有一万余军卒,我欲依军制将其整顿为前后左右四军,每军五个营合计两千五百人,你二人意下如何?” 辛古此番在池州独自训练军卒,却有些心得,皱眉道:“一军只得两千多人,实力太过单薄,若是与强敌相遇,便难以自保。如果将一军员额增至五千,那么实力大大增强,就算与数量很大的强敌相遇,也能撑持一段时间。”萧九在一旁紧张的望着吴英雄,毫无疑问,以他与辛古二人的地位,肯定是要统带一军的,辛古这番建议在有心人听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要增加自己的权势,容易遭到上官的猜忌。 谁知吴英雄想了一想便道:“辛古之言有理,汉代的蔡陵率领五千汉兵对上十万铁骑能支撑许久,说明五千人适合自成一军的。那就将神卫军整顿为左右两军,另外再简拔五百勇士作为我的牙军营,我希望辛古统左军,萧九统右军,蔡斯作牙军营校尉。每军各自训练四个长枪营以利正面野战,再训练三个刀盾营以保护长枪营侧翼,另外再编练三个弓弩营对付敌军骚扰,你二人觉得怎样?”见二人都露出释然的神色点点头,吴英雄微微一笑,又道:“不过,神卫军诸将桀骜不驯,为整军顺利,我已公布比武夺官之法,而且由百夫长推举校尉,校尉推举军指挥使。你二人也不能例外,若要即时就任军指挥使,便须参加比武夺官,而且要有足够多的部属夺得百夫长官职。” 一听此言,萧九便有些愁眉苦脸,辛古却大咧咧道:“此法甚是公平,好久没有松松筋骨了。”语调甚是轻松。 吴英雄笑道:“你有信心我便放心。”又对萧九道:“即便此次比我夺官不顺利也没什么,我会任命你为右军虞侯,今后能不能收服右军就看你本事了。你二人都随我起于微末之间的兄弟,总不会有所亏待。” 萧九点点头,吴英雄又道:“今日有两名亲兵被富商重金利诱,竟然跟我说要脱离军队去做商队的护卫,真是让我头疼。” 辛古想起康屈达干招徕他之事,低头不语。萧九却怒道:“这等见利忘义之徒,真该重责。指挥使待怎样处分二人?” 吴英雄笑道:“这二人既然贪图一时的钱帛享乐,我又怎能留在身边,便随他们去了。不过须得想个法子,令军中士卒不至于轻易为人收买。” 萧九一愣,道:“俗话说钱能通神,普通士卒过这军刀头舔血的生涯,无非是告老还乡能衣食无忧罢了。”辛古也点点头,他虽然拒绝了康屈达干的邀请,却知道大部分士卒绝对会跟着给他们优厚待遇的一边走。 吴英雄点点头道:“恶劳碌,贪逸乐,望富贵是人之常情,指望士卒完全不受利诱是强人所难之事,不过若是仅仅如此,军心不免涣散,而且难以练成真正所向披靡的铁军。” 在南城门进来不了。” “啊?”吴英雄大惊之下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也顾不得换上官服锦袍,只披上一袭披风便出了门,打马直奔南门而去。 第47章 如此 见萧九和辛古都疑惑的望着自己,吴英雄便将适才两名亲兵告退后自己在官衙中仔细考虑的东西都说出来:“我以为军中士卒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仅仅把从军当作是谋生的手段,甚至是迫不得已才从军的,另一种是将从军当成是进取富贵的捷径。对于这两种人,我们都要让他们知道,各凭勇力取得富贵是没有错的,但是决不能背叛和出卖同袍,这是在我锦帆军中做人的底线。然后,对于第一种人,现在我军中战兵年俸已达五十贯,返乡时再奉送两百贯安家钱,足够他们无后顾之忧。关键是对于后一种人。” 说到这里,吴英雄若有所思的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仿佛要将这两人的心思全部看穿,萧九有些受不了,拱手道:“对后一种人该当如何,还请指挥使示下。” 吴英雄点点头,又道:“财帛动人心,我军普通士卒年俸50贯钱,虽然比一般军卒更高,但不足以激励士气,我准备增加军士的薪俸,将军士的战技水平分为五等,第一等年俸200贯,人数占士卒总数的百分之一,第二等年俸150贯,人数占士卒总数的百分之四,第三等年俸80贯,人数占士卒总数的两停,第四等年俸70贯,人数约占士卒总数的四停五,最后一等年俸50贯,人数约占士卒总数的三停。”这种依据将士战技提高薪俸的办法他考虑了很久,因此一口气顿都不打便说了出来。 萧九瞠目结舌的听吴英雄说完一些系列数字,问道:“如此一年军饷恐怕要大大增加,将军哪里去额外弄这笔钱?” 吴英雄笑道:“吾已经算过,因为最终能达到第一等和第二等的士卒人数始终不会多,如此增加薪俸,则一万军卒每年只需增加军饷大约50万贯。”他嘿嘿一乐,又道:“接收神卫军后,吾正好发了笔小财可以用到此处。” 萧九又道:“第一等士卒的薪俸岂不是比队长、百夫长还要高?” 吴英雄笑道:“正是如此,有的人本身武艺高超,却不适合带兵。这些人如果领着和普通士卒差不多的薪俸未免对不住他们一身的枪棒功夫。” 萧九点点头,辛古更是大声赞道:“该当如此!” 吴英雄笑着止住他二人,又道:“不仅如此,为了鼓励士卒们长期在军中服役,我打算给士卒每在军中多服满一年军役者,年俸增加十贯。还有,吾要将百夫长年俸增加为两百贯,校尉年俸增加为四百贯,军指挥使年俸增加为一千贯。” 辛古和萧九听得瞠目结舌,萧九喊道:“难道你想到不让人收买士卒的办法,就是给他们更多的钱!” 吴英雄笑笑,沉声道:“到不只如此,不过当今乱世,只要兵力雄劲,千金散尽还复来,唯有以四海之富,方能收天下英雄之心。”吓得萧九一下子居然说不出话。话音刚落,辛古突然问道:“吴大郎,你可是要当皇帝?” 吴英雄一愣,随即笑道:“吾不愿当皇帝,当个大将军就够了。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时话倒是说过一句肺腑之言,‘为天子,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安枕而卧。’旁人只看到皇帝滔天的权势,以天下之财富供己之奢侈,以天下之女子供己之淫乐,却没看到做皇帝的夜夜睡不着觉,要日夜提防别人谋取江山。也没什么意思。” 辛古不相信的看着他,道:“也许将来你的想法就与今日不同了。不过说好了,如果你当了皇帝,可不兴让我等对你行那三跪九扣之礼。” 吴英雄有些好气的看着这个契丹蛮子,半开玩笑道:“这个当然。我终不会当皇帝的。要不然我折箭立誓,日后若能宰割天下,当与二位共之。”萧九吓得连声道:“这可使不得,你若真有那一日,我们岂不是没法活了吗?” 见辛萧二人兀自不相信,吴英雄心道自己和他两人就这么随便议论称王称帝之事,未免太过大逆不道,于是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我欲在军中建立一个组织,姑且叫做兄弟会,专门吸收忠心又有才能的军将士卒参加,日常考查其心性品格,以备拔擢心腹将士所用。” 辛萧二人知他心忧亲兵被人随便买走之事,当即表示赞成,萧九皱眉道:“应当如何选拔将士加入兄弟会呢?” 吴英雄沉吟道:“事急从权,如今可暂行荐举连坐之法,比如你我三人目前已是会中元老,那我等各可以荐举两名信得过的人入会,一年之后,这名兄弟也可荐举两人入会。若是将来我荐举这名兄弟出了问题,那么荐举人与他同罪。” 萧九道:“这个法子虽说稳妥,是否太慢?” 吴英雄断然道:“既然是拣选军中心腹,那就宁缺勿滥。” 第二日,下午,辛古、萧九,连同原来池州带出来的百多人,吴英雄手下六十多亲兵参加了神卫军的比武夺官,究竟是久经训练的精锐,居然有二十七人夺得都头百夫长之职,吴英雄心中暗叫侥幸,于是将这二十七人三人为一组安排各营中,这样便以三比二的优势确保锦帆军出身的人得到了校尉之职,而在前后军中的推举中又拉拢了几个神卫军出身的校尉,顺利使辛古和萧九当上了军指挥使。这等公司控制中常用的以少制多的法子一使出来,直令神卫军原来的诸将大呼吴都虞侯简直狡诈,不过许多底下的士卒却暗暗高兴,一则辛古和萧九二人在城门口力战宋军骑兵的事迹被传得神乎其神,特别是辛古,简直被军卒奉为蚩尤转生一般,他们得登上位众将也没有话说,毕竟宋军骑兵堵着城门骂了一天也没见有人冲出去迎战的,二则众军卒都知道这二人是吴英雄的左膀右臂,由他们担任军指挥使自然不用担心本军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第48章 温暖 “乒”一声,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将茶杯重中的摔在了帅案上,将汗迹斑斑的头盔掼在一旁,狠狠地说:“贼南蛮,若打下金陵,定将城中屠个鸡犬不留。” 曹彬忙道:“万万不可,陛下慈悲,南征之前特意叮嘱我在金陵不可多造杀伤。” 曹翰高声道:“国华,你这是妇人之仁,金陵如此顽抗,若不屠城,何以震慑江南士民。”伸手拿起宝剑狠狠砍在几案上,他素称禁军中第一勇将,身为南征先锋都指挥使,率领皆是铁骑、控鹤军中拣选的殿前司禁军精锐,谁知在金陵城下却屡受挫折。床弩和抛石车在金陵城又高又厚的城墙面前显得太软弱,挖掘地道反而被守军引秦淮水倒灌进去淹死精锐数百人,不惜伤亡蚁附攻城,选锋死士登上城墙后却被一个疤脸大将领着精兵尽数砍死在城头,守军还嘲讽似的将战死宋军的尸体都丢下来,好让自己收尸。围攻金陵两个月,倒在石头城下的禁军勇士不下四千多人,却连一次有意义的突破都没有达成,连带着原本气势如虹的军心也有些懈怠了,不少士卒已经在议论何时能返回开封。 宋国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和南唐原江州指挥使胡则,比原来的历史空间提前在金陵碰撞在了一起。和历史上不同的是,胡则手上有新近扩充的三万天德军和更加易守难攻的金陵城。 曹翰只顾发作完便出去了,没看到曹彬脸上虽然是笑吟吟的,桌子底下的手却用力的捏着那块御赐的和田虎纹玉佩,汗渍沁入玉质当中,呈现出奇特的斑纹。曹翰走后,右军都监王侁缓缓的从帐后踱步出来,对曹彬道:“国华真好肚量,曹翰如此跋扈,也能忍让于他。” 曹彬强笑道:“我谋略不如潘美,勇悍不如曹翰,陛下是所以将南征大事托付与我,不过是看重我能忍让,包容众将罢了。”桌子下的手却更用力的捏住玉佩,几乎要将玉捏碎。王侁见他的右肩在微微抖动,心下明了,微笑道:“国华过谦了,眼下太原未平,燕云未复,陛下还多有借重这帮骄兵悍将,是以委屈了你这真正的大将之才。我必将此间情状如实上报陛下和晋王,让官家体谅你的难处,时过境迁,自有公道。” 曹彬见王侁谈笑间说到飞书御宇,忙拱手道:“些许小事,不值得污了陛下和晋王清闻。” 王侁笑道:“将军当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下官佩服之至。”说完躬身拜下去,曹彬笑着将他扶起来,两人相视而笑。 金陵城中,澄心堂上蔡煜正在奋笔疾书,只见他屏息凝神,笔力遒劲如寒松霜竹,须臾之间,一篇卢纶的名作《塞下曲》已经写好,他走到吴英雄面前,道:“听闻神卫军整军已成,吴卿辛苦,‘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孤恨不得能够亲自到军营去与你一起校阅军士。” 吴英雄抱拳笑道:“如果普通士卒能有幸得睹天颜,那比臣做什么都更能激励士气。” 蔡煜呵呵笑着接受了他的马屁,又道:“前日神武统军卢绛道,北军在江上建好的浮桥,进退自如,对我威胁甚大,我军应捣毁之,则江南敌军必定胆寒,金陵之围可解,吴卿意下如何?” 吴英雄心里咯噔一下,答道:“采石矶浮桥乃是江南宋军大营补给的要道,如果捣毁当然会大大打击敌军,但宋军必不会轻易对金陵撤围。而且既然关系粮道,宋军对采石浮桥的防护必定周密,出击的兵少了,不起作用,出击的兵力多了,会影响城防兵力的充实,望陛下三思。” 蔡煜听他说得也有道理,眼望窗外思索片刻,又道:“若镇海节度使郑彦华率水军万人为掩护,吴卿亲自率神卫军步卒万人击之,有几分成算?”说完,眼神热切的望着吴英雄。 吴英雄见他如此问,只得硬着头皮道:“宋人在江南已经聚集了近五万大军,兵法曰倍而攻之,若是我出击兵力太少,无力遮护后路,待曹彬大军反应过来,吾恐怕出击的军队会全军覆没。” 听吴英雄如此说,蔡煜眼中的希望迅速熄灭了下去,他低着头,只是低声地“哦”了一声,就无力的瘫坐在御榻上,眼睛无神的望着窗外不远处高高的百尺楼。 见他身为九五至尊,面对前的确如此无力,吴英雄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悯,想了想道:“臣倒有一计,可以毁了宋军的浮桥,让曹彬大大的吃个亏。” 文房女史黄雯循例送吴英雄出去,走到处僻静宫殿,将吴英雄拉到一边埋怨道:“陛下都已经放弃捣毁浮桥的想法,为何你偏偏还要给自己找事,你不知道这一战很危险吗?” 吴英雄听她嗔怪全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心中一暖,柔声解释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若我是那尸位素餐之徒,怎好意思迎娶你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陛下和周后更加不会赏个宫女给我做老婆。” 黄雯给他说的不好意思,低头道:“你这整天杀来杀去的军汉,谁要嫁给你。”红着脸一边轻轻的踢着宫殿的墙壁。 吴英雄笑着将她捉进怀里道:“你可不许反悔,我可是连去乡下买宅子的钱都准备好了,这场仗一打完,你和我一同去求陛下和周后,从此退隐江湖,生一大堆孩子。” 黄雯被他搂在怀里,羞得脸都要滴出水来,显得娇美无比,吴英雄叹道:“幸亏你在陛下面前不是这般模样,不然陛下定不会放你出宫了。” 听他如此说,黄雯也有几分担心,抬起头对吴英雄道:“若不是知道要见你这坏人,我连妆粉都不扑的,陛下哪里会注意我这个丑八怪了。” 吴英雄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就是不施妆粉,你也很漂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马车里。” 黄雯点点头道:“嗯,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再也不会喜欢上别的男子了。” 吴英雄听她语调分外坚定,犹如海誓山盟一般,心中感动,还未答话,又听黄雯道:“这次出战你要小心,定要活着回来。” 第49章 后悔 回到府中,粟特商人康屈达干早已在等了许久,一见吴英雄便高声道:“吴将军,老粟特给你赔罪来了,我女儿不懂事,招揽你麾下的勇士,你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吴英雄挥手笑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不要再用两百贯的工钱将我的整队士卒拐走了就行。” 康屈达干尴尬的笑笑,伸手招呼过两个提着大铁盒子的伙计,端到吴英雄面前打开其中一箱,竟然是全是金银锭,康屈达干道:“吴将军救了我的女儿,保护了光明圣火,老粟特没有别的表达谢意,虽然知道吴将军不缺钱,两箱礼物还请你一定要收下。”说完又将另外一箱,里面装的全都是黑沉沉的铁条。见吴英雄诧异的看着他,康屈达干骄傲的解释道:“这一箱是从天竺最好的镔铁,共五十斤,想来正合将军之用。” 吴英雄知道此人脾气是送礼一定要送出去,而且传说的印度镔铁是这时代打造兵器最上等的材料,这份礼物太过诱人,便笑道:“礼重了,本来都是份内之事,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康屈达干见他收了礼,心下稍安,又道:“老粟特有一不情之请,说出来将军不要笑话。” 吴英雄故意板起脸孔道:“若真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了。”见康屈达干脸色黯然,方才笑道:“不过我想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提出让我为难的请求的,说吧。” 康屈达干方才喜笑颜开道:“吴将军果真爽快。”他顿了一顿,方才道:“我等粟特人四处行商,总是要受到许多强人的骚扰,运气好的只是被敲诈一些钱财,运气差的往往连命都没有了。真是苦不堪言。那日在城门见识过将军属下的勇士,我便起了意,若是有这样一批勇士护送我们的商队,那真的是走到哪里都不怕了。”他见吴英雄不以为忤,又继续道:“老粟特也后悔不该引诱将军手下的勇士离开你,不过后来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招募了一批勇敢的粟特青年子弟,想吴将军今后就把他们带在身边,就当他们是你不用付给饷银的亲兵,两三年以后你再让这些人回来。”说完以后他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吴英雄,生怕他说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吴英雄沉吟半晌,笑道:“一箱镔铁你就想我给你训练一支军队,老康,你的算盘未必打得太精了吧。”他见康屈达干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又道:“我的条件是,一箱镔铁,我帮你训练一个人。” “好。”吴英雄话音刚落,康屈达干便立刻同意,又补上一句道:“算老粟特先欠你五千斤镔铁,回头我便送一百个粟特子弟到你的亲兵队里去。” 吴英雄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由心生悔意,又道:“我的亲兵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你的人未必能达到要求。” 康屈达干盯着吴英雄眼睛,肯定地说道:“你就把他们当作是普通的汉人士卒挑选便是,有多少不符合要求的,老粟特就再给你送多少来。” 吴英雄皱眉道:“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多了要替你选拔人才的工作,还要另外加些银子。”说完便苦脸看着康屈达干。 康屈达干不觉有些气闷,干笑道:“吴将军,本来我以为汉人都不善经商的,可是你是个例外,若不是你已经成为了高贵的将军,我定要和你合伙做生意。好,换一个人,我赔偿给你两百贯钱,如何?”一边说,一边将右手掌伸到吴英雄的面前。 “成交!”吴英雄伸出右手与他响亮地在空中击掌,笑道:“谁说将军就不能做生意。” “曹大人,在大江上建造浮桥,可谓旷古未有之奇事。下官自受命督造浮桥之日,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终于将此浮桥建的稳如泰山。”八作使郝守溶得意洋洋的夸口。难得西南路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曹彬突然率领众将乘坐楼船来视察浮桥。难得这浮桥自搭好了之后用了两个月,往江南来运了三四万士卒,六千战马牲畜,军粮八万石,草料两万捆,这些数字郝守溶都在心里记得牢牢的,可算逮着机会跟曹彬表功。 曹彬望着浮桥上川流不息的粮草车和补充前方的士卒,面色阴沉,问道:“以现在的的坚固程度,若是敌军乘大舰顺流而下冲击此桥,能够支撑的住吗?” 郝守溶面露难色道:“此浮桥乃舟船连接而成,若是敌军以能载千人以上那等大船来冲,恐怕承受不住。”说完有些紧张的遥望上游,仿佛害怕真有大船过来一样。 曹彬看着他厉声道:“不管多大的船,若是浮桥有失我唯你是问。” 郝守溶被他吓得浑身乱颤,唯唯诺诺的下去布置加固浮桥的事宜。 曹彬接着问道“秘权,你说水陆两军不日将出城捣毁浮桥,消息可准确?” 王侁笑道:“这是心向我朝的江南朝臣传递出来的消息,料他们还不敢信口开河。” 曹彬也微笑道:“由此可见江南民心所向,金陵不日可下。”他脸色一变,沉声道:“前军都部署蔡继勋,若是江南贼军马步军出城挑衅,你且战且退,务必诱使他们远离金陵城池。” 蔡继勋乃是一员老将,闻言猛一个机灵,大声答道:“前军蔡继勋得令。” “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你领舟师全力堵截出城的江南水师,与前军配合,务必使敌军舟师难以与马步军一同沿江行进。” 田钦祚也拱手道:“田某领命。”见蔡汉琼、董遵诲答声答是,曹彬点点头,又道:“锋都指挥使曹翰,你率所部龙捷、虎捷精锐,待敌后路被断后从侧翼杀出,将他们赶到长江里喂鱼。” 曹翰拍拍挂在腰间的横刀,笑道:“那是当然。”众将都一起大笑。 宋军接连两天都枕戈待旦,到得第三日清晨,果然有大队的水陆军从金陵杀出,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打得是镇海节度使兼平章事郑彦华与神卫都虞侯吴英雄的旗号。前军都部署蔡继勋按照曹彬的安排,且战且退,谁知唐军并不上当,锣鼓喧天的叫嚷一阵之后,将宋军靠近城池的工事战具尽皆捣毁,然后耀武扬威的又退回城内。待蔡继勋返身回到城门外叫阵时,唐军却理也不理,只派了几个喉咙响亮的军士在城头尽情笑骂。 蔡继勋气得七窍生烟,回营之后不住地向曹彬抱怨,曹彬也只得好言相劝,说贼军狡诈,必定是疲敌之计,老将军还需好生应付。 次日,又有大队唐军杀出,这次蔡继勋还是且战且退,但并没留下任何战具工事之类,唐军追出十五里便收兵回营。其后三四日皆是如此,弄得前军上下怨声载道,众将看向主帅曹彬的眼神也都多了不少奚落的意味。 宋军经过这几日的折腾,无不疲惫交加,到得晚上个个睡得分外香沉。控鹤军校荆嗣这夜轮着当值,不得不打起精神向金陵唐军方向张望。他乃将门之后,自祖父一辈开始便在禁军中作军将,到他已是第三代了,如荆嗣这般将门子弟皆是从小在父辈的训导下打熬力气,熟练枪棒,未及弱冠之时便随军四处征战,战斗和战争的经验都不是一般军卒可比的。这几日前军屡遭唐军袭扰,先锋都指挥使曹翰也料定这必定是唐军将领的疲敌之计,所以特意点了荆嗣率本部精锐值夜,以防唐军夜袭。 “马军都都虞侯蔡汉琼、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你二人率铁骑、龙捷、骁武十指挥五千骑军,待敌军马步军远离城池及舟师遮护之后,断其后路。” 第50章 大战 回头看着黑沉沉的营垒,想象同袍们都在酣然大睡,荆嗣手下的军士保雍不禁打了个哈欠,对身旁军卒张凤道:“从开封一直开到大江边上,连夜跑了上千里到这南蛮之地,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着面向中军帅帐的方向狠狠啐了几口唾沫,用力搓了搓冻得发痛的手,跺着脚低声骂了两句。 张凤嘿嘿一乐,凑过来笑道:“老哥可是想家中的嫂子了,说实话,嫂子那样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放咱谁家里谁都不放心啊。” 保雍双目一瞪,喝道:“她敢,当年在逆蜀宫中,若不是见她还有几分姿色,老子当场跟虎捷军的人动刀子抢过来,她还不知要被那帮家伙怎么糟践呢。” 张凤笑道:“小弟只恨晚从军几年,眼看哥哥们都在巴蜀抢回来这般美娘,只有羡慕的份。” 保雍拍拍他的肩膀,粗声笑道:“这还不容易,”他指指金陵方向,“等打下这座城,连玩带抢,最后再带个看的过眼的回去不就的了。”他凑近张凤神秘的说道:“我听大人们说,等打下金陵,咱们就该去攻该死的太原了,那晋北娘子刁蛮得紧,又不好看,兄弟要找女人就看着一仗吧。” 张凤嬉笑道:“谢保大哥提醒。”说完便转过身来靠在堡垒矮墙之后,躲避夜里的阵阵寒风,两个眼皮也不知不觉地打架了。 神卫军前军校尉郭年带着手下五百精锐悄悄的爬到宋军大营之前,他回头看看,金陵城犹如一个巨大的猛兽蹲在身后,沿途解决掉十几个宋军斥候,而前方则是上万人宿营的大营,郭年心中清楚,若是指挥使谋算稍有差错,自己这五百人冲进宋军大营恐怕只有被乱刃分尸的份,他咽了一口苦苦的唾沫,嘴里含着的这根稻草杆儿带着一股泥土的清香。 这是乙亥年,也就是宋国开宝八年三月二十日的夜里,明天就是农历节气春分,可是江南的农夫却为了躲避战乱而不能下田劳作,可以想见这场大战过后,下半年必定是一场大饥荒。上过几年私塾的金陵土著郭年不无遗憾的撇撇嘴,临行前吴英雄特意把他叫上府中一座阁楼,指着大街上金陵百姓说,若是让宋军一直这么将城围困下去,用不了多久,百姓就得饿死上万人,如果他不冒这个险,那么就没有机会捣毁宋军的水师和浮桥。郭年又想起家里年迈的父母和两个还未出嫁的妹妹,现在每人每天只有一升口粮,他将每日军中发放的五升米偷偷存下来,找着机会偷偷带回家去的时候,家里人高兴得就跟过年一样。想到这里郭年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酸苦,指挥使答应,战死的军卒家人,他会一直赡养,他应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吧。 郭年趴在宋军大营的壕沟外面用力摇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甩出去。壕沟上面便是宋军大营的栅栏,高高地挑着灯笼将近前一片照得透亮,郭年看到有的宋军士卒靠着栅栏在打瞌睡,也有的强忍着睡意警惕的向外张望着,郭年细心的找了一处两个灯笼之间稍微有些黑暗,看守军卒也在打瞌睡的地方,静静的趴下身子等待金陵城头发出袭营的号令。倒春寒让手冻得有些僵硬,腕子已经用布条牢牢的和刀柄绑在一起的,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回身看看,带出来的这帮家伙还真争气,不愧是前军第一营,他这一回头,细心观察之下,只见黑糊糊一大片,还真没看出有随意动弹的,为了防止反光,这次出来的人衣甲、兵刃都用黑泥涂了。 金陵城楼上忽然高高的挑起了三串灯笼,郭年的心猛地一跳,是时候了,他回头有确认了一下自己不是眼花,随即带着手下军卒轻轻将拖上来的四五架木头梯子推到壕沟对岸,当先向对面爬过去,神佛保佑,五十多个人爬过了壕沟方才被远处的宋军发现,这时郭年他们已经将很靠近宋军大营的栅栏了,伴随着宋军“贼军袭营”报警声,郭年毫不犹豫与身边士卒立起身来,不管零星射过来的箭枝噼噼啪啪钉在身旁,甚至将几个士卒当即射倒下去,只顾将十几根在郭年杀入宋军营垒的同时,偌大宋军营寨周围,好几处遭到了神卫军的夜袭,这时代人由于营养不够均衡的原因,大多患有不同程度的这是叫做雀盲的夜盲症,相应的的在军学上对夜袭的手段利用得并不十分充分。吴英雄自接掌神卫军后,除了个士卒增加薪俸,就是让这帮玩命训练的家伙吃好喝好,所以神卫军士卒即使曾经罹患雀盲的也大多好了,此后吴英雄有针对性地将许多现代的夜袭战术加入到训练中来,所以此番派出五个营的兵力夜袭宋军大营,方才收到奇效。杀进宋营的士卒边大声喧哗砍杀,边将随身携带的猛火油瓶等物四处抛掷放火,一时间宋军营盘四周都是火光熊熊,杀声四起。 控鹤军校荆嗣拼命带着几个军卒试图缠住冲进营盘的唐军,谁知在大多数宋军士卒还在在稀里糊涂的披甲找刀的时候,突入的唐军居然在瞬间对荆嗣所带的哨卫们形成了局部优势,已经当了十年禁军,在平蜀、平汉诸战役中勇悍过人的保雍刚刚冲近便被好几个唐军团团围住,上下五六把横刀一起招呼,当场将这个悍卒断为几块。吓得跟在后面的张凤当即“妈呀”一声喊,拔腿便逃。荆嗣本人也被一名唐军抽冷子一刀砍中右腿,倒在地上,本来已经闭目待死,谁知那几个唐军士卒也不管他,抛出几个猛火油瓶之后,便向营盘更深处杀去。 这几日曹彬晚上老是睡不着觉,蔡继勋几次诱敌不成反被唐军戏弄,虽然并未直接质疑他的将令,却令他本来在军中并不甚高的威望更受动摇,就连曹彬本人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中了金陵为拖延大军攻城而施的疑兵之计,可他忌惮王侁的密折奏事之权,不敢直接向王侁求证心中所疑,愈发忧心忡忡。营盘外围杀声火光初起之时,曹彬几乎是所以宋将中第一个从榻上跳起来的。他匆匆披上盔甲冲出营帐,拿起亲兵递上来的腰刀,环顾左右,直觉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有火光和喊杀声,心中暗叫这唐军将领好生狡诈,四面夜袭叫自己判断不出他真正的突袭方向。想到这里曹彬心中一动,沉声道:“速速传我将令,东西班直都指挥使蔡怀忠、殿前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御龙直副指挥戴兴集合班直精锐,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到我大营面前听用,其余各部紧守自己营盘不得擅动,士卒有无故喧哗者立斩。” 因为遮护跨江浮桥事关重大,行营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夜晚都宿在水师楼船之上,他也听到岸上大营四周杀声震天,身旁亲兵问道:“田都监,大营遭到夜袭,是否让水师靠近南岸,发射弓矢相助大营击退来犯之敌?” 田钦祚瞪了那亲兵一眼道:“你懂什么,万一是南贼声东击西之计呢,令所有军卒都起来各守本位,未得本将命令擅动者立斩。” 四面传来的喊杀声和火光越来越大,曹彬却稳稳的站在自己大营之前,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唐军绝没有实力突袭整个宋军大营,那么哪里是此次唐军夜袭的目的所在,便要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忽然手下哨探来报,从金陵城方向冲出一支人马,水陆并进,约两万人马直往挽系跨江浮桥的采石矶佛塔杀去。这佛塔乃是南塘细作,现舒州军事推官樊若水假借礼佛为名修筑的,试想大江之上风急浪涌,若非有此石塔拴系着,浮桥早被水流冲得七零八落。唐军若要捣毁浮桥,要么从上游以巨舟猛冲,要么设法毁掉长江两岸拴系浮桥的建筑,别无他法。 粗大的绳索牢牢挂在栅栏上,后面数十人一同用力,顿时将栅栏拉到一片。郭年一声呐喊,擎出指挥使吴英雄亲手交于他的镔铁宝刀,当先跃过宋军营垒的寨墙。 第51章 偷袭 曹彬听闻南军果然奔着佛塔方向去了,心中暗喜,到底还是为了毁我舟桥,若是大军在这里与南军绞做一团,倒还真难以抽出人马遮护浮桥,好在自己手上扣着这么一支精兵,当即下令道:“蔡怀忠、赵廷翰、戴兴速率领班直精锐截击夺桥逆军,曹翰带前军去断逆军退路,田钦祚率水师封锁江面,堵截逆军水师靠近浮桥。” 眼看各部都领命而去,曹彬方才安心传令营中尚余的效节、忠猛、广德诸军各指挥,在各自部署、巡检等将官的带领下,全力反击前来袭扰的唐军各部,另外命骁武、龙捷、虎捷诸军将校帐前听用,准备亲自带出去拦腰斩击突袭舟桥的唐军主力。 就在宋军水营大军各船起锚,缓缓驶向长江下游,预备堵截金陵水师的时候。一支人马急匆匆的赶到了浮桥北端,今夜当值的平远军第八指挥副使怀苟荣将他们拦住,喝问道:“舟桥夜间禁止通行,怎的恁不懂规矩?”那领头的将军一把掀开面罩,露出一张扭曲得有些狰狞的脸孔吼道:“我乃殿前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江南大营遭敌夜袭,曹帅急调我等过江援救,军情如火,你还不速速让开!”说完“啪”的一甩马鞭,鞭花在怀苟荣脸前不过半寸处炸响开来,那赵廷翰手下军士更如狼似虎般冲过来将拒马搬开,然后簇拥这指挥使大人,推着满载各种盾牌弩箭等军械的小车急急忙忙地向江南赶去。等这支殿前司精兵全都逶迤离开桥头,怀苟荣方敢摸着自己的脸颊,确信没有被鞭子抽出血。望着大江南岸烽火连天,怀苟荣往江里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殿前司的灰孙,赶着去送死投胎,大爷不拦着。” “好险,指挥使,若是刚才那军校不让我等上桥又当如何?”扮作大宋殿前司禁军的神卫后军校尉郑宾问道。 “我等若真的是殿前司禁军奉命过江救援大营,他胆敢阻拦,当场砍了便罢。”吴英雄望着前面傲然道,他禁不住用力在这规模宏大的浮桥上跺了几下,即使今天他的任务是来毁掉它,还是忍不住要为它而骄傲,公元一千年前的长江大桥啊,虽然完全是舟船连接铺上木板搭建,但在宽阔的江面上却显得分外稳固。吴英雄不止一次在城楼上遥望这座大桥,舟船拼接而成的绵长桥体紧贴在水面上纵跨长江,别有一番惊人气势,而木结构建筑特有的细腻也在这座哪怕是临时的舟桥身上也展现无疑。前后桥头都搭造了敦实的木质箭楼,为了防止唐军水师前来毁桥,大桥两边还修了大半人高的护墙,架设着床弩,由宋军士卒警惕的守卫着。甚至在刚才桥头的时候,吴英雄还看到了箭楼的门楣和柱子上都雕刻着细腻精美的花纹。真是一座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吴英雄不无遗憾的想到。 上桥后吴英雄所率的神卫后军五个指挥的人便将随军行进的车辆下面的塞子拔掉,表面上堆满弓弩重盾等战具的推车里实际上装着满满的火油,随着他们从江北一路开到江南,整个桥面到处都是这些渗漏的火油在流淌。 大约是见惯江北开过来的军队的原因,大桥南面守卫的宋军士卒盘问得并不认真,直到吴英雄等人快要走出重重叠叠设防桥头区域,吴英雄方从辛古手中接过一支火把,回头有些遗憾的张望了一眼着气势恢宏的第一座长江大桥,随手将火把扔到了地上。 霎那间,只见一条火龙喷涌着灼热的毒舌,迅速从桥头蜿蜒到了整座浮桥,因为大桥是木质结构的,熊熊火焰很快使全部桥体都燃烧起来,这条火龙疯狂舞蹈,随着风势旋转方向,很快烧成一片火海。把广阔的江面映得一片通红。这时江风正劲,风助火势,被点燃的木制舟桥不时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熊熊火焰直冲半空,伴随着不少原本守卫浮桥的宋军士卒不少人连滚带爬的逃出桥面,更多无法逃出的军卒耐不住灼热的火烧,不顾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大江,纷纷惨叫着扑通扑通往水中跳,一时间浮桥两边到处是在水中挣扎的宋军士卒,而两侧拼命提着水桶想要冲上桥去灭火的宋军士卒则还未上桥便被烤焦须发,甚至衣甲也被引燃,道州刺史王继勋、随军转运使沈伦、八作使郝守溶逼迫精壮士卒数十人全身浇透凉水,勉力靠近桥头泼水救火,那水还未落上去便被火舌烤成了蒸气。数丈长的火舌甚至舔在停泊在附近遮护浮桥的舟师船只上,引得好几艘战船也燃烧起来,逼迫水师战船不得不驶离浮桥,远远的看着它一点点烧掉。 眼见江面火起,原本在宋军营盘四面拼命鼓噪放火的神卫军各部便纷纷往外冲杀,由于宋军主力大都出营前去围堵水陆并进扑向江南佛塔的唐军,大营内的宋军只求将唐军赶出营盘,并未一味追杀。金陵城方向声势惊人的唐军也几乎在第一时间缩了回去,就连神速赶到的曹翰所部前军也只截到满地丢弃的火把和旗帜。 望着烈焰熊熊的江面,曹彬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身边的先锋都指挥使曹翰更是朝着金陵方向戟指大骂:“若有一天攻陷此城,定不留生俘,将这些贼兵全数斩首。” 卷三六朝如梦鸟空啼第四十三章庆功 金陵城昌德宫中,百尺楼上,皇帝蔡煜与宰相徐弦,右内史侍郎吴乔三人翘首西望,只见火光一片,连声音都听得不甚清楚。蔡煜急得不停地站起坐下,徐弦也面沉似水,二人全没了平日里仪态闲闲的风度,反倒是右内史侍郎吴乔沉得住气,若有所思地随手把玩起黑白玉石雕制的棋子来。 忽然,楼下传来急匆匆的脚步,蔡煜与徐弦一同起身来迎上前去,来的正是内殿诏刁衍,他面带喜色,还未走近便大声秉道:“天佑陛下,北军所筑大江浮桥已被吴大人烧毁。” 吴乔闻言一下子站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袖子被桌角挂出一条缝,急切问道:“吴将军可否受伤?出击诸军如何?” 刁衍喜滋滋的俯身秉道:“秉陛下,二位丞相,吴将军安然无恙,众军已经退回城内,尽皆完好,现在吴将军正在安顿受伤军卒,并与神武都虞侯胡将军一同正敦促士卒加固城防,以防北军报复。” “好吴英雄,孤就知道没有错看了他。”蔡煜兴奋得抓住身旁徐弦的臂膀大声道:“徐相,吴英雄此番立次大功,应该重重的封赏。” 徐弦却俯身秉道:“陛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对吴英雄早已恩宠有加。江北新附之臣,未满一年而官居神卫都虞侯,我朝还未曾有过。吴英雄立此大功,不过报陛下知遇之恩之万一,更证明陛下有识人之明而已,若是再加封赏,恐怕反而让吴英雄受同僚嫉妒,不利于他。” 这席话说的蔡煜点点头,道:“到底还是吴相老成持重,言之有理。”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如此大功不可不赏,传谕下去,赐出城作战众军,每人御酒两升,钱十贯。指挥使吴英雄安排好军务后速来见孤。” 蔡煜这些日子被宋军兵临城下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总算盼来一场大胜,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想起好几日没有看过歌舞了,当即下令乐师与舞姬一起上来,便在百尺楼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乐舞,庆祝得此大胜。见皇帝心情大好,这些日子笼罩整个昌德宫的阴霾似乎一下子散去,最感欣慰的还要数文房女史黄雯,听得吴英雄安然无恙的消息,她按着胸口连说了好几声菩萨保佑。 第52章 失望 未过多久,一身戎装的吴英雄便亲自前来觐见蔡煜,他记着历史上不少将领都是因为立了大功以后稍微有点忘形,结果招了君主之忌,所以格外恭敬地老远便俯身秉道:“神卫军都虞侯,兼领锦帆指挥使,金陵烽火使吴英雄叩见陛下,请陛下恕微臣匆忙赶来,未及时换下戎装之罪。” 蔡煜笑呵呵的抬手道:“吴将军请起,你勤于王事,何罪之有。”说着对身边的吴乔与徐弦道:“王昌龄诗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孤有吴将军这般勇将,北朝要过江来欺凌江南,想也是休想,哈哈哈。”说完竟得意的大笑起来。 徐弦也在旁乘机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以老臣之见,北朝地大人多,兵强马壮,莫若乘我军的此大胜之机,加倍甘词厚币,可收以战迫和之效,早日结束江南这场兵劫。” 蔡煜正想答应,吴乔急道:“陛下万万不可,眼看北军后路断绝,正当沮丧之际,若我朝主动求和,无异于示弱与敌。” 两位丞相意见相左,叫蔡煜有些踌躇,便问吴英雄道:“两位丞相之言皆有道理,吴卿,你对以战求和之事可有看法?” 吴英雄见对面三个人的眼光都盯着他,而蔡煜的眼光也十分迫切,看得出来蔡煜是想早点结束这场战争的,哪怕是再次向宋国称臣。于是吴英雄沉吟着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仁慈,不欲江南百姓遭此涂炭,方有以战求和之想,不过以臣之见,此时求和未必是好时机。” “吴将军,此话怎讲?”徐弦见吴英雄并没有直接否定议和,脸色稍宽,立即追问吴英雄话语后面的意思。 吴英雄不卑不亢的接着道:“陛下,在臣的老家有一句话,叫做‘能战方能言和’,今番我军虽然烧毁了宋军跨江浮桥,但是宋军东中西三路大军皆主力未损,算不得受到重大挫折。况且北军一向以为南人柔弱,若我猜得不错,此番宋军将领必然要大骂我军以狡计取胜,心下还是以为我军与北军相比颇有不如。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我方求和,宋军一定不会认真考虑,反而会加紧攻城,以期逼迫我朝投降。” “嗯,吴卿对宋人的心思猜得很透,此言有理。”蔡煜思索着点点头。 “那以吴将军之言,何时才是议和的良机?”徐弦没想到吴英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接着问道。 吴英雄微微一笑,看着远方还未熄灭的火光道:“若是北朝三路大军之一被我军痛击乃至打败,宋人方能体会到江南军民抵抗的决心,到那时,就肯坐下认真与我们谈议和的条件了。” “打败宋人整路大军?”蔡煜和徐弦都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吴英雄,要知道,这意味着南军要在十万人以上的大会战中战胜强悍的北方军队,这可是历史上都极其罕见的事情。 “吴将军是否因为刚刚获得大胜,太过看轻北军,若是我军可以一举击败整路北军,何以被他们攻到金陵城下,你胸中可有定计?”徐弦有些不相信得看着吴英雄,蔡煜随着他的发问也点点头,看着吴英雄。 “兵法不过奇正,运用存乎一心,无非是多方误敌而已。”经过前几天与宋国前军的接触战,吴英雄已经很怀疑朝中有人将自己要袭击捣毁浮桥的行动透露给宋军作为进身之阶,他再也不愿透露自己的作战计划,只是随口打着哈哈。 徐弦望着吴英雄,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吴英雄到底是胸有成算还是大言不惭而已,不过什么也没看出来。 蔡煜见吴英雄这么有信心击败宋国一路大军,哈哈大笑道:“吴将军豪情豪语,当真是令人欣慰。”伸手取过一杯御酒,对吴英雄道:“来,我君臣四人满饮此杯,愿宋军早日退回江北,江南百姓早得太平。” 吴英雄微笑着喝了,蔡煜随即赐他坐下一起共赏宫中乐舞。 虽然从前吴英雄也经常观看御制乐舞,可都是在朝堂大殿之类的场合,场面宏大人数众多,更像是大型仪式上的团体操而非舞蹈,此次百尺楼上赏乐却别有一番风情。少了大吕洪钟的庄重,却多了箜篌筚篥的跳脱,场中的舞姬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材曼妙,舞技高超,其中一名舞姬尤其擅长胡旋舞,她站在一个两尺高的镂空木球上,腾踏旋转,扣人心弦之处,饶是徐弦和吴乔此等年高位尊之臣也目不转睛。旁边的人看得惊心动魄,她却始终不掉下来,还做出了各种曼妙动人的舞姿。 蔡煜一边看一边和着乐声拍打桌子,一曲终了,方才微笑着对吴英雄道:“白乐天诗云‘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说的便是这胡旋舞,这舞娘一身功力全在一双足尖,你莫看她此时轻松愉悦,为了练就这身舞技,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不下于须眉男子习文弄武的。可惜窅娘已不在宫中,她能以足尖在一朵金莲上跳舞,当真是体态轻盈,恍若仙子降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容耀秋菊,华茂春松,若轻云之蔽月,似流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说着脸上竟流露出神往之色。 蔡煜说道舞姬辛苦不下于男子之时,吴乔和徐弦的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往重了说将士大夫与娼优之类并列,有轻慢大臣之嫌。吴英雄却微笑着点头,心想蔡后主还真是艺术家的知己,足尖舞和现代的芭蕾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舞蹈的形式,后人却硬要将裹脚的事情栽在这蔡后主身上,倒显得他是个摧残妇女的荒淫无道之君,不过好在大多数人还是很明白事理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士哭着喊着要穿越过来给后主当个妃子之类的。 歌舞尽兴之后,徐弦三人便告辞退去,吴英雄跟在两位两位重臣之后,只能远远的对黄雯微笑着眨眨眼睛。 回来的路上,吴乔邀吴英雄同车而行,一脸严肃地问道:“吴将军今天在陛下面前声言要打败一路宋军,可是真有把握。陛下对你的恩宠信任来之不易,你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对于这位在历史上自尽殉国的忠臣,吴英雄是信任而敬重的,他望着沉声道:“吴相放心,兵家胜败之势,无非我专而敌分,多方以误之,北国军虽众,兵虽强,却分为三路,其势已分,我军只要集中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专攻一路,胜算还是比较大的。” 吴乔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道:“你有把握就好,那你准备打那一路敌军?” 吴英雄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最弱的那一路。” 第53章 发泄 刚刚遭受过夜袭的宋军牛头山大营安静得非同寻常,大营校场前面旗杆上高高挑起着平远军军校怀苟荣与其它几十颗军卒人头,每个个人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仿佛还在喊冤。营中的军卒们在忙碌地修补昨天被毁坏的寨墙营帐,绝少像往日一般时不时派出一两千人到金陵城门外挑战。在守卫金陵的唐军士卒看来,它仿佛一只受伤的巨兽在舔舐着伤口,积蓄力量准备再次扑向猎物。 “南贼太过狡猾,若是正面交锋,吾必定杀的他哭爹喊娘。”得知南军冒充自己上桥纵火之后,殿前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气愤地大拍桌子,身边几个御前班直出身的将领也纷纷附和。 包括曹彬在内,其他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却愁眉不展,失去了大江浮桥,江南大营数万人马补给不便都是其次,大军被长江截为两段才是大问题。假若南军有太原或者契丹人一样野战的勇气,这时候倒是一举将孤立的江南宋军全歼的好时机。 “曹帅,既然大江浮桥已被烧毁,我军若仍然留在江南,一旦战事失利,四面皆敌,背靠大江,稍有不慎便是全军尽墨的局面,不如先撤往广陵,并传书东南面行营丁德裕和吴越王率大军向我靠拢,合力再攻金陵。”老将蔡继勋出列秉道。 曹彬紧锁着双眉听完,退往广陵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到了他这个地位,要考虑的就不仅仅是几万士卒的生死,而更多的是朝堂上的险恶风波。自己身为西南路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朝中宿将禁军精锐十之七八都在自己麾下,一旦退军,恐怕此后逃不了一个怯懦的名声。 “江南国主和朝臣们素来懦弱避战,决计不敢主动攻击我们西南面行营大军,所虑者惟补给不便。更可虑者,若金陵水师击败我军水师,与江北的联系彻底断绝,五万大军孤悬江南,战不能继,退无可退,那才麻烦。”前军都指挥使曹翰见曹彬有所犹豫,又建议道:“如我等仍然据守牛头山,当传书东南面行营迅速进军,攻占常州、润州,一旦得手我军便可与吴越军连成一片,对金陵形成三面包围之势。” “问题是吴越王钱俶这老家伙滑头的禁,生怕折损了实力,要他仓促进军恐不容易。”行营马军都都虞侯蔡汉琼面有忧色的插口道,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上次南征的时候,吴越军便拖延进军,战局未定之前决不上阵撕杀,城池打下来之后抢妇女财物倒积极得很。 “莫不如直接发军令给丁德裕,让他带领我禁军精锐迅速进军。”曹翰有些不耐得大声道。 “万万不可,丁德裕带到东南面行营的禁军不过五千,若是孤军冒进,极易被南贼占了便宜。”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此金陵哪日可下!”曹翰大声叫道。 见众将嚷嚷着争持不下,曹彬不觉有些头大,都是因为自己资历威望不够,这些悍将才会如此嚣张吧,若是符彦卿、石守信、王审琦这样的元勋重臣升帐,这些人恐怕只会大气不出,乖乖听从主帅安排,想到这里曹彬不禁沉声道:“诸将所言皆有道理,我意已决,本军继续攻打金陵,让丁德裕催促吴越王加快进军,攻下常州、润州与我军会合。”说完又转头对行营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道:“大军补给,与江北的联系现在都全仗水师,田将军当小心谨慎,万不可南贼钻了空子,若是闪失,休怪军法无情。” 曹彬这等一向温文尔雅的人放出狠话来更加厉害,绕是田钦祚这等向来折辱同僚的跋扈之人,此时也不禁打了个激灵,低头道:“田钦祚领命。” 宋军大营正在紧张的军议之时,吴英雄的府中却闹了个翻,神卫军的军官和精兵前段时间每天操练得生不如死,这场大胜之后,吴英雄特意恩准全军放假一天不用训练,从旁边的饭庄里购买大量酒食犒劳士兵,还特意请了不少胡汉歌女舞姬到营中劳军。让这些少见女人的军卒们围坐在一起大胜鼓噪,平日里积累下来的多余精力得到充分发泄。 这些歌女舞姬一开始推不过烽火使衙门的盛情,流泪拜别姐妹情郎,战战兢兢的入到军营里面,简直就像羊入虎口一般的害怕,每当盘腿坐在地上观看的精壮军汉掀起欢呼,不少舞姬乐妓的心就会哆嗦一阵。后来才发现这些军卒于往日别处的不同,嘴上虽然叫得热闹,也有几个油嘴滑舌言语轻薄的,却绝无顺手揩油乃至欺凌淫辱之事,这才渐渐放下心来,感激之余更加被卖力的演出,尤其是几个胡姬,身材火辣,眼角眉梢皆是情意,真是万种风情,让所有观演的军汉都大呼过瘾。 现在的神卫前后军和亲兵营各置一营,分别将前后军安排停当之后,吴英雄便专心训练亲兵。亲兵营扩充为五百人后,吴英雄索性将府邸后面一大片地全部买下修筑军营。拜平日的魔鬼训练所赐,上次比武夺帅,吴英雄的亲兵有十七人成功夺得百夫长之职。这令吴英雄产生了新的想法,他准备将自己的亲兵营变成类似于教导队的组织,因此不但有强化的军事训练,还安排了几个老先生教目不识丁的军汉们认字。 每天早晚的训话中吴英雄亲自向这些亲兵灌输一些基本的价值理念,例如人人平等,天赋人权,生而自由,弱肉强食之类的。一方面吴英雄讲得十分策略,刻意与这时代人的一些看法相衔接,另一方面经历了五代的战乱,儒教衰落,士大夫斯文扫地,普通百姓的头脑确实处在一种近乎真空的状态,才让佛道之类宗教在这时非常流行。 对这些军汉来说,最能接受的便是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稍微有一点头脑抱负的人发现人人平等这个提法很适合他们从底层往上爬,在吴英雄予以首肯后,也变成这个理念热衷的传道士。而普通军汉接受起来最困难是天赋人权,生而自由之类有着强烈的信仰为背景的理念,平日里老老实实的校尉郭年都会问吴英雄:“老百姓生下来就想干啥就干啥,那岂不是杀人放火干什么的都行,衙门不管哪?”反而是那一百个康曲达干送来的粟特青年子弟在听了吴英雄的训导之后对后面两种理念接受的最快,将吴英雄看作穆护(祆教牧师)甚至先知一流的人物,对他加倍恭顺。 就在吴英雄盘着腿挤在军汉们中间,一起听曲吃肉喝酒,兴致正高之时,忽然大门口方向传来一阵吵闹之声。吴英雄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吵闹之声越来越大,方站起身来,伸手让身边几个欲跟着他过去的亲兵继续玩乐,独自走到大门门口,却见两月前跟随麦丽丝而去的张顺和灌通正苦着脸央求守门的亲兵:“孙三哥,我家小姐与指挥使大人乃是好友,你就给个方便,让她进去面见指挥使如何?” 第54章 赔偿 虽然吴英雄有意低调处理这两人脱军籍之事,但亲兵营老兵中早已,加上这段时间吴英雄刻意灌输军团主义精神,令亲兵孙继民非常鄙薄张顺和灌通,不管这两人如何央求,始终板着一张脸道:“指挥使正在犒劳众兄弟,没功夫跟你们和这个胡人婆娘闲扯。” 麦丽丝刚刚到父亲开的酒楼中方才得知,有几个好姐妹被金陵烽火使衙门带去军营劳军,她以常理推断,担心姐妹备受摧残,立刻便带着张顺和灌通快马加鞭赶来要将她们带回去。被孙继民和另外一个亲兵挡在门口,解释了半天却连吴英雄面都没见着,不禁和孙继民大吵起来。她见着吴英雄出来,便娇声喝道:“吴英雄你这坏人,我看错了你,快把我的姐妹放出来。” 吴英雄被她骂得一头雾水,奇道:“你的姐妹又是谁?怎会在我府中?” 麦丽丝气呼呼地答道:“难道不是你将我们店中的几个姐妹请去劳军的吗?真是禽兽不如。”她心中本来有气,此刻操着汉语也不管轻重,骂得十分痛快。 吴英雄笑道:“士卒们为国效命,冒锋矢,卷白刃,我请几个舞姬犒劳他们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再说胡姬们技艺高超,军士们都喜欢的紧。” 隔着面纱都能看到麦丽丝满脸通红,说道:“你好生荒淫无耻。废话少说,快将我的姐妹放出来,我们粟特的女子不像你们汉人想像那般。” 吴英雄这才猜想到她可能有所误会,伸手邀请道:“我不过是请她们去唱歌跳舞,若是不信你便随我一起去看。” 麦丽丝疑惑的看了看吴英雄,快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在张顺的带领下飞快的来到校场,方才看到平日交好的几个姐妹都在军士们围成的大圈子中间唱歌跳舞,神情安详愉悦,不似受到欺负的样子,方才放心,她转过身禁咬着嘴唇,一脸倔强的表情,对吴英雄道:“对不起错怪你了,你们汉人说士可杀不可辱,我刚才骂了你,我会赔偿的。” 吴英雄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既然来了,可不可以为我的军士们跳一支舞?” “啊?”麦丽丝睁大眼睛看着吴英雄,见他的确没有别的意思,便道:“好。但你一定不能对我父亲或者别人说起这件事。” 康丽丝进入场中,用一条碎白花的浅绿丝绢将披头发包起,弯腰将将及地白裙轻轻挽起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光滑细长的小腿,脱掉足上的软鞋,将两手分别贴在腰腹处,做好了跳舞的起势。其他几名胡人乐师舞姬见状都暂停了歌舞,乐师们凑过去和康丽丝交谈几句,然后在一旁准备伴奏,而几名舞姬则站在了康丽丝身周,众星拱月似地的半蹲在地。 一阵悠扬的笛声首先奏起,然后乐师打起手鼓,站在胡姬中央的康丽丝轻轻的将手举到头顶,一双皓腕各有数个金环伴随着鼓点抖动,沙沙的声音与乐声相合,同时纤腰带动双足随鼓点的快速而有韵律的上下点地,上半身虽然只是简单的随着脚点而动,脸上的表情却丰富之极,虽然隔着一层白纱,吴英雄感觉到她神情忽而含蓄而羞涩,忽而妩媚动人,忽而兴奋不安,忽而又带着一份俏皮和张扬。她人还在原地,所有的围观军士都大声鼓噪叫起好来。 忽然一阵胡人乐师弹出一长串急促的琵琶,康丽丝仿佛敏捷的猫一样左顾右盼,双足伴着琵琶的节奏轻盈的跳动,如凌波仙子一般潇洒的在场中划了一个圈子,雪白绮衣随之飘起,犹如飞扬的白鸟张开了翅膀。她身前身后的胡姬则配合着他的动作,都在四方转着大大小小的圈子,美目流盼,伴随着阵阵悠扬而富有节奏感的胡琴,胡姬们像风中的柳枝,像回旋的流水,像燃烧的火焰那样舞动,性感的摇摆着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变换着各种复杂而诱人的姿势,惹得围观的军士们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就连素来持重的几个老校尉也看得脸红心跳。 波斯舞自传入中原后,胡旋、柘枝、胡腾等几种样式都大为风行,康丽丝和胡姬们跳的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不失原来波斯舞蹈的节奏明快,又添加了汉人舞蹈的优妩柔婉,更难的是舞姬们脸上的表情配合着舞蹈的动作变化万端,实在是动人之极。跳到兴起,康丽丝与众胡姬俱都足尖踮起,支撑着身体飞快的旋转腾跃,特别是康丽丝转得飞快,整个人都仿佛白色袍衣一样冉冉飘离地面。 吴英雄亲军营里这些军士,大都是身家清白的小农子弟,从军之前甚少去声色犬马的所在,从军之后从早到晚都是训练,每逢假日恨不得从早上睡到晚间,至多几个兄弟相约去金陵城中的花行、鱼行、饮虹桥一代热闹之处闲逛,或者能仁寺、奉先寺之类的寺庙上柱香,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人俱都安康。这些军卒为了多积攒一点点钱,绝少光顾胡姬献舞的酒楼,不少人到了今日才第一次见这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一开始还有连绵不绝的喝彩声,到得后来,军卒们全都意驰神迷,屏息观看,直到胡琴和琵琶声嘎然而止,舞姬们或站或半蹲静立场中,香汗一颗颗滴从脸上淌下,周遭方才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彩声,就连辛古和萧九这般已是军指挥使的高级军官也像普通士卒一样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和现代参加巨星演唱会的粉丝颇有类似之处。 能在这时代欣赏到如此精妙绝伦的舞技,让吴英雄也感到十分意外,他面带微笑着轻轻鼓掌过后,不禁低头想起穿越前那丰富多彩的生活,忽然一双裹着白绫的纤足从远处走来,抬头一看,却是康丽丝来到面前,身后尾随的都是军士们倾慕的目光,笑着问道:“喜欢这舞吗?” 吴英雄看着她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也因为剧烈的运动而分外红润,心中生出一股怜爱之情,微笑着答道:“你看这些军士们为你们如痴如醉,当然十分喜欢。” 康丽丝有些不满意的皱皱眉头,一边将腰间打结的白裙放下,一边盯着吴英雄的眼睛又问:“那你呢,喜欢吗?” 见她如此在乎自己的观感,吴英雄心中不禁生出一丝骄傲,笑道:“当然喜欢。”他找不着词汇来夸奖康丽丝,又补充道:“我看便是和陛下口中常常提及的窅娘相比,也不徨多让。” 康丽丝闻言微微一愣,低声问道:“窅娘是谁?居然能让陛下如此念念不忘?” 吴英雄见她似乎有些感兴趣,答道:“据说是一位色艺双绝的胡人舞娘,不过我却未曾谋面,陛下还常说,自从窅娘不在宫中以后,再也寻不到有人能够在金莲上起舞了。” 康丽丝听了,抬头笑道:“舞便舞啦,为何要人家一定要在金莲上跳,多不方便。”说完招呼被军士们团团包围的姐妹们一起过来,对吴英雄道:“我这便带她们回去了,你放不放人?” 吴英雄见这些胡姬个个都头上冒汗,显是刚才唱歌跳舞都分外卖力,于是拱手道:“吴英雄代神卫军将士谢过诸位姑娘此番辛劳,待会儿我的亲兵会将酬劳送到府上去的。” 这些胡姬平日里看惯了达官贵人的得脸色,哪想到吴英雄惠如此客气,都受宠若惊,一个个学汉女的模样,依依不舍的向吴英雄与众军士万福道别。 见身边众将,连辛古与萧九二人都目送这些胡姬远去,吴英雄用手指捅捅自己手下这两员大将,笑道:“看上哪一位美人,待我与那康丽丝说说看,与你撮合撮合?”见萧九仍然魂不守舍,吴英雄有些恶作剧的拍拍他的肩膀道:“听说胡女不仅舞跳得撩人,床上也格外厉害,不知是不是真的? ” 吴英雄微笑道:“守口如瓶。”麦丽丝方点点头,随意走到最大的一圈士卒中间,跟正在唱歌的一个姐妹打了个招呼,静静地站到场地中央。 第55章 景象 萧九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笑道:“果真是倾国倾城,无福消受,消受不起啊。”吴英雄和辛古闻言都哈哈大笑。 --------------------------------------------- “徐相,若是由得吴乔和吴英雄他们这样搞下去,忤逆大国,金陵城破之日,恐怕玉石俱焚啊!”监察御史张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沉声道。他们这几个主和的大臣眼见宋军在城下吃了大亏,朝议的时候都装做欢喜鼓舞,下来却立刻聚集到徐弦的府中商议对策。 “自从上次吴英雄用计烧却大军浮桥之后,吾派去与宋国联络的心腹都没有回来,也许曹将军以为我等与吴英雄共谋设计陷害大军,迁怒于我等,这可怎么办?”说话的却是满脸焦急的昌德宫使刘承勋。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给吴英雄上好的铠甲军械,他能这么嚣张么?”知制诰张洎怒斥道,他位高权重,又深得蔡煜的信重,训得刘承勋不敢反驳,刚刚低声解释一句:“下官明明只给了他一些次等的盔甲。”便引来张洎重重的“哼”一声,吓得刘承勋不该再多说话。 “各位,陛下受吴乔与吴英雄这两个人的蛊惑,一意孤行,我等更要和衷共济,挽此危局。”徐弦不愧是丞相风度,一开口就让有些气急败坏的同僚都静下来听他说话,他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道:“吴英雄有个‘以战迫和’的说法,虽说不自量力了些,但也有可取之处,让他们跳出来打一打,北朝方能知道,要安抚江南士民,非得依靠我等不可。” “徐相,你可千万不能也受了吴英雄那狂徒的蛊惑啊,听说南征军中已有声言,打下金陵后必定屠城,若是让吴英雄再激怒宋人,我恐覆巢之下无完卵矣。”昌德宫使刘承勋虽然甚是敬畏徐弦,此时却不得不开口力劝道。 “你到我是这等糊涂吗?”徐弦横了他一眼,沉声道:“打,还让他去打去,但关键时刻,还需要我等挽狂澜于既倒。”他在此不愿将话说得太深,转头问张佖道:“三司会审那被吴英雄下狱的小长老江正,可曾招认他确是江北派来的细作?” 张佖皱眉道:“这人明知招认了便逃不脱一个死,现在仍是打死也不招,不过以下官看来,此人必是江北细作无疑。” 徐弦叹道:“果真如你所料便好,与南征大军议和之事,恐怕还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幅圆转遒劲的大字底下,却是一个锦袍玉带的人在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上面银钩铁画般的楷书写着“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钱王既已决心归顺北朝,何必当断不断。若是首鼠两端,恐反遭英主之忌。”说话的是吴越王钱俶素来倚重的谋臣范隐,他见钱俶舍不下割据一方的荣华,将蔡煜写来劝他共同抗宋的书信取出来看了又看,出声劝道。 钱俶点点头,问道:“今日丁德裕可是又来催促进军了?” 范隐点点头,道:“下官以主公身体不适为由将他推脱,不过那丁德裕声言,十日之内,若是我军再不发兵攻打常州,他就独自带领江北过来的五千禁军去打,同时上书陛下。” “这个莽夫。”吴越王钱俶有些痛苦的摇摇头,若是北朝都是文臣就好了,金陵文臣当政,对吴越便向来客客气气,不但每逢灾荒年景前来送钱送米,就算有些小人主战也必定会马上被这些文臣攻击。可惜唐国太弱了,吴越的国策是竭力以事大国。 见钱俶脸现烦恼之色,范隐眼珠一转,凑近道:“反正还有十日拖延,下官的属下从乡间搜集到一对绝色美人儿,已经送到后帐中,不如主公先去解解心烦,再做商议如何?” 钱俶闻言脸色 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 冥寞重泉哭不闻,萧萧墓雨人归去。 白居易所写的寒食日诗《寒食野望吟》描写的正是在寒食节这天,家家上墓扫拜的情形。这日正是寒食,昌德宫中的柳树开始发出嫩黄的新芽,宫女们在花园中挂起彩绳,荡着秋千,竞相嬉笑打闹着。面对着春意盎然的景象,江南国主蔡煜却吟出这首悲凉的诗。 在金陵西南面的祖堂山上,安葬着两代南唐先皇,往年寒食,蔡煜都会率领文武大臣们举行声势浩大的祭奠仪式,可是今年寒食,由于宋军围攻金陵,更在祖堂山北面的牛首山扎下大营,蔡煜有心想要拜祭前代君王却不能成行,心中郁结难胜,是以传召神卫都虞侯吴英雄入宫商议。 见蔡煜愁眉深锁,吴英雄心道史册上对此人纯孝的评价倒是中肯,拱手道:“陛下可是心中想念历代先王,有心上祖堂山拜祭?” 蔡煜叹了口气,点头道:“先王在时,虽然一开始未曾想过要传位于吾,但却对吾最为慈爱,与如韩熙载、冯延已等名臣饮宴之时,最爱让吾即席赋诗,然后便会赐些珍贵的名人书画法帖给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情景还历历在目。” 吴英雄也感慨道:“世人都说天家亲情淡薄,先皇和陛下却都是重情之人。” 蔡煜有些吃惊的看着吴英雄,半晌才道:“吴卿真是率直之人,帝王之家亲情淡薄我虽有所感,却是第一次从臣子口中听到。” 吴英雄醒得口误,忙俯首告罪,蔡煜摆摆手道:“你说世人皆如此说,那想必已是坊间流传之语,只不过别人在吾面前不敢直言罢了。”说完他凝视着吴英雄,缓缓道:“眼看宋人大军侵凌,明年此时不知吾还在不在金陵,吴卿,可否保护孤前往祖堂一趟,拜祭两位先皇?” 吴英雄苦笑道:“敌军虽然刚刚吃了大亏,但五万大军盘踞城外,陛下万金之躯,贸然出城哪怕受到一点点惊吓,丞相等还不把末将九族给诛了?” 蔡煜见他没有拒绝,却故意作出这副样子,笑道:“你官拜神卫都虞侯,就是丞相想要动你也不是容易之事,偏把自己形容的好似六部属官一般可怜,再说你孑然一身来到江南,哪里有九族来诛?” 吴英雄唯有抱拳道:“既然圣命不可违,臣只好遵旨,不过陛下此番出城需得微服,不可使用天家仪仗。” 蔡煜点头答应,于是吴英雄便下去找到辛古,带了一百骑兵陪同蔡煜出城望祖堂山而去。 话说宋军浮桥被吴英雄烧毁之后,士气受挫,江南大营粮草匮乏,虽说在行营都部署曹彬的严令下仍然坚持围攻金陵,可在城外的抄掠却收敛了许多,是以吴英雄护送着蔡煜从金陵东门出发,绕了一个圈子前往祖堂山,一路都没有遇到任何宋军。 吴英雄派了三十名军士在陵园周围警戒,自己则边等待蔡煜,一边打量起周围的地势。先主蔡弁的钦陵和中主蔡憬的顺陵俱在此处,二陵相互毗邻,东依红山,北靠白山,西临山谷,远观群山,形如一条游龙,祖堂山乃龙首,二陵正位于龙口位置,真好一个风水宝地。 此时唐国未灭,一意攻打金陵的宋军也还未想到来侵扰江南国主先人陵墓,因此二陵的维护颇好,周围松柏森森散发出幽幽古意,享殿、斋宫壮丽森严,碑亭、御桥、华表并石人、石兽林立在方圆数里的陵区之内。 吴英雄心中暗想,按说金陵乃是龙蟠虎踞之地,可就是出短命王朝,就连这陵墓位置选址甚佳的南唐也不过仅历三世,说实话,南唐这三位皇帝放在中国历代的君王当中还真算不上是暴君或者昏君。就连广为后人诟病的蔡煜,除了与赵匡胤相比少了一点雄霸之气外,比后来宋徽宗强了不止一点点。难道真是的秦始皇在此处派了金镇压住了此地的王气? 只见陵墓碑前的蔡煜忽而默然良久,忽而又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居然潸然泪下。吴英雄心中不忍,踱步走开,正遇到匆匆而来的辛古,便问道:“何事惊慌?” 辛古道:“哨探来报,约有宋军骑兵两千,一路奔此地而来。” “什么?”吴英雄心中一惊,宋军甚少有如此大队骑兵一齐出动,难道是又有细作给宋军传递了消息不成?他急忙走到蔡煜身后,低声秉道:“请陛下节哀。今有宋军大队骑兵靠近此地,吾恐怕来者不善,请陛下速速移驾回宫。” 蔡煜转过身来,面容惨凄,低声道:“吾追思先皇,已然失却方寸,一切全由你安排便罢。” 吴英雄便立时请蔡煜上马,由辛古率七十骑兵护送往金陵南门行去,自己则带着三十骑兵往宋军来路查探虚实。转喜,拍拍范隐的肩膀道:“好吧,你且去吩咐众军将做好准备,十日之后若是丁德裕仍是坚持要单独出兵,那我们便和他一同攻打常州。”转动肥大的身躯施施然往后帐而去,范隐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第56章 退路 马军都都虞侯蔡汉琼带着两千骑兵朝着祖堂山方向且行且顾,在蔡汉琼看来,这一趟多少出来的有些荒唐,曹彬打仗不胜到还罢了,听说不少江南百姓在寒食自发去唐国二陵祭扫之后,忽然发怒要将那些心向唐国的百姓全部抓到军前效力,按理说这样莫名其妙的差事应该交给忠猛、广德这些普通禁军便可,却偏让自己带着两千龙骑军出来,还一再叮咛,若是遇到金陵城中出来的江南人定要全数捉拿,一个都不可放过。 真是笑话,五万大军日夜攻打金陵,却没有将金陵围死。江南人长相、口音都一样,难道自己一个一个都抓起来不成?想到此处,蔡汉琼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曹彬这个人啊,打仗不干脆,还真是靠着每天和那些文臣们打躬作揖才混到如今的高位。不过憋在大营中也是气闷,不如出来转转,蔡汉琼想到处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极目远眺,春江水暖,处处柳枝挂上了新绿,可惜田间的农地有些荒芜,原北应该种上庄稼的地里如今长满了茂盛的荒草。 忽然,前面出现了数十匹马,穿着南方流行的纸甲的骑兵们或站或卧,见到自己这支大队骑兵完全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蔡汉琼心中犯疑,将手一举,两千骑兵都停住了马。 吴英雄见宋军大队骑兵直奔祖堂山而来,眼下辛古带蔡煜刚刚离去,若是任由宋军这么过去,说不定正好撞见,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汉时蔡广用过的空城计,命令三十骑兵在附近一座树林之外全都下马,就地休息,宋军逼近到五百米之内时再上马退入树林,然后相机返回金陵。 眼见宋军骑兵在千米之外便停住,吴英雄道今日碰上个谨慎的,此计得售,忐忑不安之下心中暗自欣喜。就这样与宋军骑兵相持有一炷香功夫,估计即便此时宋军全力追赶,辛古他们也能安然入城,吴英雄便站起身来,准备带领剩下这三十骑兵离开,忽见从宋军骑兵的后方又赶过来一队数百人的骑兵。 这日曹彬得到右军都监王侁的密报,本朝潜在金陵的细作,人称小长老的江正,给南唐有心议和的朝臣给放了回来,还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江南国主蔡煜居然微服出宫拜祭先王陵墓,随从护卫不过百人,而随架的将领正是两次让宋军吃了大亏的神卫都虞侯、兼领锦帆指挥使吴英雄。 曹彬拿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大喜过望,如果能够成功伏击蔡煜,以蔡煜为要挟,兵不血刃的拿下石头城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上次唐军要烧毁浮桥,王侁给的消息似是而非,惹得自己遭众将耻笑,特别是南军得手之后,在军中的威望几乎跌到谷底,近日若不是自己屈意包容,有几个悍将几乎当场在分派军令的时候便要和自己顶撞。此番王侁给的情报太过不可思议,若是自己如实向带兵将领交待细节,万一此事不真,恐怕又要落人笑柄。近年来陛下越发忌惮军中结党,自己也越发小心翼翼的侍奉,可现在南征诸将中居然没有一个可以托以秘事的心腹。 思来想去,曹斌最后还是决定派一向用兵谨慎的老将蔡汉琼带两千龙骑去搜捕所有拜祭唐国先王陵墓的百姓,如果能抓到蔡煜当然最好,就算抓不到,也不折损自己的威望。 蔡汉琼出发之后不久,右军都监王侁到曹彬帐中商谈如何接洽江南降臣之事,曹彬便将自己分派蔡汉琼前去抓拿一应扫墓人等的事情说了,王侁当即大惊失色道:“国华此番误矣,那吴英雄素来狡诈多计,此番他带出来的兵少,必然会设法虚张声势,掩护蔡煜走脱,蔡汉琼素来谨慎,最易中这疑兵之计。若是派前军曹翰,东西班直蔡怀忠之类的悍将,单纯以力破之,反倒容易成事。” 曹彬一听之下方才大悔,急急忙忙亲自率领三百亲兵,与王侁一道直追蔡汉琼而去。一直到祖堂山下,看见蔡汉琼带领的两千骑兵在一座树林前迟疑不前,曹彬乃熟读兵史之人,一问情况便知蔡汉琼中了空城之计,眼下敌军三十精骑尚在千米之外,背后又有树林可退,自己这边就算发力去追,恐怕也只能捞到一些虾兵蟹将而已。 吴英雄正待率亲兵退入林中,忽然一骑从宋军大队中奔出,跑到近前高声喊道:“前方可是神卫军吴都虞侯领军,江北故人相约军前一会。” 吴英雄正迟疑未决间,却看见又有两骑越众而出,跟当先拿骑兵吩咐一句后,那骑兵便打马奔回本阵。后来那两骑一骑立在两军之间,另一骑则继续前行到吴英雄这三十骑兵之前,正是大宋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右军王侁。 王侁身穿盔甲,外罩一领剪裁得体的青色锦袍,一幅儒将作派,呵呵笑着抱拳道:“日前不告而别,还望吴兄见谅。今日碰巧,我与行营都部署曹彬大将军前来游玩,偶遇吴兄,曹将军久闻吴兄大名,请小弟特来邀吴兄在军前一晤。” 吴英雄一见是他,心中就加倍警惕,口中冷冷回道:“请转告曹将军,你我分数敌对,各为其主,若有话说,不妨留待将来贵军班师江北,两国重归于好之日。”说完回马便待离开。 王侁却笑着的伸手拦道:“眼下虽然你棋高一着,烧缺了大军浮桥,可南北强弱悬殊你也是知道的。我等虽为敌对,但公心不废私谊,吴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者,现在大军诸将攻城受挫,欲在城破之后屠城之声甚高,我一再向曹将军进言却未必能劝阻。还需吴兄能对曹将军晓以利害。万一将来城池不守,将军一念之仁,却可挽救金陵满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说完将手收回,微笑着看着吴英雄。 吴英雄听王侁如此说,心下明白他所言非虚,沉吟片刻后慨然道:“曹将军亦是天下有数的名将,我也久仰,今日便在军前一晤,也是幸事。”回头跟亲兵们吩咐几句,便拨马向两军之间而去。 曹彬见王侁带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将领来到跟前,知他便是连续让宋军吃了两次大亏的唐军神卫都虞侯吴英雄,心中还是对此人居然如此年轻暗自吃惊。想到自己半生沙场拼杀,虽然眼下大军在手,隐然已是大宋武将之首,却也是四十许人,不由生出一种后生可畏之感。 他正自感慨,王侁便将二人做了个介绍,然后笑道:“曹将军,侁寓居金陵之时,吴兄与金陵父老招待甚周,吴兄听闻我南征军中多有屠城之议,特来向将军吴说利害。” 曹彬这才回过神来,沉声道:“吴将军刚刚烧却我大军浮桥,行营将士死伤累累,若打下金陵而不屠城,如何震慑江南士民?”他看着吴英雄又道:“吴将军如有心弃暗投明,彬保证向陛下举荐于你。” 吴英雄哈哈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曹将军如喜欢这江南风物,不放弃宋归唐,德亦可以有幸与曹将军为同僚。”他转头对王侁道:“至于屠城之说,德只觉得甚是可笑,特来向曹兄分说一二。” 第57章 防备 “哦?”曹彬眼看着他侃侃而谈,气势上比他这半生戎马、统军十万之人亦不落下风,心中暗暗称道。 “王兄,你说着江南一方国土,现今是谁人所有?”吴英雄笑着问王侁道。 “江南早已向我朝称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是我朝陛下所有。”王侁不知他是何用意,说出一个标准答案。 “你错了。”吴英雄正色道,“前朝大唐正朔尚在,江南尚可称为中原之附属,近世乱离,枭雄并起,蔡氏经营已历三世,自成道统,一日蔡氏不降,江南一日便非赵氏所有。” “这个好办,打下金陵后,把蔡煜解送汴梁即可。”曹彬面无表情的接道。 “然而到了那时,金陵之土地乃赵氏之土地,金陵之百姓乃赵氏之臣民。”吴英雄微笑道,“贵军上下若是为了泄愤而屠戮金陵,贵国陛下目前虽然可以姑且容忍,总有一天会计较此事,曹将军乃是全军主帅,到的那时,恐怕难有一个好的收场。” 曹彬脸色一变,他离开汴梁之前,赵匡胤曾经亲自告诉他“城陷之日,慎无杀戮。”他不过以为是陛下仁慈而已,经吴英雄这么一说,联系许多事情来想,才发觉赵匡胤的确是将天下当作了自己的私产。若是真的在金陵屠城,与屠戮任何一座大宋的城池一样是在破坏赵氏的江山。而这些人的子孙将来是大宋子民,世世代代要将自己这骂名流传,当下心中警惕。 旁边王侁趁机道:“吴兄此言甚是,还请曹将军三思。” 曹彬沉吟半晌,傲然道:“吴将军话虽然有理,但有道是慈不掌兵,若我为了震慑江南士民,在金陵镇压溃军乱民也还说得过去。要我强令诸将秋毫无犯,须得应我一事。城破之日,解甲归降,我将你与蔡煜一起押送汴梁后当举荐于你,陛下若有问起,你便道愿到我军前听用。” 吴英雄心道城破之后阖城大小还不任你处置,到时候连蔡煜都会降,不过若是答应此事未免失却锐气,王侁这小人搞不好要拿去大做文章,便道:“金陵城固若金汤,我朝君臣上下一心,其实将军可以轻易攻破,将军以此为条件未免太过吃亏。德到另有一个提议。” 见曹彬和王侁都没有反对,吴英雄便接道:“将来德与曹将军对阵,若侥幸赢了,则放曹将军一条生路,决不穷追猛打。” 他这话说得甚是平和,曹彬听在耳中却有如巨大的讽刺,他怒极反笑,哈哈哈大笑数声之后喝道:“吾二十岁总发从军,经历大小百余战,戎马半生,从普通军卒一直做到大将,却从没有人敢对我这么狂妄的。小子,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放我一条生路。”说完举起手掌听在半空。 吴英雄脸色不变,沉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曹将军可要小心了。”也伸出右掌与曹彬在空中响亮的击掌三次,方才拨马转身,带着三十骑兵望金陵南门而去。 望着吴英雄的背影,曹彬沉吟道:“秘权,你觉得此人如何?” 王侁感叹道:“此人倒是一个将种,可惜太过妇人之仁。”曹彬点点头,又道:“也狂得可以。”两人相视一笑,拨马往本阵而去。 --------------------------------------------------------------------------------------- 杭州城垣上旌旗猎猎,吴越王钱俶面无表情的看着宋将丁德裕带领着一千云骑军,四千雄捷步卒从城门鱼贯而出,这帮江北的骄兵悍将总算离开杭州了。他们名义上虽然是来相助自己攻打唐国,可这支人马停留在杭州一天,钱俶就觉得如芒刺在背。 大宋的禁军都是各节镇选拔的精锐,体格高大粗壮,衣甲鲜明,骑兵胯下都是北地良马。平常这些禁军在杭州城中走动,本地的军卒绝不敢上前招惹。在信奉“天下唯兵强马壮者得之”的年代里,这些精选的士卒也别有一种优越感,特别在吴越这等属国,举手投足间一幅趾高气扬的作派,却令吴越的君臣别有一种屈辱感。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吴越本地的镇国、镇武诸军共计三万余人,杭州本地自春秋始便以兵甲犀利著称,这些杭州兵虽然不像北地劲卒那般高大威猛,却别有一种彪悍执拗的神色写在脸上。另有一万水师大军由吴兴出太湖向南唐进军。 与水师大军相伴的,是大队吴越民夫运送的军粮辎重,宋国大将曹彬早有军书过来,着吴越国速将军粮三十万石送至金陵城下。这些年吴越国为了进贡大宋几乎是刮地三尺,仓促之间要凑出三十万石粮食来实在不易,无奈之下只好又向民间征发,惹得怨声四起。那宋将丁德裕更是无理,居然借口自备军粮,纵容士卒抄掠乡间,其间不乏借机作奸犯科者。 钱俶微微叹了一口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四十洲”,这样的威风,这样的豪情,业已不再属于吴越了,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赵匡胤手中的一个棋子,甚至还不如一个嫡系的将领。 “陛下,现在是否可以起驾出征。”前来询问的是镇国都指挥使王谔、镇武都指挥使金彦滔。这二人都是跟随钱俶多年的爱将,。 钱俶默然点点头,一甩朱红的披风,随着二将走下城楼。 御营亲兵就等在城楼之下,待国主翻鞍上马之后,大军逶迤向唐国的常州开去。 ----------------------------------------------- 与此同时的千里之外,黑云都指挥使呙彦也高高的立在马上,面色不定。 他的身后身后是队形严整却因为长途行军而疲惫不堪的大队骑兵。骑兵们和战马的铠甲都已卸下来卷在一起由身旁的牲畜驮着。若不是蔡煜圣旨催促,吴英雄又来函反复吴说利害,呙彦才舍不得让他的骑兵以强行军的方式赶往金陵。五千骑的队伍本应是气势非凡,但此时的黑云都却是一幅人衔枚,马裹足的作派,不但没有打出旌旗,更一路绕开集镇,除了派一些小队以官府的名义向经过的村庄征发一些必要的补给之外,全军沿途都不许私自离队。 “指挥使大人,我们不过五千,今番去金陵便能打退宋军吗?”手下的心腹爱将马承彦问道。 “但我们是江南仅有的骑兵。”呙彦看了马承彦一眼,平静地说道:“大军决战,舍我其谁。” 卷三六朝如梦鸟空啼第四十八章常州 “萧军使,遵照您吩咐,江阴、宜兴的守军已经退回州城。”知常州军州事禹万诚俯身秉道。 “知道了,敌军的情况怎样了?城中老弱妇孺可曾全数疏散?”赶在宋军围城之前,萧九奉吴英雄之命率领六营神卫军进驻常州,随即接管了常州防务。 “城中除各军兵卒近万人人外,只留有得用丁壮万人,所有百姓都已离开州城护送往乡间安置。吴人在九仟墩扎下大营,并在我城的四面城门外都有扎营盘。宋将丁德裕率军进驻南门外军营,日日都在向我军挑战。”禹万诚恭声道,萧九虽然是随吴英雄新进窜起的将领,但来常州之后,一切安排井井有条,俨然一幅军中宿将的模样。还不怕担丢弃城池的干系,命他撤回了原来戍守江阴、宜兴两地的军兵,不但使常州城的兵力加厚,而且避免了无谓的损失。 第58章 发射 萧九笑着点点头道:“命令军将们不可出战,你且随我到南门外看看那宋将是如何嚣张。” 二人这便来到常州南门城楼,守将观察推官郑简见礼后气愤道:“这帮宋人日日在城外辱骂,可着实让人气愤。” 萧九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大约有千余宋军在南门外列阵,中间近三百名手持刀盾长矛的身材粗壮军卒列成方阵,两翼则各有三百弓箭手,阵前高高地挑着一个圆顶的遮阳伞,一员大将高坐马上居于伞下,仪态甚是嚣张,大约十数名声音洪亮的军士操着一口汴京口音向着城头轮番高声叫骂。在宋军军阵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营盘,足以容纳两万军士不止,营盘周围修好了三尺高的矮墙,矮墙上立着削尖的木桩连成的栅栏,矮墙前面则挖了深三尺宽六尺的壕沟。从宋军营盘向东西两边伸展出去,数千吴越军正在日头底下挥汗如雨的挖掘壕沟和矮墙,可以想见,当敌军四面的营盘伸出的矮墙连为一体之日,就是常州城彻底被围困之时。 萧九见禹万诚和郑简见到宋军企图围死全城都脸现惧色,想起临行前吴英雄对他的交代,指着城下的壕沟笑道:“吴越军挖掘这些壕沟甚是不智。宋军江南大营每天消耗粮草无算,现下与江北交通不便,难以持久,正久旱盼甘霖一般盼着吴越军前去会合。吴越军想用长围久困来减少伤亡,恐怕曹彬第一个不干。我看不久他们就会放弃这些壕沟强行攻城了,而且会是四面合攻的架势,通知军士们在城头上尽力多放一些滚木擂石,此番从金陵带过来的猛火油全都紧贴城墙内侧放好。宋军一日不开始攻城,没有我的命令,城上不得发一弹一矢,免得让敌军窥测到我军虚实。” 他交待完这些,心中有些感慨,这情景仿佛回到从前,面对宋军兵临城下,十万蜀军解甲归降,谁料宋人贪暴嗜杀,激起兵变,宋军便藉此杀了蜀军首领全家,还霸占了他的女儿,迫得他不得不反,一时间西川十六州群起响应,无奈力有不逮,蜀军最后兵败灌口寨。萧九在乱战中重伤后被二郎教中人相救,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宋军居然在成都屠杀已经归降的蜀军两万人,而萧九的亲族具在军中罹难,肝胆俱裂之下,他自觉还不如死在战场上来的好,为报答张阿朗救命之恩,他改名换姓入了二郎神教。 萧九紧闭双眼,将一双哀怨决绝的眼眸从心中抹去,重新注视着城下还在耀武扬威的宋军,问道:“当年在金陵城下,也有这么一帮不知死活的东西天天在城外叫骂,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敢问萧将军,如何了?”郑简堆笑着凑趣道。 “全都变成了死人。姑且让他们嚣张几日,时机一到,便是这帮龟儿子授首之时。”萧九满怀恨意的答道,仿佛城下站着的便是那些屠戮西川的敌人,他看了看身边郑简,吩咐道:“适才看到城墙里面还有一些民房需要尽快拆除,以防失火或者坍塌影响守城大事。”见郑简唯唯答应,萧九片刻犹豫后便道:“记下被拆掉房屋的主人姓名,此战之后常州府库拿出钱粮赔偿他们。” 啪的一声,丁德裕将一卷帛书扔到吴越王钱俶面前,镇国都指挥使王谔被他的傲慢所激怒,按剑正欲上前理论,却被钱俶眼神止住。钱俶稳了稳心神,微笑着问道:“丁将军,这是什么?” 丁德裕傲然道:“此乃曹将军军书,金陵城下吃紧,我军必须加快攻城,务必在十日之内拿下常州城,尽速北上与西南面行营回合。” “什么?”王谔一听之下急得几乎跳起来道:“常州城虽不大,却是拱卫金陵南面的重镇,隋代以来数百年不断加固城池,又兼为附近州县粮商云集之所,不算官府所积,单单城中粮店的存粮便够守军支撑许久。你居然说要十日间拿下此城,岂非痴人说梦?又或者只能拿士卒的性命去填。” “军情紧急,岂容你等拖延。若是钱王怕折损了吴越军力,末将便上书朝廷,加派军马来打常州便是。”丁德裕心知王谔所言句句是实,嘴上却毫不退让,眼睛紧盯着钱俶。 “丁将军,非是本王有意拖延,常州乃唐国重镇,本王料定只需将此城围住,蔡煜必然会派人来救援,我军就可以伏击援军,在野外与唐军会战,岂非比浪掷将士们的性命去攻城来得划算,更何况只要城中守军明白外援已断,投降是早晚之事。”钱俶按捺住火气,淡淡地向丁德裕解释道。 丁德裕心道你这个差点被留汴京城里回不来的降王居然敢教训起吾来了,沉声道:“钱王深谋远虑末将佩服,不过南征大军以曹将军所率为主,东西两路皆是策应,眼下曹将军急需我等前去回合,若是误了军期,耽误合攻金陵,哪怕常州城下仗打得再漂亮,将来在陛下那里恐怕也不好交代。” 钱俶思忖良久,沉声道:“也罢,传令全军,明日四面攻城,我军大营移师常州南门之外,我要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阵。”说完将手一摆,止住正待争论的王谔。 丁德裕这才笑道:“钱王果然是公忠体国的贤王,末将已经在南门外修好大大的营盘,今晚钱王便可带领部属进驻。”说完哈哈笑着走出帐去。 王谔怒视着他的背影,转身向钱俶下跪秉道:“钱王三思,将士们蚁附攻城恐怕死伤惨重啊。” 钱俶叹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如此,只是以小事大,便免不了要吃些亏,受些气。要不便如金陵蔡氏一般,自取灭亡。” 次日天未透亮,镇国军在常州城南城东,镇武军在西北两面架设的投石车开始持续不断地往城中抛射石弹和纵火之物,一时间常州城如同下起凶猛的石头雨,好几处来不及拆除的茅草房失了火,城中丁壮只得手忙脚乱用预备的水龙土灰等灭火之物补救。钱王亲自督阵的南门外更架起千张床弩。 一队队吴越军士肩扛着巨大的云梯向城墙冲来,直到他们冲到近前,萧九才命令军卒们上城墙放箭,将粗大的绳索套好的擂木一次次的放下去,砸得许多爬到一半的吴越军卒惨叫着掉下去。偶尔有一些爬上城头的吴越军卒也纷纷被守城的军卒挺枪刺死。 南城门外,钱俶皱着眉头看着惨烈的攻城战,低声下令,床弩加紧发射,又有五千镇国军精兵扛着云梯,推着撞车涌到城下。一时间南城墙上箭如雨下,粗大弩箭能够直接将守军手中的盾牌扎穿,城墙上根本站不住人,守军只得躲在城楼或者墙边的甬道中,没过多久粗大的弩箭竟然将一面城墙钉得象刺猬一般。而攻城的吴越军凭借弩箭的掩护在城下挤作一团,有的拼命推动着撞车冲撞被守军堵死的城门,有的拿着铲子在城墙下面挖洞,竖起的云梯上满满的爬满了士卒,只待己方的弩箭停止,便要涌上城去。 萧九堆积在城墙前面的敌军士卒越来越多,心中暗道大人果真是神人,便按照吴英雄所授之法,命安置在城中的投石车发射石弹,这些投石车早就测好了方位,大部分石弹都落在离南城墙不到百步的狭小范围内,一时间这里猬集的吴越军被砸得血肉模糊,甚至有的石弹直接命中了架好的云梯,连人代梯到了下来。 第59章 战斗 眼看本军在城下伤亡越来越多,再拖下去只怕要尽数被石弹砸死,钱俶咬牙命令停止发射弩箭,抢过鼓棰亲自擂响战鼓,伏在云梯之上的吴越军卒纷纷跳上城墙,下面的军卒也都不顾天上石弹纷纷,口衔着横刀强行往上攀爬。 说时迟那时快,宋军的弩箭刚刚停止,大队的神卫军弩兵便从甬道冲出来,三人一组对这所有搭设着云梯的垛口持续不断地发射这弩箭,抢先登城的吴越军卒几乎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面容便被射倒在地。借此机会,守城军士合力拿着粗大的拒钩将一座座云梯顶下城去。 一天的战斗下来,四面合攻的吴越军死伤枕藉,在常州城下遗尸数千,就连监军先锋使丁德裕也看不过眼,亲自率雄捷军在南门外登城攻击。还是被守军杀了下来,丁德裕的手臂还被射中一箭。 卷三六朝如梦鸟空啼第四十九章攻守 虽然白天进攻遭到挫折,当天夜里,大宋与吴越联军在城外点起了无数的篝火,床弩和投石车不断的巨大的弩箭和石块投入城中,四面城门的吴越军也在不断的试图抢上城墙。 “跟这帮杭铁头较量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打仗这么卖力的。”推官郑简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到了午夜时分,宋吴联军的喊杀声丝毫不见削弱,反倒是城头上的唐军士卒们疲惫不堪,远远望去,城池下面宋军的的火把好像满天星斗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此乃敌军的疲兵之法。传我将令,士卒们分为三队轮流休息。各城门都要安排五百精锐在甬道和箭楼里候命,随时将登城的宋军杀下去。”萧九拍了拍城垣垛口,皱着眉头举起手掌,发现沾上不少乌黑的血块,低头看地上也有不少厚厚的血泊。 “白天有一伙宋军在这里登城,云梯被投石机砸断了退不下去,就靠着城垛顽抗,最后被我们的弩手全数射死在这里。”郑简忙解释道。 “战场需及时清理干净,不可影响我方士卒在城头活动。”萧九嘉许似地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他已经沿着四面城墙走完一圈,敌军的攻势并不猛烈,看来只是希望在夜间也保持一定的攻城压力,使守军得不到必要的休息。 城中,没有轮着休息的壮丁在四处收集白天宋军投入城里来的石块,这些东西经过选拣,第二天又能投回去。几处白天被点燃的房舍已经无法扑灭,壮丁们只好将周围的几栋房屋一起拆掉,等着中间能烧的东西都烧掉之后再清理火场, “哎呀,这不是我爹的墓碑么?”一个青年带着哭腔喊道,旁边的同伴凑过去看,只见一块半块石碑还是还写着“先考蔡滚之”几个阴文篆字,下面半截却不知被投到哪里去了。墓碑的上半截虽然蒙满青苔,断痕还是崭新的。 “爹呀,孩儿无力保护祖宗坟茔,是为不孝啊!”那青年大哭起来,旁边的伙伴不住的劝解。带着一队军卒路过的萧九听到他的哭声,皱皱眉,厉声道:“好男儿就当快意恩仇,你如此嚎啕大哭,难道城外的仇人就会少了一根毫毛不成?” 那青年见这军官身边簇拥着数十名护卫,气势凌人,一时有些被吓傻了,蠕蠕说不出话,萧九见他样子窝囊心中有气,大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可拉的动弓箭?” 那青年止住悲声,涕泣答道:“小人姓蔡,单名一个简字,字国栋。在私塾中也曾跟着先生习得射箭,能开一石半弓。” “既能拉弓射箭,那明日就上城头,你找神卫右军,就说萧九让你到军前效力。”萧九大声道,话语间带着一种让人凛然遵从的威势,说完便带着军卒往前而去。 这名叫蔡简的青年兀自愣在当地,旁边的同伴轻声道:“小蔡,这些可遭了,你被抓了丁啦。” 这一下却让蔡简回过神来,咬牙道:“毁我先人坟茔,此仇如何能忍,那军汉说得对,与其在此哭泣,不如上城头打杀几个狗杂种。”说完也不管正在做的劳役,郑重地将父亲墓碑捧回家中放好,自寻南门下神卫军军营而去。 第二日,轮番骚扰守军的吴越军卒自回营休息,昨晚饱睡一宿的宋军和吴越军又加倍凌厉的攻城。原先准备的石弹几乎用掉一大半,投入城中的石阶,磨盘,石礅,墓碑等物也越发多了起来,城中壮丁见着这些物事,越发愤恨,加倍出力的帮助军队守城。 常州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民风彪悍,除了州城外,东面有潞堡、武堡,西面还有大姑堡、小姑堡,南面有方堡、圆堡,北面有韩堡,酉寿堡等十数座堡垒,皆是地方士绅乡民借以存身之所。宋军东南面行营五万大军攻入常州地界后,四面八方的百姓便涌入这些堡垒躲避。这些百姓对宋军倒没有什么恶感,却对吴越军深恶痛绝,概因为吴越与唐国常年交战,时不时地便会派兵进入常州地界,四处烧杀抢掠。 宋吴联军苦攻常州不下,退下来休整的吴越军就打起了周围坞堡的主意。义兵乡民如何是带足各种攻城器械的官军的对手。几个闭门不纳的坞堡被打破之后,不但将东西抢了,还将全寨上下烧杀一空。立时吓得其他的坞堡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爹,难道你真的要放那些畜牲进来?”一个身穿白袍,腰胯金刀的少年跪在地上,双眼通红。 “檀儿,非是爹懦弱,难道你没有看到那大姑堡、小姑堡闭门不纳大军的下场吗?你韩伯伯何等英雄人物,韩家堡不也只有俯首听命?”顾寿一边说,一边咳嗽着。是常州有名的富商,今年已经快七十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这个血气方刚的独生儿子顾檀,他老来得子,实在是不希望与宋军的冲突葬送了根深叶茂的顾家。 “父亲!”顾檀还待争辩,顾寿却已闭上眼睛,挥手道:“你退下去,吩咐庄丁,开大门迎接王师。各家各户都老实呆在家里,他们要拿什么东西,便任他们拿去。” 顾家坞厚重的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早已在外面等的不耐烦地吴越军一拥而入...... 城头的攻防战仍在继续,常州城不大,周长只有二十里,但城墙却高而厚,城内有水源,有着深深的护城河,四周都是平地。在兵学上这样的城市叫做雄城,最是易守难攻。鉴于城中不缺粮食,当萧九将四面八方的小城中的守军全都收缩进常州以后,小小常州城内竟然屯了上万的南唐军卒。当宋军决心拼死要在十日之内拿下常州之后,常州的城垛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日夜不停的五天的攻城战让常州城内外两方都死伤惨重,萧九不是个讲究仁义道德的人,宋军士卒在城下积尸累累,但只要看到有收尸的小队,他不但不按照惯例予以放行,反而集中弩箭攒射,宋军吃了好几次亏以后,也就只好放弃收尸。城外尸横遍野,此时虽说是初春天气,一天以上的死尸却已经开始发出恶臭,攻城战进入第五天之后,扛着云梯推着撞车的宋军士卒全都要用浸湿的布条勒住口鼻方能行进。 城中的情况也类似,每天死伤都在千人以上,城墙上死于宋军石弹和弩箭的人远远高于短兵相接时肉搏而死的。现在守城的唐军已经学会了瞭望宋军指挥放箭发矢的旗语,只要发现旗帜变化,军卒们立刻连滚带爬的从城垛跑回到甬道躲藏。饶是如此,还出现了甬道恰好被巨石砸中,藏身军卒一下子被压死十几人的事情。有的时候宋军不顾天上还飞着自己发射的石弹巨弩强行登城,萧九郑简等将也只好督促士卒冒着石弹和箭雨上城墙防守,这种时候上去的百人队下来的时候往往只剩下不到一半人。 萧九已经全没有了神卫右军指挥使的风度,现在的他已经把自己降职成为救火队长,率领着右军中挑选出来五百精锐,那里城墙吃紧就往哪里救援。其他几个神卫军的指挥已经全部填上了城墙作为骨干力量。其他城防军队完全不能承受连续五天五夜的残酷战斗,曾经有一个校尉想要带着他尚存的三百名手下打开城门投降宋军,谁料却被杀红了眼的雄捷军当作出城逆袭的唐军给射成了刺猬。萧九将跑回来的百多人在城中央全数斩首,以儆效尤。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将九个城门上全都换了右军的人把守。 第60章 避免 城中焚烧战死的军卒尸体的黑烟似乎从来就没有断过,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焦味,受了重伤的士兵往往只能躺在空空荡荡的百姓家中等死。丁壮的伤亡也很重,而且越来越多的百姓被临时拉上城头,几仗过后也就变成了正式的军卒。人手越来越紧张的丁壮已经没有余力来很好的照顾这些伤兵,只能每隔一天去给他们送去食水,然后将死去的人及时地送到焚尸场。 “我们必须坚守,不然,这帮畜牲就会进来杀光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男人,奸淫你们姐妹,然后给你们安上乱臣贼子的名声。”见到每一个想要放弃战斗的唐兵,萧九都会大声恐吓他们,他不断的出现在战斗最危急的城垛上,大声大声地将累得拉不动箭的士卒骂起来,就连城下的宋军都知道了城里有这么一个面相斯文,却是个大嗓门的悍将,给他送了个诨号叫做大脖子将军。 城外宋吴联军知道此人乃是城中主将,专门在南门外集中床弩五十具,待其登城时攒射之,但居然都没有射中,反而令萧九声名大振,众军都传说此人有天神庇佑,等闲刀箭都近身不得。此后无论哪处城头吃紧,一见萧将军带着刀盾手上来了,守军无不士气大振。 上将军蔡简者,江南常州人氏也。甲戊年四月,宋军寇常州,简先人坟茔为所坏,嚎啕城中,恰遇文侯夜巡,斥曰:寇仇在外,好男儿登城而报之,奈何做向相壁之泣。简感其言,遂从军。 “非得如此么?”明知道不可避免,萧九还是下意识的问了问身旁的校尉晋咎。晋咎擤了擤鼻子,强忍住恶心道:“若是指挥使大人难以下咽,属下们代劳便是。”说完眼角瞥瞥城头上热腾腾的三口大锅,腹中又是一阵反胃。 为了彻底激怒宋军,也让守城士卒在无退路,吴英雄曾经给萧九出了一个万不得已不用的点子。吴英雄说的乃是土孛与唐军争夺连云堡,为打击城下唐军士气,土孛军将被俘的唐军拉上城墙,当众开膛破肚,然后分而食之,既增加了敌人的畏惧之心,又断了守军内部叛降的念头。五天五夜的战斗打下来,常州原有的万余士卒伤亡近半,昨天夜里还出现了防守城墙的军卒缒出城去投降宋军的事件,萧九不得不采用这个法子。不过萧九本人也觉得如此太过兽性血腥,建议萧九可以改用战死在城墙上的宋军尸体代替,然后让全军士卒当着城外敌军的面分食之,这样宋吴联军必然恨守军入骨,城内诸军自然也就绝了献城投降的念头。 城下列阵的宋吴联军本待攻城,忽然见城头上的唐军摆开三口大锅,烧开了热汤,便在万人瞩目下行此残忍之事,无不义愤填膺,纷纷指着城墙戟指大骂。特意看明白那几具将士尸体乃是宋军服饰之后,先锋使丁德裕更大声叫道此战决不留降俘。 吴越王钱俶脸色凝重的看着城头上演这一幕,身边左右几个军卒有的脸现愤愤之色,更多的却露出了惧色。与关外异族的战争中,双方生啖活剥降俘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在江南地方的战斗中,都还没有把事情做绝到这一步的。无论这战结果如何,这个守城的主将算是声名尽毁,只要他不去投奔塞外蛮人,可以说天下之大几无此人容身之处。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过是想表明,也是胁迫守城军卒与己方决一死战罢了。然而城中守军若是真的抱定拼到最后一卒之心,困兽犹斗,不但十日之内拿不拿得下来常州城是个问题,就算将来能够打下这座城池,自己的士卒伤亡恐怕也不在少数。想到这里钱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守城的主将会行此下策。 萧九面无表情的接过亲兵递上来的一大碗肉汤,大大的喝了一口,用力咽了下去,然后凛然看着每一个唐军都头以上军官都喝了一口,然后才回到城楼内休息。离开众人视线后,萧九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还下意识的用手到喉咙里面去抠,简直恨不得把整个腔膛都翻过来洗一遍。 “大人,”晋咎从背后给他递过来一块脏乎乎的布帕,萧九接过擦擦嘴,又开始呕吐,如此三番之后方才止住,慨然叹道:“从今以后,萧九在天下人眼中端的与野兽无异。” “若是靠这几个士卒的尸体便能阻止北军屠戮江南,属下以为萧大人行的乃是大仁大义之举,真正的英雄好汉。”晋咎大声道,皱着眉头忍住翻胃,又道:“不瞒大人,属下以前曾经做过水贼,一次官军围剿,属下被困在一个小岛上达数月之久,身旁负伤的好兄弟先后死去,到得后来,属下就是靠吃他们的遗骸撑到获救的。”这事原本是晋咎准备带到坟墓中的秘辛,原本一直压抑在心里及其忌讳,偏偏今日守城全军将士都啖了肉汤,反倒使他的心理压力大大得到了缓解,居然给萧九讲了出来。 见萧九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晋咎忽然觉得这也没什么了,反而舔了舔嘴唇,阴沉沉的说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留了有用之身。获救以后,几个好兄弟的家眷我都全部安置好了,欠那他们的情分,某死后下地狱去还,大不了他们也将某分食便是。吴大人说过,大丈夫不惧千夫所指,但求无愧于心。” 萧九早知道这深得军卒敬重的晋咎不是普通人,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经历,眼下大家都一样,不由得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睛看着城楼下面密密麻麻的宋吴联军,沉声道:“我们吃过的苦头,都要仇人加倍的还来。”他旋即强制压抑下厌恶之情,吐了口气,望着北方道:“还有两日。” 正当萧九站立常州城头北望金陵期待援军的时候,吴英雄在金陵城头遥望宋军牛首山大营。 “此乃天助我也!”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兴奋的说道。金陵开始飘飘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洁白的雪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丑恶,使荒无人烟的金陵郊野变得宛如童话世界般洁白。寒冷的天气使劳师远征的宋军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营垒之内等待吴越军过来会合。寒冷和冰雪使攻城变成一件异常艰苦的工作,吴英雄认为给了将金陵城中的主力唐军短时间抽调出来的绝好机会。集中力量先打击西线宋军的计划在这样的天气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他回头对身边的神武都虞侯,天德军指挥使胡则道:“昨日收到呙彦消息,黑云都已经到达潥水,吾率军出城与黑云都合兵,争取在五日内击败西面敌军折返金陵,这段期间金陵防务便交与胡兄了。” 胡则笑道:“不能参加如此大战,真乃人生憾事,老弟放心,天德军纵使只剩百人,宋军也休想踏过金陵城头。”一边说一边将衣袖在雪亮的横刀上擦抹,这是吴英雄用五斤镔铁特意打造来送给他的,胡则对这把宝刀爱不释手,若不是他娘子已搬进金陵城来同住,晚上都恨不得抱着这把刀睡觉。 这夜星月无光,胡则首先率领三千天德军在宋军营垒之外点火鼓噪,只弄得声势喧天。此时天寒地冻,地面湿滑不堪,宋军将领皆不愿率军出战。曹彬料定是唐军的疲敌之计,只命令轮着值夜的雄威、效节诸军各指挥加强戒备,防止唐军趁机袭营。 城外宋军绕自为唐军的骚扰苦恼不堪的时候,吴英雄率领军队悄悄潜出城外,全军不打火把,由目力较好的锦帆军老兵在前头开路,后面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的拉着前面的衣襟向南行军,随军的骡马一律用布条将嘴勒得紧紧地,也一匹连着一匹的拴做一路抹黑赶道。除了人喘马息,以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之外,三万大军行进别无声息。 吴英雄也跟着牙兵们一起在前面开路,冷风伴着大雪乎乎的往嘴里灌,但所有军卒都闷头行走,没有人说一句话,吴英雄忽然感觉到军队好像成为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的一个活物,就在这漆黑的夜里,没有他多余的命令和督促,士卒们走的坚定而沉稳,整支队伍就这么静静地,犹如一条黑色的蛇静静的向目标潜游。 第61章 督促 连夜行军五十里,天色方明,吴英雄下令大军不得休息,继续行军,一直到离金陵城百里之外方才准许士卒休息,但不得生火造反,全军上下连同吴英雄本人都只得以冰雪就着干粮吃完早餐,稍事休息后,又以急行军的速度向南挺进,每走二十里休息一次。就这么一直行军,士卒都疲惫不堪,全靠着吴英雄的牙兵营和神卫军的各级军官努力督促才能勉强行进。直到后来,吴英雄怀疑只要在半路上遭遇一支两千人的宋军,自己这支军队说不定都顶不住时候,终于看到了黑云都的大营。 与从金陵一路强行军而来的神卫、天德军步卒相比,黑云都的情况要好得多。虽然骑兵们在赶路的时候也不骑马,而且接近一半的马都累病了,但马可以帮助骑兵驮很多东西。而且黑云都虽然是湖口大营的主力,但湖口大营的防御中坚本身还是重新编练的锦帆步军,所以黑云都不着急赶回去协防,行军的时间也就相对宽裕,还早到会合的营地两天。经过两日充分的修整的骑兵们眼中,一见到大营就忙不迭的抢热粥喝,喝完粥就一头倒在营帐里睡觉的这些步军简直就是叫花子。 不过有一支步军赢得了所有骑兵的敬重,他们到达大营之后还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在别的军队抢着分粥的时候他们在四周警戒,最后才整齐地排队领取自己的一份食粮,留有必要的岗哨后,步卒们按照小队为单位十个人围成一圈用餐,刀枪弓弩都放在身边,随时可以起来战斗。全军用餐之后,岗哨们才带着骄傲的表情和神卫都虞侯,同时也亲自兼任牙军营第一都百夫长的吴英雄一起吃饭。 现代人比古代人更加不耐饥俄,吴英雄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还是很愿意和自己军队中最精锐的士兵共同享受最后就餐的荣誉。他蓄意的在军中培养一种荣誉感,最晚就餐是一种资格和荣誉,这和鼓励士兵们争取每个方阵的第一排位置的荣誉一样。当他手下的军卒们养成这样一种独特的感念之后,死亡、饥饿、疲惫这些东西也就不算什么了,他们坚信自己能够挺过来。 “都准备好了吗?”萧九低沉的问身边的晋咎,自从强迫守城将士合食宋军士卒尸体之后。不管是带过来的神卫右军还是其它守城唐军,看向萧九的眼神都多了一分莫名的敬畏,而他自己的性格也变得越发阴沉,许多具体的军务都通过吩咐校尉晋咎去办。 “禀报大人,我军将士原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三人,七天当中战死四千六百五十一人,五千四百三十五人可以参加突围。”见萧九的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晋咎稍微迟疑了片刻,又道:“尚有一千四百三十七名人负伤无法参加突围,末将已将他们全部安置在州衙之内,分发了七日的食水。” 晋咎话音刚落,参加军议的校尉都头们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几个外系的将领甚至开始用蔑视的眼光看着神卫右军指挥使、常州兵马钤辖萧九。虽然州衙等若是城中之城,若是凭借拒守还可以抵挡一阵宋军,但将伤兵安置在州衙内还是无意于将他们交给敌人,特别是在城外的敌人对守军恨之入骨的情况下。 萧九冷冷的看了众将一眼,凌厉的眼光有若实质,窃窃私语着的军将们立时收声。萧就这才沉声道:“常州之战,庙堂早有定计。诸位只需知道,我们此番决不是抛弃同袍。”他也不管属下军将是否相信,继续道:“若是只留下受伤的士卒留在州衙内,确实难以抵挡宋军。现在需要勇将带领一营军士留下来守卫州衙,支持到我军获胜回返。”说完之后他用咄咄的目光扫视在座众将,几个刚才还大胆的看着他的将领竟然不自觉地将头低垂下来,个别人心中腹诽萧九竟然还趁此机会剪除异己,真乃心狠手辣之辈。 见众将无一应声,萧九心中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若是辛古手下,恐怕会有勇将挺身而出吧。正待他出声要点将,晋咎突然越众而出,躬身行礼后大声道:“晋某愿与麾下三百兄弟留守州衙。” 萧九略微一愣,看着晋咎坚定决绝的脸色,恍惚间竟然和当年死守灌口寨为事兄弟争取起逃脱时间的蜀军同袍有几分神似,稍微犹豫之后便沉声道:“那就如此,从牙军营再选派两百精锐与你,去领一千张弩,五万支箭。”见留守州衙的必死之任有人主动揽了过去,军议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几个神卫军出身的校尉甚至还有些内疚,此后一应安排,谁开路,谁断后,谁居中,众将都无异议。 直等到深夜时分,宋军照常高举火把灯烛,一边不停的向城头投射石块和弩箭,一边是不是派敢死精锐尝试着登城,大部分军卒都在营垒中休息。 忽然常州城西门大开,出城的唐军不顾乱箭飞石,也不与城下的宋军多做纠缠,径直从宋军营此时未完工的壕沟和矮墙边,飞速北面而去。 若是守军一开始便弃城而逃,抑或者抵挡两三日便走,围城军队也许就放他们过去了。但双方厮杀这许多日,不少袍泽都在城头殒命,更有人朝夕相处的同乡或兄弟的尸体找寻不见,私下猜测兴许就被唐军在城头煮食掉了。是以无论是宋军还是吴越军都憋着一股火气,无论如何打下城头都要大开杀戒。群情激奋之下,西门外扎营的吴越军将领镇海镇东两军节度副使孙承佑一边向南门大营禀报,一边不顾营中军卒比突围敌军数量更少,径自带兵衔尾追杀过去,拼尽全力要在主力感到之前将突围的唐军缠住。 正在幛中酣睡西南面行营先锋使丁德裕闻听守城的唐军欲逃窜回金陵,急忙起身,连盔甲都顾不得穿戴整齐便翻身上马,带着仓促集合起来的八百骑兵绕行城西向东急追。而吴越王钱俶也架不住左右将领请命,自帅三万吴越军往北追击。命威武军节度事,充两浙都钤辖使沈承礼率军五千进驻常州,扑灭唐军临行前在城中各处,特别是城门处用猛火油点燃的大火。 萧九亲自率领右军两营断后,一边要紧紧跟住慌张北逃的大队唐军,一边要抵挡间或超越本方军队追上来的宋军,不断有士卒受伤掉队,被后面的吴越军刀砍枪戳,瞬间成为血泥。大队人马行军缓慢,没有多久便被孙承佑率领的千余轻装步卒赶上,萧九带着断后军卒停下来,连续发射几轮弩箭,密集的箭雨射得盔甲轻薄的敌兵抬不起头,见大军行出一段距离,方才抛开追击的敌军跑去追赶大军。跑了没多久,孙承佑带领的追兵又跟了上来,这人甚是狡猾,若是萧九不管不顾,被他贴上来近身厮杀,那就真地给留住了,但若是停下来给他一阵箭雨,他便退到弩箭射程之外,总之阴魂不散的跟在后面,使萧九的断后军队疲惫不堪,怎么也无法甩掉这样一支尾巴。 孙承佑的苦斗产生了效果,丁德裕率领的八百骑兵是第二支追上来的军队,骑兵的优势在追击战中发挥无疑,他们的出现不但使断后部队摆脱敌军变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丁德裕为了留下整支唐军,还大胆的超越唐军的断后部队,不断的骚扰更前方的行军纵队,虽然因为骑兵人数较少,而南唐军队中有反骑兵能力较强的神卫军作为骨干,丁德裕无法仅靠八百骑兵便冲垮五千唐军,但他的骚扰确实大大的降低了唐军的行进速度。饶是吴越王花了近半个时辰集合三万吴越军,他们还是在天色破晓之时赶上了从常州丢盔卸甲而逃的唐军。 萧九一边督促着各部军将不可四散奔逃,一边还要带着只剩五百多人后军断后,这短短两三个时辰的夜行军对他来说好似比从前的七天还要漫长,眼看东方既白,心中暗暗计算的脚程将近,他反而越加紧张起来,心道:“吴英雄,为了这场大胜,萧某可算是赤膊上阵,舍生忘死,你可不要让吾失望。”终于,他听到了在前面奔逃的其他唐军陆陆续续发出惊喜的欢呼。萧九将后军暂时交给身边的右军第一营校尉慕容藏统领,命令他不要再管后面敌军的骚扰,全速赶上前军,自己则带领几名亲兵加快脚步往前。 第62章 逃跑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萧九还是忍不住为眼前的情景震撼。在远处的东方地平线上,数万南唐步卒列成的庞大军阵整然肃立,仿佛江南的平原凭空生长出来一片丛林。 为了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与西线宋军决战吴英雄可谓是绞尽脑汁,可真到了决战这一步,他却采用了最为保守的方法。首先拒绝了部属们提议的伏击,因为江南的地形很少合适的伏击地点,即使有几个地点,不是离常州太近容易被宋军发觉,就是远得也许常州突围出来的军队还没赶到就可能被宋军追上吃掉。他最终的选择是找了一个与常州城距离合适的小块平原,适合摆开数万军队正面决战的地方作为预设的战场。 中央方阵是四千长枪手组成坚强正面,吴英雄有信心哪怕遇到成千骑兵的突击他们也不会动摇分毫,手持方形盾牌的横刀手保护着中央军阵的侧面。两千训练有素弩手在整个大阵前面站成三列。两万天德军分别在神卫军的左右翼列好方阵,而黑云都则自己找了一块微微隆起的山丘驻马,骑兵们牵着自己的战马站在地上。 各支部队都打着自己的旌旗,在晨风中微微招展。军阵上方,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士卒们身上的铁甲反射着强烈刺眼的红色光芒,仿佛神兵天将一般等待着匆匆而来的敌军。 卷三六朝如梦鸟空啼第五十二章野战 看着远方的吴越军仿佛一群羊般乱哄哄挤做一团,校尉柏盛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丝藐视的微笑,牵动上次陕口之战留下那条虬结的刀疤,方令人看得出这个左手掌着一杆旌旗的军校不是一尊铜像。柏盛身穿红色的纸甲,胸前挂着三道金黄的穗带,这表明他是神卫左军中的首席校尉,而他带领的第一营则是左军最精锐的力量。上次陕口突围时柏盛和他的营紧跟着指挥使吴英雄左冲右杀,最后柏盛在混乱中被一名宋军迎头一刀砍中面门,便人事不知倒在死人堆里,员额五百人的第一营战后仅存五十七人。若不是吴英雄坚持收尸队要一个个给死去的军卒合上眼睛,凑巧发觉他还有呼吸,也许锦帆军校尉柏盛便被活埋了。从此以后左军第一营便是吴英雄最为信任的精锐。这次生死大关令柏盛忽然发觉战争和死亡都不像以前想想那么可怕,反而心中对将来的战斗有一种隐隐的渴望。望着里许开外,忙着集合整队的吴越军和宋军,耳听着顺着晨风飘过来敌军中的阵阵喧哗甚至是吵闹之声,柏盛竟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道,你们就快点列队吧,整齐的羊群,杀起来比一群满地乱跑的鸭子要利索。 吴英雄觉得女真人能够一举掀翻契丹和大宋两个王朝,足以说明古代战争中底层士卒的勇气几乎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若是汉人军队稍有战斗到最后一人的勇气,中原地区庞大的人口规模就决定了他几乎是不可能被征服和占领的。因此吴英雄蓄意给校尉以下军将们灌输了一种蛮勇的观念。骄傲和轻敌不是严重的错误,而怯懦才是不可饶恕的缺点。所以从锦帆军到神卫军,老兵们越来越关心的是如何获胜立功,如何争取到战阵的第一排位置,而不是如何保全性命。 当目光收回到眼前,柏盛的眼神中的轻蔑逐渐隐去,全化成了尊敬的神色,吴英雄立马军阵之前,身旁蔡斯为他掌着“大唐神卫都虞候”的朱红大旗正迎风猎猎飞舞。初生的朝阳放射出万盏光芒,从他的身后照向前方。从列阵待敌的神卫军军卒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仿佛披上了一件火红的大氅。 而坐在马上的吴英雄则享受身后中央方阵所逐渐蓄积起来的气势,中央军阵向南北两翼伸展出三百尺,间隔着一个方便弩兵退后的宽大空隙,是天德军两万士卒列成的两翼方阵。虽然吴英雄对他们的战斗力并不了解,但从此次列阵的情况来看,胡则对天德军的整编卓有成效。不愧是是历史上困守孤城坚持了三年之久的名将啊,吴英雄心中暗想。阳光将长矛营方阵照射出整齐的尖锐影子,笔直的指向前方敌军的方向。 不用回头,吴英雄也知道身后的数万虎贲都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只要一个命令,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冒着白刃和箭雨一往无前。他在等待,等待敌人积攒起和自己决战的勇气,若是太早发动突击,恐怕他们会望风而逃,击溃战的效果要比歼灭战小得多。 吴越王钱椒脸色阴沉的看着前方,当沈承礼向他禀报说前面遭遇了大队唐军之后,钱椒心中就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钱王,唐军来者不善,撤吧。”镇国都指挥使王谔勒马停在钱椒身旁,连马儿也感觉到对方军阵中传来的隐隐气势,铁蹄不安的刨打着红色的泥土。 见王谔这等宿将居然也露出怯意,钱椒心中更加感到失望,他看着在左前方山丘上歇马的黑云都,没有说话。黑云都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强军,人马都罩重甲,冲阵时势不可挡。而且由于江南少马,自从建军以来就以步军作战目标。若是黑云都与北方轻骑对阵,倒很难占得上风,但只要自己敢在黑云都军前撤退,这些砍惯步卒的骑兵在追击中绝对会将自己撤退的军队完全击溃。王谔顺着钱椒的目光看去,也不再说话,自退下去部勒镇国军准备接战。 大宋升州东南面兵马都监丁德裕看着对面的严整军阵也是心中打鼓,自己带来的五千禁兵在常州城下损失不少,这次追击匆匆忙忙跟上来的仅有两千余人,其中骑兵不足千人。大宋军队虽说以步卒为主,但对骑兵的战斗力还是非常清楚,对江南军队的战斗中,曾经不止一次凭借优势的骑兵占得上风,但在今天的会战中,仅就骑兵数量而言,东南面行营落在了下风。更别提从旗号上看,对面的骑兵是陛下在见到南朝使臣时都会特意问起的黑云长剑,天下有数的几只精兵之一。想到这里,丁德裕开始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万一战事不利,如何带领着手下这八百骑兵快速脱离战场,事后大可以将战败之责推给吴越人,若是被唐军生俘或是阵斩,那就不好说了。 半夜从常州城追到此处的吴越军当真是疲惫不堪,兼且饥渴交加,如果不是一直被追逐胜利的意志所鼓舞,几乎早就在半路上就要倒下休息。眼看就要追上常州逃出来的唐军,一泄心头之恨,突然遇到这么一支唐国大军守在前面邀战,数万士卒中倒有一大半泄了气,不少人干脆精疲力竭的坐在了地上,只等将领过来又打又骂方才嘟囔着站回到行伍中去。 见前面的吴越军终于站好了队形,吴英雄禁皱的双眉方才舒展开一些,他举起马鞭,身后数千士卒一起提起手中的长矛,发出整齐的一声响,两旁的天德军骚动着也先后举起刀盾,个别站僵了的军卒趁别人不不注意轻轻的松活着手脚。停顿了数秒,吴英雄将手中马鞭向前一指,自己轻轻调整胯下马匹的姿态,两千弩兵迈着整齐的步子,超越了原本站在军阵之前的将领们,慢慢地向敌阵逼近,吴英雄等将领则拨转马头,马匹迈着轻快的跳步离开宽大的中央方阵正面,给挺矛向前的四千长枪手让开前进的道路。而长枪手们在轻快鼓点伴奏下肩并着肩整齐地向前移动,校尉柏盛就行进在第一排长枪手的最左边,他挺出的长枪上挂着一面旌旗,引领着第一营五百名士卒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行走。 稍微慢了中央方阵半拍,天德军的两个方阵很快从后面赶了上来,然后以同样的速度与中央方针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在三个方阵之间的宽大空隙上,是手持横刀和方盾的老兵组成稀疏的若干小型方阵,既能使前后纵深位置不同的军队能够通过这些空隙交换位置,又能防止敌人一下子从这两个空袭渗透进来。而吴英雄和他的亲兵营则慢慢地通过这个空隙调整位置,最终行进在整个推进方阵的纵深处,无论敌军从哪个方面发起冲击,都不太可能一下子将唐军的指挥中枢打掉。 第63章 犹豫 敌我两方都视为最精锐的黑云都仍旧留在平缓的山坡上作为预备队,这也是吴英雄与呙彦约好的。“骑兵是江南军队最珍贵的财富,万不得已时不能轻易损耗。”这是吴英雄说服呙彦时,让吝啬的黑云都指挥使最终下决心参战的关键说词之一。 在离敌军还有大约八百步时,吴越军的一枝弩箭落在了缓缓推进的唐军队形前方,吴越军的军校一看射程已够,便大声发令,顷刻间,利箭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向正在前进的唐军袭来。虽然穿戴了全副的盔甲,但总有人被箭穿透盔甲的间隙,闷哼一声道在地上,暂时让行军的队列出现一点点波纹,两翼的方阵甚至出现了一点点慌乱,但中央方阵的步军却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前走着,他们目视前方,好像不是行进在箭如雨下的战场上,而是行进在金陵的大街上,接受百姓们祝捷的欢呼。中央方阵的镇定影响了两翼,天德军中本多是南唐名将刘仁赡旧部劲卒,此刻见主军强悍如斯,更加不欲落人之后,轻微的慌乱之后便和中央方阵一样镇定往前推进。 一直到接近敌阵三百步时,前方的弩兵才停下来,向敌军发射出持续的弩箭。强弩在这个距离显现出惊人的穿透力,前排许多吴越军和宋军士卒都是直接被弩箭穿透胸前铠甲甚至是头盔倒在地上。弩兵们一边发射,一边逐渐收缩着横排的间距,最后聚成了两个密集的弩兵方阵,恰好位于三个坚定地推进着的大方阵的空隙位置,手持长矛刀盾的士卒们健步超越了弩兵,在他们掩护射击下形成一条布满枪林刀丛的突击线。 吴越军中的弩箭此时也表现短兵相接时强大的杀伤力,不少前排的唐军士卒也被射中倒地。但是整体效果上看,唐军的弩箭攻势与白刃突击是结合在一起的整体,吴英雄认为,弩本质上是一种延长了的枪矛,应当用于进攻。相比之下吴越军的弓弩虽然也很强劲,但只是被动的反击。 唐军面对箭雨时表现出来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不迫极大的震撼了对面的敌人。不少吴越军开始回想起唐军曾经在城头煮食人肉的事情,开始不禁暗暗后悔自己怎的一路追击这样一群吃人的魔鬼到了这种地方。 卷三六朝如梦鸟空啼第五十三章大胜 “中央方阵的唐国军队毫不在乎能够轻易穿透盔甲的弩箭,他们挺着两丈长地步槊整齐的向我们逼近,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可怕,都像是地狱里恶鬼附身一般可怕,就这么向我们冲过来。”多年以后,宋国雄捷军的军校刘昌宪一次次对刚入禁军的新丁讲述他记忆中的常州之战。时间洗刷了失败者心中的耻辱感,反而随着战胜者传奇色彩的加重,被名标青史的人物打败,曾经被打败的人也会有一种参与历史进程的荣誉感。 然而在大宋开宝八年四月间这个严寒早晨发生的战役过程当中,绝大部分宋军和吴越军的军卒的心始终牢牢的被恐惧所裹挟,既未感到任何羞耻,更未感到任何荣誉。对久经战乱的云骑雄捷军来说,见惯了悍不畏死的敌人,却从没见过对死亡如此冷漠的对手。神卫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中央方阵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却给了第一线的吴越和宋军士卒以巨大的心理压力,唐军弩兵方阵集中而持续的箭雨攻击加大了这种压力。不少吴越军惨叫着被弩箭穿透倒在地上,强弩密集而持续的箭雨在近距离具有恐怖的杀伤力。相比之下,对面敌人在同样箭雨下所表现的从容镇定令人震撼。 一直前进到敌军还有五十步的距离的时候,唐军方阵方才发出整齐的一声发喊“杀”,所有的士卒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加速跑动起来,恍如一座移动的山丘一样向对方压了过去。 吴越镇国、镇武两军列成主阵的几乎在瞬间就被冲击力巨大的唐军中央方阵凿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伴随在中央方阵两边手持盾牌横刀的唐国精锐趁机往被撕裂开来的吴越军阵深处冲杀,他们在战前都按照吴英雄的要求进行了三列阵轮换的训练,一队士卒拼杀疲劳之后,便由第二队军卒换下,这样保证了冲杀在前的横刀手都能得到休息的机会,而与他对阵的吴越军卒则要承受一波又一波养精蓄锐的唐军的攻击。更何况追到此处的吴越军卒在体力上早已透支,此时的短兵相接更加落在了下风。 精选的横刀手恰到好处的起到了中央方阵与两翼天德军方阵的联结作用。目睹了战阵中间部位的被唐军杀得步步后退,两翼的吴越军阵型不免有些松动。吴越王钱椒原本命令两翼的军队一起往中间挤压数量较少的唐军,甚至企图将深深的冲进吴越军大阵的唐国长枪兵切割出来,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加以绞杀。但是结合部的战斗却是唐军大占上风,被撕裂开的战线很快在唐国横刀手的攻击下变了巨大的溃疡,许多自以为在大阵深处,还没有准备好上阵接战吴越军士卒仓促应战之下死伤惨重,哭爹喊娘之声四起。 宋将丁德裕本来就率两千余禁军在吴越军大阵之外另结一阵,由于黑云都窥伺在侧,丁德裕一直不敢投入骑兵攻击唐军的侧翼和背后。正面的战斗打响之后,面对吴越军节节后退的战局。雄捷军校尉张皋见丁德裕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凑上前去道:“丁将军,吴越军恐怕是顶不住了,我等如不见机行事,一旦黑云都投入战场,恐怕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了。” 丁德裕转过头去,半晌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犹豫。张皋又道:“此战之后,朝廷若有怪罪,吾等都可作证是吴越王贪功心切才中了敌军的埋伏,我等全师而退,应是无过有功啊!” 丁德裕方点点头,叹气道:“兵败如山倒,吾部区区千余疲弱之兵无济于事,不若退保常州。”说完吩咐全军掉头向南,缓缓退后。从侧翼一直退到正与宋军奋力厮杀的吴越军大阵之后,方才快速抛弃正在苦斗的吴越军向南逃窜。这期间黑云都派出五百骑军一直不远不近的跟随在宋军之后,监视着他们远远的推出了战场方才返回。这时,战场上的唐军在军官的指挥下大声叫喊:“快看啦,大宋军逃跑了!” 本来还在做困兽之斗的吴越军立时军心大乱,除钱王亲自督阵的中央战线尚且还在苦苦支撑外,两翼几乎在瞬间崩溃,逃跑的士卒开始向雪崩一样向后阵卷去,不少吴越士卒甚至连唐军的面容都未见过,就被前面的败兵冲乱了行伍,随后跟着一起向南溃逃。但此时要逃又谈何容易,大部吴越军精锐都已经卷入与唐军的白刃厮杀,一旦转身逃跑,等若把自己的后背卖了给唐军。两翼的天德军感到前面的敌军抵抗陡然削弱之后,推进的速度大大加快,唐吴两军地战线逐渐由唐军中央方阵深入吴军大阵,变成为吴越近两万中军慢慢的被唐军所包围挤压,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吴越士卒心中的恐慌感越来越强烈,对唐军的抵抗也越来越慌乱无序。 吴越王钱椒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的军队一点点崩溃,不少勇敢的士卒已经不是在为胜利,而是为临死之前多拉几个垫背的而绝望的战斗。执掌前阵的大将孙承祐已经没于阵中,连尸体都没有抢回来。认准了吴越军的将旗所在,唐国军队越来越集中地向这里发起冲击,东头供奉官徐靖已经赤膊上阵,势如疯虎一般抵挡一波又一波的唐军攻势,而他身边的牙军也越战越少,最后一个吴越军往往要同时抵抗好几个唐军的围攻和远处射来的乱箭。 第64章 狼狈 “他娘的,丁德裕这个兔崽子平日里只会吹牛,打起仗来居然先跑了。”眼见左右两翼已经完全崩溃,镇国军指挥使王谔伸手拉过钱椒的马缰,大声道:“保护钱王先退,大家结阵拦住唐军!”说完也不管钱椒是否同意,拿刀背用力在钱椒的马臀处猛砍,那马吃痛长生嘶鸣,撒开四蹄便带着钱椒向南跑去,十几名跟随钱椒的侍卫骑将也跟随而去。执掌王旗的侍卫正在犹豫要不要跟随钱椒逃走,被脸色激愤王谔一把夺过将旗插在地上。王谔转身对御营亲军大声喊道:“众位深受钱氏之恩,今日便是报答之时,我等这边守在此处,保护钱王。”说完抽出腰间错金宝刀,牢牢的站定在王旗之下,周围士卒被他感奋,也抽出刀枪将王旗团团围住。 远处山坡上瞭望的唐军将一队吴越人骑马从中军逃走的消息禀报吴英雄后,吴英雄当即下令辛古率领五十骑牙军前去追逐钱王,又命蔡斯领着牙军营齐声高喊:“钱王已走,吴越兵败,降者免死!”众军一遍一遍的高声相应,吴越军虽然见后阵王旗未倒,心中未必相信,却开始越来越慌乱起来。尤其是靠近中军的士卒,回头张望发现中军旗下只围满了凶神恶煞的御营亲兵,哪里还有钱王雍容华贵的身影,不由得心了大半,不少人开始拔腿逃跑,个别士卒为了不让后面的军卒挡住去路,边跑边高呼:“钱王都走了,大伙儿快跑啊!”将为军之胆,钱王遁逃的消息令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吴越军心彻底崩溃,不少吴越军卒直接丢弃武器跪倒在地,也不管唐军是否会杀俘吃人,也不再抵抗。 辛古长在塞外,做过马贼,他领着骑兵一路顺着钱王逃走的方向追去,由于他的马术极为高妙,能够跟上他的牙军营骑兵只有寥寥数人。好在他骑射之术也同样高超,一路上遇见断后的吴越侍卫都远远的放箭射倒,可怜这些钱王的近身侍卫,一身本事还未施展便命丧黄泉,最后终于在一处小桥之前追上了因为马蹄踏滑而摔倒在地的吴越王钱椒。 头戴金冠、身披紫袍的钱椒狼狈的重新坐上马鞍,他看见辛古所带的骑兵仅有三名,便抽出宝剑对身旁的侍卫道:“我等若是只顾奔逃,迟早被敌人追上,需得将其前锋打败,然后从容退去。”还剩下的七名侍卫齐声称是,于是众人折转马头,列了一个锋矢阵,返身向追来的辛古杀去。 谁料辛古貌似粗犷,却不与他们硬碰,他唿哨一声,竟然率领三个骑兵调转马头而去,钱王见此人来势汹汹,却不敢接阵,正暗笑居然被此等胆小如鼠之辈追逐许久时,辛古突然回身连射三箭,钱王身边的两名骑士应弦而倒。众人吃这一吓纷纷勒马不赶紧追,辛古又弯弓上弦,箭如流星赶月一般,不多时已将钱王身边几名侍卫全部射杀,方才弯弓搭箭,仅凭双足策马逼近。 吴越王钱椒虽然心中恐惧,仍然擎剑在手,高声威吓道:“吾乃吴越王钱椒,汝若杀我,必定教汝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说此话到还罢了,此话更激起辛古身上一股凶悍之气,他笑道:“就是大契丹皇帝,我也杀了,杀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双腿用力,催马向钱椒冲去,右手拇指一松,狼牙箭急如流星般射了出去。吴越王钱椒无法躲闪,待反应过来时只能手捂咽喉,再也出不了声。辛古驰近时收弓拔刀,不待钱椒尸身落地,在双马交错的那一瞬间用弯刀割下了钱椒戴着金盔的头颅,行若无事般放入马鞍后面的皮囊中。 战至后来,唐军已经将吴越军团团围在一个极为狭小的区域内,刀砍枪刺弩射,将中间仍做抵抗的吴越军一片片的杀死在地,战事进行到这里已经演变成为一边倒的屠杀。最仍有数百吴越军坚守在王旗下面苦斗。吴英雄不由得对这些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吴越精锐心生敬意,叹道:“时穷节乃现,吴越养士数十年,总算得到几个英雄!”吩咐前面军队不再往前拼杀,只用长枪结阵将其困住,然后将弩兵运动到长枪兵身后。 牙军校尉蔡斯出阵喊话道:“我家将军敬重英雄,今日胜负已分,众位吴越壮士若是愿降,可保性命!” 其时王谔已经战死,被数千唐军团团围住的数百吴越御营亲军相互看了看,无人出声愿降,最后一名军校高声回应:“谢吴将军慈悲,我等受钱王恩重,今日当已死报之!”其余人皆默默无言。 吴英雄听后默然半晌,叹道:“不想田横五百士重现于今日!”转身对蔡斯道:“此战过后将这些壮士的尸体好好安葬。”又转身对辛古道:“这些吴越人但求一死,却不必折损我军兄弟的性命,长枪营退后,弩兵上前成全他们!” 随着军令传达,一轮一轮的弩兵交替射击,直到阵中再无一个活着的吴越军兵。 吴英雄方拔出腰间长剑,仰天长啸,仍然留在战场上的数万军兵都以啸声相合,全军欢声雷动,声传十数里之遥。 解甲归降的吴越士卒均由已经充分休息的常州唐军看管,这些人被吴越军和宋军围攻数日,又连夜逃往了数百里,这一下可是解气之极。 “恭喜吴将军,此战毙俘敌军三万有余,阵斩钱王,消息传开,将军必然名震天下。”池州行营都部署、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笑眯眯的上前拱手作礼。整个战役过程黑云都大部都立马山丘之上观战,直到最后敌军溃逃之时才派出百人一组的骑兵追击成建制逃走的敌人,所以毫无损伤。但呙彦事先已经和吴英雄说好,不管怎样,只要黑云都前来参加战役,最后的大功就要和神卫军平分,呙彦在战后忙不迭的带着亲兵过来恭喜便是为着确定此事。 吴英雄信中毫不怀疑万一战事不利,呙彦肯定会像丁德裕一样带着骑兵先跑,将自己和数万步卒丢下喂给敌人。不过虽然此战虽然黑云都几乎全在观战,但他们的出现的确给了吴越军和宋军极大的压力,至少丁德裕的一千骑兵根本不敢骚扰攻击对手的南唐步军。于是他笑着对呙彦道:“呙将军哪里话来,你我同心协力,数万将士奋力杀敌方能由此大胜,吴某怎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呙彦见吴英雄并不出尔反尔,对他吞并池州锦帆军旧部的事情似乎也不计较,不禁呵呵笑道:“吴将军果是信人。”他左顾右盼,又道:“刚才那阵斩钱王的勇将是辛校尉吧,呙某原知道辛校尉步战勇悍过人,不想马上功夫居然也如此厉害。” 吴英雄心道,难不成你又想来挖我的墙脚?堆笑道:“怎及得上黑云长剑猛将如云,勇士如雨。”两人在这里互相大送高帽,令旁边侍卫的牙军校尉蔡斯等人心中呕吐不已。 此役大局底定,吴英雄便即刻准备率领本部军卒回保金陵。他命知常州军州事禹万诚带着已经充分休息的两千余常州唐军与黑云都一道前去收复常州,由于吴越军此时已成惊弓之鸟,而且萧九爱撤退之前将常州城门尽数焚毁,所以吴英雄倒不担心留驻常州的吴越军会据城而守,见机快的将领此刻在只怕已经在整顿部属准备退回杭州了。 见神卫右军指挥使萧九脸现不豫之色,吴英雄微微一笑道:“此战虽然辛古斩得钱王头颅,但首功还是应该记给右军的,萧九,你还有何话说?” 萧九躬身秉道:“大人,因伤兵无法跟随行动,右军尚有千余部属在常州衙城死守,愿大人准许吾先折返常州城,将他们带回金陵。” 吴英雄沉吟片刻,点头道:“不抛弃部属乃是将领的责任,你这个请求我准了。”他停了一停,又道:“告诉留守常州衙城的兄弟,回到金陵后我要亲自犒赏他们。”说完便拨转马头而去。大队的神卫军和天德军的士卒已经列好行伍向北行进,吴越军俘虏被押在大军中间,金陵城防尚需要许多劳力加固,这批壮丁正好派上用场。 第65章 求和 吴英雄率军趁夜回归金陵之际,城外的雪刚刚化开,长江两岸泥泞不堪,宋军一连数日都紧闭大营不出,居然未曾发觉守御金陵的主力已经奔袭数百里又回来。 早有快马将此次大捷消息传回昌德宫中,蔡煜乍听之下,居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不说在如此大兵压境之下还能痛歼吴越军,就是在从前南唐全盛时期对吴越国用兵也是败多胜少,更别提阵斩钱王。若不是城外还有五万宋军精锐虎视眈眈,蔡煜几乎就要立刻草诏命吴英雄与呙彦二人统兵攻入余杭,一举拔掉吴越国这个心腹大患。闻听吴英雄已经回城,蔡煜即可命内殿诏传旨命吴英雄即刻入宫觐见,他要听吴英雄亲自向他讲述战役的经过。 吴英雄讲完许久之后,蔡煜一言不发,半闭着眼睛想象唐军催破敌军如狂风斩草一般的场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有吴卿、辛将军与呙将军这般勇将,孤之大幸。”他看着吴英雄及奉旨上殿面君的神卫左军指挥使辛古,说话间竟要走下王座向吴英雄与辛古俯身道谢。 吴英雄没想到蔡煜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如此礼遇臣子,慌忙站起身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臣等的本分。”辛古也随之站起,蔡煜拉着他二人的双手,眼神温润,呵呵笑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大唐中兴,便着落在你我君臣的身上。”吴英雄和辛古忙躬身称是。 在旁相陪的左光政使吴乔也道:“吴越钱椒授首,解我朝心腹大患,宋国大军必然独立难支。近日宋军因天气寒冷,粮草缺乏已经大大减少了在城外的活动,老臣以为东路敌军灰飞烟灭的消息一旦传之与闻,宋军必定丧胆,退军也在指日之间。” 蔡煜心情极好,哈哈大笑道:“宋军大兵压境,今年的开科取士也给耽误了。眼下我朝获得大捷,孤意在五月间重开明经、进士两科,为国选材,吴相与徐相意下如何?” 在吴乔一心全在战场,徐弦一心求和,开科取士对他二人来说乃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于是一起俯身称是。 蔡煜见二位老臣对他的提议均无异议,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一事正好提起,微笑道:“孤还有件家事要告知两位阁老,文房女史黄氏文才出众,品性娴淑,孤欲封为保仪,协助周后执掌后宫,两位阁老没有异议吧?” 此事确如蔡煜所说,乃是帝王家事,蔡煜一时心情好才说出来征求两位老臣的意见,又不是册封皇后那般重要,二位丞相自然连声称是道贺。 但吴英雄听在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盖因黄雯晋位保仪则算是正式的妃嫔,不但出宫无望,而且极有可能被蔡煜宠幸。 吴英雄当即跪下秉道:“此事万万不可!” 他突发此言,蔡煜、徐弦、吴乔三人一起吃惊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会反对此事。 吴英雄脑中混沌一片,大声道:“眼下宋国大军未退,陛下却沉迷女色,册立妃嫔,恐寒了将士之心啊。” 蔡煜看着他奇道:“孤又不是在民间选美女,黄氏乃宫中女史,怎称得上是沉迷女色,又如何会寒了将士之心?” 吴英雄哑然,丞相徐弦却大声呵斥道:“吴英雄,这后宫之事,岂是你能置喙?你难道为国立下大功,便自以为能够飞扬跋扈了吗?” 见吴英雄攥紧拳头还待强辩,左光政使吴乔连忙按住他的手臂道:“陛下,想必吴将军才从战场上下来,心神未定,一直出语无状,老臣恳请陛下准许他即刻回去休息。” 蔡煜看了看满脸怒容的吴英雄,只觉得此人忽然变得不可理喻,挥手让吴乔带他下去。 见吴乔和吴英雄走远,徐弦突然间跪倒在地,大声道:“老臣斗胆,弹劾神卫都虞侯,兼领金陵烽火使吴英雄有不臣之心!” 蔡煜更加吃惊的看着他,哭笑不得道:“徐阁老,适才吴将军确实莽撞了些,但诚如吴相所言,只是一是出语无状,说他有不臣之心未免太过了些。” 徐弦却仍旧跪地不起,沉声秉道:“非但如此,老臣有确实证据,此子确有不臣之心。其一,神卫新军的军饷大大高于朝廷军俸,故而神卫军卒唯吴大人之命是从,不知有陛下。其二,陛下可知,这位阵斩钱王的辛将军,在划归池州行营之后,擅自脱离,率数百军卒来投吴英雄,此子之得军心可见一般。其三,吴英雄言语狂悖已非一次,老臣曾听人言,此子言道,往后将相宁有种乎,又道,天下兵强马壮者得之。” 蔡煜听着徐弦的禀报,脸色越来越铁青,低声道:“孤待吴英雄不薄,以江北新附之人,一年而至神卫都虞侯,可谓空前,他怎可能负孤?” 徐弦抬起头,看着蔡煜的双眼,也低声道:“武人皆是桀骜不驯之辈,周室待赵匡胤比陛下待吴英雄更厚,后来怎样?”言及此处便不再多说。蔡煜低着头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不会的。吴卿忠肝义胆,必不会负我。” 徐弦见他始终无法相信吴英雄会谋反,又道:“陛下,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吴英雄执掌神卫军,又兼领金陵烽火使衙门,权势实在太大,一旦变生肘腋就不可抵挡,当设法以分之。” 蔡煜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那该当如何?” 徐弦看了看周围,仅有内侍徐元璃、刁衍随伺在侧,便沉声道:“老臣听闻,吴英雄的左膀右臂,一员便是适才见驾的左军指挥使辛古,另一员则是死守常州七日的右军指挥使萧九。” “哦?”蔡煜若有所思的看着徐弦,灯火通明的文房里面,徐弦的脸却在灯烛闪烁中显得阴晴不定,又道:“辛古与萧九此番均立下大功,不妨命萧九加领常州团练使,率神卫右军驻常州,辛古加领润州团练使,率神卫左军驻润州。吴英雄拜上柱国,加封武昌军节度使。如此既赏了功臣,又让吴英雄的心腹大将及军队远离金陵,可收两全其美之效。” 蔡煜注意地听完徐弦的建议,问道:“若是神卫军调离,金陵城防岂不空虚?” 徐弦点点头,耐心解释道:“陛下想到此节甚为关键,老臣也曾仔细考虑过。天德军经过扩充,已有三万可战之兵,此番于吴越王会猎常州的步卒便有两万来自天德军,可见其战力也颇为可观,可加封神武都虞侯、天德都指挥使胡则为宣州节度使,令其全权负责金陵防务。同时,既然黑云都已经回援,不妨加封呙彦为成德节度使,命他率黑云长剑入卫金陵震慑各军,黑云本来是国主亲军,比曾经逼宫的神卫军可靠的多。” 蔡煜听他说得甚有条理,便点点头,徐弦接道:“如此,则天德、黑云、凌波三军在内,神卫军为外援,偏生吴英雄还担当着金陵烽火使的责权,必须留在金陵,等若人质,这样可保证他的部属有事召之即来,无事赏之即去。”言语间颇为得意。 蔡煜迟疑道:“吾观吴卿乃一直人,当真需要如此防范他么?” 徐弦肯定道:“国朝对他加官进爵,此子若是真无二心还有何话说。再者,白乐天诗云: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谁知吴英雄是否当真忠心社稷,若是将来陛下觉得他没有窥测宗庙神器之心,不妨还他军权便是。” 见徐弦将宗庙神器都搬出来了,蔡煜也只得无奈点头道:“如此便依徐相,不过此番出征的将士需得厚赏,不可寒了将士之心。” 徐弦点头称是告退。 蔡煜独坐书房之中沉思良久,忽然觉得口渴,轻声喊道:“茶来。”身旁却无人应声,他抬头一看左右无人伺候,防才想起今日周后将文芳女史黄雯叫之身边晓以妃嫔之德,不禁苦笑一声,周氏与他阿姐相似,美而善妒,向来不许他亲近宫中其它女子,不知此番为何主动提出要加封黄氏,也罢,即便加封保仪,仍旧叫她掌管文房便是,只是外臣晋见便得注意回避了。 蔡煜正在思量之际,周后却睁大眼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黄雯,吃惊道:“妹妹,你可知后宫有多少姐妹想要晋位妃嫔,可我只属意与你,你竟然不愿意?” 黄雯抬头,见左右无人,哽咽道:“谢皇后娘娘赏识,无奈我心亦有所属,只盼着将来能够出去与他团聚,请皇后娘娘开恩成全。”她干犯奇险承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无非是指望周后能够回心转意。 周后凝视着她的红肿双目,叹道:“此人是谁?”见黄雯紧咬双唇只顾流泪,便道:“我料你死也不会说。可惜我已将此事禀报陛下,陛下已经下旨,金口玉言,再无更改余地。” 她见黄雯心中绝望,瘫倒在地,心中同情不已,但只能狠狠心又道:“都是女儿家,心有所属的滋味我也有过。只是妹妹,你既为妃嫔,与那人便是君臣之份,不管他是青年将军也罢,状元才子也好,此生都和你无缘啦。” 第66章 蠢事 黄雯只是不住饮泣,周后离座拉起她的手道:“我知你将我当作好姐妹,才肯将如此私密之事相告。我又何尝不是将你当作好姐妹,才愿与你分宠,向陛下举荐你晋位保仪。只可惜错已铸成,事已至此,你只能将那人忘了便罢。陛下你也是知道的,做个才子也是足够,性情温良,待人体贴。即便不是九五至尊,也是女儿家的上上之选。你若是为着心中那人前途着想,边该挥慧剑斩情思,专心一意伺候陛下。否则对你对他都是不测之祸。” 黄雯耳听周后苦口相劝,泪眼婆娑,心中却想,此心已死,却如何对他说,这人胆大包天,不知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宫中宦官前来宣旨之后,吴英雄直觉头大如斗,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圣旨便将自己的部属一拆为三,身边仅剩蔡斯带领的五百牙军营和不可相信的烽火使衙役,这对刚刚尝试过指挥数万人战斗的吴英雄来说无异于砍断他的手脚。 辛古和萧九都眼望着他听候吩咐,辛古大咧咧道:“两个官儿就想将我等拆散,做白日梦,吴英雄,我们反出金陵去便罢。”萧九却苦着脸道:“金陵各城门都由天德军控制,我等一旦与其械斗出城,这乱臣贼子的罪名便终身难以洗清了,到时候天下之大,人人得而诛之。” “你怕啦,常州人肉都吃过了还怎么怕背什么污名?”辛古挑衅似地刺激萧九,左右二军之间现下已经隐隐有竞争之意,吴英雄将击败宋军东南面大营的首功记给右军,令一向自觉比右军高出一筹的左军将校均不服气。 萧九正色道:“吃人肉怎么啦?前朝张巡、许远誓死苦守睢阳,粮尽食人,然其功盖天下,青史留名。忠孝节义乃是大节,若是有所输亏方才为人所不齿!” 辛古转过头“呸”的一声将浓痰吐到地上,大声道:“吃人便吃人,偏要扯这么些道理,真是虚伪!” “你这契丹蛮子!”饶是萧九脾性再好也要站起身来和辛古理论,吴英雄忙将他二人拉着坐下,正色对辛古道:“常州城头之事乃是我所提议,不得已而为之,以后不得再提此事。” 辛古见吴英雄将此事揽过去,便不再说话,他与萧九虽然互相看不过眼,却并无什么深仇,不过是脾性不合,兼且涉及左右军竞争之事而已,是以吴英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实则暗暗纵容部属之间这种竞争关系。 吴英雄正欲说话,忽见外间一人之闯进来,不知怎的,也不见他有何动作,亲兵居然拦他不住。吴英雄一看正是蔡煜身边近臣,国子监教授卢郢,连忙站起身来相迎。 卢郢总是一身,青衣儒袍腰插铁笛,此番脸色阴沉,一见吴英雄便道:“我有话对你说,让你的属下回避一下。” 辛古和萧九知道此人身怀绝技,乃是游侠一流的人物,但与吴英雄甚是交好,以他二人升官后一州团练使之尊也并不以为迕,待吴英雄点头后便告退下去。 见辛萧二人走后,卢郢才凝视吴英雄,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人托吾送一封书信给你。”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白笺递给他。吴英雄打开一看,却是抄录的四句诗: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字迹娟秀,与那日祭奠大周后时黄雯所书字体类似,却又有几分散乱,眼见纸上泪痕犹在。吴英雄只觉心如刀绞,抬起头道:“敢问卢大人,她人现在可好?还有什么话带给我么?” 卢郢却没有回他的问题,同情地看着吴英雄,道:“黄女史苦苦相求我才答应替你二人传递一次书信。皇妃身份尊贵,而且身边总有人伺候,她不会像从前做女史时那般可以经常进出宫闱。吴将军,我比你痴长几岁,奉劝一句,及早回头,虽说你们二人有情,但如今君臣之份已在,若是执著于情障,未免自误误人。”说完这话,卢郢长叹一声,袖手出门而去,独留吴英雄一人捧着纸笺发愣,口中喃喃道:“君臣之份。有缘无份。” 此后数日,吴英雄恍如变了个人一般,每日都要饮酒数升,左右不明所以,还以为他被朝廷所猜忌心中郁闷,也不敢相劝。他来到这世界,可以说一切都还算顺利,获得了远远高于从前的地位和声望,拥有忠心的部属,也收获了一份爱情,可没曾想一个简简单单的君臣之份,就不经意间将他和黄雯苦心经营的小小未来砸个粉碎。吴英雄总算领教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和难以抗拒。在半醉半醒之间,吴英雄曾经想过,要不然干脆反了,带兵打开昌德宫,可神卫军仅万人,拿不拿得下昌德宫难说,而且自己的部属都会背上谋反作乱的骂名,算是将他们带入死地。他也想过干脆投宋,金陵城破后便带着黄雯就此远走高飞,只是总也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吴英雄不止一次的骂自己,还讲什么忠义,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别人轻描谈写的抢走,还讲什么不可背信弃义,最后却始终没有派出军使与宋军联络。 这些时日他做的唯一正事便是与萧九和辛古商定了神卫军三部之间的信鸽传讯之法,金陵、润州、常州之间保持紧密地信息传递,以备不测。若无吴英雄手令,驻屯常润两地的神卫军将不奉任何人号令。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辛古、萧九方才带着左右军离开金陵前往驻地。而吴英雄解去兵权后,事务比从前大为减少,就连烽火使衙门也不常去,于是一边抓紧操练教养牙军,一边时不时地找机会入宫向蔡煜请示汇报各种金陵城治安情况,希望找到机会见上黄雯一面。盖因科考将至,蔡煜对金陵附近的治安也颇为关心,每每吴英雄要求觐见都会传召,只是黄雯竞像消失在后宫中一般,再难见上一面。 第67章 逆转 一般来说,在军中伺候主帅决非易事,因为将领们位搞权重,而且脾气绝对很大。但是号称大宋第一良将的曹彬绝对是个例外,史称曹彬“仁恕清慎,能保功名,守法度”,事实上也是如此,亲兵们很少看见曹彬跟谁争执,在路上碰到文官们的车马,已身为节度使的曹彬还要避让,真真称得上是个君子。只是自从东南面行营四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连吴越王钱椒都给唐人斩杀的消息传来以后,曹彬的脾气变得巨坏无比,两三天时间,已经有七八个亲兵挨了军棍,连夜查哨,两个打瞌睡的骁骑军插耳箭游营,搞得左右亲兵这几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作出一件事情,莫名其妙掉了脑袋。 “砰”的一声,曹彬又重重的拍着桌子,吓得帐外守卫的两个亲兵眼皮皆是一跳,“丁德裕临阵脱逃,按律当斩!” “国华,且稍安勿躁,敌军虽狡计得逞,可我方的布置亦在进行之中。更何况,据城中细作回报,那吴英雄已被夺了兵权,形同赋闲,实是去我心头大患。”右军都监王侁仍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端起一杯茶放在嘴里细细抿着,笑道:“到得江南来,方能品尝到着新出的北苑春茶,果真是茶中极品。” 曹彬也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却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半晌才问道:“唐军获此大胜,城中那些江南重臣还肯下本钱与吾合作吗?” 王侁笑道:“我已将来往亲笔信函存好,若是他们反悔,这便送给蔡煜。”说完微微一笑,又道:“既然打定主意归顺我朝,便容不得他们反复了。” 曹彬点点头,又道:“王明、刘遇那面可有把握?” 王侁点点头道:“这二人皆是宿将,池岳水军久经训练,只要湖口逆军胆敢东串,将其聚歼应无问题。到时候金陵外援断绝,我方却得长江水道之利,两湖军粮可源源不断地运到金陵城下,破城必矣!” 曹彬有些释然的点点头,恨声道:“可惜被吴英雄那小子打败了东路,算不得全胜!” 王侁微微一笑道:“东南行营与我们互不统属,虽说是为解困而来,落入敌军陷阱也只怪钱椒见事不明。更何况,”他靠近曹彬,,压低声音道:“等拿下金陵,下一个就是吴越,此番吴越国精锐尽墨,钱王丧命,消息传回汴梁,说不定陛下心中还暗暗高兴呢。” 这些事曹彬也想到了,只不过没有王侁那般肯定,这是听王侁这么一说,心中大石落地,笑道:“如此倒好,也算是无心插柳。”转忧为喜,举起茶杯轻抿一口,叹道:“还是你等文人懂得享受,这上好的北苑新茶,若不是你向我提起,我就将它扔到一边,恐怕等发霉了都不会喝。” “将军,现在我军上下游皆有敌军监视,一旦离开大营便是凶多吉少之局,难道真的行险入援金陵?”战棹都虞侯王晖面色焦虑的上前进谏,他愤愤道:“若无我军牵制池岳宋军,大江上游局面必定不可收拾,朝廷怎得如此糊涂。大帅,这圣旨该不会是宋人造假的吧?” “我已仔细核过印玺,确实是朝廷旨意无错。唉!”朱令赟长叹一声,将手中的圣旨拿给参加军议的将校传阅,“我已对朝廷再三解释,若是孤军东援容易被宋人截断退路,我军若是不保,大江上游局势立时糜烂。可从着圣旨看,朝廷非但不信,还疑心我等有不臣之心。看来,兵发金陵,已是刻不容缓。” 他见座中将校看了圣旨之后都面如土色,又笑道:“好在圣旨中讲,池州大营黑云都会在中途接应我等,若是宋人敢在半途截杀,我湖口、池州两支大军便两面夹攻,叫宋人讨不着便宜。”他顿了一顿,道:“黑云都乃是国之精锐,由他们接应,情形应该挥好很多吧。” 王晖点头道:“既然如此,属下就去命令各部点检军卒,整理战棹,做好听命东进的准备!” 朱令赟慨叹道:“大军一旦开拔,湖口必然被王明夺取,所有军卒能够行动的都和大军一起开拔,随军家眷分送左近各州安置,大营中的辎重不能带走的就地烧毁,不能便宜了宋人。” 三日之后,湖口大营的十五万唐军誓师入援金陵,搭乘百米长的木筏和可容干人的大舰出湖口顺流东进,行至皖口。此地乃兵家必争之地,与南唐池州大营隔江对峙。大宋行营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率军三万堵截,两军在皖口江面厮杀整日,唐军人数虽众,怎奈大部分士卒都是未曾经过战阵的新兵,比不上刘遇所部尽都是身经百战的禁军精锐。唐军被杀得死伤惨重,犹自拼命上前,企图与池州行营精锐会合,然而,池州方面并无一兵一卒参战。朱令赟苦侯黑云都援军不至,只得释放自西方拜占庭帝国购入的猛火油阻隔宋军相攻,谁至宋军居然早有准备,接战皆使用小艇,一矣唐军火油用尽方才靠近厮杀。恰逢风向转换,宋军顺势将着火小艇推向唐军大舰,火烧江面十里,唐军大败,朱令赟自尽殉国,战棹都虞侯王晖被俘。宋军池、岳诸军近十万人再无牵制,于是大张旗鼓顺江而下,唐国池州行营亦不敢轻撄其锋,只能困守陕口任其东进。旬日之间,大江上游州县望风而降,沿岸尽被宋军所控,两国交兵形势逆转。 孙楚楼上,吴英雄独据雅座,席前摆满鸭脚羹、酉羹、杏酪、羊酪等精美小食,两个色艺兼备的歌姬打着檀板浅唱轻吟,他却看也不看,眼光只看窗外点点白帆,思绪不知飘到哪里。自从黄雯册封保仪、萧辛二人移驻外州之后,吴英雄便常常独自来这酒楼买醉,往往喝得醉醺醺的一身酒气回府大睡,左右知他心中难受,相劝不能,唯有背后大骂昏君奸臣,徒使英雄颓唐。他随身放着新近打好的一把镔铁宝刀,这些日子胸中恍如憋了一团火焰,气闷难当之时,酒浇不灭,便习惯在醉后舞刀,在这种半醉半醒的空明之境,竟然逐渐悟到一些刀随心动的法门。如今的吴英雄,给人的感觉人亦是刀,刀亦是人,也不知是刀吸取了人的魂魄,还是人融汇了刀的精华。一柄陌刀舞将起来,隐隐有风雷之声,但见一团雪光四处翻卷,已经颇有当年大唐虢国公蔡嗣业一柄陌刀在手,当者人马俱碎的威势。因陌刀威力过于巨大,身边的亲兵渐渐的数人联手亦不能当吴英雄一击,吴英雄便打造了这柄稍微短小一点的横刀随身携带,兴致所至便叫上几名亲兵较量一番,吴英雄贴着刀锋在亲兵们的刀丛中躲闪腾挪,经常都另在旁观战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酣畅淋漓的打斗一番能发泄出心头的无名之火,于刀之一道上别有一种领悟。 第68章 失望 “吴兄,这些日子四处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在此处逍遥啊!”监察御史柳宜挑开布帘迈步入内,他看到桌上已经喝空的七八个酒壶,不由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挥手让两个歌姬先退出去。 吴英雄被他打扰,有些不满的看了柳宜一眼,柳宜却不管不顾的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前些日子忙着进士科的阅卷可把为兄给忙得不亦乐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道:“皇上已经录取张确等三十名士子为进士,准备就在今晚杏林赐宴。” 吴英雄想起来,昨天晚上是有一群年轻的士子在孙楚楼畅饮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多么的意气风发啊,吴英雄举起酒杯喝掉残酒,仍是一言不发。柳宜看了他一眼,又道:“杏林赐宴为了显示皇家对这些读书种子的看重,周后与文才出众的黄保仪都会出席,文武朝官道可参加朝贺。” 他话音刚落,吴英雄半闭的眼睛便一下子睁圆,释放出鹰隼一般凌厉的目光盯着柳宜。 他乃是执掌万军,杀伐决断之人,这眼神犹如出鞘的利剑一般迫人,柳宜当即抵挡不住,摇手道:“我也是从卢兄那里听说你的事情。奉劝一句,当断则断,我虽然告诉你这个消息,还是希望你不要去。” 吴英雄苦笑道:“想不到吴某还有两个朋友。”伸手自己倒了杯酒仰脖喝了,眼望窗外,白鹭洲头白帆翩翩,远处的淡淡群山,真如一幅水墨山水般不真实,不禁长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去,我正要去见识一下进士们金榜题名的荣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说到后来,已是语带哀伤。 “吴兄,卢兄让我来找你,是不忍见你如此颓唐,国势将倾,我辈正是振作之时。”柳宜仍是苦口婆心的规劝。 “国势将倾么?我看未必,狡兔已死,我这条走狗也不知哪日便烹。”朝廷对他防范猜忌,吴英雄毫无顾忌将不满说出来,柳宜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只得不去理他的话茬,转换话题道:“吴兄,我今番来找你,却不只是为了告诉你杏林赐宴之事。你可知道,湖口大营十数万大军在东进途中已经全军覆灭,神卫指挥使朱令赟已经降了宋军。” “不可能,必定是宋军散布的假消息。”吴英雄断然道,在他的记忆力,湖口大营是因为金陵告急,迫不得已东进入援金陵才被宋军截击打败,现在金陵城下形势大好,湖口大军不坐镇上游,怎么会急着东进救援呢? “千真万确,据逃回的军校禀报,宋军乃是伪造了我朝的圣旨,强令湖口大营东进的。”柳宜连忙解释道。 吴英雄默念半晌,将酒杯在檀香桌上重重一顿,叹道:“大势去矣!”柳宜当即面如土色,急问道:“此话何讲?” “柳兄,你虽不知兵,但下棋总会吧,宋军初下江南之时,江北东中西三路大军犹如三只棋子,我朝金陵及湖口大营犹如两只棋子,我方居于劣势,但尚有一搏之力,常州战后,宋军被我吃掉一子,双方棋子变成二对二,只要此后应对力求万全,宋军攻坚难下,粮尽之后自会退去。这也是我刚才所说狡兔死走狗烹的原因。可是湖口大营一失,棋局变成宋军两子互为援应攻我金陵一枚孤子,形势无可再坏。而且长江上游水道尽为敌军所有,天堑反而成了敌军运粮的捷径。”吴英雄一边用手沾着酒水在桌上画着,一边跟柳宜解释。 “我军尚有池州大营可用,应该还是两子啊?”柳宜心中一急,伸手也在上游方向大约池州所在画了一个大圈。 吴英雄苦笑,伸手将之抹去道:“建立池州行营的骨干是我原来的锦帆军和黑云都。先是锦帆军骨干尽数被排挤出走,后有黑云都被留在金陵防守,现在池州行营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那些刚刚从州府征发上来的壮丁民夫,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宋军的敌手。”他见柳宜默默无语,又道:“我猜宋军击败湖口大营后必定顺江东进,而且池州行营必定只有死守陕口,不能发一兵一卒堵截。” 柳宜无言的点点头,精神已经沮丧到极点,忽然之间,一下子跪在地上,吴英雄慌忙从凳子上跳起来,将他扶起道:“柳兄,你这是做什么?” 柳宜用力抓着吴英雄的手道:“吴兄,你用兵如神,不然也不会将时局分析得如此清楚,你一定还有办法救此危局是不是?” 卷三六朝如梦鸟空啼第五十七章幽会 吴英雄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犹如溺水之人抓着根救命稻草一般,心中不忍,安慰道:“金陵城高池深,兵精粮足,若是能够坚守上一年半载,兴许宋军攻城不下便自会退去。” “当真?”柳宜生怕吴英雄只是随口应付自己,急切的追问道。 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当真。孙子兵法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他来到这时代,因缘巧合之下成为手握重兵的将领,私底下也很是恶补了一下孙子兵法,此时随口引用居然琅琅上口,说的柳宜不住点头,他又道:“以当前时局来看,宋国虽大,军力虽强,怎奈四面强敌环伺,契丹、太原都兵马雄劲,若是这二十多万禁军被拖在江南时日久了,难免给人趁虚而入之机,恐怕开封坐龙椅那位晚上睡觉也不安稳。” 柳宜转忧为喜,笑道:“如此便好,吴兄,你真是将才,吾这便去联络同僚,必要力保你重获重用,率领大军将宋人赶回江北。” 吴英雄见他如此相信自己,不禁心下感动,拱手谢道:“柳兄,朝中最忌结党,你是朝中言官,我是统兵将领,有些私交尚可,若是你为我联络同僚,未免授人以柄。而且,天德军指挥使胡则乃是军中宿将,精于防守城池,他现在总领金陵城防已是尽善,即便起用我,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柳宜有些失望的点点头,端起酒杯道:“无论如何,国家多事之秋,吴兄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吴英雄也举起酒杯与他干了,二人各怀心事,酒多话少,最后相互搀扶着各自回府。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吴英雄立即找来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将自己浇了个透,单薄的酒意顿时清醒,因为是参加专门给新科进士开设的杏林宴,他挑了一件黑色儒袍,将夜行服的面罩塞在袖口里面,然后便自骑马前往宫中赴宴。 杏林宴并非当真在杏园中举行,乃是因袭前朝的叫法。唐中宗开始,新科进士放榜适值春花烂漫之时,便由皇家在长安广植杏树的曲江苑中赐宴,所以又名“杏园宴”。开宴之前,还要在新科进士中选年少俊美者乘马径自进入长安各家花园采取名花助兴,这进士便被称为“探花郎”,那又是另一段风流掌故了。 往年放榜都在阳春三月,春花繁茂,而今年因为宋军南侵耽误了开考的时间,眼看已经进入五月间,已是绿肥红瘦,芳华早谢。偏偏宫中自有宫中的办法,宫女用各色绫罗绸缎扎成一朵朵绢花系在树上,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真是巧夺天工。 第69章 贵重 “老康屈达干,这次你给我带来多少珍贵的镔铁啊?”吴英雄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张开双臂按照粟特人的礼节与康屈达干拥抱。 康屈达干也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吴英雄拥抱之后才大声道:“老粟特人在金陵的产业处理得差不多了,明天出发去广州,临行前来看吴将军。”说这一指花厅旁摆着的十个漆黑的木箱,笑道:“那日和吴将军约定后,吾立即通知了各个港口的掌柜派出人手乘坐最近一艘开往天竺的船前去采买镔铁。谁知恰好有一批东西从海上过来,原本要运到契丹,老粟特知道吴将军这里是着急用的,二话不说当即给要下来,先运到这里,喏,就是数量少了一点,不过五百斤而已。”说着便带着吴英雄走到木箱旁,示意伙计将这些木箱打开。 “五百斤是少了,不过,你这份情我领了,你跑到广州去,还欠我的四千斤镔铁可不要赖账哦。不然的话,等宋军退走,你要回金陵的时候我跟你算账。”吴英雄笑嘻嘻的跟他开着玩笑,一边看康屈达干的伙计用力的拿铁棍将箱子撬开,这可是传说中的乌兹钢啊,不知道两斤钢够不够一个两尺长的钢质矛头,五百斤钢刚可以造二百五十个矛头,还不够武装自己的牙军营的,想到这里,吴英雄脑中就蹦出两个字,恨少。 但是随着箱子盖被撬开,伙计用手拔开表面上的干棕榈叶和芦苇杆,吴英雄的眼睛就彻底发直了,箱子里装的不是镔铁条,而是有着妖异得有些耀眼的花纹的上好钢刀。 吴英雄一个箭步走上前去,自己拿起一柄刀来仔细打量,只见刀是弯刀的形制,长近四尺,入手大概五斤重,刀身上布满了各种花纹,如行云流水,端的是美妙异常,一看便是花费了无数功夫打造的宝刀。吴英雄回头看着康屈达干问道:“老康,这是这么回事?” 康屈达干微微一笑,伸手也从箱子里拿出一柄弯刀,他虽然年纪甚老,头发胡子都已花白,可一旦拿起钢刀,却给人一种老当益壮的感觉,他轻轻的在刀背上用力一弹,微闭着双眼听着刀身震颤发出的嗡嗡之声,笑道:“这些钢刀都是由撒马尔罕最好的工匠用镔铁打造而成,每柄重五斤,这里一箱是十柄,一共十箱五百斤镔铁,老夫还欠吴将军的四千斤镔铁。” “什么?”吴英雄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了他那个时代对波斯宝刀的熟悉称谓:“你说这是大马士革刀?” “大马士革的刀匠如何能和我们撒马尔罕人相比。”康屈达干有些不满地看着吴英雄,仿佛为了证明他这句话的正确性,他特地从怀中拿出一块丝绸的手绢,轻轻抛到空中,手中之刀用力一挥,将丝绢斩为两截,而丝绢竟然像根本没有被劈中一样,两截仍旧照着原来速度缓缓的落在了地上。 价值千金的波斯宝刀,远远比未经加工的镔铁贵重,康屈达干居然一出手就是一百柄。甘词厚币,必有所求,这个简单的道理吴英雄还是知道的,他看着康屈达干满是皱纹的笑脸,一边心中想着自己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这个老粟特人要算计的,一边笑着问道:“老康啊,你可以当它是铁,我却不能不当它是宝刀,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一出手就送这么阔绰的东西,对我有什么要求?” 康屈达干净利落的将刀放入箱子里,动作麻利得简直让吴英雄怀疑他做商人之前也许就是当刀客赚到的第一桶金,然后才直起身拱手道:“我想让吴将军将这批弯刀全部交由在将军麾下的我族子弟使用。若是将军首肯,下次我再献上五百柄同样的钢刀充作镔铁还债。”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自己身边的石元光的呼吸粗重了起来,这般宝刀,就是这些粟特的精英子弟平常也未能佩戴的啊。 “绝对不行。”吴英雄的回答丝毫不留余地,他有些同情得看着表情失望的康屈达干,解释道:“军中袍泽兄弟,我从来一视同仁,绝不以他们是异族而有所区别,若是此番因为你这一百柄刀而变,让军中兄弟有了生分,岂不是因小失大。” 康屈达干尴尬的笑笑道:“如此说倒是老粟特小心眼,”他顿了一顿又问道:“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分发这些钢刀?” “照军中规矩,自然是比武夺刀。”吴英雄笑道,这个法子最为简单实用,而且他刚才已经想得清楚,弯刀这种武器不适合自己准备在军队中采用的战术体系,只能作为勇猛战士的随身武器了。要说实用还不如给自己一千斤镔铁,打造足够武装一个营的长矛头,不过这些波斯宝刀,还真是不错啊,吴英雄一边想一边贪婪的欣赏着手中钢刀上美丽的花纹,若不是顾及康屈达干就在旁边,他就要立刻在这花厅先舞上一阵了。 康屈达干闻言,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将军能够容忍自己的士卒信奉不同的神灵么?” 吴英雄用手指了指心脏,反问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谁能阻止人们在心里信奉他呢?”他指了指康屈达干笑道:“如果有人要强迫你放弃自己的信仰,恐怕你宁死也不愿意吧。” 康屈达干没想到吴英雄这么回答,肯定地点点头道:“财富或性命,都不能让我背弃伟大的阿胡拉。”说完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须,又道:“吴将军似乎和许多大人不一样,对信仰有很深的研究,冒昧的问一句,吴将军信仰什么神灵呢?” 吴英雄见他如此追根问底,不禁皱眉道:“我是读过一些关于信仰和神灵的书,至于我的信仰么?”他顿了一顿道:“我还很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一个正确的信仰。”看着康屈达干立即流露出来的失望表情,吴英雄又笑道,“不过我认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的话,他的一定会给我指引一条光明之路的。” 康屈达干认真地倾听后,看着吴英雄沉声道:“吴将军,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说话。刚才那些不情之请,还请你不要怪罪。希望我们有相聚在阿胡拉的天堂的花园里的一天。” 吴英雄微笑着端起茶碗道:“如果有这一天,我一定会跟你欠我的四千斤镔铁。”两人都哈哈大笑,康屈达干便起身告辞而去。 次日清晨,吴英雄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因为前些日子的消沉耽误了很多事务的处理,他连每日的早操都没有参加,赶着将前段时间辛古和萧九二人传递过来的报告翻阅完毕,吩咐飞鸽传讯常润二州加紧训练士卒阵战之道,准备在需要的时候入援金陵,又让辛古、萧九二人将近日准备发展的兄弟会成员名单禀报过来。处理完这些文牍之事,他便带着亲兵去拜访现在总领金陵防务的天德军指挥使胡则,跟他讨要关防巡看金陵城墙,好预判未来万一战事吃哪处是最可能被宋军突破,提前做好应对之策。吴英雄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帮助唐国守住金陵也算是对得起蔡煜了,然后就可以带着黄雯远走高飞,这个时代地广人稀,找寻一个肥沃的荒芜之地建立一片新天地,比在皇权统治下生活更适合自己。 来到天德军的衙署,却被告知,自从宋军击败湖口大营之后,胡则就将办公的地方搬到了能够遥望宋军大营的石头城上,据说连被褥都搬了过去。吴英雄心中暗自惭愧,待来到西城楼已是正午时分。 这金陵城的西北面城墙就是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城墙高达两长五尺,蜿蜒于地势险峻的石头岗山脊梁之上,红色的山体和青色的城砖融为一体,端的是易手难攻。在最容易遭受攻击的城西北角上还修筑一座巨大而坚固的砖石箭楼名叫虎踞楼,被胡则暂时作为办公之处。 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砖石构筑的长龙盘踞于雄伟山势之上,箭楼犹如龙头狰狞的盯着西北方牛头山宋军大营。 闻听的吴英雄要巡看城防,胡则笑道:“这些时日不见你的踪影,老胡还以为你生病了,无奈城守重任在肩,无法前去看望你。我每隔几日都会沿着城墙巡看一便,来,老哥这里午饭不若你府上的美味,先垫垫肚子,我亲自与你一道去。”说着递过来两只厚实的牛肉胡饼。 第70章 大门 吴英雄笑着接过来咬了一口,饼硬梆梆的,差点把牙硌着,这胡则已官居节度使,吃穿用度却和普通军卒相差无几,单凭此点,就令许多锦衣玉食却无能的官员汗颜。想到这里,吴英雄便甩开腮帮,三口两口将手中的食物吃完,又端起茶碗猛灌一气,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咧嘴笑道:“吃好了,咱们这边出发吧。” 此时的金陵城不若后时那般大,东南西北四面城墙加起来却也有二十多里长,城墙上端宽度是二丈五尺,能够摆放得下巨大的床弩,骑兵也能在城墙上活动,城墙下端宽度超过三丈五尺,高二丈五尺。整个城坯是夯土而成,但外面包了一层比土坯更加坚硬的砖石,整个城墙显得十分坚固。围绕全城都有宽大而深的护城河。它既是环城水运道,又能有效增强城墙防御的坚韧性,护城河与大江、秦淮水,以及城内水道连接,流经城内各坊。而城内水系和城外水系的沟通,主要靠白天通航,夜间锁闭的东、西水关。 离开石头城,吴英雄与胡则二人首先来到紧控长江水道的西面水关,也就是龙光门。由于此门极为重要,敌人很可能借助水军直接冲杀入城,所以胡则布置了重兵防御,不但在龙光门内侧的两座瓮城上都步下重兵,还赶制了带着各种倒钩尖刺的铁网布在水底,防备宋军派人潜入城中。水关内外各有一座木质加包铁皮而成的厚重大门,平日只用粗大的缆绳悬挂在城门楼上,一旦战士吃紧,便由力士斩断缆绳放下,彻底堵死水门。 “这就是千金闸。”胡则介绍到,说话间,负责镇守水门的凌波都虞候、讼江巡检卢绛上来相见。他在军中资历远超吴胡二人,早就拜上柱国,为节度使也在二者之前,所以吴英雄与胡则都一起向他见礼。 卢绛呵呵笑道:“两位老弟跟老卢这么客气,莫不是看不起老军汉。”说着伸手将胡则搀起来,他指着水门幽深的门洞道:“宋军有多少人敢进来,老夫就留他多少人命在这里。” “好,卢将军真是老当益壮。”胡则击掌叹道,这时旁边的士卒闻听大名鼎鼎的吴节度前来巡看城防,都围在一旁看热闹,卢绛笑道:“老了,吴将军未满三十而官拜节度使,真是羡煞老夫手下这些壮士,他们可都是和仰慕你的。”说完向身后招呼道:“钟麟、钟杰、钟英你们三个混小子,平日里不是说从军当如吴节度吗?还不过来参见。” 围观的军卒哗的哄笑起来,倒有几个穿着校尉服饰的年轻将官月中走出,对三位节度使行以军礼。其中卢绛已是年过花甲的老将,胡则正当壮年,而吴英雄年级不过二十多岁,而且由于生活条件比这时代的大多数人要好,看上去竟刚及弱冠之年一般,却已做下偌大功业,端的让这些年轻将领羡慕慨叹。 卢绛笑着介绍道:“这是犬子,年纪也不小,不及两位老弟多矣,老夫百年之后,还望两位老弟多多提携他们。” 吴英雄见这三名青年校尉都是英气勃勃,心道,这便是上阵父子兵了,不由叹道:“将门虎子,果然不凡。”转身对卢绛道:“卢将军乃是军中长辈,吾当与三位虎子兄弟论交。”胡则也点头称是。 卢绛颇有些满意吴英雄这低调的态度,叉腰笑道:“休提将门二字,吴将军,你不知道我卢家乃是书香世家,我曾祖还做过状元哩。” 见胡则和吴英雄大为吃惊的样子,卢绛不由的得意的大笑道:“确实如此,不过老卢第一个做了不肖子孙,先父将我送到白鹿书院求学,可是我实在不耐那腐儒做派,只是喜欢跑马射箭,于是便纠集一帮好兄弟投了军。害的他们几个跟着我当被读书人看不起的军汉。”言虽如此,语气却颇为傲然。 胡则对吴英雄道:“吴兄弟,老哥我是个粗人,不过卢老将军却同你一样,乃文武双全之人。做得一手好词,年轻时也曾迷醉了不知多少怀春少女的。” 吴英雄未想到这位老将军竟然是如此一副跳脱豪迈的性格,不由大为心折,沉声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当今天下正用兵之时,好男儿自当投笔从戎。” 这话大对卢绛的脾气,当下对吴英雄又一阵夸赞,吴英雄和胡则二人道还要巡看城墙,卢绛便令他的三个儿子一起相陪巡城,也好有些进益。 一路上,不时有年轻的将领过来见礼,南唐本来重文轻武,这些时日来吴英雄凭借军功快速窜起,使这些军中精英颇感有荣焉。 “若说全城最紧要之地,恐怕便在此处。”胡则指着不远处的南门伏龟楼道。 金陵城其他各处都是依山带水,极是易守难攻,唯有南门城外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敌军很容易便可以在南门外聚集大队人马围攻城楼。吴英雄想起的是将近一千年后的一支兽军也是由后来叫做中华门的南门突破了金陵城防,才有了后来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重重的皱起了眉头。 正因为南门是整个金陵城防的薄弱之处,历代君主都对此做了特意的加强,此处的城墙修的比别处高大厚实不说,城内连筑了三道瓮城,城外护城河比别处要宽一倍,更一改木制建筑的传统,纯用砖石砌成城楼,为了防止敌人在平原上使用巨大的抛石机轰击,城楼修筑得类似后世的碉堡一般低矮,状若伏龟。故称为伏龟楼。 眼看一行人都陷入沉默,胡则忽然转过头问道:“吴老弟,若是你领军攻城,攻破南门有几分把握?” 吴英雄眺望远方,宋军已经在南门五里开外建立的营垒已经初具规模,穿着粗布军袍的士卒们正挥汗如雨的在日头下劳作,一条宽阔的壕沟围出长方形的营盘形状,壕沟内侧红色的泥土推成的矮墙正不断加高,更远处还有大车将刚刚采伐下来的大树运来堆积在营垒之中,一些工匠将这些木料制成营盘的栅栏或者投石车、云梯的攻城器械。一支约五千规模的骑兵在旁警戒哨卫。更远处,厚厚的乌云正在西方聚集,层层叠叠的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缓缓地向东移过来,一场狂风骤雨正在临近。 大概是为即将到来的王明潘美所部准备营盘吧,吴英雄估算正在修葺的宋军营垒规模大概能屯驻五万大军,到时候金陵南面会基本被宋军封死。他听了胡则的问话,沉声答道:“南门城厚池深,虽然地利不如其它各门,但只要守城的兵力足够雄厚,单凭刀来箭往,若是不出奇兵,正面攻城怎么也拿不下来的。” 胡则闻言皱起眉头,自从神卫军主力被宋军一举击溃后,原来驻军十数万的金陵城现在仅有五万军队,兵力比之从前是大大地削弱了。本来还可以指望刚刚离开金陵的吴英雄所部回援,可是自大江上游局势糜烂后,吴英雄的部属负责守御的常润二州变成了金陵唯一可以依靠的后方,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若不是局势崩坏到一定程度也绝不可能将之调离常润入援金陵。当王明、潘美、刘遇率领大军解决唐国沿江各个堡垒要塞,与曹彬合军城下之时,宋军总数将近二十万之众,对唐军形成四比一的优势,到时候如果南门之战真的以双方投入的兵力雄厚程度决胜负的话,恐怕有失守之虞,想到这里,胡则对吴英雄一拱手道:“吴老弟,现在城内兵力单薄,南门防务又甚为紧要,老哥想奏明陛下,由你负责统带神卫军留守金陵各部,以及我天德军十个指挥五千人负责金陵南面防务,未知你意下如何?” 吴英雄也想到,在火药未通行之前,南面城墙确实是金陵城最为脆弱的部位,自己在这里防守倒是可以放心一些,只是指挥的军队大都不是自己的直接下属,到时候恐怕有些费力,于是笑着拱手道:“敢不从命,谢胡兄举荐。” 胡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老弟不是孬种。”以吴英雄现下的名望地位,负责一面城墙的防守乃是大材小用,所以胡则也不虞朝廷不准,所以说完便叫南面城墙的天德军校尉过来参见。 第71章 命令 胡则厉声道:“若是吴将军统领金陵南面防务,你们当谨遵将令,若有丝毫懈怠,必定军法从事。”他平日虽然颇为客气,但军法也是极严,众校尉都凛然称命。 胡吴二人率众离开南门,沿着城墙向东巡视,这是天上的乌云已经越来越近,滚滚而来,不多是已将偏西的日头完全遮挡,天色顿时暗了下来。冷风猎猎,乌云压城,胡则身边牙军校尉宋德明躬身道:“胡节度,眼看大雨将至,不如先行暂避,待到雨停时再作巡行。” 胡则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将士们冒雨登城戍守,我何惜此身!”吴英雄也道:“正合我意。”宋德明只得遵命,令相随的军卒去找寻十数件蓑衣给胡则、吴英雄及相随巡城的校尉亲兵们披了。 未多时,天地间狂风大作,瓢泼大雨泼剌剌的下降起来,银色的闪电在一个接一个的落在大地上,仿佛一次又一次的将天空撕裂成两半,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城墙上此时雨水横流,戍守的军卒纷纷将旌旗放倒以免被风刮走,躲在城台甬道之内,唯有那些当值放哨的军卒不得不坚守在城墙之上,缩着身子借助垛堞挡避风雨,在狂风暴雨的天地之面前,个人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像抖动的树叶一般被风吹下城去。 虽然风雨交加,军卒们看到身披蓑衣的胡则吴英雄等人冒雨巡城都极为感奋。每至一处,都大声地欢呼,不管是城楼中还是当值的军卒,都努力将身躯在狂风中挺得笔直,看得吴英雄心中暗暗感叹,军心可用。 眺望远方,修筑营盘的宋军不但没有躲入营房避雨,反而在军校们的呵斥和皮鞭下更加卖力的从泥水中拖动着装满土石的柳条筐和原木,满身泥浆的宋军上下看起来仿佛黄色的蚂蚁一般,缓慢而不停的劳作。 到得城池东门,却是另一番景象,成百上千的百姓,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在风雨中挣扎着走出金陵,逃向远方。 自从湖口大营全军覆灭的消息传来以后,金陵城内人心惶惶,开始有络绎不绝的百姓逃出城外,由于金陵南北两面皆已扎下宋军大营,西临大江,也是两军水师争锋的战场,所以百姓都从东门逃出,为了减少城中粮食的消耗,吴英雄上奏朝廷,除登记在册需上城协助戍守的壮丁之外,所有百姓一律放行。 城中贫民往往无隔日之粮,即便有心躲避战火也无此能力,所以出逃的百姓大都是中产以上的人家。男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载着能够带走的全部家当,有的还坐着一两个在风雨中哆哆嗦嗦的小孩,此时的妇女还没有开始缠足,背着包袱跟在丈夫身后,在泥水中艰难的跋涉。家境富裕一点的赶着牛车,一家老小全挤在车上避雨,拼命的鞭打着拉车的牛,想要快点离开危险而拥挤的城门口,到的前面的青龙山一带便可暂时停下来歇歇脚力。 在出城的队伍中,有一支队伍格外引人注目,十七八辆大车排成一队缓缓向东而行,拉车的全是健马,车队两旁的护卫多是胡人,身形魁梧,神色彪悍,跨下也骑着塞北良马,缓缓地在车队两旁行进。他们在风雨中显得尤为突出,逃难的百姓一见这阵势都不敢靠近。 似乎感觉到城头上关注的目光,行进在车队之前领头之人转过身扬起脸来,正是昨日与吴英雄告别的粟特商人康屈达干,他一下子便认出在城头肃立的吴英雄,脸上立时堆满笑意,高声叫着与城楼上众人拱手作别,至于说的什么,由于此时正是风雨雷电交加之际,城头上凝神思索的吴英雄却一个字都没听得清楚。康丽丝正坐康曲达干身后的一辆马车上,听到父亲高声地和吴英雄作别,也探出头来,不顾衣饰面纱被大雨淋得透湿,凝望着城楼上的身影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又回到马车之中。马车吱吱呀呀驶过城门洞穿入风雨,顺着泥泞的官道向远方而去。 “常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吴英雄在心中念道。南唐众将都默默无声的看着城中百姓逃往他方,凌厉的西风卷着硕大的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城头。 “这般大雨若持续几日,南门营盘完工恐怕会有少许延误。”八作使郝守溶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东路宋军被灭,连挂着天下兵马都元帅头衔的钱王也阵殁,消息传来当天曹彬便向朝廷上表请罪,从那以后,素来以宽厚示人的曹彬仿佛性情大变,对众将虽然还算是客气,但对他们这些行营属官则愈加疾言厉色,稍有不慎便大加笞罚。 “我不管天上是下雨还是下冰雹,若是营盘无法在西路大军到来之前如期完工,你的人头便会挂在中军旗杆上。”曹彬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官做得越来越大之后,特别是发现陛下特别猜忌武将之后,曹彬很注意地将自己身上那些属于武人的彪悍酷厉深深隐藏起来。但是一败于采石,二败于常州,彻底激发了他身上属于武人的血性,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当年军中小校踩着敌人和同袍的尸首崛起时那种狠劲。 正在这时,右军都监王侁迈步入内,也不看在一旁跪禀的八作使,笑道:“曹帅,听闻金陵贼军负隅顽抗,晋王殿下十分担忧,大军孤悬在外日久,西北两面贼寇又将不稳。殿下那里举荐了一位奇人到将军帐下效力,希望能够助大军一臂之力。” 曹彬见有人不告而入,本来正待发作,一见来的是王侁便脸色转和,笑道:“烦劳王监军替我谢过晋王美意,快请这位高士。”然后才对郝守溶道:“你且先行退下,仔细督促军卒建构营垒。”郝守溶这才如蒙大赦般唯唯而退。 王侁见状,微微一笑,从帐外叫入一个浓眉大眼的青衣道士来。曹彬见这人虽然长得高大魁梧,但脸上的神气明显有些懵懂,更兼身着一件半旧的粗布道袍,怎么都不像一个得道高人,心下暗暗生疑,晋王是何等人物,怎么特意派此人前来军前效力,莫不是试探我?不敢掉以轻心,蔼声问道:“请问道长尊号,师承何门,仙居何处?” 他虽然刻意示以谦和,但这些日子以来积蓄的威势岂是一时可以消去的。那人本是一脸迷茫之色,一见这高居帅位将军问话,立即跪下诚惶诚恐禀道:“小人牛保甲,隆州人氏,奉命前来相助将军攻打金陵。” 曹彬见他如此模样,哪里像个有道高士的样子,不由得一脸疑惑地看王侁。 王侁呵呵笑道:“晋王礼贤下士,自有八方豪杰来投,曹帅,此子貌不惊人,却身怀绝技,以吾之见,旬日内攻破金陵,还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第72章 紧张 胡则厉声道:“若是吴将军统领金陵南面防务,你们当谨遵将令,若有丝毫懈怠,必定军法从事。”他平日虽然颇为客气,但军法也是极严,众校尉都凛然称命。 胡吴二人率众离开南门,沿着城墙向东巡视,这是天上的乌云已经越来越近,滚滚而来,不多是已将偏西的日头完全遮挡,天色顿时暗了下来。冷风猎猎,乌云压城,胡则身边牙军校尉宋德明躬身道:“胡节度,眼看大雨将至,不如先行暂避,待到雨停时再作巡行。” 胡则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将士们冒雨登城戍守,我何惜此身!”吴英雄也道:“正合我意。”宋德明只得遵命,令相随的军卒去找寻十数件蓑衣给胡则、吴英雄及相随巡城的校尉亲兵们披了。 未多时,天地间狂风大作,瓢泼大雨泼剌剌的下降起来,银色的闪电在一个接一个的落在大地上,仿佛一次又一次的将天空撕裂成两半,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城墙上此时雨水横流,戍守的军卒纷纷将旌旗放倒以免被风刮走,躲在城台甬道之内,唯有那些当值放哨的军卒不得不坚守在城墙之上,缩着身子借助垛堞挡避风雨,在狂风暴雨的天地之面前,个人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像抖动的树叶一般被风吹下城去。 虽然风雨交加,军卒们看到身披蓑衣的胡则吴英雄等人冒雨巡城都极为感奋。每至一处,都大声地欢呼,不管是城楼中还是当值的军卒,都努力将身躯在狂风中挺得笔直,看得吴英雄心中暗暗感叹,军心可用。 眺望远方,修筑营盘的宋军不但没有躲入营房避雨,反而在军校们的呵斥和皮鞭下更加卖力的从泥水中拖动着装满土石的柳条筐和原木,满身泥浆的宋军上下看起来仿佛黄色的蚂蚁一般,缓慢而不停的劳作。 到得城池东门,却是另一番景象,成百上千的百姓,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在风雨中挣扎着走出金陵,逃向远方。 自从湖口大营全军覆灭的消息传来以后,金陵城内人心惶惶,开始有络绎不绝的百姓逃出城外,由于金陵南北两面皆已扎下宋军大营,西临大江,也是两军水师争锋的战场,所以百姓都从东门逃出,为了减少城中粮食的消耗,吴英雄上奏朝廷,除登记在册需上城协助戍守的壮丁之外,所有百姓一律放行。 城中贫民往往无隔日之粮,即便有心躲避战火也无此能力,所以出逃的百姓大都是中产以上的人家。男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载着能够带走的全部家当,有的还坐着一两个在风雨中哆哆嗦嗦的小孩,此时的妇女还没有开始缠足,背着包袱跟在丈夫身后,在泥水中艰难的跋涉。家境富裕一点的赶着牛车,一家老小全挤在车上避雨,拼命的鞭打着拉车的牛,想要快点离开危险而拥挤的城门口,到的前面的青龙山一带便可暂时停下来歇歇脚力。 在出城的队伍中,有一支队伍格外引人注目,十七八辆大车排成一队缓缓向东而行,拉车的全是健马,车队两旁的护卫多是胡人,身形魁梧,神色彪悍,跨下也骑着塞北良马,缓缓地在车队两旁行进。他们在风雨中显得尤为突出,逃难的百姓一见这阵势都不敢靠近。 似乎感觉到城头上关注的目光,行进在车队之前领头之人转过身扬起脸来,正是昨日与吴英雄告别的粟特商人康屈达干,他一下子便认出在城头肃立的吴英雄,脸上立时堆满笑意,高声叫着与城楼上众人拱手作别,至于说的什么,由于此时正是风雨雷电交加之际,城头上凝神思索的吴英雄却一个字都没听得清楚。康丽丝正坐康曲达干身后的一辆马车上,听到父亲高声地和吴英雄作别,也探出头来,不顾衣饰面纱被大雨淋得透湿,凝望着城楼上的身影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又回到马车之中。马车吱吱呀呀驶过城门洞穿入风雨,顺着泥泞的官道向远方而去。 “常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吴英雄在心中念道。南唐众将都默默无声的看着城中百姓逃往他方,凌厉的西风卷着硕大的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城头。 “这般大雨若持续几日,南门营盘完工恐怕会有少许延误。”八作使郝守溶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东路宋军被灭,连挂着天下兵马都元帅头衔的钱王也阵殁,消息传来当天曹彬便向朝廷上表请罪,从那以后,素来以宽厚示人的曹彬仿佛性情大变,对众将虽然还算是客气,但对他们这些行营属官则愈加疾言厉色,稍有不慎便大加笞罚。 “我不管天上是下雨还是下冰雹,若是营盘无法在西路大军到来之前如期完工,你的人头便会挂在中军旗杆上。”曹彬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官做得越来越大之后,特别是发现陛下特别猜忌武将之后,曹彬很注意地将自己身上那些属于武人的彪悍酷厉深深隐藏起来。但是一败于采石,二败于常州,彻底激发了他身上属于武人的血性,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当年军中小校踩着敌人和同袍的尸首崛起时那种狠劲。 正在这时,右军都监王侁迈步入内,也不看在一旁跪禀的八作使,笑道:“曹帅,听闻金陵贼军负隅顽抗,晋王殿下十分担忧,大军孤悬在外日久,西北两面贼寇又将不稳。殿下那里举荐了一位奇人到将军帐下效力,希望能够助大军一臂之力。” 曹彬见有人不告而入,本来正待发作,一见来的是王侁便脸色转和,笑道:“烦劳王监军替我谢过晋王美意,快请这位高士。”然后才对郝守溶道:“你且先行退下,仔细督促军卒建构营垒。”郝守溶这才如蒙大赦般唯唯而退。 王侁见状,微微一笑,从帐外叫入一个浓眉大眼的青衣道士来。曹彬见这人虽然长得高大魁梧,但脸上的神气明显有些懵懂,更兼身着一件半旧的粗布道袍,怎么都不像一个得道高人,心下暗暗生疑,晋王是何等人物,怎么特意派此人前来军前效力,莫不是试探我?不敢掉以轻心,蔼声问道:“请问道长尊号,师承何门,仙居何处?” 他虽然刻意示以谦和,但这些日子以来积蓄的威势岂是一时可以消去的。那人本是一脸迷茫之色,一见这高居帅位将军问话,立即跪下诚惶诚恐禀道:“小人牛保甲,隆州人氏,奉命前来相助将军攻打金陵。” 曹彬见他如此模样,哪里像个有道高士的样子,不由得一脸疑惑地看王侁。 王侁呵呵笑道:“晋王礼贤下士,自有八方豪杰来投,曹帅,此子貌不惊人,却身怀绝技,以吾之见,旬日内攻破金陵,还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第73章 盘算 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沉吟一阵,又让蔡斯派亲兵请来营殖都军头韩商等神卫军中负责生财之人。 自从那日裁汰整顿神卫军之后,吴英雄忙于他事,除了定期收账之外,很少和他们打交道,眼下经历了这次兵权被夺之后,又见到这般奇形怪状的行色人等济济一堂,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自嘲道:“账面上老子还有两万部属虎踞金陵,也算是跺一跺脚地面也要颤三颤的人物,哈哈哈。”目光一转,看到那营殖都头韩商隐隐被众人众人拱月一般让在前面,显然是他官职较高,所负责的产业规模也最为庞大的原因,不过此人商胖乎乎的,养尊处优的掌柜样子,吴英雄在脑中想象着他率领一帮掌柜伙计“虎踞”金陵的姿态,脸上不由得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在下面的各个红顶商人的眼中,这笑容孕意深刻,既代表了节度使大人亲近下属之意,又代表了大人现在心情不错。 吴英雄端起茶碗对他道:“近日宋人大军围城,韩都头手下的生意大受影响吧?” 韩商苦着脸道:“将军说的是,属下相熟的商人十去八九,已经有两三日生意未开张了。”韩商虽然在吴英雄面前却只敢沾着椅子边坐下,却掌管着价值数百万贯的产业,虽说大生意主要都在金陵城里谈,但实质的产业、物资到主要分散在金陵外围的各个州县,常润的也有不少,就算是金陵陷落,他的产业损失也微乎其微,所以眼下他倒不担心宋人进城掳掠,而是生意伙伴的萧条,不过另有一面他藏着没说,就是他手下的粮店布点趁着宋军围城,各地粮布价格飚升之即大发了一笔战争财,不但甩掉了一大批经年的旧货,还收入了不少百姓平日舍不得拿出来上好铜钱和金银珠玉等物。 吴英雄笑道:“这也难怪,经商之道讲一个和气生财,眼下兵荒马乱的,若是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生意兴隆。” 众人不知他此言何意,都是唯唯诺诺的不敢搭腔。 吴英雄又道:“兵战凶危,城中百姓大都已疏散,你们也好生将各自分管的行当清算一下,报个帐给我,将尚欠伙计们的工钱加三倍结清,同他们一道出城去躲避吧。” 韩商这等人原本只是寄名军中的生意人而已,只是身在军籍,若是没有上官命令,却也当真不能躲避战火,闻言无不大喜,却又有些将信将疑,互相观望一阵后,还是在秦淮河上经营青楼的散员都头何奎迟疑着问道:“属下等谢过将军美意,只是人既散去,不知这城中的产业作何处理?” 吴英雄见众人都关注的看着他,心中明白这些人是担心一旦丢手出城,自己便派人取代他们的位置,一旦战事结束,这些人恐怕就再也无复今日地位,便笑着挥手道:“城中产业,自然歇业等待各位回来。不过,”他顿了一顿,看了看下面还是提心吊胆看着他的各位,接道:“我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宽众位之心。” “各处产业各位虽然已经以神卫军名义经营多年,其实已等若各位的私产。吾一直觉得若是仍然将之视若军产,实在是有负各位历年来的辛苦经营。不如趁此清算账目之机,各位捐出一笔钱款犒军,吾这便将各处产业的契据交给你等带走便是。待得天下太平,你等自可回城经营各产业,到那时便是名正言顺的自家生意。”吴英雄微微笑着说道,抛出这根管理层收购的骨头,不怕这些人不上钩。 韩商、何奎等人沉默一阵之后,韩商带头大声道:“将军英明,小人愿认捐十万贯。” 吴英雄皱眉头道:“韩都头,你经营的产业不下百万贯,却只认捐区区十万贯,也太少了点吧。” 韩商一时语塞,讷讷道:“将军明鉴,小人经营的账上虽然有如此多,但大部都是货物,店产,一时能拿得的钱财只有十万贯而已。” 吴英雄顺着他的话,道:“既然一时拿不出,你便再写给吾一张欠款一百万贯的契据即可。年息十厘。”顿了一顿,又道:“虽然你的产业脱出神卫军,但既欠着我神卫军的钱款,以后遇上哪个不长眼睛的和韩老板为难,自有我神卫军为你出头便是。” 韩商心中盘算,自己经营的产业足值百五十万贯不止,这一百万贯的借据不过是三五年的赢利交上,再加上往日生意做得好,与背靠神卫军这棵大树大有关系,吴英雄的声望正日益隆涨,虽说眼下受着朝廷的猜忌,可万一那传言是真的呢?如果他真的和大宋有约作那升洲节度使,又手握精兵数万,等若就是金陵王一般,别人挤破头都攀不到这棵大树,自己若是推托那便是冤大头了。当下故作痛苦思索状,千恩万谢的答应了。他乃是这帮生意军官中最大头一人。眼见他开了头,其他人也纷纷认捐犒军,吴英雄视各个账目情况,要么让他们添加现钱,要么让他们认写借据,足足花费两个时辰功夫,从这帮蛀虫身上榨出银钱七十万贯,另外收的四百万贯的借据,总算将神卫军产业处理干净。 众人散后,吴英雄高据正堂之上,很没有风度的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点着借据。若是当真有那一天,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效法肩挑着财宝美人潇洒而去的燕青也是不错。正在做着白日梦的时候,亲兵余喜大步走进来道:“大人,宫中传旨命您速诉前去觐见陛下,车马已在门外相候。” 吴英雄闻言大惊,心道莫不是朝廷没有耐心查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和宋人勾结,这就要开刀了吧? 吴英雄正迟疑间,蔡斯又从外间走入,吩咐余喜先下去招呼宫中使者后,低声秉道:“大人,有人自称是王都监使者在门口求见。” 吴英雄眉头一皱,喝道:“既然是江北来人,还不赶快械送烽火使衙门,报我作甚?” 蔡斯却站在当地动也不动,低声道:“大人,狡兔且有三窟,据属下们探知,城中私下与宋军往来的公卿大臣们不在少数,既然王大人有意相交,大人又何妨虚以逶迤?”自从吴英雄向他透露挖掘进入皇宫的计划后,蔡斯心中便坐实了这位上官不是愚忠之人,所以为他打算也不再避忌什么。 吴英雄苦笑道:“你倒是忠心,可惜吾不是信陵君,你也不是冯谖。”他见蔡斯似有不解,便耐心解释道:“昔年信陵君之所以能如此,那是因为他是魏国世家子弟,出身显赫,根深蒂固,兼有门客五千之助,即便是魏王拿着他的把柄,也无可奈何,我等正受猜疑。且不提这来使是真是假,只要落实了我通敌的证据,恐怕你我只有拼命杀出城去一条路可走。” 蔡斯方道:“属下明白,谢大人指点。吾这边将那使者械送烽火使衙门。” 吴英雄笑道:“这便对了,等我回来,咱们抽个空去将他审上一审,既了解了对方底细动向,又不落人口实。” 这件事情一打岔,到让吴英雄刚才惊疑不定的心情平和下来,他仔细思量,除了曾经和曹彬军前击掌之外,再无别的证据指认自己与宋人私通,蔡煜虽然有些柔弱,但绝不傻。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将自己斩杀,军心大乱不说,自己部属控制下常润二州顷刻间不再为唐所有,金陵立时成为一座孤城。所以,即便要杀自己,也该有更多时间来谋划,先要控制常润二州,然后找到足够真凭实据,最好等宋军退走之后再动手。所以现下自己应当是安全的。想透此节后,他方才更换朝服,乘上了入宫的车马。 踏入蔡煜接待近臣的澄心堂中,见吴乔徐弦两大丞相、中书舍人张洎在座,大家都面色凝重,吴英雄便觉得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蔡煜见着吴英雄,眼神有些复杂,最终还是招呼道:“吴卿来,请坐。”随即有宦官搬过一个绣礅来给吴英雄坐。蔡煜方道:“徐相,你与宋人和议的情况先向众卿介绍一下吧。” 徐弦点点头,缓缓道:“众位想必知道,我受陛下委托,一直在主持议和之事。只需宋人退兵,我方去尊号,遣质子入汴梁,已经为宋军所占的五六州都可以割让,贡赋加倍。”饶是徐弦一意主和,他毕竟是江南人,这番话说出来辛涩无比,在座的君臣心中也不好受。 第74章 质疑 停下来一会儿,蔡煜点点头,徐弦又道:“可是即便是如此屈辱之条款,宋人也不同意,要陛下将全部国土献上,然后亲身入汴梁为大宋臣子。” 吴英雄见蔡煜面色平静,想必徐弦已经跟他报过此事。唐国提出如此屈辱的条款宋国尚且不答应,看来是铁定心思要灭金陵了。 见众大臣都不说话,蔡煜道:“众卿,宋人欺我太甚,只是湖口大营覆没后,强弱之势悬殊。要挽此危局,不知众卿有什么计策?” 众人面面相觑,吴乔愤然道:“大江上游州县,多有望风投敌者,请陛下下旨将这些人留在金陵的家眷全数斩杀,以儆效尤。” 徐弦忙道:“万万不可。这些人原本只是为了保全性命或者百姓方才委身强虏,若是如此,便绝了他们对我朝的归附之心啊。” 张洎也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万万不可造此杀孽。” 吴乔恨声道:“这帮小人。”正待争辩,蔡煜却道:“算了,这班人也不过是保全身家性命而已,吴相嫉恶如仇,却也不必将他们的家人斩尽杀绝,没得折了自己的阳寿。” 见他如此说,吴乔也不便再言,徐弦却开口道:“要不我们再多割让几个州县给北朝,甚至让出金陵,迁到东都去?”他这个动议无异于将大半国土都让给宋国,而蔡煜则保留一个小小的封地,仅仅比去汴梁城好上一点而已。 蔡煜闻听后脸色异常难看,低声道:“国土有限,北朝之贪无穷,一割再割,假以时日总有尽时,众卿难道要孤还要出海吗?” 唐国素优容士大夫,大臣提议,君主即便不同意,也只是不采纳而已,像蔡煜这般反唇相讥及时少见,非是气急败坏的情形才有。所以正待附合的张洎当即硬生生把话憋在肚子里。徐弦也知机不再说话。 蔡煜自觉有些失态,众臣都不说话,气氛显得颇为尴尬,于是强笑着问一直都没有开口的吴英雄道:“吴卿素以智谋著称,可有什么良策?” 吴英雄听这几名大臣议论无趣,自顾打量澄心堂中布置,心道不知是否黄雯掌管此处,正睹物思人之际,突然闻听蔡煜发问,顺口答道:“浮梁出海也未曾不可。”一句话说出方才醒得,眼见在场几个人都奇怪的看着自己,蔡煜更似乎气得脸色青白,急忙转念,解释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宋人大军不可持久,待它退去,我等在再登陆收拾河山便是。”他这是照搬南宋小朝廷躲避金兵多次乘海船逃难的事迹,全然未顾及到与眼下局势的不同。 吴乔和徐弦同时哼了一声,不屑与之辩驳,中书舍人张洎出言道:“吴节度此言荒谬,国土一旦失去便难以复得,宋人大军大可以依托江南州县征发补给,又怎会轻易退去,浮海度日艰难,兵民官绅都难以休养生息,又何来重新收拾河山之说? 他说话的当口吴英雄也知道自己搞错局势,金兵难以迅速统治江南是有种族文化差异的原因的,而宋国消化南唐则要容易得多,蔡煜君臣一旦出海,要回来可就真的很难了。可是想来出海也不一定非要回来,大航海时代难道就不能在华夏开启么?他抬头秉道:“陛下,微臣的师傅曾经给微臣看过一张海图,在东海之中尚有一片大陆,广阔无比,水土丰美,除了些许野人外尚未有人烟,若是能派遣精锐水手寻找到航路,在那里重建国祚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信口胡言。”听吴英雄越说越离谱,徐弦再也忍耐不住,斥道:“吴节度,东海之中除了扶桑、琉球这些小小的化外之地,再有便是蓬莱三山之说,莫非你要学术士徐福,引诱陛下行那出海寻仙之事吗?” 见蔡煜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脸色看着自己,吴英雄颇有些气愤,沉声道:“口说无凭,陛下可赐臣纸币,微臣可以将记忆中的海图划给陛下,真真切切,绝无虚假。” 蔡煜心道是否吴英雄被捋夺了兵权,心中郁积竟然发了疯病,因此胡言乱语起来,但见他言之凿凿,似乎又很清醒,便叫宦官给他送上笔墨纸砚。 吴英雄见其余四人的眼睛都灼灼的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精神病人一般,不再说话,依着心中记忆,低头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大概勾勒出环太平洋一代的海陆地形。画完之后,指着地图上长江的位置道:“这是大江,流经我等所在的金陵,在这里出海。” 此处乃是南唐驻军臣都熟悉之所在,所以都没有出言反对,吴英雄又继续道:“沿着海陆分界线南下,依次经过余杭、琉球、广州,便是交趾,绕过交趾这角,便可到达天竺,这些都是有人烟繁盛的所在。” 他这话部分与吴乔、徐弦、张洎等人听闻相同,部分却又闻所未闻,所以这三人都没有驳斥,吴乔还低声道:“与吾家中往来的胡商所言颇有相合之处。” 见众人都将信将疑,吴英雄手指动,划过大片海域,指着海中央的一片大陆道:“这片陆地叫做大洋洲,虽然面积广大,可惜大都是沙漠瀚海,不宜我族繁衍。” 众人见大洋洲在图上的大小几乎比中原还大,跟着他的口气心中暗暗惋惜,却见吴英雄的手指继续往东,指着一大片陆地道:“这是美洲,便是我所说的水土丰美之地。” 众人见美洲这一片大约是中原四五倍大小,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心道倘若世上真的有此水土丰美的无主之地,那各路英雄还在中原厮杀什么? 徐弦首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质疑道:“只看图上大小,从中原到美洲,海路怕不有数十万里之遥,除了仙人飞度,恐怕无人能至,你又如何知道?吴英雄,你可知欺君之罪?” 吴英雄无所谓的耸耸肩膀,道:“吾也没说去过啊,这是尊师所藏的一幅海图所示,也许是仙人留下来的也不一定。” 徐弦见他居然一口咬在了虚无漂聊的仙人身上,气急骂道:“无稽之谈,简直荒谬。” 蔡煜却颇感兴趣道:“能教出吴卿这样的弟子,尊师想必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言语之下似乎颇有不能与之相见的遗憾。 吴乔却道:“海路如此之长,即便现在派人出海寻觅,找到回来,恐怕金陵早已为宋军攻下了。”此言一出,迅速浇灭了众人存有的哪怕万一吴英雄所述是实,便可浮海避祸的企图。 吴英雄笑道:“非也。”见众人又都奇怪的看着他,方才接道:“虽然寻觅新天地所费时日非短,但找到之后,迎接陛下前往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场君臣五人都是心思剔透之人,此言一出,便明了吴英雄之意。即便蔡煜被送往汴梁看管,作为亡国之君,对他的看守也不会太严,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到哪里都会被捉回去。话说回来,若是蔡煜跑到西域、交趾、琉球这些化外之地,虽然大有可能逃脱大宋的追兵,但是当地的野人可比汴梁君臣更加可怕百倍。所以,只要唐国的臣子找到了东海之滨的土地,便可以派人潜入汴梁将蔡煜接出来浮海而去。 只是这个计划太过匪夷所思,而且完全建立在吴英雄所画出来的一张虚无缥缈的海图上,众人尽都失语。半晌,蔡煜才道:“吴相,你看吴卿此议,可行否?” 往日脾气火爆性格急躁的吴乔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顿首道:“吴节度此策天马行空,老臣不知所以。”蔡煜又转头看其他两名元老重臣,两人心知蔡煜其实心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都躲避着蔡煜的目光。 第75章 商议 又停了半晌,蔡煜才长叹道:“吴卿,你总有出人意表之处,这浮梁出海之议既然由你提出,孤就着你秘密布置此事,需要水师人手出海,千人以下,可在卢绛和郑彦华所部挑选。” 徐弦和张洎闻言都松了一口气,不过区区千人之兵,战力比吴英雄将要遣散出城的五百牙军犹有不及,济得甚事,飘渺仙山之说,想必是吴英雄为了重获重用而编造出来的吧,这小子处心积虑,不惜如此迎合上意。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竟然是如此一个卑鄙之徒。 吴英雄叩首领旨。君臣又商议了一阵,均拿不出其他更好的对付北朝的法子,只得从宫中出来,感觉一向与己亲厚的吴乔似乎对自己也有些误解,未曾多言便告辞而去,吴英雄颇有些郁郁。环顾四周,辛萧二人算是于自己相处较久的,也给支使到了外地,刚才面对偌大的海图指点江山时的豪情还未散去。夜色如漆,一时间心底不由产生出空落落的感觉,只想找个人喝酒,掰着指头数数自己在金陵城里的几个朋友,于是吩咐赶车的宦官道:“不忙回府,先往石头城拜会胡节度。”那宦官不敢多言,遵嘱驾车往西面北老城而去,因为是皇家车马,此时虽然已是宵禁,一路上的兵丁都不敢盘问。 为防止城内奸细乘乱夺取城门,石头城面向金陵市井街道这一侧早已清理出一大片空地,就算是晚间也是悬挂着巨大的灯笼将这一带照得透亮,面貌精悍的兵士拄着长枪刀盾谨守在鹿角后面,莫说是奸细,就是纠集上千人的军队进攻,没有一时三刻也难靠近城门。 这些日子以来,宋人的大军无时无刻不在攻打各处城墙,虽说强度并不大,守城的兵士也给弄得疲惫不堪。但是,盲从军令也罢,保卫乡里也罢,这些纯朴的江南士卒仍然在坚持作战,可朝中的皇帝和重臣们现在的心思早已转到议和上去了,甚至抛弃这一方土地出海躲避的计划,也都可以接受。看着这么森严的布置和劳碌的军士,吴英雄不仅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仿佛刚才在宫中的自己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情。 胡则还是那般热情的迎了出来,哈哈笑道:“天色这么晚了,老弟怎么还有心思到老哥哥这里来转,莫非在城里憋得手痒,想要趁夜出城斩几个首级回来。” 吴英雄含笑摇摇头,胡则军令森严那是全城闻名的,到了晚间莫说是旁人,就算是蔡煜下来圣旨也休想让他开城门,不过如此做法也对,不知多少名城大邑便是葬送在守将瞌睡的倏忽之间。 待两人走上城头,吴英雄注意到原本颇为平整的女墙和地面都被石弹打得坑坑洼洼,远方宋人牛头山大营的灯火星星点点,比之天上的河汉也不煌多让,不禁伸手抚摸着粗糙的紫色城墙垛口,轻轻叹了口气,用只有他和胡则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刚才陛下召我入宫觐见。” 胡则闻言喜形于色道:“当真,我说陛下天纵英才,怎会弃你这等大将不用,只等圣旨一下,我便与你交接南面防务。” 吴英雄叹口气道:“陛下找我、吴徐张三相商议的,无关防务,乃是议和之事。” 这话如一桶冰水般瞬间浇灭了胡则的喜悦,两人都没有话,只静静的听着城外聚集的乌鸦哇哇乱叫。 良久,胡则才道:“议和之事自有朝中大臣主持,你何必来告诉我。” 吴英雄默然,有些话不知怎么才说得出口。 胡则便自答道:“你特意告诉吾此事,是否是提醒吾防守城墙时勿要与宋军死战太过,免得结下仇家,到头来没个好结果。”说完也不待吴英雄回答,苍凉的干笑两声,又道:“兄弟,你这份情我心领了,只是兵战凶危,吾一旦存了保全自身之心,这城墙恐怕就不保啊。” 吴英雄也不好说什么,胡则说的都是实话,于是轻声道:“议和之事未必能成,所以朝中还要依仗兄长。” 胡则伸手拍打着城头垛口,身上铁甲也哗哗作响,铿然道:“将受命之日不顾其身。为将者,君主一日未有明令示下,便要一日与敌人决死做战。就算将来宋人报复与我,也只有犬吠其主四字相对而已。” 难道这就是宿命?吴英雄心中默默叹口气,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这恪尽职守的宿将,却有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则却开口道:“平日里吾不喜谈这些腌臜事情,不过既然老弟提起,吾到也有些话与你说。” 吴英雄有些好奇的道:“小弟洗耳恭听。” 胡则道:“近来城中盛传你要献城给宋人,吾自是不信。不过,为兄提醒你一句,为老弟打算,千万莫要投宋。”时值五代宋初,武将文臣改换门庭几乎已成常态,所以胡则此番话说来丝毫不带斥责沉痛之意,只有为吴英雄打算的心思。 吴英雄见他脸色语气都是谆谆之意,不由奇道:“为何?” 胡则道:“你可知吴越钱氏每年要输送多少金银珠宝往汴梁买通朝臣吗?” 吴英雄惘然道:“这个吾倒不知。” 胡则笑道:“老弟胸有锦绣,也不会关注这等小事,不过吴越钱氏在江南刮地三尺是出了名的,听说东面那些百姓除了遮羞的破布片子,连多一件衣服都没有,可想而知,这些搜刮来的金山银海除了留下一部分享用外,大部分都进了汴梁诸公的钱囊。” 吴英雄“唔”了一声,大概明白了胡则的意思,胡则接着说道:“你阵斩钱王,固然名震天下,可也结下了吴越钱氏这个死敌。彼等以十数州之物力接好中原朝臣也有数代了,可想而知,若是钱氏后人想要为先人复仇的话,汴梁满朝文武肯定对你群起攻犴,不会有一个为你说好话的。” 吴英雄冷笑着接道:“若是钱氏尚在,也许赵氏深怀制衡藩王之心,对朝臣们为钱氏说话尚有猜忌,但既然钱氏已死。朝臣们为钱氏说话反倒是少了很多顾忌,我这个新投的降将,就免不了要被衮衮诸公拿来做回报钱王的丧礼了。” 胡则点点头道:“不错。所以金陵满城文武,人人都可投宋,唯独你不可。所以有人传言你与宋人勾结之时,为兄第一个不信。以你之智,不会为此自取灭亡之举。” 吴英雄听的心中赧然,自己却始终没有像胡则这般了解同时代人的心境,虽然知道吴越钱氏为了结好中原不遗余力,却没想到这些交情都可以转化为足以至自己于死地的利器。当下抱拳躬身道:“谢过胡大哥关心,小弟明白。” 胡则微笑道:“吾既然是金陵守将,只要陛下不降,吾自然是与此成共存亡。你现在身无职司,到时候相机突围而出,辅佐陛下东山再起也罢,找个娇妻美眷啸傲湖海也好。” 吴英雄顿了一顿,又追问道:“若是陛下降了呢?”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得胡则瞳孔一缩,他直视着远方如繁星万点般的宋军大营方向,苦涩的冷声道:“只要是真的圣命,我也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博那个青史名声。吾与宋人有不共戴天的宿怨,这条性命交与宋人便是。”语带决然之意。仍照前议,坚守金陵,待宋军疲敝之后再谋和议。眼看天色已晚,周后遣人告知王子蔡天和入宫拜见,几名重臣便告辞而出,四人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分别回府布置对策。 第76章 重用 吴英雄心头一热,握住腰间宝刀道:“如胡兄需要,吾带着亲兵随时可以上来帮助城守。” 胡则笑着摆手,道:“你是大有前途之人,当留有用之身,将来出将入相也是自然之事。”他这番话在吴英雄听来越来越像是诀别之语,于是岔开话题道:“胡兄扯远了,待得宋人退走,小弟找人打造一条好船,你我一同畅游湖海,岂不快哉!” 胡则笑道:“好啊,不过一定带上你嫂子,不然她可不同意。”胡则的老婆乃是江淮将门之女,品性贞烈,胡则一直是敬且畏之,军中兄弟也常常以此为笑谈,故有此自嘲之语。 吴英雄道:“这有何难,小弟将船弄的大点,休说是嫂子,就是胡兄的全部家人都可以一同载上。”他犹豫片刻,终于试探道:“宋人二十万大军不知何时就会封锁出城的各条路径,胡兄在城中的家人,是否相机送出城外,以免玉石俱焚。” 胡则方长叹一声道:“吾乃城中主将,若是首先将妻儿送走,对军心不利。只能让他们留在城内了。” 他有这样的选择吴英雄是早已在心中算好的了,只得又道:“那万一城破,小弟当保护胡兄家人突围而出,胡兄可预先向他们交代此事。” 胡则转头来盯着吴英雄,见他眼中只有关切,笑道:“如此甚好,我胡家不致绝后,为兄可以全忠孝,谢过兄弟。”说完向吴英雄躬身施礼。礼罢,他又指着城头的石坑道:“也不知宋人最近发什么疯病,一天到晚将石弹抛入城中,登城战的规模却仅有数百人,当真可恶。” 夜色如铁,两个军人遥望北方苍穹,不约而同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为了避嫌,吴英雄在城头也不能多留,与胡则一番交心之谈,心头的块垒也消散了许多,告辞之后便乘坐宫中车马径自回到府中。 次日清晨,早期梳洗完毕后,吴英雄在两个清秀可人的江南婢女服侍之下穿好长袍。这两个婢女看似只有十五六岁年级,粉胸半掩、簪步摇钗,衿袖窄小,勾得吴英雄心痒难挠。吴英雄数日来扮足了谦谦君子的形象,其实若不是顾忌到恐怕黄雯在后宫之中定有耳目,早就将她们推倒。无可奈何,眼看两个宫女带着幽怨的眼神退下,又有两人呈上来御厨制作的红绫馅饼、羊肝酱、煎点汤茶药等各色朝食,然后跪坐在左右两旁服侍吴英雄用餐。 自从被捋夺兵权以后,蔡煜居然给他送来了八名秀色可餐的宫女,还有一队舞姬,甚至还有个御厨,美其名曰,吴卿律己过甚,当赞之以风流,其实暗示吴英雄既然能诗会文,就不要老想着重掌兵权,安心作一个风流倜傥的文臣吧。在外人看来,这是吴英雄虽然失去兵权却未失宠的象征,但是烽火使衙门的差事,却有另外委派一名文官做掌书记,等于是把吴英雄架空了。 朝食完毕,蔡斯方才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昨夜押往烽火使衙门的奸细,何时审讯还请示下?” 吴英雄这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皱了眉头想想,道:“我先带几个人去会会这个不速之客。你留在府中,有桩重要的公干需要一名熟悉海路的、靠着住的兄弟办事,你在亲兵中帮我留意一下有无这等人物,待我回来即行禀报。” 蔡斯答应便自去挨个儿询问亲兵,吴英雄则带着余喜等四人前往烽火使衙门。 虽然平日里吴英雄已经不在衙中视事,但他身上金陵烽火使的官衔还未去掉,而且众人都知蔡煜不知为何对吴英雄特别重用,哪怕关于他里通宋人的谣言已经传得街知巷闻,还赏赐宫女、御厨,恩宠犹胜往日。昨夜吴英雄居然跻身三相之后入宫密议一事也被烽火使衙门这些包打听知晓,因此对自己这个名以上的顶头上司居然降尊纡贵亲自前来视事都感到莫大荣幸,当吴英雄提到要提审那个昨夜送来的奸细的时候,接待的衙役立刻表示对烽火使衙门送来的奸细早已看押在了最严密的号子,而且兄弟们昨天晚上已经教会他不少牢里规矩。 吴英雄听后唯有哭笑不得,这些衙役为了向自己邀宠,倒让那个江北来的送信人吃了不少苦头,若是普通细作倒还罢了,碰上一个曹彬等大将身边亲信之人,这么无端得罪了到有些可惜。 就这么边想边来到大牢之内,狱卒抖着咣啷啷的钥匙打开牢门之际,吴英雄注意到里面蜷缩着那人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看来昨天晚上确实是给这帮牢头给欺负得狠了,心底下对这人无端遭此牢狱之灾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他示意狱卒将犯人带到大牢内设的审讯室内,给他喝了点水,吴英雄耐心等那信使哆哆嗦嗦地将水喝完,气也喘匀了,方才问话。 牢中灯火昏暗,吴英雄只觉得那人有些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此人。 见此人畏畏缩缩的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吴英雄也不提自己是谁,示意狱卒让到一边,清了清嗓子,厉声喝道:“宋国探子,你姓甚名谁?偷偷潜入金陵所为何事?快快从实招来,有一句虚言,老爷割掉你的一根手指,手指割完了割脚趾,脚趾头割完了就割你裆下那鸟大的玩意。”他说的声色俱厉,心中却暗暗好笑。 那宋国的信使却吓得不轻,他原是曹彬的一名亲戚,大小也是个指挥,本来送信这般危险的勾当轮不到他,只因每次入城和金陵重臣联络的信使,回来时都揣满了南唐朝臣们的孝敬,他眼热不已,加上日前欠下的赌债不少,便千方百计的寻了个机会也要来走一趟,本想吴英雄好歹也是位列节度使的大官,若要孝敬自己起码也得弄个万贯钱财回去,谁知连吴英雄的面还没见着就被投入了大牢,昨天夜里不明不白被牢里的狱卒揍了个半死,隔壁的死囚还扬言要开发他的菊花,把他吓得觉也睡不着。 他心中狠骂,你这等南蛮子,今日招惹了老爷,等到金陵城破那日,不把你全家杀光,女的先奸后杀,老爷就不姓曹,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脸上却恭敬无比,捏着嗓子柔声道:“大人息怒,小人姓曹,贱名祖萌,乃是曹彬节度使的亲侄。”这层关系昨天晚上挨打的时候他刚刚说出来,狱卒怎生相信,一边喊“打得就是曹大人的亲侄子”,一边打的越发狠。他见吴英雄衣着华贵,气度俨然,不似不识高低贵贱的走卒之辈,立时便将这层关系道明,以防莫名其妙又被唐国人虐打。 吴英雄心想,真是越不想越来,这曹彬的侄子居然一见面就给自己投入大牢,打狗还得看主人哪。脸上却堆笑道:“哎呀,原来是曹节帅的子侄,请恕我等粗人有眼不识泰山,来人,快给曹将军弄点酒菜压惊。” 旁边的狱卒对这等官宦人家子弟坐牢坐成酒囊饭袋之事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当下应了一声出门置办酒菜。 吴英雄趁机问道:“曹将军,你这次进城来,就为见那吴英雄么?难道曹节帅有话带给此人?小人也算是曹将军手下一名卒子,可否告知小人转告吴节度?” 曹祖萌见自己的身份镇住面前这个南唐军官,加上往日入城往来同袍都说唐国朝臣们畏惧北朝,一逮着机会就攀附关系,希望搭上投靠北朝的线,不由得傲然道:“这个么?你叫吴英雄亲自前来见我,奉上十万贯压惊钱,再将我礼送出城,我自然告诉他。” 吴英雄身后的四名亲兵闻言不禁火大,虽然知道节度使不过是试探调笑此人,却也耐不住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更有两人直接将手按在刀柄之上。 吴英雄却面色不动,笑道:“将军告诉下官也是一样的,也让下官在吴节度那儿有点苦劳。” 曹祖萌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道:“金陵城指日可下,你还去抱那泥菩萨的粗腿干啥,你老爷我是曹彬大帅的亲侄。只要你将我伺候得爽快了,怎么也比跟着那降将强上百倍。快去叫吴英雄来见我?”他平日里嚣张惯了,这句话说的是轻快无比。 第77章 清楚 吴英雄听在耳中,却好比是电光石火一般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此人,眼睛里不由得浮起一丝厉色,沉声道:“曹指挥,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难怪进来时便觉得此人眼熟,原来这人就是带着一干宋兵洗劫了蔡老汉所在那个村庄,奸杀尚有身孕的张家娘子的宋国军官。 曹祖萌不知他何意,叫道:“你啰嗦什么,快去叫吴英雄来见我!” 吴英雄厉声道:“不对,前面那句!”说完一拍桌子,将腰间宝刀抽出半截,雪亮的刀光直耀地得对面的曹祖萌睁不开眼睛。 曹祖萌吃他这一吓,当即三魂丢了七魄,搜肠刮肚地去想起刚才自己说了什么,然后才节节巴巴道:“只,只只要你将我伺候得爽快了,怎么也比跟着那降将强上百倍。” “好!”吴英雄暴喝一声,问道:“曹指挥,去年秋天,你可是率军在石州离石县抄掠过一个村子?” 那曹祖萌不知他为何有此问,懵懵懂懂道:“去年秋天,小人奉命行事,搬迁汉国贱民到河北境内。”他见吴英雄态度突然转恶,自己的气势也就沮了。 吴英雄哈哈大笑,他见身旁的亲兵,刚刚端着酒食进来的狱卒都不明所以,便笑道:“曹祖萌,天叫你今日落在我的手中,也罢,教你做个明白鬼。”说完便将自己目睹曹祖萌如何率军屠戮蔡老汉所在的村庄,如何奸杀怀孕妇人的事情说了出来。那见惯黑幕的狱卒倒还罢了,身后的四个出身良家的亲兵无不义愤填膺,恨不得要将那曹祖萌咬下一块肉来。 曹祖萌这才知道落在了仇家手上,吓得浑身发软,只顾颤声威吓道:“吾乃是曹节帅亲侄,你若敢动我,大军攻下金陵之日,定叫汝全家鸡犬不留。” 吴英雄怒喝一声,提刀一下子放在他的肩上,这一吓当场让那曹祖萌屎尿齐流,哭着求道:“这位大爷,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啊,哪个打草谷的不是这么干的啊,您就行行好,放了小人吧,小人是家中独子,亲娘辛辛苦苦守寡几十年才把小人养大啊,求求你了,放小人一条狗命吧。” 吴英雄收回镔铁宝刀,厌恶的看了这人一样,喝道:“杀了你没得脏了我的刀。”他回头吩咐亲兵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割下这人裆下那活儿,将他送回宋营。”亲兵大声答应后,吴英雄才想起还没问曹彬王铣给自己带了何话,厉声又问曹祖萌道:“曹彬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来,快说,若是不说,你便算不得信使,吾这便杀了,也不算斩使!” 曹祖萌早已被吓傻,听他喝问,哪里还意识到眼前这人是否就是吴英雄,不敢强项,忙道:“曹节帅让我给吴将军带话,金陵指日可下,吴将军降或不降宜早决断,不然恐怕玉石俱焚。” 吴英雄听后“哼”了一声,粗声道:“你告诉曹彬,让他打金陵城试试看。”又对亲兵和狱卒命道:“还不办事?”说完便快步走出审讯室,只听里面响起杀猪一般的叫喊声,吴英雄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小村中那温婉妇人死不瞑目的容颜,在冥冥之中渐渐消散。 待看到亲兵和狱卒将痛得昏死过去的曹祖萌拖出囚室,如潮的怒火渐渐退去,吴英雄心头才不禁浮起一丝悔意,也不知这个曹祖萌和曹彬的关系到底如何,若当真有骨肉至亲,自己却结下了一个恁大的仇家。不过大丈夫快意恩仇,若是顾及对方权势,有仇不报,有冤不伸,两腿间岂不白夹了一双卵蛋,吴英雄这般宽慰自己,迈步走出烽火使衙门的牢房,带着亲兵回到府中。 在堂上刚刚坐定,闻讯而来的蔡斯便上前回禀道,府中亲兵都已问过,并无熟悉海路者。 吴英雄有些失望地道:“若是没有个靠得住又懂海路的人,总让人难以放心。” 他身后新收的亲兵余喜却道:“禀报大人。”, 吴英雄看着他,这人难得是个本来就识字的,自从加入牙军营以后迅速的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但在用长矛和刀盾的技巧上甚是出色,就连平时向牙军传授一些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基础知识的时候领悟也最快的,这让吴英雄非常欣赏,有心将他在身边栽培一阵之后放到左军去当百夫长,于是温言道:“你有何话,说吧。” 余喜躬身向吴英雄禀道:“吾家世代都是海上讨生活的,从军之前,我也曾随叔父出国几次海,不是是否能为大人效劳。” 吴英雄闻言喜形于色,笑道:“甚好,我且问你,若要你带领千人左右的船队,航行十数万里,敢不敢?” 余喜沉声禀道:“节度使旌旗所向,小人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小人自觉出海的经验尚不算十分丰富,可能需要招募一些经年的老海狗加入船队。” 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道:“你只需做统带之人,自然要多找些得力的臂助,这样吧,我授予你全权挑选水手和船只,不管是水师的人还是商船队的,看上了哪条船,哪个人,直接告诉我,我去要来。这几日我将教授与你一副你从未见过的海图,根据这幅海图你要航行到东海之滨,去寻找一片比中原还要大的土地,然后回来面见于我。不过嘛,”他看着余喜,心道此人乃是血性汉子无疑,可大海茫茫,千万不要弄错了地方,将某个大岛屿搞成新大陆,或者在海上漂泊久了随便回报自己找寻到目的地就麻烦了。 “为保证你确实完成了使命,你要给我带回几件东西作为信物。”吴英雄笑着说道。他让蔡斯取来一张白纸,美洲那么大,太古怪的东西估计登陆以后也很难找寻,便画出了应该比较常见,又容易保存的几种美洲特产的植物:红薯、土豆、玉米,吴英雄想了一想,又画了一杆棉花的图形,对余喜道:“前面三种,应该是当地人当做庄稼来种的,后面一种叫做草棉,如果你看到了便好生移栽给我带回来。” 余喜见吴英雄给他画出来的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却偏偏说得好像吴英雄自己就见过一般,他自从加入牙军营以后,逐渐也养成了对节度使的一股盲目的信心,仿佛吴英雄说的话就绝不会错,当即点点头道:“小人就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这几样信物带回来给指挥使验看清楚。” 吴英雄微笑着点点头道:“好,来,随我到书房去,我给你仔细讲解一些远洋航海的见识。” 此后数日,吴英雄将自己所知关于远洋航行的知识全部告诉余喜,一些是后世的常识,比如地球的形状、海陆分布、季风、洋流、物种、船舶建造等等,另一些则是道听途说,例如传说古代远洋船员在船上种菜,发豆芽补充维生素,养鸡鸭、在海上钓鱼解决新鲜肉食,牵星术、指南针、指挥船队用的旗语,甚至古代海盗们的行事准则等等一股脑儿都告诉给余喜,然后根据余喜的发问和他一起共同推断用现在获得的技术和人手如何能够将十几万里的航行变为现实。 余喜极为聪明,而且对吴英雄所言全都深信不疑,还不时结合自己从前的一些见识加以补充,例如维生素的问题,当吴英雄向他介绍了因为缺乏维生素所导致败血病的恐怖后,他便提出还可以多携带一些易于存储,维生素含量也丰富的柠檬在船上,以备豆芽发不出来的时候应急,还告诉吴英雄现在的海船上确实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勘测方位的方法,也对沿海一带的风向有个大概的了解,只是没有人像吴英雄这么对整个海洋的风向都清楚的。 七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将一切倾囊相授后,吴英雄便放心让余喜自去挑选人手和船只。他感觉由于介绍了太多超时代的见识,余喜已经将自己看做神仙一流的人物,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扩散下去,自己被蔡煜或者赵匡胤关起来跳大神,他以天机不可泄露为名,严禁余喜随意向他人透露这些知识,只有履行了严格的拜师之礼后,才能传授,而且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最多只能收一个徒弟。 望着余喜意气飞扬的走出节度使府,吴英雄心中暗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提前开启了大航海时代,不过随即自嘲的笑笑,就算是,那也是余喜开启的,世人只会记得发现美洲的是哥伦布,环球航行的是麦哲伦。不过这时代的远洋航行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吴英雄自问在没有放下一切之前,还不打算将性命交托给莫测的海神。 这几天他殚精竭虑的教授余喜,自己的脑袋也弄的有些头疼,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拿起婢女送上来的汤茶灌了一口。 第78章 秘密 正当吴英雄享受着难得的浮生半日闲的时候,城外的曹彬也松了一口气,曹祖萌,他的亲侄子,在哀嚎了七天之后终于断了气,他再也不用费心去延请军中和地方所有的名医给他诊治,只需要考虑如何向守寡三十多年,只有这个独子的族姐交待,他还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是姐夫拿自己的命将他从契丹人的狼牙棒底下救了回来。 阉割是一门极为专业的技艺,被吴英雄的亲兵随意割掉了底下那活儿的曹祖萌还能活上七天,已经是名医们全力救治的结果了,更何况金陵烽火使衙门的狱卒使坏,交给亲兵的解牛短刀还偷偷在旁边的粪水桶里泡过。 曹彬是此时朝廷里难得一见的儒将,当然不会迁怒于人,他好言好语的拿丰厚的诊金将被召集来的名医们送出军中帐后,便一个人独坐在大帐之内,谁也不见。头上的青筋隐隐迸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曹家既是国戚又是将门,仅在南征军中,就有自己为帅,曹翰为先锋大将。虽说自己平日里从不倚势凌人,可不管是上官还是同僚都从不敢轻视自己,谁知道,居然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如此羞辱,还是通过阉掉自己亲戚这种极端的方式。 曹祖萌在营中鬼叫了七天,可就是没有说吴英雄为什么要对付他,曹彬自然也不傻,派了探子进城打听。金陵城中没有秘密,吴英雄早将为何下次毒手的缘由告诉烽火使衙门的衙役,衙役们在送曹祖萌出城的时候又跟守城门的天德军军士解释了一遍,曹祖萌做的丑事和遭受的报应在城中已人人皆知。他虽然有些埋怨祖萌仗着曹家的煊赫声势为非作歹,深夜,汴梁宫城,崇政殿,阅改完奏折的赵匡胤披衣而起,看着小山也似堆积在书案上的卷轴,有些疲乏的揉了揉发木的太阳穴。皇帝真不是个好活儿啊,自己这般雄壮的身体也吃不消。当年自己还是宿卫军官的时候,眼看着周世宗皇帝精力过人,事必躬亲,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甚至有大臣上书言水利难为,世宗居然几日后自己弄出一份详细的计划书交给他去执行,当真是神乎其神。在这样英明神武的皇帝手下,自己当时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做个扫平天下的霍膘脁吧。 世宗对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三十岁而官至节度使,从军中小校简拔到禁军统帅,不过十数年时间。人就是很奇怪,一步一步从往上爬,每上一个台阶都以为更上面的台阶上有别样的感觉,可是每一次都很失望,却又想更上层楼,最后大权在握,天下我有,才发现做皇帝的感觉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大不同,甚至更累,只是人到了一步,想退是再也退不回去了。 对着北方漆黑的夜空,赵匡胤长长叹了口气,打了一个冷战,时近六月,汴梁的夜气还带着几丝寒意。曹彬又上奏折请求输送粮草了,二十万大军围攻金陵,守城军仅五万人。如果是自己领军,恐怕早就拿下金陵城了吧,想到这里赵匡胤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自己还真是更适合当个军将啊,这身黄袍披在身上虽然舒服,可怎么也不觉得像沉沉的甲胄那般踏实。 朝中也不是没有出色的将帅之才,符彦卿、张永德,都是做过自己上司的,端的是身经百战的元老宿将,石守信,韩重赞、刘守忠、刘廷让,义社十兄弟几乎囊扩了禁军中的后起之秀,他们的能力还有谁比自己更清楚。可惜啊,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不敢用。想到这里赵匡胤脸上又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这个曹彬还真是书生气啊,二十万大军屯驻江南那等富庶之地,居然还要伸手向自己要军粮,当年周世宗大军征伐四方,哪次撤军的时候不是尚有存粮无数,其中大半都是向附近州县征发,小半由军士自行收集,自己为将的时候,也没指望过后方粮草能按时接济上来。不过此人胜在忠心,恭谨,不像他那个亲戚曹翰那般跋扈,曹翰虽然确实很能打仗,但天下就快平定了,任将还是要以忠心事主为首。 等打下了江南,再攻下太原,休养生息几年,便可以考虑燕云了。封桩库里的钱早已超过五百万,所谓赎回燕云十六州,不过是一句笑谈而已,记得还是校尉的时候有一次为丞相王朴宿卫,王丞相给自己讲过一个冒顿单于的故事。秦朝末年,东胡强盛,其首领曾向匈奴要求名马,单于答应了,东胡人贪得无厌,听说单于的阏氏美貌,又派人来要阏氏。这时单于手下的勇士都忍耐不住,冒顿单于却说,我怎能为一个女人而让你们去送死,将阏氏送给了东胡。再后来,东胡人又派人来要匈奴与东胡接壤处的一片贫瘠之地,众人都以为冒顿单于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可以让出,这番一定会答应的时候,于是都不再劝谏。冒顿单于却发怒了,说道:“土地是祖宗留给我们立国的根本,怎么能够轻易舍弃,东胡人欺人太甚。”于是集合兵马,将东胡人杀败,夺回了名马和阏氏,把东胡王的头砍下来当夜壶。 千年前的匈奴人尚且有此见识,契丹人又怎会贪图钱帛而交还燕云十六州。朝中别无大将可以托以举国之军,说不得只能自己亲征了。话说回来,王丞相可真有见识啊,自己亲眼看着他和周世宗两人,不过数年之间,就将残破不堪的北方收拾的井井有条,一派中兴景象。若是他和周世宗尚一人在,自己恐怕会安心的做一个领军的将领吧。 赵匡胤不禁又自嘲似的甩甩脑袋,想来想去怎么又回到去当个领军将领去了,还真是个无福之人啊。若不是周世宗和王丞相这般雄才大略的人物,以自己的才具抱负,恐怕也难以为那些庸君庸相所容吧。那个王侁,虽然继承了王丞相的智谋和决断,却没有继承他的胸襟,真是可惜。 不过王侁近期传回来的密奏倒是几次三番的荐举一个江南的敌将,叫做吴英雄的,称他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更兼智计过人,乃是难得的良将。王侁虽然胸襟不广,但眼光应该还是不错的,久在中枢,有曾到西北边关历练过,等闲的纸上谈兵之辈入不了他的法眼,这个吴英雄恐怕有些门道。对了,好像吴越的那个胖子钱椒便是死在他的手上,好,免了自己一番对付。还有曹彬的侄子也被他给阉了,真是个无法无天之徒,得罪了钱曹两家,倒好,比起那些在禁军中根基深厚的将门要更加依赖天子的宠幸,容易控制。 他就这般站在玉阑干后面出神的想着心事,夜露沾湿了衣裳也不知不觉,身后却有一人柔声道:“陛下,保重龙体,早点安歇吧。” 赵匡胤回头一看,晋王赵光义神色恭谨地侍立在后,脸上的倦容扫去,高兴地笑道:“天色这么晚了,怎么还有空来看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朝臣们不在的时候,像往日那般叫我大哥即可。” 赵光义脸上恭谨依旧,解释道:“吾与陛下虽然是同胞骨肉,但君臣之分更为重要,微臣更当为外人朝臣们做个表率。” 赵匡胤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赵家男子都是沙场上的撕杀汉,却供出来光义这个读书人,原想光义将来做个文官,老赵家也总算不全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谁知读过书的人都一本正经的,不似军中兄弟那么豪迈。 也许这些读书人是对的,要么自己怎么不敢用军中的那帮老兄弟,只能依靠一些初出茅庐的后辈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呢。 自己兴许是当兵当久了,和这些读书人交往总是格格不入的感觉,反而是从小习文的弟弟光义深得文臣们的嘉许,都赞他温文知礼,待人宽厚,不少名人雅士都慕名投入他的幕中。也叫那些文臣看看,老赵家不全是粗胚。 赵光义见皇帝脸上仍有忧色未退,问道:“陛下可是担心金陵战事?” 赵匡胤点点头道:“大军迁延不归,万一太原,甚或契丹乘隙而出,吾恐世宗以来数十年修养生聚毁于一旦。” 赵光义道:“据王侁手下探子回报,耶律贤虽然不似个耶律述律那般荒淫无道,但身体一直不好,连骑马都困难,不常视朝,朝中大事均有几个大臣甚至皇后萧氏决断,有牝鸡司晨之象,”讲到此处顿了一顿,他见赵匡胤又不解的神色,又解释道:“女人干政,乃是乱国之兆。而太原小儿自保尚且不暇,怎敢挑衅。陛下不必担忧。” 赵匡胤颔首道:“有些道理,不过什么女人干政乱国之类的话千万不可在阿姐面前提起,小心她拿擀面杖把你打得鼻青脸肿。” 兄弟二人都是一笑,赵家大姐性格颇为泼辣,哪怕赵匡胤当年身为禁军统帅都没少吃她的擀面杖,就算当了皇帝以后也没少挨数落。然而,想到大姐,兄弟二人不由得心中同时生出一股暖意。赵匡胤又道:“寄希望于敌国始终不是万全之策,对了。听说金陵有个叫吴英雄的年轻骁将,阵斩钱王,新近还把曹彬侄儿的卵蛋给割了。” 赵光义脸上有些不自然,答道:“是啊,这人颇有点本事。” 赵匡胤点点头道:“反间计去了林老虎,又出来一个吴英雄,江山万里,多有豪杰之属,谕旨曹彬,若是生俘此人,不可折辱,带到汴梁来见吾。” 赵光义躬身答应,见兄长心情高兴,趁机道:“赵普昨日有封书信来到。” 赵匡胤道:“哦?可是河阳呆的不惯,又想回汴梁?” 赵光义点了下头,道:“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说河阳地狭民贫,隆冬雪夜,嫂子想要办置些烤肉,也不易买到木炭。” 可话说回来,军中士卒干这些事情的难道还少了?虽然曹彬没有像曹翰一样怒发冲冠,一天到晚嚷嚷着要杀进金陵为曹祖萌报仇,心里也深深的记下了吴英雄这一笔。 第79章 处置 赵匡胤心中恻然,想起当年起于微末之际,自己和光义都是光棍汉,赵普家有贤妻,烧的一手好菜,自己便常常带着从别处讹来的美酒,上赵普家吃烤肉的情形,那时他还常常带着赵光义一道去,虽然开封城中物价腾贵,赵普的俸禄也不甚多,日子拮据,但赵普的妻子从未给他过白眼。自己与赵光义也以同宗为名,管赵普的妻子叫嫂子。 他沉思一阵,道:“则平是朕旧人,身为宰辅,当模范天下百官,谁知他不知自爱,竟然收了藩王金银贿赂,还在汴梁市中强买强卖,致使物议沸腾。倘若不加处置,恐怕百官都群起效仿。你从府中给他送去十车好碳,让他安心在河阳再呆几年吧。” 此时打更钟鼓遥遥响起,兄弟二人一起去向杜太后请过晚安后,才在宫女、宦官的簇拥下各自回去歇息。 秉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要旨,吴英雄也不以余喜是吴越降卒的出身,一任他挑选精干可靠之人组建远洋船队。唐时中国与四方的海上贸易已经初步开始,虽未及后世南宋那般盛极,但金陵水师中还是多有出过海的水手,余喜也不负所托,十几天的功夫就挑好了直库、杂事、部领、梢工、舵工、火长、碇手、缆工等各色水手八百多人,又在滞留在金陵的商船水手中招募了出过远洋的水手百余。人手齐备后,余喜又在停泊在金陵城外大江码头上挑选了十五艘适合出海的商船。银钱说话,船主欢喜而去。一众水手上船熟悉演练配合之时,吴英雄按照余喜列出的单子为船上配好了食水、猪羊家禽、新鲜蔬菜水果、以及防备海盗用的弩炮,船员自卫用的弩箭、刀盾、钩镰枪等物。 万事俱备之后,余喜便加快操练水手,熟悉船只性能,趁着宋军还未对金陵城实施完全的封锁,挑了个乌云遮月之夜悄悄的驶离金陵码头。 吴英雄在码头送别了余喜等人,便在亲卫的陪伴下来到宫城之东虹桥南面的一处大宅。宅院的原主人是为神卫军经营产业的商贾,得到吴英雄准许后第二日边收拾家当出城避难,蔡斯便名正言顺的率领一众亲卫进驻了这个院子,挑了一间大房作为挖掘入宫的地道之所。 此时已是六月多,天气炎热,蔡斯等人便光了膀子在屋内挖掘,为防外人发觉,挖出的土直接堆放在其它的房舍内并不运出去,此事做得颇为隐秘。 “竖井已经打好,还有百余米便可从地下穿过宫墙。”听得吴英雄亲自前来视察,蔡斯从地道中爬了出来,满身满脸都是汗水和泥土,喘着大气。其余十余名调拨过来挖掘地道的亲兵也聚拢在他周围,全都满头大汗,因为连续在坑道中挖掘而脸色苍白。 吴英雄亲自爬下地道视看,蔡斯等人挖掘的地道大小介于后世的矿井与盗墓者的盗穴之间,直径大约在一米左右,挖掘者匍匐在里面,拉动着运土的小筐一点点将土从坑道中运出,越往深处,越感到氧气缺乏,渐渐感觉有些头晕,蔡斯趴在后面小声解释道:“地道深处土气太重,一名士卒在前面挖半柱香功夫便要换人。” 吴英雄点点头,不再往里,转身如老鼠一般一点点的爬出地道,看着满脸泥土的蔡斯和其它的亲兵,拱手道:“众位兄弟不畏辛劳,冒死为德行此大事,多谢。”此间的亲兵全都是最为心腹之人,大都是锦帆军中一路跟随,若是随意许诺赏赐,反而冷了他们的心,是以吴英雄只是拱手道谢而已。 蔡斯等亲兵哪见得指挥使如此客气,全都伏地不敢受这一礼,蔡斯更跪倒在地道:“指挥使托以腹心之事,吾等舍了性命也要办到。”挖掘入宫的通道等若谋逆,其它的亲兵虽说只知道此等大事非同小可,蔡斯却知道自己等一干人等从挖掘这条地道那天起便犯了十恶重罪,若是泄露出去比诛九族,他既然坚定了对吴英雄的从龙之心,反而不把这等惩罚放在心上,更加倍佩服吴英雄果决,不似有的将领那般一受到君主猜忌便束手待毙。 吴英雄微微颔首,想蔡斯乃是心细之人,也不多叮嘱,和此间士卒喝过几杯解乏酒后,径自带着两个亲兵上石头城找天德军指挥使胡则。 胡则正在城墙下面,一脸凝重地看着一个伏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半埋在地中的大鼓鼓面的士卒,见那士卒脸上神色微动,忙问道:“怎样?”那士卒忙起身抱拳道:“秉胡节度,没有响动。” 胡则脸色稍好,又道:“再听,一刻也不可放松。”那士卒依言又将耳朵贴在鼓面上,他才抬头看到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的吴英雄。 吴英雄一见这场面哪能不明白,这地听之术乃是古代战争中专门克制挖掘地道的法门,用来侦测敌军挖掘地道的响动的,心中暗暗叫苦,这胡则果然是名将,自己悄悄挖一条通入宫中的地道,不知他是否发觉。脸上却堆满笑容,拱手道:“胡兄,这是干什么?” 胡则见是他,也不多想,笑道:“宋人这些日子一天到晚抛石头轰击城墙,但扎扎实实地登城战斗却不甚激烈。为兄思量,要么是疲兵之计,要么另有所图,不外乎地道和水道两路。卢老节度那里已经加派人手看护东西水门,千斤闸也随时准备放下,为兄在城墙内侧每五百尺设下一个地听之处,防的便是宋人用地道出奇兵。” 吴英雄见他如此精细,心道怪不得猛如曹翰也要吃瘪,幸好宫城离金陵城墙尚有一段距离,而且自己所挖掘的地道规模极小,不过既然胡则设下这么多地听之所,自己也得时常关注一下,拱手道:“胡兄是否发现宋军穴地攻城的蛛丝马迹?” 胡则不虞吴英雄有私心,对他毫不防备,点点头道:“现在城南和城西都听到些动静,我正安排士卒在这两处城墙之内加紧巡查,备好粪汁、菜油,一旦发现宋军地道入口,便让他们葬身地底。” 听胡则恶狠狠地说起对付挖掘地道的宋军,想象着在暗无天日的地道中,滚烫的粪汁和沸油将塞满地道的士卒烫得皮开肉绽的场景,吴英雄不禁打了个寒战,倘若自己携带黄雯偷逃被发现,恐怕下场比这些宋军好不了多少吧。想到这里吴英雄眼望宫城方向,看着夜色中明灭微弱的灯柱光晕,心中暗暗决心,一定要安全的将黄雯带出来。自从来到胡则这里,不知为何,有种极度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第80章 方式 远方那明灭的光晕中,有一处是宫城瑶光殿里,黄雯正在灯下缝制一袭锦袍,灯火晦暗,恍惚间,针尖刺破手指,一滴鲜艳的血珠顿时将快要完成的锦袍染出一块红渍。 黄雯轻蹙黛眉,先拿手绢擦拭,又用皂角浸洗,最后还是留有一块淡淡的红晕,她只得取过一股粉红色丝线,将那块红晕用针线构成六瓣梅花,然后用金色丝线镶边,最后又拿起来左右观看。 其时之人大都信奉鬼神之说,似黄雯这等细心之人尤其多虑,吴英雄乃是沙场搏命之人,血染过的锦袍若是给他,恐怕预兆不吉,既然如此,不如从头再缝一件罢。黄雯叹了一口气,将尚未缝好的锦袍叠好放在衣柜中,顺手取出上回杏林宴上吴英雄手书的卜算子词,心中默念,思及相思之意,不由晕生双颊,抬头看着天上一轮金钩,痴痴想,这良人不知在何处奔忙。 忽然天边一声闷雷,脚下的地面仿佛剧烈的跳了一下,然后城东方向便传来许多喧哗之声。 深宫中人不明所以,吴英雄却和胡则在城头上对这剧烈的震动感受尤其强烈,那名专责听地的士卒,尖叫一声跳起来,耳膜已被震裂,渗出血来。胡则拉着吴英雄伏在城墙之下,气急败坏的大声叫道:“地动,地动了!” 吴英雄却一下想到,这个时代黑火药已经问世,很快就会进入冷热兵器混用的时期,莫不是宋军利用火药炸塌了城墙,急忙对胡则说了这个看法,焦急地道:“胡兄,眼下需要了解清楚到底是哪段城墙遭了宋人的暗算,可想而知宋军一定会拼死从这缺口中打进城里,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去堵住这个缺口。” 用火药炸断城墙之法此时尚未大行于道,所以饱读诗书的胡则也不免觉得匪夷所思,但火药和猛火油的威力他都是知道的,而且胡则对吴英雄有种莫名的信任,他信了吴英雄的判断,迅速冷静下来,指着喧哗最甚的尊贤坊东门方向,道:“定是那边。”他看了吴英雄一眼,又道:“吾先安抚各处军卒,老弟可率我手下一千精锐先过去。吾随后赶来。” 吴英雄没想到宋军动手如此之快,而且采取的是自己从未想过的攻城方式,心中无暇苦笑自己这个穿越者被古人玩了一把热兵器,赶紧点头,率领着胡则匆匆调集而来一千精兵,穿城向东门疾奔而去,心中不住祷告,宋军千万没有控制城门,不然就真的不可收拾了。大宋先锋都指挥使曹翰被巨大的爆炸震得眼冒金星,胸口气血翻腾,他把一口涌到嗓眼的腥味硬生生憋了回去,“呸,呸”吐出口中的泥土,抬头看金陵东面城墙居然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狂喜之下,回头大声叫道:“还能动换的,跟我登城!”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一把推开的反应过来的亲兵,抽出错金宝刀向城墙奔去,在他身后,被巨大的爆炸所震慑的宋兵下意识的紧紧跟随在主将后面,不少身手矫捷的班直精锐更三两步超越了曹翰,向着巨大爆炸之后突然陷入沉默的城墙缺口涌去。 这次坑道爆破战其实并未算的完美,出谋画策之人乃是晋王赵光义举荐的游方道士,只知道火药的威力巨大,却不了解炸药的埋藏方法和伏兵的位置。此番宋军同时挖掘了十数条地道,谁知金陵水土卑湿,稍微南面靠近秦淮的地道全都被渗出的地下水淹没,还连带着死了不少士卒。曹彬心中极为恼火,若不是那道士是晋王举荐的,几乎要将他责以军棍。 唯一一条成功通到城墙下面的地道在金陵城墙东面稍北,此处的地下水位稍高,是以地道中并无积水,宋军为求成功,几乎将两湖淮河一带所有的硝石、硫磺都收集了来,按照那人的配方做好后,将地道中爆炸室装的极满,但却没有将坑道重新填塞。因此,药捻引燃火药后,巨大的爆炸力仅有少量向上喷发。而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反而顺着坑道向城外方向释放,将埋伏在城外的宋军震得七荤八素,位置离城墙较近的数百选锋死士非死即伤。因为装药极满,即使爆炸的少许威力也将高大巍峨的城墙仿若纸糊一般掀开。是以到头来还要曹翰这个先锋使带头登城。 城墙塌陷处附近原本坚实的土地也被震得极为松软,曹翰带着数百反应过来的士卒深一脚浅一脚到达城墙的缺口时,此处已是一片瓦砾,偶尔可见守城士卒的残肢断臂,竟无一个活人。眼见东城楼上的唐军似乎已经反应过来,一队打着火把的军队正急匆匆的往这面赶来,曹翰眯缝着眼睛计较片刻,狠了狠心,分出三百精锐奔自己率领直奔金陵宫城而杀去,其余人等则在马军都虞侯蔡汉琼的带领下城墙坍塌形成的土堆上严阵以待,誓要在大队宋军赶来之前守住这个要害之处。 金陵东城门守将乃是胡则心腹牙校宋德明,他心知城墙缺口处重要,顾不得整饬城楼上慌乱奔走的士卒,抓住身边的几百士卒便打着火把向蔡汉琼所部据守的瓦砾堆扑去,也幸好防守那处的乃是准备登城肉搏的宋军,并未携带几具弓弩,唐军就这么在夜里打着火把居然毫发无伤地一直冲到宋军跟前,城墙巨大的缺口也是风口,直吹得火把火苗猎猎作响,不少士卒都被火燎了眉毛胡子,却浑然不觉,几百人就这么吆喝着一直杀上坍塌的瓦砾,和宋军相互砍杀作一团。 这股子宋军乃是五代乱战血火中千淘万选下来的真正禁军精锐,得周世宗拣选,赵匡胤优待,即便与北地契丹皮室军也有与之对撼的实力,只杀得前来堵截的唐军士卒横死遍地。 而唐军士卒深知城破后国破家亡,楚州之屠前鉴犹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妻子儿女必然不免遭受凌辱,亲族乡党必然流离失所,是以虽然畏惧宋军精锐个个勇猛无敌,却也如飞蛾扑火一般拼命上前厮杀。南唐人大都深受文风渲染,家国之念甚深。犹如数百年后宁死不事鞑虏的江南人一般,平日里虽觉文弱,但真到了这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却偏偏激发出一股子血勇。宋朝禁军南征北战多年,这数百精锐不少亲历国战契丹,平西蜀,灭南汉诸役,此刻却觉得此番和素来轻视的江南唐军作战,凶险狠辣处完全不下于以前所历的诸般苦战。 这番血战更激发了宋军悍卒的凶性,有膂力过人的御龙直副指挥使戴兴额头上被城墙爆破坍塌时迸飞的石子砸了一个大洞,只撕下半幅衣襟简单包了包,嫌耷拉着的另外半幅衣襟不成样子干脆甩脱了上半身的衣裳卷在腰间,光着膀子在唐军从中左砍又劈,势如疯虎,不多时上身沾满鲜血,犹如一个血葫芦一般,仿佛在世。见身遭南唐士卒无不脸现惧色,戴兴越杀越勇,忽然觉得小腿被抓住,顿时腾挪不变,生生受了迎面唐军士卒一个猛劈,差点连盾牌也砍破了,低头看时,却是一个受伤倒地的唐军士卒死命抱住他大腿。 戴兴心中火气迸发,舌绽春雷,一刀下去将他从腰间斩为两段,那唐军士卒一腔热血从腔子里面喷了一地,下半身跌落在地,上半身却兀自牢牢抱在戴兴腿上,甚至在腰间齐断之后,还用力一口咬在了戴兴小腿肚子上。直觉一阵疼痛钻心,戴兴用力蹬腿,将他上半身远远甩了出去。南唐士卒半个身体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重重跌在地上,眼中充满愤恨怨毒的神色,一直狠狠的盯着戴兴,数息之后方才瞪眼而死。这般死命血气,就连与契丹人多次交手的戴兴事后也不免后怕。 第81章 战斗 控鹤军校尉荆嗣身上中了弩箭,他只将外面的箭杆折断,咬牙血战。就连蔡汉琼本人也亲自上阵,在亲兵门的护卫下专门解决尚有抵抗之力的唐军精锐。 宋德明未想到这股数百人的宋军如此扎手,自己不但不能将他们赶出城去,带过来士卒反而快要死伤殆尽,幸好跟随自己的士卒都是天德军老兵,虽然战力较宋军颇有不如,但仍然咬牙狠斗,颇有战至最后一人的狠劲。 他随手抓过来的唐军士卒不过两三百人,和宋军拼杀一阵之后,渐渐的不能支撑。 眼看远方宋人大军的火把如钱塘大潮一般渐渐逼近,声势煊赫,仿佛海浪拍来,就要城头这点南唐军的骨头渣子轻轻扫去,宋德明心中渐渐绝望,暗念道:“胡大人,德明这条性命,今日算是还与你了。”不管不顾战场情势,专挑武艺好的宋军不要命的厮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墙下面涌出数百唐军,二话不说加入战团,却是东门旁水门守将,卢降长子卢钟麟带领着他的亲兵赶来增援。卢钟麟颇有其父的蛮勇之风,瓦砾堆上乱战一团的唐军和宋军此时已不大分得出来,大家都是盔甲不整,满身鲜血,他便命手下军卒先往瓦砾堆上齐射一箭,然后闷吼一声,带着人杀了上去,也不管是宋兵还是唐卒,见人便杀,大有将瓦砾堆上的人杀光的架势。 卢家凌波军许多都是淮南匪盗,两湖水贼的出身,天管不到,地管不着,唯独服了卢绛的侠气豪情,所以在北军犯境之际,别处不去,偏偏投靠也曾浪荡无赖为盗为匪过的卢大将军,这帮人要让他们列阵而战估计没有两三个时辰不能成列,两军对冲一定打个稀里哗啦。但这般如同街头无赖一般的薄命乱战正其所长,江湖汉子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一股子血气和人堆里面乱干仗的经验。这股东南血脉,上承前朝北府,下接岳家精兵,端的是一支不逊于北地健儿的悍卒。 随着卢钟麟率领的五百凌波军精锐加入,让厮杀了大半天的宋军猝不及防,瓦砾堆上的战斗陷入僵持。长时间的搏命厮杀让许多士卒的感官越来越迟钝,为了在这血肉磨坊中活到最后,不少人已经开始不辨敌我,全力争取在身边的人砍杀自己之前先出刀。 无差别的杀戮让久经阵仗的悍卒都心生寒意,越来越多的士卒战至最后已经发狂,根本不分敌我,一味的向身边的人劈砍刺剁,就算倒在地上,也要抽冷子给还站着得人来上一下。失了兵刃的,随手捡起半截的短剑,枪头,弓背,甚至土块瓦砾继续战斗。就连倒在地上的断手断脚的士卒也搂抱着对手的腿脚狠狠的用牙咬透皮肉,状若疯狂。这个当口,任谁都不敢举着火把招人。 而此刻天上一轮金钩,犹如一个冷冷的眼眸漠视着世间这轮惨杀。 往年江南初春夜原本弥漫着泥土和新芽的芬芳,刺骨的寒意中透着憋闷不住的月色撩人。今夜就在这晦暗不明的月光下,坍塌的城墙瓦砾堆上仿佛化作修罗地狱。 -------------------------------------------------------------------------------------------------------- 城墙缺口处激战正酣之际,先前突入突入的宋军在先锋使曹翰的带领下,他们虽然穿着宋军服饰,但未打出旗号,一路上的唐军巡夜军士胆敢上前盘问的都被快速解决。不一路疾行到一处宽阔的道路交叉处时,曹翰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迎头撞上了吴英雄率领驰援东城的一千天德军。 胡则为人鲁莽粗豪,但调入金陵后,极得蔡煜之宠,曾有文臣当着蔡煜的面讥笑胡则不通文墨,蔡煜笑着为他解围道:“众卿但觉胡将军粗鄙可笑,孤却觉赤子丹心,自有妩媚处。”黑云都出城后,出于制衡诸军的需要,天德军吸纳新士卒都是从诸义军择优挑选,个个身材高大,甚至相貌堂堂,所需兵器盔甲均是拣府库中最好的配给,加上胡则练兵向来以铁面无私著称,这一千精锐更是牙军,所以看上去极为整肃,虽然还缺少了一股血战余生的肃杀之气,那也是参加战斗多少而已。 古时军学有所谓望气之术,其实就是根据敌军的精神气质,装备,队型,所散发来的气势等方面判断敌军强弱。曹翰及手下三百宋军士卒都是百战余生之人,中原禁军征战天下,所历对手众多,虽然未必知道什么是望气之术,但却大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判断出面前敌军的强弱。一看遭遇到大队精锐敌军自忖难以对付,校尉都头们不及曹翰下令,立刻调动士卒在主将身后结成一个防守的圆阵,长枪居前,刀斧在后,随时准备和奔突过来的唐军决一死战。这便是百战之军与新立之军的区别,整个军队仿佛活物,不必主将事事下令,而主将也会和中级军官保持这种默契,不会因为擅作主张而有所怪罪。整个军队会在第一时间从上到下根据经验和自信做出正确的反应。在战争中,这一刻钟的快慢与沉稳,就能决定生死。 吴英雄看到居然有一小股宋军突入到宫城之前,心中对东面城墙的局势更加担心,他知道黑云都五千精锐已经进驻宫城,要消灭这股宋军不费吹灰之力,和固若金汤,雄兵据守的宫城相比,东城墙显然更需要兵力堵住敌军后援。心中片刻做了决断,命道:“这股子敌军留给黑云都收拾,我等急速驰援东城楼。”一千唐军就这样在严阵以待的宋军面前快速通过,留下目瞪口呆的曹翰只觉一股冷汗顺着脊背缓缓淌下。数十年后,当吴英雄手掌大权,集万千荣于一身之时,当他回忆往事,犹自为这一刻的决断而痛心疾首,追悔莫及。而曹翰则私下将此称为一生中最幸运的时刻。 吴英雄到东城墙之时,宋德明、卢钟麟兀自率领麾下士卒与宋兵在坍塌的城墙缺口处鏖战,宋军大队人马在曹彬的亲自督促下靠拢来抢城,无奈缺口实在不大,千余士卒挤在一起厮杀已是周转不开,宋军虽然人多势众,但仍然无法前进一步,眼看唐军士卒逐渐稀少,有望破城之际,吴英雄率领的一千天德军士卒及时赶到。见仗打到这个份上,吴英雄立刻派出手中所有的刀枪手加入这个混战的绞肉机,又命同来的三百弓弩手抢上两侧尚未垮塌的城墙,对准宋军后队不停歇的放箭,又派出五十名传令兵分赴城中各处军营,想办法拉动其它营中士卒前来填塞缺口。 布置好这一切之后,吴英雄也率领两个亲兵,杀入战团。他也算是久历战场之人,仗着自己和两个亲兵战力较一般宋军士卒为高,决不在战场中某处位置停留过久,而是四处游走,专门解决那些和唐军的战斗陷入胶着的宋军士卒。这样不断形成局部多打一的局面,前日巡城时大部分唐军士卒都曾和他照面,知道是吴节度亲自前来救命,宋军被格杀后,唐军士卒便自动聚集在他周围奋力厮杀,这样不过一会儿,他身边居然聚齐了近百人的唐军,杀到哪里,哪里的宋兵便土崩瓦解。 宋军在曹翰孤军入城之后,留下防守的虽然多有悍将劲卒,但在军中地位和威望总没有能够服众的,禁军诸校尉互不统属,而且大都是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的新晋年轻将领,老将蔡汉琼虽然够资历,但要他再向吴英雄这般好勇斗狠却是不行,所以一时间居然拿吴英雄这股子人没有办法,唐军在缺口处的战斗居然大占上风,逐渐将宋军向外挤压,两军由混战变成了一条唐军在内,宋军在外的短短的战线。 战斗稳定下来以后,吴英雄便从短兵相接中脱身出来,仗着节度使的衔头和素日在军中积累的威名,安排陆续赶来的各部士卒强壮者在战线之后形成预备队,一波一波的将前线疲乏的唐军换下来休息,老弱者搬运石头瓦块,分秒不停的在瓦砾堆的上面堆砌出一道营垒工事,又从别处城墙上拉来数百强弩在营垒后面守着。 城外,大宋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彬面色不善的观察着缺口处的战斗,眼看金陵宽阔高大的城墙居然真的被炸开了一个缺口,仿佛再伸一个指头,这座坚固的城城就将屈膝,可是,不知从哪里赶来的唐军居然就这么生生将己方的敢死锋锐挡在了城外。城墙上不断增多的灯笼火把,那是前来增援的唐军弩兵的发射阵地,为了达成攻城的突然性,埋伏在城外的宋军并未携带太多的攻城车、楼车等器械,被弩兵一片片射死在城外,估计伤亡的人数已经超过一个月来的总和。 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战斗,曹彬心中不住的咒骂,什么军中第一猛将,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曹翰,你在哪里? 第82章 军队 东面城墙鏖战正酣时,被吴英雄惊出一声冷汗的曹翰率领着三百精卒小心翼翼的沿着金陵,这六朝古都,现在的唐国都城的街道向着宫城前行。道路两旁朱门侯府鳞次栉比,夜色中街坊院墙显得格外高大阴森,仿佛每一处宅院中都埋伏着强弩坚甲,没处街道路口都会涌出大队唐军。 这般孤军深入,走不多久,虽然没有再碰到其它大队敌人,曹翰只觉得自己的背心都要被凉汗浸透了。随行的军卒们且行且顾,却全然没有任何援军的踪影。已经有好几支唐军穿过虹桥南面的大街往东而去,但东城方向却在没有一兵一卒的宋军赶来会合,可想而知,城墙缺口已经被唐军封住,自己这三百健儿成了孤军。 曹翰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高门大户厚重的门板后面有无数双惊恐兼且愤恨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一小队孤军,一旦局势明了,不用说回过头来的唐军,就是这些极度憎恨北方军队的江南百姓,恐怕也会将自己这三百人撕烂。偏偏此时此刻大街上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声小儿的哭叫,也像被勒住脖子似地的嘎然而止,仿佛整个金陵都在静静地旁观着这三百个可憎的军人。 抬头看着天上冷冷一轮白月,曹翰长长吐了一口白气,抬手命令军队停止前行,叫过几个校尉。 “先锋使大人,孤军深入于我不利,退兵吧。与豁口外面的我军两面夹击,夺得城墙也是首功。”脸色阴沉的校尉汤进言道,其它几名校尉也都显现惧色。 曹翰冷冷扫了各人一眼,望了望仿佛远方依稀可见的百尺楼头,沉声道:“此番退军,且不提功败垂成,是否能安全返回也成问题。诸位可知惊弓之鸟,闻弦声而自落的掌故。我大军南下多时,眼下唐国君臣上下便是那只鸟儿,我们虽然只有三百人,但只要列队出现在宫门之前,必然令其丧胆。夺其国,掳其君,这般不世之功,诸君怎么让他白白从指间逃过。” 他抬头看见诸校尉脸上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动,心中微叹,自己也只是死中求活的搏一搏罢了。旋即又正色道:“不冒天大的风险,焉得天大的功劳。要封侯荫子,今夜我辈放胆一搏,功劳足以抵得在北疆十年搏杀,这般便宜之事已在眼前,为何不干!诸君以为如何?” 众校尉被他说得意动,纷纷点头道:“但凭指挥使吩咐。”虽说曹翰只召集校尉商议,但并未蓄意压低声线,所以在场的三百军士对几个军官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般军汉不比后世那承平时分的无用禁军,大都是见利忘命的悍勇之辈,听曹翰说得有理,也无贪生怕死的二话。 曹翰有些欣慰的点点头,笑道:“诸君胆色未令我失望,吾三百健儿共此一战,成败不论,翰与有荣焉。”他在军中素有勇名,轻易不服他人,此刻一言嘉许,也令不少士卒脸现振奋之色。 曹翰又道:“既然要威慑唐国上下,那就把戏做足,有谁携带了军鼓?”他说的乃是北地军中常用的腰鼓,古时阵战,最重保持战线接敌,步伐一致,若是不然,就等于将自己的背心和侧翼卖给敌人了。这时讲究闻鼓而进,虽有刀山火海而不避,闻金则退,虽有钱财玉帛而不顾,所以大凡军中都携带大大小小的军鼓和鸣锣以作号令之用。 攻城的选锋来自各部禁军的都有,有几名士兵取出了包袱中的腰鼓,挂在了脖子上,曹翰满意的点头道:“打出旌旗,列队而进,鼓手走在前面,大家都踩着点子走。定要将东南鼠辈震慑住。” 禁军校阅时也有列队之说,而且由于周世宗宋太祖二朝都极重校阅,所以曹翰所带的这些精锐禁军虽然不属于同一卒伍,但在鼓声中也行进得分外整齐,虽然和后世的军队列队操演不能相比,但这般精锐士卒身上散发的杀气,以堂堂之阵前行的摄人之威又岂是常人能够抵挡的。 咚咚的鼓点声和几乎跺脚也似的行军脚步,仿佛鼓槌敲打在一路上金陵百姓的心坎上,不少隔着门缝偷看的南唐朝官看到这幅场景,心头都不禁沉沉一坠,这煌煌大唐没了,多灾多难的大唐一脉,真的就在今夜亡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久经战火早已不堪其扰,见宋军队形严整,不似乱军,心中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和另一时空中近千年后南京城的某些居民在某些时候的感觉相似。 曹翰就这样带领着三百宋军一直行军来到在虹桥之北,宫城之前。此处乃是宫城前咽喉要低,当年皇甫继勋作乱,便是被吴英雄率领亲军及金陵烽火使衙门众衙役挡在此处,未能突入宫城,最后功败垂成。但是,此处也是金陵城防环环遮护的腹心之处,若是说宋军突入到城内其它地方还有可能杀出城去,行至此处,却已决无可能再回头。 话说回来,若不是曹翰整队而进,踏鼓而行的气势震慑住城中各处的唐国偏师,而真正精锐敢战的部队又全被吴英雄和胡则二人带去东面城墙与曹彬大军对垒,以曹翰所领区区三百之众,又怎能行军至此,哪怕聚齐朝臣们的家奴,拿着菜刀砍,也将他们剁成肉酱了。 一旦唐军彻底稳住了城防,随便调集一支军队,自己这三百人不知能够撑到一炷香时间。若是自己领兵,遇到这种孤军,干脆就用长枪围住,只用弩兵往复攒射,便可全歼,曹翰在心中默念,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是否得偿所愿,立下不世奇功先不说,自己这番胆气自当名留青史。 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宫门和高大的城墙,大宋先锋都指挥使,曹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头也不回的带领三百壮士径自开过虹桥,昂首踏入城上巨大的床弩射程范围之内,然后令一名士卒上前通告,大宋南征官军已经底定全城,令南唐君臣天明之前打开宫门纳降,否则屠城三十日,鸡犬不留。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看着城下猬集一团的三百宋军,急的吹胡子瞪眼睛。偏偏严令宫中黑云都不得擅自打开宫城城门,更不可能主动去攻击宋军,居然就让这区区三百人安安稳稳的宫城前面呆了下来。他虽然是员猛将,脾气也颇爆烈,但常年担任皇帝亲军统领,别有一种事事通秉德作风,生怕别人将黑云都视作前朝裹挟天子的神策军一流。因此,虽然看着那三百宋军恨得牙痒痒的,但曹翰既然派出军使传信,他也只能将此口信通传宫中,宫中没有回话之前,无法发兵攻击。 第83章 作乱 而吴英雄、胡则、卢绛等间或派人向宫中禀报军情的亲兵,也被这股宋军堵在宫门之外,不能入内,皇家自有规矩,为防止不测,外臣通传消息的部属只能通过有瓮城遮护的南门入内,各亲兵只好回禀各自将帅定夺。 眼见小队宋军就这么堵住了宫门许久,也不见大队后援前来,校尉马承彦道:“将军,吾看宋人是虚张声势,定是吴胡卢三位节度已然稳住城防,此队宋军已成孤军,吾带一百铁骑杀出去,保管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呙彦却面沉似水,仿佛没有听到马承彦的请命,回头望着幽深的宫闱,光政殿处灯火通明,今夜恰逢蔡煜召集吴乔、徐弦、张洎三位重臣议事,得知宋军炸塌城墙,先锋大将曹翰整军进逼宫门之后,君臣四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徐弦和张洎力主紧闭宫门,召见宋军大将曹翰先行安抚,然后再做计议。在君主与丞相们商议定策之前,严禁打开宫门,或者出兵挑衅宋军。 若是只有蔡煜之命,呙彦倒可以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派出几百骑将这帮胆敢屯驻在宫门前的虱子碾死,但有三相副署的圣旨就不一样了。唐国此时已有后世以文御武的苗头,若是自己擅自出战,无论成败,就算自己能保性命,出战部将的首级必然不保。何况林肇仁遭忌杀前车之鉴犹在,越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在此就越谨慎。久统禁兵常在君侧的呙彦深知朝堂的险恶尤胜战阵,他尤其懂得什么错误都可以犯,政治红线绝不能踩。 曹翰等三百宋军在宫门也是如临深渊般战战兢兢。俗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众军被曹翰一般说辞激发出来的的胆气早已在等待中耗得干干净净,封侯荫子的想法早抛到爪洼国里,不少人开始怀念起在开封城中的老婆和热炕头,心中懊悔不已。不过历经五代杀伐,这些人也当真没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后世那般重,和曹翰一样,既然已经以生命为赌注投下色子,哪怕两股战战心中打锣,这三百宋军倒也个个撑足了样子,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仿佛屯在唐国宫门之外的不是三百人,而是三万人一般。 和普通士卒相比,统军大将曹翰心中的焦躁又要多上千倍,不住地思忖此策到底有几分成算,脑海里更是忽而火热,忽热冰寒,猜测唐国君臣到底会怎样应对这步险棋。 以他的见识,这江南国主生于妇人之手,长在深宫之中,定是个没什么主见之人,若是吴英雄、胡则这等悍将此刻恰好在宫中辅佐唐主,自己这干人就必死无疑。若是天意在我,恰好是那班与宋军牵扯不清的文臣们在内定计,自己这天大的功劳便是囊中之物了。他心中虽然冰火两重天的煎熬着,脸上的神色却极为平静,在旁边的校尉和军卒们眼中,端的是十分有大将风范,难怪能当得新晋禁军中第一猛将的威名。看着他一脸恬淡而又好似无所事事的表情,嘴角似乎还挂着嘲讽的笑意,不少校尉和军卒暗自惭愧,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不少。 就在城上城下的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紧张的时候,忽然“嘣”的一声,城头上早已拉好弦的一柄床弩的弓弦卡子忽然松动,早已对准宋军的一柄粗大的三枝铁弩箭带着巨大的呼啸声射进宋军阵中,穿过两名士卒的身体,又狠狠的扎进地面。 那两名士卒一人当场丧命,当场被宽大的弩箭斩为两段,五脏六腑洒了一地,还喷溅得身旁几人混身上下都是鲜血,另一人却尚未气绝,当场不住的哀嚎起来,一时间宋军都面露惧色,原本严整的阵型也松动起来。 曹翰眉头一皱,看着那不住叫痛的士卒,转头对校尉尉迟重道:“关键时候,不可乱了军心,你送他一程。”尉迟重乃是多次跟随曹翰摧城拔寨的旧部,也醒得此刻情势,己方实力既然远远不足以于禁城中的唐国军队相抗衡,就只能以威慑。三百宋军和唐国君臣宛如两个人瞪着眼睛,谁先眨眼就输掉性命,军心尤为重要,闻言立刻上前,手起刀落,将那士卒的心窝捅了透亮,惨叫声嘎然而止。 他行事这般狠辣,不但叫城头上唐军动容,一旁的宋军同袍也都面露惧色。 曹翰却满意的点点头,所谓慈不掌兵,这行动便是最好的注解。他不顾宋军丛中也有不少人朝他射来仇视的目光,沉声命道:“全军向前二十步,我倒要看看唐军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敢捋我大宋禁军的虎须。”顿了一顿,又指着高大的宫城城头道:“唐国投降之后,吾定当以此城楼所有南蛮的性命为这两位同袍报仇。” 说完不顾众人反应,大声命道:“击鼓,前进!”当先朝前迈出了二十步,携带军鼓的几名士兵面面相觑,为他的威势所慑,下意识的咚咚敲响军鼓,三百人的宋军军阵整齐的朝前迈出二十步,紧紧贴在曹翰的背后,走的居然比每年大校阅时还要整齐。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只闻宫中传出阵阵更鼓。 是年乙亥,西元九七五年,大宋开宝八年,曹翰,连同他手下三百宋军用胸口对着金陵宫城城头密集的床弩,大宋军旗高高擎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们的勇气,将永为后人景仰。 附:虽然从现代的观点来说,宋国讨伐南唐是一场内战,但是对于独立近百年的南唐而言,战争残酷并不亚于外战,正史可以查找的两场大屠城就是明证。所以江南百姓箪食夹道以迎王师的场景是不存在的。打仗不是请客吃饭。宋军在任何一个时代军纪都是极差的,岳家军是超级例外所以被剪了。这也许是皇家刻意使军队道德败坏,以防止他们作乱吧,瞎猜。 说他们是内战,不是因为现在,而是因为当时。不是因为现在淮河南北的同胞都在一个国境之内,在一个政府统治下生活。而是因为当时的宋唐双方有着共同的母体传承、主流文化,他们都是同一血脉,安史之乱前大唐的分割体。也就是说,因为他们属于同一母体,所以是内战。有种观点认为不管当时是不是同一文化和母体,只要以后成为一国之内,以前打的仗也都算内战,当时的民族英雄也就成了内战的战争犯,此种论点我不能赞同。推论一下,按照这种说法,全人类最终会实现共产主义,那从过去到现在一切战争不都是内战了吗?也许将来我们和外星虫族成立联邦,那么和虫族打仗也成内战了,照这个说法,内战和外战这两个概念就被彻底虚无化了。 第84章 等候 精铜铸就的神女灯伸出的纤手托起的五只香烛已经燃烧了大半,融化的香蜡点点滴滴顺着烛身流下,凝固成美丽的烛泪。蔡煜喜好添加了各种沉香的蜡烛,明灭的火焰中无形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比专门的青铜香薰燃烧香料那般满屋银丝萦绕的景象,别有一种无形的味道,颇具禅境。 但此时此刻,即便是价比黄金的龙脑香也无法使蔡煜低沉的心情变得兴奋。 “吴相,不想寥寥数日宋军竟然依然破城,孤将如何是好?”蔡煜面色愁苦的看着吴乔,面面相觑的三位重臣俱都无言以对,仰天长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孤这便命宦官们在百尺楼堆积柴草,孤无颜做亡国之君。”说完回收叫来宫中太监,吩咐下去。 罢他只管闭目沉思,手中不时变换着各种佛印,诚心向佛祖祈祷宋军此番不要屠戮大唐宗室,满朝大臣和金陵百姓,一应罪孽都有重光一人承担。 明灭的烛火摇曳不定,映得蔡煜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额头上常年事佛留下的瘤赘显得格外怪异。 见蔡煜居然存了自焚殉国之念,三位大臣齐齐跪倒在地,徐弦更大声叫道:“陛下不可存了轻生之想啊,纵然江南不保,陛下北狩,但北朝念在蔡氏据有江南数十载,必然不敢薄待陛下。” 蔡煜失望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难道孤要和孟昶那般寄居汴梁,妻子受辱,仰人鼻息么?”想起使臣细作回报后蜀孟昶在汴梁所受诸般羞辱,花蕊夫人被赵匡胤收入后宫强行霸占,就连思念蜀主孟旭也要避人耳目,世人传言,有一日花蕊夫人对着孟旭的画像独自黯然神伤,突然遇到赵匡胤闯入求欢,赵匡胤一见花蕊对着男子画像,勃然大怒,诘问此人是谁,幸好花蕊夫人素有机智,言道跟随天子后常粘雨露,可是一直没有身孕,这画像乃是西蜀民间送子菩萨像,自己正待朝拜,好早日怀上龙种。 赵匡胤听说后大为高兴,立刻宦官在花蕊所居的宫殿内摆上香案,专门供奉送子菩萨。此事在宫中传开后,不少妃嫔宫女都照此像临摹了神像挂在房中朝拜,希望能得子。孟旭虽然失去江山,却以这样的方式占领了赵匡胤的后宫,也是一种无奈的嘲讽。 后来送子菩萨像又从宫中传入民间,愚夫愚妇想皇家供奉的菩萨必定灵验,北地百姓居然不少人供奉,就连一些庙宇也开始塑造这尊新的送子菩萨供善男信女们朝拜。唯有巴蜀宫中旧人,见到菩萨宛如当年蜀主模样,无不神伤故国。(此乃民间传说,至今北方不少庙宇供奉的男性送子菩萨像,细问来历,就是这个说法。) 蔡煜虽然不是昏君,但身边女人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位置,倒也真很难说得清楚孰轻孰重,想到蜀主的遭遇,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自己一旦投降,若是赵氏强行要纳周后,岂不是生不如死一般,想到此节,细长的手指烦躁的敲打在檀香书案上,不知是怒是惧,有些微微发抖。 几个大臣见蔡煜闭目不理事,便互相争论起来,徐弦先道:“为今之计,未免激怒宋人,为全城百姓计,应当立刻派员携带酒肉瓜果等物,前往安抚已然屯兵宫门的宋军。然后召集众臣,一起向国主请个万全之策。” 他言下之意,乃是召集尚在金陵的主和重臣,一起力劝蔡煜降宋,毕竟只要蔡煜降宋,一干大臣追随其后,便大节无亏,若是蔡煜真的自尽殉国,这干降宋的大臣恐怕谁都要惧怕身后要背负贰臣之名了。 想起赵匡胤曾经评述由周入宋的名相范质“但欠周世宗一死尔”之言,徐弦不觉有些毛骨悚然,看来赵氏虽然得国不正,但对这臣子的忠之一字是看得极重的,如何改换门庭,这其间的轻重缓急还需大费思量,即便仕宋,以自己的才具,只要筹划得当,首辅不敢说,宰辅之位还是跑不了的。(后来之事,当真如徐弦今日所思,以降臣而拜为国朝宰辅者,此公为第一人,与名相寇准同列。) 吴乔瞪了徐弦一眼,沉声道:“战况未定,城中胡则、卢绛、吴英雄等众将皆未回报,徐相怎可轻言降敌。”他见徐弦脸有不豫之色,又正色道:“主辱臣死,国破身殉而已,又何必向北人摇尾乞怜。” 徐弦被他抢白,讪讪的未说话,张洎却代他反驳道:“宋军破城,先锋已进逼宫门总不是假的吧?吴相不可为成全自己青史留名,误了陛下。”说完居然不顾大臣体统,上前一步,径自跪在蔡煜跟前,凑近了大声道:“事已至此,陛下早做决断,以免激发北军之怒,以致宗庙不保,百姓涂炭啊!”声音极大,蔡煜也被他嚷得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注·可不看:丞相之于帝王,在宋明之前,乃是相当平等的关系,所以丞相对帝王有些不顾体统也是常有之事,曾有名相说道兴高采烈处,唾沫横飞,皇帝也只能在丞相走后,叹口气,偷偷擦去,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华夏在有三代推举禅让之俗,姬周国人共和之义,春秋百家争鸣之盛,后有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称,子曾经曰过,道不行,泛舟于海,向来并非专制国度,不可不查。丞相地位的下降,是在北宋开始的,文官系统下降为专制系统中的一个被皇权豢养的利益集团。历经蒙元,至明清趋于极致,文官官僚系统开始信奉所谓当官以不干事为第一要义,专心经营自身利益,全无春秋秦汉唐以来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岳武穆所谓“文官不爱钱”者,恐怕想法和皇帝又是相反的,皇帝的想法是,爱钱可以,“擅权”不行。) “你,”吴乔气得指着张洎,怒道,“将士们尚在外舍生忘死与敌搏杀,你等却劝诱君王降敌,其心可诛!”说着伸手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青玉貔貅镇纸,举手作势要朝张洎砸去。 徐弦见吴乔与张洎相持不下,蔡煜眉宇间显现不耐之色,趁机道:“宋军依然封锁宫门,要知道外间消息,不如请宋军先锋主将入宫探询一番,也试探一下敌方底细。”话虽然如此说,在场的君臣四人无不明白这实际上是请宋将进来试探议和甚至投降的条件了。 吴乔闻言眉头一拧,极力反对,张洎却大力赞同。三人争执不下,最后徐弦道:“就算不能与宋将相见,派人去打听一下进逼宫门的宋军是哪位将军统领的也好,知己知彼,方能再做计议。” 蔡煜早已不耐,皱着眉头挥手道:“那就烦劳徐相,若果真是官高爵显的将官,到是可以和他一晤。孤累了,暂回后宫歇息一阵。”说完也不管在座的三位重臣,径自步入内宫,昔日锦华玉树中风流倜傥的背影,此时竟显得说不出的凄凉颓唐。 徐弦当即站起身来,在吴乔几乎将他撕碎的眼光中施施然步出光政殿,直往宫门而去。而留下来的张洎则一脸警惕的看着吴乔,生怕他趁徐弦不在的机会再拿起青玉镇纸一类的东西砸他,心中暗暗嘀咕,这吴乔也是两榜进士的士大夫出身,怎么一点也不顾体统,简直像个亡命之徒一般。 蔡煜独自踱步入周后所居的柔仪殿,只见殿内红烛高照,周后正和保仪黄氏一起议论适才东城方向的巨响和地动,二人皆知必有大事发生,问宫中太监和宫女都不知所以。既不能到前殿打扰蔡煜与群臣商议国是,只得一同在此等候消息。 第85章 求和 蔡煜看见周后和黄雯两双美眸望向自己,没来由心中一疼,虽然不忍将宋人攻破城池的消息告诉这深宫之人,却忍不住低声道:“宋人攻破东城,大兵已然在宫城之外。”说完之后心中蓦然一松,仿佛卸下好大的负担一般。 周后失声“啊”的叫了出来,随即掩口,站起身来。 蔡煜忍不住垂泪道:“皇后青春韶华,却要陪孤一起承受这家国之痛,便是都是孤害了你。” 周后拉着蔡煜的双手道:“臣妾愿与陛下同生共死。”语气坚定。 黄雯却紧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心中默念,宋人破城,不知他生死如何? 见平日里有些任性的周后居然愿意与自己同死,蔡煜有些感动的,喉头凝噎,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之意,不能自抑,刚才想要自尽殉国的心思反而淡了。半晌后才道:“兵乱凶危,身边的宫女舞姬,就请皇后先行遣散,宫中安逸惯了的,出去多有不适,多给些金银珠玉吧。” 见周后点头答应,蔡煜又看了旁边沉默不语的黄雯,叹道:“建业文房所藏书画图籍是孤一生心血所系,孤不忍它流落他人之手,保仪可为我焚之。” 黄雯悚然一惊,睁大眼睛看着他,蔡煜却无意改口。他见周后脸上泪痕闪闪,便走到周后身旁,强笑安慰道:“莫哭了,瞧瞧,早晨画好的远山黛眉,你一哭便成了堕泪妆了。”周后被他逗的一笑,收了泣声,心中却暗自神伤。 蔡煜最见不得佳人这般,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庞,信手拈起一块产自波斯的贝壳眉石,强笑道:“若是到了汴梁,吾为小薇儿画眉毛,恐怕再也找不到这般好石黛。”说罢细心的帮周后画起眉来,思及家国破碎的前景,自己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夫妻二人正相对垂泪间,外间宦官禀报道:”陛下,吴相带着宋军先锋都曹翰求见。“蔡煜叹了口气,轻轻握了握周后的柔胰,道:”我去去就来。“ 周后轻点螓首,站起身来送他离开柔仪殿,独自对镜,将画了一半的眉黛补全,忽然又是黯然落泪。 窗外,不知何时,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随之而来夜风吹动飞檐下挂着的青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屋檐的雨滴滑落,恰巧落在墙角芭蕉叶上,犹如霓裳羽衣中伴奏的手鼓似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更像两军对垒的军鼓一般,敲打在南唐君臣的心头。 卷四步行夺得胡马骑第七十二章迫降 曹翰虽然不知他带领的这只小军队的突然出现,到底给执掌唐国最高权力的君臣四人带来了怎样的压力,他虽然出身国戚,但属于旁支,身份不高,更何况在纷乱的五代中原,就连皇族都被诛杀了四五波,何况他这军汉。一路打杀到眼下这个地位,最信的便是傍身这柄宝刀,自觉人生难得几回搏,反而没有什么顾忌。唯一念念不忘的,不是生死,而是功名富贵,对身边军校笑道:“吾辈生于乱世,南征北战,搏个马上封侯。如今轻兵直入,哪怕血溅宫前,不能五鼎食,也算是五鼎烹了。” 控鹤军校尉高翎乃是曹翰亲近之人,慨然道:“死在战阵之中,总好过到老颓唐,受人欺凌。”龙捷军校尉折从训也道:“跟随曹将军,乃我等荣幸。”他乃是西北边的党项折家的庶子,被选入禁军中别人隐隐约约对他有所排斥,反倒是名利心切的曹翰看重他折家的背景,对他曲意接纳,所以对曹翰甚是心服,西北汉子甚是血性,浑然不把自己这条性命当回事。 此刻已然下起了小雨,但对这群常年打仗的禁军来说,春雨的这点寒冷,还浇不凉功名利禄所激起的热血,大家伙儿都肃然挺立在雨中,适才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绪,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都去了。 曹翰有些感慨,微微点点头,眼见前方的宫门缓缓打开,不由得握紧手中利刃,全身肌肉绷紧,心道:“终于来了。” 从高大的宫门中没有涌出大队的唐国禁军,而是几名披着蓑衣,身穿袍服的文官,曹翰皱了皱眉头,举手示意身后的宋军严加戒备。文官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像鸭子一样的步伐,偏偏还自以为很有威严,就这么慢吞吞的到了曹翰跟前,当先一人一身紫色朝服,华丽的纹样和腰间鱼袋显示着他高贵的身份。南唐国和宋国官员的朝服都源于先唐,所以曹翰一眼辨认出来的人就算不是宰相也是一品大员,心中计较,若果真是来劝降的,莫不如一刀杀了,临死也要拉个官大的垫背。 见三百宋军不避风雨,如同三百杆标枪一般挺直矗立雨中,徐弦就是一惊,原先还想宋军就在宫门守候,此刻想必早已人困马乏,东倒西歪,甚至开始抢掠宫门周围的民居了。这番令行禁止的森人气象更让他坚定了劝说蔡煜降宋之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刚刚披上的孔雀蓝翎毛金丝绒里蓑衣,再看字旁几个随员都披着蓑衣,徐弦心中一动,伸手便将自己身上的蓑衣解去,交与随员,然后才迈开鹅步向矗立雨中的宋军走去。 徐弦一步步走近这凶神恶煞的北朝军将,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心中暗自打鼓,怪不得多少有识之士都说南北勇怯不同,单单从这北朝军将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上,朝中将领就无人能比。心中忐忑,脸上却加倍笑道:“江南罪臣徐弦,奉国主之命,前来询问当面是上国天朝哪位将军领军?”虽说曹翰的口信已经表明了自己身份,但这番正式见礼,还是要先行确认一下,徐弦自以为这便是老成谋国的做法,不会出一丝差错,不似初入仕途的愣头青,张口便来,某些时候,一刻叫错了人,或者进错了门,恐怕要后悔一辈子。 曹翰一愣,徐弦他是知道的,江南丞相,曾经出使汴梁,满腹诗书宋朝无人能敌,最后却折在一个沉默是金的小吏之手,成为汴梁人津津乐道的笑料。不过话虽如此,自那以后,提起徐弦的学识,宋国上下无不膺服。 曹翰虽然以智将自许,但心知玩心计自己远远不是徐弦这般满腹经纶又在官场打滚半生的人之敌,索性学了从前那汴梁小吏的故智,一双丹凤眼冷冷盯着徐弦,一言不发,听他有何下文。 徐弦被他盯得脊背冒汗,只得硬着头皮又道:“江南与大宋有父子之份,因为些许误会忤逆了天子,解说开去,还是亲如一家的。再请教将军尊姓大名?” 听他如此说,曹翰总算明白了,这个徐弦是来求和的,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单薄的三百兵士,一股兴奋直冲脑顶,几乎抑制不住要仰头哈哈哈大笑三声的冲动。幸好尚能强自按捺自己,盯着徐弦,冷冷沉声道:“吾乃大宋升州西南面行营先锋都指挥使,颍州团练使,曹翰。” 第86章 僵持 他这话说得傲慢无比,但徐弦听来却是心中一喜,因为他知道曹翰虽然官爵尚不如一些宿将元勋,在大宋军中实际地位颇高,南征军中仅次于曹彬、潘美,更深得晋王赵光义的赏识。若是说动曹翰,请他与曹彬转圜,估计国主和自己这般江南降臣的下场,不致太差吧。虽然心中一如既往的鄙薄曹翰毫不知礼,面对自己这个江南丞相,居然这么一脸戒备的大喇喇的站着,徐弦还是加倍地陪着小心,连韩信都受得胯下之辱,些许冷遇又算得什么,假以时日,老夫在汴梁亦能拜相,于是恭谨道:“国主闻听将军在此歇马,必然高兴,不知将军肯否随老臣入宫与国主一晤,也好让我江南君臣好生侍奉上国天使。”蔡煜虽然未叫他将宋将带入宫城,但曹翰地位颇高,若是让此人在宫外久待,恐怕他心生不耐之后,有雷霆万钧之怒,任谁都抵挡不住,到那时悔之晚矣,不如好言好语将他请进宫去,国主亲眼看到大宋的将军已经打到宫门之前,恐怕就不会再犹豫不决了。只是吴乔那里有些不好说话,管他呢,看此人已然抱定了城破殉国之志,自己何必和一个死人计较。 徐弦思无遗漏,便要带着曹翰往宫中走去。 曹翰兵仅三百,自忖留在宫门之外也无大用,若能行险说服唐国君臣请降,这南征第一功是跑不了的了,回朝之后陛下信重恐怕犹在曹彬潘美之上,他功名之心又起,随安排部属原地结阵待命,暂由朗州团练使尹崇珂统帅。自己按着腰间宝刀,缓步跟随在徐弦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南唐禁宫的布置,只觉虽然地方不大,但富贵奢华处,比汴梁皇宫犹有过之,宫中不时经过一些肤色白皙,身段柔美的江南宫女,若是唐国降后能在此处肆意抢掠一番,也不枉大半年来的周折劳顿,想到此处,曹翰嘴角不禁浮现出丝丝笑意,让偷偷打量他的徐弦心中稍宽。 为防吴乔搅局,徐弦并未带曹翰去光政殿,而是在清晖殿外等候蔡煜。未几,宦官相请,徐弦便带着曹翰入内。蔡煜已经坐于主位,见徐弦领着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宋将进来,心中一阵厌恶,却不得不霭声道:“将军远来辛苦,赐坐。”仿佛曹翰不是破城而入,而是如往年般宋朝派来的使臣一般。 曹翰初见江南国主,也不行礼,大咧咧的坐下,不住打量着蔡煜,只见他头戴白玉貂蝉冠,身着紫袍,腰围玉带,足蹬明黄色方履,黑发重眸,粉面朱唇,风神俊秀,身材魁伟,端的生就一副好皮囊。 他这般注视颇为无礼,让蔡煜有些尴尬,徐弦干咳一声,拱手道:“曹将军,我主与天子有些误会,以致劳师远征,而今愿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如何行事为好?” 曹翰心中计较,唐国君臣有意求和,自己却不能表现的过于宽厚软弱,显得底气不足,于是傲然道:“我朝大军兵临城下,今日一破东城,些许顽抗之徒,只需片刻之间,化为齑粉。”顿了一顿,看蔡煜和徐弦二人都在注意听,并没有恼怒,心中更定三分,接着道:“尔等既不欲多伤人命,只需打开城门迎候大军入城,城内原有兵丁解甲弃械囚于营内,朝中重臣陪同江南国主,城门前肉袒出降。” 蔡煜和徐弦都面如土色,虽然明知投降便是这个结果,可这番话从曹翰口中说出又有不同。蔡煜颤声道:“蔡氏为天子牧守数十载,触怒天子,皆重光一人之过,与朝臣与吾之亲族并无干系。”他顿了一顿,又道:“朝中大臣,多有才俊,还请国朝择优录用,蔡氏宗室就在江南,可否留置金陵安养。” 曹翰不想这文质彬彬的江南国主还有些担待,冷冷地看着他道:“江南重臣与蔡氏国戚自当同赴汴梁,天子名察秋毫,断然不会胡乱怪罪。” 蔡煜又道:“昌德宫中颇有积蓄,吾愿全部输捐犒劳行营大军,曹将军可否向都部署曹大人进言,大军入城后无侵扰百官府邸,无伤金陵百姓。” 曹翰正欲开口,忽然外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三人都转头看去,却是吴乔不顾内殿传诏刁衍的阻拦,强行闯来,步入殿内大声叫道:“陛下,胜败未定,不可轻易求和,寒了将士之心啊。” 徐弦眉头一皱,站起来斥道:“吴乔,枉你身为宰辅,不召而入,实在有失体统。” 吴乔抬头看他,咬牙切齿道:“吾恨未早些认清你这国贼!”转头对蔡煜躬身秉道:“请陛下速斩徐弦,以定军心。” 蔡煜见两个元老重臣戟指相骂,不知如何是好,曹翰却在旁冷冷抢道:“似吴乔这等不服王道的逆臣贼子,还请江南国主速速斩之,以示诚意。” 他见蔡煜低头不语,又道:“大军南下以来,多有负隅顽抗之徒,对王师有所杀伤,愿陛下将这些奸徒明正典刑,或交由我行营军法从事。” 不想片刻之间,曹翰又提出两个苛刻的条件。蔡煜大犯踌躇,吴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曹翰骂道:“无耻小儿,江南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不屈膝事敌。” 他这话却激怒了徐弦,他厉声道:“吴相,国主犹在,哪轮到你妄定战和!莫非你想做宋齐丘不成?”转头对内殿传诏刁衍道:“速速将吴乔带出去。” 吴乔对他怒目而视,看着举步上前的刁衍道:“鼠子敢尔!”他在朝中以耿直著称,此刻义愤填膺之下更增威势,刁衍吃他一喝,居然吓退两步,两边僵持下来。 蔡煜不想这般重大关头,重臣却自相吵闹,心中烦闷异常,笼在袖笼中的双手变幻了诸般静心佛法,犹自心烦意乱,他见曹翰脸上隐现不耐之色,便拱手道:“到让曹将军见笑了。” 曹翰斜眼看着江南君臣,心中倒有些佩服这老而弥坚的吴乔,冷笑道:“我倒无妨,只怕都部署大人等得心烦。” 蔡煜无奈地看看吴乔,眼神制止他出言不逊,柔声道:“那便劳烦曹大人先回禀都部署大人,吾不欲金陵生灵涂炭,都部署大人若怀悲天悯人之心,江南百姓必将为大人敬颂平安。” 曹翰等的便是这句话,点点头,大咧咧的起身道:“是降是战,给个痛快话吧。” 第87章 下令 蔡煜和徐弦相互看了一眼,眼见宋人居然破城,兵到宫门,他心下已然失却战意,刚才那番话不过将投降说得婉转一些而已,这宋将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要故意折辱。蔡煜叹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正待说话,门外突然传来数句粗豪话语:“你要战便战!“”吾等奉陪到底!”“鼠辈!”“明刀明枪放马一战!!” 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股夹带雨点的冷风猛的灌了进来,激得就在屋内几人一阵寒战。卢绛、胡则、呙彦、吴英雄四大军方重将鱼贯而入,四人都身披铁甲,腰悬利刃,吴英雄和胡则身上尚有血迹斑斑,进来时脸上带着一股煞气,冲撞得殿中红烛明灭跳动不已,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合着四大节度使阴沉的脸色,让殿内的空气煞那间仿佛低了几度。 原来是四人各自派出向禁中传讯的亲兵都被宋兵隔绝在外,回禀之后,各节度使都觉得事关重大,而且此时城墙各处战况已经稳定,于是不约而同纷纷带领精锐牙军前来解围。宋军经历一夜激战也已经疲乏,失去偷袭之利,金陵城墙高大又岂是一日一夜之间可能攻打得下的,曹彬等宋军重将也大都将牙军等精锐撤下去休息,只留部分军队不断攻打,意在不使城中唐军休息。此刻宫门外虹桥之前的各部唐军精锐已有五千之众,将三百宋军团团围住,只等宫中决断,便要将其碎尸万段。 闻听宋军带兵大将曹翰为迫降而来,而且已经被徐丞相延请入内,众将俱都大急,生怕陛下在文臣的撺掇下贸然答应降宋,卢绛带头,吴英雄、胡则一齐说动呙彦,四人等不及宦官通秉求见,一同入内。 刚才那句“你要战便战”是武昌军节度使兼神卫军指挥使吴英雄脱口而出,“奉陪到底!”出自昭武节使兼凌波军指挥使卢绛之口,“鼠辈!”乃是宣州节度使兼天德军指挥使胡则怒骂,而要“明刀明枪放马一战”的则是禁军统御,成德节度使兼黑云都指挥使呙彦,这四大节度手握的精锐唐军五万余人,乃是保卫南唐的最后中坚,四人一齐发话愿战不降,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眼看和议将成,不想这般武臣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出来搅局,张洎当即呵斥道:“汝等未奉召而入,带械面君,可是要造反作乱么?”他不提战降大事,先拿不臣的帽子扣住几员武将,只是想先压压他们的气焰。 徐弦见四将进来,本待出言斥责其君前跋扈,但见四人脸色不善,手按剑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怀念皇甫继勋统领神卫军的时候,两人一起联手压制林肇仁等军方众将,皇甫继勋虽然气量狭小、怯懦而好财货,但世家子弟出身,自觉身娇命贵,战降这等大事上却少有固执,往往被自己数语说动,不比这几个亡命之徒一般的悍将难以对付。想到此节,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汝等等愿意找死,何苦拉着老夫,连带满城金陵百姓为汝等殉葬! 曹翰却是心中一突,唐军重将既然敢回宫面圣,想来东面城墙的战局已然稳住,自己这里确实情势不妙。吴乔却心头一喜,他第一时间派人出去通知各将回禀东城情况,又将宋军威胁宫门迫降的情形告知,总算在关键时候来了援手。 吴英雄虽然资历浅薄,地位不若其余三将,但口齿便给,素有智谋,又是第一个赶到东城墙缺口处指挥战斗的重将,于是先行拱手道:“陛下,宋人以火药将东城墙炸塌了一小段,妄图趁机抢城,将士们奋勇作战,已然将宋军逐出,正在日夜不停修补城墙。” 胡则也道:“臣等有罪,竟然让三百宋军渗入城中,以致惊扰了圣驾,吾已调集军兵将该部团团围住,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一个不留,如同宰鸡杀羊一般容易。”他话中点出入城的宋军只有三百人,渗透而已,并非是城破。而这些渗透进来的宋军不过是案上之肉罢了。 曹翰闻言一惊,想胡则行事居然如此狠辣,不由愤愤的瞪着他,胡则也毫不客气地回瞪。 呙彦又道:“一夜激战,宋军抢城不得,已然气沮。吾军如乘势杀出城去,马踏敌营,宋人必定伤亡惨重。” 卢绛也道:“凌波军愿与黑云都水陆并进,誓让宋人知晓吾江南不可轻侮。” 见金陵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将蔡煜说得又犹疑起来,曹翰大急,上前一步道:“蔡煜,你难道想要反悔不成?战和不定,首鼠两端,如此三番两次,大军一旦下城,必将全城官宦百姓尽数屠戮!” “你敢,”胡则见他出言威胁,手按剑柄上前,怒道,“吾现在就将你剁成肉泥!” 曹翰也是光棍个性,眉头一拧,上前半步,按住腰刀横声道:“有种你试试?”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把徐弦急得焦头烂额,连忙站到胡则和曹翰之间,满脸堆笑道:“二位将军且慢动怒,听我一言。”张洎也不待二人答话,先对胡则道:“胡将军,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禁中是何等要地,怎可妄动刀兵!” 胡则早看他不惯,虎目一瞪正待反唇怒喝,却听蔡煜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为吾蔡氏一家一姓,连累江南兆万生灵遭此屠戮,罪业匪浅。”长身站立,以一国之尊,居然躬身对着曹翰行下一礼,低声道:“烦请曹将军回禀都部署大人,江南蔡氏忤逆天子,惊动大兵南来,重光愿与都门之前肉袒出降,所有罪业都是重光一人之过,还望将军们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约束卒伍,勿要伤害金陵百姓。”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居然如此,惊得吴乔、卢绛等人心胆俱裂,统兵四将甲胄在身不便跪拜,一时间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吴乔当即跪倒在地,以头触地道:“陛下,江南自有道统,百年基业,不可毁于一旦啊!” 蔡煜痛苦的闭上眼睛,沉声道:“天命不在蔡氏,奈何!”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徐弦和愣在旁边的军方众将,睁开眼睛单独对徐弦道:“徐相好生相送曹将军出城回应,再将昌德宫中拣选些上好金银玉帛之物,犒劳大军。另外,可与曹彬仔细商量出降事宜。此后一应安排,卿可便宜从事,不必事事秉孤。” 徐弦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低头秉道:“臣,遵旨!” 蔡煜下了这也许是身为江南君主的最后一道旨意,便转身缓步避入禁中,不知是无心再与群臣商议最后国是,还是自觉无面目再见群臣。 蔡煜退入禁中之后,徐弦自和曹翰告罪,也不再与吴乔等人纠缠,先送曹翰及其部署出城要紧,刚才听几个将领说唐军已然在宫门之外将宋军团团围住,若是一个约束不当,酿成血案,这番议和就是无功有过了,自己恐怕要被宋军杀了祭旗。 走到一半时,有宦官从后赶来,送上了蔡煜在书房中写好旨意,写明委托徐弦担当与宋军请降事宜,城中大小官吏军兵俱当听从徐弦安排。徐弦原本担心宫门外的众军强要验看圣旨,却碍着吴乔和众将在一旁,他自己也要爱惜羽毛,不好相逼蔡煜当场写下旨意,眼下蔡煜失魂落魄般回到宫中,片刻居然醒悟过来,叫宦官给自己送来便宜从事请降议和的圣旨,兼且赋予调度一应官吏军兵之权,不使自己作难。若不是时运不济,后主还真是一个明君啊,可惜了。徐弦心中暗想,一边唯唯诺诺的恭送曹翰走出宫门,当着众军的面宣示了旨意。 众军刚刚经历昨夜的苦战,好些盔甲上宋人的鲜血犹在,正憋足一口气,只待入宫请旨的指挥使们回来,便要将这股胆敢突入城中的宋军好生炮制一番,好为数月来战死的同袍报仇。谁知宫里突然走出这么一位大官,言道上意愿降,好些人兀自不信,徐弦边让几名副将和校尉当场验看了圣旨。 第88章 军队 众将官看过圣旨之后俱都默默无语,听从徐弦调度众军让开一条大路,三百宋军在如此哀兵夹道的情形下也不敢过分显得兴高采烈,抬着被射死的两名同袍的尸体,跟随吴乔逶迤向南,从金陵南门出城而去。 大宋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彬整夜督战,原本在帐中酣睡,听闻突入城内不知生死的曹翰居然安然归来,一军无损。而南唐君臣在他威吓之下,居然降了! 突然听到这个天大的好信,曹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向曹翰提前派出的军使确认消息,又仔细考虑唐国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欺骗作伪之后,强自抑制住胸中激动,匆匆套上皮靴,也顾不得亲兵为他披上赵匡胤钦赐的锦衣,带领众将在大营辕门外相迎曹翰。 宋将中虽然有不少人嫉妒曹翰得了这天大的奇功的,但曹翰威名素着,勇冠三军且身为国戚,再加上此番立下不世奇功,恐怕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你去嫉恨、得罪一个自己永远都赶不上的人,不是自己嫌命长了吗,是以欢迎的场面显得颇为热烈。众将你一言我一语,仿似曹翰是武曲星转世,功业直追白衣收复二十万匈奴的大汉霍膘眺,匹马退胡骑的前朝郭子仪了。这伙人只顾奉承曹翰,到将曹彬和徐弦两人冷落一旁。 曹彬和徐弦客客气气的见礼,商议三日之后,蔡煜将率领百官群臣在南门之外肉袒出降,眼见帐中将领众星捧月似的围在曹翰身旁,脸色阴晴不定,徐弦看在眼里,心中若有所悟。 附:关于这个因为偶然性而投降的事件,不知道交代的够不够细,会否让读者朋友觉得有些突兀。之所以设计这个情节,是受了当年北宋被金军迫降于开封的启发,大宋与金的实力对比,比之此刻的南唐与宋,不可以相提并论,可偏偏这么一个泱泱大国,强敌逼迫之下,居然降了!而且还是以极其戏剧性的方式,所以说永远没有生活更加跌宕起伏,或者说,最好的历史,是历史本身。 顺一句,某个时期我们热议的中国足球的黑色五分钟,黑色三分钟,是否真的体现出某种劣根呢?为什么,不能战斗到最后一刻! 当年日军占领南京之役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仗打得好好的多,突然就这么崩了。近代中国最精锐的十数万国家军队,没有死在战场上,就这么被屠了,真是比更具有戏剧性,不过,却是悲剧,民族的悲剧。 虽然作为一个现代人对向来被奉为正朔的宋朝有天然的亲近感,但来到这时代的吴英雄亦深受南唐人的影响。在南唐人的眼中,北方中原政权奉行的都是穷兵黩武的暴政,对外卑躬屈膝,对内横征暴敛,什么时候府库吃紧了便征伐南方小国,烧杀抢掠一番。此时南方人看待北朝的观念与北朝人看待契丹一般。 正因为如此,吴英雄才会尽心尽力为南唐而战,谁知流了这么多鲜血之后,唐国居然以这么戏剧性的方式投降,让见惯传奇的吴英雄内心也有某种严重的挫败感,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人生目标。所谓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自己既然知道这个剧本往下该如何上演,那么就不要再做与老天相争的无聊事情,是否应该利用自己对历史的认知,赶快投靠赵光义,做个从龙之臣,远远好过在各地藩镇厮混。那王侁虽官职不高,但看来很得赵光义赏识,有他引荐,乃是别人做梦也盼不到的机会。 他脑子里这么浑浑噩噩的想着,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和卢绛、胡则等人分别,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大街上走着。此时街面上已经不甚太平,但吴英雄顶盔贯甲,腰悬利刃,身后两名亲兵紧紧跟随,一般打家劫舍的无赖也不敢轻易招惹,远远见者就躲开他去。 忽然面前撞着一人,拉起他的手大声问道:“吴兄,你怎地还在此游逛?”不带他回答,又扯起吴英雄袖子将他向一旁拉去,边走边道:“适才吴相公子差人前来通秉,丞相有自尽殉国之念,我等速去劝他一劝。” 吴英雄抬头一看,正是与自己相熟的监察御史柳宜,咋闻吴乔要自尽殉国,让吴英雄脑袋一个激灵,便不由自主的被柳宜拉到了吴乔的府上。 吴家乃是江南有数的官宦世家,宅邸占地广大,吴英雄自从仕唐以来,虽蒙吴乔多方照顾提点,但文武殊途,为避旁人闲言闲语,今番还是第一遭拜访吴府。 柳宜家世与吴家相若,乃是通家之好,是以柳宜拉着上门,不待门房通报便昂然而入,踏入厅堂,方觉气氛怪异。 只见吴乔穿上了大朝之时才上身的丞相官服,腰缠玉带,足踏方履,端的十分宰相凤仪,面色自若端坐于厅堂之上,吴家子女罗列两旁,一一上前拜别,各个容色凄然,一家人都似没有看见柳宜进来一般。 柳宜却不管这套,大声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亏损,何况是性命呢,丞相三思!” 吴英雄也清醒过来,他素来敬重吴乔,自然不愿他就这般没意义的死,也在旁劝解道:“大厦虽倾,但为江南百姓计,为蔡氏皇恩计,丞相仍当留有用之身,与宋人周旋。” 吴乔抬起头看了看他二人,面色平静,徐徐道:“这般兵荒马乱之时,二位不顾凶险前来劝阻子乔,足感盛情。”说完正色对家人吩咐道:“柳御史、吴将军,乃是正人,尔等以后遇到不明之事,须得多向二位请教。” 柳宜听他话中有托孤之意,急道:“吴相,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万不可行此轻生之事啊。” 他这话其实隐隐有冒犯之意,但柳宜急上头来顾不得许多,吴乔也未必会怪罪于他。 但吴乔却似乎被他激起了情绪,慨然叹道:“你说的不错,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吴氏世受国恩,吾身历两朝,两朝陛下对乔皆有知遇之恩,然则乔无德无能,国家日益衰弱,吾却无能为力,眼看大厦将倾,只能徒呼奈何。如此无用之身,不如就此抛却,好叫世人知道我大唐并非主上失德,奸佞当朝而亡,还有忠臣。” 吴英雄在旁道:“吴相,世上无不亡之国,丞相何必何必如此自苦!” 柳宜又接道:“吴相难道当真忍心弃吾等于世上吗?” 吴乔听他说得直率,不由莞尔,沉默半晌,低声道:“吴将军是个实诚人,吾也不欺瞒与你。当年名将林肇仁在时,宋人不能南下而以反间计谋害,老夫心知他是清白的,却无法说动陛下保住林虎子的性命,身为丞相,不能为国家保全栋梁,老夫一该死也。身为丞相,蒙先皇与陛下信重,国家大事皆与吾商讨,却不能令局势好转,尸位素餐误了大事,老夫二该死也。陛下有自焚殉国之念,老夫不能劝谏君王苟且性命为降俘,又不可辜负先帝托孤之嘱托,三该死也。” 说完长期以来积郁在心中的块垒,吴乔的反而好似放下了包袱,温言道:“你二人一文一武,都是难得的人才,可惜大厦将倾,老夫无法再提携你们为江南尽力了。” 他有些惋惜的看了柳宜一眼,北朝军汉当国,赵普还闹出过取错国号的笑话,恬不知耻的自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虽然号称优待文人,但上位者皆是粗鲁人,似柳宜这般文才又怎能有人真正赏识,此人一生怕是埋没了。 看到吴英雄时却是眼神复杂,犹豫一会儿,开头道:“吴将军,吾看天下大势,北朝吞没江南之后,当用兵于北方,不是北汉便是契丹。正是武人崭露头角之时,前些日子吾听到传言说宋主亦曾夸赞将军之勇不在曹潘二将之下。若将军归宋,当有大好前程,只是与我等江南旧臣交往时须得小心在意,勿要落了他人口实。” 吴英雄见他自责甚深,却不以自己殉国而强求他人,叮嘱自己时隐有尊长嘱托爱护晚辈的风范,不由得鼻腔微酸,他脑中念头转动,又道:“虽然主上降宋,但宋主万一要追究江南忤逆天子之罪,若无丞相担当,岂不是要陛下受过了吗?”言下之意,就是要吴乔活下来,并且将江南不服从大宋的罪责全部揽到身上,解脱蔡煜。 吴乔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半晌才笑道:“吴将军好心计,不过全出于保全子乔之念,再行谢过了。我看主上殉国之念甚深,吾已无必要苟活于世上了。” 第89章 安排 吴英雄急的想要大叫,像蔡煜这么热爱生命的人绝不会自尽的,却偏偏举不出证据来反驳吴乔,这个倔强的老人,用自己的心去衡量蔡煜的决心,绝对不肯相信蔡煜会在最后关头还是以臣俘的身份去汴梁,承受让后人唏嘘不已的悲惨命运。 见吴英雄似乎还想劝解自己,吴乔伸手制止了他说话,叹道:“江南养士数十年,怎么没有殉国的臣子!我意已决,你等不必再劝。”端起茶碗有送客之意。 柳宜和吴英雄这才讪讪离开吴府,两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回到府中,不待吴英雄吩咐,牙军营校尉蔡斯已安排心腹亲卫都在堂前听令,眼看虽然大厦将倾,自己这些部属们还是不弃不离,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信任和期望。吴英雄心中蓦然一动,在这乱世之中,最靠得住的,还是这些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的生死兄弟。 他强行抑制住负面情绪,用平静的口气道:“国主已经决定肉袒出降,兴许两三日内,宋军就会接管金陵。” 出乎吴英雄意料,南唐灭国的消息对出身中产人家的蔡斯等亲卫并没有太大的冲击,生活在五代,兴废更替的事情看得太多了,他们更关注自己这个团体的沉浮。 “大人,事已至此,我等如何应对?”蔡斯代表众亲卫问道。 他这一问,反而让吴英雄有些疑惑,随即释然,这是五代啊,国主降了,军队未必心甘情愿解甲,而是要在这般纷乱的形势中,争取最大的利益。倘若自己命令这些亲卫听从宋军发落,恐怕自己这一军也就散了。 望着一众亲卫期待的眼神,吴英雄快速考虑了一番,沉声道:“眼下敌我形势还未分明,尚需静观其变。汝等先分散潜居在我神卫军在城中的各处宅院,若是宋人遵守约定,对善待我唐国军兵百姓,吾等找个机会潜出城去。若是宋人四处烧杀抢掠甚或屠城,吾等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蔡斯,” “末将在!” “派兄弟密切关注城外宋军,和内城凌波军、天德军和黑云都。一有异动,立刻向我回禀。” “得令。”蔡斯大声答道,正要转身出去安排,却被吴英雄叫住。 吴英雄环顾了在厅中的十数人,都是信得过的心腹,开口道:“动荡时期,局势瞬息万变,须得早有预案。你等说说,若是宋人果真屠城,我等如何应对?” 屠城?这是金陵城中南唐军民最回避的问题,因为大军一旦放弃城墙的依托,以唐国普遍的军兵素质,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北地宋军的敌手。换句话说,就算宋军屠城,大部分人要么拼命,要么引颈就戮而已。 蔡斯想了半晌,道:“敌强我弱,若不愿与城携亡,那就要想办法突出城去。” “我军在城中仅百人,敌众我寡强弱悬殊,如何造势突围?以何处城门突围为好?” “这?”蔡斯犹豫起来。 一旁的粟特都头石元光抱拳答道:“启禀大人,倘若宋军当真抢掠甚或屠城,我军可在城中四处放火,加剧混乱,而且要煽动天德、凌波、黑云诸军,称宋人要杀尽降卒,鼓动众军一起作乱,我军可趁机裹挟一部分士卒杀出城去。” “金陵城墙高大,各城门都有瓮城遮护,如何杀出?周围遍布宋人大军,即便杀出,如何走脱得了?”亲卫都头范田反驳道。 “倘若当真要突围,就在宋军破城处突出去。”蔡斯插了一句,吴英雄听他所言与自己打算暗合,微微点头,蔡斯见他鼓励,又道:“倘若当真全城大索,各路宋军想必都会争先恐后的入城劫掠,城外定然空虚,我军一旦突出城防,便立刻甩脱那些裹挟的别军军士,轻兵东进常润与辛、萧二位将军率领的左右军会合。到那时,指挥使据有两州之地,雄兵在手,是战是和大有回旋余地。” 吴英雄点点头,众亲兵都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不枉多日来一番教导,便下令道:“蔡斯负责联络天德、凌波诸军校尉,万一有变,大家一起在城内反了,总好过四万蜀兵被诱杀在锦官城的下场。” 转头对石元光道:“元光带粟特都扮作行商,在宋军破城处附近找寻一处大宅,储备弓弩箭矢干粮等物,做突围前我军集结之用。” 这时,门外突然有亲卫来秉,说是宫里的宦官传旨,说国主相邀吴英雄入内议事。吴英雄心想既然已经决心投降,蔡煜与自己这个武将也无什么大事可商量的,总不会要自己的头去作见面礼吧。不耐的对亲卫道:“让他等一等。”然后又对范田道:“你带领手下兄弟在城中各处神卫军产业里面准备好硝石硫磺柴草,一旦有变,全城点火,务必要让金陵城乱得不可开交。” “遵令!”各亲卫齐声答道,这便下去安排行事。吴英雄单单叫住蔡斯,问道:“通往宫中之地道进展如何?” 蔡斯面露难色,答道:“熟悉土工的兄弟估计,日夜不停的挖掘,尚需十日才能挖掘到宫墙之内。” 吴英雄有些失望,道:“那就来不及了,先让兄弟们停工吧,你先去安排随一下,然后随我觐见国主。” 注:五代十国的大时代里有殉国之臣,南唐并非失德而亡。冯道并不卑鄙,甚至很崇高。吴乔也是。乱离的年代就是将太平岁月的躯壳打碎,刀光剑影里折射出人心的多面。 安排完应变诸事,吴英雄又亲自巡视了一遍留守金陵的百名亲卫,对每个人都说上了几句话,感觉虽然眼前局势不佳使得亲卫门心情都不轻松,但至令行禁止,可以放心,才带着蔡斯出府乘上宫中车马,跟随那宦官往宫城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打算如何趁乱将黄雯从宫中救出。 因为想着心事,吴英雄对待宫中宦官的态度有些简慢,和平常的殷勤亲热也大不相同,那素日有些得宠的宦官却也不以为意,反而加倍的恭敬,盖因人心皆知大乱降至,未来未来不短的一段日子能否活下去,大都取决于这些军爷的心情。前些日子盛传吴英雄与宋军有染,宫中也传的沸沸扬扬,他又有万余忠心敢战的部属在外,是以吴英雄乃是此时金陵城内最不敢开罪的有数几人。 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大街上一片狼藉,金陵城中乱象比几个时辰之前有增无减,各处商铺大门紧闭,但仍有许多被散去的乱兵和城中无赖砸开,大街上分外湿滑,偶尔见到半匹被扯烂的绸缎泡在泥水里,想是抢掠商铺的乱民无意中掉落的。 此时天色已然破晓,昨夜的小雨已经停了,天空却重重阴霾,让人只觉得憋闷,喘不过气来。一些临街居住的百姓偶尔打开二楼的窗户,探头探脑的窥探一下外间形势,见到有车马驰过又飞快的将窗户关上,一家人躲在单薄的板墙后面瑟瑟发抖,祈祷佛祖保佑,乱军千万不要闯进来行凶,要抢也去抢别家去。有些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形单影只,如同鬼城里游荡的亡魂一般。 走不了多久居然碰到一群乱兵,有的士卒认得马车上皇家的徽记,站到街边躲避,更多的士卒却嚷嚷着想要将这辆马车截下来,吓得那随行的太监脸色煞白。 第90章 人选 蔡斯见众军似有不测之意,拍马赶到马车之前,大声喝道:“神卫军吴节度虎驾在此,汝等退后!” 神卫军与吴英雄在唐军中威名甚高,那些乱军一听是吴英雄的车驾,倒也不敢乱来,纷纷退避道街道两旁,更有不少曾经跟随吴英雄作战过的士卒眼望着吴英雄的车驾,眼中神色复杂。 吴英雄透过车窗,看着这些昨夜还在为大唐、为江南而浴血奋战的军卒,今晨却是一幅衣衫褴褛的乱军模样,心中一痛,喝令车夫停下,探身出去,站在车驾上,面向众军。 “吴节度,果真是他!”军卒群中响起了不少惊喜的声音,一些曾经跟随他参加常州与昨夜抢城之战的士卒纷纷跪在泥水中见礼。 吴英雄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兄弟们,吾乃神卫军指挥使吴英雄,相信许多兄弟都曾经与吾,与神卫军并肩作战,我们的刀剑,曾经叫宋人知道,江南人不是好惹的!” 这番话激起了不少士卒的共鸣,但想到国主已经请降,短暂的兴奋之后,士卒们又沉默下去。 吴英雄又道:“在这里,我想问众位一句,吾辈武夫,靠什么保境安民,靠什么保全家族亲眷,或者是,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是宋军的善心和怜悯?难道是文臣们的一纸和议?不,在这乱世之中,只有手中的刀剑才是真正靠得住的!” 这时士卒们已经被吴英雄煽动起来,不少悍勇之辈开始吵嚷着谁要拿唐军士卒开刀,就要他好看。其实军卒们作乱一则是因为失去了将官的控制,更大程度上则是因为深藏在内心的恐惧感,就像许多现代的士兵得老兵综合症一样,解决的办法,要么是和平安逸的生活逐渐淡化对生死搏杀的记忆和恐惧,要么就是引导士兵将这种恐惧化为对力量的信任,前者慢但是彻底,后者却见效快。吴英雄在此时就是采用了后面一种方法。 他又道:“诸位都是军中同袍兄弟,当然更加知道,除了手中的刀剑,单打独斗吃亏的,只有大伙儿团结一心,令行禁止,才能在着乱世之中,搏个活路出来!国主虽然定下和议之策,如何安置我等,却没有定论。我等与宋人数番血战,仇恨匪浅,若是先行自乱阵脚,只怕将来大局底定,宋人就要拿我等开刀。如今之计,看那宋人如何相待我金陵唐军,他若是好好相待,那便算了,反正这花花江山也不是咱家的,他若是翻脸不认人,大伙儿齐心协力,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他这番话其实说得乃是含含糊糊萦绕在许多唐军军卒心中的念想,当即赢得了广泛的赞和,士卒们感觉吴英雄是真心为他们的生死考虑,又知道这不是个说大话的,实是个有能耐的将军,不少人心中隐隐生出归附之意。 吴英雄又道:“议和与宋军入城,大事就在两三日内,各位且招呼同袍先回营安歇,若是当真有人敢拿着刀架在我等脖上,德当与卢节度、胡节度一道,誓死与之周旋!”说完向众军招手致意。 这时的士卒哪里见过这等煽惑人心的宣讲,何况说话的不是那黄巾、黄巢那般,而是身负偌大功名的节度使,一些士卒轰然答应,剩下的也将信将疑,纷纷揣着半夜里抢掠来的散碎财务,三三两两结伴回军营去了。吴英雄这番让城内唐军准备应变的话语也被传遍。 见吴英雄劝走乱兵,陪同的宦官按着胸口叹道:“哎哟哟,吓死奴婢了,幸亏吴节度英明神武,你说这北方人还没进城呢,咱们江南人自己怎么倒先乱起来了。” 吴英雄洒然一笑,也不与他分说,转身回到车上,他便是这个性格,既然已经决定带领部属找出一条生路来,便不住的盘算合适的计策,直到外间宦官恭谨地声音打破思绪:“吴节度,到地方了,请您下车。” 吴英雄掀开车帘,不禁悚然一惊,原来车驾竟然未在宫门停留,径自穿越重重门户,停在光政殿前的广场之上,那宦官还蛮不好意思的向他解释:“陛下在后殿相侯,再往里各门都有门槛儿,车马通不过去,还请吴节度随奴婢走过去。” 吴英雄微微点点头,回头看蔡斯和两名亲卫竟然还按剑随侍卫在侧,心中暗暗摇了摇头,看来宫中已然方寸大乱,无缘无故让外臣车马入内,而且也还让随身亲卫携带武器。 迈步跟随宦官进入内殿,只见蔡煜、周后,连同上次祭奠昭惠后时的王族小孩蔡天和三人都在殿内相侯。蔡煜见他进来,居然起身相迎,周后也拉着蔡天和之手跟随在后。 吴英雄连忙紧走几步,告罪道:“路上遇到些许乱兵拦路骚扰,吴英雄应诏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就要拜倒下去。 蔡煜忙把他扶住,脸上有悲伤之色,叹道:“吾已舍弃祖宗基业,陛下二字以后休要再提。”说完盯着吴英雄打量起来,几乎让吴英雄觉得有些难堪,最后才又道:“天和,过来拜见吴将军,我江南蔡氏一脉能否延续香火,就要全托吴将军之手了!” 蔡天和紧紧挽着周后之手,容颜虽然幼稚,心智却是早慧,闻听蔡煜招呼,也不扭捏,当即走到吴英雄跟前,屈膝拜倒在地,口称:“小子蔡天和拜见吴将军。” 吴英雄连忙摇手道:“小王爷快请起,这如何使得!”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子去不受这一拜。 蔡煜却将他拉着,强让蔡天和拜了三拜,方才又道:“吴卿,自古灭国,没有不斩草除根的。赵氏代周,口称优待,然则十余年来,周世宗三子柴熙谨、柴宗训、柴熙让先后暴亡,柴悔改不知所踪。周室待赵匡胤如何天下皆知,犹自下得去手,何况我等素来与之作对的各地诸侯。” 吴英雄默然,心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是赵宋极为优待后周宗室,倒不知周世宗的几个儿子都先后暴死这桩事。 蔡煜见吴英雄不说话,以为他心中犹豫,接着道:“当今之世,孤算是看明白了,一旦归降宋室,文臣们大都自身难保,要指望他们保全天和是强人所难了,武将大都鲁莽不文,做事不细。托付大事,唯有吴卿。” 吴英雄听他已然说得如此明白,只好躬身道:“陛下重托,德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蔡煜有些欣慰的点点头,道:“孤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天和这孩子身世也是可怜,好叫吴卿知晓,他不仅是蔡氏皇族,还是孤的亲生骨血,乃是先后昭惠所出。只因国势日蹙,为防着今日之事,这才寄养在王弟的家中,不过这番身世,孤也是最近才告诉他的。” 吴英雄闻言有些惊异,心道蔡煜早先料到有亡国这日,居然连最疼爱的儿子的后路也安排好了,低头仔细端详蔡天和的面容,确有三四分似蔡煜,又有两三分似周后。既然是蔡煜的亲生骨肉,那身份又有所不同,若是按照后世的垃圾剧本,这小孩也可称得上是自己的“少主”了,不过乱世皇族,恐怕还不如一个寻常大户人家的子嗣来的平安幸福。 注:《宋人轶事汇编》所记,太祖初自吴桥入城,周恭帝即衣白襴乘轿子出居天清寺,世宗节名,而寺其功德院也。太祖与诸将同入内,六宫迎拜。有二小儿丱角者,宫人抱之,亦拜,询之,乃世宗二子纪王、□王。顧诸将曰:‘此复何待?’左右即提去。惟潘美在后以手揑殿柱,低头不语。太祖曰:‘汝以为不可耶?’美曰:‘臣岂敢以为不可,但于理未安。’太祖即令追还,以其一人赐美,美即收之为子,而太祖后亦不复问。其后名惟正者,是也。……名夙者,乃其后也。夙有才,为名帅,其英明有自也。 作者评曰,在乱石之中保全故主血脉,不是文臣的孤忠能顶用的,还要靠武将的实力,如果潘美是文臣,他敢表这个态么?难道冯道、范质这些名臣对周世宗的感情还不如潘美?扉页,没有实力,徒呼奈何!所以蔡煜要托孤的话,吴英雄应该是最好的人选了。正史的记载也参考,他所信重的文臣们在汴梁期间许多都有意无意的为赵氏伤害着蔡煜。 第91章 书籍 见吴英雄并不推辞托孤之任,蔡煜宽慰地点头,对蔡天和笑道:“你不是想来讨厌孤给你找的老夫子吗,吴将军文武双全,以后就是你的老师。来,再给吴将军行拜师之礼。” 虽得到蔡煜的夸赞,蔡天和心知一旦跟随吴英雄离开,和蔡煜兴许再无相见之日,紧咬嘴唇,俯身拜倒。小周后算来是他的小姨,也是继母,也低声地抽噎着,心道,若不是姐姐不放心这个小孩,怕他受了新皇后的欺负,也断不至于在重病垂危之时将自己送入宫中。自己一直待天和犹如己出,不想这国破家亡之际,这般从未吃过苦头的稚龄童子,却要跟随他人独自承受江湖飘零。 行过拜师礼后,蔡煜慈爱地抚摸着蔡天和的头顶,对吴英雄道:“吴卿的才学孤是放心的。” 吴英雄点点头,沉思半晌,道:“教导小皇子之事,德一定尽心尽力,臣乃是武职,府中藏书甚少,闻听陛下建业文房乃天下藏书最多之所在,特请陛下恩准臣前往文房挑选一批书籍图册,携回府中。” 蔡煜见他忠于其事,也颇感欣慰,当即命宦官领着吴英雄去文房挑选书籍,自己和周后仍然留在殿中与蔡天和说话。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父母对子女之情,却是相同。眼下一旦分别,兴许就永无见面时日,千叮咛万嘱咐怎么说得完。 正如吴英雄所料,黄雯虽然进位保仪,但以建业文房藏书之丰,文物之盛,短时间内实难找着另外一人代替她掌管文房职务。 宦官向黄雯通秉了吴英雄前来挑选书籍的来意便退了出去,黄雯也指使随侍她的宫女前往外间领取日用杂物之后,二人才相拥在一起。待抬起头来时,女史的双目已然红肿,哽咽道:“昨夜听闻说宋军破城,担心将军的安危,心慌。” 吴英雄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嘛,放心,你郎君的命硬得很。”伸手拿着黄雯的纤腰,将她拢在身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庞,多日不见,又见清减,心头涌起阵阵怜意。 黄雯羞红了脸,低声道:“若你真有不测,我也只有相随于地下。”从吴英雄怀里站出身来,转身面向书架。 吴英雄强忍将佳人拥入怀里亲热一番的冲动,低声道:“陛下已然决定投降宋人,不日将要启程前往汴梁,这几日城中必然大乱,我打算趁乱将你接出宫去。” 黄雯“啊”了一声,纤手捂住小嘴,眼中透出惊喜的目光,螓首微点,旋即轻声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吴英雄微微点头,二人执手相看,半晌,才醒起还有挑选书籍之事,吴英雄不过是会背一些古人诗词而已,全依仗黄雯挑选了一些这时的典籍放入书囊。吴英雄则惬意地靠着文房书桌欣赏她窈窕的背影。 蔡天和经常出入禁中,也常到建业文房来查找图书,是以黄雯对蔡天和的学业进度颇为熟悉,不多时便挑选了一批书籍。 她一边挑书,用手抚摸这那些微微发黄的书页,一边叹道:“你多带一些出去吧,都是世间罕有的善本,我十岁便被送入这宫中,这些书籍图册陪伴我度过许多孤单的日子,陛下却要让我在宋人进城前将它们全部焚去,我心中当真难过。” 吴英雄摇摇头,叹道:“陛下连江山都舍得让给宋人了,居然还舍不得这些书籍文玩之物,当真可叹。”抬头看了看汗牛充栋的书籍图册,心下也颇觉可惜。 看他也有叹息之意,黄雯脑中闪念,左右看看四下无人,瞧着吴英雄,低声道:“我实是不忍亲手将它们焚毁,莫不如我将其中珍贵的书画图籍,一起整理出来,以小王爷读书的名义送到你府中,你再将它们好生收藏,等到天下太平的年份,再让它们重回世间。” 吴英雄见她目视这些书卷的神色颇为留恋,试想要让人亲手毁掉自己毕生最爱的物事也是一件十分残忍之事,点点头道:“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觉得好就好,我会让亲卫们在宫门口接受这些书籍。” 听吴英雄答应,黄雯笑靥绽放,高兴地在屋中连转了三圈,就差没有跳起来。吴英雄从前和她在一起时,都觉此女恬淡静美,却从未见到如此活泼的一面。 二人又缠绵许久,这才分别。 回到后殿,蔡煜夫妇连同蔡天和俱都双目红肿,显是都哭过一场。 吴英雄托词所需书籍甚多,已委托管理文房的黄保仪派人整理一番,好生装箱,由宫中宦官在今明晚间送到府上。拜别后主,领着蔡天和乘轿返回府中。众亲卫都见他领回来一个小孩,无人多问一句。 这日下午,徐弦从宋营中返回,将和曹彬商量好三日后蔡煜率领百官肉袒出降的事情禀告。恰在此时,丞相衙署来报,吴乔身穿朝服,居然在衙署中上吊自尽,衙署书吏害怕担当责任,已然将吴乔的尸首扣押,不准家人领回。 这两件事给予蔡煜相当大的打击,次日,他在书房中枯坐整日,郁郁不欢,连丞相衙署多次请旨如何处置吴乔尸体的事情都置之不理。整日水米不沾,周后亲自进呈御膳,也未见舒缓,众多宦官宫女也不敢相劝,至夜,忽然放声号哭数时辰未止,几乎昏厥,又命膳房进烈酒,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醒来,蔡煜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心情烦闷已极,摇摇晃晃地四处走动,居然按照平常散心的习惯来到书房,保仪黄雯正带着几名宫女在整理书册,见蔡煜醉醺醺的进来,吓得立即伏在地上请安,蔡煜只挥挥手,让她们在殿外候着。 只有在这书房之中,在书香的国度里,蔡煜才感到自己是真正的帝王。浩如烟海的书籍,记载着华夏立国以来的文武之道,乃是他毕生心血所在。眼看就将连同这烟雨江南一样,不再为蔡氏所有。看着密密麻麻的书籍,他有些悔意,如果自己能将多一些心力放在武事和治国上,祖宗基业也许不至于如此沦落。 想到这里,他拿起了一只点着的蜡烛,轻轻将一册发黄的绢本点燃。火苗跳动着,燃烧得很快, 几乎瞬息之间,半个书架的黄绢善本都燃烧起来。 “文武之道,今日绝矣!”蔡煜心痛之中,又感到一丝痛快,“赵氏,你占了孤的江山,但这些文武之道,你,连同你的子孙后代,都永远没有机会得到了。”想到这里,悲喜交集之下,不禁放声狂笑起来:“哈哈哈”不顾书架和一些中古竹简也被引燃,带着哔哔剥剥的响声在猛烈的燃烧,反而而在书房中手舞足蹈,“文武之道,今日绝矣。哈哈哈,是汝等误了孤,还是孤误了汝等!” 黄雯和宫女闻听内间响声不对,又隐约看到书房中有火苗,全都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叫来宦官灭火,一边连拉带拖得将蔡煜清楚了书房。 檀香的书架和各种古籍燃烧所散发出来的异香充斥着整个宫苑。蔡煜去怎么也不肯走远离去,也禁止所有人救火,而是带着沉痛的心情看着整个建业文房一点点化为灰烬。 第92章 美好 周后闻讯赶来,一直陪着蔡煜沉默地看文房最后化为一片灰白的余烬。她没有出生劝解面色痛苦的蔡煜,因为她知道,这把火烧掉的,是曾经过去的美好。 夜里,东风将白天的烟尘缓缓吹散,校尉蔡斯在宫门口接收到赐给武昌军节度吴英雄的四十箱书籍画册。 这些东西并没有送回吴府,而是按照吴英雄的指示,全部堆积在了原本挖掘入宫的半截地道之中,为了防止雨后渗透的积水损坏这些无价之宝,吴英雄让蔡斯连夜用灰石和挖出的泥土回填地道,务必使地道内没有一丝空隙,最后还用石碾子夯实了入口的地面,蔡斯带领众亲卫一直干到次日午后方才完工。 两日来,城内局势愈加混乱,若不是宋军就在城外,恐怕金陵早已逃散成为一座空城,各营军心浮动,唯有黑云都世受过恩,全军尚且完整,还在坚持着宫城的守御,不过以吴英雄估计,宋军入城换防则必有空隙可以利用,到时带领亲卫从侧门闯进去当有十足把握。 第三日,蔡煜头戴白帽,赤足,袒露上身,背负荆条,双手捧着唐国玉垒,率领知左右内史殷崇义、徐铉、张泊等四十五人出降。曹彬命蔡煜回宫收拾行装,两日后登船赴开封,亲自向宋皇赵匡胤请罪。 宋兵随即开进金陵。 注:每到战乱年代,南方总比北方安定,而成为文物收藏的集中所在,而天下统一又常常以北征南,战乱导致了巨大的文化浩劫。历史上因此而产生的最大破坏有两次,一次是梁元帝焚书,一次就是蔡煜焚书。无数的文物典籍不再重现,无疑是我华夏文明之殇。下面引用一个据有反讽意味的真实掌故: 南朝梁元帝萧绎撰写的《金楼子》一书,不少篇是在收集先奏诸子、六朝名家的思想上的基础上加上萧绎本人的解释而撰成,弥足珍贵,被蔡煜搜求到并珍藏于建业文房。为此,他还百感交集,写下了《题金楼子后并序》,序曰:梁元帝谓:王仲宣昔在荆州,着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帝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尽今夜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慨之:“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不于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全唐诗》卷8,中华书局1960年版。《全唐诗》在篇后补:“枫窗小牍云,此诗同书藏内库,今朝误作金朝,徽庙恶而抹之,后竟如谶入金。” 卷四步行夺得胡马骑第七十七章斩姬 夜深沉,金陵城里一片死寂凄惨的景象,只有街头的无赖仿似老鼠一般四处乱钻。随着宋军已然接管城墙防卫,唐军退回各处军营听候处置。 城外的升州西面行营大帐之中却是热闹非凡,众将一边开怀畅饮,一边对各色环肥燕瘦的江南美女上下其手。底下的军卒除了上城墙戍守以及监视各处唐军大营的之外还未得到进入金陵的将领,一个个都眼巴巴的盼着早日入城开荤。将领们便优先享用了失败者送来的战利品。从汴梁到江南千里跋涉,陕口之战、采石之战、常州之战,多少北地健儿血沃江南,终于迎来了大胜。立下奇功的曹翰尤其被一众将领推杯换盏的劝酒,和潘美两个直喝得舌头发麻。 帐中随意堆积着徐弦奉命送来各类金银珠玉,帐顶高悬着散发柔和光芒的巨大夜明珠,此乃是从光政殿中取下的稀世重宝,此刻拿丝带随意挂在中军帐上,原本颇富韵味珠光,反而不及帐中熊熊燃烧的篝火那般明亮。 曹彬向来以廉洁自许,徐弦送来的珠宝他没有私取一件,只将南唐的国玺送给赵匡胤报捷的同时,选择了最好的两件宝物,一枝七尺高的血珊瑚和一块上品玉璧,用快马送到开封府晋王府上。此外江南各州县居民户籍、山川图册等赵匡胤喜好之物也命有司迅速准备,尽快送往开封。 而剩下的宝物,则全都堆积在此刻的庆功宴上,任凭南征众将自取。 为了笼络宋军众将,徐弦特意挑选了最好的宫中舞姬二十人送给曹彬,全都是名震当世的舞姬窅娘训练的,又得蔡煜亲手调教过的可人儿,此刻正在帐中轻歌曼舞。 只因女子月事寓意血光之灾,古时军中最忌女色。故有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的怨句,倒不唯独埋怨主将贪图享乐,更有指责其不顾将士生死之意。 自从南征以来,除了有数几个大将外,大半年来许多将领都没碰过女人,哪怕见到只老母猪都要多看两眼。一见这么多舞姬,众将哪里顾得怜香惜玉,不少将领原本瞧不起曹彬文质彬彬,也不避忌主将在座,随手将身边的舞姬拉入怀中肆意轻薄。这些女子原是蔡煜和周后亲自挑选的,样貌品性无不是上上之选,在宫中也颇有地位,还从未遇到这般羞辱,一个个不免惊得花容失色,将军们上下其手之际,偶尔还发出几声惊叫,更加刺激得这些半生厮杀的军汉们兽性大发,若不是挨着曹彬面子,只怕还有更过份的举动。曹翰和潘美更各自横抱绝色,也不理会曹彬尚在上座,径自回账去了。其它众将虽然不敢如他二人这般嚣张,却也肆无忌惮的毛手毛脚。 此情此景,比起南唐宫中优裕安稳的生活何似天上地下,舞姬们开始还强作欢颜,到得后来个个脸有悲戚之色,叫人垂怜,咿咿呀呀唱出的曲牌,早没有了欢快之意,只让人感到无尽哀怨。 曹彬冷冷地看着帐中众将,脸色越来越阴沉,忽然怒喝道:“来人,将这些江南舞姬全部推下去斩了!” 这道将令委实太过突兀,众将一时还未回过神来,有的还嬉皮笑脸朝怀里的美人儿身上啃去,痛得娇弱美人儿深蹙眉头,却又不敢反抗,惹得这班撕杀汉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 见在旁侍卫的牙军没有立即执行军令,曹彬脸色更沉,对着牙军校尉匡嗣喝道:“还不动手,要不要我亲自来办?” 匡嗣忙不迭连声答应,当即带领牙兵将这些舞姬全数绑起,就连那些被被众将拉在怀里的也不放过,拽着头发强行来了起来,一共十八名江南舞姬,全都按倒在大帐正中,听候曹彬发落。 适才叫声喧天的帐中顿时安静下来,众将都望着曹彬,不知这位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主将摆的又是哪门子谱。 曹彬冷冷眼神环视帐中,喝道:“汝等江南女子,既然来我王师献舞,为何又故作悲声,分明是心怀故主,不服王道。”他在军中威信不高,有意敲打众将,却偏偏投鼠忌器,此刻便存了杀鸡儆猴之意。 这番含糊话语扣下泼天大罪,叫那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们按着跪倒在地的一众女子如何分辩了,一个个脑中只有空白一片,她们不过是被失败者送给胜利者的战利品而已,只能忍辱吞声,曲意逢迎的玩物。眼下遭逢的情势就连在想象之中也从未遇到,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听这凶神恶煞的宋将道:“统统推下去斩了!以儆效尤!”十八名舞姬方才放声大哭起来! 至此众将才面面相觑,心知这位都部署大人是动了真怒。唯有右军护军王侁不动神色地将一杯浊酒一饮而尽,颇有些惋惜的目送这些绝色妖娆凄凄惨惨的被推出帐外,不多时,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在托盘中呈了上来,曹彬方才“哼”了一声,点点头。 第93章 演绎 见此情景,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一众悍将莫不噤若寒蝉,一个个闷声不吭的喝酒吃肉,直到曹彬起身离开,方才三三两两的回到帐中。从此以后,除了潘美、曹翰等根深蒂固的悍将,其余将领无不对曹彬忌惮三分,心知这位看似和善的都部署大人腹中自有利刃,也是个下得了狠手之人。 次日清晨,便有好事的将领将此事告知军中地位可以与曹彬相抗的曹翰、潘美二人。潘美不露声色,将昨日带回的歌姬留置营中。曹翰却即刻将有过一夕之欢的歌姬送回曹彬处,还笑道:“这歌姬乃是徐弦送来讨好都部署的,他爱斩便斩,干我何事?” 曹彬听了,更加气愤难当,只因潘曹二将深得赵氏信重,虽然鲁莽了些,却放在军中隐隐有牵制他专权之意。所以没有完全把握将二人搬倒之前,只能将这份郁结憋在心里,不便表露出来。那耳目灵通,心思剔透,又好挑事的王侁见状,便主动上去,为他献了一计。 第二日,主将照常来帐前点卯,谁知帅位空空,主将不在。 众将前往探视时,才知曹彬前几日督促众军攻城劳累过度,居然病倒。 曹彬言道,眼看接管金陵在即,军中不可一日无主,便由他抱病留守大营,潘美曹翰分掌众将,曹翰率军入城接管宫禁,潘美掌管城防与监视投降各部唐军动向。 潘美曹翰得令后不禁大为兴奋,当即点起军兵,兴冲冲地开进城去。南征众将早不耐曹彬管束,巴不得早点入城放手抢掠一番,一时间各路大军争前恐后向城中涌去,肆意抢掠民财者有之,奸**女者有之,滥杀无辜者有之,金陵百姓算是遭了大难。 唐国诸军多有家眷在金陵的,见状无不愤愤不平,但既然已经投降,旁边还有宋军监视,也都只好呆在军营之中,眼睁睁看着父老亲族受罪。 曹翰领着一万精锐前去接收宫城,谁都知道那是整个金陵的财富和美女最多的地方,他手下将兵都心花怒放,暗叹自己好运气跟了曹先锋,那三百曾经随曹翰突入城中逼降蔡煜的宋军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之极。 吴英雄等的就是这一刻,外间烧杀抢掠的消息已经传入宫中,四处人心惶惶,已经有不少宦官宫女偷偷逃出宫来,除了黑云都看守的城楼大门,其它宫墙上开着方便进出的各处小门禁卫已形同虚设。因为除了日常在蔡煜身边的少部分人,出身世家子弟的侍卫们大都逃得不知所终。 见到遣散的宫人开始三三两两出宫,吴英雄便带蔡斯扮作宫中侍卫进去找寻黄雯。他原本还伪造了侍卫和黑云都的腰牌等物,谁知一路上居然无人查验。 行至建业文房,昔日文采风流所在,如今只剩道不尽的凄凉景象,四面临水处唯留一地瓦砾。 只见黄雯宛如镜花照水般独自等候在废墟之旁,只有一个宫女随侍在侧。想是黄雯已在此站立许久,那宫女脸现焦急神色,不住劝道:“保仪,文房已经没了,站多久也只是徒增伤心而已,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吴英雄见状,示意蔡斯一起用面巾捂住脸,快步走上前去。 那随侍的宫女见树丛中忽然冒出两个穿着侍卫服饰的蒙面大汉,吓得差点掉到水里去。在她惊声尖叫出来之前,被一记手刀砍在后颈,软软昏倒在地。 黄雯闻听身后动静,转过身来,吴英雄虽然蒙着面,她又如何认不出,美眸一闪,激动地似乎要流下眼泪。 吴英雄取下面巾,微笑道:“是在等我么?” 黄雯的喉头已经有些哽咽,强忍住泪水微笑着点头:“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吴英雄见她似乎要掉泪,便调笑道:“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一直等着,要变成望夫石了。” 黄雯摇摇头,咬着嘴唇道:“若等不到你,宋人入宫之时,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耳听佳人如此珍重,吴英雄眼望着那碧绿的一泓清水,胸中两分心疼,三分怜爱,只伸手将她柔胰紧紧握住。 由于蔡斯还在身侧,二人不好过分亲密,吴英雄便带着蔡斯将那被打昏的宫女搬入旁边花草之中,然后将她的衣衫剥下交与黄雯换上。三人扮作侍卫、宫女,与那些被周后遣散的宦官宫女一道混出宫去。 直到来到宫外那原本准备挖掘地道的私宅屋内,蔡斯识相地告退,二人才紧紧拥抱在一起,四目相对,多日来苦苦地相思等待,在这一刻全化做欢喜之情。 许久,二人才步出宅院。黄雯霞飞双靥,身上宫装已换做男子服饰,吴英雄则换了一身宋军的军服,和早已换上宋军军服的蔡斯一道,仿佛两个控鹤军的底层军官押解着一个金陵的平民的样子,一路回到早已准备好的一处神卫军产业,三人悬着心才放下来的。 而宋军先锋都指挥使曹翰率领万余宋军精锐清晨出发,一路抢掠,快到正午时分,方才来到宫门之前,大声呼喝守卫宫门的黑云都打开城门。 注1.曹彬斩姬见诸野史,但添加了作者的演绎。 注2.石崇为表示自己富有,有客人来,常令美人(婢妾)劝酒,如客人饮酒不尽,就认为劝酒不力,将美人斩杀。有一次王导与族兄王敦(后来在东晋时分别官至丞相和大将军)至石崇家,王害怕石崇怒杀美人,只好勉强饮酒。王敦则不同,他故意不饮,石崇于是接连杀了三个美人,王导劝王敦饮酒。王敦说:“他杀他家的人,与你何干!” 卷四步行夺得胡马骑第七十八章杀降 全副武装的宋军通过虹桥,将南唐皇城南门之前的广场挤得满满的。控鹤军校尉尉迟重舞动手中铁槊,指着城头戍守的黑云都军卒高声叫道:“我乃大宋南征行营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将军麾下,控鹤军校尉尉迟重,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赏你等一个全尸。” 他身后一众宋军将领无不哈哈大笑,尉迟重、高翎、折从训等几人笑得尤为大声,这番情景,和当日三百军卒战战兢兢面临唐军重重围困的情形有如天上地下。高翎更扬起手中鞭子,对城头长声道:“鼠辈,若不早点打开城门,吾等就要放把大火,烧了你这鸟城了!” 黑云都校尉马承彦愤愤的看着底下宋军的笑骂,却无可奈何,转头命令城头的唐军士卒收起旌旗,打开城门,准备撤出宫城,他自在南门城楼中等待宋军将领前来交接城防。 南门是禁宫正门,平称并不经常开打,门轴痛苦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才隙开一条门缝,等在外面的宋军便急不可耐的一拥而入,当先一名悍卒随手一刀鞘抽番一名正在开门的唐军士卒,嘴里骂咧咧道:“慢手慢脚的!”那被打的黑云都士卒平常也是眼高于顶,此刻却一点不敢还嘴,只低着头靠向墙角,还在用力帮着打开城门。宋军全部进入宫城之后,又将缓缓将城门关上。 第94章 投降 将军们自重身份,直到城门完全打开,曹翰方才领着尉迟重、高翎、折从训等校尉骑马昂然而入,一名唐军黑云都士卒跪在马前秉道:“参见曹先锋使,我家将军在城楼相候,等待与将军交接宫城防务。” “哦?”曹翰心中微感不快,唐军宫城守将居然没有在城门口相迎,祈求自己的饶恕,那日射死自己手下两个弟兄,难道这笔帐就这般算了不成?他没好气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然道:“你叫他到这里来见我!” 这黑云都士卒名叫丁不省,本是一个鲁莽人,因打仗勇猛而颇得校尉马承彦的喜爱。他常年在军中,只知听从校尉大人的命令,其它的浑然没放在心上。这番相请宋将乃是马承彦的将令,按照那黑云都的规矩,完不成将令,那只有提头回报。 虽然此番宋军势大,这丁不省却还是个直脾气,他抬头望着曹翰,强项道:“吾只听从吾家将军的军令,相请曹大人前往城楼一会。” “只听你家将军之令么?”曹翰面皮一抽,微微有些发怒,伸手招过身后牙军,道:“将这个桀骜不驯,目无上官的降卒拉下去砍了!”转身对身旁的校尉尉迟重笑道:“我等且去城头会会这般摆谱的降将。” 众将紧随曹翰身后来到宫城南门城楼,只见马承彦带领一众黑云都军官都在成楼内相迎。马承彦尚且不知道他派去迎接曹翰的军使已给宋人杀了,只鞠躬沉声道:“黑云都校尉马承彦率禁宫南门都头以上军官相候曹先锋使,所有军书文档都已摆在案上,曹先锋使如需验看请便,若无他事我等便先行离去了。” 曹翰双目精光一闪,道:“且慢,汝主既然已经向南征行营投降,汝等自行解下兵刃铠甲,然后才可离去。” 兵刃乃是武人身家性命之所系,他话音刚落,马承彦身后都头王靓喝道:“休想!”其它黑云都军官也都对宋军怒目而视。 曹翰却神色自若,淡淡地道:“既然降了,就该有降军的样子,否则视同造反作乱,看你五千黑云都,是否能和二十万南征大军抗衡!”他身后众将则大都将手放在刀柄之上,随着准备和唐军军官动手,而尉迟重则轻轻后退一步,向城楼外面警戒的的曹翰亲兵打了个手势,宋军刀斧手见状纷纷涌上城楼之前。 主上已降,马承彦无法可想,一味强项只有枉送了性命,只得低头道:“便如曹将军所愿。”回头命道:“各营解甲弃兵,城楼下面徒手整队,准备开拔回营。” 黑云都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精锐,从未想过遭逢今日这般羞辱,马承彦说完也不顾和曹翰等人客套,径自带着一种唐军军官出去整队准备回营,却没看到曹翰眼中闪过的一瞥寒光。 戍守宫城南门的黑云都就在城楼下面的整队,正待离开之际,却发现城门被宋军进来之时关得死死的,甚至还有一队没有入城的宋军用擂车在外面堵住。马承彦心生不妙,抬头望着城楼之上的曹翰怒喝道:“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杀降?” 曹翰在城头好整以暇地答道:“好叫汝等知道,前次入城时汝等射死我两个兄弟,翰当时与众同袍盟誓,必将杀死此城楼全体唐军士卒,以报此仇!话已说得明白,汝等可做个明白鬼!”说完将手一挥。 曹翰拼着杀降之罪,也要解决这戍守禁宫的黑云都,倒也不全是意气之争。只因黑云都乃是天下有数的精锐,又对江南蔡氏极为忠心,适才大军威压下,以丁不省区区一个士卒也敢对自己这南征先锋使强项,可见其一军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实难收服。留下则是个祸患。而此时的宋军上下,征伐日久,行事直击后果,不择手段。而以杀伐决断的悍将曹翰、王全斌尤甚。 已然占据城楼有利位置的宋军弓弩手当即熟练的向瓮城中的唐军轮番放箭,一时箭如雨下,没过十轮,整个瓮城再无一个站立的黑云都士卒。瓮城里当真血流漂杵,校尉马承彦被几个忠心的士卒压在身下,仍不免被穿透力巨大的床弩射死,死状仰面朝天,虎目圆睁犹有怒意。 除此地外,其它三面城楼全都上演着相似的一幕,黑云都,这只江南第一的精锐之师,三千五百余名正在禁宫当值地精锐未能血染疆场,居然就这般轻易地被宋军屠杀。 屠杀降卒是何等大事,更何况宋军南征之前赵匡胤亲自交代要好生安抚江南百姓,是以曹翰刻意安排手下军卒看好了宫城周围,务必不要泄露一点风声。 然而,此事曹翰虽然做的隐秘,宋军毕竟只是客军,他们虽然没有放过一个活口。但换防之后黑云都士卒许久没有出城的情形却落入吴英雄早已在宫城外面安排的哨卫眼中。当吴英雄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将它传递给城中的各部唐军。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因不愿与趾高气扬的宋军将领照面而幸免一劫,闻听手下子弟兵居然被宋军屠戮,顿时目眦尽裂,当即传令全军着甲,头盔和左臂均挂白麻。将营中尚存的肉粮以大锅煮熟,全军饱食一餐,准备与入城宋军决一死战。黑云都招募的军士大都是淮南习武世家,多有将门子弟父子兄弟数人都在军中服役,因为一直以来号称江南第一精锐,待遇更高别军数筹,都中兄弟同袍之谊极为亲厚。闻听同袍蒙难,未当值而留在营中的一千五百士卒哭声震天,不少人直接跑到呙彦面前请战,更有那行事狠辣之辈当即手刃留在营中联络的宋军官兵十数人,将之多为肉酱,以示和宋人势不两立之意。 宋军屠杀降卒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顿时在城中各处唐军营垒激起轩然大波。 “他奶奶的,黑云都已遭了宋兵全部屠杀。” “宋人不让我等活了!” “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吧。” 在旁监视宋军各部都发现唐军营垒内吵嚷成一片,不多时,便有气势汹汹的唐军向往外冲出。宋军当然不可能放任这些唐军出营,两方言语不和,当即开战。 若论兵力雄劲,士卒彪悍,南征宋军当然远胜金陵唐军。但自从唐军投降以后,双方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宋军以得胜之师自许,想的大多是如何在战后捞到最大的好处。而唐军则上下悲愤填膺,明知此战有死无生,无不拼命向前,占了哀兵必胜之利。况且还有不少宋军被安排在城墙等要紧之处守御,监视唐军营垒的兵力未免不足了。 第95章 任务 凌波军大部本来就秦淮水畔扎下水寨,闻听宋军居然屠杀黑云都降卒,指挥使卢绛当即下令,全军起锚升帆,沿着秦淮水攻打下水门,准备由此往突围而去。水门机关甚多,才接管水门未久的宋军一时操作不熟,被凌波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天德军大部集中屯驻于石头城,指挥使胡则闻听宋军屠杀降卒一事,当即将前来接管石头城的宋军驱逐出去,然后紧闭城门,声言如果宋军行营对此事没有一个交代,天德军将誓死守城。 城中不知何时突然发生无数大火,伴随着不少散居在四周军营的唐军突破宋军监视后在城中乱窜,又与宋军在街道上发生了械斗。 曹翰未曾想到他屠杀守卫宫城的唐军士卒的行为犹如在火药桶里点燃了一根火柴,引爆了全城南唐降军的反抗。而负责城墙守御的潘美更是大惊失色,连忙调集所有城内宋军,除了严守四门外,入城清剿南唐叛军。更亲自率领三万余精锐直奔石头城与胡则对垒。 南唐军卒大都在胡则和卢绛手下,聚居于石头城和秦淮水寨,在城中各处的唐军士卒人数不是很多,但宋军则视入城平叛为最有油水的任务。一些不在潘、曹二将直接管辖下的宿将,都趁此机会带领自己下辖的军队入城要分一杯羹,金陵城中的局面顿时失去控制。 进入城内平叛的宋军并未急于寻找唐军主力,而是沿着大街小巷肆意的抢掠直至残杀。不少南唐官绅富商之家,只因未能及时满足宋军士卒的需求,就被全家杀尽,到得后来,城中宋军纯以杀人相戏。因南唐人虔诚信佛,不少善男信女躲避在佛寺中避难,而宋兵却不管不顾,直接进入寺院抢掠钱财,挑选妇女。宋兵还纵火焚烧梁朝时建造的高十余丈的升元寺阁,躲藏在阁中的上千名男女都在震天的哭叫声中死去。 王全斌虽屡建奇功,但治军不严,嗜杀好贪。攻克后蜀之后,他“日夜饮宴,不恤军务,纵部下掠子女财货,蜀人苦之。”其军士酗酒持刀沿街抢劫商人,不久激起蜀人兵变,降军推举原蜀将全师雄为首领,号称“兴国军”。王全斌措置不当,更加激化了矛盾。全师雄率军攻克彭州,杀死都监蔡德荣,蜀地各方起兵响应。王全斌又屠尽成都降兵二万人,此举又激起更大的反感,西川十六州兵变此起彼伏。王全斌等屡战屡败,向京乞援。后赵光义、曹彬出击全师雄,乱众见状,抛戈弃械投降。全师雄奔投郫县,身上多处受创,力战而死。其叛乱一直到二年后才平定。乾德五年(967年),王全斌被控“破蜀时,豪夺子女玉帛及擅发府库、隐没财物诸不法事”;宋太祖念其战功赫赫,仅贬为崇义军节度使,留后察看。 开宝九年(976年),宋太祖灭南唐。四月,宋太祖召见王全斌:“联顷以江左未平,虑征南诸将不遵纪律,故抑卿数年,为朕立法。今已克金陵,还卿节钺。”授其为武宁军节度,同年六月,全斌去世。(编者按:好像不是为尊重生命才惩罚他的哦??) 卷四步行夺得胡马骑第七十九章焚城 吴英雄率领五十亲卫淌着几乎淹没脚踝的血水在泥泞的小巷上前进。节度使阴沉着脸,他们时而会遭遇到小队的宋军,久经训练的亲卫门会在对方发出警号前迅速解决战斗,若是遇到太过众多的宋军,这些金陵烽火使衙门的前衙役们则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绕开大队。 金陵城中不知何时又下起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垂泪却未能阻止眼下正在发生的惨剧。已经杀得性起的宋军再也管束不住,除了监视石头城天德军主力,以及在水西门与凌波军主力对峙作战的军队,其它宋军仿佛泼在泥地里的水一样被巨大的金陵城吸收了,他们不知疲倦地沿着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搜寻黄金白银、翡翠白玉、绫罗绸缎,当然,还有女人。整个金陵仿佛被掀翻在地的蜂巢,贪婪的熊吻伸出舌头要舔尽里面最后一滴蜜糖,哪管蜜蜂的死活。 一路上遇到不少唐军士卒,却没有吴英雄看得上眼的,涣散无能的士卒,只能成为他这只精锐小队的累赘,还有可能引来大队宋军的围堵。忽然前面传来震天的杀声,还有马蹄声,吴英雄眼神一闪,挥手带领亲卫们穿过一条淌满血水小巷循声前去。 大场面,千余身着黑甲,头盔和左臂缠白麻的骑兵正沿着御街驱赶着大群的宋兵。黑云都久在南方作战,对城市里驱逐步兵的骑兵作战可谓驾轻就熟,人手一只铁槊横在马上,一扫就是一大片宋兵哭爹喊娘,近了就抽出横刀猛砍步卒的头颅。黑云都所配备的横刀比一般步卒所用的还要沉重,几乎就是开了锋的短棍,哪怕步卒带着头盔,给这沉重的玩意敲上一下也非脑震荡不可。千余骑兵在宽大的御街上形成了一个圆形的骑兵集团,挡者披靡。 不过吴英雄很快就看出了不妥,宋军虽然看似狼狈,进退间却极有章法。步卒避免与骑兵正面冲突,却一直保持和骑兵的接触,耗费着马力。一些宋军弓箭手已经开始进入御街两侧的房屋,隔着窗户,端起强弩对准目标庞大的黑云都骑兵。 黑云都虽然左冲右突,实质上却没有杀死很多宋兵,反而被抽冷子射过来的箭矢射死射伤不少人,骑兵一旦掉到地上,就是被一拥而上的宋兵步卒斩成肉酱的下场。 吴英雄观察这战场的情况,背后做了一个手势,自己和五十亲卫偷偷进入靠近己方的房舍,挨家挨户解决宋军弓箭手。兴许是打了这麽久,都没有成建制的唐军步卒和骑兵配合作战,这些躲在房舍里的宋军极为放松,往往五六个弓箭手都没有一个刀盾手保护,当然大大方便了吴英雄等人下手,没有多久便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了百余弓弩手,但是宋军人数众多,仍然有越来越多的箭矢从御街两侧的房屋中射出来,落马的黑云都骑兵越来越多。 见此情景,吴英雄眉头微皱,凝神思索一会儿,回身命亲卫分为十队,先换上宋人步卒的服饰,将这一带御街两侧的房舍全部点燃,将那些宋军弓弩手都驱赶出来,然后再在此处会合。众亲卫领命而去。两旁的人家中原本储藏着日常用的灯油食油以及柴火等物,普通百姓此时哪敢阻止凶神恶煞的军爷放火,恰巧又有神卫军一处产业在附近,早先堆积的大量的木炭与火油正好派上用场。 未多时,烈焰熊熊而起,宋军弓弩手难以在燃烧地房屋中立足,纷纷躲避出来,一些领兵的校尉边跑便放声大骂,不知哪路不开眼的王八蛋,奸淫掳掠也就罢了,居然还放火玩,放火玩也就罢了,居然烧到老子头上,没看见老子正在办正事么。骂完了不忘往怀里摸索一下,刚才顺便抢来的十几两银子还在,捂得热乎乎的。 此刻正逢东风起来,这场连成一片的大火不比它处分散的火头,端的势不可挡,喷卷的火舌将御街两旁多以木制的建筑一栋栋卷了进去,事后升州西面行营上报汴梁,这场大火将三分之二金陵房舍烧为白地,就连禁宫也未幸免,全城百姓生还者不过十之二三。不过其中真相如何,几分天灾几分人祸,当事人各有说辞,也就成为千古迷案了。江南蔡氏数十年生聚的昌德宫,号称钱财玉帛堆积如山,汴梁赵氏原本指望此番降服江南可以纳为己有的金陵府库,谁知到头来竟然被一把火烧得一无所有。 虽然大火烧乱了宋兵的阵势,但骑兵胯下战马更是怕火,这些南唐多年来重金从吐蕃、西蜀购进的高原健马纷纷咴咴长嘶,原地乱转,不肯顺着主人的意愿,冲进火场去追逐败逃的宋兵。正在此时,吴英雄现身在街道一旁,大声喝道:“神卫军吴英雄在此,前面是黑云都哪位将军当面?” 其它士卒正在安抚马匹之际,两匹骏马三两步跑到吴英雄身前,原本神骏马儿身上也是汗水夹杂着泥水和血水,疲态毕露,收不住马蹄,马鼻子喷出的白气几乎要到吴英雄脸上,当先骑士身上下插了不下七八只箭,马儿大腿上没有马铠遮护的地方也有几只拗断的箭,掀开铁质面罩,赫然是黑云都指挥使呙彦。 只见他汗流满面,神色有些黯然,向吴英雄抱拳道:“这场火是吴将军手下放的吧,黑云都上下足感盛情!” 第96章 安排 吴英雄摆手道:“事已至此,我等同舟共济,何须客套。”近看呙彦额头上一个大包,右侧大腿用白布紧紧裹住,丝丝血迹从中浸出,想是刚才和宋军混战时受的伤。 呙彦向吴英雄道过谢后,不待细细裹好伤口,又道:“北兵欺人太甚,吾这便率兵再去拼杀一番。”回头对部属骑兵叫道:“宋人屠我同袍,辱我父老,黑云男子,敢战否!” 黑云都骑兵高举铁槊齐声呼喊:“敢战!敢战!”连带胯下的战马也放声长嘶,气势逼人。 适才战况激烈,千余骑兵仅存不足八百,个个身上带着伤,却犹自战意饱满,在这烈焰熊熊的火场之中犹如地狱里的恶鬼现世一般的吓人。 吴英雄心中暗叹,黑云都不负江南第一精锐之名,虽然困兽犹斗,这番气势,却直追当年项羽二十八骑士三破汉阵的威势!但他正欲借重黑云都精锐破围而去,怎肯这般放弃。当即抓住呙彦坐骑的缰绳道:“呙将军,何不保全这千余黑云子弟,与宋人再做周旋!” 若是犹有生路可走,呙彦怎会率领骑兵在御街上与宋人步卒鏖战,不过存的是让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莫要轻视江南之意。见吴英雄如此说,又知他素来足智多谋,好出奇计,便低头问道:“主上出降,四面城门皆以被宋人占领,二十万大军将我五万金陵唐军分割开来,大事难道还有可为?” 吴英雄肯定的点点头,道:“扭转乾坤虽然暂不可能,但保住黑云都数百种子以待来日,尚有机会。”他望了望周围,附近不见一个活着的宋兵,便压低声线对呙彦道:“宋人破城处城墙已经倒塌,现存的工事还是兄弟我亲自督促士卒修筑的,其中有一段非常薄弱,不能阻挡黑云都这等着甲骑兵强行突击。吾早已在那缺口附近储备了不少强弩,硝石、硫磺等攻打城墙的之物,还有千人三日的干粮。” “此事当真?”眼见有一线生机,呙彦不由大喜过望。 吴英雄点头道:“当真,吾正欲寻找一支劲旅一起突围,苍天有眼,居然遇到呙将军这只强兵。”见呙彦犹有一丝犹豫,吴英雄又道:“事不宜迟,宋人知道此处有大队黑云骑兵,必然调集重兵围困。” 呙彦凝神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道:“也罢,我黑云都还剩这八百兄弟的性命,就算是吴节度救的!”当即吩咐属下牵过数十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让吴英雄和他的亲卫骑乘,两家合作一处,风驰电掣般往东城墙缺口处赶去,这只近千人的骑兵集团奔跑起来威势无匹,城中的宋军游兵散勇根本无法阻拦,而大队宋军一时之间也难以赶来。 来到粟特校尉石元光预先安排作为军队集结的大宅之前,身着控鹤军步卒服饰的校尉蔡斯迎了上来,秉道:“兄弟们都已经在这里,还从城内各处集合了五百多敢战的别军士卒。” 吴英雄朝蔡斯身后望去,黄雯也换上了一身控鹤军的服饰,被数名亲卫保护在中间,他朝那她所在的方向微笑着点点头,方才对蔡斯道:“城中已然大乱,事不宜迟,立即整队,和黑云都一起突出城去。” “遵令!”蔡斯大声答道,回身安排。 原本安静的宅院顿时躁动起来,石元光等神卫军出身的亲卫半数紧紧簇拥在吴英雄周围。另外一半暂时充作底层军官统领着五百余别军士卒,这些人抬着强弩和拼装好的木炮,这些东西连同其他物资都是石元光早先藏在这座大宅的一间巨大的暗室仓库之中。粟特人经商游走四方,最怕的就是遇到地头上的强人抢掠,是以对隐藏货物有独到的心得。 吴英雄先率领精锐步卒隐蔽在离东城墙那处缺口不远的一处街角后面。待石元光督促稍弱一些的士卒在后面架好木炮后,吴英雄命令将点燃的硝石硫磺等物一股脑儿全部投射到了缺口处的宋军工事上。趁着宋军工事笼罩在一阵烟雾里的当口,蔡斯率领手持强弩的士卒立刻从街口奔出两百步,对着工事方面一阵射击,弩射刚停。吴英雄便怒喝一声,带着最为敢战的一百二十名步卒冲上了宋军的工事,和缺口工事中的宋军战作一团。 趁吴英雄带着刀盾兵缠住宋军,从后面赶来的蔡斯和石元光则带领大部分步卒拼命将城墙缺口处最薄弱的一段工事拆除掉,因为这些工事本就是这些人督促士卒修筑的,所以拆起来也驾轻就熟。随着拆开了一条足以让五匹马并排通过的缺口,呙彦大声呼喝黑云骑兵从缺口猛冲过去,马儿爬上城墙坍塌形成的瓦砾堆后,居高临下一纵跃下,到了城下面的平地后更放蹄奔跑,守城的宋军只有望尘莫及。而吴英雄、蔡斯等神卫军,连同一些别军步卒也纷纷爬上黑云都多余出来的战马,合作一股千余规模的骑兵,居然冲破了已经被宋人占领的金陵城防,一直往东而去。 未攀上马背,或者不会骑马的南唐军步卒,也都纷纷从缺口处冲出,跌跌撞撞的朝城外跑去,其间被城头的宋军用弩箭射死多人,但仍有许多逃出了城墙弩射的范围。这耗时甚短的突围战,共计杀死宋军二百余人,唐军自身则战死四百多人,其中大部是步卒在奔向城外的时候,被城头的宋军用弩箭从背后射死的。 战马开始气喘吁吁,眼看后方宋军并未追来,呙彦便命黑云都骑兵放慢坐骑,缓缓前进,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宋兵拦截,众人心情开始放松下来,又因金陵失陷,主上蒙尘而有些低落。 吴英雄双手控缰,两腿夹紧马腹,紧紧跟随黑云都骑兵往前奔驰。黄雯虽然出身将门,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经带着她骑马,但自从入宫之后便只坐过车辇,只好和吴英雄宫乘一匹上选健马,此刻依偎在吴英雄怀中,一双素手紧紧拉住鞍前高桥,劲风拂面,直吹得粉面通红,心中却暗暗欢喜。 第97章 开战 蔡天和虽然学过骑马,但兵战凶威,吴英雄不放心他一人独乘,便着意挑选了一匹好马,让蔡斯带着他,好在少年身形尚未长大,蔡斯也非魁梧大汉,所以战马负担也不甚重。蔡天和虽然自幼长在深宫,两股内侧已经被磨得皮开肉绽,但身遭大变之下性情却变得分外坚忍,紧咬嘴唇毫不叫疼。 一千余骑疾驰出金陵东六里左右,清溪蜿蜒在前,清溪是此时金陵城东最大的河流,发源于钟山西南麓,汇合山南溪水形成前湖,向南流入秦淮河。因为清溪浅而清澈,两岸有茂林修竹之秀,浅草萋萋之美,从东吴时代开始,江南的贵族士大夫在清溪两岸大兴土木,修筑了无数的园林别墅。此处河道多曲,称九曲青溪,一栋栋美仑美奂的典雅建筑错落于河州之间,恍若天上。 清溪一带位置虽然处于金陵城东边,不是宋人围攻金陵的主战场,但“九曲清溪”多富户,自从宋军围攻金陵以来,乙亥年以来,宋人军需吃紧,打草谷的分队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越过金陵外围来此处劫掠一番,此处居民未避兵祸逃亡一空。因此处与宋军鸡笼山大营隔着金陵城防,宋军不敢在此驻屯,为防唐军凭借清溪水系抵抗,宋人索性一股脑儿将清溪一带的房舍烧个精光。是以此刻映入呙彦、吴英雄等逃亡者眼中的清溪一是一派残垣断壁的劫后景象。 就在众人催动马匹,准备涉水渡过清溪的时候,金陵城西北方有大队宋军骑兵追来,呙彦立刻命令足有百人的一队黑云骑兵就地停留,迟滞宋军追击。那带队的黑云都校尉想也不想便大声答着拨转马头,一众骑士纷纷翻身下马,牵着马寻找有利的出击位置,抓紧时间歇养马力。 追来的宋军骑兵统兵官乃是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此番曹彬称病,却以防守大营为借口将南下的六千骑兵留于营中,一听有南唐骑军作乱突围,便令董遵诲即刻带领三营云骑军前来追杀。这些云骑子弟正因不能入城劫掠而满腹怨愤,此刻听闻有机会出营无不欢欣鼓舞,都打着早点解决南唐人然后就地捞点油水的主意。董遵诲老于军旅,见军心可用,便带领着这千名云骑出发,急急往东面追逐。 发现突围而出的南唐骑兵踪影后,董遵诲不由见猎心喜,催动胯下战马赶上前去,一千五百云骑军紧随其后。 抵近清溪时,留下断后的黑云都骑兵放下铁质的面罩,向十倍于己,云骑发动了冲锋,黑云骑兵人马多着重铁甲,持铁槊,为了防止两军相接时的冲击力将人撞下马背,腰腿力道不足的骑兵将双足用革带紧紧绑在马上,即便战死犹尸身自立于马上。而宋军骑兵则多着革甲,用厚背长马刀,边郡良家子弟从军的骑兵更善于骑射游斗,近战的冲击力反倒不如黑云都。 正面冲锋的黑云都骑兵威势惊人,冲锋线遮蔽着清溪水最为平缓而易于涉水的一段河段,宋军无法绕行,而正面迎击则要付出极大代价,只得将一千余骑向两边分开,避开黑云骑兵正面的锋芒,五百余骑利用较为马力充足,铠甲轻便的优势,不与黑云都骑兵硬碰,而是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游走在黑云都骑兵两侧和后方的宋人骑兵先用弓弩将黑云骑兵坐骑射倒,待黑云骑兵落地后,四五骑一拥而上马踏刀砍。不到半个时辰,百余黑云都骑兵尽数被杀,而宋人云骑只损失了大约二十多闪避不及的骑兵。 另一队八百余人的云骑军则不疾不徐的远远掇在大队黑云骑兵身后,这轻装云骑马力大胜已经鏖战半日的黑云都,故任凭呙彦、吴英雄怎样鞭打马匹,都无法将之甩开,反而有少数大胆的边郡云骑快马加鞭的赶上前来释放冷箭,不时将落后的黑云骑兵杀死。 两队骑兵一前一后奔驰十数里,来到了此时尚称蒋山的钟山脚下,眼看天色渐晚,古时有“逢林莫入”的说法,南唐诸人以为只要进入莽莽苍苍的山区,宋人很难在夜里追踪下去,也算暂时脱离了险境。望着的蒋山山麓,吴英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伸手拍了拍偎依在怀里的黄雯,让她看看前面的苍翠青绿的山景,同时注意抓牢马鞍,不要被颠簸下来。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则在心中暗暗为适才义无反顾地去迟滞宋人追兵的同袍感到惋惜。 谁知正当众人心情放松之际,大队的宋军忽然从山脚的树荫底下冒了出来,结成宽大的阵势阻住去路,阵前旌旗飞舞,阵中居然升起的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彬的将旗。 后有骑兵追逐,前方的宋军大阵足有一万步军,南唐诸人脑海无不被阴霾笼罩。剩下的八百余骑紧紧靠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互相驱逐心头的绝望。 呙彦看了看前方宋军宽大厚实的阵型,叹了口气,转头对吴英雄道:“吴将军,我黑云都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却不计前嫌相救我等。呙某是粗鲁人,就算逃得性命,也无济大事。此番拼却了性命,保你等逃脱出去,黑云都不负国恩。”他是天子亲军统御,熟知宫闱秘辛,说话间眼神若有若无瞥着被蔡斯护在马前的蔡天和,想是猜测到了蔡煜托孤之意。此番愿意舍命相助吴英雄脱险,也是要留下江南蔡氏一线血脉的思量。 吴英雄看着前方厚厚的宋军阵型,无奈的点点头,苦笑道:“呙将军何必如此,某先谢过了,只是宋军势大,吾等恐怕难得逃出一人。” 呙彦却傲然道:“黑云都成军以来,无不破之阵,今日虽只余八百壮士,却也叫吴将军看看,黑云长剑并非浪得虚名。”说完眼神有些黯然,想是回忆起当年黑云长剑纵横江淮的风光,又道:“请吴将军在此为我监视尾随我军的宋人骑兵,我将率麾下壮士三次冲击宋阵,必定将之击破,第三次冲击时吴将军可率神卫军诸位紧随我后,黑云长剑将返身阻敌,你等趁机进入大山之中,宋人必不能追及。” 吴英雄见他如此说,只得点头。 呙彦看吴英雄的坐骑已浑身淌汗,口鼻喷着白气,有些可惜的摇摇头,又看着吴英雄怀中的女子,他到不认得黄雯,居然道:“大丈夫行事当有所取舍,一马承两人,必然后力不济,何惜一女子而坏大事。” 他这话甚是突兀,黄雯顿时脸色煞白,花容失色,吴英雄却勃然作色道:“大丈夫连一女子都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若不是记着呙彦要率黑云都舍身为自己打开通路,当场便要与他翻脸。 呙彦有些不可思议的摇摇头,不管吴英雄态度,拨马对跟随在他身后的黑云骑兵大声道:“宋人以诡计破我江南,以致今日之败。我黑云长剑威震天下,三千同袍,却被宋人屠戮。诸君,可愿随我击破敌阵,死得其所,轰轰烈烈,方不堕黑云长剑的威名。敢战否!” 黑云都余下众人皆是骑术枪术精绝的悍卒,眼看受敌前后夹击,又知宋军屠戮降卒,早已萌生死战到底之志,当即齐声高呼:“敢战,敢战!” 呙彦满意地点点头:“我与诸君约,三次冲锋,必击破宋军步阵,以证我黑云长剑之名!”说完放下头盔上的铁质面罩,策马驰到众军之前,黑云都八百骑军在他身后排列稀疏的八列。 吴英雄则和尚余的七十几名亲卫翻身下马,拉开弩箭,一边歇养马力,一边警戒后面远远跟随的宋军。 随着稀疏的骑阵缓缓接近,宋军步卒大阵开始朝天发射弩箭,黑云都人马皆着重甲,这般远处抛射的箭雨实际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久经沙场的重骑兵保持坐骑小跑的速度,快要接敌时才忽然靠拢,紧紧跟随在一马当先,同时不断地在观察宋人步阵薄弱之处的呙彦马后。 第98章 天下 虽然当面弩箭密集而强劲,造成不断有黑云都骑兵落马,但这段短短的距离一冲而过,大家跟着呙彦的节奏端平铁质骑槊,密集的楔形骑阵带着巨大的冲力深深的撞进宋军步阵之中。 注1.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正义,卒,子律反。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正义期遇山东,分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羽处。括地志云:“九头山在滁州全椒县西北九十六里。江表传云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一日九战,因名。”於是项王大呼□正义火故反。驰下,汉军皆披靡,□正义上披彼反。靡,言精体低垂。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正义言人马俱惊,开张易旧处,乃至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注2.吴三桂在奔赴北京的半路上得知自己的父亲已被大顺军刑囚,自己的爱侣被蔡自成的部将霸占,此等辱父夺妻之耻,是一个男人所不能容忍的事情。吴三桂也是有血性的男人,而且手握十万“关宁铁骑”,知道自己的父亲被虐待,自己的老婆被霸占,如果此时他还能无动于衷,可就真不是一个男人了。因此,吴三桂不由怒发冲冠,高声大呼大丈夫不能自保家室何以为人?于是他立即率领大军回师山海关,遂令全军为崇祯皇帝披白举孝,并且打开了山海关的关门,向多尔衮投降,这使满清数十万的八旗劲旅像洪水猛兽般地迅速吞没了大明的万里江山,从此吴三桂的身上就有了人人恨之入骨的汉奸卖国贼的印记,他的一生也被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问题是,哪个男人会投降给奸占自己女人的另一个男人?如果真的有,史书上又会怎么写他呢?有的事情,做看客很容易。重骑兵黑云长剑举世无匹的冲击力使宋军步阵凹陷下去一个大坑,呙彦却并不指望这一次就能将宋人的步阵击破,微微偏转马头,侧端铁槊扫荡宋军,全体黑云骑兵紧随他的马头,在宋人军阵最薄弱处扫出一个弧形,虽然过程中有上百骑兵落马身亡,却使宋军前阵士卒切实感到黑云长剑的可怕,阵脚不免出现松动。 在宋人军阵不远处兜回战马,见平素舍不得用的坐骑开始吐着舌头呼呼吐白气,显出疲态,却毫不怜惜,双腿猛夹马腹,再次率队朝宋人军阵冲去,此番冲击却只带了将近六成的骑士出击,剩下两百余最精锐的名骑士只在远处观望。 适才第一波冲击,通过在宋人军阵前面横跑,呙彦等黑云都骑将对宋军军阵实际上最薄弱之处已经有大概了解,此番便狠狠的以一个楔形骑阵冲撞进去,呙彦自带着最精悍的牙军骑兵充作箭头,一往无前的朝前杀去,大有不将宋军步阵冲透不罢休的架势。 虽然成列的步军对阻遏骑兵的冲击有巨大的优势,但像黑云都这般重骑兵不计伤亡的决死冲击,却不是这时代的步卒承受的住的。当面一层又一层的宋军步卒开始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唯有依靠重重血肉之躯一点点的吸收骑军冲阵的动能。 就在黑云都骑军速度渐渐缓慢下来之时,那早先观战的两百黑云都骑兵沿着同袍冲出来的血肉胡同再次冲敌阵,而前阵骑兵则让出箭头位置,在两翼骑兵的保护下,两股百余人左右骑兵成功互换了箭头位置,重甲的黑云骑兵当真只用三次冲击便击破宋军步阵,而吴英雄等神卫军则仅仅跟随在后冲入的两百黑云骑兵身后,仅仅付出十数人的阵亡便冲过了宋军的拦截。 吴英雄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看,浑身带伤的呙彦一边随意折断插入甲胄缝隙的箭尾,一边整顿着尚余的三百余名黑云骑兵准被再次向宋军大阵发起冲击,他心下不免一酸,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重建黑云都,以黑云长剑之名,威慑八方。 吴英雄没有看清的是,呙彦的眼睛中了流矢,血流满面,若不是箭势已衰,几乎要贯穿后脑。未免影响军心,呙彦当即吃痛将箭头从眼眶中拔了出来,宋人惯用带倒钩的箭头,一把之下便将眼珠扯了出来,连着筋脉软软搭在左颊。这呙彦也是血勇,当即强忍疼痛,抽出随身匕首将眼珠割断,随手丢到嘴里,生生咽了下去。钻心的疼痛反而使得他浑身疲乏尽去,望着远处,正在整队袭来的宋军步卒,连同正快速超越步卒追过来的云骑军,都似乎笼罩在一团血雾之中。一杆大旗书写“大宋南征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正在急速摇动,各部宋军在这面军旗的催促下都快速的向逃脱的唐军逼近。 呙彦环视左右,黑云骑兵大都身上带伤,胯下战马也疲惫不堪,可人人都神色坚定望向他,一名牙军从怀里掏出黑云都的旗帜,套在铁槊的枪头下面,立于呙彦身后,高擎的大旗迎风猎猎,红的也跟血染也似。 感觉温热的活气似乎一点点从自己胸腔里流失,呙彦用力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憋住一口气,把最后的力量留在身上,仅存的右眼狠狠盯着那面耀武扬威的旗帜,大声喊道:“杀曹彬啊!”双腿猛夹马腹。他胯下那良驹与主人心意相通,也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箭一般朝前窜去,三百重骑也纷纷打马紧随在呙彦身后,向宋军的将旗发起了最后冲击。 只见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和勇气的黑云骑兵前赴后继的冲向宋军大阵,还未接触到步卒,先遭受到云骑军的拦截,因黑云都冲锋的方向是直取主将,盔甲较为单薄的云骑军无法避让,只能硬碰硬的阻住黑云骑兵去路。双方骑兵一错而过之际,往往云骑被铁槊捅下马背,而黑云骑兵只在马上晃上一下,饶是这般,前番饱占了黑云骑便宜的云骑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亦未留住一心向前的重骑兵。 然而疲乏加上人数单薄,冲出云骑军堵截的黑云骑已不足百骑。宋军中军大阵里的曹彬轻蔑的看着不顾马力将尽仍拼命向前的黑云骑,哂道:“真乃莽夫!可惜了这帮热血男儿!”挥手命令早已集结地长枪手和牌子手上前,强弩在后待发。 其时宋军中有花装和纯队之说,花装即一队军中配置各色军器,而纯队则指一队军中只配长矛,强弩等一般兵刃。关于花装和纯队何种更有利于战力的发挥之争论一直持续到蒙元灭宋,而随各将领喜好不同。曹彬此番带来的所部原来尽是花装,是以黑云都第一次冲锋时并未遭遇到严整的枪阵与盾阵,但曹彬这等久经沙场的名将如何不知以步制骑之法,先前不过是过于轻敌而已,此番见识了黑云重骑强悍的冲击力后,迅速调集克制骑兵的步卒向前组成纯队。远远望去,纷乱一时的宋军步阵已然变成矛丛箭羽的铜墙铁壁。 第99章 劫难 而呙彦所率领仅存的黑云骑对面前严阵以待的步阵恍若未见,丝毫未做任何闪避的动作便直愣愣地向这宋人中军大旗冲去。冲近约两百步距离时,只听一声弦响,无数劲箭迎面射来,高速奔跑的健马当即倒下一般,有的骑兵被射中头胸腹等要害当即死亡,战马未死,犹自驮着尸身向前冲锋,铁槊却掉到地上。 冲近约百步距离时又是一声弦响,这番箭雨劲准兼备,几乎所有的黑云骑兵身上都被射的刺猬也似,冲在最前方的黑云都指挥使呙彦人马被射中不下百箭,当即扑到在地,黑云都的掌骑牙兵也被射死,大旗坠地,但最后几骑仍然不停向前奔突,最后连人带马一起摔在宋军的矛丛盾墙上,巨大的将宋人步阵前方几名步卒砸得连连后退。 有道是英雄重英雄,正当众宋将为这江南硕果仅存的骑兵而叹息时,忽然阵前一名满身箭矢的黑云骑兵从倒毙的马背上跃起,用尽全力将一截断矛向宋人将旗掷去,去势劲急的断矛恰巧击中旗杆,正迎风招展的“大宋南征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的将旗坠地,令曹彬神色一沉,那名黑云骑自然被前阵宋卒戳得血肉模糊。见名满天下的黑云骑的确强悍无比,曹彬心下暗暗也觉得曹翰先下手将其屠掉大部也不失为可取之法。他转头看看西面烟火冲天的金陵,对身边观战的王侁道:“不想以潘曹二将之勇,居然弹压不住这群降卒。” 王侁微微一笑:“这二人有勇无谋,杀降在先,焚金陵在后,罪当诛杀,将军虽然不免受池鱼之殃,但此后满朝武将之中,再无人可与将军比肩耳!”他这话说得非常小声,仅曹彬可闻。放手方潘曹肆意妄为,违背陛下圣意必受严惩,而曹彬虽然有失察之责,但所受责罚将远远小于两人,当下大宋军方三员深受赵官家宠幸的大将以曹彬、潘美、曹翰三人为首,潘美和曹翰失宠,则曹彬从此坐稳武将之首的位置。 曹彬哈哈大笑,当即一边吩咐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率一千骑兵继续追杀唐军溃散,一边引领大军折返金陵。 但行至城中,曹彬却渐渐有些笑不出来,昔日花团锦簇一般的金陵,尽然处处残垣断壁,十室九空。凌波军在卢绛带领下,不记伤亡的攻城半日,已然突破下水门向东南方向逃走,留守大营的龙捷军副指挥使张恒率领千五骑军衔尾追击,现在还无消息。当下城中战况最烈的当属在石头城军营的攻城战。 胡则所领的天德军士卒大部分都是金陵左近人氏,目睹家园遭毁,耳闻同袍被屠,早已绝了逃生之意。尽管潘美命人拆毁民房,天德军军营外垒砌了数座高大的土山,拆下城头抛石机和床弩安置其上,对准天德军军营不断轰击,同时命令空鹤、虎捷诸军校尉率领士卒不计损伤的蚁附攻城,仍然不能突破天德军的防守,反而使士卒死伤惨重,层层叠叠的尸体几乎垒得和军营的寨墙一样高,而宋军步卒则踏着同袍的尸体向上仰攻,和天德军的守城军士奋力拼杀。 见此情形,校尉匡嗣向曹彬建言道:“都部署,末将揣测贼军营中定然没有存粮,莫不如行围困之策,待其饿毙。” 曹彬却横眉厉声道:“前番潘曹二人处置失当激起军变,如今本将亲临,倘若迁延时日无法平乱,叫本将如何向官家交代。”这匡嗣乃是他的心腹牙校,所以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眼见金陵损失如此之惨,即便仅仅是池鱼之殃,也不免大大影响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想到此处曹彬神色阴沉,又道:“你速去传告潘美,倘若今日拿不下石头城,便换其它人来,他此后便可安坐营中,等待陛下旨意便可。” 这番军令传下,潘美不由大怒,但自己与曹翰约束部下不利,激起唐军变乱,金陵焚毁的罪名非小,为今之计只有在平乱中多力功勋,凭借陛下往日的宠幸,再加上自己和晋王乃是儿女亲家,不怕没有复起之日。他当即命令在自己所率的三万空鹤、虎捷上军中拣选精锐为敢死登城,号称一旦攻下天德军营,营中金银等物诸人自取。其时士卒彪悍,他所辖的军队因为防守城墙,后来又被调来和天德军交战,到没有尝到很多抢掠的甜头,此番重赏之下有勇夫,不久便征募了五千敢死劲卒,潘美亲自率领,个个身着两层重甲,箭射不透,冒着己方普天盖地的床弩箭和石弹便朝天德军营垒冲去。 至天黑时分,潘美派军使来报曹彬,天德军军营已经攻下,指挥使胡则战死于乱军中,尸首已被剁得血肉模糊,营中清点出两万多天德军士卒的尸体,另有千余士卒从军营后山跳崖,尸首四处散落,找寻不见。 眼见全城平定,曹彬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听营中军卒抱怨,出力实打实和唐军作战之军反而所得甚少,还不如那些在城中劫掠的士卒,眼见无法处置,曹彬只得通过匡嗣私下告知各军,可以私下在金陵收集军粮,但一日一夜后中军将张贴安民告示,全军回营休整。各部见都部署知情识趣,莫不大呼万岁,金陵百姓却又多遭了一重劫难。 黑云都誓死阻截为吴英雄等人逃生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天色渐渐阴沉,进入蒋山山麓的数十骑逐渐摆脱了衔尾追击的宋国云骑。 虽然战马在夜里走山路容易失蹄,但吴英雄等人丝毫不敢停下来歇息,各人打起火把,牵着战马在山路上摸索着前行,饿了就往嘴里简单塞两把炒面,咬一口肉干,渴了遇到山泉就啜饮几口。山路湿滑,为防止失足跌落山涧数十人全用布带捆住腰间连成一串,饶是如此,仍然摔死了三匹马,还有两匹马崴了蹄子,也只好推落山涧。 黄雯也用带子将自己和吴英雄连在一起,被粗革马鞍磨出道道血痕一双素手紧紧扯着吴英雄的衣襟,在黑暗中跟着行路,她双脚打了血泡,每走一步路都疼得钻心,却强忍着不呼痛,努力不使吴英雄分心照顾自己,以致拖累行军的速度。 第100章 安静 夜里山林显得格外静,偶尔只闻飞禽走兽扑楞楞的在道旁的树丛里发出声响,却瞧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是被惊动的野兔,也许是潜伏林中的猛虎。 行走至一处山湾林密处,忽然马儿怎么都不愿再向前行,士卒拉都拉不走,反而不住后退,众人正惊疑间,曾经跟随商队行过许多远路的石广元面带忧色,紧走几步对吴英雄道:“指挥使,马儿不肯走,必定是前面有什么猛兽伺伏,我等要不要就地宿营,点起篝火放出哨卫,待天明十分再往前走。” 吴英雄思索片刻,道:“不行,此刻我等离宋人追兵尚近,姑且再向前赶路一个时辰。”他话音刚落,山林里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虎啸,震得近处的树叶扑簌作响,紧跟着又有几声虎啸相和,声震四野。单单啸声传来,不少战马吃这一吓,浑身发抖,有的居然连屎尿都流了出来。 众亲兵也无暇顾及战马,全都抽出随身的腰刀、短槊,聚成数个集团,吴英雄将黄雯护在身后,取下马鞍背后的强弩张弦上箭,对准漆黑的林间,防止猛虎窜出来伤人。这林中猛虎可不比后世动物园中的大猫,绝对是这个时代的山中之王,数量也多,民间多有被老虎叼走牲畜,乃至吃人的传闻。时人对虎的恐惧心理已经根深蒂固,就连久经沙场的吴的亲兵们也有不少冷汗直流,腿肚发软的。 虎啸声过后,整个山涧忽然静得怕人,只闻风声吹动浓密的树叶哗哗作响,声音似海浪拍打礁石一般时疏时密。火把的光焰不能照远,还被凌厉的山风吹得明灭不定,更显得密林深处暗影重重,不少士卒甚至隐隐约约看到草深林密处似有灼灼目光在窥视这惊疑不定的众人。 过了一会儿,山风转小,草丛间犹有悉碎之声,众人仿佛听见自己自己的心跳在砰砰作响,忽然,不远处发出噼啪一声,仿佛走兽不小心踏断林间枯枝的声响,树丛摇曳处依稀看见黄黑相间虎斑在林中隐然一现,不少士卒当即高呼:“老虎,老虎扑来了!”七八支弩箭一起朝那方向发射。手握兵刃的士卒紧紧靠在一起,预备应付猛兽中箭后的反噬。 谁知射出的弩箭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没有激起任何反应,反而在其它方向又发出数声响动。其时众人手中强弩都已发射,吴英雄与其它持箭的士卒当即抛弩换强弓,不住的朝那方向放箭。老虎乃是极为灵敏的猛兽,在此月黑风高之夜猝然遭遇,众人都未存将之射杀的侥幸心思,只盼这狂风暴雨一般的乱箭能将它远远驱离。 良久,除了风声林声之外,再无其它异动,吴英雄料想猛虎已被惊走,经过这般折腾众人也都无心赶路,便命蔡斯安排就地宿营,依着林中这条猎人走兽踩出来的小径清理出一片空地,在四周点起旺盛的篝火,石元光还将布带拴着刀剑等物系于周围树林稀疏之处,一旦有野兽由经过可以发出响动,起到预先示警之用,另有十名亲卫被指派做第一班值夜,众人方才和衣躺下。 黄雯身着控鹤军步卒的衣饰,侧身躺在吴英雄旁边,她自十岁以上便被送入宫,还从未与男子同宿,心下害羞,是以背对着吴英雄,面朝外间林中。因为地方不大,两人避忌有旁边诸多士卒,均没有说话,万籁俱寂之际,彼此的心跳似乎都听得清清楚楚,黄雯开始还有些脸上发烧,渐渐心神宁静,只觉平安喜乐,不久便睡眼惺忪。 正当她半睡半醒之际,忽见山风吹开林密处一丛深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伏于不远处的灌木从中,状若潜行。黄雯当即发出一声惊呼,全未睡着的吴英雄心知不妙,随手操起放置身旁的强弩一跃而起,朝那猛虎潜伏的方向扣动扳机后,又拿起强弓,用尽全身力气把硬弓拉如满月,朝那方向连射数箭。众亲卫也被惊醒,众人一片喧哗,有的拿起弩箭胡乱放箭。只觉不远处的密林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之口一般,令人胆寒。 等待片刻,见林中再无响动,吴英雄沉声下令道:“明日还要赶路,不当值的士卒躺下睡觉。”见众人依令而行,方才扶着黄雯重新卧倒,轻声在她耳畔宽慰道:“那猛虎已被赶跑,早些休息,明日才有气力赶路。” 黄雯轻声“嗯”了一声,合身卧倒,这回却面朝这吴英雄了,她不敢直视吴英雄,只星眸微闭,身上微微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 过了一会儿,吴英雄见她的眼睫毛还在不住抖动,想是还未入睡,便轻声问:“睡不着么?” 黄雯睁开眼,看见吴英雄的脸与自己相距不过两寸,二人口鼻中喷出的气息相通,心下不由得大羞,重新把眼闭上,点点头。 吴英雄道:“你往常都住在宫中,未曾赶过这般夜路,睡不着也是寻常,我有一个法子,细细的在心中数数,大约数不到五百下,就会入梦了。” 黄雯听他温柔话语,心头微甜,展颜一笑,便依着他的话闭目数数,吴英雄也和上眼睛,一边盘算着如何逃避宋军追杀,如何整顿常润二州的军队,这上万人众如何在这乱世中生存,千头万绪的思虑纷至沓来,随即又带来沉沉疲惫之意,不知不觉间,已然沉沉睡去。 清晨时分,众人在山鸟的啁啾中醒来,才发现衣衫已被夜露浸湿。黄雯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躺在吴英雄怀里,二人仿似搂抱着过了一宿,不由娇呼一声坐起身来,感觉自己身上他的余温尚在,又是羞涩,又是甜蜜。惊醒的吴英雄犹自揉着惺忪睡眼不明所以,睁眼只见美人晕生双颊,不由一呆。 既然天色放明,也就不担心野兽偷袭,众人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在周围林中拣拾昨夜施放的箭支。有士卒在附近林中发现状若桃花的老虎足迹,发出阵阵惊叹,众人晓得自己已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不是战马警醒,早做预备,恐怕就要被猛虎叼走数人。 正收拾间,忽听不远处士卒大声惊呼,众人不明所以,都手持兵器赶过去看,却见粟特校尉石元光指着一块黄白相间的岩石,一枝箭半入石中,留着半截尾羽在外面,石头旁边还有几只折断的箭支,蔡斯拾起几支地上的箭观看记号,又凑过去细读插在石中的箭尾铭文,都是“神卫指挥吴”五个篆字。原来是昨夜黄雯将这块黄白相间的岩石误认为虎,吴英雄情急之下施放的弓箭。 这箭没石中的传说从来只见诸史书,众人皆以为以讹传讹之误,如今真个见到,众人无不拜服,蔡斯自己拿过强弩硬弓,在五十步外对着石头射了好几箭,都被坚石折断,后来又撺掇吴英雄自己再用弓弩对着那大石射出几箭,也不能射入石中,众人惊异赞叹下,只能将那没入石中的神奇一箭归为天意。后来民间愚夫愚妇传说,吴英雄初起时,曾于江南山中射杀白虎精,虎身化为顽石,白虎乃军中神兽,又主西方,此乃吴英雄以兵事而起,当据有西方之兆。 令吴英雄高兴的是,受着这神奇的一箭之赐,包括牙军校尉蔡斯、粟特都头石元光在内亲卫上下均暗暗有些指挥使乃是天命所归之人的念头,这念头越想越深,与众人的功名利禄之心互相激荡,仿似野草丛生一般不可遏止。众人受着神秘而未知的憧憬的鼓舞,居然忘却身上疲乏,为了节省马力,不少士卒还把马身上挂着的箭囊刀剑等物背在自己身上。数十人的小队以贩运私货走过山路的石元光为向导,在群山中穿行,途经勾容县、青龙山,沿途摔死三匹马,累死两匹,四日后终于走出了山区,尾随的宋军已经不见踪影,众人才倍道兼行往常润而去。 第101章 翻转 破除血咒最好的方法就是用释放血咒之人的精血。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任腾这次寻找的人,就是天照大御神本尊。 虽说在三神岛上面,并没有人敢于挑战天照的权威。不过,任腾这次是猛龙过江,不用太在乎别人的感受。 按照八歧大蛇的说法,天照大御神的实力,应该在三清之下,三花之上。这个等级的神兽,已经相当之了得!更关键的还是,据说它是精卫东渡之后的化身! 当日,后裔射日,射下九日。最后一个太阳逃离天际来到三神岛,这就是精卫,一只能够飞行,并且放出光明的神鸟! 任腾正在想着什么东西,代替万鸦壶里的那些光明火鸦,现在的机会来了。精卫既然是三花聚顶的神兽,想必它的实力也不会太弱。不管怎么说,炼化了精卫之后,巫翔宇这小子也用不着烦着自己了。 明达奈美一眼期盼地望着任腾,刚才的爆裂气氛她早就看在眼中。虽说只有短短的几瞬,但是却足以牵动她的心情。 “你没事吧?” 任腾笑了笑,明达奈美在这个时候还能关心着他,这让他十分的欣慰。至少自己没有救到一个六亲不认,转眼就能翻脸的人物。 “没事……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但是你的那些仆人……”任腾没有说下去,明达奈美应该能够明白。 明达奈美抿着嘴,说道:“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我没有机会说出口,也不敢相信而已。” “至少你的身体不会再出现什么事情了……”任腾说到这里,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白玉瓷瓶,然后将其中仿佛琼汁玉液一般的白色液体,倒在她的头顶。 一阵氤氲的雾气蒸腾而起,掩盖住明达奈美身上已经变化成石头的地方。 任腾眼见着明达奈美身上的石头慢慢变成肉体,眼睛蓦然一亮。 由于明达奈美头顶和身上多处的石头恢复,现在站在任腾面前的,是一位身穿布衣,却不掩绝代风华的动人美女。 两尺青丝从她的头顶飘落下来,在风中飞扬飘洒,格外的引人注目。明晰可鉴的剪水双眸,小巧玉致的琼鼻,略显苍白的嘴唇和脸蛋,怎么看都是一位惹人怜爱的佳丽。 “没想到,你居然是女人……”任腾微笑着说道。 明达奈美苦苦地笑了笑,说道:“是女人,是男人,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倒是。”任腾招了招手,金牙会意地跑到他身边:“我走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我想……”明达奈美紧紧盯着任腾,略微一跺脚,说道:“我想拜您为师,学习那些技法……” “恩?”任腾上下打量她一阵,说道:“修习灵术功法,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可以带你回中原,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好了。” “不成!”明达奈美狠狠地摇摇头,说道:“我已经失去所有的亲人朋友。经过这件事,我认为没有绝对的实力,绝对不可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必须进行修炼……拜托您,收下我吧!” 说着,明达奈美居然朝着任腾跪了下来。 “你先起来说话吧……”任腾微微叹息一声,好好的女孩子,被八歧大蛇弄的家破人亡。如果她知道自己收下害死她全族的魔兽为坐骑,不知道会不会责备自己呢?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怜悯,总之任腾已然收下这个女孩子为徒。 八歧大蛇早就告知任腾,那个天照大御神,也就是精卫究竟身处何处――高天原的天照神殿! 前往高天原的一路上,金牙一言不发,看上去与平常大相径庭。 任腾也没有心情关问它。许久之后,金牙终于憋不住了,问道:“主人,你是不是收下别的魔兽了?” “是啊,怎么了?” “那个魔兽的等级,似乎比我要高啊……”金牙接着试探道。 “是。” “那是什么等级啊?” “三清之下吧。”任腾终于忍不住,笑道:“金牙啊,认识那么长时间,憋话的感觉是不是很不好受啊?” “这倒不是……”金牙沉吟一阵,终于问道:“那么,主人认为,我和它,谁更和你亲近来着?” “你……这……”任腾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哈哈哈……你不会吃醋了吧?” “谁……谁……谁吃醋了?”金牙金灿灿的脸上出现一抹红色,说道:“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回家一趟……” “家?你原先是住在这里的?” “恩。” 算了,反正大战在即,让它宽宽心也好。任腾点点头,说道:“好吧,我们先去你那里。” “嗯?”金牙有些讶异地抬起头。 “没什么,如果不是听说天照神殿的神兽众多,我也不会让你过来帮忙。”任腾拍拍金牙的背脊,说道:“别这么别扭了。我想看看这里还有什么神兽,能换取天雪的性命。万一以后碰到你的族人,我还能认得出来。” 金牙没有答话,只是那种忧郁的眼神,终于变幻起来,恢复往日的神态。 看来,主人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啊!金牙一边想着,一边向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行去。 神兽的领地,是任何人都触碰不到的地方。 怎么说呢?也就是神兽对于外来之人,总有一点儿戒备的心理。这种心理促使任何人进入三神岛,都必须要加倍小心,否则一旦误入神兽的领域,它们可不会理睬你来这里的缘由。 金牙的家,其实就是麒麟的领地。 其实,它算不上纯血的麒麟,而是它的父亲,加上金甲*媾产生的异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金牙在整个麒麟家族备受冷落。 “呀,这不是那个谁吗?对对对,那个杂种啊!”一个满是嘲弄和侮辱的声音忽然响起,任腾抬起头,见到一个青色麒麟站在草丛之中,冷漠地注视着金牙。 “我不是杂种!”金牙露在嘴外的牙齿,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光华。 “哼哼!”那个青色麒麟冷哼两声,随即将目光投射到任腾的身上,说道:“我说,人类啊,你如果想要增强实力,你可以在我们麒麟部落随意选择一只……哪怕是幼儿,又何必选择这个废物呢?” 任腾感受到金牙身体气的直打颤,便指着青色麒麟问道:“这个废物是谁?” ------------ 第102章 消息 刚刚进入润州地界,吴英雄一行便碰到了辛古派驻在州境的斥候,闻听指挥使来到,左军军卒无不大喜,一边飞马报告左军主将、润州团练使辛古,一边打扫驿站款待吴英雄等人。自从金陵逃出以来将近十日,吴英雄才第一次吃上熟米饭,洗上热水澡。 金陵生变以来,这些时日辛古一直派出斥候往西打探消息,甚至还有一支精锐小队换做宋军服饰冒险进入金陵,却还未归来。驻守常州的右军主将萧九也一直和辛古通报消息,询问有无指挥使下落,将为军之胆,辛古萧九自量有担当方面之力,却无统揽全局之才,眼看宋军消化完在金陵的胜利成果后,不日将要挥师东进,将尚未归降的州县一一铲平。正在神卫军上下都忧心忡忡之际,忽然传来吴英雄等人安然脱险的消息,辛古大喜过望,一边将消息通知常州萧九,让他到润州来面见吴英雄,一边飞马赶往州境驿站与吴英雄相会。 这日吴英雄还未安歇,亲卫便禀报大将辛古前来参见,吴英雄连忙起身相迎,二人均欢喜非常。吴英雄告知辛古蔡氏已降,金陵军民惨遭宋人屠戮,神卫军上下务必厉兵秣马,准备应付宋军随之而来的打击。 辛古则向吴英雄报告了近来神卫左军的情况,这些日子以来辛古一直在整训军队,左军目前已经扩充为十二营,包括四个长枪营,四个弓弩营,两个刀盾营,一个辎重营和一个骑兵营,因为辛古是契丹人,对于不设骑兵的军队感到不可思议,所以虽然江南少马,还是倾尽全力找寻来二十头骡子,十三头驴,五匹劣马,让五百军士轮流操练骑术。 此外,秉承吴英雄的指示,左军加快发展兄弟会,目前包括辛古在内已有成员一百零七人,皆是赤诚敢死的悍将劲卒,隐身在各营之内,是以即便辛古之粗疏,对左军内大小事宜都了如指掌。要知道五代时军队已经出现了职业化的趋势,虽然士卒敢战,但为利益驱使经常发生兵变,将领往往控制不了军队,赵宋到得后来也只有靠兵将不知的方法来压制武人。 吴英雄在军中建立兄弟会作为核心组织,既拉拢了军中最为骨干也最有野心的一批悍将劲卒,又通过他们掌握住了其它大部分军卒的动向,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得到了极大加强,尝到其中好处,身为一军统制的辛古心下也对指挥使想出的这一高招极为钦佩。 次日清晨,萧九带着五十亲卫也赶来参见吴英雄。由于他驻守的常州久经战乱,人烟反而不如润州繁盛,因此右军目前仅十营兵力,包括三个长枪营,五个弓弩营,一个刀盾营和一个辎重营。萧九在发展兄弟会成员方面较为谨慎,非经考验可靠者绝不选入,因此右军中的兄弟会成员目前只得七十三人。东路吴越军自从在常州之战遭到吴英雄的惨重打击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绝足不敢到常州挑衅。 见左右二军都操练精强,吴英雄欣慰不已,随后带着亲卫前往常州、润州检阅军队,亲自召见了辛古、萧九发展的兄弟会成员,从中挑选了二十八人充实亲卫,又在左右军中挑选了四百多人,重新将亲卫扩充为五百之数。 为了应付宋军即将到来的攻击,吴英雄下令右军主力向润州集中,左右军开始协同作战的演练。 宋军攻陷金陵后,并未急于向尚未投降的南唐展开攻势,而是稳妥地先把蔡煜和周后,包括重要的南唐朝臣通过运河送往开封汴梁,然后传檄各州县,限定原有南唐的文官武将须在一月内投降。因为常润二州兵力雄劲,旬日来,前来劝降的宋人使臣来了两三拨,但言辞间颇为无礼,直接要求神卫军万余士卒全部解甲归降,吴英雄等重要将领需亲自到驻扎金陵的升州西面行营告罪,等待发落。否则大军一到,便将负隅顽抗之辈碾为齑粉。 对宋使的这番作为,吴英雄和辛古、萧九等神卫军上下都颇感蹊跷,既然是劝降,哪有这般蛮横的,即便是打着先抚后杀的主意,也不能如此一开始就做出如此模样。既然摸不清宋国方面的真实态度,吴英雄索性专心演练军队,搜集军粮,所谓能战方能言和,自己实力强横,方能应付各种莫测之祸。 这日正在较场操练长枪营反制骑兵之术,蔡斯来报有宋使前来,吴英雄脸色一沉,道:“若是大言不惭,一味威吓之辈,就先晾他两天再说。” 蔡斯却面有难色,附耳过来道:“来的是将军旧识。” “哪个?”因为沙场上杀声震天,吴英雄大声问道。 “以前住在将军府上的王侁。”蔡斯忙解释道,因为王侁曾经在吴英雄府中囚禁多日,吴英雄对他甚为客气,二人关系变得亦敌亦友,再后来王侁居然说动皇甫继勋造反,却间接促成吴英雄掌握神卫军,是以长期以来跟随吴英雄身边的锦帆军旧部对王侁到没有什么恶感。 “此人,”吴英雄微一沉吟,他官职提升后,对大宋朝堂也做过一番研究,越发觉得王侁不是个简单人物,不可等闲视之,于是跟在校场上的辛古交代一声,带着蔡斯来到会客的花厅。 只见王侁随手捧着一只细化盏,正在耐心吹去漂在表面的茶叶沫,抬头看到吴英雄进来,笑道:“吴兄别来无恙?” 吴英雄大咧咧的坐到交椅上,他直接从校场上赶过来,浑身顶盔贯甲,一屁股坐下去将竹制的交椅压得咯咯作响,听得王侁直皱眉头,吴英雄却满意的笑道:“王侁此来,莫不是为他人做说客吧?” 王侁轻轻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有人让我来看看神卫军有几分成色,不过我却是来劝你赶快远走高飞的。” “哦?”吴英雄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王兄玩笑了,依你之见,我军万余虎贲,在江南是难有立足之地了?” “正是!”王侁当即点头,面色严肃,又道:“吴兄可是觉得手握重兵,据两州之地,可以待价而沽?” 吴英雄也不答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他二人甚是熟悉,心知王侁有话要讲,他也不着急。 “但你错杀了曹祖萌,此人乃曹彬亲侄,落了曹彬的面子,而且锋芒太盛,招人嫉恨。”王侁看着面无表情的吴英雄,徐徐说道:“曹彬现在对你是欲除之而后快,不过因为陛下和晋王对你有所耳闻,亦有所留意,才不得不假意招降一番,不管你降还是不降,他都会找个由头将你除去,你的部属,能用则留,不能用则去之。” 第103章 功劳 “竟有此事?”吴英雄微微一怔,未想到自己和曹彬居然无意中结下如此深仇大恨,随即不以为然道:“江南民心不向大宋,曹彬要吃掉吾神卫军,也非易事。” 王侁却摇头道:“吴兄,你是将才,但对于这民心向背的见识,却大谬。”他见吴英雄不说话,又接道:“天下大势,久乱则思安,如今江南百姓虽然怨恨王师,但只要几道安民告示,从此天下太平,吴兄难道真的以为升斗小民为为前朝舍身忘死么?就算是那些钱财遭了抢掠,亲族遭了屠戮的百姓,也只会怨天尤人,绝不会跟着吴兄你和王师作对的。再者,南兵软弱,如何是大宋禁军之敌。吴兄虽然练出了一支劲旅,但吾之见,至多不过万人之旅,南下王师二十余万,待其它地方平定之后,以全力击之,吴兄有几分胜算?” 见吴英雄脸现犹疑之色,王侁又道:“吾知吴兄善用奇兵制胜,但兵事向来以正合,以奇胜,只要南征行营全用正兵,步步压制,吴兄有再多韬略都是无用,就算你逃到那征伐不易的险地,以雄兵自守,只要我朝在江南委派官员,根深蒂固之后,江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民力和财富便可为我所用,到时吴兄能以一隅而抗天下否?” 他这番话讲的入情入理,特别是后面的推论,仿佛王侁看到过后世郑氏退保台湾,最终还是被灭的下场一般。吴英雄出了一身冷汗,脸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王兄,你不辞辛苦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与我论辩的吧!” 王侁见他语塞,却还是嘴硬,不由莞尔,旋即正色道:“日前在吴兄府上多受照顾,吾来此,便是出几条计策,相救吴兄。” “有何出路?” “吾有上中下三策。” 看着王侁皮笑肉不笑,穿上道袍就可以装神仙的欠揍表情,吴英雄强忍住狠狠抽他的怒意,咬着牙狠狠道:“德洗耳恭听。” “上策是,吴兄当率麾下精锐走常州,下江阴,登船出海,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北航行,在辽境登陆,吾与辽国汉人将门,以及眼下深受辽君信重的韩家有些交情,有他们庇护,大宋官家能耐你何?” 吴英雄听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心头却暗骂,这不是让老子做汉奸吗,遗臭万年的事情,还上策,这叫挖坑埋你没商量。 “中策是,吴兄出自北汉吐浑军,听闻吐浑军指挥使卫将军对你颇为赏识,如果你能率领部属北归太原,以你眼下的名望和卫氏的力荐,北汉君主为收军心民气,也得容纳下你,将来我朝陛下必然亲征太原,到那时你再归降陛下,可以避过眼下曹彬对你的算计。不过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而且此策道路艰险,变数颇大,所以只能算是中策。” “嗯,听起来不错,那下策呢?” “下策是,当下南方诸州无不军力薄弱,鲜有能当将军兵锋者,将军可率麾下健儿南下安南,当下安南蔡氏王朝不服王道,将军正可一举平定,以此建立基业。只是安南地方偏狭,将军一去,恐怕再无重返中原的机会,所以只能算是下策。” 王侁面色沉静的说完这上中下三策,让吴英雄对他的印象全然改观,他心中已有决定,却一直盯着王侁的眼睛,沉声逼问道:“你刚才说的理由我不信,再问一次,你为什要帮我?若是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为防走漏消息,我会立刻将你诛杀,然后挑选一策行事。” 王侁见他说得蛮横,不由抚掌大笑,伸手做了一个手势,然后看着吴英雄笑道:“你手下也有不少我教中子弟,这个记号你应该见过吧。” 这手势状若火焰,乃是祆教徒祈祷火神所用的,吴英雄见石元光做过,不由奇道:“你居然是祆教中人?” 王侁缓缓将手收回袖中,幽然答道:“我怎么就不能是圣教中人?”不待吴英雄追问,索性向吴英雄做了一番解释。 原来祆教本是源于中亚的一种宗教,传入中土以来,信徒日益众多,但与佛道儒三家都有所冲突。最激烈的一次便是前朝安禄山之乱,实则有不少胡汉祆教徒加入了安禄山军中,虽然安禄山在中原名声甚臭,而且兵败身死,但至今幽燕等地胡汉人仍然奉安禄山史思明为教中圣人。 王家很早以来就信奉祆教,王朴辅佐周世宗建功立业,就曾大量借重各地祆教教徒之力,否则世宗北伐时,也不会有那么多城邑望风而降,这里面其实有不少祆教教众的功劳。当然世宗也满足了祆教徒的一些要求,他并不特别推崇儒道,甚至还主持过一次灭佛。 祆教教众自从安史之乱后遭到惨重打压,原本希望世宗能统一天下后自己能够光明正大的信奉,甚至使祆教能够和儒道佛三家并列乃至超过,可惜天不假年,世宗居然在北征辽国的时候暴死。这天下,居然糊里糊涂地落到了和祆教没半分关系的赵家手里。 听完王侁解释,吴英雄心中已信了七分,虽然五代末年的儒生士大夫已经被摧残得几乎全无气节,但还不至于冒充祆教教徒这种大违圣人敬鬼神而远之教诲的事情来欺瞒他。如果王侁真的要包藏祸心,最好的劝降方法莫过于抬出晋王延揽的金字招牌,赵光义现在已是开封府尹,很有不少从龙之士看出兄终弟及的趋势,聚集在他身边。 但看着王侁一副期待的表情,吴英雄却道:“我虽然收留了一些祆教弟子,但我并不是信奉祆教的,你帮我,有可能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 王侁却洒然笑道:“倘若你见佛就拜之人,我也不会高看你一眼。圣教中兴,半由人力,半由天定。至少,以你脾性,不会对我教中弟子大开杀戒吧。” 吴英雄点头道:“我始终相信,武力不能剥夺他人的信仰,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他看了看面有得色的王侁,又道:“我不白受人之恩,开出你的条件吧。” 王侁嘻嘻一笑,拿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悠然道:“就是你刚才那句话,倘若有天你能主宰大局,圣教座下弟子能够光明正大的行走世上,不因自己的信仰而遭受欺压杀戮。” 吴英雄点头道:“这个自然。” 王侁见他答应得轻松,反而皱了皱眉,沉声道:“吴兄,你可知道,儒道佛三家对圣教都嗤之以鼻,大宋官府亦蔑称为魔教,你现下答应得容易,将来你身边的从龙之士,恐怕会天天撺掇你拿圣教弟子开刀,到时你可要记得今日之诺。” 吴英雄不由莞尔,自己来自现代,宗教信仰自由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祆教又是源远流长有来历的,不似其它异端邪说,想不到这想当然的一口答应,到叫王侁看轻了自己,也罢,趁机敲他一番。 于是吴英雄故作沉思状,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说:“如果今后和将来贵教大力相助吾成就大业,权衡利弊之下,吾当然不会受那班腐儒的蛊惑了。”说完眼神灼灼的看着王侁,听他开价。 王侁对他知之甚稔,心中想,这番言行,才是那个白用了康曲达干五十个勇士,还顺手敲诈五千斤镔铁的吴英雄,他心中一定,微微笑道:“将军不日便要转战南北,各处军机消息想必是急需的,我祆教弟子遍布天下,可为将军耳目,若是攻略城池,我教中弟子可以为将军散流言,开城门,保全将军麾下勇士。” 吴英雄心中一凛,未想到祆教的势力在中原都已如此之大,怪不得正史上元末时,由祆教发展而出的明教能够挑动天下作乱,最终推翻元朝,不过正如王侁今日所料一样,各路英雄大多只是利用依托祆教起事,朱元璋成事后虽然立国号为明,但祆教却日益衰微,想是反而更加受到朝廷和儒道佛三家的压制打击之故,金大爷在倚天中的描述也不是空穴来风。 第104章 召集 自己虽然赞同信仰自由的,但也不能放任祆教在自己的地盘上秘密结社,上策莫过于给与其公开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利,但严厉打压其秘密组织,这股力量宛如双刃之剑,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自己啊。吴英雄心中暗暗打算着,一边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道:“我知王兄担忧的是什么,不过你看我军中,尽是出身寒微的厮杀汉子,心思简单,这些人便是我起家的本钱,只要贵教不要去接触这些人,挖我的墙角,我便答应你,相助贵教光名正大地重返世间。” 王侁点点头,吴英雄的要求不能不说合理,对宗教的威力,他比吴英雄更加清楚,吴英雄禁止他在军中传教,乃是必要的自保条件,若非如此,如果有一天祆教鼓动士卒作乱,恐怕吴英雄亦控制不住。 见王侁答应,吴英雄心知他所求甚重,寻思着再加上一些条件,脑中忽然闪念,心想和蔡煜总算君臣一场,便帮他一把吧,又道:“还有一事,周后你是见过的。听闻晋王性好渔色,我担心他见了周后美貌,将之霸占,吾与蔡煜总算是君臣一场,不忍见他受此折辱,你能否想个法子,在蔡氏北上汴梁的途中将周后救下,暂且收留,将来送到我处。” 王侁见他沉思半响居然又提出这么个条件,不由面色古怪,答道:“晋王律己甚严,礼贤下士,你从哪里听说他性好渔色的?”见吴英雄不置可否,无奈地点头道:“周氏虽然贵为江南国后,不过一介女子而已,途中做点手脚,谎称她失足落水,又或是郁郁而终之类倒也不难。只是吴兄你,未免也太好色了吧?不过英雄本色,汉高魏武均是好色之人。”说完干笑两声看着吴英雄,心想当初自己就曾看见他和宫女私通,谁知居然还看上了周后,当真是色胆包天,人无完人啊。 吴英雄见王侁用惋惜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哭笑不得,这种事情解释就是掩饰,便洒脱地抱拳道:“如此多谢王兄。”他见王侁对晋王赵光义似乎很信任,又多嘴了一句:“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晋王今日作为,安知不是做出来让人看的?”见王侁似乎不以为意,也醒到自己失言,便说笑着把话岔开去。 二人又计议将来如何联络,吴英雄如何假借王侁名义调动各地的祆教弟子等事,直到次日清晨,王侁才告辞离去,临别前告知吴英雄,宋军升州西面行营大概会在一个月后整顿完毕,到那时会以狮子搏兔之势扫荡江南尚未降服的各州县,吴英雄要走的话就要抓紧时机赶快行动了。 送走王侁后,吴英雄立即召集辛古、萧九及校尉以上军官议事,这些人都是兄弟会成员,吴英雄将王侁所提计策和宋军月后将要进剿的消息告知众人,但略去了有关祆教一节,他注意观察被吸收入兄弟会的先教教徒石元光的神色,但见他神色自若,心中暗暗思忖,王侁说康曲达干和他自己并没有直接联系,只是都信奉祆教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吴英雄军中上层如辛古、萧九等均不是江南人氏,所以对长途转进并无意见,中层军官的利益已经牢牢地和吴英雄绑在一起,黑云都全军覆没殷鉴不远,二十万北朝禁军的战力不是一万神卫军独立抵挡得住的,众将所虑着,唯有底层士卒故土难离,加上长途行军会有很多水土不服的情状发生。 吴英雄待众将把长途行军所将会遇到的困难都说完后,先定下了取才去王侁所现之中策的决断,即全军从陆路走,通过宋军防御薄弱的州县相机转进到北汉。吴英雄估计北汉未必敢将新投效的军队安置要地,很有可能是指派一处山高皇帝远的军州戍守,担着名义,自筹粮饷,这也是五代时朝廷羁縻外系军队的一大特色。 然后让辛古左军为先锋,准备各种必要的攻打小城寨所需的器械,萧九右军负责后卫和两翼掩护,还负责全军后勤辎重的准备,各营校尉当日回去甄别士卒,父子均在军中的,儿子回去,兄弟均在军中的,弟弟回去,此外不愿随大军转进的,发给五十贯安家钱,由蔡斯带着伪装神卫军主力仍在润州,待大军开拔十日后,遣散士卒听任其自行返乡。如此整顿之下,裁汰了四千士卒,愿意跟随吴英雄千里转进的士卒达七千人,其中两千多人是数代从军的,出了军营无处可去,一千多人是金陵左近人氏,家园已毁,还有两千多人觉得神卫军军饷高,军中生活远比农家好,上下一心,因此自愿跟着营伍,见多识广不说,运气好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一切准备停当,趁着一个月黑之夜,七千江南子弟马裹蹄,人衔枚,偷偷出了润州大营,营中仅留下等待遣散的四千士卒,每天出操,巡城,买双份的粮食,混淆视听。十日后,这些留守大营带遣散的士卒也趁夜换上百姓的服饰,毁坏了军器自行离去,当地治安则由蔡斯带领着五十牙兵和原有的州署衙役维持。半月后,当宋人大军来犯前,蔡斯烧毁常润二州的所有民籍田亩簿册,带着五十亲卫飘然远去,扮作行商择近路直奔太原。宋人占领江南后,原打算按照原有民籍田亩征税,但蔡斯这一把火将原先记录全部毁去,没了凭据,地方士绅乡民花样百出的隐瞒户籍和田亩数量,接管的官员仓促间定出的税额,远远低于从前,因此此后数十年常润两州百姓感念蔡斯焚簿之德,颇有一些为他供奉长生牌位的,这是后话。 吴英雄率领神卫军主力出常润,小心翼翼的绕过宋国大军盘踞的金陵附近地去,来到被反出金陵的凌波军指挥使卢绛占据的宣州。吴英雄秘密带着亲卫与卢绛相见一面,道明过境借路之意,二人劫后重逢,感念旧识胡则已然殉国,分外唏嘘,得知吴英雄打算投奔北汉后,卢绛不但没有勉强他和自己一起坚持江南,反而让次子卢钟杰率一千凌波军精锐相随吴英雄。 吴英雄心知卢绛这也是为家族留一条后路,也许江南卢氏不保,卢钟杰这一支却可以在北方开枝散叶,为家族延续香火。 第105章 后路 吴英雄心知卢绛这也是为家族留一条后路,也许江南卢氏不保,卢钟杰这一支却可以在北方开枝散叶,为家族延续香火。 离开宣州后,吴英雄率神卫军沿着长江南岸走池州、江州,专门选择那些新近才投降宋国,上下官吏都是南唐旧人的州府,这些地方他只要不去攻州掠府,在县以下的市镇中收集军粮补给,地方官员要么干脆报称匪患,要么拖个好几天才上报。 直到鄂州,神卫军方才渡过长江,与留守鄂州的宋军见了一仗,宋军主力大都东进征唐,留守的军队见识了神卫军的强悍战力后,无不紧闭城门,而神卫军则在收集补给后迅速离去。 此后行军都在宋境之内,在祆教弟子和斥候的指示下,神卫军一路避免与千人以上的宋军接触,沿汉水进至邓州,因靠近汴梁,为防宋军惊觉,掉头向西,走尽量选取山区行军,走京州、华州、同州、在延州渡过黄河,进入北汉地界。 长途行军餐风饮露,其中艰辛难以言表,尽管吴英雄在沿途不吝金钱向居民购买粮食、蔬菜、肉类、药物等补给,还强拉了数十个郎中随军,渡过黄河之时,出发时的八千江南子弟仅剩下不足四千。过河之后,即遇到了吐浑军派来接应的军使,吴英雄率领幸存将士面对黄河,祭奠未能活着一路倒毙途中的同袍,全军将士悲喜交集之下,居然号啕大哭,状如炸营。黄河咆哮之下,不少活下来的兄弟互相歃血为盟,对天盟誓同生死共富贵。 然而,这一路艰辛也带来莫大好处,兄弟会成员已经发展到四百多人,其它军卒也都以身为营中人,死为营中鬼自许,就算王侁毁约偷偷发展教徒,这些士卒恐怕也难以背军入教。全军士卒历经风霜琢磨,耐劳敢战之处尤胜往昔。 大宋开宝九年,年逾五十的赵匡胤在集英殿设宴款待“来朝”的前江南国主,违命候蔡煜。 丁香、龙脑、桂花、橄榄等各种香料和花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宫殿,几案上堆满荔枝、龙眼各色干果,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等雕花蜜饯玲珑剔透叫人不忍下箸,一道道宫庭美食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签、三脆羹、羊舌签、萌芽肚胘、肫掌签、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流水一般送上前来,香气四溢。 不过能催动赵匡胤食欲与兴趣的不是这些天天都能见到的美食,而是呆呆的坐在下首的蔡煜。 “蔡卿,汴梁安住,朕为卿备下的侯府还习惯否?”赵匡胤有些骄傲地看着低头喝酒的蔡煜。 金陵被一把大火焚毁,未能取得计划中的南唐积储,开封府库中存粮吃紧,原来计划在去年秋天讨伐北汉的计划只得推迟了。这蔡煜看样子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有这般玉石俱焚的勇气。 虽然王侁在密奏中将曹彬称病,潘美曹翰二将纵兵抢掠,烧毁金陵之事交待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北汉未灭,正是用人之际,对南征诸将只能斥责了事。 看着这文文弱弱的蔡煜,赵匡胤就怒从心起,都是民脂民膏,汝家保不住还要逞强,最后一把火焚之,当真该杀。不过当了这些年皇帝,赵匡胤也知道对蔡煜越好,就越能体现自己的宽厚仁慈,才强忍住怒意,还时不时宴请他,不过话里话外的敲打奚落是少不了的。 此时距离金陵陷落已快一年,周后在赴金陵途中投河自尽,押送蔡煜的曹彬停船命军卒河工在冰冷的河水里捞出尸体,由仵作验明身亡后交由地方官府焚化,如今只剩一捧香灰而已。 来到汴梁后,蔡煜常常自责最后还是没有在城破当日殉国而死,江南抵抗北朝,可谓壮烈,金陵城破,吴乔殉国、胡则殉国、裴约殉国、呙彦殉国,宋人让自己写信招降昭武节度使卢绛,结果出尔反尔,将卢绛诛杀,卢家长子同时殉难,二子不知所终,三子据说与一些凌波军旧部沦落为洞庭水寇。就连周后一介女子,也不欲受辱而自尽,而自己却苟活了下来,是以日日借酒消愁,只当自己已然不在这世上。 一队队身姿曼妙的舞娘宛如花间蝴蝶一般穿梭于中庭,蔡煜只恍然未见,只端着酒杯发愣,甚至没有听清赵匡胤的问话,引起大宋皇帝以鼻音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对面陪坐的晋王光义更是眼中闪过一末寒光。 蔡煜这才从霓裳羽衣的追思中惊醒过,有些仓皇而不明所以的仰头看着赵匡胤。 “竟是这么个软蛋糊涂虫,”赵匡胤心里不满地嘟囔,脸上却仍然和颜悦色道:“蔡卿,这些舞姬皆是江南进贡的,曲舞也都来自江南,可以为卿聊解思乡之意。” 蔡煜闻言大惊失色,连忙离座叩首道:“罪臣曾经忤逆陛下,现在早已痛改前非,安居汴梁,绝无异心,还望圣意垂怜。” 他这般仓皇样子,落在一旁陪坐的江南臣子徐弦、张洎,还有那些蔡煜曾经指点训练的江南舞姬,哪怕再没心肝的人见此情景都心中恻然。 赵匡胤却不想把气氛搞得如此糟糕,他请蔡煜等人不过是做个陪客,高兴了逗逗,不高兴了拍拍,今天还有些要紧话要点拨某人,便不和他计较,想到这里温颜抬手道:“蔡卿快请起,你在汴梁的言行,朕都看在眼里,安心住下去则可,所需诸般物事,可以向朕禀明,也可以向晋王光义、滕王德秀索要。” 赵光义脸色微微一变,和赵匡胤长子、滕王德秀一起拱手点头。 蔡煜唯唯称是,赵匡胤点点头,转过话头道:“听闻卿本来无意继承江南一方,只因长兄弘毅早亡,才以嫡长子接掌国祚。” 蔡煜不知他为何发问,点头恭敬道:“正是。” 赵匡胤温颜点头道:“立嫡立长乃百王不易之制,卿谦谦君子,有季札让国之风,朕甚嘉许。”说完举杯示意,与蔡煜共饮一杯,两旁陪坐的晋王赵光义、滕王赵德秀、秦惠王赵德芳,以及南唐降臣徐弦、张洎一起举杯陪饮。 晋王光义听到“季札让国”四字之时,脸色微变,虽然从容自若的举起杯子将酒喝了,手却狠狠的捏着酒杯,原本白皙瘦长的手指上骨节暴起。 十几日后,正是隆冬十月,开封城中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赵匡胤忆起贫贱时与幼弟光义赏雪之乐,便传召光义入宫一起饮酒赏雪,兄弟不欲外人打扰,乐融融地暖酒烤肉,半酣时,武人出身的光胤随手拿起玉斧在雪地挥舞,高声笑道:“自古以来,以白身而帝王,汉高第一,吾可追随其后。这大好江山得来,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赵光义在旁吟诗相和,二人均酣醉一场,夜深,赵光胤于梦中被痛醒,直觉腹如刀绞,他心思之巧不让文臣,不然也不会黄袍加身,一思量便大概推究出前因后果,命人立刻传召长子滕王赵德秀进宫即位,等待许久,德秀未至,宫人禀报晋王光义前来觐见。赵匡胤是过来人,见此情形哪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传旨屏退众人,轻纱烛影之中只留兄弟二人见这最后一面。 赵光义早已安排心腹控制了禁宫大内甚至整个汴梁,数年谋划等的便是这一夜,闻召便匆匆赶到兄长寝殿之中。此时赵光胤已是面如金纸,见到光义前来不由怒喝:“汝做的好啊!”他行伍出身,又做了多年天子,虽然已在弥留之际,话语间自有非凡威势,光义心虚,侧过头去不敢与他直视。 见光义如此形状,赵匡胤更坐实心中猜测,原本湛然的眼睛顿时失去光芒,抬头看他道:“吾知汝素有大志,果不其然,汝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便已逝去。 “阿兄!”眼见兄长驾崩,赵光义双膝跪地放声大恸。 次日,晋王赵光义继承大统。新君即位,朝中大臣皆有封赏,连降国之君蔡煜,也由违命候进位陇西郡公,只是实际待遇却更差,赵光义看不惯他,连善待降臣的样子都懒得做。朝中重臣商议,敬先皇庙号太祖,谥号英武圣文神德皇帝,改元太平兴国。 大宋朝廷忙着操办太祖丧事与新君登基之事,一直担心宋国皇帝兴兵攻打的太原君臣也松了一口气,如何处置滞留在汉境长达三个月之久的吴英雄所部,摆上了北汉君臣的议事日程。 大汉天广运三年,丞相郭无为、大内都点检宦官卫德贵、宣徽使范超受大汉国主相召入宫议事。 晋阳宫城乃是数十代君王营建而成,十分高大雄伟,周长达四千五百二十步,高四丈八尺,城墙以米浆泥土夯筑而成,兵刃斫刺难入,宫城城墙上每隔百步有木质箭楼上安置着威力巨大的床弩,每个箭楼上都高挑着连成数串的灯笼,将宫城城墙内外照得恍如白昼,箭楼之间不断的有禁军士卒来回巡视,戒备极其严密。 第106章 莽夫 上代汉皇乃是被刺客所杀,现在晋阳宫禁分外森严,众汉皇亲信大臣在城门口也得让禁军士卒检视一番,方能移步入内。 汉皇刘继元身形不高,显得颇为敦实,嘴唇和下巴上留着浓密的棕色胡须,眼眶深陷,目光犀利如鹰隼一般,一见众位大臣在殿中落座,便开声道:“领侍卫亲军都虞侯,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又来上书,为投效的吴英雄说项。诸卿可有计议?” 原来吐浑军指挥使卫倜自从出使南方受伤归来后,伤势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日渐严重,虽然强撑着等到吴英雄等人率军来投,但没有多久便与世长辞。因为北汉上下都担忧宋庭扫灭南唐后兵锋北转,害怕如果明目张胆的收留南唐大将会激怒宋庭,但如果将吴英雄等人交给宋庭又寒了将士之心,失了锐气,君臣上下计议不决,便让吴英雄和他的四千士卒暂时停留边境,照着四千人头按月接济粮食衣物等补给。 哪想大臣们各怀心思,这一耽搁便是三个月之久,卫倜已然不在,更无人为吴英雄等人出头,唯有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不断上书,请求朝廷妥善安置吴英雄等人,不管是北拒胡人,西防党项还是东抗大宋,北汉军力捉襟见肘,太需要这只精兵了。 “国主万万不可收留此等叛降之臣,激怒宋室来伐啊!”丞相郭无为大声谏言,他向来主张对宋议和,岂能同意此等触怒天朝的行动。 大内都点检宦官卫德贵本来对吴英雄所部如何安排持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他与郭无为明争暗斗多年,郭无为反对什么,卫德贵必定支持,反之亦然。因此阴测测道:“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郭相要陷陛下于不义,令天下英雄对大汉寒心么?” 郭无为被他抢白,勃然作色,正待发怒,向来游走于郭无为与卫德贵之间,从不表明态度的侍卫亲军都虞候范超却拱手道:“吴英雄原是故卫倜将军麾下吐浑军都虞侯,吐浑军均是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卫将军故去后,失了压制,已经赶走了好几任朝廷任命指挥使。眼下朝廷无力讨伐,吴英雄所部千里行军,汰弱留强,皆是精悍之卒,不如命他接任吐浑军指挥使,若是他压服不了吐浑军那帮悍卒,是他没本事,就算他能收服吐浑军,也总好过让那帮亡命之徒自己推举军指挥使。” “糊涂,吴英雄勇过潘曹,所率士卒皆是精悍猛士,再让他收服吐浑,将来谁能制之?”丞相郭无为双目圆睁,大声反对。 卫德贵难得被范超支持一回,哪能不投桃报蔡,嗤笑一声道:“丞相此言谬矣,吐浑军虽然强悍,不过三千骑兵,那吴英雄所率部属也不过四千,总共才得七千兵马,能做得什么大乱,再说了,岚州地方贫瘠,北接契丹,西接府州折氏和夏州党项拓跋氏,乃四战之地,啃沙土,打苦仗,只怕哪个月粮饷不济都会激起兵变,他拿什么叛乱?” 刘继元闻言微微点头,他不甘心投降赵宋,吴英雄这样的悍将劲卒,他是从心底里想收为己用的,只不过一直怕触怒大宋而犹豫而已。眼下宋人国殇,新君即位不动刀兵,倒是个吃下这股实力的好时机。当即摆手制止了还待说话的丞相郭无为,传旨命吴英雄前来太原晋见,他要亲自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顺便见一见这个据说连曹彬侄儿都敢杀掉的莽夫。 晋阳,始建于公元前五百年,即使是唐代,它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古城。 作为屏蔽中原的雄城,,一千五百年来,每一个朝代都对将它的城墙加高加长,惟有如此,中原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晋阳的城墙,初起时周长四里,高四丈,墙厚一丈,七百年后,西晋并州刺史将它扩为周长二十七里的大城,南北朝时成为北齐的都城,北齐皇室在晋阳修筑了无数的宫殿楼宇,着实将它变成了一座辉煌的都市。晋阳从此成为帝王基业,蔡渊据此反隋,唐代晋阳被定为北都,又称北京,与东都洛阳、西京长安齐名,名将蔡积再次扩建晋阳,在汾河之东修筑了和西岸老城同样大小的姊妹城,双城隔河相望,互为犄角。武后又将两座城池连为一体,最终修筑成展现在吴英雄眼前这座东西长十二里,南北宽八里,周长四十余里,汾河穿城而过,有城门二十四座的雄城。 当晋阳高大的城头浮现在地平线上方,吴英雄着实被惊呆了。 “晋阳用武之地,足食足兵,真乃天授的帝王基业啊。”策马在旁的牙军校尉蔡斯感叹道,想起大唐名臣刘文静劝高祖蔡渊起兵反隋,重要理由便是晋阳城高大险要,三晋士卒彪悍,粮食充足。世事难两全,险要的城池往往土地贫瘠,人民稀少,而土地肥沃,人民众多之地往往又难以据守,偏偏晋阳竟然数美兼具,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雄城。 吴英雄带着左军统御辛古、牙军校尉蔡斯一起前来觐见汉国皇帝刘继元,随行只有二十亲卫。为求继任吐浑军指挥使,吴英雄早派蔡斯到晋阳打点重臣,特别向宣徽使范超和大内都点检卫德贵各行贿十万贯。刘继元传下的圣旨虽然只让他到晋阳觐见听命,其它语焉不详,可范卫二人早派家将向他通报了汉皇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的消息。 “可笑这帮奸贼居然还指望借大人之手收拾我吐浑子弟,却没想兄弟们都盼着大人早日往岚州相见。”燕四郎是吴英雄早在蜀中时便见过的,卫倜去世前派他带着五十吐浑牙兵在黄河岸边等候吴英雄等人的消息,吴英雄东渡黄河后,燕四郎一见面便向他禀报了卫倜希望吴英雄接掌吐浑军的遗愿。 卫倜故去前,召集军中宿将,交代将指挥使大位传与吴英雄。这一年多来,吴英雄率部在江南连挫潘美、曹彬,更阵斩钱王,声名远播。因为卫倜早任命他为吐浑都虞侯,是以听到这些战绩之时,曾随卫倜出使蜀中的吐浑军军将也深感与有荣焉,更羡慕辛古因为追随吴英雄,仅仅一年多便由契丹人都头而官至副指挥使。吐浑军中本多胡人和胡汉杂种,尽是粗鄙不文之辈,不服管束的满地都是,但自认能做军指挥使的倒还没有,众军将见吴英雄并不以辛古是异族而疏远,又是出身本军的,因此面对卫倜的遗命,都俯首听命。卫倜故去后,几个校尉各自约束本部,商量决定派出和吴英雄相识的燕四郎前往相迎滞留在隰州边境黄河岸边永和关的新指挥使。 初来乍到,吴英雄不欲以擅掌吐浑军触怒汉皇,方派蔡斯带着金银到晋阳上下打点,其间吐浑军赶走了好几任朝廷任命的指挥使,直到近日终于得到了将要接任的消息。 看到晋阳城头的时候其实离城门还有段距离,天色尚早,众人也不急着进城,放缓坐骑,吴英雄开始悠闲地打量起官道上匆匆来往的人群。 晋中尚武,民风彪悍,女子尚节,街来来往往的多是男子,挎着腰刀着军服的士卒随处可见,虽然衣衫简陋,面目粗豪,许多人拇指和食指之间有厚厚的胼胝,显是时常练习射箭所致。 街道两旁的摊贩多卖些炊饼热汤之类,吴英雄等人风尘仆仆一路赶来,走到晋阳城门口倒觉得腹饥口渴了,便寻一处茶摊,将坐骑拴在道旁的柳树上,二十几个人坐了五张桌子,叫茶博士给每桌都来壶热茶,切五斤羊肉,外加一人一碗热呼呼的汤饼,打算先歇个脚饱餐一顿,城中驿馆虽然也提供饭食,但吴英雄一行人数众多,骤然到来,恐怕接待宾客的吏员也要安排好一阵才能让大家吃上晚饭。 正吃喝间,官道远处烟尘弥漫,七八骑锦衣华服的骑士从道路中央横冲直撞而来,后面跟随这四五十骑家将。来者胯下高头大马,衣着锦袍貂裘,腰悬错金刀,鞍挂雕弓,后面家将的马匹上挂着不少野鸡野兔之类,料想是晋阳城中富贵人物行猎归来,道路两旁的百姓见此情状纷纷避让一旁,由他们过去。 来到这处茶摊前面,当先一人忽然猛拉缰绳,坐骑一声长嘶,立在当地,他指着拴在道旁柳树上吴英雄坐骑,转头对身旁一少年道:“郭哥儿,你看这是不是青海骢?” 那郭姓公子本待开声斥责他差点撞到后面的人,顺着他手势一看,眼神顿时收不回去,道:“正是,这青海骢我爹营中也有数十匹,都是军将的坐骑,城中别处倒也不易见到。”话语间流露出一丝骄傲。 第107章 回城 众人听他此言,顿时都围着吴英雄那坐骑打量起来,啧啧赞叹,却全没留意马主人正在一旁茶摊里吃喝。 吴英雄这坐骑乃是已故黑云都指挥使呙彦所赠,浑身都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黑云都战马是南唐朝廷花费重金由西蜀、契丹或吐蕃购入,这匹青海骢便是来自吐蕃,端的神骏非常,那日金陵突围全仗它驮着吴英雄和黄雯两人摆脱宋人追兵。是以吴英雄对此马也极其爱护,他自己的身体衣饰都有黄雯照料整理,每日无事时便伺候这匹坐马,哪怕这番长途跋涉前来,一得空便将它洗涮得油光水滑,马鬃亮闪闪得犹如黑色的锦缎一般。谁料竟引起这帮权贵子弟的注意。 吴英雄虽然不动声色,他的部属却忍耐不住别人围着指挥使的坐骑指手画脚,左军统御辛古大喝一声:“尔等快快闪开,没看见马主人在旁边吗?” 那群人回过头一看,却见二十几个军汉打扮的人正坐在茶摊里吃喝,吴英雄此番还未得汉皇口授军职,是以并未打出旗号。 这些围着他坐骑的人自然也认不得他,平白无故吃人一喝,那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脸上挂不住,当即脱口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对爷们大呼小叫?”带着数个家将来到茶摊之前,挥手一马鞭就要抽在辛古脸上。 郭公子一直打量着吴英雄等人,见锦衣青年居然贸然出手挑衅,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人如此跋扈,吴英雄脸色微沉,辛古却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拉住鞭梢,用力一拉,他力大如牛,顿时将那人拉到面前,举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举手对着他脑袋闷头盖脑一巴掌。 这人原来身材也不算矮小,吃辛古一巴掌居然禁受不住,仿佛滚地葫芦一般远远摔了出去,爬起来时白皙的脸颊上已多了个巴掌印。 吴英雄本不欲生事,但辛古出手着实太快,他也来不及阻止。见事已至此,也只能拱手笑道:“各位朋友,我这下属脾气大了一些,受不得羞辱,说不得委屈了这位公子,在下这里赔礼。” 众人还未答话,那被打倒在地的人捂着脸爬起来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将这群杂碎砍为肉酱!”他手下几个家将纷纷拔出腰刀护在他的身前,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权贵公子固然看不出深浅,这些家将却是有眼力的。吴英雄等人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动手便是非死即伤,没有主事的说话,谁敢上前,再说,青海骢这等名马,要是没点身份的,只怕骑不出十里便要给人抢了,这些人却能随随便便把马拴在道旁,安然坐在这通往城门的官道茶摊里吃喝,就不是简单人物。 那郭姓公子却慢步上前,拱手道:“在下郭重威,家父是朝中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吴英雄还未开口,燕四郎在一旁大声道:“吐浑军进城办事,不想死就滚开。”说完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地上。 郭重威身后几人本来还气势汹汹,尤其是吃亏那人,一副不肯干休的样子。谁知一听燕四郎报出吐浑军名号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那郭公子沉得住气,抱拳道:“原来是吐浑军的兄弟,果然英武异常,吾这朋友冒犯虎威,这厢代他告罪了。”说完也不待吴英雄等人答话,招呼其它几位公子,带着家将灰头土脸地打马跑回城去。 这伙人如此前倨后恭,到让吴英雄等人大感意外,纷纷向吐浑军旧人辛古和燕四郎打听究竟。原来吐浑军尽是悍将劲卒,极难管束,原先屯驻晋阳时便让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吃过不少亏,先后两任指挥使都是极其护短之人,宁可与皇上强项,也绝不交出犯事的小卒,久而久之,渐成威势。到后来军指挥使卫俦被冤杀,全军被发配岚州,吐浑子弟对汉皇失了念想,反而更加嚣张跋扈,既然连朝廷任命的指挥使都敢驱赶,还有什么干不出的。而汉国想要倚重这只力量,更不敢将他们逼反,所以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犯上作乱,对吐浑军的跋扈行为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在军粮军饷两处加以克扣而已,而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只要惹到吐浑军,便只有自认倒霉。 这班不名一文的骄兵悍将,能让朝中亲贵公子吃瘪,也算是五代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蔡斯叹道:“未想到吐浑军之威名至斯!” 次日清晨,汉皇刘继元在宣光殿召见吴英雄,钦赐旌节,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兼岚州团练使。 吴英雄在晋阳宫门口和丞相郭无为等人拱手作别后,蔡斯上前禀报,建雄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都虞侯刘继业的公子延昭派人相请过府叙话。 “杨六郎?”吴英雄脑海里闪过一个颇为演义化的名字,此时应该叫刘延昭,乃是刘继业的大公子,尚且笼罩在他父亲杨无敌威名之下,本人的名声到还不着,只是作为节度使的嫡长子留在京城晋阳为人质。谁能料到这个滞留晋阳的节度公子,最后竟成为一代名将,传诵千古,契丹人传说汉人在南,为天上星宿南斗所护,因此契丹军民给保卫中原北疆太平的杨延昭取了个诨号叫做杨南斗,南斗有六星,所以延昭这诨号又叫做杨六,而中原百姓则呼之为六郎。 “不知柴郡主是否确有其人?”吴英雄腹中颇为八卦的碎碎念着迈步进入杨府的花厅,一见英气逼人的刘夫人,便立刻心下大骂起杨家将演艺的不实来。无它,刘延昭身旁的女子颇有中原大家闺秀的风范,却是高鼻深目、金发碧眼。想柴家无论如何生不出这种女儿。 刘延昭见吴英雄一愣,咳嗽一声道:“内子丰州慕容氏。”慕容乃是胡姓,杨家世居河曲,与契丹、党项相抗数十年,但地近塞北,自然也与不少胡人部族交好通婚,这慕容氏乃是鲜卑大姓,自五胡十六国后,慕容氏虽然失国,但在北方游牧民族中的潜力极大。这杨夫人想必也是丰州鲜卑慕容氏大家之女,虽然一副胡人模样,却熟知汉人风俗,和丈夫的贵客见面之后便到检纫行礼避入后堂。 麟府丰三州乃是唇齿相依的边境要地,这三地汉胡聚居,声气相通,对抗西边党项和北边契丹的欺压,端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汉天会十六年,契丹与宋修好攻北汉,夏州党项拓跋氏趁机洗掠丰州,刘延昭回河曲老家祭祖,接到丰州求救后,当即随表哥杨光扆领一千杨家骑兵驰援,而府州折氏也派少将军折御卿带着两千折家军相救,三家合力击退拓跋氏。 世居丰州鲜卑大族感念折杨两家的救援之德,便有联姻之意,慕容氏在胡人中间势力非小,三位少将军比试过骑术、箭术乃至韬略之后,杨延昭方才抱得美人归,白袍骏马,千军相随,在当地传为一段佳话。是年杨夫人年方及笄,杨光扆十八,刘延昭和折御卿均是十五。 对于自己年少时这般风流倜傥之事,刘延昭也颇感自得,虽然他城府颇深,轻易不向人吹嘘,不过自有旁人帮他宣扬。嗣后吴英雄用心打听之下,便将这段八卦打听得一清二楚。 河曲杨氏到了杨业这一代,杨业仕汉为建雄军节度使,弟弟杨重勋附宋为建宁军节度使,虽然各为其主,但实质还是一家,不过是依附大朝,保土安民而已,私下仍然常常走动。无论是北汉还是大宋朝廷,也都将河曲杨氏视为一体。 第108章 相见 其时中原已经涌动排斥胡人的思潮,文人士大夫以胡汉联姻为不耻,北朝高门大户不免受其影响,甚至有以此为由休妻另娶的。 但杨延昭与慕容氏夫妻情深,见吴英雄不以胡汉为意,对慕容氏态度颇为自然,刘延昭心下颇喜,笑道:“恭喜吴兄荣任吐浑军节度使。”他虽是将门子弟,但河曲杨氏到了刘继业这一代已成北汉数一数二的豪门,杨氏长子刘延昭自然也不是一般军汉可比,反而温文尔雅,颇有三分儒人风范。 吴英雄含笑拱手道:“哪里,哪里。”不说他在后世就对杨家将满怀钦佩,此番得以接掌吐浑军,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出力颇大,可谓恩人,而且吐浑军驻屯岚州,与西北将门折杨两家节镇麟、府、丰、代四州相连,岚州岢岚城更是折家大族聚居所在,驻扎有折令图统领的岢岚军,杨家作为折家的姻亲,可以代吴英雄向折氏示好,毕竟大家都是节镇,共同的敌人是契丹、党项,还有朝廷。 二人客套一番后,刘延昭方才转入正题,温言道:“有几个小兄弟莽撞冒犯吴兄虎威,托我转圜,要向你赔罪。” 吴英雄转念一想,便知是那郭公子等人打听到自己身份,当即笑道:“小小冲突而已,说起来,两家都有不是。” 见他把事情说开,刘延昭抚掌笑道:“吴兄果然不似小肚鸡肠。”转头向着屏风后头叫道:“你等还不出来,当面向吴兄赔罪。” 却见花厅屏风后面期期艾艾地转出几人,当先的便是兵马都指挥使郭万超公子郭重威,其余几人通报过姓名,乃是驸马都尉卢俊公子卢息、鹰扬军节度使公子石廷琛公子石保勋,那吃辛古一巴掌的却是夔州节度使马延忠公子马继诚,都是将门子弟。 昨日吃了亏后,四人当面虽然服软,却存了嗣后报复的心思,郭重威素有城府,通关系打听吐浑军因何回到晋阳,是哪位校尉带队,这才得知吴英雄觐见汉皇并得授吐浑军指挥使一事。 北汉连年来与宋、辽、党项交战,民风尚武,虽为敌国,潘美、曹彬大名在晋阳也是如雷贯耳,这些将门子弟更对连挫潘曹的吴英雄颇为心折,吴英雄年龄与他们相若,在南唐已官居节度使,现下汉皇虽然只授了军指挥使,但吐浑出镇一方,建节是迟早之事,手中有实力就不怕没有官做,乃是将门子弟幼年时便已谙熟的晋身之道。所以郭重威才托与吐浑军素来交好的河曲杨氏大公子延昭相请吴英雄,致以修好之意。 吴英雄只嫌朋友少,不嫌多,当即和颜悦色地和这四人交谈一番,又在年级尚轻的石保勋的要求下将常州阵斩钱王和采石烧毁宋军跨江大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刘延昭只含笑在旁倾听,他不比这几个未上过战场的公子,少年时便随父上阵,打过契丹人、党项人、宋人,还有马贼,惊心动魄的战阵搏杀早已见惯,脑中计议的也只是如何杀伤敌人,保全部署,反而不如这些初生牛犊一样对战争充满好奇和热情。 待那几个将门贵公子告辞离去后,吴英雄端着茶杯猛饮一口,方才对刘延昭拱手道:“贻笑大方,刘兄将门之后,无怪德班门弄斧吧?” 刘延谦道:“哪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听吴兄讲述江南战事,也令我获益匪浅。”言虽如此,神态间却流露出自信和骄傲,并不像告辞而去的那四人一样当真以为吴英雄便是当世罕有的名将。 他沉吟半晌,又笑道:“吴兄果然有容人之量,今日吾正好有一表亲在府上盘亘,他对吴兄也是仰慕已久的,吴兄可愿与之相见?” 吴英雄抬眼看看渐暗的天色,心中暗想有什么客人是不能和这帮贵公子一起相见的?难道是女眷么? 刘延昭见他脸现疑惑之色,压低声线道:“是府州折氏,折御卿想要见你。”他母亲出自府州折氏,杨门女将中的老太君佘赛华是也,所以说折御卿是他表亲,二人同年同月生,折御卿小延昭三天。二人家世相若,长大后都为将领兵,交情颇好。折府大公子与延昭虽然亲近,但总有些家族利益的考虑,反不如折御卿与刘延昭这般意气相投。 吴英雄闻言大惊,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延昭,府州折氏依附大宋,屡次率军攻击北汉见诸正史,孰料竟然能在以忠于北汉着称的杨府上见到折氏的人。心中虽然吃惊,他脸上却微笑道:“折氏乃是国朝西北屏障,一门虎将端的英豪辈出,吾也正欲结交,麻烦刘兄为吾引见。” 刘延昭微微点头,挥手让旁边伺候的佣人下去相请客人。不多时便见一面貌粗豪的虬髯汉子步入花厅,一见吴英雄便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目光有咄咄逼人之意。 吴英雄见状不由尴尬咳嗽一声,站起身来拱手道:“吐浑军吴英雄。” 折御卿虽然身着寻常商人所穿的锦袍,但满身都是军中之气,怎么看都是别扭,见吴英雄先通名报姓,他也抱拳道:“府州折御卿。”说然也不待刘延昭客气,一屁股坐在适才郭重威坐过的交椅上,嚷嚷着让佣人赶紧把茶水换了,简直和在自己家中一般。 在周在宋,折家都颇受优待,堪称西北第一将门,因此折御卿倒也有缘与当今大宋三员骁将曹彬、潘美、曹翰都有数面的交道,此时汴梁禁军甲天下,禁军将领的本事折御卿也颇知道,原以为二十万大军扫荡江南,必然如摧枯拉朽一般,谁知曹彬、潘美居然先后在吴英雄手上吃瘪。是以折御卿心下也颇为好奇吴英雄到底是何等样人。 折家老宅、祖宗坟茔都在岢岚军,虽然是折令图驻守,但同在岚州的吴英雄若是有心作梗,到会给折家的几处藩镇之间交通往来增添不少麻烦。今次和吴英雄攀交情原不用折御卿这等家主嫡子出面,但他正好在杨府做客,对吴英雄本来好奇,便出来一见。 折御卿倒不怕有人向北汉朝廷告发他,折杨二家世交天下皆知,那是血水里面泡出来过命的交情。由俨然北汉军方第一重将的刘继业作保,谁敢阻他自由来去晋阳、府州之间。 第109章 提倡 刘延昭、吴英雄、折御卿三人都是军中将领,寒暄中自然话题便转到北边之事,吴英雄来这时代后大半时间在江南度过,对北边之事不甚了了,开始还只是出于客套而对刘、折二人问了一些边备之事,后来去是当真悉心请教了。 杨、折二家在西北早已根深蒂固,对吴英雄到没什么藏私。 折御卿虽然面貌粗豪,但对边事却极上心。得到吴英雄做出吐浑军绝不靠近岢岚军侵犯折家族人的保证之后,两人几句话间便熟络起来。 三人称兄道弟地聊了一阵子,便有丫鬟上来请三位将军移步用膳。 刘延昭夫人慕容氏早安排佣人仆妇在偏厅治好了一桌丰盛的美食,这时代汉人口味偏淡,反而是胡人膳食的口味很重,让来自后世的吴英雄很是生受,席间频频向刘延昭夫妇敬酒道谢。 刘延昭看似温文尔雅,酒力却是甚豪迈,其时已经制出烧刀子之类的烈酒,他和折御卿都是酒到杯干,反倒显得吴英雄有些斯文。 折御卿喝的脸红脖子粗,瞥见吴英雄正放下筷子,不顾嘴里塞着一大块羊肉,嘟囔着对吴英雄道:“吴兄,你还不抓紧机会多吃喝一番,恐怕到岚州上任后,再想吃到如此美食,都没有机会了。”说完端起一杯酒倒喉中,在旁陪坐的慕容氏亲自为他满上,并不太避忌男女之别,她知书达礼,也只有在这些不经意的举止上,方显出胡人女子的不同。 吴英雄愕然,折御卿毕竟是名震西北的府州折氏二公子,难道在府州还吃不上一顿好饭不成。 刘延昭见状笑道:“边军之苦,吴兄恐怕有所不知,自前朝失去长城边寨后,契丹、党项铁骑来往北地州县洗掠等若寻常事,折氏所领府、丰州,吾杨氏所领之麟、代州,号称州府,其实由于契丹党项交相侵扰,边民非死即逃,民户恐怕还不如中原一县之地,好些寨堡都是军多于民,这些许民户泰半还是傍着大军过活的。 边军所有粮草都要靠关内、河东两道数十县转运供给,地方征发五石粮食,途中损耗,能运到的一石就算不错。但粮道也屡屡遭受契丹、党项人偷袭侵扰,常常不能如期而至。所以边军忍饥挨饿乃是寻常,折氏治军严明,一军不食则将不食,方能得众将士出死力,与虎狼周旋数十年。是以御卿虽为节度公子,在府州每日亦只能食五升米,一勺酱而已。”他语气颇为淡然,杨家节镇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安得边关将士同生共死。 看着吴英雄有些震惊的眼神,折御卿黑脸烧红,自嘲道:“他奶奶的,老子吃的还没有马好。”说完又恨恨的咬了一口羊腿,惹得慕容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特意又给他加了一个鸡腿。 “要不换过来,汝吃香喝辣,让它自己啃青草去?”刘延昭笑着打趣道。 “算了,马是上战场救命的宝贝,”折御卿苦着一张脸,叹道,“留咱这条命在,等天下太平了,每天吃肉喝酒,该是何等快活!”说完将杯中酒和刘延昭、吴英雄一起干了,慕容氏给他们都满满斟上,笑意盈盈看着桌子上的三个男人觥筹交错,他们都是舞得横刀,拉得硬弓,骑得烈马的英雄好汉,可以为了族人去拼命战斗的男人。晋阳和汴梁的官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听闻折御卿和刘延昭的介绍,吴英雄端起酒杯陷入沉思,这边境州府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要糟糕许多。原先以为最多也就像后世的贫困县一般地瘠民贫而已,却没曾想在连年战乱的璀璨破坏之下,已经变得荒无人烟,边军屯驻在那里,简直就跟后世的高原哨卡,甚至守卫岛礁的官兵差不多,天天巴望着补给的到来。 边郡,不过是为内地州府提供一个缓冲罢了。难怪以折杨两家节镇军力之强,也只能依附一方中原朝廷,无它,朝廷不用出兵,只要断绝粮饷,这两家节镇便自会衰落下去。他两家久镇边关,日子尚且如此艰难,自己又能怎样? 看他怔怔地端着酒杯,折御卿在旁叫道:“来,吴兄,吾再与你连干三大杯。”说着咣的一下将杯中刀子烧倒入喉头,没想这一口喝得急了,酒意上涌,居然咚一声倒在桌上。 他这人向来每喝必醉,好在折家严禁军中饮酒,是以并未因酒误事。刘延昭无奈笑笑,挥手让仆妇将折御卿扶到客房休息,对面色如常的吴英雄笑道:“吴兄倒是好酒量。” 他见吴英雄似有心事,猜测他是为粮饷之事犯愁,便道:“吴兄初镇岚州,想必百废待兴,吾父曾有交代,河东各县交送建雄军的粮草,已经支移了一批到岚州,由都虞侯王贵押送,正在途中。” 吴英雄知道边军粮草得来不易,闻言大为感动,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谢道:“德这厢代七千兄弟谢过刘节度。”他随军本来携带有许多金银财物,除了原先神卫军积储之外,蔡煜在出降前又命侍卫送来二十箱金锭,所以钱财不缺,所虑则唯有大宗粮草,在北边当真是有钱也买不到。 刘延昭侧身避过他行礼,连连摆手道:“吴兄何必客气,吐浑建雄都由禁军出镇,本是一家。” 吴英雄喝得醉醺醺的,婉拒了刘延昭留他在府中歇息的美意,在丫鬟搀扶下走出刘府。夜风一吹,头脑清楚半边,见蔡斯牵着马等在门口,心中有些歉然,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沉声道:“蔡校尉为吾辛苦了,刚才刘府可曾招待晚饭?” 蔡斯却是个实诚人,答道:“多谢指挥使关怀,适才刘衙内差人将我等带到偏厅,好酒好菜,几个管事陪弟兄们吃喝了个饱,闻听指挥使要出门,这才提前在府门口相候的。” 吴英雄点点头,心道刘延昭做事果然悉心,连自己的亲卫手下都招待周到。 他想起席间所听说边军困苦之事,便吩咐蔡斯道:“我等不日将赴岚州节镇,你明日带十个弟兄在城里尽量多买一些布匹、食盐、肉脯之类物资随军带走。此外一路上见到有牛羊牲畜,一并买下带走,须得不吝金钱。” 蔡斯点头答是,又道:“适才宫中差人通知指挥使明日进宫观看鹰扬军与侍卫亲军的马球比赛,可否需要末将陪同?” 吴英雄当即道:“不必,我自带两个亲卫前去观看罢了。”说完怕这牙军校尉多心,又道,“采购物资要紧,其余军将少通文墨,唯你可靠。” 蔡斯点头答应,一边计议着如何在城中找寻大商家采购物资,定要花少钱多买东西,方才不负指挥使如此信赖。 第二日,吴英雄梳洗完毕,早饭是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这时辣椒尚未传入中原,孜然、胡椒、大蒜等却是有的,直将自己辣的浑身通透,方才施施然带着亲卫前往禁宫。 马球得唐代皇家大力提倡,在晋阳可谓风行百年,盖因打马球运动需双手持杆,俯身下击,又需要相互配合,军士的骑术、马上砍杀的动作和相互配合的能力都能得到检验和训练。马球在唐代最为鼎盛之时,皇帝亲自上场,宣宗蔡儇击球时“每持鞠仗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连击数百而马驰不止,迅若雷电,两年老手咸服其能。”而僖宗居然以打马球定输赢的方式决出三川节度使的职位。蔡唐皇室后人在治国方面无能为力之后,将最后一丝阳刚之气贯注在马球之中,也造成了马球运动在晚唐惊人的辉煌。 第110章 比赛 进入宫中特意修筑的马球场,吴英雄才见昨日晚宴卢息、石保勋,马继诚都在,刘延昭一脸笑意的陪坐在汉皇刘继业身旁,口称伯父,刘继业身旁还陪着一个风度翩翩中年男子,经刘延昭介绍才知是卢息之父,驸马都尉卢俊。 因吴英雄新附,前往觐见过刘继业之后便被宦官领到一旁雅座观赏。刘延昭见他不得跻身天子近臣,颇有歉意的投以目光,吴英雄却毫不在意,稳稳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观赏起这后世难得一见的中式马球比赛来。 这时的马球比赛规则与后世略有区别,少了绅士运动的温文尔雅,多了战争搏杀的血腥酷烈,一场马球打下来,球手受伤是常有之事。后来辽朝宠臣韩德让在打马球时,被契丹贵族出场被误撞坠马,萧太后立刻将撞他的之人斩首,众宗室亲贵无人敢出言相求,也是因为马球运动过于危险,若是有心暗算,往往致人死伤之故。 坐下不久,便见鹰扬军与侍卫亲军两方骑手从正方形场地两面进入,高举球杆向看台上的汉皇刘继业致敬。 刘继业脸带满意神色,示意比赛开始,众骑这才到场地中间开球。 只见彪悍骑手手持球杆在场地中央来往奔突,马蹄得得翻起片片泥土飞扬,当真和战场厮杀有几分相似。 不但刘继业、刘延昭、吴英雄等男子全神贯注的观看双方拼抢,难得有机会欣赏这般威猛男儿的宫中妃嫔和各府贵妇们更是注目观赏,虽然不似后世球迷那般挥舞着围巾手绢声嘶力竭的尖叫助威,却不是指着场地中某个特别挺拔矫健的骑手窃窃私语,互相打趣。 欣赏马球的同时,偶尔欣赏一下这晋阳城中的美女,倒也赏心悦目。 吴英雄正看得入神,驸马都尉卢骏却踱步走到他身前,笑道:“吴指挥使可是第一次观看马球么?” 见吴英雄有些尴尬,卢骏却幽幽地又道:“南方少马,将军在金陵难得一见也是自然。只不过,吐浑军移镇岚州之前,这京中的马球比赛,却从未有人赢得过吐浑子弟啊!”他说完这么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拱拱手,移步又找其他人攀谈去了。 吴英雄微微一愣,不知他是好心提点还是别有用心,随即自我解嘲地笑笑,何必管它旁人想法,离开晋阳天高皇帝远照,只管照自己的路子走便罢了,吐浑子弟,还真是鼎鼎大名啊。 进入秋季,岚州的天仿佛漏了一般,雨水下个不停。岚州极少农田,也没有人会在这个三天两头就有契丹游骑和马贼出没的地方开荒种粮,这西北少见的丰沛雨水,下了也便白下,反而由四处淤积,将原本干爽的地面搞得泥泞不堪。 破旧被服发霉了,不多的存粮发霉了,就连马鞍子也闻着一股霉丑的味道。自从吐浑军被发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境遇便每况愈下。 土浑乃是吐谷浑的简称,最盛时势力东至垒(叠)川,西邻于阗,北接高昌,东北通秦岭。吐谷浑部地处丝绸之路交通要道,充当了中亚陆路交通的中介人、向导和翻译,自身也从中得到大量好处。史称伏连筹内修职贡,外并戎狄,塞表之中,号为强富。 可惜安史之乱后,中原唐朝无力顾及陇右西域,吐蕃势力大兴,依附唐朝的吐谷浑部被迫不断东迁,部众分散,因与汉人和其它胡族通婚,到吴英雄此时吐谷浑作为一个民族已然不在。唯有后唐庄宗收集吐谷浑健儿建立这支骑兵吐浑军还因袭着往日的名称。 其实数十年来征战杀伐下来,人员更迭,此时的吐浑军也不全是吐谷浑后人,军卒自认汉人和胡汉杂种居多。 吐浑军世镇晋阳,乃是五代中原朝廷留在北都晋阳压制契丹党项的一支主力骑兵。此时的汉皇刘继元残忍嗜杀,心狠手辣,杀死土浑军指挥使卫俦后,担心变生肘腋,遂将土浑全军发配岚州。三千军户扶老携幼,颠沛流离,好容易来到岚州地界,岚州城在盛唐时有户籍过万,此时仅存不足三千。各军户见城中空空的房舍众多,便在岚州城内各自寻找合适房舍,打扫一番住下。油盐酱醋茶,开门五件事,岚州城里样样都缺,军户们一家老小生计犯愁。不少戍守城墙的军卒日日翘首远眺,不是了望犯边的党项、契丹人,而是在企盼运送军粮的车队早些到达。 “再过三天,家中便要断粮了。”校尉于伏仁轨默念,这个率领土浑健儿在晋阳横着走的马球高手,如今只为喂饱家中两大两小四张嘴便愁出许多白发,每当想起家里小娃面黄肌瘦,目光无神的样子,于伏就忍不住要捏紧刀柄,这狗皇帝杀人不见血,吐浑军三千汉子给发配到这蛮荒之地,有耗无补,只不消数年,威名赫赫的吐浑军便要风流云散。 于伏仁轨转头看着畏畏缩缩的躲在城楼下面避雨的士卒,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这般委靡的军气,还是往日那威震大漠南北的土浑么?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更加挺直了腰板,肚子却不争气地想起了咕咕之声,于伏仁轨不有自主的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却饿得更慌了。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伏仁轨极目远眺,忽然,一杆鲜红的大旗跃然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而淅沥沥的雨水使旗帜全被浸透,紧紧贴在粗大的五丈旗杆上,时而劲吹的西风又将这面旗帜高高扬起,带着沉重的分量在风雨中摇荡。射雁练就的眼力让于伏仁轨看得清楚,大旗上书“吐浑指挥使吴”六个墨汁淋漓遒劲大字。 跟这杆大旗逐渐浮现的是一直沉默而严整的军队。步卒将沉重的行囊背在背上在雨中默默地行军,从整齐有序的长矛尖端来看,四人一列的步军们走得十分整齐。于伏仁轨心中默数,整齐的长矛营一共有三个,大约一千五百军卒。 跟在长矛营后面是数百辆大车,车上堆积的货物用羊皮盖得严严实实,赶车的是近千民夫,走近了于伏仁轨认得几个晋阳城里老庄车行的把式。 第111章 等待 在车队两侧不时有小群骑兵来回策应,于伏仁轨看着那些坐骑就忍不住要笑,这都是些什么坐骑啊,驴、骡子,还有犁地的土马,可那些矮个子骑兵的架势却一板一眼,仿佛胯下骑的是大宛良驹似的。 车队后面还是步卒的营头,大约有三个营步卒斜背着鼓鼓囊囊的皮袋,看大小想是装着伏远弩之类的弩机,此外,还有用油纸细细封好的弓背放置在肩头那大大的行囊之上。于伏仁轨暗暗点头,前军长矛营只见行军队列严整,具体战力如何未知,但这后军弓弩营既有制式弩机,又按着各士卒的能力喜好配置了硬弓,前者适合全军同时漫射,后者适合军卒瞄准射杀敌军,若是让他带领骑军冲击这千五弩阵,恐怕很难讨得了好去。 再后往后一营士卒除了行囊之外,每人背着一面硕大的方形盾牌,近前来看清楚,似乎盾牌面上还装着锋利的铁刺,这盾牌分量似乎颇为沉重,使得每个士卒几乎都在泥泞里挣扎着前进,队形也不若其他步卒营头那般整齐。于伏仁轨注意到有些步卒为着帮助体弱一些的同袍,居然背负了两面巨盾。 这些人难道是骡子吗?再往后看去,于伏仁轨的目光却凝滞了,最后一营步卒身材明显要比其它营头高大,除行军囊外,每人都斜背着长约一丈的蛇皮革袋,上端翘起,下端刚好紧贴着士卒大腿上部,细长的革袋随着步卒的步子来回晃动,显得颇为整齐。蛇皮革袋甚是严实,看不见里面的兵刃,伏仁轨却知道那是什么,陌刀。传说中的大唐陌刀营,重现于今日。 陌刀营,是骑兵冲阵的克星,也是其它步卒的噩梦,选取最健硕勇悍的力士,最高的荣耀,最好的优待。战则向前,退则断后,五尺刀锋之下,当者俱碎,如果于伏仁轨知道绞肉机这个词汇的话,此时此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不错,陌刀营,就是这个时代的战场绞肉机。哪怕已相隔百年,出自西域的于伏仁轨仍旧记得代代相传的汉人陌刀营,正是它,让强悍的吐谷浑心甘情愿成为大唐之鹰犬。 在队伍的最后,是一支百人规模的骑兵小队,于伏仁轨一眼便认出了骑在马上的契丹人都头辛古,听说这家伙也当上副指挥使了,总算不负他那一槊能捅死野牛的天生神力。新任指挥使,倒是个不太计较出身的人呢。 其余土浑士卒这时也发现了一支军队正在靠近城池,纷纷站起身来,更有的七手八脚的将为了防潮而取下保存的弓弦找出来,上在弩身上,再将巨大的城头弩吱吱呀呀的推动着对准城楼下敌军攻城的必经之路。 “稳住点,兴许是指挥使大人的军队。”于伏仁轨大声喝止军士,吐浑军的人最见不得打仗,万一控制不住伤了指挥使的亲兵就麻烦了。 黑色的军阵逶迤来到城楼之前,风雨越来越大,这支大部分由步卒组成的军队却恍若不知般的静静肃立在城楼之下,长矛营、弓弩营、刀盾营、陌刀营,就连骑营也按照散兵线的样子远远立于步阵之后。风声雨声大作,连城头的士卒也都觉得有些站不稳。城下,这些听任雨打风吹的步卒却无形中给城上的吐浑军士卒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到得此时于伏仁轨已然相信,野战相遇,这支步卒绝对不会输给拥有健马、快刀和高超骑术的吐浑军,因为他们拥有一样吐浑军所不拥有的武器—纪律,当初军纪严明的唐人,正是用足以藐视生死的军纪,征服了纵横大漠的吐谷浑祖先。 正恍惚间,城楼下面军阵中跑出两骑,吐浑军都头燕四郎和神卫军牙军校尉蔡斯鼓足中气朝上大声喊道:“吐浑军指挥使、神卫军指挥使吴英雄大人已到,速速大开城门相迎虎驾。”声音穿透雨幕,将为神卫军严整军纪所惊呆的吐浑军士卒叫醒。 望着士卒抬头相询的目光,于伏仁轨却还保留了一份为将者的清醒,朝城下答道:“吐浑军戍守边城,不敢有亏职守随意开城,请将大人印信,兵部文书缒上城来验看。” 神卫军众将在雨中淋了数个时辰,虽然自江南出征以来多有劳顿,早不把这般折磨放在眼里,但被自家城池拒之门外淋浴却足够窝囊,蔡斯张口大声喝道:“汝是何人,竟敢阻挡大人虎驾入城! 于伏仁轨这姓氏乃是出自吐谷浑王族,虽然早已被生活和战事磨得没了棱角,但蔡斯的喝问却仿佛一根针刺在他心中某处,仿佛要和那雨中肃立的军阵比个高低,他不顾身边士卒有些敬畏的目光,朝城下大声答道:“吾吐浑军第三指挥校尉于伏仁轨是也,管你哪个在此,汝等若是再不出示印信文书,只有弓弩伺候!” 蔡斯虽说是秀才出身,泥人也有个土性儿,闻言大怒,正待想骂,却被一只大手重重搭在肩头,回头一看正是指挥使吴英雄策马在旁。吴英雄止住蔡斯,沉声道:“取出吾印信文书,缒上城去验看。” 保管印信的牙兵当即将兵部任职文书和吐浑军指挥使金印取出,用油纸严密的裹了,装入城头上放下的藤篮中,众人眼看着绳子将藤篮缓缓拉了上去,矗立雨中默默等待。 未久,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几骑缓缓走出,来到吴英雄跟前,于伏仁轨低头道:“末将于伏仁轨,不知指挥使虎驾当面,特向大人请罪。” 吴英雄却道:“皇帝到军营之前亦得验看文书方能入内,何况边城重地。”挥手让他不必多礼,回顾左右笑道:“于伏校尉,吾之周亚夫也。”见众人纷纷颔首,一提马缰,马蹄得得趟过浅浅的泥水,带领大军缓步进入城内。 于伏仁轨和大多军卒皆不读书,不知周亚夫何许人也,旁边蔡斯却暗自点头,周亚夫乃汉景帝大将,平定七王之乱的功臣,吴英雄以于伏仁轨比作周亚夫,自己又如何自诩?想到此处,望着雨水中吴英雄从容纵马的背景,心头火热,轻提马缰跟了上去。 第112章 回忆 吴英雄策马行走于岚州街道,早有军卒将他到来的消息报知其它五名校尉,军将们先后赶来,簇拥着他往州府官衙行去。这岚州城久经战乱,虽然显得破败不堪,但街道却笔直宽阔,官衙也高大宏伟,就连道路两旁的房舍也都分外整齐。吴英雄边走边暗暗点头,宋人说唐代城市宏伟,街道宽阔,官衙高大,有盛世气象,诚不欺我。 来到官衙大堂,吴英雄不客气的坐了帅位,神卫军两位统御、七名校尉,吐浑军六名校尉左右排开就坐,牙军校尉蔡斯捧着卫倜相赠的陌刀立于身后。堂下军将分别是,神卫左军统兼骠骑营校尉御辛古、神卫右军统御兼辎重营校尉萧九,陌刀营校尉柏盛、锦帆营校尉郭年、拔山营校尉晋咎、凌波营校尉卢钟杰、射雕营校尉郑宾、射雁营校尉顾檀、横阵营校尉石元光,还有吐浑军各指挥校尉史恭达、于伏仁轨、蔡德宝、蒲汉姑、米荻、康勒勤。 众校尉客客气气地参见过指挥使后,吴英雄开声道:“吾受先指挥使大恩,如今又接掌土浑,诸事未明,尚需众兄弟帮村。”顿了一顿,又道:“常见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德为人如何,来日方长,众兄弟自会明白。其它军务改日再说,当叫众兄弟晓得。吾已知之,岚州乏粮,乏衣,特从晋阳采买了一批军资前来,各位请听蔡校尉安排,就在今夜将这些物资分给各军户,务必做到上下一致,人人均平,否则无怪德军法无情。” 众吐浑军校尉早已瞄上了吴英雄押送入城的千辆大车的物资,适才虽然口中参见客气,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讨要一些物资来先应应急的念头,谁知吴英雄居然一开口便道明此事,凭空落下一个大大的人情。倘若在晋阳时,这些许物事,哪怕吐浑军普通一卒都未必放在眼里,可今时不同往日,吴英雄这方作为,虽然大都明白他有收买军心之意,但却难以排斥,反而隐隐生出不少感激。 吴英雄说完便不再开口,含笑看着蔡斯走到堂前,向众校尉交待物资分派之事。每户军户可分得两石米,一匹布,半斤盐巴,十斤肉脯,五张羊皮,此外沿途向商贩定好的羊群当在近期送到,吐浑军每户军户可以分到两头母羊,可自行在城外放牧,生下小羊也归军户自己所有。神卫军军卒大都孤身一人,分到母羊也是无用,就将羊口记在军中帐上,何时需用了可向校尉禀报,待下趟采买到了再领用。众吐浑军校尉原先以为此趟分发的不过是十数升米而已,没想到如此丰厚,简直抵得上往常大胜之后皇家的犒赏了,这些军汉心思憨直,有的人当即寻思,这回当真扶保了一尊金菩萨。 州府外丝丝细雨未停,州府中其乐融融。北风冷冽,直冻得人骨头发痛,岚州城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黄雯坐在吴英雄特意为他安排的马车上,从江南到塞北,一路颠沛流离,亏得她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子生生承受下来。吴英雄心疼红颜,想出了一个后世的法子。 滞留隰州时他寻工匠按照后世四轮马车的样式造了一辆来,还寻铁匠打造了有弹性的精铁做的弓形弹簧板安装在车轴上面,马车行走在路上不再大幅度地摇晃与跳跃,舒适了许多。马车外表只比一般车子大上少许,不显眼的地方铭刻着神卫军的徽章,内里却铺着厚厚的狐狸皮毛,旁边的柜子里放着各式糕点,醇酒。这番奢侈考究,着实像透了历史上的昏君奸臣,黄雯熟读史书,心道如此纵宠总没得好下场,前朝杨氏尚近,本想效法楚庄樊姬劝谏几句,但她是个心软的人,总担心如此便拂逆吴英雄心意,不好说出口。但自马车打造好之后,只要在行军之中,吴英雄总是亲自策马与将卒同行,绝足不上车一步,众部属见吴英雄与众同甘苦,又感念黄雯这般天仙一般的人物,与大家同样四处奔波,对她乘坐这么好的马车也无甚抱怨。见吴英雄不若以前那般时不时毫无避忌的上车与自己同行一段,黄雯反而若有所失,最后这辆马车送给辎重营,专供军中受伤的士卒使用,她自己还是用了一辆别的军将家眷同样的普通马车。 正缓缓行进间,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吵嚷之声,黄雯心中奇怪,她挑开车帘探出头去,旁边侍卫的牙军营都头蔡简立刻上前秉道:“参见夫人,一些吐浑军户拦住辎重营,要强分车上物资,现在辎重营的士卒正在和他们相持。已经有兄弟去州衙中禀报。”这蔡简听说是秀才出身,所以吴英雄特意用他这都牙兵保护军官眷属。 黄雯点点头,马车中紫金炭炉里缓缓燃烧着暖香,车外却是寒风冷雨,宛然两个世界。虽然军户们围住的主要是辎重营的大车,但跟随辎重营的军官眷属们的马车之旁也聚集了不少军户。妇女带着小孩站在街道两旁淋着冰冷的雨水,黄雯看到几个衣衫单薄的少年的嘴皮被冻得乌青,手里紧紧抓着木棒站在母亲身前,身子瑟瑟发抖,眼睛里却透出倔强的目光。他们身后的妇女也同样如此,虽然衣衫褴褛,但牢牢拉着自己儿女,站在大街之旁,眼睛盯着街道之中的车队,这是军户啊,没有人出声乞讨,没有人,只是站在车对周围不肯离去而已。 看着这一切,黄雯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吴英雄从不与她讨论军国大事,她也知妇人干政乃是大忌,是以当吴英雄和蔡斯等心腹重将商议军略时,她总是悄然避开,所以也不知道吴英雄和蔡斯等议定的一到岚州就分发物资之事。 她微一踌躇,便将车内柜子中保存的肉脯、衣物全部找了出来,撩开车帘,一股冷风呼的灌进了来,激得黄雯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蔡简见她似乎要下车,连忙走到车前谏言道:“夫人,这些军户都是好勇斗狠之人,不可轻入险地啊!” 黄雯看了他一眼,这个和女眷说话都会脸红的秀才校尉,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人,“我要出去,”她轻启朱唇,用自己从没有用过的语气坚定的说道:“我也是军户的女儿。”说着不管蔡简呆立在旁,拿着一包衣物肉脯等物轻盈地跳下马车,她父亲是湖南马希萼的部将黄守忠,黄氏十岁以上国破家亡才被送入金陵后宫,这些日子跟着吴英雄颠沛流离,倒将小时候父亲教自己的骑马、坐车之类的事情慢慢回忆起来。 街道两旁的军户看见宛若天仙般的贵妇人从车里走出,有人甚至发出数声惊呼,几个少年眼睛看着她便不肯离去,脸颊不知不觉变红了,有见识的几个老人不免皱起了眉头,这般美丽这般衣饰,必然大官家眷,自己这等人惊扰了她,不知会否触怒新任指挥使,听说新指挥使自己也带了四千敢战的士卒前来赴任,真要拿几个闹事的吐浑子弟作法,却不似前面几个草包那般好对付。 第113章 满意 一秒记住【39】,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朝会上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尤其是通过六个武神门徒之口传出的武神言论更在有心人的传播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人族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顿时,天下大震,暗潮狂涌。 武神,人族的定海神针,人族的守护神,普通人对他们都有一种莫名的崇拜与信任。 现在,三大武神都站出来要求解散大武帝国,这说明,帝国的成立,的确会给人族带来灾害,既然如此,那么帝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因此,天下人几乎都在谈论,帝国会不会解散,在什么时候解散。 因为这股言论的影响,本来推行顺利建立户籍的事情遭遇了极大的困难,原本都极为配合的人民,纷纷不再配合,甚至在某些宗门的煽动下,还有人开始冲击刚刚建立的官府。 至于兴建学堂的事也出现了变故。 本来已经将儿女送到学堂学习的父母,纷纷将二女接回,那些打算将儿女送去的也都熄了送儿女去学堂的念头。 同时,还有兴建起来的学堂遭到了某些人的打砸! 暖宋砚平时处理公务奏折的地方。 今日,内六位都来了,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忧色。 而宋砚则在埋头看送上来的最新奏折。 半晌后,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对着六位道:“六位爱卿有何事?” 眼见宋砚这般淡定,六位心中也安心不少。 “陛下。”端木崇走出:“臣有事要奏。” 宋砚点点头。 端木崇不止是内老,而且还兼任户部尚书,官职一品,乃是官部的顶级官员,而建立户籍档案的事情也是由他全力推动的。 如今,圣京、与圣京周边两行省的户籍档案都已经建立完毕,如今,大量的户部官员已经前往另外两个行省,但这个时候,却爆发出了流言,给前去建立户籍档案的户部官员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很多治下居民都不再配合,原本打算半月将两个行省的户籍档案做完,现在看来,就算多两倍的时间也无法完成。 因此,端木崇要汇报的事情正是这个。 “陛下,如果流言再不制止,很有可能会动摇国本!”最后,端木崇满脸忧心的道。 “朕知道了。”宋砚点点头:“诸公还有其他事情吗?” “陛下,臣有事要奏!”姑谢佑劫走出,开始汇报起来。 兴建学堂的事由工部负责,但建成之后,便交给了礼部,而礼部尚书则是由姑谢佑劫兼任。 因为武神言论的影响,工部已经停止了继续兴建学堂,至于礼部也在发动官员劝说那些退学的父母,让他们将孩子重新送到学堂,可惜,效果不大。 随后,其他几位相继汇报了一些事情,比如,武神言论的扩大,一干宗门在私底下搞风搞雨,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诸公对这些事有何看法,有没有解决之法?”宋砚问。 六名都没有说话。 “哎!” 宋砚轻轻一叹:“所有问题都因武神言论而起,只要武神改变言论,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怕是很难吧!”卜易道。 “的确。”宋砚点点头,冷笑道:“那三个老家伙的目的就是让朕解散大武帝国,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收回这些言论!” “那该怎么办?”六名都忧上心头。 “诸公辛苦了,先下去吧,朕想静静!” 喝退六位,宋砚的眸中却浮现出了一股凌厉的杀机,刚才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武神言论之所以会对天下人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是因为他得国不正。 在现实世界,他研究过炎黄国的历史,在末世世界,他也了解过华夏国的历史。 往往能够经久长存的帝国都是经过浩大的战争,死了无数人才建立起来的,而那种投机取巧建立的帝国往往都不能长存。 比如,华夏的历史上的隋朝,因为得国不正,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 而唐朝则是李氏父子兄弟征战多年打下来的,因此,有几百年的寿命。 再比如明朝,也是经历多次大战,死了无数人,由朱洪武开创的,所以,也有几百年的寿命。 再说宋砚他自己建立的帝国。 除了武道联盟与军机营发生了几场大战后,几乎都没有战争,他采取的都是胁逼以及诱之以利,相比于其他国家初创时的尸山血海,大武帝国实在是太温和了。 因为没有经历血与死亡,天下间的人民对大武帝国就缺乏畏惧。 因此,武神言论一出,天下人就敢反对帝国,那些宗门就敢在暗地里搞风搞雨。 这才让宋砚意识到,投机取巧这条路,真是不容易走通。 因为意识到了这点,他才没有急于处理当下的流言,而是任由其发酵,他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想要看着帝国解散,有多少宗门在搞风搞雨。 一旦他们跳到明面上来,那么,他的大军和高手就会出动,让天下人知道,这个帝国并不温柔,而是铁血的。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 武神言论的影响越来越大,天下人民已经不把新成立的帝国当回事,可说整个天下变得一团乱麻,到处都在发生各种犯罪。 至于有些宗门,更是派出自家弟子暗中刺杀官员以及官兵,因此,在这段时间内,官员与官兵死伤无数。 但对此,帝国却没有做出多大的反应。 五日后,东南行省的万阳宗终于按耐不住,打出拯救人族的旗号,反出帝国,并兴兵十万,攻打省府。 一时,万阳宗成为了天下人的焦点,如果万阳宗打下了省府,并且在短时间内没有被帝国消灭,那么,天下宗门必将纷纷效仿。 三日后,万阳宗大军连下三座城池,烧杀抢掠间造成上百万人死亡,无数房屋被烧毁,无数普通人的财产被抢走。 第四日,万阳宗大军已经来到东南行省省府城下,而万阳宗的兵马更是扩充到了十八万! 但对此,帝国却没有派出增援,任由省府内的五万兵马独抗万阳宗。 最终,经过半月苦战,省府被攻破,五万守军死伤过半,剩下全部被俘。 皇宫内,宋砚双眼微微一眯,因为他感到体内的气运之力消散了部分,等东南行省省府被攻破的奏折传来,他瞬间就明白了气运溃散的原因! 【作者题外话】:二更 第114章 相似 吴英雄微笑道:“适才两位校尉的意见吾已知之。各位可有计策?” 地下的十几名校尉都面面相觑,行军打仗他们都是行家,这招揽民户屯田之策就只能洗耳恭听了。 吴英雄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道这些军将都不通文事,还得多加提点,免得将来事业做大以后无人可用,他不打算像前代那些君主一般,打天下用军汉,治天下用儒士。 想到此处,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吾有个计较,各位听听是否可行?北地变乱,党项、契丹趁势而起,洗掠边郡,除却抢掠牛马、粮食、钱财外,还掳掠了大量人口。党项、契丹人不通农事,只胡乱将他们圈起来,用作种地、放牧、纺布的奴隶,每年每人所出之物不过数贯钱。吾打算拿出一笔钱来,从党项和契丹赎回被掳掠的汉民,由这些汉民在我军的监视下负责岚州左近土地的耕种。” 吴英雄说完后看着堂下诸将,蔡斯沉默不语,锦帆营校尉郭年当即道:“昔年魏武帝赎回文姬只惠及一人,大人此策,惠及千家万户汉民,当是流芳百代之举。” 此言一出,众校尉纷纷附和,那被契丹、党项掠取的汉人,在塞北的待遇,恐怕连原来的奴隶都不如,性命的价钱还不如一头大牲畜,尤其是吐浑军众校尉熟知北地状况,见自家指挥使居然愿意出钱将这些民户赎回,都替那些人感到庆幸。 见无人反对,吴英雄此策就定了下来,由吐浑军校尉于伏仁轨和史恭达分别取前往朔州和夏州联络契丹、党项贵族,洽谈岚州赎回汉民的具体事宜。 众将散去,唯有蔡斯坐在堂下,脸有忧色,一言不发。 吴英雄上前问道:“蔡校尉,对这赎回汉民之事,可有顾虑?” 蔡斯抬头看着吴英雄,忧声道:“以前党项、契丹人掠夺汉民,不过让他们种地、放羊。塞外苦寒不宜农耕,汉人体弱又不善放牧,因此实际上不管是让汉民种地还是放牧,胡酋所得甚少。大人行此赎民之策,则大酋每掠一汉民,就可对我岚州待价而沽,获利远过从前。吾恐此策一出,契丹、党项大酋将变本加厉的掠去边郡人口,吾边郡汉民无宁日矣!” 吴英雄脸色一凛,此节他其实早已想过,只是当此乱世,夯实岚州根基甚为重要,也就无暇顾及太远的后果,他叹了口气,按着蔡斯的肩膀道:“你的话有道理,但生逢乱世,不得处处兼顾,将来若我等势力大张,便可直入大漠,将这些被掠取的汉民尽数夺回。” 蔡斯点点头,他也不是要吴英雄放弃此策,此时各地文武官员不拼命搜刮地方也算是好官,像吴英雄这样肯自己拿出钱来赎回被异族掠走的汉民的,恐怕又有不少人为他立长生牌位。 吴英雄看着蔡斯退下的背影,暗道,这蔡斯心思机巧,还有悲天悯人之情,若好生栽培,倒是一个上好的宰相之才。他也叹了一口气,这赎民屯田之策看似善行,其后果如何还真很难说,是非功过,只有后人去评说。 吴英雄到岚州之后,放粮饷,赎汉民,都是别家节度使不能做、不愿做之事,俗话道人心如镜,神卫军士卒自不待言,吐浑军军户也知道这新任指挥使不是池中之物,这番气度作为,迟早有一日要飞上九霄,到时自己这班跟随他打天下的军户,运气好的便是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上臣的前途,运气差的也是归乡荣养,和其它节镇不知所谓的打生打死,最终也是无定河边骨的下场决然不同。就算大事不成,跟了这么一位主公,行的是仁义之事,死也有脸见列祖列宗。 在这种氛围下,随之而来对吐浑军的重新编组出乎意料的顺利。 吴英雄觉得吐浑军六个指挥的骑兵大同小异,未能将士卒的专长都发挥出来。作为自己未来大军的骨干,吐浑军将是十荡十决,宰割天下的一把利刃,必须有大军编成中各司其职的分工体现在部伍的编组上。 参照锦帆、神卫前例,吐浑军也重新进行了比武夺官,只有武力卓绝者方能晋身十夫长,各营十夫长推举百夫长,百夫长推举校尉。 善骑射的士卒被集中在白羽、驰猎、踏燕三个弓骑营,每个骑兵人马皆着轻甲,带小盾,携软硬弓各一,负矢150枚,专责游斗、斥候、奔袭、骚扰,行则因粮于敌,战则远敌发箭。 善马上砍杀的士卒编成高蹄、解烦两个骠骑营,人马要害部位披重铠,持长槊、马刀,佩鹜盾,用马弓,负矢100枚,远射近刺,混战时则以马刀作战,专责驱逐敌方轻骑兵,护卫本方游骑,以及在必要时冲阵。 身形最为威猛彪悍的骑兵被用来编组重建真正的重骑兵,因袭了江淮劲旅黑云都的名号,骑高头大马,人马遍体均挂重甲,用革带绑在一起,虽死不坠,持长槊重盾,不用弓箭,专用来冲击敌军大阵。 经过这番重新编组,不仅吐浑军战力较之以往大大提高,所有将卒也彻底被纳入了吴英雄的岚州军系统。 明了指挥使将来必要大用,所有步骑营校尉都全力以赴地操练士卒,反而是吴英雄倒闲了下来,每日除了琢磨一些生财之道,便是盼着前往朔州和夏州的校尉早日归来。 百废待兴的岚州,急需大量劳力啊。旬日后,前往朔、夏二州联络赎回被掳汉民的于伏仁轨、史恭达回返禀报,夏州党项答应卖给岚州汉人壮丁健妇合计四千口,每口壮丁值钱三十贯,健妇值钱二十贯,朔州契丹贵族答应卖给岚州汉人壮丁健妇合计七千口,壮丁每口值钱二十贯,健妇十五贯。 “合计共需二十二万两千五百贯钱。”蔡斯飞快的报出岚州需要支付的总额。 “当真这个价格?”吴英雄觉得有些震惊,人口的价钱太低了,要知道在北方牧区一匹普通马的价钱也要二十贯,好马价钱超过五十贯,赶得上一个壮丁再加一个健妇了。 “这个价钱还是比较公道的。”史恭达担心吴英雄嫌夏州党项开价太高,补充道:“大人要的人数太多,党项人担心明年地里的庄稼会荒掉一些,所以比平常的价格略高了一点。” “契丹人开出的价格倒比平常还要便宜一些,大概是占着燕云十六州,虽然这趟朔州卖出很多奴隶,但可以及时从其它州补充一批汉民的更缘故。只是,朔州契丹开了个奇怪的条件,要指挥使亲自到马邑去赎取这些奴隶。”于伏仁轨也道。 第115章 兴趣 “哦?”吴英雄奇道:“看来朔州契丹对吾还有点兴趣啊!” “指挥使万金之躯,乃吾岚州万千军民之靠山,如何能轻涉险地!”蔡斯急忙拦阻道。 “哼!”吴英雄举手止住蔡斯说话,沉声道:“既然契丹人这么想见吾,去一趟又有何妨,顺便感谢朔州契丹没有趁机加价。”他语带沉痛,听得众校尉都是辛酸,让四夷来朝的上国之民啊,一个人的价格还不如一匹马。 和夏州、朔州交易的价格都在一个月之后,史恭达、于伏仁轨心思缜密,担心党项、契丹将一些失去劳力的老弱残疾之辈卖给岚州,特意添加了条件,所赎回汉民必须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年龄不得超过四十,体重在七十斤以上。这些都要当场验看的,不合格的将从赎金中扣除相应钱数。 其它条件都还罢了,无论契丹还是党项贵族,对这个体重七十斤以上的条件格外头痛,盖因汉人奴隶在胡地待遇极差,住的地方不暖和,吃的东西极少,干活则完全当牲口使,又经常生病,每个都是瘦骨嶙峋,要找出几千个体重在七十斤以上还真不太容易。有了这一个月的缓冲时间,朔州契丹和夏州党项贵族就可以在一些骨架还大的奴隶的饭食里面添加一些油脂,争取在交货时让他们的体重接近七十斤。和买卖牛羊之前要先上膘是一个道理。 自此以后,对于被掠到胡地的汉民,契丹和党项贵族给予的饭食和待遇都比从前稍好一些,因为汉民奴隶比以前更值钱了,而体重是价格贵贱的一个重要标尺。 因为接回被赎的夏州汉民要通过府州折氏节镇,吴英雄派军使预先知会了留守府州节镇折氏二公子折御卿。 折御卿对吴英雄的义举大加激赏,不但让岚州军借路通过,允许他们在路过府州的时候补充粮草食水,还派出两千折家军一路随行护送。 有折御卿招抚,吴英雄便只派了史恭达带领两营骑军,两营步卒,合计两千士卒前往夏州迎回汉民,而自己则带着两营骑军,四营步卒,辎重营前往朔州马邑。萧九率领三营骑军,三营步卒留守岚州并为两路援应。 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所领之代州节镇和岚州互为犄角,吴英雄也派军使将赎回汉民之事通告知刘继业,请他帮助监视朔州契丹人动向。 广运三年十月,正是秋高马肥之际,大汉岚州团练使吴英雄率领骑兵骠骑营、白羽营,步卒陌刀营、锦帆营、横阵营、拔山营、辎重营,共计步骑三千五百军兵,出发前往朔州马邑。 马邑已在汉长城之外,乃是著名边关要地,地形险要,据此时一千三百年前,马邑豪民聂壹愿为死间诱敌,汉武帝在此屯兵数十万欲伏击匈奴单于,谁知因为一个亭长的变节而功败垂成,自此拉开了汉匈百年征战的序幕,直至后汉时匈奴被迫西迁,这场以数百年为时间单位,以数万里为距离单位的宏大战争史诗才划下句号。 如今,唐室已式微百年,汉军再次出塞,却是为了赎回被胡族掳掠的同胞。这一去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兴许就埋骨塞外。 所有随同吴英雄出征的士卒都面色凝重,整个岚州城的军户和军民都在街道两旁默默的目送着这支军队离去,一些军户的家眷躲在门板后面无声地抽泣,擦干眼泪后打开窗户,拼命挤出所有的笑容,让自家男人放心出塞。 岚州城有名的饭庄泰和楼的二楼雅间之中,胡商康曲达干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支出征的汉人军队。 “若是当初撒马尔罕也有这般英雄人物,又何至于被异教徒所玷污。”他的大儿子康恪阗在旁道,“这次元光和五十勇士都随吴英雄出塞,风险颇大。” 康曲达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商人重利,为求重利甘冒天大的风险,康曲达干久在中原,最佩服的商人便是秦时的吕不韦商人谋国,初见王孙异人便断定奇货可居,此后多方谋划,终于晋身为大秦宰相。 康曲达干久在中原经商,游走各地诸侯之间,偏偏觉得吴英雄所部非同寻常,有可能复兴本族的希望就要着落在他的身上,这才不惜重金下注,还将族中精英子弟送到吴英雄身边以求信重。 闻听吴英雄率部离开江南,不知去向,康曲达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发动了所掌握的全部势力四处打探消息,终于得知吴英雄安然抵达汉境,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先后从契丹、西域和海路收集了足足四千多斤镔铁,让手下人在隰州将这批宝贝交付给吴英雄。为了震慑号称跋扈的土浑骑军,吴英雄旋即利用这批镔铁打造陌刀,终于在移镇岚州前将一直用木棍训练的陌刀营装备完毕。 吴英雄居然为数千民户亲身犯险让康曲达干很是担心,虽然对于积累天下人望有巨大好处,但契丹人直接以重兵将他击杀夺取赎金的风险也很大。 吴英雄的军队不多,眼看着已经走远,街道两旁的军户民户犹自不肯离去,熙熙攘攘的跟在军队后面想送,康曲达干眼睛望着沉默涌动着的人群,好久没有看到这番景象了,他心头若有所悟,沉声道:“让我们的人远远跟随在吴英雄军队后面,若是契丹人背信弃义,立即快马报知代州刘继业。” 康恪阗点头答应着下去,康曲达干转头再看窗外,连送行的军户民户都已经走远了,街面上又显得空空荡荡,和传说中大唐开元初年那般摩肩接踵的中原城镇景象大不相同。 开元,那是很遥远的年号了,就像撒马尔罕一样远,康曲达干有些自嘲的笑笑,伸手端起琉璃杯,将血一样鲜红的美酒一饮而尽。 --------------------------------------------- 朔州城里,一名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正懒洋洋地倚靠在熊皮胡床上,他身形魁梧,国字脸上洋溢着懒洋洋的笑意,地下跪着禀报的朔州处置使耶律石烈却觉得着笑意的背后有着刺骨的严寒,他一边将吴英雄亲率三千五百岚州军出塞的消息禀报给这据说背景极硬的新贵,一边暗暗诅咒,你这贼蛮子。 那中年男子一边把玩着手中一把镶金嵌玉的精致匕首,一边沉声道:“传令下去,楼烦关、新城、大同军,岚州军通往马邑的道路上,我朝驻军严加戒备,但各将须得约束本部军马,没有本使将令,敢擅自挑衅岚州军者,军法从事。” 这话声音不大,却夹带着一股让人莫敢不遵的威势在里头,绕这耶律石烈也是上京下来的皇族,不管在心里多么地不高兴,面上也只得低头称是,匆匆下去布置。 “中原板荡百年,暮气深重,契丹兴盛,如日方升。”中年人喃喃念道,“时无英雄,吴英雄,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斤两。”眼中闪过一缕精芒,他将那精致的匕首小心地揣回怀里,拿起放置一旁的狼皮大氅披在身上,随手提着腰刀出账而去。 人去帐空,侍立的汉人婢女竟然有帐中光线也黯淡了一点的错觉。 第116章 骚动 马邑榷场所在的是一片群山环抱的草原,秋高草长,在初生的朝阳照耀下,牛羊成群隐现在远方茂密的草丛,一片旖旎的塞外风光。但这旖旎的风光环绕中,马邑榷场里的气氛却有些凄凉而紧张。 榷场,就是中原政权和周边四夷在边境的互市市场。通常的货物,是中原以茶叶、粮食、海货、瓷器和手工艺品换取北方民族的牲畜、皮货、药材、珠玉、盐巴等物。 今日在马邑榷场,双方交易的货品,却有些特殊,一万余口汉人民户被圈在往常圈放牲畜的大围栏内,数百契丹军士懒洋洋在周围警戒。这些民户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有的在契丹贵族之间转手买卖多次,对于今日这种在牲畜栏里等人挑选的境遇,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屈辱的感觉。一些夫妇恐惧地紧紧靠在一起,生怕被不同的主人买去,一家人永无相见之日。一些妇女无助地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的,兴许是想念留在原来主人家里的孩子。 吴英雄策马立与军前,看向不远处山峦之上的长城烽火台,如今飘扬的是契丹的狼旗,他左右并立着于伏仁轨和蔡斯,辛古称说当年为马贼时在契丹贵族中结下不少仇家,担心被人认出,隐身在骠骑营中并未相随左右。 一骑健马从那烽火台下的辽国牙帐中驰出,大声喊道:“我家贵人请岚州团练使吴将军上前叙话!” 吴英雄眉头微皱,挥手止住蔡斯答话,轻提马缰,只带着牙军校尉蔡斯,两人两骑往那烽火台驰去,于伏仁轨留在当地部勒军众,陌刀营士卒用力捏紧了刀柄,弓弩营的士卒则偷偷将箭矢从弓囊里取出拿在手上,骑卒则不断抚摸坐骑的脖颈,安抚越来越焦躁不安的战马。 来到大帐之前,一名契丹武士拦住吴英雄和蔡斯的去路,示意他们解下兵刃,吴英雄只将他的手推开,沉声道:“回去禀报你的主上,吾敬他归还汉人民户,所以闻命即来相见,但兵刃是武人的生命,恕我不能解下。” 那契丹武士闻言瞪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了这两个大胆傲慢的汉人几眼,却没有进去回禀便将手一让,放吴英雄和蔡斯进去,兴许适才强要解兵之举,不过是他自作主张而已,进去禀报反倒自讨没趣。 从阳光明媚的草原来到密实的大帐,一股腥膻之味扑鼻而来,只见帐顶开了巨大的天窗,天窗下面的光柱里摆放着一张熊皮长椅,长椅上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其余契丹贵族、武士都侍立在他左右,想来此人便是朔州契丹的首脑。 见吴英雄进来,这人并不开口说话,只饶有兴味地盯着吴英雄大量。 吴英雄也仔细观察着契丹首领,此人三十上下年纪,面相颇为俊朗,穿着金边蟒炆长袍,腰缠玉带,足踏皮靴,眼睛炯炯有神,不像其它契丹将领那般粗豪,反而在男子气概中透出一丝睿智,就算在中原汉地,也难得见到这样的出色人物。从他两旁契丹贵族低头唯唯的姿态来看,此人不但地位高贵,而且极有权势,否则怎能让这般桀骜不驯的契丹边将如此俯首贴耳。 “下面站着的是岚州团练使?”似乎不太满意吴英雄的态度,他随手拿起一根马鞭,有些挑衅似地指着吴英雄问道。 “在下岚州吴英雄,敢问是大辽国哪位贵人当面?”吴英雄不卑不亢的对他拱了拱手,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那辽国贵人。 那人踌躇片刻,道:“萧秦,大辽国皇帝陛下的一名家奴而已。闲话少说,赎人的银钱你都带齐了没有?”话音刚落,便用凌厉眼神扫视左右,让一些才抬起头来喘口气的辽官忙不迭地又将头低了下去。 萧氏乃辽国大姓,契丹皇后都是由萧氏选出,曾为《天龙八部》中萧峰扼腕叹息的吴英雄对这个姓氏自然熟悉得很,因此凭空对这萧秦生出一丝好感,沉声道:“一万两千两百零五两足色黄金就在山下岚州军中,只消汉民交割完毕,自当奉上。”为赎人所动用的这批黄金乃是金陵陷落时蔡煜所赠,吴英雄心道,这笔钱财用在此处,想来虔心向佛的后主也会备感欣慰。 他话音刚落,大帐之中便响起一片惊叹之声,万两黄金,即便是契丹大贵族也难见到的一笔财富啊,望向吴英雄的眼神中便多了不少艳羡和贪婪。 “携带万两黄金,孤军深入吾大辽边境要地,吴英雄,你的果然胆子很大,看来宰了曹彬侄儿的事情是真的了。”那辽国贵人突然笑道。 看他绷紧的面皮松下来,旁边侍立的契丹贵族和武将无不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把生怕这不知好歹的南蛮触怒上官的担心收了一些回去。 “好,吾这边带你到外面去观看交割,只要人口交割完毕,你立即让你的部属将黄金交出。”说完,萧秦从座位上站起向帐外走去,他身形颇为魁梧,竟然比旁边的契丹武士还要高半个头,比吴英雄也略高一些。 吴英雄和他并肩而行,蔡斯和其它辽国达官贵人也跟在后面。契丹贵族脸上都有些兴奋之色,近万人口的买卖和万两黄金都不是常见的,就算是恰逢其会沾不着好处,回去也好和旁人吹嘘一番。 外面适合观景处,早有奴仆在为萧秦安放好座椅,面前几案上摆满了各色果品珍馐。这萧秦看了身旁的吴英雄一眼,并不坐下,只并肩和他一起观看下面汉人民户的交割。 于伏仁轨为尽心办事,竟然不知从何处寻到几台大秤,还巴巴地用马车运过来,让交割的汉人民户一个个的过磅称重,有面相老成些的,他还要掰开嘴唇细看牙口,当真把人当做牲口一般检视。若不够斤两,或者牙口偏老,或是耳聋眼花的汉人民户,他都要退回契丹营中。契丹人似乎也早有准备,此番带来的汉人民户远远超过商定的七千,大约有万余之数,也不怕于伏仁轨挑拣。 见此情此景,萧秦有意无意瞥着吴英雄,脸上似笑非笑,不知从何处拿起一块玉佩在手中把玩。 吴英雄却被气得够呛,当着契丹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寒着一张脸盯着下面的交易场面。 直到正午时分,于伏仁轨方才挑拣完毕,长出了一口气,对陪同他的契丹军官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挑满七千之数,两旁守候的契丹军卒当即将仍不断带过来的汉民拦在路中,作势要将他们驱赶回围栏里去。 然而围栏中不少汉民见此情景居然骚动起来,不但不肯走回,围栏里面的人还拼命往边缘拥挤,就算是被契丹军卒拿马鞭抽的满地乱滚也不肯回到围栏当中。 原来供岚州挑选的汉民之中,不少是一家都在的,好些父亲被挑中,儿子还留在栏里,丈夫被挑中,妻子还留在栏里,适才还无所觉,此刻眼看一家人就要两厢分离,生离死别里那种撕心裂肺地痛楚,却让这些平时忍气吞声的汉民宁愿被打上几鞭子,也要再多看亲人一眼,多喊上两声。 围栏这边哭声喊声响成一片,被挑到岚州一侧的汉民也躁动起来,哭儿喊娘之声四起。周围的契丹军士眼看弹压不住,纷纷上马提刀赶了过来,打算砍翻几个汉人以儆效尤。吐浑军见惯这般场面还不怎么,南来的神卫军步卒却再也按捺不住,陌刀营、横阵营、拔山营纷纷亮出了兵刃,骠骑营骑兵也眼望着辛古,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冲出去截住契丹骑兵。 第117章 生意 眼见场面就要乱起来,周围的契丹哨卫吹响警号,早已埋伏的数只契丹骑兵当即上马,只闻地面颤动,远处烟尘滚滚,大群骑兵急速朝着马邑榷场而来。 情势一触即发,萧秦却负手而立,他在马邑早调集五千骑兵严阵以待,自是不惧岚州客军,只看着吴英雄,冷笑连连。 吴英雄却沉声道:“萧贵人,吾有一个提议。” “说来听听。” “吾不忍看民户妻离子散,欲将他们全部买下,不过此趟黄金未带足够,可否让岚州军先行将人带回,此后自当将不足部分黄金全数补齐。” “哦?”萧秦举手示意,他身旁的卫士拿出一只号角呜呜地吹奏数声,榷场中的契丹军卒便收刀而立,不再靠近汉民,远处的马蹄声也渐渐止歇。 “吴将军,吾明人不做暗事,这些未被挑出的民户大都是不满足贵方条件的老弱,那交易的价码,可是照旧?”萧秦盯着吴英雄,意味深长地问道。 “既然是我方请求暂时赊欠,那自当有相应让步,价码照旧,人我全要了。”吴英雄迅速答道。 “今番我朔州各部共带来汉民一万一千五百二十七口,比先前讲好的七千口尚多出五千余口,去零就整,一个月内若不送来价值七万贯的钱物,吾便亲自到岚州来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吴英雄伸出右手,和萧秦在空中击掌,算是在众人见证下立下合约。 地下契丹官员见状,察言观色,不待萧秦吩咐,立刻将这新的合约传令下去,将围栏中剩下的汉民带到到岚州军一侧,和原先被挑出来的那些人拢做一堆。原本以为要生离死别的家人团聚,纷纷抱头痛哭起来。 “吴将军果是快人。”眼看生意做成,萧秦似乎颇为高兴,“某交你这个朋友,来,你我回到帐中痛饮一场!” 吴英雄却拱手道:“谢过萧贵人,吾恐道路不平,只欲早些护着这些民户回返岚州。” 萧秦有些惋惜地,他沉吟片刻,看着吴英雄道:“吴将军可是担心马贼。不怕,汝可放心吃饭,吾正巡行边境,罢宴后率军将你等送到岚州边境。”他抬眼望了望下面严整的岚州军阵,也不再征询吴英雄同意,便吩咐手下宰羊烤肉,招待岚州军全体军卒一同聚餐,远处的契丹骑兵也缓缓开到近前,围成数个营地。 马邑山谷中的契丹军、岚州军见危险已过,便都各自在营地里开怀大嚼,契丹人豪饮,善歌,一时间山谷之中篝火熊熊,肉香阵阵,歌声缭绕。唯有那些身形单薄的民户,畏畏缩缩的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吞咽着岚州军士卒递给他们的面饼和食水。没有酒的宴席总是结束得很快,午时未过,萧秦笑道:“草原人待客原本一定要喝马奶酒,吴兄护送汉民心切,午后还要赶路,今日便不饮了,下次有机会到上京,定要一醉方休。” 至此,吴英雄也看出萧秦留自己用饭是虚,寻个由头护送自己这支半军半民的队伍到岚州边境才是实。虽然弄不清他的真实意图,这份人情却不能不领,当即慨然道:“若萧兄有机会到岚州做客,德舍命陪君子也要与你喝个痛快。”二人一起大笑,萧秦招当即呼手下亲军结束宴饮,与岚州军一起开拔。 此番奉萧秦之命聚集在马邑的契丹军虽然众多,但都是朔州地方契丹贵族的部属。众贵族只因参与了这场奴隶买卖才领军前来助阵,收到黄金后便纷纷向萧秦告辞离去。是以护送吴英雄的萧秦本部实际只有一千精骑。 人数虽少,但萧秦身份是辽国朝廷特使,所带的骑兵出自皇家皮室亲军,不管是心存不轨的契丹贵族,还是想要火中取栗的边境马贼,挺而走险之前都要掂量一下,袭击皮室军的人,是否有能力承受上京的雷霆之怒。 一路上,辛古所率骠骑营远远放出十里开外斥候圈子,皮室军的人再在五里左右放出探马,外间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出耳目。 “吴兄请看,这处乃是东汉时屯边的边民遗迹,只因汉末黄巾之乱,诸侯并起,马贼横行,村民被迫放弃了这里。朔州乃中原和大漠的分界线,每当中原兴盛,便有无数汉人在此屯垦生息,中原变乱,则又荒废。大辽朝乃胡汉共主,故百年来虽然中原板荡,朔州的居民非但不见减少,反而繁衍日盛。”萧秦指着一处残垣断壁道,他兴致颇高,一路扬着马鞭向吴英雄介绍北国风光,路过一些古代战场遗迹时,更指点点江山,显得胸中颇有沟壑。 吴英雄与他并辔而行,并不多说话,只留心着周围的地形。朔州乃是燕云十六州之一,雄峻的山峦犹如天然屏障,隔断南北,契丹得燕云十六州,一是地势之利、二是汉人之力,终成大朝气象。不过辽国对燕云的经营也当真用心,沿途只见地形险要处皆有建有寨堡,广阔的草原虽无兵马驻守,但部落男丁人人持弓佩刀,只要一声令下,立成数万骑军,战力稍差一点的中原军队就吃不住这狂风暴雨一般的骑兵集群。 半日时间转瞬即过,红日西斜,二人看好一处山丘,便引领军民扎下大营。万余汉民被大军围在当中,锦帆营、横阵营、拔山营、辎重营以大车首尾相连,结成坚固的外围车阵,防御敌人和野狼侵袭,骠骑营、白羽营、陌刀营屯驻于外营与民户之间,以便保护民户不受冲入敌军伤害,同时防止民户骚乱冲击外围防线。萧秦则引契丹军挨着岚州军择一山丘扎下大营。 辛古整日都带领骠骑营在外游荡,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到营中休息,吴英雄亲自递给他一皮袋水。 辛古接过水袋猛饮一口,望了望不远处契丹人的营帐,他是契丹人,此刻见到母族的军队,脸上神色却有些漠然,对吴英雄低声道:“大人,这伙人来历可不寻常,吾看他们旗号行止,乃是卫戍皇帝的宫分军,向来跟随皇帝左右,不知为何跟了这汉人达官,你可要多加小心。” 吴英雄原本以为萧秦不过是汉化了的契丹人而已,奇道:“萧秦是汉人?你又怎的知晓?”。 辛古睁大眼睛看着吴英雄道:“好牧人闭着眼睛就闻得出是牛是羊,汉人还是契丹人一望便知,这萧秦定是汉人。” 听他说得恳切,吴英雄也便信了,兴许好像后世日韩人和国人虽然长得很像,但一堆亚裔里面,中国人却能一眼看出哪个才是同胞,这辛古既熟悉汉人也熟悉契丹人,自然能分辨清楚萧秦的种族。这也恰好解释了他为何要向吴英雄示好,又亲自带兵护送这批汉民的缘故。 抬头朝契丹人营地望去,宫分军早已搭好皮帐,皮帐之间燃烧着熊熊篝火,萧秦坐在营中一处空旷的高坡之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契丹士卒在营内外进出忙碌,似乎是察觉吴英雄等人,将头转过来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烧烤肉类烹煮晚餐的香味吸引了野兽,营地四周不时传来阵阵狼嚎,但这里人多势众,除了那些汉人民户显得有些害怕之外,不管是岚州军还是契丹人都若无其事,只在营地外面又多点着几把篝火而已。 众汉人民户一路上被岚州军护卫在中间行进,慢慢清楚了此番并不是被胡族转卖,而是岚州节镇将他们赎回汉地,多有喜极而泣的,此刻有的一家数口依偎在篝火之旁,有的胡乱凑在一起互相取暖,躲躲闪闪地往周围的军卒身上打量,确认这就是汉军,多少人将自己的大腿拧得乌青一片,才相信这不是梦中。 第118章 天时 塞外草原露宿,夜里寒气逼人,岚州军并有宫分军那般奢侈的皮帐,军卒在面部颈项等露出部位涂满驱逐蚊虫的草药,一条羊皮毯子裹住身体便篝火旁席地而卧,数着星星入睡。吴英雄与士卒同甘苦,自然也是如此。 月朗星稀,吴英雄紧裹毛毯,没有污染的夜空显得格外深邃,星星一闪一闪,偶而一道流星划过天空,营中万余汉民露宿野外,虽然寒气逼人,但身处汉军遮护的大营之中,颠沛流离的牛马生活恍如昨日,直觉心中平安喜乐,在对未来的憧憬中不知不觉进入梦中。 沉沉酣睡中,吴英雄被一阵尖利的响箭声惊醒,当即抓过陌刀跳起身来。环顾左右,大营中央的民户还在睡梦中,岚州军士卒却甚是警醒,纷纷拿起兵刃站在原地等候军官命令。 营盘外面仍旧是黑沉沉一片,远方的地面却隐隐有颤动传来,辛古伏地听声后秉道:“东西南北方向皆有骑军正急速向此处驰来。” 此刻正是黎明时分,曙光初现,草原上只有淡淡的晨雾缭绕,视线颇佳。不一会儿,只见远方数名骑兵拼命打马飞奔,他们身后的地平线上,缓缓浮现出数支草原骑兵长长的前哨线。 前面逃的骑兵跑近,看服饰乃是宫分军的斥候,刚才发出报警鸣墒的估计就是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于伏仁轨当即秉道:“来者不善,大人请率膘骑营先行离去,末将等誓死断后。”其余校尉也纷纷附和,蔡斯更让亲卫将吴英雄的青海骢牵到跟前。 吴英雄回头看了看正从酣睡中仓皇惊醒的汉人民户,厉声喝道:“这里有抛弃部属的将军吗?这里有抛弃百姓的军人吗?” 见众人低头不语,吴英雄抽出随身横刀,眼望周围部将士卒,高声道:“敌人不敢正大光明的交兵,只挑黎明时分偷袭,就说明敌军必有忌惮,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诸君,敢战否?” 辛古、于伏仁轨纷纷拔出刀剑,大声呼喝:“敢战!”其它悍将劲卒也纷纷出声呼喝,营中百姓见官军并没有抛弃老弱逃走的意思,虽然面色凄惶,心下倒也稍稍平静。 众军当即凭借地势,搬石掘土,仔细填补外围车阵的每个空隙,辎重营将床弩从车上取出,搭在内侧稍高的车板上,张弩上弦,遥遥对准敌军来袭的方向。由于护着万余百姓在内,岚州军营盘颇大,分配到外围防线的横阵营、拔山营、辎重营步卒稍显单薄。而锦帆营步卒作为预备队,一方面监视营内刚刚赎回的汉民,一方面准备填补防线缺口,吴英雄手中扣着陌刀营和两营骑兵用作在防御中进行反突击。 远方的骑兵集群越走越近,端的声势惊人,辛古估计至少有万骑之众。对方想趁黎明时分偷袭不成,索性大摇大摆的开到近前,稳稳将三千五百岚州军连同萧秦所统领的一千宫分军围在当中,只等歇足马力便要上攻。 “萧兄,连累你了。”吴英雄对过来商议军机的萧秦叹道。 萧秦盯着山下敌军不断奔跑来回的传令兵道:“只怕未必如此。” 他发现底下似乎是朔州契丹部族骑兵,却又未打出旗帜,”不禁冷笑连连:“一群乌合之众,也敢袭击侍卫宫分军。”挥手让自己手下侍卫骑马过去问明对方是哪部契丹族人,是否知道宫分军也在山上。 那侍卫手持宫分军的旗帜,一边大声用契丹语呼喊,一边策马朝山下跑去,谁知还只在半山,敌骑阵中便乱箭齐发,侍卫当场毙命,连那战马也被射的满身跟刺猬似的,哀鸣着软软地倒在地上。 见此情景,萧秦脸色铁青,看来下面的骑兵明知宫分侍卫在此还要作乱,对吴英雄道:“吴兄,这伙人是冲我来的,恐怕你才遭受了池鱼之殃。不管敌军来意如何,眼下你我两家须同舟共济,破此强敌。” 吴英雄道颔首:“正是。” 萧秦长叹一口气道:“不瞒吴兄,萧秦是吾化名,吾乃大辽国上京皇城使韩德让,韩氏在大辽为官,至今已经三代,深受国恩,偏这些宵小之辈视吾等为眼中钉,直欲除之而后快。” 吴英雄点点头,当辛古告知他萧秦是汉人时,他便一直在猜测萧秦只是假名,于是按着汉人礼节拱手道:“原来是韩兄当面,德这厢有礼了。” 韩德让也拱拱手,用马鞭指着着底下蠢蠢欲动的敌军道:“围攻大辽宫分军罪责非小,贼子忍不住要动手了,且先冲他一阵。”随口用契丹语吩咐手下骑军。宫分军军将大声答应,立即整顿军马出击。 韩德让选择的出击时机正好卡在敌军出击之前,山下敌军正来回调集军马准备上攻,一时失了戒备,未想山上宫分军三百精骑抢先居高临下地冲了下来,宫分军士卒悍勇,兵甲犀利,所乘皆是上等健马,又得地利,这一冲势不可挡,直杀入敌人阵营深处,将正勒马准备上攻的部族骑兵杀得人仰马翻,待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然拨马退去,回来清点人数,仅折损了十数骑。 这仗顿时令敌军失了锐气,宫分军骑兵也都得意扬扬,互相之间大声开着玩笑,吴英雄也笑道:“韩兄好手段。” 韩德让却不以为意,道:“以宫分精锐击乌合之众,岂能不胜。不过敌众我寡,倘若不惜损耗也要将我等留下,倒是难办。”他这话都是以汉语说出,也不虞身旁挫了身旁契丹勇士的锐气。 吴英雄慨然道:“若是不敌,韩兄自可带部属先走,德誓死也要护住这批汉民。” 韩德让眼神一闪,似乎对吴英雄没有试图说服他留下来一起保护汉民而奇怪,旋即道:“多谢吴兄美意,只是大漠骑战,向来以快打慢,以多打少,敌军有备而来,马力充足,吾等不是那么容易突围而出的。”他顿了一顿,又叹道:“南人对吾等辽国汉人,多有嫌恶。似吴兄这般不以为意的,反倒极少!” 吴英雄哑然失笑,他原以为韩德让起先不肯道明自己是汉人,乃是因为以辽人自居的缘故,不想却部分由于宋人对辽国汉人的歧视,甚至于连韩德让这等身居高位的辽国汉人也羞于在南朝官吏面前直承自己是汉人。 第119章 阵地 “契丹勇士为汉狗自相残杀,当真不值!”头人库烈一边狼狈不堪的爬上马背,一边嘟嘟囔囔的对刚刚赶来的朔州处置使耶律石烈抱怨道。宫分军的勇士之名当真不虚,只一会功夫,就放翻族里最彪悍的十几个青年。 “这等奸贼,若是让他再成了势,治下汉人都抖起来了,我们还不得被赶到北面的戈壁里去啃石头。”耶律石烈刚刚率领三千朔州骑军赶来,目睹了宫分军这摧枯拉朽一般的战斗,心头浮起一片阴云。倘若不能留下韩德让的性命,且不说他今后势如疾风骤雨的报复,就是指使此事的上京权贵说不得也要拿自己灭口。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恶狠狠地盯了宫分军驻守的山头一眼,道:“这帮人相助汉人,已是我大辽国的叛徒。” 见库烈脸上犹有不满之色,耶律石烈许诺道:“只等要打败了这些懦弱的汉狗和少数叛徒,山上的汉人我一个不要,你出力得多,到时候多分你五百奴隶。” 库烈眼神一亮,堆笑道:“大贵人慷慨,奴隶倒还好说,到时候多分点铠甲、健马给我们就好。最近北面的蛮人越来越不安分,部落里得要多点防备。”此时汉人虽然视契丹人为塞外野人,契丹人却早已自居上国,同样对来自蒙古高原更野蛮部落的骚扰而头疼。 耶律石烈皱着眉头答应了,心想这韩德让虽然驻跸朔州未久,但行事果断,手腕老练,已经在朔州当地收买了不少人心。若是往常,以自己上京皇族之尊,要调动当地几个大部族办事不过是一两句话,现在却要凭空许诺出若干好处。 山坡之上,韩德让看着陆陆续续赶来的更多契丹骑兵两座不大的小山丘围得水泄不通,暗暗思忖,到底是谁有这般能量,居然将朔州地界能调集的部族骑兵几乎都调了过来,定是朔州契丹处置使耶律石烈这匹夫。耶律石烈出身皇族,他身后的又是那一路势力。眼前是兵戈遍地,他心中想的却是朝堂险恶,见吴英雄行走在军卒中不住勉励,不由苦笑,今日龙游浅滩,庙堂高远,一切筹划都得脱身之后才能付诸实施,自己在这里出神,反倒不如吴英雄脚踏实地地激发出每一个士卒的战意来得实在。 正在此时,山下的敌军又见骚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数千人马乱七八糟地往上抢山,韩德让轻蔑地笑笑,这般人胆大心雄,竟敢袭击宫分近卫,可疏于战阵,居然不分重点四面齐攻,白白折损了勇士的性命。 他可没想到耶律石烈担心如果不能迅速攻下山头的话,各部族的头人担忧折损勇士,各自撤兵回去,就将他这三千朔州骑兵晾在此处了,是以一开始就催促各部族长全力相攻,还声称山上众多汉人奴隶,岚州军中的黄金白银由先攻破营垒的部族自取,惹得各部族长心动眼热,纷纷部勒兵马往上仰攻。 横阵营校尉石元光躲在巨大的方盾后面,这巨盾也是在隰州逗留期间所制,宽两尺,高五尺,下端稍尖可以埋在土中,后面还有两根的木棍斜斜地插在地上支撑着,只要稍稍矮身便能遮蔽全部身体。透过盾上的小孔,石元光观察着敌军马队从山下越来越近,两百步,营中白羽军、骠骑军用硬弓发射的弓箭射入敌人骑兵群里,不时有敌军掉落马下。一百五步,士卒们在十夫长的指挥下瞄准敌军骑士放箭,按照规矩,一队士卒同时瞄准一名敌军骑兵,数十骑兵被射落马下。五十步,“射!”石元光一声暴喝,五百发弩箭同时射出。强劲的弩箭顿时将当先的敌人射到一片,营盘中的床弩也同时发射,粗大的铁箭穿透一个敌军骑兵的身体。 射出弩箭后来不及看是否射中,石元光就率领横阵营士卒后退上弦,锦帆营士卒挺起长矛快速冲到阵前,刚好和十几骑冲近的敌骑撞在一起,长达五米的长矛深深刺进战马的前胸,马上的契丹族骑兵在惯性作用下被抛下马来,要么摔断了脖颈,要么被蜂拥而至的步卒乱刃砍死。 更多的契丹骑兵控马在岚州军阵地之前逡巡寻找能够一跃而过的突破口,可惜巨盾和鹿角大大限制了运动的空间,反而是身形灵活的步卒不断将速度放慢的骑兵捅下马来。未过多久,只听后面一声号令,阵前岚州军步卒同时俯身,上好弩的横阵营对准近处的敌军骑兵又一阵齐射。此刻距离如此之近,而契丹部族骑兵几乎没有盔甲,顿时被射到一大片,剩下的见这阵势纷纷拨马往山下逃跑。 宫分军方面的战况则更加激烈,耶律石烈心知决不可让韩德让所部逃生一个,是以亲自朔州契丹军前来围攻,见山上宫分军下马依靠着土石树枝构筑的营垒射杀本部军马,耶律石烈便命士卒也下马,拿着弯刀和盾牌向上仰攻。两只契丹军队居然在草原之上打起了箭来矢往的步战。韩德让见此情景,不禁哂道:“舍马就步,当真蠢才。”当即命令后队宫分军上马,举着长矛便向山下冲去,已经下马的朔州契丹全然不熟悉步军阵战之法,慌乱间根本来不及结阵抵抗居高临下冲下来的骑兵,前队被刺到一片后便纷纷丢弃了盾牌往山下逃去。韩德让得势不饶人,率骑兵紧紧追逐,一路上箭射矛刺刀砍,直到耶律石烈的部将整顿了大群骑兵前来截击,方才拨马回转。 耶律石烈被一个部属驮着回到山下,见这座小小的山丘已经布满朔州契丹军的尸体,不禁又羞又恼,咬牙切齿地又从附近部族军里调集了三千多人,命这些人下马持盾作为前队往上仰攻,他的本部则骑着战马跟在后面压阵,防止韩德让故技重施。 各部族头人见此情形,也都照猫画虎,前队下马充作步卒举盾,后队马军监视,结成了密集的阵势往山上挺进,仗着人多势众,一步步地逼近岚州军营垒。 双方酣战之时,未分派冲锋的部族骑兵轮番策马奔到岚州军、宫分军营盘近处,往上发射弓箭,一时间,两座不大的山丘上都箭如雨下,军卒们有盾牌护身的还好一些,那些衣衫单薄的百姓可就遭了大难,不大工夫便有百多人被射死射伤,剩下的都争先恐后地趴到随军的大车底下躲避箭羽。 见契丹兵越逼越近,吴英雄叫过柏盛道:“敌众我寡,若是让他们靠近,拼士卒消耗,恐怕我军难以支持,你带陌刀营冲一下,将他们打退。”又叫来辛古、于伏仁轨,吩咐他们一矣敌人回撤,便带骑兵紧追驱赶敌人,定要杀得这些部族骑兵今日内不敢再来攻山。 第120章 作战 柏盛回到营中,当即命陌刀军穿戴全身盔甲整队出击,五百军卒排成五列,行进到敌人最多的营垒东面,负责此段防守的拔山营士卒见陌刀队上来了,纷纷让开位置,用羡慕的眼神目送这些全身甲胄的巨汉小心地通过本方架设方盾和鹿角的阵地,然后向巨石一般往下压去。 前排部族战士见汉军居然离开阵地,不由见猎心喜,纷纷放下弓箭往前冲杀,谁知刚到跟前,随着前队百夫长一声发令,百柄沉重的五尺刀锋同时落下,当先的几个部族战士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便给切成数块,后面的几个悍勇之辈还待往前,陌刀营第二队战士的刀锋又落了下来,带起一片血雨,这刀阵竟如同车轮一般翻滚不停,挡者披靡。无谓的付出百十个部族战士的生命之后,契丹人终于崩溃了,开始争先恐后的朝山下涌去。 陌刀队则不疾不徐的向下推进的同时,骠骑营,白羽营仿似两支利箭样从营垒中杀出,他们驱赶夹击着下马的契丹溃军往大队骑兵的方向跑,辛古身形高大,手持一柄长槊骑在马上,冲到哪里,哪里的敌军便是溃决,面前竟无一合之将。眼看敌人阵势堪堪将要稳住,二人即刻率领麾下骑兵朝山上退回,敌骑追近之时,正抵上走到半山的陌刀营。轻骑兵碰上陌刀营的正面,又是仰攻,虽然人多势众,却给坚如磐石一般的陌刀营阻在半山,失了速度。辛古、于伏仁轨二人看出便宜,当即率领骠骑营,白羽营返身冲杀盘旋半山的敌军骑兵群,这势如高山落石一般的冲锋再次冲透了敌阵。吃了大亏的部族骑兵不能支撑,纷纷慌乱地再次往山下退去,若不是围攻宫分军的耶律石烈率朔州军骑兵前来相救,恐怕这一战就把这些乌合而来的部族军尽数驱散。 耶律石烈出生高贵,平常也以名将自诩,未曾想竟然奈何不得这困守孤山的劣势之军,只气得脸色铁青。他见周围各部族头人都已垂头丧气,知道士气已沮,若是再强行攻山也只是徒增损耗而已。便下令各部不再攻击,只在山下砍伐林木,架设栅栏、鹿角,牢牢地将这两座相连的山头围得铁桶也似。 入夜,见山下的契丹营地中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山上的岚州军民方松了一口气。天大地大没有军汉胃口大,任他再蛮横的军官,都不可能在吃饭的时辰驱赶士卒作战。 韩德让所领宫分军兵力单薄,在打退朔州契丹的围攻后,便引军与吴英雄合作一处。士卒们早已取出干粮,合着食水大嚼,他手中肉脯却一动不动,只盯着几个士卒掘地取水,吴英雄笑着问道:“打了一天苦仗,肚子早饿的咕咕直叫,德让兄在想什么呢?” 韩德让紧皱眉头,左右看看并无它人,这才沉声道:“失街亭。” “街亭。”吴英雄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士卒们已经挖掘出来一个五尺深坑,但里面除了潮湿一些的沙土之外,没有一点出水的迹象。朔州地界本来缺水,何况是地势高耸的山丘。 失街亭乃是三国时候的掌故,蜀中大将马谡屯兵山上,被魏将断其水源,全军干渴,大败。街亭之失导致蜀汉北伐以来最好的一次战略形势功败垂成。 眼下岚州军被朔州契丹围在山丘之上的情形与街亭相似,朔州契丹战力弗如,仰攻不利,但化攻为守之后,却牢牢钳制住了岚州军的命脉。 吴英雄不禁大为懊恼,心中计算着,倘若一直得不到水源,恐怕只好率军突围,只是,这万余汉民,就只得丢弃虎狼丛中。 仿佛看破他心中所思,韩德让低声道:“事已至此,吴兄可曾打算丢弃百姓突围?” 吴英雄回头看看正畏畏缩缩地接过军卒分发的食水、炒面,连声道谢的汉民,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道:“非不欲也,实不能尔。” “哦?”韩德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赞许地点点头,沉声道:“不瞒吴兄,吾祖本蓟州玉田人。大辽太祖龙兴之际,也曾多次入关掳掠人口,我祖父便是那是被掳出塞。”他目视远处,仿佛看到当年白山黑水之间,队队汉民在雪地里跋涉的景象,“吾祖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虽然心怀父母之邦,但好几次逃跑不成,千古艰难唯一死,也就生受了下来。机缘巧合之下,太祖皇帝知道吾祖有谋略,才得以参赞军机,擢升为彰武军节度使,总管辽境之内汉人事务,将契丹族中原有不成文的礼仪整理成为典章,并将中原朝廷礼仪删繁就简,引入辽国,使蛮夷之邦,终成煌煌大朝。吾祖终为太祖佐命功臣,韩氏也成大辽汉人中的显赫之族。” 吴英雄用心地听韩德让讲述他的家族史,以前他对辽国韩氏的印象,不过是戏台上红碎脸谱武艺高强的韩昌的形象而已。 “吾祖身受太祖知遇之恩,自当殚精竭虑以报之,但南面乃祖宗坟茔所在,不敢稍忘。时常教导子孙,吾等皆是汉人。吾少年不知事时,曾诘问吾祖,既心怀故国,何不归乡?吾祖叹而不答,在家从不饮酒的祖父晚间却大醉一场,此后闷闷不乐数日。吾也被父亲狠揍一顿,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直到吾出仕之后,与南来官吏多有交往,方才知晓,南面对我等身在辽国的汉人,竟然比契丹人还要鄙夷。有汉地官员,初见我官高爵显,以为我是契丹贵人,多有巴结。后来知我乃契丹汉人之后,言谈举止便有冷落之意。吾年少时,有个交好的汉人将门子弟,偷偷逃到南面去从军,后来杳无音讯,吾为官之后曾托人打听,居然因为契丹汉儿的出身,给活活折磨死了。”说到此处,韩德让语意萧索,啪一声折断手中一根枯枝。 吴英雄默默无语,韩德让的遭遇,在后世现代中国中也是有的。百年屈辱的国史,使部分国人,包括部分官员,都有一种白种至上的潜意识。哪怕同胞在世界上取得很高的成就,只是因为他的种族,在国内的待遇还不如白种。 “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何以祖父、父亲之官高爵显,却郁郁寡欢。在辽国,契丹族看不起汉人,在南国,南人又看不起契丹汉人。蓟州韩氏宗庙,居然早已将吾家除名。” 看着吴英雄满眼同情之色,韩德让微微笑道:“吾曾派人查探你的来历,回报说你也是契丹汉人将门子弟,吾看不像,虽然你有幽燕口音。” 吴英雄耸耸肩,无奈地答道:“吾的口音小时候师傅硬要我学的,跟人解说不清,也只好认了。”没办法啊,神州处处普及普通话,幽燕口音大行其道。 韩德让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师傅当真是妙人,不教洛阳正音,反教你幽燕腔调,不是生生让你出来便遭人白眼么。”他是幽燕汉人,汉儿遭受南人歧视之事由来已久,感慨良多。 见吴英雄不语,韩德让沉声道:“吴兄弟,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英雄忙拱手道:“韩兄何须客气,请多指教。” 韩德让道:“吴兄可知,在这世上,人的出身,很多时候比人的作为更重要。比如吾出身辽国韩氏,吾便只能效忠大辽皇室,而不能南投宋室。非不欲也,实不能尔,这个道理,想来你是明白的。” 吴英雄点点头,韩德让若是投了赵宋,在汴梁闲散终老算他运气,更大可能是当做炮灰用。 韩德让又道:“在这世上,你本来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眼中的你如何。” 见吴英雄闻言一愣,韩德让微微一笑,接道:“世人都以为你是契丹汉儿,那契丹汉儿的出身,和所遭受的白眼,都将落在你身上。以吾所见,赵氏一统中原,势力大张,太原刘氏不可持久,到那时,宋国和大辽之间,再无任何缓冲余地,必有连绵战事。若你投宋,不管立再大的功勋,或者对皇帝有再多的忠心,只要一提起这契丹汉儿的出身,便会遭人猜忌,要得重用,难如登天。以吴兄胸中之抱负,能受此抑郁否?” 吴英雄默然半晌,道:“世人如何与吾何干,吾直道而行,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韩德让哂然笑笑,仿佛吴英雄在强词夺理一般,他伸手拍拍吴英雄的肩膀,目光越过山下朔州契丹连绵的营帐,望向远方:“幽并多豪杰之属,只须同心协力,必能在辽宋之间纵横捭阖,天下之大,尽是你我之鹿场。” 吴英雄点点头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韩兄之意我已知之,只要不违天道人心,德自当成人之美。” 韩德让收回目光,望着吴英雄道:“吴兄,今趟朔州契丹必是受人指使来取吾性命。你我困此绝地,内无水源,外无援兵,若共度此劫,吾便当你是兄弟一般看待。” 第121章 实力 吴英雄道:“何需脱困之后,韩兄适才不以交浅言深为意,语出肺腑,德岂能不知。”二人一齐大笑,都是统兵重将,言重于鼎,也不闹撮土为香叩头结义那些虚文,一序年齿,韩德让年长为兄,吴英雄为弟。 次日清晨,耶律石烈似乎明白了以朔州契丹的实力,强行攻山只能损兵折将,倒不如团团围住,这巴掌大的山丘上,光民户就有一万余人,只要喝干了水,不出三日,自己便可上去收尸了。他叫来附近契丹头人仔细打听,此处地势高耸,绝无可能掘地取水,方才放下心来,整日也不派兵挑衅。只管督促命契丹部众埋头挖掘壕沟,架设鹿角。 韩德让见此,对吴英雄道:“这耶律石烈在契丹皇族中也算是个人物,昨日心切之下犯了大错,一夜之后居然改弦易辙转攻为守,待为兄脱困之后,倒是留他不得。” 吴英雄见他不慌不忙,心中稍安,却不知他固然早已放出讯息报警,但朔州地面都是耶律石烈的势力范围,援军最快也要数日之后才能赶到,韩德让此时有恃无恐,打得却是万一支撑不住,便驱赶汉民户为前队破坏朔州契丹在山下设置的障碍,然后强行往蔚州突围的打算。只是这样行动对他声名有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实施。 这日韩、吴二人多次派军试图骚扰、破坏朔州契丹在山下挖掘壕沟,架设鹿角,都被乱箭射回,二人皆是一筹莫展。“大人,部落里的健壮的男人都出来两天啦,只剩老弱妇孺在家里候着,万一有狼崽子趁虚而入,那就要吃大亏了,我等实在是不能再逗留此处,求大人放儿郎们回去吧。”契丹头人库烈大声抱怨,这回他带了一千多个男丁过来,原以为只需一天工夫,就能带好几百奴隶还有各式汉人军械回去,谁曾想两天下来,白白折损了百来个男丁,山上的肉却一口没叼着,再耽搁下去,边境上那些蛮人部族听到风声到部落里去抢牛羊抢女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是啊大人,折了好几十勇士,我悉万丹部也不要奴隶、马匹抚恤,只求大人放我们回去。” “您就放我们回去吧。”众多头人一起出声央求,也不过是给名义上的朔州处置使耶律石烈面子而已,契丹立国未久,虽然仿照中原的官制建立起州县,但底下的权势还大多掌在各部头人手中,此刻大伙儿一条心要走便走,耶律石烈也毫无办法。 这些人吵得耶律石烈心烦意乱,正欲发怒,忽觉自己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他回过头便要想骂,却见是上京来联络的日连,此人虽是个奴隶身份,但却是上京贵人跟前得宠的人,也不好轻易得罪,只得低声问:“何事?” “大人,请移步。”日连将耶律石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此前主子曾有吩咐,万一事有不谐,还可如此如此。” 耶律石烈闻言皱着眉头,怀疑地问道:“此事当真?” 日连谦卑的低头道:“小的岂敢欺哄贵人,千真万确。” 耶律石烈未看到他脸上鄙夷神色,只觉有些愤愤,自己皇族身份,还不如日连这奴才得上京那贵人信重,关键的底牌竟然还隐瞒自己。 不过幸亏还有这一张牌在手,耶律石烈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对道:“诸位头人,只需再坚持半日,今日中午之前,保管让众位得偿所愿。” 小山丘上,尽管已极度节省,将数量有限的水囊分给干渴的汉民之后,岚州军的食水已经接近用光。 “别撑了,喝吧。”韩德让递过水囊,半囊水叮咚直响,光听声音都想象得出那甘冽的味道。宫分军不管接济汉民,尚余一些食水。 吴英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身边同样干咽口水的岚州军同袍,坚定地推开韩德让的水囊:“多谢韩兄美意,军卒无水解渴,我岂能例外。” 韩德让笑笑,将水囊小心的挂回身后马鞍上。 “不能再等,今夜必须突围。”看着因为口渴而显得疲惫不堪的岚州军士卒,韩德让沉声道。 吴英雄尽量避免张口说话,点点头。 韩德让微微一笑,又将水囊拿了出来,道:“真的不喝?” 吴英雄仍旧推开他的好意,艰难的从冒烟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正在这时,小山丘下有两骑打着白旗行到半坡,高声喊道:“我家主人相请萧贵人阵前一叙,两家讲和!”说完将白旗插在地上,原地等待。萧秦是韩德让的化名,耶律石烈不知他已对吴英雄表明身份,是以仍然以萧贵人称呼。 “这耶律石烈,生了一副坏下水。”韩德让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面白旗,嘟囔道,“不知他又打什么鬼主意。” “韩兄,不可犯险。”吴英雄出声阻止道,“管他作何打算,我等只管厉兵秣马,天黑突围。” 韩德让点点头,又回头看看那些强忍着干渴,巴巴地用眼神望着周围军卒的汉民,低声道:“看在这些百姓面上,若是他肯低头认错,我便不再与他为难。”说完挥手叫上他的贴身随从,两人策马奔那白旗而去。 众人干渴非常,眼见有望讲和,都凭空生出不少希望,岚州军军卒,连同汉民百姓,俱都涌到插着白旗的山丘这一侧,伸长了脖子观看。吴英雄也紧张的盯着那面白旗,这插旗的地方得颇有分寸,选在双方箭程之外,只稍微离山下契丹人营地近了一点,刚好抵消山上军队居高临下的优势,对和谈双方都比较安全。 只见韩德让带着随从走到白旗之前,和耶律石烈交谈数语,状若训斥,耶律石烈低头唯唯诺诺,仿佛在向韩德让赔罪。 吴英雄心道,这韩氏虽为汉人,在辽国果真权势极大,不然以韩德让南面汉官,怎能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契丹皇族。 眼看有望解困,众人心下正自欣慰。突然却见韩德让身后那随从抽出一柄利刃,作势就要朝他后心桶去,吴英雄心急之下高声叫道:“小心!” 他声音还未出口,却见刀锋已扎进韩德让后背。幸好韩德让在最后时刻若有警觉,拼命往旁边躲了一些,避开了心脏要害,刀子却插在了肩胛骨上,汩汩鲜血将袍子都浸湿了一大片。 韩德让脸上露出分外吃惊的神色,踉踉跄跄往旁边躲避,那贴身随从却抽出腰刀追了过去,耶律石烈二人也抽出兵刃上前围攻。他二人封住了山上的道路,韩德让为了躲避那随从的追杀便只得摇摇晃晃地顺着山腰往下奔跑,而下方,正是朔州契丹的营地。 吴英雄大惊之下,高声喝道:“随我下去救人。”翻身爬上马背,用力催马向山下奔去,众人反应过来,于伏仁轨、辛古等骑兵将卒,韩德让所部宫分军士卒纷纷上马,冲下山去。山下的朔州契丹骑军也同时发动,拼命往四人纠缠追逐的半山处赶去,契丹部落骑兵趁此机会又从四面攻山。 吴英雄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冒险策马全速下冲,耳听风声呼啸,小山虽然不甚陡峭,但到处都有坑洼乱石,全力跑马十分危险,好几次差一点就要折了马蹄,都给那青海骢相差毫厘地躲避开去。 赶到近前,正好那随从拿着刀要砍向韩德让的后背,中间隔着两个敌人,吴英雄一时心急,大声喝道:“贼子大胆,看刀!”把手中横刀全力掷出,这一掷准头甚差,带着劲风远远砸上旁边一棵矮树,咣啷掉落在地。那行凶的随从却分了心神,手上稍慢,韩德让借机又多跑远两步。吴英雄正待再掷,却抓了个空,原来他上马匆忙,除了所佩横刀之外,居然什么武器都未携带,眼下唯有马鞍上还挂着两袋子羽箭而已。所幸耶律石烈等三人只顾追韩德让,并未注意吴英雄已是赤手空拳。 吴英雄不敢过分逼近,轻提马缰,兜了个圈子,绕开追逐的四人,赶在他们前面,大声叫道:“韩兄,上马来!” 第122章 坐骑 韩德让未曾料到自己贴身随从居然会在背后下毒手,这随从来历并不寻常,是以韩德让对他亦信任有加,此时只顾奔逃,忽然听吴英雄大喊,抬头看时,只见一人一骑当面奔驰而来。 韩德让无暇多想,强忍住背上剧痛,双手拉住马鞍,凭借吴英雄一臂之力,翻身骑在马上。一马承载两名大汉,饶是青海骢如此神骏,足下也是一软,旋即奋起双蹄往前奔去。 三名手持短兵的契丹人不敢拦阻迎面而来的奔马,纷纷侧身让开。 正在这时,山上山下的骑兵几乎同时赶到,于伏仁轨、辛古率领千余骑将吴英雄、韩德让护在当中。耶律石烈却指挥数千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不惜伤亡也要将这股人马堵在半山解决。周围,越来越多的契丹部族头人瞧出便宜,欲交好耶律石烈的,部勒本部骑兵一起上前围攻。眼热山上那些物资奴隶的,纷纷趁此机会指挥族里的勇士往上抢夺汉军营盘。唾手可得的胜利激发了契丹族人的凶性,纷纷吆喝着挥舞着弯刀和弓箭,不惜伤亡,向势单力薄的小山丘发起一波又一波连绵不绝的冲击。 吴英雄让一名士卒把马让给韩德让,将他护在阵中,自己则带领骑兵在重重叠叠的契丹人骑兵中来回奔突,企图杀开一条血路。 辛古紧随在吴英雄身后左劈右刺,好几次明明契丹骑军的兵刃已经够着他的身体,偏偏给他避过要害,然后照着对方心窝、脖颈等处就是一下狠的。他匆忙之下并未着甲,薄薄的军袍在两军交锋时被敌军矛头划破,前襟半敞,露出许多丑陋恐怖的瘢痕,他也不管这许多,一抹满脸血迹,口中大声吆喝着,真如地狱里的魔王一般,到后来契丹骑军纷纷不敢与他正面交手。他躲过好几下冷箭,马却躲不过,不大工夫,已换了两匹坐骑。 于伏仁轨则机敏地避免任何契丹骑军黏上自己,他谨慎地和身边其它岚州军骑兵保持速度一致,不时照顾到后队,好几次返身杀回去救出被契丹骑兵截断的本方骑兵。 所有岚州军士卒都明白此时已经陷入死地,失去了速度,地利,被数量远超本方的敌人重重包围,但是没有人放弃战斗,所与人都挥舞着手中的长槊、横刀、弯刀战斗着。 韩德让被一队宫分军护在中间,眼见着周围自己人越来越少,而似乎无穷无尽地敌军骑兵却在堵截,追杀自己,他心头不禁涌上一丝懊悔和无力,在这绝不该分神的当口,他却将手伸进怀里,紧紧摩挲着那柄时常把玩的精致匕首,象牙雕刻的匕首柄上,阴文刻着一个“绰”字。“难道你也想我死么?”对耳旁冲天的喊杀声仿若不闻,韩德让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一个美丽的容颜。 韩德让万念俱灰,闭目待死,耳听排山倒海一般的喊杀声越来越强烈,忽然,听身边亲卫惊声叫道:“杨无敌来了!” 杨氏发迹所在河曲正在朔州地界,压制朔州契丹部族数十年,保一方平安,端的是威名远播,韩德让在上京时亦曾听说“杨无敌”之名。 他霎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彪人马打着代州建雄军的旌旗,出其不意地从契丹部族兵的背后杀出,心下顿安。朔州契丹骑兵要么正在围攻自己这伙人,要么正乱糟糟的抢山,已再无严整之军来抵御刘继业的突袭。 韩德让看出刘继业麾下骑兵并不多,久经战阵的精锐三千不到。但这支骑兵的战力却远远超出已在战场上任何一支骑兵,以韩德让所见,不时有彪悍的头人或者朔州骑军军官聚集起数百人的集团想要阻截住在战场上左冲右突的建雄军,但如同野草挽不住奔马一般,甚至连建雄军冲击的速度也未减缓。刘继业深得骑兵运使之妙,中原少马,反而让他潜心练出一支足以以一当十的精兵,也琢磨出一套以寡敌众的骑战之法。那就是抓住战机,出其不意的投入战场,不停地冲击,打垮敢于集结抵抗的敌人,但绝不恋战。杨家骑兵就像是一支嗜血的利箭,在战场上追逐着任何一团敢于聚集在一起的敌军,将他们打垮,将他们驱散,将最勇敢的敌人杀了来示众,最后迫使所有敌人都失去战意,豺狼变成小绵羊,乖乖把后背露给建雄军屠宰。 契丹具伏佛部是东北边赶来的一个部落,头人阻午颇看不惯其他部落一听杨家之名便落荒而逃的怯懦样子,心道:“这还是战无不胜的契丹人么,狼居然被绵羊赶跑。”他远远地也看不清杨家骑兵和契丹骑兵是如何交手,只猜这些南面的部落被汉地的女人和锦缎软了骨头,已经没有了当年太祖阿保机起兵时的那股勇气。 具伏佛部蛰伏北边已久,阻午早想将部落往南面迁移一下,正好趁此机会展示部落勇士的力量,既讨得耶律大人欢喜看重,又震慑那些外强中干的南面部落。思及此处阻午大声招呼族中男丁聚在一起,喝道:“勇士们,牛羊是留在北疆啃沙子,还是来南面尝鲜草,都看你们的啦!”众人心思和他相同,都紧紧跟在阻午身后,朝杨家骑兵逆冲过去。 依着阻午算计,杨家骑兵人数少,所依仗的,不过是马快刀利,不和契丹骑兵纠缠,使契丹骑兵数量上的优势发挥不出来而已。但这伙人再勇悍,只需自己这部落勇士将他们稍微阻拦片刻,四方的契丹骑兵便会像那闻见血腥味的狼群一样聚拢过来,管你是狮子还是猛虎都要给撕扯粉碎。 迎面而来的契丹溃兵从两边掠过,遇见不长眼直冲过来的,阻午便毫不客气地用弯刀赶开,片刻功夫就对上了那威名赫赫的杨家骑兵。顿时,起初满腹信心化作无名的恐惧,阻午口中大声的吆喝开来。 阻午对上的杨家骑兵是一个军官,身上披挂着细密的鱼鳞铠,头盔底下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恍若面前没有这一大帮契丹勇士般,他毫不闪避的直接冲了过来,两膀微抖,没有任何花俏的动作,一杆长矛直接伸到辛古面前,该死的汉人,阻午心中诅咒,转身避过枪头,两腿猛夹马腹,不就是长矛吗,草原上见得多了,只要贴到身前,看我砍下你的脑袋。 但这已成阻午最后一个念头,那汉人的长矛仿佛长了眼睛,又似灵蛇吐信一般,居然在空中生生转了一个幅度,恰好捅进阻午心口正中,借着对面人马硬冲的力,充满柔韧弹性的白蜡杆子微缩即伸,骑兵的手稍稍抖动,便将阻午斜斜挑飞出去,红红的鲜血直到此刻才喷涌出来,仿似漫天血雨。 “没见过世面。”建雄都虞侯王贵鄙夷地叹道,抬抬大枪,来不及甩去血滴,便伸向下一个敢于拦在马前的契丹人,胯下坐骑速度丝毫未减,枪刃下面一丛白缨,已染得血红。 彪悍的,善战的,野心勃勃的契丹具伏佛部,在北边的风沙中强悍地生存下来的具伏佛部,曾经为契丹族贡献了无数勇士的具伏佛部,就在这一次以卵击石似的逆袭中流干了所有的血。旬日后,接到消息的其它部族,将它的牛羊和女人一抢而空。 在韩德让眼里,此刻杨家骑兵所至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尚且能够凝聚成团的朔州契丹骑兵冲散、打垮,敢于抵抗的勇士往往一个照面便被精于大枪术的杨家骑兵挑落马下。饶是韩德让久经战阵,也未看过这般恃强凌弱的打法。刚才还叫嚣着要把汉狗斩尽杀绝的契丹人,此刻只恨马儿少生了四条腿。 “杨无敌来了”,“汉人援兵到了”,“快跑吧!之声周围契丹部族骑兵中此起彼伏,后路被断的恐惧,杨家长久积压的威名,如同瘟疫一样蔓延,稍微训练有素一些的朔州骑军和这些部族兵早已混杂在一起,被惊慌失措的部族兵裹挟着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意义的反抗。 “刘继业纵横北边数十年,真乃契丹之劲敌。”韩德让一边暗叫侥幸,一边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杨家骑兵如狼似虎地驱赶着契丹兵四处抱头鼠窜。吴英雄所领的白羽营、骠骑营、陌刀营也加入了反击的行列,纷纷找近处尚且能战的契丹骑兵厮杀。宫分军却聚在韩德让周围,两不相帮,论情理,朔州契丹先攻击宫分军,刘继业发兵救援乃是友军。但刘继业乃契丹人心中大敌,每年不知有多少南下掳掠的契丹好汉折在河曲杨家大枪之下,要让契丹宫分军与杨家骑兵携手追杀同族,却是强人所难了。 第123章 国策 草原部众作战,胜如烈火,败如山倾,此刻最为强悍的几个部落都被杨家杀败,其它的哪里还敢去捋虎须,头人们纷纷带着亲信勇士拨马逃走,杨家骑兵和吴英雄所率的骠骑营、白羽营不依不饶地追出十里开外方才回转。这一仗,朔州契丹遗尸数千,战场上遍地皆是无主的战马。 “岚州吴英雄,见过刘节度大人。”虽然私下里都管刘继业叫做“杨无敌”,但汉主钦赐国姓,约为兄弟,乃是难得荣宠,是以当面都称呼其为刘节度。人的名树的影,中国历史上的名将悍将智将猛将如恒河沙粒,最终为世人所最津津乐道的却是杨门虎将。虽然许多故事情节都是编造附会,但若非杨氏一门洒血戍边的义举,百姓又怎会众口传诵。吴英雄对刘继业仰慕已久,虽然他自领节镇,却是照足了下级参加上级,晚辈参见长辈的礼数恭恭敬敬行礼下去。 杨业面容清瘦,眼神深邃,紧抿的嘴唇上蓄着短须,一望而知是个沉默寡言的厚重之人。他取下头盔交给王贵,仔细的打量新掌土浑军的后进吴英雄,伸手搀道:“吴指挥无需多礼。”指着山上相互搀扶着欢天喜地的汉民道:“吴指挥行此大仁大义之事,刘某自当鼎力相助。”说话间眼神直接瞟过站在旁边的韩德让,仿佛那边是一处透明的空气。 韩德让有些尴尬地笑笑,自己走到一旁让岚州军随军郎中给自己包裹伤口。他知刘继业性情耿直,昔年契丹国主也曾慕名请他归顺,谁想使者连面也没见便被送了回来。后来国主又传谕让北汉君主刘继元让刘继业往契丹相见,谁知这刘继元虽然刻薄狠毒,几乎下手杀尽了所有汉室皇族,却清楚刘继业乃是国家栋梁,决不可轻出,多方推脱搪塞,哪怕派丞相到上京来谢罪都不肯派刘继业。再往后周世宗、宋太祖奋起,中原成为契丹劲敌,结好北汉共抗中原成为大辽国策,也就不便再相强刘继业入辽,这人也就一直在边境上与契丹各部为难。 岚州郎中将韩德让背上的伤口细细包扎,那随从的一刀正好扎在肩胛骨上,未入肺叶,所以伤得并不重,只是流血疼痛而已。正龇牙咧嘴间,忽闻旁边有人用契丹语在大声谈笑,韩德让侧头看去,原来是适才在吴英雄旁边杀敌的那个契丹人校尉。辛古身上多次负伤,正在清洗伤口,他原来还有些避忌契丹族人,但经此一仗,大家同生共死,便有了交情。他原本是契丹人,和正在包扎的几个宫分军便谈笑起来。 韩德让精通汉语、契丹语、高丽语和草原上许多部族的俗语,此刻听辛古仗着帐幕里的汉人郎中听不懂,大肆和宫分军讲契丹人特有的荤笑话,不觉莞尔,心道此人有关张之勇,却不以此骄人,倒也难得,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当他目光落到辛古敞开的胸膛时,却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在那纵横交错的伤疤之下,隐隐约约现这一个烙印,正是辽国皇帝近身奴隶的标记。这种标记只在亲自服侍皇帝起居的奴隶身上才有,每个皇帝的各不相同,韩德让曾经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情形之下在祖父的胸口上看到过类似的标志。凝视着那个特殊的记号,仔细打量辛古形貌,韩德让心头骇然,不禁回想起若干年前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韩德让越看越是真切,面上却不动声色,等那郎中给自己包扎完毕才走到辛古跟前,用汉语道:“代我问候小哥、花哥。” 辛古笑着正要答应,忽然住口,一双眼睛狠狠瞪着韩德让。原本相谈甚欢的气氛骤然转冷,就连其它几个宫分军士卒也感到杀气,对辛古露出警戒神色。 韩德让确认无误,微微一笑拱手用汉语道:“我是汉人,吴英雄的义兄,没有恶意。”说完便若无其事的走出郎中帐幕。辛古却坐在原地闷声沉思,其它几个宫分军士卒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再和他随意谈笑。 刘继业不理韩德让,他也不便上前相见,径自走上去,叫过吴英雄道:“兄弟,既然有代州杨无敌前来,大哥也就不再叨扰,”见吴英雄流露出遗憾的神色,韩德让心头一热,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适才见你麾下那契丹人骑将胸前记号,是有些来历的,你可曾清楚?” 吴英雄颔首道:“辛校尉乃是兄弟的臂膀,从前在草原上当做些时日马贼,若是辽国方面有人和他过不去,还请兄长代为遮护。” 韩德让微微一笑,道:“适才见他在你身边冲杀,好几次为你挡住明抢暗箭,确实个可靠的汉子。不过他的来历可不是如此简单,这桩麻烦只求无人知晓便罢,一旦爆发,莫说你我,就是刘继元、赵光义也担待不了。吾离去后你且去问他便知。”又笑道:“云从龙,风从虎,眼见四海猛士聚集兄弟麾下,兄甚宽慰。你我期待来日,共展宏图。”眼望着朔州方向,又道:“还有些小事要先行料理了,为兄这便告辞。”说完便转身离去,翻鞍上马,韩德让回身对吴英雄拱拱手便催马而行。宫分军为着岚州军民血战一场,死伤非少,如今却只将战殁的同袍化为骨灰带走,战场上满地的马匹兵刃等战利品竟一无所取。 目送韩德让走远后,刘继业才阴沉着脸问道:“吴指挥如何与契丹宫分军有交情?” 吴英雄忙恭敬地解释:“这宫分军统领乃是朔州力主将汉民交与岚州之人,应承将吾军民护送到边境,前几日受到朔州契丹偷袭,宫分军与我岚州军并肩作战,是以有些情谊。” “哦。”刘继业点点头,边将虽然以保境安民为己任,但长年累月,多多少少都要和敌国众将打些交道,叮嘱道:“契丹不比其它胡族,窥探神州久矣,吾看这契丹贵人乃是人杰,奈何非我族类,本事越大,为祸也越大,吴指挥须得小心在意,勿要为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言者谆谆,吴英雄也只得唯唯称是。刘继业又道:“吐浑军乃是马军,这些契丹人坐骑,便由你们拉回去吧。” 吴英雄闻言大惊,不说若无刘继业飞兵救援,岚州军民已是凶多吉少,也不说战马乃是重要的军国物资,单单计算数千马值便值十数万贯,韩德让所率宫分军财大气粗惯了不取分毫还说得说去,同为汉人节镇的刘继业拱手相让便有些太大方了。他当即连连摆手道:“这怎生使得,岚州军上下全赖刘节度麾下儿郎相救,这些战马军器,就算全部拉到代州我也无异议。” 刘继业见他推辞,似乎有些不耐烦,挥手道:“一有战事,马匹死伤甚大,听闻朝中小人日久又要在粮饷上和岚州作梗,你便将这些战马全数带回,以补充消耗。” 第124章 补充 吴英雄心道也是,这时代马匹完全是战争的消耗品,当年汉武帝以泰山而制北海,数十年生聚的百万战马,汉军直入大漠,虽然打败匈奴,但将士十不存一,战马几乎匹马未归,中国财富为之耗竭,可见大规模战事对马匹折损之大。能够完全以奢侈的骑兵进行数十万人马规模的集团作战的也就是中国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了。 但代州也维持着一只骑兵,这些契丹战马来之不易,吴英雄不能完全接受刘继业美意,坚定地推谢道:“德深感刘节度、建雄军美意,只是受之有愧,不如这样,战马岚州、代州各取一半。” 刘继业不欲多言,见吴英雄执意推辞,点头道:“也好。”他的都虞侯王贵对这些契丹好马眼馋已久,手都快伸到脖子眼里了,但节度使大方,唯有将手狠狠攥住,心中为吴英雄的推辞不住鼓掌加油,听到刘继业终于收下战马,他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不待刘继业吩咐,几乎是脚底生风地安排士卒拣选战马去了。他这般拣选有与众不同,将上等战马悉数留给岚州,代州只带走了较为劣等的半数战马。刘继业抑己从人,深得军心,又治军极严,王贵知他欲充实岚州,便不敢违逆指挥使,只管将好马留给岚州军。不过即使是这较差的半数战马,也远远好过平常零敲碎打的夺取,又或是从胡汉互市上取得的马匹了。 为防契丹军卷土重来,简单打扫战场之后,代州军便护送岚州军民重新出发,“建雄军节度杨”字大旗与“吐浑军指挥吴”字旌旗猎猎飞扬,军威所至,一路上连半个打探的马贼都未碰见,眼看汉境将至,军卒和民户个个喜上眉梢。 行至一处三岔路口,分别通往岚州、代州,刘继业举手示意建雄军骑兵驻马,对身旁吴英雄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建雄军防地乃是代州,就不入岚州州境了,就此别过吧。” 吴英雄这日与刘继业同行,只觉他智、信、仁、勇、严五德兼具,举手投足间给人莫大的信任感,难怪以刘继元之刻薄寡恩,也将他倚若长城,以宋室对将领之猜忌,赵光义只将对刘继业的谤书交给他自己看。代州军战则奋击百万,行则令行禁止,和刘继业所率的代州建雄军同行,岚州军上下都备感踏实,放松神经。眼见就将分别,绕吴英雄这般已经历不少风雨的人也不禁感到怅然,只是拱拱手道:“刘节度,咱们这就别过了。”眼看刘继业答应一声,就拨转马头往代州而去,吴英雄又朝着他背影大声道:“今后刘节度但有所命,吾岚州军上下无不遵从!” 刘继业在战马上稳健的身躯微微一滞,旋即仿似没有听见这句话般继续前行,建雄军骑兵跟在他身后也不紧不慢地行进,仿佛对这样的感激之词早已麻木。 直到代州建雄军的队伍去远,吴英雄才有些失落地催马行进,进入州境后未久便碰上了萧九派出来接应的驰猎、踏燕两营轻骑,蔡斯简单介绍了被朔州契丹围攻的经过后,校尉米荻、康勒勤都大骂耶律石烈不是东西。 岚州城头终于出现在地平线远端,被赎回的汉民里有个叫做方思振的木匠眼见,当即指给她浑家看,“到岚州了!”汉民们开始交头接耳地互相指着那高大的城头,被抢掠到塞北的日日夜夜,多少人朝夕盼望着能够回到中原那有宽大的城墙保护的生活,汉地的生活对这些被掳掠到塞外的百姓来说已成了午夜梦回里的天堂,有厚厚的墙壁可以抵挡北风,有秸杆在炉膛里燃烧带来温暖,地里种的麦子和小米香喷喷,过年的时候还能吃一口肉,可每当梦醒,只有寒冷的北风,皮鞭,以及无休无止的羞辱在等待着他们,多少人忍受不了这畜生样的生活一死了之,多少人贫病交集之下成了他乡之鬼。天可怜见,他们这万余汉民,居然还能在有生之日看到汉地的城池。 压抑已久的欢喜需要释放,莫测的未来仿佛突然得到了证实,“到岚州了!”这个简单的句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口耳相传,原来云州的农夫张二赶告诉原来朔州的铁匠蔡十八,原来易州的裁缝赵驴儿告诉原来蔚州的脚夫娘子王氏,原来逐鹿的佃户孙狗子告诉原来汴梁歌姬朱蕙兰。“到岚州了!”声音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大,仿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小波纹怎能赶得上这些原来的中原百姓,过去的草原奴隶,现在的岚州子民心中的滔天波澜。越来越多的人忘记了一切,忘乎所以的哈哈大笑,还有的嚎啕大哭,还有的当即跪下来给身边的岚州军士叩头不止,还有的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呆在当地一动不动,嘴唇颤抖,两行眼泪却无声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吴英雄挥手让军卒们停住脚步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些汉民忘乎所以的欢庆,军士们也受汉民气氛感染,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笑意,蔡斯在吴英雄耳边贺道:“恭喜大人,一方军民归心,万余汉户,尽成大人之子民。” 吴英雄看着远处那虽不高大,却在暮色中显得分外古老庄严的州城。野草倔强地从厚重的夯土城墙上钻出来,东一丛,西一丛,在劲吹的北风中摇曳着,飘舞着,仿似欢歌跳舞欢迎这边土地的主人归来,用低得连蔡斯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轻道:“我又何德何能,他们,本不该是属于任何人的,华夏子民。”深夜,大宋都城汴梁的宵禁虽然已经废弛,此刻街上也是行人稀少,偶尔一两个更夫经过,梆子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 禁中昭文馆,却是照常灯火通明。去年扫平江南,陇西郡公蔡煜丧心病狂之下焚毁了不少稀世善本,但以蔡氏收藏之丰,存留的书籍图册还有数万册至多,如今都收集在此处。当今皇帝陛下龙潜时便得兄长允许到这文馆秘阁中观书,自即位后,虽然政事繁琐,却还保留了这个无事时便来此读书至深夜的习惯。今夜,宋皇赵光义却无心观书,微皱着眉头,细长白皙的手指不住叩击着紫檀书案。 “岚州,”赵光义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地下侍立的王侁说话,“朕原以为吴英雄不过一介武夫,他居然做出向契丹赎买汉民,收买人心之举,到真让人刮目相看。” 赵光义儒士出身,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的恢弘气度,自即位以来,愈加不轻易让臣子看明白自己的心思,但王侁却听出他语带森然,心知吴英雄收拢人心犯了大忌,历朝君主,没有愿意手握军权的勇将又得民心的,他不敢答话,背上已然微微出汗。 “爱卿不是与吴英雄有旧么?说说你对他的看法。”赵光义见王侁唯唯不答,眉头又皱了一下,追问道。 “臣与吴英雄相交泛泛,不过见他有勇力,为国惜才,才向陛下举荐而已。”王侁低头答道。 “嗯。”见王侁并未一味开脱,赵光义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自古以来,大奸大恶之徒,皆有才具,比如前汉王莽,后汉曹操,唐之蔡林甫安禄山,莫不如此,才具越大,对国家危害也越大。秘权,你与吴英雄相交未深,没能看出他包藏祸心,朕不怪你。” 王侁忙跪下叩头道:“臣谢陛下体谅之恩。” “呵呵,起来,起来,”赵光义微微笑道,“当年我们游学京畿,指点江山之时是何等洒脱,朕即位以后,诸多大事都要仰仗你出力,何必如此生分。” 第125章 解气 王侁心头稍安,战战兢兢起身道:“臣不敢。” 赵光义也不过故意示以宽厚而已,也没当真要让王侁便如当年那般不拘礼,也不以为意,又道:“这吴英雄有勇有谋,又善收揽民心,迟早是朝廷的祸患,为防阻碍北伐大计,你且去细细的布置。他不是允诺你在他治下传播祆教么,何妨将计就计,早些在岚州埋下伏笔,将来王师北伐,正可里应外合,一举除此奸雄。” 王侁心头掀起滔天巨浪,脸上却不敢露出声色,只低头沉声答道:“臣,遵旨。” 赵光义微微一笑,道:“吾知你心中所愿,眼下北伐是第一要务,待北定太原,收复燕云,吾定会昭告天下,许祆教教徒立寺庙,传教义。好啦,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王侁慢慢退出秘阁。赵光义眼中闪过一缕寒光,冷笑一声,道:“赵相,你看此人如何?” 屏风之后转出一人,面貌神情仿佛州府小吏,却身着紫袍,腰束玉带,正是因献“金匮之盟”计策相助赵光义即位而起复的丞相赵普。 “哼,”赵普看着门口,躬身道:“此乃小人,信奉邪道,卖友求荣,待陛下北伐建功,当行正道,屏退此人。” 赵光义点点头,若有所思,道:“祆教在唐时便相助安禄山、史思明作乱,向来是朝廷大敌,真不知世宗皇帝如何思量,居然与之合作,养虎遗患,让祆教成了偌大势力。”他顿了一顿,又道:“祆教无兵无勇,就算要作乱也为祸不大,那吴英雄有一只强兵,窃据边境之地,又善于收买人心,若不及早对付倒容易养成大患,丞相当约束与之交壤的各州府,特别是折家节镇,务必不使其有壮大之机,务必多方削弱之。朕听闻吴英雄这次赎买夏州汉民还曾向折氏借路,丞相当告知折氏,严禁与岚州私下交通。” 赵普又秉道:“鬼神之说渺渺,陛下为北伐大计与之虚以逶迤,若是有心铲除祆教,以正去邪,如烈日融雪,遣一二小吏耳即可将这等妖人除去。”他虽然重获赵光义信赖,但王侁乃是晋王旧人,皇帝不以其信奉魔教为意,日渐信重,假以时日可能威胁相位,是以赵普一有机会便在赵光义面前吴说他的不是。 赵光义何等样人,赵普打的什么心思,他完全清楚,不过这也是御下之道,闻言笑道:“赵相秉持的是儒家正道,半部论语治天下,将来朕还要大力仰仗的。”他这话语带戏谑,暗指赵普少年时不读书,所知不过论语而已。 赵普脸现尴尬,面对赵匡胤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仰头回答,臣所知不过一部《论语》,当以半部助陛下得天下,半部助陛下治天下。可面对心机深沉,颇通文墨赵光义,他只能低头答道:“臣才疏学浅,陛下抬爱。” 赵光义微微一笑,这号称多智的赵普如今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即位以后他才发现,兄长除了给自己留下了一支强悍善战的禁军之外,还有封椿库钱财布帛堆积如山。自己只需两年时间逐步斥退旧臣,开科取士,巩固权位后,便可北狩燕云,到那时,天下尽在掌中,自己将彻底摆脱弑兄夺位的阴影,成为与光武帝、唐太宗比肩的千古明君,太平兴国,将和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一样让后人敬仰。这深秋的夜气,带着万物成熟的香味,可着实叫人沉醉。窗外,子时更鼓响起,夜更深,开封城里已是万籁俱寂。 “岚州,”汉皇刘继元狠狠地将一纸密报摔在大内都点检卫德贵的脸上,“你说什么来的?岚州地方贫瘠,哪个月粮饷不济都会激起兵变,叫朕不用担心吴英雄坐拥土浑雄兵!” 卫德贵跪在地上只顾浑身发抖的磕头谢罪,刘继元有趁怒杀人的习惯,他宦官出身,荣华富贵都是刘继元所赐,现在要他的小命也不是什么大事。 刘继元却不理他,自顾自地骂道:“地瘠民贫,他拿什么去跟契丹人赎回了上万民户?缺乏军饷,他拿什么一到岚州就放粮犒军?眼下岚州军民上下交口称道吴英雄乃是菩萨转世,个个恨不得为他卖命,这还是朕的岚州么?”说着说着觉得还不解气,看卫德贵跪在地上筛糠得样儿,心头火起,抬脚将他踹翻在地,又赶上前踢了数脚,方觉心气稍平,见卫德贵挨了打也不敢躲避求饶,一副可怜巴巴得样儿看着自己,不禁想到这阉人乃是自己即位以后一手提拔起来的,虽说贪钱,也没什么大才,胜在对自己还忠心耿耿,以后办事还要用的,方才沉声道:“赖在地上干什么,像个死狗样,起来吧。” 卫德贵如蒙大赦般喘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侍立在刘继元身旁,和旁边端茶送水的宦官没两样。 刘继元看他一眼,沉声道:“既然吴英雄有钱,那从今往后,岚州的军饷就不用再发了,粮草减少一半。”见卫德贵连连点头,他心下微觉畅快,仿佛看到岚州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样子,忽然想起一事,又道:“传谕朕那好兄弟刘继业,岚州节镇与他代州互不相干,今趟他擅自越境出兵相助,朕不和他计较,往后若再发现边境节镇之间不经朝廷私相沟通之事,朕必不与他干休。” 卫德贵点头称是,正欲转身交待传旨事宜,刘继元忽然又道:“且慢。”脸色阴沉,皱着眉头来回踱步。 卫德贵迷惑不解地看着刘继元,过了好一阵子,刘继元方道:“朕这兄弟忠心是没话说的,就是性情倔强,不可寒了他的心,就告诉他朕担心岚州兵力雄劲,欲以粮草诸事多方节制之,请继业凡事不要自作主张,只要和岚州相关的,都要禀告朕之后方可行事。”说完挥挥手边让卫德贵退下去了。 夜黑月白,在刘继元眼中,这月亮却白得凄惨,他自以先皇养子身份即位以后,没有一天睡得好的,担心宋人又要攻打太原,担心契丹人要贡赋,担心真正皇族血脉造反作乱,数年来,他仿佛老了十几岁。抬首凝望这一轮汉宫秋月,刘继元只一声长叹,背手度入后宫,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罢。 “岚州,”原汴梁歌姬朱惠兰笑盈盈地谢过几个男人巴巴给自己送来的面饼,“还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朱惠兰自小被卖入青楼,十五岁已成了汴梁城里的红牌歌姬,那日良心被狗吃掉的鸨母得花柳病死了,朱惠兰心情畅快,和姐妹们一起到郊外踏青,正逢辽兵入入寇,乐极生悲,她也被掠到塞外。她颇有姿色,又会伺候男人,被辽国的达官贵人送来送去,直到年老色衰之后,被放到洗衣房里,时不时的满足一下兽欲勃发的契丹大兵。洗衣房管事娘子看不惯她勾引自家男人,趁着这次大买卖的机会将她卖了出来。此时朱惠兰已是年近三十,尚未嫁人,可肉再老也是肉啊,此番买入的汉民也是男多女少,加上数千光棍军汉,岚州城性别比例严重失调,诸如孙狗子、赵驴儿之类的汉民对这块风韵犹存的肉可谓是垂涎三尺,汉民传宗接代的观念甚重,在塞外做牛做马便不想此事了,回到汉地,找个女人生娃娃成了许多男丁心底里面的头等大事。这朱惠兰阅人无数,举首投足只见勾人,男汉户还不像苍蝇见了蜜似地粘上来。 第126章 校用 “大人,万万不可行此无道之策!”蔡斯罕有如此面红耳赤地对吴英雄说话,就差拔出刀来兵谏了。 吴英雄抵达岚州数日后,史恭达也护送夏州党项交付的汉民四千口安然返回,两厢合计赎回汉民一万五千五百口,其中男丁一万一千多口,健妇四千多口。岚州城中原本军多民少,蔡斯身为牙军校尉,平日里吴英雄常常让他兼管民政,他也勤勉。这日吴英雄升帐商议安置民户,蔡斯正兴冲冲想回报回报安置汉民的一些对策。吴英雄却先宣布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方案,将这一万五千多口丁口尽数分给军士,等若是军士们的萌户,萌户不管是耕地还是放牧,都要把出产的三成上交给军士,军士又将物资上交三成给十夫长,十夫长交三成给百夫长,最后各营校尉将所收物资的三成交给萧九的辎重营统管。而岚州城中原有居民,则单设商民籍,由州府负责管辖,上坐商税或行商税,不必托庇于军士。 “将来岚州势力大张,民户增多,普通军户所领之萌户可以增加到二十户,再往上就不行了,军士们没那个本事打理。”吴英雄若无其事地对蔡斯解释道。 “大人,民户们得大人恩典,脱出被异族奴役之惨境,大人何忍,又将他们变为军士的奴仆!”蔡斯高声道。 “不是奴仆,是萌户。”吴英雄轻声纠正道,要和他解释清楚真不太容易,“吾会设立十位护民使,若是有军户持强欺压民户,民户可向护民使申诉。对了,今年就从你这牙军营中挑选护民使吧,你回去后给我推荐十个头脑清楚的,要军官。” 蔡斯不情愿拱拱手,又继续道:“即便设立十位护民官,怎能纠察得住众多军卒,大人,你这是自陷不义之境。”他还待继续争辩,吴英雄打断他的话头,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自当依照朝廷制度,编制民户户籍,由州府管理民户,上交赋税养军。”蔡斯理直气壮的说。 吴英雄却摇摇头道:“此乃成法,然则当此非常之时,却未必见效。吾来问你,若是以正朔自居的大宋前来讨伐,民户们是否会全力支持我岚州军作战?” 蔡斯坚定地点点头,道:“大人解民倒悬,稍有天良之人皆知恩图报,民户们怎会为了那正朔之虚名而背弃大人。” 吴英雄摇摇头,人心皆乐安逸,恶劳碌,若是战事缠绵,民户们可会怨声载道,巴不得大宋天子带给他们太平盛世,他不与蔡斯在此争辩,道:“你也是明白人,赋税一经州府,胥吏上下其手,损耗甚多,地方官勾结乡里,鱼肉百姓之事并不少见。若是由军士们直接领有民户,一则军政一体,岚州可少养不少衙门闲人,二则军户们得了实利,自当奋起报效之心,三则全体民户与我岚州军成为一体,将来战事紧急时,岚州的每一个劳力都能为抗敌发出最大的效用。” 这般军国一体的制度,无论从雅典、斯巴达的城邦,西欧的封建领主,还是后金的八旗,最是能够将全部社会力量动员出来,每一滴血,每一粒米,每一块铁的用处都可以压榨到极致,这种制度不把社会上的大部分男丁和健妇都消耗光就有源源不绝的人力去支持战争。未来岚州将面对的敌人委实太强大,迫使它不得不采取这种制度。历史上国家富强,却就是无法动员出庞大的国力而亡国的事例不少,岚州当前便有宋辽党项三个强敌在侧,因为蝴蝶效应,强悍的蒙古人崛起的时间不知道会不会提前,所以不得不矫枉过正,华夏之殇不可再现。不过这番考虑,却不便为蔡斯等道明。 “大人体贴军士,真如再生父母一般,吾等代吐浑军三千兄弟,同感大德。”吐浑军校尉史恭达、于伏仁轨等听吴英雄讲了将民户分配给军士的办法后,当真心花怒放,按照旧制军士除了朝廷给付军饷之外,就只有打仗的犒赏,与其它普通百姓相比,虽然日子过得痛快,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漂泊无依之感,此刻领有民户,心思敏锐的吐浑军校尉当即想到,此后军士们就等若乡间的地主豪绅一般。吴英雄所说的不单是收三成租税,而是民户变成军卒的萌户,那么军人相应的有一定的治理之权,虽然尚有州县衙门掣肘,各级军官也可说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权势之重,比之以前真有天渊之别。是以见蔡斯反对,吐浑军众校尉可把他恨了个十足,赶紧表态全力支持吴英雄的提议。 “你等且莫高兴的太早了,”吴英雄撇了撇嘴,看这几个校尉脸都要笑得开了花,知道他们心中所思,个个都想当节度使么?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军卒对下属的萌户,除收取三成租税的赋税权外,还有负责判断治下民户之间纠纷的权力,民户相争涉及金额三十贯以下,涉及刑罚鞭笞十五下以下的,同一军士治下民户纷争,该军士可自作裁判,不同军士治下民户纠纷,由管得到两边军士的军官裁判,但是,其中有涉及朝廷律例者,”讲到此处吴英雄话音一顿,变得更为凌厉,“倘若军户们不依律例,枉法断案,民户们告到护民官哪里,查出属实的话,那可是要受惩处的。 除此之外,民户对军士没有任何义务,不用为军士服徭役,其它事也不用听命于于军士,若是军士持强欺压民户,自有护民官料理。第一年吾让蔡斯从牙军营中典选出十位护民官,第二年便由各营所属的民户自行推选,民户一旦被推举为护民官,便成为本将亲自管治的萌户,有关护民官的一应事务,其它人均不得过问。”众校尉听他如此说,心道既然有了裁判之权,那民户面上没有什么服从义务,还不是要时时看军士脸色做人?只是这护民官由你亲领,专管军户欺压民户之事,那便如同大人豢养的鹰犬一般。而且,护民官将来由民户自行推举,必然是民户中深孚众望之人,在民户间根基甚深,又得指挥使撑腰,说不得还当真成了制衡军户的一股力量。再往深众人不敢多想,只是看向吴英雄的眼光多出几分敬畏。 第127章 统治 “还有,民户不是卖身给军士的,眼下民户少,一个军士最多可以领有两户民户,以十日为限,听凭军民之间自行说和,两厢签订契约,十日之后,若还有未投军士的白身民户,便由护民官监督之下抽签配给还没有民户投奔的军士。三年之后,再拿出十天时间,听凭民户转投军士,当然了,如果军户与所辖的民户关系和顺,那就继续续约。” 吴英雄这番话讲的缠七缠八,但关乎切身利益,各校尉都竖直了耳朵细听,暗暗计较回去后当赶快让手下人在民户中间走动走动,挑选身体健壮,老实肯干的民户,说动他们来投奔,否则分到些弱不堪用,又或是狡猾刁钻之徒,可是三年的麻烦。 “军士们既然收了民户的好处,此后若是遇到马贼、强人、流氓之流骚扰民户,自当有民户所属军户出面保护,军户料理不了的,上报百夫长出面,百夫长还解决不了的,上报校尉,校尉都管不了的,上报给我解决。这个要条款要写到军士和民户签订的契据中去,这个保护之责,算是我等收取民户赋税的凭据。”吴英雄眼神一凛,扫视在坐众位校尉,咬牙切齿道:“与吾岚州百姓为难者,吾岚州军上下誓死与之周旋到底!” “是!”众校尉同声发喊,仿佛光用声音就要将未来那侵犯岚州军财产的敌人轰到九霄云外,不是么?侵犯岚州军的民户,等若是侵犯岚州军的财产,军士保护不了属下的民户,不光财产受损,得力的民户还会转投他人,口袋中白花花的银钱飞走,怎不叫人切齿痛恨,誓死周旋! 吴英雄将军士与民户之间的复杂关系解说清楚之后,就连蔡斯也不再反对,听上去,可以自由选择军士庇护的百姓,又有护民官可以伸冤,境况似乎还要比从前承受家族、胥吏层层敲骨吸髓的盘剥要好。不过说是这么说,当真实行起来,情况就复杂了,看样子十个护民官的人选还真要好生挑选。蔡斯暗自沉吟,未留意其它校尉都急匆匆走出军中议事堂,再抬头看时,只见吴英雄正端坐堂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蔡斯一愣,方才醒起其他校尉必定是晓谕手下士卒快快挑选好用的民户签约去了,自己牙军营的兄弟可还不知道这回事呢,蔡斯咬牙跺脚,顾不得向吴英雄告辞,便匆匆去找营中百夫长叮嘱此事,牙军营驻屯离大营近,些许耽搁,还来得及补救。 众校尉离去后,军士领有民户的消息这天便不径而走,不光各校尉用最快的速度传谕众军,吴英雄还派出岚州衙门里面说话最明白的官吏带着告示到民户中去宣讲,务必使所有民户都清楚,给军士做萌户,和在塞北时为奴为婢截然不同,也和往常在乡间当佃户给地主豪绅种地有所区别。 “当家的,这萌户,似乎和咱家在清河时租种崔大善人的地没什么不同,”徐曹氏语气很轻快地跟她丈夫唠叨,“可清河崔家那是多少代的名门望族,崔家出了多少官儿不不说,连崔大善人一个白身,县太老爷见者他都恭恭敬敬的,你说这些军汉,怎么就能和崔大人一个样儿了呢?” “就你话多多,咱们赶紧找个心好面善的军爷投靠是个正经!”徐发骂道,心中回想这几日所见军卒,到底那几个看上去是比较容易打交道的,仿佛步军营头里的那些南方人和气一些,比马军营的胡人好相与,不过胡人咱也是知道的,心思简单好糊弄,到时候地里的庄稼随便做点手脚,咱也能多留一点。徐发面色凝重的思考着这个关系着自身命运前途的重大问题,忽然跺脚骂道:“世道变了,早知道当军汉这么能耐,老子也投军去。”吓得徐曹氏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天老爷,千万别让当官的听到,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可千万别把家里这口子给拉了夫。 注1: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如果主角一开始便依靠一个金手指般的制度成了事,这书也没看头了,因为制度有不少漏洞缺陷,后面的才会有合理的矛盾冲突,元吉请各位读者耐心观看,相信本书会越来越精彩。先看看看看历史上的封建领主制度。 领主对自己的封地(采邑)以及上面生活的百姓有绝对统治权(包括征税,征兵等各项“主权”(就像春秋战国时的诸侯一样)而地主只对土地有所有权,没有税务,军事等“主权”。 领主能在领地里拥有行政权,统治所辖的人民,有自己的军队,只向君主纳贡。地主有土地的所有权,但他们只是把土地出租给农民,剥削农民的劳动所得。 ·封建领主实际上其所在地区的统治者,也就是土皇帝,他只对他的领主负责,也就隔级之间互不隶属,所以“领主的领主不是我的领主”。所以西方的封建制是以领主为基础的。他们对上有贡赋和带兵随其领主打战,而国王就是最大的领主。“什么,你要向我辞行?”吴英雄一脸震惊地看着辛古。 “是。末将身背天大的麻烦,原以为在汉地无人认识,谁知上次在朔州被人瞧破行迹,为了不连累大人和众兄弟,末将只有向大人辞行。”辛古沉声道,身上气度似乎比往日有所不同,到底有何不同,吴英雄却说不上来。 “辛校尉,你是我岚州的栋梁,天大的祸事,我吴英雄一力担之。”吴英雄伸手拍着辛古的肩膀,仿佛黑社会老大“跟着大哥混,有麻烦我罩着”的口气。 辛古哑然,苦笑着对吴英雄道:“大人,这桩祸事实在太大,吾恐怕你也担不起。” “狗屁,”吴英雄不屑地说道,“吾担不起,还有岚州军七千条汉子一起担,管他大宋天子还是契丹皇帝,要动我岚州的人,先问过这七千口横刀答不答应。” 辛古有些感动,沉默半晌,好似下了决心,低声道:“吾杀了契丹的皇帝。” “什么?”吴英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吾杀了耶律景那个狗皇帝。”辛古看着吴英雄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吾从前是服侍那狗皇帝的厨人,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奴隶,这耶律景荒淫残暴,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辛古看来极为痛恨耶律景,提起此人便咬牙切齿,“吾虽然是契丹人,但祖辈不是顺从耶律阿保机起兵的部落,而是战败被俘的,因此从祖父那辈就是耶律氏的奴隶。到了吾这一代,伺候皇帝的狗官看吾烧烤得一手好鹿肉,便将吾进献给皇帝做了厨人,实际上还是奴隶,日子比从前更加不堪。这狗皇帝设立了许多种毒刑处罚身边的奴隶,如射杀、烧死,砍手脚、烂肩股,折腰胫,划口、敲碎牙齿、肢解、剁成肉泥等等,还为了一些很细小的事情随便残杀贴身奴隶,那时候大家都胆战心惊的过活,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有一次,我的好兄弟,近侍东儿拿筷子,刀叉慢了些,耶律景这狗皇帝就亲手将他刺死。还有一次,他一次杀死了管鹿的44个奴隶。大人,你说这狗皇帝该不该杀?” 第128章 匹配 “该杀!当真该杀!”吴英雄已经从刚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来,义愤填膺地附和道。 “那天,耶律景在怀州游猎罢回到行帐,喝得酩酊大醉,说着醉话,嫌我等进献的醒酒汤味道不好,醉醺醺地说明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夜当值的几个奴隶都剁成肉酱喂狗。吾和当值的几个兄弟计议,反正都是死,吾等几个正好都是光身,也不怕连累家人,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将这狗皇帝宰了!”辛古面色沉沉地说道,面目狰狞得怕人,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又回到了杀死耶律景的那天夜里。 “那天北风紧吹,狗皇帝在外面打了一天的猎,宿卫的卫士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腿,也累得全散了架,小哥假传狗皇帝的旨意,赐给宿卫们酒喝,吾整治了最烈的烧刀子,这帮酒鬼那还忍得住,最后全醉得死沉死沉。小哥用他的腰带紧紧勒住狗皇帝的脖子,花哥寻了一柄猎叉叉住他,吾拿了一把剁骨头刀,一刀下去,砍下这狗皇帝的首级。” “我们六兄弟趁夜逃出皇帝的皮室,从此在草原上流浪,四处逃避朝廷鹰犬的追杀。陆陆续续地,有三个兄弟死在路上,吾、小哥和花哥索性做了马贼,专打往来西域和契丹之间商队的主意。有一次商队的护卫反抗得厉害,又正巧碰上一支过路的官军骑兵,兄弟们就被打散了,吾骑着马拼命逃,在草原上流浪了五天五夜,天寒地冻,找不着食物,几乎要冻饿而死,是率领吐浑军巡边的卫倜指挥使救了吾,吾一感念他救命大恩,二是想逃到汉地隐藏,便入了吐浑军,没过多久,蒙卫指挥使看得起,叫吾随他一起南下,再后来就遇到了大人。” 这些经历辛古憋了很久,说出来就收不住,唠唠叨叨,一直了小半个时辰。 吴英雄倒听得津津有味,看辛古的眼神少了分随意,多了分敬重。想象自古以来,杀皇帝的大多是权臣、奸贼,奴隶们身受压迫最甚,也最接近皇帝,却少有下手的,成功的更少。一个现代人离经叛道,躺在舒适的床上,读着《斯巴达克思》大声叫好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一个古代的世代奴隶反抗暴政那就难能可贵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人的内心有一种服从社会的权威的奴性,在古代社会,一个人生下来就被反复的灌输,你的身份注定了是一个奴隶,主人打骂虐待,你只能逆来顺受,主人是天,主人是山,主人是猛虎饿狼,你生来就是主人脚下的一坨屎,雷霆雨露皆是恩泽,不留神被踩上一脚是你的荣幸。奴隶们受不了了宁可杀死自己,也不敢反抗。更何况,这主人是这世间上权势最大,力量最强的大辽皇帝。可是辛古他们六个奴隶居然就这么把皇帝杀了,还逃了出来,这就不得不让人佩服。 “是条汉子!”吴英雄大声赞道,伸手拍了拍有些呆住的辛古,“你好好在岚州呆着,就算辽国派人来要你,也得从我岚州七千兄弟的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辛古一愣,他虽粗鲁不文,脑子却不傻,要不然也不能干出弑君的大事,没想到自己将这天大祸事和盘托出后,吴英雄一没有被吓得胆战心惊,二没有像其它汉人那样痛心疾首地说这是大逆不道,反而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保定自己。 吴英雄顿了一顿,又笑道,“难怪士卒们说辛校尉烤肉绝世无双,原来你小子是皇帝的御厨,今后要带上娘子到你家去多吃上几顿。” 指挥使的脑袋是什么做的啊,他到底知不知道大辽国是什么?别看宋国在中原耀武扬威,大辽,土地广阔无垠是宋国的十几倍,人口之多也不亚于宋国,这些人可不都是懦弱的农夫。还有无数依附大辽的部落,属国,骄傲的汉人皇帝,不也巴巴地央求这要做大辽皇帝的儿子,孙子,侄子么? 从指挥使府上出来之后,辛古的头脑昏昏沉沉,他自恃勇力,向来不带卫士,今日是来和指挥使辞行的,身上只穿和士卒同样的衣服,就这么闷头闷脑的在街上走着,一不留意和行人撞个满怀。 “哎哟,”一声娇呼,辛古抬头看时,只见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跌倒在地上,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用手不住捏揉自己的脚踝。 若是男子,辛古也就大咧咧说个“抱歉”便完,可见这女子疼得微蹙眉毛,看他军卒打扮,敢怒不敢言,一副怯生生的摸样,这粗汉居然挪不开脚,站在当地。若是口舌灵便的燕四郎在此,定要嬉笑着念上声文白,小娘子勿怪,小生这厢陪罪了,说不得眼睛还要上下瞄瞄,上前搀扶之际顺便揩揩油。辛古向来不善言辞,只僵在那里,脸上全是歉然之色,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自从吴英雄下令十日之内军卒与民户自相匹配之后,这岚州城里就炸开了锅,军卒想要找健壮老实的民户做萌户,民户何尝不想投靠个和善周到的主家,双方都在四处打听,时而有军卒主动找上民户,许以条件,又或是民户拜见军卒,主动投靠的。这其间又有个特殊情形,整个岚州城里都是男多女少,这女子自然是民户了,好些巴望着找女人的军卒便将注意打到孤身一人女民户的身上,虽说指挥使明令,收三成租子,军卒对民户之间纠纷有裁决之权,除此之外,军卒不得干涉、侵犯民户,婚娶听凭自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是,你想这女子托庇在你的萌下,可以时时找机会示好,军卒们自量跟了吴大人,还没有几月便抖得和原先的乡绅大官人样有了萌户,日后前途还不是大把大把的,这民户女子明白事理的,还不千肯万肯。唯一所虑的,就是岚州城中狼多肉少,万一让别人占了先,军卒大可以假借保护民户免受骚扰的由头,想法阻碍其它人接近治下的女民户。 时日无多,一时间岚州城里群狼出动,四处打探哪里有年轻貌美的,或是丰乳肥臀适合生养的女民户,军卒们不惜以未来主子的尊贵上门劝说,虽然都是客客气气的,却把新到岚州的朱惠兰吓得不轻,她在北国洗衣院中是见识过这些军汉的粗鲁的,今日好几个登门的军卒那眼神,仿佛就像见到白羊的狼似地,很不可立马要将她剥光嚼碎,朱惠兰可不敢得罪这些军爷,笑脸陪了半天,不得已寻了个借口避到街上,不巧撞上了这个走路不长眼的莽汉。 辛古身壮力大,朱惠兰被他撞倒地上,险些儿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抬头正要斥责,却见他一身军袍,到了嘴边的泼辣言语只得又咽了下去,一边自顾自揉着脚踝,一边在心中暗暗诅咒,我呸呸呸,你这杀千刀的军汉,下次上阵不得好死。 肚子里骂了半天,脚也揉得不疼了,这才如弱柳扶风般颤颤巍巍站起,却见那莽汉还是一脸歉然,颇为尴尬的站在当地。 倒是个老实汉子,朱惠兰在心里想,面带微笑,袅袅婷婷的走到辛古面前福了一福,低垂螓首,秋波暗度,娇声道:“奴家见过军爷。”弑君者辛古仿佛无辜的羔羊一般手足无措。 第129章 气质 丙子年,深秋,清晨,天还未放亮,乳白色的晨霭弥漫开来,透着刺骨寒气,恰逢晚刮了一宿北风,好些人被冻得鼻涕直流。此刻岚州城四门之内的街道上,挤满熙熙攘攘的民户,好些人早在此熬了整夜,眼睛红得跟兔子样,大声打着哈欠,不过精神却十分健旺,眸子里亮闪闪地,仿佛面前放着一堆金子。 不错,对岚州城所有民户来说,眼前确是有金子在地上的。 旬日前指挥使下令军卒与民户自相匹配,全城军民鸡飞狗跳了十日,好容易所有民户都托庇在军卒治下,才安生下来没有两天,又传出一个晴天霹雳,当真没让这些民户欢喜得一跟头栽倒。自唐末以来,岚州受契丹、党项等胡族轮番骚扰,边民早已逃散,城外抛荒了大片田地,这些时日吴英雄命牙军营将城外所有抛弃的田地丈量分块,登记造册,宣喻每个民户将无偿获得一块土地,其中离城近的地块由牙军营划出界限,大小从二十亩到八十亩不等,按照离城墙远近肥瘦区分,离城远的地块大,贫瘠的土地地块大,只需更持续耕作三年以上,岚州官府便发给地契。 天老爷,这唐朝授田之法,已经快两百年没见过了,对视土地若生命的民户来说,这不啻是天上掉金子的大好事。和前朝由官府分配田土的法子不同,岚州授田选在霜降这天,辰时三刻,岚州城将四门大开,各民户自行出城选地,每人限选一块,先到先得,以拔下插在田土上的记号小旗为准。这个法子再公平不过,若是有人想要从中做手脚,或者强行抢夺小旗那可不成,听说十个营足足五千军爷早已在夜里开出城去,守在每块田土周围做见证,防的便是那狼心狗肺贪得无厌的东西。 自从这授田之法一出来,岚州城里的民户可没有睡得好觉的,每个人早上望望都是黑眼圈,有些心思的每日里都要到城外去晃晃,暗暗记下哪些田土肥沃、离城近,哪些田土地块大,养熟之后就是上等好地。 前佃户孙狗子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画在手心里的记号,他不识字,但是脑子却很灵光,前几日在城外漫山遍野的转。他知道东山下面的田土其实是人家抛荒的,只要去除杂草当年怕就是上等田的产量,西城门外有块地地势低洼,旁边山上泉水充沛,那地方只需挖下二十尺定然就是一口好井,旱地便成了上等水浇地,南面拢头上一大片地块虽说不咋样,可胜在地方大,几乎足足有半个山坡了,狗日的养上一群羊都够够的。孙狗子详细的看着这几天在手掌里记下的记号,痛苦地做着思想斗争,到底是先上东边呢,还是先上西边,东边的地虽好,但看上的人肯定多,自己未必有人家腿脚利索,到头来别那头都不占,最后分到一块荒地,一年到头白白流汗还没个好收成,西边的地虽然要费些事,但旁的人未必看得出那是块好地,孙狗子紧紧拧着眉头,神情比汴梁官家和宰相们计议北伐大事还要严肃认真。 “狗子,有什么好想的,”原铁匠蔡十八重重的拍在孙狗子肩膀上,“我说你也别挑三拣四的,待会儿开城门赶紧往外跑,看到哪块地还插着旗就拔了回来。”他的语气很轻松,蔡十八是祖传三代的铁匠,有膀子力气,契丹人占了朔州,有年南北交兵,他糊里糊涂地被拉了夫子,没日没夜的被鞭子抽着打造兵器,仗打完了,蔡十八又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奴隶,好在他身材健棒几乎抵得上半个大牲口使,主子也不太虐待他,最后一任契丹主子把他捐给了佛寺,佛寺的和尚听说南面要赎人便干脆把这大胃口的奴隶换成了香油钱。万余汉户到岚州之后,吴英雄第一件事就是让牙军营将汉户中的各色工匠甄别出来,暂时挂在辎重营底下,预备将来还要成立匠作营。可蔡十八实在是被契丹军队折腾怕了,牙兵让工匠们报名的时候,他愣是搓着一手的硬茧子没有吭声。 “狗子啊,十八哥不是害你,”蔡十八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你在城外东张西望,十八哥都瞧在眼里,可是你想想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保不齐那天又要交兵见仗,离城墙越近,就越容易躲进来避祸,田土再好,还是命更金贵不是?”蔡十八抬头望着岚州城厚厚的城墙,为自己隐瞒了祖传三代的打铁功夫略微感到有些歉然。 朱惠兰裹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块破布头巾,咬牙挤在城门口的男人堆里,为防被坏心眼占便宜,今天她特意把用黄土和稻草灰把脸涂得很气质,反正所有的田土都是先到先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什么用,这些该死的男人也不会让你。想到这里,朱惠兰紧咬银牙,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往城门方向挤去,却只如巨浪中的扁舟一样毫无办法,不知何时几个民户瞧破她女子装扮,感觉翘臀被人摸了几把,朱惠兰气呼呼往后望去,只见人头涌涌,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只得暗骂哪个杀千刀的回去手上长烂疮。都是男人,那天在街上撞着个军汉,多老实一人,幸亏自己慧眼识人,赶紧下手,当即拉着他去官府办了托萌的手续,还按了手印,这个人也真傻,连自己住在哪儿都没问就自顾自地走了,好人啊,要是明年秋天的时候他忘记来收租子就更好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望着城门后面汹涌澎湃的人群,蔡斯感慨道。他站在吴英雄身后,和辛古一起监控城门内外的情况。为了防止民户们在争夺田土的时候械斗,除了牙军营、锦帆营、骠骑营外,几乎所有的岚州军军卒都在昨夜派了出去,撒胡椒面似地分布在丈量切割好的田土四周,眼下城里民户这般群情踊跃的情势,让蔡斯真的有点担心城内这千余军卒弹压不住。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居然如此强烈。大意了啊,早知如此就该多安排士卒维持秩序。”看着城楼下面的人群,吴英雄心里暗暗道,他也有些担心这么多民户聚集在城门内侧闹出乱子,转头问蔡斯道:“还有多久打开城门?” “尚有三刻,”他看着底下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好像有几个民户已经被挤得面红耳赤地喘不过起气来,怕再挤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犹豫半晌,低头秉道:“大人,民户们如此拥挤,不如提前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以防生乱。” 第130章 踢打 “提前开城么?”吴英雄沉吟半晌,摇摇头,沉声道:“既然已经公开城门的时辰,便要取信于民,虽然绝大部分民户早以聚集在此等候出城,哪怕还有一个百姓相信官府是准时开城而留在家里,或是临时走开,我等提前打开城门便是失信于他们。信之一字,得之甚难,失之甚易,蔡斯,你要谨记。” 蔡斯躬身道:“是。” 眼看打开城门的时间将近,而民户推推搡搡地挤作一团,居然连城门向内打开的空间都没有了,吴英雄皱皱眉头,对辛古道:“辛校尉,且去驱赶一下,腾出那紧挨着城门的空地,以防城门不得按时开启。” 辛古领命点起五十骠骑军士卒下去,这些人都是他亲手训练的,分作两队开下城楼,个个脸上凶神恶煞,手拿着横刀不住的拍打还在拥挤向前的人群,高声叫道:“闪开,闪开,不要阻碍开城。”有的口中还骂骂咧咧道:“妈的,还想不想出去了。”“再往前挤,信不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这些军卒都跟着辛古一身马贼习气,吴英雄的以军治民之策又让他们在民户面前格外自我感觉高人一等,说趾高气扬那是谦虚了。 不过民户们还就吃这一套,你若是让牙军营那些按照军官种子培养的士卒客客气气的去跟他们解释,任你说干喉咙磨破嘴唇,人家只当听戏,开玩笑,这可是争地啊,早些年大家族争地,死个把人都是小事。可这帮骠骑营的大爷兵一通刀鞘外加臭骂下来,民户骨子里那种惧怕官府的记忆和习惯顿时被召唤了出来,挨了打挨了骂也只有畏畏缩缩往后躲,辛古看前面的民户已经开始往后让,后面的民户还在推推搡搡往前机,不禁心头火气上涌,率领十个士卒举着刀鞘一路拍打过去,口中大叫:“退后,退后!”有民户满脸不情愿的站在当地的,军卒就一脚揣在小腿上,那些人腿一软,便不由自主地被前面的人往后推动,整个人群就自然后退了。 朱惠兰正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拥挤,也这样被踹了一脚,差点摔倒在地上给人踩死,她知道这些军卒得罪不起,只得随着人潮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后退,忽然看见辛古大咧咧的率领军卒沿街把民户又踢又打的,简直跟个恶鬼一样,吃了一惊,心头暗暗懊悔,真想不到平常看来像个老实人的那个军汉,原来这般凶神恶煞,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到这里,朱惠兰强忍住泪花,小心翼翼的躲闪着不要再被踢打。 辛古等人好不容易将城门口清出一片空地,恰好辰时三刻。牙军营的士卒吱吱呀呀的打开大门,辛古也率骠骑营士卒大摇大摆地回到城楼之上,那些刚才被迫退后的民户一时间居然还是不敢靠近城门,直到蔡斯在城楼之上高喊:“辰时三刻已到,城外田土听凭拣选!”民户们才回过神来,一声发喊,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只一出城门洞,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往外跑去。 “总算让这些民户在我岚州生根,”吴英雄长吁了一口气,转头对蔡斯道:“从速需要置办一批上好的种子,让军卒分发下去。” 从城楼往外望去,这时节秋风凛冽,草木渐渐凋零,大地反而显得格外广阔,无边无尽的土地,展露出片片苍黄的土色,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带给人无限的希望。从城门洞里涌出来的人群,宛如在劲吹的秋风里四处飘散的草籽,乘风而起,随风飘散,直到落在一块属于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眼看满城汉户仿佛种子一样撒了出去,回想起刚才城门之内人头汹汹的样子,吴英雄也不禁有些后怕的呼了一口气,利之所至,可以不避生死,后世屡屡发生超市食用油降价导致百姓抢购踩踏死人的事件,就是为这句话做的最好注释。这些民户挑选好土地之后才舍不得离去,一个个还要在自家田土周围转悠半日,或是四处看看别家田土肥瘠,更有和左邻右舍蹲在田边攀起交情来的。岚州城大街小巷都空空如也,只余下满城洋洋喜气似乎在空中飘散不去。 城内城外的秩序自有当值军官维持,吴英雄刚回到指挥使府中坐定,便有亲卫上前禀报道:“有宾客自称是大人的故人来访。”说完呈上一张拜帖。吴英雄定睛一看,正是王侁那精瘦挺拔的笔迹,笑道:“请他进来,看茶。” 不多时,只见头戴方巾,一袭青衫,宛如游学士子装扮的王侁登堂入室,一见吴英雄便拱手笑道:“吴兄,别来无恙?” 吴英雄亦还礼道:“兄弟出掌地方,不得窍要,直累的腰酸背疼。”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问道:“王兄有何贵干?”王侁笑而不答,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闭目品茗,露出陶醉之色,道:“吴兄此间煮的茶,舍却百味,但求清韵本质,大有意境,甚好。”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道,“当日常州一别,你我约定之事,吴兄可曾还记得吗?” 吴英雄放下茶碗,沉声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是记得的。说起来,从江南到汉境,一路上得了贵教教友不少助力,德铭感肺腑,这厢代神卫军兄弟谢过。”说完起身,整理袍服,正了官帽,以一方藩镇之尊,恭恭敬敬向王侁行了谢礼。在吴英雄的信念里面,做人常怀感恩,不管祆教出于什么目的给予帮助,这个人情,自己和神卫军确实欠下了。 王侁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悚然动容,他亦是阅人多矣,见吴英雄诚心道谢,也就不推辞,站起身来,正色受了吴英雄这一礼,心中暗生愧意,原来准备的一大推挟恩求报的敲打话语却是说不出口了。两人重新坐定之后,王侁笑道:“当日吴兄所说救人之事,幸不辱命。眼下人已带来,由我的手下护着侯在贵府门外。” 什么救人?常州到岚州,虽然时间不甚久,但其中风霜万里,经历颇为曲折,是以对吴英雄而言,江南之事已经恍如昨日,忽然醒起自己曾经拜托王侁相救周后,顿时大惊,没想到人居然当真给王侁救下来了。 二人堂中叙话时分,周后满面愁容地坐在一顶小轿之中,柔肠百转。 她相随蔡煜走水路往汴梁献俘,途中不明不白的被人做了手脚,落水假死,醒来时已在一伙来路不明的强人掌中,这些人虽然鬼鬼祟祟,言语之间却颇恭敬,对自己并无侵犯,只是偶尔听到劫持者露出口风,说是一位权势极大之人贪恋美色,找他们来救下南朝国后。乍听此讯,周后当真是羞愤交集,好几次企图在人后寻死自尽,却都被阻止,这些人怕把事情办砸,派了好几个粗使丫头每日跟随周后左右,就连如厕沐浴时也不例外。 正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随着时日迁延,周后寻死之心渐淡,反而隐隐约约对自己要被送往的这位大人是谁生出几分好奇。要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南国后乃是宋室欲得之而甘心的人,只为贪图美色干犯这等弥天大罪,莫不是塞外的蛮族可汗。眼见马车一路北行,周后就越是芳心揉碎,前朝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等等词赋不住的涌上心头,悲凉凄怆之意难以抑制。 第131章 倾心 这日听护送的丫头说那贵人的府邸已到,她偷偷四下观望,街上稀稀落落的百姓虽然穿着质朴,不似江南繁华,却是汉人装扮,看来这大人又不是个胡族,稍稍安慰之际,却又加倍为即将到来的厄运而怔怔不安。她虽然出身高贵,却生就一副倔强性子,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去,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姐姐重病时,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地和蔡煜幽会。虽然祆教教徒搜去了她身上诸如金钗等等可以自尽的尖利之物,她却打定如意,若是那权臣要用强,自己咬舌一死而已。 周后用银牙轻轻试着咬下舌头,和想象中的恶人做最后的挣扎,忽然轿帘被撩起,周后吃了一惊,差点当真把自己的舌尖咬下一截来,却听伺候的仆妇粗声道:“老爷请夫人移步入内。”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周后犹豫片刻,轻移莲步,随着那仆妇步入内宅,惴惴不安的来到花厅,却见两个男人早已面带微笑的站着等候,见她进来,当先身着将军袍服的那个立时躬身行礼道:“微臣参见国后。”待他抬头,周后一看,正是深得蔡煜信赖的原神卫军指挥使吴英雄,但见他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周后只觉满脸涨红,一时间鄙视,羞辱,愤怒,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上心头,这般欺君负义的无耻狂徒,她胸部起伏不定,呼吸急促。 吴英雄见她身子微微发抖地站在当地,居然说不出话来,以为周后好容易得脱大难,心绪激动难抑,毕竟男女有别,为避人闲言闲语,见礼之后,便温言道:“国后舟车劳顿,请先好生安歇。”说完打手势让仆妇将周后带到内院,早有丫鬟通知了黄雯,她自会好生地安顿照顾周后。 周后走后,王侁笑道:“吴兄金屋藏娇,可喜可贺。”见吴英雄眉头微皱,便掉转话题道:“吾所答应的条件都已办到。圣教在岚州设立祆祠,广传教义一事,吴兄是否愿意遵守前诺。” 吴英雄道:“只要不违反律例就成,不过像前朝那般给各种寺庙、祭祀免税可不成。”他说的朝廷律例乃是此时沿用前朝的《唐律疏议》。 王侁心头大定,暗骂吴英雄贪钱,淡淡笑道:“这个自然,那侁就代一方信徒谢过吴兄。”二人相视而笑,不知为何,王侁心中有些为没有在皇帝面前为吴英雄辩护而懊悔,离去的时候,拱手道:“今日入城时听闻吴兄在岚州主持授田之法,乃是有利民生的善事,只是此等收拢民心之举当由仁君为之,人臣为之则干犯大忌,吴兄,慎之啊!” 吴英雄听他语意忱挚,心下微动,拱手谢道:“秘权,多谢。”抬眼望着空空的街道,叹道:“只是人生如白驹过隙,若是左顾右盼思前想后,只怕终老也干不成几件事情,吾现在是日暮途穷,不得不倒行逆施啊。” 王侁闻言不禁莞尔,笑道:“你若是倒行逆施,那天下诸侯,岂不是在以头抢地。”二人皆是大笑,王侁又道:“吴兄,倘若有日我们分属敌对,可还当吾为友么?”吴英雄慨然笑道:“各为其主,但吾始终当你是朋友。秘权,保重。”王侁亦觉得自己有些婆婆妈妈了,拱手而去,吴英雄为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中兴圣教,乃是救天下万民的事业,岂能这般,吴兄说的对,人生苦短啊。想着想着,脚下脚程加快,对于在岚州建立祆祠,他居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厢旧友离别,内院却是姐妹相见。周后乍见吴英雄时已然吃了惊吓,再见黄保仪便更加惊疑不定了。她原以为黄雯已在乱军中遭遇不测,谁知她安然在这岚州城里,而且适才那仆妇还称她“主母”! 周后虽然长居深宫,但心思却是极其灵敏的,从前厅到后院,短短百余步间,便猜测吴英雄已成这一方之主,大概和藩镇差不多,要不然也不会有人甘冒开罪宋皇的风险将自己送来讨好他。而这仆妇称黄保仪为主母,那就是说黄雯已经从了吴英雄。按照礼制,黄雯进位保仪之后已算得蔡煜妃嫔,这吴英雄居然不顾君臣上下之礼,**妃嫔。在宫中之时周后与黄雯情谊甚好,否则也不会冒着分宠之忧,在众多宫女当中唯独将她荐举为妃。她心中先入为主的不愿认为黄雯与吴英雄早有私情,只道是吴英雄趁着金陵陷落兵荒马乱之际抢掠美女所致,此刻眼见黄雯眼角眉梢都有羞意喜意,只怕已经对这奸贼倾心。 黄雯见着周后,俏脸微红,检衽道:“黄雯拜见国后。” 周后强忍眼泪,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江南沦陷,你我都是劫后余生之人,国后二字再勿提起,只以姐妹相称即可。” 黄雯点点头,她原本担心周后责怪自己与吴英雄私奔,却见她如此体谅,却不好解释了,只能轻声细语的嘘寒问暖,就如当日在金陵皇宫之中一般礼敬对待周后,谁知这样反而惹起周后的故国之思,思及爱郎蔡煜沦落汴梁为阶下之囚,生死未卜,自己又身不由己的陷在吴英雄这奸人之手,不由暗自饮泣。 霜降之后,日子一天冷似一天,虽然还未下雪,只要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开始侵入中国北部,对农业时代的人来说,肃杀而残酷的冬天就正式开始了。岚州城里,刚刚分到田地的民户们开始自发地制作一些简易的农具,有些心急甚至已经开整理土地,与往常北地深秋的落寞阴沉不同,岚州城充满着蛰伏许久的活力。 不管是军户还是民户,都对未来充满着憧憬,甚至忘记了岚州不过是乱世怒潮里的一粒沙子,狂风骤雨里的一盏烛火而已,五代末期北方中国已成为各方势力的逐鹿之所,些许惊涛骇浪,轻易便能将岚州这叶扁舟卷入海底。 而此时此刻,一股阴云却不知不觉笼罩在了岚州的上空。 “我们在关中道、河东道诸州都买不到粮食。”蔡斯愁眉苦脸地对吴英雄汇报道,“那些大粮商明明有货,可一听说我们是岚州的人,就不卖了。”这时代的绝大多数商人是被官府所严密的控制的,尤其是粮商,宋国对整个北汉实行经济封锁的政策不说,就连汉国内部,刘继元决定羁縻岚州,早已和吐浑军结怨的丞相郭无为立刻传令各地官府,严禁粮草流入岚州,不但如此,连靠近岚州的几个县府都将多余的粮草押送晋阳,以防岚州军出兵抢掠,同时将刘继元裁减岚州军一半粮草的旨意变通执行,照常提供岚州战马所需草料,但粮食却一粒也没有。吴英雄进入岚州时虽然携带不少粮草,但赎回万余汉民后,岚州的粮库骤然吃紧,更别提为明年开春留下种子了。 第132章 客户 “末将也派人到折家、杨家节镇中购买粮草,可这两家节镇所辖州府都是民少军多,民间没有存粮,而军粮,则需要大人与折杨两家商量相借。”蔡斯看着紧皱眉头的吴英雄,心中很不是滋味,吴英雄将购买粮草这等重任交给他,谁知自己无能,最后还得让大人出面向他人讨要。 “好吧,我会修书向折杨两家借粮。”吴英雄点点头,看着转身退下的蔡斯,心念转动,又将他叫住道:“同时联系朔州契丹,就说我岚州已经准备好尚欠赎回汉民的黄金,还要再向他们购买一批越冬的粮食。” 十日之后,分别来自代州、府州的消息证实了吴英雄的担忧,刘继业和折御卿都对岚州的粮食危机表示遗憾,他们虽然是节镇,庇护个把亡命江湖的江洋大盗没有问题,但忤逆朝廷羁縻岚州的旨意就很困难了,府州和代州的粮草也全仗着朝廷支应,若是朝中知道他们私下将军粮借给岚州,估计明年杨家军和折家军就要陪着岚州一起饿肚子了。 折御卿和刘继业在回书中解释了不能借粮的原因,同时各自委婉地建议岚州最好向宋国或者汉国的皇帝作出某种臣服的表示,换取朝廷的谅解,毕竟边境节镇的命脉都扣在朝廷手中。 “让全城民户从明日开始出城收集野菜。”吴英雄看完书信后,面无表情地对蔡斯下令道,“还有,选取善识牧草的军卒和百姓,画出图形,让民户收集草籽,交给辎重营妥善藏好。将尚欠朔州契丹的黄金全部交付,同时告知他们,我岚州除了粮草外,还要购入大量牲畜。”心道,今年冬天缺粮,留不下粮食种子,明年开春,说不得要种草养牛羊了。 岚州的民户目前基本处于军管之下,当天下午,万余民户就出城挖掘鼠粮,收集野菜和草籽,为了提高民户的积极性,每个民户的口粮由两升减为一升,其余的就由自己挖掘的野菜和鼠粮代替,上交一合牧草草籽则可在辎重营领取一个馒头。对这等待遇,众民户倒是毫无怨言,毕竟世上没有白吃的饭,岚州军能够每天发放一升口粮在他们眼中已然是做了天大的善事,只需熬过这个冬天,开春万物萌发,怎么着也能在野外找着东西吃。 为防止民户们在城外生事,左军统御辛古正带五十骑卒在城外巡视,行至一处,人困马乏,便在一处树林中歇息,军卒们一边喝水,吃着干粮,一边饶有兴味的看着外面山坡田地里的一个的女民户挖掘鼠粮,他们看得到林子外面的情形,山坡上的人却看不到林子里面,山坡上风很大,吹动那女子裙裾飞扬,显得身形窈窕,让众军卒看的饶有兴味。 此刻朱惠兰正跪在不远处的坡地上,用削尖的粗树枝小心翼翼的掘开一个鼠穴。她是个女流,竟土那日虽然靠着城门近,但脚力远远不如男人,只争得了一块离岚州城较远的薄地,不过面积倒是很大,地里有好几个鼠穴。老鼠这东西比人聪明,秋天总能找寻到不少粮食和果子储藏在地洞里。 刚开始的时候朱惠兰和所有其它女性一样,非常害怕鼠类,更不要说挖掘鼠粮。她只是出城收集野菜和草籽,可时近深秋,草木凋零,可以食用的野菜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有,也被那些捷足先登的男丁给挖光了。每天一升粮食,连粥都喝不饱。有一天,她看到有一个民户挖开一个很大的鼠穴,除了有几只老鼠的幼子之外,粮食和野果子居然装了小半个布袋。望着那沉甸甸的布袋,朱惠兰横下一条心,也开始挖掘鼠粮,一边挖,一边胆战心惊的害怕老鼠突然从洞穴里面跑出来,不要说咬伤自己,就是想象那毛茸茸的样子,感觉鼠穴中有双黝黑晶亮的眼睛在憎恨地盯着自己,朱惠兰就觉得浑身打冷战,好几次想要放弃,可腹中饥饿迫使她坚持了下来,一点一点的继续挖掘,汗水顺着额头淌下,一颗一颗落在冰冷的大地上。 想象中的硕鼠终究没有从鼠穴里冲出来,而是从另一个洞口悄悄地溜走了。面对人类力量上的强大,老鼠只能躲避。望着田鼠满满的粮仓,朱惠兰欢呼一声,快乐的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身后却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小娘子挖得鼠粮,是否应当交给这地的主人。” 朱惠兰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男民户,手里提着一只空空的布袋,恶狠狠的盯着自己脚下那个挖开的鼠穴。她当即反唇相讥道:“这块地本就是是老娘的,你在这里冒充什么?”下意识的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树枝,想要将那人吓走。 那人却腆着脸皮笑道:“小娘子如何这般见外,你我不如合作一家,哪分什么彼此?”说着说着,目露凶光,居然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朱惠兰不想他居然要用强,只得忍气吞声的退后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将鼠穴里的粮食全部放入他手中的布口袋里。谁知这人将口袋扎紧之后,居然还不肯走,反而又朝前一步,嘿嘿笑道:“小娘子怎地独自一人出城觅食,不如我俩做个伴如何?”说着说着,居然把手伸过来就要搂抱。 朱惠兰暗暗后悔不该孤身出城,心念一动,又退后两步,高声道:“你再这般胡搅蛮缠,我家男人知道了,可要拿刀子和你算账!” 那男子见她面色凛然,若有所持,一时迟疑着不敢上前,朱惠兰怕他侵犯自己,只紧紧握住树枝挡在身前。那男子想了一会儿,笑道:“小娘子莫不是在哄我,你若是有男人,怎舍得让你这样的小美人儿孤身出来?”朱惠兰却见惯各色人等的,听他这话,知他心头已然信了三分,便冷笑道:“我男人是吃军粮的,今日当值,他手底下有好几十个汉子,个个长得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你若敢胡来,定叫你死得难看!”风尘女子最善作伪,要么怎骗得欢客高高兴兴奉上银钱,那男人吃她这一吓,到真信了七八分,眼下岚州民户尽数被军卒严密控制,得罪了军官眷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眼下就要入冬,便是横下一条心逃离岚州,恐怕只有冻饿而死一途。 第133章 注意 他心下怯了,脸上便堆着笑,连声说:“误会,误会。”转身要走。谁料朱惠兰却不依不饶的喊道:“站住,你抢了老娘地里的粮食,难道就这般溜走?”男子回头看她叉腰站着,气势汹汹,全无刚才那般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道这妇人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岚州城里就这万余民户,她若是不依,自己还真躲不开,只得讪讪将口袋里的鼠粮倒回原地。 那坏人走远后,朱惠兰方才长吁一口气,蹲下身子小心的将这些得来不易的鼠粮装入自己缝制的布口袋里,刚才受了惊吓,浑身发汗,此时一阵秋风吹过,不禁冷得瑟瑟发抖,她把这小半袋粮食紧紧搂在怀里,忽然无限的委屈、酸楚一下子涌上心头,无法抑制,平日泼辣刚强的外壳瞬间崩溃,居然就蹲在这寒风凛冽的山坡失声痛哭起来。 刚才那男子强抢鼠粮的情形被这些军卒远远看在眼中,众军都笑嘻嘻的打赌那男子会不会得陇望蜀,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奸,打算先看戏,在最后一刻出现将此人绳之以法,谁知那女子居然厉声喝退了奸民,还迫使他退回鼠粮,惹得众军都啧啧不已,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居然将这泼皮降服。最后看见朱惠兰蹲在地上哭泣,众军卒都嬉笑着说这女子得回粮食,定是欢喜得地失心疯了,辛古此时却认出这个女子乃自己治下的民户,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明的感觉。 这日傍晚,吴英雄收到韩德让从朔州送的回信,韩德让已经完全压制了朔州契丹各部,耶律石烈服毒自尽,收到吴英雄的请求后,韩德让给他出了个主意,由于受宋国连年征伐,北汉朝廷存粮亦是告竭,便向契丹接粮,契丹也答应从幽云十六州调拨一批粮草暂借,韩德让将粮车行进的路线告诉吴英雄,并说自己已经跟押运粮草的辽国官吏打好招呼,如果岚州军在半路上拦截粮草,就让他们自取,反正最后都算是北汉朝廷跟契丹借的。和韩德让的回信一起来的,还有契丹牧人赶来的五万口羊,草原上大量的牲畜是无法过冬的,不如卖给汉地,所以韩德让给出的价钱十分便宜,一口羊450钱,如果吴英雄愿意,他能够帮助岚州在入冬前收集超过五十万口绵羊,值钱二十万贯,这群五万口羊是韩德让展现的诚意,若是吴英雄不愿再买更多羊口,那就算是他个人送给吴英雄过冬的礼物,不收分文。 收到韩德让来信后,吴英雄旋即聚将议事。 自从军卒领民制度建立之后,校尉治下都有好几百民户,倘若按吴英雄所言,一名军士最高可以领有二十户,那校尉治下民户则将高达万户,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万户侯,在辽在宋,简单沙场浴血的军汉,都不可能搏出这般富贵的前程,所以连同原来吐浑军出身的在内,各级军将都起了自效之心,把自己的利益和岚州视为一体,议事的时候也格外用心。 “朔州契丹此策甚是阴毒,存的是离间我岚州军与朝廷之关系,坐山观虎斗的打算。”锦帆营校尉郭年附和蔡斯道。 “正是,私劫军粮,形同叛逆,大人还请三思啊!”史恭达面色焦急地躬身秉道。 横阵营校尉石元光沉吟道:“这契丹人的粮草,乃是毒饵,不如让末将联系族中行商,看看能不能想法购置一批粮草。”他出身粟特商人世家,一直和粟特商帮保持着联系。 吴英雄眼神一闪,问道:“耗时几何,可有成算?” 石元光面露难色道:“只需达成协议,用飞鸽传信,次日便可在异地购粮,可眼下朝廷和宋国都严密封锁岚州边境,要将大批粮草输送过来,却是难办。”岚州近两万人口,过冬的粮食不是小数,粮车行迹绝无可能瞒过宋国和汉国。 锦帆营校尉郭年叹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众校尉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辛古、萧九、蔡斯等心腹重奖也皱着眉头沉吟。摆在面前的问题又变成了一个,契丹人的毒饵,吞,还是不吞? 见蔡斯若有所思,吴英雄问道:“蔡校尉,可有良策?” 蔡斯抬头,感慨道:“末将驽钝,没有计策。朝廷何忍,居然以猜度而欲置我岚州数万军民于死地!” 辛古笑道:“若不如此,那就不是朝廷了。”他跟吴英雄坦白了当年那桩祸事以后,整个人都卸下了包袱,话也比以前多了。 萧九也拱手道:“大人,他不仁,我不义,既然朝廷掐我等的脖子,我等取回岚州该得的军粮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人兴兵来犯,岚州上下齐心,与他拼了。” 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七千兄弟,数万民户,视岚州如靠山,如父母,既然眼下有条路能让大家不挨饿受冻,那就算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说不得也要闯上一一闯,我意已决,陌刀营、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射雁营、横阵营、黑云都由萧校尉统领留守岚州,牙军营、骠骑营、锦帆营、白羽营、驰猎营、踏燕营、高蹄营、解烦营、辎重营随我择日出征取粮。” 众将轰然领命:“是。” 五日后,岚州军在天色未明之前开拔出征,于伏仁轨率白羽、驰猎两营轻骑为前卫,史恭达率高蹄、解烦两营骠骑为后卫,吴英雄自领五营为中军,大军逶迤前行,过卢吕山,渡汾水,因为韩德让早有安排,岚州军通过契丹人控制的楼烦关,沿着辽人控制的长城一侧沿线,在辽境潜行至雁门关外百里之地,恰好遇上了契丹粮队,送粮官萧轸乃是韩德让心腹,见吴英雄依约率军前来,便满脸堆笑着用汉语说道:“吴将军果是信人,不枉韩大人信重,这批粮草正好相助吴将军这等英雄好汉成就大业,若是给晋阳那些鼠辈当真可惜。”契丹人汉化已久,这些客套话说起来,比那汉人还要顺溜,颇有后世北京城里八旗子弟一口京片子的风范。 吴英雄拱拱手,笑道:“萧兄过奖,岚州此来不过是取回应得的军粮而已,剩余粮草,还需萧兄继续押送到雁门关交割。”行前他和众将商议,宋国疲敝北汉之策不断侵扰下,河东道百业凋碧,晋阳确实乏粮,若此次岚州当真截下全部粮草,势成骑虎,缺乏过冬粮草的晋阳朝廷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讨伐岚州。上策莫过于有节制的取回足够岚州军民越冬的粮草即可,剩下的还让契丹军交给雁门关汉国守军,如此则岚州与北汉朝廷之间尚有缓冲余地。现在晋阳兵不过五万,夹在契丹大宋两强之间,若非当真急了,也不至于分出一半兵力讨伐岚州,这也是晚唐五代节镇和朝廷的相处之道,各有底线,各有忌惮。不过岚州军此次取得的粮草也并非以应得的军粮为限,而是足足两倍,用吴英雄的话说,兵部拖欠多日军粮,需要算点利息。 萧轸脸色微变,旋即笑道:“吴将军真乃深明大义,如此英雄,居然遭汉人朝廷猜忌,当真令人扼腕。我家贵人私下里也为将军不平的。”说着凑过来低声道:“韩贵人有言,若是有天南面容不下英雄,幽云十六州将军可任择一地为歇马之处。” 给你家做看门犬么?吴英雄心中微哂,笑道:“替我谢过韩大人。”也低声对萧轸道:“这次萧将军雪中送炭,岚州上下同感大德,些许玩物不值几个钱,已经交给将军亲随,不成敬意。” 萧轸原本因为吴英雄不肯取走全部粮草而生出的些许遗憾,听了这话后便抛诸天外了,待吴英雄大军取完粮草与契丹人分道扬镳,萧轸有些期待地开开亲随递过来的小巧皮箱,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箱子里装满来自西域奇珍异宝,皆是贵重之物,此乃吴英雄命石元光专门按照契丹族贵人喜好准备的礼物,价值不菲,萧轸心中暗赞,这吴英雄出手大方,不愧是韩大人看重的人物。 第134章 明白 岚州军欢天喜地押运粮车折返,有了这批粮草,数万军民安然过冬不成问题。吴英雄策马行在牙军营中,也是面露微笑。 行出数个时辰,眼看快到楼烦关,却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众将脸色转阴,心道莫不是辽人出尔反尔,派军兵赶上来追杀。各营校尉不待吩咐,将粮车聚在一起由辎重营看护,牙军营、锦帆营布阵掩护辎重营,三千骑兵更在步阵前结成骑阵,对着来路严阵以待。 草原上一马平川,追兵来势极快,不多时已在里许之外驻马列阵,看旗号是代州建雄军,竟为了这一批粮草追到辽国境内。 虽然追兵也是大约三千骑,但见识过建雄军惊人战力的吴英雄可不认为自己这四千多步骑在刘继业面前能够全身而退,可回头望望粮车上那沉甸甸的粮袋子,吴英雄又舍不下就此弃车退兵,这韩德让抛下的毒饵,可当真诱人啊。 建雄军列阵完毕,也不急于进攻,而是一边歇养马力,一边派了军使驰到阵前,大声喝道:“岚州团练使吴英雄可在,刘大人相请阵前叙话。” 眼看建雄军亦不想挑起冲突,吴英雄心中微定,他伸手拦住欲随他往前的蔡斯,单人独骑行至两军中间,未几,刘继业也独骑上前,两人就这般在军前相会。 “吴英雄,你好生莽撞!”刘继业便先出声斥责道,“勾结契丹,私劫朝廷粮草,你是想造反作乱么?”他年过四旬,与吐浑军上任指挥卫氏兄弟较好,吴英雄与刘延昭平辈相交,此刻便如长辈斥责不争气的后辈般毫不客气。 吴英雄面有惭色,拱手道:“刘节度,朝廷断我岚州军民冬粮,德无奈出此下策,倘若不然,岚州今冬怕不要饿死上万人,望刘节度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岚州军民一条生路。”他只能依据后世评说,赌刘继业有爱民之仁,不会对岚州民户见死不救。 刘继业在接到他借粮的信函之后,也曾好生踌躇,最终还是因为朝廷严令没有借粮,为此一直郁郁,今日率军在雁门关前接收辽国借予北汉的冬粮,点出数目不够,那辽将萧轸若无其事地说岚州军在半道已经领了一批。闻听此事,刘继业当真又惊又怒,惊的是吴英雄居然做出如此跋扈之事,与晚唐节镇何异,怒的却是他勾结辽人,岚州军在长城之外劫粮,若说和辽人并无约定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见押送粮草的辽兵都衣甲完整,萧轸也心平气和,不似动过武的样子,更坐实了刘继业的猜测,他大半生都率兵保护边境汉民,和党项、契丹部族交兵,最恨的便是汉人为虎作伥,投靠异族杀戮同胞,因此匆匆点起三千精骑往前急追,终于在楼烦关前追上了岚州军。 “岚州乏粮,大可另谋他策,契丹胡虏窥测中国久矣,害我汉民无数,你可知犯了通敌之罪?”刘继业盯着吴英雄,毫不客气地斥责道。 吴英雄苦笑一声,解释道:“刘节度,岚州若能从他处获得粮草,绝不会干犯朝廷大忌,擅自劫粮。既然朝廷跟辽国借的粮草,我为什么借不得,岚州军上下皆是大好男儿,此次领用的粮草,乃是朝廷拖欠我岚州的军粮,与契丹并无任何不可告人的勾结。既不曾答应助纣为虐,也不曾让出一寸汉土,一个汉民。”他这番话说得颇为诚恳,心道刘继业你若是不信,就算你是民族英雄,岚州军上下为了不饿死,也只得与你一战了。 刘继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半晌无言,长叹道:“你手下的,尽是我中国的好汉,若是岚州、代州两家交兵,白白让外人看了笑话,你可明白?” 吴英雄点点头,承认道:“吾也知这是契丹人二桃杀三士之计,只是,望刘节度体谅岚州军民苦衷。” 见他坦率承认,刘继业也信了岚州尚未投靠契丹,只是为了生存铤而走险罢了,同为节镇,他原本心中颇为同情岚州,沉思半晌,便道:“此事就此作罢,可一不可再。”吴英雄还不及道谢,他又沉声道:“吴英雄,长清兄对你都甚是期许,望你不要负辜负他,也不要辜负跟随你的这许多大好男儿。”长清乃是已故吐浑军指挥使卫倜的字,此人与刘继业同为北汉禁军重将,交情匪浅,去世前将吐浑军托与吴英雄。 吴英雄拱手道:“德虽才德浅薄,但无时无刻不敢忘记自己乃是一个汉人,绝不做为虎作伥,出卖故土同胞之事。” 刘继业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如此便好,倘若你食了今日之言,老将就算磨光十指,也要亲手砍下你的首级,祭奠我长清兄在天之灵。”说完不待吴英雄回答,拨马驰回阵中,杨家骑兵随他转身离去,大军逶迤在秋风草原之中,透着一股子豪气,又透着一股子苍凉。 吴英雄立于当地半晌,才驰回阵中,吩咐整队开拔后,策马默默沉思,杨无敌语重心长的话语,仿似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吴英雄率军押运着大批粮草返回岚州之时,恰逢傍晚,外出砍柴,挖掘野菜,鼠粮的民户大都回到城中。见有大队粮车入城,军户民户都异常欢欣鼓舞,虽然校尉们可以隐瞒了岚州乏粮的事实,但哪处节镇又不缺粮,岚州平添一万五千多民户,虽说每日只领一升米,加起来也是庞大的数字。大家平日里都有些忌讳谈及越冬粮草的话题,眼见有大批粮草入境,个个喜笑颜开,更有多嘴的军户将朝廷克扣,指挥使等干犯大险从契丹人手中劫粮的事情传开,众口一词,视岚州为父母,视朝廷为陌路。 粮草入库,吴英雄却顾不上喘了口气,回到指挥使府坐定便吩咐众校尉道:“这些存粮须得节省支取,民户们的口粮暂不增加,另外,购自契丹的羊口将要陆续送到,城中每户可以分三十头羊,但不可私自屠宰,吾打算一半留到明年做种用,立刻着各民户出城打柴打草,另外,各营组织民户修葺羊舍,做羊群过冬之用。”他细细交待了羊舍的建造规制,并让蔡斯负责监督各营,若是越冬的羊群冻死饿死超过一半的,校尉便要受责罚。 此时塞外各族牧民均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牲畜越冬冻饿而死的甚多,而内地汉民则日益依赖农耕,并不大规模饲养牲畜,吴英雄打算采取大规模舍饲的方法,先尽量提高羊群越冬的成活率。这地方长期战乱,地多人少,正适合半农半牧。民户除了种粮食之外,多种牧草,以此提高肉食在岚州军民食物中的比例。 第135章 规划 众校尉得令后便下去安排,吴英雄又叫来正在奉命筹备匠作营的百夫长蔡简,那些工匠虽然挂在辎重营底下,但负责管理工匠的蔡简却是牙军营的都头。萧九极为知趣的不干涉匠作之事,心知吴英雄重视,便全力支持蔡简筹建匠作营。蔡简秀才出身,在常州守城战时从军,很快便被吴英雄选入牙军,他办事尽职尽心,又入了兄弟会,被当吴英雄视做心腹,打算匠作营成立便拔擢他为校尉。 “这些日子军中开支甚多,需要匠作营研发一些奇巧之物生财。”吴英雄看着蔡简缓缓说道,“吾有一法,将牛、羊、马的骨头磨成细粉,掺在陶土中烧制瓷器,用高温素烧,再用低温釉烧,出来东西号称‘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运到汴梁和西域,想必能换不少银钱。你先安排有经验的瓷匠试制此物吧。” 蔡简默默地听吴英雄说着骨瓷的制法,努力将一字一句都牢记在脑中,有不明白的,事后再和匠户中的七个窑师推敲,这也是吴英雄取他掌管匠作营的地方,蔡简会几乎是盲目地全力以赴的贯彻吴英雄哪怕是异想天开的各种意图,不打任何折扣。他秀才出身,心思慎密,如何选人用人,如何保密等细枝末节,已不用吴英雄再多提起,他若是自己不注意这些,那也没本事做匠作营的校尉了。 现在的岚州体制,虽然有诸多不是,但有一点和其他中原州府不同,那就是从上到下如臂使指的执行力,这颇似后世国朝的建设兵团,指挥使一声令下,万余民户立刻没日没夜地在城外赶建羊舍,打草伐柴,争取要在大雪落下之前将羊群越冬的各种准备做好。见各项工程进展顺利,指挥使府也令辎重营为工地上的民户们每日准备两个热馒头,让他们可以出更多的力。 辛古带领骠骑营民户修筑的羊舍在城西,他原本是契丹人,对羊群的习性也还了解,吴英雄细细解说羊舍构造之后,别的校尉还要再下来请教旁人,辛古却大致领会了指挥使的意图,他也不去奇怪指挥使为什么会想出这个法子帮助牲畜越冬,就好像吴英雄不奇怪他居然杀了个皇帝一样,当即带领骠骑营的民户在城西选了一处好地开始兴建起来。 指挥使府有军令,除了作战修筑工事,部队内勤以外,任何军官不得强迫军士服劳役,吴英雄立下此条军规是怕军官们役使军士,导致军队战斗力如同后来宋朝的厢军一般,经商做工到在行,打仗就稀里哗啦,何况过多劳役不利于培养尚武精神和军队特有的荣誉感。 但堂堂左军统御辛古除了监工之外,亲自卷起袖子和民户们一起搬石掘土,骠骑营的百夫长,十夫长和军士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只能追随其后。骠骑营凭空多了数百健壮劳力,其它如张二、蔡十八、孙狗子、朱蕙兰等骠骑营治下民户,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军士大人也干的吭哧吭哧,自然也不敢偷懒。骠骑营负责这座羊舍的施工也是又快又好,多次得到挨个巡视工地的吴英雄的赞许。 朱惠兰到此时才知道这东家原来有莫大的权势,据其它民户说,城里除了指挥使大人,官儿最大的就数这个一时和气,一时凶恶的辛大人了,看其它的军官对他都毕恭毕敬,若是谁对他稍有冒犯,立刻吹胡子瞪眼睛,好似当真要拿刀将别人劈了一般,小妞儿心中就暗暗打鼓,计较着就算明年秋收这人忘了来收租子,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给他送到府上为好。 北地入秋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众民户大都衣衫单薄,凛冽寒风一吹,没有不浑身发抖的。 “蔡大哥,这指挥使莫不是发疯,好好地叫人给羊儿建屋子住,程式比咱家原先住的草棚子还要苛刻。”张二打着哆嗦抽着鼻涕,对身边的蔡十八抱怨道,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没日没夜的干活儿了,修羊舍,打柴,割草,在骠骑军士卒的监督下,民户们的辛劳程度已经不下于在契丹做奴隶,虽然骠骑军的士卒不会拿鞭子抽他们,但那凶狠的眼神,和拳打脚踢的威胁都是实实在在的。关系着指挥使的大事,民户自然也不敢因为这些个去向护民官抱怨。 “嘘,”蔡十八警惕的向四周望望,见没有军卒在附近,方才斥道,“你吃不得热馒头,发昏,不想活啦?” 孙狗子愁眉苦脸道:“馒头是不错,可这般冷天,又要下力气,吃下去的都化成热气儿飘走了,还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看看左右,鼓起勇气道,“我宁可每天喝稀粥,也不想受这份活罪。” 蔡十八有些鄙夷地看着孙狗子,“哼”了一声,道:“也不看看你每天喝的稀粥是谁给的,难道你还想被送到北边去?” 他这话吓得孙狗子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在塞北过冬天,天晓得能不能活到明年春暖,孙狗子想了想,认命似叹了口气,跟着蔡十八拿木板继续往修了一半的舍墙上覆灰泥。这羊舍地势高燥、向阳,地板高出地面足有七寸,石砌院墙外敷灰泥,房顶上面盖着厚厚的干草,圈栏、隔栏、圈门、饲槽等一应俱全,院墙内还有羊儿放风的空地,吴英雄甚至还在在羊舍旁设置壁炉,预备万一气候至寒的时候,便烧柴为羊舍保暖。修筑得当真比一般佃农的茅棚还要考究。蔡十八有些嫉妒地看着在一旁监工的泥瓦匠赵福,这人也配叫匠作,还神气活现地在工地上指指点点,骠骑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军汉从上到下对他都客客气气,蔡十八这时已经知道匠作们的口粮和普通军士一样,若是有好手艺的,待遇更好。作为一个铁匠,蔡十八天生就对泥瓦匠、木匠、篾匠,石匠、织工,裁缝这些个种类的匠户有一种蔑视,马儿还分好赖呢,在蔡十八的心目中,铁匠就是一切匠户中最有用,最难学的,可是,现今他这个祖传三代的铁匠居然被一个不知哪里出师的泥瓦匠呼来喝去,蔡十八心里涌起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只是他不知道,这就是一个技师天生的骄傲,虽然这种骄傲被官吏和儒士百般压制,但仍然深深的存在于有一门“有用”的手艺的匠人心中,这是烙在他们的骨头上的骄傲。 第136章 羊肉 朱惠兰如今已不把自己当做是女人了,她和男人一样搬石头,砍柴,夯土,她几乎忘记了十七岁以前学会那些扭动腰肢,弱柳扶风般的淑女姿态,顾不得擦手,她会拼命挤开人群从火头军的大藤筐里抢到属于自己的馒头。如果有谁敢占她便宜,她会像个男人一样举起石头砸过去。眼下她正吃力地挑着两筐土石一步一步往前挪步。 为着公平起见,辛古将治下民户分为五班,分别做运土石,垒墙,砍柴,打草,掘鼠粮五样劳作,其中掘鼠粮最轻松,而且挖到的鼠粮都归民户自己所有,军卒们也不屑于在这里面抽取三成,而搬运土石则最累,一个壮汉也要吃不消。 虽然那些监督的军卒看朱慧兰是女流,没让她将箩筐装满,朱慧兰已然十分吃力了,她腰肢本来纤细,圆圆的肩上挑着一条被压成弓形的扁担,宛如一座不稳的天平般晃来荡去,叫旁边的人都捏把汗,远远地避开,生怕那装满土石的箩筐一不小心便砸着自己。岚州仅有的四千多健妇大都几乎在一个月之内找了男人,这些重体力的活儿,自然由那些抱得美人归的男子汉替班承担,而朱惠兰却自家知晓自家事,青楼女子,洗衣院,这个腌臜身子还嫁得人么?就算男人不嫌,她却对那男女之事深恶痛绝。倒不是要做什么贞洁烈妇,眼下一个人有个小屋子住,虽然寒冷,却睡得安稳,不再受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无休无止的折腾,对朱惠兰来说就别无所求了。所以尽管说亲的人踏破门槛,她却只是不允,时间久了,求亲的人也便不来了,只是她一个孤身女子,便要承担原本是男人做的苦工。 为了防止积水,羊舍修筑在一片山坡之上,朱惠兰使出浑身力气,颤颤巍巍担着土石往坡上走,忽然脚下一滑,吃不住劲就要摔跤。人挑着重担摔倒,最是容易扭着腰腿,又是上坡,筋断骨折也有可能,霎那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没半分力气稳住身形,正在这时,身后却有人在她肩上扶了一把,虽然那一扁担沉重土石收不住势散落在地上,朱蕙兰却没有跟着倒下去。感觉一只宽厚的手掌在稳稳掌住自己肩膀,另一只手扶在腰间,已经许久没有过男人的朱惠兰不禁满脸通红,往前半步脱出那男人掌握,转身一看,却正是自己那军汉东家。她一个女子在大堆男人挑夫当中,早被辛古看在眼中,暗暗留心,果然在她上坡的时候,及时出手施救,她红脸闪身,辛古也知这是汉地男女授受不亲的习惯,倒不是讨厌自己。 “奴家谢过军爷。”朱惠兰头也不敢抬,检纫道谢后,慌慌张张地拾取散落在地上的土石,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怕见这个东家,而且每次见到他都没有好事,难道当真是前生的冤孽,想到冤孽,她俏脸微红,更加不敢抬头看那个人,心中暗暗有些不明所以的悲怆。 她力气虽小,手脚却甚是麻利,不多时便以将那些散落土石尽数装入箩筐之内,轻轻矮身钻入箩筐之间的扁担下面,紧咬着嘴唇,用力起身,咦?怎么没有往常那般吃力,朱惠兰还有迷迷糊糊,正待往前挪步,却发觉扁担已牢牢的被辛古托在手里,这人当真有一股蛮力,双手一伸,居然将这差点把她腰杆压断的扁担托在了空中。 “这搬土石的重活,我替你做了,你且去寻找些野菜鼠粮吧。”辛古黑着脸,沉声道,轻轻巧巧地将扁担放在自己肩上,这点负荷还不如全身铠甲重,足底生风地大步往山坡上走去,只留朱惠兰怔怔站在半坡之上,任凭微风轻轻拂动她的发丝。 这天恰逢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预示着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期就要来临,为了激励众军民赶在大雪落下之前完成建设畜舍,积储草料的工作,吴英雄特准各营宰羊二十只,欢宴一晚。 骠骑营因为工程进度比别的营头更快,辛古早早命令停了劳作,军民合计一千多口围坐五个圈子,架起十口大锅,由辛古操刀,把绵羊剥皮洗净,十只剁成大块羊肉,和着白天民户采摘的野菜,再加上各种香料炖成羊肉香锅,另外十只则用两头削尖的木棍穿了放在火堆上烤全羊,辽国御厨出身的辛古亲自指导军卒调味,将二十只羊弄得当真是香气四溢,流于四野。羊肉最能驱寒,军士和民户们在寒风里辛劳多日,聚在烈焰熊熊篝火边上,闻着香喷喷的羊肉味道,身上也觉得暖融融的,倒也不觉的辛苦了。 “大哥,”孙狗子将一大块羊肉汤盛好端给他的东家军士,那军士名叫阎皋,乃江阴人氏,笑呵呵地接过汤碗,赞道:“咱校尉的手艺那是没得说,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读书人说什么来着,君子远庖厨,放屁!”见孙狗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这晚肉汤,骂道:“馋了吧,弄你自己的去,叫辛校尉看到民户服侍军士,你存心叫我挨骂是吧?”说着作势要踹,那孙狗子便如奉了皇命似忙不迭拿着自己的碗去盛汤了,阎皋微笑着看着他点头哈腰而去的背影,呷了一口喷香的肉汤,心里那个美呀。 另外一边,朱惠兰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块烤好的羊肉,焦黄的肉皮上撒着细细的盐粒、孜然和胡椒粉,太香了,她轻轻咬一口,烫,许久没有吃肉,忘记那层油皮封住了下面的热度,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烫出一个火泡,朱惠兰忙不低地将这块羊肉吐到手心里,看看四下里没人注意,吹凉以后又放入嘴里,细细地咀嚼咽下。辛古正得意享受着手下百夫长们没口子的恭维,忽然一个指挥使亲卫找了过来:“辛校尉在哪里?”“某家在此,指挥使找我何事?”辛古是牙军校尉出身的,认得这个亲卫叫做黄铉,是个读书人出身的,叫住他问道。 “指挥使大人请辛校尉进城共宴!”黄铉此言一出,众百夫长皆是欢喜赞叹,都道指挥使大人对辛校尉居然如此信重,吃顿好的都不忘把他叫上。 听闻吴英雄相招,辛古不敢怠慢,吩咐几个百夫长维持好骠骑营今夜聚餐的秩序,务必把肉食分得均匀,不可使军民心生怨恨,众百夫长笑着连声答应,催促他快去赴宴,辛古这才离去。来到指挥使府中,见别无旁人,只有指挥使吴英雄、主母黄雯和另一个美貌女子围炉而坐,因为过节,吴英雄将身旁亲卫尽数放回牙军营宴饮,只叫黄铉传辛古过来。 第137章 喝酒 原来今夜小寒节气,黄雯不忍周后独处,特意请她于自己和吴英雄同席共宴,吴英雄打算日后相机救出蔡煜,让他夫妻团圆,因此为防旁人闲言闲语,特意避免与周后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叫辛古一起,免得有心人无端猜测自己有得陇望蜀之心,也保全了周后的名声。 他先陪黄雯和周后随意闲聊,见辛古大步进来,站起身大笑道:“辛兄弟,可算把你盼来了。” “指挥使召唤末将,不知何事?”辛古见别无其它军将在场,躬身问道。这一问却叫吴英雄有些尴尬,他干咳一声,凑到近前,低声道:“辛校尉你是知道的,本将与士卒同甘苦,也已经旬日没有尝过肉味,今天好容易开一次荤腥,不好浪费了上好的新鲜羊肉,特意请辛校尉过来指教,不需你动手,只要在旁边指教便可。”说完引辛古来到一处炭火旁,一条上好羊腿摆在旁边,各色调料俱备,只等大厨烧烤。 辛古不觉莞尔,沉声道:“不如让末将亲自来烤,大人只需相陪主母大人即可。”他虽然是契丹人,久在汉地,也大概知道汉人的上下之分甚严,倒不觉的以大将之尊烤肉是种羞辱,所以有此提议。吴英雄却连连摆手道:“这怎生使得,传将出去,岂不叫兄弟们寒心。”也不管辛古是不是懂得烤肉和寒心之间的关系,强把他推到旁边,自己动手操起羊腿,辛古无奈,只得在旁边耐心为他讲解烧烤之法。 不远处花厅中,黄雯抿嘴笑着观看自己夫君细致的烤着羊腿,周后见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以一方藩镇之尊亲为庖厨之事不说,还眼巴巴地拉来一个大将相陪,这人幸好不是皇帝,若不然还不知怎么被写在史书上呢。不过这世上什么样的怪人都有,晋朝时不也出了在宫中摆摊切肉卖酒的太子司马遹吗。 俗话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有辛古这般大行家在旁指导,吴英雄这羊腿也烤得似模似样,外焦里嫩,色泽金黄,又加上辛古在旁边不时刷上些香料,当真好吃的让人连舌头都要吞了下去。吴英雄将羊腿上的好肉割了四份,分给黄雯,周后,辛古各人一份,自己也留了一份。 府里的仆妇将配菜酒肴端了上来,自己退下,在外面将厚厚的门帘放下,寒气便被彻底隔在花厅之外,铜炉里的木炭烧得很旺,花厅之内竟是温暖如春。 见各人都已就座,吴英雄端起酒杯,对周后道:“国后,此乃末将麾下辛古将军,便是阵斩钱王的那位。”又对辛古道:“这是国后。”辛古一时间还没想清楚国后是怎么回事,见吴英雄对周后执礼甚恭,介绍时便站起身来按照契丹人宴饮时的礼节对这贵妇躬身行礼。周后却有些气愤,男女授受不亲,吴英雄叫他这粗豪大将与我同席,是炫耀,还是恐吓?若不是顾及着这段时日他都没有来骚扰自己,就要作色离席。 吴英雄却不知她心中所思,端起酒杯,黄雯和辛古见他端起酒杯也同时端了起来,只听他沉声道:“岚州清苦,今日难得宴饮,这第一杯酒祝愿陛下早日逃出汴梁奸徒之手,与国后团聚。”说完周后闻言却是一惊,睁大美眸,有些不可思议看着吴英雄,难道自己误会了他不成,见其它三人饮了杯中黄酒,后都凝神望向自己,方觉自己失态,抬手端起玲珑银杯,嘴唇浅浅地啜了一口,这炭炉烧温黄酒,滋味与江南一般无二,让人腹中升起一股暖意,连心神由阴郁而变得轻松。辛古也终于明白陪坐在侧的贵妇便是落难获救的江南国后,吴英雄有意让他知晓周后身份,一则示以心腹,二则日后这方面需要办事则可交托与他。 见众人都已饮过,黄雯站起身来将每人面前酒杯都添满,吴英雄又举起酒杯道:“接下来,夫人,与我同敬辛校尉,辛校尉乃是我吴英雄敬服之人,同袍之义,兄弟之情,来,我们连干三杯。”说完一仰脖子将酒倒入喉内,黄雯随吴英雄陪饮了一杯,又将他的酒杯斟满。辛古契丹马贼出身,是个血性汉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掉,他也不要黄雯斟酒,自己满上,又喝下两杯,眼中全是感动。 周后默默无言地看着吴英雄和辛古对饮,心中也有些许感动,早先蔡煜交往的全是文人雅士,江南先后有林肇仁、皇甫继勋、卢绛、朱令赟等将领,虽得倚重,却不见亲厚。吴英雄与辛古这般称兄道弟的情谊,当年蜀汉先主与关张二将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也不过如此吧。 与辛古连饮三杯之后,吴英雄借着酒意,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对黄雯道:“这第三轮,要感谢夫人,不避艰险千里相随,又助我收拾人心,这满城之中,主母菩萨之名,恐怕比我这指挥使还要响亮。”黄雯给他说的满面含羞,霞飞双靥,端起酒杯浅浅的喝了一口。周后看在眼中,想起当年在金陵旧事,不禁黯然神伤。 吴英雄这三轮敬酒,让周后愁绪暂解,黄雯欣喜娇羞,辛古则不再顾忌上下之分,席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吴英雄和辛古一杯又一杯的相互敬酒觉得不过瘾,便唤来仆妇换大碗,后来又觉得黄酒不够劲,换上了整坛的刀子烧。黄雯则一边和周后小口小口的吃菜,一边聊着些原先金陵趣事,一边颇有意思地听平素沉默寡言的吴英雄和辛古二人大着舌头觥筹交错,周后颇有些无奈地陪坐一旁,听他们的醉话。 “好多天没这么痛快地吃过肉了,奶奶的。”这是喝高了的辛古发了马贼性子,“辛兄弟,你是我岚州左军统御,将来咱们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是契丹人,我是汉人,有什么关系,我们齐心协力,什么大宋天子,什么大辽可汗,都要跪下来求我兄弟。”吴英雄大声道,谁料他这话竟勾得辛古面色黯然,灌下一杯酒,醉道:“真的么?那汉朝的皇帝呢?让我这么多兄弟饿着肚子干苦工,最不是东西的就是这个皇帝。”吴英雄怒道:“到时候叫他青衣小帽,侍酒赔罪!”“辛古嬉笑着道:”好,“脸色一变,又大声道:“皇帝都他奶奶的不是好东西。”吴英雄已经喝高了,醉态可掬地附和道:“对,他奶奶的。”辛古又道:“老辛这一双手,已经砍过一个皇帝,一个王爷了,哈哈哈,手啊手啊,你可真是幸运呢。”说着说着举起那蒲扇大的手掌得意地挥舞,吴英雄接道:“这世上多有称王称霸之辈,老辛,你都给我砍了他们的头。”辛古虎目一瞪,道:“好!皇帝没一个好东西。”吴英雄接道:“想当皇帝的也不是好东西,你把他们的头都砍掉。”辛古又道:“好!”旋即皱着眉头道:“别人好办,若是你有一天想当皇帝了怎么办?”吴英雄喝得醉醺醺的,把头伸到他面前,道:“那就麻烦你,也给砍下来好了。”辛古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道:“大人,你喝醉了!”吴英雄却不满意地大声道:“我没醉!” 黄雯和周后见这二人越说越不成话,都紧蹙双眉,周后暗想,若说他是个奸雄,还真不像,有几个奸雄敢像他这样喝得酩酊大醉,让手下大将把头砍下来,当真荒唐。这辛校尉胆子也太大了,若是哪位帝王,听了你这些醉话,恐怕先掉的就是你自家的脑袋。 这二人对皇帝语出不敬,自己不觉得,到叫黄雯分外尴尬,毕竟蔡煜也曾是称过帝的,她有些着恼的看着看着吴英雄,心想,这人平素里严谨有度,今日怎的如此放纵。却不知人都是血肉之躯,以吴英雄现今之地位,说岚州上下两万余口性命系于他一身可谓毫不夸张,平日里不仅要殚精竭虑的筹划,还要端出人主的威严仪态来给下属信心,许多常人应有颓废、沮丧、担忧、害怕等负面情绪都压抑在心里,今日趁着和辛古喝酒将这些东西发泄了出来,否则,久居上位者,要么像魏武帝那样罹患头风那样的隐疾,要么像商纣夏桀、汉武隋炀,以及后世许多朱家天子那样出现严重的心理变态。 第138章 冲撞 吴英雄似乎突然醒起周后在座,拍着辛古的肩膀道喃喃道:“要说做好皇帝,江南国主倒是个材料。”辛古不满意的嘟囔道:“哪有大人你主事痛快!”周后再也听不下去,寒着脸站起来,对黄雯道:“妹妹,这边有些燥热,我先回房歇息了。”黄雯忙歉然地站起身来,道:“姐姐勿要生气,他二人皆是无心之语,做不得数的。”周后见她面带歉疚,勉强笑道:“这个我清楚。”便在黄雯陪伴下离开了花厅。二女带着一阵香风离开,吴英雄眼神似乎回复了些清明,摇摇晃晃站起来,跟了出去。 辛古独自喝了一点汤后,见四下已无旁人,拿桌布裹了还剩下大半的羊腿,东倒西歪地离去,此时指挥使府上已经没有亲卫当值,仆妇佣人之流,又怎敢阻拦辛校尉。 出得府门,冷风一吹,辛古神明清醒了小半,他酒力甚豪,虽然饮了不少,但不至于醉倒街头,只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不觉居然到了治下民户朱惠兰的门前。 签订军民领辖的契据后,他对朱惠兰便算是有了保护之责,闲来无事时倒是来过这里一回,绕着屋子冷着脸走了两圈,就好像野兽宣誓自己领地一样。正因如此,虽然城中对朱惠兰有意的军士民户虽多,但仔细打听之下,得知这个美人儿是辛校尉治下的,也都打消了念头。 或许是酒意上涌,辛古突然很想看看这个被自己保护的女人,便不假思索地上前拍门,拍了好一会儿,朱惠兰透过门缝看清楚是他,才满不乐意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扑面而来便闻到一股酒气,随即一股大力将门掀开,辛古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终于还是来了,朱惠兰心里有些黯然,却强作欢颜的看着辛古,他要做什么,自己能反抗么? 辛古眯缝着眼睛瞅了半晌,这个汉家女子似乎是刚刚被他吵醒才匆匆起来,只披着单薄的衣衫,鬓发凌乱,寒风中冻得俏脸通红,宛如花树般立于院中,当真叫人怜爱,他原本只想进来看看这人而已,当真进来了,却又无话可说,只将手上提着用绸缎桌布包裹的羊腿递了过去,粗声道:“给你。” 他硬要递过来,朱惠兰低头只得接过,转身走回屋内,辛古也跟了进去。朱惠兰径自坐上床头,用这些天冻得裂开的手指将衣襟解开,闭上双眼,拼命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过了许久,仍然不见动静,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辛古不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走的时候轻轻把门关得很严。朱惠兰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一边哭一边骂:“你这混蛋,你这个死人!” 门外的大街上,辛古不自觉地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好冷啊,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没有留在那女人的暖被窝里面。早在皮室帐中为奴隶时,不少侍女便和这些身材健壮的奴隶勾勾搭搭,辛古也很尝过这些辽国皇帝的禁脔滋味。后来做马贼,在草原上,一块肉,一把破弓,或者半坨砖茶,都可以找女人睡上一晚。可是今天他只想看看那个女人,她那副样子坐在床头,顿时没了兴致。 夜风,越来越冷,辛古扯开皮袄,让冷风呼呼的舔着自己散发着热气的身体,一腔热血却似沸腾不止,直冲顶门,他只想朝着幽深的天穹高喊,我不再是卑贱的奴隶,我也不再是马贼,我是大人麾下左军统御,我追随大人南征北战,夺取土地和牛羊,砍下那些傲慢而高贵的脑袋。 丙子年秋,吴公与辛公饮,酒酣大呼曰,称王称帝多奸雄鼠辈,窃据江山,鱼肉生民,愿公为吾利刃,扫荡天下,尽斩之。辛公醉,笑曰,若君如此,某当如何?吴公以指叩首,笑曰,大好头颅,君试取之。 小寒宰羊宴显然大大提高了岚州军民的士气,人往往就是这样,高压之中来一点慰藉,就会感觉充满干劲。各营负责修筑的羊舍,以及柴草等物资储备都快速进行,终于赶在严冬大雪之前,完成一应准备。眼看新年将至,指挥使府里笼罩着一股乐观的氛围。周后也解开心结,和黄雯一道带着指挥使府上的仆妇为军士缝制冬衣。岚州不同于江南,绸缎布帛均贵,而地近塞北,加之与朔州契丹较好,羊皮、兔皮等价格低廉,所以军士们的冬衣皆是皮坎肩加上帛布衬里和袖口,外面再罩以回鹘流行的长袍,束以宽革带,别上腰刀,既避寒挡风,又美观威武,惹得岚州民户也极为眼馋。今冬民户没有任何出产,一切物资全由岚州官府供给,缺乏羊皮,却不妨碍他们将身上的衣袍按照军士的制式修改,岚州军和官府都不禁止,独特的装束和社会结构,使得外地的客商进入岚州,往往有一种身在异域的感觉。 “这吴英雄到此不久,不但令岚州军民归心,更移风易俗,改了汉家制度,将来无论他是成是败,官府想要在招抚岚州一方,恐怕得大费功夫。”康恪阗神情复杂地对旁边的侍从葛思恒道,他这话并非无端而发,故乡撒马尔罕被阿拉伯人攻占后,许多人改信了***教,生活方式与迥异从前,要想这些人再支持复国就很难了。日前他也曾联络已在岚州官居校尉的石元光,孰料言谈试探之下,发觉石元光对岚州已有归心,一但问及军国机密之事,都支支吾吾,不肯尽言。无奈之下,只得让石元光代为通传与吴英雄约见。 石元光大步从府内走出,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恪阗,指挥使大人相请入内一唔。”现在的石元光和康恪阗从前认识的那个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的粟特勇士相差太大了。一年前的石元光虽然勇敢、暴躁,甚至总让族中长辈头疼,但在粟特人领袖康屈达干的嫡子康恪阗面前还是有些隐约的服从甚至自卑。可是现在,,经历了频繁地血战和漫长的远征,管带着数百战士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民户,时不时的还要做主裁判纠纷他变得成熟,锋芒内敛,但自信,宛如一柄深藏在鞘中的宝刀,反而让康恪阗与他交谈时不再像从前那般随意。康恪阗对着石元光拱手还礼,迈步入内。 只见吴英雄早已相侯在花厅之中,笑道:“恪阗,老康屈达干身体可好?”康恪阗忙道:“家父因在契丹盘点一批西去的货物,特意派小人来向指挥使致意,家父说吴大人乃是我粟特行商的老朋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吴英雄笑道:“老康恐怕不是这么大方的人吧,不过你不要担心,这次吾先给你看一件好东西。”说完打开身旁一个红木匣子,取出件玲珑剔透的白瓷碗来,对康恪阗笑道:“你看这窑瓷烧得怎样?” 第139章 特殊 那瓷碗一拿出来,顿时便吸引住了康恪阗的目光,粟特人经商走遍天下,沟通东西商路,主要便是将东方的茶叶、瓷器和绸缎运往西方,又将西方的香料、宝石、骏马等物运往东方,自从唐室衰微后,中原战乱,大辽成了东西方贸易的主要对象,但辽国的瓷器品质远远比不上盛唐,因此也在西方也无法卖出高价,周世宗御制的柴窑名器虽然远胜前代,奈何数量稀少,在中原已是宝物,绝无可能大量外销。此时中原北方邢窑、耀州窑、磁州窑等窑口大都受战乱波及,窑师南迁,出产的质量和数量都有下降,南方的长沙窑、陶窑、霍窑则因窑师南迁而兴盛,但尚未达到后世宋代的鼎盛时期,而且南方窑口外销常走的海路,虽然康家也有船队,但并不占优势,毕竟粟特商人还是从陆上丝绸之路起家的商团。 从吴英雄手中接过瓷碗,康恪阗心情颇为激动地地摩挲它,瓷碗触手冰凉,奶白的釉色,润泽如玉,举起来对着光线看,隐隐约约看得到碗壁对面的手指。圣洁,康恪阗心中终于找到了这个词汇来形容对这只瓷碗的感觉。 过了好一阵,康恪阗才平复心情,抬起头对吴英雄道:“请问吴将军,这瓷碗可是岚州所制,产量如何?” 吴英雄将刚才他的反应一览无余,心头也放下心来,看来人类对美好物品的鉴赏,千年来变化并未太大,粟特人善识宝,可说是代表了这时代东西方主流的审美观,在后世行销的骨瓷能得到粟特商人的肯定,那就等于是在现代的中国制造进入沃尔玛一样。听康恪阗发问,吴英雄微微笑道:“这瓷碗确是岚州所制,不过产量尚小,目前烧制成功而又毫无瑕疵的,就只有康君你手上这一只而已。” 他话音刚落,康恪阗忍不住遗憾地“啊”了一声,吴英雄又道:“不过,我的窑师会想方设法提高每一窑的成品率,届时将会有成批的上等瓷器,不知道康君有没有兴趣?” “当然,”康恪阗心神激动之下,居然不顾商场上讨价还价的大忌脱口而出,旋即后悔道,我答应得如此急迫,不知这吴大人会否提出苛刻的条件。 吴英雄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门瓷器生意,以你之见,每年大概能有多少收入?” 在商言商,听吴英雄发问,康恪阗皱起眉头,道:“吴大人见谅,这白瓷固极美,但宝物须有人识,有人捧,方才卖得出好价钱,这事着急不得,先要各方达官贵人慢慢知晓此物,大行于世则至少要两年之后。”他这话换成现代话来讲,就是但凡新鲜事物出来,需要一个世人接受的过程。吴英雄会意地点点头,沉吟道:“吾岚州急需钱粮,这可有点迟了。” 康恪阗见他皱眉迟疑,心下大急,又道:“若大人将此物行销之任交与我家,以父亲与我族同业商人在四方交际之广,也许一年后便可大行,大人,出售这精巧物件万万不可着急,否则难以居奇,价钱就上不去了。”见吴英雄点点头,康恪阗记起自己次来觐见吴英雄的目的,又道:“若大人需要生财之道,小人这里倒是有一条。” 听他如此说,正在为岚州的财政问题伤脑筋的吴英雄来了兴趣,凑近道:“愿闻其详。” 康恪阗见他热切的眼神,深刻地体会到父亲所说的“将军更是商人”的意思,微笑道:“自从大唐衰微,中原板荡,吐蕃、党项相继而起,这两家隔断了东西方商路,致使中原输往西域的茶叶、丝绸等物不得不绕道阴山、贺兰北麓,所费不菲,商队自契丹出发,一路上要遭受无数部落的骚扰,全然没有盛唐时的路途平安。” 吴英雄点点头,又听他道:“吾父亲的意思,既然将军与契丹交好,不妨以岚州为据点,在中原收购茶叶,将军派出麾下勇士扮作商队的护卫,将这些中土货物护送至敦煌,再由敦煌将各种西域宝物护送到岚州,销往中土各地。这条路线不必绕行更东边的契丹大城,利润当比往常更加丰厚。” 吴英雄又问:“陇右故道虽然由党项人所控,但以吾所知,拓跋氏对往来货物不过十中税一而已,为何还要绕道?” 康恪阗苦笑道:“将军有所不知,陇右夏州一带的党项、吐蕃诸部,虽然奉定难节度使拓跋氏为首领,但各不统属,所以拓跋氏虽然抽了商税,一路之上的各部仍然会抽税,若有好货物被头人看上,那就直接取走。这些部落时而联盟,时而交战,偏偏又都奉拓跋氏为主,商队护卫反抗不能,还不如冒点风险绕道塞外。” 原来如此啊,所谓官匪一家,豺狼当道,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对商队而言,当真比走马贼和蛮人出没的塞外还要艰难,听康恪阗说的条分缕析,吴英雄颇为意动,沉吟道:“货物从中原运到敦煌,利有几何?” 康恪阗听他开口言利,与寻常中土官吏全然不同,也对吴英雄颇有好感,如实答道:“中品茶叶在蜀地于江南50文200文之间不等,若是运到敦煌,价格将是中原的三倍,如果运到波斯则是中土价格的十倍,运到更远的大秦故地,则价比黄金。” 吴英雄彻底被震撼了,暴利啊,革命导师说,有300%的利润,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还有什么可犹豫呢,干了!不过稍微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吴英雄又想起一事,问道:“康君,眼下陆上虽然道路不通,但海路尚好,为何茶叶价差仍然如此之大,你这信息可是吴年旧事了吧?” 康恪阗微微一笑,拱手道:“吴大人果然熟悉商路,好叫大人知晓,海路虽好,奈何海上风险颇大,不如陆路稳妥。况且茶这货物颇为特殊,走海路极容易受潮,风味与陆路运销的相差甚远,价格只有十分之一不到。波斯以西的胡人,因为买不起陆路运销的好茶,便将茶叶磨成茶粉,添加牛羊乳、蜂蜜、肉桂、姜片等调味,那也是无奈之举。” 吴英雄心道,还以为洋鬼子格调,喝个茶还要加这加那,原来是老祖宗喝不了好茶,由这些调味物来去除海上运销的茶叶的霉臭、潮腥味道的,康恪阗这话倒还有几分可信,于是点点头,又问道:“那中原之茶行专卖之制,你又如何能买到大量茶叶?” 康恪阗见他问得详细,到不厌烦,只觉此人诚心合作,于是耐心解释道:“中原官府虽有专卖执法,但地方官绅怎肯将此重利拱手相让,只需将官府上下打点清楚,运销无碍。”见吴英雄脸上犹有不信之色,低声又道:“盐亦专卖,但中原市面上的盐,大半都是私盐,不然穷家小户,恐怕终年都尝不到盐味。” 第140章 喜欢 看来经济管制的弊端,古今皆同,除了造成百姓负担加重,生活不便之外,更孕育出庞大的黑市,是官商勾结,滋生腐败的温床。不过,眼下我喜欢,吴英雄暗暗思忖,终于颔首道:“岚州愿与贵商团合作,贯通中西商路,使各地生民互通有无,共享丰饶。” 康恪阗见他将这桩牟利的事情说得仿佛大义凛然,正在腹诽,忽然听吴英雄又道:“以你估计,若是当真岚州成了茶叶贸易的据点,我岚州军一年当有多少进项?” 康恪阗侧头凝神思索后道:“茶叶只是大宗,若是将商队携带的其它货物,以及回程的西域宝物算上,将军年入至少当有百万贯以上。这还不算岚州自制的白瓷的收入。” “啊?”吴英雄一愣,想过赚,没想过这么赚,中转贸易的利润如此丰厚,难怪后世香港能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为远东超级大都市啊。不管是对将军还是小兵,金钱总是能够迅速的召唤勇气的,吴英雄当即断然对康恪阗道:“这桩买卖,我们做了。”这条茶叶商路倘若打通,那就是金光闪闪的财路啊。 吴英雄笑着又问:“康君,若是吾岚州能烧制精美琉璃,是否能够为吾行销?” 康恪阗一愣,摊着手道:“这个没有问题,但恐怕赚不到多少钱。” 吴英雄奇道:“为何?” 见他刨根问底,康恪阗耐着性子解释道:“琉璃乃是盛行西土之物,中原除了达官贵人作为稀罕物事赏玩外,百姓觉得它不如瓷器合用,所以只能作为奢侈之宝物行销,琉璃易碎,碎后易伤人,但大官人买一两件琉璃大都放置起来赏玩也就罢了,所以一年中琉璃的出货量很小,难比瓷器、茶叶、丝绸这等大宗物事,只要负担得起的,家家皆需,日常所用,不断消耗,出货量大且源源不断。生产此物东土不甚流行,西土则是原产之国,运销无利,难以赚到大钱。” 吴英雄点点头,对提纯琉璃成为透明的玻璃的技术诀窍自己也不甚懂,既然普通琉璃赚不到钱,那也就算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苍茫大地银装素裹,气势雄伟的辽国上京城巍然屹立。 上京城周长三十里,分为南北两城,中间用城墙隔开,这般奇怪的布置说来也简单,北面唤作皇城,住着的是皇族、契丹贵族,也是朝廷有司官衙所在,多得是雍容华贵的殿宇楼阁,日夜戒备森严。南面唤作汉城,住着是汉人,白日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夜间则灯火通明买卖不绝,直至深宵。这南北两城中间的城墙,高三丈,宽四丈,将契丹族和汉族,权贵与百姓,官府与市井截然分开。 契丹族兴起建国大辽以来,吸收了许多中原汉人的建筑技术,但许多老契丹更喜欢草原上穹庐里无拘无束的生活,便在皇城北部辟出一大块空地,专门用来搭设毡帐。每逢春夏,绿草茵茵,多多白色帐篷犹如白色的蘑菇,骏马牛羊徜徉其间,倒真是一番草原风光,只是到了隆冬时节,毡帐不敌严寒,便尽数收了起来,此处便成为契丹族孩子们玩爬犁、打雪仗的场所。 就在这块空地之旁,有一所大宅,此处不似其它契丹高官宅院那般占地宽广,反而稍显局促,飞檐翘起,屋顶高耸,雕梁画栋,颇多前唐遗风,正是三代仕辽的汉人世家韩氏的家宅,辽主不以其汉人出身为意,钦赐北城宅邸,乃是独一无二的荣宠。 就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书房内掌着烛火,若是吴英雄来此,一定认得正在详谈的两人,一个是刚刚从朔州返回上京的皇城使韩德让,另一个则是粟特商人的领袖康屈达干。 “韩大人,这是今年您在商队的进项,共一百五十四万贯,其中五十万贯老粟特已折成足色黄金送到大人在幽州的府邸,剩余钱款在南方买了粮食,船队已经起锚北运,大约三个月后可达幽州。”康屈达干对韩德让分外恭敬,与在吴英雄面前的侃侃而谈全然不同,毕竟,韩家在辽国的势力,在幽云十六州汉人中间的实力,足以使韩德让转念间便可扶植起一个大商团,转念间又能让你血本无归。 韩德让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回报,手拿这一个玉如意轻轻敲打着几案,皱眉道:“今年的收获可比去年少了,老康,是不是道路不平啊?” 康屈达干忙道:“韩大人明见万里,夏州党项越来越不成话,眼下不仅把持陇右商路,还不时派出游骑到塞北劫掠,多有北地蛮族与他们狼狈为奸的,小人的商队今年就有好几趟折在半道,不仅货物全都被抢去,就连族中子弟,死伤不少。”说这说着脸现哀伤之色,所谓商人重利轻别离,粟特人不似汉人那般守在一处便开枝散叶,游走四方,夫妻一年中也不得几日聚首,所以子嗣不广,族人不众,今年前后折损了上百能干的粟特子弟,对康屈达干来说已经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了,要不然也不会派大儿子康恪阗找吴英雄去谈贯通商路之事。 韩德让微微点头,心道,夏州遥远,部落众多,又地瘠民贫,若是发兵讨伐,胜之而不能守,败则为耻。眼下宋人北伐在即,辽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国中各部势力蠢蠢欲动,前不久居然来闹出了企图袭杀自己的惊人之举。清扫道路之事,只得先放一放了。他点点头,和颜悦色地对康屈达干道:“夏州贼寇,暂且让他猖狂一时,你且先甘词厚币,虚以逶迤,等我腾出手来,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听他如此说,康屈达干心下微微失望,暗暗叹了一口气,却只能做出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拱手道:“老粟特这厢谢过韩大人。”还待说话,书房的门帘却被掀开,走进来一个侍卫,也不看康屈达干,径自将一张拜帖交给韩德让过目。 韩德让打开一看,雪白的纸面上并无墨迹,晕红的模印当中正是“德让”二字,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他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对康屈达干道:“你且先行退下,有事我自会找你商量。”待康屈达干出门走远后,才对那侍卫轻声道:“你且去请她进来,不要让旁人看到。”侍卫应了一声出门而去,未久门帘挑开,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入内,掀开斗篷,只见她身穿貂裘,颈垂珠链,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看着韩德让,一语未发,已是泫然欲泣,美目微红。 一见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韩德让原本想好了万般决绝言语,却都不知如何说起,开口却是:“快进来暖暖,这般贵重的身子,一点都不体恤自己。”话语间全是怜爱之意。那女子闻言,颜色转喜,适才一副哀怨的模样,顿时变作明**人,轻声道:“你还晓得体恤二字,我叫奴婢传你多次,为何一直托病不见。”虽是嗔怪之语,却透着一股柔情蜜意。 韩德让闻言大为尴尬,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贵为辽国皇后的萧绰。辽国皇帝耶律贤人如其名,乃是契丹族立国以来少有的贤明君主,但一直体弱多病,萧绰此时已经常常代耶律贤批阅奏折,辽朝隐隐有前唐时中宗与武后二圣临朝之景。 萧绰与他自幼定下婚约,却嫁入帝王家。那日暗算韩德让的贴身亲卫,乃是萧绰推荐给韩德让的,在韩德让身边办事也有五六年,因此深得韩德让信任,谁料居然变生肘腋,此人的背叛差点令他送了性命,韩德让脱险之后暗自思忖,是否萧绰为保全名声和地位,急于了断于和自己曾有的情缘,默许了别人的加害。他心结既生,便一直不愿再见萧绰,先是借清理朔州契丹借口迟迟不返上京,而后又托病拒见,他是外臣,又是汉臣,这般抵触之下,萧绰居然毫无办法,方才做出这以皇后之尊,雪夜微服,私会情郎的惊世骇俗之举。 “萧兰陵那狗奴才受我叔叔指使害你,我事先实不知情,知道你有危险之后,你可知道我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宁,直到奴仆回禀你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萧绰此时与别家受了委屈的女儿没有两样,可怜巴巴地跟韩德让解释着。韩德让素来知她聪颖能干,不逊男儿,这般做作,也不知真假,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狠下心来沉声道:“燕燕,你是大辽国的皇后,以后这般言语,万万不可再提。”说完便退后一步,离她又远了些,转过身去。 萧绰何等伶俐之人,见他寒着脸,语意决绝,便知韩德让不再相信自己,她脸色惨白,紧咬嘴唇,喃喃道:“德让,萧绰自幼许配与你,却背弃盟誓另嫁他人,我知你终是不肯再原谅我,也不再相信我。”说完竟然从怀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往那欺霜赛雪的颈项上割去。 韩德让虽然背对着她,却心如刀煎,他与萧绰虽然都是高门大族,自幼许配,青梅竹马,但一为汉人,一为契丹人,期间经历的坎坷折磨,比之平常的情侣不知要多多少倍,明明情根深种,最后天意弄人,终究劳燕分飞,这情缘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他听得萧绰语意不对,急忙转过身形,见她拿着匕首往自己颈项动脉上割去,顿时大惊失色。待快步上前将那匕首夺了下来,萧绰已将颈项割破出一条血痕。 第141章 惊吓 韩德让脱手将匕首掷了出去,正待寻找金创药物为她擦拭,萧绰却惊叫道“匕首”,不顾伤势未裹,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小心拾起被韩德让掷出的匕首,紧紧攥在手中。她凝眸看着脸现怒色地韩德让,解释道:“这是定亲时交换的信物,我一直带着。”见韩德让不说话,有些羞意地含笑道:“适才见你不相信我,我恨不得去死了,但你又救了我回来,我很高兴。”她抿嘴微笑,牵动脖子上的伤痕,又疼得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得韩德让心里也是一疼,找出金疮药,走上去为她敷上,一边没好气的说:“我救你,是为了你不要在我府上出事,连累我韩家满门。”只是这语调却宛然两人年少人斗气时的光景。 萧绰展颜一笑,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却不肯承认,那么小时候你为我和奚底、胡里室,一边打一边喊‘燕燕是我的’,是怎么一回事?”韩德让微觉尴尬,干咳道:“不过是小孩子说胡话罢了。”他二人年少交好,自得双方长辈许婚后,更是互相爱慕倾心,韩德让除了苦读汉人典籍,官府军中不断历练之外,还每日勤练契丹子弟擅长的弓马功夫,文武两途都是极为出类拔萃。萧绰日常亦爱好穿华服,打扮得一副汉家女儿摸样,甚至学汉语,读汉诗,以胸中书卷论,竟不输汉地才女。后来萧绰出落成上京城中契丹族里第一的美人,契丹少年嫉妒韩德让与她早有婚约,每天欺负韩德让,韩德让虽然势单力孤,却有骨子狠劲,不管被揍得如何鼻青脸肿,绝不服软,反而以萧绰未来的夫君自居,时常嘲笑那些契丹贵族子弟。想起这些少年往事,二人心中甜蜜,一时都忘却了如今的身份,萧绰伸出手指轻轻在韩德让胸口画着圆圈,扬起螓首,柔声问道:“德让,你看我美吗?” 萧绰适才又哭又笑,脸上挂着泪痕,眉间却带着甜蜜的喜色,颈项上一道红痕触目惊心,格外惹人怜爱,韩德让心潮涌动,只怕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敢凝视她的绝世容色,将头转过一边不答,萧绰有些失望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些日子批阅奏折着实折磨人,眼角不知不觉多了几丝皱纹,妾身容颜老去,韩郎也就再不记得燕燕了。”说完抬头看着韩德让,轻轻用手指把他额头的皱纹展开,有些促狭地叹道:“德让,你也老了。”她此时才二十许,正值韶华,韩德让则刚过三十,正是男子强壮之年,听萧绰说出这等言语,便如同一个小孩故作深沉一般,不禁莞尔。 萧绰抬手拧他,恨恨道:“你还笑,恐怕你早已把我给忘了,你不是娶了个美丽贤淑的妻子么,她一定知书达理吧?”见韩德让沉吟不语,萧绰知他必然夫妻情笃,自己和耶律贤何尝又不是相敬如宾呢,脸上微露出歉疚神色,饶是她天资聪颖,也心如乱麻,只跺脚嗔道:“你这负心人,害得我为你白白担心一场,我送你的匕首呢,是否早就扔了?”韩德让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那刻着“绰”字的精致匕首,轻轻一晃,萧绰方才转怒为喜,伸手接过来和自己那柄并拢在一起。 韩德让怀中掏出的匕首柄上刻着一个“绰”字,而萧绰的匕首柄上则刻着“德让”二字,正是两人少年时交换的信物。依偎在韩德让的怀里,萧绰喃喃道:“德让,我知你一直不肯原谅我屈从父亲嫁给太子。我读了许多诗书,知道你们汉人的规矩,一女是不能许二夫的,燕燕既然已经许了你韩郎,那便生死你韩家的人,死是你韩家的鬼。大婚那日,我将你的匕首藏在花衣之下,只是后来太子,也就是陛下进来,你知道他少年时受了惊吓,身子一直不好,我看他一直咳,一直咳,心也软了。”萧绰讲到此处,已然语声哽咽,泣不成声,他二人本是神仙眷侣,如今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少时种种美好憧憬,亦成终身之憾。 韩德让虎目也蕴含痛苦神色,轻轻抚摸她的秀发,数年来郁积的怨恨都烟消云散,又是愧疚,又是怜爱,伸手揽过她的头颈,在樱唇上深深一吻,二人皆是意乱情迷,许久,萧绰才满脸通红地脱出韩德让的怀抱,娇嗔道:“被你害死了,今番回去,以后日日都要被相思折磨”。韩德让原先深恨萧绰负情背义,眼下前嫌尽释,心怀舒畅,不禁调笑道:“不如我净身做了宦官,入宫去服侍你吧?”萧绰已不是不解人事的无知少女,羞红脸朝他下身看去,眼睛一横,道:“也不怕丑,看韩伯父不打折你的腿。”又托腮道:“你来宫中做护卫统领吧,有你保护,我睡觉也安心。”这宫中护卫统领乃是只由契丹族人担任的职位,韩德让心知不能,便一笑不答。萧绰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下得越发的大了。院中暗处,韩德让的亲卫矗立雪中,身上落满雪花,俨然成了一个雪人,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只见韩德让掀开门帘,萧绰迈步出来,院中另一暗处恍如雪人般的一个萧门侍卫应声而起,跟着萧绰出去。韩德让目送她离去,直至那斗篷下的窈窕身影消失不见许久,方才不为人知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里。雪花片片飘下,腊月的上京,最烈的醇酒,也驱不散冬日的严寒。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首王安石写的《元日》,描写的就是除夕时千家万户送旧迎新的情形。 除夕,寒风仍然凛冽,岚州却透着阵阵春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气。经过数月辛勤劳作的岚州,在这除夕之夜也四处张灯结彩。朔州契丹的五十万口绵羊已经陆续送到,除了每个节气循例宰羊大宴之外,平素冻死病死的羊口都有辎重营统一屠宰,然后平均分发给各营,这般制度下面,越冬活下来的羊便是各个民户的私有财产,而冻死的便被分食,民户们伺候这些羊口便如伺候老太爷一般,生怕损己肥人,这也是利之所至。严冬过半,岚州舍饲的绵羊大都无碍,眼看春风将至,草长树发,牲畜繁衍,想着将来的好日子,岚州军士民户皆是喜气洋洋。 第142章 朝会 这个冬天民户事实上都是仰给官府的,配给制下面物资匮乏乃是普遍现象,但对日后美好生活的憧憬,使得民户们挖空心思的装饰、布置自家的宅院,一束萱草,一片桃符,一张年画,都能给各家在岚州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带来浓浓的年味。唯有一样东西是岚州官府所严禁的,那便是爆竹,慑于当年金陵城破时城墙轰塌的巨大威力,岚州官府将火药、爆竹之类全部列为军管物资,收集起来交与匠户营备用,由匠户营在指定地方施放。 康屈达干等粟特商团与吴英雄达成协议后,开始在城中建立货栈,首先将北地诸州的茶叶等存货源源不断的运来,待春暖花开后便由吴英雄派兵护送,走阴山、贺兰山北麓贩往敦煌。商业总有积聚效应,既然已经把茶叶贸易的中心设在此处,各色百货商贩也陆续而至,时近腊月,岚州官府通过军士给每个民户发200文过年红包,大半都由这些捷足先登的商人赚了去,商贩们尝到甜头,也有了在岚州常年经营的打算。 这个冬天,岚州城里最风光的人物,不是指挥使吴英雄,也不是左军统御辛古,而是右军统御兼辎重营校尉萧九,他在岚州的地位,与萧何在西汉仿佛。吴英雄屡次出征都以后方相托,更让他掌管辎重粮草。全城军民粮食给养都由辎重营分配。虽说岚州制度森严,辎重营也没有什么机会克扣,但各营校尉和民户看到辎重营的军士时却不免分外客气,更遑论掌管辎重营的萧校尉。 萧九也的确对得起吴英雄的重托,极为克己奉公,平日辎重营给养,要等其它各营都领取完毕才能自取,而他自己的口粮,亦与普通士卒无二,甚至还不如百夫长,若是吴英雄远征,他便白日率军士巡城不辍,夜间则宿于城楼之中,虽然萧九为人厚重寡言,但熟悉他的人莫不交口相赞,称萧校尉有古名将之风。 萧九在城中的宅院也与他为人一般,朴实无华,大门两旁笔力遒劲的春联提醒着人们此处住得不是平凡人物,其它布置则寒素得如同一般民户。春联此时尚且叫做桃符,源于后蜀主孟昶令学士章逊题桃木板,“以其非工,自命笔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新春桃符此时尚只是蜀中风俗,并未在中国广泛流行,萧九是蜀人,奉此新春佳节,书写桃符贴于门侧,一则图个喜气,二则聊寄故国之思。 此刻,宅中正堂悬挂着一副北地流行的送子菩萨像,奇怪的是,这菩萨画作男身,面容和善,穿戴雍容华贵,萧九正神色凝重地将一束香插在黑漆几案上的铜炉之中,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然后站起身来退到一旁,沉声道:“小舜,你也来拜祭一下你的父皇。” 蔡舜依言神色肃穆地上前敬香、叩头,起来时眼瞳已然红了。萧九见他身量长开,比自己俨然只矮了半个头,历经磨难,从军历练,较一般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显得沉稳,比起他父亲的儒雅倜傥来,多了七分分英武之气,不仅暗暗点头,心中欣慰地叹道,陛下,臣必不负所托,将少主教养成人。 这少年蔡舜本姓孟,乃是蜀主孟氏遗孤,后蜀被宋国所灭后,后主孟昶将他托付将军全师雄,全师雄不得已卷入叛乱,兵败前又将他托庇于二郎神教主祭张阿郎门下,张阿郎身故后,他便跟随吴英雄出了蜀中,其间诸多波折,但后蜀禁卫统领萧九却一直在身边保护他。颠沛流离,将原本娇生惯养的皇家公子,生生磨练成岚州军中一名有勇有谋的军士,若不是他身量还小,力气未足,比武夺官屡战屡败,只怕早已做了十夫长。 拜完父亲,蔡舜转向萧九,哽咽道:“萧叔,这些年蒙你照料,请受小舜一拜。”说着便举头拜了下去,萧九急忙上前扶住他,叹道:“你是金枝玉叶,这怎生使得。”蔡舜摇头道:“萧叔,这怎生使不得。今日的岚州,没有皇子,只有小子蔡舜,拜萧叔有何不可?”说完,强自拜了下去,萧九无奈受了他一拜,想起国破家亡,许多同袍和亲人都天人永隔,不禁鼻中酸楚,咬牙道:“听闻人言,陛下是被赵光义那奸贼所害,天可怜见,保佑咱们能手刃此獠。” 蔡舜只是点点头。他少年从军,经历了这一年多的征战杀伐,原本在蜀中时觉得天高地厚的国仇家恨,都已淡了。作为岚州军军士的蔡舜,战场上杀敌求生,甚至平日里管理手下两户民户,都要消耗大量心神。复国之念,孟昶被俘北上时已经叮嘱不可再有,只求蔡舜这一脉延续孟氏香火,而复仇之念更是渺茫,赵光义乃是九五之尊,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岚州虽然上下齐心,对庞然大物一般的大宋来讲,不过是一只蚂蚁,蔡舜允文允武,年纪虽小,对大势看得却比出身行伍的萧九更清楚,有时候他都会很奇怪吴英雄居然会在这般艰难地情势下带领岚州军民坚持了下来。 看着蔡舜面容恍如年轻时的孟昶,萧九暗自叹道,大人,无怪萧九没有禀明小舜的身世,是陛下只愿他生在寻常百姓家。 萧九的宅邸里气氛有些压抑,岚州城中别处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不少民户熙熙攘攘地出门,把匠户营燃放爆竹的场所围得水泻不通,指挥使府上,吴英雄却面有惭色地看着黄雯笔走龙蛇地,待她将桃符写好,立刻心虚地高声赞道:“好字!”黄雯白了他一眼,将桃符拿给周后,周后轻声念出:“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她不忍拂了黄雯的好意,面色上强作欢颜,心中却是凄然,心道,不知他在汴梁这个新年过得如何?听吴将军说赵光义心胸狭窄,最是难容才高于他之人,满怀思绪,已然飘至开封。 而蔡煜则正战战兢兢地陪坐在集英殿中,他以陇西郡公的臣俘身份,已经整日在此,和宋朝的文武百官一道,先参加此时俗称排正仗的朝会,宫中设宴相留文武重臣与皇家共度新年,蔡煜的位置偏在殿末,从下午到晚间,枯坐半日,赵光义只和皇亲国戚,朝中勋贵等和颜悦色的谈话,从头至尾竟连一句话都未理他,但蔡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既不能表现的过于悲戚,显得自己心怀故国,又不能过于高兴,显得居心叵测,更不能痴痴呆呆,显得装疯卖傻。丞相赵普注意到他眼望着殿中的舞姬有些神不守舍,心中嘲笑,端着酒杯道:“陇西郡公,这舞姬都是江南来的,听说是郡公亲手训练,可曾勾起故国之思啊?”蔡煜慌忙道:“汴梁安住,不思江南。”端起酒杯与赵普共饮,只觉的咽下的这杯醇酒,竟是如此苦涩。 皇城之外,新年的开封城里普天同庆,家家户户都梳洗打扮,穿上新衣,走亲访友,相互祝福,把酒相庆。街道上搭着彩棚,商贩们将帽子、梳子、珠翠、首饰、衣服、花朵、靴鞋、玩具之类的商品从店中移出,摆在彩棚中出卖,任人拣选,青楼楚馆亦是车马来往,络绎不绝。开封府更开放赌禁,便如后世在逢年过节之时大卖彩票一般,从新春开市,允许民间可以“关扑”赌博三日,食物、器具、果实、柴炭、车马、地宅、歌姬、舞女都可以作为赌资,整个开封城宛如巨大的集市,到处熙熙攘攘的是市民,翻腾喧天,都说新皇即位,不兴刀兵,四方太平,才让大伙儿过上一个热热闹闹的好年。 第143章 粮食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处处皆是明媚春光。经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冬天,趁着大好春光,岚州城中民户开始迫不及待晒种、整地,准备播种。 岚州城外十里亭,春寒料峭,晨风细细,一支早早出发的商队正在歇马。中间数百辆大车上一半堆满茶叶、丝绸等贵重中土货物,另一半则携带大量的口粮、肉脯、饮水等补给,商队众人胡汉皆有,个个面带风霜之色,一看便是长跑塞外商路的熟手。车队周围分布着三百骑卫,中间也有数百步行的护卫,个个神色剽悍,回鹘长袍罩着里面的锁子甲,腰悬横刀,护卫的车上满载着强弩、成捆的箭矢。和以往商队护卫出塞前紧张神色不同,这只商队的护卫不时相互之间开着玩笑,似乎即将开始的不过是一次游猎。自唐末以来国家多难,吐蕃党项并起,道路不平,中原州府,已经有百余年未见如此大规模出塞的商队了。 十里亭中,岚州之主吴英雄正在与商队的领队把酒话别。 “康君、辛校尉、于伏效尉,我们共饮此杯,祝你们马到成功。”吴英雄举起酒杯,笑着祝道。此次岚州派出商队走阴山、贺兰北麓,一共携带了价值三十万贯的货物,康恪阗估计,如果能顺利运到敦煌出售,将得到近百万贯钱财,再在敦煌购买一些西域奇物、盐巴、骏马运回,转手倒卖到内地,扣除途中损耗,交结草原部落费用,一趟出塞便可赚足数十万贯。岚州离敦煌,比上京近了一半不止,所以商队赚的利润也大大增加。因为第一次出塞,吴英雄格外慎重,不但派出心腹猛将,做过塞北马贼的骠骑营校尉辛古领军,还让多次出塞巡边,熟悉商路的白羽营校尉于伏仁轨做他的副手,所有护卫官兵都是牙军、锦帆、骠骑、白羽四营中挑选出来,忠心和勇敢都无问题的精锐军士。 “谢吴大人。”三人一起满饮了一杯,走出亭外。辛古翻鞍上马,轻提马缰,马儿轻快得得往前走去,康恪阗策马居于队中,于伏仁轨率白羽轻骑押后,这三人皆是智勇双全,任择一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今趟出塞三人齐出,可见吴英雄对此行的重视。 辛古策马而行,心头忽有所觉,转头往商道左侧的山坡上望去,今日天朗气清,远远山坡上弯着腰,正为整地和播种的民户虽然小如蚂蚁,一个个都清晰可见,一个女子单薄的身影正在高坡之上朝着这边眺望。那是朱惠兰紧咬着嘴唇,看岚州商队逶迤离开。自从小寒那日辛古酣醉上门又离开后,二人之间仿佛有了某种默契,辛古会时不时地带着一些肉粮来上门看望,朱惠兰为他缝补衣裳,为他烹制膳食,虽然还没有发生让她一直忐忑不安地事情,但朱惠兰已经把自己当做是辛古的女人,唯一悬而未决的,是明媒正娶,还是屈身侧室,而岚州城中其它军士民户眼中,也是如此,都说她好运气。 在高坡上遥望下去,庞大的商队显得极为渺小,慢吞吞地朝着北方行进,蜿蜒消失在远处的山间,渐渐不见。朱惠兰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弯腰拾起一把牧草草籽,细小的草籽比麦种更轻,仿佛细沙一样从指缝里溢出,顺着和煦出风,在初升的阳光中翩翩飞舞,落到一条条整好的土垄中,播下了守候的希望。 山下,孙狗子小心翼翼地将袋子里的麦种铺在一小块平摊的岩石上,直起身来,麦种在阳光下反射着金黄的光芒,仿佛看着一地金,孙狗子深深呼吸了一口土里带出来的气味,闭上眼睛,感受着一年中难得的闲暇。旁人都觉得农夫一年耕作田垄苦不堪言,但对熟悉田事的孙狗子来说,哪怕是在契丹,只要站在这阳光充足的田垄之上,感受着土地上升腾起来的地气,就觉得浑身通泰,蔡十八鄙视地说他这是入了魔,一辈子犁田的命,孙狗子也觉得,这田垄和自己仿佛息息相通,春天下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那是地气的脉搏。当了一辈子佃户,终于有了脚下这块好地,从大地解冻那一天开始,孙狗子花在地里的时间是其他佃户的两倍。铁匠蔡十八觉得,幸亏种田没有铸剑行里舍身祭炉之说,不然这狗日的搞不好真干得出来。 蔡十八正如他说的一样,要了一块离城近的薄地。种草饲羊对孙狗子这样内地常年种地的民户来说过于荒谬,而对蔡十八这样祖宗几代都没种过庄稼的却很合适,反正都不会么。岚州官府承诺按照一头羊400钱,20文一捆草的价格收购出产,还补贴种草的民户每日一升粮食,用财政刺激的方法使得岚州城中但凡像蔡十八、朱惠兰这样没有种过田的民户都选择了风险颇大,前途叵测的种草饲羊。 蔡十八一身打铁功夫,隐瞒下来未入匠作营,岚州除了在当时民户初来的时候甄别了一次匠户之外,后来就再没有过。匠人心机重,蔡十八发现出来趾高气扬的大都是那些没什么本事的泥瓦匠、裁缝,铁匠和木匠大都不知所踪,不由得暗自庆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人怕是被抓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做苦工去了。也便安心下来侍弄他那几十亩薄地,按照岚州官府的要求在地上都种上了牧草,盼着世道什么时候转好一点,便离开这南北交兵的要冲之地,迁到一个内地的州府重新开他的打铁铺子。匠人不比农户,对土地的依赖不强,一身手艺走到哪里都讨得到口饭吃。 吴英雄目送商队远去,带亲卫牙兵回到府中,匠作营校尉蔡简回报,一窑骨瓷的成品率已经提升到10%,吴英雄大喜过望,下令烧窑匠户每户赏羊十头,记在辎重营账上听凭自取。又让匠户们从现在即开始为岚州瓷窑的成品按照品质严格分等级,这就好像后世的钻石一般,严格的等级会让高级品买得更贵。 第144章 味道 除了指导日常修造外,匠作营还把所有岚州拥有的马匹登记造册,建立马种谱系,吴英雄已经禁止骑军营战马擅自配种,这次商队去西域也准备花费巨资引进纯种阿拉伯马和波斯马改善岚州的马种,还要聘请几个波斯人养马师傅。 铁匠、木匠正联合起来按照吴英雄画出地图纸用手工试制最简单的铸铁传动齿轮、滑轮、凸轮、连杆,轴、滚珠轴承等基本零件,为制造齿轮组、滑轮组、凸轮连杆机构等基本部件做准备,要实现在传统水车的基础上试制水力机械还遥遥无期,但吴英雄并不着急。 裁缝被组织起来对所有军士铠甲上的破损程度和频率进行统计记录,吴英雄打算在铠甲受损概率大的部位添加多层甲片,而经常受重击的部位则直接加厚成为全身甲的一部分,虽然限于眼下岚州的劳力几乎全部都投入到农牧业里,缺乏大规模生产制式铠甲的能力,还无法让岚州铠甲的防护力超过其他军队,但只要农业基础扎实之后,上马大行作坊,引入标准件和流水线作业,这些事先统计好的数据就能使岚州军士得到最好的防护。同样,铁匠也在对岚州军兵刃的损伤进行统计,同时开始试制杀伤力更强,也更耐用的兵刃。 按照蔡简的建议,匠户营的匠户们都入了军籍,凡是参与制瓷、机械等机密事项的匠户都被隔离开来,终身不得与外人接触。吴英雄虽然觉得此举不近人情,但蔡简谏言道,这些匠户生活水准远超普通军士,甚至比百夫长还好,日子安乐便已知足,对不和外人接触的限制也不见反对,吴英雄便暂时准许了,毕竟这时代还没有专利保护之说。 蔡简退下后,吴英雄步入内堂,只见黄雯桌上一幅画墨迹未干,画的是潜龙于渊,一头赤色金龙全身隐现在怪石嶙峋之中,水草遮掩鳞爪若隐若现,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四射,仿佛立刻就要长啸而起。 吴英雄从后面抱住窈窕佳人,深吸一口气,赞许道:“我家娘子的画技原来越好,也越来越香。” 黄雯俏脸微红,嗔道:“这画是姐姐的手笔,她是思念陛下呢。” “哦?”吴英雄微觉奇怪,想不到在周后心目中,为后人斥之为“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生在帝王家”,被俘汴梁的蔡煜,居然是龙潜于渊般的英雄。不过想想也便释然,哪个女子心中不认为自己的郎君是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子呢。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草原上的花朵五颜六色,星星点点,如同一片绚烂的绿色海洋。春风吹拂绿色的原野,空气里透着一股清甜的味道。 岚州商队便蜿蜒行进在阴山北麓的商道上,这条路十分容易辨认,南方高大的阴山山脉就是天然的路标,康恪阗是走过好几次的,因此一路行来十分顺利。还有好几支小商队觑出便宜,远远的跟在岚州商队的后面。 大约百里外的草地中,牧人阿穆尔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轻轻拍着他不安的坐骑。初春刚过,阿穆尔正打算好好调养一下越冬的牲口,头人却忙不迭召集了族里所有拉得动弓的男丁出来劫掠商队。阿穆尔所在的阿拉坦乌拉部落属于这时阴山北麓无数游牧部落中的一个,平日和其它的草原部落相互争抢水草,牲畜和奴隶,间或抢掠草原上的商队。这些征战大都由族长和贵人们发起,所得的战利品表面上由部族公有,但等于是贵人的私产,像阿穆尔这样的普通牧人,出力流血,还要耽误自家牧养羊群,征战越多,便越是贫困,好多人因此被迫卖身给了头人当奴隶。 “阿穆尔,你还坐着干什么,快快起身,阿拉坦乌拉的雄鹰要起飞叼羊羔啦!”头人阿古达木的儿子苏合扬起马鞭对他快活的喊道,阿穆尔是族里有数的勇士,跑起来能抓得住快马,一手箭术能杀退群狼,每次打仗的时候,苏合都要叫他跟在自己身边,等若是不花钱的保镖一样。 这次有一支大商队要从附近通过,听说大车上的茶叶和丝绸堆得像那小山一样,草原上十几个部落都惊动了,好像秃鹫嗅到了死尸的味道,草原的雄鹰盘旋在羊群的周围,只不过根据靠近观察的牧人禀报,这只商队的护卫十分精悍,不但有好几百彪悍的骑士,好像还携带汉人特制的强弩,任何一个部落都难以单独吞下这只商队。 勇士最多的满都拉图部落头人阿尔斯楞提议,大家先共同打败商队的护卫,然后按照各部落出征勇士得多少分配货物和奴隶。于是,苏合便将拉得动大弓的两百多个勇士都带过来了,此刻聚集在汉人商队附近的草原勇士有数千人,苏合考虑的更多的不是如何打败商队护卫,而是怎么在战利品的争夺中为自己的部落赢得最大的好处,当然,也就是为自己家赢得最大的好处,像阿穆尔这样的普通牧人,赏他一块茶叶,半尺布帛也就行了。 如果此时有雄鹰在天上翱翔,它会看到,在阿拉坦乌拉部落勇士起身上马的同时,以岚州商队为中心周围百里之外,十几个部落的勇士都在或疾或徐的朝着商队行进,像极了草原上的群狼伏击羊群的阵势。 快速接近的部落骑兵很快就和游弋商队周围的探马遭遇,几乎是片刻之后,汉人的商队便如受惊的毒蛇一般,将数百辆大车首尾环接成两个圆环,弓弩在外,骑兵在内,商队这般快速的反应,让打过许多仗的部落勇士阿穆尔心头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这哪是商队,契丹人、汉人的军队,也不过如此吧。 “大人,咱们这块肥肉,把草原上的狼都找来了。敌军多而杂乱,兴许马上就要冲锋了。”见康恪阗神色紧张,于伏仁轨笑着的对辛古道。辛古面色凝重,估计已经聚集周围的草原部落骑兵有一两千之众,答道:“别看人多,草原人抢掠,便如做生意一般,不会死打硬拼的,待会儿他们冲上一阵,吃不住折损,兴许自己就乱了。”他是马贼出身,对部落骑兵劫掠有所了解,回身对骠骑营百夫长冯博道:“叫兄弟们备马准备,待敌人气势弱了,跟我出去冲杀一阵。”康恪阗见辛古和于伏仁轨都行若无事,随行的岚州军士卒也很镇静,与往常商队护卫一遇到草原部落劫掠就惊慌失措大不相同,心下微安。 其它部落还未聚齐,心急的苏合却再也忍不住了,虽然事先说好按照各部落出的勇士人数分配货物和奴隶,但只要先打破汉人的车阵,拿到的东西难道还能吐出来不成,苏合原本就对满都拉图部在这次劫掠中仿似盟主一般的地位不满,他见左右方位几个部落领头的贵人都跃跃欲试,于是纵马出列大声喊道:“勇士们,杀过去,金子和奴隶,人人有份。”左右其他几个部落在他的带动下,也纷纷骚动起来,近千草原勇士就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弯弓搭箭,挥舞着各色刀剑朝商队的环形防御圈冲杀过去。 “该死!”满都拉图部头人阿尔斯脱口骂道,用马鞭指着耀武扬威地领头冲锋的苏合,“我要亲手宰了这头小狼崽子。” 第145章 部队 “头人不必着急,这支商队护卫反应迅速,比普通军队尚有过之,似乎别有内情。这伙莽夫不待大军聚齐便擅自出击,正好试试他们的实力。”阿尔斯身旁一个身穿银色铁甲,外罩紧身裘丝袍的男子沉声道,和周围的部落勇士相比,他身材瘦长似乎还有些单薄,脸上点点疙瘩,嘴唇上留着短短的刺须,若不是阴鹜深沉的眼神着实摄人,几乎就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形貌。但手下有八百部落勇士的满都拉图部头人阿尔斯对他的态度却十分恭敬,因为他就是威震北方的定难军节度使蔡光锐之侄,十二岁便官授管内都知蕃落使的蔡继迁。蔡继迁此时年仅十四岁,号称“擅骑射,饶智数”.不但在依附拓跋氏的各部落中声望远远超过同辈子弟,而且当了两年知蕃落使,在西北各族中早已声名鹊起。 “来得正好!”牙军营百夫长韩禹沉声喝令,“预备,取准两百步。”他身后的神箭手侯睿弯弓,箭指部落骑兵冲过来的方向,“对齐,”百名名弓箭手随着他的口令纷纷弯弓与侯睿举弓的方向保持在同一角度。这岚州军中的神箭手乃是军中比试选拔而出,薪饷堪比军官,远处发箭,一律由神箭手取准,其它士卒则和神箭手对齐,射出来的箭雨又准又密。 “放!”这最后的口令却是由侯睿脱口而出,百枚利箭破空而出,又稳又狠地扎进了恰好经过两百步外最密集的一团部落骑兵之中,顿时十数骑落马,这轮刚过,“射!”这是神箭手岑彭发令,“发!”神箭手邓浚发令,“放!”已经重新搭好箭取准的侯睿射出了第二箭,丛丛箭羽持续不断的追着冲阵骑兵撕咬。 眼看不断有敌军落马,但敌人前锋已冲进百步之内,韩禹大声喝道:“换弩!”除了侯睿、岑彭、邓浚,其它士卒拿起早已放置在身边的强弩,以队为单位,十人同时瞄准一名敌骑,在百夫长的指挥下,三百部弩机分为三组轮番发射,强劲的弩箭将当先的敌骑射倒阵前。而类似侯睿等神射手则趁此机会自由瞄准敌骑的咽喉,头部等要害部位连连放箭,此时敌军已近,弓不必拉满便可施发,侯睿等箭手发箭已经达到了惊人的速度,吴英雄有次观摩射箭手训练时也心下感叹,倘若普通士卒能达到神箭手的水准,那就发展火器就是浪费了。 部落骑兵在马上也不断地向商队的车阵放箭,但骑弓发射力小,在马上又难以瞄准,而商队的弓弩手全部穿戴避箭甲,而且隐身在大车掩护之下,所以骑兵反击的箭雨只对商队造成了很少的伤亡,唯一指望的便是快速的冲进车阵,用弯刀和铁蹄向这些躲在乌龟壳里放冷箭的汉人讨还血债。 但是最后这轮弩射实在是太厉害了,眼看好几个部落最勇猛的战士瞬间都被射倒,连人带马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昨天还在草原上放牧的部落战士便有些吃不住劲了,就连弯着腰躲在马脖子后面的苏合都暗暗心惊,他见过些世面,知道这弩箭在中原也是民间禁用之物,普通商队最多偷偷携带十几部对付马贼,谁曾想打劫行商也会遇到如此密集的弩射。他回头一看,不少部落的勇士已经偷偷打马往回跑了,阿穆尔,阿穆尔哪去了?苏合到处找着他的护身符,远远地看见了他的背影,这条贪生怕死的狗!苏合在心里骂道,赶紧拨转马头,趁着还没有冲到最前面,快速回马奔驰,比起初带头冲锋的时候跑得还要快。 “真是乌合之众!”韩禹有些轻蔑地看着敌人远远的背影,已经跑出了五十步以外,大声喝道,“收弓。”三百弓箭手依令停止了对后撤敌军的射杀。在他们身后,全身着甲,严阵以待的一百名长枪手和五十名刀盾手还坐在地上,敌人的勇气不足以支持他们冲到阵前,这些士卒乐得多休息一会儿。 侧方,商队的民夫此时已经把车阵搬开一处甬道,骠骑营校尉辛古带着一百骑兵如离弦之箭般顺着敌人退却的方向追击而去。和衣甲简陋,兵刃五花八门的部落骑兵相比,辛古手下骠骑人人着甲,就连马的前胸部也有铁板甲,侧腹部有牛皮铠遮护,手持长槊,马鞍旁边还挂着横刀,弓矢,而且和适才冲杀一阵的部落骑兵相比,马力正劲,可想而知,这只骑兵一旦冲入敌人阵中,必然如虎入羊群一般。 由于辛古等骠骑兵的甲胄平日行军时都放置在大车上,临战时才穿着,各部落头人见商队之中冲出一只精悍的着甲骑兵,个个都面如土色,不少部落也曾被契丹征发勇士参加过战斗,知道这等正规着甲骑兵无论装备还是武力,都远超仓促集结而战的部落骑兵,而为可怕的是这样的骑兵背后必然代表着一方势力。不少头人已经在暗暗后悔来趟这趟浑水。 “哦?居然还有着甲骑兵么?这商队越发有趣了。”看着身旁的阿尔斯面色发白,蔡继迁嘴角一撇,轻声对身后的侍卫长慕容耀吩咐道:“让铁鹞子上马,有仗打了。”正当岚州骠骑堪堪追上败逃敌军之际,斜刺里冲出一只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骑士全身都包裹在铁甲之中,面部也用铁质面罩遮住,只露出眼睛,就连骑兵胯下战马,除马眼、鼻、四肢和尾外,也全都披挂着铁甲。就连太宗皇帝创立的玄甲铁骑也不曾有这般厚实的铁甲,和当面这只真正的具装甲骑相比,辛古所率领的岚州骠骑,倒显得像是一只轻骑兵了。“铁鹞子!”当先的骑兵一声惊呼。 夏州铁鹞子,乃是夏州拓跋氏帐下精锐,全部骑士皆是鲜卑、党项贵族,因为骑兵皆是贵族,所以最重家族荣誉,宁可战死也不愿被人耻笑为怯懦,一个铁鹞子骑士往往有多达十名仆从,不但全身重甲,而且所乘的健马都是西域好马,重负之下奔驰突击犹能速度不减,便如一座移动的铁塔般不可阻挡。 具装甲骑兴起于北朝,但由于装备昂贵和机动性差而逐渐被半身甲的骑兵甚至不着甲的轻骑兵所取代,然而,源自北朝鲜卑皇室的夏州拓跋氏却将祖宗纵横天下的具装甲骑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这只铁骑虽然无法像后世的蒙古骑兵那样万里奔袭,但凭借这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是平坦正面战场上的霸主。 第146章 压力 “于伏校尉,有党项贵人主持其事,来者不善啊。”康恪阗策马上前道,对夏州党项铁鹞子,他还是很熟悉的,眼下党项人还未建国,也没有如后世蔡元昊所做那样将所有部族重骑兵整合成一只强大的骑军。现在所谓铁鹞子,其实指的是夏州党项、鲜卑族中的贵族战士,以增大在战场上活命的机会,贵族家战士上阵往往穿戴着祖传的全身铠甲。这些人往往是头人们的儿子,从小习武,各自将来都会拥有拥有大小不等的土地、牛羊和奴隶,他们长成战士以后,代表着各方部落的效忠和臣服,依附在不同的首领周围。因为这些具装甲骑战力极为强悍,久而久之,夏州铁鹞子威名不胫而走,而一个党项贵人的势力有多大,只看他身边跟随着多少铁鹞子,便一目了然。这伙铁鹞子足有上百之数,代表着数十甚至上百个部落对首领党项贵人的臣服,可见为威望极高,势力不小。 “敌军有铁鹞子反制我军骠骑冲阵,倒是难办。”于伏仁轨也拧紧了眉头,他出身土浑,对草原骑兵的弱点颇为清楚,一怕严整厚实的步阵,二怕重骑兵驱散,眼下己方步卒不过五百,根本无法结成足够纵深的步阵,而骠骑兵又受到铁鹞子压制,不能驱散敌军轻骑。 拦在骠骑营去路上的铁鹞子不过百骑,却有着犹如泰山压顶般的气势,败退的部落骑兵见来了强援纷纷在头人的带领下整队返身冲杀,从两边挤压骠骑营的队形,迫使他们和铁鹞子正面相接。 看着前面黑沉沉的铁骑端着骑槊冲来,沉重的马蹄声代表了势不可挡的冲力,辛古心中暗骂,怎么草原的部落也配备得起昂贵的具装甲骑了,一副人马全身甲将近百贯,根本不是连铁锅都要靠抢的草原部落能维持得起的。眼看避无可避,两军相逢勇者胜,辛古纵马上前,挥舞手中沉重狼牙棒,两马交错之际,“当”的一声,砸中一骑铁鹞子的脑袋,这骑兵双腿却仍然牢牢绑在马身,虽见脖颈已断,脑袋软软垂下,健马却带着已死的骑士从辛古身侧冲过,直冲的他身后几骑骠骑踉踉跄跄。 马战之道,速度就是骑兵的生命,两支不断催马骑兵各自挥舞着铁槊,以最大的速度撞在一起,岚州骠骑和铁鹞子都训练有素,两军相接时的战斗也格外残酷,两马交错之际,铁槊笔直地捅进一方骑士的胸腔,得手者旋即弃槊拔刀护身,有的还未拔出刀来,便被对方第二波的骑士刺死马上。重骑相接的大忌便是避让对方的兵刃,一旦心存侥幸,闪躲对方兵刃,那就不但活不下来,还白白丢下性命,哪怕刀锋迎面,铁槊当胸,也绝不可避开,而是要努力使自己的兵刃也同时刺中对方。对付这等速度下重骑兵,刀剑几乎无用,特别是对铁鹞子来说,浑身上下都是铁甲,连脖子两侧都竖着护板,骠骑营的制式横刀砍上去不过一丛火花,几条划痕而已,而只穿着胸甲的骠骑兵却要吃上大亏。 两军相交,不过数息时间,辛古回头一看,骠骑军只剩六十多个,而聚成一团的铁鹞子数量竟似未见减少,毕竟像辛古这般武勇的太少见了,铁鹞子变态的铠甲,着实让岚州骠骑吃了大亏。 刚才的重骑兵对决让未曾见过如此血腥砍杀的部落骑兵都有些震撼,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围攻,辛古凝神沉思,具装甲骑在大辽也有,号称铁林军,他在契丹时曾经见过皮室军演习,在铁林军侧翼驱逐敌人的军队必然有重装步卒,而不是仅仅是轻骑兵,因为骑兵善攻而不善守,只有步卒才能结出难以穿透的坚阵,将敌军挤压到正面,任由铁林军践踏。骠骑营虽然穿着铠甲,但远比铁鹞子轻便,转向灵活。想到这里,辛古一转马头,率领骠骑斜斜地往铁鹞子的旁侧的部落骑兵冲去。 这一下势如利刃分水一般杀入旁侧的部落骑兵阵中,杀发了性的骠骑兵铁槊攒刺,横刀挥砍,铠甲单薄,又不善这般狠战的部落骑兵顿时吃了大亏,眼见铁鹞子正绕着大弯掉转马头,辛古大喝一声,挥舞狼牙棒,将一名来不及逃走的部落骑兵砸得脑浆迸裂,再次率领骠骑营改变了冲刺方向。随后紧紧跟来的铁鹞子也毫不客气的用长矛,弯刀挥砍挡在铁骑之前的溃军,那些挡在前面的部落骑兵忙不迭地向两旁闪开,唯恐吃亏。 利用铁鹞子冲力大,转向不便的缺点,辛古率领着岚州骠骑不断改变方向,在敌骑从中来回冲杀,终于穿透敌阵,胯下战马已浑身流汗。绕了一大圈,回到自己阵中,辛古再看身后骑士,仅剩下四十不到,算是吃了大亏。如果没有铁鹞子出现,骠骑营完全可以保持速度快速穿透敌阵,付出很少的伤亡就将这些部落骑兵搅得七零八落。但不断地变向也减弱了骠骑营自身的速度。可这支铁鹞子全盘打乱了辛古的计划,虽然始终没有追上骠骑营,但始终保持着威慑,压制着骠骑营的气势,使周围的部落骑兵有胆量向狼群一样扑上来四处撕咬骠骑营的侧翼和后卫,令岚州骠骑也有不小损失。 辛古正沉吟间,忽见敌人骑兵群又出花样,部落骑兵分为数十队,远远的围绕着岚州商队的车队放箭,因为担心车上货物,他们到没有放火箭,饶是如此,车队防御圈内已然箭如雨下,士卒和商人们不得不躲在车下,岚州骑兵则强迫爱马伏在地上,支起大盾牌挡箭。 这番情形与刚才又不相同,因为部落骑兵并不打算冲击车阵,所以奔跑的队形极为稀疏,且毫无规则,步卒弓箭手难以集中瞄准,而少数探出身去反射骑兵的步卒往往还被对方的神箭手当成靶子照顾。 一时间,漫天箭羽带着劲风不断落在岚州商队的车板上,盾牌上,货物包裹上,虽然岚州人马皆有遮蔽,损失不大,当耳听得“梆梆”的箭支不断插入木板之声,岚州士卒只能躲在大车、盾牌下面,反击不得,所有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于伏校尉,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不如我等交出货物,让这些蛮人离去?”康恪阗眼看着车阵之外来回奔驰的马队道,这也是西行商队的惯常做法,众寡不敌便舍财保命,大部分的部落也只要货物而已。 于伏仁轨看着辛古平静的眼神和满脸通红的康恪阗,面色沉重,他也是老行伍,眼下己方骑兵仅三百,步卒五百,康克阗手底下近千车夫行商都做不得用,却被四五千骑兵包围,若全都是乌合之众还好说,可没想到敌军阵营中居然还有夏州铁鹞子作为支撑,于伏仁轨心中暗想,就便是八百杨家骑兵在此,恐怕也保全不了吧。可是指挥使寄予厚望,交出货物,自己在岚州军中好容易才有的地位,怕不要一落千丈,人前人后,懦夫之名,再也洗刷不掉。望着车阵外面不断奔驰射箭的敌骑,于伏仁轨脸色狰狞,他长吁一口气,沉声道:“辛校尉,末将愿与敌骑死战!” 辛古微微闭上了眼睛,吴英雄临行时叮嘱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辛校尉,这八百子弟,都是我岚州军的种子,货物丢了,没关系钱还可再挣,兄弟们要是丢了,就再也站不起来,是我岚州最大的损失。倘若贼人势力强大,众寡不敌,宁可舍弃货物,要多保全兄弟们平安回来。”想到此处,辛古心中不禁一抖,猛的睁开眼睛。 第147章 士气 蔡继迁拒绝了岚州商队交出货物,整队返回的条件,要求他们全部放下武器,听候发落,实际上要商队的全部战士、车夫、行商束手就擒。 “呸!”这是辛古对他的回答。 听完随从带来的回复,蔡继迁不怒反笑,扬起马鞭指着被重重围困的岚州商队,对满都拉图部落头人阿尔斯傲然道:“原本还想招揽几个勇士,明日打破车阵,将这些狂徒全部充作奴隶。” 远处,岚州商队车阵的上方,旌旗破碎,残阳如血。眼看天色渐暗,不善夜战的部落骑兵停止了射箭袭扰,饿了大半日的岚州商队才有机会将水囊从大车上取出,和着干粮、肉脯果腹。白日交战中受伤的士卒忍着疼痛挖出箭头,用烈酒消毒处理伤口,被射中要害部位的士卒平静地躺在大车下面,等待死神。商队中不少受伤的趟子手捂着伤口不住地呻吟哀号。 遥望部落骑兵的营地里升起袅袅炊烟,辛古嘴里嚼着肉干,用力将包裹右侧肩窝箭的布条勒紧,沉声道:“明日定是一场苦战,草原人奔驰飞射的战法极为耗费马力,待他疲乏时,于伏校尉你带着有马的商人率骑兵突围先走,我带着步卒民夫原地坚持。” “不,辛校尉乃我军统领,怎可自陷......”于伏仁轨话音未落,便被辛古打断:“吾不是和你商量,这是军令。”他凌厉的眼神顿时让于伏仁轨的推让言语都憋在肚中。眼望着营中士卒升起的熊熊篝火,辛古道:“我是一军统领,怎可擅离职守,你当奋力突围,回禀大人,劫掠我岚州商队者,乃是党项蔡继迁。”见于伏仁轨点头称是,辛古喉头一动,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就闭上眼睛,合身躺了下去。 次日清晨,天色刚刚发白,蔡继迁便督促着部落骑兵发动攻击。三千余部落骑兵休整了一夜气势旺盛,围着岚州商队的车阵奔驰如飞,健马倏忽来去,时远时近,骑手时而藏身马腹无影无踪,时而人立马上弯弓搭箭,对准岚州车阵缝隙中露出的人影放箭。通常放出一箭后,骑手便迅即打马而去,不待岚州弓箭手探身反击。但岚州军士如果缩在大车之后不闻不问的话,部落骑士便会冲到近前,试图突破车阵。有好几次,部落骑兵都靠近了车阵,甚至好匹马跳过大车之间的间隙,都被牙军营和锦帆营的步卒用长矛驱赶出去。对射中损失的弓箭手不断增加,辛古不得不将一部分准备突围的白羽营骑兵临时充作步弓手。他希望能够消耗部落骑兵的马力,蔡继迁何尝不是希望消耗岚州军的精力和士气,他的铁鹞子一直坐在地上休息,只等商队护卫军心崩溃那一刻,便发起致命一击。 太阳,渐渐由东方的地平线渐渐升高,部落骑兵的战马经过半日奔驰,大都露出疲态,射出的箭雨也稀疏下来,辛古转头对于伏仁轨道:“敌军已经疲惫,请于伏校尉率领骑兵突围。”于伏仁轨刚刚开始整队,骠骑营还剩的二十几名士卒得知辛古将要死守原地,便都躁动起来,百夫长冯博更大声道:“辛校尉在此,我骠骑营兄弟绝不离去!” “放肆!”辛古警惕地往车阵之外张望两眼,确定没有敌军在附近,大声训斥道:“骑兵悉数跟随于伏校尉突围,军令如山,有不尊军令者,吾立斩之。”见压服了骠骑营士卒,辛古起身牵过自己的战马,把缰绳交给康恪阗,歉然道:“康老弟,吾不能护卫商队平安,这匹好马你且骑去,见到指挥使大人,代辛古交个令。”说完也不顾康恪阗是否接受,强把马缰塞到他的手中,径自走向车阵一角,指挥步卒偷偷搬开大车、鹿角,于伏仁轨早已整顿骑兵相候,此时车阵外围的部落骑兵已经经发现动静,于伏仁轨无法多做客套,只抱拳道:“辛校尉,保重。”带领着两百余骑催马杀出。 突围的时机正是正午时分,在外围杀了半日的草原各部骑兵都是恹恹欲睡,人困马乏之下,措手不及,更由于草原骑兵大都只为求财,并无多少心思前来阻截追杀,竟给这支岚州骑兵一下子突出重围,而一直坐在地上休整的党项铁鹞子更是追之不及。眼睁睁刻着这股两百余轻骑溃围而去,蔡继迁大怒,想不到这小小商队也通兵法,自己居然中了疲兵之计,不过骑兵突围对他来说利弊参半,敌方的主力既然已经舍弃大队,不但防守车阵的兵力更加单薄,而且被抛弃的士卒定是军心沮丧,只需再加一把火,就能轻易攻破车阵。沉吟至此,他脸上神色却更见冷冽,招过各部落骑兵的首领,沉声道:“吾不忍折损勇士,方命游射疲敌,眼下跑了这股敌人,不知何时就招来援军,为了不致与前功尽弃,各位现在就去督促勇士,天黑之前,一定要攻破车阵。” 各部落头人原以为放跑了商队护卫,这少年贵人会勃然大怒,正忐忑不安,谁知他居然如此识大体,吩咐的计策也极有道理,起先暗藏实力的心头就有愧意,却听蔡继先又道:“传我命令,各部分为三队,轮番冲击车阵,当先突入商队车阵者,赏铁甲一副,砍下一个敌军头颅者,赏帛布一匹。”草原部落往常劫掠商队的所得大都归头人贵族所有,勇士所得甚少,蔡继迁这将令传下去,各部骑士都大喜过望,而头人们纵有不满,也只能藏在心里,无人敢与这风头正劲的党项贵人抗衡。 几乎是在岚州骑兵突围而去的片刻之后,对车阵的围攻便骤然紧张。就连蔡继迁身边的铁鹞子也都翻鞍上马,影影绰绰地跟随在疯狂地向前冲击部落骑兵后面压阵。部落骑兵挥舞着马刀、长矛,嘴里哟或哟或地怪叫着,仿佛排山倒海一般地向车阵冲去。 军士孙玉清手持弩机,牙齿不自觉的格格打架,两腿也在哆嗦,他想着自己岚州城里还有一处宅子,治下两个民户,就无比羡慕那些突围而去的骑兵。望着看着咬牙切齿冲过来的部落骑兵,孙玉清脑中竟只剩一片空白,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孙玉清肩膀上,吓得他浑身一抖,回头一看,却是牙军营的百夫长韩禹,他以为自己心中胆怯被看了出来,正讷讷地说不出话,韩禹用手指指两百步外的敌骑,对他笑道:“放近了再射。”说完又蹲在大车后面去拍其他士卒的肩头。在孙玉清身后一辆大车旁边,左军统御、骠骑营校尉辛古也张弓搭箭对准一个骑兵,眼见孙玉清回过头来,他冲他点点头,拇指轻轻一放,弓弦响起,远处一名骑兵捂着咽喉应弦落马。见校尉、百夫长都在,孙玉清顿感轻松,毕竟还没有被舍弃啊,用心将弩身上的望山对准马背上那摇摇晃晃的人影。 在辛古、韩禹等军官的带领下,岚州军士卒用弓箭和长矛对付那些前赴后继地冲上前来的敌骑,两百余骑兵的离去使车阵的防守兵力捉襟见肘,部落骑兵从四面不停得轮番冲击,持续地对单薄的防线保持压力,为了阻遏敌人的攻势,岚州军只能不停的拉弓放箭,有的弓箭手拇指被弓弦割伤流血不止,双臂酸软乏力,仍然咬牙切齿地坚持着,直到被跳上前来的部落骑兵砍倒也绝不退后。后方的民夫也被军士组织起来,三人一组为弩手上弦,弩手阵亡,民夫们便操起弩箭对着敌人发射。不时有部落的骑兵打马跳过车阵空隙,挥刀驱赶倚车而战的岚州军民,但已然杀红了的军卒们只管用长矛刺,用横刀剁,甚至民夫们用木棍捅,硬是一次次将冲进来的敌军赶了出去。辛古甚至还组织起数十名牙军营长矛手发动反突击,在车阵前将一伙敌骑捅翻,大大激励了士气。 这般狠战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天黑,部落骑兵循例收兵回营歇息,岚州车阵里,不管是军士还是商民,几乎人人带伤,全都累散了架一般,坐在地上喘气。 红日,渐渐落下地平线,校尉辛古清点人数,还能勉强支撑战斗的军士仅存一百五十九人,弩机已经全部损坏不能使用,看着外面部落骑兵燃气的篝火犹如天上点点繁星一般,众军士默默无语地坐在火堆之旁,擦拭兵刃,调理弓弦。 此番护送商队的步卒军士,全是自牙军、锦帆两营拣选的精锐,久经沙场,心里都清楚明日已成死战之局,却没人说丧气的话。 孙玉清胸口上挨砍了一刀,和许多重伤的士卒一同躺在车阵之中,强忍着剧痛也不呻吟,他是楚州人,不知何时起,听身边的同袍轻声哼唱一首老曲子,“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声音断断续续,甚是微弱,这曲子孙玉清上私塾时曾经听老师讲过,此刻眼望着天上闪闪星辰,孙玉清仿佛魂儿也跟着这熟悉的音调飘到了天上,忽然,那歌唱的士卒声音弱小地几乎再也听不见,孙玉清便接着唱道“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这两句完,又有几个原籍江南的士卒一起唱道,“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岚州军中,牙军、锦帆两营士卒最多江南子弟,这壮烈悲凉的楚歌一起,勾起众多士卒的乡情,大伙儿都道明日死战而已,越发慷慨激昂,歌声直上九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第148章 交手 呯的一声,坚固的铁木桌案几乎拍碎,吴英雄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不把我的士兵带回来!” 于伏仁轨满脸胡子拉碴,浑身都是汗水、马粪和尘土的味道,康恪阗站在他身旁,身上的白袍都变成黑黄色,衣服下摆只剩半边。二人皆是狼狈不堪的站在堂下,从未见过吴英雄如此震怒,都不敢说话,面面相觑地候在下首。他二人率两百骑兵突围之后,日夜赶路,丝毫不敢停留,连睡觉都在马上,终于两日后抵达岚州城,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就立刻前来向吴英雄回报。此刻,面临着指挥使的雷霆之威,背上的汗水不住的冒了出来,于伏仁轨甚至都有些羡慕就地死守的辛古。 吴英雄背着手在厅堂中不断来回走动,胸中升腾的怒火似乎要把整间屋子都烧成灰烬。整整五百军士啊,全都是牙军、锦帆两营的精锐,大部分都是江南起兵时便跟随的死忠之士,若单以忠诚论,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百夫长!就这么丢在大草原上了,更为可气的是,自己最倚重的大将辛古,也生死未知。“我要踏平夏州,剁下蔡继迁的人头!”仿佛受伤的野兽,吴英雄拔出腰间横刀,狠狠道。 “吴大人,”康恪阗见吴英雄渐渐冷静下来,方才敢小声道,“草原部落劫掠商队,残忍好杀,不过党项人的习惯却是尽量生擒人丁卖作奴隶,只需我等及时击破敌方,兴许尚能夺回部分被俘的兄弟。” “对,”吴英雄回身盯着他,仿佛面前是蔡继迁和部落头人,看的康恪阗心里也一阵发毛,“所有参与袭击我岚州商队的部落都要受惩罚,我要他们血债血偿!”他对门口侍卫的牙军大声命令道:“速速传令各营校尉前来议事,放鸣镝,所有军士营中备战,封锁全城。”又对康恪阗道:“康君,请派你手下子弟打探清楚此番到底有哪几个部落袭击我军,另外,请绘制详细地图供我大军出塞之用,还有,让粟特商队派出向导,为我军指示塞外道路。”在吴英雄威压之下,康恪阗满口答应,又道:“我会派出小股商队以做生意为名,事先进入敌方部落,摸清情况,方便大军行事。” 片刻之后,匆匆闻讯而来的各营校尉赶到指挥使府正堂议事,听了于伏仁轨通报的情况之后,众人皆是面色沉重,牙军校尉蔡斯当即反对吴英雄率军出塞。 “大人,兵法有云,将不以怒兴兵,”蔡斯出列道,“若是急急率军出塞,我军不熟道路,粮饷不济,而且草原部落虽说无所统属,但毕竟是辽国羁縻之地,我方大动干戈,万一激怒辽人断我后路,或者奔袭岚州,后果无法可想!”蔡斯毫不客气地盯着吴英雄勃然欲怒的眼睛,在吴英雄气头之上还敢犯言直谏的,也唯有这个统领牙军的心腹校尉,其余众将虽然有赞同他意见的,也不敢出声。 吴英雄面沉似水,道:“西行商路干系重大,贼人得手一次,若不全力惩戒,便是助长其气焰。”蔡斯正待反驳,吴英雄挥挥手制止他说话,接道:“此番商队出塞护送兵力不足,乃是吾的过失,数百军士随吾万里征程,陷于敌手,须得从速进击,在贼人尚未转卖奴隶之前将他们救出,我岚州决不放弃每一个兄弟。”他站起身来,对众将大声道:“我意已决,只待敌情清楚,大军不日出征,必将踏平贼子巢穴。事关机密,即日起,无论军民,任何人不得出入岚州城。各位且回营厉兵秣马。” 众将轰然答是,吴英雄目送他们匆匆回营的背影,唯独缺少一人,心中暗暗咬牙道:“老辛,你若有不测,吾将尽屠贼子以报此仇!” 辛古昏昏沉沉中,似乎被人拖于奔马之后,身体仿佛要被撕裂,疼的昏了过去,又似被放置马上摇摇晃晃地走。醒来后,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人喂水喂食,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双眼,只见置身于一处穹庐之中,身边有名头蓝色头帕缠头的女子欢喜地叫唤一声,便跑出帐篷。 辛古摇摇头,努力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回忆起岚州商队最后的战斗情形,最后关头,他下令放火烧毁了所有的货物,无边无际的敌骑涌了上来,箭尽了,士卒们挥舞着弓背与敌人搏斗,刀折了,扑过去用牙齿撕咬,自己挥舞着一条步槊捅死了三四个人,不小心被一根长矛从身后插在腿上,然后被一支箭射中胸口,想到这里,辛古低头看了看,伤口已经缠上了布条,箭头被挖了出来。看来自己被救下来了。 他打量着自己置身的这座穹庐,中间支着简陋的炉灶,地上的羊毛毡毯已经破损不堪,墙上挂着的一柄弓倒是很不错,看来这是一户普通部落牧民的帐幕,正思忖间,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响,掀开门帘进来一条大汉,头戴圆帽,身穿一件破旧的棕色夹袍,足踏皮靴,腰上别着一把牛角刀。他见辛古朝他看过来,便笑道:“感谢长生天,你总算醒过来了。” 辛古曾经在草原上流浪数年,听他说得是蒙古语,便也用蒙古语答道:“谢谢你救了我,请问我的兄弟们现在都怎样了?” 这个牧人正是阿穆尔,那日他跟随头人的儿子苏合打进汉人的车阵,商队的货物连同俘虏早被分得所剩无几,苏合不忿,让手下的牧民将岚州军尸体上铠甲扒下来。阿穆尔发现辛古还有气,他曾经多次参加战斗,也好几次负伤,熟悉战伤的理疗之法,便解开辛古的铠甲为他挖去了箭头,也亏得辛古体壮如牛,昏迷之中也挺了下来。苏合见居然有个活的,便让阿穆尔把辛古带回他自己的帐幕,一旦醒转便将这汉人送到头人的帐中充当奴隶,如果这汉人死了或是跑了,那就让阿穆尔来赔,要么他自己,要么他的妻子其其格就要给头人去当奴隶。辛古昏迷这几日来,日夜都有阿穆尔和其其格喂他牛羊乳和奶茶。 听阿穆尔有些不安地解释,辛古点点头,沙哑着声音道:“你救活了我,倘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重重地报答你。”这时阿穆尔的妻子其其格也笑着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辛古接过来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咸咸的奶茶尚是滚烫的,惹得其其格惊叹一声。辛古喝下去后,只觉得浑身的热气蒸腾,身体仿佛也好了一半,不禁再次赞道:“好茶。”其其格笑着接过木碗,草原人甚是好客,得了客人的称赞,心中也很高兴。 转眼见阿穆尔脸现犹疑之色,辛古心中一动,道:“现在我醒过来了,你是否立即把我交到头人的帐幕中去。”他这话正说中了阿穆尔的心思,只是这些天来他日夜照料辛古,却不想马上让他去送死,摆手道:“勇士,你看你身上伤势还未痊愈,若是交到头人手中,说不定没有几天就被折磨死了,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时日,身体长好了,再去做牛做马不迟。”说完叹了一口气,他家中甚是贫穷,辛古若是躺在帐幕里吃上一段日子,便再无余粮了。 辛古却是知道草原人过日子的难处,伸手往怀里一摸,想找寻一些碎银子,只空空如也。阿穆尔道:“你身上的东西,都被搜去交给头人了。”辛古微笑着点点头,就这般在阿穆尔家里安心养起伤来,打算一旦伤势痊愈,便抢一匹马逃回岚州,阿穆尔虽然暂时会被头人拉去做奴隶,自己回到岚州后自会让将他赎出来,这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他身体粗壮,伤势好得甚快,但腿上的伤尚碍事,只能勉强拄杖走路,无事时便坐在床上拉动阿穆尔挂在穹庐里的那张大弓,阿穆尔白日放羊,有时猎杀一些诸如草原鼠,野兔之类的肉食,其其格料理家务,用羊毛纺织毛线,从他们口中辛古得知,这部落叫做阿拉坦乌拉,部落里的男女老小有一千多口,大部分都是像阿穆尔这样的普通牧人,少部分是像头人阿古达木家那样的贵族,阿古达木家有两百多个奴隶,两百匹马,三千多头羊,五十几头牛,而阿穆尔家只有两匹马,四十多头羊,阿穆尔每年还要向头人缴纳10头羊羔,还有数量不定的羊毛、乳酪,和酥油作为族里的公产,其其格纺织的毛线和毛毯也只能卖给阿古达木家,族里谁家若是敢私自将和外人做生意,那就是背叛部落,要被阿古达木收了帐幕,全家都罚做奴隶。 “不过是草原上一个又穷又小的蒙古部落罢了。”辛古在心里叹道,为顺利逃走又多添了几分信心,他装作腿伤未愈,实则做着出逃的准备,傍晚闲来无事,随口和阿穆尔闲聊,阿穆尔也是族中射箭、摔跤的好手,辛古却更胜他一筹,虽说不能真个交手,指点门道却是实打实的,让阿穆尔钦佩不已。 到了晚间,阿穆尔夫妻和他便宿在同一帐幕之中,蒙古人穷苦,不仅一家只得一个帐篷,来了客人,中间竟连遮羞的布帘都没有,好几次夜深人静,听到旁边传来其其格压抑不住的喘息声,辛古不禁想起岚州城里还有一个女子在等着自己,心头火热。 第149章 放弃 辛古自觉身体已经完全好转,他将这些时日来节省的口粮都取了出来,用布包好,经过观察,他知道阿穆尔习惯将水囊、常用的弓箭都放在马匹的旁边,草原部落民风淳朴,阿穆尔又是有名的勇士,不管是马匹还是物品都随意放置。辛古打算待晚间阿穆尔夫妇熟睡之后,偷偷牵马逃走,只要有水囊和弓箭,偌大的草原哪里都能找到吃的,从平素和其其格的闲谈中辛古得知,部落离商队遇劫的地方不远,辛古估计只策马倍道兼行,三日便可返回岚州。这些日子有几个粟特行商到部落里贩卖中原的茶叶和布帛,价钱比平常少了好多,头人家一口气买了五十斤茶叶,其余牧民人人都拿羊皮去他家换茶。 这天傍晚,阿穆尔打回来一只野兔,辛古帮其其格将兔子剥皮后架在火上烧烤,阿穆尔在一旁揉制刚剥下来的兔子皮,他看着辛古,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辛古虽然性格直爽,但跟随吴英雄日久,又做了多日校尉,也能察言观色,心道,莫不是吃过这顿饭,阿穆尔便要将我交送到头人家中,到要好好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只需拖过今晚,那便天空任鸟飞了。其实辛古无论是徒手,用刀还是弓箭,都比阿穆尔要好,只是这些天来承他夫妇照顾,不忍临行前再伤了他。 眼看阿穆尔闷头揉着兔子皮,辛古也不说话,其其格也觉的气氛有些不对,笑道:“阿穆尔,平常你和辛大哥话说也说不完,今天怎地变成了没有嘴的葫芦?”阿穆尔抬眼看她,满脸通红,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从柳条柜子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沉声道:“今天苏合跟我说,要把你卖给远来的商队当奴隶,辛大哥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你交出去,今晚你就走吧!”辛古诧异地看着阿穆尔,问道:“我走了,你就不怕苏合拉你去当奴隶吗?”其其格也用焦虑的眼神看着他,阿穆尔将包袱放到辛古身边,苦笑道:“就算拉我去当奴隶,也不过是每年要交更多的羊羔和羊毛罢了。”其实阿穆尔是部落里有名的勇士,草原上的财产可以用刀子和弓箭抢到,阿穆尔如果是自由人的话,说不定就有翻身的机会,但如果成了头人家的奴隶,便再无出头之日了。辛古心里明白,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目光落到每个人面前的木碗之上。 阿穆尔和其其格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装满奶茶的木碗中,原本平静的茶水正在微微地震动,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到简直都要溢了出来,四面八方响彻隆隆的马蹄声,如同翻翻滚滚的雷霆袭来。“有敌人!”阿穆尔神色大变,起身取下挂在穹庐上的大弓正待出门,辛古却把他拦住,沉声道:“骑兵已经冲进营地,你现在出去,想送死吗?” 他原来做马贼时,日日夜夜都要逃避仇家追杀和官军围捕,对伏地听声之道尤为精通,眼下只听来袭马蹄之声突然大作,辛古便知这伙袭击部落之人乃是悄悄拉着战马步行到两三百步之内上马,然后全速催马冲击,这等偷袭关键处在于潜行时不被发觉,一般草原部族骑兵根本无法完成,来袭者定然是军纪严整精锐骑兵,一旦偷袭得手冲进部落营地,往往部落帐幕里的战士刚刚走出,便迎面碰上杀进营地的敌人,被砍杀当场。 此时反抗已经无用,唯一的生机,乃是留在帐中躲过敌骑第一波最为血腥无情的杀戮,假如来袭者对受惊的部落人马管控不力,百姓开始在营地里来回乱窜时,或有机会趁乱抢马逃走。不过既然来袭者能够镇静到牵着马步行到如此近的距离再发起攻击,未必就不会在营地之外留有机动分队,专门围杀趁乱逃出的漏网之鱼。无论如何,在这等强大袭击面前,像阿拉坦乌拉这种小部落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的。 阿穆尔正待挣脱辛古的阻拦,忽然外面传来数声惨叫,一抹飞溅的鲜血噗的一声喷到帐幕之外,火光映出一大片血迹若隐若现地顺着帐幕流淌着,随即传来人体如木头般到底的声音,也不知那出去的人是被割了脑袋还是捅中了心口。 紧接着,远远近近的惨叫声陆续传来,都是阿穆尔和其其格所熟悉的同一部落人的声音,而从最初到现在,除了雷霆般的马蹄和兵刃刺入人体之声,袭击者居然一声未发,只管闷头来回驰马和杀戮,似乎有几处帐幕已经被点着,熊熊的火光映照得帐中烤肉的篝火都有些暗淡,更映出账目之外影影绰绰来回奔跑的骑兵的身影,或执长槊,或举长刀,在部落的营地里往复驰骋,一旦偶尔出现一个站着的部落战士的身影出现,立刻便被近处奔来的骑士一击即倒,马蹄声、杀戮声,惨叫声,连带着火烧帐幕哔哔剥剥的声音,响做一片。 其其格的脸色已经煞白,她不敢想象,若是片刻之前辛古没有拦着阿穆尔,现在会发生什么。辛古随手拿起阿穆尔放在帐幕里的一把匕首,身形弓起,仿若蓄势待发的一头豹子一动不动,阿穆尔紧握着手中的弓箭,一手护着其其格,三人都心中祈祷来袭的骑兵千万不要顺手丢出一个火把,烧了这个小小的穹庐。 这般奇袭对于小小部落来说真有雷霆万钧之力,而且部落头人阿古达木和他的心腹们正设宴招待敬献了大笔买路钱的粟特商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几乎在遭到袭击的第一时间,他们都失去了放抗之力。 外间的混乱只持续了很小一会儿,虽然对阿穆尔等人来说,这一会儿就好像一年那么漫长,当所有的反抗都被压制之后,整个营地便安静了下来,帐幕外面袭击者策马巡视的身形也变得缓慢而稳健,有人用蒙古语大声喊道:“岚州军剿灭强盗,不想死的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跪着出来,跪在帐幕门口不许再动。” 辛古一颗悬着的心此刻才放了下来,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用汉语骂道:“兔崽子,前面都是废话。”他小心的将匕首藏在怀里,示意阿穆尔和其其格和自己一起来到帐幕门帘后面,侧耳细听并无异样动静之后,方才双膝跪地,三人依次以膝盖挪出帐幕,刚刚出来,便又一支粗大的马槊从三人头上掠过,一骑健马粗暴地用马蹄刨动着泥沙,载着半身着甲的骠骑营军士,示威般地在各处帐幕门口跪着的降俘面前巡行来去。 岚州军纪极严,这时候各部军卒都如同绷紧的弹簧一般,部落百姓稍有异动便会引来如山崩地裂一般的攻击,纵使是地位高如左军统御辛古,也只能和阿穆尔、其其格一起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等着岚州军确认完全控制住局势之后,方才会慢慢处理这些降人。 阿穆尔左右望望,好几个部落里有数的勇士都已经倒在地上,有的拿着弓,没有箭,有的握着抽了一半的刀,有的皮靴穿反了,有的嘴里还咬着一块半生不熟的肉,看得出来,这些勇士几乎没有对来袭者造成任何麻烦,不远处,头人阿古达木那足以容纳三十个人欢宴的帐幕,仿佛被从天上垂下来的巨手拔起掀翻在一边,巨大的帐幕已经被点燃,头人的帐幕涂抹了防水的油脂,燃烧起来也格外厉害,熊熊火光更映出阿古达木、苏合还有其它族里的贵族面如土色,他们如同鸟巢中被掏出来的肉色雏鸟一样,垂着头跪在地毯上。阿穆尔再看其他族人,人人都不敢抬头,偶尔瞥视一眼充满威吓意味的岚州骑军,脸上都是惊恐之色。 岚州军掌控全局之后,方才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陆续将跪地投降的居民押到部落营地中心,也就是被掀翻的头人营帐前面,轮到阿穆尔这片的时候,辛古刚刚站起身形,负责监视此地的岚州军骑兵便惊喜道:“辛校尉!”辛古抬头,咧嘴苦笑着契丹语道:“一个月内被抓了两次俘虏。” 这军士名叫葛元周,正是骠骑营的,刚才辛古和阿穆尔两个跪在地上,又埋着头,他来回巡视未曾认出,眼下辛古站起来便当即认了出来,他跳下马来,将自己的坐骑牵到辛古面前,心中惴惴不安,满脸愧疚,张口结舌的,辛古见状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等都是我亲手训练,严行军令是理所应当,刚才若是有人出声喧哗你又不立即出手格杀,我反要痛骂你一顿。” 见那军士面色减缓,辛古将马缰还到他手上,指着阿穆尔和其其格道:“这两人照顾我多日,你将他们好生送过去。”说完自己徒步朝营地中心走去。这时旁边的骠骑营和其它岚州军士都看清楚辛古状貌,见他无恙,一个个喜形于色,迫于军令威严,不能高声喧哗,也不能下马上前行礼,便在辛古经过时马上举槊示意。 葛元周得了辛古吩咐,竖起长槊,客客气气的让阿穆尔和其其格起身,阿穆尔眼望着辛古的背影,心道,怪不得这些日子来总觉得辛大哥不是平凡人物,只看这些形神恶煞的军士对他发自内心的敬重,便是一个大大的英雄。部落上次劫掠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明,居然引来这迅如闪电,重如高山的雷霆报复,草原部落仇杀往往不留余地,战败的部落成年男子要么被全部杀光,要么被卖身为奴。他心头沉甸甸的,一边感慨,一边心忧,扶起妻子,慢慢往部落中心走去。 第150章 罪孽 高蹄营校尉蒲汉姑向辛古解释道,此番岚州可谓精锐尽出,按照粟特商人提供的情报,四千步骑倍道兼行,侦骑放出二十里,沿途所遇牧民、商队、马贼都或杀或捕,步卒在距离草原各部落距离较远处结下坚固的大营,吴英雄亲自坐镇,各校尉率三千骑兵以此为圆心,轮番进击各个劫掠岚州商队的草原部落,三日之内,阿拉坦乌拉部落已经是被击破的第七个部落,连同辛古在内,至今一共救出被俘的岚州军四十二人,商队伙计四百多人,蒲汉姑已经派人将辛古到此的消息回报大营。 蒲汉姑一边解释,一边安排军士将投降的部落人众全部集中到头人大帐前的空地上,周围数十名岚州军士骑着健马看管,巨大的马槊在这些人头上来回挥动,一旦有人胆敢站起来反抗,就格杀当场。贵族和普通的牧民被严格甄别开来,都跪在头人阿古达木家的地毯上,只有寥寥二三十人。 眼看所有的部落牧民都已集中,蒲汉姑向辛古告了个罪,起身走到部落百姓前面,大声道:“一个月以前,你们的头人阿古达木听从党项蔡继迁的挑唆,抢掠我们的货物,杀了我们的人,今天,阿拉坦乌拉部落是罪有应得!”他凌厉的眼神分别扫视了一下岚州军骑兵隔离线左右,无论贵族和普通牧民都低着头,就连血气方刚如头人的儿子苏合,也没有愤愤不平,阿拉坦乌拉部落挑衅在先,岚州出兵讨伐报复,部落力不如人,弱小的失败者只有听从发落的份。 “今天让大家知道,手上沾有我岚州血债的人,定要血偿。”蒲汉姑一挥手,两名军士分开众人,如同老鹰捉小鸡一样将苏合从贵族堆里脱出来,苏合也似乎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惊恐的抓住身边的人,他身边的贵族却避之唯恐不及,头人阿古达木脸色铁青地跪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拖到蒲汉姑的马前按倒,蒲汉姑沉令声喝道:“现将带头抢劫我岚州商队,杀人越货的苏合就地斩首,你们可有不服的么?”蒲汉姑祖先是西域胡人,他满脸银灰络腮胡子,身躯膀大腰圆,中气充沛,这话用蒙古语说出,震得附近部落里百姓双耳都嗡嗡作响,都面面相觑,草原上武力争夺财产、女人,战败一方杀了也就杀了,狼吃羊,还要问羊服不服么? 被按倒在地的苏合却剧烈地挣扎起来,大声道:“要杀便杀,我诅咒你的灵魂被魔王吞噬,你的心肝要被他挑在钢叉上烤着吃!”听他诅咒如此恶毒,其它贵族不免暗暗担心,这苏合眼看自己要死了,还要激怒敌人首领,连带着别人也活不成,颇有几个被吓得汗流浃背的。蒲汉姑却轻蔑地看着被军士按倒在地不断挣扎的苏合,沉声道:“随口以魔王之名诅咒他人,乃是信奉魔鬼的行径,苏合,你不但双手沾满我岚州军民的鲜血,还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来人,行刑!”蒲汉姑先祖信得便是祆教,世代严守教义,这祆教主神阿胡拉庇护对蒲汉姑而言,就如同犹太人笃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一般,再者,祆教的主要教义之一便是光明与黑暗之间永无止境的战斗,苏合随口诅咒,又怎能动摇他的心神。他若是当真确信苏合信奉魔鬼,就当把苏合架在柴堆上烧了,用光明之火洗涤灵魂。 刽子手当即将苏合的人头斩了下来,鲜血喷了一地。见部落中人脸上均有惧意,蒲汉姑又道:“首恶虽然伏诛,但是部落的男丁,全都参与了对我岚州商队的抢劫,每个人都有罪!”说完脸色一凛,跪在地上的众人心里也是一寒。见众人都不说话,蒲汉姑又道:“好在强盗们抢了我岚州的货物之后,坐地分赃,这赃物多少,便将每个人的罪孽大小区分出来了,雷岢思,分赃最多,罪孽最大的强盗都有哪些啊?” 早已捧着一本账簿侍立在侧的军士雷岢思当即大声念出一串名字,后面还附了他们分到的赃物数量。跪在头人帐幕地毯上的部落贵族,听到念道自己的名字,有的面色惨白,有的浑身筛糠,还有的干脆软瘫在地,唯有头人阿古达木脸色木然,仿佛既不心痛丧子,也不担心自己的生死。部落里的普通牧民里却神情复杂,原来这些抢掠到的财物原本宣称的都是用作部落的公产,谁知却被这些贵族私分,虽说部落中人对此都是心照不宣,但岚州军此次公然将这事情宣诸于众,还是狠狠地扯下来原本维系部落公共利益的一张面纱,让普通牧民对这些部落贵族少了许多同仇敌忾之心,甚至很多人因为自己家并未分到任何岚州货物而窃喜。见此情形,蒲汉姑不禁暗暗佩服指挥使的安排,吐浑军往常巡边,也曾击破过不少草原上的小部落,杀的人也不少,但哪一次都没有这般让这些桀骜不驯的草原蛮人如此慑服的,果然是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握着拳头的道理尤其大。 这张名单几乎将阿拉坦乌拉部落上层人物一网打尽,蒲汉姑耐心地等雷岢思念完,却不着急宣告对他们的惩罚,用猫戏老鼠般的眼神玩味地审视了一番部落众人后,又高声道:“其余参与的人,虽然没有分赃,也有罪孽,按照军法,应当全部没收为我岚州军户的奴仆,三年之后,方可转为萌户。”此言一出,周围监视的骑兵几乎可以听到许多蹲在地上的部落百姓同时松了口气的声音,的确,收为奴隶,是对战败部落百姓最轻的惩罚,至于萌户和奴隶的区别,这些部落百姓根本弄不清楚。 蒲汉姑高高在上,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中,冷冷一笑,又道:“不过,指挥使大人开恩,给了你们这些罪人一条更好的出路。”说完示意在旁边监视的军士挥动长槊,弹压部落百姓不得站起和出声喧哗,刚刚有些扰动的部落又安静下来。 “我岚州最重勇士,如果阿拉坦乌拉部落的勇士能够达到我岚州选拔军士的标准,那便赐予他我岚州军士的身份,和加入我岚州骠骑营的荣誉,一名军士最多可以领有十户民户,若是无人达到标准,阿拉坦乌拉的部众就全部押往岚州为奴。” 他这句话一出,蹲在地上的部落民众顿时哗然,任谁都清楚被本部落的勇士领有,和被押到路途遥远的岚州做奴隶的天差地别,就连旁听的辛古也颇感意外。阿拉坦乌拉的牧民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本部落中有数的几个勇士,阿穆尔便是其中之一。 第151章 规矩 蒲汉姑一挥手,军士将箭垛搬出,然后牵出一匹战马,用白灰画出一个圈子,雷岢思代替他解释了岚州选拔勇士的标准,驰马用弓箭射击百步之外的箭垛,十中七者通过第一关,骑马持矛全速冲击,连续刺中岚州军随机抛在半空的三个圆圈者算通过第二关,用木剑或者木棍和岚州军士相互搏斗,支撑一炷香时间不败,也未被打出圈子的通过第三关。通过三关之后,部落勇士便成为岚州骠骑营的军士,有资格挑选最多十户部众,军士连同他的部众都不必被强行迁到岚州,也不用向岚州上缴贡赋,只需听从军令,为岚州商队提供帮助而已,而过往的岚州商队也会以最优厚的条件与他们交换各种商品。 阿穆尔和部落里几个勇士都互相看看,彼此眼中都有疑惑之色,又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辛古,辛古对他微笑着点点头,阿穆尔心中一定,轻轻捏了捏其其格的手,站起身大声道:“我来。” “好。”蒲汉姑早知他是这些日子来照顾辛古的部落牧民,眼中闪现一思赞许,挥手让他去牵马取弓,另有十名岚州军士手持强弩对准阿穆尔,防止他拿到战马和武器突然反悔,暴起伤人。牵过来的这匹战马甚为驯服,阿穆尔翻鞍上马,伸手从鞍子后面取弓在手,和刚才惶恐不安地蹲在地上迥然不同,一股自信顿时回到身上,他回头看了看人群里的其其格,对她微微一笑,轻轻催马跑了一个小圈子,战马在箭垛百步之外飞驰而过,他稳了稳心神,舒猿臂,吸气开弓,一箭出去,正中箭垛,部众里面好几个人顿时为他叫起好来,阿穆尔却微微皱了下眉头,这弓性他还不是很熟,这一箭却射在了箭垛边上,未中红心,随后,他盘回战马,经过箭垛前面时拉满弓,在战马跃起停顿空中那一刹那间又发一箭,雁翎箭疾如流星,“啪”的一声,正中红心,半截箭都狠狠的扎入箭靶,若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恐怕已被他射死了,连围观的岚州军士都忍不住叫起好来,辛古和蒲汉姑两校尉眼中也露出赞许之色。这一箭正中靶心令阿穆尔信心大增,下一次圈马回来时,双手快如闪电,居然在战马驰过箭垛百步前的短短一瞬连续射出三箭,箭箭正中靶心,就这样十发十中通过了第一关。随后的长矛刺铁圈,木剑格斗,他也轻松通过,岚州设下这三项比试原本就是脱胎于战斗中的实用技巧,有许多部落战斗经验的阿穆尔顺利通过也是理所当然。 当满脸兴奋的阿穆尔被带头蒲汉姑身前的时候,蒲汉姑微笑着对他道:“恭喜你成为岚州军士,现在去挑选你的部众吧。”阿穆尔不熟悉军礼,对他微微躬身致意后,跟随岚州军士来到蹲在地上的部众之前,刹那间,千余双眼睛落到他身上,旋即又落到阿穆尔伸出的手指上,这手指点到谁,谁就得救,没被点到的,就要承受前途未知的危险和苦难。 这番场景,饶是久经战斗,阿穆尔也觉的有些吃不住,他不由自主的闪躲着那些带着渴望和乞求的眼神,第一个便将其其格叫到身边,随后又挑选了九户部落里和自己相熟的人家,这些人被岚州军士压着,除了军士的夫人其其格站在他身旁外,其余的如蒙大赦般蹲在阿穆尔身后,从此以后,他们就是阿穆尔的奴隶,三年以后,成为阿穆尔的萌户。 阿穆尔的成功顿时刺激了部落里别的男丁,不少人都站起身来要求参加岚州军士的考核,但最终只有十五人通过,除了被军士们挑出的一百五十户牧人,剩下的两百多部众只能被蒲汉姑押走。几乎所有的贵族家眷都没有被军士们挑出,原因很简单,这些人绝不会忠诚驯顺于昔日卑贱的平民。 见事情进展顺利,蒲汉姑走到站成一列的十五名部落勇士跟前,微微笑道:“各位如今已是高贵的岚州军士,可以为岚州执行军法,处决这些带头抢掠岚州商队的罪魁祸首么?”说完一挥手,那些早先被宣读罪名的部落贵族便被一个个押了上来,按倒在地。吴英雄如此安排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这些部落勇士和原先的部族势力一刀两断,江湖上唤作投名状。 阿穆尔等十五名勇士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有犹疑神色,蒲汉姑也不催促他们,径自走道辛古面前,拱手笑道:“恭喜辛校尉,骠骑营又添了十五勇士,我都有些妒忌了,还请辛校尉向指挥使美言,下次征伐部落,所得草原勇士给我等均分。”他乃是吐浑军中资历甚深的校尉军官,吴英雄倚重辛古如同左膀右臂他都看在眼中,此时如此说,反而显得自己心底并无妒忌之念,毕竟,辛古乃是左军统御,地位高于众校尉,而骠骑营此次出塞损失又最重,急需补充新血。 辛古笑着谢过,与将头转过来的阿穆尔对视一眼,脸色沉着,微微点头。阿穆尔并非没有杀过人,得他鼓励,心下一横,拿起弯刀走到阿古达木跟前,阿古达木将头一拧,对他大骂道:“阿穆尔,你这狼崽子,背叛部落,长生天会惩罚......”话音未落,阿穆尔手起刀落,将他人头砍下,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双目圆睁的头颅滚出十步开外,尸身扔在地上不断抽搐。有他带头,其余勇士也纷纷走到贵族身后,一一将头颅斩下。 蒲汉姑方才笑道:“好!岚州规矩,将士缴获自留七成,三成上缴营里便可,这些个处死的罪人家产,诸位军士便分了。还有,岚州军规矩,军士自行推举十夫长,你等到一边去推举正副十夫长吧。不管是十夫长和军士,每年都有一份稳当军饷。十夫长军饷是每年一百五十头羊,副十夫长军饷每年一百二十头羊,军士每年的军饷是每年一百头羊。”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显然被突如其来的财富撞得昏头转向的十五个军士,这表面上仍是一支弱小蒙古部族的阿拉坦乌拉部落,从此成为岚州游弋在大草原上一支自给自足的骑兵分队,是岚州伸入草原的一支触角,他们土生土长,和脚下的这片草原血脉相连,有岚州的支持,任谁也难将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赶走。 第152章 了解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萧绰放下手中书卷,喃喃道,这曲子,直写到人的心里去。她身着襦裙,淡黄衫子外随意披了件银丝夹袄,玫瑰金环将秀发拢住一束,淡扫蛾眉,更衬得容颜娇艳。 “皇后娘娘,韩大人觐见!” “让他进来吧。”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容貌,将脸一寒,萧绰沉声道。 韩德让匆匆步入,请安后起身道:“不知皇后陛下宣臣觐见,有何要事交待?”他浓眉斜飞入鬓,面容坚毅,一袭圆领窄袖白衫更衬得他长身玉立,举止温文有礼,就连声音都透着股温暖的味道,眼神内敛,但偶尔透出一股摄人的寒光,简直刺得人难受。 多日不见,萧绰禁不住细细打量韩德让,稳了稳心神,挥手屏退左右,沉声道:“德让,旬日前,汉国将军吴英雄率军出塞,击破草原上十几个部落,你可知道?”韩德让微微点头承认,萧绰脸色更冷,斥道:“南京道、西京道官员上奏,曾将汉军出塞消息报知于你,但你不但置若罔闻,还晓谕你的部将和朋友放任汉军出塞,可是真的?”她强压住心中的怒气,私放汉军出塞的若不是韩德让,她早已晓谕下狱拷问治罪了。 韩德让容色自若,拱手道:“皇后陛下,那些草原部落连接夏州党项,隔断东西商路,抢掠我大辽商队已非一日,臣早欲率军讨伐,只顾及眼下正值国家多事之秋,南面宋国觊觎燕云十六州已久,正厉兵秣马欲与我大辽一战,东面的女真、鞑靼部落,还有高丽小儿也都蠢蠢欲动,臣也只能隐忍,任凭那些草原部落继续为虎作伥。眼下汉国吴英雄出兵讨伐那些抢掠商队的部落,贯通商路,正是对我大辽有利之事,所以臣才晓谕部将,无得阻止。”他从容自若,侃侃而谈,显得心底无私。 萧绰秀目盯着韩德让,看他是否欺骗自己,柳眉微蹙,沉声道:“我听说那吴英雄有勇有谋,若纵容他收服了草原的勇士,羽翼渐丰,岂不成我朝的祸患?” 韩德让笑道:“皇后过虑了,草原蛮人,叛降不定,秦汉以来直至当世,多少英主名将想要使之归附王道,挥师北征,千万将士丧身大漠,都无济于事,中原北疆始终以长城为界,不能深入草原。我朝兼得农牧之利,兵马强劲,对这些部落也只是羁縻而已。吴英雄固然是个英雄,但他能做成秦始、汉武、唐太宗、我朝太祖皇帝都做不成的事吗?以臣下所见,他不过是惩戒一下那些贪得无厌的部落头人,泄一时之愤罢了。” 萧绰点点头,对草原部落她也是十分了解的,便将此事揭过,美眸微闪,又奇道:“你说吴英雄是个英雄,德让,很少听你这么夸赞旁人呢?”语气已经十分温柔。 韩德让神态仍然十分恭谨,躬身秉道:“以臣所见,此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实是个将才,可惜他先投南唐,又投北汉,始终不能为我大辽所用,日后还有可能成为我朝的大敌。”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暗助他讨伐草原部落,我听说你还卖给他一万多个汉人奴隶,你们交情匪浅啊,好像还结拜了兄弟是吧?”萧绰见韩德让这般恭谨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生气,那日自己不顾皇后之尊,低声下气地上他韩府道歉,二人温存一番后,韩德让虽然不再故意回避自己,但每当奏对时,哪怕四下无人,也照足了臣子对皇帝的做派,哪怕对着真正的皇帝陛下,也不见他这般恭谨。想到此处,萧绰虽然已然不再计较他私放吴英雄出塞之事,但还是要为难一下他,甚至故意透露出细作密报的韩德让与吴英雄结拜之事来气他。 果然,她此言一出,韩德让顿时虎目圆睁,身上散发出一股怒意,抬头盯着萧绰问道:“燕燕,你派人监视我?” 萧绰心下暗暗得意,看你还和不和我形同陌路,脸上却做出庄重神色,沉声道:“韩卿此言何解?本宫幼时乳名,岂是你随口唤得的?” 韩德让与她自小相处,一看这副模样心下哪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俯身秉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吴英雄日后或许成为我朝祸患,但眼下尚需借助他的力量,压制夏州党项扩张势力,兼且贯通商路。”他见萧燕燕睁大眼睛听他说话,似乎不明白贯通商路的重要性,又解释道:“我朝地处偏北,苦寒不宜稼穑,一遇荒年,汉户卖儿鬻女犹受饥寒,各个部落更只能四处劫掠烽烟四起。天幸尚有东西商路可以生财,我大辽商队以东土所产的丝绸、茶叶换取西方的金银、宝石、香药等物,所获钱财甚丰,再与南朝购买粮食,以作不时之需。所以,这东西商路的贯通,对我朝局安定至关重要。” 萧绰点点头,美眸盯着侃侃而谈的韩德让,幽幽道:“东西商路确实是生财之道,可是你要那么多钱财当真是为安定朝局么?你私下在幽州囤积上百万石的粮草作甚?”这两年来,萧绰为辽皇批阅奏章,殚精竭虑,渐渐将辽国与自身视为一体,韩德让在幽燕之地广布势力,囤积粮草,她一直隐忍,此刻终于发作出来。 韩德让这般深沉之人闻言也是一惊,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汉臣在幽燕私自囤积粮草,可说反迹昭彰,萧绰安排侍卫将他当场拿下都可以。片刻之后,见萧绰仍然只是气呼呼地盯着自己,要一个解释,韩德让方才静下心,躬身秉道:“臣确实购买一些粮食囤在幽州,只是准备万一宋军北伐,我朝援兵救援不及,幽州军民长期守城之用。南朝对于坚城惯用久困之策,汉国晋阳多次被围粮尽,臣不得不早做防范。” 萧绰只是静静地听着,咬着嘴唇,没有吭声,韩德让只得继续解释道:“陛下明见,幽燕之地占据形胜,但地处我朝与大宋之间,乃兵家必争之地,幽云十六州,若据之自立,必受南北夹攻,自寻死路。臣自问政事兵法都略通一二,怎能为此不智之事?”说完便负手而立。 第153章 平等 萧绰起先只是想气他一番,谁知说着说着两人都动了真气,看韩德让立在堂下那傲气的样子,就如年少人二人斗嘴,他气不过自己,又不愿认输的傲气模样,眼圈微红,心中一软,低声道:“我总是说不过你。” 见韩德让眼神转过,萧绰起身走到韩德让身旁,柔声道:“德让,你的心事,我若是不知,就枉读了这许多汉人的诗书。你们汉人,看似柔弱,却将自身传承看得极重,更看不起胡人,”见韩德让要出口反驳,萧绰伸手道,“且听我说完,韩爷爷在我朝已是位极人臣,可仍然郁郁而终,韩伯伯贵为秦王,每当接待南朝来使,都面带惭色,你私下联络幽燕汉人将门当中的豪杰,暗暗在燕云抗拒契丹族贵人,你道我都看不出来么?” 她越说,韩德让就越是暗暗心惊,少年时只觉萧绰善解人意,却未曾深思这都是因为她了解自己,远远超过了自己了解她。 “若非天意弄人,燕燕嫁作君家妇,自当夫唱妇随,你欲联络燕云豪杰起事,乃至南取中原,北拒大辽,我都只当你是个大英雄,大豪杰。”萧绰似乎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这些话,她微微喘了口气,扶住韩德让的肩膀,又道:“可是,现在我是辽国的皇后,皇帝陛下信任我,让我料理朝政,德让,难道你要背叛我吗?”她鼓起勇气昂头看着韩德让的眼睛,韩德让微微叹了口气,没有承认,也没有辩解。 “我知你素来不忿在大辽境内汉人饱受欺辱,立誓要亲手改变它。可是这改变难道只能通过战乱和杀戮来完成么?”萧绰将韩德让的手握在自己的柔胰之中,感觉他被自己说中了心事,在微微发抖,抬头望着韩德让,用从未有过的坚定声音道:“若是陛下继续让我料理朝政,我将开科举,用读书人当官,让契丹族和汉族平等相待,劝农桑,薄赋徭。德让,你不要背叛我,燕燕请你辅助我,保护我,忠诚我。” 萧绰说出这些惊世骇俗的话语后,宽阔宏大的皇后寝殿顿时寂静,一缕清辉透过殿宇高空的窗棱透了出来,光柱照出空气中的细细的粉尘随着细小的气流缓缓地流动和飞舞,缓缓投射二人身前厚厚的毡毯上。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相对,这一刻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终于,韩德让在她哀婉而坚定的美眸注目下,单膝跪下,低声道:“臣,韩德让,愿忠诚于皇后陛下,澄清宇内,共致太平。”萧绰喜极而泣,身子一软也跪坐在他身前。二人偎依在一起,执手相望,感觉从小到大,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吴英雄率岚州大军出征已有十五日,为防敌人趁虚而入,岚州四门紧闭,除了斥候之外,军民都不得出城。全城人都陷入了惴惴不安的焦虑之中。军士绷紧了弦日夜巡逻,民户则奉命无事不得出门,每日领取一升粮食回家熬粥。 孙狗子正值壮年,这一升粮食熬成的粥怎够吃的,每日饿得前胸贴后背,躺在床上数日子,愁眉苦脸地冥思苦想。谷雨节气已过,田里的种子早播了下去,虽说自己手脚勤快,早早的田地里竖了个拿蒲扇的稻草人,不知道能否吓跑那些啄食种子的山雀,这十来天雨水充沛,田间的野草也该长出来了,若不及时拔掉,抢了地力,生发的麦苗便不够肥厚挺直,怕是要大大影响收成,唉,这该死的蛮人,偏偏在春天开仗,这不是要老孙再饿上一年的肚子么?到便宜了那些种草的夯货,草籽往地上一撒,便可以躺在田垄边上睡大觉了,孙狗子用脚指头也想得到,牧草肯定比麦子好伺候。他一边想,一边唉声叹气,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如珍珠卷帘一般的春雨,只觉得白花花的银钱都流到了沟里去了。 朱惠兰也眼望着窗外的雨丝,手持细针在自己的发髻上别了一点油,再下针时却没有回过神来,一下子将左手拇指出血来,她疼得蹙了蹙蛾眉,将出血的手指拿到嘴里轻轻含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今天已经是第三回被针扎到了,老是心慌意乱,难道是,那个人出了什么事不成?岚州商队被劫,乃至吴英雄出塞讨伐的事情,岚州上下都是严格保密的,似朱惠兰这等民户根本无从知晓内情,只是十几日来城门紧闭,军卒日夜巡逻,显是发生大事,辛古在岚州地位尊崇,岚州的大事多半要将他卷入进来。所谓瓦罐难免井上破,战场厮杀,一不留神,就有个好歹。想到这里,朱惠兰不禁心乱如麻,暗自埋怨自己,平白为这人担心作甚,自己和他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乌云散去,天色渐朗,眼看雨慢慢小了,顺着屋檐滴下来的水滴,似断还连,叮叮咚咚的,无端端搅动得人愁肠百转。朱惠兰又抬头看那窗外,若不是严禁民户无事上街,她怕早已跑到城外的高坡之上,变成一座望夫石了。听闻远处岚州军士不知何故发出阵阵巨大的喧闹声,不知是喜是忧。 透过雨幕传来了阵阵急促的马蹄踏过石板之声,初始尚远,动静颇为细微,而后逐渐蹄声变得响亮,朱惠兰神色一变,站起身来望向窗外,旋即又回身坐下,对着一块有许多锈渍的铜镜整了整云鬓,用舌头舔舔嘴唇,显得润泽动人,又站起身来侧耳细听,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和预感。 马蹄声飞快地掠过朱惠兰家宅的门外,渐渐消失在远方,朱惠兰软软地坐下,扶住桌子,心中充满失望。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拿起针线正待重新开始缝补,忽然听到自家大门“咣当”一声被掀开了,吃这一惊,手指又被针扎了一下,朱惠兰顾不得吮去血珠,拿着针线布衫便站起身来往外望去,正撞见辛古掩上宅门,大步朝里屋走来。 教导阿穆尔如何料理部落里的事情后,辛古便跟随吴英雄一起回军。此番出塞一共击破了草原上十二个部落,收服了十一个,有一个部落的勇士企图籍选拔军士的机会群起伤人,被斩掉一百多人后压制了下去。这趟出塞一共救回岚州军士七十一人,商队伙计八百多人,另外俘获了三千多部众,押回岚州给匠作营当奴隶使用,可谓大获全胜。 进入岚州城门,和吴英雄一起接受过军士们列队欢呼之后,辛古便向吴英雄告假,还隐约透露了想聘朱惠兰为妻之意,吴英雄早接到过辛古与这位女民户相好的密报,甚至还让蔡斯派人对朱惠兰的身份品行都做过详细甄别,确认她不是任何方面的奸细,一听辛古和自己提这事情便含笑同意,还取出从满都拉图部落缴获的一根羊脂玉簪,这是在战利品的竞买会上,吴英雄出了一百五十贯的高价买到的,原本打算送给黄雯,眼下便送给辛古做份人情。 辛古身上穿着簇新的岚州军校尉军袍,径自穿过雨幕,走入屋里,望着朱惠兰,从怀里取出羊脂玉簪,沉声道:“吴大人说汉人聘妻要送簪子,这是送给你的。”说完也不顾朱惠兰是否答应,伸手将簪子小心的插在了呆呆立在面前的女子发髻之上。看着他温和的面容,朱惠兰脑海里一片空白,心潮起伏激荡,眼泪居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和身扑到辛古怀中抽泣起来。 正当辛古二人暗自感激指挥使大人成其好事之时,吴英雄正充满八卦精神的向黄雯讲道:“想不到辛古这契丹蛮子不动声色,倒是折走了岚州城里的一朵鲜花。” “哦,那女子当真有十分风韵么?下次夫君可要辛校尉带她到府上坐坐。”黄雯娇嗔道,但凡女子都嫉妒自己丈夫夸奖其他女子的容貌。吴英雄忙笑道:“我也是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军士饶舌的,并未见过本人,想来远远比不上夫人秀外慧中,温柔贤淑。”他忙中有错,黄雯却听得清楚,撅着嘴跺脚不依道:“绕弯子说了半边,你还是嫌我丑。”吴英雄这才醒悟,说女人丑便讳称贤淑有气质的花招,古今都是一样会被识破。他连忙将功补过,口中天花乱坠,双手上下求索,不多时,黄雯已俏脸绯红,软软倒在他怀里,媚眼如丝。 意相通。 第154章 惩罚 正是小别胜新婚,正要步步深入之际,黄雯却道:“不要。”一边伸手将他双手按住,一边细喘微微,羞不自胜。吴英雄哪里还忍俊得住,心里默念着不要就是很想要,低下头去,吻住佳人樱唇,双手却摸索着解开她的衣衫,谁知黄雯居然意乱情迷之际守住一丝清明,奋力挣脱他的魔掌,低着头羞道:“不要伤了小宝宝。” 吴英雄顿时呆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黄雯搂在怀中,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夫人,你刚才说什么?”黄雯适才被他调逗,脸颊额头像酒醉似的红晕,看着他道:“前些日子觉着身子不适,姐姐替我延请了大夫,说是有喜,已有个多月的身孕了。”说完又将螓首低垂,羞得脖子都有些红了,仿佛这事情是她一个人做得错事一般,眼睛里却星星点点闪着掩饰不住的喜意。 这时代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们将传宗接代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生命本身,女子若是不能生育,那便是犯了“七出”之条,迟早都会失去丈夫的宠幸。更何况吴英雄如今地位尊崇,他那些部属的拥戴,也需要有子嗣来继承基业,嫡长子的分量可想而知,黄雯秉性温柔容让,虽然不曾想要与人争宠,但每每思及自己日久不孕,心下不禁郁郁,现在身怀有孕,至少夫君不会因为无后而另觅新欢。 吴英雄将她脸庞轻轻抬起,忽然之间发现有了孩子这件事对夫妻之间相互的感观改变甚大,就在瞬间之前,自己看黄雯只觉得她妩媚俏丽,诱人食指大动,现在看时,却发现清丽的容颜上平添了一层圣洁的光芒,她一只手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是刚才防备自己不甚动了胎气。这就是母性的光辉吧,吴英雄心中暗道,爱怜地轻轻抚慰着怀中妻子,忽然转念,好似过了三个月的危险期以后,就可以有节制的行房了吧,想到这里暗骂一句,随手打了自己一个爆栗。黄雯躺在他怀中,见状奇道:“你做什么?”吴英雄尴尬地笑道:“刚才色心又起,小施惩罚。”逗得佳人扑哧一笑,娇羞不胜。 屋顶房梁上,一双早归的燕子正忙着往泥巢中衔泥铺草,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飞去。天上漂浮云朵,瑰丽的阳光透过雨后洁净的空气照射着人间,四月间柔柔的暖风吹动着新发的绿草新芽,空气里弥漫着着清新的生命气息。 远处,岚州城门大开,民户们纷纷涌出城外整理田畦,军户的家眷们也趁机到郊外踏青,顺便采摘一些野菜。广袤的原野十几日不见,居然焕发出无数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点缀着新绿的大地,在春风里微微摇摆,花瓣和草茎上挂着晶莹欲滴的水珠,透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啪的数声,无数的水珠绽开,花朵和春草带着新鲜汁液的味道被翻进了厚厚的土里,孙狗子冲着手心吐了一口口水,牢牢攥住锄把,小心翼翼地将田垄里生发的杂草一一除掉,在他的脚下,整齐的麦苗已经从土里探出头来,连日的春雨让新发的庄稼吸了个饱,更显得茎秆强壮,叶片肥嫩,孙狗子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雨水足,这样的长势,一亩地产四五石粮食稳稳的,自己足有三十亩地呢。孙狗子看着天空中双双飞来的归燕,美滋滋的想,等收了秋,是不是托人从关中说一房媳妇。 岚州迅速地再次派出了前往敦煌的商队。因为准备得较为仓促,康曲达干这伙粟特商人展现惊人的运筹能力,一个月之内,价值高达五十万贯的茶叶和丝绸等大宗货物被运到岚州再次装车,同时,康曲达干还带来了运载着幽燕汉人世家和契丹贵人的五十万贯货物的车队。吴英雄默许契丹人的商队和岚州商队一同进发,这代表了双方势力对商队安全的保证。鉴于前番商队折戟,此番货物价值更是巨大,吴英雄对商队护送问题可谓煞费苦心,不但派左军统御辛古率领两千步骑一路护送,还有十一个骠骑营的骑兵分队遍布在贺兰、阴山北麓一线作为商队的耳目,此外,专门派出一支百余人的游骑分队秘密游弋在夏州党项通往北方草原的要隘上,一旦党项人大举出塞,立刻飞鸽传书商队和岚州方面,夏州党项如果还想火中取栗,吴英雄不介意给他们点教训。 康曲达干方面连续失了商队货物,承受的压力也很大,他不但亲自押送自上京出发的契丹商队来岚州会合,为了防止盘踞河西走廊的回鹘人骚扰,还通过族人联络到领有敦煌城的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届归义军将会派出骑兵出敦煌向东接应商队。归义军乃是丝路上上唯一的汉人势力,而且占据丝路东方枢纽敦煌,未来将是岚州拓展商路的最重要的盟友,为了促成敦煌和岚州长久合作,康曲达干还说动在长安等待觐见宋国皇帝的归义军使者张仲曜前来岚州一趟。 归义军首领曹延恭去年刚刚过世,张仲曜此行是代表曹延禄向宋皇请宣示臣服,并请宋皇钦封曹延禄继任归义军节度使,鉴于岚州和汴梁的敌对关系,张仲曜此番与吴英雄会面也只能是私下书房进行。饶是如此,对归义军的使者张仲曜,吴英雄给予最高的礼遇,派出右军统御萧九和牙军校尉蔡斯率一百骑兵在百里之外迎接他。 张仲曜乃是首任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后人,自幼饱读诗书,极其向往天朝故国。近年来,敦煌左近的瓜、沙、甘三州回鹘势力大张,五十余年前,归义军首领张承奉已被迫向甘州回鹘称臣,还被迫割让肃州。此后曹氏秉政归义军,代代都被迫迎娶甘州回鹘可汗女为妻,又嫁女给甘州回鹘可汗为妻,但曹议金、曹元德、曹元深、曹元忠、曹延恭、曹延禄等历任归义军节度使,却都被迫要称回鹘可汗为父王。 第155章 等候 归义军治下瓜沙二州,有张、曹、蔡、索四大族势力,均执掌过节度使大位,近世以来曹氏秉政百年,面对回鹘人的步步紧逼,国势日渐窘迫,引起了其他几大家族的不满,张仲曜此番出使,私下里便打算除了请宋皇钦赐封号之外,还要请以一腔大漠赤子之心,求援于天朝,宋国据有朔方要地,哪怕派出数千精兵赴援瓜沙,宣示国威,势力与中原远远不能匹敌的回鹘便心有忌惮,瓜沙汉人势力大可徐徐发展,逐步光复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陇右、西域诸州。 一路行来,只觉中原的山山水水都分外可亲,不管是城中商贾,还是田间劳作的百姓大都是汉人,与沙州胡汉参半,甚至胡人比汉人还多的情景大不相同,张仲曜不禁心中激动万分,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至中土,不知我中国人烟如此繁盛,只怕多过那西域胡人数十倍还不止,关中人多地少,这诺多的汉人,只要朝廷派出大军护送,鼓励移民垦殖,光用挤也把回鹘吐蕃势力给挤出河西。 他满怀一腔热忱抵达秦州,被安排在招待西域来使的馆驿住下,这一住便是半年之久,大宋朝廷似乎把他给忘了。张家世代簪缨之族,对中土官场礼节甚是明白,张仲曜初来时手面颇为大方,不管是一路陪同的礼宾官还是临时负责接待的地方官都得了他不少好处,但在秦州耽搁的日子久了,自然便不敢再随便花钱,他身上还有几样重宝,那是准备到了汴梁结交权贵,敬献官家的,更不能早早送人。各个负责陪同和监视来使的大宋官员见他身上再也捞不到到什么油水,态度也就渐渐淡了,只是之前平白无故受了他不少好处,对他四处游玩也不甚限制。这日康曲达干向他道明了请去与岚州吴英雄一晤之意,由于敦煌本来就是一个商业城市,商队对于敦煌的兴衰干系重大,张仲曜反正闲来无事,便谎称去华山游玩,由康曲达干安排来了岚州。 萧九、蔡斯二人代表吴英雄一路相陪,萧九乃是后蜀侍卫统领出身,接人待物自有朝廷凤仪,而蔡斯本是儒士,文质彬彬,二人得了吴英雄嘱托,对张仲曜格外以礼相待,一路上游山玩水,三人相谈甚欢。 张仲曜是个有心人,还存了为朝廷查探岚州虚实的报效心思,一路暗自观察,言语试探,只觉萧九沉鹜稳重、蔡斯多谋机变,这二人皆是难得将才,更对吴英雄忠心耿耿,言语间偶尔流露出来对吴英雄发自内心的膺服,张仲曜世家子弟,自有一套观人识人之法,对吴英雄能得下属如此死忠暗暗心惊。再看岚州军卒伍,军士敢战,军令严明,运转如臂使指,上下之间不卑不亢,胆壮心齐。路上恰逢一营游骑在郊外演练射术,只见健马驰骋,骑军时而藏身马腹,时而立身马上,时而连珠箭发,时而回头望月,变换着各种姿势,却大多能射中箭垛,张仲曜在西域见识过许多胡族骑军,多不能与岚州骑军相比。这还是汉人的骑兵?简直连草原上的部族精锐也难以匹敌吧。他不知吐浑军原本是游牧子弟的遗脉,又得了中原百年兵戈的磨砺,已是世上一等一的精兵,只心中暗暗纳罕。对吴英雄更增添不少忌惮之心,心道此人不是大奸大恶的枭雄,便是济世安民的豪杰,可惜生不逢时,天下归宋乃是大势所趋,他才干越大,便越受朝廷压制。 接近岚州城,山山水水间渐渐多了许多长着庄稼的田亩和农人,张仲曜心知这是河东道北边诸州久经战乱,唯有靠近城池,有大军保护农户方能稼穑,这岚州附近的农垦之多之好已是边郡中难得的。他有些奇怪一些山坡和旱地上茂密的牧草颇为整齐,便道:“萧校尉,这些牧草似乎是人力种植。” 萧九、蔡斯正与他并辔而行,闻言答道:“正是,这些田地不宜种植五谷,便多种牧草,饲养牲畜。”张仲曜“哦”了一声,微微点头,中原少马,以中原民力之丰,田亩之广,若是广行植草之法,数十年内,当可繁衍战马百万,若是局域中原,保有这么多马匹只是费钱,但若是有心经略西域乃至漠北,就大量的战马就势所必需。正所谓见微知着,张仲曜心中思量,看这岚州吴英雄胸中抱负,竟不似偏安一方藩镇,而像是有心包举宇内的雄主了。他久在西域,日日思量的便是与回鹘、吐蕃等胡族角力,是以见到岚州民户种草便想到前汉时的保马之法,却不知岚州此举只是为了提高餐桌上肉食的比例。 他越是走近城池,就越是心惊,当今之世,如斯豪杰,对国朝不知是福是祸,言语间也沉默下来。萧九和蔡斯只当他思量带回见到吴英雄时如何对答,也不打搅他,只率领军士卫护着这归义军的使者徐徐而行,一直来到岚州团练使府前。 吴英雄早在府中等候多时,一见张仲曜就笑道:“嘉宾来到,直令岚州上下蓬荜生辉。岚州吴英雄敢不到履相迎?” 张仲曜见他身着将军袍服,萧蔡二将神色恭谨,早已猜到是吴英雄当面,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轻,看样子年不满三十,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沉稳威压的气势,便沉心静气,恭恭敬敬的作揖道:“沙洲归义军张仲曜,参见吴将军。” 此言一出,吴英雄脸色微变,伸手招呼张仲曜与萧九、蔡斯坐下。张仲曜坐在吴英雄右首,萧九和蔡斯则分别坐在两边相陪。三人落座后,吴英雄探身过来,问仲曜道:“敢问阁下,可是故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的后人?” “正是先祖。”闻听吴英雄突然提到祖先名讳,张仲曜不得不正色道,暗暗恼怒吴英雄不知礼数,谁知吴英雄居然起身,对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他乃一方藩镇之尊,如此做作,令张仲曜大为窘迫,尴尬道:“吴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吴英雄正色道:“令先祖张公,以一介书生,白身聚义,驱逐鞑虏,光复我河西故地,使十一州华夏子民,不受异族牛马役使,此功此业,足以彪炳千秋,流芳万代。德少时束发观书,每当读至此,定当为之击节,伟哉张公,乃两百年来的真豪杰。恨不能生逢其时,仗剑追随。今日这一礼,便是敬张公后人。”说完又对萧九、蔡斯二将道:“张先生乃是忠烈之后,你二人再来见礼。” 蔡斯乃是读书人出身,自是知道张议潮率河西汉人举义,自吐蕃手中收复河西,并于前唐大中五年献上十一州图籍的史实,晚唐以来,中原国势颓唐将近两百年,张议潮乃是汉人当中为数不多抵御外侮的英雄,蔡斯自然也是极为佩服的,听吴英雄问明张仲曜乃是张议潮后人,他本有结交之意,闻言更欣然起身,对着张仲曜深施一礼,便宛如礼敬张议潮画像一般。 第156章 遗憾 萧九是后蜀旧将,深知兴亡续绝的不易,这张议潮能以一介白身,在吐蕃这等强盛凶暴的异族治下举事成功,便是一世豪杰,心中感慨,后蜀故地受宋国压榨,只是蜀人百年不识干戈,难有英豪奋起,微微叹了口气,也起身对着张仲曜躬身施礼。 张仲曜见吴英雄三人都是诚心礼敬,想不到先祖英名仍在中原如此深入人心,不禁大为感动,心道无论如何,这吴英雄是个可交的人物。他也站起身来,正色向三人一一还礼。中国乃礼仪之邦,事死如事生,张议潮虽然逝世一百多年,但四人这番作为,半点不显虚伪,只让人觉得英魂仍在,常驻人心。 落座之后,张仲曜回想,宋国官员大都是看在自己出手大方的面子上虚以逶迤,就算是做做官场文章,互相称颂对方之时,也大都恭维当今归义军节度使曹氏治理有方,竟无人提及张议潮英名。两厢参照之下,不禁令人齿冷。 “适才骤闻张先生乃是英烈之后,德举止或有失当,张先生还请无怪。”吴英雄端起茶杯道。 “吴将军乃是真性情,先祖功业在中原尚有人知晓,仲曜不胜欣慰,何必见外。”张仲曜拱手答道,二人相视一笑,宾主之间的气氛融洽许多。 闲聊一阵后,吴英雄拱手道:“今有夏州党项蔡氏,屡次劫掠商队,隔断交通,我欲举兵击之,不知归义军豪杰可否与岚州东西相应,一举破之,廓清商路。” 张仲曜沉吟半晌,面露难色道:“吴将军有所不知,我归义军身处瓜、沙、甘三州回鹘之间,势力难张,吾此番入朝敬献贡赋,也有向大朝乞求援军之意。”他犹豫片刻,不顾交浅言深,又道:“吾看吴将军也是当今豪杰,何不以岚州之众归附汴梁,各处胡人自然不敢相犯。”此言一处,萧九、蔡斯脸色均变,吴英雄却不动声色,笑着将话岔开去。 张仲曜乃是明白人,见这情形也暗自懊悔,这和吴英雄说些西域的风土人情,吴英雄等三人也听得津津有味。此时中原人对西域的了解大都来自三藏法师的着作《大唐西域记》,这书也不常见,蔡斯和萧九听张仲曜说道高昌故地有火山,夏季炎热无比,鸡蛋埋在沙子里,片刻即熟,诸如此类奇闻奇事,都啧啧称奇。吴英雄却叹道:“西域多大漠戈壁,冬季苦寒,夏季酷热,但国朝千年来用兵大漠,终使西域三十六国都成汉地,自先汉以来,汉民不断西迁开垦,繁衍生息,眼看胡虏步步紧逼,夺我故土,役我人民,当朝若是不保西域,我辈武人,愧对祖宗。” 蔡斯接道:“中原地处四夷之中,唯有西域物产丰饶,可供汉民垦殖,自先汉西域三十六国以降,西域士民与我中原国朝千年交好,贡赋不断,声气相通。自古以来,国朝盛则西域通,国朝衰则西域失。是故,但有西域之失,张博望,班定远,烈士豪杰无不前赴后继,力求光复,魏武自述曰‘欲望封侯做征西将军,然后题墓志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壮哉斯言!” 张仲曜原本因为在宋境所受到的冷遇而对向朝廷求援不抱希望,听了吴英雄和蔡斯这样说,心下又热络起来,就连藩镇都有此见识,朝廷多有识之士,更不待言,自己若是因那些边郡小吏的浅薄而对朝廷失去信心,未免一叶障目了。想到这里,他脸露微笑,与吴英雄等继续攀谈起来,心中打定主意,若是有机会觐见宋皇赵匡义,定要进言,让朝廷招抚岚州部众。 相谈甚欢之际,忽有亲卫进来,说张仲曜留在秦州有名叫做安思道部属来了,说有要事面见张仲曜。这安思道乃是张氏家将,张仲曜心中惴惴,莫不是宋皇召见的旨意到了。吴英雄便笑道:“既然张先生部属赶来,想必是有要事,这便去相见吧。”说完便让亲卫带张仲曜与他那部属相见。 果不其然,一见张仲曜,风尘仆仆的安思道便躬身道:“公子走后三日,官家命公子前往汴梁候见的旨意便到了,末将按照公子吩咐,私下给了传旨的达官五百贯钱的劳顿钱,借口说公子暂往华山游玩,这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报信。”他说完才抓起身旁的茶碗大口大口的喝起来,张仲曜道:“既是朝廷宣召,便不能多等,我这便与吴将军告辞吧。”命安思道且去备马治装,自己回到岚州前厅对吴英雄告罪道:“吴将军,适才家将告知,朝廷召唤我到汴梁的官员已在秦州等着了,我这便告辞离去,倘有机会,我们再聚。” 吴英雄原打算留他多盘庚几日,见状只好抱拳道:“既然先生有要事,那德也不敢强留,甚憾。”转身从亲卫手上拿过一个礼盒递给张仲曜道:“岚州的土产,小小心意,请先生笑纳。”张仲曜不欲礼让耽搁,也不客气便将礼盒收下,吴英雄笑道:岚州随时欢迎张先生来访。”示意萧九、蔡斯送他出去。 张仲曜见他盛意拳拳,心中微微遗憾,却不能多做停留,匆匆出了岚州城,与安思道日夜赶路,一路疾驰到了秦州馆驿,匆匆换了身官服,便带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环求见前来传旨的官员。 都亭西驿监官程庭理这几日在馆驿中等得颇为光火,若不是张仲曜的部属晓事,塞了礼包,早就要上书斥责张仲曜身为藩属使臣不守礼数,擅自四处游玩,有窥视中原虚实之嫌。这都亭西驿专管接待西番来使,与地方官员的升迁一点关系也无,乃一是个无权无势的衙门,程庭理在秦州盘庚数日,地方官除了迎接时跟他虚以逶迤一下,几日来对他都不问不闻,简直跟馆驿中候着的番邦来使没有区别。州府长官在朝中都有要员撑腰,县令胥吏都是州府的爪牙,层层盘根错节,岂是他一个无权无势,专门和那些化外野人打交道的都亭西驿监官敢随意攀扯得罪的,于是这一腔郁积的怒火,都要算到无事四处游荡的归义军使臣头上,至于如何让监官息怒,就要看这使臣有没有“诚意”赔罪了。 第157章 形式 闻听属吏来报归义军使臣登门求见,程庭理到一点不着急了,先洗了把脸,输了漱口,顺便消消火气,免得这几日火大的口臭熏着了这四处游玩的公子哥儿,然后整整朝服,又对着半人高的铜镜孤影自怜一番,自觉伟丈夫美丰仪,可以雄远国,为了以中华文物感染番邦使节,又危襟正坐看了半晌《左传》,养了一下胸中浩然正气,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方才传见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归义军使臣张仲曜。 张仲曜等了半晌,闻听传见,叮嘱安思道不得生事,方才进去。一见天朝上使端坐诸位,正斯条慢理得端着茶盏,吹开浮沫,张仲曜当即陪着笑脸连连告罪道:“下官贪看故国风貌,一时忘了脚程,远游数日,程大人恕罪恕罪。”虽然宋国派的是负责接待藩国来使的都亭西驿官员来招呼他,但张仲曜自认沙洲归义军节度使乃是朝廷命官,自己这归义军属官面见朝廷大员,自然要自称下官而不能自称使节。 程庭理见他眼色机敏,不似那些冥顽蛮横的回鹘吐蕃蛮子,心中也觉稍稍好受一点,不阴不阳的应付道:“回来了就好,要是张番使不见了,本官倒是难以向朝廷交代。”张仲曜听他语气古怪,也只好在旁赔笑,二人东拉西扯,张仲曜终于说道说有件西域宝物要送给程监官赔罪,程庭理方才眼中一亮。待得张仲曜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环来,程庭理满怀希冀顿时化作一腔怒火,暗道,好个狗眼看人低的番使,欺人太甚。 番邦进贡实则此时国际间贸易的一种形式,国朝回赐之物往往远远高于贡品价值。因此西域诸国乃至更远的大食国商队无不争先恐后,假借贡赋之名,谋取巨利。日子久了,朝廷便要求进贡的使者必须携带国书,但万里之外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携带大批西域奇宝朝贡的使臣仍然络绎不绝。朝廷不欲失了万邦来朝的体面,又不堪其扰,便故意拖延接见日期,这些使者在秦州等州府久等,也可就地与当地商旅做些买卖。等候的使臣越多,时间拖得越长,这负责安排接待的都亭西驿监官便需要着力交好,众使臣都不是傻子,私底下都给都亭西驿上下打点。所以这都亭西驿看似一个无权无势的衙门,实则一年总有几趟差事油水颇丰,这也是程庭理安于在这个无权无势的迎宾衙门待下去,而没有往吏部、户部等衙门钻营的一大原因。 乾德三年,程庭理尚是低品下僚,甘州回鹘进贡时,给监官的见面礼一双白璧,外带一名满身珠翠的妖娆胡姬。那时他心底就艳羡不已。在衙门中苦熬年资,宦海沉浮,地位渐高,终于爬到了监官位置,收受番邦使节的礼物早成习惯,眼界也日益提高。这河西归义军使臣啰嗦半天,出手仅一枚玉环,可着实让程庭理着恼,脸上当即变不好看起来。 敦煌依商旅而存,张仲曜与五湖四海之人交道甚多,惯能察言观色,顿时醒悟这礼送得得薄了,当即陪笑道:“这玉环乃是送给程大人内眷赏玩的,下官另有一副碧玉杯盏颇为精巧玲珑,今日不便携带在身,改日当送到府上,请程大人笑纳。” 程庭理脸色方才舒展开来,笑道:“张番使客气了,本官奉皇命促驾,不过圣上并未决定何时召见,沙洲使节行蔡众多,在秦州已停留半载,再耽搁几日,朝廷自会谅解的。”说完端起茶盏又轻轻地吹了来,张仲曜醒得,便站起身告辞。 次日清晨,归义军使臣队伍便启程上路,一行由秦州上船,顺渭水而下,经京兆府,因为害怕在耽误了皇帝召见,张仲曜并未敢在京兆府,也就是长安停留祭拜先祖坟茔,沙洲使节乘坐的官船穿过关中平原,未到河中府时换大船,再由渭水驶入黄河,在顺流而下,由黄河入汴河时又换了一次船。 临近开封码头,使节团的官船忽然停住,等待一队官船先行靠岸。张仲曜远远望去,只见那队官船共二十艘,居中两艘座船尤其高大宏伟,两船楼上都竖着双节六纛,心知遇着了回京述职的节度使。此时的节度使虽然远远没有初唐时天下九大节度使那般位高权重,但担任节度使职位者必然是朝中元勋重臣,张仲曜私下奇怪,这节度使手掌军、民、财、政大权,朝廷倚重之余,颇为忌惮各方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为何这两位居然一点都不顾忌此节,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联袂回京述职,他虽然常在河西,却极为关注中原朝局,知道本朝守内虚外,以文御武,到不虞发生外藩逼宫之事。 官船靠岸后,使团并不能径自进入开封府,而是在码头旁边一处驿站先休整数日,待都亭西驿知会鸿胪寺与礼部,然后在城内驿馆安排好住处后,方能从容进入汴梁候着皇帝召见。节度使官船也因为行蔡从人甚多,当夜也宿在码头驿站之内,与使节团所居的院落隔墙而居。 住下以后,张仲曜叫过安思道,低声嘱咐道:“朝廷高官歇马本驿,你且约束同行诸人谨言慎行,务要惹祸。另外,向驿站小卒打听,隔壁是哪位节度使?”安思道出去后,张仲曜便在房中洗了把脸,他在沙州时从未坐过这许久的船,连日来宿在舟中,只觉得骨头都晃得酸了,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青峰剑,打算到院中舞一舞剑,活络筋骨。 此时中原民气与唐时已然大不相同,文武两途分殊,读书人不习武艺,只专心读书,期待科场及第蔚然成风。但西域河西诸州几乎无时不在异族兵马的威胁之下,唐时士子好习剑,骑马、射猎等等尚武之风在仍然风行,是以张仲曜虽然做的是文官,对剑术也颇为精通。 舞剑一阵之后,张仲曜自觉手脚心由冰冷变得暖和,气息通畅,额头微微见汗,适才些许晕船恶心之意尽去,正待回房歇息,忽听隔壁院中有哼哈之声,想是那节度使的随从在演武,张仲曜远道而来,在汴梁并无根底,也想结识几个好汉,便循声而去。 驿站院落之间有月门相通,并未上锁,张仲曜沿着曲折花径来到一处亭台之旁,只见一员老将手持五尺铁槊,吐气开声,东一指,西一捺,虽无破风之声,但招招都似蕴含着大力。这老将两鬓微见星霜,面庞看似四十许,但身骨粗壮如熊虎,上身穿紫红锦袍,将下摆扎在腰间,双目圆睁,一招一式都是战阵搏杀的实用招数。张仲曜见他服色,心道不好,想必是遇到哪一位节度使,此刻若是抽身离去,倒显得唐突,便全神贯注地观摩起来,心中暗暗叫好。 在亭台之中,还有另一老者身着便服,不知是那演武的节度使的客卿还是朋友,一边捻着三绺胡须,一边微笑观看,他远远看见张仲曜走近,对他点头示意,张仲曜见他态度温和,也远远得遥施一礼。恰在此时,那舞槊的老将突然舌绽春雷,“呔”的一声将那铁槊脱手掷出,向亭台中急如闪电般飞去。张仲曜急道:“小心!”话音未落,却见那短槊啪的一声扎入亭台廊柱之中,若是偏了一分,只怕要将那亭中喝茶的老者刺个对穿,他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见那亭台中的老者恍若无事,脸上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轻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张仲曜脸上微热,心道,这才是中土名士风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正待转身离去,那老者却招呼道:“这位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何不落坐一叙。” 第158章 轻重 伴随他的招呼,从旁边花树山石之后闪身出现几个侍卫军官,隐隐挡住去路,张仲曜看出这些人每个身上都带着凌厉的战阵杀伐之气,虽然都尚未抽出腰间兵刃,眼神却隐隐闪着警告之色。张仲曜方才想起,自己唐突闯入观看节度使演武,若不是那亭台中的老者不动声色,甚至对自己致意,恐怕已被这些侍卫拿下。 想透此节,他生出感激之情,对那些凶悍的侍卫微笑着拱拱手,施施然转身步入亭台,恰巧那演武的节度使也回到亭中坐着喝茶。张仲曜顾念朝廷上下尊卑之道,未敢径直落坐,只恭敬地躬身施礼道:“沙洲归义军张仲曜,参见两位大人。” “归义军?”适才舞槊的老将露出疑惑的神色,另外一个老者思索片刻,沉声道:“可是前朝张太保光复河湟十一州建立的归义军。”张议潮光复河西后,入朝为官,先后担任左神武统军,司徒,南阳郡开国公,逝世后唐皇追封太子太保,以国公规格隆重下葬。这老者称呼张太保,便是对张议潮十分尊敬了。 张仲曜感激的拱手道:“正是。” 那饮茶老者感叹道:“归义军孤悬河西,经年周旋虎狼之中,不想苦撑至今,你是归义军的,好,好汉子!”将手一伸,道:“随意坐吧。”他言谈举止间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气势,就是适才舞槊那老将也受他影响,看向张仲曜的眼神多了几分好感。 张仲曜施礼后坐下,正猜测这两位老者身份,那饮茶的老者却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老朽张美,这位大人乃是镇宁军刘节度。” 张仲曜闻言大惊,他出使之前,曾经详细了解朝中情形,张美、刘延让俱是权倾一时的重臣,今日不想竟有缘与他们相晤。 这舞槊的刘延让本名刘光义,乃是大名鼎鼎的“义社十兄弟”之一,有开国拥立之功,乃是太祖皇帝心腹重将,曾任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领宁江军节度使,与王全斌一同率军攻略蜀地,王全斌军贪暴逼反蜀人,而刘光义军纪严明,因功得授镇安军节度使,后又改镇宁军节度使。当今皇帝赵光义即位后,为避圣讳,刘光义才改名为刘延让。 而偱循若儒者的张美,早在周世宗时便已担任枢密院承旨。宰相范质患病,世宗皇帝柴荣命张美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并暂且代替宰相判决三司之事,国家兵权财权专委一人之身,此后世宗皇帝南征北战,张美都留守京城,先后任三司使、大内都点检、大内都部署、左监门卫上将军、充宣徽北院使、判三司,端的是出将入相的国家柱石之臣,昔年官位远在太祖赵匡胤之上。 此时张美为横海军节度使,建节沧州,刘延让为镇宁军节度使,建节檀州,都是防备北国的重镇,此时大宋与北辽正厉兵秣马,就连张仲曜着远在西域之人都知道数年内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不知朝廷将这两位国家柱石召回来做什么,难道说就将部署不日对辽国开战了么? 张仲曜心中疑惑,脸色上却更显拘谨,他原本落拓不羁人,只是张美和刘延让在当世的名声实在太大,几乎是传奇一般的人物,与他二人同席而坐,一时间让张仲曜失了方寸,原本口舌便给的张仲曜,竟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刘延让与张美本来有些话说,碍着他在旁也不便开口,只股闷头喝茶。 张美他早知同宿在驿馆中有归义军使臣,叫过张仲曜过来问话,原只是因为自己和刘延让皆是朝廷重臣,私下交往有许多忌讳,要防止不知好歹之辈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眼下见张仲曜战战兢兢,汗出如浆,显然不是那般不是轻重之人,便笑道:“张公子若有事请自先去,待公子安顿下来,可到老夫汴梁城中宅邸做客。”端起茶盏。 张仲曜立时如蒙大赦般起身告辞,回到自己馆舍中时,这才发觉,与两位节度使重臣不闲坐不过片刻之间,自己背上的汗巾居然全部湿透,不禁暗暗心惊。 刚刚坐下来大呼一口气,安思道便敲门进来,躬身秉道:“公子,已经打探清楚,官家宣召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庭让来朝,坊间传得纷纷扬扬,直道此举是欲罢黜诸节度使兵权,朝中拟代替各将军担任节度使的文臣的单子都拟好了。今日与我等同宿在这驿馆内的乃是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延让。” 张仲曜早知二人身份,“哦”了一声,旋即大惊失色,天下未定,朝廷一下子罢黜这麽多元勋宿将做什么?张仲曜长于军中,深知这军中将卒乃是一体,兵为将之胆,将为兵之魄,比如名震塞北的杨家军若去了杨无敌,定要军心溃散,任谁也再挽回。所谓官军效忠朝廷不过是一句空言,大将领军,看似威风凛凛,没有一番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军卒怎肯为你卖命。朝廷对北国用兵在即,思量官家此举何意,张仲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仲曜告辞后,张美与刘延让留于亭中。望着张仲曜的背影,刘延让奚落道:“归义军乃是河西劲旅,不过这书生上不得场面,才稍坐片刻,竟然吓得连背上都汗湿了。”五代时武人当政,虽然世易时移,但对于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战乱杀伐当中的刘延让来说,对书生和文官的鄙夷却再也改不过来。 张美却笑道:“刘节度南征北战,这虎威杀气有几人抵挡得了。吾观此子文武双全,又知进退,兼且是忠烈之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说完便不紧不慢地品茶赏月。 见张美不再说话,刘延让先忍不住开口道:“张使相,官家此番传召我等四镇节度使,不知有何圣意?”语带恭敬,全然不似当年那个站在赵匡胤身后,与众军校一起大喝“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的粗豪军将。这固然是因为刘延让当得高官日久,不似当年那般全无顾忌,也是由于张美乃是军中前辈,威望素着。昔年张美在周朝先后执掌禁军与财政大权,但为人谦和,各部军将有所需求,无不尽力满足,因此极得人心,刘延让那时只是一个厢指挥使,也曾得他许多照顾。 张美微微一笑,道:“刘节度无需担心,官家若是要发落臣僚,只需交兵见仗,轻易便可寻个疏漏,夺职发配一如所愿。此番我等交卸兵权,反倒是得以颐养天年了。”他深得周世宗信重,与赵匡胤及当今朝廷感情甚淡,所以被解除兵权倒也没有什么失落的。 刘延让的感觉却和他不同,这天下,说到底还是义社十兄弟齐心协力取下来的,赵匡胤虽说黄袍加身后反过来对武将加倍提防,以致有杯酒释兵权之说,但待军将可谓极其亲厚,几乎是有求必应。 更何况石守信等吴桥兵变的宿将功臣交卸兵权,刘延让却因为其时品阶还不高,反而得了赵匡胤的重用,现在赵光义却硬生生要他交卸节度使重任,当真是难以割舍,沉默半晌,长叹道:“张使相,我刘延让若非有从龙之功,论军中资历,是拍马也赶不上符魏王,张殿帅和您这样的元勋重臣的,太祖登基,一人得道,我义社十兄弟连同部伍都鸡犬升天,都执掌了节度使大任,可是如今,官家居然连我等都要罢黜。此后军中诸将难以互相统属,恐不利于战事。” 他絮絮叨叨所说的符魏王乃是有三个女儿做了皇后的符彦卿,符家堪称根底极深的将门,符彦卿祖父以战功爵拜吴王,父亲符存审拜秦王,均为名将,到了符彦卿这一代,兄弟九人都镇守一方,大哥符彦超为安远军节度使,卒赠太尉,二哥符彦饶为忠正军节度使,排行第四的符彦卿更是堪称名将,多次与辽军作战,胜败参半,却是实打实沙场上滚爬出来的将军。而张殿帅则是曾任周朝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若非世宗因“点检做天子”的谶语以赵匡胤代之,现在天下就不一定当姓赵了。 第159章 重用 张美却只是微笑着听,偶尔啜饮一口茶水,直到刘延让停下来,方才淡淡道:“刘节度,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官家让我等交卸兵权,何不就此卸下重任,免得旁人说我等恋栈权位。” 刘延让被他一说,沉声叹道:“吾不是恋栈权位,是担心手下数万子弟白白战死沙场啊。当今官家不比太祖,未曾领兵见仗,不知兵战凶危,唉!” 张美听他言语间渐渐涉及对官家不敬,心道这刘延让定是被收了兵权,气得痰迷心窍,自己与他并非深交,居然如此口无遮拦,不过义社十兄弟诸从龙之辈,挺刃胁迫丞相另立天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些许言语犯忌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他敬刘延让也是节度使,不好出言斥责,只得将话岔开道:“官家也是励精图治,心知辽国不比诸侯那般好对付,年来不是晓谕各节镇,选送良才充实禁军么?” 他一提此事刘延让更恼,抱怨道:“当年吾随太祖挑选各镇精锐入禁军,非身高五尺五寸以上者不选,非‘琵琶腿,车轴腰’者不选,步卒对面射箭侧头避让者不选,骑军相互击刺落马者不选,击破诸侯得降卒数十万之众,汰弱留强,进入禁军的仅数万余人,所以吾大宋禁军精锐,甲于天下。可如今挑选禁军,只要身高体壮,连个木头都可以从军,一年间禁军竟新添五万人,实际战力反而大不如前。” 张美微微颔首,这些事情原本他也深知,只是他不若刘延让这般肆无忌惮而已。虽然张美对义社十兄弟等趁主少国疑之际,帮助赵匡胤篡夺大位一直心有芥蒂,但改朝换代早已过去多年,眼看刘延语出肺腑,也是为国家担忧,张美便出言宽慰道:“刘节度勿要多虑,朝廷已然让旧将退隐,军国大事,自有曹彬、潘美、曹翰这些年轻一辈料理。” 刘延让大口灌了一杯茶,皱了皱眉头,接道:“曹彬平蜀时还只是在我部下作都监,一直到南下灭唐,此子除了安居京城,便一直都只做过军中都监,执掌军法而已,未曾亲自领过方面大军。去年总算执掌了方面大权,带着十余万禁军南征,居然还被一个叫吴英雄的小子胜了两场,若不是曹翰那小子悍勇,居然率三百将士直逼宫门迫降蔡煜,这江南战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还听说江南之战大都是潘美、曹翰、蔡汉琼、王明这些底下将领的功劳,曹彬不过是协调诸将而已。潘美倒是悍将,但高平之战时不过是个供奉官,乾德二年时尚还跟着丁德裕打仗,其后担当方面,征岭南、江南,所建功勋皆是从南面得来,并不曾率军在北边和辽人见过仗。曹翰个人物,可惜过于凶暴桀骜,杀降、屠城都做过,难以服众。眼看和辽国就要交兵见仗,官家罢黜我等,启用这些根底浅薄的后辈,恐怕很难从契丹人手中讨得了好去。” 张美微微一笑,端起茶杯道:“有道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既然国事如此,我等趁早功成身退,未必不是好事。我听说官家有意派宫中宦官监军,届时便如前唐一般,统兵大帅还要对那阉人曲意奉承。” 刘延让睁大眼睛道:“张使相此言当真?”见张美微微点点头,他虎目圆睁,一拍桌案道:“阉人误国!”这宫中宦官乃是天子代表,这刘延让光骂阉人,显然是避重就轻。 张美轻轻摇摇头,悠然又道:“吾还听说,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不日将出镇忠武军。”他是三朝老臣,虽然由周至宋不再受重用,朝中关系根底,却比刘延让要深得多,消息也要灵通得多。 “啊?”刘延让闻言大惊,这党进是曾经在战场上击败过刘继业的一员猛将,就连宋国使节辛仲甫出使辽国的时候,辽国皇帝也要询问,像党进这样的猛将,中原有多少?辛仲甫答道:国家名将辈出,如党进鹰犬材料,要多少都有。契丹人也闻之色变。由此可见党进的名声之大,竟能震慑北国。开宝年间,赵匡胤让党进执掌侍卫马军,乃货真价实的禁军大帅,信重一时无两,现在居然连党进也要卸了职务,发往外镇了,这朝官家,到底想倚重谁? “非但如此,朝廷早已明发圣意,各边镇将校,不得再与番邦私下买卖逐利,你也算老行伍了,知道这其间的轻重,这节镇边帅,是越来越不好当了啊。”张美轻道。 “若无边贸之利,边镇无钱蓄养死士,招募细作刺探敌情,也无手段羁縻哪些游荡在边境上的异族部落,此事一行,边境之上,敌我主客之势顿时翻转。”刘延让也是熟知边事的将领,当即接道,旋即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早日解除兵权,不再领军,就像张美说得一样,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二人坐了一会儿,张美始终谨言慎行,刘延让也觉得无趣,未多时便起身回房去。张美一人独坐亭中,想起十八年前的此时,恰是世宗皇帝挥师北伐,自己坐镇汴梁,日日都有军报来回汴梁与幽燕之间,大军出师仅四十二天,兵不血刃,连收三关三州,共十七县,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世宗皇帝突然染病,大军还师,此后赵匡胤吴桥兵变,朝中元勋宿将大都被罢黜,义社十兄弟之辈在军中窜起。不想今日赵光义兄终弟及,连刘延让这等十兄弟中人也被罢黜,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呢。 想到此处,张美忍不住悲从心来,仰望明月,喃喃想道,昔年陛下发愿,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如今朝廷宿将皆被罢黜,当朝官家不知兵又强行干预兵事,正应了《孙子兵法》所言之“乱军引胜”之兆。军国大事一旦失误便悔之莫及,看样子若非辽国上下更加昏聩,当朝官家开拓天下着实难以如愿,养生太平又从何做起,唉!世宗陛下,为何天不假年!张美苍凉地叹了口气,将早已冷却的茶水喝干,一代名臣早已心灰意懒,摇摇晃晃地走回驿舍之中。 第160章 勇士 张仲曜未敢妄自揣测圣意,只着力整理此番进贡的西域物产,因为沙洲势力日渐窘迫,这次贡品较为寒酸,有上好玉石三千斤,玉带十副,白玉璧二十对,龙脑香药五百斤,夜明珠二十个,河西健马三百匹。张美、刘延让在汴京城内外有多处府邸,这二人在驿馆驻留一夜,次日便各自回府。没过几日,都亭西驿的官员便来安排沙洲归义军使节队伍到汴京城中驿馆住下,顺便将贡品登记造。只是,因为皇帝忙于朝政,暂时还未安排会见,这张仲曜又在汴梁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天下繁华聚汴京,张仲曜时常四处走动游玩,倒也不觉日子难熬。 汴京外城是显德二年世宗柴荣下令营建的,距今不过二十余年,有着簇新夯土城墙的汴京,与与久经战乱和沧桑长安、洛阳相比,年轻而充满活力,仿佛如日方升的大宋。发达的水系,畅通的漕运,越来越多的官员和禁军,都使得汴京的商业异常繁荣,五代的战乱和朝廷制度的崩坏,反而使商贩们突破街坊的限制,汴京的街市一改长安和洛阳的肃穆庄严,从早至晚,小商小贩沿街叫卖不绝。 蹴鞠是汴京城中最受欢迎的运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闲汉,颇有乐此不疲的,不过张仲曜喜欢地还是更剧烈的马球,只好奇地驻足旁观半晌便带着安思道离开。他日日便带着安思道在这汴京城中徜徉,若不是他每日还坚持不懈地舞剑开弓骑马,安思道简直就要以为久居河西的张仲曜已被繁华的汴京所迷醉。 这日清晨,风和日丽,张仲曜带着安思道从郊外骑马,看汴河两岸杨柳依依,绿草茵茵,只见芳树之下,园囿之间,游子仕女徜徉来去,罗列杯盘,互相劝酬,歌儿舞女,遍满园亭,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张仲曜乐而忘返,纵马驰骋,直至黄昏时分方才回城,等闲人等在城中不得乘马,张仲曜便和安思道都牵马而行。 行至一处酒楼之前,张仲曜“咦”了一声,停在一个路旁的汉子跟前。 此时不光朝廷为官民都规定了严格的服色,就连各行各业穿着打扮各有规矩,比如香铺里的裹香人,一定是顶帽披背,而质库(当铺)掌事,则是着皂(黑)衫角带,不戴帽子。这汉子形貌潦倒不堪,一看那穿着却是军汉,他面前摊了一块破布,一把刀抽出了鞘来,和刀鞘一起整整齐齐地摆在破布之上,一看便是个卖刀的架势。 吸引了张仲曜驻足观看的,却是这把刀。刀身布满脉络犹如丝绸织纹,光泽夺目,更暗暗隐现出一层血光。张仲曜久居敦煌,见识过四方兵器,识得这刀上花纹,此刀乃是出自波斯,虽不是经名匠之手雕琢的宝刀,却也是难得的利刃,与宝刀的差异也只在没有镶金嵌玉而已。张仲曜俯身拿起刀仔细观看,那汉子也不阻止,只见刀上血光隐然,可见虽然刀的主人细心擦拭,但此刀时常饮血,日积月累,便留下血纹。屈指一弹,刀身微弯挺直,竟如长剑一般发出“嗡”的一声鸣叫。 “好刀!”张仲曜心中暗赞,再看这汉子身上破旧的军袍,问道:“壮士,你这刀卖多少钱?” 那汉子抬起头来,张仲曜才看清他面目粗豪,额上有铜钱大小一块箭疤,胡子拉茬,满是风尘之色,显然日子过得颇为窘迫。见张仲曜手上牵着一匹河西健马,马鞍上挂着弓箭,那汉子脸色一喜,有牵强地笑道:“公子若看得上眼,五十贯拿去吧。” “五十贯?”张仲曜眉头皱了起来,以他眼力,这刀至少要值一百贯。四方纷乱,没有一柄利刃防身,钱财再多,也是为别人保管而已。这汉子看样子出身军旅,当是识货之人,怎舍得将这好刀如此贱卖? 见他脸色犹疑,那汉子心里便有些着慌,他若不是穷困潦倒,也舍不得来卖刀,可他这把刀虽好,可愿意拿出一大笔钱来买的人着实不多。“吾看公子也是习武之人,宝刀配英雄,四十贯。”见张仲曜仍然沉吟未决,这汉子愁眉苦脸地,都卖了三天刀了,除了几个市井闲汉前来打趣之外,竟是乏人问津。太平年月,如要解决麻烦,刀还不如银子好使。 “三十贯,不能再低了,公子给小的留点还乡的路费吧。”那汉子都要哭了,不停地搓着双手,一脸期冀地望着张仲曜。 “这刀是你所有么?”听他报出如此低价,张仲曜疑心更起,拧紧眉头,厉声逼问道。他出身高贵,久在军旅,这一问自有一番凌人的气势。可那汉子适才苦苦央求,吃他这质疑,忙道:“公子可是疑心这刀来路不正?”见张仲曜不置可否,便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小人乃是关南巡检蔡汉超将军帐下牙兵,名唤朱导,上月故主离世,吾等将军生前爪牙之士护送灵柩回京,谁知将军府上说太平年月不便收留勇士,只给了些盘缠打发吾等兄弟回乡。小人一不会耕田,二不会经商,回乡也只是坐吃山空而已,原想凭着这身武艺,另找主家投奔,谁想道流落汴京已有半月,却四处碰壁,蔡将军府上赠送的盘缠也所剩无几,无奈之下,只等将这柄傍身数载的宝刀变卖。” 见朱导越说脸色越是黯然,张仲曜暗叹,朝廷忌惮元勋重臣之心昭然若揭,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京中谁家还敢招来勇士?此人能蒙关南巡检蔡汉超赏识,选为牙兵,乃是我汉人中的壮士,却落得如此潦倒,当真可悲。 须知这关南巡检中的关,是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乃是宋辽接壤的要冲之地,每年每月,围绕着三关大大小小冲突不计其数,只因过了这关南之地,便是无险可守的冀北平原,辽国骑兵可以通行无阻。而关南巡检蔡汉超麾下兵不过三千,却能克制契丹人不能南下劫掠汉民,可见其精锐。这朱导若当真如他所言,是蔡汉超的牙兵话,便是一等一的勇士。 张仲曜沉吟片刻,将那柄刀还给朱导,沉声道:“我乃河西沙洲归义军判官张仲曜,归义军地处群胡之中,日日砺兵,月月有战,你如无他出去,可愿意随我西归敦煌?吾必不薄待了壮士!”他不待朱导回答,从怀中取出一块五两左右的银锭交给朱导,又道:“些许银钱,聊表对关南壮士的敬意。”此时中原尚通行钱帛,民间不大使用银两,但敦煌商旅繁盛,西方好用金银为货币的习俗,却也传入了汉人之中,张仲曜一路跋涉奔波,深感钱帛携带不便,随身就带了一些轻便的银锭,以备不时之需。 第161章 风波 张仲曜当街直接招揽,豪爽赠银,朱导倒是一愣,他低头沉思,就算拿了这几两银子,回到乡里,自己无地无家,难不成吃光了之后做个乞丐?他下定决心,便躬身道:“谢张判官抬爱,朱导愿投归义军。”他既然拿定主意,无处着落的颓唐气息一扫而空,百战悍卒的气概显现出来。 张仲曜不易今日竟然收了一个得力手下,心下大为高兴,拍着朱导的肩膀道:“今后便是一家人,不必客气,这位是我家将,安思道都头。”朱导当过节度使的牙兵,也上过些场面,见安思道紧随张仲曜身后,衣饰不比普通军汉,便知是张仲曜的心腹,恭敬地抱拳道:“安都头。” 安思道见他腿脚粗壮,右手掌心和指头都有厚厚的胼胝,显是常习弓马所致,也含笑抱拳道:“朱兄弟请了。”又对张仲曜道:“恭喜公子募得勇士。” 张仲曜哈哈大笑,伸手指着旁边一座酒楼道:“今日有缘法,不如上这酒楼一醉方休。”朱导和安思道抬头一看,只见酒楼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魁星楼”,都惊吸了一口气,这魁星楼乃是东京城中酒菜最贵的一处所在,现时还好,若是赶考的时节,为图个好口彩,士子们大都要来坐上一坐,简直要把门框挤开五分,门槛却踩下三寸。 张仲曜混不在意这些,敦煌地处沙漠之中,却是东西商旅繁盛之处,许多汴京日常所用之物都奇贵无比,这魁星楼中酒饭的花费在他看来,还算是便宜的。 举步登楼,打赏了小二,十文大钱,便拣了最高处的一个雅阁,推窗望远,只见汴京城,车水马龙日夜川流不息,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高门显第混杂而居,遥遥只见门庭若市,分不清哪是高官显贵,哪是富商巨贾,夕阳的金光照着鳞次栉比的屋檐,映照着夺目的光芒。坐在这高阁之中,把酒临风,一派盛世太平景象,酒未入喉,人已醉了。 小二殷勤地端上冷盘果腹,替三人添上茶汤,正待报出本店的招牌好菜之时,旁边雅间却有人朗声道:“诸位同年,此地魁星楼,正合吾等新科进士相聚,传将出去,又是一番佳话。” “今科取士一百零九人,乃是前所未有之盛举,正是陛下求贤若渴,励精图治之兆,吾等同年及第,当守望相助,不负官家之期望。” “马兄,臧兄说得甚是,可叹一帮饶舌的小人,竟说陛下居然是为了取张齐贤,才一股脑儿将我等排名在齐贤之前的都取了,当真可恼!不说其他,吕兄,你是金榜魁首,才高八斗,难道还沾了张齐贤的光不成?” 原来隔壁是一群新科进士正在宴饮。 以唐朝文华之盛,进士科每年应举者少则八九百人,多则一二千人,而其中能及第者寥寥,从不满十人到三十人左右。当朝太祖年间,乾德六年只六人中进士,中进士最多的开宝八年也不过区区三十一人。谁知太宗太平兴国二年,一科进士竟然取了一百零九人,难怪民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也令这些得意扬扬的天子骄子心中有一些异样的味道,明明是十年寒窗苦读赢回来的进士,却似加了锡的劣质铜钱似地。 听着旁间的进士们议论纷纷,张仲曜微微一笑,手腕一翻,将大碗黄酒像水似地喝将下去,胸中豪气干云,耳畔呱噪之声渐隐,回响起一首敦煌流传的曲子: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啰。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徳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张仲曜与朱导、安思道也不理隔壁的新科进士如何联诗作对,自顾叫上好酒好菜,酒足饭饱之后,张仲曜问及朱导住处,让他不妨搬到驿馆中来,朱导言道尚需回旅舍取了行囊,二人便约好次日相见。 有道是好事成双,告别朱导,回到驿馆,都亭西驿的小吏告知,皇帝谕旨,明日让归义军使臣一同观看禁军校阅,校阅后召见使臣。张仲曜大喜过望,赏了那小吏十两银子,思及次日便得见圣上,满心欢喜,一晚好睡到天明。 次日清晨,张仲曜直觉神清气爽,洁面沐浴之后,细心换上平常舍不得穿用的正五品朱红官衣,带上系银鱼袋,对镜自照,完全是朝廷命官的气派,与驿馆中其它番邦使臣粗鄙的气质完全不同,方才危襟正坐着闭目养神,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随前来通知的礼部官员登车前往城南杨村校场。 还未入内,只听闻军鼓如同戈壁上的闷雷一般,翻翻滚滚而来,夹杂着不少人喧马嘶之声,张仲曜端坐车中,微闭的双眸精芒一闪,强忍住撩开车帘观看大宋军威的冲动,只想着一会儿觐见天颜,如何奏对,又如何为苦撑河西的归义军将士百姓请援。 车辆似乎在校场侧面缓缓而行,停稳之后,外面的礼部官员请使臣出来观礼,张仲曜方才深吸一口气,俯身钻出车厢。举步登上阅兵台,刚刚直起身来放眼望出去,顿时被校场之中宏大壮观的军阵给惊呆了,从台上往下看去,层层叠叠的都是大宋禁军头上的范阳帽,帽顶红缨飘舞,如同一片红色的火海,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张仲曜在河西哪里见过如此强盛的军强盛,饶他强自镇静,一时间竟然也激动得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心道,这便是我家国之邦的雷霆天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心绪,暗骂自己养气功夫不足。他生于乱世,长于军中,静下心来后便仔细观摩起校阅场中人马,足有十数万军士按照指挥结成了数百个小阵,小阵之前的掌旗官肃然挺立,旗色有朱、黑、赭、青、紫五种,各色小旗军阵聚成一个大阵,五个大阵结成了一座严整的庞大军阵。 掌管大军校阅的天武左厢都指挥使崔翰开始用令旗发令,各色掌旗官根据信号,引领各小阵开始进退移动,静如徐林,动如怒海,丝毫不乱,即使是骑兵,也按捺着坐骑,与步卒徐徐配合而行,五个大阵中刀枪剑戟弓弩等兵器依次罗列摆设,自成体系,阵中有扛鼎翘关之雄,落鹃穿杨之拔,影缨鸣剑之锐,各效其能,敌人任击其中一阵都将遭受重大损失,五阵合力,便有雷霆万钧之势。 “陛下天纵神武,此阵一成,就算是北国数万精骑当前,也很难讨得了好去。”殿前东西班指挥使傅潜奏道。 赵光义身穿银丝金龙黄袍,外罩件通红的大氅,见见台下众军进退如一,各阵园转如意,面上虽然只是淡然,心中却大为得意,微笑道:“此阵虽好,也要前方统兵大将懂得运使才行,”他看了看环卫在侧的左卫上将军向拱、张永德,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右骁卫上将军刘廷让等人,傲然道:“朕少年时颇习弓马,曾经击杀贼人无数,束发读书以后,参圣人之道,晓文武之机,思虑颇为精密,此阵大成,所虑者,布阵乃兵家成法,小人或有非议姑且不论,唯边将兵之人不听成算,以致败绩。” 第162章 把握 张永德、张美、刘延让等人听他大言不惭,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犹如泥塑木偶一般,赵光义心中微觉无趣,御龙直指挥使高琼、副使王超乃是藩邸旧人,当即道:“陛下若是颁下阵图,末将等必当拼死凛遵。”他二人素来以皇帝家奴自居,见陛下微微颔首,心知颇中圣意,便志得意满的退了回去。 此时,十数万将士在崔翰的令旗指挥之下,逐渐从四面八方聚做一处,组成了一个厚实无比的庞大方阵,各色旗帜依次罗列,井井有条。忽然,整个校场间静了下来,就连战马也被勒住了嚼头,正当校阅台上众人疑惑不解之际,十数万将士猛然齐声发喊:“太平兴国,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惊起校场旁边树林里的乌鹊扑棱棱的直往天上飞。 见崔翰如此晓事,赵光义脸含笑意,赞道:“晋朝旧将,以崔翰为最。”说完眼神若有若无的看向侧的张永德,张美等在晋时已是大将的朝中元勋,这些旧将脸上均未露出愤然的神色,依旧恭敬随侍在旁,赵光义心中畅快,笑着召过崔翰,取出一条金带赐给崔翰,道:“这条腰带乃是朕做晋王时穿用的,现在赏给你。” 崔翰大喜过望,接过腰带后当即跪倒在地,三呼万岁。赵光义哈哈哈大笑,向校阅场中众军挥手致意后,在文臣武将的簇拥下返回禁宫。 张仲曜作为归义军使臣,也跟在皇帝陛下的车驾后面,照着礼部官员的安排在偏殿中等候。 赵光义每逢召见外藩使臣之前,总要安排大军校阅,意在以军威震慑四方诸侯。适才观看禁军操演,最初震惊之后,张仲曜暗暗将禁军与自己所在的河西归义军对比,觉得大宋禁军虽然威武雄壮,操演整齐,却在花巧功夫上着力甚多,万众一心时虽然有雷霆之力,但一旦溃败却难以人自为战,归义军虽然军容不整,但无日不战,与回鹘、吐蕃、党项在大漠戈壁之间好勇斗狠,自有一股狠劲,若是两军角逐,归义军不与宋军死打硬拼,而是游走于大漠戈壁之间,绝其水源,断其粮道,待其军心溃散自退后,衔尾击之,多半能胜。他倒不是有意要和禁军为难,只是世上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军中将校见到别的精兵,都要在心中做一比较。想必那些环卫在皇帝左右的昔日节度使也是如此,只是不动声色罢了,思量间,张仲曜醒起适才阅军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前横海节度使张美似乎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方才传谕紫宸殿召见。 张仲曜整了整官服,上殿参拜天子,朗声道:“沙州归义军使者张仲曜,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丰神俊朗,文武兼资,声音中气充沛清越,顿时引起皇帝和群臣的关注,纷纷对这蛮荒之地的归义军使臣感兴趣起来。 赵光义见这使臣一表人才,神色和蔼道:“爱卿平身。”这话便是承认了归义军的使臣便如同府州折氏一般,乃是汉人的藩镇,不比寻常番邦。 张仲曜自出使以来,被都亭西驿的官吏口口声声称作番使,颇有些含羞忍辱,闻言不禁大为激动,重重叩头道:“谢主龙恩。”站起身形立在一旁,按照藩属觐见的礼节,向皇帝禀明了自己一行敬献的礼品,以及河西到汴京这一路的道路情况,花花轿子人抬人,虽然对都亭西驿多有不满,他还是当着赵光义的面将西驿众官吏夸赞了一番。 “归义军心慕国朝家邦,万里来朝,是陛下天威所致。朝廷与归义军不通音讯久矣,张仲曜,你且将归义军如今的情况细细道来。”这是宰相薛居正代替皇帝访问,外藩使者带来,问明虚实乃是惯例。 张仲曜见问,便朗声道:“吾归义军据河西要隘,治下二州八镇,二州乃是瓜州、沙州,八镇为新城、紫亭、雍归、悬泉、新乡、寿昌、常乐、会稽。地千余里,户口十五万,有敢战之军万人,愿为吾皇守御河西,光复西域。”他心下暗暗悲戚,归义军在先祖张议潮统领极盛时,囊括河西之地,十一州山河地方四千里,户口百万,军队数万,眼下的势力比之从前大为减少。那些失去的土地和民户,大都被回鹘、吐蕃和党项人所占有。 赵光义点点头,正待说话,忽听张仲曜又道:“归义军地处群胡之中,与虎狼之族周旋百年,今有甘沙州回鹘,有部众数十万,日益凌迫,归义军力小难支,恳请皇上垂怜,派意愿上将,领数万兵马出朔方,巡视西疆,震慑群小。” 群臣都未料到这归义军使臣在大殿上忽然说出这番话来,纷纷交头接耳,唐末以来,中原朝廷契丹逼迫之下,自顾尚且不暇,河西归义军孤悬西域倒还罢了,眼下四海平定,朝廷北伐在即,这西域归义军使臣忽然有此一议,到着实让人难以抉择。 赵光义眉头皱紧,他素来讨厌超出自己把握的事情,今日接待藩镇来使,君臣奏对乃是安排好的一场朝仪,谁知居然平生事端。他望着张仲曜,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厌恶,转头向薛居正,冷冷问道:“丞相,这甘沙州回鹘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薛居正听出赵光义语气不善,忙道:“甘州回鹘乃是河西藩落,乾德三年,曾向朝廷进贡马一千匹,骆驼五百峰。”中原缺马,所以他对回鹘进贡的内容记得清楚,若是其他物事,倒也不容易这般对答如流。 赵光义微微点头,脸带微笑,对张仲曜道:“张卿,归义军与甘州回鹘,俱是朝廷藩属,既然有了纠纷,可以商议解决的,便先商议吧,总之以和为贵。朝廷不久就要用兵于太原,待北面兵事完结,那回鹘藩落还在侵凌归义军的话,朝廷自会为汝等主持公道。”说完脸色一沉,站起身来,众臣立即沉声道:“臣等恭送陛下。”赵光义凝视了一下坐下群臣,缓缓转身,步入内廷。 张仲曜根本没有说话机会,呆呆地立在殿中,眼望着已经空空荡荡的龙椅,不知如何是好。 第163章 策略 赵光义退下之后,张仲曜仍然呆若木鸡地站在殿中,直至礼部官员前来催促,这才毫无知觉地跟在礼部官员身后,上马车回馆驿。他不主动与朝中大人攀谈,各达官显贵自然也不屑与这藩国使臣交往,何况他适才语出无状,说不定惹上一身麻烦。唯有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心中同情这万里请援的归义军使臣,但有所顾忌,亦不能上前安慰。 张仲曜回到馆驿,安思道上前低声秉道:“朱导带了一些前关南巡检帐下勇士来投。”张仲曜才恍然醒悟,抬眼望去,驿站的院落中影影绰绰站着二三十条汉子,都是身形健硕的军汉,张仲曜就在军中见这些人虽然粗布衣衫,却神色彪悍,举手投足间都是军旅作风,微微点点头道:“吾心乱如麻,烦劳安都头为吾好生安歇这些壮士。”说完便走入驿舍,随手关上房门,也不脱官袍就一头躺下,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眠,一个念头来回在脑中盘旋:朝廷怎地不发救兵? 归义军孤悬大漠近两百年,对朝廷情形都是道听途说,但张氏以忠孝传家,张仲曜心目当中的朝廷和皇帝必然是极其英明神武,只要自己殿上请援,必然会挽救河西父老于水火之中,更何况下午在校阅场上看到朝廷兵力雄厚,军威不凡。可是朝廷官家居然连考虑都欠奉,直接将援军事情给推搪过去。他乃是心思剔透之人,赵光义说话时的语气脸色都看在眼中,不欲在河西平生事端之心昭然若揭。 张仲曜就被这般横躺在床上,死盯着绢织的帐顶出神,安思道叫他出去吃晚饭被他斥退,屋里的油灯烧干了,忽的一声熄灭,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张仲曜仍然睁着眼睛,仿佛看透过这漆黑的空气,整夜无眠。 第二日,安思道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他已听西驿官员说起公子昨日面君请援被拒之事,见张仲曜双眼布满血丝,大声道:“公子,请用早饭!” 张仲曜抬头,有些茫然的挥挥手,他不过才二十许,虽说文武双全,在河西军中历练甚多,也曾斩杀过不少马贼胡酋,但世家子出身,甚少经历挫折,且性子固执,一心仰慕以河西十一州归朝廷的先祖张议潮。此番被朝廷拒绝,恍如长期以来信仰的一根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几乎将他砸个粉碎。 “朝廷不发救兵便罢,我河西归义军天生天养,怕过谁来!公子何必糟践自家身体。”安思道年近四十,张仲曜乃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他似乎神不守舍,安思道也不顾上下尊卑,大声道:“吾河西归义军建镇两百年,从前唐到大宋,中原经历六朝,朝廷何时发过援兵?吾等还不是撑过来了!公子何必自苦。”他话中未说的是,若不是中原安史之乱,朝廷将安西都护府、河西陇右精锐子弟尽数调回中原,吐蕃、回鹘人又怎能轻易进入河西,这些怨言长久以来都在河西归义军下层传播,只不敢在张仲曜这等一心效忠朝廷的世家子弟面前提起。 张仲曜摆摆手道:“你不懂的,两百年来,中原虽然纷乱,胡人又何尝不是内斗频繁,眼下中原已定,四方胡人中也出了好些个枭雄,待得他们收拾各部整齐,合力来攻,归义军必然力小难支,如若朝廷不发援兵,吾恐不出二十年,世上便无归义军。”他想了整夜,思虑颇深,安思道既然搭上话,他便一气说了下来,“吾观朝廷国策,以收复燕云为首重,可那辽国岂是好相与的,即便收复了燕云,辽国必不肯与国朝干休,朝廷禁军,大半要放在幽燕之地与北国对峙,难有余力驰援河西。更坏的情形是,燕云未复,朝廷与辽国却结成死敌,数十万禁军便长年累月的要屯驻在在冀北平原,防备辽人骑兵纵横驰骋。” “难道以朝廷禁军之盛,无法将辽国一举击溃吗?”安思道问道。 张仲曜摇摇头,叹道:“朝廷收复燕云尚且有望,平灭辽国却绝无可能。中原少马,骑兵不力,燕云以北都是骑兵纵横之地,辽人要战便战,不胜则跑,而禁军以步卒为主,胜不能歼敌,败则必死。唯有先行巩固河西,河套根本之地,训练出强大骑军,方能一举击灭辽国,”他想了一想,觉得这话说得太满,又道,“即便如此,以前唐之盛,尚不能完全压制契丹,可见其种族兴盛,国朝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难啊。”他顿了一顿,又道:“腹背受敌乃兵家大忌,朝廷既然决意对辽国用兵,那就必然与西虏和戎,吾河西数十万军兵百姓,怕是已成弃子。” 这些东西在他脑海里盘旋整夜,现在说了出来,脸色也好许多。 安思东不及他思虑之深,眼下张仲曜为他解说清楚,反而心头沉重,忽然,他脑中神念一闪,沉声道:“公子,吾观那岚州吴英雄所部兵强马壮,与吾归义军共享东西商路之利,若是他肯施援手,两厢结为盟友,恐怕回鹘吐蕃也不敢轻易侵犯。” 张仲曜一愣,叹道:“你与岚州上下接触尚少,居然也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岚州将勇军强,虽然兵不过万,却是世上少有的精锐,吴英雄此人又极能收揽人心。若是引岚州军入河西,只怕数年之中,河西便非归义军所有。” “那又如何?曹氏窃据大位久矣,河西汉民,生计日益窘迫,若是朝廷援军不至,曹氏迟早要受那回鹘人的册封。吾归义军日渐消沉,非将士不勇,实在是没有服众之雄主,吴英雄若果真如公子所言,是个人物,他据有河西,必能压制回鹘、党项、吐蕃各部。他远来乍到,也必然要借重公子和张氏之力。”安思道只忠于张氏,对河西归义军首领曹氏却是没有好感,当即建言道。 听他如此建策,张仲曜眼中精芒微闪,仿佛一道闪电划开了昏沉,他闭目将自己与岚州上下接触的经过想了一遍,觉得吴英雄等人虽有抱负才略,却不是无情无义过河拆桥之人。引岚州入河西,无论对河西汉人,还是张氏的出路,都不失为一条好计。想到此处,不禁微笑道:“思道,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吾不知你这个武将,倒还有这般眼光。” 安思道笑道:“在公子身边呆得久了,老安也读过几本书呢。”说完将汤面碗往张仲曜眼前一推,道:“公子请用早膳。” 张仲曜心结既解,顿时觉得肚子咕咕叫得厉害,端起面碗,呼噜呼噜一口气吃个精光,接过安思道递上来的面巾擦了擦脸,又道:“且为我找来朱导和关南巡检帐下壮士,吾昨日心神不属,恐怕薄待了壮士,没得叫人寒心。” 第164章 诚恳 他心神既然恢复过来,便一如往日的精明干练,好言安慰了朱导带来的二十六个壮士。吩咐岚州使团队伍整顿行囊,第二日便出发离开汴京,到了河中府时,安思道诈称使臣突然患有重病,给都亭西驿的官员塞了大把银钱,一行人便在河中府馆驿中歇了下来,与在河中府的粟特商人搭上线。由康曲达干派出的向导引路,张仲曜带着朱导和新收的壮士,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岚州地界。为避他人耳目,安思道找一个心腹扮作张仲曜的样子终日呆在屋内,不与外人相见。 见到张仲曜时,吴英雄的脸色有些古怪,却仍然笑着迎接道:“张公子来访,德敢不倒履相迎。” 张仲曜既然已打定注意引岚州入河西,便恭敬地对他行礼,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希望吴英雄派一支精兵进驻河西,至于归义军曹氏那边,自己这番回去后定会全力促成此事。他料定吴英雄枭雄之属,勇将雄兵局促一州之地,现下得了这个扩展势力的机会,定会入彀。 谁知听完他建议之后,吴英雄脸色更见古怪,还有些尴尬,他望着张仲曜,沉声道:“张公子,数日前,贵府托老康派人传信,归义军曹氏受回鹘人逼迫,不承认曾经派公子出使大宋,更不承认归义军要公子向大宋请援。眼下公子一旦回到归义军,曹氏必然要将你下狱,或者借你的人头,平息甘沙州回鹘可汗的怒气。” “什么?”这是张仲曜数日来接受的第二个打击,他倏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形,怒视着吴英雄。 “非但如此,归义军曹氏已经派出新的使臣,在回鹘可汗军队的护卫下抵达朔方,就是为了向大宋澄清此事,还要治你假冒使节的欺君之罪!令尊让你如有可能,便在大宋境内隐居下来,待到事情平息,再图徐徐挽回。” “七尺男儿,焉能受此折辱!”张仲曜额头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怒发冲冠。使臣的身份不被承认,还要被治欺君之罪,所谓身败名裂,也无过于此了。想不到,河西成了朝廷的弃子,自己又成了河西的弃子。 吴英雄有些惋惜而同情的看着他,待张仲曜无力地落坐回到椅中,方才缓慢地沉声道:“张公子,既然河西归去不得,何不留在岚州,德必当以兄弟手足待之。岚州虽然地狭兵少,却上下一心,多有英雄豪杰,我等兄弟必不会被这一隅之地而局促,总有一日,一飞冲天,张公子亦可将今日所受,百倍报与仇人!” 张仲曜抬起头来,只见吴英雄眸中全是诚恳之意,旁边陪坐的蔡斯、萧九等将也都一脸热切地望着他,这岚州的这般上下同心的气氛,与朝廷的冰冷势利和河西的怯懦背叛,宛然成了鲜明的对比。 思虑片刻,张仲曜站起身形,对着吴英雄与众将团身失礼,沉声道:“河西张仲曜,愿投效岚州,共谋大业。”声音冷冽而坚定,仿佛刚刚淬火出炉的一柄钢刀如雪。 吴英雄连忙将待要行大礼的张仲曜扶起身来,解释道:“我岚州但行军法,除此以外,袍泽间都是兄弟相称,张兄勿要见外。”说完让旁边的蔡斯、萧九、于伏仁轨、郭年等将一起上来和张仲曜见礼。 正在此时,忽闻外间有喧哗声。岚州军纪严明,士卒除了操练时需要吐气开声之外,不得无故喧哗,更何况是在指挥使府中重地,吴英雄闻声不禁眉头一皱,挥手叫蔡斯出去看看。 未几,蔡斯面带尴尬神色进来,道:“张公子带来的壮士不知听谁言道,说吾岚州要将张兄弟制服了交给回鹘可汗,吵嚷着要打进来救出主上,与牙军营的兄弟起了冲突,末将已经劝解,但他们未见到张公子不肯收起兵刃。” 吴英雄“哦”了一声,不禁对张仲曜的随从大感兴趣,要知道牙军营都是岚州军中拣选的精锐,而吴英雄的原则是,岚州本军与外人冲突,无论对错,先拿下外人来再说,若是拿不下外人,即使有理也要斥责一顿,若是拿下了,就是无理取闹,也要嘉奖其勇力,这也是养成军士悍勇之气的法子。可岚州牙军营军士已然和张仲曜随从发生冲突,却拿不下对方区区数十人,这就令吴英雄觉得奇怪了,难不成归义军居然已经厉害到如此程度?那张仲曜何必还要向朝廷或者岚州求救,以此精锐对河西群胡,就算不能全胜,也能自保有余。 张仲曜脸色也十分尴尬,他刚刚投效岚州,却未想自己新收的随从就和吴英雄的牙军营发生了冲突。但他也颇有为将者的担待,未明是非曲直之前,只一口揽过自己御下不力,并没有承认是本部军卒的过错。 既然来了兴趣,吴英雄便引众校尉一起,在蔡斯带领下来到校场之旁,只见二十余个身穿杂色军袍的汉子手持钢刀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圈子,全神贯注的戒备着,外圈有一百多名牙军军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前排持刀枪坚盾,后排持强弩长弓。 但这伙人既然是客,牙军营也不敢用弓弩和长矛阵伤了他们,只希望通过近身格斗将其制服,在听指挥使发落,牙兵们都知道吴英雄脾气,与外人一旦有所冲突,许胜不许败,是以蔡斯走后,和张仲曜随从又剑拔弩张起来,希望在指挥使降罪前将其拿下。 蔡斯与张仲曜当即上前道:“都放下兵刃,现在是一家人了,有甚么误会,尽可解说开去。” 岚州牙军令行禁止,一听校尉发令,立即长矛上收,横刀还鞘,却还将手放在兵刃上,随时准备动手,适才张仲曜带来的二十几个随从人数虽少,但突施袭击,差点让牙军营吃了大亏。 朱导见张仲曜和颜悦色地和岚州军上下军官一起走出来,心中叫糟,尴尬地上前解释。原来带着他们过来的粟特商人和朔方过来传信的粟特人见面聊天之际,都用粟特语说话,他们都道汉人不懂本族的语言,也没有避忌。谁知这朱导等人常年在边关屯驻,却是懂得一些异族的语言的,恰恰又懂得不多,模模糊糊听到了,回鹘可汗发怒,归义军不敢承认,拿下张公子交给回鹘谢罪这些言语。朱导心中大为着急,虽然归附张仲曜没有多久,但张仲曜待大家都极为亲厚,他顿时找到同来的二十几个关南兄弟,众人商量对策。这些幽蓟汉子都是实心实肠,也不管是否能杀出城去,当即取出兵刃,要将张仲曜从指挥使府中抢出来再说。 见张仲曜随从亮出兵刃,气势汹汹,一旁监视的牙军士卒发觉有异,立刻回报百夫长彭元宇,彭元宇一听有人敢在指挥使府中闹事那还了得,立刻调了整队军士将这些悍卒团团围住,本想就地拿下,谁知这些悍卒背靠背围成圈子,牙军营的人单打独斗都不是对手,如果不使用弩阵、长矛阵等杀伤颇多的手段,一时间竟是无法将他们制服。彭元宇无法,他知道张仲曜乃是吴英雄座上客,不好过多杀伤他的属下,便一面指挥牙兵将这伙人围住,一面飞报蔡斯。而朱导等人都是刀山血海里面滚爬出来的,见状饶自不怵,口中大声嚷嚷着“将张公子交出来”,“不然将汝等杀个片甲不留”之类的狠话。以致惊动了坐在府中吴英雄等诸人。 第165章 思考 听完解释,张仲曜当即向吴英雄赔罪,并愿意代属下承担一切责罚,吴英雄却笑道:“不知者不为罪,他们身为部属,竭力营救上官,骤临强敌而不惧,有奋击百万之气,当真是千中无一的精锐之师。”他这番夸赞到让朱导等人极不好意思,这些人已经知道张仲曜投效岚州的决定,指挥使的赞许自然让这些老兵觉得脸上有光,又听吴英雄问道:“仲曜,吾听这些勇士似乎不是河西口音,反而像是幽蓟健儿?” 张仲曜躬身道:“正是,他们都是已故关南巡检蔡汉超帐下勇士。”说完便将如何在街上遇见朱导卖刀,如何赠银招揽,朱导又带了这些同袍一同来投奔等经过。 他一说完,吴英雄更啧啧称奇,对朱导等人颔首道:“诸位关南壮士,千里保护故主灵柩返京,有尽忠之义,身怀利刃,却不因贫寒而作奸犯科,有克己之节,都是难得的好汉,今日成了袍泽兄弟,岚州幸甚!这把刀吾随身佩带经年,就赠与有义节的勇士。”说完解下自己随身的一柄横刀递给朱导,笑道:“朱军士需钱用时且与吾说,不要把它卖了。” 朱导接过佩刀道:“谢节度使大人。”就要跪下却被吴英雄拦住道:“吾岚州袍泽跪天跪地,旁人却只行军礼便可。”又转头对蔡斯道:“回头找几个军官,对这些军士讲讲吾岚州军的规矩和权利。”朱导被他扶起身来,面色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望向吴英雄的眼神却全是激动之色。昔年他在蔡汉超帐下为牙兵时,主上也未曾这般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更何况一见面便以佩刀相赠了。 蔡斯会意,当即叫过几个言语清楚的牙军军官,就在校场旁边为朱导讲解岚州军士领有民户,以勇力夺十夫长,百夫长以上由下级军官推举等基本制度,朱导等都是出身五代旧军的骄兵悍卒,一听岚州这重勇力,重军士推举的安排,当真如同猫爪挠到了心中痒处一般。吴英雄则带着张仲曜等回到议事堂中。 受张仲曜招揽了关南蔡汉超牙兵这一举动启发,吴英雄一路凝神思考,侧头问道:“仲曜,大宋各个节镇宿将向来招揽不少勇士悍卒,此乃各军精华所在,眼下朝廷收节度使兵权财权,如蔡汉超帐下关南壮士这般被遣散的情况,你以为是特例,还是普遍情况?” 张仲曜思忖半晌,心知吴英雄打上了招揽各节镇遣散悍卒的主意,答道:“似朱导这般主将身丧,无处投靠的当是少数。不过,官家收了节镇的财权,各镇再难像从前那样拿出大笔银钱来维持这些勇士的待遇,必然令壮士寒心。另外,官家急于将各边镇节度换成自己信得过的家奴和文官,好些老节度使卸任,为了避嫌也罢,节省开支也罢,都要遣散一些旧部的。”他既然投效了吴英雄,便以近日来对大宋朝廷和军队的观察,尽心作答。 “这批壮士乃是吾中原板荡战乱所磨练出来的精锐,如此遣散荒废了,当真可惜。”吴英雄叹道,他顿了一顿,又道:“岚州商队行走各地,都有不少匪盗窥伺,虽然前次草原上那些部落被吾狠狠地惩戒了一次,但难保以后不会遭到强人袭击。更有许多地方,是吾岚州鞭长莫及的。” 他见张仲曜和蔡斯都在侧耳细听,吴英雄又接着道:“吾有个计较,以商队招募护卫为名,将这批边镇遣散的悍卒招致帐下,以数十人,百余人为一队,散布各地,专门对付那些窥伺吾岚州商队财货的匪盗。你二人以为如何?” 其它校尉都已各回本营,眼下吴英雄身边的便只有蔡斯和张仲曜,吴英雄便是向他们发问。 “此策甚妙,既保全了吾岚州商道安全,又收拢了一批悍卒。”张仲曜道,他常年与胡族作战,深感中原汉人柔弱,眼下宋国又遣散旧将悍卒,以致连朱导这等豪杰之士沦落到汴京卖刀的地步,想起来便常常感到辛酸,“不过,”见吴英雄仍然看着自己,张仲曜又将他心头疑虑说了出来,“这些人来历复杂,又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只怕即便是收拢过来,也对吾岚州不甚归心,将来难堪大用。”他当然不会以为吴英雄收拢这些悍卒只是为了保护商队,私心猜测,这是岚州预先将自己的势力潜伏各地的一种手段,商队为明,这些悍卒为暗。 “嗯,”吴英雄满意地点点头,转头问蔡斯道:“蔡校尉有何妙策?” 蔡斯考虑半晌,抱拳道:“这些节度使手下爪牙勇士,单以战力而论,加入岚州牙军营绰绰有余,驻地远离我岚州势力而又为吾岚州搏杀,必须是忠义之士,既然如此,不妨将他们招揽过来后,归入牙军营,指挥使大人亲自训导,使其归心,一年半载之后,再行派出。”岚州商队出塞调用了不少牙军营的精锐,眼下城中牙兵尚不足三百,是以蔡斯此策也有借用这批悍卒充实牙军营的意图。他倒不怕吴英雄忌惮他私心滥权。牙军营常得吴英雄的亲自关照,像今日这般对朱导赠刀之类的解—衣推食之举,对牙军营军士来说是家常便饭。吴英雄更有一些前人未发,又极得军心的奇谈怪论,每日无事时便召集牙军议论方略,军士入了牙军之后,每日在他渲染影响之下,都对他极为归心。所以吴英雄才是事实上的牙军营之主,而蔡斯更像是参军、判官之类的幕僚角色。 吴英雄想了一会儿,对他二人道:“便如此办吧,仲曜休息几日后便启程赴大宋各边地节镇,以商队招揽护卫之名,为吾延揽四方健儿,分屯吾岚州商队的货栈和要道附近,暗中保护,这些勇士单立一营,号为承影,仲曜为校尉。牙军营先拨出一个百人队充实承影营,听仲曜调配。” 第166章 感叹 说完又转头看着几乎要为牙军营被调拨一空而要跳起来的蔡斯,笑道:“承影与牙军营乃是一体两面,每一批被招募的节镇勇士都要到牙兵营听用半年以上,勇力忠诚均可者,方才派出,在承影服役五年之后,这批悍卒重回牙兵营。蔡校尉你看可好?” 蔡斯侧头想了一会儿,心道这样也不错,牙军营军士可以获得很多的立功和战斗的机会,也能源源不断地得到久经沙场血战的悍卒的补充,再加上从各营精选军士入牙军营,可以想见,未来的牙军营的战力将远超各营。 “张校尉呢?”吴英雄微笑看着张仲曜,见张仲曜不语,他又解释道:“承影营虽然驻屯潜伏各地,但除了行迹保密之外,其余军中制度当和吾岚州其它各营完全一样。” 张仲曜此时心头掀起滔天巨浪,自己方才投效,吴英雄便以一营相托,而且是招徕各节镇遣散精兵而成的承影营,还全部由自己一手组建,古来人主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也没有到如此地步的。他心头火热,听吴英雄解释,方才回过神来,低头躬身道:“蒙指挥使看重,仲曜敢不效死!” 看着已经心悦诚服的张仲曜,吴英雄心中暗叹,承影营的组建和执行任务都异常复杂艰巨,潜伏各地需要打点官府甚至江湖人士,逐步建立自己的情报体系,若不是这个文武双全,人情练达的张仲曜,自己还真没有旁人能但此重任。 望着张仲曜踌躇满志而去的背影,吴英雄心中感叹,朝廷严禁各边镇私相与番部贸易,岚州的商团正好填补这个空缺,这时代的政府控制力是不可能真正管制得住盐、茶、布帛这些大宗必需品的贸易往来的,越是管制,价差反而会越大,而岚州从这块凭空生出来的蛋糕中一定会切到极大的一块。 这块蛋糕的其它部分,大概会被代替宿将出镇四方的文官节度使和胥吏们分掉吧,只是这些钱财却不会用来招募勇士,而是用来求田问舍,甚至造就汴河两岸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吧。相传金国人打到开封府,远远望去,见到汴京宫殿的屋顶都是镀金的,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还真是粉饰太平。 未来精锐无比的承影营,从上到下,还都是大宋官家奉送的啊,吴英雄不禁苦笑,他早已通过匠作营选择了数十名机灵的军士跟随康曲达干的粟特商队分赴各地建立岚州货栈和据点,有了承影营的武力为后盾,这个商业网络应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吧。既然商业网络已然逐步成型,匠作营那边的事情也要抓紧了,岚州不能一直靠风险颇大的中转贸易维持下去。想到这里,吴英雄招手叫过牙兵,吩咐明日一早前往匠作营巡视。 匠作营得了两千从草原部落押回来的奴隶,蔡简一跃成为整个岚州统领人数最多的实权校尉,不过两三千人的吃喝拉撒睡也着实让他操心,春去夏来,越冬的绵羊身上剪下来的二十多万斤羊毛大半还堆积在仓库里,北方夏天短暂,估计冬天还要再剪二十万斤秋毛,一定要在严冬到来之前,将这些羊毛变成指挥使所说的毛衣,就成了蔡简对自己的一个死命令。因此,这段日子他的脾气变得很坏很暴躁,成了奴隶们谈之色变的蔡阎王。 将俘获的草原部众全部交给匠作营驱使,吴英雄是有所考虑的。让草原部众同化为农耕百姓,历史上统治者成功的少,失败的多。不如直接将他们变成一批只能依靠岚州这个庞然大物存在的手工劳作群体。一个农民需要掌握几十上百种农艺和生存技巧才能勉强糊口,而工场工人只需要做好他面前的一份工就好。被迫成为工场劳作者,对草原部众来说远远比被迫务农容易。管理工奴比农奴更容易得多。历史上看,只要有市场,不管是黄种人、黑人还是白人,没有这种简单而繁重的工场劳作不曾役使过的种族。 长年累月下来,除了在工场中劳作,他们再也没有其它谋生的手段和技艺,如果岚州毁灭了,因为过于专业细致的分工而无法回到农耕或放牧生活的他们,也将一起沉沦和毁灭。至于这样做是否让异族掌握了比农耕更先进生产组织方式,吴英雄倒想得不多,毕竟一切还是在岚州体系中运转。 次日,东方未明,一线鱼肚白刚刚在天际露头,已经度过整整半年军管生活的岚州百姓早已起床,女人们操持家务,手脚勤快的民户则陆续出城到自己的田间和羊舍里干着各种劳作,各营将士开始出早操。新的一天开始了,整个岚州就是一个蜜蜂嗡嗡飞舞不停的蜂巢,从上到下,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懒鬼们,起床了!”阿楞像弹簧一样从木板床上跳了起来,虽然很留恋温暖的屋子和干净光滑的被褥,他还是不想让监工的鞭子和军靴把他从被子里踢出来,近乎严苛的军事化管制,对所有的奴隶都很有效,尤其是尚存羞耻心女奴隶,不待监工凶神恶煞地闯进屋内,便将衣服穿得整齐,不过说实话,对不少女奴而言,这辈子到了岚州才能穿到这么干净整洁的衣服。 所有奴隶抵达岚州之后,监工们只在最初的十天时间用简单的党项语和蒙古语下令,并教了一些汉语,然后,所有的日常命令全部都是汉语,等着学不会的人的是皮鞭和饥饿,很快,所有人都学会了汉语。与同信仰,同制度相比,同语言文字,是吴英雄的最基本的要求。无法整合到岚州这个庞然大物中的人,是没有生存权的。 出于基本的人道,吴英雄并未把掳掠来的部众家庭拆散。但阿愣是少有的单身户,监工们虽然装作恶霸霸的样子,为了给那些一家人留个晨起道别的空间,在别家和他家都没有规规矩矩在房门前站好的情况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冲进阿愣的房间。 “站好,站好,集合,整队,出发,吃饭,开工啦!”匠作营的监工有条不紊地发布着命令,匠作营工场的程序和规矩都极其简单,也极其粗暴,开始时候还有些故意捣蛋的刺头,收拾几顿之后,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几乎让原先的这些草原部众,现在的匠作营工奴形成了新的条件反射和本能。 “到位子上都坐好,你们这些白痴,笨蛋,浑身爬满了臭虫的肮脏东西!”匠作营监工袁振挥舞着皮鞭高声叫道,他原本是很和气的人,但蔡简告诉他,对这些奴隶越是凶狠,就越能让他们不敢生出二心,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奴隶们只有臣服,只有确认这些奴隶全部遵守工场的规矩之后,才能稍微和颜悦色一点。有道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袁振是个好军人,他和蔡简一样绝对服从上司的命令,开始的时候,好脾气的袁振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洗脸的瓦盆龇牙咧嘴,做出凶狠的模样,到后头来这副表情竟然成了习惯,现在匠作营的监工军士走出去,都生人勿近,连个媳妇都说不到,袁振也在考虑是不是要在这批女奴当中找一个老婆,有几个下巴尖尖的草原女子也够漂亮,不过现在不能露出半点声色,否则等待着他的就是被调离监工岗位。 第167章 发愣 “你们这些寄生虫,岚州官府给你们吃,给你们穿,看看,你们每天除了捻线还干了些什么?织出来的的这是什么东西?这能穿么?”蔡简气愤地拿起一块像渔网一样的毛线片子。即便是粗陋常见的羊毛毡毯,草原部落的百姓也不是人人都会编织的。这几个月来,吴英雄要他从这两千奴隶中选出擅长编织毛衣的来,还要让奴隶们总结出编织毛衣的方法。让铁匠们打制了八千根细软的铁针分发到奴隶的手上,每十天一次,蔡简都要让奴隶们比试编织毛衣的速度和质量,希望从中发现毛衣编织的人才和门道。 “指挥使大人开恩,每逢十天让你们有机会赢得十根羊腿,可你们呢?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垃圾!垃圾!垃圾!”蔡简气呼呼地将那些破渔网似地毛线片子扔到桌子上,心里对吴英雄固执的相信能够将这些毛线变成暖和的毛衣颇有微词,每十天就要专门拿出一天时间,让这些奴隶停下捻线的劳作,寻找和比试编织毛衣地方法。 按照蔡简的看法,应该让奴隶一直将羊毛纺成毛线,进而按照匠人们的指导做成这时代已经存在的羊毛毡毯。不过,蔡简会小心地将他对吴英雄的怀疑深深地藏在心里,因为无数次经验证明了,指挥使大人的预见力有如神助。将心头的怒意对着这些奴隶们发泄一通之后,蔡简挥手发令道:“开始!” 军士们开始在旁边烤制香喷喷的羊腿,这是奖赏给编织出色的前十个奴隶的奖品,而奴隶们则笨拙地尝试着将一团团毛线编成匠作大人所说的毛衣。所有的人都猜到这毛衣的编法应该和毡毯相似,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毛衣是什么东西。十条羊腿的诱惑是实实在在,所有的奴隶都在苦心钻研如何将这团团毛线变成可以穿上身的衣服。吴英雄丝毫不在乎浪费这些羊毛和毛线,因为只有毛衣才能赚取垄断的利润,今天所浪费的,总有一天要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别的奴隶被骂作白痴废物的时候,有出身贵族的男丁或许在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愤恨,但阿愣的感觉完全不同,因为他有一个外号叫做“没有用的阿愣”,这也是阿妈死了以后他一直找不到老婆的原因。骑马射箭放羊阿愣一样都不擅长,简直不像个草原人,从十岁开始,他就靠这帮着阿妈编织毡毯,后来又帮头人家编毡毯过活,因为他家祖上也算是部落里的贵族,他父亲是为部落打仗战死的,头人倒也没有仗势将他变成奴隶,何况他这样无用的人,变成奴隶又能怎样呢? 男女分工在草原部落里也是有的,男子打猎放羊,女子纺线做饭,因此,自从岚州匠作营推出十根羊腿的奖赏以来,每次赢取奖品的都是妇女,虽然男人们也很努力地编毛衣,可就是没有熟悉纺线和纺毛毡的妇女做得好。因为这十根羊腿,还有平日里纺线的各种激励性奖赏,这些暂时处于奴隶地位的部落百姓很快退化到了母系氏族时代的男女地位。而在所有的男丁当中,阿愣是织毛衣竟赛中最为接近前十的一个人。 自从十天以前那次比试之后,阿愣每天在工场劳作长达七个时辰之后,便是冥思苦想和实验各种编织的技法,头发不梳,胡子不洗,身上邋里邋遢地别人也都习惯了,“没用的阿愣”么。前天夜里,仿佛一道流星划过夜空,阿愣用细针将一小团毛线编成既厚实又柔软的一片,然后小心的将边缘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毛织的圆筒。 试了一下长度和大小,阿愣将它套在脚上,虽然五个脚趾头连同前半个脚掌都露在外面,阿愣还是感觉厚厚的毛袜子让脚心很舒服,也许,这就是匠作大人所说的那种毛衣吧,阿愣心想。 前半生都以编织毡毯为业,让阿愣的手本来就很灵活,确信自己所编成的东西就是匠作大人所说的毛衣,他双手上下翻飞,简直疾如闪电。 面前的毛线团消耗得很快。事实证明心态决定成败,就算最后阿愣所编出来的东西不被匠作大人认可,仅仅凭借编织的速度,他也将史无前例的超越所有人,成为第一个吃羊腿的男人! 但是,现在阿愣没有空余的时间想到羊腿和吞口水,专注,是男人成功的必要条件。一双巧手不停的编制,脑袋也在飞速的转动,一件艺术品就在他的手上逐渐诞生。 不知何时,一双皮靴停在了阿愣的面前,但阿愣没有注意到,一滴晶莹的汗珠从他鼻子上低了下来,他不假思索地快速将头一甩,啪的一声,这颗汗珠打在了面前那人朱红色的军袍上。 吴英雄挥手制止了想要训斥阿愣的袁振,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只毛袜子正逐步从阿楞手中逐渐成形,他的手如此灵活,羊毛袜子仿佛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生长。令吴英雄大为震惊的是,这只袜子样式几乎和后世的厚型毛袜相差无几,甚至还要好。 待他巡视一遍走回过来的时候,阿愣已经开始织第二只毛袜了,看得出,两只袜子大小不一样,这家伙的手法还未够纯熟啊,不过这也够了。毛纺事业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啦。 “停!时间到!”蔡简沉声发令,没有指望得到羊腿的大部分人等于休息了一天,他们编成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将重新拆成毛线团。而真正朝着十根羊腿奋进的阿愣几乎累得精疲力尽,用剪刀将最后的线头剪断,整整五个时辰,中间只喝水和吃了一点馒头,创造了一双羊毛袜子。 那双熟悉的皮靴又出现在阿愣跟前,吴英雄从他面前拿起那双羊毛袜子,捏了捏厚度,还用手往两边扯了一下,阿愣早已注意到后来在面前停下来好几次的皮靴,不过他没有时间抬头看,一般来说,监工也不喜欢奴隶们工作的时候东张西望。 不过停工之后的他还是抬起头来,心底里还有一些紧张,不知道这位贵人将会怎样评判自己做得这件东西呢?这位贵人对他温和地笑笑,仿佛有温暖的阳光从贵人的身上散发出来。 第168章 裁决 吴英雄拿起阿愣刚刚编好的那双羊毛袜子,对蔡简道:“这就是我要的毛衣,当然,这种样式是穿在脚上的。”蔡简顿时明白了吴英雄的意识,高声宣布道:“指挥使大人亲自裁决,今天阿愣的活儿最好,他可以第一个挑选羊腿!”说完也破天荒地朝着阿愣笑了笑,接着蔡简宣布了其余九名编制的好的奴隶名字,她们都可以获得一根烤得香喷喷的羊腿。 阿愣正要满怀希望地走向那一排油光闪闪地羊腿的时候,吴英雄却把他拦住了,看着迷惑不解的阿愣,吴英雄温和地问道:“这位兄弟,你能把你编织的技巧教给旁人么?” 这位贵人是叫我兄弟么?我大概是听错了吧,阿愣忙不迭地点头,吞了吞口水,又待走向羊腿,吴英雄又一伸手将他拦住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吴英雄问道。 名字?阿愣想了一想,低声答道:“阿尔斯楞,”他怕吴英雄听不懂蒙语,又解释道,“是狮子的意思。” “我出一百贯将这个奴隶赎出来,从今天起,他就是匠户了,让这头狮子协助你掌管毛纺作坊吧。”吴英雄大声对蔡简道。一百贯买一个奴隶,已经超过市价的三倍了,这也是吴英雄定下的规矩,三年之内奴隶们要转为萌户的话,下令的军官要自己掏腰包赎人,一百贯一个。这样做的好处是杜绝了匠户营的军官根据个人喜好任意地释放奴隶,也让提前解放的奴隶对释放者感激涕零,毕竟,免费的自由是不值钱的。 匠户,这个词仿佛晴天霹雳一样将阿愣雷得外焦里嫩,匠户啊,这可是监工大人都要恭恭敬敬地说话的匠户啊,每天都有肉吃的匠户,几个月下来,在阿楞和其它奴隶的认知当中,匠户大人是仅次于匠作大人的高贵存在,只看见过匠户疾言厉色地指出军士监工哪里有做的的不是的地方,就如同在自家作坊里带徒弟一样的口气,而高高在上的军士们总是陪着笑脸。 没有用的阿愣,只因为编出了一双毛袜子,就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匠户,这还是草原上哪个没有用的阿愣吗? 所有的奴隶都有些呆住了,自从部落被击破之后,又没有被本部落晋身岚州军士族人挑选上,很多人都对未来失去了希望,有些桀骜不驯之辈原来还憧憬这逃亡甚至反抗。但到了岚州以后却发现,官府根本不把他们分到各家,也完全不出城去田间劳作,而是圈禁起来,除了吃饭睡觉和一点点休息时间,每天劳作七个时辰。严密的警戒监视,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劳动,泯灭了每个人心头最后一点活力和希望,这也是是为什么一根羊腿就能激励得所有人都全力以赴地编织毛衣的原因。因为在一切都一成不变的日子里面,一点点改善,就让人心理觉得很大的快乐和安慰,这种微妙的心理状态,对胡人和汉人都是一样的。 可是,转眼之间,那个“没有用的阿楞”居然获得了自由,没有什么人比草原人更珍视的自由啊,不但如此,他还成了匠户,协助匠作大人管理两千多个毛纺奴隶的匠户大人,比草原上好些部落头的人都要威风。看来,生活还是有希望的,不少人暗暗想到,只要凭本事,不是射箭,不是骑马,也不是砍人,而是工场里认可的本事,连没有用的阿楞都做得到的,凭什么我做不到。 “臭小子,还不赶快谢过吴大人恩德!”蔡简见阿愣高兴地都傻了,连忙提点道,他也很高兴,茫无头绪的毛衣编织作坊此后终于走入了正轨,这个奴隶的用处的确抵得上一个匠户了。不需吴英雄提点,他也知道,剩下的事情便是让阿楞将他的编制方法教给其他人,然后在这基础上继续通过编制比赛的方式寻找到更好更高效率的编织法,总而言之,毛纺工场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就算蔡简不通经商之道,他也看得出来这毛衣的价值,岚州有大量的羊毛,还可以就近向草原部落收购,先压一批存货,到了冬天往往北地一卖,就可以换回牲畜,银钱和更多的羊毛。 阿尔斯楞赶紧照着岚州军士的样子躬身行礼,口称:“谢大人恩典。”这汉语,他学得也是很快的。像阿尔斯愣这样不善骑马射箭,又不善畜牧的草原人,恰恰擅长编织和学习语言。个人的能力有所偏重,总的来说,上天给了关上一道门,必然给你打开另一道门。只是这些才能不被重视,在蒙古族中一代一代被生存的竞争所逆向淘汰掉,才会给中原汉人以草原人粗鄙不文,只知好勇斗狠的印象。而历代中原朝廷招揽游牧部族,也都只重选拔勇士为朝廷驱驰,某种程度上和草原上的规则一样。但岚州的工场,恰恰把这淘汰的机制给颠倒过来。 在阿愣按照汉人的礼节躬身谢恩的时候,工厂里,两千个奴隶都注视着这个场面,世道变了,这是几乎同时浮现在许多人心头的想法。 吴英雄拍了怕他的肩膀,随手解下自己的朱红色披在阿尔斯愣的肩上,勉励道:“吾岚州重人才,不论出身,兄弟好好干,你就是真正的狮子。”说完便和蔡简转身离去,只留下阿尔斯愣披着他的大氅呆在当地,“我的小阿尔斯愣,是只小狮子哟。”这是每次受人欺负之后,阿妈的慈祥声音。望着慢慢模糊的背影,鼻子有些酸,眼眶里有些湿。 “毛纺工场打理得井井有条,蔡校尉功不可没。”吴英雄对蔡简笑道,“这些蛮横的草原部众,现在比城里的民户还要驯顺呢。” 他这话乃是有感而发。事实证明,中国人钻空子的精神是源远流长的,岚州的民户度过最初的适应期后,颇有一些敢于向护民官那儿申诉打官司的“刁民”,对于这种情况,军官们都知道吴英雄规矩颇严,不少人借口案情复杂,层层上交案件,最后搞得吴英雄本人满脑袋都是官司。既不能容忍军士们肆无忌惮地扩张对民户的领主权,又不能使民户得陇望蜀,最后完全摆脱岚州通过军士加诸于他们的人身控制。每一起纠纷吴英雄都仔细斟酌之后方才裁决。 最后吴英雄无奈之下祭出杀招,实行成例法,将所有军户民户纠纷的裁决归类作为成例,此后军民户纠纷,如情形与已有案例相似的,一律参照判例裁决,如果新案子的案情和已有成例有所出入,军官在裁决中必须写明案情不同之处和别出心裁的理由。因为有了越来越多的成例可以参考,军官们照猫画虎相对容易简单,吴英雄满身的诉讼官司方才减少下来。民户和军士之间各种细致入微的权利和义务关系,开始慢慢由一个又一个的成例固定下来。成例越来越多,所谓“劣绅”和“刁民”钻空子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南方商队收运来的一批鸭绒和鹅绒,按照大人吩咐,清洗干净,晾干后保存在仓库里。”见吴英雄夸赞,蔡简好不居功,只赶紧将近来匠户营的工作汇报几句,吴英雄现在可谓日理万机,非是他不愿意将这些事情交与旁人,只是万事开头难,许多事情,校尉们也愿意递上来,一则显示功绩,二则预防万一事有不谐,勤请示勤汇报乃是官场惯例,古今中外概莫例外。 “嗯,”吴英雄点点头,这羽绒衣基本没有技术难度,现在只是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徐徐收购原料,带到冬季制出一批,满足军士们在冬天出战之需,因为此物太容易模仿,他现在还没有出售羽绒衣的打算。 “还有,可以烧猛火油的炉子已经打造好,末将指派了一个木匠,一个铁匠和一个裁缝依据大人的指点,参照孔明灯的法式制作热气球。”蔡简又道。吴英雄觉得热气球没什么用,但因为技术难度不大,就随口命蔡简试制一下,他不知道正是这个东西让蔡简对他五体投地,这时代人眼中,一切和天空联系在一起的物事都是极其神秘的。当简单的气球拖着装有铁皮炉子和黄狗的藤篮摇摇晃晃上天后,蔡简直接认为吴英雄天命所归,至少也是诸葛孔明之流的人物。 “大人所说的水晶片末将也请康公子在西域采买,磨镜的工匠现在匠作营尚且缺乏,也请了康公子在西域延请。”蔡简小心翼翼地道,他从吴英雄的描述中知道千里眼乃是一件军国利器,可以制敌机先,无奈现在制作所需的高透明度的水晶和磨镜人都缺乏,这项工程眼下还只是一个计划。 “好,你也不容易了。”吴英雄拍拍他的肩膀道,“匠作营乃是我岚州最重要的机构,汝勤于任事,吾心甚慰。”转头看着工场中正准备离去的奴隶队伍,又道:“好好干,匠作营的规模,只会扩大,不会裁剪。这些奴隶如果听话管用,三年后便转为匠户吧。不过匠户既然这么多了,待遇和地位肯定不能和现在相比,还必须和其它民户一样,投靠军士为萌户。现有的匠户按照手艺升为匠师,高等匠师和大匠师三等,待遇分别参照十夫长,百夫长和校尉。大匠师与你同等待遇,蔡校尉可有同意吗?” “大人明见万里,末将遵凛。”蔡简躬身道,他对吴英雄唯一的意见就是吴英雄每逢重大决定总要问他同不同意,在蔡简的心目当中,这无疑使指挥使大人觉得自己还不够贴心的表现。不过话说回来,现有匠户也就那么点人,到时候将提升大匠师的标准制定得严格一点,现有那么几个顶尖的匠户,见识过他们巧夺天工的手艺,蔡简对这几个人和自己一样的待遇倒也服气。 第169章 身份 当天下午,监工袁振就带着阿尔斯愣搬进了匠户居所,一座独立的院子,麦子将陶缸装得慢慢的,桌上堆着一贯铜钱。这是目前岚州匠户的待遇,月俸两石粟麦,一贯铜钱,年底还有4两银子过年钱,此外,每当研发事项有进展还有额外的奖赏。久经战乱,地多人少,岚州城住进来万余民户仍然不显拥挤,所以房屋是免费分配的,只需民户自己将破败不堪的房屋修好。阿尔斯愣在签收单子上签好摁了手印,恭敬地递给袁振,有些怯生生地站在自己房中,不敢坐下。 袁振笑眯眯地道:“阿愣管事,吾这便告辞了,有甚不方便之处,吾的院子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声。”说完便转身离去,阿尔斯愣独自呆立房中发愣,油盐酱醋一样都不缺,灶膛上居然架着一口崭新的铁锅,可是阿愣长这么大,一直都是用几根木棒子支起来吊着的锅子烧东西吃,还从来没有用过砌好的炉灶呢。 不懂的事情,阿尔斯愣向来是非常小心的,绝不敢轻易尝试,颇有一些现代书呆子的气质,这也是他被称“没有用的阿愣”的原因。袁振也没想到堂堂匠户居然不会使用灶膛,阿尔斯愣才从奴隶地位晋身上来,也不敢当真为了这点点小事就去打扰监工大人,愣了半天,忽然一拍自己脑袋,糊涂啊,转身一看,今天赢得的羊腿还放在在门边的一根凳子上面。那是阿尔斯愣进屋时随手放的。虽然已经冷羊腿散发着阵阵浓重的膻味,阿尔斯愣还是喜滋滋地直接捧起羊腿啃了起来,真香啊。 就在阿尔斯愣家不远处,奴隶们的居所里,阿茹娜小心翼翼地将羊腿上的好肉一片片的切下来,送到丈夫面前,她是纺线编毡毯的巧手,最近五回比试,到有两回赢到羊腿。特穆尔阴沉着脸,看着妻子做事,心中涌起一阵屈辱,自己是部落里数得着的勇士,苍鹰被折了翅膀,像小鸡一样豢养在这四面都墙的地方。原本凭借他的武艺完全可以通过岚州军士的考核,可部落里有几十个贵族勇士借着考核的时候突然暴动,企图袭杀岚州军士后逃走,引发吴英雄的雷霆之怒,杀死了所有暴动者,剩下的部众都被押回岚州为奴。现在匠作营里的奴隶到有一半是他这个部落的。 奴隶们住的房舍非常狭小,阿茹娜却有本事将逼戾的牢笼装点得有几分温馨,特穆尔有些歉疚地看着忙了一天的妻子伺候自己,咬了咬牙,扎紧腰间皮带,站起身来。 “你要出去?先吃点东西吧。”见他要出门,阿茹娜脸上显露出惊慌地神色。奴隶们在下工之后,天黑之前大约半个时辰时间里,是可以在封闭的区域内互相串门的,毕竟岚州不打算将这些人一直役使到死,需要防止他们因为缺乏同类交流而产生心理变态。可是阿茹娜知道,特穆尔不是简单的窜门啊,他的表情从来瞒不住妻子,他要做的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特穆尔不顾妻子哀婉地劝阻出了门,他左右看看,周围没有岚州军士的身影,在奴隶放风的时候他们基本都在吃饭,当值的也在奴隶们居所外面的要害处警戒,他低着头,拐了几个弯,快步走入一间和别的奴隶居所没有两样的房舍。 巴根、哈尔巴拉、阿古拉、腾格尔已经在屋里里等着,见到特穆尔终于进来,哈尔巴拉沉声道:“特穆尔,今天怎么来得这么迟。”特穆尔有些尴尬地笑笑,巴根也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对其他三个人道:“任谁家有阿茹娜那样的好女人,脚都拔不开呢。”其余几个顿时哈哈大笑,适才稍微紧张的气氛顿时化解开来。 大伙儿便围着巴根的桌子团团盘膝坐在地上,虽然没有热腾腾的奶茶,醇香的马奶酒和烤羊肉,但每个人眼睛里都是闪着光,仿佛进了这个屋子,便是草原上的好汉子相聚,而不是几个奴隶没事窜门而已。 “今天阿尔斯愣被提拔成了匠户,兄弟们怎么看?”带头召集大家的巴根收起笑容,认真地问道。就是他,偷偷地将奴隶营里的这几个好汉聚拢了来,大家一起商量怎么摆脱现在这种难堪的处境。 “这是汉人要在我们当中安插内奸吧?骗那些软骨头呢!”哈尔巴拉撇撇嘴,但他的神态却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也许,只要我们好好干活,就真的能摆脱奴隶的身份,他们会说话算话的。”阿古拉看了其余几个人一眼,鼓起勇气说道。 “汉人什么时候说话算话过,他们的心都是黑的,只知道骗我们心思直爽的草原人,那天我听监工说,一头羊在汉地要卖500钱呢,可是汉人商队到部落里来收,100钱都不到,牵走!”腾格尔愤愤道,无意中透露出他和监工军士曾经聊天的事实,巴根眼神一闪,暗暗记下。 “若是做了几年苦工,汉人食言,不放我们怎么办?”特穆尔看着其他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他这部落的勇士。 “还能怎么办?跟他们拼了!”巴根大手一挥,语气显得非常坚决,其他几个人多多少少都被岚州军威所慑,特穆尔最佩服地便是巴根在这件事情上的坚持,如果得不到自由,那就拼掉性命。 “不过这没用的阿愣倒真是好运气呢,那个释放他的大人我见过,就是岚州的大人吧。”阿古拉家里有老婆和一双儿女,虽然也不满意现在的处境,要拿起刀子拼命的决心还不容易下。 畅快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更快,感觉还没有聊多久,天色渐黑,奴隶营里敲响了钟声,宵禁就要开始,几个人匆匆告辞,只留下巴根还呆在屋内。他站在窗外目送刚才聚会的几个兄弟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脸色异常复杂。 一炷香之后,巴根出现在蔡简的寓所内,匠户营校尉蔡简,百夫长石元庆、严折,十夫长匡武威早已等在在里面,五把交椅围成一个圈子,给他留了一个空位,气氛似乎不同寻常。 “辛苦了,先坐下再说。”蔡简笑着摆手制止巴根马上开始回报,指了一下那把空着的椅子。 难道说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吗?巴根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紧张。 蔡简和其它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开口道:“这些部众勇士对阿愣被提升为匠户可有不满吗?” 巴根答道:“没有,大家都有些羡慕。” 第170章 祭坛 “呵呵,羡慕啊,那就好,”蔡简笑道,脸色一沉,“不过这些人留在营中迟早要生出事端的,须得及早除去。”话音里带着一丝凛冽,巴根的心忽地坠入谷底,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吗? “这样吧,下次聚会的时候,你就联络他们趁夜逃亡,匠作营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他们射杀在营地外面。”蔡简盯着巴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命令道。巴根是吐浑军中的蒙古族人,为了防止被击破的草原部众中有人作乱,蔡简禀明吴英雄,特意将他调来,通过他掌握住奴隶中间几个有名的勇士,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只要这几个人安分守己,其他人不足为虑。 屋内的人都盯着巴根,巴根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凭空生出一股屈辱的感觉,他逃避似地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有问题么?”蔡简用耐人寻味的口气问道,屋内的气氛仿佛雷雨之前的闷热。 蓦地,巴根抬起头,满脸通红,一字一句的说道:“对不起,我不能亲手把信我的兄弟往死路上推。”说完站起身来,垂下双手,等着在场的四个人将他逮捕。作为军士,他知道匠作营本身有三百军士,周围驻扎着四个营的步军,不远处还有一个营的骑军。在场的其它四个人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卒,自己决计反抗不了。 此时此刻,巴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手脚却是冰凉,眼中却毫无悔意,放弃了军士的荣誉和尊严,只为不出卖同族兄弟。 良久,屋内寂静无声,蔡简,石元庆等四人仿佛相互之间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严折首先开口,轻声打破了沉默:“我同意。” “我也同意。”匡武威也说。 “是条汉子,我没问题。”石元庆道,作为粟特人,他从心里看不起出卖族人的败类。 见其他三人都点头,蔡简方才笑着站了起来,将手放在巴根的肩上,笑道:“不错。”他再次看了看其他三人,三人都点点头,蔡简才又看着巴根,一脸严肃,沉声道:“兄弟会欢迎你加入。众人当你是兄弟,你呢?” 巴根垂下的双手激动得不停地抖,望着其余三人,颤声道:“我当众人是兄弟。”吐浑军的蒙族军士巴根,经过半年的观察期,就这样入了兄弟会。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蔡简便隐隐向巴根透露了一些兄弟会的情况,并勉励他好好干。而兄弟会在岚州军中又被私下称为11罗汉堂,每一组织最多不超过11人,第12个位置留给来自上层兄弟会的导师作旁听席。虽然并不大张旗鼓地活动,军士们大都知道岚州有这样一个核心组织,加入之后,就表明了得到了军内核心成员的认可,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但在蔡简这一层的兄弟会讨论中,石元庆和严折却不同意,因为他们认为巴根出卖同族,有失兄弟之义,只可以为鹰犬,却不可以加入休戚与共的兄弟会。 按照吴英雄定下的规矩,上级兄弟会成员发展下级组织,只决定最初三名成员,然后便由他们自行用一致同意的方式决定新成员的加入。 当一名军士在道德和能力双方面均被认可,被某名兄弟会成员发现之后,他就会在兄弟会的聚会中不断介绍这个人,如果正好出现空席,那么便由他引荐此人,由全体在会兄弟同意后,此人方能作为新成员入会。所谓众人都当你是兄弟,你才是兄弟。 能力出色却一直不能加入兄弟会的军士,大都因为是被各个兄弟会认为是不能守兄弟之义,在岚州却最多能得到客卿的地位。 吴英雄为了防止有人利用兄弟会结党作乱,是严禁导师或者会首强迫下层兄弟会吸纳新成员的。蔡简不能说服石元庆和严折,就想出来这个办法,他知道巴根愿意到奴隶营中做卧底,只是不想这些族人做无谓的牺牲而已。下层兄弟会考验新兄弟的方法千奇百怪。于是,就有了这个考验的仪式。 一日后,吴英雄与岚州兄弟会最高层成员在指挥使府中会面。 “蔡简那里新加入一人,是个叫巴根的蒙古军士。”蔡斯汇报道。 “嗯,岚州军中胡族日益多了。蔡简办事稳妥,这个巴根好生栽培,以后可以大用。”吴英雄点点头,这也是他心头的一块心病。张仲曜献策进取河西,进而掩有西域,然后趁大宋与辽国交战之际夺取关中,同时斩断汴梁和巴蜀之间的通道,徐图天下。吴英雄所虑的是,西域汉人在总人口中不足一半,如果不能有效的融合胡族,这股势力就难以持久的和掩有天下的大宋对抗。 吴英雄说到胡族的时候,石元光脸色如常,粟特人并不以自己是胡族为耻,在唐朝时还千方百计避免自己的户口被转为汉族,因为汉人普通民户不得从事商业,行走各地反而有许多限制,粟特族就要好很多。 蔡斯又回报了一些民户的情况,笑道:“月前祆教在城中开了一间祭坛,颇有几个入教的。近日又有佛教,道教,景教,摩尼教的人要求在城里传教。”他看着吴英雄,让他拿个主意。 “都允许吧,”吴英雄笑道,“只要不是妖言惑众,让人造反作乱的。”他顿了一顿,沉声对蔡斯又道:“长此以往,难免不出现一些浑水摸鱼的神棍在我岚州兴风作浪,你去为我召集众教教首,让他们会商一下,拟个条吴,说明清楚,何为导人向善之正教,何为妖言惑众之邪教,倘若有理,便以此条吴为依据,成立宗教裁判所,专门锁拿妖言惑众的妖人,但最后必须交由我岚州官府问罪。” “是,”蔡斯遵凛,心中计较如何将这些平日老死不相往来的宗教教首召集起来议事,暗赞指挥使这招借力打力,让那些对舌灿莲花,对付异端又心狠手辣的各正教教士们去锁拿妖人神棍,比官府衙役更卖力百倍,今后岚州境内,只怕连个跳大神的巫婆都找不到了。 “我岚州大漠商路开通之后,从夏州党项境内通过的商队骤减,党项各部最近蠢蠢欲动,只怕不日将有动作。”石元光沉声秉道。 “哦?”吴英雄眼中寒光一闪,笑道,“党项占据定难五州之地已近百年,根深蒂固,难以讨伐,吾还怕他龟缩不出。”他转眼看了看在座的辛古,萧九等六人,沉声道:“既然他蠢蠢欲动,我们就引蛇出洞,让他们出出血,消耗消耗夏州拓跋氏百年积累的本钱和元气。”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是森然,夏州党项拓跋氏,将北宋拖垮了自己都没垮,前后绵延三百年不倒,还真是快难啃的硬骨头。 第171章 产业 “让夏州的兄弟密切关注党项部落动员的情况,另外,岚州一个月以后将再派一只大商队往敦煌,货物价值上百万贯,让寒蝉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寒蝉是兄弟会潜伏在夏州的暗桩,整个夏州,有十几个粟特和江南的商人和他有联系,又通过这些商人和数倍与这个数目的党项头人保持着建立在交易上的交情。 在夏州党项各部头人的眼中,寒蝉是一个来自江南的大豪商,他手上有最好的茶叶和蜀锦,能够大手笔吃进他们手上的青盐转卖到内地,最近寒蝉还对购买党项部落中的各族女奴感兴趣,说是调教好之后要送到汴梁去讨好达官贵人。寒蝉在夏州并不认识诸如蔡继迁这样的高层人物,那样也更容易暴露身份,但党项部落的动员机制使他可以轻易了解到大规模部族羌兵的调动情况,很多部落头人预先就和商人谈好掳掠的财货和奴隶的价钱,甚至有的还请商队派大车随军行动。不止岚州对党项的动静了如指掌,朝廷边镇对党项人之所以胜多败少,也大都和这些死要钱的部落头人脱不了干系,不过现在朝廷边镇和党项部落做生意受到许多限制,使他们对岚州派出的商队依赖更大罢了。 一天后,夏州城外一座庄园内,早晨的阳光穿透杨柳,晨风清凉而湿润,一只鸽子扑愣这翅膀,乖巧地落在鸽笼伸出去的平台上,昼夜守候在鸽舍之旁的仆从当即将它轻轻从鸽笼中抱了起来,一人取下系在鸽子腿上的一根茅管,快步走入屋内,交到一个正在查看账簿的中年商人手中,又躬身退了出去。 中年人皮肤保养得极好,简直像是面首一般的白皙,不过身材却有些单薄。他的眉毛很浓,眸子里朦朦胧胧仿佛总是笼罩着一层雾气,叫人猜测不透。他就是吴英雄在金陵神卫军旧随,也是大魁合商号的主人,党项羌各族头人的座上客,寒蝉,化名金洛安。 他先仔细查看了矛管外细致的蜂蜡纹样,然后轻轻将蜡除去,撕开茅管,一张薄薄的白绢上,写着数十个数字,金洛安的案头堆积如山的书册中正好有一本千字文,他依照这些数字查实了相对应的汉字,将书册放回。沉吟半晌,出声叫随从进来。 “告诉各位管事,还有和我们有关系的粟特商人,手上有货往西域去的,这个月尽早启程。如果他们问原因,就说岚州商队下个月有上百万贯的东西出塞,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出货。”金洛安淡淡地吩咐手下亲随,又沉声道:“还有,将后面两个月准备运到夏州的货物全部取消,先在蜀地囤积几个月吧,岚州商队的货量这么大,我们的货就算运到了敦煌也难买上好价钱。” 金洛安真实的身份,就算是身边的亲随也不知,仆从只知金洛安是位江南的大豪商,金陵被宋军攻陷后,北地商家在宋军的支持下大举在江南抢占各种产业,搞得南方商贾叫苦不迭,虽然用银钱打通北地来的官僚是迟早之事,可和南下的中州商贾相比,毕竟失了先手。 这金洛安早有先见之明,将自己的家产一大半移到了早先北宋人攻占的巴蜀,他是外来商贩,和外来的宋朝官吏正好合作一股,在蜀地和西北诸州间来回贩运锦缎、茶叶和私盐,半年来竟然在蜀地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近金洛安又看上了借到敦煌的贩运生意,这才在夏州设立货栈。他出手大方,不像别家商人那般斤斤计较,敢于担待,又隐隐有些灵通的消息渠道和生意经,居然隐隐成了夏州行商里面数得上号的人物。 金洛安早在润州便被吴英雄选入兄弟会,受命往巴蜀为商之时,吴英雄对他便有交代,只做“合法正当”的生意,不要刻意打听军国大事,因为一切军国大事都会从一些细微的物资和人员调动中显现出来。何况巴蜀只是金洛安“漂白”自己的一个跳板而已。夏州党项最多追查到大宋益州官府开出来的路引,绝没想到他是岚州的奸细。 岚州将在下个月大举出塞这个消息金洛安通过所接触的商业网络秘密的传播了出去。同时,在康曲达干的授意下,一些粟特商人若有若无地向党项羌头人抱怨,因为岚州商队大量地从贺兰山、阴山北面运销中土货物到敦煌,压低了价格出售,粟特商队经夏州往河西走廊这条路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了,许多其它商队的货物也考虑改道塞外,走夏州这条路的货将越来越少。而事实上,仅近半年来,在康曲达干的运筹下,粟特商队的货大量改道集中到岚州出塞,党项羌各部落头人抽到的商税也越来越少。 “这样下去,迟早要喝西北风。”蔡克顺怏怏坐在矮凳上,适才管事的账房来报,这个月银州收到的商税少了将近一半,据说都是因为汉国的岚州组织运载中土货物商队改道塞外所致,这不是从党项人的碗中夺食吗。半年前,蔡继迁率领一群铁鹞子从塞外抢了一个岚州的大商队,平安无事的回来,搞得蔡克顺心头也痒痒的,“哪怕是抢不到东西,吓唬吓唬那些胆小如鼠的商人也好啊,叫他们还敢走塞北这条路。”坐在蔡克顺面前的,是银川刺史蔡克远,他也皱着眉头。蔡氏,也就是拓跋氏和那些不识诗书的党项蛮夷羌人不同,拓跋氏,是数百年前拥有天下的大魏皇室后裔。家主蔡克锐死后,克锐的长子蔡继筠继承了定难节度使之位,绥州刺史蔡克宪,银川刺史蔡克远,还有蔡克顺,蔡克文这几个叔叔都不太听他的命令,定难军五州,其实已经各自为政。 “我们银州在夏州南面,若是越过了夏州去劫掠塞北商路,恐怕有些不太妥当吧。只怕继奉侄子又有说道。”蔡克远沉吟道。他不像沉默阴沉的蔡继奉,也不像暴躁的蔡继迁,素来喜欢谋定而后动。 第172章 担心 “这有何难,我估计绥州那边的情况和我们差不多,叫上克宪一起,带上我们的铁鹞子,在地斤泽召集一些部落勇士,只要有五千以上,足够将岚州的商队拿下。我们银州和绥州两家叔叔共同行动,夏州侄子那面即使不高兴也只有忍着。”蔡克顺顿了一顿,低声道:“继筠侄子懦弱无能,继奉鼠目寸光,继迁可是条狼崽子,他老是带着地斤泽的头人和铁鹞子打胜仗,声望越来越高。”说到这里,他语气颇为气恼,毕竟让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孩子的声望超过自己这叔叔辈,对谁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岚州吴英雄初来乍到,自以为有契丹人的支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塞外行走,确实该好生敲打一下,”蔡克远也恶狠狠道,半年来,银州足足少了数十万贯的进项,全都要算到吴英雄头上,“可是,就连朝廷,也唯恐触怒契丹人啊。” “大哥何必担心,朝廷正日日厉兵秣马,只待平定太原,就要北伐燕云,今时不同往日,就连大辽国,也怕着朝廷呢。”蔡克顺大声道,“若让吴英雄这么折腾下去,那些汉人商队都改道岚州,等朝廷拿下河东,就顺势接受下来了。我定难五州农耕不胜中土,放牧不胜塞外,又人烟稀少,再没了商旅之利,拿什么收服党项羌人各部,拿什么夺取天下,恢复太武帝,孝文帝的大业!”因为此间只有兄弟两人,克宪迟迟不做决断,蔡克顺说着便有些激动。兴复大业,一代一代压在这些拓跋子孙的肩上。 “好了,不过是劫掠商队而已,你扯这些干什么?”蔡克远皱紧了眉头,这个弟弟的脾气就是莽撞,不过兄弟当中,肯依附自己的也就是这从小和自己较好的克顺了,“你先派使者找克宪商量一下,如果他答应出兵,我就给你二百铁鹞子,一千州军出塞,与克远的人合在一起,再在地斤泽招揽一些部落勇士,对付岚州那两千护送的兵马,足够了。”他心里也早盘算着要派军马出塞劫掠一下商队,连岚州每回护送的兵马不过两千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夏州城节度使府中,一个脸色苍白,但眼神阴沉犀利的青年人愤愤地将密报摔在桌上,骂道:“克宪和克远这两条老狗,不经吾同意竟敢擅自派兵出塞。”一只手重重拍打在铁木桌上,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蔡继筠自来身体衰弱,但胸膛里跳动着还是拓跋氏祖传下来的雄心,最看不惯几个叔叔擅自行事,这些内耗无端端弱了定难蔡氏的势力。 “兄长勿要担忧,身体要紧。”衙内指挥蔡继奉看着继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只怕撑不过今年,强忍住心中的喜意,脸上做出担心的样子,“既然克宪还想着将此事告知我们,邀请一同出兵,说明他还未完全投向克远这老狗。不如让兄弟我带五百铁鹞子和他们一同出征,免得若了夏州的名头。”他口中如此说,心中的打算却是不想这一辈的兄弟当中被蔡继迁给比了下去。蔡继迁可说是党项蔡氏中另类,不但毫无汉化已久的拓跋氏贵族风范,反而成天和那些蛮夷党项羌人厮混在一起,把自己搞得和羌人一样,偏偏在拓跋氏治下的蛮部当中名声极大。蔡继奉若是不打几个胜仗,只怕长兄继筠一死,自己便压不下继迁的威风了。夏州北部三百里外一片绵延广阔的沼泽。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注入的河水使低洼的沼泽变成了一片湖泊。薄薄的晨霭湖面上升起,初升的旭日照着波光粼粼,鱼翔浅底,美丽的乌头白鸥轻灵地越过水面。湖畔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灌草丛到处可见,有洁净的沙滩,更有水草丰盛、牛羊成群的草地。 这里数千帐党项羌人的家园,地斤泽。无数沙漠中小溪汇成的季节性河流从大地上蜿蜒而过,又注入地斤泽,这里是水草丰美的湿地,也是泥泞险恶的沼泽。是外来人的禁地,却是党项羌人的乐园。 它就像一颗碧蓝色的宝石镶嵌南北两面广阔无垠的沙漠中间。 一片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女人们惊恐地跑回帐幕,顺手按住好奇的孩子探头探脑地张望,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劳作的男人握紧随身的兵刃,警惕地看着这些武装到牙齿的侵入者。地斤泽,是一个没有王法的地方。 早已得到通报的头人睡泥岸逋忙不迭率领族中贵人迎上前来,他看着那一群全身包裹在铁甲里的骑兵,心中充满敬畏,这样的铁甲,族中世代传下来也只有七副而已。因为地斤泽就在夏州附近,自从两百年前拓跋思恭受封定难节度使,夏州建镇以来,历代拓跋氏家主都着意笼络这里的部族头人。而地斤泽的头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嫁入血统高贵的拓跋家。 别的世家大族都生怕子孙不成器,可拓跋家高贵的血统,却代代出英雄,唯一的缺点,就是英雄太多了,每逢上一代家主过逝前后,让地斤泽的头人们就要煞费苦心地在下一代拓跋氏的儿子们当中寻找新的靠山。 睡泥部落的头人岸逋向来亲近的是刚过逝不久的拓跋家主蔡克锐的次子蔡继奉。 继承定难节度使官位的长子蔡继筠的性格那样阴沉,身体那样衰弱,简直不是拓跋家的种。而蔡克锐小儿子蔡继迁更有失体统,拓跋氏也是两百年受中原朝廷册封的贵族,早已不是茹毛饮血的生番,可蔡继迁偏偏喜欢喝那些尚未开化的部落生番混在一起,头上顶着秃瓢,扎着小辫,纹身,明明有中原的锦绣华服,却从来不穿,无论冬夏都一身皮袍,散发着一股膻腥之气,老远就能把人熏个跟头。睡泥岸逋觉得蔡继迁简直给尊贵的拓跋家丢人。在蔡克锐的儿子们中间,唯有蔡继奉,既高贵,又英武,睡泥岸逋觉得他才是拓跋家未来的希望,也是党项羌人未来的领袖。 睡泥岸逋认得蔡继奉的铠甲和坐骑,径自走到他的马前,挥手让仆人送上蜜水为他解渴,笑道:“睡泥岸逋恭迎蔡衙内,请公子到帐内稍作歇息。” 蔡继奉抬手接了水壶,喝了口水,盯着岸逋沉声问道:“歇息就不必了,勇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睡泥岸逋未想到他如此着急,自己还打算叫依娜出来给公子敬酒呢,昨夜好说歹说要将她聘给衙内,小妮子死活不肯,搂着阿妈哭了一夜,若是见了这英武不凡的蔡衙内,说不定就千肯万肯了。他心中有打算,便沉吟着答道:“未想到公子如此着急,吾这便命令族中勇士备马出发,不过尚且需要一些时候,公子可否移步帐中稍待片刻,让小女依娜给公子斟酒解乏。” 听睡泥岸逋如此说,蔡继奉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这些部落头人的心思他心底跟明镜也似,都想和血统高贵的拓跋氏联姻。不过睡泥部落的依娜他曾听人说起过的,出落得跟地斤泽里的水莲花似的娇艳动人。这睡泥岸逋既然有此心思,自己倒是却之不恭了。不过眼下军情紧急,他与蔡克宪、蔡克远、蔡克顺进入地斤泽分头召集部落勇士,约好三个时辰后聚齐,这岸泥部落是他这一行的第一个部落,不好耽搁太多时间,到嘴的美人,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吃也是一样。想到这里便笑道:“多谢睡泥头人,只是军情紧急,不能多做耽搁,我等就在这里相候,你速速去召集勇士出发吧。” 睡泥岸逋心中微觉失望,不过蔡继奉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他也觉得受了抬举,当即告了个罪,带着亲信四处通知族中的勇士备马,带上三日的干粮和食水出发,上次蔡继迁率铁鹞子打劫塞外的商队他是知道的,带回来几百个奴隶,这蔡继奉公子定是不忿被弟弟抢了风头,亲自出马,自己既然决意倒向蔡继奉,自然要好生为他卖力。 第173章 勇士 一翻吆喝之下,部落勇士迅速集中了起来,一共三百多骑兵,但连同族长睡泥岸逋在内,只有七个人全身都披挂着盔甲,其余的只穿着平常放牧时的破衣烂衫,马上挂着简陋的弓箭和长矛。 这七个着甲的武士便是铁鹞子了。其中一骑所穿的盔甲样式又与别家不同,前胸后背皆有整片铁甲遮护,护肩、护膝的甲页繁密,身甲一直搭到臀部,背上插着五根投枪,腰间用皮带紧束,更显得马上骑士猿臂蜂腰,身躯矫健。一条大枪挂在马鞍上,蔡继奉是识货的,使这种白蜡杆子的需要从小成年累月的练习,单单端枪的基本功夫就得足足练上几年。更难的是,使大枪的诀窍若是没人教导,那练上十几年可能都入不了门。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出现在了蛮荒之地的地斤泽中。 蔡继奉暗暗奇怪,出声问道:“这位勇士,怎么称呼?” 他乃堂堂大宋检效太尉,定难节度使蔡克锐之子,夏州衙内指挥使的身份,主动问那部落勇士的姓名,已是给了天大的荣宠,谁知那人居然无动于衷,恍若不闻,半晌,才转头向着蔡继奉道:“你是在问我么?”此人面目好似中原文士,俊朗得令人心折,却语气冷漠,神情傲然,到好似搭理蔡继奉这句话已经给了他面子一样。 蔡继奉眉头一皱,心腹亲随落泥步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大胆!竟敢对衙内无礼!”随手拿起铁槊横扫过去,就要将那人打落马下,再由蔡继奉惩处。 蔡继奉心中微觉不妙,不待他出声阻止,只见那人只微微侧身,放在马鞍上的手微微一抬,那柄原本很横放马鞍前的长枪绷的一声抬起,挡住了刚好扫到胸前的铁槊,又似怪蟒翻身一缠一搅,居然将落泥步赖手中的铁槊一下给弹飞了,落泥步赖还不及抽出腰间弯刀,那寒光闪闪的枪尖就稳稳停在了他咽喉前面寸许之处,枪尖微微颤动,只需轻轻往前一送,便会取了落泥步赖的性命。 “住手!”蔡继奉话音方才出口,他本意是让落泥步赖手下留情,不可为了这点小事和部落勇士起了纠纷,要知道这些草原部落虽然对拓跋氏敬若神明,但向来地斤泽都只是羁縻之地,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万一吵嚷起来,误了劫掠岚州商队的大事不说,还要让蔡克宪和蔡克远那两条老狗看笑话。谁知这几下兔起鹜落之后,蔡继奉这话倒像是为落泥步赖讨饶了。 那使枪的勇士轻蔑地看了落泥不赖一眼,收起大枪,闻声赶来的睡泥岸逋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声骂道:“喂不熟的狼崽子,竟敢拿枪指着衙内大人的亲随,还不向大人磕头谢罪。”话虽如此,他的腔调却显得有些色厉内荏,被那使枪的勇士拿眼一瞪,这咒骂声就戛然而止,反而是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蔡继奉。 蔡继奉故作大度的笑道:“睡泥头人,吾这亲随出言不逊,又技不如人,该当他吃个教训。不过这位勇士武艺惊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睡泥岸逋望着那人策马走到一旁去和其它部落勇士一道,避开自己这伙人,恨恨道:“一个外人而已,我也不清楚什么来历。他父亲四十余年前单人独骑来到我们部落旁就居住下来,每日打猎为生,渐渐的也就和部落里的人相熟,还娶了睡泥部的女人,生下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小子,成天就知道惹事。” 他没有说的是,睡泥部落的男人哪里能容忍别人侵入这水草丰美的地斤泽,但那外来的汉子单人匹马,一条大枪,硬是将十几个部落勇士打落马下。他手下留情,没取人性命,睡泥部落也知道这人惹不起,天长日久下来,这个煞神倒也安分守己,反而帮助部落赶走了好几拨前来争夺水草地的仇敌,于是部落也就接受了他居住在这里,日久天长,这外来汉子还娶了一个美貌的羌族女子为妻,生了儿子。 “哦?”蔡继奉望着那人的背影,笑着叹道,“未想草莽之中,竟有虎豹藏身。”心中暗暗打算如何将这人收归麾下,年轻人,总会有一些在小小的蛮荒部落里无法实现的欲望和梦想。只等办完眼下这桩大事,从长计议招揽之事。 他这一路人随后又跑了三个部落,总共征集八百部落勇士,其中有二十二铁鹞子,而蔡克宪、蔡克顺年长位尊,共在地斤泽征集了一百零三个铁鹞子,两千勇士,再加上三人自己带的铁鹞子和夏、银、绥三州州兵,凑齐了五千骑兵,大军蜿蜒向北,穿过沙漠,通过贺兰山口进入塞北大草原,按照预先联络的草原部落的指示,准备伏击满载货物的岚州商队。 “地斤泽的部落已经出兵了。”蔡斯将信鸽送来的绢帛交予吴英雄,接着又分析道,“游荡在阴山北麓的骠骑分队还未发现敌踪,党项人也许正隐蔽驻扎在阴山南麓的某处峡谷之中,只等接到我岚州商队路过的消息,便从阴山中杀出,与他们联络的草原部落一道伏击我岚州商队。” 吴英雄瞥了一眼密报,笑道:“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番辛校尉先行率骠骑营出塞,与阴山北麓的游骑分队会合后,扮作草原游牧部落监视敌军动向,萧校尉率辎重营等四营步卒押运货物上路。三日之后,吾自领大军出发。由蔡斯带牙军营等四营步卒留守岚州。”他顿了一顿,看向萧九道:“此番出塞,为防党项人警觉,吾所率的骑兵主力与商队大约间隔有两日脚程,萧九你带两千步卒,能顶得住六千骑兵数日围攻吗?” 萧九沉声道:“只要箭用不尽,干粮食水不绝,顶多少日都不成问题。”前几次大战他都被吴英雄安排留守岚州,此番得着出塞作战的机会,还是担当诱敌的关键角色,也算是得偿所愿。 吴英雄点点头,看向蔡简道:“为策万全,匠作营试制的二十辆连弩车交给辎重营,正好试验一下战斗中的效能。” 这连弩车乃是根据蜀中相传的诸葛武侯所制的元戎连弩改进而成,本来的图样是萧九交予吴英雄的。吴英雄觉得原先的元戎弩发射箭矢劲力不够,不能穿透重甲,便命工匠将连弩的弓背改为精铁锻制,里面的构件也尽量改为铁质,整个元戎弩的尺寸也较原先扩大数倍。但所用的铁质箭矢却改得比从前更短更粗,形状介于弹丸和平常弩矢之间,纯用铁制,箭矢反而比从前更重。不求及远,只求近距离的穿透力。最后做出来的连弩,五十步内的洞穿力超过普通强弩,连发箭矢的数量也增加了一倍。但整个元戎弩比从前也笨重了不少,单凭士卒体力却无法携带作战,于是辎重营工匠干脆将它放置在偏厢车上,成为车载的重弩。 吴英雄又对辛古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番成败之机,全赖骠骑营分队掌握战场态势,”说完指着厅中挂着的地图指点道,“由地斤泽北上,需要穿越沙漠,避开丰州折氏,更不能过于靠近朔州、云州契丹人势力。党项人最有可能的行军路径,是沿着黄河西岸行军穿过沙漠,然后通过阴山谷道,而阴山山麓中适合大队骑兵行动的谷道并不多,秦汉以来中原与漠北围绕这些捷径反复争锋,山谷南北两面都有烽燧指示着出入口,虽然烽燧废弃了,但党项人还是有很大可能会走这些故道的。骠骑营要重点看住这些重要山道的出口。一有大队党项骑兵出现,立刻报给我和萧校尉,同时远远盯在他们身后,但不要靠近引起对方的警觉。” “末将明白。”辛古道,凝视着那幅地图,这还是依据吴英雄的指示,命令游走在阴山北麓的骑兵绘制回来的,虽然不甚精确,但已经标出阴山山脉西部适合大军出入的若干条山道。 这契丹人成亲后仿佛比从前更沉稳了些,吴英雄欣慰地拍拍他肩膀道,“这重任就交付辛校尉了。”转头又对众校尉道:“敌强我弱,此番大军出征,吾岚州军各营全力以赴,击破敌军,一路行军都不得暴露行迹,行军途中,所遇到的商旅和部落牧民一律扣押随军。没有大营的允许,将士不得擅自取水,砍柴,放马,打猎,生火,只能以随身携带的肉脯干粮为食,否则,军法从事。” “是。”众将轰然领命,脸上都露出兴奋激动地神色,定难军所盘踞的银、夏、绥、宥、静五州之地,虽然中原朝廷不屑一顾,但对于局域岚州的各营将士来说,却无异于一口肥羊。无论是大辽还是大宋,对军不满万人的岚州来说都太大了,哪怕仗仗都胜,光靠拼死人就能把岚州给耗光。 但拓跋氏主政的定难军就不一样,拓跋氏的军队估计最多也只有数万而已,还分散在各州,眼下蔡克锐刚刚身死,蔡继筠、蔡继奉无法收服他的几个叔叔,五州各自为政,正好给岚州以各个击破的良机,只要取了定难五州,地方千里,有沙漠高山险阻,回旋余地大增。吐浑军祖上原先是和拓跋氏一起从河湟内附中原的,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吐浑子弟日子越来越穷,拓跋氏得了定难军后势力日渐扩张,吐浑军上下都极为眼红,此时见吴英雄有心讨伐拓跋氏,夺取五州地,吐浑军上下都摩拳擦掌。 第174章 出手 吴英雄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这伙骄兵悍将,若是没了仗打,整日放在岚州这一隅之地,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现在有了明确的敌人,也算是将一些不稳定的暗流外引了出去,男儿功名富贵,都由马上取来。 次日清晨,萧九便大张旗鼓地率领岚州商队出塞,此番号称带了上百万贯的货物,其实只有五十万贯的茶叶,绢帛和一些上等瓷器,其余的货物箱子中,装满了箭矢,鹿角,火油,爆竹等军器,为了犒赏常年游弋草原的骠骑营分队,还携带了一些粮草,当然要等到战后才能将剩下的交付给他们。 当天夜里,辛古率骠骑营三百骑兵潜出岚州,按照阿穆尔等游骑分队派出的向导指引,分头加强各游骑分队的实力,同时将这十数个松散的部落按照骠骑营的建制紧紧联系起来,形成一张侦骑大网。现在骠骑营正式的军士有五百余人,下辖的牧人却有两千多户,到了和党项人决战的时刻,能射箭冲锋的牧人都会作为军士的随从上阵。 其后两日,吴英雄预先派出游骑,以防备宋军为名,对岚州往北道路左右进行了一次搜索清洗,确信没有任何势力的奸细和斥候潜伏在岚州附近。其实他也是多虑了,蔡继奉根本没有把岚州当做敌手。夏州平等的对手,是府州折氏,太原刘氏,还有大宋朝廷。小小的岚州,在蔡继奉的眼里,怎敢和彪悍百年的拓跋氏为难,当然更不会派出奸细来打探岚州的动向。 辛古出发两日后的夜里,吴英雄才亲率三千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在骠骑营向导下带领下偷偷北上。岚州城中,只剩下蔡斯统率两千步卒留守,四门紧闭,所有人不得出城,就连城中飞出一只鸟,都有各处哨楼上的神箭手放箭射下来。 而蔡继奉的大军,此时正行军于阴山谷道之中,欲择地宿营,等待草原部落传回岚州商队的消息。蔡继奉不比蔡继迁那般喜好和各色番部厮混,他的根底大都是地斤泽中臣服拓跋氏百年的部落,而蔡继迁则和塞外的众多部落也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蔡继奉在塞外的爪牙和耳目不如蔡继迁众多,但总有一两个部落可以为他通风报信的。 此地驻扎着蔡继奉的大营的山谷乃是贯通阴山南北的一条谷道,峡谷南端有石城旧址,相传相传乃是赵武灵王所建,名叫鸡鹿塞。进入峡谷后,只见两边山势高耸如墙,惯于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骑兵在谷道中穿行,都有些惶恐的感觉,即使是蔡继奉早已派人查看两侧并无伏兵,也忍不住忐忑不安。 东西两壁山坡的不同高度上,不时发现汉代石筑烽燧的废墟,每逢山谷有曲折处,一定设有烽台,而在有支出的岔道处,所设烽台更加密集,这些烽燧监视着阴山谷道的每一处岔道。只是如今阴山南北都是胡人牧马之地,汉人所建烽燧都已废弛,也不见戍卒身影。蔡继奉熟知史实,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叹道:“中原朝廷只需钳制北部各山脉谷道要隘,便能遏止大漠骑兵入塞劫掠,只看这汉代烽燧竟如此严密,重重遮护,当年冒顿单于麾下控弦之士六十万之众,犹不能得志于中原,吾今日知之矣。” 正在蔡继奉大发思古幽情之际,一名斥候正小心隐身汉代烽燧遗迹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大军身后。待蔡继峰等人寻到合适的宿营地,开始再次放出哨探占据两边山壁制高处,这斥候方才回身,翻山越岭,在山峰峡谷中穿行许久,方才来到另一处谷道中。一伙百余人的队伍正在宿营,那斥候走到蔡继迁身前秉道:“公子,夏州出来的队伍已通过鸡鹿寨,现正在谷道中宿营,大概是等待草原部落报信吧。” “呵呵,这几个家伙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那蔡继迁秃顶结辨,身穿皮袄,他身边的亲随也都做如此打扮。他早知道岚州商队要出塞之事,只是上次吴英雄突然以雷霆之势扫荡了曾经跟随他劫掠岚州商队的十几个部落,让蔡继迁对岚州极为忌惮,夏州虽然根深蒂固,但外有强辽压制、大宋逼迫,内有叔侄相争,兄弟夺位,他实在没有必要和岚州结下死仇。 蔡继迁对商贸之利尤为不屑一顾,他觉得鲜卑人也好,党项人也好,向来的生活方式便是逐水草而居,接受外来的绸缎和瓷器等奢侈之物,不过是得到一时的舒适,却会让党项任何鲜卑人失去自我,最后沦为宋国和辽国这等大国的附庸,所以对于岚州争抢了夏州的商贸之利,蔡继迁无动于衷,反而暗暗为蔡继奉、蔡克宪这等人不能得到汉地和西域的各色安逸享乐之物而高兴。 他料定蔡继奉、蔡克宪必不能忍受岚州一再派出商队与西域通商,一定会出兵劫掠,于是早早地派出斥候在旁监视,如有机会,则突出奇兵,假冒岚州军的名义敲打一下蔡继奉等人,有机会杀掉几个也好。免得他们老是嫉妒自己名望,明里暗里给自己使绊子。血缘至亲,蔡继迁摇了摇头,将这个无聊的想法甩出脑袋,拓跋氏皇室血脉,从古至今,帝王之家,容得下手足亲情么?前朝玄武门之变,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战争的双方,就好像两个手持刀剑的聋子在迷雾当中寻找对方,胜败往往取决于偶然性。吴英雄喃喃自语,毫无办法地看着笼罩在身周的浓雾。出塞后的第一天下午,漠北草原突然降临大雾,雾中能见度极低,四列骑兵纵队,左边的军士看不到右边,向后只看到喷着白气的马鼻子,向前只看到左右摇晃的马屁股。 根据常年出塞的于伏仁轨的经验,这样的大雾往往会持续好几天,最后伴随着暴风雨的到来而结束。漠北,终于对第四次出塞的岚州军露出了神秘而喜怒无常的一面。突如其来的浓雾是漠北常有的天气,汉高祖三十万大军被匈奴单于围困于白登山,便是借助浓雾不散的机会突围,否则中原的历史怕是要改写了。 军队在雾中行进的速度很慢,吴英雄现在隐隐有些为看上去天衣无缝地诱敌计划而后悔。分兵,是这个计划致命的缺点。现在岚州军分为自己所率的三千骑兵,萧九所率的两千步卒和两千民夫,以及辛古所率的骠骑营十几个骑兵分队三大部分。最坏的情况,莫过于集中兵力的党项羌人借助恶劣天气,将联络不便的岚州军各个击破。就像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中所遇到的那样,三万法军精锐直到战役结束之后才赶到滑铁卢战场,令法国人一直耿耿于怀。 浓雾久久不散,惹吴英雄心头大为光火,却又没有丝毫办法,原本在天黑之前就应该联络一次的萧九所部侦骑,到现在也未见踪影,定是在雾中迷失了道路。翻开史书,漠北战事中迷路失期简直是中原军队的噩梦,最着名的一次是在卫青与匈奴单于在漠北展开的数十万骑兵集团的决战中,前将军蔡广迷路失期,导致一代名将蔡广下狱自杀。 同时大为光火的还有蔡继奉,和队伍严整的岚州军相比,仓促由夏、银、绥三州州兵以及数十个部落骑兵,还有临时集中的铁鹞子精锐而成的定难军在浓雾中乱作一团。蔡继奉不住地祈祷,岚州商队千万要停下来,不要在定难军被大雾所困的时候失去踪迹。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晚,浓雾渐渐稀薄之际,定难军选了一处高地扎营,清点人数,居然有近两千骑不知去向,蔡继奉只得派出人马打着火把向四方搜索,折腾了整夜,直到次日中午时分,方才陆陆续续将走失的部众聚齐。 第175章 相遇 定难军中携带的司南不若岚州改进过的指南针简便准确,在营地一测方位,军队行进的路线居然往东北方偏移了少许,目前走的这条并不是部落派出的向导所熟悉的道路,那向导也面露难色,毕竟草原宽阔如海,偏离了原先的道路,就是他也无法断定是否能够准确地截住岚州商队,蔡继奉皱着眉头思忖半晌,此番出塞劫掠岚州商队虽然是蔡克远、蔡克宪两条老狗倡导,但自己既然参合进来,无功而返,声望必定大受影响。于是蔡继奉下令不等浓雾散去,各部骑兵用布条前后牵引,稍微折向正北方加速行进,无论如何要赶在岚州商队前头挡住去路。 仿佛上天听到了蔡继奉的祈祷,萧九在遇到大雾的时候便下令商队不再前进,全军以偏厢车首尾相接立下营寨,一千余匹骡马都集中在车阵中间,营中设立刁斗,浓雾中三百军士向车阵外走出五百步建立哨位,还督促民夫在车阵外面开始挖掘壕沟,设置鹿角等障碍。萧九谨慎沉毅,心想浓雾天气很可能导致吴英雄的大军与自己这前部失去联系,不管怎么说,吴英雄那三千骑兵寻找自己这只步军要容易得多,所以为今之计,唯有以不变应万变,自己放慢行军节奏,直到侦骑重新与吴英雄所部接触上。他为人谨慎,宿营必定要设刁斗、鹿角、壕沟等,不像辛古只放出侦骑那般简便,多次跟随辛古出塞的民夫们不免有些怨气,传到萧九耳中,他只是一笑而已。 相对萧九而言,浓雾对辛古所部造成的困难更大,骠骑营十几个骑兵分队相互间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系,现在辛古身边只剩下百十个骠骑营的军士,他不知道蔡继奉的大军是否已经出了阴山谷道,也不知道其他骑兵分队是否和敌人遭遇,但是他们却遭遇了一股强敌。 阿穆尔率领七个部落军士在浓雾中探路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前方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几乎同一时刻,对方也发现了他们,双方都来不及闪避,几乎在片刻之后,秃发结辫的党项羌骑兵就出现在面前。蔡继迁所率的铁鹞子们几乎在浓雾中和辛古的骠骑营分队直接撞到了一起。 蔡继迁手下铁鹞子野利他见辛古等人都是漠北牧人的打扮,但手持弓箭刀枪,显然不是易于之辈。蔡继迁此行的目的是浑水摸鱼,打算对三个叔叔兄弟下手,自然不能让外人瞧破行迹,一路之上小心翼翼地劈开旁人,若是实在避不开的照了面,便下手灭口。这野利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便是杀人灭口四个字,他见面前只有阿穆尔等八人而已,向左右铁鹞子使了个眼色,暗暗地将弯刀取到手中,双脚后跟猛地一踹马腹,那河曲骏马便似箭一般窜了出去,只两息便冲入对方八人当中,手起刀落,当即将一个牧人砍落马下。 眼见同伴惨叫着跌落马下,阿穆尔等人又惊又怒,一时间猝不及防,全仗着骑术精湛,一边用蒙古语大声咒骂,一边左右躲闪着野利等人的快如闪电的弯刀。草原部众大都擅长射箭,但除了阿穆尔这等武艺出众的勇士外,刀术却是平平。野利正是算准了这一点,不用弓矢,打算用近身搏杀将这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牧人杀掉灭口。党项铁鹞子都是自小习武的部落贵族,这一下疾风骤雨一般的突施杀手,数息之后,骠骑营众军士又被砍倒三人,余下四人竟连拔刀的功夫都没有,在马上左支右拙,险象环生。若不是野利等人不舍得伤了他们胯下的健马,刀刀都避着马匹,只怕阿穆尔等人早就落马受死。 因为大雾浓密,辛古的骠骑营分队,蔡继迁的铁鹞子大队和各自前卫的距离都很短,双方都听到了骠骑营军士负伤落马时发出的惨叫声和示警声。辛古眉头一皱,不顾面前浓雾遮掩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大声喝道:“全部持枪,随我冲!”为了遮掩身份,骠骑营分队在草原上言谈和命令都是以蒙古语说话,辛古本就是个火爆的性子,骠骑营的军士也甚是膺服听令,全部将长矛笔直挺前,以辛古为箭头,百余人列了一个锋矢阵,不管前面是千军万马也罢,悬崖峭壁也罢,就这么全速催马冲了出去。 相比辛古的毅然决绝,蔡继迁却明显有了一丝犹豫,左右铁鹞子都抽出弯刀护在身前向他请命,在这霎时之间,蔡继迁却眉头微皱,难以抉择,当面敌情不明,是蔡继奉的人,契丹人,岚州的人,还是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漠北部落,心中暗暗埋怨野利莽撞行事,大雾之中和敌人交上了手,却没有半点消息回禀。 不过军情容不得他半点犹豫,耳听得对面的马蹄声快速的由远而近,越来越整齐而密集,熟悉马战的蔡继迁何尝不知道这是敌人正全速冲锋,希图一举将自己这伙人击垮。怎么遇到个亡命之徒?莫不是马贼的队伍?蔡继迁无暇思索,抽出弯刀大声喝道:“向前杀!”轻轻催马,他身边的铁鹞子早已按捺不住,纷纷顾不得披挂放置在身后备马的全套铁甲,放脱了备马的缰绳,全速冲了出去,骑战之道,速度为王,已经比对方晚启动了片刻,便要更快地加速。 其实蔡继迁和辛古的主力相距不过百步,对于全速催马的骑兵来说,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首先是辛古的骠骑遇上了正在追杀阿穆尔等人的野利手下。 不管是野利等铁鹞子前卫还是阿穆尔部落勇士,听到两边的骑兵都全速向这方冲锋,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骑兵迎头对决,如同铁锤碰撞铁砧,中间的一切都将撞得粉碎,阿穆尔原来有些缠着野利等人,不使其冲入本队的想法,现在却只想快速催马向侧旁避开双方交战的区域,他这等没有速度的骑兵,在全速冲击的骑阵之下,只有送死的份。 野利也不再追杀阿穆尔等人,既然浓雾的对面有大股敌军,杀光这几个人已经毫无意义,他调整马匹,弯刀放在胸前正待加速催马,忽然一骑从浓雾中猛地飞跃而出,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一根长长的骑枪便透胸而过,巨大的冲击力让野利的身躯足足向后飞出数米才跌落地下。铁鹞子本来都是穿着重甲作战,行军途中猝然相遇,未着甲的铁鹞子对上轻甲的骠骑,一照面便吃了一个大亏。 第176章 联系 骠骑营一枪刺死照面的第一个敌人后,立即撒手,换上早已抽出的弯刀,按照平素所习,平端弯刀,借着双马错身之际的冲力,斩断对方敌人的头颅。 蔡继迁手下铁鹞子也有持枪的,但仓促催马进击,队列不整。浓雾当中,根本看不清十尺之外的情况,双方骑阵对撞上的那一刹那,蔡继迁耳畔几乎全是熟悉的声音在惨叫着落马。他左右都被忠心的铁鹞子紧密的拥护着,一个骠骑从浓雾中忽地跃出,见到这里有一大团聚集的敌人,这骠骑不敢上前招惹,口里蒙古语吆喝着,利用自己的速度,轻轻拨马,从蔡继迁这伙人旁边窜了过去。正当众铁鹞子心神稍稍松懈半分,忽然身后一骑惨叫,却是刚才那骠骑回头循声发箭,浓雾当中,射死了己方一人。 草原人,蔡继迁心头瞬时醒悟过来,只有漠北部落的草原人才会使用这么卑鄙的战法。可是刚才那迅疾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冲锋,难道是散漫不堪地蒙古部落所能做到的吗?他心头不禁又疑惑起来。 但战场容不得思索,辛古率领密集的骠骑分队冲过敌阵之后,立刻大声喊道:“骠骑营,没死的向我靠拢,回马,回马,冲过去!”浓雾中的盲目冲刺很带劲,特别适合这些和辛古一样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骠骑兵,全速冲锋,各凭本事,各安天命,这就是骠骑兵的简单哲学。 选练有素的骠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重新整队和回转马身,在辛古带领下再次发起了冲锋。只是这次,在没有声音的指引,浓雾中一片散乱的马蹄声,刚刚骠骑兵冲过的来路反而静悄悄的。这是因为骠骑营严整的队形比铁鹞子密集一倍,也就是说,在二打一和速度的优势之下,骠骑营狭窄的冲击正面上,仓促应战的铁鹞子几乎都被灭掉。眼下散落在两边的铁鹞子们正慌乱的重新集合,更多的人在寻找蔡继迁的方向,而蔡继迁的亲随则为了他的安全,正全力簇拥着他脱离战场。 辛古再次策动的骠骑营冲锋就好像重拳打在了空气上,只收获了寥寥数条铁鹞子的性命,剩下的在找不到蔡继迁的踪影后,都催马四散逃去,而浓雾天气中辛古也不敢分兵寻找。 骠骑营百夫长冯博欣喜地上前禀报,发现了敌人抛弃在后方的百多匹备马,马上驮着完整的骑兵甲和粮食,水囊等物。看来这不是简单的草原部落啊,辛古暗暗思忖,到底是不是蔡继奉大军的前锋呢?为防止大队敌人的报复,骠骑营带着缴获物迅速离开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傍晚浓雾往往预示着漠北的暴风雨,他们急需寻找一个高坡建立营地,一边等待恶劣天气过去,一边继续监视阴山北面的谷道出口。 吴英雄不住的咒骂,这该死的浓雾,居然还未散去,只有正午时分的烈日照耀方才淡薄了一点,日头稍微西斜,又浓了起来,吴英雄心下开始盼望着暴风雨赶快来临,于伏仁轨却已经开始不住地祈祷了,希望将要来到的暴风雨不要太过猛烈。 祸不单行,侦骑来报,前方遇到了一个大部落的营地,对方要求岚州军绕道而行,不然就兵戎相见。“靠!”吴英雄气得脱口骂道,“他们有多少人马,反正浓雾不散行军缓慢,先灭了这股绊脚石。”狠狠的抽出马鞭在空中虚击两下。 高蹄营校尉蒲汉姑面露难色,低声解释道:“他们自称克烈部,像是突厥人的遗种,浓雾遮路不清楚虚实,但光是拦住我军的骑兵就不少于五百人。” “克烈部怎么会迁徙到这里来了,他们不是在斡难河边上么?”克烈部是一个人口比较多的大部落,不过常年都在更北方的草原游荡,吴英雄皱眉思道,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迁徙无定,倒还真是个大麻烦啊,自己将骠骑营分队全数调到预设战场和阴山北麓的谷道附近,自己大军行进得途中迁徙来了克烈部这样的大部落也不知道,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若是常时,对付这种拖家带口的部落自己毫不畏惧,毕竟他们有牛羊,有妇孺老幼,而自己出塞的全是骑兵,所谓瓷器不碰钢碗,克烈部再怎么强项,也不能把怎么样,可浓雾之中,草原部族也怕遭到强敌突袭,所以坚决不让外来的军队靠近营地。 想到这里,吴英雄又为两天都未联系得上的萧九所部担忧起来。草原部落所谓的营地可不是一个小范围,他们会把营地周围大片草场、河流都划为禁地,遇到自己这般大队骑兵还会客气得请你绕道,遇到势单力孤的少数侦骑说不定直接就动手了。草原上,马贼就是混不下去的部落,部落就是混得好的马贼,区别也不大明显。 眼下与党项人还有一场大战要打,倒只有先忍下这口闲气。吴英雄挥手道:“全军戒备,向南绕道,过了克烈部的禁区再回到既定的道路上去。”三千骑兵便在雾中慢吞吞地绕了一个弯,继续向前行进,浓雾的对面,克烈部五百余骑严阵以待,一直监视着这股外来的骑兵离开部落营地百里之外,方才徐徐返回。 吴英雄没想到的是,岚州骑军主力绕道的时候,蔡继奉的骑兵,已经找到了萧九带领的岚州商队。 “长生天的保佑。”听到前军回禀已经发现汉人大商队营地的时候,蔡继奉微笑着对左右道,自己坚持即使在浓雾中也要快速进军的决定,几乎是一场赌博,但显然,这一把骰子掷出了个“满园春”,眼看着蔡克宪和蔡克远不得不服的坐在下首,他意气风发地想到,长生天保佑的是我蔡继奉啊。像岚州这般,护卫和民夫加起来四五千人的大商队,在草原上是十分罕见的,一见到营地规模,党项侦骑就迅速确定了目标。 蔡继奉微笑着对蔡克远道:“既然已经找寻到汉人商队,那就请叔叔率兵监视商队营地,待到明日商队启程,我们在途中击之,可以收到最好的效果。”他看似恭敬,实则要让蔡克远干最累的活。岚州军的作风他也有所耳闻,上次蔡继迁劫掠,商队护卫坚持到矢尽弓折也不投降,最后将值钱的货物毁掉大半。蔡继奉劳师动众而来,自然不想空手而归,中道而击之,岚州商队不但来不及布阵,也来不及毁掉货物。 但萧九过于谨慎了,没有和吴英雄联系上之前,他是打定主意不再拔营了,反正商队携带了大批准备交付给骠骑营分队的犒赏粮草,营地里还打出两口井。事实证明,谨慎在很多时候能够救命。 蔡继奉的耐心是有限的,虽然蔡克远一再向他保证并没有惊动岚州商队,他还是在心底里咒骂了老狗一万次,你要是没有惊动岚州商队,他们怎么会赖在原地不走,难道商队携带的粮食那么充分吗?“既然如此,趁着大雾,四面强攻,争取在汉人动手毁掉货物之前打破车阵。”蔡继奉下令,各部立即下去准备,片刻之后,马蹄腾腾,因为行军,浓雾和内部勾心斗角而憋闷多天的猎人终于可以像真正的饿狼一样扑向它的猎物了,所有人心中都有着莫名的兴奋。 第177章 冷笑 循规蹈矩的萧九所部第一时间发现了敌踪,整个营地立刻像一架精密的机器一样投入了运转。 此次萧九统带的是辎重营,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麾下校尉晋咎、卢钟杰、郑宾立刻分头准备。其中萧九亲自统领的辎重营听上去仿佛是后勤营头,实则是岚州军中集中配置各类器械的步营。例如匠作营试制成功不久的连弩车,其它步军营还未见过,辎重营却是在整个试制过程中都在配合匠作营操作和实验的,所以二十辆连弩车一发下来就能使用,此外,诸如爆竹、猛火油、抛石器,床弩等复杂军械都在辎重营中。本来吴英雄历次出征都让辎重营留守岚州大营,此次和党项羌塞外大战,为了减少诱饵部队的伤亡,也为了克制铁鹞子重骑,方才让萧九领着辎重营出征。 耳听得四面八方都响起马蹄连连,拔山营校尉晋咎冷笑连连,这一两日来,岚州营地外面挖了无数的坑洞,不大,恰好能够折断马蹄,十分阴毒,车阵前面掘出半尺深的壕沟,壕沟上还堆了半尺高的高墙,纵马一跃可过,但骑兵跃空而起的那一刹那,将遭受密集强弩弩射。 上次辛古带的商队折戟之后,岚州上下仔细总结了教训,其中一条便是护卫军中弩兵和弓箭手力量过于单薄,不足以遏止敌人狂风暴雨一般的骑兵,此次萧九所带的步军四营中,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都擅弓弩,其中凌波营、拔山营精于强弩叠射,必要时还能够与敌人展开白刃肉搏,射雕营则是岚州全军弓箭手精华所在,个个都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 晋咎对车阵最后是否能够守住毫不介怀,一上战场,他的灵魂就卖给了嗜血的魔鬼。紧紧盯着前方看不透的浓雾,他的耳朵仔细辨别敌骑的蹄音,突然,浓雾中传来了惨叫,那是敌骑踏进坑洞,骑兵摔落发出的叫声,看来敌人主力到了大约在百五十步之外,晋咎脸色一沉,大声下令道:“射!”千枚强弩同时击发,带着劲风传入浓雾,带来更多马嘶和惨叫,弩手身后,民夫被编为两队,一队专门负责上弩,一对专门负责将上好弦的弩递到军士手中,这安排使岚州军弩手的发射速度提高了两倍,几乎在敌人刚刚穿上一口气的功夫,没有停歇的两论弩箭又带着劲风收割去更多的生命。 乳白色的浓雾好似麻醉剂,它让策马冲锋的州军和部落骑兵看不到血腥,看不到同伴的伤亡,看不到扑面而来的密集箭羽,当一枚利箭带着劲风到面前的时候,恐惧或者勇气都没有意义了。浓雾使弓弩手无法准确瞄准,这是所有同样擅长射箭的部落骑兵都知道的常识,他们全都紧紧伏在马背上,手中弯刀几乎拖到地上,只等最后遇到车阵和鹿角之后那一跃,然后就用弯刀收割敌人的首级。 浓雾对岚州军造成的困难比定难军更大,射雕营的神箭手们只能无能为力的站在车阵当中,能见度有限,他们只有发射一箭的机会。拔山营和凌波营的弓弩手已经拔出腰刀插在身旁的泥土中,紧紧盯着面前乳白色的浓雾。岚州军士地位尊崇,待遇优厚,养兵千日,眼下就是卖命的时候。 穿过箭雨的党项骑兵恍如鬼魅一般突然在雾中现身,轻提马缰,河曲健马凌空跃起,马掌带着沉重的力道登上土垒和车阵,骑兵趁机俯身向下砍去,人力和马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当面的步卒顿时被撞飞出去,一个头颅带着漫天血雨飞上天际,这是一个拔山营的弩手,他的死亡丝毫没有吓退其它同袍,弩手们纷纷拔出插在身侧的和横刀,向突入阵中的敌骑砍去。 车阵内侧,萧九早已在四方建筑好四个高台,高台上各放置五辆连弩车,一见敌人骑兵突入车阵,立刻发令,粗短的连弩如同疾风暴雨一般射入刚刚突入车阵的党项骑兵身上。连弩数量虽然不多,却刚好能够堵住弓弩手上弦的间隙里突入的敌骑。反应过来的内层弓箭手也纷纷开弓射杀冲至阵前的敌军骑兵。内层的箭雨和车阵外围拔刀而战的弩手,堪堪挡住敌骑,使他们只能先将这些制造麻烦的拔刀弩手杀光之后,再冲进去杀那些羔羊一样的民夫。 大雾很好地掩护了敌骑冲至阵前,饶有经验的定难军州兵并未一味前冲,而是在中途下马,借助部落骑兵前冲的掩护,逐步拆除了岚州军车阵外层的工事,在四个方向清理出宽阔的冲击通道。 卢钟杰虽然贵为校尉,却也拿了一条雁翎刀倚车而战。面对不断从浓雾中冲出的骑兵,凌波营士卒已经拿着腰刀作战。面对凭借这马力凌空下击的党项人,不少士卒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敌人砍翻,但所有人都坚持在车阵附近,无人后退。这样的士卒不需要校尉再多做激励地表示,大家一起死战而已。“卢家两代将门,有一个人战死漠北,也不枉了。”卢钟杰暗暗思忖,大颗的汗水从头盔的缝隙滴落下来,好几次都是亲卫为他挡住敌骑下探的刀锋,而卢钟杰本人的后背也被砍中了一刀,刀痕斜斜的从肩胛拖到腰际,翻开的军袍里面血肉绽开,煞是吓人,但此刻紧张的战斗中居然丝毫不觉疼痛。 失去弓弩保护的车阵如同破壳的鸡蛋,越来越多的党项人跃马跳出了车阵,全靠凌波、拔山两营的士卒以血肉之躯拖延着他们向阵内冲去。萧九眼见敌骑与己方步卒车阵内混战在一起,当即下令点燃爆竹,辎重营士卒立刻将早已放置在数个铁桶内的爆竹点燃,顿时,车阵内噼里啪啦之声四起,更有辎重营的士卒以长枪点着爆竹伸到空中,到处迸飞。骑兵胯下战马受惊,纷纷在原地不住乱跳,党项骑兵怎么勒缰绳都控制不住,旁侧的岚州军趁机刀枪其上,将这些受惊的马儿连同马上骑兵都捅倒地下。 如同电闪雷鸣般的爆竹也使不断冲入车阵骑兵稍微稀疏了一些,不管有无敌骑从雾中跃出,辎重营连弩车不住的向四方发射弩箭,而稍稍空出手来的弓箭手也采用了同样地方法,过了好一阵,终于再无敌骑涌入,也不知是被杀光了,还是暂时退了下去。众军士都气喘吁吁,全神贯注地持刀,拉弓,紧盯着车阵外那片白茫茫的雾气。来不及清点伤亡人数,萧九带领辎重营军士将车阵内倒下的敌军士卒逐个补刀。 趁着难得的间隙,卢钟杰将上身的战甲脱下,由一个亲卫那布条在背上胡乱缠好,此刻方觉得疼得钻心,见他脸色蜡黄,萧九问道:“卢校尉,伤势还好吧?”卢钟杰一笑不答,重重的一口唾沫想车阵外吐去,待萧九转过身去,卢钟杰静如止水的俊脸方才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鲜血,将刚刚绑上去的布带全部浸投。 可恶的雾,仿佛地狱弥漫的雾,他是敌人骑兵最好的伪装,使岚州军点燃的狼烟根本无法看到。萧九静静地看着外面弥漫的雾气,想到的却是蜀国,谁能想到,自己这个蜀国的大将,最后丧身却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漠北呢,这是幸事,还是不幸?他苦笑一声。 “一群畜生,狗杂种!”蔡继奉脸色铁青地骂道,“眼看第一次冲锋就要大破车阵,居然被几串爆竹给赶了回来,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第178章 欢呼 听他骂得粗鲁,蔡克远,蔡克宪脸色不豫,他们两人带头冲锋,险些被岚州的弩箭所伤,虽然大雾弥漫看不清伤亡,但党项勇士伤在弩箭、鹿角、陷坑,以及最后困在车阵中未能冲出来的人数不少,大伙儿都拿了命去拼,这蔡继奉心安理得地呆在后面,还有脸骂人? “铁鹞子,跟我上马,本衙内带你们开开荤!”蔡继奉开着两个叔叔,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当即下令道,他浑身上下早已披挂停当,就在仆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这时的雾气不如刚才那般浓厚,渐渐看得清楚定难军营地上的铁鹞子三三两两的聚了拢来,近千铁鹞子啊,蔡继奉自信,凭借岚州军车阵刚才的表现,这千余铁鹞子只要一次冲锋,所以他有耐心等待着这些少爷兵,老爷兵慢吞吞地整队、集合。 各部都集中得差不多了,蔡继奉脸色傲然,举起马鞭,正待发令,突然,一道闪电犹如银蛇划破了长空,即使在雾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轰隆隆地闷雷一阵接一阵。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一阵接一阵,让刚刚被鞭炮惊吓的马儿又乱作一团,羌兵们还未来得及将马儿安抚好,哗啦啦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萧九仰望着天,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咒骂他,雨水驱散了浓雾,远方的敌人营盘看得清清楚楚。百战悍卒出身的军士们都意识到了雾散对岚州军意味着什么,好些人忘情地在雨水中跳着,叫着,“下雨啦,雾散啦。” “兔崽子们,来呀,来呀,怎么不敢啦,爷爷等得不耐烦了。”那是拔山营的校尉晋咎在指着车阵外党项人骂道,引得一阵军士粗豪的笑声。凌波营卢钟杰也咧嘴做了一个笑容,背上伤口有些麻,脸色越发煞白,敌人的骑兵在雨中显得有些慌乱。 “慌什么,冲锋,冲锋。”蔡继奉终于从天威莫测中惊醒过来,看着被一场瓢泼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的骑兵们,抽出弯刀,大声叫道,从不亲身赴险的夏州衙内猛提马缰,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身边的亲卫铁鹞子忙不迭地一起冲出,将他牢牢护在当中,其余的铁鹞子都是部落贵族出身,谁也不能输了场面,即便是与蔡继奉有心结的蔡克宪、蔡克顺二人,也不得不催马上前,带领着自己的手下往前冲去。 马蹄铁掌翻飞,雨水还不曾将草地变得泥泞,战马冲锋的速度还很快,蔡继奉策马感觉到风雨从耳畔呼啸而过,身上打了一寒战,从心底里升腾起一阵快感,拓跋氏的血脉,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冲锋而生的吧。一千铁骑和数倍于此的部落骑兵趁着风雨开始了又一次冲锋。 “不可惊慌,不可擅自发箭,听吾号令。”从敌人开始冲锋那一刻开始,卢钟杰就没有了痛觉,他比晋咎更贪婪地盯着恍如从地狱中冲出来的骑兵集群,沉声的下令,刚才短短半柱香时间的白刃相击,让凌波营倒下了将近两百军士,可见其残酷,但这次,敌骑不会轻易得着这般机会。风雨在为敌人的冲锋制造难度的同时,也减弱了箭矢的威力,正好放近了再射。 “放!”随着卢钟杰的下令,三百只弩箭如飞蝗般钻入雨幕,这么近的距离被强弩射中,即便是铁鹞子的重甲也不能抵挡,数十匹战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不少马匹都被久经训练的岚州弩箭手直接命中脑门而死。如果说第一波倒毙的敌骑还没有降低后面骑兵冲上前的速度,迅速跟来的第二波弩射明显使敌骑冲击的速度停滞了一下,他们要躲过倒毙的同伴,而岚州车阵前的空间并不大,再往前,是密如连珠的连弩和射雕营直取要害的弓箭,不少骑军直接倒在离岚州车阵五十步外。 刚才敌骑冲入车阵的恐怕战力,让所有的民夫都心有余悸,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上弦,进弩,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真正站在第一线的军士反而镇定自若,不断射杀着催马上前的敌人,从地狱里出来的人,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漠北的雨果然很大,瓢泼的大雨几乎在这片刻之间夹扎着狂风呼啸而来,刚刚杀退敌人第一拨冲锋,能见度又回到不足十步距离,不过此时不必雾中,狂风暴雨让策马冲锋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战马的庞大有力的身躯,也会被狂风吹得歪歪斜斜,风向多变,让不少战马无端摔倒在地,即便对胜利执着如蔡继奉,也只能恨恨地下令,暂且宿营,雨后再战。 “敌人退了!”在雨中坚持着,久候敌骑的岚州军终于有人小声窃窃私语,没有校尉下令,任谁也不敢放下手中武器。终于,萧九下令道:“各百人队派出哨卫出阵百步警戒,其余人就地休息片刻,不可睡熟!”众人终于大声欢呼起来。 突如其来的豪雨打断了党项人的进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即便蔡继奉是未来的夏州之主,大雨过后,也无法喝令在雨中淋了个半时辰的铁鹞子和部落骑兵勉力再战,只能扎下营寨,休整一夜天明再战。 “干得不错。”萧九拍拍靠在车轮上休息的卢钟杰,疼得他龇牙咧嘴,正待抱怨,萧九却转身去拍另外的军士去了,沉默寡言的萧校尉,为了激励士气,今天的言语恐怕超过一年的总和。 车阵中央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军士们烘烤白天被雨水淋湿得军袍,有的竟然脱得赤条条的,看的萧九一阵皱眉,笑骂道:“党项人夜袭过来看你龟儿子怎么办。”惹得军士们哄然大笑,整日鏖战的疲惫,死里逃生的兴奋,仿佛融化了军中界限,那光着身子烤火的一位居然笑道:“就是随身这杆大枪也能挑死两个。”萧九也不以为忤,骂道:“小心被人家把鸟割掉。”不再搭理这帮无法无天的悍卒。 卢钟杰斜靠在偏厢车旁,仰头看着点点闪烁的星空,他少时常常跟随父亲在战船上度日,晚间万籁俱寂,小儿无赖,也常常无聊得观看一天星斗,这北地的星空和江南稍微有些差异,但各个星宫大致的位置还是不变的,天上的星宫象征着凡间的秩序。紫微垣就是天上的皇宫,太微垣是朝廷,天市垣是庞大的天上街市。再往外,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距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二十八宿是九州诸侯的象征,东方苍龙七宿代表着地上的兖州、豫州、幽州,北方玄武七宿代表扬州、青州、并州,西方白虎七宿代表徐州、冀州、益州,南方朱雀七宿代表雍州、三河、荆州。 据说观看星座的闪烁能知天下大势,卢钟杰少年时对此极为神往,曾经到处寻访能够教授观星书的高人为师,可是实在无法参透这其中奥妙,到是将天上的星宫认得一清二楚。江南沦陷的时候,天上地星星一如既往的闪闪发光,并未出现应有的晦暗迹象。卢钟杰就此对观星术失望至极。就在这一年,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下诏再次确认,禁天文、卜相等书,私习者斩。中国人对星空的整体认知,此后一直停留在天人感应的水平,直到被西方文明所惊醒。 第179章 汇合 无聊地看着星星的卢钟杰,恍恍惚惚的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党项骑兵的冲锋把他吵醒。 趴在车厢上往外看,卢钟杰差点要笑出来,党项铁鹞子披挂着重甲的战马在泥泞的草地上简直拔不出腿来,慢吞吞地速度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箭靶子,“这些人疯了吗?还是我眼睛花了。”卢钟杰第一时间想到,他左右看看,凌波营的军士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在泥泞中挣扎敌骑。 “全体戒备,装弩。”卢钟杰命令道,尽管觉得敌军的行动有些诡异,他还是不敢怠慢。眼看大队敌骑已到一百五十步外,方才下令道:“放箭!” 乌压压数百支弩箭飞出去,顿时射倒一片敌骑,落马的铁鹞子狼狈地从泥水里爬了出来,抽出弯刀艰难得往上强攻,在他们身后,跟着大队没有衣甲单薄的州兵。没有落马的铁鹞子仿佛没有看到同伴的惨状,依旧拼命打马向前。 眼看敌人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卢钟杰方才放下心来,鄙夷地撇撇嘴,你们想死,大爷不拦着,沉声又道:“放箭!”又是几百支弩箭飞了出去,这一次敌骑更近,饶有经验的弩手们开始直接往骑兵身上招呼,弩箭在这么近的距离穿透重甲,铁鹞子顿时变成死鹞子。 头人睡泥岸逋也和其它铁鹞子一起硬着头皮往上冲,只是他的头盔是西域的样式,面罩大半个脸都遮住了,谁眼看不透他其实是愁眉苦脸,心里大骂蔡继奉这不懂事的狼崽子。 此时的党项羌尚是各部族的松散联盟,部落战士散则为民,战则为士,最见不得这种相持拉锯的战斗,昨天一鼓作气没能拿下汉人车阵,早就有些泄气,早上起来一看,草窝子全都变成了烂泥地,顿时就炸了窝子,闹闹嚷嚷地说这仗没法打了,看来今天长生天不想让党项羌人动刀子,党项羌人还是回去好生放牛羊吧。 众部落头人不晓得厉害,没能及时弹压住这些满嘴牢骚的懒骨头,传到蔡继奉的耳朵里,夏州未来的主人顿时就火冒三丈。他首先怀疑是蔡克宪和蔡克顺联络了部分头人,故意挑战他的权威,让自己下不来台,于是立刻召集所有头人,从拓跋氏先祖思恭带领党项人打下这片基业说起,一直讲到上代定难节度使蔡光睿对地斤泽众部落的恩义,抽出刀子,问在场哪位的心肝黑了,忘了拓跋氏历代对党项羌的大恩,居然不服号令,煽动军心哗变。蔡克宪和蔡克顺不明所以,都冷眼旁观,众部落头人吃了这顿数落,无不俯首听令。蔡继奉恐怕夜长梦多,便督促各部铁鹞子贵族带队冲锋,凭借着己方数量上的优势,克服泥泞,一举攻克岚州军车阵。 “看人挑担腰不累,自己挑担步步歇。你倒是上来试试看啊?”睡泥岸逋不满地嘀咕,小心在意胯下坐骑不要踏到泥坑里去,这满地都是烂泥塘子,骑兵和步兵的速度都差不到哪里去,若不是怕失了头人的体面,睡泥岸逋才不愿意弓着背在马上做这活靶子,一个不留神,一枝雁翎箭带着劲风扑面而来,睡泥岸逋心中警醒,不及躲避,啪的一声,旁边伸过来杆大枪,将这劲箭磕飞,他抬头一看,正是部落中的汉人后裔马靖,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似乎还在责怪这老头上阵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睡泥岸逋有些心虚的避过他刀子一样的眼光,心中有些愤愤不平,小狗崽子,你道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这点小恩小惠,就想骗得我睡泥岸逋的掌中明珠,依娜可是要到夏州去当夫人的。 马靖不紧不慢地跟在睡泥岸逋的身后,心中有些窝火,这老头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把年纪了还冲在前面,没看到那么多身强力壮的好汉都倒在这稳准兼具的箭雨下了吗?再往前走数十步,估计自己也难保住他这条老命,回去可怎么跟依娜交代。他抬头望了望岚州的车阵,一杆大旗被昨天的厮杀几乎砍成两半,上面半截旗杆用布条绑在长矛之上,旗面上大大地写着一个篆体的“汉”字。 “马氏乃大汉伏波将军之后,靖儿,你要谨记祖宗。”父亲临死时的嘱咐似乎在耳边响起,马靖心中不禁一颤,正茫然间,忽然前阵连弩攒射如飞蝗一般,将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勇士射得浑身如马蜂窝一般栽倒在地,周围的部落羌兵一看这架势,胆气顿时再也支撑不住,哄然作鸟兽散,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潮水般的向后退去,这后退的速度竟比冲锋时还要快了几分,马靖也护着睡泥岸逋退了下来,回头望着那面威武的汉旗,心中焦躁难决。 “大人,泥泞不便作战,还是待烈日将草原晒干以后再攻打吧。”蔡继奉心腹颇超兀看着狼狈不堪退下来的羌兵,进言道。他乃是党项大族颇超部头人的长子,自幼与蔡继奉交好的,是以这个时候还敢进言。 “颇超,你看到敌人燃起的狼烟了吗?”蔡继奉面色阴沉地指着岚州军车阵中施放的狼烟,雨后的草原天空清澈透明,笔直的黑烟直冲天际,就算是在数十里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敌人燃放狼烟,就说明必定有援军在周围,如果我们不赶快将这车阵攻打下来,恐怕草地还没有干透,岚州的援军就来了。”蔡继奉心里充满沮丧和挫折感,他想起不久之前岚州骑军对草原部落的惩罚,亡命之徒啊。 被蔡继奉牵挂的岚州骑军也在泥泞中挣扎着前进,运载粮草的马车不时陷到水坑当中,需要好几匹马一起拉动才能出来,大大影响了行军的速度。吴英雄皱着眉头看着,马拉人顶的将一辆大车弄起来,居然花了半炷香的时间。 “把所有的大车都丢掉,草料和辎重,能驼走的就分给军士们驼走,不能驼走的扔在车上。”吴英雄下令。 “是,”早就被大车折磨得神经都要崩溃的各营校尉如蒙大赦般地去下令了,没有人可惜这些被丢弃的大车和辎重,只有于伏仁轨轻声质疑道:“将军,我军战马不比那些部落的草马,若是精料不足,战马能够活着回去的恐怕将不足半数。” “吾知道,若是能够和萧九他们会合,以辎重营携带的粮草支撑全部大军有余,大不了回头再给骠骑营的部落运一批粮草。”吴英雄看着军士们向蚂蚁一样尽量将辎重车上的粮草分担道自己的备马上,所有的军士都选择了尽量多带战马所需的精料和食水。 “若是无法及时萧九所部会合,这几千匹马和我岚州两千士卒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吴英雄冷冷补充道。大军抛弃了辎重,反正泥泞骑马难行,军士们都牵着马匹奋力往前行进,所有人,一直向西。 第180章 战斗 暴雨后的草原在烈日的烘烤下,简直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升腾的水汽带着腐烂的草根味道,参杂着人屎马溺的馊臭,几乎熏得人吃不下东西,岚州军已经尽可能的执行了清洁条例,仍是如此。更可怕的是,这股味道引得草原上的蚊子和牛虻闻风而来,一团一团的盘旋在营地上空。瘴气,加上蚊蝇的叮咬,已经使不少受了轻伤的军士开始发烧,个别的化脓的伤口上长出了白色的蛆虫,只能由随军的郎中用烧红的刀子割掉腐肉。 “兄弟,别看咱现在惨点,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你看我,一年饷钱80贯,手下已然有两个民户了,大帅有令,普通军士最多可以领20户民户啊,这是多大的荣耀。当兵虽然是刀头舔血,但这阵仗一年也就那么几次,剩下的日子,除了出操练武,日子可比你当个车夫成日价风雨里奔波来去安逸。就算是遇到开兵见仗,当兵的亡命沙场,可平头百姓又能如何?还不是早晚一步的事情。咱们吃军粮的,这刀把子攥在自己手上,反而比那一般百姓来的安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生死有命,富贵可不在天,你不趁着年轻力壮得时候搏一搏,到老了难道还任人驱使不成?” 十夫长黄楚才卖力的翻着舌头,企图说服车夫王吴威从军,这汉子既老实又肯干,三天下来,拔山营军士死伤近半,一些民夫也被补充进了弩手的队伍。这王吴威被他说得心头也痒痒的很,吞吞吐吐地道:“小民世代都是车行里混饭吃,不必军爷们个个武艺高强,入不了校尉大人的法眼。”他看得是时常都是面无表情的拔山营校尉晋咎,民夫们都有些怕这个据说喜欢吃人肉的校尉。 “咱们当兵吃粮又不是江湖卖艺,哪有那些神神叨叨的武艺,这最基本的功夫便是开弓射箭。”黄楚才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一把硬弓,用力开满弓,忽然觉得这弓有些不对劲儿,“嘣”的一声,弓弦应声而断,要不是他头偏得快,差点在脸上抽出一道血痕来。 黄楚才有些懊恼地看着这让他大出洋相的军中制式反曲弓,心念忽然闪过,哎哟,坏了。 射雕营校尉郑兵皱着眉头接过军士递上来的一张反曲弓,左手紧握弓背,右手运劲一拉,同样“嘣”的一声,弓还未开满,弓弦拉断,他早有防备,将弓放下,对右军统御萧九道:“萧校尉,这弓弩侵了水,虽然军士们及时把弓身擦干,不使潮气浸入弓背,但牛筋弓弦淋了水,今日又受蒸晒,却是再没张力了。”低声叹了口气,他身边已放了三柄拉断弓弦的反曲弓。岚州军士随身携带的弓弦都在昨日雾中雨中更换用掉,现在弓弩普遍不堪使用,虽然敌军中肯定也是同样情况,但失去弓弩之利的岚州军更为吃亏。 萧九却泰然自若,微笑道:“郑校尉不必担忧,吾恰好多带了一些弓弦以备不时之需。”说话间让军士打开大车上数个用油纸蜜蜡细细密封好的箱子,里面居然放置着成捆的弓弦,怕不有数千上万之多。“为防这军器受潮损坏,吾还带了一些修理匠人,若是军士们还有弩机等无需要修理,都可送到辎重营来。”萧九话音沉稳,一派大将风度。郑兵心中暗道,看来以后出塞和辎重营走一起没错,别的不说,军资粮草哪有如此充分的? 岚州军营对面,党项骑兵也在为开不了弓的事情烦恼,弓弩是这时代两军交战的主要兵器,前几日又是雾又是雨的,远道而来的党项羌兵匆匆投入战斗,不但弓弦大都不能用,连弓背也有散掉裂开的,箭也不剩多少了。没了弓弩之利,接下来的战斗中,就是用血肉之躯铺路,可岚州军士看来也不是一旦白刃接战就溃散的队伍,他们拥有的连弩车,简直是突入车阵的骑兵的噩梦。 “衙内,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拼光了,恐怕这岚州的车阵也拿不下来。”颇超兀遥望着岚州车阵中屹立不倒的军旗,风声里隐隐约约传来爽朗的笑声和肉饭的香味,看得出来,岚州商队的日子比外面这些羌兵好得太多。连续攻打三天,党项羌骑兵在岚州车阵外留下一地尸体,没有一次真正搅乱了车阵的防御,羌人中的好汉仿佛送上门去任人屠杀一般,好些部落的头人私下里已经有很大的意见。 颇超兀也是读过汉书的,里面记载西汉大将蔡陵率五千汉军步卒出塞,转战数千里,斩杀匈奴无数,在匈奴单于十数万骑兵围攻下,一直杀回到长城百里之外,因为箭尽才失败。颇超兀初读此节时满心不信,认为是汉人自己为自己脸上贴金,草原人骑射无双,怎能被区区五千步卒所克制。经过这几日血战,他信了,汉人步卒数千人完全可以将这车阵守得稳如泰山。当然,草原的骑兵只要拔脚开跑,这些步卒们怎么也追不上的。 蔡继奉的神色也很难受,他久居州府,不似蔡继迁那样常年在外,雄心勃勃地纠集大队人马前来,却连一个小小的商队都吃不下去,他看着岚州车阵中冲天而起的狼烟,心中暗暗宽慰自己道,这伙人孤军,只要再攻打几天,必定能下,到时候抗拒我的人全部斩首。 他心中正暗自发狠,忽然听到党项羌兵当中有人怪叫了一声,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羌兵营地哗然不休,蔡继奉正待发怒,却见身边亲卫张口结舌地往东方指去,他顺着那亲卫的手指一望,目光顿时呆滞。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一线骑兵的踪影,开始只有大约百十骑立于高坡之上,后来却缓缓的走上来近千骑和当先的骑兵结成一条整齐的骑兵阵线,当先一骑奋力擎起大旗,迎风招展,大大地写着一个“吴”字。 岚州吴英雄,他居然亲自领兵来援,着这么可能,难道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吗?蔡继奉惊疑不定,他终于明白了岚州车阵连续释放了三日三夜的狼烟,到底是为谁引路。 岚州的骑军队列非常整齐,甚至有些让人赏心悦目的感觉,这种整齐不是步军军阵那种一丝不苟的稳重,而是骑兵踩着同样节奏的跳脱,让人感觉仿佛这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这种节奏感,同样精于骑战的党项羌部感受得尤为真切,纷纷惊疑不定,骑军,居然能练成这个样子。矫健的马匹在党项羌视野之外的山坡地下已经歇足了马力,这几日赶路中,骑兵们宁可自己背负粮草也不愿往战马身上多加负担,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 第181章 训练 马匹是有灵性而敏感的动物,你对它付出多少,它就对你回报多少,岚州的骑兵条例中,新兵是一定要睡马厩的。骑兵们小心地督促着战马迈着碎步,既不使它感到受了刻意的压抑,又不使它由着自己的性子撒欢。马儿们在碎步接近敌军的时候,已经和它身上的骑兵一起调整好状态,整个十人队在骑兵温和的调整之下,恍如一个整体,同样,百人队,千人队,三千骑兵就这般徐徐在战场上推进,既有汉人步军军阵的整齐,又有骑军的跳脱。即使是那些常年在马背山生活的羌人,也被这样一只骑军所震撼了。 “上马,结阵,准备冲锋!”蔡继奉大声下令,他看清楚了,岚州援军仅有三千骑左右,而自己这边经过三天的消耗,还有四千多骑尚可一战,汉人不擅骑战,只要抓住机会击败这只援兵,说不定车阵就自动投降了。奶奶的,打仗靠的是武艺和勇气,勒着马儿走得再整齐又有什么用!蔡继奉骂了一句。 吴英雄策马行进在岚州骑阵中,满意地看着保持着完美节奏地左右骑军。上次赎回朔州汉户遭遇契丹部落偷袭,杨家骑兵的惊人战力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可是大枪术乃是杨家的不传之秘,再说仓促见也难训练出如此多武艺高强的骑兵。 没有一只强大的骑兵,在冷兵器的战场上始终是处于被动地位的。有人认为坦克最终取代了骑兵的地位。但是,从远远超过其它兵种的战场机动能力这一点来看,后世真正堪与冷兵器时代的骑军地位媲美的,只有空军。后世有一个超级大国,仅仅凭借空军的狂轰滥炸,就可以摧毁一个又一个国家。彻底克制空军,唯有以空制空。彻底克制骑兵,当以骑制骑。 以骑制骑,有两个思路,一是建立一支和敌人一样强大的骑军,以岚州目前的实力和汉人农耕为主的经济结构来说,既不经济也不现实。二就是建立一支精锐的骑军,弥补步军战场机动力的不足。精锐骑军能够遏制敌人骑军的机动能力,然后让兵力雄厚的步军接管战场。凭什么遏制,凭的是远超对手的战斗能力。杨家骑军,岳家骑军,走的都是这条路子。 既然无法得到单兵武艺出众的骑士,吴英雄便想了个依靠纪律和团队训练精锐骑军的法子。其实者也不完全是向壁虚造而来,乃是改良了连环马、拐子马之法。 传自慕容氏的铁甲连环马,故老相传,乃是铁链、绳索相连,进退如一,冲击有排山倒海之力,死亦形成壁垒困敌。其实只要稍动脑筋想想看,马匹用铁链穿了起来,只要一匹倒毙,其它的岂不跟着跌倒,若非是以血肉堡垒对付极其强大的敌人,铁甲连环的实际效果恐怕还不如各自为战,这也是连环马不再现于后世的原因。而百余年后崛起女真人骑军精锐拐子马,号称用绳索相连,一旦有倒闭或者落后之马,一刀斩断绳索方可无忧,但这番做作,这绳索的有还是没有,好似都没有大碍。 其实,精锐骑阵的真正厉害之处,乃是日常训练得千骑万骑进退如一。从两骑并行,冲刺训练起,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一层一层逐步统一攻击的步伐和节奏,整只骑军做到人马合一,千骑合一,最后终成一体,虽然没有铁环相连,却似有无形的联系让整个骑军阵型严整如一,冲击时势不可挡,所向披靡。只是如此骑军训练极难。一般的草原部落,做到令行禁止已属不易,哪里想得到不光是人,就连马匹也能训练得和人一样进退如一,骑军也能结成像步军那样整齐的阵势。就连大辽国,也不曾有这般精锐的骑军。 而岚州以土浑军精锐,穷半年之力,练就精锐骑军,居然已经略有小成。 战马已经得得的跑动起来,骑军的阵型依然丝毫不乱,吴英雄心中大定,战马逐渐加速,由小跑转为飞奔,骑兵们肩并着肩,整齐得好像是步卒一般,平端的马槊,枪尖同时起伏不止,如潮水一线,煞是好看。 党项羌兵也在蔡继奉带领下迎面冲来,羌兵胯下的战马有好坏,各人的马术有高低,几乎从一开始,各骑兵就分了先后,为了不互相撞到,他们还刻意拉开了距离。 当岚州骑军和党项骑兵的先锋错马而过的时候,平均一个党项羌兵的战场空间里,有四个岚州骑兵的马槊指着他,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军队的力量,就是集体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武艺都是无力的,哪怕铁鹞子也不能抵挡。 注:见资治通鉴:恪分军为三部,谓诸将曰:‘闵性轻锐,又自以众少,必致死于我。我厚集中军之吴以待之,俟其合战,卿等从旁击之,无不克矣。’,乃择鲜卑善射者五千人,以铁锁连其马,为方吴而前。闵所乘骏马曰朱龙,日行千里。闵左操双刃矛,右执钩戟,以击燕兵,斩首三百馀级。望见大幢,知其为中军,直冲之;燕两军从旁夹击,大破之。围闵数重,闵溃围东走二十馀里,朱龙忽毙,为燕兵所执。 冉闵被押解到燕国,燕王俊责之:“奴仆下才,安敢称帝?” 冉闵是个好汉子,他说:“尔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我中华英雄,何称不得帝?” 燕王俊怒,“鞭之三百”,后斩于龙城。 骑兵们默默保持着战马的协调,因为无需考虑弓弩的伤害,队形越来越紧密,横排之间只容得下一条短短间隙,第一线和第二线骑兵之间仅仅相隔着不足二十个身位,就是这么狭小的空间,骑兵们要完成绕开突然出现的石头,小型陷坑,合力刺杀敌军,以及躲避前面倒闭的敌我人马等各项动作。 原先以稀疏随意的阵型冲锋时简单的骑术动作,在结成严整骑阵冲锋时都困难无比,眼前的成就无不是平时训练无数次紧密配合的结果。百夫长、十夫长对整队骑兵速度恰到好处地引领,前后骑兵紧密无间的配合,都是累日累月训练之功。岚州骑军练成以来第一次上阵交锋,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比从前的吐浑军强大多少。 房当余贵驾驭着爱马,快速而矫捷地冲在铁鹞子群中。他手提长矛,小心地伏在战马脖子后面,这匹马已经骑了三年,和房当余贵身心相通。 数月之后,燕国大旱,闹蝗虫,燕王以为是冉闵的鬼魂作崇,谥冉闵为武天王! 第182章 距离 铁鹞子房当余贵是当房部落的勇士,自小便被身为族长的父亲作为接班人培养着,三岁骑羊,十岁时就能骑小马,十二岁便能独力射杀偷羊的草原狼,十四岁第一次跟随部族首领参加战斗,现年二十四岁的房当余贵,看似年轻,实则已是一个有着十年战场经验,手上有着几十条人命的骑战老手了。和睡泥部落头人这种一年也不穿几次铁甲的人相比,房当余贵是个真正铁鹞子。 前面岚州骑军的阵线越来越近了,房当余贵微微有些奇怪,这些汉人骑兵相互之间的距离这么近,难道不怕前后左右被撞上吗?骑兵可不是步兵,只要排列得紧密就能一起使劲。 马匹可不会像人一样听话的,哪怕是紧紧挨着的几个骑士,马匹发力的时间必然有先后,战阵经验丰富,武艺高超的房当余贵,足以利用这数瞬的间隙,削掉敌人的首级,又避开接踵而至地反击了。 就要冲到敌人面前了,房当余贵紧盯着前面的岚州骑兵,憋住了呼吸,仿佛独狼打量着羊群。他是个专心的战士,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变慢了,他紧紧地夹住马腹,腰腿用力,他已经看中了前面的几个岚州骑军,他判断某个骑士肯定会首先发力,在两军相接的那一刹那脱离开同伴的保护,将自己的首级送上自己的矛尖。而那个有着褐色瞳孔的岚州骑兵也似乎意识到了房当余贵的意图,他有些漠然的眼神中闪出一丝兴趣,身体却下意识的控马,努力和周围的岚州骑军保持在半个身位之内的前后差距。 越来越近了,房当余贵的心仿佛凝固,他等待着战马相错时那最后一跃,足以决定人生死、分开胜负的一刻,忽然,他再也无法思考,岚州的骑兵胯下战马在最后关头似乎同时在发力,完美的人马合一,一左一右两名骑军的马槊同时刺向房当余贵。直到此刻,他也无法决定自己到底该攻击哪一个岚州骑军,似乎攻击任何一个人,自己都逃不脱被其他人刺死的命运。 房当余贵下意识的侧转身子,避过了离他更近一些的右手边岚州骑军的马槊,但是,几乎同时,厚实的胸甲迎上了左边岚州骑兵那粗大的马槊,巨大的冲击力顿时将他几乎从全速奔驰的战马上撕成两半。厚厚的护心镜保护了他,岚州军的马槊贴着圆弧型的明光铠滑了过去,虽然很可能被撞断了几根肋骨,他侥幸没有被挑穿。房当余贵大口呼吸着潮腥的空气,脑中一片空白,这就是被刺中的感觉么?他努力地忍住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感,试图调正自己的身子。党项铁鹞子的长矛是绑在手臂上的,是以即使以刚才受创之重,长矛也没掉到地上。可是,还未等房当余贵再次抓稳长矛,后面一排的岚州骑军又再次冲到。 第一排的岚州骑军是最勇猛的,年纪大约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血气方刚,力气也大,大多没有家室拖累,悍不畏死。第二排的岚州骑军却主要是三十岁以上的吐浑老兵,骑术精绝,战阵经验丰富。岚州如此安排,只是因为在密集的队形下面,第二排骑兵起承上启下的作用,他们必须利用好第一排骑兵的决死冲击造成的各种机会,还需要控马闪避各种战场上突然出现的事故和陷阱。 史岳峙就是岚州军第二排的一个十夫长,他稳稳地持着自己的马槊,刚才第一排的小伙子们干得漂亮,将党项人的前锋冲得一塌糊涂,前面那个铁鹞子可真是一条好汉,他胸口中了一槊的时候,史岳峙几乎觉得他整个人都要从马上撞下来,可他居然微微一侧身,利用铁甲的弧度让这雷霆万钧的一槊几乎是擦着火花从胸甲上滑了过去,现在这个铁鹞子正努力重新控制住差点脱手的长矛。 是条汉子,就给你个痛快吧,史岳峙心中暗道,他用余光看了看自己麾下的军士,骑兵队形都保持得极好,没有多余的命令和动作,和自己一起正对着那铁鹞子的岚州军士米妥微微向左让了一点,而史岳峙胯下坐骑也微微向右让了一点,两人不至于和那敌骑撞上,又能恰好将他放置在两人马槊最佳的攻击距离上。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战马全速跑过十几个身位距离的瞬息之间。 房当余贵正在天旋地转地全力恢复到作战的状态,他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适才看都岚州骑军前后排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他刚刚将长矛抓牢,稳住身子看向前方,一柄巨大的马槊成为映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祯残影。鲜血喷溅,十四岁上战场的房当余贵,房当族中第一勇士,就这样被马槊抹了脖子,几丝皮肉与头盔后面的锁扣,将他的首级软软地搭在僵直于马上的身躯之上。铁鹞子都是用皮带铁链绑在马上的,虽死不堕,战马尚不知道主人已经阵亡,依旧全力往前飞驰。后排岚州骑军熟练地闪开一条狭窄的通道放这死了主人的战马过去。 两军相接,岚州骑军如利刃劈水。 被亲卫铁鹞子紧紧簇拥在中军的蔡继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的场面,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素来不善骑战的汉人骑军,居然打出了如此一边倒的胜负。他还未醒过神来,那如狼似虎的敌骑已经越冲越近,“保护大人!”不知是哪一个铁鹞子首先大声发喊,亲卫铁鹞子们越加紧密的挡在了蔡继奉的周围,只是他们都没有经过这般紧密结阵冲锋的训练,如此距离,只不过起到了肉盾的作用,却大大缩小了铁鹞子施展武艺所需要的战场空间。 岚州骑军的第一排的百夫长、十夫长们也注意到了不远处这聚集成一团的敌人。十夫长阳吴江只觉得口中有些发苦,按照战场条例,对这种敢于聚集着一起的敌骑,必须要坚决催破之。阳吴江双腿猛击马腹,爱马吃他这一催促,忽的一下窜出半个身位,身后两名骑士趁机略微往中间一靠,三骑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因为阳吴江这一队十骑恰好是蔡继奉的正面,因此在平常训练中早已熟悉了各种战场形势处置的岚州骑军纷纷向他靠拢,其后的骑军也都催马加速,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一个近百人的大锋矢阵。空出来的位置,也被第二、三排的骑士及时补上。 由于岚州骑军阵型变换训练有素,变阵、补位的间隙极短,被冲击得晕头转向的党项羌骑兵居然丝毫没有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打破岚州骑军的阵型。 蔡继奉的铁鹞子迎来了阳吴江为首的第一波冲击,是完全没有任何技巧而言,正面硬碰硬地撞击。阳吴江努力克制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将马槊对准离自己最近那一个敌人。用装在靴子内侧的马刺猛刺马腹,健马吃痛发力冲入敌军阵中。 第183章 幸运 十分幸运,他首先刺中了敌人,巨大的冲击力让长槊一次便贯穿了对手的铁甲,也让阳吴江无法在马上稳住,左右都是敌军刺来的长矛,无法闪避,只能紧紧伏在马上,还未来得及抽出弯刀,他就感觉背心一阵疼痛,仿佛浑身的力气都抽去,两腿一软,从马鞍上滑落了下去,晕厥不醒。 这般蛮横的冲击原本是党项铁鹞子所长,只是岚州骑军在最后的关头做得更绝,更义无反顾,首当其冲的阳吴江骑队全速冲入敌阵,后面的岚州军趁机收割被冲乱阵型的铁鹞子首级,长长地马槊带着巨大的冲力,呼啸间一瞬而过。这群铁鹞子被阳吴江决死冲击阻得暂时失去速度,队形散乱,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但仍然咬牙坚持着簇拥保护蔡继奉,经过岚州骑军的一波又一波冲击和刺杀之后,只剩下不到一半。 蔡继奉回头望去,满地皆是双方骑军的尸体,其中身着杂色皮袄的党项羌骑兵尸体的数量远远超过岚州骑兵,更有不少浑身裹在铁甲中的铁鹞子摇摇晃晃地任由战马来回乱窜,显然已经身亡。适才两只骑军相互间一冲而过,岚州骑军的队形仍然严整结实,而定难军骑兵被冲得七零八落,已经有部落头人偷偷带着部众往战场之外逃跑。蔡继奉不禁万念俱灰,当年拓跋氏纵横天下的铁骑,以众击寡,居然败了,还是败在一只中原骑兵的马下。他随手抽出护身的弯刀,作势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大人不可,”亲随米擒独山连忙伸手拦住,蔡继奉道:“休要拦我!”米擒独山却夺过弯刀,大声吩咐身旁众人道:“大人神智已失,我等当速速护送他返回夏州。”众人哗然,此时党项羌骑虽败,形势虽然散乱不堪,但战场上尚有超过三千本方骑兵,未尝不能整军再战。可是,一旦自己这伙人拥着蔡继奉一撤,立刻就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一时间,众铁鹞子都看向了颇超兀,他地位最高,也最得蔡继奉亲厚,俨然是蔡继奉身旁这群铁鹞子的首领。 卷五一片孤城万仞山第四十三章骑射 颇超兀环顾仍在激烈交战的骑战战场。与一下子被打懵了的党项骑兵相比,岚州骑军几乎毫不停歇地根据战场情势又开始了第二轮打击,大约一千余骑分成十个百人队,逐个击破那些敢于集结在一起的部落骑兵,另外一千余骑则专门追杀尚且活着的铁鹞子,阻止这些铁鹞子成为凝聚起党项军勇气和战力的核心。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岚州骑军已经开始了将击破敌军的战斗变为确保胜利的战斗。 这种惊人的力量,的确不是定难骑军可以比拟的,颇超兀见一群数百骑的岚州骑军似乎发现了自己这边近百骑定难铁鹞子,正集结着要冲过来,当即断然道:“胜负已分,我等当速速护卫主上突出去。”众人见蔡继奉也没有反对,便同声响应,持刀挺矛,全力战场之外冲锋。 这群铁鹞子都是定难军中的精锐,全力突围之下战力惊人。而岚州军忙着收拾战场上已然四散奔逃的定难骑军,并没有严整的阵势来阻截他们,便给这群铁鹞子毫不费力地脱离战场而去,只有那数百骑岚州骑军仍然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党项铁鹞子均是重甲,虽然胯下都是好马,但鏖战半日,战马载着骑士全力奔驰不久,浑身出汗,渐渐迟缓下来,而跟在后面的岚州骑军盔甲比党项军轻捷不少,渐渐地拉近了和党项人的距离。 忽然,稍稍靠后的一名铁鹞子惨叫一声,马儿失去主人的控制,咴曥曥长嘶着跑到一边。颇超兀回头一看,却是平素与自己交好的宁噶丹八。紧接着,又有几人被岚州骑军射死,这些岚州兵明明有充足的马力赶上来截杀,却只远远地缀在后面,用弓箭不断削弱党项人的实力。 该死,这不是蒙古人的战法么?中原的军队,什么时候也这般无耻了?颇超兀心中狂怒不已,大声喝道:“细封,我带人阻住岚州狗子,你保护主上。”又道:“平夏铁鹞子跟我往回杀!”四十多个骑兵听从他的号令,一边大声答是,一边圈马往回阻截岚州追兵。众人都道,与其被敌人一个一个射死,不如拼了。 此时党项部落以平夏一带最为彪悍善战,所以铁鹞子又称为平夏铁鹞子,但除了平夏地区以外,定难军境内还有其他的党项羌部落。这平夏部落与其它党项部落相比,对拓跋氏也更为忠心,后世蔡继迁、蔡元昊所封的八大部落中,大部分都是平夏氏族。所以断后的必死之任,颇超兀脱口便招呼了平夏铁鹞子,而平夏部众也应命而战。 谁曾知道,这岚州骑军适才冲锋时堂堂正正,势不可挡。眼下铁鹞子求个痛快的决战,岚州骑军却不肯了,他们分出一半人应付往回阻截的平夏铁鹞子,另外一半人不惜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凭借盔甲轻捷,马力优胜,企图绕过颇超兀这伙人去追赶蔡继奉。 颇超兀哪能让他们得逞,反正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奋力催马去阻拦那企图追上蔡继奉的一半岚州骑兵。 带队追击的乃是校尉米荻。这米荻乃是吐浑军中骑射第一,他见颇超兀一干拼命拦住,心中更料定逃走的一群铁鹞子中定有大人物在,当即取下弓弩,持在手中,用力拉满弓,前来堵截的颇超兀一伙人刚入射程,一箭射出,当先一人捂着喉咙栽下马去。他身后的岚州骑军也纷纷引弓射杀敌人。 岚州骑兵用的骑弓又有所不同,都携带硬弓,软弓各一副。硬弓比一般草原部众,乃至契丹、大宋骑兵所用的骑兵更强,开弓需要更大的力气,射得更远。这硬弓最大的用处,便是这冲锋之时的发箭,双方都在开弓,但只要射程比敌人远上哪怕少许,也可以先发制人。 党项铁鹞子不虞岚州军的骑弓射程竟然如此遥远,有的猝不及防被射下马来,即便没有被射中的,也都大大影响了射箭的精度,结果岚州军被武艺高强的铁鹞子射下马来的反而没有几个。他们捞着便宜,居然就此拨马,不管不顾的往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奔射,向此时俨然从身后追来的铁鹞子不断发箭。 第184章 注意 颇超兀心头颇为气苦,铁鹞子的重甲此时倒成了莫大的负担,追不上敌军,反而不断被射落马下,唯一的存身之道,莫过于下马围成圆阵,用硬弓和敌骑对射,但却失去了阻敌的效果。更可怕的是,自己这伙人被那岚州骑军引得越来越远,而岚州骑军中的另一股,居然趁机接着去追杀主上了,茫茫草原上到处是路,自己这边人马太少,又怎么阻挡得了。 骑射乃是岚州骑军的基本战法之一,自从收复阿穆尔等草原部落勇士之后,吴英雄专门命这些部落骠骑营军士分批到岚州整训,一方面令其归心,一方面也让吐浑军与其交流骑射等技艺。如此数次往复,草原上的骠骑兵分队也能迅速凝聚队形作战,而久居内地的吐浑军也开始有了一些部落游骑的灵性。 凭借着轻捷的马力,米荻带领骑兵们始终和党项铁鹞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每当颇超兀返身逃走时,岚州骑军就毫不犹豫追上去,而党项铁鹞子回头冲杀时,他们又逃走。宛如跗骨之蛆虫,折磨得铁鹞子们痛苦不堪。 最终,颇超兀也被米荻一箭射中战马的眼睛,那马痛苦地长嘶一声倒在地上,将颇超兀压在底下动弹不得,铁鹞子完全失去了战力,被一众岚州骑军团团围住,米荻那马鞭指着颇超兀下令道:“这个人是首领,把他先绑起来。” 在回程中,颇超兀看到了同样被反绑双手,押在马上的蔡继奉,他的眼神空空洞洞,似乎充满了无尽的痛楚。 这一战,岚州步卒阵亡五百五十八人,民夫阵亡两百三十人,骑卒阵亡一百二十七人。击杀党项骑兵一千三百人,生俘三千余人,逃窜者不足五百,俘获马匹六千余匹,盔甲八百多副,其余军资器械无数。这时代战场医治之术落后,轻伤者稍作包扎,重伤者十不存一,所以对交战双方都不统计受伤的人数。 吴英雄颇为心痛地听萧九对他禀报岚州军的损失,近七百军士啊,都是他亲手精心训练所成,几乎是岚州军老兵的十分之一了。他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跪在地下的蔡继奉、蔡克宪、蔡克顺叔侄三人。 在正史上,这个蔡继奉会在哥哥死后自封定难节度使留后,但他的几个叔叔却要造他的反,为此不惜断送蔡氏百年基业,引宋军入夏州,迫使蔡继奉将定难五州献给宋朝。但蔡继迁坚决不允,逃走地斤泽,居然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法子,又从宋朝手里将定难五州夺了回来,非但如此,还接连夺取灵州,敦煌,击败回鹘,吐蕃,终于在蔡元昊的时期,建国西夏,疆域方圆数千里,东尽黄河,西至玉门,南界萧关,北控大漠,幅员辽阔,先后与宋、辽、金、元并立,几乎是这时代最长命的一个王朝。 既然我来了,不妨就从这里开始改变吧。吴英雄心中暗道,脸上却是和颜悦色,笑道:“下面可是夏州衙内指挥使蔡继奉大人?” 蔡继奉有些恐惧的看着高居帅位的吴英雄,战败者的下场他心里清清楚楚,拓跋氏向来都是宁死不屈的,可是他蔡继奉,心里却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于是抬头答道:“正是在下,因为些许误会,继奉冒犯大人虎威,罪该万死,万望大人网开一面,将我等放归夏州,继奉必定铭感五内,再不敢骚扰岚州商队。”他打定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主意,这话说的低声下气之极,就连蔡克宪和蔡克顺都面露不屑之色,蔡克顺更心道,先祖拓跋思恭的脸面,都给你这小狗丢尽。 吴英雄是知道史书上蔡继奉被迫到开封为官后的柔软身段的,对他能够卑躬屈膝地向自己赔罪并不意外,呵呵笑道:“如果是误会就好,我岚州与定难军比邻而居,许多事情还要衙内照料呢。衙内可否告知,究竟是何人导致夏州大军居然对我岚州商队下此毒手,以致将士流血塞外,货物损失无算呢?”他说话间,颜色有意无意地看向旁边的蔡克宪和蔡克顺,让这两人都忐忑不安,全都低垂着头,生怕蔡继奉不知好歹,张口攀扯他人。 蔡继奉向来以夏州未来之主的身份自居,却是个高傲的性子,已是拉不下脸来往别人头上泼污水,吴英雄的脸却阴沉了下来,如此畏畏缩缩,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亏他后来还真的成了定难军节度。他脸色阴沉,说话也带了几分杀气,沉声道:“既然蔡大人不知如何误会,我便蔡大人清理一下身边的小人吧。”喝道:“来人,将刚才护送蔡大人的一众铁鹞子拖到帐中来全部斩首,让大家都看看离间我岚州、夏州两军的小人的下场。” 帐下军士大声答是,就去提取被绑在帐外的颇超兀等人,第一批十个铁鹞子被反绑双手带上来,按到在地,刽子手举起屠刀,正待挨个问斩,蔡继奉的脸早已煞白,眼见吴英雄就要喝令开斩,他再也忍耐不住。党项贵族规矩,他这拓跋氏的公子,从小便有一批贵族子弟玩伴,长大后也成为他身边最忠心的铁鹞子,这批人是他将来执掌夏州的根底,眼下若是被吴英雄尽数斩杀,自己恐怕当上定难节度使,位子也坐得不稳。蔡继奉思虑良多,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打算,大声道:“吴大人请见谅,离间夏州与岚州者另有其人,乃是银州蔡克远。”他此言一处,蔡克宪和蔡克顺都对他怒目而视,蔡继奉与蔡克远虽然因为定难节度使大位明争暗斗,却是拓跋氏的家事,他将蔡克远卖于外人,便是犯了大大的忌讳,这种人如何当得定难五州之主。 吴英雄挥手让军士将铁鹞子又带了下去,故作高深地笑了笑,低声对蔡继奉道:“可是有人告诉吾,主持偷袭我岚州商队的,正是衙内大人呢。” 蔡继奉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大声道:“吴将军明察,继奉冤枉啊!明明是蔡克远首先提议,说岚州商队行走塞外,将大批中土货物输往西域,使我定难五州境内商旅日渐稀少,这才出此计策。吾也是一时糊涂,吃了那厮挑唆。到底是何等小人在大人面前挑拨是非,继奉愿与他对质!”他既然已经承认是蔡克远主使此事,便索性将夏州的意图动机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更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一同跪在一旁的蔡克宪与蔡克顺也都若有所思。即便是碰上大雾、暴风雨这样的恶劣天气,岚州援军仍然及时赶到,若说是没有预先准备那是不可能的。蔡克宪与蔡克顺越想越怀疑,必定是定难军中有人与岚州通风报信,设下圈套。吴英雄适才的言语,更加深了他们这种看法。 第185章 继续 “哦?”吴英雄有些疑惑地看着蔡继奉,问道:“三位都是聪明人,眼下你等都陷在这里,我岚州与银州蔡克远势成死敌,到底是谁得益最多?” 他这话一出,蔡继奉、蔡克宪与蔡克顺都面面相觑,反间计?饱读汉人兵书战策的三人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可是细想又不像,蔡继筠体弱多病,现在的定难军可说是群龙无首,眼下自己三人和其他几个拓跋氏首领一样,各据一方,谁也不服谁,谁眼奈何不了谁。吴英雄他已经擒下自己三人,费不着是这么大的力气去使什么破反间计。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内应透露出来呢? 见三人都路出疑惑的神色,吴英雄让军士给这三位拓跋氏看座,端起茶盏,微微吹着茶末,抬头笑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事说出来呢,三位既然与我岚州见了血。那一刀宰掉才是一了百了。”他说都此处,语气微微变冷,蔡继奉心中凭空生出一股寒意,听得出来,吴英雄是认真考虑过这条路子的, “只是我岚州地狭兵少,畏惧强邻,拓跋氏那位高人既然连自己的兄弟叔伯都能出卖,若是让他执掌了定难五州,恐怕我岚州上下生路断矣!所以,三位拓跋大人虽然与我岚州结下了仇,我也要放你们回去,你们拓跋氏族内相争得久一点,岚州这几年的安全就更有保证。等到族长定下来了,估计中原也该安定了,我吴英雄是汉人,自是投靠太平天子,享我的安乐福分。”吴英雄悠悠地说道。他这番话说得直白,蔡克宪、蔡克顺和蔡继奉这三个鲜卑人却信了一半,很符合这时代的丛林法则,如果吴英雄放了他们回去,就算是没有这番话,他们也会猜度岚州纵虎归山的意图。而后面所谓安乐福分的话语,蔡继奉信,蔡克宪和蔡克顺却是不信。岚州军有惊人战力。所谓身怀利刃,歹心自起,吴英雄这个岚州军统帅怎么都不像是安心在汴梁做个寓公的人。 吴英雄却不要他们相信,只要这怀疑的种子埋下去就好,正如他所言,岚州需要定难军内乱,而拓跋氏诸大人也是如此。他话锋一转,又笑道:“三位大人乃是前朝皇室贵胄,”他话语中将“皇室”二字咬得很重,蔡继奉三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连这边郡军将都知道,汴梁的官家会怎么想呢?“吾岚州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因此,大可将三位护送回去,可是,这些铁鹞子贵人和州军,手上沾了岚州军的血,平白放了他们,兄弟恐怕不服。” 蔡克宪听到吴英雄说要将他们放归,心中大定,便沉声问道:“本官想恳请放我亲随,要付出什么代价,金银、战马还是粮草,请吴将军明言,绥州但有之物,自当双手奉上。”他做了数年刺史,方面大员,些许担待胆色,倒是历练出来了,吴英雄赞许的点点头,笑道:“金银粮草战马尚且好说,诸位都知道岚州向契丹、党项都赎回过汉民,这样吧,三位的亲随都是党项族中的贵人,五十个汉人换一个。不过么...”他语音一顿,蔡克宪心中大急,五十个汉人换一个铁鹞子,对他来说乃是天大的划算买卖,因为铁鹞子不仅仅是战士而已,还是他控制党项各羌部的人质和爪牙,乃是蔡氏的根基。只听吴英雄又冷冷道:“那些手上有我岚州兄弟血债的人,不在赎回之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理,天道循环自有报应,不从天道者,祸及自身。”语气森然,听得蔡继奉三人背上冷汗直冒,蔡克顺更心想,这岚州吴英雄乃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那种人,看来自己辅佐蔡克远夺取到定难五州大位之前,倒是不宜与岚州再有冲突,若是吴英雄一意与自己这边为难,平白无故让蔡继奉、蔡继迁或者蔡克宪得了便宜。不过,那通敌报信,背叛拓跋氏祖宗的混账东西到底是谁呢? 大侄子蔡继筠嫌疑很大,除掉自己叔侄数人,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才有继承大位的希望。蔡继迁,也有可能,他与草原部落的关系不清不楚,人望越来越高,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联络吴英雄为外援也不奇怪。想到这里,蔡克顺又看了看身旁的两人,这番出赛,蔡继奉昏招迭出,仿佛一头扎进岚州的陷阱一般,自己明明和蔡克宪约好劫掠岚州商队,他非要插一脚进来,焉知不是和吴英雄做戏?对了,蔡克宪这老狗,惯于两面三刀,会不会是他呢? 正当蔡克顺想得头昏脑胀之际,蔡继奉和蔡克宪都抓紧机会表明自己回去后一定尽快收集汉民换取亲随的性命,吴英雄悠悠地又道:“吾岚州贫苦,汉民生活不易,几位刺史大人不妨送点这些汉民所需的日常所用之物随身,岚州上下感激大德。此事还请尽快,不然铁鹞子们身娇肉贵的,在岚州吃不得苦,饿死一两个就麻烦了。” 眼下形势比人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挥军抢夺定南五州地盘,蔡继奉、蔡克宪、蔡克顺都满口答应着,俨然已经将岚州作为自己争夺定难五州大位的盟友一般。吴英雄方才笑道:“如此化干戈为玉帛甚好,这样,两位蔡大人且先下去歇息,吾与蔡继奉大人尚且有些事情要谈。” 刚才蔡克宪、蔡克顺生怕吴英雄一怒之下将自己推出去斩首,现在这个局势,却又嫉妒蔡继奉被他单独留下来密谈,岚州骑军战力惊人,站在任何一边,这边在争夺定难军大位上的砝码就重了不少,至于吴英雄是否玩弄众人,实则打夺取定难五州的主意,二人倒一笑置之。定难军乃是拓跋氏百年经营的所在,不比中原州县,不说吴英雄这小小将军,就算是当朝官家,定难军也是听调不听宣的,底下都是党项部落,你汉人官儿怎么谋夺得去?二人怏怏退了下去,蔡克远临走时还狠狠地盯了蔡继奉一眼,仿佛他就是出卖家族的叛徒一般。 第186章 麻烦 蔡继奉不知吴英雄将他留下来所为何事,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地看着吴英雄。 吴英雄却呵呵笑道:“继奉公子受惊了,留公子下来,却是一桩生意要和公子谈谈。”他见蔡继奉恭恭敬敬地听着,便接道:“岚州助公子扫平这些桀骜不驯的州县,成为真正的定难五州之主,公子约束党项部落,对我岚州商队敞开去往河西的通路,商税二十抽一,如何?” 蔡继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来,扫平州县,真正的定难军之主。吴英雄这番话可真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的亲信党羽全都分布在夏州,兄长蔡继筠身故之后,兄终弟及毫无问题,问题是这些叔伯兄弟执掌的州县却会以此为借口不服管束,自己当的定难军节度使,军令政令不过夏州州境而已。原本夏州和定难军其它州县的兵力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可自己若得了岚州军这只强援,扫平州县大有可望。吴英雄手下都是汉人,不可能在定难五州站得住脚的,只要自己顺利的统一各州,集中兵力,请他出去便是,这人练兵有一套,可惜太过自信,他以为岚州精锐能以一当十么? “你要如何助我?”蔡继奉颤声问道。 吴英雄听他话语间抱着很大的期待,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夺取定难军大位不难,扫平诸州县,公子可有定策?” 这事情乃是蔡继奉日夜殚精竭虑所思,但与吴英雄数个时辰之前尚是敌人,怎能与他说去,只得支吾道:“尚无计策,左右不过是尽人事,顺天命而已。” 他这里打马虎眼,吴英雄岂能不知,他大声呵呵笑道:“公子才智过人,文武双全,不过是仁心仁义,不忍为权势伤了同宗之义,让族人白白流血而已。德深感佩服。”见蔡继奉脸色稍缓,似乎颇以仁义之主自许,吴英雄又道:“吾常年征战杀伐,到有一计献给公子,既不伤党项同宗之义,又兵不血刃夺取五州之地。” “哦,计将安出?”蔡继奉被他引导,脱口问道。 “当现任蔡继筠大人宾天之后,公子可命各州刺史大人率军进夏州吊唁,同时为防不测,各州随从兵马不得超过两千人,私下公子则可通款蔡克宪,蔡克远等人,言道你将助他们夺取大位。待得众位刺史入得夏州,一举擒之,然后各州自然传檄而定。” 各州随从两千兵马,自然能够宽得众叔伯兄弟的心,届时外州兵马云集夏州,他们自然不会担心蔡继奉趁机下手,只是,蔡继奉确实也没有能力一下拿下这么多刺史,这就是岚州军助力出现的时候了。“吴将军的意思是,届时岚州将会助我?”蔡继奉疑惑的问道。 “正是。”吴英雄正色道,“我岚州将派遣精兵一支,潜伏夏州左近,等待公子号令,将这些不尊政令的跋扈之辈一举成擒。” “夏州城内各方耳目众多,要想瞒过众人,甚难。”蔡继奉不知不觉已经和吴英雄是商量的口气,因为他感觉这个计划确实是为他着想,岚州孤军深入夏州,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自己得掌大位之后,说不得将这支精兵留下,至于吴英雄此人么,看来可能是靠不住北汉朝庭,希图倚仗拥立之功,投靠定难军了。哼,我定难五州尽是羌人,只要你来,强龙也得给我老实盘着。 想到此处,蔡继奉心中宽慰,看向吴英雄的眼神不禁有些许招揽之意,吴英雄却恍若不觉,只接道:“夏州城左近自然有些麻烦,只是夏州往北数百里却有一处,极容易潜藏大军。公子可知?” “你是说,地斤泽?”蔡继奉脱口而出。 “呵呵呵,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吴英雄抚掌而笑。蔡继奉更加放心,岚州军连夏州城都不入,看来是真心想帮他一把,至于吴英雄心思是施恩还是投靠,倒无所谓了。 蔡继奉步履轻浮地走出吴英雄的大帐,立时觉得阳光耀眼,岚州军各部都或立或坐,正井井有条的进行着大战之后的整理工作。一堆堆兵器甲仗送到辎重营登记造册,缴获的营伍回到岚州后会得到与这些价值相当的补偿。轻伤的伤员也在随军郎中那里得到悉心医治,就连定难军的俘虏也是一样。 路过看管定难军俘虏的空旷地,只见黑压压满地都是蹲着俘虏,蔡克宪、蔡克远正在与看管俘虏的黑云都校尉史恭达交涉,将预备赎回的亲随分营优待安置,这也是吴英雄的意思,早些让那些不是夏州核心层的部落死了心。蔡继奉看了看黑云都军容,不禁大惊失色。黑云都骑兵都骑着高头大马,全身重甲,长长的马槊平放鞍前,人马身上的重甲防护居然比铁鹞子还要严密,简直就跟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一般。 党项铁鹞子还携带弓弩,黑云都重骑却连弓弩都不带,专门冲阵和踩踏敌军步卒。在刚才的骑兵决战中,黑云都重骑在岚州军骑阵的最后压阵,如果前面冲击敌营的轻骑兵受到阻碍,则前方轻骑让开道路,由黑云都结阵从后面加速杀出冲击敌军,如果敌人强大,岚州轻骑接战不利,则且战且退到黑云都身后,黑云都凭借重甲结阵阻敌,轻骑兵则在黑云都掩护下暂且休整,再行杀出。 只是今日与定难军的战斗太过顺利,经过三日三夜鏖战的定难军骑兵几乎被岚州骠骑和弓骑营一举催破,黑云都得以成为整个战斗中最无所事事的营伍,战后便被吴英雄分派来看押战俘。 “黑云都在此看守俘虏,汝是何人?”一骑黑云都骑兵恰巧从蔡继奉跟前经过,高头大马连同身材魁梧的骑士,几乎将他视野之内半个天空都遮住了,蔡继奉再看蹲坐在俘虏营中,眼高于顶的亲随们,个个垂头丧气,再没平日里的骄纵跋扈之气,不仅暗暗叹了口气,放低声线,拱手向那黑云都骑兵解释起来。 “指挥使,那蔡继奉眼神恍惚,不似可信之人,蔡克宪,蔡克顺更是心狠手辣之徒,今日好容得了这三名敌酋,何不尽斩之,以免来日为患。”于伏仁轨迟疑着问道,吴英雄盘问定难军蔡氏诸人时,他在旁相陪,见蔡继奉走后,便说出心中疑虑。 “蔡继奉此人,色厉内荏,见小利而亡命,干大事而惜身,不足为虑。”吴英雄耐心解释道,于伏仁轨出身吐浑,乃是他将要委派重任的心腹将领,自然是悉心调教,“蔡克顺、蔡克宪虽然凶狠,格局气量狭小,不能收拢定难五州人心,也不是我岚州的大敌。吾所虑者,乃是不服王化的蔡继迁。”吴英雄缓缓说道。 “党项诸部内迁已久,大人们大都心慕中土文华,至少贪恋锦缎瓷器之好,上行下效,不免难以忍受颠沛流离的游牧、征战之苦。唯有蔡继迁,似乎以此为乐,身为拓跋氏贵人,秃发结辫,纹身裹皮,最能收拢党项各部下层勇士的人心,此人不除,我心难安。姑且留着这三人与蔡继迁为难,除了这三人,反而为他做嫁衣。” “蔡继迁不过一小儿耳,若是大人此时立斩这三名贼酋,以我岚州军力,再打两个胜仗,并吞定难五州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于伏仁轨强争道,两月前吴英雄将他选入岚州兄弟会最高层中,聚会上一应军国大事众人都摊开来商量,是以于伏仁轨也从开始时的战战兢兢,到后来敢于向吴英雄直吴自己的看法,但他也知道,岚州上下一心,莫看吴英雄待人亲厚,若是校尉有心作乱,只怕手下的百夫长、十夫长们首先不答应。 第187章 权衡 “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目前定难各州互不统属,正好我军各个击破。可是,”吴英雄顿了一顿,沉声道:“定难军的根基不在各州,而在遍布五州地的党项羌人各部,击破五州蔡氏州军易,收服党项各部难,若是我军仓促击破五州,却难以收服各部,立足未稳之时,宋国朝廷发大军攻我,党项各部群起响应,你认为我们支撑得住吗?” 于伏仁轨脸色顿变,吴英雄所说的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的,定难五州实际上处在宋国各边镇的包围之中,之所以仍然保持半独立的状态,都是因为蔡氏在定难军的百年经营,党项各部拥戴。若是岚州除去蔡氏,可能恰好给宋国做了嫁衣。 “所以,我们要得定难五州地,不但要能破之,还要能守之。就不能过于心急。于伏校尉,吾对你有重托。”吴英雄看着于伏仁轨,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人但有所命,末将莫敢不从。”于伏仁轨当即躬身道。 “此战俘获了两千多部落羌兵,都是地斤泽的,这些人就是我们逐步在定难五州立足的本钱。”吴英雄让于伏仁轨先直起身子,再慢慢说道,“将这些俘获的地斤泽勇士仔细甄别,不能用的押回岚州为奴,能用的选入白羽营,由你率领进驻地斤泽,首先收服和他们有关系的羌人部落,然后慢慢地招揽地斤泽各羌部底层的勇士。” “末将明白,就像辛校尉骠骑营在漠北所为一般。”于伏仁轨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惊喜,沉声答道。吴英雄给予他的这个任务乃是真正重用,方面之任啊,干的好了,白羽营扩展到数千人都可能。而辛古骠骑营对草原部落有效的收服就是范本,这些还未完全开化的部落中,贵族总是少数的,大量的底层部族勇士其实对本部族并不忠心。岚州军不问出身,只凭勇力和兄弟的推举,军功进爵,都对这些部落勇士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旦掏空了羌人部落的根基,那么何时揭开最面上那一层皮,不过选择时机而已。 “嗯。”吴英雄满意地点点头,“这两千余人勇士连同背后的部众,怕不有近万人的实力,放在地斤泽,也算是一大势力了。这两年蔡继奉惦记着我们是他夺取夏州定难军节度使的一大助力,不会怎么与你为难,你要抓住机会,收揽和吞并地斤泽部落,遇到实在桀骜不驯的,也可以屠灭几个立威。但一定要恩威并施,于伏校尉,吾对你寄予厚望啊。有辛校尉骠骑营在漠北为你后路,有岚州的财力为你招揽勇士,但此事最终成功与否,还要看于伏校尉的本事,对真正的大将之才,我岚州兄弟都是不惜爵赏的。” 吴英雄语气平缓,似乎白羽营此行是成是败都无关紧要,但于伏仁轨却知道这事关重大,吴英雄以方面相托,焉能不防着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末将率军进驻地斤泽,敢问何人为副?” “副将?”吴英雄有些讶然,旋即明白于伏仁轨的意图,呵呵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你一力任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岚州和地斤泽不过千里之遥,吾都不能委以专人,将来有万里之地又当如何?” 他倒不是完全信得过于伏仁轨不生异心。白羽营底下的百夫长、十夫长都不是于伏仁轨所任命的,更有众多兄弟会成员在内制衡,倘若领军大将有所异动,不对人员更迭绝不可能,但岚州军军官都是推举产生,人望颇高,没有过得硬的理由,恐怕底下的悍卒都不答应。 形成军阀割据的根本原因是兵为将有,而岚州军恰恰给他颠倒过来,最底层的军士凭本事,中层军官凭的是人望,他们和高级军官的私人隶属关系被降到了最低点。整个岚州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以军士们的利益为重的一个军国。给予民户的那些优待,不过是治国安邦的长远之计罢了。 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这个道理无时无刻不经由兄弟会灌输到岚州军军士当中。当若真的有方面重将拥军叛乱了,军士们不管被大宋还是辽国,或是任何一个割据势力所接管,都不可能拥有岚州给予他们的地位和实利,这样的叛军必定上下离心,岚州本部可以轻易击溃。 “大人委以重任,推心置腹,末将敢不粉身相报!”于伏仁轨激动地禀道。他脑中想到岚州这股势力将来拥有万里之地的场面,自己这方面重将,执掌地方千里,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睡泥部落的头人岸浦满怀热切地看着蔡继奉,若不是旁边的岚州军骑兵严禁俘虏喧哗,他就要出声相叫了。刚才岚州军黑云都的人说得明白,这几个州里的大人可以用五十个汉人赎回亲随,睡泥岸浦自问也是一大部落的头人,怎么的也得让蔡继奉把他赎回去,可是刚才出声喧哗的几个党项贵族都被射杀当场。岚州军对这伙人得以被赎买回去都憋着一股子火气呢。众人只有噤声,用热切的眼光看着蔡继奉等三人,逐个挑选俘虏。 蔡继奉几乎是低着头挑选自己的亲随,五十个汉人换一个铁鹞子,刚才在帐中觉得很划算的一笔买卖,当他在挑选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难。这次从夏州带出来两百个铁鹞子,都是对他和蔡继筠忠心耿耿的亲信,全部赎回去,就要一万个汉人啊,按照上次岚州赎人的规矩,必须是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年龄不得超过四十,体重在七十斤以上的。虽然夏州从各处掳掠了不少汉人民户,但仓促间要抽出这么多劳力,也真的很难。眼下蔡继奉真的很想用上次岚州赎买汉人的金银来赎买这些铁鹞子,这吴英雄偏偏是个死脑筋,不要金银,不要战马,只要汉人。而还有言在先,倘若先被挑出来优待,事后又不赎人的,那就直接斩杀,就算是撕票好了。 第188章 继续 蔡继奉从来没有想到,被这么多部众所瞩目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他心中估计能付出的汉人奴隶只有6000人左右,只能挑选120个亲随出来,再多就是让他们送死。蔡继奉可不敢在这事情上借刀杀人,因为岚州自然会把他们为什么死掉公诸于众的,他不想和这些部落结下死仇。 睡泥岸浦满怀希望地看着蔡继奉,他带走了一个又一个人,最后,转身走了。睡泥岸浦的血液冷到冰点。也许除了不被他所看重的蔡继迁,所有的蔡氏贵人,都没有把这些未完全开化的羌人部落当做自己的根基,羁縻而已。 被遗弃的愤怒和热血似乎冲上了脑顶,所有的地斤泽出身的铁鹞子几乎都被留在俘虏营中,因为他们不是州府大人们的亲信,羁縻之地的部落,本来也就是利用而已。比他们更加消沉的是两千多普通的州兵和部众,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没有抱任何希望。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斩首还是为奴? 出自睡泥部落的汉人马靖坐在头人岸浦身边,他已经尽力了,但岚州骑军委实太过厉害,既然不能从战场上把岸浦带回去,那只好跟他一起被俘虏了。汉人的军队,很少虐杀俘虏的,这一点他倒是很有信心。并没有像其它部众一样满怀恐惧,只是仰头看天。 大约是战场上倒闭了很多尸体的原因,天上好几十只秃鹰盘旋良久,转了几十圈,却顾忌着底下人类的弓箭厉害,不敢就这么扑下来啄食死人。 偶尔,一只真正的雄鹰从更远的天上经过,矫健的双翅张开,驾着凌烈的西风,在青蓝色的天空中滑行而去,一直飞越了高高的贺兰山巅,远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这满地死人的尸体,真正的雄鹰,是不屑于啄食的。只有鲜活的血肉,能配得上与雄鹰为食。 雪花飘飘,又是一年隆冬时节,岚州城中却不复去年那般窘迫局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牲畜繁衍,交足三成租子之后,岚州民户仍然可以过一个肥年。 去年此时,喝的是稀粥就野菜,现在家家都吃上白馒头,去年只有每逢节气才能分到一点点下水肥油之类的肉食,都是军士们宰杀羊口剩下来的零碎,今年入冬前各家都制备了大量的腌肉,三天两头打牙祭,个别讲究的民户又开始怀念吃野菜的日子,纷纷打算明年入冬前一定要多腌点咸菜,没办法,谁叫咱上半辈子养成了习惯,就好这一口。 去年衣衫褴褛,今年则大都有了崭新的衣服鞋帽,有些收成好,羊口肥的民户还花大价钱买了匠户营出产的毛衣套在身上。不过这样做的人绝对是少数,而且大都是军属,岚州的毛衣出场价卖十贯钱一件,毛裤也是十贯,物以稀为贵,运到南北各州府,草原部落,被达官贵人和富商地主抢购而空。岚州产品的质量和那些游牧部落做出来的毛织品差距太大,几乎是陶罐和瓷器的差别。在岚州工场中,粗短毛一概只纺成地毯,只有精选的细长羊毛才制成毛衣所需的毛线。随着岚州工场不断总结针法,熟练织工十天便能织好一件上好毛衣,一月即可织三件,可卖30贯钱,即使摊上收购羊毛的钱和前道选毛捻线的人工,人均创造的价值也大大超过种田的民户产出,委实让岚州官府大赚了一笔。 军士们除了自己有配发的毛衣之外,往往用年底领到的军饷给老婆孩子都买上一套。穿在身上暖洋洋的,省了不少柴火钱。根据岚州商队的说辞,在帐幕、屋舍内穿毛衣取暖,省下十年的柴火钱,足可以再买上两套毛衣。 岚州的军户日子又比民户好上两成,除了民户上缴的孝敬租子之外,军饷还比别镇更高。别看军士们在营伍里不起眼,出来可就是个人物,手上钱财多了,底下还管着几个人,不免有些不适应。亏得岚州官府及时开设各种讲习班,比如“实用记账法”,“如何管理萌户”,“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老爷”,“如何让别人由衷敬仰你”之内的成功学在这些军士暴发户当中大受欢迎。岚州军士可不比那些塞外蛮族,只知道打打杀杀,抢钱抢女人,三代出一个贵族的道理他们都懂,有个口号叫做“百年大计,从我做起”。反过来,军士们在营伍中也更加配合军令,现在都是老爷了嘛,再不开眼,上了军法那就惹人笑话。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敌人可以夺取你的生命,但夺取你最珍贵的荣誉的,只能是你自己。 百夫长以上军官的日子就更不得闲了,逢年过节人来客往免不了,虽然吴英雄严禁送礼,贪赃一文者亦以损害军人荣誉论处,革除军籍,但各十夫长小队的吃请是免不了的,百夫长都是底下十夫长推举的,现在眼高于顶不巩固桩脚,到了三年重新推举的时候,说不定就换了别人。再说,能在岚州军中混到十夫长,哪个不是凭勇力一路打上来的,个个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平日里军令森严没得情面可讲,这逢年过节的,正好联络联络感情。说实话,若不是岚州严禁送礼,百夫长们几乎要给十夫长好处了。 就是百夫长之间的走动也是不免的,漠北骠骑营现在已经有七八百人,进驻地斤泽的白羽营现在听说已经上千人了,现在岚州势力蒸蒸日上,各营扩充势在必行,按照校尉由百夫长推举的规矩,扩军时候老校尉升迁,校尉的位子还不是这些百夫长中间推举产生,到时候,人脉和能力,两者都很重要啊。 到了校尉这一层就要好很多,十几个校尉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过年的时候也就礼节性走访一下而已。从辛古、萧九、于伏仁轨到顾檀、郑宾,都属于吴英雄亲自拔擢的,各自营头平时都掌握得很牢,过年也就是随心犒劳麾下将士而已,像辛古这等喜欢热闹的,便大开宴席全营同乐,萧九这等喜欢清静的,便闭门谢客,反正底下军官都知晓他的习性。 吴英雄则更是容易对付,底下军官上门道贺的他笑脸相迎,不来的也记不住。这时代还没有领导每逢过年就下去送温暖的习惯,吴英雄自己也觉得这个年过得还凑和。别人都说吴英雄乃是天命所归,掌管岚州仅仅一年便百废俱兴,眼下单单岚州军民的生活水准,恐怕抵得上开元天宝年间。吴英雄却知道一方面是农牧并举,工商兼营的产业结构让每一个劳力都发挥了最大得作用。 第189章 生产 岚州的农耕并不是中原那样精耕细作到令人发指的农业模式,吴英雄认为那简直是对劳力的巨大浪费,民户们若不肯得闲,可以从事一些匠作营工场的外围工序。新到的民户也并不摊薄已经分给原有民户的大片田土,土地资源要素投入的比重上去以后,农业劳动力的边际效率比中原州府大大提高,岚州每个农业劳动力的生产率大大高出中原。有些人暗暗可惜地产不高,吴英雄却不以为意,平均地产值还是平均人产值哪个重要?对已经偏重工商业的岚州来说,当然是后者,岚州的农业已经是人均产出最低的产业部门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岚州目前民户当中几乎没有老人和小孩,全是成年的壮男健妇。这就是人口红利效应了,后世国朝初期三十年鼓励生育,其后三十年限制生育,结果在计划生育的头几十年内,整个社会中壮劳力比例极大,这人口红利便创造了全世界第一的高增长。只是福兮祸之所伏罢了。所以为长治久安计,岚州现下倒是要鼓励生育的。 为了解决岚州人口比例失调的问题,商队也兼职拐带人口。此时各地久经战乱,到处都是女多男少,这买卖倒也容易做。从西域诸国到内地州府,大姑娘小媳妇流水般的往城里送,都挂在匠作营毛纺工场底下。为防止她们远道吃亏,第一年算是州府的工奴,一年之后转成萌户,任凭军士和民户与其自相说和成亲。这一年的时间,足够这些聪明伶俐或愚笨老实的女人摸清岚州的规矩,决定终身大事的时候不至于再被两块白面馍馍给骗走。 党项三州先后送来了赎回铁鹞子贵族的民户和相应的粮草被褥,再加上外地买进的女工,岚州现在已经有四万民户。人口一多,城池和地势就显得局促。新来的民户一小半放入了匠作营的毛纺工场和瓷器工场里面。剩下的只靠在岚州外围建立定居点,开垦抛荒的田地,饲养牛羊。每个定居点由一个小队的岚州军士驻扎守护。好在今年接连对党项和漠北部落打了两场大胜仗,夏秋两季都没有任何部落敢到岚州的近郊打草谷,正因如此,新到的民户还收成了一茬夏麦。只是城外过冬,日子比城里更为艰难罢了。 不过,此刻岚州府衙后堂之中,吴英雄现在正坐立不安,不只是因为炭炉烧得太热还是焦急紧张,屋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他的额头却隐现汗珠。一个新来的仆妇匆匆进房来,问道:“夫人叫我来看看老爷有甚么需要伺候的?” 吴英雄将茶盏往桌上一顿,喝道:“我好好的要什么伺候,你赶紧去将夫人伺候好要紧!”将那仆妇赶回去过后,吴英雄不耐烦地灌了一口茶,忽然醒到:“她现在生孩子的时候,如何还有闲心叫人来伺候我?奇怪。” 后院一间洁净的室内,已经围绕着十好几个仆妇丫鬟,岚州主母黄雯十月怀胎,正在痛苦地分娩。周薇陪在她旁边,细心为她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低声安慰道:“不要着急,就快出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她微微皱眉,这分娩之事自己也从未经历过,却要按捺住同样焦急的心情来安抚黄雯。 黄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大概屋内太热,有些头晕,便忍着疼痛答道:“我还好,有些气闷而已。”周后柔声安慰,又亲自拿汗巾为她擦汗,她转头看见那个新来的仆妇怯生生地从屋外探过头来,挤在外围的一圈人群当中,却只手足无措的站着。轻轻按了按黄雯的手腕,示意产婆注意照料,便起身走到那仆妇面前,低声问道:“十娘,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去前厅呆着吗?” 那名唤十娘的仆妇颇有些委屈地道:“大人又让我回来照顾夫人。” 周薇便心头火起。这男人什么也不懂,接生的事情,两个产婆,几个丫鬟帮忙足够,派这么多人来堵在这里有用吗?低声喝道:“除了产婆和接生的丫鬟,其余的人全部都在屋外候着,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透点气。”她常年都住在后院,与黄雯姐妹相称,又有久居上位者的凤仪,管束其众仆妇丫鬟来,到比黄雯本人还要厉害。众仆妇都不敢与她强项,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有一人专门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偷眼去看周薇神情。 周薇却无暇再与这些人啰嗦,径自回到黄雯榻前,待屋内气息清新不少之后,方才轻声道:“我叫不相干的人都在外面候着,打开窗户透气,妹妹感觉好些了吗?” 黄雯微微点头道:“嗯,辛苦姐姐了。”忽然脸色一变,临产阵痛不已。 吴英雄在前厅早等得不耐烦,亲自跑到黄雯的产房之外等候,见众仆妇都等在外面,勃然作色道:“你等都候在门外做什么,还不进去帮忙?”众人面面相觑,吴英雄虽然贵为一州至尊,但平时却不管他们的,真正能让这些人难受的乃是后院的两位夫人,特别是那个周夫人。唯有新来的仆妇怯生生答道:“夫人说人多气闷,便让我等在房外等候召唤。” 闻听是夫人说言,吴英雄果然不再追究,只来回不停地在房门之外踱步等候。 这时代女子生产和后世大有不同,大概是因为害羞的缘故,再疼痛难忍都只是紧紧咬牙,并不会声嘶力竭地呼痛。所以产房之内静静无声,更加屋外的人忧心如焚。 忽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从房内传来,吴英雄心中大喜过望,刚刚推门进去,正在和丫鬟一起照料产妇的周薇便回过头来,斥道:“不是说没有召唤不要入内吗?外面的寒风吹到了孩子怎么办?”她连进来的人是谁也没看清楚,这话说得极快,随即又转身去照顾黄雯。见产婆已经把孩子擦拭干净,用锦缎包裹得严实,方才小心的抱到几乎虚脱的黄雯跟前让她看。 小孩子适才哭过几声之后,便安静地躺在襁褓之中,母亲挂满汗珠的脸上露出微笑,小心的逗了几下,小孩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睡着了,黄雯方才醒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时代重男轻女,她在岚州日久,眼见吴英雄麾下兵强将勇,势力日益扩张,莫说是他,就是底下那些大将,也都不是甘居人下的豪杰。若是吴英雄一直没有儿子继承基业,只怕这些部将们也要吴英雄再纳夫人,儒生们也要编排后宫专宠,非国家之幸的言语。 “是个千金,和妹妹一样秀美。”周薇答道,言语中带着喜意。她曾是一国之后,黄雯的心思如何不知,只是对此并不看重,若是深情之人,后宫粉黛三千,亦只专注一人。若是无情之辈,你为他生下再多儿女,也只能以泪洗面度日。君不见阿娇长门赋,道尽宫中妃嫔的悲哀,就连为皇帝生下的儿子,也被生生冤杀了。 “让我再看看,乖女儿,妈妈疼你哦。”黄雯心里虽有些微微失望,但转瞬间又被得到女儿的幸福感充满,“爸爸也一定会疼你的。”吴英雄的声音在周薇身后响起,简直将她吓了一跳。周薇转过神来,见吴英雄好似一直站在她身后,不禁寻思,这人走路不带动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第190章 继续 吴英雄抱起女儿,不断做着各种表情逗着,小孩先是闭着眼睛不理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他抱着小孩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望着满屋子里的女人。 周后也未曾经历过这场面,她姐姐诞下皇子的时候自有经验丰富的御医伺候,各样准备细致入微,哪能出现这种场面,以为吴英雄不知轻重弄疼了新生儿,瞪了他一眼,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轻轻摇着哄着,小孩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最后一个接生婆忍不住低声道:“小主人怕是饿了,想要吃奶。”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将小孩交给黄雯。 这时代的贵族家庭往往都请奶妈,但岚州这样的所在,委实没那么都讲究。仆妇丫鬟都是从赎回的汉民中挑选的,周后与黄雯久居深宫,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们操心,所以还得黄雯亲自给孩子喂奶。虽然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但这么多人当面,还是很有些羞涩。吴英雄这大男人在旁边,周后在旁也有些脸热,轻轻扯了一下吴英雄的衣袖,指指门外,吴英雄看小孩正趴在黄雯的怀里用力吮吸,小脸涨得红红的,与黄雯会心一笑,吩咐左右照顾好这母女二人,轻声走了出去。 萧九早已等在外面,见吴英雄出来便躬身道:“恭喜大人。”吴英雄微笑道谢,又问:“萧校尉,寻我何事?”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厅行去。 “蜀中二郎神教送来五百弟子,说是希望履行与先指挥使卫倜大人承诺,到我军中历练。”萧九沉声秉道。 “不错,这批人怎么样?”吴英雄一边听,一边看萧九的神色,毕竟他与二郎神教有些渊源,这批人的安置需要他的意见。 “都是身体健棒,脑子灵活的好汉子,可惜没见过刀兵,打上一两仗就是上好的军士。”萧九斟酌着词句,平心而论,他往日忠心全在后蜀孟氏,后蜀灭亡后,苦心孤诣想为后主保住一线血脉,可投了吴英雄之后,前路越来越宽。现在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对岚州的归属感,早已胜过故国之思。 吴英雄见他略微有些拘谨,心里已知了大概,沉吟道:“新晋军士当由老兵悉心指教,才更有可能活过最初几场恶战。这样吧。正好前两场大战,步军各营损耗颇大,便将这批蜀中子弟补充到各营历练。萧校尉你看如何?” 萧九面露喜色道:“正当如此,我这便安排。”说完正事,又像吴英雄禀报了蜀中二郎神教的近况。自张阿郎死后,王安便接了大祈伯之位,他秘密将二郎神教信众按照乡里组织起来,分设祭坛,每坛设祭酒一人,原本涣散不堪的二郎神教经此整顿,也有了几分起色。宋国在蜀中不断盘剥,蜀人日益困苦,巴蜀之地仿佛遍布干柴,而朝廷还在不断地在下面烘烤。蜀人怨声载道,只不过惧怕朝廷大兵军威,不敢反抗罢了。王安深信,这种局势持续下去,终有一日,只要振臂一呼,立刻成燎原之势。 萧九从吴英雄这里告辞回来,来到安置蜀中子弟的军营中,对带队的乐羊傅道:“恭喜各位,萧九未负所托,我蜀中子弟全部安置到各营中为见习军士。” 他话语中带着几分得意,岚州军士的地位之高,外人难以想象,现在草原战士,党项健儿,只有武艺超群,忠诚不二才能成为军士,其它的只能做萌户。岚州近年来招纳了数万民户,可直接在民户中吸纳的军士少之又少,唯一的例外是将参加过几场恶战的百多个民夫招纳为见习军士。可见此次蜀中子弟五百人全都能够添入军营,实在是吴英雄念了昔日蜀中之行的旧情。不过平心而论,这王安送来的五百子弟乃是从十几万信众中选拔出来的种子,预备着将来还要回去谋干大事的,所以个个素质都很出色,否则萧九也断不会在吴英雄哪儿将不合格的壮丁说成好汉。 可对刚刚来到岚州的蜀中诸人来说,完全体会不到萧九的心情,乐羊傅面无表情,犹疑片刻,慢吞吞地说道:“萧校尉,出发之前,王祈伯有嘱咐,我蜀中子弟最好在一起,不要分开来。”他顿了一顿,见萧九脸色微变,又解释道:“相互间有个照应。” 萧九抬眼看乐羊傅身后几名蜀人,皆是做点头状,看来王安事前确有交代。萧九心中暗暗埋怨王安看不清形势,既然要历练蜀中子弟,又怕自己吃了亏,这般小家子气如何谋干大事。退一步来说,人在屋檐下,真要谋算你等,就算独立一营,随便分派个必死之任,就将你这五百人报销得连渣都不剩。 眼见岚州豪杰辈出,蜀中义民的首领心胸度量却有如此,他心中只有暗暗叹了一口气,拍拍乐羊傅的肩膀道:“既然如此,我再秉过吴大人。”乐羊傅恭恭敬敬地谢了他,与一众蜀人在军营中皆席地而坐。 岚州军营极其整齐清洁,好些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百里之外的人大开眼界,乡绅地主的房舍,也不见这般精洁的净室,在岚州却是普通的营房而已。王祈伯事先有叮嘱,在营中须得安分守己,上阵当奋勇杀敌,自己这五百条汉子切切不可丢了数百万蜀人的脸面。所以一众汉子尽管对岚州军有十分的好奇,也都老老实实地安坐在萧九安排他们的营垒之中,除了上茅厕,竟连一个四处走动的都没有。惹得辎重营的百夫长都暗暗眼馋,岚州军最重军纪,这伙人还未开训就已然如此,只怕一经整训便可成一支精兵。 “什么?居然要单立一营?”吴英雄拧紧了眉头,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只是王安不想让蜀中子弟受老兵欺负而已。这是一个信号,蜀中和岚州,合作归合作,界限要划清。蜀人经历了太多外敌屠戮,根本不再相信外人了。虽然二郎教帮助岚州商队在蜀中收购和走私茶叶、蜀锦、马匹、盐巴、武器,但都只是合作而已,王安不想赶走了贪得无厌的宋人,又引来一股外来势力。 萧九有些紧张地看着吴英雄,神色有些尴尬。 第191章 考虑 吴英雄初起时有些恼怒,这可是直接的对他表明提防之意,就不能婉转一点吗?他知道萧九地位尴尬,先拍拍他肩膀以示宽慰,沉默着思考对策。蜀中富饶,这也造就了蜀人本分安乐的习性,但每逢天下纷纷攘攘,蜀中偏偏不得独善其身。但蜀人柔弱之中更有刚烈之行,元亡南宋,清灭大明,蜀人反抗最烈,刀兵之下几乎举省殉国,以致屡有湖广填四川之举。华夏几乎第三次被灭国的八年抗战,蜀中一省之地共抽三百万壮丁,竟占全国壮丁总数两成,自嘲曰内战外行,外战内行。 想到此处,吴英雄长叹一声,“也罢,就将这些蜀中子弟单立一营,号为锦城。从牙军营和锦帆营中选出五十个老兵先整训起来吧。照老规矩,比武定十夫长,百夫长以上皆推举,校尉也让他们自己推举。” 萧九脸色一喜,想不到吴英雄居然完全答应了王安的条件,随即又一暗,吴英雄完全放手听凭锦城营自选军官,竟连暗示也没有,代表他放弃了将这支营伍纳入岚州嫡系的打算。萧九心中不免为这些蜀中汉子可惜。 “请问大人,应该如何整训?”为防止不能完全领会吴英雄的意图,萧九又问道。岚州步军现在有弓弩营、刀盾营、长矛营、辎重营、陌刀营,各营练法皆有不同。这锦城营既然是旁系军队,那如何操练便有考究,总不能猫教老虎,反害自身。吴英雄虽然不提,身为蜀人的萧九却要避嫌。 “蜀中多山地,利弓弩,就按照弓弩营先练着,连弩车也可以给他们两辆。”吴英雄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这批人是王安预备将来起事的军官种子,十夫长以上军官愿意到牙军营来学军略的,听凭自愿。” 萧九不禁大喜,没想到吴英雄竟然毫无藏私之意,还对他们开放了牙军营的军略讲习,正待为这些蜀中子弟谢过,听吴英雄又道:“光有弓弩不利近战,每个百人队再挑选三十名精锐习练刀盾短戟。”说完拍着萧九的肩膀道:“兄弟可以托生死,萧兄不必因为自己是蜀人而避嫌,军器教官,都尽可能选好的给他们配置,锦城营粮饷衣物等补给与我岚州各营一视同仁。” 见他如此,饶是萧九这般饱经沧桑的人物也不禁心折感慨,道谢的话反而说不出口,反正此身与岚州已成一体,问心无愧。 他是辎重营校尉,办起事来自然利落无比,不到半日,便从库房中搬出五百人所需的军袍、盔甲、横刀、大盾、弓弩、箭矢、被褥,岚州军士特有的毛衣也一人一套,只等锦城营自己学会照料马匹,还要配发下去五十辆辎重马车,两辆连弩车。 众蜀中子弟宛如一夜暴富一般,俱都欢欣鼓舞不已,萧九虽未将吴英雄意思转告乐羊傅等人,这些领头也不是傻子,自己要单立一营,人家却视若己出,并无歧视。于是锦城营上下都暗暗憋了一口气,定要在战技功勋上与岚州的各老营一较高下,万万不能惹人耻笑。 蜀中锦城营安顿下来,自有牙军、锦帆两营战技精熟的老兵前来督促教导各种武艺阵法,每日上午天色未明,锦城营便须起床早餐,整理内务,然后绕着岚州城跑圈,四十里的拉练算是活动开身体,稍作放松后,由牙军营的军官过来教诵军规,午饭过后稍事休息,练习开弓射箭、驾驭马车、列队行进等战技,一直到晚间。岚州各营都听说了这支以新兵而单立的锦城营,军中的资历莫不是一把汗水一把血水的打出来的,各老营皆对锦城营分外不屑和鄙夷,调来训练调教锦城营的教官们也多少受些影响,格外严厉。 亏得这些蜀中子弟吃劳耐苦,居然生生忍受下来,体力战技也与日俱增。至于实际的战力,那就只有拉上战场才能见分晓了。锦城营的十夫长、百夫长产生也颇有意思,原来岚州盛行不衰的比武夺官在这群人当中难以推行,他们你谦我让一番之后,居然按照年齿排出了十夫长,原先蜀中时便已得仁祭酒等教职的任了百夫长,而忠心执行王安嘱托的乐羊傅则被推举为校尉。就连吴英雄看了这份报上来的军官名单都苦笑不已,就这武力水准,老营随便拉一个悍卒十夫长追着砍锦城营全部军官。 当年立下比武夺十夫长之制乃是有考虑的,冷兵器时代,任你千变万化,在散兵战中,军士个人的勇力绝对是决定胜败的因素,以勇力夺十夫长,一是倡导尚武之风,二是围绕勇力过人的十夫长建立小团队战术。 锦城营众人何尝不知他们无意中已惹了众怒,蜀人脾性圆通和善,不少锦城营军士也和别营军士交好,渐渐知道了自己这般独立一营的不妥之处,无奈已经骑虎难下,唯有勉力训练,希图在战力上不要再给蜀中父老丢脸则好。压力最大的是营中百夫长和十夫长,岚州军袍皆有不同军阶纹饰,同是胸前标着白狼头图样的十夫长走在大街上,别家尽是孔武有力,眼神咄咄逼人的彪悍军卒,锦城营这边却是和善大叔。岚州城中同级军官比武较劲乃是家常便饭,锦城营十夫长唯有尽量少出营门,就连一些必要之物,也委托军士代为采买,这日子过得当真有苦难言,唯有将每月所得军饷尽量分给底下军士,一营之中倒也其乐融融。 军营生活,初起时度日如年,一切转入正轨之后,又觉度年如日。弹指间蜡月已过,积雪渐薄,岚州盛行一年一度的大比便在州城外一块空旷地上举行。 这块地方本是农田,但冬季万物凋敝,恰是一块上好的演武场,匠作营早在空地北面搭好点将台,用白灰划线,分好各营驻扎的地方,又在场中画出比试骑术、射术、短兵、长兵、行军、握槊等诸项战技,其中最让普通士卒心热的,乃是挑战十夫长的擂台战,十夫长每天需接本营或外营普通士卒挑战,上下午各一次,胜出者即可取代十夫长之位。即便不能胜出,校尉也会根据军士的战技,考虑是否提升他的军饷。岚州军的军饷只和本事挂钩,哪怕你寸功未立,只要本事高,军饷就高。至于战功,则是战后即用犒赏兑现,战功大者威望也大,也更有可能被推举。 吴英雄微笑着看下面军士们在演武场上争先恐后。校尉米荻与他的对手适才骑马都奔射三发三中。他现在和一个军士正在逐次向后退发箭。所有军士开始时均是六十步外骑马奔射箭靶,他二人皆是三发三中,后来退到七十步步,八十步外,一百步外,都是一样。米荻的射术冠绝全军,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与他在骑射上较上劲的,心中一急,径自将马圈到一百二十步外,三箭连发,均中靶心,场外围观的军士和民户都大声喝彩起来。 演武场地外缘,锦帆营三百军士和锦城营三百军士正全身披挂重甲,肩扛行军包裹和兵刃箭矢等物,开始从起点线小跑前进。铿锵铿锵的甲片声音颇为整齐,只是被场边观众的阵阵彩声所盖过。对于风头抢不过正在比试骑射的二人,这些参加行军比赛的军士丝毫不以为意,四十里的负重行军长着呢,哪有力气计较这些。 第192章 喝彩 这时代没有什么娱乐,岚州军大比对全城百姓来说,就是难得大开眼界的机会。吴英雄也允许全城百姓,甚至匠作营奴隶,在各自的区域内观看大比武。这也是彰显岚州军威的良机。民户们平日里受军士管束,多少有些怨气,今日看了比武,晓得人家也是凭本事吃饭,至少由这些煞神保着,外无蛮人贼寇掳掠,内无泼皮无赖骚扰,日子比早先的边郡州府好过何止一倍。 今日风和日丽,不仅城中民户的七八成,许多郊外定居点里的民户也来观看,加上各营不当值的军士,整个场地外围足有三四万人,喝彩之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不少商家趁机在场地内兜售各色小食,所获颇丰。 “莫看米校尉貌不惊人,乃是我岚州军骑射第一个高手。”吴英雄低声向身旁观战的黄雯和周后解释。黄雯月子刚满,吴英雄便怜惜她在屋内憋闷日久,趁着这日天气转暖,便携她一起观看军士大比。此刻她全身裹在厚厚的熊皮裘袍之内,更显得身躯娇小,惹人怜爱。 “府中好几个丫鬟都看上了他,哪里又貌不惊人了。”黄雯撇撇嘴,笑道。米荻乃是吐浑军中西域胡人和汉人的混种,相貌既不失汉人的温厚,又有西域人的俊朗,在岚州城中颇受欢迎。唯一的缺憾便是,他身材比较矮小,五尺有余,六尺不足,与一般宋人相似。也正因为如此,米荻一旦骑上高头大马,便立刻弥补了这一遗憾,人高全看腿长,接上四条马腿,简直就是高大英俊的白马王子。恰好,米荻骑的也是一匹白马。看着身旁黄雯和周后颇有些欣赏地望着场中得意扬扬的米荻,吴英雄唯有腹诽。 此时全场观众也都注意到这场将遇良才的比斗,十停当中到有五停在观看米荻和那军士比试骑射。那人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圈马跑了小半个圈子,在箭靶一百三十步之外转身开弓,一个回头望月,箭支直入靶心。马匹跑过,他有圈马回来,这次没有过多炫耀,只将两只箭同时夹在指缝之间,第一支箭射出后几乎间不容发的又射了一支,两箭似乎连着扎入靶心。连珠箭,全场顿时掀起雷鸣般的欢呼,看到如此精彩的骑射,众人都叹当真不虚此行。 “妹妹你看,那军士似乎比米校尉还要英俊呢!”周后也不管吴英雄不爽,拉着黄雯指着那刚刚使出连珠箭绝技的军士。她在岚州呆的时日久了,耳濡目染,渐渐也就跟着接受了一些尚武之风,不单单能品评诗词歌赋,也能欣赏健儿风采了。点将台上坐着各校尉的眷属,包括左军统御辛古夫人朱惠兰,白羽营校尉于伏仁轨夫人欧阳氏等妇人,都对着场中指指点点,嬉笑打闹,也是唐风遗存。 米荻一见风头被人盖过,更加不忿,干脆将马盘到一百五十步之外。这时代一百五十步对骑射来说已是异常困难,饶是这样,这米荻还出人意表的在马上表演起诸如镫里藏身之类的花哨动作,惹得点将台上诸多夫人都为他尖叫欢呼,看的吴英雄心中暗叹,这个人还真是爱现啊,若是在战场上,这般做作早被射死、刺死、摔死无数回了。 可惜米荻只听到四面彩声如潮,听不到吴英雄心里颇有些恶毒的批评,他身上胡人爱现的血液简直都要沸腾了,眼看马匹快要经过箭靶之前,他突然从马上站起身来,就这么站在马上,用连珠箭的手法,随着嘣、嘣、嘣几乎三声连成一气的弓弦声响,箭如流星赶月一般射入一百五十步外的箭靶正中,当真神乎其技。 四面的观众一时之间都有些被镇住了,整个场地刹那间几乎静了一静,旋即又暴发出旋风一般的欢呼声,久久不歇,那名与米荻对战的军士似乎也有些气沮,将马圈到一百五十步外,也是连发三箭,他不敢托大,这三箭都是端坐在马上施发的。前两箭都稳稳地正中靶心。大约稍有些紧张的缘故,又或是恰好遇着一阵疾风,第三箭竟擦着箭靶的边缘飞了出去。眼看这军士有些沮丧的挂上骑弓,全场观众似乎同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为他惋惜,毕竟,他的射术之精是极其罕见的。随后,满场又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声,就连吴英雄也脸带笑意的大力鼓掌,转头对黄雯道:“这个白羽营的马靖刚才枪术惜败给了辛古,乃是难得的人才。” 黄雯点头称是,又指着一直全副披挂在场地边缘奔跑的锦帆营与锦城营军士道:“夫君,这些将士负重奔跑如此辛劳,真有必要吗?” 吴英雄点点头,笑道:“莫看负重行军不起眼,打起仗来,比什么战技都要管用。大军作战,极少情形是一两个回合便分出胜负来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军士们被指挥调度着来回奔波,能不能有体力挺到最后关头,乃是制胜的关键。至不济,跑得快比跑得慢的,活下来的机会也要多一些。”他回答虽然郑重,最后一句却带着诙谐之意,惹得身旁的人都掩口轻笑。吴英雄望着场地上那正在跑着的两支队伍,脸色却不免凝重起来。 刚刚成军三月的锦城营,居然把吴英雄本人创立的老营锦帆营拉下半圈的距离。寒冬未去,两边的军士身上汗水蒸腾,锦城营军士跑动着整齐的步伐,甲页和兵刃发出颇有韵律的铿锵之声,重新吸引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民户们倒还看不出什么,数千围观的军士可知道这负重行军的厉害,哪个军士不是被这法子操练得生不如死过来的,眼下锦城营的表演大大超出了众军士的意料,不少江南从军的老兵不免感到面目无光。 想不到,这无心插柳的锦城营,竟然成了我岚州军池子里的一条鳗鱼啊。吴英雄低声喃喃念道。 第193章 欢呼 演武场中还在热闹地进行着各项比试,除了军士之外,岚州官府还在场地一角开设了专供玩乐的射银锭,刺圆圈等游戏项目。只需要一个铜钱便可玩一次。射银锭用麻绳将一块块重约五两的银锭吊在树上,民户百步之外,军士百五十步外开弓,若能将其射下,这块银锭便归其所有。这时恰值西风未尽,东风欲起,微风习习而多变,将挂在树上的银锭也吹得东摇西晃,麻绳仅细细一线,要将之射中委实不容易。不过射三箭只需一文铜钱,射下来便可得到五两银子,愿意尝试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刺圆圈乃是参赛人双手握着长槊立于圈内,离他二尺外系上一条绳子,高低可变,一个圆圈飞快的从绳子上拉过去,这人如果连续三次都能用步槊刺中那小小的圆圈,便可得一两银子。岚州今年从商队和工场中赚取了不少钱财,也趁着大比的机会,还利于民,同时激发尚武之风。 射银锭的现场,十夫长段百里正得意洋洋的将一块银子揣进怀里,他娘子呼延妫笑眯眯的依偎在他身侧。忽然,她脸色变得煞白,轻声向段百里耳语数句,快步走向场地外围,小心观察身后丈夫并未跟来后,来到一处树荫底下。这里离演武场已有一段距离,人烟稀少,有一个面目猥琐的汉子正在那里等她,笑道:“还是和从前那样,要等许久。”一边凑上身来,要将她揽到怀中,一双粗手上下揉捏,呼延妫反抗不及,被他抱住,挣扎不止,许久未曾有过的屈辱感觉都涌上来。虽然近处就有民户和军士来回走动,但她碍于颜面不敢呼救。旁人只当这两人亲热而已,远处演武场上的欢呼和鼓掌声仍然如潮水一般起伏。 锦帆营最终还是以半刻钟之差败给了锦城营,四十里不是短距离。场外的观看的民户不懂得这么枯燥的行军比试的厉害,而军士则对锦城营有一种排斥的心态,是以比试虽然结束,却并无彩声。两营军士们都按照条例要求,不敢径自坐在地上休息,也不能喝水,而是缓缓在场内空地上走动,回复体力。 吴英雄皱着眉头看着这最为寂寥的冠军,挥手叫来亲卫况有后,吩咐道:“将我的铁兜鏊取来。” 身为岚州团练使,吴英雄共有四副铠甲,一副皮革软铠,一副全身铁铠,一副重骑兵铠甲,一副轻骑兵铠甲,两个头盔,一个是中原比较常见的铁兜鏊,没有面罩,乃是平常出席各种仪式所戴,另一个则是上阵所用,按照他的颅型特制的铁盔,前面有面罩,只露出弧形的眼窗,头盔后面延伸往下保护住脖后,前面还挂着一片鳞甲遮住咽喉要害,铁盔与内层之间隔着分散重打击力的木制框架,最里层衬了丝绸木绵。戴着这铁盔,既舒适又安全。除非被流矢射入眼窗或者近处刺穿咽喉鳞甲,便没有性命之忧。吴英雄已经命匠户营试制专供百夫长以上军官穿用的复合铠甲,并且希望能够将铠甲制造尽量标准化、规模化,争取让所有军士都得到最好的防护。除了自暴自弃者,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大人,铁兜鏊取来了。是否要兄弟们下去警戒?”况有后恭敬地将铁盔递上来,他以为团练使要向演武场上的军民讲话,或是起身到演武场里示以亲厚了。吴英雄对这些亲卫极好,除了让各部智将悍卒前来教导军略武艺外,还常常以身作则教导为将之道,所以这些亲卫也多少知道什么样的场合大人可能会有些什么样的举动。 吴英雄微笑着摇摇头,取过铁盔,闻了闻里面的味道,还好,不是很汗臭,便将兜鏊倒过来,将面前酒壶中的酒倾倒入内。他这里陪着两位夫人,酒亦少喝,但铁兜鏊内里甚大,一壶酒倒完之后仅仅盖了一个底儿,吴英雄皱眉忖道,我的头颅竟然这么大么?抬手又将原本放置在辛古面前的一壶酒拿来往兜鏊里倒去,共注入四壶美酒,方才将一个兜鏊装满。此时点将台上的萧九、蔡斯,连同众位校尉军官眷属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指挥使是何用意。 吴英雄将这酒香四溢的兜鏊交给况有后,环视众人,方才指着场中的锦城营,笑道:“这营新兵成军不足三月,便能赢了锦帆,吾便以金盔置酒,为吾壮士做酒具,赏之。”挥手让况有后送下去。 况有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装满美酒的兜鏊,快步走下点将台,这美酒虽不是赏给他的,但他自己心中也满怀激动,与有荣焉。点将台上众人都欢喜赞叹,主帅金盔盛酒以觞将士,乃是豪迈之举。左军统御萧九望着那群被满场观众刻意无视的冠军,眼中有些感动,端起一杯酒送入喉中,一线暖意直入肺腑。 况有后将赐酒交给在场中缓缓放松休整的锦城营士卒后,军士们开始还不明所以,况有后便费唇舌给他们解释了一番,锦城营将士无不大为感动,纷纷对着点将台躬身行以军礼,三呼万岁,惹得旁边的军士民户也纷纷过来询问,听闻指挥使亲自以铁盔置酒以赏锦城后,无不大为艳羡,这消息传播开去,满场观众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渐渐的,有人开始对着锦城营欢呼鼓掌,彩声越来越大,直到此时,这些在岚州过得战战兢兢的军士,方才感受到毫无保留的接纳和热情。 吴英雄面带微笑地看着场中翻腾的情形,拉起黄雯一同站起身来,向军士民众挥手致意,黄雯有些羞意,脸色微红,不敢往台下观众看去,只侧过脸以美眸望着夫君。这时,台下爆发出了更大的欢呼之声,以原吐浑军编成的几个骑营数千军士都开始朝着主母欢呼,声音一浪接着一浪。黄雯乃是汉家女子,做梦也未曾料到过这般场面,颇有些忐忑。吴英雄见她有些不安,便侧头附耳轻声道:“这些土浑子都奉你为主母呢,不妨向他们挥挥手,以安将士之心。”黄雯无法,只带着笑容,向台下欢呼将士挥手致意。激起更大的欢呼之声,直入九霄。最后,吴英雄邀台上众校尉,黄雯邀众夫人,一起立于台上,接受数万军民欢呼致意。这场因为金盔置酒而引起的欢呼喝彩,到了后来,竟然使点将台上台下之人都有些沉迷其中,不觉已醉。 “兄弟,他们为什么朝着台上欢呼啊?”刚刚比试过握槊的两个军士互相问道。 “不知道,难得放开嗓子喊上几回,一起吧。” “好!”两个粗狂的声音加入了欢呼的大合唱中。 第194章 身份 吴英雄与黄雯再三致意,场中的军士和民户方才消停下来,仍旧其乐融融地进行着各项比试。正在这时,有一民户大受场中气氛感染,忽然想向岚州之主倾吐一番久矣憋闷在心中的块垒,便企图从点将台侧面上去晋见吴英雄。他被亲卫拦在台下,便大声嚷嚷道:“我乃丰州梁左丘,有大事面见团练使大人!”这士子声量颇高,一时间台上众人竟皆注目与他,吴英雄便让亲卫带他上来问话。 亲卫将梁左丘带上后,先有蔡斯盘问情况,此人乃是丰州士子,年前被党项人掳掠而去,又被换回岚州,现在一名横阵营军士底下为萌户,匠作营毛纺工场中为捻线劳作。 吴英雄沉声问道:“梁左丘,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梁左丘掸掸衣衫,躬身道:“吴大人,吾观岚州上下一心,军民奋起,大事亦有可为,但有一点,实在有违常理。愿为大人谏之。”他眼神灼灼地望着吴英雄,毫不客气,凛然生威。旁观的校尉军士都是心中暗道,好一个大胆的书生。 “你且说来。” “常言道,士为国之宝,儒为席上珍。左丘不才,开宝六年进士及第,去官归乡,为贼寇所掠,流落至此。”他不欲被吴英雄等人看轻,一开口便道明自己身份。此言一出,点将台上众人皆是大惊。自唐代以来,进士虽然不像宋代那样大富大贵,但在普通百姓心目当中已经确立了极其难考的形象,特别是宋太宗没有扩招以前,全国士子云集京城,一科进士平常不过十数人,少则数人,多不过二三十人。能够考中进士,无不是皓首穷经,脑门发亮者,这梁左丘看样子不过三十许,没想竟是一名进士。 “既然开宝六年进士及第,为何不做大宋的官儿?”吴英雄颇有些诧异的问道,宋代公务员的待遇乃是高薪养贪,只要你不谋反,生命绝对有保障。虽然太祖年间的进士大都只做了些小官,不像太宗以后,新科进士一下子便是高品大员,这梁左丘弃官归里,也太诡异了。 梁左丘苦笑道:“彼以国士待吾,自当以国士报之。”他话中未尽之意,开宝六年科场弊案,未中进士的士子击鼓告御状,宋太祖赵匡胤亲自开殿试之先河,录取进士26人。这梁左丘正是先前未被徇私舞弊的主考官录取,经过殿试被太祖亲自录取的进士,得了一个礼部的小官儿。 两年之后,赵光义弑兄夺位,虽然有赵普金匮之盟说法遮掩,这些礼部官员却是明白人,因为皇帝继位并非心血来潮之举,谁有希望,谁无希望,大都会从一些礼制上的细微安排上看得出来。对熟读经史,又供职于礼部的梁左丘来说,无论赵光义如何掩饰,原本继承大位的人都不该是赵光义,乃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情。梁氏在丰州耕读传家,以忠义自许,这梁左丘更脾气固执,既然赵光义得位不正,他觉得如果继续厚颜吃朝廷俸禄,便是负了太祖的知遇之恩,于是弃官归里,未过多久,便被党项人掳掠而去。吴英雄见他只是苦笑,想必有难言之隐,既然人家不愿说,他也不再追问梁左丘到底为何弃官不做,只沉声道:“敢问梁先生有何事教吾?”挥手让仆妇给梁左丘搬过来一张凳子。 梁左丘毫不客气地坐下以后,拱手道:“吴大人,岚州地狭民寡,而处四战之地,大人欲使民尚武,尊崇武人,原是不错。但不可舍本逐末,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不在武力而在文化。如今岚州虽有军民数万,竟无乡学私塾一间,虽有儒士文人,屈身萌户贱籍,奉养赳赳武夫。长此以往,岚州数万军民,必将只知有军法,而不识伦理。唯力是视,而罔顾礼法。狄夷与华夏之别,不在血统,而在道德礼仪,文物教化。大人乃天下英雄,江南为臣时亦有文章传于天下,忍看此数万子民,出华夏而入狄夷乎?将军单以刑赏教化百姓,乃是秦时成法,岂不知秦亦二世而亡耶?” 他这话恰好说中吴英雄的一块心病,岚州如今胡族众多,诸般制度迥异中原,长此以往,恐怕岚州之人,如同胡化的燕云十六州一般,将不能见容于中原。不过他也知道梁左丘说这么一大堆危言耸听,必然有后招,便脸色平和地拱手道:“先生既然洞若观火,可有妥善之法?” 梁左丘见他毫不推搪,承认岚州现行的制度下蕴藏的危机,心中也暗暗叹服此人的笃定,正色道:“吾有三策,其一开乡校,教史书文字,广传我中华文化。其二尊崇文士,使其得脱萌户贱籍,自立门户。其三,不因言罪人,凡事当以理服人,不可唯力是视。”他胸怀坦荡,毫不客气地和吴英雄对视。 其时乃是五代末年,除了异军突起大力优裕儒生的汴梁和金陵,各地都是重武轻文,梁左丘虽然贵为进士,这番话实在是大大触怒了吴英雄左右校尉军士,都恶狠狠地盯着他,只要吴英雄一声令下,便将这不识好歹的书生拖下去。 “先生,你看我岚州之民,比之中原州府,谁更富庶?我岚州之军,比之中原,谁更雄壮?我岚州之官,比之中原,谁更清廉?”吴英雄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道。 梁左丘脸色难看,他没想到吴英雄竟然直接反诘他的话语,但他素来不做昧心之语,点头道:“岚州士民富庶,可比开元天宝年间,军威雄壮胜过禁军,官吏廉洁奉公,未曾听闻有贪墨之举。” 吴英雄缓缓点头道:“先生能秉公而论,乃正直之士。便请先生代为聘请教习十人,开设乡校,教我军士百姓识文字,晓诗书,传我华夏文华。这乡校之事,烦劳先生一力操持吧。”说完起身拱手相拜。 梁左丘听闻他献上三策,吴英雄只取一策,最重要的为读书人脱却萌户贱籍的建议却被置若罔闻,不禁大急,侧身避过吴英雄见礼后,又道:“大人从善如流,为何非要折辱文士,使其屈身武夫之下?” 吴英雄起身后,正色道:“周礼有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敢问哪六艺?” 梁左丘听他发问,愣了一愣,脱口答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这话出自《周礼?保氏》,乃是儒生必须牢记的经典章句,说明了一个古代士人必须掌握的六种技艺。 吴英雄见他入彀,脸色放松,笑道:“乐之道,秦汉以降,早已失传,如斯憾事。数之道牵涉天道渺茫,幽穷难明,放眼世间习者寥寥。德便不再多言。礼与书,先生贵为进士,想必谙熟。射、御二艺,试问当今之文士,几人能够?” 梁左丘不虞他竟然扯上了先秦的君子六艺,意思是说,现在的士人,既然达不到先秦的水准,那就不要再谈什么特权了。 “岂有此理。”他倔性上来,也不管吴英雄乃是节镇之尊,一拂衣袖,气哼哼道。 “先生莫怪,军士们为国扞边,洒血断头。诗云,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使其地位尊崇,也是顺天道人情而行。文士若是不习御射二艺,自保尚且不能,如何能够堪称国士?如何能厚颜食用民脂民膏?” 吴英雄这番话,若是落到中原久不经战事的饱学宿儒耳里,定要面红耳赤地引经据典和他争论一番。但这梁左丘生于边关,长于乱世,又曾被胡人掳掠出塞过,自然晓得这武艺的重要。他沉思半晌,问道:“术业有专攻,文武之道,俱都博大精深,吴大人莫不是想让文士们都与大人手下的健儿这般勇猛吧?” 第195章 特权 吴英雄倒听得乐了,倘若中国的文士都如岚州的军士这般彪悍敢战,漠北蛮族的屁股估计都要被射烂了。在文官都要想方设法挂着武衔来荣耀自身的汉朝,哪怕天下大乱,北方一隅的割据势力也照样把塞外蛮人打得满地找牙。后世中国衰弱,其实大部分都是自身原因所致,说什么契丹、党项都是封建化了的游牧民族,有领土意识不易对付那是纯粹扯淡。等到辽国被金国一通乱拳打死的时候,又跳出来说女真族未脱野蛮习气,搞定了渐渐不够野蛮的契丹族。那倒底是半文明半野蛮厉害些,还是纯野蛮厉害些?失败了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不是蠢蛋,就是懦夫。 “文武并重,并不是文武兼通。这样吧,只要百步之外连发十箭,分走上中下三条轨迹,七发射中箭靶,便算射术合格,古代重车,当今重骑,不管是车是骑,能够御马日行150里,便算御术合格。至于书、礼二艺,可由先生暂且为我掌管铨选士人。”吴英雄快速的说出自己的条件。周围的校尉无不互相使着眼色,指挥使就是指挥使啊,就这射术水准,参加弓弩营都可以了。 梁左丘凝神思忖片刻,沉声道:“大人好算计,假使天下读书人都以此为晋身之资,以中国之大,读书人之众,举国凭空增加弓箭手当以百万计,又能骑善御,蛮人贼寇,在中原寸步难以横行。” 吴英雄笑道:“虽然有些为难士子,但这是利国利民之举。” 梁左丘点头道:“既然如此,左丘当成人之美,请将军借我弓箭,此后晋身文士,考校射御二艺,请从左丘始。”这时代的士人大都偏处一隅领悟经典,每个人境界不同,有人愿为“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有人却追求救世济民的政治理想,而梁左丘恰是后者。他长于乱世,虽然是儒生,却非常认可全民武装的重要性,既然是岚州公开拔擢的第一个文士,便决心以身作则,考校射御二艺。恰好他长在战乱频繁的丰州边塞,这两项技艺都是保全性命的本钱,按照吴英雄所说的标准,倒是可以勉强一试。 吴英雄见他如此知情晓事,大喜过望,道:“先生如此助我,德当亲自送先生上场。”说完便站起身来,送梁左丘到演武场里的射箭场。众军士民户大都是认得吴英雄的,一见他入场,以为吴英雄要亲自献艺,纷纷都大声喝彩起来。 吴英雄见微微一笑,心道我这是作法自毙,只得取过亲卫递上来的铁胎反曲弓,搭上雁翎箭,拉满弓,嗖的一声,箭如流星般稳稳扎在了百步之外的靶心。他这一箭没有特别之处,举重若轻,行若无事的便射中了红心,对于久居上位的将军来说,也属难得。吴英雄不便喧宾夺主,举手谢过军士们的欢呼之后,将弓箭递给梁左丘道:“这弓箭吾为先生试过了,弓正弦稳,尚可一用。” 让文士考校射艺,便如赵匡胤让进士摔跤夺状元一样,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羞辱。吴英雄亲自试弓递箭,大大保全了梁左丘的面子,他心中有些感激的接过弓箭,屏气静心,运劲开弓,叭的一箭出去,也是稳稳中靶。因为要求连射,梁左丘也不多休息,径自又搭弦开弓,大概估算了一番,把箭斜指天上,两指一放,箭矢飞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仍旧射在了箭靶上。周围的军士都大声喝起彩来。接着下来一箭,梁左丘将箭射出一条更高的抛物线,仍然射中箭靶。如此这般连射了十箭,九中箭靶。 旁边的军民见他文质彬彬,却未曾想身怀上佳箭法,都冲天叫起好来。起先对他颇有不满的岚州诸校尉也颇为服气。梁左丘笑吟吟地将弓箭还给吴英雄,问道:“不知考校御艺的路线如何?” 吴英雄拍拍他肩膀,大笑道:“明日吾陪梁先生策马出游,至黄河而返,若是先生一路都能策马骑行,便算是通过了。”梁左丘也是性情直爽之人,知道这是吴英雄示以亲厚,躬身谢过。 正在众人要转身回到点将台上时,忽然演武场外侧有人尖叫数声,接着,忽然一声发喊“杀人了!”惊得旁边中民户俱都惊慌不已,若不是场外有众多军士,努力弹压,只怕当场便要拥挤踩踏起来。 这大好日子居然出了这等事情,吴英雄脸色微沉,对蔡斯、梁左丘等道:“既然碰上了,我等且去看看到底何事?” 国人爱看热闹的天性千年不变,吴英雄率亲卫分开闹嚷嚷的人群,来到一株大树下面,只见一名衣衫不整地女子正瘫在地上嘤嘤哭泣,面前一条军汉持刀而立,刀锋下垂,点点鲜血滴在地上。旁边一个民户打扮,面目猥琐的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衣襟都被血浸透,一个郎中正在为他包扎。 岚州衙门胥吏几乎全部在演武场周围维持秩序,闻听此间出了命案,捕头汪德贵迅速带着手下捕役赶到了现场。当场向在场众人问明了案情。 行凶者段百里之妻室呼延妫被契丹兵劫掠到朔州,被安置在专门供契丹军糟蹋妇女的洗衣院中,这受伤者西门青随着主子也光顾过一次。其后两人皆被岚州赎回,呼延妫嫁与军士段百里为妻。不意西门青以宣扬她昔日在洗衣院中为娼之事要挟,时时纠缠,欲**呼延妫,今日观看演武时两人又撞见,呼延妫受其胁迫,与其在演武场旁边大树下相见。段百里在演武场中久候妻室呼延妫不至,遂来寻找,却见一男正拉着妻子便欲行奸,段百里怒从心起,抽出护身横刀,一刀下去,将这西门青重伤,血流不止,眼看性命难保。 在场众军民都议论纷纷,有大为解气高呼杀得好的,也有气愤填膺指责段百里暴起行凶的,更有口中不干不净责骂呼延妫不守妇道的,莫衷一是。 岚州行的是军官兼理民政的制度,这段百里乃是横阵营军士,护民使佟留福当即向吴英雄指控他行凶重伤民户,要将州府捕快将其看押起来,按律量刑。 闻讯赶到的横阵营校尉石元光却不干了,俗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婶可忍叔不可忍。这石元光脑子灵活,知道不可明摆着干犯律例,便向吴英雄秉道:“大人明鉴,吾看这呼延氏颈项间瘢痕犹在,显见那西门青**不遂,正待行凶杀人,这段百里及时赶到,只需慢了一步,只怕倒毙当场的,便是这女子了。其时缓不济急,只有手起刀落,让这奸人无力为恶,一时下手重了点,却也无法可想。”他一口将西门青的**咬定为行凶,在律例上边大有商榷,如是**未遂,那苦主错手杀人便嫌稍重,少不得要受刑律责罚,如西门青正在行凶乃至杀人,那为救人而取其性命也是寻常,现代所谓“正当防卫”者也。 佟留福听他振振有词,反问道:“这妇人有把柄在其手上,西门青既然已经耐着性子纠缠许久,怎会今日突起杀心?” 石元光微微一笑,答道:“佟护民使又不是这西门青,怎知他今日未其杀心?” 佟留福怒道:“石校尉亦不是此人,怎知其起了杀心?” 石元光脸色一凛,道:“那呼延氏颈上掐出的红斑便是证据!” 这是旁边正在接受郎中治疗的西门青有气无力地喊道:“大人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想杀人!” 第196章 清楚 石元光却不屑地笑道:“州府大牢里的凶徒,有几个不喊冤的?” 这石元光与佟留福在吴英雄面前相持不下,围观的军民越来越多。事已至此,吴英雄却再也不便将这干人犯带回府衙再行审讯,那样不管审出什么结果,偏袒了段百里,有失民心,偏袒了西门青,更失军心。想到此处,吴英雄转头看向进士梁左丘,只见他也是一脸苦笑。国法固然可畏,要知道这军士常年在外征战,家眷独守空房,若是心忧后院起火,这仗也不用打了。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西门青当时是否有杀人之意,大家都不知道,现在他本人也无法辩白。”吴英雄暗暗好笑,明明是审段百里杀人,怎么变成西门青杀人了,这石元光当真是个人才,“常言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本案事实疑惑难明者,不妨请众人一同品评。” 见在场军民都看向自己,吴英雄笑道:“既然事关军民两方,那就请六位民户,六位军士,组成十二人的陪审团,共同来帮助本官判断,这西门青到底是否有杀人之举,也就是间接判断军士段百里这下手一刀,是否合适?”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陪审的人员,本来应是抽签,既然没有那么多合用的竹签,那就以击鼓传花之法选出吧。” 击鼓传花乃是中原常用作乐之法,常用来劝酒赋诗,不了今日被吴英雄拿来选拔陪审团员。牙兵将原本授予大比赛场夺魁者的精锻花球交与吴英雄,吴英雄命军民分立两边,石元光与佟留福分别以丝带蒙住双眼击鼓,花球便分别在两侧军民中传递,每当鼓声停止,手上落着花球者便被牙兵领出作为陪审团员。如此这般一共选出十二人。 见陪审团员都以站好,吴英雄微笑着问那仍然呆立着的段百里道:“你看这些个陪审团员可有信不过的么?只要有尽管指出来,吾再用击鼓传花之法另选他人。”此言一出,外面民户不免窃窃私语,这个指挥使大人不免还是偏袒军士一些。 段百里刚才错手杀人倒还没有什么,他在战场上杀的人也不少了,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乃是在朔州为娼过的,甚至连娼妓都不如,眼见她楚楚可怜地坐到在地,思及平日千般温柔体贴,不禁脑中一片空白。听闻吴英雄问话,方才醒起,看了一眼那高矮胖瘦各不同的陪审之人,没一个自己认识的,便拱手道:“听凭大人安排,小人没有异议。” 吴英雄点点头,又问已经包扎好伤口的西门青道:“这击鼓传花选出的陪审之人,你可有异议吗?”他先问完军士,又问这民户,方叫人无话可说。 这西门青却是个狡诈之人,知道能否报仇就在此时,他忍痛沉声道:“多谢大人关怀,小人想知道这些军士老爷和民户当中,有无横阵营中人,有无与这凶徒先前熟识的?” 吴英雄点点头,询问之下,军士皆是别营之人,民户倒有一个是横阵营萌庇下的,于是西门青便要求更换此人,以击鼓传花之法又传出一个民户,乃是牙兵营治下的,这才作罢。 “众位陪审军民,适才两边辩驳说辞你等都听清楚了吗?”吴英雄问道。 众人都轰然答是。 “现场人犯样貌和各种证据你们都看清楚了么?” 以击鼓传花法选出来的陪审军民实际上都是位置比较靠前的,有的到达的时间比吴英雄还早,他们都从头到尾清清楚楚的目睹了全部审讯的过程,听吴英雄发问,又纷纷答是。 “那好,众陪审军民,本官便将主持正义的最终权利交到你等手上,请你们运用你们的经验常识判断一下,段百里错手杀伤西门青一案,段百里到底有罪还是无罪?”说完之后,吴英雄便老神在在的看着那十二个被挑选出来之人交头接耳了。 这时代虽然没有宋明礼教,但汉人还是相当保守的,听凭在场的军民裁断,只怕当场用口水也要淹死了那西门青,但如此一来,不免国法废弛。如果一定要按照国法裁断,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石元光乃是强词夺理,治了段百里的罪,不但令奸徒嚣张,军民寒心,更大大有损吴英雄本人的威信。国法再严密,但平常老实本分的百姓有几个会去细心钻研?那些宵小奸诈之辈滥诉于下,贪墨愚顽之官逞欲于上,再严密的国法,也成为伤害老实百姓的工具。吴英雄借此机会建立起陪审制度,既大大分了主审的官员胥吏之权,又能使审判的结果为最大多数的百姓所接受。可以说,一个由陪审团做出的裁决,未必是最合理的裁决,也未必是严格合乎国法的裁决,但绝对是一个公正的裁决,绝对是一个深得人心的裁决。程序正义大于实体正义,人心即国法,这就是陪审制度的真意。 “大人,结果出来了,十二位陪审员以黄豆绿豆投票,黄豆为赞同段百里有罪,绿豆为反对段百里有罪。最终结果一共有二人赞同,九人反对,一人弃权。” 牙兵营校尉蔡斯当众将陪审员投票箱里面的豆子倒出来,数清楚结果之后,还未等吴英雄发话,围观的军民都欢呼起来。这时代也是有公审之说的,但绝对没有像吴英雄这样,将公正之权交还到百姓手上,真正的大快人心。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做出的裁决是错的,哪怕它真的错了。一旦法律的最终公正被交到百姓手中,百姓就会自发信他公正。没有百姓的信力,再自诩公正的法律,也不过是一种强权罢了。 虽然早已料到如此,吴英雄还是宽心地吐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这段百里和他妻室便当场放了,意图**的西门青带回州府大牢先行看押。”他向周围欢呼的人群挥手点头示意,转头低声对蔡斯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经此公审,段百里在岚州恐怕抬不起头来,先让他去张仲曜那里呆几年吧。还有,颁布一道隐私保护令,凡有散布他人隐私,又不相干我岚州安危的,鞭笞一百下,匠户营劳作三年。”现在岚州的女性大部分都是买入的,谁也不知从前有何经历,若是都像西门青这般以隐私要挟,不免人人自危。高祖不问吴平盗嫂昧金,取其大用,岚州现在需要后方稳定,自然要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 吴英雄顿了一顿,又道:“告诉百里,那个女人,他若不想要了,便给她一纸休书,想要的话,就好生相待,都是苦命之人,不要打骂。”说完便与梁左丘一边走,一边商量设立乡校之法。 蔡斯匆匆走到段百里身前,向他转述了吴英雄之意,段百里一愣,谢过蔡斯之后,凝望着吴英雄徐徐远去的背影,一撩军袍下摆,跪倒在地,重重地三个头磕在地上。见蔡斯也已走远,方才叹了一口气,回头叫那呼延氏一同归家。 适才黄雯和周后等贵妇也都站在吴英雄身旁围观,这些女子自然同情那呼延氏,尤其是有类似经历的朱惠兰,虽说成婚之前,她便将自己从前之事全部告知辛古,但听闻吴英雄颁下隐私保护令之后,也不禁偷偷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这时代的鞭笞非同小可,一百下足以致人死命,倘若侥幸不死,送到匠作营劳作三年累也累死了。吴大人这是在杀人灭口啊,朱惠兰颇有些感慨地望着吴英雄的背影,她日日都听辛古在家叙说吴大人如何英明,只有今朝,才真正深切感受到这人思虑之深。不但救了那段百里夫妇,惩治恶人,还一举解除了岚州未来的一个大患。 第197章 刻意 吴英雄与梁左丘边走边谈,因为岚州孩童稀少,乡校暂由梁左丘一人担任教习,每天日落之前为孩童开课,日落之后则有梁左丘主持讲席,无论军民贤愚,皆可以在乡校切磋学问,议论时政。为吸引家长将孩童送到乡校就读,除了免费的书本外,岚州官府负责提供上学孩童一顿有肉的中餐。为了吸引岚州的有识之士放心前去参加讲席,吴英雄将手书“乡校之内言者无罪”,刻作石碑,立于乡校之前。言外之意,乡校之内议论时政可以百无禁忌,在外面便不可妄发议论。算是遵循春秋子产先例,吴英雄将梁左丘所求的“言者无罪”打了个折扣,毕竟宣传攻势的厉害,他清楚得很。 作为妥协,吴英雄提议梁左丘可以主办一份学刊,收集乡校中人议论,公诸于众,办刊费用由岚州官府赞助。《春秋?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经久不废,是谓之三不朽。”立言乃是古时文士孜孜以求的事,梁左丘当即对此大感兴趣,将创办学刊之事一口应承下来,还说要邀请几个丰州的文友过来。吴英雄笑道:“左丘先生,吾岚州取文士,当循先生成例,考校射御二艺,若是先生的文友无法通过,可领不了俸禄。”适才他已经跟梁左丘提过,这乡校教习,年俸80贯,与十夫长相当,待将来规模和影响逐步扩大之后,再视情况逐步提升,梁左丘作为乡校首座,年俸两百贯,与百夫长相当。 梁左丘笑道:“无妨,吾丰州文士,身无武艺者必定是有护卫家将的大族子弟,不需靠俸禄过活。家境不富者都需习武防身,只刻意练习月余,达到吴大人设定的标准不成问题。”吴英雄不觉莞尔。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时代的寒门士子可能才华天分不高,恒心毅力却都是极强的,否则如何守得住妻儿老小皆食粥,寒窗十年无人知的煎熬。有恒心毅力,又因环境所迫必须习武防身,自然射术也远胜旁人。毕竟和其它武艺相比,这射艺乃上古君子之道,习之并不有辱斯文。听梁左丘提及,丰州士子还有不少习剑的,只是剑上了战阵不如刀,于国无用,剑术再好,也不能作为取士的标准。 两人越谈越是投契,吴英雄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左丘先生,吾岚州若非士人,便是萌户,剩下的都是商民。先生丰州学友倘若不通晓射御二艺,虽然有钱,恐怕也只能做萌户了。好在先生与通过射御考查的文士都担任了教习公职,他们可以托庇在你们治下。”他知此事可能会触怒梁左丘,但若不预先说好,只怕坏了岚州的规矩,将来得不偿失。 梁左丘果然面色大变,看着吴英雄怒道:“吾之文友来此传道授业,你不奉为上宾倒还罢了,何苦如此折辱斯文?”几欲拂袖而去。 吴英雄叹道:“不得已而为之。”见梁左丘仍然怒气冲冲,便苦笑一声,接道:“岚州尊崇武人,乃是顺应天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指着远方连绵的群山,吴英雄对梁左丘道:“在这群山之后,大漠戈壁之中,无数蛮族勇士,日夜攻杀不止,枭雄辈出。终有一日,胡人中的必有盖世豪杰出,一统大漠南北,控弦数十万,皆虎狼之军,然后南下牧马中原,以弓矢为皮鞭,以汉人为牛羊,绝我华夏种姓。若不早做准备,我中原何以当之?” 见左丘脸现疑惑之色,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作此危言耸听。吴英雄叹了口气,沉声道:“赳赳武夫,国之柱石。此乃当今之天道。韩非子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说的便是此意。当今之世,偃武修文,乃是逆天而行,焉能不亡。吾中原若不尊重武夫,四方狄夷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此消彼长,百年之后,华夏武风衰败,狄夷日渐强盛,局势将不堪设想。”他说这话乃是有感于此时中原朝廷以文御武的国策,梁左丘也颇多感慨,不知不觉道:“大人有忧国之思,却为何固执于折辱文士?” 吴英雄见他脸色和缓,沉声道“敢问何谓仁爱?仁者之道,在乎亲亲有术,尊贤有等。仁爱,便是爱有差等。”他见梁左丘在听,便接道,“若是普通文人不通射御二艺者,皆可侧身国士之林,试问如何体现出武人的尊崇地位。将士们浴血沙场,到头来却于安坐后方的文人墨客平起平坐,怎能不心生不平?” 梁左丘道:“大人强词夺理了,历来文武两途皆是晋身之资,也未见得武人有甚不平之气。” 吴英雄却道:“中原偃武修文之气日益深重,影响盛大。吾岚州若执中道而行,必然受其影响,最后仍是文昌武衰之局,所谓矫枉过正,便是此意。文士们只需勤练射艺,取得士人地位也不甚难。”他这话乃是有感而发,历史上的西夏也算是重视武人了,但到了后来,却也渐渐显露出文胜于武的势头,也许是文人更善于内斗吧。所以吴英雄特别将射御二艺列为文人取得士人地位的必备条件,就算有一天文人当政,身上的彪悍尚武之气仍在,四方蛮夷仍是占不去便宜。见梁左丘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吴英雄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关系华夏百年气运,斯文扫地之事,还请先生多多包涵。”现在是冷兵器时代的后期,社会发展的水平决定了武夫当国的现实,强行不遵从这个天道的,只能被别的种族淘汰。多灾多难的华夏文明,需要虎狼从中再周旋数百年。 吴英雄与梁左丘正谈得投机,忽然蔡斯带着一个慈眉善目之人过来,吴英雄认得这人乃是在岚州开坛说法的一个和尚,法号继从,乃是从天竺归国的高僧,身边携带有佛舍利塔、菩提树叶、孔雀尾拂等物为证,和继从一同归国的僧人尚有不少,但其他人都在汴梁传经,唯有这继从听说岚州不禁摩尼、祆教、景教,甚至连正在西域和佛教徒杀得血流成河的***教都可以自有传教,便发了大愿,只身前来岚州弘扬佛法。谁知岚州无论军民,都忙于各项事务,又在官府诸般制度的引导下极为功利,少有信众。数月下来,信佛祖的没有几个,反而是在胡人中有较深基础的祆教红红火火。 第198章 争执 正当继从心灰意懒之际,吴英雄命蔡斯成立宗教裁判所,继从敏锐地感觉这是一个弘扬佛法,打击邪魔外道的机会,便将弘法重任交托给几个弟子,自己整天泡在宗教裁判所中与摩尼、祆教、景教、***教褚教士相互辩难。其实众教教士都意识到宗教裁判所与本教在岚州地盘上气运攸关,一旦被指为邪教,立刻便是连根拔起的局面。周世宗灭佛尚且相隔不久,那还只是官府单方面的行动,压制稍松,则立刻反弹。现在按照岚州的作法,一旦被认为邪教,则一边禁止传播,一边强迫信徒改宗。别的教门趁虚而入之后,再想弘法那就难如登天了。 因此,宗教裁判所中全都是各教教首亲自坐镇,每日里相互辩难。我说你不可崇拜偶像,你说他不可迷信多神,争执不休。继从和尚反倒找回了在天竺时与众多佛门,婆罗门智者辩难的激情,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舌战众教,终于说服了众家教首,大家一致同意,如果真的有神的话,那有一件事情一定是违反神的意图的,又称第一条神旨。数月激辩,得出这条神旨之后,众教教首约定明日再战,各自回府在梦中与本教神明沟通汇报去也,这继从却喜滋滋地拿着这条神旨找到蔡斯。不得不说,众多宗教之中,佛教在这个时代有最多和官府打交道的经验,继从深知神旨也需要官府的大印才能生效。 “%¥#!¥@……#¥*#)@。”吴英雄轻声读出一段各教派经过诸多妥协辨析而极其诘屈聱牙的文字,大意是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各教派不得以俗世武力强迫他人改信。看得出来,逃避到岚州来的教派首领对全世界正如火如荼的残酷的宗教战争都还是心有余悸的。这就好办了。 这句话乃是继从和尚万分郑重的写在贝叶上的,这样的空白贝叶,他从天竺带回来的也不过几张而已。但用来书写神旨,乃是他最大的荣幸。经过几个月与各宗教教首的辩难,继从也受益良多,不但了解了其它宗教的许多基本概念,自己对佛学的领悟也更加精进。 继从和尚确实是将这条神旨万分当真的,若非神旨,信奉不同宗教的教士怎会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继从心里有一个极其荒谬地想法,也许大家信仰的都是同一个神,但只是对神旨的理解不同造成了不同的教派,现在的宗教裁判所,正是将不同教派的理解相互参照,去伪存真。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竟然如此神圣,继从就激动的浑身发抖,有一种将自己的身心全部都献给佛祖的冲动。 此时此刻,继从和尚正极为紧张地看着岚州之主吴英雄,忽然,吴英雄也抬起头来,颇为古怪地打量这个面目朴拙的和尚。 吴英雄心中暗道,没想到这群古代的教士们,穷数月之功,居然讨论出了如此符合人文精神的一条神旨来。他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继从,俯身一拜,叹道:“果真是神旨,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悟,德谨代这一方生民,谢过众位大德高士。” 继从和尚连忙回礼,听吴英雄又道:“众位大德劳顿多日,岚州官府当有重谢。只是这神旨甚是难懂,不如还请众大德将其注释出来,不求典雅,通顺即可,署上众大德之名,方能在我岚州军力所及范围之内,将这条神旨广为传播。” 虽然世俗政府与宗教各走各的路,但以世俗之力推行教义,总能收到极大的效果,继从和尚当即大喜过望,如此一来,自己这批钻研神旨的和尚功德非小,肯定是一代宗师了。 看着继从和尚乐呵呵地背影,梁左丘皱眉道:“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何抬举这等僧道之流?”他乃是传统儒士,秉承韩愈的遗风,最是不屑佛家。 吴英雄却微微笑道:“梁先生,你信鬼魂神灵吗?” 梁左丘瞪着眼睛,对这样不尊重的问题不予理会,吴英雄便自答道:“先生养浩然正气,自然不屑。可走卒凡夫,却需要有信仰寄托向善之念和来生之思。他们的心思便像是一张纸,若是我岚州不努力在这张纸上写写画画,恐怕就要被别人给画乱了。现在我不但不会让别人在我的纸上画,还要把别人先画好的擦掉来换成我们的内容。”他也不管梁左丘是否听懂,暗暗思忖,一手持剑,一手持神旨,什么时候往西域再进一步呢。 悬腕以凌空取势,使笔直立,锋在正中,左右不偏。腕竖则锋正,正则四面锋住,纵得出,收得紧,拓得开,按得下,提得起,笔势则有往来,笔锋则能自有回互,才能骨力血丰,神采飞跃。吴英雄默念各种书法要诀。 啪,一大滴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渲染得如同一朵水墨烟霞。吴英雄颇为尴尬地收起鼠须笔,讪讪道:“书法之道,果然博大精深。看来这为乡校题字勒石之事,只得请夫人代劳了。”在桌子一旁,早已堆满厚厚一叠宣纸,上面都是岚州团练使惨不忍睹的墨宝,简直是笔走龙蛇鬼叹神惊,可惜,望之不似文字。 黄雯看他那满脸无奈的窘样,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柔声安慰道:“多试几次便好嘛,这个怎能找人代替。”说完又给他换上一张白纸。看得旁边的周后直皱眉头,可惜这上好的宣纸烟墨。那日大军演武,吴英雄执意折辱文人,必要考校射御二艺才能入士,看来倒有几分是自惭形秽吧。 正值春暖花开之际,岚州第一所乡校终于落成,宏伟宽大的礼堂,雪白的墙壁,平整的地砖,无不显示出一股欣欣向荣的新锐之气。梁左丘不断催促吴英雄把早先承诺“乡校之内言者无罪”的石碑立起来。以岚州现有的开明和功利,梁左丘到不担心在吴英雄没有点头的情况下,会有人与乡校过不去,但立下石碑,吴英雄在岚州的威望等于就是巨大的广告,要知道现在在岚州传教的众多教门都还没有吴英雄的题字呢。梁左丘私心还是希望潜移默化的确立起孔孟之道在岚州的正宗地位。 “若是辛校尉在此就好了。”吴英雄心中暗暗想道。他虽算不得古代的文盲,但一手臭字在岚州高层兄弟会中可谓声名远播,就是于伏仁轨、石元光这等胡人也都比他写得好。与吴英雄惺惺相惜者,唯有几乎不识字的左军统御辛古。 吴英雄正待厚着脸皮请黄雯模仿他的笔迹风格,稍微工整一点书写那八个大字,亲卫来报,拔山营校尉晋咎、凌波营校尉卢钟杰、射雕营校尉郑宾、射雁营校尉顾檀一起求见。吴英雄便放下笔墨,来到前厅,一见卢钟杰便笑道:“伤养好了吗?真乃天幸。”心中暗道,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向死去的卢绛老节度交待。 卢钟杰抱拳道:“谢指挥使大人关心,末将伤势已然痊愈。”他是数月前率凌波营随萧九出塞,抵抗党项劫掠时受的伤,锋利的弯刀切开盔甲,伤口从肩胛一直拖到腰际,居然活了下来,可算福大命大。 吴英雄微笑着与其它校尉又寒暄数语,问道:“数月前漠北大战,拔山、凌波、射雕三营损耗士卒,可能补充整训完毕了吗?”三营校尉纷纷答是,晋咎与几名校尉交换一番眼神,禀道:“我等弓弩营兄弟上次遇党项人短兵相接时吃了个大亏,一炷香不倒的时间,折了近四百兄弟,有个计较,想与指挥使大人商量。” 第199章 武器 吴英雄一见他们四人联袂前来,便知有事相商,便笑着问道:“什么事情尽可说来听听,兄弟们沙场搏命,咱们能想得到的都尽可能考虑周全了。”心中猜测道,莫不是弓弩营觉得近战武技太过微弱,要求添加刀盾手作为保护,这样每个营至少要百人以上的刀盾手才形得成近战能力,却与岚州各营务求专精的方针背道而驰。 晋咎拱手道:“那日党项骑兵借着大雾突入车阵,我军各营兄弟无不以血肉之躯与其死拼,”说到这里,众校尉都是神色黯然,那骑兵突入车阵的一炷香不倒的时间,是在场的各营校尉都觉得心痛无比的一段回忆。无数情同手足的弟兄,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天人永隔。 晋咎顿了一顿,又道:“我弓弩营军士并不惜死,只是身上盔甲单薄,手中兵刃无力,与那骑兵相搏简直是太过吃亏。所以这些时日兄弟们计较,请指挥使为弓弩营配发锦帆营在江南时所用之藤纸甲,另外,横刀不堪与敌骑近战,请指挥使准许弓弩营士卒自行选择护身兵刃。” 吴英雄见他四人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迟疑着问道:“弓弩手要背负弓矢,发射箭矢也要耗费不少精力,可有披挂甲胄的体力吗?” 四校尉纷纷点头,卢钟杰道:“就连新成军的锦城营亦能披挂铁甲行军,我弓弩营如何不能,再者,锦帆营在江南时所用的藤纸甲不过十余斤而已,弓弩手不需全身披挂甲胄,护住了上半身,既防箭,又防敌骑挥刀下击。” 专习长枪的锦帆营和牙军营到了岚州之后,已经全部换用铁甲,只是为了承受重力对甲胄的击打伤及脏腑,铁甲内里仍然有藤甲内衬,全副盔甲重30斤到40斤之间,牙军营、陌刀营、锦帆营、横阵营这样以白刃肉搏为主要战斗方式的营头都穿着这样的重步兵甲。而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射雁营则大多穿用轻便的纸甲和多层麻布军袍,能够抵挡穿透力不强的箭矢,却不能在近战中抵御刀砍枪刺。 见吴英雄仍在考虑增加甲胄重量与保持弓弩手体力之间的矛盾,射雕营校尉郑兵禀道:“虽然藤纸甲重量比原有的纸甲稍重,如果加强训练军士的耐力,应该不会影响弓弩营的战力。”他所统领的射雕营在上次漠北大战中居于车阵内层,并未与敌骑白刃相接,但外层弓弩手在骑兵屠杀之下的软弱无力给他造成的印象太深了。到了最后时候,岚州军士并不惜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如果被敌人屠杀而无反抗之力,牺牲就太大了。 吴英雄最终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为弓弩手配发两当甲,带护肩及短披膊,限重十五斤以下,行军时放置在辎重车上,领队军官判定有白刃相接的可能时,军士提前披挂上身。”他说的这种盔甲形制,颇有些秦代军队弓弩手身上的铠甲,仿佛后世的防弹背心样子的前后两当甲片专门保护胸腹要害。另有护肩和短的披膊保护肩部和上臂。弓箭手是不能如同重步兵那样穿着全身甲的,腿上甲胄沉重则难以机动,胳膊上甲胄沉重则难以开弓。 四个弓弩营校尉均点头称是,这样的铠甲虽然比不上重步兵营头那般全身包裹在钢铁中的变态铠甲,至少面对白刃时也有拼命的本钱。 吴英雄笑道:“弓弩营军士嫌弃横刀难以伤害骑兵,都打算自己选用些什么护身的兵刃?”因为弓弩营的阵型全都是为发射箭矢而设置的,所以进入白刃战阶段基本就是人自为战,所以也没有必要统一短兵,而重步兵营头所配置的长短兵都有相应严密阵型,所以不能自由地选择护身兵刃,或者有个别体力变态的军士,自己再多带一柄武器,预备着队形散乱的时候乱战所用。不过仗打到这个份上,失去队型的重步兵营头的战力也就废了大半。 晋咎笑道:“也没有什么,兄弟们主要觉得横刀轻飘飘的,想要换些更趁手的家伙。”听他一一说来,吴英雄简直目瞪口呆。有的要求配置一臂长的铁锤,要求一锤能够将战马头部砸出一个坑来,当即毙命。有的要求配置沉重的短柄战斧,要一斧头能将战马胸口豁开一个大洞那种。还有的要配大概相当于陌刀一半长度的麻扎刀,要一刀下去把马蹄子能砍断那种。有的要短柄狼牙棒,上面满是尖刺倒钩,一棒扫过马腹便是肚烂肠穿的那种,砸在头盔上至少是脑震荡的后果。还有的要斧枪短戟,好像对转职做精锐重步兵很有兴趣。所有这些武器的重量没有低于15斤的,都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的利器。看来弓弩手们长年累月练习开弓,确实个个都膂力惊人,而且对骑兵有很深的仇恨啊,不知道骠骑营的人看到四个弓弩营对骑兵有这么多阴险狠毒的怨念会不会勃然大怒,找上门去群殴。不过所有这些护身武器都是短柄的,弓弩手知道他们面对的白刃战只可能是一场混战。 面对这些五花八门的要求,吴英雄不禁叹道:“看来弓弩营军士对白刃战的热情很高啊,”见各营校尉都郑重点头,吴英雄不由有些担心地叮嘱道:“术业有专攻,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弓弩手训练不易,不到万不得已,各位不可让弓弩手陷入近战当中,否则便是我岚州的重大损失。” 郑兵等人当即答应,卢钟杰笑道:“自家命都是精贵得很的,兄弟们只是预防万一再有敌军冲入近前,给他们一点惊喜罢了。”晋咎沉声道:“谁要取我岚州弓弩营兄弟的性命,他要多有几条命来换。”阴测测的语气让吴英雄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吴英雄点点头,皱眉道:“这些自选武器种类如此繁多,配发太过复杂,不如这样,每个弓弩营的弩手发给10贯钱,他们自己到匠作营开设的铁匠铺子定制好,属于军士自有的随身武器,在营中登个记便好。”这时代一把普通的刀才三贯钱,十贯钱应该足够弓弩营军士定制喜欢的护身兵刃了,也许还有对护身兵刃极其看重的军士,愿意贴上一笔钱来打造更好的武器,吴英雄预料匠作营的铁匠铺子将因此发一笔小财。 第200章 限制 去年夏季岚州与党项骑兵大战,漠北克烈部迁到阴山北麓,曾经阻住了岚州大军的去路。解决掉党项人的威胁之后,吴英雄深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调集骠骑营数个分队,日夜不停地对在此越冬的克烈部进行骚扰。 骠骑营的游牧战士便像占有这片领地的狼群一般。他们并不和强大的克烈部正面接触。他们将腐烂的牲畜投掷在克烈部附近的水源上,焚烧克烈部积储来给牲畜越冬的干草甚至破坏越冬的草场。阿穆尔甚至向辛古提出,希望岚州帮忙从在中原人口稠密地带收集一些伤寒或者其他沾染瘟疫而死的病人尸体,打算投掷在克烈部的水源附近。这个原始的细菌战想法被吴英雄制止了,不过如果有一天草原游牧部族强大到威胁岚州的生存,岚州也会不择手段的。 通常草原部落抢夺越冬的草场,彼此互有忌惮。正如生意场上谁也不能做亏本生意一般。偏偏得到岚州支持的这二十几个漠北骠骑营部落分队,他们的牲畜大量的送到岚州或阴山谷地中舍饲越冬,草料也不缺乏,粮草有岚州补给。骠骑营分队近乎两败俱伤破坏越冬资源的做法,让带着大堆女人、孩子、老人和牲畜的克烈部头痛不已。骠骑营战士皮袄之内有羽绒衣保暖,晚上有丝质羽绒睡袋,马匹有精料饲喂,在冬季的草原上活动能力远远胜过骑着草马,穿着单薄皮裘或者冰冷盔甲的部落战士。 一旦克烈部的战士开展讨伐,骠骑营分队便远远地遁走,或者干脆躲到阴山山麓中,冬天的阴山有的地方背风,有适合越冬的温暖谷地,有的地方则是风口,一年四季都狂风凛冽,比大漠更为严寒。岚州派出了新成立的锦城营在阴山山麓配合骠骑营作战,一旦克烈部牧民追杀进入并不熟悉的阴山,往往被逗引得精疲力尽之后设伏擒杀。 草原部落越冬也不能完全依靠秋季储备的干草的,克烈部南下也是希望南面的草原能够存活更多的越冬牲畜。但是冬季草原上的干草等必要物资极其有限,部众需要分散在广袤的地域上,才能各自取得足够多的生存资源。但是骠骑营一旦发现有分散的克烈部牧民,便会毫不客气地焚烧帐幕,掳人抢夺牲畜,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克烈部越来越不能应付岚州骠骑营如同马贼一般的骚扰,他们只能数千帐聚居在一起,但是聚居越冬地附近的草场难以支持这么多的部众、牲畜索需,大批牲畜因为没有足够的草料冻饿而死。一个冬季下来,不但损失了大批战士和牧民,越冬的牲畜存活下来的竟然还远远比不上留在漠北越冬。 北风稍停,东风渐起,草原上刚刚探头探脑地冒出偏偏青草绿芽。饱受一冬骚扰地克烈部便忙不迭地拔营北返,开始出主意到南面来越冬的部落贵族被头人一通埋怨,再也抬不起头来。 岚州骠骑营分队则得理不饶人,尾随克烈部的大队一直往北数百里之遥,一旦有部众企图脱离大队,在附近游牧,骠骑营分队便会毫不客气的掳人抢牲畜。整整一冬地作战下来,零敲碎打,竟然掳掠了千余克烈部牧民,牲口近万。直接参与作战的骠骑营和锦城营也战力大增。 在整个冬季作战的总结中,岚州产生了一种发展自草原部落固有的领地概念的陆权观念。即通过强大的骑兵分队与部落根据地的结合,确保对关键通道的控制权,最终达成对广袤地区的领地划分及控制。虽然这些通道几乎没有人烟,但岚州军将明确对他们的控制,敌人进入这个区域,就将遭到岚州的打击。 茫茫大草原并不是中原人眼中毫无区别的一片荒芜之地,在熟悉草原的游牧部众眼中,大草原是由丰沛水源的草场,猎场,盐场,河岸和湖畔区域,以及联系这些块状区域的道路形成的。虽然草原广大,但大的部落迁徙极其依赖水源,因此,在大草原上的游牧移动,实际上只能按照呈一定规模的水草地,水源地连成的有限路线行动。 骑兵可以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不去理会这种资源上的限制,但大的部落迁徙却只能按照有限的选项行事,否则单单因资源不足而损失的牲畜和人口就能令一个部落元气大伤。当年匈奴纵横大漠数百年,只因为被汉朝逼迫,仓皇失措逃窜间不择道路,结果在迁徙中死亡的部众和牲畜远远超过被汉人杀掳的。 岚州骠骑营所强调控制的通道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们是拥有草场和水源的要道,或者是草原部落游牧迁徙的传统道路,或者本身就是东西方商路。控制这些区域,可以达到钳制商路,封锁敌对部落,在漠北的生存竞争中抢占先手的作用。 控制关键通路,只是岚州骠骑营经略草原的第一步。第二步则是迫使各草原部众放弃游牧习性,依附岚州,而岚州会给依附的草原部落安排领地和草场,实行定牧。 草原部落的游牧习性,与其说是自然环境所逼迫,不如说是防卫需要。畜牧与游荡并不是天然联系的,一定承载能力的草场,养活一定基数的畜群,就必然能够养活一定的人口。之所以在亚欧大陆北部的广袤草原上形成了游牧体系,是由于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弱小的部落往往受到强大部落的压迫,抢掠,乃至整个部落被贬为奴隶,最后,牧民们只能聚集成若干巨大的部落,而如此众多的畜牧人口,就超过了一块天然草场所能承载的极限。因此,“人口众多”的草原部落只能从一块被牛羊啃光的草场转到另外一块,如果在这块草场有一个弱小的部落,那就征服和吞并。如果是另一个强大部落,那就交战、结盟或者避让。如此这般,相互攻杀数千年。 将岚州所控制的草原划分成若干领地。比如以两个百人队为单位设立一个定牧领地,一个领地的两百名军士共领有两千帐牧民。两位百夫长轮换上番巡弋,一位率领本队驻守本领地,统率两个百人队下萌户中的部落战士,足以自卫,还能打击马贼和应付突袭骚扰,另一个百夫长则率队向骑军集中,合成数千骑的精锐骑兵在骑军指挥使的统率下四处巡弋威慑。这样部落的规模不超过草原承载,在一块地方稳定地蓄养牲畜,无疑会大大提高牲畜上膘的效率和越冬成活率。而集中起来的强大骑兵也能给各领地以原来强大部落那样的武力保护。 第201章 共识 草原的承载能力与农耕地区相比是极为脆弱的,为了不使各领地草原部众繁衍再次导致草场退化,以及各领地之间迫于人口压力而争夺草场,领地上的无论军民皆应实行土地的长子继承制。岚州本部发达的工场手工业将吸收草原领地繁衍的人口。 在兄弟会高层的讨论中,于伏仁轨和辛古都提议,岚州所管的中原州府将可以吸收这些没有土地的草原部落的次子为骑军,但被吴英雄否决。纯粹的武力无论掌握在哪一个民族的手中都会导致叛乱,岚州体系如果想要长远的存在下去,就必须实现中原民族与草原民族在武力上的平衡,哪怕是在一个国家内部,也必须达到平衡。大唐帝国安禄山之乱,中东帝国的突厥近卫军与马木留克军叛乱,都说明国家之内保存一个世代从军的民族是极端危险的,过度集中地武力足以导致无法反抗的奴役。 职业军队是没有民族之分的,中原州府的百姓虽然现下众人被目为文弱,但并不妨碍每个时代都有足以和游牧大军相抗衡的精锐军队产生。而且随着植草饲畜的广泛推广,汉人子弟将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上等战马,较为丰裕的社会也能承受养成职业军士所需要消耗的资源。因此没有理由肯定中原不能依靠自己的子民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军。何况岚州大力推行尚武政策,只怕将来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军士身份都是众所争夺的对象,掌握军士多少,关系到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权利,中原各军府又岂能甘心将大批员额拱手让人。 不过吴英雄倒是准备在未来大力扩张萌户-军府制之后,建立起更为精锐的教导军,这支军队倒可以完全打破地域的限制来选取最为精锐敢战之士,作为整个军队系统的核心存在。所有的军士在取得身份之后,都必须到这支中央军队中先行训练一年,然后发还原地。此后每提升一级军官也要受训。岚州军既然采取了中下层军官的推举制,唯有加大对各级军官的培训力度,使他们不但能够深孚众望,也能拥有履行自己职责的能力与品行。 春风一起,草原上积雪融化,气候渐暖,岚州骠骑营便护送着商队向敦煌进发。左军统御辛古又是这只出塞商队的统领,此番出塞有两千民夫,五百骠骑,一千弓弩手护卫。 辛古摇摇晃晃的端坐马上,越觉昏昏欲睡,吴英雄等人在兄弟会高层上的讨论内容便在头脑里纷至沓来。有时候辛古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现在仅仅拥有一洲之地的吴英雄,要将这些本来应该藏在内心里的军略规划拿到兄弟会高层中不断讨论辩驳。 “为了形成共识。”吴英雄曾经告诉他这个奇怪的词汇,“有了共识的存在,我们就好像一个有成千上万个头,数万双眼睛和手脚的怪物,虽然没有联络,岚州军每一个部分都能根据我们的共识做出最符合我们利益的行动。”一定要夺取陆权就是岚州兄弟会达成的一个共识。 辛古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指挥使所说的共识这个东西,好像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像是说信念,反正,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挺复杂的。不过大家一起七嘴八舌的议事还是挺带劲的。无边无际的沙丘,如同起伏的海浪一般连绵不绝,北方沙漠深处吹来的热风不时卷起漫天黄沙。风大时,岚州商队必须将所有的驮马圈做一圈伏地等候,待到风势稍缓才能继续前进。在这沙漠之上,数千人的商队如同大海中一叶扁舟,全仗着司南针和熟悉道路的向导指示方位,一旦迷途,就再也走不出这片茫茫瀚海。幸好这条沙漠商路岚州已行了好几次,每回都按部就班,倒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商队在居延海的部落分队补充了粮草和食水,为了减轻负担,护送商队的骠骑营将多余的辎重都交给了最后一站的分队部落保管,岚州商队通向敦煌的最后一段路程将顺着此时季节性的河流张掖河直抵肃州。再次补充粮草后经玉门关抵达敦煌。 此时恰值春季,高高的祁连山上消融的积雪顺着张掖河流入居延海,岚州商队一路逆着河流向南行进,一路绿洲处处,既不担心水源缺乏,又不担心迷失道路,倒是难得轻松惬意的一段旅途。 伴随岚州商队的射雁营校尉顾檀策马行进在商队后面,射雁营五百军士共携带大车一百辆,其中五十辆装载辎重,五十辆则供军士乘用,行军时总有六成的军士驾车,四成军士在车队两侧徒步前行,虽然长途跋涉,军士的体力尚能随时投入战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顾檀喃喃吟道,人生际遇若斯,两年之前,自己不过是江南顾家坞堡中一个血气方刚的少爷,因为钱塘军洗劫家园,他愤而投军,谁知几经周折,千里转战,居然已在这如日方升的岚州军中做到了校尉之职,男儿当战死边塞,马革裹尸而还,只可怜家中年迈父母,恐怕还在江南倚闾北望,盼望儿子平安归来吧。 张掖河两岸绿洲遍布各族民众,此地在中原看来应是回鹘地界,其实各色杂胡,乃至汉民都有不少,回鹘只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种族,即便是数万帐回鹘人,甘州、肃州的大可汗所能完全控制的也不过三四成而已。 商队乃是这些部族最欢迎的客人,因为商队要在这些绿洲部族中补充粮草和水,会顺便采购绿洲部族猎取的野兽皮毛,酿造的果酒,大量中原或西域特产的精奇货物,也依靠商队带到这些被沙漠所包围的部族中来。 当然,如果是流落在沙漠中的落单行商,这些部族游民很可能会强买强卖,甚至杀人掠货,但岚州这种数千人之众,又有军队护卫的大商队,灭了一个千帐左右的部族也只是一声令下的事情,所以这些部族和岚州都只和做本分生意。甚至不少部族健儿,见岚州军中待遇上佳,多次向打听是否招收新兵, “顾校尉,你看我射得一手好箭,驯得野马,一个人能杀马贼三五个,就招了我吧。”固丁零一面将一张硬弓拉做满月,一边恳求道。他是在居延海招募的向导,原本是张掖河畔的一个部落中人,在沙漠中憋不住,便出来闯闯运气。 第202章 决断 原以为停留在居延海放牧的岚州骠骑营分队便是大有前途的部落了,谁知岚州商队到来以后,固丁零才知道这个强大精悍的部落原来还有另有靠山,于是便自荐做了商队的向导。这张掖河两岸的水草和部众,固丁零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清楚楚,所以一路之上为商队省却不少麻烦。顾檀也高看一眼,除了不能随意招募他入营之外,平日里对他也颇为亲善。 固丁零的央求打断了顾檀的诗情乡愁,他恼怒地盯他一眼,闷哼一声道:“若是能开弓骑马便当得军士,岂不是草原上人人都可从军了。” “固大哥,求他作甚,前几日回鹘贵人来部落里招兵马,说是要对付沙州玉门关张家,咱们这就投回鹘贵人去,等打开了玉门城关,钱财玉帛,还能少了?”固丁零的兄弟余连山看不惯这是个疤脸校尉一副傲慢的脾气,若不是为了要和这个大哥一同闯天下,他早投了回鹘。 “连山,你当回鹘人安得好心,那沙州张氏甲兵厉害,回鹘舍不得死人,还不是让我等为他卖命打先锋,等拿下了城池,人家吃肉,咱们喝汤,人家嚼嫩草,咱们啃沙子。”固丁零一边低声斥责自己这兄弟,一边陪笑道:“顾校尉,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蛮牛兄弟一般见识,哪怕先让我们在军中当个打杂民夫也行。”固丁零打听得清楚,这岚州军饷钱不但远远高于回鹘人,而且极其重视个人勇力,再往上走便是靠袍泽推举,总的来说,只要你有本事,在岚州军中就有你的位置。上面没有回鹘营中那么多世袭的贵族压着,正是他这般无根无底的勇士大展身手的营盘。 闻听回鹘人准备攻打沙州张氏,顾檀有些眯缝的虎目蓦然圆睁,盯着余连山沉声问道:“那回鹘准备攻杀张氏的消息可是当真,我等也经过你那部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提起?” 余连山听他发问,脸上带着傲然神色道:“我兄弟也是这大河两岸有数的勇士,早在回鹘营里当差,是他代回鹘可汗捎过来的话,让我等可以自备兵器马匹干粮到肃州集合。”他见顾檀脸上犹自带着狐疑神色,补充道:“我等兄弟几人是回鹘贵人早就看上看上了的勇士,这才巴巴地前来招募。这般消息等闲人等当然不知,若是走漏了风声,只怕张氏早已跑了。听说那张家大公子早些年叛逃沙州,在中原投了军,也是有势力的人。只怕屠了张氏,那大公子必不肯干休。”最后这句话却是想固丁零炫耀,那在回鹘营中的贵人也是向他透露了不少内情的。 顾檀脸色一沉,对余连山道:“你可愿随我去面见辛统御,将回鹘攻张氏的消息告知。”他见余连山脸上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带你二人回岚州,有我亲自荐举,先做见习军士当无问题。” 他话音刚落,固丁零当即一声欢呼,顾檀话语不多,但言出必行,得了他这个承诺,入岚州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那起先不屑的余连山也脸带喜色,固丁零早已跟他交代了岚州军士的若干好处,突然有机会能够跻身其间,自然胜过去给那回鹘贵人卖命好过百倍。 “张氏乃是我岚州图谋河西,经略西域的重要本钱,若是指挥使在此,必定不能让回鹘人灭了张氏。”耐心听余连山说完了回鹘人动向,辛古好言送走两人,沉吟道。 张氏乃河西四大族之首,根基甚至比现在的敦煌之主曹氏更为深厚,自从家主张怀唐的独子张仲曜投了岚州军,更被委以承影营校尉重任之后,河西张氏便成为岚州在河西的盟友。敦煌是西域门户,张氏所扼守的玉门关,更是敦煌通往中原的门户,地位极其重要。 “张氏乃归义军故主,根基深厚,归义军怎能放任回鹘人灭了张氏而不救援?此事只怕另有蹊跷,那部落人的道听途说,未必靠得住。”拔山营校尉晋咎疑道。 “回鹘人大举兴兵,只要派斥候到甘州、肃州打听,必有所获。”顾檀接道,“我等可在张掖河畔扎营等待消息确实,若是回鹘果真兴兵攻伐张氏,如何应对,还请辛统御决断。” 此地离回鹘人控制的肃州州境不过百余里,中间隔着沙漠,轻骑斥候两日即回,回鹘大举兴兵情形与余连山所述相差不大,不过理由却是张氏谋反,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向回鹘借兵平乱,并声言平灭张氏后,玉门关为回鹘人所有。眼下甘州回鹘万余大军正在厉兵秣马,一旦各部汇齐便要与沙洲曹氏一起围攻玉门关。 “这沙洲曹氏居然引外州兵马攻杀本部,就不怕引狼入室吗?”晋咎叹道。 “张氏领兵三千据守玉门关,对曹氏也只是敷衍而已,沙州四大族面和心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否则以归义军兵马雄劲,哪用得着引回鹘兵马平乱,为今之计,是我岚州如何在眼前的情势下获取最大的利益。”顾檀沉声道。他有幸也时常参与吴英雄主持的军略讲习,借助敦煌徐图西域乃是岚州最重要的一个谋划,而张氏,则是实现这个谋划的一枚重要棋子。若归义军四大族一直相安无事,岚州师出无名,此刻归义军曹氏偏偏借重回鹘人的力量屠灭在瓜沙二州根基深厚的张氏,却是平白送给了岚州军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张仲曜还是岚州的校尉呢。 他所考虑的,辛古与晋咎也全都知晓,最后的决断全落在了辛古身上。辛古也是杀伐果断之人,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我意已决,此地已是回鹘地界,分出一百军士护送商队沿着张掖河道就近去甘州发卖货物。我军加快行进,饶过肃州,驰援玉门关。两位可有异议?” 肃州已成两军交战的前沿,商队去了恐怕就会被抢。而甘州乃是回鹘腹心地界,离现在岚州商队的营盘极近,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势力庞大的甘州回鹘虽然遮断道路收取重税,但一般也不劫货杀人,只是货品在甘州发卖,所获利润远远不如沙洲罢了。 辛古此意,首先助张氏挺过沙洲与甘州的围攻是头等大事,一直坚持到岚州本部援军过来,至于这一千多岚州军是否能够改变当前玉门关被沙、甘二州强敌两面夹攻的局势,玉门关中又是否有足够支应大军的粮草,岚州本部是否会当真发兵援助玉门关张氏,全都不计。若是只求稳妥踌躇不决,只怕张氏早已在两面夹击下化为齑粉。 “我赞同。”顾檀首先道,只有岚州军及时的援助,哪怕只有几百军兵,也能让张氏守军看到希望,他们不是孤军作战。 “我也赞同。干他奶奶的。”一有大仗,传说酷爱食人肉的晋咎就控制不住自己,“最好把甘州回鹘一同干了,以后出塞,就不用为了避开他们白白绕行数百里。” 第203章 地点 “望大人念张氏为国朝戍边两百年,速发援兵。若能解此眉睫之祸,河西张氏必将归顺主公,仲曜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张仲曜几乎和辛古的军报同时赶回岚州,一路风尘仆仆,顾不得稍事休息便到吴英雄府中求援。家中飞鸽传书,沙洲曹氏已经吴兵玉门关,而西面的甘州回鹘正蠢蠢欲动,显赫一时的河西张氏两百年基业危如累卵,只怕就要灰飞烟灭。 吴英雄皱眉看着跪拜在地的张仲曜,沉声道:“仲曜快请起来,你我皆是兄弟,何须如此。辛校尉已然率锦帆、骠骑、射雁三营先行救援玉门关了。”接到辛古的军报后,吴英雄也大吃一惊,同时深深激赏辛古等将当机立断,若是失去河西张氏支持,不能进取西域,岚州局域河西刘氏、定难蔡氏、麟府丰折氏、契丹与大宋之间,迟早是败亡一途。 见吴英雄沉吟,萧九问道:“敢问玉门关城内兵甲如何?河西局势又如何?我军仓促前往,能否立足?” 张仲曜闻听辛古已经率军入援,心中微定,起身正色道:“我张氏在玉门关有三千甲兵,其中一千精骑。河西四大家早已离心离德,曹氏方才能做出向回鹘借兵之举,曹氏秉政以来,日渐倒向回鹘,压制汉家衣冠,河西士民早已深恶痛绝。曹氏之所以屹立不动,全仗沙甘州回鹘撑腰。主公举兵河西,以正讨逆,所虑者,唯有沙甘州回鹘诸部。一旦战胜回鹘,河西汉人当赢粮而景从。”事关张氏生死存亡,张仲曜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道:“若是张氏被回鹘所灭,河西汉人世家胆寒,必将分崩离析,各寻靠山,这一片汉唐故土,恐怕将非国朝所有。” “玉门关城虽小,张氏亦经营了百年之久,关城内有水井五口,储粮足以支持五千甲兵一年以上,城中除了张氏家将及眷属外,只有少量闲杂商户。眼下有辛校尉挥师入援,城内人心振奋。回鹘诸部要强行攻占玉门关城,确是难于登天。”因为河西归义军曹氏数代与回鹘可汗联姻,在张氏这等坚持华夏正统的世家眼中,曹氏已与回鹘沆瀣一气,眼下曹氏居然请甘州回鹘一起攻打玉门关,张仲曜更直接将现任归义军节度使归入回鹘蛮夷一流。 吴英雄点点头,玉门关从汉朝开始便是中原锁钥,号称“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又有雄兵坚守,当可支持到岚州本部来援。只是大军西征遥远,来回时日不短,岚州本部长久空虚,只怕让他人趁虚而入。 见于伏仁轨在旁沉思,吴英雄问道:“于伏校尉可有计较?” 于伏仁轨拱手道:“回鹘部族用兵,向来轻捷彪悍,失之沉稳,此番会攻玉门关,仓促难下,必然不断增兵,导致甘肃二州空虚,我军不妨以围魏救赵之策,轻兵袭取甘州回鹘大营,敌人回师便罢,若是仍然一意孤行,那边将大营中回鹘老弱全都押送阵前,乱其军心,再与张氏约定两面夹击甘州回鹘大军,可以一举底定大局。” 吴英雄心中也赞同此议,又问道:“仲曜以为如何?” 张仲曜沉吟片刻,他虽然心忧故园,但于伏仁轨的围魏救赵之计实为上策,便点头道:“于伏校尉此言甚是,甘州近而沙州远,回鹘部族自以为可以纵横河西,所忌惮者,唯有吐蕃而已,我军千里奔袭,可以攻其不备。” “好。若是击破甘州回鹘,于伏校尉当居建策之功。”吴英雄沉声道,“兵贵神速,此番出塞当以骑兵为主,牙军、射雕、横阵、陌刀营也一起出战,萧统御率辎重营留守岚州。征发骠骑、白羽二营部落勇士从军助战,每名军士可以携带两名从骑。征发城中商队随军运送辎重。大军出征之后,征发城中民户弓箭手上城助守。” 众校尉轰然答是,自从冬季以来,利用农闲时间,军士加强了对萌户的军事训练,主要练习射术。西北本有尚武之风,在激励习武的诸多手段之下,民户逐渐熟悉征战之事,虽然尚不能与敌野战,上城头射箭助战却是绰绰有余。军士管制之下,数万民户都有组织,并非乌合之众。 军令如山,此番决战岚州共出动骑军六千,步军三千,动员了商队和民户,已是倾全力与一战,按照吴英雄打算,此战获胜,则岚州占据河西,徐徐将匠户营和部分民户一并西迁。 历史的运动往往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集合。即便曹氏没有心血来潮联络回鹘攻打玉门关,在四面强敌的威逼之下,岚州势力也只能向西发展,避开此时如日中天的宋辽两强碰撞。赵光义是绝对不会容忍在他收复燕云大军的侧后,还有岚州军这样一只强悍的异己力量,以宋初禁军主力之强,尚且弱小的岚州军唯有向西走避。虽然吴英雄预先在夏州埋有伏笔,定难军蔡氏根基又岂是轻易撼动得了的。最终岚州军的出路仍然是河西,在回鹘、吐蕃、党项与大宋四方的边缘地带,打下一片根基。 岚州军的一切布置,都是为进取西域,徐图中原的战略所服务,为了长途远征,步骑各军都已实现骡马化,军士实现了肉食为主,长途行军只需携带足够的牲畜随军便可,必要时还可以屠宰备马充饥,无需像中原军队那样携带大量的粮草。为了沿途得到补给和军情,数十个依附骠骑营的部落分队扎根在岚州通向敦煌的塞外要道上,从阴山北麓,一直到居延海,内地这边,地斤泽的白羽营部落分队也大力向阴山、贺兰山南北扩展势力,可以说,阴山这条通路基本控制在岚州手中。甚至为了方便商队的补给,岚州事先在这些控制东西通道部落里存放了大批粮草,一则安部众之心,二则便于军队东西调动时,不需携带大量粮草。就连岚州的步骑各营,也以护送商队为名,多次往返于敦煌与中原之间,熟悉远征道路。 曹氏突然攻打玉门关,只是使岚州进取河西计划提前了而已。 军府的决策,随着各营校尉与传令骑兵到达了岚州控制下的所有地点。 城内各营中,各校尉纷纷召集百夫长安排出征事宜,百夫长随后命各十夫长通知军士向军营集合。城防戍守向辎重营移交,同时从辎重营领出远征所需的粮秣弓矢。 岚州军作战与传统朝廷军队不同,军士甚至百姓从每一次胜仗都捞足了好处。从朔州契丹手上解救汉民小战一场,每个军士开始有了萌户。漠北征发草原部落,匠作营获得数千工奴,这些工奴生产所获,实际上大部分都补贴到了岚州军士的军饷军需之中,就连普通萌户,也感受到了岚州由此更加富庶。教训党项人的决战之后,商路畅通,获利更是不菲。更令人眼红的是,骠骑营和白羽营在对异族的作战后赢得了巨大的扩充机会,很有可能单独成军,这两营军士的前程也水涨船高。这令岚州的锦帆、陌刀、黑云等各老营分外眼热,都盼望着赢取更多战争红利的机会。 兄弟会通过军略讨论,早将向西发展的大计在军内核心成员中讨论过无数次,甚至底下有些百夫长在有时下意识地以回鹘轻骑为假想敌展开实战训练。眼下讨伐甘州回鹘军令一出,各营都欢欣鼓舞。据军报称,甘州回鹘治下人口足有三十万众,而回鹘可汗能军队不过一万余,还大部分陷在了玉门关,此番若能一战击破甘州,则每名军士至少获得十个民户。对这鸟枪换炮的一仗,上下热情都很高涨。 “关大哥,听说甘州回鹘人占着西行商路要道百多年,连贵人拉屎的钵盂都是金子做的,是不是哦。”锦城营军士傅子秋怏怏地擦拭着弓弩,一边问十夫长关耀宗,锦城营因是新军,没能捞着远征的机会,也就意味着分不到萌户,现在岚州城中也只有锦城营士卒大都没有萌户。 “是啊。咱们蜀地的好茶和绸缎,运到甘州价钱翻倍,甘州运到敦煌卖给西域人又翻倍。”军士黄睿运劲将弓拉满,锦城营与辎重营,再加上匠户营,留守岚州的军士不足千五,岚州本部前所未有的空虚。要防御外敌,又要弹压城内的数万萌户,数千工奴,容不得半点疏忽,所以萧九一回营便派人让锦城营领取守城所需辎重。萧九多次受命留守岚州,对各种事端都考虑的周到,甚至做了全城被敌人偷袭,留守军士以百人队为单位展开巷战的准备,各营治下的萌户在出征其间也有锦城营、辎重营军士所接管,锦城营的军士第一次感觉到了手下有人的快感,而且还有上百人的民户。这些民户能拉弓射箭的,全都由军士带着,日夜不停的巡逻哨卫全城。 萧九的逻辑是,切切不可让萌户们得闲,闲则生异心,恨不得将全城民户都拉去挖掘壕沟,或者加高城墙。 第204章 寻找 “孩子他妈,再有半个时辰就到葫芦河了,过了河就是玉门关。”河西汉户索德波斜挎着一口大弓,腰间也有一壶箭,背着重重的包裹,回望来路,一缕缕黑烟在地平线对面缭绕不散,想到宁死也不愿离开家园的老父,心痛不止。罗婉儿抱着孩子紧紧跟在丈夫身后,索家和罗家在肃州都薄有田产,罗婉儿很得丈夫疼爱,又天生娇柔一些,不似其他妇人那样能在田间劳作,跋涉近百里,早已累得几乎虚脱,清丽的容颜更显得苍白,气喘吁吁,但听到玉门关三字,似乎又添了些精神。 往常河西汉人依附归义军之势,尚能在玉门关附近开垦耕作,此番甘州回鹘借着攻打玉门关之际,大肆烧杀抢掠一路上的汉人农庄,不少村舍男子被杀尽,连小孩也不能幸免,年轻女人则被蹂躏之后卖为女奴或军妓,烽烟处处。庄民们虽然自幼长在乱世之中,人人都有些刀马弓箭功夫,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唯有纷纷逃散,要么翻山越岭逃往敦煌,要么度过葫芦河逃往玉门关。 起初汉民逃亡时尚是成群结队的逃往敦煌,也还有些骡马,怎奈回鹘游骑一路追杀逃人,更扬言道,敦煌节度使曹家与回鹘可汗有约,打下玉门关,关城和关东汉人归回鹘可汗,曹氏只要张怀唐的人头。汉民们逃难的队伍难以抵抗如同狼群一样的回鹘人,又听说敦煌方面不再收留玉门关以东逃亡的汉人,只得舍了马车四散逃亡,能够从回鹘骑兵弓矢弯刀之下逃生者不过十之一二,这还得拜回鹘人自相争抢子女玉帛所致。 忽然,索德波凝眉顿身,西面,他已经听到了葫芦河潺潺流水的声音,但是,东面,回鹘人大声叫骂声音似乎隐隐约约随风飘来。罗婉儿紧紧依靠着丈夫,紧张地看着他的神色。索德波随即又伏地听声,轻声道:“有回鹘狗子缀上来。”见罗婉儿神色大变,又安慰道:“你且藏身到那大石头后面,一切为夫来应付。”罗婉儿依言抱着孩子躲到了旁边一块不大的岩石之后,索德波和娘俩一起隐藏住身子,把随身的箭枝从箭壶中抽出来预先放好,再偷偷探出头去往外看。此处是葫芦河故道的河滩地,颇有一些半大的岩石,人若是蹲伏下来刚好掩住身子,要站起身来却不行。 没过多久,八骑回鹘兵出现在沉沉夜色中,其中两骑后面还用绳子拖着四五个汉人女子,他们大声用回鹘语谈笑争吵,索德波听得清楚,似乎是因为刚才糟蹋汉人村庄分赃的事情。 带队的回鹘兵是个叫做吐迷度的十夫长,他这一伙出来得晚,一路上的汉人村子早已被前队回鹘兵糟蹋得一地焦土,好不容易掳掠了几个西逃的汉人,却不够分,只有再找。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片河滩地,心道汉人必然有大量往沙州逃亡的,与其四处瞎找,不如在这里守侯,于是便招呼其它四人,寻了一处平坦的沙地,歇马宿营。他们完全没有隐藏行迹,因为河西汉人的势力要么已经投靠回鹘,要么被压制在玉门关动弹不得,四五个回鹘兵亦能在河西横行无忌。 回鹘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对掳掠来的汉女动手动脚,行蹂躏之事。闻听不远处凄惨哭泣声与喝骂呼叫响成一片,罗婉儿不禁瑟瑟发抖,索德波额上青筋冒起,紧紧握住自己的大弓,若是眼神能够杀人,他早已将那四五个回鹘人碎尸万段。忽然,一个酒足饭饱的回鹘摇摇晃晃地朝他一家隐身的那块岩石之后走来,似乎是要小解,耳听得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罗婉儿脸色煞白,索德波回头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道:“如果那人发现我们,为夫便下手结果了他,你抱着孩儿往西跑,这里我挡着。”他一边叮嘱,一边从靴子里套出了一把漆黑的解牛腕刀握在手上,凝神听那回鹘兵的脚步声,如同蛰伏的一头豹子。罗婉儿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咬着牙点点头,却也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拿在手上,万一逃不掉,拼着一死,也不受辱。 回鹘兵的脚步越来越近,二人心跳都仿佛跟随那声音跳动不止,索德波心中暗暗祈祷那该死的回鹘兵不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块岩石似乎有些特异,他们第一时间选了此处藏身,而回鹘兵也直愣愣地朝岩石之后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他就看到了岩石后躲藏的两个汉人。这个回鹘兵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脸上的胡须尚未浓密,显得稚气未脱,所以才不好意思在其他人面前解手,要绕道岩石之后。 这般看着躲藏在岩石之后的两个汉人,有些不可思议,有些犹豫,他看到了汉人眼中流露出的恳求神色,也看到了那女人怀里的孩子,不过当他的眼神转到女人秀丽脸颊上的时候,深蓝色的眸子里原本还有的一丝稚气也转成了贪婪和欲念,他将手按在腰间弯刀柄上,作势要呼喊同伴,他要像其他回鹘部族的男子一样,蹂躏这个女人。 但厖特勒是声音还未发出便被憋在胸腔里,索德波便如一头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手中刀锋割断了那他的喉咙,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般发出嗤的一声。与此同时,远处回鹘人发出几声愤怒的惊呼。 索德波抬脚将厖特勒的尸体蹬开,闪身回到岩石后面,伸手抓起放在地上的大弓,回头对罗婉儿大喝一声:“走!”弯弓搭箭,刚一露头,几只回鹘人的劲箭便从头顶飞过,他这才探身出去,几乎没有瞄准便朝着回鹘营地那边放了一箭,一个回鹘兵握着咽喉惨叫着倒在地上。如神箭法令剩下的六个回鹘兵全都吓了一跳,不顾地上还留着未捆绑的汉人,全都闪身躲在了岩石后面。 索德波凭借这一箭的压制之力又从岩石后面探出身来,见所有回鹘兵都在岩石后躲避,暂时没人敢出手放箭,又回头对妻子大吼一声:“快走!”罗婉儿这才含泪抱着小孩,猫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快步朝葫芦河跑去,兴许是心绪紧张的缘故,才跑几步便被一块碎石绊了一跤,一只鞋也掉了,怀里原本熟睡的婴儿经此一跌,哇的大哭起来,罗婉儿顾不得抚慰婴儿,忍着疼痛,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跑。 第205章 苦恼 吐迷度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这厖特勒乃是部落贵人的儿子,血脉可以追溯到高贵的王族,谁知就这般不明不白的折在了葫芦河的河滩上,就算将这个汉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补偿他犯下的过错。河西胡汉杂居,彼此都听得懂对方的语言,他听到那汉人叫自己家人逃跑,心中便知此人势单力孤,虽然箭法厉害,却也不足为惧。吐迷度对地上仍然吓得浑身打颤的汉人女子喝道:“快过来,不然我便射死你。”他有心以这些俘虏为肉盾,迫近那汉人,寻常汉人百姓多有弓弩厉害的,近身功夫却难以和他们这些成日好勇斗狠的部落战士相比。 那被他吆喝的汉人女子心知这胡人是要拿自己做肉盾,居然硬挺着蹲伏在地上不动弹,眼眸中的神色也从凄怆变得有几分坚定,河西汉人与异族相互攻占数百年,即便是女子也有一丝硬气。吐迷度见她不肯依从,心中大怒,他藏身的这处虽然不探出身子便无法向索德波射箭,可射杀这些汉女却是易如反掌,当即一箭射出,正中那宁死也不过来的汉女的胸口,顿时将她射死当场。索德波在远处解救不得,心中大恨,唯有暗暗祈祷自己妻儿及时度过葫芦河,回到玉门关汉人地界,至于这玉门关能守得几时,河西汉人活一日便算赚了一日,太远的将来也无暇顾及。 吐迷度又依次胁迫其它几个汉女,居然无人愿意主动走到岩石之后为回鹘兵做围攻同胞勇士的肉盾,她们都是战利品,适才为了立威而射死一人,吐迷度却不能将其全部射死,只得作罢,高声叫道:“我数一二三,婆闰,比栗,独解支和我一起出来放一支箭,然后冲上去杀了他,伏匐、宗难搭好弦,那汉人射出箭后你们依次放箭掩护,定要让他没有再发箭的机会。”他这话用回鹘语高声喊出,那汉人虽然也能听得懂,但众寡不敌,摆明了欺负他势单力孤。 说完,吐迷度当即沉声喝道:“一、二,”他自己却将手中的弓箭放下,抽出了弯刀,“三!”吐迷度的身形稳稳的藏在岩石后面,当听到比栗捂着喉咙倒下去的声音之后,他才闷吼一声,伏着身躯猛然往前冲去。 不能不说,吐迷度虽然不是个勇猛的战士,却足够狡猾,伏匐、宗难的箭法虽然不像那汉人那般精熟,交替放箭却稳稳地将他压制在岩石后面,直到婆闰,独解支挥舞着弯刀和索德波战作一团,吐迷度稍微掉在了后面,他凝神一看那汉人的身手,不过是庄稼把式而已,看来只是一个农闲时多练弓箭的普通汉民,近身战斗,婆闰和独解支足以收拾他,吐迷度心中不禁为死掉的厖特勒感到不值。他抬头看了看尚未跑远的汉人女子,她跑得甚是匆忙,只怕过了葫芦河,便又要多费一番功夫。吐迷度舍不得涉水过去捉拿她,便提脚赶了上去,他要在她过河之前把她截住,然后当个该死的汉人的面刺死他的孩子,蹂躏他的妻子,再砍下他的脑袋为厖特勒报仇。 罗婉儿抱着婴儿扑扑跌跌地逃,气喘吁吁,跑掉了鞋袜也顾不得拣,被河滩地上遍布尖利碎石,光脚被刺得血肉模糊也顾不得痛。只偶尔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儿,适才大哭了几声之后,似乎又闭着眼睛睡过去了,这苦命的孩子,跟着爹娘逃亡了几天,就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小脸满是灰尘,甚至有些憔悴。身后歹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一片粼粼波光的葫芦河仿佛就在眼前,却总是跑不到。 吐迷度带着一丝狞笑紧紧在后面追,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猎取的过程,尤其是刚刚在这妇人的丈夫手中吃了一个大亏。吐迷度打定主意,如果那个汉人没有被伏匐和宗难杀死的话,就一定要在他面前狠狠的蹂躏这个女人,眼看离那妇人只有几步之遥,她在前面跑动的姿态清晰可见,虽然衣衫简陋,却掩不住身段婀娜,细细腰肢随着奔跑的节奏急促扭动,甚至风气中也带着一股脂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吐迷度心中欲念大炽,一面跑一面将手中的弯刀插入刀鞘,腾出了一双手来,作势朝那妇人后背按去。 正在这时,一支箭带着劲风,啪的一声将吐迷度的脖子穿了个通透,还来不及叫喊一声,回鹘十夫长便像一根木头似得倒在了河滩地上。只顾奔跑逃命罗婉儿犹未察觉,抱着小孩而拼命奔逃,清冷的夜气呼呼地灌进了她的胸腔,仿佛整个胸膛都要爆炸开来一般疼痛,但这个柔弱女子还是咬着牙坚持朝葫芦河奔去。葫芦河的对面,是汉人的城池,生存的希望。跑到河边,也不顾深浅,抱着婴儿便举身跳了进去,以她的心意,便是被水淹漠,也比落在回鹘人手中好。 葫芦河水深而急,岚州骠骑营百夫长冯博放箭射倒那回鹘兵,见奔逃的妇人举身跳河,顿时就被湍急的河水冲歪了身子。冯博心道不好,急速催动坐下骠骑,马蹄踏入了河水当中,激起水花四溅。这河水乃是祁连山雪水所化,虽然时值初夏,却也寒冷异常,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喷着白气,冯博轻轻用手抚摸爱马的脖子,催促它奋力朝那妇人落水的方向淌去。 冯博身后,紧跟着九骑骠骑,玉门关归义军骑兵奉令援救四面八方被回鹘人追杀的汉民,,这个十人队已经整整在奔波了一个白日,傍晚时分将一批汉民接回玉门关后,只草草给马儿上了一次料,便又连夜出动。一路上听那些汉民述说回鹘兵的暴行,河西村落经此一劫已是十室九空,敦煌城迫于回鹘诸部的压力闭门不纳,汉民们都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宽不过一两百里的河西走廊,现在宛然成了回鹘兵杀戮汉民的猎场。 好容易逆着水流来到那妇人跟前,只见她整个人已经给河水冲倒,娇弱的身躯几乎全在水面之下,却高高举起怀中的婴儿,让他有一口气,多活过一刻。冯博心中感动,当时一把将罗婉儿拉到马上,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四蹄连蹬,深一下乾一下地上了岸。此时那四个正在围杀索德波的回鹘人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呼哨着退后,不顾已经快要撑不住的索德波,相互掩护着退后上马欲逃。 骠骑营乃久战劲旅,骑兵罗铁锤、丁克侠等不待冯博发令,一见这伙回鹘兵人少,顿时催马急赶上去,回鹘人返身射出好几轮箭,都被熟悉草原骑战的骠骑兵或躲或挡,反而给他们拉近了距离。距离一近,双方战力上更见差距,追至六七十步之遥时,骠骑营骑兵方才以随身骑弓放箭,将这四个回鹘兵射杀当场。 第206章 回答 索德波一手扯开夹袄,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他虽然习得弓马,今番却是第一回和人动手厮杀,见冯博几骑过来,服色皆是汉人,当即跪倒在地,谢道:“众位大人救命之恩,小民没齿难忘。”又低声问道:“众位军爷,可是沙州张大人的手下的好汉?”因为岚州出兵一事尚未公布,冯博等人不置可否,冯博沉声道:“我等奉命援救河西汉民,你娘子跳入河中,眼下尚且昏厥,你且去看看,救她一救。”说完将哭闹不止的婴儿交到索德波手中。 索德波闻言大惊,气还没有喘匀,便跌跌撞撞地奔到暂时昏迷地罗婉儿跟前,顾不得哄着不停哭叫的孩子,一边按照冯博的吩咐,将罗婉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迫她将喝进肺里的河水吐出。几番催吐之下,罗婉儿咳嗽几声,方才将含着泥沙的河水呛出,她神智尚不清楚,以为落到了回鹘人的手上,第一反应竟是摸起随身的匕首,朝自己脖子上划去。索德波大叫一声,劈手将那匕首夺下,大声叫道:“孩儿他娘,我们得救了。得救了!”罗婉儿也缓缓睁开眼睛,见自己丈夫的脸孔,低声道:“我不是在做梦么?”索德波道:“不是,这几个军爷把我们给救了。”说完扶着罗婉儿起身。 冯博制止这夫妻二人再次磕头谢恩,那小孩儿哭闹原来是饥渴所致,罗婉儿红着脸躲到一旁喂奶。冯博则对索德波道:“你可知晓渡过葫芦河去玉门关的道路?”索德波点头道:“小人闲时打猎,年年都要到城中去,将猎物卖给军爷们。”冯博点点头,笑道:“怪不得有一手好箭法。”他刚才检视了两个索德波射死的回鹘兵尸体,都是咽喉中箭,又道:“我等还要去援救其它民户,那边还有四个女子,他便带她们去玉门关避难吧。”索德波点头称是,想起一事,又道:“大人,适才那被射死的女子,宁死也不为胡人做肉盾,否则,小民性命危矣,小民想先将她尸身带到葫芦河对面安葬,那里是汉人地方。” 冯博见他不忘恩义,大为激赏,点头道:“如此义烈的女子,正当使她有个安身的坟茔。最好知晓姓名,千载之下,使人敬仰我华夏义民。”可惜两人问遍其它受困的汉女,都不知那女子的名字,见她的尸身也衣衫褴褛,被施暴的回鹘人扯得破碎,已经掩不住身子,罗婉儿一边哭泣一边将自家包袱里的一件好衣服取了出来掩在她身上,又给其它几个姐妹分发了衣衫。众女子得脱大难,都忍不住暗暗的抽泣。 冯博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他身有重任,等不及这些汉民平安渡河便翻身上马,抱拳对索德波道:“你且带着些女子过河去,我等这便走了。”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低声嘶鸣着一窜几步,几名骠骑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索德波此时方才醒起还未问出救命恩人的尊姓大名,远远地呼道:“军爷叫什么名字?小民世代为您立个长生牌位。” 冯博听了却只微微一叹,并不回答,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暗道:“只等指挥使大军赶到,不止葫芦河的对岸,这河西汉人,都能够安居乐业。”九骑骠骑在他身后,一边打着呼哨,一边散开队型,远远地张开一张搜索的大网。 从玉门关高达七十丈的南城楼上望下去,方圆百里的葫芦河滩,遍布了点点星火,全都是自发逃难,或者是被玉门关骑兵接应渡河的河西汉民。甘州回鹘虽然凶悍嚣张,但慑于归义军百年威势,不敢在深夜度过葫芦河侵扰,所以玉门关汉军只将这些汉民护送到河边,然后听任他们自行前往关城。这些星星点点便是终于感觉到一点安全和踏实的汉民所点的火把,要是在葫芦河南岸,他们是绝对不敢在夜间举火行动的,跌跌撞撞赶夜路总比被回鹘人发现好。满地星星之火正一点点地从遥远的河对岸缓缓往关城汇集而来。 城主张怀唐叹道:“自先汉以来,汉人开垦河西,数百代薪火相传,留下这点种子,若非吴大人发兵相助,只怕要尽数毁在这场兵灾之中。”他转头对辛古道:“此番击退回鹘,我河西张氏全族,当奉吴大人为主公,驱逐鞑虏,兴我华夏。”辛古语拙,只点头安慰,顾檀微笑道:“张校尉与我等情同手足,老大人何分彼此。” 张怀唐此时年近五十,因为诸事操劳,须发皆已苍白,面目比一般达官贵人更为显老,却强自披挂一身铁甲,深宵立于这城头之上,既督促士卒解救河西汉民,又防止回鹘人趁乱抢城,数日以来,已经救回汉人近七千人,玉门关城实是一座军事堡垒,并非寻常城市,内里空间狭小,汉民们在城内只能睡在街上,个个都是家破人亡,历经波折而来,容色憔悴,望之令人生怜。张怀唐已经命城中每日熬了稀粥分发,按照岚州制度,将汉民分给军士管理,一则使这民力全都能够转为军力,二则通过军士牢牢控制住这些人,以防回鹘细作。 辛古眼望着玉门关城两旁的茫茫群山,暗暗计算岚州本部来援的时间,吴英雄围魏救赵之策他已知道,关键在于玉门关能够通过坚决的抵抗甚至挑衅,吸引甘州回鹘不断向关前增兵,骠骑营和沙州骑兵都很精锐,可以相机出击几次,最好宰杀几个回鹘贵人,激怒甘州回鹘可汗。这茫茫的群山仿佛黑云笼罩大地,等到岚州大军击破甘州回鹘,就是一片大好河山。 在辛古目力所及这连绵群山中,更有无数进山躲避兵灾的汉人,夜里不敢举火,有的居于树干之上,有的居于岩洞之中,在这初夏的夜里忍饥挨饿,既要担心野兽侵袭,又要担心回鹘人进山搜杀,唯一的希望,就是午夜噩梦惊醒之时,遥望玉门关,城楼灯笼火把通明一片,显见关城未失,河西汉人希望还在,这一片孤城,恰似风中的烛火,虽然微弱,却点亮和激励这些四散逃亡地汉民,坚持着,活下去。 第207章 风景 河西汉人希望所系在玉门孤城,而玉门关守军希望所系在岚州援军。岚州援军正艰难地在沙漠中跋涉。 头顶着散发炽热的烈日,低头是耀眼的流沙,吴英雄感到一阵晕厥,身子一软就要倒地时,于伏仁轨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关切地问道:“大人,您还是先喝一点水吧。”说完从自己的马鞍上摘下一囊食水,递到吴英雄跟前。 吴英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坚定地将水囊推开,沙哑着声音道:“全军将士食水各有份额,除了伤病号外不得例外,这是规矩。”他回头望了望被烈日晒得脱皮的军士们,鼓起气力,大声道:“还有五十里就是居延海,骠骑营兄弟早已准备了奶酒和茶叶,大家坚持住,不得掉队。” 若是平日,这鼓励之语必然赢得军士们齐声回应,但现在却只有有气无力地应和之声,“指挥使说得好!”,“大家加把劲!”,“沙漠行军没什么可怕地。”稀稀拉拉地赞叹倒像是违心附和领袖一般,反而凸显了大多数军士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节约一点体力就节约一点的心态。不过,令吴英雄倍感欣慰的是,所有人虽然都被长途跋涉和烈日烘烤弄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但所有人都在努力着往前挪动脚步。 此次岚州千里奔袭还算是顺利,一路都在骠骑营分队的掩护和警戒下面。所有军士都有长途行军的经验,每天天色微明便拔营出发,白天每行进20里休息一次,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扎营休憩,帐幕里的军士还在百夫长的督导下练习一阵武艺后方才睡下,百夫长和十夫长每天向牙军营禀报行军物资的用度情况。 进入巴丹吉林沙漠后,行军路线的规划和携带食水出了一点问题。往日岚州商队常用的几个取水点的水量太少,只能满足近万岚州人马一半所需。大规模军队在沙漠中行军简直是一场灾难,沿途所有的水源都被取到干涸为止,大军经过的绿洲,沙葱、莎草这些可以食用的植物全都被采摘一空,随军携带的牲畜将草地和灌木丛几乎啃成一片光秃秃地白地。 后世西北荒漠化如此严重,是否和历史上记载的好几次大的战乱有关。战争对绿洲生态的灾难性破坏几乎是不可逆装的,特别是西域的绿洲农业,原来的自然生态已经被人为的农业生态所取代,一旦这个生态系统中人类社会这个关键要素被毁灭,由人类开挖渠道引水,种植粮食果树所维持着农业生态平衡就被打破,绿洲也就日渐荒芜成为沙漠。 吴英雄强迫自己想着这些遥远的事情,努力忍住干渴的感觉,现代人的忍耐力,还比不上这时代里一个每天都挣扎着在生死边缘的普通百姓啊。 忽然,有军士高呼道:“水,我看到水了!”众军士都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头也懒得抬一下,更有人笑道:“你龟儿子热昏头了吧,离居延海还有五十里地,这里到处只有流沙,哪里...”忽然,那人的喉咙像被捂住了一半,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天际。 吴英雄注意到军队行进的速度忽然缓慢下来,脸色一沉,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湛蓝的湖泊仿佛绿色的宝石一样镶嵌在黄色的沙漠之中,湖水波光荡漾,湖畔灌木丛生,微风吹动芦苇和芨芨草,惊起片片飞鸟,仿佛仙境。 “这是蜃楼。”于伏仁轨道,“我也是听族中老人说起过,没想到今日得见。” 但普通军士却没有他这般见识,有人以为是遇到了传说中的仙山,激动地拜伏在地,还有人以为进入了魔境,脸色苍白,不住地喃喃祷告信奉的神灵,更有人几乎要忍不住奔过去取水。若不是岚州军纪严明到了苛刻的程度,此时行军的队列几乎要大乱了。 吴英雄心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道理,这海市蜃楼的原理一时和军士们解说不清,只微笑着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美景,居然连口渴也忘了,越看越觉得那湖水和沙丘仿佛在哪儿见过一样。 微风轻轻拂动,远处蜃楼的景致恍如被风儿吹动的水面皱起了波纹,轻轻波动,又宛如一块巨大的天幕挂在前方,变换着不同的风景。 忽然,海市蜃楼中映现出不少人影,都是汉人打扮,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有的牵着骡马,有的推着中原常见的鸡公车,男人带着媳妇,婆娘带着小孩,一看便是逃难的人群。这些人都熙熙攘攘地推挤在一座宏伟的城关之前,依稀可见一些老者还不住地向城头戍守的官兵恳求着什么,却没有回应。城外的百姓不住的向着逃来的方向张望,仿佛实在恐惧着什么东西。忽然,原本规矩的人群骚动起来,推推搡搡桑地向城门涌去,不少壮年汉子破口大骂,甚至有人取出了身上的弓箭,作势要朝城上射去。 正当局面不可开交之时,城头上突然射下来一排弩箭,将那城门附近的百姓射死一地,顿时将前涌的人群惊散,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从百姓们惊慌失措着往后退,往后跑,互相踩踏的行动来看,城门下面此刻想必是哭爹喊娘之声四起。百姓们逃离了城门附近,却舍不得就此离开城关,都彷徨无助地在那城头弓弩射程之外徘徊。 见百姓们如此凄苦,吴英雄心道这些人装束都是汉家打扮,想必是遇到了什么转乱,要投靠的城池却不让入内。他转头探询地望向于伏仁轨,见他也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的蜃楼。 突然,蜃楼中的景致又有变化,一彪回鹘骑兵铺天盖地地从远处而来,一见到那大群大群聚集在城关外面的汉人百姓,纷纷加快了马速,张开一张骑兵大网,仿佛草原上驱赶牛羊一般,将城外百姓驱赶得越来越集中,偶尔有汉民拿出弓箭反抗,要么被纵横驰骋骑兵一刀看到在地,要么被数箭射到。即使不反抗的汉民,跑得稍微慢了一点,也被马匹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倒在地,葬身黄沙。最后,所有逃难的百姓被拢做一堆,被回鹘骑兵逼迫着,一步一回头地往来路而去。 众军士正沉浸在这情景当中,一阵大风吹过,蜃楼顿时消散。好些人气愤地摩拳擦掌,嘴里骂骂咧咧,吴英雄心中忽然想起,转头看向于伏仁轨,于伏仁轨见他探询的目光,沉声确认道:“那城就是敦煌。”他多次率军护送商队来往敦煌和岚州之间,虽然城头旗帜看不清楚,却从城池的形制认得清清楚楚。虽然于伏仁轨乃是吐浑人的血统,但久居中原多年,世代与汉人联姻,心中早把自己和汉人不分彼此,见到这些河西百姓如此被回鹘人欺辱,也是气闷异常。 第208章 开导 从于伏仁轨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吴英雄脸色铁青,眼望着西方天际,沉声道:“曹氏不亡,是无天理。”底下军士们也大都是到过敦煌的,眼见这番悲惨的场面,不需军官催促,自觉整队出发,适才的饥渴疲劳全都不顾,只想早日赶到回鹘阵前,厮杀一番,一泻胸中愤怒。 而适才那蜃楼景致里的敦煌城楼上,目送汉民被回鹘军队押送离去,两员将领正在激烈的争执。 “索大人,这些百姓视我归义军如父母,不惜破家来投,为何不开城门纳之!”镇将罗佑通手按横刀大喝道。 敦煌城关守将索元勋被他当面直斥,面红耳赤,似乎感觉到手下军兵也向自己投来鄙夷的目光,恼羞成怒,喝道:“城关重大,不纳这些百姓乃是节度使的旨意,你若有不满,自找那节度使分说,为何与我为难?”言语中却带着几分底气不足,归义军之所以能立足河西百年不倒,全在于河西汉民的支持,眼下归义军与回鹘结盟,抛弃甘州、肃州逃难而来的百姓,军中上下,没有几个过得了自己良心这关的。 罗佑通没想到他抬出节度使的压人,勃然大怒,他虽然率直,却不傻,不敢明着反对曹延禄,只得怏怏而去,一边走一边骂:“没了良心的腌臜东西,将亲妹子换来的官儿,就是一条狗!”声音大得几乎整个城关上军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索元勋没想到他像耍无赖一般破口乱骂,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仅仅握住腰间的横刀,却听耳畔有人声道:“索兄不必与如此浑人一般见识。”转头看,却是节度使的叔父曹元康,他虽然没什么官职,却是曹延禄接掌归义军的辅助之臣,曹氏与回鹘联合,归义军中颇多不满,因此曹延禄在重要地方都派了曹氏宗族中的心腹监视,等若是监军。 曹元康鄙夷地看着罗佑通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眼下张氏未灭,且让这等脑后生反骨的人嚣张两天。”他见索元勋脸上也有不豫之色,似乎心中为不纳汉民之事颇感惭愧,微笑着安慰道:“元勋不必自责,敦煌与甘州早有约定,瓜沙州回鹘乃归义军臣民,甘、肃州汉人乃回鹘治下,互不干涉。这约定也有几十年了,往日里汉人犯了法,逃到我归义军来,还不是要交出去点天灯的。今日之事恰如往日一般,向来如此,元勋又何必被那浑人影响,没得坏了自家心绪。”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 索元勋听他开导,心头块垒也微微放下一些,脑子里却仍有些浆糊,这血脉相连的同胞,岂是一个约定便可以置身事外的么? 西北初夏的凌晨,仍旧十分寒冷。贵如油的春雨,更夹杂着沁人骨髓的阴湿。这样的日子,最惬意的,莫过于窝在自家热乎乎的炕头,搂着丰盈柔软的身子困觉。最难过的,莫过于自己顶风冒雨地在为那些困觉的混蛋站岗放哨。 撒里獬缩着脖子,嘴里喃喃的骂着脏话,他自己也不知咒骂着谁。景琼可汗带着八千骑健儿和万余民夫壮丁前往攻打玉门关,这是趟肥差啊,那玉门关张氏盘踞河西两百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不知凡几,听说那玉门关内有一座宝库,里面金山银海,充斥着西域和中原的奇珍异宝。大军攻城必然是驱赶汉人民夫为前驱的,回鹘子弟的血怎能为填平那些该死的壕沟白流,只待汉丁挖开城墙,大军一拥而入,就是洗城局面,每个出征的回鹘人估计都要发财了。可为什么偏偏就把自己留在了这该死的甘州城里了呢。 回鹘人天生是属于草原的雄鹰,可自从迁到这河西走廊,两面屹立的高山就好像笼子一样困住了回鹘。现在他们也和汉人一样,学会了耕田,纺布,也和粟特人一样善于鉴别各种珠宝香药,可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天当被地当床。在这种细雨蒙蒙的见鬼天气里,甘州城里的回鹘人比汉人还要眷恋温暖的炕头,他们可不是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生番。 正因为如此,被抽签出来守卫城门的撒里獬才满腹怨气,自家买的那个河西的处女还没有开垦呢,想到这里,他丑陋地脸挤出一丝笑意,舔了舔嘴唇,冲着那守候在城门附近等着开城门的商队管事大声喝道:“站远一点,你们这些灾星。”吓唬似地举起手中的刀鞘。撒里獬心中也觉得好笑,这些商人起早贪黑,就为了挣两个钱,可自己往城门这儿一站,每天收的商税揩下一丁点,就比那些餐风露宿的汉子强上十倍,想到这里,他的心绪才稍稍平和一些。摸了摸商队管事刚才塞给他的一锭马蹄银,勉强没将他们赶走。 晋咎压低了帽檐,眼睛却不住地扫视周围的军士,二十多个是当年跟着他打家劫舍的水贼出身的老兄弟,还没有忘了老本行,顶在前面装神弄鬼应付回鹘兵,另外七十多个军士也和商队民夫换了衣服,有软甲的都贴肉穿着,没有软甲的只多穿了两件麻衣,免得被守城的回鹘人看出端倪。军士们的脸色都很沉着。 “城外接应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到位?”在瑟瑟春雨中等得有些不耐的肥胆,大号周伯仁的兄弟低声道。晋咎冷冷看他一眼,周伯仁顿时噤声,晋咎方道:“做好我等本份便罢,理他作甚。”一边盯着前面城门洞口那十几个回鹘兵,暗暗思忖。这甘州城东门虽然不甚高大,却足有五百回鹘兵戍守,待会抢城时动手解决这些地上的城卫兵一定要快,抢在敌人大队反应过来之前,冲上城门内侧甬道,自己这百人只需和那些回鹘兵混战作一团,城外扮作入城的商队的承影营士卒自会抢下城门,放出信号,更远处盘马弯弓的指挥使大军便鱼贯而入。这五千兵马守卫的甘州城便要易手了。 想到这里,晋咎抬头狠狠盯着那隐约闪烁着灯火的城楼,东门守将纥干应该就住在那里,这人是留守甘州的夜落纥可汗心腹镇将领,勇猛过人,性情暴躁而贪婪,这个人须得第一时间斩杀,不能给他聚齐军兵反抗的机会。 城楼之中,牛油蜡烛烧得很旺,被晋咎所深深忌惮的回鹘雄鹰,纥干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将粗壮的手臂环在女子的腰间。城楼重地蓄养歌姬侍女乃是中原军中大忌,但回鹘人不吃这一套,越是高级的将领越离不开女人伴寝,尤其是昨天送来这个粟特女人,火爆得很,足足折腾了前半夜才把她吃掉,后半夜又差点把纥干的腰眼闪掉。所以现在回鹘人的雄鹰正在补瞌睡。 第209章 碰撞 不是他大意,放眼河西走廊,吐蕃人只顾着内斗,早已没有精力把手再往这里神。汉人中唯一敢于反抗的张氏被大军围困在玉门关动弹不得。东面的宋人朝廷,早已接受了甘州回鹘的贡赋,颁下册封,做着天朝上国的迷梦,更加不会无故出兵。草原上那些蛮人,连城池都没有见过呢。总而言之,甘州是绝对安全的。如果不是夜落纥可汗顾忌着玉门关张氏也是一头猛虎,为了接掌甘州回鹘可汗大位而保存实力,现在镇守甘州的回鹘兵,恐怕连一千人都不到呢。 睡的正香,开城门的钟鼓声穿透蒙蒙细雨传来。饶自酣睡的纥干不觉皱了一下眉头,这该死的汉人规矩。 城门外面,随着着声声钟鼓,承影营百夫长庞磊脸色一沉,强行控制住胸中升腾而起的战意。承影营全是百战悍卒组建,庞磊官衔是百夫长,手底下现在只有六十几个勇士,但出身牙军的庞磊却知道,普通军队两个百人队与他这六七十人拉开阵势对攻,未必是对手。他冷冷地注视着甘州的第一道城门缓缓打开,十几个回鹘兵从城门洞里出来,设立了检查商队的哨卡,让后挥手叫他们过去。 见那回鹘兵向招,庞磊脸上立刻变换了神色,堆笑着带着自家车队上前,在哨卡前停下来等候回鹘兵过来检验。按照常规,进城的商队需要停在城门洞五十步以外,等候守城军兵查验过后,才能靠近城墙或者进城。但是守城的回鹘兵嫌麻烦,每天都让商队往前挪一点点,日积月累,眼下商队留下来接受检查的地点距离城门洞口不过十五步而已,透过幽深的甬道,甘州城门内侧等候出城的人影都依稀可见,庞磊甚至认出了拔山营校尉晋咎的身影。 看着回鹘兵装腔作势地走上前来,庞磊大步赢了上去,承影营在甘州附近有座农庄作为掩护,庞磊也时常借才买货物之名来往城关,和这些守城的军兵混个脸熟,一看那前来回鹘十夫长便笑骂道:“雨下得这般大,雅苏台你这狗腿不在城里搂着女人,巴巴守在门口揩我们商队的油。” 雅苏台上回在场子里和人赌钱,中了套,还是庞磊帮他会的钞,两人成了酒肉朋友,闻言也笑道:“你当我想啊。倒是庞磊你每回都是日上三竿了才进城的主,今日怎么起早了,我还以为是外地的商队,思量着能发一笔小财呢。”说完带着手下嘻嘻哈哈的过来,假模假式地在车队货物上摸摸拍拍,一刻钟不到便挥手道:“过去吧。” 庞磊又和他笑骂几句,带着商队往城门而去,他根本不怕这些回鹘兵检查货物,城门已经打开,自己这六七十人距离城门如此之近,实在不行就直扑城门,不过既然能靠近一步,便多靠近一步,今日天幸,居然是这个和自己熟识的雅苏台当值。扮作商队的伙计的承影营军士纷纷驱动着马拉大车,缓缓朝城门而去。正在城门洞里行走之时。不知为何,一匹马儿忽然挣脱了缰绳,发疯似地往城里跑去,其它的马也纷纷引颈长嘶,不多时又跑了几匹马,商队的大车便横七竖八地堵在城门洞里,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在城门洞两面守卫的回鹘兵见状纷纷赶了过来。雅苏台皱着眉头,略带责怪的语气斥道:“老庞,这是怎么回事?” 庞磊脸上带着歉意,走上去,忽然抢前一步,手里变戏法似地出现一柄匕首架在雅苏台的脖子上,喝道:“要命就别反抗。”话音未落,一拳头带着劲风狠狠砸在雅苏台的胃部,痛得他顿时眼泪都留下来,弯着腰蹲在地上,庞磊顺势将匕首柄敲在他的脑后。这雅苏台为人不恶,能不取他性命,庞磊也不介意留他一命。身边的承影营军士纷纷动手,数息之间,便制服了成门内外赶过来的二三十守卫军兵。 “杀!”晋咎所部一见庞磊动手,吸引走了城门内大部分回鹘兵的注意力,一声发喊,拔山营军士取出藏在身边的兵刃,朝着尚且留在城门内侧的几个回鹘兵捅去。同一时间,城门楼上放哨的回鹘兵已经发觉不对,大声发出警号,呼喊声,鼓声,锣声,兵刃碰撞的声音,城楼上各种声响响做一片。晋咎等人却无暇思索,分别从左右甬道鱼贯向城楼上冲去,在回鹘兵不暇反击之下,这短短百余步的甬道一冲而过,迎面撞上匆匆而来的城头戍兵,晋咎闷哼一声,和身撞入当面而来那人怀里,白刃透体而过,他撒手弃了短刀,顺手接过回鹘人的弯刀,挽了个刀花护住上身,和身边的兄弟与敌军杀在了一起。而更多的拔山营的军士则超越了正在拼斗的数十人,向城楼中的回鹘兵就寝处狠狠杀去。 城外不远处扮作另一队商人了望的牙军营士卒一见得手,便取出车队上号弹点燃,呼的一声,三排号弹冲上天空,砰然爆响,声音传出数里。 数里之外,早已枕戈待旦的岚州军全体起立,各营伍都按照安排,高蹄营一马当先,五百膘骑呼啸着朝着城门大开的甘州东城而去,他们的任务是穿城而过,直接在全城各处烧杀,散步岚州军威,震慑扰乱城内人心。紧紧跟在后面的是骑着马的横阵营,五百刀盾手将彻底清除南城楼中所有回鹘兵的反抗,牙军营、陌刀营、射雕营则作为抢城的主力,准备粉碎城中所有可能出现的抵抗。数千骑兵在城外待命,城内狭窄的街道不是骑兵的战场,回鹘人也没有死守城池的习惯,他们作为预备队,猎杀从四门冲出的回鹘骑兵。 激越的铁蹄阵阵踏碎了清晨的宁静,一路上惊醒无数甘州商民。进城后,高蹄营一分为五,五个百人队在城中主要道路上来回奔驰,一旦看到手持兵刃的军士立刻放箭、出槊格杀。慌慌张张披衣而起的各部回鹘官兵完全失去了局势的把握,更多居民趴在门缝、窗棱间惊恐不定地看着这队队骑士从街道上奔过,接连不断,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进城,有些胆小的回鹘兵已经打定主意,不到局势明了之前绝不上街。景琼可汗年迈体衰,为了新任可汗的继承权,甘州回鹘各部都蠢蠢欲动,天晓得这是不是贵人们之间又为着权位之争动了刀子。直至此时,回鹘人也想不到竟然是千里而来的汉家军队在袭取甘州。 第210章 作用 “大人,有军队杀进甘州城了!”留守甘州的夜落纥可汗在梦中被他的侍卫叫醒,仓皇失措的侍卫不顾尊贵的可汗还来不及穿上袍服,就匆匆闯了进来。 “什么?来的是哪部人马,有多少人?”但此时是争夺甘州大可汗之位的关键时刻,用人之际,夜落纥强行压住心中怒气,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 “不太清楚,报信的受了重伤,没说几句话就死了。听说满城都是敌人的骑兵奔驰而来,很快就要杀到了。”侍卫伊安其飞快地秉道,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下官已经备好了健马,府中一千骑兵正在集合,大伙儿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大人杀出城去!” 逃走么?夜落纥皱起了眉头,这个关键的时刻,丢失甘州城,意味着自己离甘州大可汗的位置又远了不少,景琼翅膀底下那几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鸡,估计也得咕咕乱叫了。“派出军使,带我将令,往城南大营去,让大营军兵全部朝我这里集合。”夜落纥沉吟一阵,下令道:“再派几十骑哨探出去,弄清楚敌人虚实,命令府中全部军队备马,随时准备跟我杀出去!” “可是,大人,”伊安其还待劝解,被夜落纥一眼瞪了回来,他只能把话憋进心里,敌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显然是谋划已久的偷袭,自己这边仓促应战,只有拼命逃生的份儿,胜负哪里还扳得回来。他不敢说的是,回鹘诸部争夺大位极其残酷,胜者贵,败者死,如果当真无法逃出甘州,这夜落纥带入州府牙城中所有勇士和侍卫,恐怕都要为他殉葬。 片刻之后,全身披挂停当的夜落纥已然站在了州府牙城的城头,只从景琼可汗率兵出征之后,他就毫不客气地搬了进来,眼下甘州回鹘诸部有一半以上都顺服于他这只正值壮年的雄鹰,而不是景琼下的那几只小鸡,夜落纥有这个底气。 只见细雨霏霏笼罩地州城之中,四面八方都传来阵阵马蹄乱响,不时还发出几声惨叫,想是忠于自己,坚持抵抗的勇士遭了敌人的毒手。夜落纥脸色阴沉,莫不是景琼那老匹夫非要为他的小鸡仔除掉自己,找着个借口,出征沙州的大军又杀了回来吧,他就不怕和自己火拼一场,甘州回鹘各部从此分崩离析吗?四处哨探的数十骑兵都分派了出去,却没有任何回音,静悄悄的甘州街道,此刻仿佛择人而噬的魔兽巨口一般,蕴藏着无数的危机。 东城楼上,夺城的战斗正杀得激烈,“快,快!”晋咎大声催促这不断登上城楼的横阵营军士。城墙上当值戍守的回鹘兵知道城门被抢,正从两侧城墙上增援过来,与此同时,城楼中的回鹘兵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断朝厮杀中的岚州军士放箭。这些回鹘人习于射猎,箭法又狠又毒,为了偷城而甲胄不厚的承影营,拔山营军士吃亏不小,在晋咎严令之下,这百多个岚州军士,一面抵抗着地面八方涌出的回鹘士兵,一面捉襟见肘地抽出一支力量,拼命要杀进城楼中去。那城楼中的回鹘兵也在守将纥干的指挥下密密层层朝外涌出,一时间,狭窄的城楼门口挤满了双方的士兵,盾牌顶着盾牌,刀锋抵着铁甲,居然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在盾牌和盔甲的缝隙里,一柄柄闪着雪光的利刃穿梭来去,带出朵朵血花,惨叫声此起彼伏。 横阵营军士上城之后,局势顿时有了变化,手持大盾横刀的横阵营军士以百人队为单位结成了阵势,在这局促狭小的城楼空地上,前排军士竖着大半人高的方形盾牌,后排军士则将盾牌顶在头上防备城楼上射下的利箭。回鹘士兵在河西还未曾遇见过这般严整的步阵,横阵营军士步伐极其统一,每一次推进都是集全阵军士之力一起向前,盾阵缓慢但不可阻挡地朝城墙两边逼去,不时将散落的本方军士拉入盾阵中的空隙中。不时有利刃从盾阵的空隙中刺了出来,逼得企图上前推开盾阵的回鹘兵不敢过于靠近。最后,回鹘人也不得不结成了密集的阵型和横阵营相抗,整个城楼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努力挥舞着刀剑的双方军兵。 从城楼上看下去,盔兜攒动,刀光闪闪。但回鹘人吃亏的是,横阵营军士平日里常常进行如此拥挤的战场空间里的作战训练,军士使用武器全都是用直刺,斜刺等手法,而回鹘兵则大都没有这种战斗经验,挥舞弯刀极其不便,甚至有些笨拙可笑,往往还没有完成一个动作,便被窄身挺直的横刀刺中要害。 将两边增援的回鹘兵成功地拖入到己方熟悉的战场节奏中后,石元光和晋咎开始带领士卒攻打城楼。若是中原坚城,城楼之中少不得要备下擂木滚石,甚至沸水金汁之类都有可能,专门对付这般情势。但回鹘人原本没有倚城而战的习惯,城楼中只有弓箭射下,倒让岚州军节省了好大的伤亡。 城楼中屯有数百兵士,守将纥干极为悍勇,亲自带着卫兵守在门口督战。四面八方响起了岚州军士用回鹘语高喊“降者免死!”的声音,回鹘兵早已胆寒,却慑于纥干的积威不敢投降。而城楼两侧的回鹘兵见城楼未失,也不敢退后,心气儿却已泄了。 晋咎见状,喝道:“打个城楼怎得如此啰嗦。”换上士卒带上来的重铠甲,又罩了一层纸甲在面上,近身刀刺难入,精选了数十个勇士,都是这副打扮,手持战斧、狼牙棒、斧枪、手戟等各色近战重武器。见众军士准备停当,晋咎当即命前排士卒退后。岚州军士进退如一,城楼门口拼死守卫的回鹘兵只觉眼前一亮,门口便空出了一条通路,望着岚州军密密层层的盾阵,正迟疑着要不要冲出去送死,晋咎便带着勇士如同一股铁流般冲了过来,他自己弃了盾牌,手持着一柄战斧,狠狠劈在一个回鹘兵的盾牌上,顿时将盾牌和人一起砍得踉踉跄跄地后退,岚州军士适才阵势严密,张弛有度,已经令这般回鹘兵适应了打法,心道虽然无法获胜,但只要拼死填住两军战线不退,总能迟缓岚州军的推进速度。没想到晋咎所率这数十勇士作战风格大变,在后排盾阵和弩箭的掩护下,狼牙棒抡起来呼呼生风,战斧挥舞的仿佛车轮也似,岚州军士全然不顾自身防护,只求杀破敌胆,被沾着一丁半点的回鹘兵无不东倒西歪,非死即伤。终于,回鹘人军心崩溃,纷纷后退,甚至纥干率亲卫在后面砍杀逃兵也不起作用。 横阵营军士也抓住敌军阵脚动摇的良机,以三五人一组的稀疏队形超越了先锋死士,与散乱不堪的敌军捉对厮杀起来,他们这等刀盾手专门洗练近战搏命,失去阵线掩护的回鹘兵被杀得四处逃窜,纥干只得率领亲兵步步朝楼上退去。 见胜负已分,晋咎大声喘息着靠在城楼一角,刚才战斗虽然只有短短瞬间,却是大耗力气,他的胸口和腰肋各被砍中两刀,虽然铠甲防护得好,却也如同被人重重击打一般疼痛。他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城墙两边开始溃散投降的回鹘兵,对身边的周伯仁笑道:“战阵上,只有比他奶奶的更不要命,才能保住自家的性命。” 东城楼下,承影营早已清理出一条通道,牙军营、陌刀营、射雕营鱼贯而入,直扑城南回鹘大营而去。“想不到城南大营这两千回鹘骑兵居然因为不明敌情而紧守营寨,坐失反击良机,实乃天助我也。”吴英雄微笑着对身边的于伏仁轨说道,“既然如此,就正好把他们堵在营垒之内,再彪悍骑兵也只能硬冲步阵了。”说完又命于伏仁轨统率白羽营一千五百骑入城,倘若回鹘骑兵当真被堵在营垒之中,那骑兵就下马用弓箭,参加对回鹘人骑兵营垒的封堵,假如回鹘骑兵冲破了封堵,那就与他们骑战。 此刻,州府牙城之内,夜落纥正大怒着翻鞍上马,“居然是汉人!”他感觉受了很大的侮辱,居然是汉人军队,他们不是龟缩在灵州么?不是收了甘州大笔大笔的贡赋吗?怎么突然背信弃义!“大家听着,城南大营军队正在向我们靠拢,我们也杀出去和他们合作一起,将汉人赶出城去!”夜落纥抽出腰间弯刀,大声下令道,州府大门之后,一千精骑士气如虹,被憋在这牙城之内闷了半天,泥人也生出火来,开始大家还惴惴不安地猜测来袭的是吐蕃骑军,还是大可汗亲自回军,谁知居然是汉人,为自己的怯弱而感到羞辱回鹘勇士们哇哇乱叫,纷纷抽出弯刀,要出去宰掉这些该死的猪! “哗”的一声,牙城城门大开,一千骑军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箭头正是甘州回鹘诸部的骄傲,未来的夜落纥大可汗!他要用一场新鲜血液浇淋的胜利来彰显自己的勇武! 因为城内兵力不足而只能监视牙城的岚州军立刻将这消息报知率军入城的牙军校尉蔡斯。蔡斯皱眉思忖片刻,叫来射雕营校尉郑宾和陌刀营校尉柏盛,将这军情通知他们,蔡斯沉声道:“敌人来意,当是与城南大营中的骑兵合流攻我,我军此去封锁城南大营,必然受到两面敌人骑兵夹击,二位校尉当有所准备,只要这两股敌军不能合流,必然被我随后入城的大军各个击破。” 郑兵与柏盛相互看了一眼,拱手沉声道:“但凭蔡校尉吩咐。”三人皆是吴英雄亲手简拔的年轻将领,锐气正盛,手下是岚州最劲锐的三营步卒,眼下陡然成了敌人全力攻打的中枢,却浑然不惧,柏盛更笑道:“在这狭窄街道之上作战,地形有利于我。射雕营封锁住敌人营垒,外面一千敌骑焉能撼动我牙军、陌刀两营。”三人哄然大笑,胸中皆是豪气万千。 第211章 抵抗 夜落纥胯下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怎么鞭打都不肯再往前冲,放眼前望,狭窄的街道上,层层叠叠堆积着回鹘人马的尸体,不少骑兵死去,战马却受伤半瘫在地,发出声声哀鸣。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百步之外,汉军的长矛阵却似乎没有被撼动分毫,狭窄的街道上二十五名重甲步卒肩并着肩站成密集的一排,他们手中持着的硬木制成的长矛前细后粗,重心位于军士双掌之间,矛尖闪着血光和寒光,略微下垂,有不少回鹘健儿弃了马,希图弓着身子从地上爬过去,便被从上而下刺出的长矛钉死在地上。第二排甲士将长矛架在的第一排甲士的肩上,第三排甲士将长矛架在第二排甲士的肩上,一眼望去,密密层层的矛丛如同一座吸血丛林,回鹘骑兵打着健马冲了好几次,却一次次白白把性命穿在了锋利的矛尖上。 夜落纥心中估量,从开始冲锋到现在,自己这边的骑兵伤亡接近两百多人,但那些汉军躲将近十五尺的长矛后面,伤损微乎其微,更可气的是,回鹘骑兵所用的骑弓在远处很难伤害这些有着严密铠甲保护的汉人,而一旦靠得稍微近一点,就在敌军弓弩手的反击下,死伤比硬冲长矛阵还要惨重。 和呼啸着冲锋陷阵的回鹘健儿不同,这些汉军虽然下手狠辣,却全都沉默得让人胆寒,哪怕是被亡命冲近的回鹘骑士带着快意一刀断首的时候,也极少发出惨叫。这无声的坚忍,反而比声嘶力竭地大呼酣战更使人毛骨悚然,夜落纥心中判定,这些汉军绝对是百战悍卒,若非如此,生死关头怎能如此无动于衷。沉默的汉军阵前,依旧充斥着回鹘骑兵的色厉内荏的吆喝,却已无人再敢恃勇上前。 两军战场是一条贯通南北的狭长的街道,南面直通甘州城南大营,也是南城楼的瓮城。这甘州城乃是先归义军节度使张张议潮为防备吐蕃骑兵骚扰而特意整修过的,因为甘州在北而吐蕃在南,所以特意在南城门内加筑了一道瓮城,也作为骑兵的兵营,攻守兼备,吐蕃人如果直接从南门攻打,就要面对两道城门,而瓮城兵营中的五千精骑则可随时从城门杀出。为了防备南城大营军队作乱,也为了在南门失守后节节抵抗,南城大营只开了一道营门,也就是瓮城的内侧城门,城中通往这南门的,只有这条南北贯穿的街道,只要守住这条街道,攻下南城大营的吐蕃军就不可能在城内呼啸而过。 当年归义军与吐蕃人在河西拉锯征战多年,血流成河,张议潮为了防备吐蕃入寇,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谁曾想这刻意设计的南城大营与街道,竟然成了阻隔两支回鹘骑兵会师的障碍,两千骑兵被困在瓮城内动弹不得,另一方面,除了派出小股骑兵监视,岚州军在南城外兵力尚且稀薄,这些有逃生之路的回鹘骑兵自然不会像夜落纥那样拼死冲击汉军步卒严密的长矛阵,陌刀阵,强弩阵,丢下百多条性命之后,便几乎完全放弃了。 南北呼啸而过的风,带着点点血腥的味道,这条狭长的街巷,已然成了回鹘骑兵的坟场,身旁好几个亲卫都面面相觑,带着夹杂惭愧的希冀望着夜落纥,不言而喻,希望他干脆下达退军的命令,不远处伤兵痛苦的呻吟,就是他们的催促。适才探马已经清楚,汉军只是控制了东城门,其它三座城门都还在回鹘的手中。但汉人并不是没有兵力,他们在城外还有数千骑兵严阵以待,只是不舍得把宝贵的骑兵耗费在这街巷战中罢了。该死,就连汉人都知道,骑兵不利巷战,可是谁让回鹘人没有他们那样坚韧的步兵呢。这么强大的敌军,一旦退了,也许就在没有翻盘的机会。夜落纥心中在痛苦的思虑,马鞭哒哒哒地敲在鞍子上,代表他心中格外烦闷。 他不曾料想到的是,在这条长街的另一面,横阵营正加速赶来,离彻底封锁住这条长街还差一个街口的距离。百夫长石开闵气喘吁吁地跑着,肩膀挂着的一串地回鹘兵鼻子来回晃动,煞是滑稽,岚州军计算杀敌数量方法甚多,并未统一规定,横阵营便是以割下鼻子为记。收拾掉东城楼回鹘守军后,百夫长石开闵肩上就挂了穿成一串的百多个回鹘人高挺的鼻子,奔跑时挂在身上格外碍事,石开闵干脆将它甩在路旁,大声叫道:“都是咱横阵营的功勋,肉烂了还在锅里。” 他说这话的原因,和横阵营一同攻打东城楼的承影营全是百战悍卒,人人手上都有百十条性命,上下一股傲气,不屑于和普通军士抢夺首功,拔山营则取了入城卧底和夺下城楼的大功,计算斩杀敌军人数的零碎功劳可有可无,所以这南城楼上的杀敌人数,都算是横阵营的。话虽如此,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横阵营全体看着那两个营头的人得意扬扬,都憋了一股子闷气,听闻南城这边有大股敌人骑兵正在攻打步阵,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岚州军对中层军官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巷战不利骑兵乃是全体步兵军官的战术共识,所以听说敌人骑兵居然不逃,反而悍然在城内攻打严整的步阵,石元光顿时觉得这种呆头傻鸟百年不遇,而且据说还有回鹘大贵人在其中,更加不容错过,于是顾不得休整,匆匆带着横阵营便往城南赶。谁知赶到长街的街口处,却被白羽营的人拦了下来,军士回禀,人家正准备发起冲击,要将敌骑彻底击溃,请横阵营的兄弟守住各处街口,斩杀首级便成,白羽营只要击破敌军的大功,斩首之功只都给横阵营兄弟好了。 横阵营上下一听这消息,无不大声哀号,难道堂堂岚州横阵营五百精锐刀盾手,“总是要给人打下手擦屁股吗?”石开闵小声嘟喃道,先来后到确实是军中规矩,无奈之下,安排手下军士守住一处街口,前排结成如山之稳的盾阵,后排取下背后的硬弓,客串一把弓箭手,步卒在这街巷上射杀体型庞大的轻骑,比旷野上简单多了。 第212章 目标 街口外侧,早先到达的白羽营校尉于伏仁轨得意地看着在各处结阵看守街道的横阵营,笑骂道:“城中巷战两条腿确实比四条腿占便宜,不过抢功劳却还是慢了一点。”这话引起了身旁众骑兵高声大笑,众人深感校尉这句话委实英明无比,不知何时开始,岚州的骑兵和步兵之间互相奚落成了一种习惯,尤其是对步兵防御能力差,打法又阴险的轻骑兵与步兵之间简直就是天生的仇敌。不过,若是没有横阵营赶来把守街口,白羽营却也不敢擅自发起冲击,因为骑兵能够以雷霆万钧之利击溃敌人,却难以彻底封锁敌人的去路,这一千多敌骑侥幸逃脱一两百骑在城中作乱,扑灭不易。所以一边歇养马力,一边等待着步军赶来,还顺便捞着一个奚落对方的机会。 眼看横阵营布阵完毕,于伏仁轨拔出横刀,大声叫道:“兄弟们,让我们给他们一个痛快吧!”一提马缰,马儿轻轻往前一纵,一千五百白羽营轻骑缓缓转过街口,出现在尚且在汉军布阵面前游移不定的回鹘骑兵面前。 “唉,败了,败了!”南城大营守将密录长叹道,他指挥骑兵攻打了几次封锁城内侧街道的汉军布阵,觉得对方的战力委实强悍惊人。 就连素来着称河西的归义军精兵,只怕在大队骑兵冲击之前,也不能做到当真不动如山。可是,这些来历不明的汉军,做到了。难不成真的是汴梁的官家禁军讨伐河西来了吗?罢了罢了,回鹘人两百年前就已经归顺中原,趁着中原战乱板荡,贵人们过了几天大可汗瘾,眼下中原军队既然重新派出军队经略河西,再多抵抗也是无益。 眼看着两倍优势的骑兵犹如一柄铁锤一样,势不可挡的砸向惊慌失措的夜落纥所部,而前面的汉军步阵一动不动,当真如同铁砧一般,要和这骑兵一起将夹在中间的回鹘骑兵砸个粉碎,密录不忍再看下去,回身下令道:“全军集合,我们杀出去。饶过肃州,投奔景琼大可汗。”他原本是夜落纥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也不会舍夜落纥投奔景琼。 甘州的南城楼修得比其他三个城门都格外高大宏伟。驻扎在瓮城之中,却让天性散漫的密录觉得憋闷得很,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眼前豁然一亮,无边无际地戈壁草地才是回鹘健儿的猎场,这城池,就让给那些汉儿吧,密录心道。 他在卫士骑兵的簇拥下缓缓驰出城楼,城门虽然开得不小,也只容四五骑并肩而过,两千回鹘骑兵走了好一阵子方才出来,队形尚且散乱,身后的城门还未合拢。回鹘骑兵尚未开始加速奔跑,三千汉人骑兵却从城东转了过来,摆开一字骑阵,稳稳的阻住了去路。 早有军报,甘州州城四门各有五百回鹘军兵戍守,州府府衙有夜落纥亲军一千,南城大营骑兵两千,适才吴英雄稳稳将这些岚州最精锐的骑军营都扣在手上,一则防备城中有不测之变,二则不给这南城大营的骑兵集团过大的压力,免得他们拼命攻打牙军等营的步阵,造成不必要的伤亡,眼下见敌军已有弃城逃走的意思,想来城内的战斗已经大获全胜,便调派骑军转了过来。只需解决掉这两千人的骑兵集团,其它回鹘兵余烬,不足为虑。 吴英雄看着因为岚州骑军的出现而有些慌乱的回鹘骑兵,心中微微得意,一个时辰不到,拿下了甘州城,眼下大局已定,无暇再理会这两千回鹘骑兵是降是战,下一个目标,是卷席肃州,再直逼玉门关,待将那些回鹘贵人的家眷押至玉门关阵前,且看回鹘各部贵人如何应付。 岚州军发起攻击时天色刚刚破晓,此时一轮红日方升,金黄的朝霞铺满大地,新的的河西之主立马三军阵前,微微笑着看一骑回鹘打着白旗,催头丧气地催马过来,乞求他的仁慈。 岚州军上下都屏住了呼吸,不少人从左右望向立马阵前的指挥使,眼中充满敬仰和崇敬。还有什么比一场胜利更能赢得军心的呢。吴英雄脸色冷漠地看着打白旗的回鹘骑兵越来越近,从骑马的姿态来看,这是一个骑术精湛的勇士。 “尊贵的大人,我家将军命我传信,只要大人的军队让开一条道路,容我军退往戈壁,甘州城便是您的。”达干统兵官磨延啜大胆地注视着吴英雄的脸说道。甘州回鹘人进入河西已经百年,占据了东西方通商的要道,不少回鹘贵族已接纳了中原所谓仁义礼智的品格标准,虽然是作为投降谈判的使者,磨延啜也挺起胸膛,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甘州城在我眼中无足轻重,让你家将军率健儿退入瓮城之中,全军卸甲束手就擒。待我战败景琼可汗之后,我会容许勇士们携带随身武器和一匹马,有尊严的返回故里。”吴英雄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 磨延啜没想到吴英雄提出如此一个既苛刻,又宽大的条件,要想争执却无从辩起,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吴英雄言语中透出无比的自信,如果自己代表的这两千回鹘骑兵不接受条件,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毁灭。吴英雄的自信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几乎当时就想拨马回归本阵,难不成这就是英雄之气,磨延啜心中暗道,他看着吴英雄,想看他是否以诡诈相欺,只见面沉似水,眸子中一片沉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恭声道:“大人仁慈的条件,容我回禀我家将军,您和麾下健儿的来历,可否见告?”事已至此,无需再隐藏行迹,吴英雄看着这个貌似恭敬的回鹘骑士,平静地答道:“大汉岚州军,吴英雄。你们有一刻钟的时间考虑,是战是降。” 半刻钟以后,回鹘人转身返回了瓮城,并请求岚州派出军使前去接收铠甲、军械和战马。夜落纥的人头和南城大军不战而降,彻底稳定住了满城回鹘军民的人心,少数从各城门冲杀出去的回鹘骑兵,岚州也不去堵截,倘若景琼舍弃玉门关回师前来夺取甘州城,那么玉门关军队将衔尾追击,河西走廊就是这么一个狭窄的地貌,在不足两百里的走廊宽度,决定了相对而行的大军是无法相互绕过的,岚州军将和玉门关军一起,夹击回鹘军,野战决胜。夺下甘州城,岚州军的重点是掌握住甘州回鹘各部贵族的眷属,尽最大限度减小自身伤亡。 第213章 集结 各部回鹘守军束手之后,岚州军士便在先期入城的拔山营带领之下,抄掠甘州回鹘达官贵人府邸,上至可汗,宰相、都督,下至将军、达干,全都一网打尽。回鹘人占据河西之后,因为人数比原有的定居汉人少得多,要治理为数众多的河西汉人,唯有保持以国人统治汉人的政权特色,这也是游牧民族进入农耕地区的常态,回鹘贵族和汉民居所虽然没有辽国上京契丹族和汉族那般泾渭分明,却也极容易辨别,不到一个上午的功夫,就在城中搜集了足足四五千回鹘官吏眷属,下午又仔细甄别他们的丈夫儿子是否在景琼可汗大军之中,无用之人一律丢入瓮城和投诚的将近三千回鹘兵关押在一起,也使这些回鹘贵族军民混杂在一起,投鼠忌器,不易作乱。 南们瓮城大营之中,回鹘人妇孺老幼青壮挤在一起,个个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看着头上岚州军士布置的强弩和火油,不得不说,岚州军这一招狠毒。倘若城中有人当真作乱,便将火油从瓮城城墙上倾泻而下,将这四壁圈住的五六千回鹘人付之一炬,可谓玉石俱焚。不得不说,岚州军当真如同那个吴英雄所言,一点不在乎这座城池。 看着往日趾高气扬的回鹘袍泽都耷拉着脑袋,剥去了铠甲和兵器,就好像被拔了毛的鹰。“吴大人会信守诺言吧?”磨延啜心中忐忑不安地想着,他将吴英雄的条件转达给了将军,又力谏将军大人率军解甲投降,但是岚州军仍然毫不客气的将他关到了瓮城之中。不过此时此刻,磨延啜倒是心中暗暗感激,如果岚州军单独将他带走,恐怕自己这一辈子在族人中都抬不起头来。“我是救了这些兄弟们,还是害了他们?”磨延啜苦恼地看着岚州军明显堆放在瓮城城墙上的大桶火油,造孽啊。 艾丽黛的神色平静,白地绿藤纹样的连衣长裙淡雅而整洁。她是景琼可汗的女儿,景琼可汗大军出征之后,夜落纥便进驻城守府,艾丽黛在卫士的掩护下到了城中一个心腹的回鹘贵人家中隐藏,谁知没有几日,甘州城又换了主人,这回鹘贵人一家连同她都被岚州军一股脑儿押送到瓮城中来。 “公主殿下,”职使妇人阿古丽原先是艾丽黛的乳娘,捧来一碗清水送到她的面前,有些担忧地低声劝道,“您还是隐藏一下吧,那些该死的汉人都在看着你呢!”艾丽黛不像其它回鹘贵族女子一般,故意穿得破破烂烂,用肮脏的灰尘抹花了脸,在叫花子群一样的战俘营中,她就如上一朵洁白的莲花那么夺目,自然也吸引了瓮城四周监管的岚州军士的注目。 艾丽黛点点头,低声道:“阿古丽妈妈,如果他们要做什么,无论我们怎么逃避,都没有办法阻止。”她顿了一顿,“这些汉人来势汹汹,却骄傲得紧,他们的眼中,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战利品而已,只等和父王打完了仗,他们才会做最终的分配。”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忧郁,“这样的骄傲的军队,犹如天上的雄鹰不屑啄食死尸的军队,父王仅仅靠各怀心事的回鹘各部拼凑的大军,怎么抵挡得住呢。想到这里,艾丽黛不禁用手扶了一下乌云一样的发髻,发髻之内有一根锋利的银簪,她并非没有做最坏的打算。 瓮城外面,岚州准备押解到两军阵前的回鹘达官眷属已经装入囚车,满满的堵塞在那条纵贯南北的大街上。正值初夏,为了防止疫病蔓延,跟随夜落纥死战到底的回鹘人马尸体都堆积起来架上柴草烧掉,黑烟和臭气弥漫,熏得近前的俘虏直流眼泪,伴随着浓重的奇异的肉香和焦糊味道,一股淡淡而深邃的恐惧涌上甘州城中居民的心头,岚州军行事并不滥杀,但这种果决和平静的处置让人胆寒。囚车中的回鹘贵族毫不怀疑,如果必要的话,这些忙忙碌碌的汉军会直接把城池烧掉,好像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毁灭全世界,佛啊,天地间怎么会生出一样一群杀胚! “大人,如果敌人来攻,我们需要烧毁城池吗?”奉命率五百军士留守甘州的蔡斯问道,不能赶上和回鹘大军的决战让他十分不满,却只能按捺住情绪,干干净净完成好吴英雄交给他的重任。 “不用,这城池迟早是我们的,毁之无益,反而激起河西居民叛乱之心。”吴英雄轻声答道,面无表情的看着有几辆囚车中的回鹘贵人因为站立过久,晕倒在车内,岚州军士在旁边将凉水往囚车里面浇去。 “那瓮城中的俘虏呢?”蔡斯又问道,他极其反对用火油威胁着瓮城中五千多俘虏的性命,太过残忍,有伤天和,就连诸葛孔明,不也是因为烧了藤甲兵而折寿的吗?蔡斯下意识地回避去想,烧死和别的死法,有区别吗?瓮城周围不过两百岚州军士,就是射杀也要射好一阵子。 “如果是甘州城外回鹘各部纠集攻城,致使你不得不弃城而走,那就放过他们,如果他们自己不知好歹企图夺城的话,你要当断则断。”吴英雄看着尚带着一丝书生意气的蔡斯,叮嘱道,“如果你判断敌军势大,我军难以守住城池的,万万不可恋战,甘州城我们随时可以夺回,军士们的性命比什么都珍贵。如果要死守城池,我就不会留你在这儿了。”他言下之意,如果占据河西,要消化掉这近百万户口的一大块地盘,岚州军士的人数实在太少,每一个人都是珍贵的种子。蔡斯常年跟随在吴的身边,最能体察他的意图,当即点头称是。 二人正商议着,休整一夜的岚州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河西乃是胡汉百年攻杀之地,甘州城里百姓,看惯了城头变换大王旗,并没有箪食相迎王师的冲动,面对满街兵荒马乱,大多数人选择了关门闭户,胆小的躲进了地窖,胆大的则趴在窗户缝儿后面张望情势。 岚州军也完全无视百姓的存在,没有和他们多费口舌。全军上下一致的共识是,集中精力歼灭回鹘人的野战军队,再回头收拾州府。除了将甘州官府储藏的金银封存之外,又补充了大批粮食辎重马匹之外,岚州全军在甘州城内别无索取。没有什么冻死不拆屋的口号,在岚州,军士们受到了军队系统的全力支持和照顾,战后分配战利品和民户又极公正,自然不屑于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大战在即,身上多带些粮食和水比金银,及时休整,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白羽营为先锋缓缓穿过西门往肃州进发,前面军报,肃州城中仅有回鹘兵一千人,在器械完整的岚州大军面前基本没有反抗之力。探马在肃州西面还没有查探到回鹘大军回师的踪迹,如果景琼可汗退守肃州,那有些麻烦,打成了围城战,岚州军倒可以利用冗长的战争间隙完成对河西张氏军队消化和接管。 跟在白羽营后面的是押运俘虏的四百多辆囚车,车队后面是步军营头,骑兵在两侧护卫,吴英雄率领牙军在最后行进。大军逶迤向西,渐渐将甘州城远远抛在了身后,他们走的这条商路乃是西汉以来东西商队惯走的道路,此时还没有成吉思汗大军西征对丝绸之路的毁灭性破坏,一路之上,有水源处即有村庄,绿柳垂杨成荫,只是不少汉人聚居的村子不久前遭了回鹘乱兵的烧杀,一片残垣断壁,晋咎恨得破口大骂:“早知道就该将甘州俘获那般杂种剁了吃肉!” 第214章 搜索 承影营营百夫长于安惠斜靠在岚州行军大车的栏杆上,眼望着河西走廊两侧如墙壁般高耸逼戾的山势,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叹道,这般险要的地势遮挡,方能抵挡漠北和青唐的部族骑兵,让汉人在这西北边陲之地也有一个安居乐业的所在。 九千岚州军裹挟着回鹘贵族眷属从甘州出发,沿着狭长的河西走廊平原,一路行军。 河西这段狭长的平原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因为位置在黄河以西,所以叫“河西走廊”。南面终年积雪不化的祁连山和阿尔金山挡住了青唐吐蕃健儿北上的去路,北面漠北诸部难以翻越的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合围着这段长约两千里,最窄处仅二十里不到,宽至两百里,西北—东南走向的狭长平地,囊括凉、甘、肃、沙数州之地,气候温和,水草丰美,宜农宜牧,若是没有战乱侵扰,在南北高山的拱卫下,乃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但若是遇到了兵灾,百姓逃无可逃,河西走廊也成人间地狱。 行军大车摇摇晃晃,于安惠颇为惬意,他乃朝廷控鹤军都头出身,却贪图边军健儿的赏赐,到了边镇,老节度使去世后,无处安身,恰好张仲曜代表岚州商队招兵买卖,便将他收了。岚州军虽然极耐劳苦,上下却都一种能够坐着就绝不站着的作风,与赵宋朝廷无事时也要将各部军队调来调去疲于奔命的习性全然不同。“他们就是看不惯军汉过得安逸日子。”到了岚州军后的于安惠曾经回顾道。就拿行军来说,岚州步军营十人队各配有两辆四轮马车,其中一辆装载着全队军士的辎重,另一辆则乘坐四名军士,总有一半军士在车上休息,即便是长途行军,军士们的体力也保持得极好。 闲极无聊之际,一堆军士受了岚州军中大兴军略讲习之风的影响,开始七嘴八舌地谋划此番去向肃州的行军方略,出身关南的承影营军士仲潼首先道:“吾看这两边山势高耸,深谷幽邃,乃是绝佳的伏兵之地,这打前站的白羽营侦骑只向南北两面张开五里地,光搜索些官道旁边的临近山坳,只怕不行。”仲潼乃是一名神箭手,生的手长脚长,却稍显单薄,面皮白皙,嘴唇微薄,唇上一缕短须,在关南军中有个“小由基”的名声,他面相斯文,虽然只是一个十夫长,这般指手画脚,却有指挥使的气质。 于安惠心中微哂,步营百夫长本来也有马,他不舍得骑乘自己的战马,便厚着脸皮轮流搭乘各十人队,号称同甘共苦,却不能在十人队中落了十夫长的面子,是以忍住了没有反驳仲潼。但这十人队中另一悍卒汪四海却忍不住,他近身搏斗不输于仲潼,在承影营比武决出十夫长时,仲潼却只顾四处游斗,释放冷箭杀伤同袍,得了这个十夫长之位,若是寻常营头,十夫长勇力过人,在队中自然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可承影营军士哪个不是死人堆里面跑出来的刺头,虽然军规压着,但口舌上却不见得唯唯诺诺。 汪四海一边摩挲着自己那口鲨皮刀鞘,这是夺自一个辽军中渤海族贵人的佩刀,冷笑一声道:“吾虽然投岚州不久,却觑得各营军士皆令行禁止,平日操练有素,即便是轻骑奔驰五里之地的时间,足够各营结阵自保,随意扩大侦骑的搜索范围,平白耗费马力,招惹那些骑军耻笑而已。”他看着那连绵的群山,沉声道:“若是等闲军队,被草原骑军潜伏在五里地之内这么一冲,少不得要乱了阵脚,可要若是我岚州军,他们却是打错算盘。”话语之间,这个加入岚州军系统不过三个月的悍卒,竟流露出一股以岚州军为傲的情绪,这也是岚州军士普遍的心态,军士们在岚州这个体系中,有最高的社会地位和最好的待遇,这两样东西,无论是嚣张跋扈的藩镇悍卒还是供养丰厚的朝廷禁军都不曾同时拥有。 更令承影营这伙唯力为尊的悍卒心服口服的,是岚州普通营头所展现出来的战斗能力,岚州虽然不拒绝出奇制胜,例如此次千里奔袭甘州就是典范,但全军上下更注重结坚阵,打死仗,最崇尚勇力,指挥使吴英雄说过:“阴谋诡计只适合对付那些软蛋军队,我岚州勇敢之士结堂堂之阵,敌人越是玩弄诡诈,越是不堪一击。”这句话集中说明了岚州军队对于战役和战术动作的态度,辎重、行军、作战环环相扣,如果行军中的各营不能够在轻骑迫近五里之内完成结阵,那么侦骑就必然前出道更远的地方搜索。 仲潼被王四海抢白一句,见众军士似乎都赞同王四海,心中忿忿,他也是靠武勇上位的十夫长,倒没往阴谋诡计方面想,岚州军中规矩也不容军官挟嫌报复手下,只得将随身的一张硬弓拿出来拉着,对着群山掩映的山谷瞄准,暗道,你再多见识,也不过是个大头兵,待会儿若真有不识好歹的贼人,且让你看看小由基的手段。忽然,仲潼的眼神一凛,北面六里开外,幽邃的山谷之中,居然当真转出了一队回鹘轻骑,正拼命打马朝绵长的岚州行军纵队冲来。 “敌袭!”于安惠在愣了半息之后高声叫道,顺手抓起弓箭,吆喝着队中军士一起下车迎战。 与此同时,回鹘骑兵都督石休屠正率领手下千余骑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朝着汉人的行军纵队冲去,心中充满了战胜的快意和激情。石休屠乃是甘州回鹘十位统兵都督之一,这半道设伏之计正是他献给景琼可汗的。出身草原部落的回鹘人不比汉人那般崇尚堂堂之阵,伏击迁移中的敌对部落是草原骑兵的拿手好戏,后来演变成为伏击商队,伏击行进中的汉人军队,如同狂飙突进一般的草原骑兵最善于制造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威势,震慑敌人,趁敌人慌乱不及结阵之时,避免以轻骑兵冲击严整阵势的巨大伤亡,一举击溃数量相仿,甚至远远超过自身数量的汉人军队。 在某些方面,回鹘人是存在共识的,景琼可汗对石休屠的伏击计划相当满意,当即命另一都督高克恭率领一千军兵扮作大军屯住在玉门关前,自领了七千兵马星夜回师,并集合了肃州兵马共计万余余骑兵,埋伏在了甘州通往肃州的必经之路,这南北宽度仅五十余里的一段河西走廊两侧。 眼看回鹘骑军如同下山猛虎一般,挥舞着弯刀,吆喝着各种各样的各个部族的护佑神灵之名冲出山谷,药罗葛.景琼大可汗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登上王帐所在的一座马鬃山脉的山峰顶上,高声喝道:“将我的王旗竖起来,让勇士看看,甘州回鹘各部的大可汗和他们在一起!” 第215章 警报 左右都迟疑不敢妄动,丞相董突俯首谏道:“大可汗万万不可暴露了方位,免得汉人军队垂死挣扎,威胁您的万金之体!”随侍的甘州回鹘各部贵人一起拜伏到了地上。回鹘部族当中贵人之间的猜忌比中原尤甚,此时若不表白忠心,引起大可汗怀疑,日后定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药罗葛.景琼见状哈哈大笑,他年轻时也是回鹘部落中一员勇将,和归义军打过仗,也和吐蕃人打过仗,如今年迈体衰,这才不亲自上阵,眼下众臣僚如此着急他的安危,方才体现出当年冲锋陷阵的价值来,他手抚着自己的长须,高声喝道:“勇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我这当王上的怎可学那缩头乌龟一般。来人,掌起王旗!”随身亲卫不敢怠慢,当即撑起了王旗。 这王旗高达三丈,方形的白色大旗长宽有各七尺,上面描绘着药罗葛部族的图腾神物和众星捧月图形,大旗下面还飘荡着九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豹尾。往常甘州回鹘大可汗巡行各方,只要竖起王旗,方圆数百里内的部落头人都要觐见称臣。这杆旗帜的威势,整个甘州回鹘诸部,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药罗葛.景琼头戴着五叉朝天冠,身穿白色黄纹章的回鹘王袍立于旗下,拔出弯刀向正在冲锋的勇士致意,他的身边四面大鼓一字排开,各有两个力士运起全身力气猛力敲打,激起了南北两面正在竭力冲向汉人行军纵队的回鹘勇士的大声欢呼回应,一时间,狭窄的官道两侧,回鹘人的喊杀声,欢呼声,轰隆隆的马蹄声,回鹘各部镇将,达干统兵管指示冲锋射箭的鸣墒声响成一片,回鹘人的士气高涨到了极限。 从岚州军所在的官道中间望去,目力所及之处,漫山遍野皆是不断从山谷中涌现出来的回鹘骑兵的身影,数不清有多少。若是普通军队,只怕早已惊慌失措,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奔。 岚州军各营却似完全没有中伏的自觉,侦骑发出警报之后,前卫白羽营不慌不忙地往队列中间收缩,行走在岚州军纵队中间的恰是陌刀、横阵和射雕三个步军营,横阵营当即将随行的一百辆行军大车首尾相连成为车阵,刀盾们取出大盾横刀,在车阵前面严阵以待,而陌刀营和射雕营一南一北,二百多辆行军大车,一百辆弩车和四百多辆囚车散布在横阵营车阵的南北两侧,构成两道有无数空隙的弧形纺线,正好对着南北两面冲杀而来的回鹘骑兵。 在步军忙着构筑车阵防线的时候,善用弓弩的白羽、驰猎、踏燕三个游骑营在依靠着外围的弧形阵线勒马而立,训练有素的列好了两条各有三排骑射手的新月形军阵,游骑兵取出了专门适合静止状态下发射箭矢的硬弓,静静的等待敌骑的接近,在游骑营的身后,高蹄营和解烦营一千骠骑猬集在车阵之内蓄势待发,而重骑营黑云都那些人高马大的重骑兵还在不慌不忙的披挂全身铠甲。 此时,回鹘骑兵已经冲入到了岚州车阵三百步之内的距离,石休屠心中警兆顿起,这些汉人军队不但没有慌乱,反而如同一场演习似地完成了行军队形像作战队形的转换,“如果打败了,只好退守肃州。”这个荒唐的念头突然浮现在石休屠的脑海之中,他奋力将它甩在了脑后,本能似地从身后的箭壶中拈出一支雕翎箭,正待搭弦,呼的一声,一支利箭插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石休屠身后的一个亲卫惨叫一声,摔下马来。立马待敌的岚州弓骑兵发出了第一轮箭羽,他们硬弓的射程,足足比回鹘骑兵所用的骑弓长了一半。 岚州轻骑列阵放箭,便如同步军弓箭手一般,三队轮番发射,箭雨持续不断的向冲锋的回鹘骑兵前阵倾泻,这也叫骑兵么?石休屠嘴里骂着娘,一边努力伏低着身子,这白白骑了一匹战马的汉人骑兵,回鹘勇士只须冲到百步之内,个个都是骑马放箭的好手,到时候叫你们死得难看。三百步的距离,对冲击步军阵的回鹘骑兵来说,就是一条死亡和胜利的分界线,所有的回鹘勇士都坚信,只要冲过了这一段,剩下来的战斗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确实是屠杀。当石休屠再次集中精神寻找汉人车阵的薄弱之处,准备引领骑兵突进的时候,发现迎面而来的箭矢似乎瞬时密集了许多,好些冲到百步之内的回鹘勇士刚刚挺起身子,还来不及发出第一支箭,就被重弩射落马下,被接连而至的战马踏得血肉模糊。 射雕营的连弩车在六十步以内的杀伤力是惊人的。因为此次出塞弓弩手过少,而辎重营在上次草原战斗中对连弩车的测试结果很好,吴英雄便给射雕营配置了一百辆连弩车。弩在近距离瞄准比用弓箭瞄准容易太多,而射雕营中的神箭手使用连弩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准确性,连弩的发射速度更是普通弩箭的五倍,这就造成了回鹘骑兵在车阵六十步的距离内恐怖的死伤,甚至超过了此前三百步距离死伤的总和。 药罗葛.景琼可汗得意满地看着回鹘轻骑排山倒海一般冲向汉军,但片刻之后,脸上笑意凝固成了惊疑,汉军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们顺势将狭长的行军纵队转换成了以核心车阵为依托的两条新月形防线,一轮轮箭羽将回鹘最彪悍的勇士射杀在阵前。 回鹘勇士们并非不勇敢,南北两面,在数千弓骑兵和步弓手发出的漫天箭雨下,到处都是挥舞着弯刀和弓箭拼命向前的回鹘战士,好些人马身上都中了箭,却无暇拔出,只忍痛继续高呼上前。为了行动便捷,回鹘骑兵大都仅披薄甲,岚州军箭箭咬肉。车阵近处,射雕营的神箭手不需开满弓箭劲亦能穿透,他们射箭的速度奇准而奇快,在大车和骑弓手的掩护下,专心射杀冲至近处的回鹘骑兵。 承影营军士因为人少,而且大都有一手好箭术,此刻也充作步弓手来用。“十、十一、十二。”仲潼一边瞄准放箭,一边大声呼喝数数。在关南时,宋军步弓手排列成密集的箭阵阻遏辽军铁骑,全拼的一股血勇,此刻步弓手躲藏在车阵和大队己方骑兵军阵之中,专务射杀敌军,丝毫不担心被敌人骑兵践踏,当真是畅快异常。 吴英雄站在车阵最高处,环顾四周,只见回鹘兵前赴后继地从四面八方涌来,虽然付出了重大伤亡,却也逐步贴近了车阵,岚州车阵外围的游骑兵受了一些伤亡,开始跃跃欲试地想要冲出去与敌近身搏杀。车阵中间大片的空地上,数千骠骑早已列好出击的队型,蓄势待发。“指挥使,让骠骑冲阵吧!”统领着北面一千骠骑于伏仁轨转过头来,对着他大声请命,此时四周都是杀声震天,金鼓声、利箭破空声,兵刃相击声,铁蹄轰鸣声,受伤者的惨叫声,以及军官大声发令声,响成一片,吴英雄根本听不见于伏仁轨在吼叫些什么,只从口型和他脸上神色看出是要求出击的意思,吴英雄却微微摇摇头,他所在的地方看的清楚整个战场的形势,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眼下不是骠骑冲阵的时候。 第216章 原因 冲到近前的回鹘骑兵越来越多,迫使前排的游骑营战士擎起长矛横刀和他们拼杀起来,冲阵的回鹘骑兵好容易得着近身格斗的机会,更想要再接再厉,一举击破汉军的阵势,各部落的首领都大声呼喊着麾下的勇士,全力砍杀着阻住他们冲向车阵内部的岚州军轻骑兵。而岚州轻骑兵则向车阵内且战且退。岚州军的车阵空隙本来就不甚宽阔,眼下双方骑兵挤在中间刀来箭往,都失了骑兵的速度之利,却给退回中心环形车阵的射雕营弓箭手放冷箭射杀敌骑的大好机会。 横阵营与陌刀营步卒以百人队为单位,依靠着外围车阵结成了严整的小型圆阵,状如乌龟壳,又如团身一团的刺猬,盔甲单薄的回鹘骑兵无从下口,一旦靠近,还会遭到步卒的攻击,突入车阵的回鹘骑不得不避开这些重步兵集群,只前赴后继杀往竖着岚州军指挥使大旗的内层车阵,孰料在校尉和百夫长的指挥下,这十余个横阵营和陌刀营圆阵逐步移动到了外围车阵最大的几个的空隙之间,以重步兵填塞住了大队回鹘骑兵涌入车阵的主要通道,冲进车阵的两千余回鹘骑兵顿时成了孤军。此时岚州车阵中猬集着足有六千骑兵,其中一千五百骑都专事是近身搏杀的骠骑兵,还有五百浑身重甲的黑云都重骑,这些以逸待劳的岚州骑军立时反守为攻,围杀突入车阵的两千回鹘轻骑。 回鹘都督石休屠冲入车阵中那一刹便看到了集结在内层车阵旁边,以逸待劳的重甲骑兵,“中计了”的想法立刻浮现在脑海中,他也算见机奇快,立时拨马转向,一边朝着远离那群重甲骑兵的方向拼命打马,一边大声喝道:“跟我杀出去!”他身边的百余骑心腹精锐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都督的号令行事,顿时簇拥着石休屠合力往外杀。按照惯例,更多的回鹘骑兵在冲到汉军车阵近前的时候,已经进入人自为战的阶段,大部分回鹘勇士完全丧失了组织和队型,还沉浸在突破了汉人车阵的快意当中,岚州游骑营的步步后退更肯定了他们“这些胆小鬼只能远处放箭,不敢近身搏杀”的想法,虽然看到前面有大队的汉人骑兵在严阵以待,却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更有人拼命刺马,企图一举冲破汉人车阵的内层,砍下那高高竖起的将旗。 一发劲箭擦着吴英雄的头盔飞了过去,“大人,您还是暂且避一避吧。”挡在他身前的牙军营百夫长蔡百炼担忧的说道,不少回鹘骑兵都注意到岚州车阵显眼处高高站着的主将,一边奋力往前杀,一边抽冷子不断朝这里释放冷箭,吴英雄的周围站立着五六个牙军,都是浑身重甲,肩头胸口甲胄缝隙间横七竖八地插着箭矢,却仍然挺直身躯挡住吴英雄的身形,若不是骑弓力弱,这些牙兵只怕早已被射死了。饶是如此,也有三个牙军被射中咽喉要害,倒了下去,立时由他人补上空缺。 “不行!此时若是移动帅位,不利军心!”吴英雄沉声道,眼望着远处甘州回鹘大可汗的王旗,暗想,那回鹘可汗是否也在看着自己这边呢,只要自己帅旗移动,恐怕立时敌军就会高喊汉人主帅重伤身亡的谣言吧。他这番担忧并非无因,在显要位置建立帅旗,一是为了及时控制调度被敌我两军战线所隔离的本军各部,二是为了激励士气。冷兵器时代简陋的战场通讯条件使大军统帅和各部都陷入了囚徒困境,不顾士卒生死丢弃大军的统帅和擅自撤退导致全军溃败的部属数千年来屡见不鲜,所以,主帅显露位置,是坚定军士们死战到底的一种必要手段。“哪怕付出几条性命也在所不惜。”颇有些惋惜地看着拱卫在身边,为了掩护自己而受伤甚至死亡的牙兵亲信,吴英雄暗道,他对近在咫尺的残酷的战斗恍若不见,只皱着眉头盯着远方那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回鹘王旗。 石休屠率领着亲信骑兵连续冲击了两个汉军重步兵的百人队军阵,都只是徒劳的付出了伤亡。“这些该死的汉人!”作为骑射好手,石休屠从心底里就看不上步卒,认为他们都是背着干草填沟壑的材料,和回鹘雄鹰相比,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就算是在河西也算赫赫有名彪悍善战的归义军中,石休屠也只敬佩那些和回鹘健儿一样骑烈马的汉人骑兵。可是,这猬集一团的汉人重步兵,就这样生生的阻绝了车阵内大股回鹘骑兵的生机。如果没有极高的马速配合,回鹘骑兵单凭弯刀根本看不透这些汉人步卒的浑身重甲,更何况汉人步阵当中还有许多陌刀手,铠甲单薄的回鹘骑兵一旦贴近,七上八下的陌刀便连人带马一起砍得血肉模糊。可这车阵之内挤满了汉人和回鹘人的骑兵,随着回鹘人被汉人骑兵越来越分割开来,石休屠这伙骑兵想要移动位置都万分艰难,何况是策马奔驰。 车阵之外的回鹘骑兵被阻隔在外,也全力攻打这这些阻塞道路的汉军军阵,同样毫无效果,要知道,哪怕是在无遮无挡的地带,结阵的汉军重步兵也能抵挡住骑兵的正面硬撼,更何况这些的横阵营、陌刀营军士周围是战马难以跳过的行军大车,身后还有己方的数千骑兵为后盾,那些并没有直接和车阵内回鹘骑兵交手的弓骑兵和射雕营军士仍然在不断地发射着箭矢射杀冲阵的回鹘骑兵。更重要的是,和那些行军大车夹杂在一起的,是明显身着回鹘衣饰的贵人眷属。岚州军占领甘州到大军出征动作极快,而甘州回鹘大军得到的消息中并没有岚州军裹挟了各达官贵人眷属同行这一讯息,冲到近前的回鹘骑兵却看得清楚,甚至不少统兵官都在战场上看到了自己的家眷正无比惶恐地缩身在粗大的木笼之内,妇女们被吓得煞白,一些年幼的小孩更是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阿爸,阿爸!”满身是汗的石休屠忽然听到自己宠爱的儿子的叫唤声,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大颗的汗珠从铁盔的缝隙中顺着下颚流了下来,石休屠奋力集中精神,正待率领手下勇士再次冲击那汉军步阵,眼下情势已经清楚,这车阵之中汉人骑兵实力绝不下于回鹘人,之所以回退,无非是将他们诱入阵中,再以众凌寡,以最小的伤亡夺取胜利的计谋而已。 第217章 战场 “好狡猾的汉人!”石休屠愤愤地咒骂道,周围的亲卫为他挡住了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汉人骑兵,车阵中还骑在马上的回鹘人已经越来越少,他振作精神,正准备再次冲杀,“父亲,父亲!”的声音再次穿入耳孔,这次肯定不是幻觉,石休屠不由得松了马缰,抬头四顾,只见二三十步外的一座囚车之内,自己的父母妻儿都被笼在里面,儿子似乎才大哭过一场般,小脸都是花的,正万般可怜的呼喊,一家老小都担心地望着自己,可石休屠更担心他们的安危,就在这囚车旁边,汉人重步兵和奋力向内冲杀的回鹘骑兵还在激烈的交战,不时有凌厉的箭羽从旁边飞过,石休屠注意到有几个回鹘人老幼已经被流矢射杀在了囚车之中。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都是愤懑之力,却不知向何处发泄,而战场上,从那核心的汉人车阵之中,汉人军士开始用回鹘语大声地呼喊:“降者免死!” 事已至此,石休屠仰天长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兵刃,束手就擒。身边的亲卫见主将失了战心,也都不再抵抗,突入车阵之内的乃是甘州回鹘各部最精锐的勇士经过一番苦战,此时仅存千余人,脸色复杂地徒手坐于马上,看着外围的己方骑兵徒劳地攻打着汉人的外围车阵,而更遥远的山巅之上,甘州回鹘的王旗似乎在缓缓向后移动。 药罗葛.景琼可汗脸色灰暗而仓皇,就在回鹘健儿突入汉人车阵,汉人射箭的骑兵开始后退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胜利唾手可得,甚至让手下亲卫加快擂鼓的节奏催促后队骑兵快速往前冲杀,谁知此后的战局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汉人的重甲步兵素来难缠。药罗葛.景琼在年轻的时候亲眼见过,一队数百人的归义军重甲步兵为了掩护因吐蕃人烧杀而流散的百姓撤离,在山口处生生阻挡了数千吐蕃骑兵一个时辰的攻杀,枪刺刀砍都死战不退,最后吐蕃骑兵依仗这人多将这伙重步兵屠戮干净,却错失了追杀汉人流民的时机。药罗葛.景琼率领回鹘骑士经过战场,扒下那些战死汉军的衣甲,每一副铠甲前面的甲页都破损得千疮百孔,后面却几乎毫无损伤,可见这些坚韧的步卒在整个战斗当中,全都面朝着吐蕃铁骑扑击的方向,死战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转身逃跑,这是何等坚韧的勇士。 所以当岚州军集结重甲步军封锁住了车阵外围的各个出口的时候,药罗葛.景琼心中就涌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不管车阵内外的回鹘骑兵如何攻打,这些步卒就如同礁石一般屹立不动,直到有压倒优势的汉人骑兵解决了车阵内的战斗,他们才放开出口,队型严整的汉人骑兵开始追逐败逃的回鹘骑兵。适才短暂的战斗中,甘州回鹘各部最勇敢的战士要么倒毙在汉人犀利的箭雨前面,要么丢在了车阵之内,眼下转身逃跑的,都是一些丧失战斗信心的溃兵罢了。岚州只有两千余骠骑分别从南北两面追击,就迫得这数倍于己回鹘骑兵亡命地向山谷间逃窜。 药罗葛.景琼也在侍卫的簇拥下翻鞍上马,向肃州逃去。他有些恨意地最后望了一眼汉人车阵的中央那杆吴字将旗。将旗下面,岚州军统帅正冷冷注视着那缓缓撤下山峰的回鹘王旗,在那王旗之下,漫山遍野都是回鹘的溃兵。“从今以后,这河西之地的主人,不再是你。” 岚州军上下都气势如虹,各营官兵都忙着清扫战场,这一仗缴获战马近万匹,盔甲兵刃堆积如山,俘虏成群,军士大声吆喝驱赶降卒搬运战利品,列队统计俘虏人数,地位尊贵的回鹘贵族当场被甄别出来,他们有幸与家眷同乘一辆囚车,免受劳顿之苦。如果景琼可汗还想依靠甘州守上一阵的话,吴英雄不介意将这些降卒都报销在甘州城下。按照于伏仁轨对草原部落的了解,估计跟着景琼可汗逃回肃州的回鹘兵马不足一千,其它的大都溃散了。 空气中再次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尸臭,这时代还没有兴起受降式之类的虚文,为了鼓励士气,吴英雄便带了两个亲卫,按着剑在战场上巡视,每到一处,都有军士朝着他大声的欢呼,吴英雄则报以亲切的笑意。河西的人口和土地远远超过岚州,彻底平定占据河西后,大概每个军士都会分到数十个以上的萌户,一举从温饱进入小康,大家脸上都是喜气洋洋。至于如何猎取拿下游牧在河西走廊内外的回鹘部落人口,那是各营校尉考虑的问题,这些失去甘州回鹘大可汗庇护的部落,归顺着为萌户,反抗者为奴隶,否则只有迁徙。细细算来,漠北还是青唐气候更是恶劣,照样有强敌窥伺,这些部众都还不如留在河西做萌户呢。河西历经吐蕃、回鹘战乱,地广人稀,吴英雄还打算通过商队招揽一些陕西四路的汉民进来,选取强壮敢战者为军士,剩下的和收服的胡人杂居在一起耕种放牧。 吴英雄行至回鹘囚人集中之处,气氛又是一变,不少回鹘贵人原先还指望着景琼可汗大军解救,谁知一场硬仗碰下来,回鹘军尸横遍野,岚州军的损失微乎其微,甘州回鹘最勇猛雄鹰,石休屠,眼下也和他的父母妻儿一起被关在了囚笼里。 石休屠满脸汗水混着血水,将被残酷的战场吓得哭不出声的孩子护在怀中,他身上的铠甲和兵刃都已被收走,一身白叠步袍上满是尘土。虽然胜负已定,他却仍然沉浸在适才那场败得甚是窝心的战役当中。汉人军队明明毫无防备地开进了峡谷,回鹘勇士像群狼一样猛扑下去,大可汗亲自撑起王旗助阵,可是,就这样败了。 是因为汉人弓骑兵那个缩头乌龟般的箭阵吗?石休屠拧紧的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漫天箭雨背后那弯月般的箭阵,仿佛死神的镰刀,收割了最勇敢的回鹘战士。还因为那迅猛凶狠的武侯弩,束手就擒之后,石休屠偷偷观察了那些岚州军配备的车弩,因为构件精巧复杂,战斗结束之后,弩机外面都笼上了黑漆木箱。石休屠听汉人军士骄傲地称呼它为武侯连弩。石休屠熟读兵书,诸葛武侯的连弩也曾听闻,那是克制魏国的精骑的绝世利器。或者是汉人步军拼死堵住了回鹘骑兵涌入车阵的通路,将气势如虹的回鹘健儿隔绝,内外不能相应?还是那些凶猛彪悍的骠骑,甲骑?石休屠痛苦的摆了摆头,他明白了,眼前这支军队所具备的实力,不是河西回鹘可以匹敌的。妻子和父母看着他那神不守舍的样子,都不敢打扰他的思绪。 第218章 审判 “这么小的孩子带到战场上,委实有些残酷了。”吴英雄见孩子无力地靠在父亲怀里,小脸惨白,嘴唇发紫,心中不觉升起一丝愧疚,低声对身边的亲卫队长董策说道。这句话将石休屠从沉思中唤醒过来,见一位身披紫袍的汉将正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父子。“没什么,这些东西,男人迟早要面对。”石休屠答道,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他虽是败军之将,却不欲在敌人面前堕了回鹘汉子的气势。 吴英雄听他说得言不由衷,微微一笑,不远处看管战俘的横阵营军士早已认出了他,纷纷向他行以军礼,校尉石元光也赶来参见道:“参见大人,您亲自巡视横阵营,可有什么吩咐?”吴英雄笑道:“上下都井井有条,有劳石校尉了。”勉励一番后,又道:“这些囚车中的回鹘小孩如需要食水,可以优先供给。”他正待转身离开,忽然旁边囚车中石休屠大声道:“将如何处置我等?大人可否示下?”他见横阵营校尉对吴英雄十分恭敬,心知此乃岚州军中首脑人物,此时种族之间交战攻杀,将胜利者将敌人种族中的男丁全部屠灭也是寻常。相比吐蕃和漠北部族,汉人军队行事尚有一线余地,石休屠虽然不怕死,却希望抓住机会说动岚州首脑不要对回鹘各部大开杀戒。 吴英雄见他气势沉雄,和刚才那颓唐模样大不相同,微微一愣,于伏仁轨立即在旁边禀道:“此人乃是甘州回鹘十部都督之一,名唤做石休屠。” “嗯。”吴英雄微微点头,这石休屠的情况在岚州出兵之前就已知道,他一家都虔信佛教,统带的部属也少做烧杀淫暴掳掠之事,是可以争取的一个棋子。吴英雄微微思量,看着石休屠,沉声道:“我岚州西征军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只待平定河西,将请佛门、祆教、景教各长老为公证,把那些在战乱中犯下罪行的人一一审判。杀人者死,淫暴掳掠者各有所报!”吴英雄顿了一顿,扫视周围的回鹘战俘各个脸色阴晴不定,又道:“非但如此,对于那些万死不能赎罪的恶徒,我岚州还将召集各教门长老,在行刑以后发下毒咒,将其打下十八层地狱,万死不得超生!”回鹘人大都信奉佛教,死后下地狱永不超生是一个极大的震慑。 听吴英雄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石休屠脸色不禁一滞,石家世代信奉小乘佛教,他对与回鹘军中残暴不仁的种种做法也深恶痛绝,可是沾惹这些罪孽的回鹘军兵数以千计,难道岚州军要把这些人都杀了不成?石休屠见周围一些回鹘军士脸如死灰,迟疑着问道:“汉人有句话叫做法不责众,佛门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道贵军就不能给这些犯下过罪孽的回鹘族人一线改过之机吗?” 他这话其实早有萧九、蔡斯等汉人军官向吴英雄进谏过,此时乃是五代乱世之末,不要说这西北四战蛮荒之地,就是华夏腹地,军人烧杀抢掠也是家常便饭,若是严刑相逼,只怕日后扫平四方的阻力要大上数倍不止。 吴英雄见石休屠和其他回鹘战俘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忍住心头怒意,冷笑道:“汉人还有句话叫做以直报怨,佛门叫做因果报应。我大军沿着河西走廊行军数日,沿途所见,处处断垣残壁,往日人烟繁盛之所,都成鬼蜮!那些犯了罪的人,最好亲自到地下去问问那无数的冤魂,是否应允!”对罪犯的仁慈,就是对善良百姓的犯罪。上位者不管以什么理由,赦免战争中犯下了滔天罪行的罪犯,都是慷他人之慨,试问他自己的父母妻儿,遭到屠戮淫暴,是否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和豺狼谈宽恕! 这些甘州回鹘,若是滥杀威慑,不免激起反叛,若是一味怀柔,却更纵容了他们。岚州军出征之前便计议已定,岚州军将离散的回鹘部众收为萌户,彻底确立岚州军掌管河西这块地盘的权力,不但要在武力上,而且在精神上压倒回鹘人,哪怕多费些手脚,也要让彻底打垮甘州回鹘部众中的反抗意志。为此,奇袭甘州得手之后,吴英雄便立即传书留守岚州的萧九,命他组织宗教裁判所的各教门长老来到河西共同组织宗教长老和岚州军官吏对回鹘战犯的联合大审判。 石休屠神色黯然,对回鹘军队的暴行,他知道的比吴英雄更多,“那对于我河西回鹘诸部,将军可有安排?如果将军愿意网开一面,在下愿意为将军做说客,甘州各部头领将年年贡赋不绝!”他眼中还有一丝期冀,希望岚州军就像归义军那样,继续接纳回鹘诸部在河西生息繁衍,只要种族不灭,数代之后,胜败之势,未尝没有转机。 吴英雄有些吃惊地看着石休屠,关于他的资料只提到此人乃是甘州回鹘诸部当中难得的大将之才,性情耿直,却没想到他为了保全种族延续,甘愿屈身受辱。原本对石休屠有收揽之意,此刻却将招揽的话按在心里,此人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吴英雄悠悠道:“我岚州但行军士领有萌户之制,甘州回鹘各部众,自然也要分派到军士萌下。若是石都督有意,可在对回鹘战犯的审判结束后,以勇力夺个军士身份,我军军士不但地位尊崇,待遇优厚,还可以萌庇亲族友人。详细制度,横阵营诸君自会向各位回鹘健儿分说的。”说完也不管石休屠是否理解他的意思,转身离去,边走边想,这甘州回鹘诸部不比漠北蛮族,已经有了相当的民族意识,要将之全部消化到岚州的制度底下,说不得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和心思。肃州位于河西走廊西端,历来是亚欧大陆东西交通的要冲之地。西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打败浑邪王,将匈奴残部逐出玉门关外,迁移数十万汉人到此地开垦耕种,因此地水质甘冽似酒,汉朝在此置酒泉郡,千年以来,汉族边民在四面蛮夷地围攻掳掠下繁衍生息。距今三百年前,唐室衰微,肃州被吐蕃攻占,刀兵治下生灵涂炭,经过短暂的归义军光复时期,大约一百年前,肃州又被回鹘人攻占。数以万计的汉民重新沦为贱民。 第219章 策略 此刻,从肃州城头望下去,沙洲归义军与岚州西征军的营盘上空旌旗飞舞,大营之内,五尺短墙将大营分隔成若干具有独立防卫能力的小型营垒,各营头正加紧操演军士,大营外面用黄土和木料砌成三丈宽两丈高的寨墙,外面挖了两丈宽七尺深的壕沟,壕沟外面清理出广阔的空地,除了几条进出大营的主要通道外,密布着折断马蹄的坑洞和鹿角、尖刺等障碍物。大营的后面清除了一片空地,远远望去,数不清的攻城器械正在打造当中,按照吴英雄的意思,甘州回鹘已成釜中之鱼,岚州军宁可多流汗,也要少流血,待器械打造完毕,先用抛石机日夜不停地轰击旬日,杀伤敌人,再行登城作战,到时候少不得还要驱使那些投降了的回鹘军兵为前驱填平甘州的外濠,挖掘城墙。此战之后,岚州军要以万余军士消化掉整个河西的百万人口,每一个军士都是极其重要的宝贵种子。 “丞相,除了乞和之外,难道别无良策?”望着城下连绵的汉军营帐,药罗葛?景琼面色沮丧,随他逃回的只有寥寥数百人马,加上附近的回鹘部兵,肃州守军不足三千,实在难以和锐气正盛的汉军一战,更何况,城池攻守本非回鹘人所长。 董突在他的逼视下垂下头去,事已至此。景琼却不甘心,又问道:“我回鹘诸部本自西域迁徙而来,难道不能退到西域去吗?” “可汗,高昌回鹘与我们虽然同出一脉,但分隔已有百年,现在高昌蔡氏和归义军曹氏的关系比同我们还要密切呢,到他那里去,恐怕还不如归顺吴英雄。”董突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们多次遮断高昌回鹘向中原朝廷朝贡的通道,虽然得了暴利,却早已把两边的关系弄僵,再者,若是去了西域,那些高昌回鹘贵族恐怕会将河西部众吞掉。,投降吴英雄,汉人不能统治回鹘部落,最终还是要依靠这些我们回鹘贵族,这就和汉人所说‘没有不灭的朝廷,但有不灭的世家’一个道理。当年张义潮驱逐吐蕃,声威何等煊赫,可是还不是要重用我们回鹘诸部。” 董突家小皆在岚州军中,他自小体弱,不能上阵搏杀,熟读兵书史册,靠着为可汗出谋划策得了这丞相之职,虽然做了不少昧心之事,到还不曾亲手沾过血腥,向来即便归顺岚州也不会受那刑罚诅咒,再说,吴英雄总要用一些回鹘出身的人帮他收服各部,董突自量自己熟知汉人典故,又是回鹘人,即便投靠岚州也有会受重用。他现在的心态,正和当年曹操大兵南下江东群臣的心态一样,主降不主战的。 景琼点点头,低声道:“汉人讲‘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我也知晓。可是,眼看一统河西的大业将成,却横生枝节,吾实在是不甘心啊。”他一拳垂在城头垛堞之上,药罗葛?景琼从年轻时候开始,四处征战搏杀,眼看沙州归义军日益衰微,吐蕃人忙于自相攻杀,回鹘人就要统一河西之地,却功败垂成,景琼沉声又问道:“若是我以河西汉人子女为饵,引青唐吐蕃诸部来援,可否?” 董突面色大变道:“此乃驱虎吞狼之策,只怕反而害了自身啊。”河西诸州回鹘人是领教过吐蕃人的残暴统治的,大都宁可接受汉人朝廷,也不愿再回到吐蕃治下,见景琼仍然犹疑不定,董突又道:“汉军正日夜打造攻城器械,眼下虽然引而未发,一旦发动就是雷霆万钧之势,这小小肃州城恐怕守不了两天,吐蕃人远水难解尽渴啊!” 景琼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甘州回鹘受了大宋朝廷册封,难道朝廷就纵容这岚州吴英雄将我等灭掉。我听说吴英雄已经将甘州我族亲贵尽数收押,还要审判罪过,罪孽深重之人还要请各教门长老置以毒咒令其魂魄永沦地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降之恐怕也不能有好结果。” 董突心中转念,一意要促成景琼投降,见他不过担心自己没了好下场,立刻躬身禀道:“可汗若是担心那吴英雄嗣后翻脸,臣倒是有个计较。”见景琼侧耳倾听,他心知景琼已然有投诚之意,便道:“臣看岚州吴英雄行事,以天道大义自诩,手下兵强将勇,制度得法,士民皆为之效死,乃是有心包举宇内的做派,他得了我河西千里之地,百万敢战胡汉户口,正如龙归大海,虎入山林,乃是做割地自守,积蓄实力,等待时机,夺取天下的打算。”得知攻下甘州的乃是岚州军之后,董突便仔细分析了所能搜集到的一切关于岚州和吴英雄的讯息,他是个胡人,并没有中原正朔那么深的成见,又熟知汉人史书,更能深切体会吴英雄种种举措的意义,若非敌对,早对吴英雄几位敬佩,此刻顺嘴说了出来,只听得景琼可汗脸色微微一沉,心中暗怪这董突既然早已知道岚州吴英雄难以对付,为何不早点提醒自己。 董突见景琼脸色微变,心中微醒,话锋一转道:“自古以来,有这大抱负的人莫不格外留心青史品评,比如魏武帝如此文武卓绝的人物,只因好色负义,千载之下,人人都说他是个奸雄。若是陛下将公主送给吴英雄和亲,那他就成了您的女婿,如果背信负义,对他的人望大大不利。可汗后半世的荣华富贵,自然也就保全了。” 部族征战,失败者献女和亲之事,自汉代以来不绝于史书,中原朝廷都不以为耻,回鹘人自然也是如此,景琼听了董突之策也觉可行,只微微沉吟道:“我听说那吴英雄已有妻室,如此一来,恐怕委屈了艾丽黛。”他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脱手拿去做讨好取悦敌人的筹码,心中难免不舍。 董突见他脸现不忍之色,忙道:“可汗无虑,公主殿下原本知书达理惹人怜爱不提,这吴英雄乃是当今英雄人物也不提,我河西回鹘部众三十万,他总要笼络我回鹘各部,若是做大事的人,只要允了这桩和亲,不管心中如何,无论如何都不会薄待了公主,甚至对可汗您,也必定尊崇有加。”他心中又加了一句,只不过以枭雄心性,绝不会让您再掌权势罢了。 在董突的大力劝说之下,甘州回鹘派使者前往城外汉军营地请降,激起激烈争论。 第220章 应对 “大人接受回鹘人投降便可,万万不可应允和亲之事。”送走回鹘使臣,张仲曜便立刻反对道,张氏孤悬河西,与回鹘吐蕃相抗两百年,汉胡之分极深,对于归义军首领曹氏历代皆与回鹘各部通婚则深恶痛绝。张仲曜投效岚州吴英雄之后,自然是想要辅佐他争夺天下,去不愿让未来的王室血脉再因胡人而混杂。碍着岚州军校尉中有许多胡人出身的,张仲曜未便将话说得明白,只点到为止,代表河西张氏鲜明地表了态度。 “若是允了和亲,对于收揽回鹘部众倒是大有好处,再者,主母至今还未为主公诞下继嗣。”蔡斯一本正经地禀道,吴英雄手下缺乏料理杂事的长才,在战胜回鹘军后,立刻将他从甘州招了过来,正赶上谈论这和亲大事。 “这回鹘公主再怎么尊贵,也不过是降俘之女,焉能和主母大人相提并论。”于伏仁轨微哂,躬身便道:“以末将之见,大人顺势将这回鹘女子收了,日后为妃为嫔,可以安回鹘部众之心。” “肃州指日可下,河西之地虽有回鹘部众数十万,不过是一盘散沙,我河西汉民长年来受着吐蕃回鹘两部欺压,如赤子盼父母,如久旱盼甘霖,如今王师仆至河西,大人便纳回鹘女,怎不叫河西子民心寒。”见众校尉大都支持和亲,张仲曜大急,口不择言地说道,又扯着胡汉之分,大军帐内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张家乃是河西的故主,一言九鼎,代表着河西汉人的情绪。岚州军在河西立足未稳,许多事情都要张氏出力,与叛降不定的河西回鹘相比,张氏的忠心对岚州军的发展更重要一些。 吴英雄微微点头,考虑清利害得失之后,便沉吟道:“诸位所说皆有道理。既然回鹘可汗有心求和,为避免军士死伤,却不能拒绝了他的好意。不过,河西子民的心意我也要尊重,这样吧,将回鹘王女赐给仲曜为妻。河西胡汉今后不分彼此,皆是我的子民。”他考虑张氏也是河西的名门望族,张仲曜乃是张家的嫡子,回鹘王女赐给他也不至于辱没了身份。而且,张家与回鹘人向来水火不容,即便结了这门亲事,也只是稍稍弥合裂缝而已。如果将回鹘王女赐给任何一个其他属下,自己都要小心提防他收了回鹘势力尾大不掉,反而是张仲曜者这反对最为坚决者,吴英雄最为放心。至于张仲曜和回鹘王女之间是否夫妻和睦,吴英雄倒没有考虑清除,容不得他拒绝,反正是政治联姻,今后还可以三妻四妾的。“这如何使得!”听闻吴英雄提议将回鹘王女赐婚,张仲曜当即跪下禀道,“此女乃是回鹘可汗敬献主公,非末将所能有之。” 时人礼制观念甚深,衣饰旗帜,皇室用了明黄,臣子最多只能朱紫,民居的高度和面积都不可超过皇宫和官衙,乃至将领得了一匹高大的马,也要献给皇帝。逾制之事可大可小。吴英雄现在还不怎么在意,张仲曜却不能不顾忌此节。 和亲之事,自古以来皆是以王室贵胄结亲。这甘州回鹘可汗虽然是蛮夷,但后唐同光二年即受册封为“英义可汗”,后晋大福四年又册封“奉化可汗”,甘州回鹘统治河西百年之久,实实在在的一方之主。张仲曜归附岚州不久便受命组建承影营,奔波于四方,和吴英雄相处时日不多,不知他此议到底有何目的,难道是试探张氏的心意,想到深处,张仲曜不免有些悚然,是以连忙辞谢。 吴英雄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哑然,摆摆手道:“张校尉执意不允,那也罢了,不过这和亲之事,到底如何应对才好?” 见张仲曜退到一旁不再说话,蔡斯便道:“大人,这甘州回鹘甚是狡诈,提议和亲在前,投降在后,试问若是两家有了翁婿之谊,又怎会当真拿他做降俘对待。河西子民见我军与回鹘可汗合作一家,不免寒心。末将认为,张校尉所虑者甚是。”他给了张仲曜台阶,见吴英雄点头赞许,又道:“不过,回鹘既有此议,想必已无战心。大人可顺水推舟,只将纳王女之事,调在回鹘诸部皆为降俘以后,其时彼等皆为我军囚奴,在我岚州军及河西汉民来说,主公不过是纳了一个女奴为侍妾而已。那回鹘可汗降俘,自然不会有国…,那个尊崇待遇。”蔡斯本来想说国丈,醒起此时尚未建制,忙改口,将“丈”字咬住未说。左右校尉皆心知肚明,脸现微笑,以岚州军力之强,得了归义军和回鹘势力,如虎添翼,那个事情那也是迟早之事。 蔡斯转身对张仲曜道:“如此一来张校尉想必也不持异议,即便是张氏族中,纳胡姬为侍妾的,也在所不少吧?” 张仲曜不觉有些脸热,沉声道:“蔡校尉好算计,自然行得。”他力主吴英雄不可纳了那回鹘公主,乃是出于宗族血统的考虑,既然回鹘王女只得侍妾的身份,自然大可不必一力反对。“不过如此安排,却是大大折辱了甘州回鹘,不知他们是否答应?” 蔡斯沉声道:“回鹘既然献女求和,已失却战心,勉强再战,又能如何?彼等若是识时务便罢,若是不识时务,只等我军攻城器械齐备,肃州旦夕可下。主公不过是爱惜军士性命,才与之虚以逶迤罢了。”他这话说得吴英雄老脸微红,心道果然是个人才,不枉我将他一手简拔出来。 大事议定,帐中众校尉脸色心绪都松动起来,大胜之下,不免都有些喜形于色,意气昂扬,于伏仁轨更放言道:“我岚州军训练精强,兵甲犀利,胆壮心齐,有奋击百万之勇。某只要提兵十万,皆如这般精锐敢战之士,为主公取了天下又有何难?”众校尉听他夸口,莫不哄然大笑。更有人凑趣道:“大人若是喜欢这口味,将来吾等北平上京,东取汴梁,将耶律和赵家公主都献给主公做侍妾。”众校尉皆是绝倒。吴英雄见这伙粗鲁汉子越发没了尊卑上下,不免笑骂道:“你等若有那般本事,我倒是却之不恭了。”脸色一沉,又道:“且先说正事,归义军曹氏那边,可有消息?” 自从回鹘军龟缩退守肃州以后,辛古便率骠骑、射雁、拔山营与沙州玉门关守军前来与岚州西征军会合,他出力助守玉门关,是故玉门关以西的军情都先经过他这里,听吴英雄问话,便秉道:“甘州回鹘被大人击败的消息已经传遍沙州全境,汉人军民无不欢欣鼓舞,与回鹘结好的曹氏则惶惶不可终日,近日来,已经有多批曹氏使者前往高昌、凉州吐蕃求援,另有使者突破了我军侦骑封锁,往东而去。” “曹氏乃是大宋藩属,定是向汴梁哭诉去了。”张仲曜冷冷接道,他对汴梁官家心灰意冷之后,帮助吴英雄组建承影营,来往于各地节镇之间,眼见中原朝廷弃用元勋宿将,薄待边镇健儿,汉人军力日益衰弱,对汴梁官家的恶感也越来越深,全心全力想要辅佐吴英雄取而代之,“不过中原朝廷禁军猬集于汴梁,要发大军讨伐我等,必然耗费时日,而且官家一心想要北取燕云,恐怕没有闲心来管这曹氏的死活。高昌国主蔡圣天虽然是曹氏的姻亲,但高昌国距离遥远,本身还在和更西方的黑衣大食相互攻战,难有余力援应沙州。所虑者,唯有吐蕃,自从被驱逐出河西后,一直想要卷土重来,此次得了曹氏请援的机会,难免不火中取栗。凉州吐蕃亦不下数十万人,自唐代以来便与中原攻占,生性残忍,彪悍难制。乃是我军的大敌。” “汴梁官家虽然以契丹为劲敌,但西北四战之地,备边之军不少,通远军使兼领灵州巡检董遵诲在环州有一万精兵,如果党项蔡氏定难军愿意发兵,若是再征发厢军,对我们也是不小的压力。”蔡斯见张仲曜过于轻视中原,岚州军草创的情报系统由他掌管,便将西北宋军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 第221章 压力 “岂止是压力,简直是泰山压顶了。”吴英雄笑道,“不过再大的压力,等到朝廷旨意往返,也是许多时日之后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就得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先解决近在咫尺的凉州吐蕃吧,大家说说,众营可曾疲劳,需要休整多少时日方可出征?” 于伏仁轨当即道:“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白羽营军士立刻上马出发,绝无拖延。”众校尉也纷纷表决心,简直好像岚州军各营都是铁打的机械战士一般,吴英雄不禁笑道:“若是军士们当真如各位所言这般强悍,我倒想现在就征伐凉州,这样吧,各位先回去,清点军士伤亡人数,需要补充的军器辎重粮草,解决凉州吐蕃之前,先把去沙州补充一下。”此时沙州尚且在归义军曹氏的控制之下,但是归义军内部不和久矣,据张仲曜所言,二州八镇之中,到有四个对曹氏不满,与张氏都暗有联络。是以沙州对吴英雄而言,已经是熟透了的桃子,只要撼动树干,就会掉下来。击败甘州回鹘,正是对沙州归义军各部心存观望的将领的一个震撼。 接着,吴英雄又将甘州回鹘使臣翟符招了上来,此人黄发蓝眼,却一口纯熟的汉语,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外说中国话,说得就是这种一开口,汉语能把你吓一个跟头的番邦人士。他穿着一身回鹘人常用的白色长袍,头戴尖顶毡帽,足踏皮靴,腰围革带,一见吴英雄便笑道:“大将军可是想好了吗?艾丽黛公主乃是我们回鹘部族中最美丽的一朵花儿,和将军这等英雄人物正相匹配。” 吴英雄微微一笑,沉声道:“谢谢好意,不过我的将士们说,先将男人之间的事情解决了,再谈女人,你回去告诉景琼可汗,他要在明天太阳正中之前无条件向我军投降,我会保护他的女儿。” 翟符脸色一滞,吴英雄的意思他完全明白,还想争论两句,吴英雄又道:“午时三刻,在肃州城内的回鹘军兵一律徒手徒步走出城外,在我军引导和监视下进入专门为俘虏修筑的营垒,为了避免投降的回鹘军兵心怀疑惧,我和我手下高贵的校尉们都将亲自受降,只要每一个回鹘的营头在我面前放倒他们的军旗,就算是我接受了投降,至于以后的审判你也听说过,各人心中没鬼的自然不惧。手上没有罪孽的,我不介意让他们继续在河西安居乐业。若是景琼可汗不答允投降,那午时三刻之后,我军就开始攻城。你去吧。”说完挥手让翟符推下去,战败者是没有资格讲条件的。 景琼可汗听完翟符复述的条件后,拍案道:“欺人太甚。”怒气冲冲的拔出弯刀,凭空挥舞几下,将商人出身的翟符吓出了一声冷汗。丞相董突却深知他的脾性,沉声问道:”依你所见,那岚州军攻城器械打造得如何了?”一边说,一边朝翟符使了个眼色,翟符会意,他在岚州军营一直被蒙着眼带着转来转去,并没有看到任何攻城器械,却期期艾艾地说道:“那岚州军中已经打造了近千台抛石机,磨盘大的石头堆积如山,那吴英雄更声言,若是我军不降,他先将肃州城墙轰成平地。”其时中原汉人军队多用床弩攻城,抛石机传自波斯,在回鹘军队中反而常见,后来传入党项而衍生出了能够跟着骑兵运动的旋风炮,翟符顺口将抛石器列举出来。回鹘丞相董突又问:“那岚州骑兵是否轻捷善走,赶得上我回鹘好汉么?”翟符愁眉苦脸道:“是啊,那岚州军不知如何,骑兵尽是好马,更有不少的草原部落勇士投身其中,轻骑来去如风,只怕比我河西回鹘更胜一筹。”董突又问:“依你所观,吴英雄此人可说话算话,我回鹘亲贵若是手上没有罪孽的尽数都放了,他就不怕养虎遗患?”翟符瞎话编得多了,胆气也壮了上来,沉声道:“丞相大人,那吴英雄手下尽是如狼似虎的猛将,瞪眼就能杀人的主,他又如何会害怕我们这些手下败将作乱。他倒是声言,若是明日午时三刻我军不归顺,将河西回鹘诸部全部斩杀,一口不留。” “够了!”景琼可汗大声喝道,汗水涔涔顺颊而下,手背上青筋冒起,沉默半晌,颓然坐倒,低声道:“丞相,将城中各部军都督找来,众人商议一番。”这曾经雄心勃勃,彪悍不羁的回鹘可汗,此刻显得无比苍老。 “王上,”丞相董突跪倒在地,大声谏道,“战降之事何等重大,汉人的《易经》有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眼下岚州大军围城,城内各部惊疑不定,有的镇将先前纵容屠戮汉人,身负重重血债,必定不肯降服,说不得要拥兵作乱,还有的镇将悍卒打着挟制王上向岚州换取荣华富贵的主意,城中虽然只有三千兵马,却暗流处处。王上若是将这伙居心叵测之徒召集来商议大事,只怕到时候悔之晚矣!”这董突也真有几分本事,说着说着居然痛哭流涕起来,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明他对景琼可汗的无比忠心似地。 景琼脸色苍白,他年迈体衰,甘州回鹘各部都摩拳擦掌想要夺取汗位,私底下争斗不断。他也抱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想法,乐得这些尖牙利爪的狼崽子互相牵制,可到了这大厦将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对麾下的控制简直软弱的可怜。想起回鹘人为争夺王位而内部攻杀所使用的种种惨烈手段,景琼不觉悚然,心中暗道,也许艾丽黛交给那个强大的吴英雄,反而对她好吧。他无力的瘫坐在地上,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以丞相所言,召集各镇都督到府议事,先将他们都扣起来,然后派亲信心腹安排各部找着岚州吴英雄的条件,解甲出城。” 丞相董突心中颇为得意,告退出来,拉住即将立刻出发往岚州大营的使者翟符。 翟符目睹了董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力促成和议大事,对董突多了几分戒惧,恭敬地欠身道:“丞相还有何吩咐?” 董突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有些高深莫测,低声问道:“适才吾劝服王上以城降服岚州吴英雄大人的经过,你可曾看清楚了。” 翟符答道:“丞相为我回鹘各部安危存续,仗义执言,实在是挽救我甘州回鹘三十万众于水火之中的大英雄,大豪杰。”他以为董突怕他将促成议和的经过泄露出去,大送高帽,恨不得跪下来抱住董突的大腿高喊,丞相吾和你是一伙的啊。 董突嘿嘿冷笑,头微微靠近了翟符,叮嘱道:“若是吴英雄大人问起此间经过,你可要原原本本地详细告之,”他见翟符微微一呆,又道,“荣华富贵,就在你唇舌之间,你可知道?”翟符方才恍然大悟,这政客变节比妓女变身还要容易,董突却是要以说服回鹘可汗投降的首功,卖身与吴英雄了,他忙做感激涕零状低声道:“丞相提携之恩,下官感激不尽。愿效犬马之劳。” 第222章 序幕 董突大为得意,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转身离去,安排城中投降事宜。他估算,吴英雄手下皆是汉人,要统治这三十万甘州回鹘,景琼可汗不可用,手上大都有汉人血债的各部都督不能用,自己饱读诗书战策,学识之丰就是比汉人的谋士也不遑多让,手里又握着降投诚这项大功,说不定就被这未来的河西之主挑选成为统治回鹘各部的代理人,细细经营数十年,博取吴英雄信任,成为新的回鹘可汗亦未尝不可能。谁说弯刀才能做英雄,搏天下,这中原汉人的大官,不也个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吗?想到此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幼不能习弓马而读书的回鹘丞相,董突,心中得意,豪情大起,仿佛一只雄鹰要破胸而出,飞上苍茫的夜空,呼啸着掠过茫茫河西之地,盘旋不止,直上九霄。 正在肃州城内静悄悄地开始紧锣密鼓地为投降岚州大军进行最后的准备之时,沙州归义军治所敦煌城却乱作一团,镇将林宏府邸被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调派重兵团团围住,铁蹄打着火把,刀光晃眼,弓矢破空,人喧马嘶惊破深夜的寂静。 “林宏,你等暗通朝廷叛逆张氏,节度使大人已然全然知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莫要等归义军的兄弟们兵戎相见!”曹元寿乃是曹氏家将,在归义军中虽无职分,却统率着曹氏家兵。近日曹延禄得到密报,紫亭镇将吴庆宗、雍归镇将郑尚达、悬泉镇将安商、在寿昌镇将林宏府中密会,阴谋与玉门关张氏勾结叛乱,这四镇占了归义军一半兵马,平素里曹氏对他们亦不敢逼迫过分,怕他们引兵投了外藩,可如今吴英雄大军当前,却再也容不下这四将再有密谋。曹延禄狠下决心,命曹元寿领兵前来围了林宏府邸,至于捕捉四将之后,在外镇兵是否会立即作乱,或者一哄而散,就不是此刻能够顾忌得了的了 不管曹元寿如何呼喝,这林宏的府邸安静得如同一座鬼宅,就如一头猛兽静悄悄潜伏在夜色之中,反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凶险。在那一人半高的寨墙后面,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强弩刀盾,只等外间发动攻击,就要见现身夺命。沙州归义军地处群胡之间,哪怕在最为强盛之时,归义军节度使亦上书朝廷称“日日厉兵,月月有战”,上下都有一股狠辣彪悍之风,既然四镇已和节度使本部已经撕破脸皮,那就是你死我亡的一场内乱。 曹元寿在宅邸之外的喊话也不过是一过场罢了,见里面并不答话,脸色一沉,挥手下令道:“弓弩靠后,刀盾上前,撞门!”这四镇虽各有兵马,但敦煌城中却是曹氏独大,四镇将卫士家兵总和也不过两百之数。 随着他的军令,十二名力士用粗大的皮索从抬出来根巨大的撞木,砰的一声,就将林宏府邸大门撞得微微晃了起来,就在这时,矮墙上突然探出弓弩手的身影,朝外面放了一排冷箭,猝不及防,那簇拥在府邸大门之外的曹氏家兵顿时被射到数十人,惨叫之声划破夜空,正式宣布这一场归义军内部的手足相残拉开序幕。 “林宏叛乱,打开府邸,金银珠宝,子女玉帛,众将士自取之!”曹元寿鼓起中气,大声发令下去,曹氏以回鹘之助而得了归义军节度使大位,早已失去军中人心,所以皆以鼓励士气者,无非财帛女子而已。 林宏府邸之中,数百将士肃然而立,一名仆佣身首异处,血流满地,顶盔贯甲的寿昌镇将林宏将带血的横刀在军袍上随意擦了一下,对其他三将歉然道:“兄弟家宅不净,走漏了风声,到时连累了三位兄长。”“吾辈武人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乃是幸事也,何须作小儿女情态,叫外面那些鼠辈见笑!”悬泉镇将安商在四将当中资历最老,大声喝道。 “这曹氏视我等为眼中钉已非一日,下毒手是迟早之事,”紫亭镇将吴庆宗面色平静,沉声道,“所遗憾者,不能目睹汉家光复河西。”“是也,张仲曜好运气,得了个明主辅佐,吾等落后一步,却只能到黄泉地下看王师向西。”雍归镇将郑尚达拍拍腰间宝刀。 外面曹氏家将整顿兵马再次攻打宅邸,早有弓箭手将箭羽密密麻麻地射了进来,林宏家宅中院中立脚也难,更不用提以弓弩手探出身去射杀那撞门的军士了,不多时,并不结实的宅院大门轰然倒塌,外间军士一拥而入,院中灯火照得通明,四将领着数百军士都顶盔贯甲严正以待,两厢人马大声呼喝着杀做一团。 敦煌关城,镇将罗佑通遥望城内的冲天火柱,喊杀声四起,心中犹豫不决,终于狠狠跺脚,骂了声娘,对随从军士到:“将索元勋大人请来,我有事相询。” 不多时,索元勋匆匆披衣而来,一见罗佑通就堆笑道:“罗大人簧夜向招元勋,不知何事?”他和罗佑通虽然磕磕绊绊,到底是共事了多日的同僚,罗佑通这个人据之粗鲁不文,但大事上还是颇为规矩的,最重要的是,罗佑通是曹延恭从归义军一手提拔的军将,这也是曹氏安心让他把守关城的原因。 当是时,甘州回鹘回鹘可汗药罗葛氏犹疑未决,欲召各部都督共商归顺事,董侯以头抢地,泣血谏曰,战降大事,主公当独断之。城中人心换乱,诸将各怀二心,忍将自家性命交他人之手乎?药罗葛氏意动,遂完城以降。 罗佑通神色有些怪异,拍着腰间宝刀道:“今日心绪不宁,请索大人过来,乃是有一口宝刀共赏。”归义军地近西域,武风彪悍,时常有波斯宝刀通过西域过来,居为奇货,武将之间互相观摩宝刀也是常例。只是罗佑通脸色实在太过奇怪,时机也太过敏感,难道这个曹氏家主自小救回来的粗鲁汉子也要背主求荣了吗? 索元勋强自稳住心神,挤出一丝笑容道:“将军好兴致。”口中却干涩无比,若是罗佑通有心作乱,自己这颗头颅无疑就是投名状。 罗佑通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间利刃,却哪里是什么新得的宝刀了,就是平常佩在身侧那口,在冷冽的月光下闪着妖异的刀光,似一泓秋水在无言的流动。索元勋干涩地赞道:“好刀,寻常之见将军佩在身侧,却不知它是如此宝刀。” 罗佑通淡淡笑道:“这口刀乃是某当得镇将,那日,先仁节度使亲自赠与佑通的。佑通少时遭逢大变,父母皆亡,几乎要倒毙街头,被先仁节度使搭救,投身军中,长成一条好汉,官居镇将,这口刀时常佩在身侧,就是要记得先任节度使的恩义。”索元勋听他忽然提及曹氏对他的恩义,以为罗佑通见外镇四将败亡,想要更进一步,向曹氏表忠心,连忙道:“是,节度使也常常提到,将军乃是忠义之人。”他只要度过今夜危机时刻,哪管曹延禄常常对他说得乃是,罗佑通桀骜不驯,只是素来是曹氏一系的人,深得军心,迟早要索元勋将他取而代之。 罗佑通却似没有听到他的夸赞,自顾自的说下去:“这忠义大节,乃是先父在世时常教导的,先父饱读诗书,乃是一间乡塾的教书匠,虽然不名一文,但他的教诲,佑通无时敢忘。我罗家满门五口,在吐蕃人和回鹘人刀箭之下,只得我一个贪玩未归,侥幸活了了出来。自从投了归义军,我总想着习了这一身弓马,总得有个报仇的机会。” 第223章 保护 ”他说着这话,脸色阴冷怕人。索元勋脸色越来越发白,两股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战抖起来。罗佑通继续说道:“原本我也不知破家的仇人是谁,也找不到谁去报仇,只想习成武艺,多杀回鹘吐蕃人。当年我做军士时,总有旬日告假,那便是自己骑了马带着箭,到那甘、肃、凉州地界,专门找落单的藩人帐幕下手,嘿嘿,这手上的性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带我的校尉见我初次上阵杀人后居然不动神色,说我是天生当兵吃粮的料,他怎想的到那时我已经杀过二三十个藩人了。嘿嘿,这杀人的本事,不经磨练,怎生练得出来。” 索元勋两腿已经发软,几乎要给罗佑通跪了下来,罗佑通向他说明这些隐私之事,显然是当他已是一个死人。就是罗佑通的卫士亲信,也是第一回听将军说这些吴年往事,想象一个十六七岁的冷漠少年,单人匹马,携弓带箭远出塞外,射杀仇人,不禁心潮起伏。 “死在我手上的回鹘,吐蕃人,有勇士,更多的是老弱妇孺,每回杀人的时候,我都暗暗告诉自己,这是在为我的爹娘亲族报仇,可是杀到后来,心里越来越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河西的汉民,长年累月,死在那些禽兽手中的,何止十万,我一把刀一副弓箭,又怎么阻止得了,再说,我杀掉的,大多不过也是一些可怜人罢了。有一回杀得心软,也就住手不杀了。只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节度使救了我的命,又大力栽培。佑通这条贱命,也就卖与他了。” “可是做了镇将以来,这日子越来越不是味儿,这十年来,我居然一个吐蕃、回鹘人也没有杀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这河西之地横行霸道,许多和我家一样的汉民流离失所,被他们像猪狗一样奴役。”说着说着,罗佑通的烟雨中迸发出一股怒意,吓得索元勋一个哆嗦瘫倒地上,大声交道:“罗将军,我也是汉人啊,您要杀胡报仇,可不关吾事!” 罗佑通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只想与你分说清楚,曹氏对我有义,但忠义乃是大节,若是河西无人倒还罢了,眼下那吴英雄击破甘州回鹘,又要讲回鹘人当中罪孽深重之辈逐一审判,让其亡灵永沦地狱,乃是一个大大的英雄。曹氏有恩与我,佑通焉能顾小义而失大节。”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说服了自己,亲自持起宝刀,觑着索元勋的心头一刀下去,侧身避过喷溅而出的鲜血,果然是杀惯了人的好把式。 索元勋被他说得失魂落魄,这一刀竟然不知躲避,软软的倒在地上,罗佑通叹了一口气,在他身上擦干刀刃,喃喃道:“我也是满手血腥之人,这条性命,撞死在战场上便罢,下到地狱里去,与那些畜牲再见个高低。”转头大声对亲信卫士下令道:“集合兵马,往城中林将军府上救人。”最后望了望那城中灯火通明的归义军节度使府邸,似乎是做了决断一般,快步走下城去。 这玉门关城一千守军皆是随罗佑通尸山血海里面滚爬出来的,原本就深恨曹氏投靠回鹘,眼下罗佑通带头造反,立刻一呼百应,罗佑通阻止不及,曹氏安插在军中的几个亲信当场被军士乱刃分尸。这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冲进城里,一路上宵禁执勤的将士见状不禁喝问道:“哪里来的军马,深夜入城,可是要造反吗?” 罗佑通标下都头黄皓大声答道:“我家罗将军不忿曹氏投靠回鹘,攻杀归义军同袍,这就要先去解救林将军府中兄弟,再投吴英雄!前面的若不让开道路,这就刀兵相见!”后面的军士也跟着大声鼓噪。 那执勤的队长名叫曹百勤,虽然姓曹,却和曹延禄家族没有什么关系,也是个深恨回鹘吐蕃的,本来心中嘟囔着好人命不长,林镇将等人为小人陷害这些牢骚,现下闻听连罗佑通也反了,当即高声道:“我等愿意追随罗将军!”命令士卒让开道路,并跟随在罗佑通本部的后面。 罗佑通一路收罗游兵三勇,十停中竟然有三停当即加入到他的队伍中去,而另外七停士卒也不敢与他留难,纷纷让开道路后各自散去,静候内乱两厢交战结果。罗佑通一边带领军兵加快朝林宏府上敢去,一边暗自感叹,曹延禄虽然名为归义军节度使,却着实大失人心,敦煌城中真正驱使得动的,不过他那两千家兵罢了。 此刻林宏府中战斗已到最后关头,院落里面,吴庆宗、郑尚达、林宏浑身浴血,与数十个卫士背靠背挤成一团,外面是数倍于他们的曹氏家兵大声喊杀,悬泉镇将安商已经战殁,首级当即被砍下来高高挂起,以打击林宏这边的士气。 “准备弩射!”曹元寿见敌人已经被逼到院落一角,无力冲杀,大声命道,后排士卒搭箭上弦,正忙活间,忽然一个脸上全是血的心腹踉踉跄跄跑过来,大声叫道:“将军,不好啦,罗佑通这白眼狼反了!说是要救林宏,投岚州吴英雄!一路裹挟士卒杀过来,怕不有数千之众!” “胡说!”曹元寿大声斥道,”汝敢乱吾军心,欺吾横刀不利否?。”将腰刀抽出一半来,恶狠狠地逼视着那传信的军兵。“千真万确,将军你听,东面的喊杀声!”仿佛印证他的话一样,果真从东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依稀夹杂着“杀曹...”,“援救..”等等字眼。曹元寿面色大惊,怒道:“罗佑通这贼子,老节度看错了他!”当年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最看重的猛将便是罗佑通,甚至委屈自己的族弟曹元寿统带家兵,而将城关重任交给他,令曹元寿心中颇为抑郁。 “大事有变,即刻回节度使府,保护节度使大人杀出城去!”曹元寿大声呼喝道,顾不得已成板上之鱼的林宏等人,率领曹氏家兵匆匆而去,到了节度使府中,不容分说,簇拥着曹延禄穿城而去。罗佑通手下城关守军乃是敦煌城里的精锐,曹氏平素借以压制别营军兵,一是靠两千家兵,二便是靠这只归义军中精选的精兵。眼下罗佑通造反,别营军兵望风景从,敦煌城中的实力对比一下子就颠倒过来,曹元寿立刻便想到当务之急是要保护曹氏血脉,再图复起。 侥幸得脱大难的林宏等人满怀感激地看着匆匆前来的罗佑通,林宏拜倒在地道:”罗将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罗佑通却沉声道:“佑通不过追随林将军等人之后,已是惭愧了!” 郑尚达却急道:“罗将军,请火速率军包围堵截曹延禄,交给吴大人,乃是首功!”说着就要赶出门去,却被罗佑通拦住,郑尚达扭头不解地看着罗佑通。 罗佑通却道:“先节度使大人对佑通有大恩,众位将军请恕佑通,放曹氏血脉一条生路。吾已派人接管各城门,只待天色放亮,城中局势稳定,佑通当束手就擒,由众位将军交给岚州吴大人问罪!”说话间,这三十许的归义军重将,竟然语意萧索,仿佛将献城的首功,连同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都没放在心上。 第224章 羞涩 旬日来,吴英雄发兵岚州,千里奔袭,一举击破甘州回鹘,收复归河西千里之地。消息不生脚,却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塞北江南。 “阿地力,听说跟随军士大人出征的男丁,每个都发了一百贯的赏钱呢?”恩和森颇为羡慕地望着西方的天际,部落的军士每人带了两个从骑出征,跟随吴英雄大汗,战胜了霸占通商要道,富得流油,肥的像猪一般的回鹘人,虽然勇士们还没有回返部落,但托商人带回来的口信越传越是离奇,巴丹家说分到了上好的锦缎,三匹马都驼不完,索布家捎信说已经在甘州城外置了一处房子,让老婆孩子跟随下一个商队都过去过好日子,牛羊随便折价卖给族中就成,通嘎家的每天坐在帐幕门口哭骂,通嘎在肃州招惹了狐狸精,居然像汉人那样给家里送了封休书,部落里的男人嘴里都义愤填膺,心中暗暗羡慕地可不在少数。 “这有什么呀,听通噶家那口子说,大汗正在敦煌城整顿军队,从征的男丁都有可能转成真正的军士大人呢,巴丹和通噶这样的家伙,回来就是趾高气扬的军士老爷了。唉,这种好运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呀。”塔拉愁眉苦脸地甩了一下鞭子,狠狠的抽打在地上,“什么时候大汗再发兵讨伐那些蛮人,我们也带着弯刀弓箭跟着。” “切,也不看看你那瘦胳膊瘦腿,听说蛮人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孩子呢。”恩和森带着颇为暧昧的口气嘲笑道。“你找死!”塔拉扬起刀鞘,啪的一身敲在他的肩膀上,两个蒙古族小孩嬉笑着打闹在了一起。 这一年,恩和森十四岁,塔拉十五岁,在部落里先辈的榜样鼓励下,立下成为军士的远大志向。 “厉害,果然厉害!”折御卿大喝了一口烧酒,这是他从中原带回来,瞒着父亲偷偷藏起的,每逢重大的喜事才拿出来过瘾。侧室红玉又给他斟满,含笑道:“什么大事让夫君这么高兴?这已经是第三杯了。”一边说,一边摇了摇酒壶,示意酒已经所剩无几。 折御卿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将她抱到膝头,凑近道:“我的朋友刚刚做了笔大生意,本钱翻倍,你说该不该高兴?”红玉白了他一眼,嗔道:“别人赚了钱,你白高兴什么劲儿?”折御卿笑道:“那我的仇人折了大本,你说高不高兴?”红玉这才笑逐颜开道:“若是贱妾的仇人折了本,可比自家赚钱还要开心。” 折御卿在柔软处捏了一把,调笑道:“果真是妇道人家,小肚鸡肠。”红玉惊叫一声,打开他的禄山爪,笑道:“夫君何必给妾身打哑谜,那吴英雄大人千里定河西的事迹,外面的说书先生都编成了故事给大家听呢。”折御卿不禁有些窘,神色收敛,喃喃道:“吴英雄这事情是轰轰烈烈,大快人心,但若是弄得街知巷闻,到有些不妙。” 红玉不禁奇道:“这么多人为吴大人扬名,又有什么坏处呢?”折御卿面色渐凝沉声道:“他白身起事,做的是小本买卖,眼下摊子一下子铺的太宽,恐怕左支右绌,应付不来,若是有人趁势落尽下石,恐怕要让他吃个大大的苦头。”他语带忧虑,惹得身旁红玉也担心道:“但愿大英雄都是好人好命。既然是朋友落难,夫君要帮他一把吗?” 折御卿苦笑道:“我但愿不要折家亲自对他下手便好,哪里还抽得出手帮他。”这红玉也颇受折御卿宠爱,知闻许多军机隐秘,闻言不禁掩口道:“难道是汴梁...”折御卿默默地点点头,仰头将杯中物倒入喉中,却品不出刚才的爽快劲儿了,脸色黯然,低声道:“将酒收起来吧。” 汴梁城中,枢密使曹彬府上,垂柳处处,清风习习,曹彬头戴纱帽,身着凉衫,仪态颇为潇洒,他神色宁静,亲手将煮好的茶汤点到王侁面前的茶碗里,微笑道:秘权,这御赐的茶饼,只有你来府上,我方舍得拿出来吃啊。请用。” 王侁依旧一身月白儒服,悠然看着茶盏中漂浮的汤?,笑道:“御赐团茶固然可贵,能得枢密使大人亲手烹茶,才是世间罕有的优遇,折杀吾也。”他言语谦恭,动作却一点不客气,端起面前茶盏,先深吸一口茶香,然后一气将茶汤灌入口中,闭目品尝片刻,方才看着曹彬叹道:“若非亲历,谁也不敢相信,威风八面的曹将军,居然烹得一手好茶。” 曹彬满脸推笑,骂道:“几日不见,你也学得满口阿谀奉承之语,晓得吾是枢密使大人,也不见你送钱来与我使。”王侁笑道:“穷书生囊中羞涩,一月的禄米适才打发了你的门子,正不知上哪儿打秋风去也。” 江南之战后,果不出王侁所料,赵匡胤甚恶纵兵抢掠的潘美、曹翰二人,曹彬最然有统军之责,但毕竟不是直接责任,渐渐地在军中地位脱颖而出。太祖驾崩,赵光义即位之后,曹彬女儿乃是太子妃,成了正牌国戚,他为人又极谨慎谦恭,甚和太平兴国皇帝的心意,因此比吴英雄原本所在的历史空间里更早的晋位为枢密使,加同平章事。见曹彬修成了出将入相的正果,潘美曹翰等撕杀汉无不眼热,心道半辈子南征北战的沙场搏命,还不如一个乖巧听话换来的平步青云。 这曹彬的门子也活该倒霉,王侁最喜做寻常儒人打扮,又睚眦必报的性格,今日应曹彬之约到府上拜访时,居然被那不睁眼的门子阻拦了两句,王侁当即塞了他一个门包,却落下一条口实,现下在曹彬面前搬弄出来,就是要断了此人的生路。 “果真?”原本面色温良的曹彬闻言眉头一竖,眼中闪出一丝利芒,冷哼道:“到叫秘权见笑了,”伸手招过在一旁侍卫的亲随,吩咐道:“今日当值的门房,重则四十军棍,赶出门去!”那亲随应了一身,匆匆离去,旁边服侍二人的婢仆都颇有些骇然,那门房乃是枢密使府中最有油水的肥缺之一,都是辗转关系有臂膀的人物方能占据的职位,这两位大人三两句间,就叫那门房一瞬间从众人羡慕落得猪狗不住,这就是权势。所谓杀鸡儆猴,众婢仆无不战战兢兢,有几个小厮不住的拿眼偷看那言笑随和的王侁,一定要把他的相貌记得在死死的,免得下次不认得人,遭了无妄之灾。 责罚了下人,曹彬也似乎被王侁破了养气功夫,有些尴尬地笑道:“秘权啊,这次请你到府,乃是为了西北之事。那人居然千里奔袭,取了河西,你可曾听闻?”这权势熏天的大宋军方第一重将,竟然言语间透出一股嫉妒的味道。 “是,”王侁不为人察觉地叹了一口气,“此人用兵喜行险,归义军内乱,回鹘大军在外的一线之机,居然给他抓住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轻轻又喝了一口茶,悠然道:“国华今日请我过来,该不是坐壁上观吧?” 第225章 战场 曹彬沉声道:“兵法以正合,以奇胜。好走边锋者,易得大胜,亦得大败。” 王侁抚掌笑道:“是也。兵者国之大事,不可轻忽。前朝太宗品评诸将,言道‘积、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便是褒扬积、道宗二将,贬抑万彻者也。” 曹彬叹道:“正是,可叹世人无知,一时间街坊相传,竟以为那人是中原第一名将了。”他这话并非无因,昨夜陪侍官家看书,接道西北董遵晦报来吴英雄击破甘、肃州回鹘,收服回鹘、归义军勇士数万,囊括河西之地,赵光义拍案高呼,得如此猛将,何愁燕云不复!旋即又皱眉道,此人惯能招揽人心,不能收服,待他羽翼渐丰,便是大患。 王侁心中暗暗笑他沉不住气,一边喝茶,一边轻声道:“世人眼光平庸,国华何须在意。” 曹彬却伸手将茶碗重重放到桌上,沉声道:“岚州地瘠民贫,兵不满万,甘州回鹘兵至少也有万人,那人若是当真硬碰硬击败了甘州回鹘,又要收服归义军各部,压制河西藩人,少不得要倾巢而出,他原本的岚州根本之地,却定是空虚。我欲遣精兵一支,批亢捣虚直取岚州。不过有些事情,却要秘权你帮忙。” 王侁心中一沉,敛住了笑意问道:“国华哪里话来,我有什么帮得上你的,尽管说来。” “让岚州城中的祆教弟子,为我大军开城门,指道路,最好在那吴英雄留守军兵发觉之前,一举将他在岚州的家眷虏获,也好挟制他在河西不得轻举妄动。” 王侁骇然,却仍有些不死心,问道:“此时陛下恩准了吗?” 曹彬哈哈笑道:“若是陛下不准,吾哪里知道秘权你苦心孤诣对付此人,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倒是愧煞曹彬了。” 王侁不能推辞,嘴上只得答应,堆成笑脸,混没听进去曹彬对他说如何在晋南调集禁军,如何潜行,岚州城中祆教弟子与大军如何联系。他脑中嗡嗡作响,心里叹道:“吴兄,这下我可真的要愧对你了。” 归义军子弟曹勇被一双大手抱上了羊背,他怕得浑身发抖,死死地抓紧羊背上蜷曲的绒毛,只觉滑溜无比,那羊儿一动不动地恐怕都要滑脱下来。曹勇亲眼看到前面几个回鹘和汉人小孩在大公羊窜出去不到五六步的时间就被颠簸了下来,他狠下一条心,用瘦小胳膊狠狠挽住了羊脖子,勒得那头公羊不住的咩咩叫,还未放出圈里,都已经不安地来回踢打着木栏杆。曹勇顾不上抱怨狠心的父亲,忍住恐惧,喃喃在公羊耳朵边上道:“羊啊羊,你若是让我多骑十步,我每天给你割十筐嫩草吃,不,我给你吃青菜。” 围栏外面是个巨大的校场,旁边座无虚席,更有不少敦煌城里赶来看热闹的观众,今天是河西教戎军的成军礼。吴英雄击败河西回鹘,收服归义军将士后,为了应付四方环饲的强敌,将岚州西征老营,归义军将士,出身清白的回鹘军兵共三万余将士编练为六军,骠骑军、白羽军、驰猎军为骑军,锦帆军、教戎军、练锐军为步军,每军五千余人。今日最后整编而成的教戎军的成军,吴英雄遍邀了六军将军,校尉,河西回鹘各部首领,以及普通百姓前来观礼。 清晨,吴英雄早早便在新任的各军指挥使和教戎军校尉以上军官的簇拥下登上了校阅台。为了表示对参加校阅的军士最大的尊重,因此吴英雄给观礼的高级军官立下一条规矩,就是观礼的最高阶军官必须要第一个到达阅兵场,亲眼目睹受阅军队入场准备全过程。本来这只是吴英雄企图拉近官兵距离,加强凝聚力的的一个小手段,没想到此后却产生了两个意外的后果,一是这条军规使高级军官参加一次校阅的时间大大增加,从而使将官们将没有必要搞的阅兵式大大裁减;二是所有受阅军队都必须在将官的眼皮地下完成从入场到整队等一系列动作,使将官更能看到受阅军队的真实水平。 为烘托气氛,吴英雄建议先让小孩赛骑羊,数百名回鹘和汉人小孩分为十组,每个小孩骑在公羊背上,停留时间最久者,孩子的家长将得到二十贯钱的奖赏。这六岁不到的曹勇的父亲曹尚是个酒鬼,听闻参赛的孩子就有500钱可领,当即就不顾曹勇的反对将他塞给了组织成军礼的教戎军军官。 看台上坐满了闹嚷嚷的人群,虽然大多数蒙古族,回鹘族的小孩都是从骑羊开始练习骑术,但是此番岚州选用来比赛的可不是温顺的母羊,而是被牧人们蓄意饲喂挑逗得脾气极坏的公羊,从围栏打开那一刻起,这些公羊就不住地狂蹦乱跳,就算是有过少许骑羊经验的蒙古和回鹘小孩,也大都在十步之内被甩到地上,幸好羊的力气远小于牛马,旁边保护孩子的教戎军军士又眼疾手快,方才好几次化险为夷。那些惯于在马背上讨生活的蒙古,回鹘贵人倒还不觉得什么,他们自小练习骑术,驯服劣马,哪个不是屁股摔成八瓣的,倒是好些将孩童送上赛场的汉人父母忧心忡忡,不少人已经暗暗为贪图小利,将自家骨血置于险境而后悔。不过,那曹尚倒是将儿子卖命换来的钱先打了一壶酒,黄汤灌了下去,醉眼朦胧,倒分布清楚场边数十个小围栏里的孩子哪一个是自己儿子了。 已经出场的一组小孩被公羊摔得七荤八素,既好笑又可怜,大大激发了场边观众的说兴趣,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场边等候的,“大人,可以开始了么?”新任教戎军指挥使蔡斯转身秉道,吴英雄微笑着点点头,侧身对坐在自己左右的辛古和于伏仁轨道:“草原少年自幼骑羊,射鼠兔,长大则为战士,我们这些孩子从现在开始,就不能输给那些草原上的孩子。他们是我军长盛不衰的希望所在。” 随着一声锣响,数十个围栏一起被打开,场边的观众一起欢呼起来,数十头公羊载着背上的小孩一起冲出围栏,在校场四周撒欢儿似地连蹦带跳,几乎数息之间,就有十来个小孩被甩下了羊背,眼疾手快的教戎军军士一个冲上去将公羊扳倒,一个护住小孩带出场外,不少小孩都目光呆滞,吓傻了模样。 扣人心弦的比赛吊足了观众的热情,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数息过后,还有几个小孩骑在公羊的背上,其中有一个就是曹勇,满世界仿佛都是那一片滑溜而又疯狂颠簸不定的羊背,观众巨大的喝彩声在他耳朵里更像是一种恐吓,曹勇几乎要被吓哭了,他竭尽全力不要被颠倒羊背下面去,因为他更怕被那粗大的羊蹄给踹着。公羊颠簸起伏的拼命跳着跑着,一步,两步,三步,到最后完全顾不得数数,曹勇脑袋里只有一片空白,死命的揪住羊脖子下面那一团长毛,双腿不自觉得紧紧卡住羊背,知道教戎军的军士将他连拉带扯地从羊背上给抱下来。六岁的汉人孩子曹勇,是这场骑羊赛的冠军。 第226章 设计 数十年后,驰猎军指挥使曹勇在酒桌上被问第一次获取奖赏的感触,曹勇醉醺醺地叹道,长这么大,第一回觉得,看到羊就想吐,公羊的味道好骚臭,酒鬼老爹是个混蛋。这种回答简直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河西军最高统帅吴英雄却不知道曹勇此时的痛苦,他颇有些骄傲地看着似乎是非常镇静的站在场边等待领奖的曹勇,对教戎军指挥使蔡斯道:“看那个汉人小孩,骑羊多么棒,只要有机会,未来他的骑术不会比任何一个草原人差的。” 孩子骑羊的表演让校场上的气氛几乎沸腾了,原本严肃的教戎军校阅成军的仪式也变得格外热闹,正在这时,严整的教戎军队列开始行进入场了,将满场气氛推向又一个高点。 首先入场的是骑兵营,五百名骑兵排成十列整齐的入场。由于步兵军团中的骑营不需要携带大量辎重,骑士们胯下都是矫健的波斯马,人马甲胄都涂成黑色。骑士腰部以下都包裹在马甲以内,人与马浑然一体。马鞍的左边挂着骑士盾和弓囊,右边挂着箭囊和骑兵刀,马鞍的后面系着水壶和干粮袋。骑士上半身两档甲很厚,整块胸甲和背甲扣合在一起,仿佛钢铁铸就的肌肉,鱼鳞甲从肩部一直延伸到手腕,每个人都戴好了丝绸和皮革衬里的铁手套。外罩一件白色的骑披风。骑士都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竖起四米的骑枪对阅兵台上将领们致敬,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移动的树林。 为了表示是隶属于教戎军的骑营,骑兵的胸甲前都缀着鲜红的缨络,在白色的披风和黑色骑士甲的衬托下,红缨显得非常耀眼。 “早知道红色的璎珞如此醒目,我就将它挂在标准军袍上了。”吴英雄侧身对蔡斯说。 “关中追怀秦汉,秦尚黑,汉尚红。河西汉人大都是关陇血脉,所以均着黑甲红缨。”蔡斯解释道,身为教戎军的指挥使,蔡斯也为属下的严整军容自傲。 紧随在骑营后的是三个长枪营,这些长枪兵身披的甲胄重量是步卒中最重的,士卒们排成三个方阵,从头到脚的铁甲使他们的队列像一道金属的洪流。士卒正面的外甲胄是一层锁子甲,锁子甲下面是藤甲,藤甲下面是一层的丝质内衫,三层护甲足以抵挡从箭矢和大部分格斗中的伤害,同时,手臂和腿脚处的铠甲都做了特别设计,既灵活又增加了对关节部位额外的防护和支撑。 士卒背后的防护则差了很多,除了一块护住心肺要害的铁甲外,只着缀着钢片的厚革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后背的防护和前方一样,仅仅盔甲的重量就足以使长枪兵迈不开步。“每个指挥官都应当避免麾下士卒的背部直面敌人的攻击”的作战原则同时也被反复灌输给各级军官。 即便如此,长枪兵仍然被誉为军团中最累的兵种,他们为其他一切兵种提供掩护,披甲后持续战斗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时辰,是全军的依靠。他们左臂上套着护身盾,右侧腰间挂着箭囊和五花八门近战武器,横刀是最常见的,使用战斧,狼牙棒,短剑,三棱刺等也不少,士卒们在入场前已经将铁面罩放下,经过阅兵台时将原本竖起五米长枪斜向45度角,整齐划一的动作引起阅兵台上的参谋军官们一阵惊叹。 长枪营身后是两个佰刀营方阵,佰刀手们身着的陷阵甲比长枪手的全身甲轻便,但防护更为均衡,胸背腰腹等重要部位都以大块铁甲防护,手臂包裹着细密的钢质鳞甲,大腿外披铁环缀成的锁子甲,内衬一层坚硬的厚革甲,小腿前方则由厚革带束紧板状胫甲防护,整个简直如同钢铁包裹的猛兽。步伐沉重的陌刀手腰右侧挂着各式短兵,左侧挂着直径三尺的圆盾。而双手使佰刀时他们习惯将圆盾背在背后,可以增加身后的防护,短兵格斗时则以左手持盾,右手使用战斧,狼牙棒,短剑,短矛等近身武器。虽然五尺的刀刃都被皮鞘细心的包裹起来,但在所有受阅的方阵中,佰刀手们仍然是杀气最重的,伴随着他们的出现,阅兵场上的气温都似乎寒冷了不少。 “此番最大的意外之喜,就是得了这两千五百陌刀手。”吴英雄微笑着对身旁蔡斯道。晚唐五代内乱杀伐,中原军队的主要作战对象都是步兵,因此更利于克制轻骑的大唐陌刀因为造价昂贵,被中原各节镇军队弃之不用。归义军地近西域,既容易得到打造陌刀的好铁,又要面临四面回鹘、吐蕃轻骑的突袭骚扰,虽然归义军骑兵的比例已经远远高于中原节镇,完全依靠以骑制骑还是不太现实,因此归义军装备和训练了大量的陌刀手抵御周边游牧民族的轻骑袭扰。吴英雄收服河西汉军后,汰弱留强,得了两千五百训练精熟的陌刀手,便将每只步军中都有两个陌刀营,使原本长于守御的步军阵多了两把犀利的尖刀。 取得河西之地后,吴英雄原本想要迫不及待的发动对凉州吐蕃的攻击。但进入敦煌,一疏理河西情况,才发现当务之急是整合河西现有四分五裂的实力。河西之地原有归义军和甘州回鹘两大势力,归义军早已经四分五裂,回鹘各部则只是被他打败而已,随时可能重新推举出大可汗,联合起来发起攻势。 于是吴英雄只能先在敦煌将归顺的归义军各镇和岚州西征军,以及招揽的回鹘勇士编成六军,并把所有自己势力所及范围内的汉民和回鹘部族都分给军士。然后一边整训军队,一边以军为单位发动对河西走廊内回鹘部落的轮番打击。拜河西走廊走廊相对封闭的地形所赐,用了数月时间,终于将千里河西清扫干净,各军也在整训和边战边练中逐渐成型。新成立的河西军军士在这几个月时间里也逐渐感到了新的军制给他们带来的巨大优势,原本因为种种原因而投入吴英雄麾下的军汉变得对他既崇敬,又死心塌地地忠诚,也逐渐学会了利用吴英雄制定的种种规矩给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 如果说佰刀营的出现是阅兵场里笼罩着一股肃杀,接下来弓弩营入场则使整个气氛活跃起来。弓弩手必须身高臂长的要求使长弓营成为所有军团中平均身高最高的队伍。正常情况下弓弩手都在其他兵种的保护下放箭,这也是长弓手们面对战争的心态较为放松,因此,弓弩营是各军团中气氛最活跃,也是和驻地女子风流韵事最多的营。 为了方便弯弓搭箭,弓人甲仅肩甲和胸甲是扣在一起的板甲,其它外甲都是轻便的革质,此外还穿了一件丝棉衬里的锁子甲背心,因此,如果不是将半人高的护身方盾背在背后,这些身材颀长的长弓手们的步伐恐怕就要更加轻捷了。 弓手们左侧腰间挂着长弓和圆盾,右侧挂着箭囊和护身武器,或许是因为盔甲不够沉重的关系,许多弓手都选用了战斧,狼牙棒等重武器。在此后千钧一发般的许多战斗中,敌军的重步兵突破进入夏军长弓手的阵地,满心欢喜的准备开始一边倒的屠杀的时候,没想到迎来的确是异常血腥肉搏战,相对来说铠甲单薄的弓箭手对格斗中以伤换命的技巧钻研颇深。 最后入场的是辎重营,教戎军辎重营本有300辆马车,由于车队过于庞大,入场受阅的仅仅是100辆载有诸葛连弩的弩车和400名军士的徒步方阵。也为了行动方便的需要,辎重营士卒个人着甲极其简单,除了头盔外,大多仅穿着缀钢片的革质背心。 第227章 分配 随着各营校尉的号令,场中军士列作十个方阵,并由方阵左前第一名士卒竖起了本营的旗帜。然后,整个阅兵场中鸦雀无声,上至大将军吴英雄,下至普通士卒,全都静立等待。待吴英雄向台下挥手示意,众军立刻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 吴英雄在蔡斯陪同下,缓缓站起身形。他身穿中原样式的全身甲胄,不甚笨重却颇为威武,走下点将台,在五千虎贲和十倍于此数的观众注目下,他翻身骑上一匹高大战马,朝着整齐肃立的教戎军军阵行去。 随着大将军吴英雄骑着马缓缓走近,受阅的教戎军军士几乎全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骠骑营百夫长庞磊被一种莫名的激动所笼罩,原本因为一道早起来准备各种受阅细节而烦躁不安一扫而空。因为连续数月之久的整训而产生的枯燥和疲惫仿佛在一瞬间被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所蒸发。 能够成为定鼎河西之后最先成立的六军之一的百夫长,庞磊可不是等闲之辈,他生于将门,自幼弓马娴熟,有战时骑马和回鹘吐蕃人沙场搏命拼杀,无事时便和伙伴打熬力气战技,日子也过得爽快,却总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可现在,他却有一种猛将终遇明主的觉悟,平素桀骜不驯的庞磊,此刻不敢在队伍中左顾右盼,也不敢和左右十夫长说上两句段子。他的全副精力,都集中于那个骑着战马渐渐走近的大将军,他那得得的马蹄声,似乎比青楼姑娘的莺声燕语还要动听,在他背影后面,指挥使大人也只能甘居陪衬。 吴英雄的战马渐渐走近,庞磊觉得他温和而坚定的目光仿佛落到自己身上,他像个刚刚从军的新丁一样用力挺起胸膛,用坚定而忠诚的目光转达自己的心情。其实吴英雄也确实注意到了这个威武挺拔的骑兵军官,对他微笑着点点头。在这一瞬间,巨大幸福感,将庞磊几乎完全淹没了。 吴英雄大多数时候按照前世的经验,将目光投向所有军士头上一线的位置,这样因为使视线发生接触,又可以让所有人产生一种吴将军看到了我的感觉,还显得有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尊严感。察觉到军士们对自己的尊重,他不是露出温和的微笑,仿佛阳光普照大地。 在所有营伍面前检阅过一圈之后,吴英雄又往回巡行,立马阵前,颇为威严的扫视了一遍等待他说话的军阵,大声道:“军士们,今天,我和各位指挥使,校尉,还有数万百姓聚集在这里,只为了祝贺你们,伟大而光荣的教戎军,在今天成军!”他温和笑笑,让许多原本有些紧张的前排军士稍微 放松了一些,才道:“我问你们,兄弟是什么?” 五千军士都鼓足了力气,大声喊道:“兄弟是可以性命相托的伙伴。” 背得不错,吴英雄心中暗道,新编的河西六军所选用的全部军卒都是有战技精熟的老兵,所谓整编一方面是强调岚州军原有的战术战法,另一方面则是教授规矩和军号。所谓谎言重复一千遍也成了真理,吴英雄正是要通过这种近乎洗脑式的军号将某些信念牢牢灌输到军士的心里,在某些关键时候,因为这些信念所作出的第一反应也许能起大作用。因为在河西现有的制度下面,军士不仅仅是只知上阵搏杀的粗鲁汉子,更是整个统治体系的基石,所以吴英雄也刻意地也向他们灌输一些基本的政治观念。 “胜利是什么?” “胜利是强迫敌人服从我们的意志!” “公平是什么?” “公平是按照本事大小来分配物品!” “士是什么?” “士是规矩锤炼的利剑!” “军队是什么?” “军队是集合众人的力量。” “你们是什么?”吴英雄最后问道。 “我们是教戎军军士!”五千虎贲全力高呼。 吴英雄满意的点点头,从马鞍后取出一面军旗,当着十营将士的面交与教戎军指挥使蔡斯,高声宣布道:“今日将伟大而荣耀之军旗授予教戎军。” 蔡斯大声答道:“吾等当誓死保护军旗的荣誉。”神色郑重地接过军旗,挂在一根枪杆之上,高高擎起,五千军士顿时大声高呼:“教戎军,教戎军,教戎军,万岁,万岁,万岁!”所有军士脸色都极其激动。按照规矩,每名军士最多领有一百口民户,授予军旗之后,一军军士自成一体,领有的数万民户聚居之地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这一军的采邑。只要军旗不失,各军就能通过比武选拔勇士源源不断来补充新鲜血液,退伍养老的军士在本军府范围内也能受到极好的照顾。简直比唐末藩镇最好的骄兵悍卒都要好。 至于子孙继承军士身份的问题,现在的河西军将士还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一则因为中原汉人重文轻武之风已成,大多数军士本身现在也不完全想子孙后代都吃碗条刀口舔血饭,二则是新军预先立下了以武艺取身份的规矩,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艺这东西简单明白,比中原以科举取文士还要公平不过,想要子孙后代从军,也大都从从小让孩子打熬气力,熟悉马匹器械着手考虑,毕竟河西军战事不断,军士若是没有一身过硬本事,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连累同袍。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状元及第时。所谓人生四大喜事,对大宋的青年才俊们来说,恐怕最看中的还是进士及第,有人曾经说过,哪怕是立下收复燕云的不是奇功,也不如状元及第打马御街的无限风光,事实也是如此。对大夏的年轻人来说,有件事一样风光无限,那就是加入虎翼军。 因为担任朝廷的仪仗宿卫军,虎翼军子弟个个身材伟岸,相貌俊朗,举止得体,武艺出众,而且三代以上家世青白,每年上元,虎翼军列队仪仗游街,都会有无数怀春少女将鲜花投掷在虎翼军子弟的脚下。更有无数西域胡携带女儿赶往沙洲择婿,如果看上了那名虎翼军子弟,就会打听清楚此人的家世,然后买通媒婆上门提亲。 但如果你以为他们是一批样子兵或者玩具兵,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没有一个夏国人会怀疑虎翼军用生命履行忠诚的决心,曾经有一批的马贼余党企图袭击一位上将军,他们总共有五六百人之多,携带包括有毒的强弩在内各种武器,但一百名虎翼军侍卫在马贼的强攻之下足足支撑了两个时辰,直到援军赶到,是役,虎翼军阵亡七十七人,余者人人带伤,但击杀马贼二百余人。 第228章 分类 也许宋朝士子对虎翼军不太熟悉,可如果说质子军或者殿前班直,大家就都明白了。虎翼军的职责是侍卫大夏朝廷高官,依夏律,上卿以上的贵族世子萌虎翼军材官。因此,在夏国这样一个充满着尚武精神的国家,虎翼军中充满了真正的贵胄子弟,创立之初,有三名藩国储君在军中服役,而将军则由唐室之后蔡朗担任。加入了虎翼军,意味着一张广大而有用的关系网对你敞开了大门。平民出身,最终成为循州牧的梁秋大人曾说过:“我所得的成就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奋斗而来,但是,我必须感谢我的军团,虎翼军。” 虎翼军的最短服役期是六年,比一般军团要多出一年,由于需要承担警卫和仪仗的职责,虎翼军在大夏军团中军容最整,军纪最严,训练最苦。近乎苛刻的训练,使虎翼军中只有袍泽,没有贵贱,漫长的服役生涯足够青年才俊们结下终身友谊,侍卫的职责使虎翼军的青年才俊很容易得到高官的举荐,退役后不难谋到一份大好前程。 从遥远的撒马尔罕到长安,虎翼军袍泽遍布大夏政商两界,他们在军中受到良好的各种知识和社交礼仪的训练,见过大世面,也积累了自己的一张关系网,使得虎翼军袍泽比其他的青年才俊更有一份优势。不知是出于大夏第一位护国公的有心还是无意,从荒凉的戈壁草原到人潮涌动的大都市,虎翼军袍泽的私人关系之网正紧紧的将广漠无垠的夏国四境联系的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紧密。 虎翼军的旗帜是一只肋生双翼的斑斓猛虎,对想要出人头地的青年才俊来说,进入虎翼军,是真正的如虎生翼,前途一片光明。 目睹了虎翼军巡街仪仗的无限风光,我由衷地恭维保护我的虎翼军队长,虎翼军真是夏国的第一精锐军团。不料看上去很高傲的年轻人居然连连摆手,说到龙牙军才是真正精锐中的精锐。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分明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但无论是军士还是平民,谈到龙牙军都会将之奉为夏国的第一军团。 在某种程度上,龙牙军才是真正的禁军。这不光因为龙牙军的驻地和大将军府以及大丞相府连成一片,也不光因为有人怀疑龙牙军的校尉们实际上和大将军府的参谋是同一批军官,还因为龙牙军是唯一一支不需要各州护民官会议表决通过,只要大将军和护国公共同署名,就可以得到印着夏国国玺作战命令的军队。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所以被奉为第一精锐,龙牙军的威风完全是打出来的。夏国疆域广大,军团分镇四方,在各地都有赫赫威名,例如安西都护府下的花帽军就有拓地万里之功,威震西域。但据说在花帽军的训练场上却书写着一行大字:“争取再次打败龙牙军”,不知是哪位校尉特意在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龙牙军几乎参与了夏国立国以来几乎所有的战争,每次战争中都有不俗的功勋。在战争中龙牙主要担当两种任务,一种是被作为救火队使用,他们会在最紧急的时候被投入最危险的战场,在最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担当稳定战场局势甚至反攻的任务,一种是在大规模的战役的关键时刻被当作最终预备队,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每一次,哪怕是在自身伤亡率达80%的情况下,龙牙军都从未让大将军府失望。 在和平时期,龙牙军每个月都会和其它军团举行校阅演习,全年总共举行12次演习。由于这些参演的军团分布在夏国广袤的国境上,所以龙牙军总是处于行军或者作战的状态中。俗话中,强龙难压地头蛇,夏国各个军团都以在演习中打败龙牙军为荣,不曾打败过龙牙军的军团的训练场上会书写“打败龙牙”口号,曾经打败过龙牙军的军团训练场上会书写“争取再次打败龙牙”口号,不过迄今为止,龙牙军对大夏各个军团的演习成绩全部都保持的绝对的优势。彪悍如花帽军,白羽军等,也未能将“争取再次打败龙牙”的口号改为“争取第三次打败龙牙”。 要达到如此的精锐程度,龙牙军的军人必有其特殊之处。实际上,龙牙军只招收在其它军团服役期满五年的军人。一般的夏国军人只要未能成为军官,都会选择在服役满五年之后退役,他们将被作为国家的骨干被安排到夏国的各个角落。但龙牙军的军人服役期却几乎是终身的,一般是从28岁到45岁,之后他们会带着丰厚的退役金在大夏的各个角落颐养天年,更有人怀疑此时这些人哪怕退役以后,仍然为大将军府军情司的服务。 需要说明的是,在夏国之旅的过程中,我从未接触到任何龙牙军的军人,这并不是专门针对外国人的限制,而源于是龙牙军的第一条军规,龙牙军的荣誉是一个整体,防止它不被亵渎的唯一方法就是禁止个人利用军团的荣誉。任何一名龙牙军军人都不得透露自己在龙牙军中服役,他的服役记录在公开的资料中总是挂在其它的军中,一直到这个人死去,在他的悼词上,才会公布其龙牙军经历,不过,也仅仅是,某年至某年,在龙牙军中服役而已,职位和具体经历、功勋一概没有。但这已经足够了。一个夏国的男人,也许是天山南北道上的厨子,也许是荒郊村野里的农夫,也许是经年奔波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也许是关中工坊的将作,当他死去以后,他的龙牙军服役经历一旦被公布,这个人立刻就会成为整个地区的传奇。哪怕平日里在街坊邻居眼中平凡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男人,人们也会将他的每一个举动仔细回忆一遍,从中找寻英雄主义的气质,并以此教育自家的男儿。在我在沙州居留期间恰逢一位德高望重的上将军逝世,官府邀请我参加了他的葬礼,大丞相宣读的悼词中提到这位上将军曾在30岁到40岁之间在龙牙军中服役,我注意到身旁的虎翼军队长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回来之后我问他为何如此,他告诉我,夏国立国以来,已经死去的7位上将军中,已有5位曾经在龙牙军中服役。 龙牙军的旗帜是一条巨龙张开血盆嘴,亮出两根白色獠牙,仿佛就要择人而噬。在夏国有句谚语,生当如虎翼,死当如龙牙。 第229章 缘故 眼看教戎军士卒彪悍,盔甲鲜明,军容炽盛,参加成军礼的百姓都欢喜赞叹,河西自唐末以来,四方侵伐,熙攘纷乱两百年,如今总算是有了一支真正的强军坐镇,百姓们也生出了过得安生日子的盼头。 自封大将军的吴英雄再三起身谢过百姓的欢呼之后,方才含笑和周围各军校尉寒暄。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吴英雄随手接过亲卫牙军递上来的一纸军报,看过之后,脸色一沉,心头苦笑道:“报应来得很快,吾等方才抄袭甘州回鹘后路,就有人惦记着吾的岚州了。”他面无表情,将军报递给左右辛古、于伏仁轨、蔡斯等军都指挥使传看,众人看过之后,都脸色凝重。校尉们面面相觑,不知何事,吴英雄沉声道:“宋人偷袭岚州,萧将军已然稳住了守势,传令各部校尉到此议事。” 依军报所言,宋人以五千轻兵潜行到岚州左近,原本欲与岚州城内祆教弟子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州城,然后械送灵州,同时以灵州禁军与吐蕃联军压制讨伐,胁迫吴英雄率河西军归宋。孰料岚州城中宗教裁判所提前知悉了祆教教徒的异动,各教门长老早已对祆教在岚州的蓬勃发展颇为妒忌,拿着了蛛丝马迹立刻以异端为名密捕了几个外地新来岚州的祆教教徒,交送萧九辎重营拷问之下,这些教徒供认了偷袭计划。萧九立刻命令岚州外围哨探四出,探明宋军竟然有三千铁骑,两千控鹤军步卒,由于岚州城中已经没有大股骑兵留守,撤退不及,便干脆将周围的散兵全部收缩回城,做了坚守的打算,同时向河西与太原告急。 “当下岚州城中只有练锐军两营步卒一千人,匠作营三百军士要监视近万工奴,宋人五千大军,器械充足,极擅攻城,萧将军如能坚守一月,已算是天幸。”蔡斯面露忧色。萧九虽然被任命为练锐军都指挥使,但练锐军八个营都在河西,校尉们都还没有照面,眼下他手下只有当初留守岚州的辎重、锦帆两营,而辎重营原有的守城利器诸葛连弩几乎被西征军全部带出。 “凉州吐蕃近日来蠢蠢欲动,已经多次派出千人左右的骑兵向西挑衅,被我骠骑军教训了几次,仍是不安分,似乎是灵州董遵晦给他们撑得腰,还赠送了一批铠甲军粮。”辛古沉声道,他夫人朱氏还留在岚州。河西这几个月都在进行着与抗拒萌户制的回鹘部落的讨伐作战,抽不出兵力回去护送眷属西行团聚,,吴英雄与其他军官一样,家眷也陷在了岚州。 “看来宋人的策略是以灵州禁军和吐蕃一起压制我河西军,以精兵围攻岚州。若是我军软弱,说不得便顺手取了河西,若是一时难以取胜,便要胁迫主公俯首称臣。”于伏仁轨皱着眉头,用力握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老婆孩子也都在岚州,两个小子一个十二,一个十五。“这段日子以来,银夏党项似乎也有些动作,根据地斤泽那边的消息,党项各州军有向宥州集结地趋势,蔡继筠这个阴险小人,似乎有火中取栗之心。” “好在高昌回鹘国暂时没有东向,否则,我军当真是四面受敌。”张仲曜缓缓道。吴英雄对他点点头,编练六军之外,仍然保留了牙军营和承影营建制,以张仲曜献河西的大功,仍是屈居承影营校尉之职,吴英雄心下对他颇有些歉疚,所以接待礼遇也格外亲近了一些。众军都指挥使也知道这是因为承影营自成一体,上下离不开这个张校尉打理缘故,对待张仲曜也都是客客气气,并不以见上下之分。 众将脸上都有了些沉重的神色,岚州军得河西千里地,朝廷的反应虽然慢了好几个月,一旦发动却是如泰山压顶而来,让人颇有些应接不暇。原本因为宋军偷袭岚州而恼火的吴英雄反而笑道:“自家看着河西子民陷于水火之中而不救,别人救了,他又捣乱,这个朝廷不亡,就没有天理了。“ 他思忖着河西离岚州千里之遥,中间隔着凉州吐蕃,屯驻灵州的大宋西北禁军主力,麟州折氏,夏州蔡氏。当岚州军绕到塞外千里驰援取河西的时候,各路势力反应不及,或者各有怀抱,对岚州军采取了放任的态度。眼下有大宋朝廷以正朔之名协调其间,河西军如果要回援岚州,必定困难重重。 ”远水难解近渴,依末将之间,莫不如全军向东击破凉州吐蕃,围困灵州,在谋求与大宋朝廷谈和,让出岚州地,让朝廷容萧将军整军护送我等眷属,匠作营,以及愿意依附我军的民户西归。”张仲曜不顾在座家眷皆在岚州的众将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献策道。 此言出来,大家伙都知道乃是眼下唯一可行之法,只是不能直接援救陷在岚州的亲人,反而在西北和宋军大打出手,任谁都难以决断,一时间众人都默默无语,最后仍是吴英雄命道:“众位且整军备战,三日后发兵凉州。”见众将仍然有些气沮,吴英雄喝道:“事已至此,我军在此处越是打得宋人抬不起头来,宋人在岚州就越是投鼠忌器,灵州乃是中原西北门户,位置重要,与岚州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我军表现出攻克灵州的能力,只要赵氏不是蠢蛋,是不会拒绝与我等谈和的!” 众将听吴英雄大喝,都神色一振,辛古噌的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又推回刀鞘,恶声道:“若是宋人胆敢害某等眷属,某等便杀到汴梁,磨光十指,也要诛灭赵氏。”众将皆是恶向胆边生,各自发泄了数句,匆匆回去整顿部属。各军都指挥使史恭达回到大营,立刻召集百夫长以上军官议事,先说明宋军偷袭岚州,大军将攻击凉州、灵州之事,吩咐众军官下去细细准备。军中有大量出身吐浑的军士家眷皆在岚州,一听之下当即哗然,高蹄营校尉蒲汉姑怒道:“欺负咱们留在岚州的家小,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跟他拼了。”不待指挥使督促,众军士纷纷厉兵秣马,请战回师向东。 吴英雄回到寝室,推开房门,回鹘王女艾丽黛正在低头细看一纸薄薄的娟书,“啊”地一声站起身来,手足无措便要将那密书往背后藏,俏脸煞白。自从甘州回鹘归顺以后,景琼可汗依照约定将艾丽黛送到吴英雄帐中。数月来吴英雄在回鹘部族中招募勇士,分发部众,都要艾丽黛相陪在侧,安抚人心。 第230章 在乎 “不必藏了,你的族人对你有些指望,我心中明白。”吴英雄将头盔取下,丢在茶案之上,见案几上有艾丽黛仿照中原样式泡好的香茶,他吞了一下口水,皱了皱眉,却没有伸手拿来喝。对于这个回鹘王女,吴英雄始终不能信任,要知道后来的不世枭雄铁木真传说就是死在一个王族女俘的手上,白日将她留于帐内,晚上则命其在外室休憩。吴英雄自己所有的饮食茶水都不由她经手,防范之心毫不掩饰。艾丽黛也是心思机巧,见吴英雄如此安排,暗暗伤心之余也有几分庆幸,二人便这般奇怪地相处下来。 “宋人偷袭岚州,我大军不日便要回援。”他一边说,一边看艾丽黛的脸色,见她神色平静,似乎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于她,不禁心中暗暗有些悔意,取用回鹘勇士还是太急,以至于原有的势力未能全部清除干净,就连这个被自己重重隔绝起来的回鹘王女,也有渠道和外间通信。 “大将军勇武过人,自然马到成功,些许贼寇不足为虑。”艾丽黛淡淡地说道,一边将吴英雄丢在案上的头盔摆正。吴英雄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问道:“你的族人该不会希望在我大军向东开拔之后造反吧?”见艾丽黛咬着嘴唇垂首不答,他又笑道:“倘若如此,你给我向他们捎个话,就算要造反,也在宋军打败我之后再说,不然,大军回师,这河西之地,还是我的。” 吴英雄说着说着脸色阴沉下来:”你跟在我身边这几个月,应该知道,我和中原朝廷不一样,只要我的大军还在,州府土地一时得失是无所谓的,,在河西这块土地上,回鹘这个种族如果想要继续存在,就要按照我的规矩来生存。”说完,他也不看艾丽黛,挥挥手道:“你出去吧,如果你的族人再和你联络,把我的话转告他们,我不希望无谓的流血。”取出一卷张仲曜制作的凉州地图,细细揣摸起来,明日还要各军军议击破凉州吐蕃的具体军略。 艾丽黛低着头快步走出吴英雄的寝室,回到自己屋里,掩上门,两行泪水无声垂落下来。她掏出藏在腰间的绢书,真是景琼可汗说吴英雄后路被宋军抄袭,大军即将东返,要艾丽黛发动联络吴英雄军中回鹘部将作乱。可是,吴英雄军中素来以勇力夺十夫长,以上军官皆由下层推举,这些人十停中倒有七八停不是原来的贵族身份,荣华富贵维系在吴英雄这个体系之中,单凭回鹘人的身份要想说动这些新贵作乱是千难万难。 正如吴英雄所言,若是大厦将倾,这些新依附的回鹘部将也许还想到回归回鹘王族帐下,可是他军威赫赫,适才那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完全没有把内外两面地威胁都放在眼中,可想而知,确实如他所言,就算宋人打下了岚州,回鹘人又在河西作乱,他只要大军还在手中,总能东山再起,到那时回鹘人所面临的血腥报复,就不是此时所能想象得了。 艾丽黛一边饮泣,一边紧攥拳头,十根手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暗道,他的发妻还失陷在岚州城里,居然一点不在乎的样子,这个人心狠似铁,却又狡诈如狐,单凭爹爹和仍旧拥护他的那般居心叵测之徒,如何是他的对手。 失我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凉州吐蕃曩骨统兵官来离诨无精打采骑在马上,听着身后侦骑断断续续哼唱着古代匈奴族传下来的曲子。 巍峨苍翠的胭脂山横亘在甘州与凉州之间,山上林海松涛,山下沟壑纵横,獐鹿獾羊出没其间,乃是甘州回鹘和凉州吐蕃天然的分界线。前段日子听闻甘州回鹘被汉人军队击败,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出奔,凉州吐蕃首领,朝廷册封的河西军节度使折逋葛支见猎心喜,发兵越过胭脂山,打算扩地开疆,至不济也要掳掠一些离散的汉户回凉州。谁知居然被汉人骑兵迎头痛击。 在对吴英雄的报告中,骠骑军都指挥使只是轻描淡写地讲到将入寇的吐蕃骑兵“教训了一顿”,而且凉州吐蕃骑兵还“蠢蠢欲动”,完全是谦虚的说法。事实是,辛古掌管的骠骑军集中了最多的岚州骠骑兵老营和草原勇士,而辛古本人则是马贼出身,打仗只求效果,不择手段。初起时吐蕃骑兵尚且敢于集结成千人以上的大股入寇,骠骑军以严整阵势迎击,一路激荡下来,竟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其逐路击溃,原本因为唐时吐蕃骑兵赫赫威名而有些谨慎地骠骑军顿时放开了胆子,到后来即便是汉骑百人队也敢硬冲吐蕃大队骑兵,习惯散兵作战的草原军士更无孔不入地出没于胭脂山下的平原地带,这些人在与草原部落争夺草场的战斗中早已无所不用其极,此刻将凉州吐蕃当做了另一个争夺草场的部落对待,不断袭扰之下,居然硬生生逼得那些靠近胭脂山放牧的吐蕃部落南迁数百里。 因为前方军粮仅能自给而已,而吴英雄也没有专门颁发捕捉俘虏的军令,军士们嫌携带俘虏行军太过麻烦,又担心因为擅杀俘虏而受到军法审判,于是前面百夫长自作主张,将凉州俘虏殴打一顿后释放,放归前全部割去鼻子为记,同时将其左右手拇指和食指割掉,使其不能再拿刀、放箭。等待大军全部平定凉州后,再将这些没有鼻子和手指的凉州兵捉回来审判。这批俘虏一放回去,顿时在凉州吐蕃中引发了极大的恐惧。前面战报层层上报到辛古那里,辛古知道吴英雄虽然下手颇狠,却事事要占理,素来不喜无故伤害降俘,便将伤残俘虏的事情压了下来,上报的时候只是说“教训了一顿”。 吐蕃人在唐末以来发生内乱,在如今的青藏高原上,分成了几百路豪强自相攻杀,早已失去了当年和大唐王朝争夺天下的凌厉之气。凉州吐蕃六谷部也只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合体而已,整齐的战力比甘州回鹘和夏州党项尚且不如,经过骠骑军迎头痛击,立刻成了惊弓之鸟,不仅不敢再派兵越过胭脂山挑衅,还不断往中原朝廷禁军屯驻的灵州城求援。 “真是倒霉啊!”来离诨摇头叹息道,凉州先后出击的数千骑兵,完好回来的不足一千,这些汉军和中原朝廷军队的作风完全两样。入寇的吐蕃骑兵一旦被盯上了就是不死不休地死缠烂打,不就是抢了几个汉民,烧了几个村子,至于么?偏偏吐蕃骑兵还总是在他们手上吃瘪,来离诨是和那些汉骑交过手的,那汉骑不但甲械精良,更来去如风,阵势和汉人一样严密,战马和回鹘人一样好,战术和草原人一样狡诈的骑兵,这仗真是没法打了。试探性的攻击过几次后,凉州吐蕃完全放弃了入寇甘州的想法,转而全力向西防御,来离诨作为为数不多的从岚州骠骑军手底下生还的吐蕃统兵官,就被分派到了这胭脂山东麓统带斥候的任务。 说是斥候,来离诨既不敢率兵进入胭脂山山麓,更不敢越过胭脂山深入甘州地界,每日里只是带着手下着百多个骑兵在胭脂山靠近凉州一侧游荡。 第231章 道路 “曩骨大人,那汉军当真有这般厉害么?吾看那灵州的官军守城尚可,真要出城野战,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二十出头的骑兵喻丹一边无聊地玩着马缰,一边毫不客气地问道,他有些怀疑这个看上去比较瘦弱的曩骨来离诨被酒色掏空身子,以至于那些终年拿着锄头种地的汉人朗生都比他壮实些。凉州吐蕃部落虽然采用了汉人,但本质上仍然是贵族制的,喻丹血统高贵,也和上官说话也不太客气。 “哼,厉不厉害,你若是碰上他们便知道了。”对于这种初上战场的菜鸟,来离诨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这种人多半要死在第一场遭遇战里面,又不尊重老兵,来离诨现在便当他是个死人了。 喻丹听出来离诨语气不善,当下住口不言,也连连冷笑,吐蕃军中勇力为尊,来离诨虽然只有四十许,在他眼中,已是日薄西山,亏得他还有脸统带这百多个骑马弯弓的好汉。正思量间,忽然前方林中射出一支冷箭,正正插进他的咽喉中,喻丹捂着喉咙,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咚的一声栽下马去。 “敌袭!”突然遭到伏击的吐蕃斥候队大声呼喊,年轻的勇士纷纷抽出弯刀,盘着战马,好几个血气方刚地已经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朝那放箭的林子冲了过去。来离诨和几个老兵却勒马未动,辨明了敌人一轮发箭的数量竟有数百,来离诨大声喝道:“都看着我看什么,敌众我寡,快退,快退!”也不顾那些已然打马前冲的同袍,率领数十老兵最先拨马往来路奔突。 来离诨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窥探,只见无数骑兵从山麓中奔涌出来,不少骑兵外面还穿着草原样式的左纫皮袍,而那些迎头冲杀过去的回鹘侦骑,早在前三轮箭雨中便被射落马。看敌骑那连绵不绝的架势,足有数千骑,看样子吴英雄准备对凉州大动干戈了,得跟快将这个消息回禀折逋葛支大人。来离诨拼命打马往东逃去。 “大人口中不可轻慢的凉州吐蕃,怎地如此不堪一击?还不如草原上的蒙古部落彪悍善战。”高蹄营百夫长蒲汉姑心中倒是颇为纳闷,难道这些人只是普通的部落兵不成?他无心计较这些,往日吴英雄为了安心整顿河西藩部,约束着骠骑军,不使其越过胭脂山,此刻骠骑军全军作为吴英雄大军的前卫,负责扫清前往凉州城前面的道路,自然一往无前。 “追,追到凉州城下,扒下他奶奶的裤子。”蒲汉姑大声喝道,扬起马槊,直指着吐蕃人退去的方向。近段时间作战当中,这柄锋利的马槊少饮人血,令他心中颇有些遗憾,这凉州吐蕃的铠甲兵刃比起草原上蒙古部落不知犀利了多少,除了第一两仗之外,却偏偏不愿再和骠骑军正大光明的对面搏杀,迄今为止,骠骑军斩杀的吐蕃骑兵也都是射杀的多。难道你们不知道,我骠骑军精擅骑射,你们射术不如我军,近身搏斗反而还有些赚头么?蒲汉姑摇了摇头。这世上把自家性命做本钱的军队,也只有自己所在一支而已。似凉州兵这般的贱命,赚到的什么却不归自己,反而是私下抢到的归自己,也难怪勇于劫掠,怯于公战。 来离诨顾不得看再背后漫山遍野而来河西骠骑军骑兵,拼命策马奔逃,风声在耳边呼呼的刮过,带着响箭尖锐的哨音,这鸣墒乃是藩落骑兵常用之物,乃是统兵官射出为后队骑兵指引方向所用,每个统兵官制作的鸣墒声响各不同,底下的骑兵听得清楚。中原军队常用金鼓旗号传令,却不常用这鸣墒。耳听得背后鸣墒声音一直追逐不停,来离诨心中冒起来毛骨悚然的恐惧,狠了狠心,掏出匕首,一刀刺在马股之上,那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奋蹄往前奔去,身后鸣墒的声响方才渐渐远了。 惊恐逃命中,来离诨只顺着官道往凉州州城奔逃,那马儿被他匕首刺伤,奔跑一阵后,血也渐渐流尽,眼看越来越慢,就要不行了,来离诨心中大急。他远远张望,幸好不远处有一个吐蕃兵马的驿站,好歹驱使那半死不活的马奔到驿站门口,摆足了架势,大声喝道:“有重要军情禀报节度使大人,快将驿马牵来我用,再来些食水肉干。” 凉州地方不过数百里,这驿站原本用途是接待从西域往中土朝贡的番邦时节所用,顺便征收重税,那驿站长官是个汉人,却是认得这些折逋葛支节度使麾下的勇士的,见来离诨恶霸霸的样子,不敢怠慢,连忙牵过一匹好马,口称:“大人恕罪,小吏这边去准备食水等物。”说完忙不迭地转身去收罗供给。 来离诨极不耐烦地在驿站外面等候,不多时,汇集在驿站门前索要补给的吐蕃骑兵越来越多,每个人的战马都跑得口吐白沫,听他们说河西汉军骑兵一直紧紧蹑在后面紧追不舍,眼看就要到了,来离诨心中更是焦躁,他见驿站长官安排驿卒捧着大盘肉干、水囊出来,来离诨脸色忽变,喝问道:“驿站中食水干粮马匹还有多少?”手中握着刀柄,目露凶光。那驿站小吏不虞有它,见上官发问,老实答道:“还有肉干百余斤,健马二十匹。” 来离诨又问道:“驿站中的属吏,可曾全部出来伺候?”他虽然逃得仓皇,对着驿站官吏却是语气高傲,这也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气。 那小吏恭谨答道:”都出来伺候各位上官了。”他见各吐蕃骑兵胯下健马都气喘吁吁,皱眉又道:“驿站中备用马匹不够,恐怕各位长官不能全部换用驿马。还请长官为小人分说一二。”他语气中带着忧虑,因为这些吐蕃骑兵向来骄横跋扈,驿马只有这么二十匹,不能每人分到换马,留下来的,说不得又要作践驿站众人。就是这些属吏的的妻妾,不少也有遭受侮辱的经历。 “这个你不用担心,”来离诨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趁那小吏低头之际,拔出弯刀,顺手往他脖子上一抹,鲜血噗嗤一声飞溅出来,那小吏抬头惊恐地看着来离诨,双手徒劳地企图捂住汩汩流出的血液,最后还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将驿站众人全部杀掉,马匹带走,粮草烧毁!”来离诨抬起头,冷冷命道。这些接待往来藩使的驿站吏员大都都是汉人,又熟悉道路,虽然杀掉他们不一定能阻止河西汉军找到合适的向导,但来离诨却感到一阵快意。汉军大举进攻河西,凉州看来是保不住了,锦绣河山,何必留给汉人。这些占据了中原胡族,虽然称王称霸,却总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总是担心有朝一日被赶回草原,从心底里没把自己当做此地主人,作践起地方来不遗余力,就好像在在青青麦田里放马一样,大都因为私底下有个“反正是汉人地方,大不了回去”的想法。 第232章 面对 这些吐蕃骑兵屠戮村庄已成习惯,周围的吐蕃骑兵一听来离诨问话的套路便已知他脑中所想,此刻一起抽出弯刀来,也不管这驿站中的小吏是吐蕃人还是汉人,全都用弯刀放倒,最后还放了把火,将整个驿站烧成白地。来离诨望着浓烟滚滚,阴沉的命道:“沿途所有驿站和村庄,全部放火烧掉,免得便宜了汉人。” 离驿站大约十里开外的一处山谷中,流水淙淙,夏草茂盛,正是吐蕃拔海部放牧的场所,头人拔海牟之凝望着不远处的滚滚浓烟升腾起来,脸色大惊,这几个月来吐蕃骑兵在胭脂山一带连吃大亏,被汉人打得抬不起头来的情势这头人全是知道的,看这形势,恐怕是汉人攻进了凉州,正在烧杀抢掠。 “父亲,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帮助节度使大人攻打那些汉人?”他儿子拔海末羊手把弯刀问道。 “糊涂,这汉兵来势汹汹,节度使大人尚且难敌,我等又济得甚事?”拔海牟之道,他叹了口气,“我们从高原上下来,既然此处呆不得了,便回到高原去,传我的命令,部落全体迁徙往邈川青唐城,投靠温逋大人。” 吐蕃军纪向来极差,伴随着被岚州骠骑军驱赶而逃的吐蕃骑兵越来越多,焚烧村舍烟在凉州的土地上四处升腾,到处是背着包袱逃的百姓。当白发苍苍的谭庆池被两个儿子不由分说架出老宅,扔在大车上,忽然大喊了一声“不好”,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大力,推开儿子,奔入房内,在炕席底下摸索半天,最后哆哆嗦嗦地将几张房契和地契揣到怀里。 大儿子谭德亮见他奔入房中居然只为了这几张纸,心中不由埋怨道:“爹啊爹,要是真金白银还罢了,为了这几张破纸耽搁日子。叫那四处放火烧杀的吐蕃人撞见丢掉性命,那才叫一个不值。”谭庆池心满意足地将那几张契据揣在怀里,觑见儿子脸上不豫的神色,不由骂道:“你老子我累死累活置田置地,到了老来方才还完郑家钱庄的印子钱,还不是给你们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攒下的家业。” 大儿子谭德亮还埋着头不说话,小儿子谭得雨苦着脸埋怨道:“爹啊,您也不看那地契上吐蕃官儿的大印,新来的大人认识不认?您瞧瞧,村东头那给您盖印连带做中人的吐蕃头人自家都卷着铺盖卷儿逃走了呢!”不孝的二媳妇也一边嘟囔着:“一辈子节衣缩食,怎么不攒点真金白银,到头来落得几张破纸。”差点没把谭老爷子气得背过气去。一家人互相吵骂着往那附近的大黄山脉中逃去。 高蹄营校尉蒲汉姑一直驰马追击落荒而逃吐蕃人,但很难追得上,因为他们跑得太快了。沿途碰见不少逃难的村民和空无人烟的村落,蒲汉姑心中都不住地窃喜,打完这仗,自己手下又该多几个荫户了吧。不但如此,手底下百夫长交上来的岁入也该再涨个几成。他心头高兴自然精神抖擞,除了中间停下来给战马喂料饮水几次,一直催马前行,不知不觉,居然已经驰过了两边峰峦叠障的山谷地带。谷水下游要塞,姑臧堡中的吐蕃戍卒不多,中午听闻大军来攻,下午堡垒附近就见着了汉军骑兵,四面到处都是焚烧村社的浓烟滚滚,一片风声鹤唳,这些戍卒只恨没有早点着回报军情的斥候骑兵一同向后逃散,白天紧闭堡垒门户,到了晚上,统兵官便带着下属一溜烟放弃了城堡逃到凉州边墙之内。 到了晚间,高蹄营饮马谷水西畔,凉州外围已经遥遥相望。凉州乃是河西走廊东端的重镇要隘,号称”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所以吴英雄等人袭取甘州之前,早已做好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凉州,囊括整个河西走廊地带的战略规划。在担任前卫侦骑的高蹄营校尉蒲汉姑行囊中有凉州城左近地势和吐蕃镇守兵力的分布情况。 由姑臧沿着谷水北去,通往凉州城的道路上有两道边墙向南拱卫。这加筑的边墙和堡垒原本是前唐朔方军防备从青藏高原扑击而下的吐蕃人的,所以全部都是向南。凉州背靠着巨大的湖泊休屠泽,乃是一块水草丰美宜农宜牧之地,原是汉代匈奴休屠王领地,自从汉唐取得河西之后,汉民开垦良田千顷,生息繁衍。吐蕃人入寇占据河西后,将这些老实本分的汉人农夫尽数掳为奴隶,又称朗生,每回向朝廷禀报河西户口时,将这数十万汉民全都不计在内,只说凉州仅有汉民三百户而已。吴英雄矢志攻击凉州的一大目的,也是要取得这些汉户,平衡河西走廊上日益增加的胡气。 吐蕃人虽然不似漠北草原部落那样完全以帐幕为居所,却崇尚进攻,即便是防御,也大都不很那般依仗线式城墙的防守,因此在这些唐朝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修筑的边墙上,只放了一些汉军和老弱吐蕃兵防守,借以消耗攻城军队的锐气。而真正的吐蕃精锐则聚集在凉州城中,休屠泽畔水草丰美,河西军节度使折逋葛支在那里养兵放马。凉州城北靠着茫茫瀚海,南面有边墙防护,敌军北方越过漫漫沙漠戈壁而来,要么是从河西走廊突破重重堡垒边墙而至,都必然疲乏不堪,凉州吐蕃正好以逸待劳,在休屠泽畔将其击败。 面对高耸的边墙,高蹄营众军士都眼望着蒲汉姑,等待他决断。攻城是步军的专业,可是眼下这两道边墙一看便是兵力极其空虚的,假如就这般放任敌人报回军情,吐蕃首领添兵把守,要将之攻克却要耗费时日。蒲汉姑盯着那垛堞后面探头探脑的敌军沉吟片刻,命道:“这边墙自唐朝以来,凉州吐蕃也不甚重视,少有修葺。王离带两个百人队留在此处等待大军,我带其他人且度到谷水东畔,沿着这两道边墙走上一圈,先看看虚实再说,实在不行便绕过去,先吓唬吓唬这些戍守边墙的卒子。” 第233章 出气 为了防止校尉阵亡后营伍无人统领,吴英雄军中各营百夫长依据年资能力都有排序,第一百夫长由校尉兼任,这王离正是高蹄营中第二百夫长,听命当即将两百骑沿着凉州边墙的东西两个方向撒了出去。 凉州谷水又称石羊河,乃是一条高山雪水汇成的清澈河流,一直向北流入休屠泽。眼下正是夏季水量最大的时候,高蹄营骑兵坐在马上也可以轻松涉水而过。蒲汉姑带着三百骑兵到了谷水对面,立刻绕着凉州南面那两道边墙跑动起来,凉州吐蕃骑兵在前面的战斗中早已破胆,虽然见高蹄营侦骑并不多,也不敢出来邀战。每到一处,看到有破败缺损的城墙,蒲汉姑都在自家携带的行军图上记下来,准备嗣后大军赶到,便由步军从这些地方攻打进去,看凉州兵那窝在城墙后面的龟蛋劲儿,只要渗透进去几百人,估计守军就要往后跑。 吐蕃统兵官论悉惴惴不安地看着敌军骑兵出现了自己负责防守的边墙和凉州之间的地域,肆无忌惮地逼近城墙打探虚实,甚至有些胆大的骑兵还向城头的戍卒释放冷箭,而城头那些汉儿兵却像是蔫巴茄子一样,连箭也不还。“他们也是汉人啊。”论悉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丝寒意,这些汉儿,中原朝廷当他们是藩落,和吐蕃人一样对待,而吐蕃人则待他们如奴畜,平日里只能忍气吞声过活。但今日论悉开始觉得汉儿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少了些平日的畏惧。 看着边墙下面敌骑越来越不安分,虽然仅有数百骑,但根据前面侦骑回报,这次占据了瓜沙肃甘四州的吴英雄当真是倾全力来攻了,光前锋骑兵就有数万骑,这些敌骑虽然不多,可折腾了半日,折逋家族并没有从凉州城发出一兵一卒前来驱赶他们,看样子是把防守前面两道边墙的军兵当作了消耗敌人军力的弃子来用了。 论悉心头暗暗喝骂,自己虽然不是折逋家的,但祖上起就是血脉高贵的贵族,怎能如此窝囊地死在这个破败的边墙后面,家小都还在凉州城里呢。眼看天色将晚,他叫来下属囊骨,沉声命道:“敌人来势汹汹,这些汉儿又不稳当,趁着敌人大军尚未完全切断我军归路,今晚便整军退回凉州城。”吐蕃人军纪也算森严,不战而退是要斩首的,见几个囊骨都面露疑色,论悉暴喝道:“还不依令行事,节度使大人那里,自有我去分说!” 一直在贴近边墙观察的高蹄营骑军兵不血刃接管了两道边墙,随后而来的骠骑营大军亦进驻其中。辛古听了蒲汉姑禀明军情,变本加厉地派遣骑兵压迫到凉州城南面一线,一边不断邀战挑逗地试探吐蕃人虚实,一边等待吴英雄大军一到便开始布置虚实。次日,前方侦骑又传回消息,防守这两道边墙的一千汉儿军因为擅自撤退,被折逋葛支全数斩杀在谷水之畔,以儆效尤,凉州城左近汉民有些骚动,吐蕃军平叛,又杀了数千人。辛古当即命令骠骑军留下辎重营在边墙内防守,自己不待吴英雄大军赶到,便率领四千五百骑先行赶到凉州南面扎营,给吐蕃军以威慑,不使其再能够肆无忌惮地出城四下杀戮。 凉州城头,折逋葛支脸色复杂地看着在城下大模大样放马休憩的骠骑营。“节度使大人,汉人兵少,要不要先冲杀一阵。让他们知晓我六谷部健儿的厉害。”属官岸本喻龙望着耀武扬威的骠骑军,颇有些底气不足。 “不急,灵州巡检董大人的部属这两日就可赶到,我军不可先折了实力,到时候让朝廷官军和吴英雄他们这些汉人自相残杀,我们吐蕃人就跟在后面好了。”折逋葛支看着东面灵州方向,缓缓道。数月前朝廷灵州巡检董遵诲就派人送来大批兵甲粮草,撺掇着凉州吐蕃向西攻打吴英雄,他一时贪念,派出了几千骑兵,谁知居然一脚提到了铁板上,好处没捞到,损兵折将不少,眼下定要董遵晦先出出血,方才消得了心头这股恶气。 骠骑军与吐蕃人在凉州城下对峙三日之后,通远军使,灵州巡检董遵诲带着原本驻屯环州的大宋禁军来援,与他一起的,还有银川刺史蔡克远率领的五千定难军骑兵。作为朝廷派驻西北的最高军事长官,董遵诲当即接管了凉州会战的指挥权,他乃禁军系的宿将,素来待人简慢,连赵匡胤少年未曾发迹时,都受过欺负,此刻指使起吐蕃,党项两部首领,更如使唤麾下将领一般。 只因此时朝廷承接了五代雄兵,武功赫赫,就连对北面的大辽也保持着进攻的态势,河西军节度折逋葛支和银州刺史蔡克远虽然心中不忿,面上对他却刻意巴结,只因为朝廷禁军在西北举足轻重,若是董遵诲支持哪个酋长上位,那便多半能行,即使向朝廷上书言事,所谓亲疏有别,朝廷也更重视董遵诲的分辨。 此次前来凉州的禁军原本是为了联合吐蕃六谷部一起向西攻打甘州、肃州、沙州,上下都是一鼓作气拿下河西的心态。董遵诲见凉州城下的骠骑军仅有数千骑,而折逋葛支竟然被逼得龟缩城内,心底对他的蔑视之意更甚,当即表示要先行将这股城下的骑兵击退。 次日,吴英雄率领大军抵达凉州城下。辛古将环州禁军与银州党项军联手来援的消息回报与他,并且判断敌方将很快发动攻势。 “党项被我们教训了多次,居然还敢前来火中取栗,真是屡教不改啊!”吴英雄冷笑道,“若是他们苦守定难五州,收拾下来倒要费一番功夫,眼下到是个机会,再给定难军放放血。”他的语调颇为轻松,浑不以当面强敌为意,也感染了麾下各将。 “白羽军可以包打银州党项。”于伏仁轨当即表态道,“亮出我军旗号,恐怕他们就要溃退。”吴英雄知道他并不是空口大话,白羽军招募了大量的党项部族中的勇士,一对一的话,平均战力远超州军,而地斤泽白羽营之威名,也在各部族当中悄悄流传开来。只是在盟友定难军衙内都指挥使蔡继奉的刻意遮掩下,还未引起定难军节度使蔡继筠的注意罢了。 “若是太早吓跑了,反为不美。”吴英雄笑道,“这董遵诲也是员老将,眼下他士气正盛,又是三家合兵,呆久了恐怕生出事端,必定是急于求战的,他也是远道而来,凉州南面军情早被我骠骑军隔断,难以确知我军虚实。按照常理,他手上的军情应该还是我岚州军不满一万,消化吸收的归义军和回鹘勇士难堪使用。所以他既有求战的需要,也有一战的信心,那么,我们就要助长他这个心态。” 第234章 使用 招呼众将走到大幅的凉州地图前面,这是蔡斯的军情司提前按照吴英雄的指示绘制的,山川河流都很清晰,比例尺也大概符合,吴英雄赞许地对蔡斯点了点头,沉声道:“锦帆军、练锐军、教戎军在凉州城下结成步军坚阵,由我亲自督阵,引诱敌军来攻,骠骑军自结骑阵在侧为策应。”骠骑军都指挥使辛古,教戎军都指挥使蔡斯,锦帆军都指挥使林宏,练锐军副指挥使郭年一起点头称是。由吴英雄统领大军阵战,军不再是独立的作战单位,而是依照阵势的需要将按照兵种分配各部,军指挥使和得力校尉分头负责。 “白羽军,驰猎军,藏身在这凉州南面的两道边墙之间,待我号令杀出,两边卷击敌军侧翼和后方。”不待二人相问,吴英雄又道,驰猎军都指挥使罗佑通和白羽军都指挥使于伏仁轨点头会意。在战场胶着之时以骑兵卷击,基本便奠定了胜局,唯一所虑者,便是敌军是否上套。 见原来岚州诸将都坦然奉令,而林宏和罗佑通则有惴惴之色,吴英雄笑道:“虽有定计,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说到底我军所依仗着,军士精强敢战而已。所谓计谋,不过是锦上添花。就算敌军识破我军谋略,亦不能奈我何。” “大人明鉴,”于伏仁轨不知吴英雄这话是宽慰归义军二将的,接道,“此战之前做出的态势乃是敌众我寡,是否仍然按照惯例派出军使招降?”他这一问并非无因,河西新立六军之后,大量开展对不归顺回鹘部落的讨伐作战,规矩是每战之前先行派出军使招降,若是仍不归附,则犁庭扫穴,这凉州吐蕃在本质上仍然是藩部,底下各怀心思,就算不归降,吴英雄的纳降条件宣之于外,总有些心怀二意之辈意动,也就影响了敌军在会战中整体战力的发挥。这也是河西新军“先礼后兵”这一规矩的真意。 “不必了。”吴英雄脸色转寒,想起辛古禀报凉州百姓所受屠戮奴役之惨,“此战我军意在立威,战役最终结束之前,全力杀敌。”他生生将“不留降俘”这四个字憋在肚子里面,好生难受,挥手命道:“战前各军对那些征召的当地民夫都要喂饱,不可失了人心。”他心中微微有点歉疚,编练的新军全都是战兵,不像宋军在禁军之外还有大量州兵厢军,义勇乡兵可以驱使,为了节省军士们的体力,吴英雄也按照这时代的惯例,“征集”了万余民夫为军队修筑营垒,同时尽可能“收集”了沿途的粮草随军。 从岚州军时代他的军队就惯于管理使用荫户,对征集管理民夫倒是驾轻就熟,这事情干得既坚决又不讲理。对于那些被征发了男子和粮草的家庭,军队都先付了钱,吴英雄在岚州便印好的大量军票,若是他最终占领了河西,这些百姓刻意用军票抵偿应纳给军士的赋税,就算他没有占领河西,百姓也可以拿军票向他索取偿还物资,不过,这些从未离开居住地数百里的普通百姓是否有胆量寻找千里之外的军队讨债这个问题,吴英雄就是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所以,对于那些尚且因为破家拉夫而悲伤得麻木了的百姓,他心中是有愧的。 “河西百姓苦,蔡将军,若是将来我军占据河西,当善待这一方子民。”军议散后,吴英雄在巡视教戎军营垒时,看那些如同黄蚂蚁一样辛勤劳作的民夫,颇有些惭愧对蔡斯道,心中暗骂自己当真是虚伪。 蔡斯看出他心情,安慰道:”大人不必自责,这些百姓在我军中的优待,已是破天荒的了,就连朝廷官军征召的民夫,还要自带一应用具,一日也只有两餐。”他说的也是实情,宋人禁军虽然有厢军义勇等编制,但是一级压一级,免费的百姓民夫,各级军队都是非常乐意使用的,所以百姓才会有畏惧官军如畏惧贼寇一般的心理。 此时足以容纳一万五千步军据守的营垒已经初步形成,壕沟,寨墙,鹿角,陷坑一样不缺,西北缺水,便在壕沟中布满尖利的木刺,各种防御工事前面清理出一大片空地,作为将来大军向前列阵交战之用。吴英雄遥望着凉州城头那飘舞的大宋军旗,心道,董遵诲,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董遵诲此刻正在折逋葛支和蔡克远的陪伴下观看吴英雄军筑营,数日前他本来已经调集各军骑兵,准备一口吃掉孤军深入的骠骑军,谁知就在进攻的前夜,吴英雄亲率大军赶到了凉州城下,进攻计划胎死腹中,憋得他好生难受。但老董毕竟是个宿将,不明吴英雄大军虚实之前,也按捺住心中怒意,引而未发。 吴英雄亲自率领大军在凉州城下扎下大营后,宋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和清点着敌军人马,几天下来,可以肯定,吴英雄的军队步卒大约有一万余,骑兵不过六七千。 “那吴英雄岚州本军不过一万,新收的归义军和回鹘人必不能超过次数,否则难以辖制,不待我军攻打,自己就先乱了。这一万七八千兵马,应该是倾巢来攻了。”董遵诲叹道,“此人刚得到甘肃瓜沙四州,竟全然不留兵镇守便倾力来攻凉州,果真是个亡命之徒。” “正是,回鹘藩部彪悍难制,吴英雄破之而不能得之,他军中仍是以步军为多,骑兵不足七八千人,想来更多的收取了归义军的兵马。不过他原有那支骑兵甚是精锐难敌,到要小心应付。”折逋葛支言道,心中暗暗有些懊悔,吴英雄那支数千人左右的骑兵虽然强悍,但凉州吐蕃人多势众,也不是全然不敌,说到底还是被当头几棒给吓着了。 蔡克远也点头称是,心道,我拓跋氏占据定难五州百年之久,对许多党项部族也只是羁縻而已,你吴英雄何德何能,居然能在数月之内将那回鹘勇士收归己用。党项拓跋氏原本对朝廷的旨意向来都是阳奉阴违,出兵协助朝廷讨伐外镇更是从未有过之事。只因为屡次在吴英雄手上吃亏,此番发兵助战,也是打了趁机报复的主意。“莫非是朝廷大军围了岚州,他丧心病狂,想要从凉州,环州,夏州,一路打将过去吧。”眼见吴英雄兵少,众将心下轻松,蔡克远便凑趣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三人都是大笑。 第235章 杀气 “击破敌军之后,马匹全部归凉州,降俘分给我灵州一半。如何?”眼看胜券在握,蔡克远半开玩笑地说道,此刻正是倚重灵州党项出力之际,开下价码,免得大战之后不认人。除了地斤泽部落那样的生番,党项族已经是半农耕半游牧化的民族,大量地需要汉人奴隶耕田纺织,尤其是一再被岚州抽血之后。 “这个好说,只要董大人同意,到时候先由蔡大人挑选降俘。”折逋葛支笑道,“这些人与我凉州有深仇大恨,我是不打算留降俘了。马匹全部奉送董将军。”这两家客军若是不得了充足的好处,就难免怠工,再者,击败吴英雄大军,河西无主,他正可乘虚而入,到头来要人有人要马有马,占据整个河西,夺回吐蕃人失落的荣光,到头来,还是吐蕃六谷部得利最多。 “二位,等击破敌军之后,再来慢慢商量这些不迟。”董遵诲有些骄矜地叮嘱,又沉声道,“吴英雄倾力来犯,虽然猖狂,但这几日他不停地修筑营垒,军中刁斗森严,侦骑将左近遮护得极紧。以吾观之,此人不是易于之辈,需得要小心对付。” 他话音刚落,折逋葛支却笑道:“凉州左近村舍早已被我军劫掠烧杀一空,他大军在此耽搁不起,难道坐在营垒之中便能攻克凉州不成?”他这话有嘲讽董遵诲过于重视敌军之嫌,令被下人奉承惯了的董遵诲微皱了一下眉头,心道吴英雄固然粮草不济拖延不起,这些藩部各怀心思,我这大军拖延下去,也容易生变,他是料定了这一点,才敢安然修筑堡垒,不怕我军闭门不战。不过这样也好,就在这凉州城下击败大军,收复河西如卷席尔,在官家面前,我老董的位置,也该往上提一提了。想到这里,董遵诲不再多虑,沉声道命道:“明日三更整队出城,列阵邀战。” 次日清晨,听闻敌军大队出城,辛古将吴英雄邀至军前,观看大宋与党项、吐蕃联军列阵。这时代敌前列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最能反映出军队的训练程度。对吴英雄等将来说,这也是观察敌军虚实不可多得的机会。 来自环州的大宋禁军表现出明显高于吐蕃兵与党项兵的训练素质,二十多指挥兵马一出城门就是严整的行列。军卒亦指挥为单位,四五百人列成方阵,然后在城头弓弩掩护之下各个小方阵依据各军指挥使和校尉调度来回移动。 汉唐以来,中原军队就对列阵而战有极高的战术要求,到了五代,中原更依赖步军列阵与北方呼啸而下的骑兵集团作战,对阵型的重视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若是没有禁军对列阵而战这一战术高度地理解和掌握,宋皇也不能依靠阵图遥制前线大军。说到底,阵而后战已成为此时大宋禁军上下的主流战术思想,直到后世岳鹏举横空出世,宋军的军事思想才短暂地由“形而下”进入了“形而上”的阶段,但随着岳飞的陨落,很快又回到了老路。 只见城中先出来的一千余龙卫军骑兵撒开来一条警戒线,又称为前阵骑兵,这些骑兵的作用在敌军攻击大阵时起到警戒和阻碍作用,让大阵有时间做好迎敌准备。在骑兵掩护下,虎捷军步卒结成了左中右三个严整的方阵,每阵约三千人,前面是弓弩手,中间是刀盾手,最后是长矛手压阵,看这队列次序,便是一个进攻的阵势。步卒列阵完毕后,龙卫军又在步阵背后列成约有三千骑兵的骑阵,以保护大阵的侧翼和后方。 禁军列阵后,随后从城中涌出的凉州吐蕃和银州党项列阵便要简单得多,也混乱得多,除了少量步卒稳住两翼阵脚外,基本就是在禁军大阵左翼布置了八千吐蕃骑兵,右翼布置了五千党项骑兵。人马煊赫,声势倒也不凡。 宋军这座大阵摆将出来,就连数里之外都感到一阵杀气。尤其是中间的禁军方阵,虽然以步卒为主,自有如山之重的威压扑面而来,就连见惯精兵悍卒的吴英雄也喝了一声彩,环州兵乃是日后大宋西军的种子部队,既有禁军严整,又有边军的彪悍,果然是一支劲旅。 宋军列阵完毕之后,见吴英雄大军在堡垒之内龟缩不出,董遵诲挥手叫过旗牌官,喝道:“叫骁武军林校尉上前邀战。” 他军令传出,周围将军校尉脸上都有几分古怪,这骁武军林中乃是京中禁军教头,一杆枪棒使得当真是出神入化,当年太祖皇帝校阅选连禁军时,考较枪棒第一,当真是打遍禁军无敌手,方才得了这枪棒教头之位,禁军中端的是条人人敬仰的好汉。这人一坏在为人木讷,素来奉命行事,不能来事讨好上官,是以一直呆在教头位置上,既不得掌兵实缺,更难以升迁,二坏在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偏偏还在庙里上香时落入御龙直指挥使高琼义子高德的眼中,这高德上了心,便使了个损招陷害与他,将林中发配边军,还辗转托到董遵诲这里,一定要让这林中不能生还汴京,断了林家小娘子的念想。 那高琼可是当今官家藩邸旧人的身份,虽然在军中没什么资历,却足以对许多老节度趾高气扬了,董遵诲如何敢拂逆他的意思,是以每次对藩人作战,必定将必死之任分派给这林中,也算是林中本事大命也大,一年多打打杀杀下来,虽然小伤无处,可致命的重伤一处也无,着实叫董遵诲大伤脑筋。眼下好容易遇着了数万军兵列阵而战,便打定主意,此番定要断送了他的性命,一个小小的校尉,在曾任殿前副点检的董遵诲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熏天权势之下,枪棒无敌,又济得甚事。林中正在前阵骑兵当中,接到旗牌官将令之后,周围骑兵都露出愤愤之意,都头慕容刚更破口大骂道:”即便要叫人送死,也没有做得这般绝的。”禁军中都是声气相通,往日邀战藩部倒还罢了。当面的军队,在江南时可是以四百步卒硬撼五百云骑的劲旅啊,千里转战汰弱留强,席卷河西杀地各路藩落鬼哭狼嚎,让林中带领着他这缺兵少将的一个指挥骑兵上前邀战,摆明了是借刀杀人。 第236章 等待 林中却面无表情,只歉然地对身旁的几个都头道:“林中一人之事,连累各位兄弟,当真惭愧。”语中带着无尽萧索之意,足额一个指挥的晓武骑军当有五百,但林中统领这个指挥却只有一百多人,其他的不是在历次战事中阵亡,就是请托离开这个送死的指挥,剩下来的,都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 “林大人哪里话来,我等生来命背,刀头舔血,早晚都有这一步。”都头马欣闷声道,谁人不怕死,可事已至此,留在林中身边这伙人个个都没了退路,像马欣,曾经拒绝过某个上官要他在林中背后放冷箭的要求,也不可挽回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帮灰孙,”都头吴铁骂道,“惹翻了老子,投那吴英雄!倒转来扫平他娘的。”“噤声!”马欣低声喝道,他左右望了望其他骁武军同袍,所谓人情冷暖,无形中林中统带这一指挥成了军中的另类,今天其他的骑兵更将这百多个人当成了死人,所以全都没有注意他们互相之间说些什么,更有人心中暗暗冷笑:“平日里自高自大惯了,今日踢上了铁板,不管怎么拖延,还是要出战的。” 吴铁满脸不忿,一边整理者刀枪弓矢,一边嘟囔道:“听闻那吴英雄军中最重勇力,以林校尉这身枪棒功夫,得个指挥使都是少的。” 这几个都头自顾自的发泄着牢骚,林中只觉得心中更是歉疚,倒将刚才的一丝颓唐和沮丧抛在了脑后,念起京中还有父母妻儿相望,凭空生出了一股勇气,“你们要我死,我偏要活下来。”他轻轻提着马缰,那战马早与这主人心意相通,步伐轻快地小跑出了前阵,身后百余骁骑相随。 吴英雄大军营垒越来越清晰,就在那两倍箭程之外,林中忽然勒马令道:“你等且住,在此等待。若我身死,便自退回去吧,想来董大人那里也不会太过责罚。”说完径自又催马前行。 “林校尉,吾等焉是那缩头乌龟?”几个都头大声喝道,全都率领着本部骑卒跟在身后,林中心下不由生出一股暖意,回头喝道:“且在这里等待,若我有命回来,咱们依旧是大酒大肉的快活。”这林中不但武艺精强,而且本性豪爽,御下有方,不然也不会有百十个军汉甘愿与他赴死,这指挥中,林中的话自有他不可阻挡的分量。众骑兵见他不似要自行了断的模样,又是阵前,扭捏不决反而惹人笑话,便都依令停留在了吴英雄大军箭程之外,看着林中一人策马前行。 吴英雄见宋军派出百多个骑兵,军使不像军使,侦骑不像侦骑,走到营垒四五百步忽然停住,互相说了几句话之后,大队都停在原地,那领头的将领单人独骑缓缓上前。不知他有何用意,各部校尉都没有下令放箭,听凭他缓缓走到营垒下面,还有数十步的时候停住。 正当吴英雄以为这人乃是宋军派出的军使之时,忽然见他将横放马上的骑枪举起,奋力一掷,那七尺长枪急如闪电般疾奔帅旗而来,惊得营垒上众将校心头都是“啊呀”一声,话音尚未出口,噼啪一声,粗大的“吴”字帅旗旗杆居然折为两段,跌落在地。虽然那宋军骑将离营垒的距离已经很近,但单手掷枪折旗,显示出了惊人的膂力和准头。这一下惊天动地,两边观战的数万军士瞬间竟然忘了叫上一声好,只呆呆地看着那骑将飞快的拨转马头,用最快的速度往本阵奔回,原本在后等待的百余骑兵也同时向他奔去,有的还一边挽弓向城头发箭掩护。 林中掷矛断旗,惊得两边对峙的数万大军都屏住了呼吸,就连岚州军的军官,也同时忘记了发令射杀,数息之后,数万军兵同声哗然,如同一个鼓起的气球哄然爆响,宋军那边充斥着震天的喝彩声。灵州巡检董遵诲脸上也露出得色,左右看了看银州刺史蔡克远和河西军节度使,意味明显,这就是大宋的勇士,中原百年板荡锻造出来的勇士,不是你等边镇藩部可以想象的。他倒忘了,原本是要派这个林中去送死的。 吴英雄军中,上至军指挥使,校尉,下至军士,无不哄然叫骂,脸露忿忿之色。吴英雄在军中威望隆重,江南岚州河西,一路风云际会,开创一片基业,此时的吴英雄乃是众军士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仰赖。居然在两军阵前遭人折旗,等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给三万新军甩了一个大耳光。见那宋军骑将和手下会合之后,并不就此退去,而是在一箭之地外勒马而立,看样子还有话说,左右都望向吴英雄。 吴英雄脸色也颇为不善,看着那个脸庞颇为沧桑地宋将,沉声道:“胆敢毁我军旗,诸君谁为我射杀之?”两军阵前,可不是惜才之地,这员宋将如此勇猛,阵前搏杀,不知要取去多少麾下勇士的性命。以此度之,评书中曹孟德长坂坡下令要生擒赵子龙的情节,直如儿戏一般。对敌人的爱惜,就是对同袍的残忍。 众将等的便是这句话,虽然林中颇为巧妙地停在了一箭稍远之地,但军中自有强弓硬弩。听吴英雄下令,精通远射的射箭手米荻、马靖、仲潼等人纷纷取弓搭箭,运力上弦,侧头只看吴英雄发令。 林中在转瞬之间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暗叫侥幸,若不是吴英雄军中弓箭手无人擅自放箭,而吴英雄以下的军官们在一瞬间的惊怒之下号令未发,任他武艺如何高强,此刻必定已是死人。他强力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深吸一口气,遥望着对面营垒上颇似将官的一群,大声喝道:“我乃大宋骁武军校尉林中,奉我家董将军之名前来邀战。” 终于弄明白了这宋将来意,他话音未落,吴英雄便沉声喝道:“放箭!”兵者,诡道也,两军阵前不是坐而论道之所,这校尉竟然敢折断他的将旗,就要有付出性命的准备。一声弦响,数十神箭手同时放开拇指和食指,箭似流星赶月一般朝那宋将飞过去。 眼看林中就要被射死马上,两边观战的数万军士似乎同时惊呼了一声。灵州巡检董遵诲也气愤地大叫了一声:“卑鄙!” 林中早已料到吴英雄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在这个距离上,敌方军中尚有如此众多的神箭手。他以来不及后悔,下意识地拈起适才属下递来的一柄大枪,舞动枪花,上护人,下护马,噼噼啪啪连续拍落了好几支照着要面门咽喉等要害处飞来的雕翎箭,却不能全然遮护的周全,胸口、肩头,马身上仍被射中了几十支箭。虽然禁军校尉良好的铠甲使大部分箭都不能透入,仍有几支箭阴毒地穿过铠甲的缝隙,深深地扎入肌肉之中,胯下健马更是可怜,马头颅上射中三箭,胸口大腿上射中三十几箭,几乎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软倒在地,自顾不暇的林中差点掉下马来。 第237章 伤势 左右骁武军骑兵又惊又怒,全都纵马上前,一边舞动兵刃挡住纷至沓来来的箭羽,一边将林中从已经僵死的马匹上扶起来,一名骑兵将自己坐骑让给他,林中强忍住疼痛,一手握住那透甲而入的箭支尾羽,一手拔出腰刀,咬牙挥刀,咔嚓一声,将那插入身体的几只箭全都从中斩断,黄豆大小的冷汗也顺着林中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伸手推开围在旁边的骑兵,显露出自己身形,摘下横挂在马鞍上的大枪,朝着吴英雄营垒方向示威似地高高擎起。 见林中如此勇悍,宋军大阵短暂的沉寂之后,又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不但声浪更胜上回,而且此起彼伏,久久不绝。脸色难看的蔡克远也不得不向董尊诲道:“大宋有此勇将,击破吴英雄当易如反掌,何愁燕云不复?”董尊诲捻着胡须,得意地笑道:“我军中如林校尉这等鹰犬爪牙之将,还有许多,”他顿了一顿,看着在众骁武军骑兵的簇拥下朝本阵返回的林中,又转头对旗牌官道,“吴英雄吃了这一吓,估计今日便不敢再出站了,林校尉虽然杀了敌军的威风,却没有完成军令,功过相抵,便不赏不罚吧。” 吴英雄沉默地看着宋军骑兵扬长而去,统管神箭手的射雕营校尉郑兵等更跪下道:“属下等无能,未能将敌人射杀,请主公降罪。”新任牙军营校尉郭年正指挥军士手忙脚乱地重新竖起将旗。吴英雄环顾左右众将和军士的脸色,无一不是愤怒参杂着屈辱的神气,他沉声道:“出营列阵,既然敌人这么想要战,我们便给他战!加诸军旗的耻辱,十倍奉还!” “战!战!战!”簇拥在吴英雄身边,被宋将的彪悍表现刺激得不轻的军指挥使,校尉和百夫长当即拔出横刀,高声喊道,“十倍奉还!十倍奉还!”。按照岚州军的规矩,若是给敌人夺取军旗,这一营一军的番号就从此取消,所以军旗在岚州军中地位极为尊崇。敌人毁去了吴英雄本人的将旗又全身而退,就好像拿红布去挑逗一头发情的公牛一般。 如此用荣誉感的军队,董遵诲定不能想象吧。吴英雄满意地看着群情汹涌地军兵,自己出战,他必定以为自己因怒而发兵,会放下戒心。这就更有利于为驰猎、白羽两军出击创造时机吧。想到此处,吴英雄举起刀指着那折旗宋将的背影,沉声道:“击破敌军,此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句话将因为将旗受辱而憋闷出一腔火起的将领们彻底激发起来。 吴英雄所部原本就是要整队出战的,将令一下,六个弓弩营在骠骑军的掩护下列成有一字长蛇阵,掩护着重步兵出营。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吴英雄所部一出城列阵,惯于征战的禁军各部将校便有些皱了眉头,只见营门一开,弓弩手鱼贯而出,在校尉们带领下,几乎片刻之间,三千弓弩手已经结成了严整的阵势,静静地面朝禁军方向持弓而立,没有嘈杂,没有喧哗,甚至连左顾右盼地军卒都没有,只有校尉和百夫长短促而清晰的口令随着风声传来。那些长年累月和军卒打交道的中层禁军军官,才知道举重若轻地做到这一点有多难,不知不觉,一些人因为刚才林中的英勇行为而沸腾的热血已经冷却下来,一些人心头开始浮起一丝沉重的阴云。 林中已经由军医裹好伤势,董遵诲不会容他避战,他勉力骑马回到前阵。遥望敌军转瞬之间就列好阵势,林中不禁也暗暗喝了一声彩,心道,不愧是威震河西的精兵,死在这样的勇士手下,却也不冤。再看时,在已经列阵的弓弩手身形的遮挡之下,敌军其它营伍列阵的情形已经看不清楚,只觉得空气中一股杀气威压越来越重,他回头望了望本方猎猎飞扬的将旗,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马鞍前面的大枪之上。 在弓弩手的掩护下,长枪营结成了前五后四两排方阵,吴英雄牙军营,两个陌刀营和三个刀盾营在两排长枪方阵之中的长方形区域列阵,两个陌刀营分别护住了长枪手本阵的左右两翼。骠骑军数千骑兵在步军大阵右前方集结,以为策应。 董遵诲耐心地等待吴英雄大军列阵,不是他有风度,他不想因为过早的进击将吴英雄所部吓回营垒中去死守,藩部骑兵不擅攻坚,如果吴英雄打定主意死守营垒的话,禁军会遭受更大的伤亡,身边这两个边镇藩部,也是两条需要提防的饿狼。既然如此,索性勒得大方地让吴英雄从容布阵,然后一举击溃。 不过吴英雄大军布阵的时间之短仍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眼看敌人中军将旗竖起,显是布阵已经完毕,却静立在地,没有进攻的意思,董遵诲心头微哂:“趁怒发兵,眼下阵势已成,却又露怯,天晓得此人如何成事?难道当真是气运使然?”他指挥大军日久,颐指气使,只微微做了个手势,旗牌官忙不迭将军令传下。不待骑兵试探敌军虚实,禁军大阵便缓缓朝着对方推进过去。阵脚一动,各营校尉,各都都头,全都大声地呵斥这士卒保持好队列,和刚才那般严整的气象全然不同。两边的党项、吐蕃两部骑兵更是不堪,不但队形不整,走得时快时慢,吐蕃兵还稍稍超出了禁军大阵五十步左右,党项骑兵却落后了五十步,原本东西一线的前阵阵面,还未接战,便开始有些歪斜。 不过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又不是在校阅场上演武,走的歪歪斜斜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大宋禁军最重弓弩,只需前行到弓弩射程之内,万箭齐发,就要叫那吴英雄好看。董遵诲心中计较,看着远方仍然凝立不动的吴英雄军阵,脸上显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数十年来,朝廷禁军,战无不胜。 第238章 前进 眼看宋军步步逼近,前阵弓弩手都弯弓搭箭,百夫长看着校尉,校尉看着前阵统御,教戎军指挥使蔡斯,蔡斯则默默注视着敌人逼近的距离,宋军弓弩手的数量是己方的两倍,骑兵数量则两倍有余,要将敌人拖入混战,为相机出击的白羽、驰猎两军创造战机,唯有短兵相接,用己方优势的重步兵搅乱敌人的阵型。这是事先制定好的方略,伴随着宋军越来越近,蔡斯举起左手,前阵三千弓弩手收紧队形,以指挥为单位形成六个方阵,从后面长枪营方阵两侧和中间的空隙中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事先并不知道作战计划的基层军士虽然对蔡斯的军令有些奇怪,但全部有条不紊地遵照执行,这分从容令在中军压阵的吴英雄点头赞赏,弓弩手虽然未发一箭,但变阵顺畅已立下了首功。 蔡斯选择变阵的时机恰到好处,宋军前排弓箭手正行到一箭半之地,待的后面四个长枪营重新填满空隙,汉军阵前沿已成为密密层层的矛丛之际,两军之间的距离恰好是一箭之地。宋人的弓弩手停住脚步,张弓搭箭,准备给静立不动的河西军先来一场箭雨! “冲锋!”统领中军的吴英雄高声下令,身边军士擂响巨鼓,前阵长枪营立刻起步朝前走去,此刻宋军弓弩手已经张弓待发,前面的统兵官见吴英雄大军初起时静立不动,突然又全力攻击,心中顿时起了一些轻视,按照惯例,大军交战,先用骑兵试探虚实,然后两军在远距离用弩箭交战,直到哪一方沉不住气了,才会冲击对方整齐的箭阵。汉军一上来便是全力冲锋,就好像第一把就把全部筹码压上赌桌的赌徒,当真十分罕见。 “放箭!”董遵诲沉声命道,临敌不过三发,这个时候犹豫不得,六千弓弩手一起松弦,漫天箭羽一时竟遮住了头上的烈日,带着嗖嗖的声音,落到正全力往前冲击的汉军头上。 教戎军百夫长张珂嘉乃是出身归义军,在河西多年征战的悍卒,见本队中有两个军士脸色有些发白,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凌厉箭雨,手不自觉地便要往腰侧挂着的盾牌摸去,大声怒喝道:“保持队形,全力向前!”那两个军士吃他一喝,哆嗦一下,手又放了回去,握紧搭在前方袍泽肩上的枪杆。 利箭毫无遮挡地落入全力向前的汉军中,尽管吴英雄已经尽最大可能为军士们提供铠甲防护,但铠甲总无法制成铁罐一般水泼不进,不少箭支插入铠甲的缝隙中,被射中的军士饶自强行跟随着部伍的步伐前进,有的行进着便倒地不起,却少有人发出喊叫。全军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董遵诲统率前来的龙卫军、骁武军、通远军、虎捷军等禁军都是久历战阵的老兵,一见汉军这般不为箭矢所动的坚韧架势,就知遇到了劲敌,不少弓弩手一边拉弓,一边已将注意力转移到腰间的横刀和盾牌上面,大部人都意识到一场血腥的短兵肉搏不可避免。中原禁军与河东北汉军角逐多年,对彼此的战力都颇为熟稔,而在这些禁军眼中,只从这漫天箭雨之下的表现,吴英雄统率这支汉军,坚韧敢战之处,比太原兵更胜一筹。 “放箭!”“放箭!”“拔刀!”“向前!”三轮箭羽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没有对河西军造成实质性的打击,他们冲击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为了避免敌人直接冲进弓弩手中,宋军后阵的刀盾手等不及弓弩手整队退后,急匆匆从后面往前冲上来,来未来得及结成严整的阵势,便与河西军第一线的长矛手撞在了一起。 中军吴英雄看得清楚,这些禁军不愧是能够阻挡铁骑冲阵的精锐,面对长矛阵排山倒海一般的冲击力,虎捷军和通远军士卒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原本坚不可摧的矛阵扛了下来。有的刀盾手弃了长刀,双手挺盾抵在前面,仍然被四五柄长矛顶得连连后退,有的则弃了合身扑入河西军长矛丛中,不顾后阵长矛手攒刺过来的利刃,拼命用双手揽住大把矛杆,为后面的军士杀入长矛阵中创造机会。而退下去的宋军弓弩手也顾不得收拾弓弩,有的干脆拔刀跟随在刀盾手的身后,前赴后继地朝河西军这边杀过来。南面是河西军长矛手拼命往前冲,北面是禁军刀盾手和拔刀的弓弩手奋力抵挡,两军阵线一时僵持不下。 见前阵军士死伤甚多,董遵诲眉头皱起,命道:“让党项和吐蕃人出击吧,总不能让咱们的人白白流血。”旗号打出,原本有些逗挠不进的党项骑兵和吐蕃骑兵加快朝河西军两翼杀去。折逋葛支亲自上阵,他头戴着数代相传的六谷部大首领的金盔,身后打着河西节度使的旗号,对身边的吐蕃勇将大声喝道:“报仇的时候来啦,杀吴英雄啊!”双腿夹马,督促着八千骑兵铺天盖地一般从左侧朝着吴英雄帅旗冲去。银州刺史蔡克远则一边率军前进,一边留意着中军的战况,都身边州将唐古道:”约束众校尉,不可进击太速,这不是我们的地方,要出力也应该吐蕃人多出力!”虽然两翼的骑兵集团各怀心思,却都给负责保护侧翼的陌刀营造成了极大的压力,陌刀原本是克制骑兵的利器,但众寡悬殊之下,顿时让四个陌刀营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不少陌刀手身旁都有好几个骑兵打着战马跑来跳去,弯刀长矛齐下,左支右拙,难以应付,校尉们唯有指挥陌刀手收紧阵型,肩并肩排列成严密的刀阵,连带着陌刀营所掩护的刀盾营,弓弩营也被紧紧的挤压在一起,吐蕃骑兵趁机饶过大阵,万分危急之时,辛古率领骠骑军发动反冲击,将吐蕃骑兵驱逐了回去,五千党项骑兵尚且虎视眈眈,骠骑军只能力保本阵后路,却无力集中兵力击垮吐蕃骑兵。 “主公,情势危急,可否让驰猎、白羽两营出击。”蔡斯见两边陌刀营在优势骑兵的挤压下抵挡越来越艰难,急道。 第239章 自觉 左翼的吐蕃骑兵虽然气势汹汹,却明显拿如同刀墙一般的陌刀营防线没有办法,骑兵便如同拍打着海岸的潮头一般,一浪一浪地在撞碎在如岩石一般的陌刀营上面,虽然给左翼的陌刀手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短时间内却还能支撑得住。右翼的党项骑兵却有不同,拓跋族自五胡乱华的时候便进入中原相战,多得是对付步军坚阵的法子,银州刺史蔡克远见吴英雄大军军阵已经被挤压成宛如薄壳鸡蛋一般的形态,只要突破了两翼防线,便可搅乱阵中弓弩手和刀盾手,进而掩杀前阵,最终将吴英雄大军全部击溃,终于下定决心,集中了三百铁鹞子,分为三队,往复不停地对右翼的陌刀营进行冲击,而其它党项骑兵则不停地往陌刀营中骑射放箭,虽然大部分箭支都无法穿透陌刀手的重甲,但沉重的破甲箭乒乒乓乓的砸在陌刀手的盔甲上,更有一些射术精湛之辈,专门瞄准头盔遮护不及的眼窝,咽喉等处,不少陌刀手便丧身在这冷箭之下。 吴英雄望着聚集在宋军大阵后方的四千铁骑,沉声道:“敌人还有最后一张王牌未出,且再支撑一阵。”说话间,伴随着银州党项集中了三百铁鹞子发起的冲击,右翼陌刀营苦撑的防线终于被冲破了一条口子,人马铠甲严密的铁鹞子,如同钢铁洪流一般涌入了阵中,后排的陌刀手当即掉转方向朝那些突入防线的铁骑砍去,拼命想要堵住缺口,无奈党项骑兵实在太多,那被铁鹞子打开的短短空隙在骑兵的前赴后继之下,越来越大,右翼陌刀营的防线被撕裂成了两半,幸好陌刀便是在混战中也是一件利器,被冲断队形的陌刀手仍然在奋力作战,并未崩溃。 野利荣民是最初突破汉人陌刀阵的几个铁鹞子之一,真不容易啊,他这一队人冲了三次,十位高贵的党项贵族有三位都倒在了陌刀之下,终于撕开了一条缺口,刀丛之下跃马朝前的生死关头彻底激发了野利荣民的凶性,他几乎是蓄意让浑身重甲的战马铁蹄踏着汉军士卒的尸体踩踏而过,催马径直朝那猬集一团的弓弩手前去,在浑身包裹在铠甲的铁鹞子面前,这些弓弩手,和手无寸铁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凌波营校尉卢钟杰紧紧盯着从缺口中疯狂的奔涌过来来的敌军骑兵,大声喝道:“兄弟们,拔刀!”挺起五尺长的一柄沉重的短戟,当先朝那骑兵涌入之处奔去,“杀啊!”在他身后,凌波营,拔山营,射雁营的弓弩手纷纷起出了精心打造,刻苦练习,在战场上却几乎从来没有用过的防身短兵,板斧,狼牙棒,麻扎刀,这些五花八门却又沉重无比的短兵,在膂力过人的弓弩手手中挥舞得呼呼生风。 野利荣民刚刚将一个不开眼的盔甲单薄的步卒连脑袋肩膀看成两片,还来不及感到快意,他的战马便被一柄铁锤敲在了脑袋上,同时赶到腰间一痛,那是柄锋利的板斧砍穿了他的铠甲。野利荣民再睁眼时,只见到无数步卒沉重的脚步朝着一个方向用去,呯的一声,一只铁鞋重重地踏在他的头颅上。弓弩手们以命换命的打法终于将党项铁鹞子撕开的防线缺口堵住。银州刺史蔡克远识趣地没有再次组织重甲骑兵进行突破,而是近乎于怠工似的以轻骑在右翼防线外面骑射游斗,刚才的战斗几乎折损了一般铁鹞子,就算此战能够擒获上万俘虏,也得不偿失,更何况以汉军抵抗的坚决情况来看,这一战有没有俘虏还很难说。 “此战,弓弩营当居首功。”吴英雄看着那些以为盔甲单薄,被敌骑一击即倒,却仍然拼死向前的弓弩手,沉声赞道,心痛无比,这些拔刀的弓箭手和刀盾营、陌刀营的队形已经混杂在了一起,死死顶住了两翼敌军骑兵的迂回侧击。他抬头望去,前阵长矛手的犀利攻击之下,宋军刀盾手和弓弩手的伤亡同样惨重,汉军大阵还在缓缓向前移动。禁军和汉军相比,唯一遗憾之处,便是阵势被突破之后,缺乏人自为战到最后一卒的狠劲,军士作战全凭的一股勇气。 在发生溃败之前,战场上自觉获胜者与自觉失败者双方的伤亡率其实相差并不大,所谓兵败如山倒,大部分的伤亡都是发生在阵型崩溃之后,例如刚才如果汉军阵线被铁鹞子撕破之后,如果中间的弓弩手陷入混乱,那么接下来的很可能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可是弓弩营不但没有溃退,反而组织起来反攻,那么突入阵型的敌骑尽管在战损交换比上有一定的优势,如果不想把全部人命填进战争绞肉机的话,就只有退回去,继续寻求以较小的代价击溃汉军的方式。 正因为如此,所谓天才的统帅,无一不是心理战大师,他们会不遗余力在敌军中制造恐慌,使他们惊慌失措,军令难行,最后陷入崩溃的境地。正是因为全军坚韧敢战的精神已经培养到极致这一点,吴英雄统领的汉军才敢于自信,只要有血战到底的决心,一切阴谋诡计最终都将在军士的奋勇劈杀之下化为无形。 “一旦被汉军前阵所突破,禁军中更有可能发生的是一场崩溃吧。董遵诲,你还等什么呢?”吴英雄遥望着对面大宋灵州巡检高高的将旗,喃喃道。哪怕是在禁军全盛时的北宋初年,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也不绝于史书,吴英雄相信,身为禁军宿将的董遵诲必定不敢以中军崩溃的严重后果相赌,禁军在阵型被突破后是否仍具有死战到底的决心,估计他也心中无数吧。 董遵诲脸色复杂地看着几乎被团团围住的汉军,两翼居然顶住了优势骑兵的侧击,而前阵训练有素的长矛手还在拼命向前。西北各镇自秦时起便格外重视长矛手的编练,但阵型紧密犀利到吴英雄汉军这个程度,还真是罕见,以通远、虎捷两军之精锐,拼死抵挡之下,也被杀得连连后退,眼看前面相持的阵线越来越单薄,而那些党项、吐蕃番人还在徒劳的打着马儿冲击着汉军越来越巩固的侧翼防线。 第240章 教训 “这样拖延下去,恐怕首先被击溃的,反而可能是禁军大阵吧。”董遵诲心头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吴英雄的方略已经完全明了了,他将最精锐的五千长矛手全部投入到向前进攻当中,企图达成中央突破,一旦击败宋军这边堪称中流砥柱的通远军和虎捷军,以他配备了如此多的长矛手的步阵,再有五千精锐骑兵相助,再行扫荡那些番邦骑兵就易如反掌。这个战略的优缺点都很明显,优点是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汉军劣势但精锐的兵力,缺点是两翼兵力薄弱。 董遵诲心中计较,自己步军后阵还有一千长矛手遮护,就算汉军骑兵孤注一掷前来侵犯,也并非毫无防范。他叫过旗牌官,指着汉军左翼命道:“传令后阵姚继勋,立刻出动,侧击敌军左翼,不砍下吴英雄脑袋,就不要回来见吾。”这姚继勋乃是他的心腹爱将,得令后立刻催马,四千大宋最为精锐禁军铁骑应声而动,如同翻翻滚滚的雷霆一般,朝着汉军左翼袭取。 前面,早有旗牌官将董遵诲的军令告知吐蕃首领折逋葛支,要他让开道路,禁军铁骑将亲自冲击汉军侧翼。折逋葛支心中大喜过望,此刻的宋军骑兵可不似后世那般无用,他们有西北源源不断供应的好马,有中原精心打造的铠甲兵刃,还有上承盛唐,五代磨练出来的一身骑战武艺。若是一对一正面决战,乃是不输于大辽皮室亲军的一支精锐骑兵。 虽然不像铁鹞子那样将人马全身重铠,禁军骑兵的铠甲也比一般吐蕃骑兵要好上许多,四千骑兵从避让到一旁的吐蕃骑兵身边经过的时候,一片甲页错响的哗哗啦啦的声音,如同一条钢铁的河流从身边路过,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这就是真正的禁军精锐。”吐蕃骑兵心中都暗暗羡慕。 骁武军校尉林中也在禁军骑兵中按枪前行,他看着周围吐蕃骑兵既羡慕又嫉妒的眼神,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荒谬的感觉。林中不比其它粗鲁军汉,他是读过一些书的,大抵也知道些华夷之分,禁军进驻凉州以来,左近数十万汉民被当做畜牲一样奴役的惨况都看在眼里,可是如今自己居然和这些番部作为友军,去攻击一支汉军。令五代以来和入寇的异族征战不断的禁军中长大的林中心中很不是滋味。 “主公,敌军最后一支骑兵动了,是否发令让白羽、驰猎两军出击?”蔡斯有些焦急地秉道,禁军骑兵的战力可不是那些藩镇的乌合之众可比的,四千着甲的骑兵全力一击,虽然不是重骑,但足以决定左翼的战局。 吴英雄注视着那快速涌来的铁骑洪流,他的周围充斥着两军交战的各种声响,金鼓雷动,喊杀阵阵,鸣墒纷飞,兵刃碰击铿锵作响,一瞬间,这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最近几次战役,他越来越频繁的出现这种感觉,那就是越在这纷乱复杂的战场之中,他越是陷入一种极端冷静的情绪当中,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又似乎将整个战场上的一切都看在眼中。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到处是麾下的勇士为了胜利而奋不顾身的厮杀。 “敌人阵型完整,待他们完全卷入了战场,抽不出身的时候,才是我军大胜的时机。”吴英雄看着蔡斯,命道:“敌军来势汹汹,你带牙军营、射雕营、还有剩下的中军刀盾手去支援左翼。”“主公,你身边可不能没有卫士!”蔡斯大声道。“你守住了左翼,我便稳如泰山,左翼失守,我这里些许卫士又有何用?速去,莫要拖延!”吴英雄沉声道,语音中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蔡斯无法,只能遵令带领牙军营等一千五百军士全部加强到左翼。赶在宋军铁骑到达之前,蔡斯迅速再次组织了防线。牙军营的军士全是选拔自各军的精锐,平日里也都习练长矛,蔡斯便以牙军营为骨干,五百长矛手在原先陌刀手和弓弩手身后又布置了一条防线,让后命陌刀手退回到长矛手中间,专门砍杀那些企图突入长矛阵的敌军,而刀盾手和弓弩手在仅仅依靠在长矛手身后,对付数千铁骑冲阵,在骑兵的速度降下来以前,刀盾手和拔刀的弓弩手顶在前面必将遭受惨重伤亡。 为禁军铁骑腾出左翼战场空间的吐蕃骑兵也没有闲着,折逋葛支带领尚且完整的六千骑直扑护卫后阵的辛古所部骠骑军而来,吐蕃骑兵这些日子以来被骠骑军教训得狠了,若不是眼看大胜在即,只要扑灭了吴英雄本阵步军主力,这些骠骑无力回天,吐蕃骑兵轻易也不愿挑战这些精锐的汉军骠骑兵。 “他奶奶的,”辛古骂道,若不是要遮护后阵,他早就率领骠骑军上去了,没先到这些吐蕃蛮子居然还敢来捋虎须,他留下两千兵马遮护步军大阵后方,防止右翼党项骑兵觑出便宜,分兵过来攻打后阵,自己统领着三千骠骑兵迎着吐蕃骑兵来路对冲了过去。两边都是全速催马,从侧翼到后阵瞬息而至,马蹄隆隆,两股骑兵迎头撞在了一起,骠骑军和两倍于己的吐蕃骑兵撞在一起,就在短短数息之间,无数彪悍的骑兵落马,被沉重的铁骑踏为肉泥。 折逋葛支打定主意要缠住这支骠骑军,不让他们分出兵去扰乱禁军对左翼的攻打全力催促麾下勇士和骠骑军相战,而占据数量优势的吐蕃各部骑兵此刻也迸发出了难得的勇气,一个个拼命拦住骠骑军厮杀,近万骑兵就这样旋着马匹,挥舞兵刃,你来我往地搅做了一团。 左翼方向,四千铁骑带着沉闷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沉住气!”蔡斯大声喝道,其实他心头也有些惴惴,虽然汉军都有战至最后的决心,但左翼勉强拉起来三千步卒的防线,在这气势如虹的铁骑面前,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第241章 支持 虽然从锦帆军时代开始,吴英雄麾下的步兵就极端重视反骑兵训练,但平素能请来一个指挥五百骑兵大爷配合步军训练已经是千难万难了,哪里能够排除整个骑军数千骑配合步军训练。此刻宋军龙卫、晓武两军数千铁骑结成阵冲来,就连教戎军指挥使蔡斯也心中惴惴。 “定要稳住阵脚!”蔡斯拔出横刀,大声喝道:“主公就在我们背后!”陌刀营校尉柏盛伸手拍拍河西新收的军士王五福,笑道:“怕吗?”王五福摇摇头,沉声道:“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若是落到那般吐蕃蛮子手里,还不如拼死在这里。”柏盛赞赏似地点点,沉声道:“不错,就算是死,也要挺着死。”苦战多时的汉军步卒互相勉励数语,前排长矛手稳稳爪住枪杆,这长枪的后半截已经扎在土里,后排刀盾手将盾牌死死顶住前排士卒的后背,长矛从中的陌刀手微微伏低了身躯,减轻被骑兵第一击刺杀的几率。 如狂飙突进的宋军铁骑隆隆,第一排骑兵的脸孔都清晰可见,战马的铁蹄翻起大片的泥土四处飞溅。挺起长矛的牙军营军士全都屏住了呼吸。正在这时,全速冲刺的前排龙卫军骑兵忽然左右一分,宛如燕子抄水一般打横着从汉军长矛阵前掠过。因为弓箭手已经全部拔刀加入到短兵搏杀中来,这些沿着长矛阵横着跑的禁军骑兵几乎没有受到伤亡。 “不好!”蔡斯暗叫一声,从分开的龙卫军骑兵身后,两两配对的骑兵手中拖着绳索穿起来的檑木,每根檑木看样子都有数百斤之重,木头上还镶嵌了粗大的铁钉尖刺。宋军骑兵正全速而来,就要接近汉军步阵之际,两名骑兵同时将手一松,那沉重粗大的檑木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之下,带着巨大的风声势不可挡地砸进了汉军从中。不少挺身待敌的牙军营,陌刀营军士当场被撞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剩下的也都跌跌撞撞立身不住,原本严整的军阵顿时有些纷乱。 龙卫军前前后后抛出了数百根檑木,交相撞击,后排的骑兵趁着汉军阵势纷乱之际,跃马朝前,这伙惯于冲击步阵的禁军骑兵得手之后,立刻拼命催马往汉军阵中涌进,有的持大枪,专门照着汉军军士的要害处下手,有的持短铁棍,顺手四下乱砸,就算是有铁盔遮护着脑袋,给砸中一下也要躺下。 汉军骤然间吃了大亏,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就连教戎军指挥使蔡斯也抡起横刀,大声喝道:“死战到底!“和他身边的卫士拼命杀向前去,阻止宋军继续往里冲杀。一时间,”主公就在身后,”“不可后退!”号令之声此起彼伏,上至校尉,下至百夫长,各级军官都放弃了指挥,转而擎起兵刃,身先士卒地投入到与宋军骑兵的肉搏战中,以此带动被宋军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所影响的士气。 本来就具有兵力优势的宋军骑兵更不相让,除了前排被汉军步卒缠着脱不开身的骑兵还在盘马四下砍杀之外,姚继勋不断组织一波又一波的骑兵在百步之外加速到极致之后冲击汉军阵线,骑兵马快刀快,每一次冲击,都要收割走数十条苦战不止的汉军性命。 眼看左翼防线已经难以支持,“噌啷”一声,吴英雄抽出腰间横刀,迈步率领仅剩下的十几个卫士朝左翼阵线走去,喝道:“放号炮,擂鼓,挥动我的将旗,告诉左翼的兄弟,我吴英雄和他们并肩作战!”带着亲卫杀入战团。原本已经有些松懈的左翼军士看着吴英雄亲自带领卫士过来助战,再也无人有回退念头。此刻左翼战线已经如同一锅沸粥,越来越多的宋军骑兵和汉军步卒交织在了一起,双方互相刺击,砍杀,铿锵的金铁交鸣响做一片,血肉飞溅,将双方的军袍都染成了红色。 ”指挥使大人和我们在一起!”陌刀营校尉柏盛乘机高声喊道,混战中陌刀的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论是劈砍还是横扫,总要带起一片血花,只可惜这兵刃太过耗费体力,若是援兵来的稍慢一点,恐怕战至脱力的陌刀手们只有全数交代在这战场之上。 随着嘭嘭两声,事先准备好的烟花冲天而起,在凉州南面边墙内驰猎、白羽两军应声而动。 于伏仁轨紧紧伏在马上,长槊指向银州党项所在的右翼,大声喝道:“打起我军军旗,告诉他们白羽营来了。”身后,数面挂在骑枪上军旗高高撑起,青色的军旗上描绘着一羽白色的雕翎,在定难五州地,这个雕翎记号已经勇士的代名词。在军旗后面,五千精骑如同满弓开出的五千支箭,追随在于伏仁轨身后。 罗佑通所率领的驰猎军直奔右翼而去,凉州边墙离预设的战场还有段距离,也不知大军交战的结果如何。适才他在那边墙后面还满怀焦虑,上马提着大枪之后,便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大喝一声:“驱逐鞑虏,光复河西,就看此战,诸君随我杀敌!”率领着驰猎军直趋号炮升起的方向,那是吴英雄将旗所在,自从归义军降服吴英雄以后,吴英雄并不以新附而另眼相看。新立六军之中,归义军众将得了两个军指挥使之位,各级军官都量才使用,成军之后,军士们分到荫户,地位尊崇,因此上下无不膺服,也心怀感念,急于在吴英雄面前表现一番。 正在指挥党项骑兵攻打吴英雄军阵右翼的蔡克远见号炮响起,心中就是一惊,不久,南面的大地就传来整齐而有节律的马蹄轰隆之声,这是万骑奔腾特有的声响,从小便和骑兵打交道的党项贵族们如何能不知晓,不待蔡克远下令,铁鹞子们纷纷止住了督促骑兵攻击的命令,看着蔡克远。“不好,这吴英雄藏了伏兵!”蔡克远瞬间便想到了这一点,他还未开口,下面的党项军便哗然叫开了:“白羽营,是白羽营来了!”声调里带着恐惧和惶然,不少骑兵已经开始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再朝统兵官看去,怯战之意显露无疑。就连胯下的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恐惧,也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盘旋不止。 第242章 在乎 “白羽营?”蔡克远也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个在地斤泽崛起的部落名号,不过却不知道这是吴英雄的势力,也从未放在心上,毕竟,地斤泽主要是夏州的领地。对于那些今天给这个贵族卖命,明天给那个贵族卖命的部落勇士的去向,他就更不关心了,全然不知道白羽营收罗的党项族勇士在下层的骑兵中影响之大。 “不好?”带看清楚那青色大旗后面涌现出来的数千骑兵之际,蔡克远终于脸色大变,几乎在同一时刻,数杆红色的大旗也从远方跃然而起,另外数千骑兵也驱驰而来,宋军这边能够用得上的骑兵都已上阵,这些新锐之军,必然是来援救吴英雄的了。 蔡克远看着麾下已经有些六神无主的铁鹞子,再看看完全和吴英雄大军搅在一起厮杀的宋军各部,长叹一声,吴英雄这近万骑兵杀出,战局依然无可挽回,大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敌军势大,快撤!”说完,调转马头,也不管旁人是否反应过来,当先便朝北方逃去,北方的凉州城此刻还在吐蕃军手中,北方又全都是戈壁沙漠,吴英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个方向留下伏兵,但是,跑慢了就不一定能走掉了。各部党项统兵官见刺史当先撤退,无不大急,有的高声喊道:“刺史有令,全军撤回银州!”这是跟随蔡克远日久的传令官,有的则鬼哭狼嚎的叫道:“快跑啊,白羽营过来了!”这是曾经在白羽营手下吃过亏的,更有的如释重负般叫道:“快撤,反正凉州不是咱们的地方!”这是被抓差抓过来的部落头人。总而言之,几乎在顷刻之间,围攻汉军右翼的五千党项骑兵就崩溃了,从撤退的速度看,当真称得上来去如风这四字考语。 “他奶奶的,”望着落荒而逃的银州党项,于伏仁轨懊地骂道,他夸口说打出白羽营旗号就能吓走党项兵,可没想到真能如此,眼看敌军窜逃,于伏仁轨心念微动,大声命道:“康勒勤,蔡德宝,随我攻打宋军将旗,其余人衔尾追击银州党项,一定要给他们放血!”说完,于伏仁轨一马当先的率领三营一千五百白羽轻骑直扑董遵诲将旗而去。董遵诲乃是朝廷西北最高统帅,灵州巡检,如能将他生擒,则可以和朝廷谈判的筹码,保全岚州便多了几分希望。另外三千五百白羽营轻骑则在校尉的带领下,以营为单位,开始追杀在奔逃中越来越失去组织的银州党项,尽量斩杀银州党项对白羽营巩固在定难五州的地位大大有利。 几乎在吴英雄骑兵出现的同一时刻,骁武军都虞侯姚继勋就知道事不可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掩护董大人撤回灵州,他不顾大队的宋军骑兵还和汉军的步卒纠缠在一起,大声喝道:“退兵,退兵,保护董大人!”带着尚且能够控制得住的一千余骑迅速地脱离了战场,赶在驰猎军抵达之前,拼命地朝着本阵奔回。晓武营校尉林中紧紧跟在都虞侯姚继勋的马后,他并非逞匹夫之勇的人,相反,自从被发配西北,林中心理最强烈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活下来,回到汴梁去,老父老母,娇妻幼子还在等着自己。正因为如此,虽然屡屡遭到陷害,但他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死中求活。适才显威于军前,脱手掷矛断了吴英雄将旗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从骁武军发起攻击而来,林中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带领着他这个指挥不要陷入到和汉军步卒的缠斗中去,尽最大可能保全部属,这也是这指挥一百多条汉子心甘情愿跟随他的原因。 “校尉,兵败了,跑吧!”都头慕容刚策马在他耳边大声喊道,丝毫不顾及被人听到。其他几个都头也都高声附和。“此护着董巡检一同脱离战场,还能捞着功勋。”都头马欣也喊道,若依着他的性子,丢了董遵诲一路逃回灵州,也不见得有谁敢来责罚这批骄兵,自从周世宗皇帝过世之后,禁军中军纪废弛,只要不谋反,战场行擅自脱逃实在不算的一项大罪。将领们忙着应付官家的猜忌和文官的排挤,除了榆木脑袋,谁会再沉下心去狠抓军纪,最多不过是威严自重罢了。“奶奶的,败得窝囊!”都头吴铁高声骂道。 耳听得这几个百战求生都头在飞快逃跑之际尤能够好整以暇地商量对策,林中不禁苦笑,在汴梁做禁军教头时哪里想得到真正的战场竟然会是这样,两军搏杀,讲究的便是一个势字,吴英雄这近万骑兵突然杀出,如果宋军各部严整不乱,不过是多付出一些伤亡,最后还有退保凉州的机会,可是两翼骑兵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打着驰猎军旗号的汉军骠骑已经冲入了吐蕃骑兵阵中,和骠骑军两边夹击,杀得凉州吐蕃毫无还手之力,指望他们拖住汉军骑兵的追击,看来是不可能了。 姚继勋拼命打骂冲到董遵诲阵前,大声叫道:“大人,敌军有伏兵,吾等速速退回灵州吧!”董遵诲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话一般,喝道:“姚二,吾不是命你没有取到吴英雄的人头不得回来么?”姚继勋一愣,见董遵诲眼神恍惚,转头向那大帅身旁旗牌官,厉声道:“大帅这是怎么了?”那旗牌官哆哆嗦嗦,颤声答道:“适才见那吴英雄突起伏兵,吐蕃和党项番子望风而逃,大帅怒不可遏,大约是迷了心智。”姚继勋心中长叹一声,也不管董遵诲是真疯还是假疯,带领几个骑兵拥着他便向北逃去。一边逃,董遵诲还一边大声叫道:“狗贼,纳命来!老夫纵横疆场数十年,未曾一败!”亲兵们互相之间嘀咕着,老节帅镇守西北十几年,也威风了十几年,当真从没有遇到今日这般困窘。 于伏仁轨赶到宋军将旗所在之处,禁军军兵早已一哄而散,有马的骑兵都簇拥着董遵诲往北奔逃,没有马的步卒也向这凉州城方向逃去,只剩下碗口粗的旗杆挂着大纛将旗还立在当地。想不到这董遵诲跑得如此之外,真不知道他在西北的赫赫威名是如何得来,于伏仁轨眉头一皱,指着那旗杆喝道:“给我弄倒了!”当即有四五个骑兵策马过来,将牧人常用的套索系在旗杆上,几匹健马用力一拉,那旗杆轰然而倒,战场上的汉军军士见状都高声大喊:“董遵诲已逃,降者免死!” 第243章 了解 于伏仁轨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将倒的将旗,带领千余骑兵,紧紧随着董遵诲等宋将逃走的方向追去。一路上,看到许多向北方逃走宋军士卒,于伏仁轨大声喝道:“此处往北尽是沙漠,不想死的,解甲弃兵坐在路旁,汉军自会收留你们!” 闻听此言,通远军都头周筠砀当即将手中横刀丢在地上,瘫坐在地,一边哼哼道:“当兵吃粮,到哪里都是一样,只要不被将汉人当牲口使的胡族捉去便好。”他手下亢山也坐下来,擦着额头汗水道:“周大哥说的是,最不是东西的便是那吐蕃杂种,咱们千里迢迢来帮他们打仗,居然关着城门不让我们进去。”周筠冷笑道:“三万大军都丢在城外头,这凉州城还能守到几时?等太原兵打下城头,下场比我们这些先降的还要惨。”亢山点点头,如有所思,又听周筠道:“听说这吴家汉军军饷比咱们禁军还要高,咱们哥几个都是没有家眷的,换了这尊金菩萨来保,也不甚坏。”几个兵油子居然就这般横七竖八地躺在官道旁晒起太阳,捉起虱子来。 此刻承接五代,将士换节镇犹如妇女改嫁一般随意,太原汉军与汴梁禁军又是有极深的渊源的,于伏仁轨打着汉军旗号招降,许多军兵的想法就和这周筠亢山一般,当真有不少虎捷军,通远军士卒坐在路旁,等待汉军收容。 在大队宋军骑兵逃走的方向,一路上都有不少宋军禁军的马匹倒闭在路旁,龙卫军、骁武军的盔甲也丢了一地,马匹大都在和陌刀营、牙军营的交战中受了轻伤,一路奔逃下来,气力衰竭,伤势发作而倒毙路旁。 沿着这些路标,于伏仁轨带着白羽营轻骑一路紧追,不觉已然出了凉州地界,忽然见到前面两个马匹倒毙的禁军骑兵还来不及离开官道,那水囊正好被马身子压住了,这两人一个叫胡孝田,一个叫储开文,两人正合力要掀开倒毙的马匹,忽然见到汉军大队骑兵追来,都仓皇失措的站了起来,大家都是骑兵,明白这种情况下逃是绝对逃不了了,反抗也没有用,只垂手等待于伏仁轨过来问话,都是汉人一脉,彼此应该不会做得太绝。 这一路追逐下来,于伏仁轨早将不必要的铠甲卸下,身边的轻骑也由一千减到五百,每个人都是两匹马,满身大汗,见两个骁武军骑兵乖乖地等待发落,于伏仁轨却没空和他们罗嗦,远远地便大声问道:“董遵诲哪里去了?”前面明明是敌军,他这话问得奇怪。可是那骁武军骑兵答得更奇怪,胡孝田大声答道:“往灵州方向去了。”储开文还用手指着灵州官道方向。 于伏仁轨“哼”了一声,在两人身边都没再停留,马匹如同一阵风似地掠过胡孝田和储开文身边,大约在十几步外声音才远远飘过来,“若是欺瞒与我,回来定斩不饶!” 储开文缩缩脑袋,对胡孝田道:“老大,你怎么知道董大人往哪里逃?”胡孝田骂道:“若是我等稍有迟疑,只怕现在已是两具死尸了,这世道,多活一刻,便是赚了!”储开文愁道:“那将官若是发觉上当,回来寻我二人算账不知如何是好?”胡孝田笑道:“这个急什么,我二人这等灰头土脸,丢盔卸甲的模样,匆匆纵马而过,谁认得出,走吧!”储开文急道:“就这么一囊水,两袋粮,只怕饿死在沙漠上也到不了灵州啊!”胡孝田骂道:“谁说往灵州去,自然去凉州城下找那汉军要饭吃,适才答话之后那将官没有当场杀了我等,看来这股子汉军也不是滥杀之辈,与吾两个有没有杀父夺妻的大仇!”储开文转忧为喜,笑道:“还是大哥想的深远。”二人便一瘸一拐,朝着来路凉州方向走去。 所谓错有错着,姚继勋拥着董遵诲倒真的是径直朝着灵州方向逃去。董遵诲此刻倒也恢复了神智,仍旧是一言不发,一路上倒毙马匹和四散跑掉的骑兵不在少数,到了一处沙漠绿洲处歇息时,只剩下三百多骑,其中一百余骑都是林中的部属。旁人恭恭敬敬地将一囊水递了上来,董遵诲脸色灰败,接到手中却不入口,旁边有人劝解道:“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人一生功业,岂是一场挫折可以抹杀的。”董遵诲心中微动,叹道:“你有所不知,如今枢密院里都是些不知兵的把持,他们怎能体谅前线的危困。”说完将手中水囊喝了一口,忽觉入口竟然是甜的,居然是悉心调和的蜜水,董遵诲心中惊讶,姚继勋这浑人怎地如此识趣了,他抬头一看,却是骁武军校尉林中恭敬侍立在旁。 这林中乃是汴梁人,世代将门子弟,比姚继勋着西北汉子要会侍奉上官得多啊,听说此人在京中十分刻板,长着一身本事,并不做逢迎之事,看来几年的挫折,到叫这员勇将知情晓事了许多。“他是见我兵败落难,有意讨好于我么?”董遵诲心头黯然,想起自己因为高琼所托,多次陷害与他,不觉有些微微惭愧。他擦擦嘴,将水囊递还给林中,歉然道:“林校尉,你的事情吾早已知之,只要老董不倒台,你在我军中,那高琼便不能拿你怎样!” 林中面上微觉尴尬,他确实是存了借机讨好董遵诲的心思,董遵诲乃是做过殿前司副点检的人,他要铁心保了林中,高琼也也不能插手到西北军中来,只是,难道这辈子就在西北打浑了吗?想起汴梁风物,林中的眼神便有些飘忽。这一路逃奔,只顾马快,丢盔卸甲不提,连造反的锅子也没曾携带一口,众禁军正取出干粮和水吞咽,忽然西边烟尘滚滚。“不好,汉军追来!”已成惊弓之鸟的军兵们不顾饥肠辘辘,晓武都虞侯姚继勋更将手中捧着的炒面糊糊胡乱拿块破布一裹塞进怀里,奔到董遵诲面前道:“大人,我们还得快走!” 董遵诲尚且没有进食,见军心沮丧,难以一战,只得站起身来,勉力骑上马匹,他已是年过五十的老将了,气血衰竭,这一路奔逃下来,又苍老了十岁。 第244章 准备 白羽军都指挥使于伏仁轨却是精神健旺得很,追到离凉州大约百里远的时候,于伏仁轨本有回军之意,谁知吴英雄又派轻骑从后面追了上来,称董遵诲此番将精锐带出,灵州空虚,机不可失。吴英雄命于伏仁轨一路衔尾追击,骠骑军作为大军先锋已经出发,跟在后面,吴英雄本人则会在收拾凉州部众后即刻率领大军出征,围困灵州。当前宋军正在日夜不停地攻打岚州,萧九那里情况危急自不待提,为了早日和朝廷和谈,于伏仁轨不敢耽搁,一路紧紧跟着董遵诲退兵的痕迹追踪过来。他心中计较,最好在灵州之前生擒董遵诲,然后使个计策拿下灵州,再和朝廷谈判。 “他奶奶的,又晚了一步!”于伏仁轨气哼哼的骂道,绿洲地上的马尿还散出一股热乎乎的骚臭味儿,看样子宋军离去不久,“打水,上马,马上啃点干粮!”于伏仁轨简单地下达了命令,汉军中的干粮是用盐、丁香、肉桂和胡椒腌制的肉干,虽然也难以下咽,却比宋军的炒面稍好一点。三百多个骑兵无声的执行着命令,这其中不少人都有家眷在岚州。 就这样,宋军和汉军相互追逐着穿越了茫茫沙漠、戈壁、草原,偶尔汉军都能够看见宋军的尾巴了,可总是相差那么一线的机会。 巍峨高耸的灵州城池,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于伏仁轨的面前,眼看着董遵诲等宋骑一溜烟地跑入城里,吊桥缓缓拉上,白羽营骑兵都有些沮丧,马匹也乏得不行,个个看着于伏仁轨,要他拿主意。 “找个村舍扎营,哨探,准备围城!”于伏仁轨面无表情的颁下军令后,一瞬间,有几个老兵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过,阵前没有质疑指挥使的规矩,众军士便在灵州旁边一处村庄中安顿下来。这灵州坐落黄河河套平原上的,处处是沃野良田,有塞上江南之称。众军士在村庄中找寻了一处干净的大宅,将主人叫过来问话。 “老丈莫怪,我等乃是大汉白羽军,与灵州董遵诲相战,无事便不干犯你等百姓。我且问你,城中尚有多少兵马?”于伏仁轨和颜悦色地问道,岚州军士料理民户已成了一种本事,打家劫舍或是恶言相向,惹得能耕织的荫户投奔他人,本身就和自己的利益不符合,所以在初次接触岚州系统军队的汉地百姓眼里,这支军队军纪颇好。 万俟丁年纪约六十左右,一身粗布葛衫,面目苍然,垂手答道:“上官,灵州城中军兵多少,我这农夫怎生得知?不过前些时日,倒是有不少军马从东面开进灵州城里,说是要向西北番部大动刀兵,这旬日来,还向我等种田汉征集了不少粮草,可怜我一家七口,连越冬的口粮都被收罗了去。”他一边说,一边以手拭眼,仿佛涕泣。 于伏仁轨不虞有它,低头沉思,灵州乃是西北第一雄城,城高池深,既然来了援军,只怕就算主公大军赶到也是仓促难下,想起被困在岚州的家眷,不由得优从心起,拧紧眉头。正在这时,一名军士匆匆进来,附耳禀报,于伏仁轨起身转到外间,只见一名做脚夫打扮的男子已在等候,见他进来便躬身秉道:“军情司饶启军参见于伏将军。” 于伏仁轨抬手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这个饶启军乃是蔡斯亲自发展的兄弟,负责灵州的军情刺探。于伏仁轨问道:“饶兄弟,这灵州城中有多少兵马?存粮可充足?今日可曾有东军来援?”他们言语中所称的东兵,便是汴梁禁军,相对西北本地的土兵而言。 饶启军早有准备,沉声道:“灵州原有禁军五千,厢军五千,董遵诲出兵凉州带走了三千禁军,四千厢军也都随军输送粮草,眼下城里兵力空虚,粮草倒是积储得不少。”于伏仁轨奇道:“当真不曾有援军前来么?”饶启军肯定地点点头,道:“吾在城内外多处安插了眼线,宋军不擅保密,若果真有东兵来援,那这些日子怎么也会有些生面孔士卒出营来吃酒耍钱。”于伏仁轨松了一口气,叹道:“多亏了军情司早有布置,若是军情不明,当真要误大事。” 向饶启军了解清楚灵州军情,于伏仁轨按剑回到正屋,那老者万俟丁还在垂手侍立,晃眼看去,怎么也看不出此人居然是在说谎。于伏仁轨大步上前,怒道:“你这贼老头,这旬日来明明没有宋军来援,我好言相问,你竟然欺瞒于我?” 万俟丁见谎言拆穿,却不惊慌,神色凌然,脱口骂道:”鞑子,要杀便杀,你等反穿羊皮,秃发左衽之辈,居然还冒充汉军,可笑啊可笑,欺瞒老汉我眼花了么?”原来这灵州一地与四周的蛮夷相互之间攻战数百年,军民上下都是同仇敌忾,白羽营吸纳了大量地斤泽左近党项羌部落勇士,这些军士仓促从夏州集结出发,除了派发的铠甲之外,发型和服饰还都是党项人的打扮,难怪灵州城外的百姓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汉军。见左右军士已经将那万俟丁扭住,于伏仁轨沉声道:“不用打骂,先看押起来吧。”他本来就是吐谷浑族的人,也懒得和万俟丁多说,只是心下感叹着中原汉人民气之烈,难怪以大辽军力之强,趁四方板荡之际,尚且不能立足于中原,辽国耶律德光感叹道:“想不到中国人如此难制!”最终暴死杀胡林。 既然知晓灵州左近都充满敌意,于伏仁轨便叮嘱白羽营军士不得单独外出,这些灵州百姓男丁大都习得弓箭,若是军士落了单,被抽冷子干掉一个两个,那就太可惜了。幸好董遵诲退入灵州城后,也没有派出骑兵分队前来扫荡这股一直尾随在后面白羽营骑兵,反而是连续派出了十几队军使向汴梁告急。于伏仁轨对这些军使全部放行。“让朝廷知道,我岚州汉军不是好惹的!”他吩咐麾下勇士说。 第245章 安危 两日以后,辛古率领五千骠骑军赶到,于伏仁轨长出了一口气,汉军终于在兵力上再次对灵州城内宋军取得了压倒优势,四面同时放开百人队侦骑,也不用担心董遵诲弃城而逃。又过了十日,吴英雄亲自率领两万大军穿过腾格里沙漠,赶到了灵州城下。 吴英雄这次带来的是锦帆军、练锐军、教戎军和白羽军。六谷部大首领折逋葛支在兵败之后弃守凉州城,带领残兵败将和尚且追随他的部众退到青唐城去了。吴英雄便命罗佑通率领驰猎军安抚原本在凉州为奴隶的汉人农户,继续在凉州扫荡吐蕃余部,同时警戒着青唐城方向的吐蕃军卷土重来。 吴英雄这两万兵开到凉州城下,声势一下子便煊赫起来。而且各军大量的河西出身的军士,有的还和灵州城外的村庄沾亲带故的。直至此时,灵州附近的百姓才终于相信了此刻包围着城池的乃是一支汉人的军队,对他们消除了不少敌意。不少大户人家开始试探性的向住在附近的营头送些牛羊酒肉之类犒军。本来嘛,城头变幻大王旗,干平头老百姓甚事。 “打造攻城器械,派出军使联络汴梁朝廷,他们撤回围攻我岚州的军队,我们便放开灵州。”吴英雄遥望着灵州城头大宋旗帜,颇有些意态萧索,灵州雄城乃是帝王基业,眼下兵力空虚,城内人心惶惶,可是自己偏偏不能将它一口气攻陷。自黄雯以下,近万军人眷属陷在被宋军团团包围的岚州,萧九传出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危急。太原朝廷见死不救,杨继业企图从代州发兵驰援还给刘继业申斥了一顿,要他谨守本镇即可。看来吴英雄擅自发兵取了河西,眼下占领地盘比整个北汉朝廷还要辽阔,真真是得罪了刘继业这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了,可惜吴英雄原本还打算继续向他称臣呢。“告知董遵诲,若是朝廷愿意放我岚州军眷属一条生路,我吴英雄愿意仿照夏州蔡氏,府州折氏成例,率河西百万军民向汴梁称臣。”吴英雄沉吟着划出了自己的底线。 通远军使,灵州巡检董遵诲面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又将吴英雄以箭射上来的军书读了一遍,然后将它交给林中。自从逃回灵州城之后,董遵诲日夜都担心吴英雄大军攻城,城内现在可战之兵不足两千,而且对吴英雄汉军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派往汴梁求救的信使已经有十几拨,回来的消息却是赵光义严厉的申斥,朝廷禁军正在全力以赴准备攻打太原,怎么可能为了灵州掉转矛头向西,契丹人驻扎在燕云十六州的数万铁骑难道是吃素的吗? “大人,看来这吴英雄是真心想要求和的。”林中细细地读完了吴英雄的修书,沉声道。董遵诲兵败凉州后,部下心腹将领非死即降,这林中恰好一路追随保护,董遵诲回灵州后,逐渐对他加以倚重。“灵州兵少,吴英雄大兵压境,在朝廷旨意下来之前,当与之虚以逶迤,免得激怒于他,玉石俱焚。”林中小心地建议道,私自与敌方媾和乃是大罪,可形势比人强,吴英雄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攻城动作,但从城上看,河西军日夜都在城下打造攻城器械,大小石弹堆积如山,据来回信使禀报,吴英雄还派出骑兵控制了灵州向东向南数百里的广大地方,若不是他投鼠忌器,只怕灵州早已不是大宋疆土。 “他是担心留在岚州的眷属安危罢了。”董遵诲叹道,“弃岚州而取河西,以小搏大,居然让他成事。此人若是不除,只怕从此蛟龙入海,再不可制。朝廷是不会轻允和谈的。”他转头向林中苦笑道,“那领兵围岚州的田钦祚是个刻薄之人,如今情势,岚州必不可保,田钦祚若是接下来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只怕我灵州数万军民,就要为吴英雄留在岚州的眷属陪葬。罢了,我且修书一封,先将吴英雄的求和信报知朝廷吧。”董遵诲行伍出身,自然是不通文墨的,原先的负责为他写东西的属吏陷在凉州没有跑出来,便由林中捉刀,奏折中苦口婆心地向朝廷吴诉了西北情势,吐蕃、回鹘、党项各部都已被吴英雄收拾过一遍,眼下朝廷如果一意与之决裂,则无异于将西北拱手让人,陕西五道立刻成为前线,将要遭受吴英雄所部长年累月的骚扰。 为了说动朝廷,林中还刻意加上了自己的分析,眼下朝廷将要大举用兵于太原,进而收复燕云,实在没有必要在西北树下吴英雄这个宿敌,既然他有臣服之心,不妨姑且优柔,待得东面平太原,败契丹之后,朝廷禁军转而向西,凭借着灵州的有利地势和中原朝廷在西北各番部中间的巨大威望,平灭吴英雄所部汉军乃是水到渠成之事。 写完书信后,林中给董遵诲读了一遍,董遵诲点点头道:“未想到林校尉倒是个秀才,把话说得这般通透。这军书便这样发出吧。”居然一字未改,便取过自己的大印,小心翼翼地将奏折用过了印,然后和吴英雄的求和信一起装入封袋之中,外面用火漆封好后又盖了一次封印,最后交给信使发出。 遥望着信使快马加鞭往东而去,吴英雄所部骑兵也不阻拦,董遵诲叹道:“这吴英雄也是个人物,若他真心归顺,倒也是朝廷之福。” 董遵诲使用的最快的驿使,一路不停地换人换马,灵州与长安距离七百里,长安与开封又有一千余里,这军书连同吴英雄的信函,只用三日便摆到了宋皇赵光义的案头。 比起一年之前,已经昭告天下改名赵炅的赵光义重将吴英雄的信函放下。《素问》曰“卒然而痛,得炅则痛立止。”赵光义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私心底下未尝没有驱除登基以来无数让他头痛的繁琐政事的原因。不过在台阶下面侍立的赵普、曹彬、王侁眼中,时年38岁的皇帝陛下春秋正盛,处理政事也显露出过人的精力。 第246章 谋反 这两年来,大力取用提拔新科士子,将他们安排到新兴帝国的各个重要岗位,逐步更替了老迈的官僚。新上任的士子虽然未必有料理民政的真本事,对将他们一手简拔出来的皇帝的忠心却是无可怀疑的,这一点从每天皇帝陛下案头上各地不断送上来堆积如山的奏折可以看出来。 禁军的选练也在加速进行,太祖去世时,全国禁军仅有十九万三千人,这两年又新募了十万禁军士卒在京师加紧操演。同时,许多元勋宿将节度使被罢黜,太祖时代的禁军重奖陆续被派出京师分镇四方,而陛下的藩邸旧人则不断安插到京师军中,大宋军方在短短两年内已然吐故纳新,彻底消除了军队中的不安定因素,大宋江山稳如泰山。 与大宋如同一轮朝日冉冉升起的兴盛景象相比,北方的宿敌太原和契丹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辽皇耶律贤身体衰弱不堪,底下各部贵族争权夺利,契丹人精兵猛将都齐集在上京互相防备,大宋一直虎视眈眈的燕云十六州从此空虚下来,根据密报,眼下燕云十六州的镇守主力竟然是一些汉军。假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将来大宋王师北伐,必然势如破竹。 北汉方面,“焚其寨,迁其民,空其地”的策略已经取得效果,太原朝廷眼下年年都要想辽国伸手借粮。驻守岚州的汉军主力吐浑军更擅自发兵河西,吴英雄与太原朝廷的矛盾已经公开化,就连宋军围困河西,太原方面也无一兵一卒相救。 江南进贡的龙蜒香发出幽幽的香味,赵炅举起手指轻轻揉揉发烫的太阳穴,别人只道皇帝当得快意,只他自己知道甘苦自知,帝王心术,满朝文武都要把握在手心,还要仔细计算种种内外相制的安排已然耗费了大量的心力。为讨伐太原和收复燕云而进行的种种准备更是浩大的工程,原先的骄兵悍将都不堪信任,要练兵选将。要预先将各种粮草辎重囤积在于北汉契丹接壤的各个边境重镇上,要安排宿将雄兵保护着这些前进基地,还要防着这些太祖旧将联络自己那不安分的侄子,赵德芳,赵德昭。 虽然董遵诲在军书中将西北形势描述得十万火急,却仍然无法在赵炅的案头占据哪怕一个微小的位置。赵炅本人甚至要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绪从对侄子谋朝的防备和北伐大计中拔出来,才有余力考虑其他事情。“众卿,河西吴英雄虽然围了灵州,却已然向朝廷示弱请降,如何处置,可有计议?”赵炅缓缓沉声道,脑中却止不住在想,近来不断有密报,曹翰府中心腹昨日与赵德昭会过一面,不知商量些什么事情?那些被贬斥到北方边镇的太祖旧将据说不少人就有拥立德昭的心思,这个德昭,很的军心,需得仔细防备他谋反。 众大臣见赵炅脸色阴晴不定,眼神颇为阴郁,都不知道他的心意,唯有与吴英雄有仇的曹彬先秉道:“陛下,这吴英雄乃是枭雄心性,眼下他得了河西千里之地,尚未能收拾干净,需得趁早处置,不然便有养虎遗患之忧。”他顿了一顿,见赵炅并没有表态,又接道:“吴英雄虽然修书请降,但书函中已然申明愿因袭定难蔡氏,府州折氏成例,分明是想要割据一方,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陛下正欲清扫天下,致太平,兴盛世,焉能优容与他,令四方豪杰徒生异心。” 赵炅点点头,仍旧是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赵普,赵普揣摩圣意,躬身秉道:“曹将军所言乃一心为国。不过嘛,”他看了看身边的王侁,接道,“事有轻重缓急。朝廷为平灭太原,北伐燕云,前后准备不下十年,精兵猛将朝夕枕戈待旦,早已期待。储藏辎重、整修道路、筑垒边寨,偌大准备功夫已经下去。若是为了这吴英雄,朝廷贸然转向西面用兵,则满朝上下都会不知所措。此一也。 太原,心腹大患也,轻骑自太原出,次日便饮马汴梁。河西,疥癣之疾也,那吴英雄家眷被困在岚州,朝不保夕,尚且不能自救,对汴梁的威胁微乎其微。谋国之道,当先除心腹大患,后解疥癣之疾,此其二。 契丹,雄国也,地方万里,控弦数十万,虽然这十几年内乱不断,一经收拾,却是我朝的大敌。燕云形胜,地利在彼不在我,我朝虽有禁军三十万,却要镇守河朔,难以分兵河西。那吴英雄白身起事,士卒新附,百姓惊疑,就算给他几年时间生息教养,焉能与中原争锋。此其三也。” 赵普看了看脸色已经渐渐阴沉的曹彬,心头颇为得意;“莫以为穿上儒袍便是读书人了。皇帝矢志北伐的心思,是你一个军汉动摇得了的吗?”用难以置疑的口气道:“以老臣之见,当先安抚住吴英雄,力保北伐大计。”他在心里对赵氏兄弟的北伐情节是不以为然的,赵普有一句流传后世的名言“攘外必先安内。”以五代之衰,契丹之强,尚且不能灭亡中原,反而是自家改朝换代不断,可见治国之道,重在安内而非攘外。这个论点他从未隐藏,赵匡胤赵光义兄弟还不是皇帝时,三人一起谈论天下大势,赵普就无数次阐述过自己的这个观点,对赵氏兄弟影响都颇大。 赵普这番论析直指要害,赵炅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王侁道:“田钦祚围攻岚州也有月余,战事迁延不下,到底何故?”虽然田钦祚在军书中对岚州战事早有禀报,但广开言路互相制衡乃是帝王心术。再者,祆教虽然在岚州遭到打击,不能再用,王侁却仍然是朝廷中对岚州虚实了解得最清楚的人。对岚州留守千余军兵能够在大军围攻下抵抗一月之久,赵炅也颇感兴趣。 王侁不敢怠慢,拱手秉道:“留镇岚州的乃是吴英雄左右手,右军统御将军萧九,麾下有辎重营、锦城营、匠作营千五军士。吴英雄在岚州虽然留守兵力不多,但边民素来彪悍,岚州民户闲时由军士领着习练射艺,吴英雄又以军法部勒民户,所以眼下岚州城中虽然兵少,却有民户中的万余丁壮可用,这些壮丁不能出城野战,登城守御却是绰绰有余,是以守城兵力实际上有过万之数,曹翰将军带领的五千禁军,实在是难以攻下。” 第247章 满意 “哦?竟有此事,”赵炅颇感兴趣地道,“若是北边各城民户皆能如岚州壮丁一般能登城助战,契丹人要攻打各城寨便大大不易。” 见皇帝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与辽国作战那边去了,曹彬接道:“王大人之言有些偏颇,民户虽然闲时习练射艺,却是难以和军队相比的,不说禁军,连厢军也有所不如,极其容易发生混乱、哗变等等,为敌军所趁,反为不妙。”他看了看赵炅表情,似乎并没有不同意,便接道:“岚州月余未下,必定是吴英雄暗暗留下了更多兵马守护。既然太原不救岚州。朝廷数十万禁军枕戈待旦,可以加派兵马,克此孤城。” “陛下,”王侁见曹彬禀报后,赵炅依旧不置可否,反而看向自己,又秉道:“臣更担心的是,岚州城中除了丁壮之外,还有万余吴英雄从草原上掳掠回来的蛮人,其中多有精擅骑射的勇士,若是我军围困太急,那萧九情急之下,将这伙蛮人放出来与我军作对,更是难以对付。”他这话又在赵炅权衡的天平上放下一个砝码,此时中原历经了唐末五代,虽然仍旧以天朝自居,但在武力上却有些失了汉唐以来的自信,胡人打仗厉害是朝中上下的共识。 若是将岚州逼得太紧,兔死蹬鹰。萧九武装其这批匠作营中的草原奴隶,不管是劫掠还是作战,都将给宋军造成麻烦。至于奴隶是否可以武装成为士兵,却不在大宋君臣考虑的范围之内,在他们心目中,士兵和奴隶,原本就是相差不远的两个等级,只要这些奴隶曾经是很好的士兵,就比那些农闲时练练射艺的壮丁强上太多了。如果岚州城里有几千匹战马将这些奴隶武装成为骑兵的话,估计田钦祚都会考虑退兵的。 “这么说来,这小小的岚州城中,竟然有过万甲兵,还有胡族,器械粮草亦是不缺,如果不大动干戈的话,是打不下来了。”赵炅沉吟道,田钦祚早有军报上来,岚州守军远远不止一千五百之数,旬日来禁军全力攻打,死伤不轻,但城头敌军似乎元气未伤,田钦祚甚至指斥王侁给出的城内情报是误导大军。不过赵炅和王侁乃是微末时便交好的朋友,登基以来,所用臣僚,要么不通兵事,要么根基浅薄,要么实际上在太祖时便已崭露头角,唯有王侁既是心腹,又久经历练,除了笃信祆教这一点不美之外,赵炅对他还是十分满意的。因此,旁人的诋毁,乃至王侁信奉祆教这些事情,暂时都影响不了赵炅对他的倚重。 “以老臣之见,既然吴英雄有心归顺,就宣召让他入朝为官,先把他和部属隔离开来,然后朝廷徐徐再往河西委派官吏,换将选兵。这样兵不血刃可得河西千里地。”赵普奏道。 “丞相此言谬矣,那吴英雄乃是枭雄心性,上述求和不过是形势逼迫而已,他大军数万在手,地方千里,号令随心,安肯诚心归降入朝?”曹彬不待赵炅发话,便出生反驳,大违他平日里谦谦君子的做派。 赵普缓缓摇头,悠然地道:“曹枢密很了解吴英雄么?焉知他不肯解甲来朝。再者,岚州城中不但有他的眷属,他心腹部将,万余大军的家眷也都在,若是因他一人不肯来朝而玉石俱焚,不知他那些部属是否还能对他忠心耿耿,心中难免有些记恨吧。河西上下离心,朝廷改日抽出身来,发兵破之,也不甚难。”他单手抚胸,胡须微微颤动,俨然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宰相风度,叫人心折。 “若是那吴英雄不肯来朝,又当如何?”曹彬也不甘示弱,反问道。他这枢密使也不是纸糊的,若只知唯唯诺诺,一心北伐的赵炅焉能任他尸位素餐。 他虽然气势凌厉,赵普神色自若,泰然答道:“那便依曹疏密与田将军所请,加派兵马,攻克岚州。将那吴英雄眷属接道汴梁,陛下建一座朔方节度使府邸居之,至于城中其他男女,犒赏禁军士卒,为奴为婢皆可。将朔方节度使的任命和岚州情形一同颁至岚州。同时命董遵诲从灵州退到环州,陕西五路尚有禁军数万,厢军和土兵近十万,乃中原腹心之地,吴英雄数年之内也难以侵犯,待东面战事平定,朝廷大兵转而向西,到时候还要偏劳曹枢密使调兵遣将啊。”说完之后,他干笑两声,拈了拈胡须。 “朔方节度使,”赵炅沉吟道,“前朝朔方节度使驻地便是灵州,难道丞相是想弃守灵州,让与吴英雄吗?” 赵普沉声道:“灵州孤悬瀚海之外,周围皆是番部蛮族,援军难至,从陕西转运粮草又极为不便。吴英雄虽然受了朝廷封号,入朝,则他的部属是朝廷西北藩镇,以朔方建节有何不可?若是他不入朝,灵州在他四面围困之下,旦夕可下,给不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此时中原汉人的势力经过了晚唐五代的战乱,已经大大向内地收缩,虽然灵州附近尚且有大量汉人居住,但与中原之间的沙漠戈壁已经是各族番部放牧牛羊之所,身为丞相的赵普私下里不知多少次为补给凉州驻军头疼过,心中早已叫苦连天,趁着吴英雄围困灵州的机会,干脆一起提出来。依着他的道理,若是朝廷大军维持着东向的态势,西面那些补给不便的节镇便要主动收缩回来,免得像这次一样,被莫名其妙地拖入到一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的战争之中。若是朝廷禁军转而向西,在中原人力财力军力源源不断的支持之下,这些失去的节镇自然可以轻易夺回。 赵炅闻言缓缓点点头,若是单单按照吴英雄眼下据有的地盘而论,当封他朔方节度使兼领河西节度使,观察甘肃瓜沙四州都可以,权柄之重,无以复加,赵普只提朔方节度使,乃是将他根基最浅的一处封给他,河西之地诸多番部的早有各种节度使、团练使、观察使封号都未削去,也是给吴英雄统治河西埋下钉子的意思。 第248章 使用 “既然如此,便依丞相所议。”赵炅点点头道,“若他肯归顺入朝,朕又岂会吝啬一个说朔方节度使的虚名。”他话语说得轻松,心中对这藩镇封号却是耿耿于怀的,挥手命赵普起草诏书。 岚州,萧九已经连续一个月宿在城楼之中,晚上灯笼火把照的左近都是一片通明,四面城墙上皆加派人手防备宋军趁夜偷城,城内刁斗森严,锦帆营军士按剑巡视,防备城中居民暴起叛乱。 自从宋军围城以后,萧九立刻在城中选取了善于射箭的五千民户,一名辎重营军士带领十名民户登城守御,这个月战事缠绵下来,壮丁折损了又补充上来,城墙上还有三千之数,辎重营军士也还有三百多,每个军士都给捶打成实实在在的十夫长了。不到万不得已,匠作营的三百军士萧九是一个也不敢调派的,数千工奴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近些日子来有些不稳,蔡简也不断建议,干脆将这些蛮人武装起来,放出城去杀宋军好了。 “根据我们在工奴中间的耳目来报,这些胡族不少往日便是骑马射箭的,但在匠作营呆的久了,桀骜不驯的性子也磨去大半,只要我们允诺他们只要此战之后便给他们一个岚州荫户甚至军士的身份,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为我们作战的。”蔡简建议道。围城的宋军人数虽然不众,但携带的弓弩器械十分厉害,近日来城中可用的壮丁损耗颇大,已经有些补充不上了。 “此时尚要谨慎,匠作营中降俘工奴中虽然有不少有勇力的,但皆不成行列,猝然拉出来,先不说叛乱的问题,极容易自乱阵脚,反而给敌军可趁之机。”锦城营校尉乐羊傅道,“我军兵少,若是这些工奴蛮性未除,放出来以后便不能制服,城内城外一起烧杀抢掠,恐怕是个祸患。” 守城这些日子来,原先在军中有些形单影只的锦城营和留守的辎重、匠作两营关系亲近了不少,加上留守岚州的萧九本是蜀人,也令锦城营上下颇觉亲近。这三名留守岚州的校尉各有分工,萧九统揽全局,亲自负责四面城墙,乐羊傅率锦城营军士负责城内治安,而蔡简则负责管治匠作营工奴,打造修补器械,分派辎重粮草,这些日子来倒也合作的亲密无间。 “这个容易,我们只挑那些有眷属在匠作营里的部族战士出来,这些人心念着家人的安危,不会行险造反。”蔡简反驳道,心中觉得暗暗有些惭愧,执掌匠作营,特别是充实了数千工奴以后,心胸逐渐阴暗了不少。这大概是监狱看守常见的心理疾病吧。 “这样吧,蔡校尉那里拣选匠作营中信得过的、可用的部族战士,先行选出五百人训练着,以后如果外间兵力再吃紧,便将他们以十人队为单位补充上去。”萧九沉吟着说道,留下来这三营校尉都是汉人,对胡族的防范心理比之辛古、于伏仁轨这样出身的校尉便多了一层,驾驭部族勇士的能力也弱了一些,只能先将工奴中的勇士拆成十人队使用。 “若是辛校尉在,大概会组建如安禄山麾下‘曳罗河’那样的胡人死士营作为尖刀对宋人进行反突击吧。”萧九心中暗暗想道,“还有一桩喜讯要告知二位,吴大人在凉州城下击溃了大宋和党项、吐蕃三万联军,大军正围困着灵州,以效仿定难蔡氏、府州折氏归顺为条件,与朝廷和谈。”萧九话中带着些许遗憾,瓜沙甘肃凉灵六州,地方千里,精兵数万,健马成群,百姓敢战,在这五代乱世里乃是称王称帝的基业。 校尉们在城楼中商议,直到深宵方才散去。萧九遥望着远方宋军大营的刁斗灯笼,叹了一口气,也不解脱铁甲,在帅位旁边的一条羊毛毯子上和衣而眠。清凉的夜风里弥漫的阵阵金汁滚油和残肢断的臭气,外面每一声更鼓想起,他早出皱纹的额头都要颤动两下,手握在剑柄上紧上一紧。 岚州城内,“哇~”的一声孩儿的哭声起来,惊醒无数睡不沉着的人,“再哭,把你丢到城外头军营里去。”伴随着母亲的恐吓,哭声嘎然而止。 “阿妈,别怕,爹爹一定会回来的,带着最勇敢的军士,把城外这些懦夫杀得落花流水。”于伏海山扬起眉头,十五岁的军户子弟虽然脸上还有一些子弟,身量却和普通男丁差不多高了,身上穿了于伏仁轨旧军袍改缝的短褂,到和守城的壮丁差不多,他手中还握有一柄横刀,正努力模仿着于伏仁轨的表情安慰着母亲欧阳氏。 “阿妈不怕。”欧阳氏抚摸着他的头顶,“你爹爹回来以前,于伏家还有两个男子保护呢。”她一边说,一边颇为怜爱地看了看在被褥里睡得正酣的小儿子于伏延平。 “阿妈,吴大人会带兵打败这些宋人吗?”似乎意识到自己在阿妈的眼里始终是孩子,于伏海山反而有些忐忑起来,连带着也透露出心底里的焦虑。这时节便如那战国乱世,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便是十四五岁的孩童,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战争的残酷。 欧阳氏慈爱地笑笑,轻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指着远处一座大宅子旗杆上高挑着的一窜灯笼,在这一片屋顶上显得格外醒目。“看到那灯笼了吗?”欧阳氏问。“看到了。”于伏海山点点头。“那是主母大人的居所,主母大人与我们在一起。吴大人必定会回师解救岚州的。”欧阳氏肯定的答道。岚州城被围以来,高级军官的眷属都知道城中军队主力远在千里之外,中间隔着宋国各部藩镇势力的重重阻隔,几乎不可能顺利回援,所以仰赖的,唯有吴英雄本人的眷属也在城内,众人一起同生共死。吴英雄自入主岚州后,带领着众人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军士眷属看黄雯也留在城中,私下里也愿意相信岚州军此番也能创造奇迹出来。 第249章 物资 灯笼下面一座秀阁之中,小床上婴孩睡得正熟,刚刚回房的黄雯将小手指头轻轻从孩子嘴里拉出来,轻轻声道:“咬着手指怕将小女孩儿牙齿长歪了,长大了嫁不出去。”周后却低哼道:“妹妹如此贤惠的人儿,那人居然也狠得下心,将你们母女留置在这危险之地。” 吴英雄袭取河西之后,原本是有机会将黄雯等接到河西去的,但顾虑到军士的眷属都在岚州,不下数千人之众,若是将黄雯母女接走,辛古、于伏仁轨等一众军官的眷属又当如何?若是将军官眷属接往河西,基层军士的眷属又当如何?河西六军本来就吸纳了不少新鲜血液,正是倚重老军士将新附的归义军、回鹘兵同化到体系中来的关键时候,一旦军士生了怨心,恐怕不待敌人来打,自己军心便散了,是以吴英雄坚持没有先把自己的眷属接出岚州。而护送数千军士眷属西迁,非得近万大军不可,河西四战之地,一时又抽不出这么多兵马回援,不得已出了下策,攻灵州,与宋国和谈。这些来龙去脉,吴英雄都在军书中详细地向岚州留守萧九交代清楚,而萧九也过府向黄雯禀报过。 “让姐姐也滞留在岚州,妹妹这里代夫君向姐姐赔不是了。”黄雯轻轻一笑,并未帮吴英雄辩解什么,却让周后一时不好再说下去。自从宋军围城,两军交战以来,负伤的军士和壮丁越来越多,黄雯便将指挥使的大部分房间都腾出来接纳伤兵,以至于她自己和周后只能挤住在一间房内。不但如此,她以主母之尊,亲自带领许多军官军官眷属和城中妇女为这些伤号裹伤换药,向匠户营索要各种药材,在此番围城中的岚州军民中,她虽然不能上城墙作战,却是大家伙儿心目当中的定心石一般。因为缺医少药而疼痛呻吟不止的伤患,在她巡视经过时,也会咬牙勉力忍受。原本因为大军围城而人心惶惶的局面,因为这个“主母”的存在,而变得井然有序。这样的情势,让留守岚州的萧九都有种错觉,似乎留镇岚州的不是自己而是夫人,时常她禀报一应内外军民情况。 就连往日高高在上的周后,这些时日以来,也越来越觉得黄雯身上有了一种让人既感觉亲切,又不敢侵犯的气质,“也许,这就是岚州上下心甘情愿跟随她死守在这里的原因吧。”周后往日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如今却觉得有些惭愧。 攻杀不止的岚州相比,灵州城外则要和平许多。在和谈气氛下面,无论是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宋军还是城墙下每天出操的汉军,都似乎没有打仗的意思。每天听到汉军营中操练的金鼓,就是宋军换岗的时候,“莫看河东蛮子,行伍还颇整齐呢!”城墙上闲得无聊的虎捷军士卒看着汉军出操,相互打趣道。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发多少饷钱出多少力,他们军饷是俺们的两倍,下面还有几十个民户伺候着,等那姓吴的坐了龙庭,底下个个是鸡犬升天。”虎捷军伍长何平一边懒洋洋地擦拭弩机,一边说道,望向城下的目光全是艳羡。 起先说话那军卒名叫苏陵,闻言不禁问道:“老何,听说董大人上表保举那姓吴的做朔方节度使,若是咱们也归了他统领,待遇至少也要和城下面那些河东蛮子平起平坐吧。” 何平认真地思索了一阵,摇摇头道:“难说,先来后到的,要有他们一半我就知足罗。” 灵州城中储备虽然颇为充足,但总有些缺乏物资,林中向董遵诲献计,请汉军在和谈期间允许宋军每天派300人出城,向附近的村庄采购鸡鸭蔬果药材等物,吴英雄会意地予以放行,并且将宋军出城放风的人数主动扩大到每天500人。不光城内的宋军不欲与汉军死战,汉军中不少将士眷属也是在岚州的,盼望两家能够谈和,于是轮番出城放风的宋军和汉军之间也有了不少交道,彼此了解了各自的一些境况。结果是龙卫军、虎捷军、通远军这些正牌子的禁军士卒反而对吴英雄所部汉军的待遇羡慕不已。 城里宋军闲着,城外的汉军可没有闲着,按照吴英雄的指示,汉军开始在各个村庄清查户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将松散的城外汉民编成荫户的前期准备。 一骑红尘踏碎清晨的宁静,灵州城内外心照不宣的和平,被汴梁过来的快驿打破。在通远军判官林中的建议下,董遵诲约吴英雄在凉州南门相会,却并没有将官家封官入朝的旨意直接交与吴英雄,而是当着两边数千军兵的面,当众宣喻,好叫吴英雄军中上下都晓得,岚州城中军兵家眷安危,全在吴英雄一人是否奉旨入朝而已。 回到营中,众将都默默无语。 半晌,蔡斯才打破沉默道:“河西千里之地,帝王基业,诸军新立,部落叛降不定,大人不宜轻身擅离。朝廷忌惮之心昭然若揭,此去汴梁如同舍身饲虎,大人三思。”他虽然是独身一人,但顾及再做诸将家小皆在岚州城内,也不好将阻止吴英雄入朝之意挑得太明。说完之后,尚且看了一看旁边于伏仁轨和辛古的脸色。 于伏仁轨见蔡斯看他,面色愈加难看,艰难地拱手秉道:“汴梁朝廷削藩之意,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居然舍得拿出朔方节度使的衔头出来招揽,其用心甚是险恶,大人一身安危系着我数万军兵生死存亡,值此乱世,妻离子散朝不保夕也是命数,大人不必以我等为念......”他有些逃避似的扭转头去,躲开吴英雄那逼视人心的目光。贤妻幼子的影像控制不住地浮上心头,于伏仁轨虽然全力压抑着心头的情绪,亦难将劝说言语再继续下去。 众将见地位甚高的于伏仁轨和蔡斯当先表态,也出声反对吴英雄奉诏入朝,但像史恭达、蒲汉姑等家眷皆在岚州的高级军官们,多少都有些言不由衷,话语间弥漫着一股沮丧之气。 “辛将军,你意下如何?”吴英雄见辛古闷坐一旁,一言不发,便主动问道。 辛古一愣,他乃是辽国皇帝的庖人出身,见惯了宫廷里的阴私狠毒,对吴英雄亲身入朝也很不看好,可是一念想留在岚州那婉约可怜的朱氏,劝阻吴英雄不要入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正踌躇间,见吴英雄坚持要他表态,辛古抬头,眼底透出一股狠厉,沉声道:“给我一万骑,老辛拼了性命,也要救岚州。”声音仿佛被逼入绝境的一头狼王的嘶嚎。 第250章 依据 “一万骑,”吴英雄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沿途府州折氏,定难蔡氏,还有聚集在河东南面各州的大宋禁军,不下十数万精兵,都在打磨爪牙等着我军自投罗网,一万袍泽兄弟的性命,不可如此浪掷!” “可是,”辛古满脸涨红,大声吼道,却没了下文,砰的一拳捶在面前木桌上。他知吴英雄所顾虑之事,自从取得河西后,原先对岚州势力并不关注的大宋立刻重视起来,沿途各镇都在全力防备,此刻要强行回援,打到矢尽弓折,将士拼光,亦未尝能够度过黄河。 吴英雄环视一遍众将,沉声道:“不必多说了,既然朝廷不吝朔方节度使官位,我又何妨去汴梁住个一年半载。这段时间,扫荡残敌余烬,巩固河西之地,还要拜托各位。”他伸出右手,制止了想要反对的蔡斯和张仲曜,看了看似乎如释重负,却有些惭色的于伏仁轨和史恭达等将,继续道:“吾离去之后,日常事务由辛将军代署,”他看了一眼辛古,又道:“若有四边番部挑衅,和谈开战这等大事,你同萧九、蔡斯、于伏、仲曜、佑通商量着制定应对之策,难以决断之处,便由仲曜飞鸽禀报与我。”他见众将都凛然听命,笑道:“只要你们为我看好河西这片基业,朝廷在解决东面战事之前,吾在汴梁,便稳如泰山。” “大人放心,若是朝廷胆敢起歹心,我等拼掉性命也要...也要...”于伏仁轨话说到一半却忽然觉得再怎么说都是错,有些结结巴巴,众将颇有不满他口无遮拦触吴英雄霉头的,都以目相责。吴英雄笑道:“无妨,吾入朝之后,朝廷必定会想方设法向河西派遣官吏,点验兵马,你等切切不可因为心念着吾在汴梁为质,而屈从了朝廷的安排。记住,河西越是桀骜不驯,吾在汴梁便越是安全,待到时候合适,吾自然平安回返。” 吴英雄这么说并非毫无根据,按照常理判断,只要大宋君臣还算理智的话,在彻底击败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稳定帝国东部边疆之前,决不至于冒着西北糜烂的风险将自己诱杀在汴梁。当然,如果自己在汴梁天天发表“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之类的言论刺激赵炅的情况除外。 宋初两朝,凡是地方势力被削平被迫入朝的诸侯,几乎全都不得好死,而地方势力仍在的入朝诸侯,待遇则要好上很多。最典型的要数奉土入朝的蔡继奉,在献出定难军千里之地后,在汴梁优哉游哉地当寓公不说,居然还因为蔡继迁发动党项部族叛乱,朝廷记起来手上还有这个宝贝,巴巴地将他送回定难军去平乱。“若是在适当的时机,这帮猛人攻陷几个州府,杀几个贪官,不知朝廷会不会派我回河西招安?”吴英雄环视麾下众将,颇有些恶意的揣测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常有,将岚州的坛坛罐罐搬到河西之后,我还是觑个机会早点跑路吧。” 适才众将出言劝谏的时候,张仲曜与河西诸将都颇为识趣地安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直到吴英雄亲自定下方略,张仲曜方才缓缓道:“大人为保全这三军将士家小,舍身赴险,这等胸怀气魄,仲曜等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旁边岚州系将领都暗暗点头,只是众将大都这番恩义铭感于心,不似张仲曜这般将膺服效忠之意宣之于外。 吴英雄却摆手道:“吾的家小亦在岚州,救人亦是救己。这种无聊言语,以后不得提起。”他原本没有施恩买惠的打算,不过形势格禁不得不如此。在他心目当中,再大的私恩,最终还是敌不过利益的诱惑,唯有根本利益捆绑在一起,再加上正确的信念和大义的感召,才能真正将一盘散沙凝聚成坚硬的岩石。是以虽然吴英雄毫不犹豫地决定亲身犯险,却不愿意任何一个将领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张仲曜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的七分钦佩顿时化为了九分,又道:“大人高义,末将佩服。”见吴英雄脸色已然有些不悦,又接道:“不过以末将所思,大人接受这朔方节度使的官职却有些不妥。”吴英雄本来想要再次喝止张仲曜,不要说这些吹捧的言语,涉及正题,便又凝神听下去。 张仲曜沉声道:“朔方节度使位高权重,非当世名臣不能居之。前朝任朔方节度使者,如郭子仪、蔡光弼、仆固怀恩,皆是朝廷柱石之臣,如今朝廷视大人,至多不过一外藩耳,赠以名爵,不过表安抚之意。朔方一镇控御西北,肃宗凭此龙兴,平灭安史之乱。虽然因为左近沦陷而声势大减,但在朝廷心中,分量仍然非同小可。想当年若是大人贸然领了朔方节度使,则朝廷猜忌之心更甚。” 他一边说,吴英雄一边点头,有的东西,能做不能说,虽然自己已经决定全力经营西北,但朔方节度使这面大旗,却过于招摇,唐肃宗在朔方镇登基为帝,梁太祖朱温也是做过朔方节度使的,也许在朝挺眼中,这朔方镇简直就是出军阀和乱世皇帝的地方,所以将朔方节度使的官衔虚置,即便是治所就在朔方的董遵诲,也只有地位较低的灵州巡检的名号。自己领了朔方镇的名号,赵炅每次看到自己,肯定都会想起蔡亨和朱温,一个是囚禁了老子夺得皇位,一个是杀了两个恩主登的龙庭。说不定哪天不爽了,直接伸个手指头把自己碾死在汴梁再说。不得不说,颇有些文人气质的赵炅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 “仲曜为大人计,为我河西百万军民计,请大人上表推辞朔方节度使之位,要求改授安西节度使,因为西域板荡,诸军暂且就食凉、灵二州,为朝廷扞御西北,向西开疆拓土。”张仲曜说完便退到一旁,众将出身行伍,大都不太明白朔方节度使和安西节度使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区别,便都不说话,静静地等待吴英雄决断,满场只闻粗细不一的呼吸之声。 第251章 草原 吴英雄细细琢磨张仲曜的提议,确实不错。和声名狼藉的中原各镇不同,安西四镇在史书上简直就是忠臣良将的代名词,别的不说,忠于朝廷,不打内战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安西四镇将士,开元天宝前与突厥、回鹘、吐蕃、阿拉伯人角逐于西域瀚海之间,断头洒血,为朝廷开疆拓土万里。安史之乱,朝廷一纸诏书,四镇将士万里回援,前赴后继,高仙芝封长清问斩于潼关,蔡嗣业战死邺城,段秀实死于兵乱。 所谓人心如秤,如今的安西四镇故地虽然沦为异域,但四镇将士的忠肝义胆却给中原朝廷和百姓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就是对安西四镇官兵的真实写照。 “安西四镇虽然沦陷,百年来异族相战,尚有不少汉室镇将军兵苦苦坚持,但西域广袤万里,每处军兵百姓少者数百,大者数千,所谓名正言顺,若是大人领了安西节度使名号,我军进取西域之时,收服这些四镇余脉大大有利。”张仲曜见吴英雄仍在思考,怕他舍不下朔方节度使的威名,又补充道。 于伏仁轨、史恭达等先祖出自西域的将领初时得知朝廷赐封朔方节度使尚不觉什么,张仲曜一提安西二字,却都悚然动容,不自觉地危襟正坐。吴英雄不动声色地观察众将反应,心中感叹,安西四镇已经湮灭数百年,犹有积威,请封安西节度,倒也不辱没跟随自己一路浴血搏杀过来的数万将士。想到此处,他点点头,沉声道:“张校尉所言甚是,吾这边上书推辞,请朝廷改封安西节度。”同是虚衔,以朔方换安西,乃是以高就低,吴英雄聊表效忠之意,朝廷断无不允之理。众将都面露喜色,均觉与有荣焉。 见众将均无异议,吴英雄便派出军使转达改镇之意,接下来几日里便开始安排自己赴阙入朝期间的事物。 “河西之地东西绵长,南北狭窄,虽然两边有群山天然屏障,但还是容易被敌军拦腰截断。为了赢取更大的回旋余地,骠骑军要派出骑兵分队,收服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以北的草原部落,争取将走廊以北千里草原变成我军的牧场。”见辛古领命,吴英雄点点头,骠骑军组织开展收服草原部落的战斗已经驾轻就熟。以军士为基干管理草原部落,十夫长,百夫长,校尉逐级建立起来的统治体系,实际上和后世铁木真统一草原所建立的统治体系类似。只不过铁木真更多利用了他的本部贵族和亲信来建立统治核心,使用铁血杀戮的手段吞并其他部族。而吴英雄则更多地利用部落中有勇力却无身份的战士急于改变地位的愿望,以更和平地方法在草原上建立以军士-荫户制为基础的统治秩序。 有力量有头脑的勇士才是长生天亲自安排的统治者,自称血统高贵而窃据部落高位的贵族不过是小偷和骗子。这些愚蠢而不开明的贵族首领是草原部落比中原落后的根源所在。佛教、道教、祆教、景教的长老都信誓旦旦保证说,吴英雄大汗的军队执行的乃是神的旨意,现在就是开天辟地,换一批人来掌握权柄的世代。草原人的生活可以和中原汉人一样富足、体面、甚至高贵。 不管是中原也好,草原也好,统治着这是社会的,表面上看是官府、是军队,是刀剑,但从实质上来说,这些武力的统治机器不过是最后一道关口,真正维持着社会运行的,乃是众人所认可的秩序,这种秩序,或者是光明正大的法则,或者是潜藏首尾的规矩。真正让牛羊低下头去吃草的,不是狼的尖牙利爪,而是老天爷的安排,狼是吃羊的,羊是吃草的,这是天意。 而所谓道德秩序,不过是借用了天定的比喻,就如吴英雄此刻借助神意一般,让万千百姓,上上下下都相信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实际上,人意并非天意。就像是所有的法律都不可能像物理和化学定律一样没法违背。 可是突然有一股势力,携带全新的观念,仿佛狂风暴雨一般冲击过来,让牛羊都猛然发现,原来自己本来不是天生吃草的,只要有尖牙利爪,就是狼,就可以嗜血,就可以让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行尸走肉成为变革时代的祭祀,成为软弱的牛羊。到了这个时候,维持着旧秩序的所有威严和武力,在躁动不安的风潮面前,不过是被这狂飙突进一般的变革轻轻揭去的一层纸罢了。现在,吴英雄通过他的骠骑军,告诉草原上所有底层的部落勇士,你们可以,改变。 这就是未来几年里,甚至几十年里,安西军将用弯刀、弓箭和财富在草原上不遗余力推广的新观念,它将比焚烧草场更能让部落从根部解体,源源不断的将人力、土地和牛羊补充到安西军这棵不断生长的参天大树中。 听着吴英雄平静地布置着各项事体,辛古相信,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这棵大树必将荫庇所有的牧场、高山、湖泊和沼泽。刹那间,身居副节度使,骠骑军都指挥使高位如辛古,也产生一种为此而献身的感觉。当吴英雄转头又向罗佑通交代攻打青唐城的事情,辛古方才从那种近乎皈依宗教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这感觉有些别扭,再看向吴英雄的目光,又多了复杂难明的敬意。 “我军击败甘州回鹘各部已有数月,但高昌回鹘和于阗方面仍旧没有动静,看来不光是道路遥远,这两部回鹘与甘州回鹘之间,没有兔死狐悲的关系。河西与高昌、于阗之间尚有大片的无主之地,我军可以徐徐渗透,沿途收服大小势力,蔡斯率教戎军经营出玉门关天山北麓,萧将军到河西之后坐镇我敦煌,郭年率两千练锐军出阳关,经营天山南麓。”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于阗王蔡圣天心慕中华,又与喀拉汗王朝连年交战,只要不威胁他本部腹心之地,对我军西进应当不甚抗拒,甚至有可能向我安西军提出联兵的要求,在吾回来之前,可以与之接触。”郭年点头答是,心道主公不曾踏足西域,对那边的情势居然了若指掌,暗暗叹服。 第252章 厉害 吴英雄又转头对蔡斯道:“天山北麓,高昌回鹘本来有些桀骜,葛逻禄部乃是我安西军的宿敌,你要步步为营,多收服安西四镇余脉,若要和高昌回鹘、葛逻禄部决战,和辛古商量,集中我军大部,一举击破之。万勿孤军深入。”他这话并非无因,当年安西都护高仙芝统领大军奔袭怛罗斯,便是被好整以暇的阿拉伯和西域联军迎击而败。固然葛逻禄族临阵反水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安西军贸然孤军深入本身就是将自身置于险地。 在西域作战,广袤的地域更要求用兵沉稳,只要稳住了阵脚,吴英雄相信日后哪怕是靠中原百姓步步为营的屯垦,会将突厥人势力挤出河西。而一旦突破准葛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西部的群山屏障,又是一马平川,巩固了腹心之地的安西军正可挥师西进,占据那些没有强兵镇守的无主之地,直到和波斯帝国直接接壤。那那时候,整个丝绸之路才算是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吴英雄见蔡斯惕然领命,看神色是将他的嘱托牢牢听进去了,满意地点点头。开拓西域,高昌回鹘是最大的阻力,用自己身边调教最久的蔡斯为主将经营山北,也是取了一个稳字。 这个时代当真是天赐良机。南面吐蕃人分成几百部内战正如火如荼,西面阿拉伯人已不当年之勇,内乱频频,再过数十年,十字军东征就要开始。俄罗斯人还没有越过乌拉尔山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帝国能够阻止以西域为基地向西扩张的步伐。整个世界岛的中心,距离中国的指尖从未如此之近。遗憾啊,中原朝廷的目光全在燕云十六州,就让这机会轻轻地滑走了。 “既然我来,就要改变。”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吴英雄暗暗苦笑一声,将这个近乎神棍的顿悟赶出脑海,他转向正危襟正坐的罗佑通和林宏二将,沉声道:“环顾四夷,唯有窃据青唐城的吐蕃诸部尚有威胁河西之力,盘踞邈川的温逋奇氏和逃奔青唐城的折逋葛支合兵不下两万,但吐蕃诸部自相纷争频繁,难以集中全部兵力和我军相争。驰猎军、锦帆军当以凉州为基地,仿照骠骑军成例,收服和驱赶青唐城北面的吐蕃部落,相机夺取青唐城,将旧有吐蕃势力赶到大非川南面去。”他话中之意,乃是将能够消化的吐蕃部族消化掉,而仍然不服从安西军规矩的,就驱赶得更远一些,为河西走廊的南面扩张出一块战略缓冲的大面积的土地,同时,青唐城就在青海湖的旁边,海拔仅有2000多米,史书上又称为河湟谷地,湖畔水草丰美,农牧之地,可以养兵。 罗佑通、林宏接令后,吴英雄又道:“大非川以南地势高耸,冷瘴厉害,前朝咸亨元年,吐蕃入寇,名将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与吐蕃兵会战于乌海城下,大败,损兵十万。仪凤三年,蔡敬玄与工部尚书刘审礼率兵与吐蕃战于青海,又大败。并非将士不勇,乃是冷瘴缘故。你等当约束军士,没有适应冷瘴之前,不可进入乌海一带,切记。”见吴英雄说得疾言厉色,罗佑通和林宏都唯唯领命。林宏心中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吴英雄居然连吐蕃地界情势都如此清楚,罗佑通却暗暗佩服不已,当年他单人独骑袭杀吐蕃人的时候,也曾经进入大非川以南地带,便遭遇了冷瘴,死里逃生,从此再不敢越过大非川南面。 所谓冷瘴,乃是这时代对高原反应的一种别称。大唐军队屡次受挫于大非川,乌海以南,很大程度便是这冷瘴所致。常年活动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唐军,在海拔两千多米的河湟地区与吐蕃人交战占据压倒优势,但一旦进入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大非川以南地区,却被习惯高原生活得吐蕃人屡屡击败,不得不说,高原是上天赐给吐蕃人的坦然屏障,同样,高原使吐蕃人繁殖效率低下,一直到近代都只有几百万的人口规模,唐代以后再没有对中原形成过威胁,而是选择了向中原朝廷归顺臣服。 当着众将的面,吴英雄将冷瘴产生的原因简单介绍几句,罗佑通和林宏连连点头。 “我走之后,各军当合力将河西之地的残敌余烬扫荡干净,然后大力招揽关中汉人西进屯垦,参照岚州竟土之法分给土地,定居耕种三年后授予地契。”布置完各军远期的作战方向后,吴英雄缓缓将话题转到理政方面,“驰猎军治鄯州,锦帆军治凉州,骠骑军治灵州,练锐军治沙州、瓜州,白羽军治夏州,练锐军治甘州、肃州。各州城内的居民,从事商业的列籍为商民。” 吴英雄顿了一顿,走到大幅的西北各军州地图跟前,河西之地形如蝶蛹,安西军将从这里振翅而飞,掀动风潮。他指着地图上陇山以西,直至葱岭,撒马尔罕的大片地区,沉声道:“虽然军号安西,但是朔方、河西、陇右、安西、北庭这万里之地,都是我军将要驰骋的战场,吾离开这段时日,诸君姑且狠狠选练兵马,打磨爪牙,日后自有用武之地!” 于伏仁轨和罗佑通不自觉的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读到了热切之情。鄯州现在尚且在吐蕃人手里,夏州更是党项拓跋氏的腹心之地,但这两州更是襟带山河的要害之地,与其将治所在瓜州,肃州这样的内地,还不如在更广阔的地方施展拳脚。占据了这两州,就可以像辛古收服草原部落一般,收服吐蕃部族和党项人,将来的成就,又何止一军指挥使。 “城里的商户们颇为狡诈,军士们每天打熬力气,和这些奸商斗心眼可是为难。”辛古颇有些感慨的叹道,现在每个军都分到一座大城,让原先在岚州时便对商户分外头疼的军士治理城池,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当然,这是在军士们不用横刀讲道理的情况下。 “这个好办,”吴英雄见各军指挥使都面露难色,笑道,“吾有个省事的法子,将城内有头脸的大商户都组织起来,让他们成立一个商会,城里修桥补路之类的事情都交给商会维持去。再将城内所有商铺造册登记,按照大小位置、岁入多少,给每个商铺核定一个税额,这个叫做商铺税。城内的商户,每口人一年上交价值一贯的钱物,这个叫人头税。这两税税额定好后,每年由商会代收来交给军府便成。作为交换,城里一切事务,由商民推举的护民官同商会共同商量着办吧,这个叫商民自治。等于是商户们出钱向我安西军买了自治权,同时也接受我安西军的保护。” 第253章 手笔 “如此甚好,可是,若是两税税额太高,商户们肯答应吗?”蔡斯沉吟道,他是料理过一段民政的,深知市民讨价还价能力的可怕。“无妨,我军定制商铺税,大致按照城中商铺一年所入十中税二来定,人头税不得擅自增加。”吴英雄担心将领们擅自增加人头税,着重强调道,商铺税在某种程度上有调节贫富差距的作用,而人头税的作用则相反,“几年以后,这些商户给我们交上来的赋税,肯定会比朝廷从前的税款丰厚得多。”吴英雄颇为自信地肯定道。现在安西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虽然无法想象拥有城市自治权的商人们将如何创造贸易财富,但少了官府管制,胥吏刁难,商业经济的活力肯定会比朝廷管制下要好。想到此处,吴英雄又补充了一句:“各军不必驻屯城内,只在城池旁边另择险要之处,设立堡垒安置大军。军府不得经商营利,违者开革。” “难道州城就完全交给那些商户们自己管治吗?”于伏仁轨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当然不是,军府要在城内设立刑事裁判所,任命州官和捕快,专事纠察干犯刑律之事。还有,让各正教教门长老设置宗教裁判所,防止有人妖言惑众。让商民们自己成立商事裁判所,不涉及刑律一切纠纷让他们自己仲裁去。蔡斯你再筹建一个巡回商事裁判所,巡视各城,专门审理商民官司。各城商民可以选择在本城的商事裁判所解决纠纷,还是在巡回裁判所解决。”吴英雄看众将都仔细记下来了裁判所的安排,这些将领在岚州已经有许多处置纠纷的经验,心知这个事情非比寻常,若是设置失当的话,军政长官就会有满脑袋官司缠身。“还有,从现在开始,各城裁判所就要积累成例法。”吴英雄想了想补充道。 就这样,连续十数日,吴英雄仿佛唠叨的唐僧一样向各军指挥使交代了治理地方的各项事务,对这些半辈子都在沙场上滚爬的军将而言,种种商户和荫户自治架构,确实最大限度的将他们从繁琐的民政事务中解脱出来,躺着收钱的事情谁都愿意。而对于那些安西军统治之下的子民来说,“自治”这两个字的意义,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品尝得出那酸涩中带着甜美的味道。 朝廷的旨意很快下来,不知是赵炅还是赵普的手笔,反正是大大地褒扬了吴英雄所部的赤胆忠心,钦赐各军旗号,并宣布了吴英雄改镇安西节度使,观察甘肃凉灵四州。看来,朝廷对吴英雄的知情识趣还是比较满意的。如果他能迅速起身入朝的话,朝廷就会更加满意了。东线大战在即,董遵诲奉命将灵州城移交给安西军,自己率领城中两千禁军,一路护送安西军节度使吴英雄入京。自从旨意宣布后,董遵诲已经派人来催促过吴英雄好几次,仿佛担心吴英雄赖在河西不走一般。 吴英雄原有的亲卫已经分派到各军中充当骨干,此番入京所携带的,乃是新编六军过程中选拔出来的三百牙兵。承影营校尉张仲曜有献河西的大功,却不能得授军指挥使,吴英雄对他心有歉疚,正巧需要一个熟悉汴梁朝廷情况的军官为副,便任命他兼任了牙军营校尉,以示信重。这样一来,众将反而要向张仲曜道贺了。一切都准备停当后,便与董遵诲约定了吉日启程。而担心党项拓跋氏发难的白羽军欲早日回到地斤泽,出发更在吴英雄之前。 这天早晨,但闻三声门响,吴英雄沉声道:“进来。”一见却是于伏仁轨一脸肃容的立于门口,拱手道:“白羽军今日返回地斤泽,仁轨特来向大人道别。” 吴英雄笑道:“待会吾和众将还要相送白羽子弟,于伏将军岂不是要道别两次。”话音未落,脸上笑容却收敛起来,原来一身戎装的于伏仁轨进门之后,居然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于伏将军,你这是作甚!”见平日里素来崖岸自高的于伏仁轨居然说跪便跪,吴英雄不觉有些失措,还来不及伸手去扶,于伏仁轨已经立起身来,看着吴英雄,沉声道:“大人为相救全军眷属,亲身赴险,此恩此义,仁轨粉身难报。此去经年,兵战凶危,只怕未必有机会向大人行跪拜大礼,仁轨便莽撞一次了,此去成败不论,此心追随大人,仁轨九死无悔。”原来白羽军所在形势乃诸军中最为险恶的,于伏仁轨此番回去于党项诸部周旋,亦未必有必胜的把握,兼且吴英雄本人身在汴梁虎口,为了不留将来遗憾,索性先行了臣子的跪拜大礼,以示追随决心。 白羽军走后两日,终于到了吴英雄本人出发的日子。黄历上写着大利西方,忌作灶,宜出行。 听张仲曜相请出行,吴英雄推开门出来一看,不知何时,院落中已经整整齐齐站满了百夫长以上的军官,不知何时聚集到吴英雄的院中,见吴英雄出来,同时让开一条道路,在各军指挥使的口令下向吴英雄行以军礼。见吴英雄投来探询和斥责的目光,张仲曜颇为尴尬地解释道:“大人不欲张扬,属下知之,可总得让兄弟们表表心意。”吴英雄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院落中两百多条汉子,个个身姿挺立如枪,辛古、蔡斯、罗佑通、林宏都在其内,他们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忠诚和热切,让原本平静的吴英雄也不禁心潮起伏,他整了整头盔,将肩头的猩红大氅拉直,啪的一声,向这两百多个忠心的部属还以军礼,大声道:“诸君各自努力,待吴英雄归来,与诸君一同开拓万里河山!”不知送别的军官有没有听懂这句突然涌到脑海里的话,吴英雄迈步走下台阶,缓缓从百夫长的人丛中走过,对每一个百夫长他都真正用目光致意,最后走出了这片院落。此间作别之后,安西军各路豪杰将分赴各方开疆拓土,沙场角胜,来年再聚时,不知会少了哪几个兄弟。吴英雄心头不禁陡然涌上一丝伤感,旋即将这股愁绪压了下去,只余满腔滚烫的豪情,大步迈出门去。 第254章 用意 目送着吴英雄的背影,仿佛对自己说话,蔡斯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道:“大人一定会回来的。”此时此刻,位居军主高位的蔡斯居然觉得心头空空荡荡地不尽踏实,仿佛长久以来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荫庇突然不在了,又仿佛在茫茫草原上失却了方向一般心慌意乱。“原来指挥使大人在我等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蔡斯暗暗叹道,也许正是为了担心朝廷发现这一点,大人才禁止部属们出营相送吧。 外面,一百五十牙军牵着马匹,列成严整的方队肃然而立,亲卫将吴英雄所乘的一匹白马牵了过来,在吴英雄上马之后,大家才在百夫长的命令下,以统一的动作翻身上马。 为了不让朝廷低估自己对部属的控制能力,吴英雄特意要求军指挥使以下的军官都不要送他出营,径自带着三百牙军及辎重,来到灵州城下与董遵诲会合启程之处。 安西四镇尚红,是故前朝有“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之句。吴英雄身后牙军撑起六面猩红大旗迎风猎猎飞舞。董遵诲已然等得有些心焦,见吴英雄只率领三百随行军士前来,送行将领一个也无,他也自高自大起来,心道,一个赴阙软禁的节度使,囚徒一般的人物,倒不宜将他礼遇得太高。一直待吴英雄骑马行至面前,董遵诲仍然高踞马上,大声道:“吴节度叫老将好等,若是诸事停当,吾等这边出发吧。” 吴英雄仍然沉浸在适才送别的气氛中,他人高马高,就这么双手搭着马缰,居高临下地看董遵诲,一语未发,直看得他心里发毛。董遵诲不知他有何用意,再看吴英雄身后三百虎贲之士,个个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禁汗流浃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当面这可是手握数万精兵,经略西域万里的安西节度使,自己怎地妄自尊大起来。吴英雄只这么沉默地看着,他便自己翻身下马,按照下官参见上官的礼数,拱手道:“下官董遵诲奉皇命护送吴节度赴阙,诸事已然准备停当,可否出发?” 吴英雄淡淡地看了一眼,仿佛大山一样的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见董遵诲有些心虚地侧头避过他的目光,方才沉声道:“走吧。”轻踢马腹,那刚驯服不久的白马不满的嘶鸣一声,向东奔去,三百卫士擎着大旗紧紧跟随在后。董遵诲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方才悻悻地带领两千禁军跟着,仿佛真的是保镖护卫一般。 远处,安西军营垒高耸的望楼上,辛古、蔡斯、罗佑通、林宏等人翘首东看,直到吴英雄大军消失于天际,依然矗立良久。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自从董遵诲禀报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奉召入朝以来,宋皇赵炅的心情就出奇的好,这一日竟取出王侁呈上吴英雄在长江舟中咏出的“满江红”词章观看。这词恰好契合了赵炅此刻心境,反复吟哦之后,拍案叹道:“王侁,这吴英雄他辞了朔方,请封安西,倒也知趣。做得出这样的句子,非是枭雄,便是忠良。待他入京以后,倒要好好考校一番。” 不待王侁回答,赵炅又道:“怪哉,如此好词,居然缺了两段,不知是何故?” 崇文馆书阁中,王侁侍立在侧,苦笑着答道:“此节微臣也问过吴英雄,他答曰少时不习诗书,长大戎马倥偬,兴致上来便吟咏两句,虽有文思,章句却多有缺漏。想要补全时,却又文思匮乏,只好搁置。”这么蹩脚的理由原本甚难取信,但王侁与吴英雄在金陵时相处甚久,知道他确实是胸无文墨,至于偶尔吟咏而出的绝妙诗词,只能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来解释。其实到现在未止王侁也未想明白,为何一个连句读韵律都不甚通的军汉,屡屡写得出惊人的词章,他几乎要怀疑吴英雄剽窃了其它饱学才子的文章了。可是,若是有人身负如斯才华,焉能默默无闻与林下。总而言之,吴英雄这人便如安西军势力的突然崛起一般,笼罩在重重谜团之中。 “原来如此,”赵炅只觉有趣,在他看来,诗词乃是末节,蔡煜腹中诗书胜过自己十倍,又能怎样?“少时不习诗书,倒是可惜了。不然做个学士倒也来不错。“赵炅自觉颇为宽厚,又问道:“此子既然乖觉,奉旨入朝,将如何安置家眷和岚州人众,他可有计较?” 王侁秉道:“据董遵诲那边传来消息,吴英雄家眷当在岚州与他会合,然后一同入京,其余部属将不日分赴河西,岚州完城献于朝廷。” 赵炅笑道:“如此甚好,若是吴英雄将家眷也送往河西去,他此生便休想离开汴梁了。对了让你为吴英雄选一座府邸,可曾办妥?”他一边说,一边凝神思索,忽然提起鼠须笔,在词章缺漏之处,写下“燕云耻,犹未雪,王师至,尽欢悦”六个字,再将词句连贯起来吟咏了一遍,摇头晃脑面有得色。 “下官在陇西郡公的府邸旁边,为吴英雄安排了一座府邸。”王侁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者赵炅的脸色,他知道对每日为巩固朝局和北伐大计劳心劳神的赵炅来说,换着花样折辱戏弄蔡煜乃是一种难得的娱乐。 “不错,不错。”果然,赵炅向王侁投以赞许的目光,这个秘权,果真是和自己贴心。他颇有些快意地叹道:“且看这二人异地重逢比邻而居,如何君臣相得。”如今在朝廷中地位远不如吴英雄的蔡煜,应该颇为尴尬吧。赵炅越想越是有趣,居然忘记了保持帝王应有的叵测,嘴角向上牵动,浮现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果让吴英雄来解释,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视为心理变态的一种征兆。对赵炅来说,我弑兄夺位得国不正,你唐室贵胄温文儒雅,却又如何?现在你不过是任我欺凌的奴仆,最终记载史册上的,是对我的歌颂崇敬,和对你的鄙夷不齿。在真实的历史上,拥有天下美女的赵炅偏偏要去强暴小周后,也只能理解为征服者的一种快感。这一点上,赵炅与后世的铁木真应该是找得到不少共同语言的。 第255章 讽刺 吴英雄毫无征兆地猛打了一喷嚏,颇为不巧,劈头盖脑地喷在身畔并辔而行的董遵诲脸上。 从灵州出发已经有半月,眼看就要到岚州,就要见到黄雯母女,吴英雄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回想起来,将她们母女,连同数千军士家眷留置在孤城之中,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应该是自己早就应该考虑到了吧,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孤注一掷去夺取河西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权势的诱惑吗?的确,归义军和甘州回鹘各部攻占玉门关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不容错失。 一旦甘州回鹘彻底挟制了归义军,自己再想染指河西就难于登天。可是,这是将全军将士的眷属留置在岚州的充足理由么?这一路行来,吴英雄不停地在心中为自己寻找托词和解释,却总是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他知道,虽然没有人责怪自己,自己做的已经比这世上大多数所谓英雄更加地道,可是,良心上的债,却是永远欠下了。这也是吴英雄素来不喜将士们因为自己亲身入朝而感恩戴德的原因。 路上还算太平,就是无聊得紧,再加上身边这个牛皮糖似地卸任灵州巡检,就更是无趣。 董遵诲狼狈不堪地躲过这突然袭击,心中又羞又恼,自从那日被迫下马向吴英雄屈服之后,他便满怀悲愤,想我老董也是做过殿前副点检的宿将,要不是当年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了太祖皇帝,早该官拜节度使了,谁曾想居然还要遭受吴英雄这个晚辈的折辱。 他本不是心胸开阔之人,这些天眼看离河西越来越远,吴英雄身边只不过带了三百牙兵,而自己这边却是两千禁军精锐,胆气上来以后,便屡屡相机向吴英雄寻衅,想要找回那日的场子。 虽然此番同吴英雄一道进京,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但面上却不能完全撕破,董遵诲目光落在吴英雄所骑白马身上,忽然灵光一现,故作惋惜地叹道:“吴节度所乘这匹白马神骏非凡,可惜,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只因世人爱白马神骏,此类坐骑,大多有华而不实之忧。” 吴英雄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叹,此人当真是个小人,当年以言语挑衅赵匡胤,被发配西北十数年,这亏吃得难道还不够大吗?是了,他在西北受各部藩落奉承惯了的,大概也没把这灵州巡检的位置当做是苦差吧。 见董遵诲似乎还有意犹未尽,吴英雄便抢在前面说道:“这个倒也不尽然,吾所乘这匹白马,乃是将士们在边塞捕获的野马,虽然谈不上日行千里,但脚力轻捷,却是匹一可以相托生死的良驹。” 董遵诲自言自语道:“当真么?只怕未必。” 吴英雄也不看他,转头对另外一边的张仲曜道:“这白匹马生于野外,乃是虎狼出没之所。在群马之中,最是显眼,若是脚力不快,气力不足,恐怕早已葬身狮口狼吻。以马观人,若是天资挺拔,尽可以崭露头角,不必学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藏头露尾。” 董遵诲被他讥刺,脸色发白,冷笑一声道:“不知白马妨主之说,吴节度可否相信?”他今日打定主意要触吴英雄霉头了,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吴英雄心道果然是小人难缠,自顾自地驱马前行,也懒得再理董遵诲。 后面张仲曜不与他客气,沉声道:我辈武人,这坐骑乃是杀敌的伙伴,并非主仆,何来妨害之说?倒是妄自尊大之辈,一味想要骑在这骏马的背上,总有一天要被摔得半死。”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反应,径自催马跟上吴英雄去了。 董遵诲被留在原地,气得脸色铁青,发狠道:“岂有此理,老夫乃是三朝元老,官至殿前副点检,今日居然受此小人折辱。”指着张仲曜背影对林中道:“待到了汴梁,我们再好生整治这帮不长眼的东西。”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疯长了一夏的野草已经开始有些发黄,在夕阳的照耀下,一浪一浪地随风起伏,晚风带来快要成熟的麦穗香味儿,“岚州近了!”摆脱董遵诲纠缠的吴英雄颇为快意地纵马驰骋,似乎看到了黄雯俏丽的身影正站在岚州城下。 正当吴英雄以为自己因为思念而眼花之际,张仲曜却在耳边道:“主公,那道旁相候的莫不是萧将军么?” 在萧九率领的一百军士护卫下,黄雯和周后走出了马车,正立于道旁翘首西望,为避开闲杂人的灼灼目光,两人都戴上状若斗笠的幂蓠,从帽檐垂下的轻纱笼罩全身,微风轻轻吹拂,透出轻纱笼罩中的丽人窄袖襦裙,婀娜动人。 昨天萧九接到军使传讯说吴英雄将要抵达岚州,便匆匆将这消息报知两位夫人。在黄雯的强烈要求下,一大早萧九带领一百军士护送黄雯等候在道旁。围城这段时间,周后和黄雯朝夕相处,感情也深厚了许多,加之要跟随吴英雄入京,也便随着黄雯一同等候。 吴英雄满怀着欣喜,远远地便跳下马背,把缰绳甩给张仲曜,三步并作两步向两位丽人走去。来到近前,他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直愣愣地看着轻纱笼罩后面的秀丽面容,两个人的眼中顿时都有些湿润。这情景令周围的军士都不自觉地受了感染,萧九带着颇有些尴尬地神色,踱步走了开去,迎上牵马走来的牙军营校尉张仲曜。 良久,周后轻轻一声咳嗽,总算将这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的两人惊醒过来。吴英雄老脸微红,还未脱口说出满怀歉意的话语,黄雯却先道:“女儿很想念你呢。”吴英雄正想厚颜问一句:“你呢?”周后在旁却道:“恭喜吴将军迎娶了回鹘公主。”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吴英雄颇感尴尬,正欲解释,从军士丛中却走出一人,上前躬身道:“下官萧轸,谨代南京留守韩大人向吴将军问好。” 吴英雄定眼看去,正是当年岚州截取契丹借给北汉粮草时的押运官萧轸,他脸上涂了黄黄的药水,颔下沾了浓密的胡须,但既然已经通名报姓,吴英雄仔细观看下自然不难认出。既然此人来到,吴英雄到不便在他面前儿女情长,他先将黄雯和周后送上马车,从张仲曜手中接过自己的马缰,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笑道:“有劳萧将军,韩大人可好?吾听闻他在大辽国做得有声有色,很是为他高兴。”其实这段时间吴英雄专注河西,对韩德让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但心想既然韩德让后来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在辽朝的官运自然是顺风顺水的。 吴英雄收服河西实力大涨,所谓今时不同往日,萧轸是韩德让的心腹,在辽国管制也不小,此番化妆做军士前来相见原本有些忐忑,见吴英雄和颜悦色,亲近之情并无不同,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真英雄好汉子的气度心胸。他当即拱手道:“承蒙将军挂怀,韩大人如今深得我朝皇帝和萧娘娘的信重,新任了南京留守,燕云十六州便宜行事,正思报效国家。”他左右一看,萧九和张仲曜牵着马跟在两步以外,其余军士则在更远处。 吴英雄见他作态,摆手笑道:“无妨,萧将军和张校尉都是我可以相托生死的兄弟,有甚么事情都不避忌。”后面萧九和张仲曜闻言也朝他点点头,丝毫没有矜持自喜之意,生死相托,正是他们几个人之间关系的平实描述。 第256章 程度 萧轸见三人声气相通,心中暗暗羡慕,沉声道:“韩大人有言,汴梁赵氏不重豪杰,折辱英雄,数月前岚州被围之时,韩大人因为一些事情被拖在上京无法施以援手,以致吴将军眷属受困,深为遗憾。如今上京事了,燕云十六州十数万军兵皆由韩大人统领,吴将军不必再受那汴梁赵炅的挟制,我大辽骑军三万自朔州出,一日便可至岚州,莫说是救吴将军眷属脱困,就是数千将军麾下健儿的家眷,也可一并救出,送往河西。” 吴英雄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韩德让汉人身份,要执掌燕云十六州,在上京方面确实必有一番明争暗斗。不过也有可能是忌惮大宋禁军雄劲,不欲孤军深入南面开战,当年太原被围,契丹军奉命救援的时候尚且拖拖拉拉,何况是岚州。反而使自己,一旦招来契丹人相助,这天大的污点就再也擦洗不净了。想到此处,吴英雄便拱手谢道:“韩大人有心了,不过,吾已经与汴梁朝廷和谈清楚,受封安西节度使,家人部属,也都已经脱困,就不劳烦辽国军队了。” 萧轸听他话语间隐隐拒绝的意味,并不以为忤,盖因韩德让早就知道吴英雄接受了安西节度使的敕封,辽国上下都慨叹赵炅运气太好,送出去一个官衔儿,几乎兵不血刃就白白收了河西千里之地。要知道那河西可不比中原汉地,乃是群山环绕,东控西域,西接中土,北临大漠的一块宝地,健马成群,百姓乐死,将士敢战,富饶的大宋如果真的能将河西的战争资源全部消化,便如虎添翼。 若是吴英雄一口应下向辽国求援,萧轸到还不好办了,燕云十六州虽有军兵十数万,但辽国兵制极杂,这些账面上的兵丁大部分都分散在军州和部落里,就算是韩德让仓促间也难调集出一支足堪于云集在太原南面的大宋禁军向抗衡的力量。不过韩德让早已料定吴英雄必然不会接受辽国的救援,之所以叫萧轸这么说,不过是投石问路的一句话而已。 “吴将军一言九鼎,真英雄也。”萧轸面不改色地赞道,“韩大人托小人传话,所谓明人不做暗事,眼下大宋觊觎我燕云十六州之心,早已昭然若揭,不知若有南北交兵那一日,吴将军到底站在那一边?” 吴英雄没想到韩德让这么快就要自己做选择,果真是凌厉手段,他看看身后,笑道:“吴某在河朔兵仅三百,站在哪一边,似乎都无关紧要吧。韩大人要关注的对手,不是我,而是禁军中的精兵良将。” 萧轸故作不屑道:“就凭汴梁膏粱子弟,焉能与我北地豪杰匹敌。”但是他的话却显得底气不足,该因为最近数十年来,在周在宋,汴梁禁军与辽国军队的交战中都是大占上风。禁军是集天下精锐而成的军队,在某种程度上,这时代辽国人也有“恐宋症”,要不然韩德让也不会巴巴派萧轸来打探一个大宋节度使的向背。 “若是大宋向北侵犯燕云,大人能否自河西出,进兵关中,届时宋军必然首尾难顾,韩大人击败汴梁禁军后,大宋再难有可战之军能抵挡将军麾下虎狼之军,韩大人代大辽皇帝陛下和萧娘娘共同保证,若是将军与大辽联兵攻宋,我大辽只求保住燕云故有之地,中原江山,凭将军自取。”萧轸话语中提到辽国皇帝和萧后,神情也严肃起来,连带着对吴英雄也尊重了不少,仿佛他现在已经黄袍加身一样。 吴英雄身后的萧九与张仲曜都只有一步之遥,他二人也知道吴英雄与韩德让交情深厚,却未料及订立盟约,辽国协助吴英雄在中原改朝换代这等惊世骇俗之语也从萧轸口中吐出,还信誓旦旦是得到了辽皇和萧后保证的。一时间,二将的呼吸都不禁沉重了少许,张仲曜警惕地向远处宋军方向遥望一眼,转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吴英雄的背影,萧轸身着岚州军常见的军袍,跟随在吴英雄身边仿佛一个随侍的亲卫牙兵一般,并无半点令人起疑之处。 吴英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看着萧轸满是期冀的脸孔,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地,却是坚定地沉声道:“烦劳萧将军转告韩大人,他的好意吴英雄心领,吾不欲做石敬瑭。”这石敬瑭乃是第一个将燕云十六州从法律上割让给辽国,也是第一个向辽国自称“儿皇帝”的中原皇帝,虽然后来中原皇帝自称“儿子”,“孙儿”,“臣”的所在多有,奈何万事开头难,所以石敬瑭也在后世历史上大大有名。不过说来此公并非全无心肝,称了“儿皇帝”以后,总是夙夜忧愤,皇帝没做多久便撒手西去。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吴英雄是不做的。 耳听吴英雄拒绝了辽国伸出来的橄榄枝,后面的萧九和张仲曜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皇帝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抗拒得了的。而萧轸脸上也并无挫折的神色,反而赞道:“吴将军高义,韩大人料定你是只肯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萧轸得与将军这样的当世英雄说话,真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他这话咬实了吴英雄想要夺取大宋天下的野心,吴英雄也懒得与他辩驳,两人不咸不淡地又扯了几句,萧轸便告辞离去。 吴英雄目送着他的背影,心想,与韩德让之间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不过就算是河西万里之遥,辽国依然有他的影响力在,自己根基未稳,也确实不宜现在就把两家的关系弄僵。平心而论,韩德让这个人有担当有气魄有手腕,不看各自立场的话,乃是世上值得一交的人物。 “大人恕罪,这萧轸自称是韩大人使节,有要事禀报,所以属下便将他带到了迎接的随从中,谁知还未向大人禀报,他竟然擅自上前说话,惊扰了大人与两位夫人,请大人责罚。”萧九在旁躬身秉道。 适才他安排得确有不妥,但人总有疏漏,吴英雄却也不好责怪,只笑道:“吾也未料到,契丹人中间居然也有如此滑不留手的人物,下次让两个军士将他看紧便罢了。萧将军以三营军士力扛五千禁军数月,保全了全军眷属和满城百姓,劳苦功高,请受吴英雄代全军将士与岚州百姓一礼。”说完便俯身施礼下去,萧九连忙侧身避过,吴英雄却如此重情,萧九虽然不居功,心下却感动不已。 第257章 袭击 “两位听到了,吾刚才似乎是拒绝了一袭黄袍。”吴英雄目送韩德让特使的背影,若有憾焉地对上前的萧九和张仲曜二将说道。 “大人高义,末将等敢不效死。”张仲曜当先躬身行礼,到如今,他对追随吴英雄再无疑虑。皇权的诱惑,不是什么人都能抵挡得住的,只有未曾经历的人,才会大言不惭的讥笑石敬瑭,不知道在他所出的那个内外交困的年代,即便后世鄙夷如石敬瑭者,亦是一世枭雄之属。 对身为汉人的萧九和张仲曜心中所思所想,吴英雄十分清楚,他微微一笑,沉声道:“非是吾敌视胡人,彼辈虎狼之性,与之合作,定要坚持一条原则,那就是以我为主。不然,必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到这里突发感慨道:“汉人喜安居,耕织乐业,胡人游牧迁徙,涉猎劫掠已成习惯,不以强盗为耻,国中多有汉人,勤勉耐劳,方能积财富饶,若是耽于逸乐,不免被胡人所觊觎,所以汉人治国定要尚武尚军,否则,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说完,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萧九和张仲曜一眼,沉声道:“这些道理,你二人可记住了?” 吴英雄这些感悟并单单来自书本,在前世,他曾有幸随扈一名日耳曼国政要攀登长城,当导游向外国友人介绍说,中国长城是古代中国人为了抵抗北方蛮人南下劫掠而修筑的。那兴致勃勃的日耳曼首脑对吴英雄道,在欧洲的中部也有一条长墙,是罗马人修筑的,他们要抵挡的,就是我们日耳曼人的祖先。话语间充满了骄傲之情。现在想来,后世日本、东南亚、中国等国度屡次遭受的金融劫掠,不也是以战争为收割机的游牧民族对勤恳积累财富的农耕民族劫掠的一种嬗变吗。别人是鉴古而知今,吴英雄却是相反,对胡族的本性,他说不上厌恶和憎恨,却比这世代任何人了解的更深。 “属下明白。”张仲曜与萧九齐声答道,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在眼中都看道感动之意。吴英雄相待部属,并无故意做出圣心叵测的姿态,反而极其愿意与部下研讨自己的想法,似辛古、蔡斯、萧九等辈,原本并无太多超出常人的见识,但跟随吴英雄日久,耳濡目染,看问题的方式便有不同,而随扈吴英雄的数百牙军,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军政方略两面都有不少收益。 “这段时间宋人攻城甚急,城内伤亡可大?”吴英雄先问萧九道,遇到事故先问人员伤亡乃是华夏的美德,上位者若是弄错了顺序,不免为人所轻。吴英雄满心里虽然装着许多其他事情要向萧九询问和交代,却仍然要先问城中伤情。 萧九恭敬答道:“军士尚好,死伤了一百多个,但登城助守的民户因为没有铠甲防护,而且训练不精,死伤了三千多人。”他这话其实有些折扣,为了避免军士的死伤,萧九不但以军士为十夫长统领民户登城射箭助守,而且还将更多的军士放在第二线,以避免受到宋人攻城弩的杀伤。 此节吴英雄也未深究,脸色有些黯然,道:“好在我岚州民户大都是光身,也没有家小拖累。这样,如有家小的,便按照军士标准给予的抚恤吧,受伤的都由匠作营养起来。”萧九唯唯称是,吴英雄又道:“此番我带夫人赴汴梁住上一段日子,不久以后,白羽军和骠骑军将接应岚州军民撤往河西,每一批撤走大约三千人左右,除了军士眷属,匠作营之外,城内民户如果愿意跟随我们到河西开垦的,也可一同带走。我军走时可带走大部羊马牲畜,将所有地契发给民户。府库里面留一些资财犒赏前来接管城池的宋军,免得他们大索民间。”他叹了一口气,“岚州子民跟着我们受了苦,既然要走,也该尽力给他们个好安排。” 萧九本来以为吴英雄要将岚州刮地三尺再走,未曾向他还要蓄意给接管的宋军留下一些浮财来免得他们劫掠民间,正感慨间,忽听吴英雄又补充道:“留下来的资财要偷偷送到宋军各营,上下都要打点好,就说是我安西军代岚州士民聊表心意。不要光交给统兵军官,否则底下军兵没有好处,一样要到处抢的。” 萧九在蜀国做过禁军统领,当年也是收钱收到手软的主,当下凛然答应,又问道:“不知大人对匠作营有何安排?”他心中装着一事要请吴英雄定夺,却要先听听吴英雄对匠作营有何安排,免得与大人的想法不符。 吴英雄满意地看他一眼,缓声道:“到了河西,匠作营的规模还要扩充,不宜在积聚在一地了。毛纺作坊放在灵州,那里离草原最近,辛古管理草原上掳掠来的奴隶也有一套,不易成乱。军械作坊放在凉州,河西诸军,当前以锦帆、驰猎两军对吐蕃的作战任务最为凶险繁重,军械补给一定要跟得上才行。其他的便安置在敦煌吧,那里是商旅云集之所在,东西方的最先进的工艺都能得到。”眼下吴英雄部下势力逐渐庞大,慢慢地已经要将一些事情分出去给部属负责方面了,此番萧九带领辎重、匠作、锦帆三营苦守岚州,也确立了他在三营中的威望,吴英雄便有心让他分管一下匠作营的日常事情。自己则是主要关注一些比较重要的项目进展。管理层级的增多必然会影响信息的采集和执行效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萧九拱手道,他知道匠作营在吴英雄心目中的地位丝毫不下于任何一个军,因此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权力扩大而沾沾自喜,只是盘算着日后如何与匠作营校尉蔡简共事,看样子,匠作营扩充势在必行,蔡简的官职,也不会一直停留在校尉这一级上。 三人就这么边走边谈,转眼已来到岚州城边,宋国禁军虽然已经停止了攻城,也不阻止小股的岚州军民出城办事,却仍然紧守营垒,不和岚州来往,双方攻战数月,死伤均不在少数,这仇怨岂是朝廷一纸停战的公文化解得了的。吴英雄见田钦祚丝毫没有化敌为友的意图,不免暗暗为岚州百姓将来的日子担心,但哪一支宋军进驻岚州,却又不是自己能干涉得了的问题。 为了避免麻烦,吴英雄并未打出旗号,三百牙军簇拥着他从城门进入,孰料一入城便被看门的军士和百姓给认了出来。“狗子,你看是不是吴大人?”倚着枪杆靠在城墙上的蔡铁将眯缝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孙狗子摇醒,这铁匠常年累月憋在小黑屋子里打铁,一身板都是力气,但眼神却是差了些。孙狗子擦擦眼睛,仔细一看,那裹在红色大氅当中,被一团肃穆的骑兵簇拥在中间,正徐徐朝着城门洞驰来的可不正是岚州城的主人么?再往后一瞧,那主母大人专用乘坐的马车再熟悉不过。“不错,吴大人回来了!”“我们得救了!”城墙上一点点微微的涟漪开始不断扩散,相互激荡,从憋闷在胸中的欢喜一直到开始互相窃窃私语,最后生发出阵阵喜悦的欢呼,“吴大人回来了!” 第258章 权利 待行进至离指挥使府邸还有数百步之遥时,街道两侧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前的百姓,岚州以军治民,所以围拢过来的民户并无一般中原城镇百姓那样乱挤乱窜的情况,反而是整齐有序地站在街道的两边,只有声音是乱糟糟地,有的人呼喊:“大人”“大人!”,有的人大声说:“我们得救了!”有的则冲着黄雯的马车高喊:“主母”,“主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热切的喜悦。 这几个月来,岚州死伤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围城的宋军虽然只有五千,但毕竟是这是连契丹人也为之忌惮的禁军,萧九匆匆忙忙罗致训练的民户登城助守,伤亡又怎会不重。若不是岚州规矩严密,民户们平日里也惯于听军士的指使,只怕城中人心早已崩溃了。 随从吴英雄入京的牙军士卒,胡汉皆有,有不少都是河西新选拔的,从未见过百姓如此拥堵热烈的场景,不免既紧张,又激动,张仲曜看着两边的百姓,颇为感慨地对萧九道:“自古以来,得民心若此者,鲜有不能成事者。”萧九却是沉默,他记起当年蜀后主被迫入朝时,蜀地送行的百姓,同样是人山人海,只不过气氛却是极度悲凉罢了。“说到底,大人带给百姓的,不只是富足逸乐,更有稳如泰山的安全吧,也许,这就是我辈武人存在的意义。”萧九心中默默念道。 董遵诲所部不能入城,只得依靠着田钦祚的大营自结一营,他和田钦祚都是心胸不广之人,却是旧交,此刻两人正在吃酒,忽然听到城里嘈杂呼喊之声,董遵诲厌烦道:“这个吴英雄,到哪里都让人不得安生。”田钦祚却鄙夷笑道:“大概是城中军兵见要卷铺盖走人,将要放手洗掠,所以满城搞得鸡飞狗跳的,岚州城向来称为富足,给他这么一搞,恐怕是刮不出什么油水了。”他没有告诉董遵诲的是,傍晚时分,萧九差人送来了一份大大的礼单,估计这时岚州军正在拼命搜刮因为送礼而损失的财富吧。看来岚州确实是没什么油水了。等到交接完防务,还是赶紧回汴梁享福吧。田钦祚颇有些遗憾地撇撇单薄的嘴唇。 来到府中,满目皆是伤患,黄雯颇有些歉意地看着吴英雄,吴英雄却有些感动。 为免朝廷猜忌,他只能在岚州停留一晚,匆匆安慰过受伤的军士百姓之后,便带着萧九、张仲曜和蔡简到书房中去。萧九见吴英雄只是召见乐羊傅勉励一番,便让他自去,心中暗暗感叹,锦城营这数月来守城不可谓不力,但自成体系,失了吴英雄的信重,对这数百健儿来说,乃是极大地损失。吴英雄见萧九若有所憾,笑道:“萧将军可是为蜀营子弟不平?”萧九忙道:“军需上并未亲疏有别,大人对蜀营子弟奖罚公正,吾不过是觉得这数百健儿可惜罢了。” 吴英雄笑道:“他们自有王祈伯那里要交代,吾对他们太过亲厚,日后他们这干人等回西蜀后反为不美。这么客客气气地相待,对大家都好。”见萧九有所释怀,吴英雄方道:“此番河西整军,选练六军,萧九为练锐军指挥使,你等都是知道的。军马既然多了,诸事繁杂,便需有几个机构统筹协调。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军情司仍旧由蔡斯管着,以辎重营为基础组建辎重司,由萧九统带,此外,仲曜掌管道路司,佑通掌管教养司、蔡简掌管军械司。”吴英雄所设立这几个军司,分别掌管着情报、后勤、训练、参谋、研发等重大事项。其中以张仲曜所掌管的道路司最为重要。 萧九威望崇高,张仲曜早知其事,都还没有什么,蔡简却十分激动,他官职本来只是校尉,如今却骤然掌管方面军司,正沉吟着如何向吴英雄再表效忠之意,却听他又言道:“这军司乃是各军之外负有专责的机构,你等军司主事,可以在得力军官抽调出五十人出来,专门负责协调全部六军中相关事务。”这便是给了几人自选僚属的权利。安西军中一脉沿袭的都是推举制,即便是辛古、萧九等统兵大员,要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也不是一件易事。军司的最高长官由吴英雄指派将官充任,自选僚属,这便大大提高了将吴英雄的意图在各领域内向下贯彻的力度,这也是吴英雄未雨绸缪用来平衡军中推举制弊端的手段。 “军司的设置与朝廷体制不符,尚且是我军的隐秘,诸位知晓便可,不可宣诸于众。”吴英雄沉声道。 “末将等晓得厉害。”蔡简、萧九和张仲曜也都郑重点头,他们知道,吴英雄这么干已经大大超出了朝廷赋予节度使自选僚属的权限范围,摆明是要自立门户了,虽然早知如此,萧障蔡三将心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见吴英雄说得差不多了,萧九方才小心地秉道:“大人出发前往河西后,粟特行商康曲达干派人来说,他们想要仿制我岚州造的羊毛织衣,请大人恩准。末将以为此事并不紧急,大人在河西战事频繁当无暇顾及,是以一直没有禀报。”萧九对康曲达干这些商人一直是敬而远之的,不过既然找上他,又知道这伙粟特商人乃是吴英雄的盟友,方才禀报。以他所见,毛织作坊以乃是目前重要的财源,当然应当不允许康曲达干仿制。吴英雄沉吟片刻,笑道:“商人嘛,千里奔波只为钱,这毛织业利润丰厚,仿制是迟早之事,康曲达干想着来请求我的允许,也算是有心了。”他转头对蔡简道:“蔡校尉,别人在后面仿制追赶,我们毛织工坊务必要将织物做的更加精美耐用,还要提高工人的熟练程度和防治技术。”至于机器纺织,吴英雄现在倒是不敢奢望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告诉老康,毛织这事情他可以做。不过,毛织这方法是我岚州军首先发明的,他每造一件毛织衣,就要缴给吾两百铜钱,这个叫学徒钱。将收到的学徒钱分一半给那些改革了织衣技术的匠人吧。如果康曲达干晓事,以后我岚州的生财物事,还会源源不断地准许他仿制出售。待会吾还有交待,蔡校尉再按照吾所言将收取学徒钱的规矩立个章程。” 第259章 记录 吩咐完蔡简,吴英雄又回过头对萧九道:“萧将军,你就这样给他回话。从西域到金陵,各地作坊行会师傅带学徒的规矩大家都知晓,哪家收学徒不是要给师傅役使十七八年的,才能学会了手艺。我安西匠作便厚道些,这个学徒钱以十年为期。吾安西军明人不做暗事,以后如果老康那边有什么新的赚钱法子,我安西军的匠作也照样付给他学徒钱。” 以现下毛织衣的利润,收取两百个铜钱的专利钱并没有什么,关键是让以康曲达干为首的这伙子商人接受这种规则,同时专利钱的存在使得得到授权的商家不至于恶性竞价导致毛衣利润飞速下滑。而接受吴英雄专利概念的大商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排挤那些擅自仿制毛衣的商人,至少在吴英雄和这些大商人势力所及范围之内,侵权的仿制品是不能大行其道的。 专利制度乃是推进技术革新的至宝,在人人都任意的侵占他人革新成果的时代,人们要么因循守旧,要么敝帚自珍,整个社会的技术水平提升缓慢如同蜗牛,但实行专利制度以后,创造发明和生产工艺改进便能大大提高个人的积累财富的速度和社会地位。虽然吴英雄不能控制宋辽等国境内的侵权仿制,仅仅在安西军控制的范围内以专利权渔利,所获之丰厚已经足以刺激人们开动头脑了。更何况,这时代原本就有的行会制度和师傅带学徒的传统本身就限制着别的手工业者随意模仿别人的技艺。 “蔡校尉,铸币的事情进展如何?”将最重要的军司体系和运作规则,以及专利制度的种种细微处详细地向三将再次说明一番后,吴英雄便又关心起匠作营中的其它项目来。 “按照大人的指示,模具已经造好,现在已经能够压制金币和银币,铜币。”蔡简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钱币,递给吴英雄,吴英雄各样只留一个在手中端详,其他的分给萧九和张仲曜观看。 匠作营制作的金币正面是盘龙纹样,背面有铸造的年份和“一两金”的字样,因为添加了少许其他金属成分,比纯金更加坚硬耐磨损,也更有光泽,在吴英雄的指点和严厉要求下,岚州目前的铸币技术甚至比大宋更好,制作出来的方孔圆形金币极为漂亮。银币和铜币也同样如此,分别写着“一两银”和“一两铜”字样。 这铸币之事乃是吴英雄直接吩咐蔡简去办的,张仲曜和萧九皆不知晓,见此情形都有些惊诧,张仲曜更想到,看来大人是一心要改朝换代了,却听吴英雄道:”匠作营河西后要尽快设立铸币场,此后支付在草原部落和来往商贩的钱款,尽量用我们自己的铸币。吾等既然占据了河西,这东西方贸易量如此之大,倘若都能通行吾安西军铸造的金银铜元,每年的铸币收入便不是一笔小数。” 摩挲着手中精美的钱币,吴英雄不由地有些感慨,这时代东西方贸易格局与明清时期大不相同,不但西方大量从中原、契丹进口丝绸瓷器等精美制品,中原和契丹也从西方大量进口香料、宝石、骏马和各色器物,总的来说,东西方贸易是平衡的。也就是说,早先时代的中国人具有相当强的消费能力,他们同样源源不断地从西方购买大量的货物。 而到了清代以后,也许是中国社会结构发生了某种变化,总之,中国人的消费能力一落千丈,到了清代,源源不断地顺差使全世界白银的75%都集中到了老大帝国的手里。在熏肉和下午茶成为英格兰农民餐桌上的常态时,天朝子民的生活水平却在历朝中居于低端,成为一个被蛮夷使节形容为满大街跑乞丐的国度,这就是所谓康乾盛世。最后一场因为贸易而来的战争和百年深重的国难,将几百年民脂民膏积累而成的巨额顺差白银一扫而空。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从国朝的记载来看,东西方贸易中,中国的贵金属和钱币都是大量流出的,为此历朝历代都有禁止钱币出境的规定,也就是说,从金属货币的角度来看,国朝记载的是巨大的逆差。但是从同一时期罗马、波斯的记载来看,同样有大量的黄金等贵金属向东方流出,也就是说,西方国度同样是巨大的逆差。那么,这么巨量的贵金属到哪里去了,吴英雄估计都是被这时代专门做东西方贸易的那些商业城市给赚取了。 一条丝绸之路,滋养了上百个最为辉煌富裕的商业古城,在中国境内的有洛阳、太原、西安、嘉峪关、敦煌、高昌、交河、楼兰、吐鲁番、乌鲁木齐、伊宁、库车、阿克苏、喀什等。在西亚、欧洲境内的有塔什库尔干、***堡、喀布尔、马什哈德、德黑兰、巴格达、大马士革、君士坦丁堡、里昂、罗马、威尼斯、热那亚等。天色渐晚,吴英雄方才将所有的事情交待清楚,他颇为歉疚地走进黄雯的闺房。只见烛光昏暗,女儿已经在小床上睡熟,那俏丽的身影正依靠在婴孩的床边,螓首埋在双臂之中,似乎是看着孩子的时候而不知不觉睡熟了。 吴英雄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一股淡淡的发脂清香沁入鼻息,他轻轻将那娇软的身躯拥到怀里,正要亲热,那娇躯忽然僵硬起来,随后惊呼一声从他怀里挣脱开去,周后一边向后退,一边用手梳理着有些散乱的发绺,满脸通红,惊怒交集地看着吴英雄。 吴英雄有口难言,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期期艾艾地说道:“你怎么...,我以为...”他原本打算相机将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蔡煜从金陵救出,极为注意要勿要与周后有什么瓜葛,谁知还是出了岔子。万一被这个周后误会自己寡人之疾,那就是天大的冤枉了。 第260章 麻烦 倒是周后迅速平静下来,低声解释道:“黄女史去巡视伤患还未回来,我便代她看管一下女公子。”她心情慌乱之下,脱口而出竟是往日称呼。眼前的吴英雄,却已是手握数万雄兵,威服四夷,要挟天子的一方诸侯,不复是当年以两首好词打动后主的年青臣子了。 吴英雄见她也不欲追究,便躬身赔礼道:“下臣举止失措,请夫人见谅。”自从周后被接到岚州以后,为避人耳目,吴英雄对她也尊称夫人,原本是陇西郡公夫人之意,但此刻听来,却又似有歧义,周后原先通红的脸颊更甚,只得低声道:“既然大人亲自来看管女公子,妾身这便回去歇息。”自称妾身时,脸颊又是一阵滚烫,不由按住胸口看责骂自己,为何如此不经事。 恰在此时黄雯推门而入,见到二人在房中四目相对的尴尬模样,颇为歉然地对吴英雄解释道:“这些日子以来城中伤患颇多,府中人迹混杂,妾身要安排救治受伤的军士,便让姐姐搬来一通居住,也看管一下女儿。”黄雯说道妾身,姐姐的时候,周后又是一阵心悸,俏脸绯红。 吴英雄正心虚着,忙道:“无妨,你做得很好。”二人送走似逃走一般匆匆离去的周后,吴英雄方才踏踏实实地将自己的老婆拥在怀里,二人分别日久,这番温柔缠绵,恣意怜爱,实不足为外人所道。直到云开雨散,吴英雄犹饶有兴味地看怀中佳人睑颊姣红的醉人模样,黄雯羞道:“不许看。”一边用手去掩他的眼睛。吴英雄笑道:“总算聊解我相思之苦。”黄雯却啐道:“也不知你相思的是谁人,那回鹘公主是如何我见犹怜的模样?” 见这温婉可人的娘子也有吃醋的时候,吴英雄不禁大乐,不由调笑道:“主母大人要不要拿着刀去看上一看。”黄雯一听便大羞,不依道:“妾身有那么善妒么?” 小别胜新婚,燕尔温存过后,黄雯依偎在吴英雄怀里,轻声央求道:“姐姐想念陛下,要与我们一同进京,可以吗?”佳人脸若桃花,吐气如兰,这枕头风可真是难以抵挡的,吴英雄勉强鼓起所有的定力,压住刚刚偃旗息鼓不久,却又汹涌澎湃的冲动,低声道:“这个不成,汴梁城中有许多南唐旧臣,往来走动,一旦被人认出来,便是极大的麻烦,可能会误了大事。” 黄文也唯有为周后黯然,忽然转念,又道:“妾身在江南时也曾见过许多朝臣,万一被人认出,岂不是要连累夫君?”吴英雄听来不忧反笑,沉声道:“如此正好,好色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好叫赵炅轻视于吾,正好方便行事。”到汴梁后的种种安排他不便与黄雯解说太多,只与她软语温存,不知不觉,红烛燃尽,夜深人静,只偶尔有几声婴儿的哭闹,也未曾惊醒一路鞍马劳顿的吴英雄,对他来说,这数月来,从未像今夜睡得这般踏实,连个梦都未做。 第二天一早出发,在得知消息的周后凄婉哀怨的目光之下,吴英雄颇为羞愧地骑上白马,带着黄雯的马车和三百牙军,出城与董遵诲会合。得了萧九许诺大笔好处的禁军统帅田钦祚也亲自相送。 大军沿着黄河东岸行军,黄河在河西时尚有些许清澈,到了河东却已经是浩浩汤汤地汹涌浊流,一路上都是波涛怒吼,让那些长大以来少见大河的沙州兵大开眼睛,抵达河中府后,换乘官船前往汴梁,吴英雄不论行舟乘马均无妨,三百牙兵倒有一多半人在船上晕得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张仲曜身为牙军营兼承影营校尉,对外的身份是安西节度使判官,每每独立舟头,思及当年自己代表归义军入朝求援,路遇两镇节度使回京,上朝慷慨吴词却遭冷遇的往事。此番入京,身后却有数万袍泽兄弟支撑,放眼西域,大有横扫八荒的气魄,就算是中原朝廷和辽国,也都要花下本钱来拉拢安抚。对比今夕,张仲曜不觉感慨万千。 舟行甚速,不多时便到汴梁。依着接待节度使的旧例,吴英雄与三百牙军都在码头旁边的驿馆歇息一晚,张仲曜便将往日在这里遇见张美刘延让的往事说与吴英雄来听。吴英雄抚掌笑道:“朝廷有宿将猛士而不能用之,仲曜与承影营袍泽为我所得,岂不快哉,当浮一大白!”拉着张仲曜饮酒直到深夜,他似乎对朝廷召见全不上心。也不出所料,赵炅为了挫折吴英雄的骄狂之气,故意将他在府邸中晾了一月之久,方才传召觐见。 前来传召的除了宦官以外,便是故人王侁,他先将岚州城中虚实透露给朝廷,后来又企图发动祆教教徒叛乱,险些酿成大祸,幸好被宗教裁判所与萧九挫败。是以吴英雄接待宫使之后,见他留在府中不去,对他的态度也极是冷淡,暗示了几次此公仍然厚颜不走,吴英雄便起身欲回内院。 刚刚站起来,王侁却道:“不知周后在岚州尚且安好否?”吴英雄虎躯一震,不得已又坐了下来,将那杯已经喝得没味儿了的茶盅又端起来呷了一口,板起面孔,沉声道:“秘权兄说的什么,在下一点听不懂。”王侁见计得售,也不骄狂,起身恭恭敬敬向吴英雄深施一礼,方道:“吴兄,王侁前番做事对不住你,这里向你赔罪。”吴英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若是你的妻儿老小被吾卖于仇人,你可愿与吾干休?” 王侁语噎,苦笑道:“在下实在有不得意的苦衷,不过,吴兄并未因为此时而迁怒于祆教,在河西并未禁止祆教传播,与诸多正教一视同仁,就更让王侁汗颜,虽觉无颜来见吴兄,但陛下命我来宣召,却是躲不过去,既然见了,这便向吴兄陪个罪,吴兄大量,坦然受之,已让我心安不少。告辞。”说完竟然不待吴英雄说话便转身而去,只留吴英雄在座位上沉思,这个王侁到底是心怀坦荡的君子,还是擅长琢磨人心理的小人,总之,今后便敬鬼神而远之则好。他既然以为周后这事情可以要挟自己,便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去,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张扬出去,周后人也不在汴梁,空口白牙,谁能信他?满朝文武,谁又有能耐到河西去寻人去。想来别无破绽,这才施施然转身回到后堂。 次日早朝,崇政殿上群贤毕集。大宋的文武精英在此商议从表彰贞洁烈女到准备讨伐太原等巨细国家大事。吴英雄有幸加入了张美刘延让等高级武将的行列,恭恭敬敬地站了整整一上午,直到快要散朝,才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完成了封疆大吏来朝的奏对,本来以为这一天撞钟便告结束,吴英雄刚想退回朝班松动松动脚踝,忽听赵炅问道:“吴卿戎马生涯,骤然在汴梁安居下来,可住得习惯?” 吴英雄正色答道:“人皆好逸乐,恶劳苦,汴梁繁华,令人眷恋忘返,德安有不惯之理?”话音刚落,突然有个青色朝服的文官出班大声喝道:“陛下,臣右谏议大夫张佖弹劾安西节度使吴英雄觊觎都阙富饶,有窥视中原神器之心!” 两世为人的吴英雄虽然几乎练就了传说中的金钟罩铁脸皮神功,还是给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这种莫须有的弹劾叫人无从辩驳,根本就是瞧出了赵炅有意敲打吴英雄而蓄意栽赃。 “陛下,臣冤枉!张佖他分明是不忿臣在金陵时抢了他看上的歌姬,挟嫌报复微臣。”吴英雄满怀悲愤地大声呼道。站在他身旁的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原本一副诸事不烦的淡然摸样,听了吴英雄这喊冤的言语,差点乐得笑出声来,为了不失朝仪唯有勉力忍住,但颔下的胡须仍是抽搐不已。向拱、刘延让这几个老兵痞也是如此,胡须抽抽,看向吴英雄的目光也多了一丝暖意。 第261章 立足 而注意力全放在赵炅身上的吴英雄却没有注意到其它朝臣的反应,还在声泪俱下地向赵炅喊冤:“那姐儿爱少年乃是天性,张佖他虽然官儿当得比我大,钱比我多十倍不止,可是臣实在是不知他也垂青于那秦淮红牌啊,若早知如此,依着张佖平日里那等煊赫声威,微臣哪里敢与他相争。” 南唐的文人士大夫狎妓乃是风流之举,韩熙载夜宴图中描绘的悠游之乐曾令后人神往。但将这种风月场上的往事拿到朝堂上来说就极不正常了,吴英雄本身是个武将,让赵炅鄙视他总比重视他更安全些。而和这个丘八相比,官职清贵的张佖就完全不同了,让他难堪的是,他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被吴英雄强走过粉头,抑或是被抢过粉头而不自知。更让他担心的是,吴英雄这人破罐子破摔,开口就扯出两人都是南唐旧臣的破事,而这正是徐弦、张佖等入宋南臣最为忌惮的,而且也显得张佖是个不念旧情的凉薄之人。张佖偷眼去瞧往日里有些人情徐弦,只见徐弦目不斜视,一副和他不沾边的神态,张佖方才大为懊悔自己怎么会跳出来咬吴英雄这块从茅厕里出来的石头。 更气人的是,这种风月事情越辩越不清楚,张佖也唯有像吴英雄一样大呼冤枉,所不同的是,吴英雄在喊冤的时候仍然是稳稳地站在地上,而张佖则几乎匍匐在地上大声呼号,似乎被诬陷谋反罪名的人不是吴英雄而是他自己一样。 赵炅本来还有些为吴英雄吃瘪而快意,谁知张佖自身不检点,被吴英雄反咬了一口,而且看起来确有其事,不禁心中对他大为厌恶,亏得自己平日里还以为这人是个正人君子,不免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二人既然同殿为臣,便当思报效朝廷,怎地将那些污浊不堪的事情弄来吵闹,实在是又是大臣体统,都罚奉禄一年。”他发作完了,吴英雄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谢主隆恩,张佖却被是暗暗吐血,他不似吴英雄有外镇接济,这批南唐臣子入了宋朝,立足未稳,更被原有的文官系统排挤,肥缺一个也无,更不敢受人钱财落下口实,所以一个个当真两袖清风,一年到头全看俸禄过活。这一年俸禄被赵炅轻轻罚去,张佖家里只怕是要打上一阵子秋风了。 赵炅心知这罚奉的处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其实肉痛的只有张佖,看着吴英雄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武将朝班里,简直比张美刘延让这伙滚刀肉还要更加像滚刀肉,不由得想要找个法子来收拾他。他的这番神态全被丞相赵普瞧在眼里,出班秉道:“陛下,今有九江郡义门吴氏,自开基以来,以忠孝节义为本,勤俭耕读传家,建书堂,立家法,敬友邻,睦家人。前唐玄宗以来,已经两受旌表。老臣思量,家有孝子,国必有忠臣,如此义门,当派一员朝廷重臣前去褒奖一翻。”他一边上奏,一边拿眼睛去瞧站在旁边的吴英雄,直看得吴英雄身上汗毛倒竖,心道:“吾不过姓了这个‘吴’字,与那劳什子‘义门’可没有半点关系。” 顺水推舟,赵炅当即便道:“九江郡义门忠孝传家,理当大加褒扬,吴卿久驻西北,便代朕往江南一趟,钦赐义门吴氏金匾一道。” 金口玉言一开,吴英雄唯有躬身领旨。旁边朝臣都幸灾乐祸,他心中却暗暗咒骂。这时代的公差可不比后世一趟飞机便飞到海南,千里舟车劳顿,若是代天巡狩还可以捞点地方官的礼包,可是沿途大宋官府,还有已经是当世道德楷模的义门吴会给自己这个藩镇节度使好脸色吗?吴英雄就算是有脚趾头想,也想得到。 看吴英雄愁眉苦脸地在朝臣中退下时,赵炅只觉心头畅快,这安西节度使虽然暂时动他不得,就得支使得他来回奔波,不给自己的北伐大计添乱。待众外臣都退下后,赵炅方才沉下脸去,问道:“这吴英雄进京以后,与蔡煜,还有江南旧臣可有勾搭?” 王侁奏道:“此人每日出门只在汴河两岸游玩,每每方巾白袍,混迹于市井之中,专门打听各色货物买卖行情,就如经年行商一般。大臣一个也不曾结交,比邻的陇西郡公府邸也未曾拜访,唯派手下军士向蔡煜送去绢帛百匹,金瓜子两坛。”蔡煜在入汴梁时行囊尚且有丰厚,这几年来,大宋高管的敲诈勒索和江南旧臣上门打秋风几乎将他的家底折腾一空。就连随同蔡煜一同入宫的一些歌姬舞女,也被自命风流的大宋官僚索要一空,整个府邸中除了几个年老色衰的仆妇之外便是只剩他一人形影相吊,日子过得颇为悲苦。吴英雄也是听人说起蔡煜日子过得颇为窘迫,方才命军士送上钱帛,于公于私,都是应有之义。赵炅闻言点点头,叹道:“这吴英雄虽然脾气又臭又硬,倒还是个重情念旧的人。也还识趣知分寸,他若是去勾搭蔡煜,就是给故主催命了。如此良臣良将,竟然不能为吾所用,也是运数使然。”虽然南唐被大宋所灭,但朝廷对蔡煜的监控还是相当严密的,盖因为中原汉人对正朔执念甚深,汴梁历经五朝,向北地胡族自称过儿皇帝,连宗庙重器书册也被契丹人搬到了上京,觍颜自称正朔实在是有些心虚。江南金陵蔡氏自称上乘大唐正统,实实在在收拢了一批人心,就连千里之外的异域番邦,竟然也有奉金陵唐室为正朔的。而赵炅最为着紧的,便是这正朔二字,因此折辱蔡煜倒也不完全是猫戏老鼠的心态。 赵炅当年坐镇开封府南衙,见惯市井百态,各色人等,历练出了观人识才的本事,要不然他也没有能力大刀阔斧拔擢新科进士,几乎慢慢将整个大宋从地方到六部的官员都来了个大换血。他听王侁禀报吴英雄所作所为,此人重情义,不好奢靡,亦不贪权,若是此人初出茅庐便被自己收入囊中,便是一个得力的臣僚。但此人几经辗转,先仕北汉,又转投南唐,后又率大军归汉,夺取河西,已渐渐在部下的拥戴下成了一方枭雄。就如同自己大兄被迫黄袍加身一样,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已成骑虎,天下大势推动,就算吴英雄本人想要效忠朝廷,他也不敢相信于他了。好下场便如钱王一般终身安居汴梁,坏下场便是赐给一杯毒酒。铲平藩镇,这就是朝廷的利益所在。 第262章 产业 赵炅将瞬间产生收服吴英雄的念头掐灭,转而又问道:“河西情势如何?” 王侁道:“董将军将灵州城移交安西军后,吴英雄麾下众军已经四散就食,并无猬集灵州,威胁关中的态势。” 曹彬却道:“吴英雄所部离开岚州时,将民间搜刮得十室九空,百姓们纷纷卖田卖地,亏得田将军开仓放粮,方才能解救百姓于危困之中,否则,今年冬天,这岚州百姓不知要饿死多少。”这些情况都是田钦祚报上来的,但曹彬焉能不知实情,田钦祚纵容部下在岚州大肆圈占良田,不少原来岚州的民户重新沦为无地的佃户。 赵炅笑道:“这些粗鲁军汉,就爱捞钱。”却不再追究此事,转而与赵普、曹彬细细商量为两年后北伐太原的军粮储备。 吴英雄回到府邸中,将就要代表朝廷旌表九江义门的消息告诉黄雯,黄雯高兴地道:“真的吗?妾身自小离开家乡,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她本是江夏人,自从在兵荒马乱中被收为宫女后,便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 吴英雄很少见她流露出如此兴高采烈,心道这趟江南之行到是歪打正着的美差,笑道:“夫人既然同去,我们便慢慢行路,沿途游山玩水,搜奇猎异,花天酒地。”他私心揣测,赵炅也应该希望他走的慢一点,不要那么快回汴梁来碍眼。 未入汴梁之前,吴英雄白日里要么和部将商议军略,要么巡视各营以示心腹,要么在外奔波劳碌,回到府中也总有大半时间深思熟虑各种决策的利害得失,偶尔得闲,也要寻找一些此时的兵书战略,或是前人笔记,或是西域奇闻挑灯夜读,黄雯自从跟随他以来,夫妻一同游山玩水的时候几乎没有,现在有机会稍作补偿,吴英雄也极为高兴。 将黄雯哄得眉开眼笑后,吴英雄方才转到书房,招来张仲曜,把今日朝堂情势向他讲了一遍。张仲曜笑道:“看今日情势,官家对安西纵有削藩之心,东面战事底定之前,却甘愿隐忍不发,对大人亦是无可奈何?唯有使大人奔波劳苦,以呈心头之快。”言语之下,对赵炅充满鄙夷之情,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他曾经对大宋官家充满希望却又被狠狠遗弃的时候,原先的好感和仰慕全都化为鄙夷,甚至仇恨,那怕是文武双全,人情练达的张仲曜也不能免俗。 “既然做了皇帝,举止牵动天下,便做不得快意事。” 吴英雄语气一沉,道:“寒蝉转回金陵联络神卫旧部已有些日子,还有那些金陵商贾,就让他们往九江来见吾一次,也好收其心。” 当年金陵沦陷之时,吴英雄将神卫军的产业系数分给原先经营的商贾,除了收取少量银钱物资之外,都折成了数百万贯的借据。这些商人长袖善舞,在宋军占据江南后,很快又和新到任的官吏搭上了关系,大部分都能够继续经营原先的产业。 而吴英雄在地斤泽收容羌族勇士组建白羽军后,对党项各部族的动作已经了如指掌。便将在夏州表现出色的勾落安调回江南,以衣锦还乡的大商人身份,联络原先和神卫军有关系的南方商贾。最终的目标,是要为河西在江南各州编制一张商业网络,便于发卖货物,收集物资。毕竟,目前的河西只是占据要津而已,还没有形成广大有力的内需市场。而经历晚唐和五代的偏安,江南此时已是亚欧大陆东部,也是整个世界上物产最为丰饶,民力最为充沛的地方。 十天后,骁武军都虞侯林中极度郁闷地得知他将率领一千禁军负责保护,也是监视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到江南为义门吴氏颁发金匾。“难不成是高德这厮使得坏么?”林中看着温婉可人的娘子王氏,心中对她除了怜爱便只剩歉疚,发配西北将近两年,这娇怯怯地王氏在汴梁为他守节。每日里和丫鬟在家中做些针线手艺,再让丫鬟拿到市场店铺中去卖些小钱贴补家用,除此之外,林中的老父老母她也尽心服侍。其间高德多次邀约了狐朋狗友上门侵扰,都是被她呵斥而退。也亏得王氏乃是昔日禁军教头王奉国的独生爱女,禁军也多有他父亲的袍泽故旧,高德虽然是横行汴梁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却也轻易不对她用强。 “此番到那江南公干,娘子喜欢南方绫罗绸缎,珍珠香药之类的物事,为夫给你捎带回来。”林中举起双手,任由跪坐在身后的王氏为他解下硬邦邦的革制腰带,一边用刻意温柔的语气问道。在边地唯一好处,就是能捞着不少外快。不论是打破了藩部放手劫掠,还是平日上官的奖赏,林中尽都积攒下来,他不敢托人往回捎带,只缠在腰间,随董遵诲回到汴梁之后,把缠在腰间散碎的金银玉件抖落出来的时候,未尝见过这许多宝贝的王氏简直看的眼都呆了,林中则是捧着她满是针眼的双手,心酸不已。 良久,身后寂静无声,“娘子?”林中双手向后揽去,握住妻子的腰肢,轻轻摩挲,王氏再也忍俊不住,爬在他的宽阔虎背上,嘤嘤哭泣起来。这段日子,她实在是太苦了,林中一走,恍如天塌下来一般,府中二老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以为是她在外面抛头露面方才招来这桩祸事,她唯有忍气吞声,强颜侍奉公婆,府外高德多次寻机纠缠,危急时刻她几乎以死相逼,方才逃脱狼吻,这些事情,林中回来以后,温顺的王氏一件也未曾提起。谁料到夫妻相聚不足两月,林中又要离京公干。 两日后,张仲曜便从兵部属吏那里探听到了护送吴英雄的乃是骁武都虞侯林中,随即又差使几个曾经在汴梁混迹的承影营军士讲林中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 “想不到这林中就是在凉州单手掷矛断了大人将旗的宋将,派他随扈,不是有意触大人的霉头么?”承影营十夫长朱导愤愤不平的秉道。 战事已过,吴英雄对将旗折断的事情也不太在意,反而对林中和高德的恩怨颇感兴趣,“想不到‘水浒传’里林冲的故事,在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相似的原版。既然叫我碰上了,说不得要管上一管。”想到这里,吴英雄沉声道:“这林中也算条好汉子,吾平生最见不得如此好汉被人折辱,张校尉可否想个什么法子?教训一下那高德,叫他此后再不能打林中娘子的主意?” 第263章 粗糙 张仲曜一愣,没想到吴英雄拿出来的居然是个要管闲事的决定,心道主公莫不是在汴梁闲的无事可做,还是看重林中这一身枪棒功夫,想要借此机会收为己用。他不暇细想,笑道:“这高德仗了他老子的势力,在汴梁横行霸道,得罪人也不知多少,就算是我们教训了他,他也不知是哪家做的,要不要点醒他不要再去招惹那林家小娘子?” 吴英雄想了一想,皱眉道:“点醒此事容易让人查到我等身上,还是隐秘行事吧。” 张仲曜笑道:“这便好办了。”汴梁人畏惧高德这样的纨绔子弟,全在一家老小都要过活,无事谁敢得罪这帮权贵子弟。可张仲曜与承影营的根基都在大宋势力所不及之处,莫说是区区一个高琼的义子,就是真正的朝廷重臣,甚至是当朝官家,吴英雄要他取哪个人头,成败且先不论,他便毫不犹豫遵令而行。在晚唐五代,丞相被节镇死士刺杀也是寻常。 此后数日,张仲曜安排承影营得力手下先将高德的起居习惯摸了个清楚。在高德与几个狐朋狗友从秦楼楚馆中出来之际,一名从外地调来的军士扮作地痞模样,冲上前去,大声喝道:“欠我的五百贯钱,躲了几个月,总算把你给找着了。”那军士满脸横肉,面目凶狠,宛如屠夫模样,顿时将高德的几个朋友唬住了,不敢搭腔。 “兄台,认错人了吧?”高德尚且不知落入算计,谁知他话音未落,那军士便冲上前去,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这一拳犹如一柄铁锤一般,砸的高德满脸开花,泪水、鼻涕、血、口水都流了出来,两耳“嗡嗡”轰鸣不止,双眼金星乱冒,痛得弓下腰去。 他那几个朋友见势不对,正要大声呼救,那打人的反而高声喊了起来:“欠钱不还哪,情愿打死活该。”身后又钻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彪悍打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拳拳到肉,将高德身边那几个帮闲的打得哭爹喊娘。这些出身边镇悍卒的承影营军士原本就对京中膏粱有天生的恶感,“凭什么最好的女人和财物都要让这些王八蛋先霸占了,爷爷们出生入死,到头来还是一个遣散的命!”此刻得了机会,无不拼命下狠手,虽然不致命,那几个帮闲的却结结实实地断了好几根骨头。待到那些打手离去,这些几乎被揍成一团烂泥瘫在地上的人互相看望时,却发现大事不妙,高衙内被人带走了。 就在现场一片混乱地大打出手之时,几乎被打晕过去的高德已被推推搡搡拉到了一条小巷之内,塞进早已备好的一辆寒酸的牛车,牛车一个蒙着面的汉子颇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蒲扇大的手掌仿佛老鹰捉小鸡似地将他脖颈扭住提到跟前,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另一手则将带着浓烈的药味的曼陀罗膏丸塞到了高德的嘴里,双手将他的嘴上下合拢,直到高德不自觉地将那药膏吞咽,昏昏睡去之后,那人方才把他放开,落下面巾。 在汴梁城的东郊,有一个小药铺,平时生意虽然不佳,司药郎中的日子却过得颇为滋润,原因就在于这郎中还掌握了一门独特的手艺,替人净身。国朝的市民社会发展到这一阶段,净身入宫也成为端上铁饭碗的一条路子,不管换了姓什么的当皇帝,公公们总还有口饭吃。不过净身却是一门独特的技术,像吴英雄当年在金陵给曹祖萌做了一次便比较粗糙,结果断送了他的性命。此番吴英雄要张仲曜阻止高德前去骚扰林中的娘子,又不准他点醒高德,张仲曜思来想去,还是直接给高德净了身最为稳妥。 那司药郎中见一伙汉子将昏睡的人用床板抬了进来,问道:“怎么吓得昏死过去了?”将人抬进来的长大汉子却抽出一柄雪花似的腰刀,低声喝道:“这人欠债,送到宫里做个太监,挣钱来还。”其他几个身形彪悍粗布衣衫的汉子也不待郎中招呼便涌了进来,随后将门关得死死地,各自手按利刃,虎视眈眈地看着那郎中。 司药郎中察言观色,见这人便没说实话,期期艾艾地答道:“这自愿净身的闲汉,要先到兵部备案,否则便是净了身,业谋不到差使的。”他眼珠转动,不肯下手,生怕牵连了自己。 那拿刀的汉子却怒道:“恁的罗嗦,,可是欺爷爷手中快刀不利?”将手中的雪花镔铁刀又抖动了一下,旁边几条大汉都围上前来,仿佛一群秃鹰围在小鸡似的郎中身边,都拿恶狠狠地眼光逼视着他。 “咣——”那郎中竟然吓得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领头的汉子颇为鄙夷地看了一眼,随手从身后去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丢在郎中面前,沉声道:“这是一百贯钱,给大爷办事的酬劳。”那郎中也是贪财的人,见到铜钱眼光便是一亮,心道这个活儿不干也得干了,拿了这笔钱自己大可以逃到外州去,于是便抬起头来,哀哀切切地答应道:“小人遵命。”“真是胡闹。”听张仲曜禀报,高琼居然走兵部的门子,真的将高德送到宫里做公公了,吴英雄不由哭笑不得。两宋朝太监一直受士大夫压制,这高德也不是宫中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公公们的对手,倒也不虞留下后患。 “大人既要让高德再无法骚扰林中的娘子,又不点醒与他。属下们寻思,唯有将他能犯案的玩意儿收了,方能不负所托。”张仲曜也强忍着笑意,与吴英雄开着玩笑,他亦是世家子弟,最是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败类。不过玩笑开过之后,张仲曜将脸色一沉,一揖倒地,沉声道:“大人,承影营将士乃是潜伏各地的精锐,为成大事可以不惜性命。仲曜斗胆请大人,今后万勿为泄一时之愤而轻易动用承影营力量。使壮士寒心。” 这桩为民除害的事情虽然办的痛快,但凡事须有章法。张仲曜思虑深远,若是吴英雄随意指派承影营干一些对大业而言无足轻重的事情。如此轻忽,与那打着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又有何不同?承影营的力量应该专注在更重要的方面,而不是到处打抱不平。吴英雄若是执念于逞一时之快,那只是侠义之士的格局,反而不是夺取天下的心胸了。欲成大业者,所谋者深,所思者远,却无暇顾及眼下,这就是宰相见到命案置之不理,见到发生异常的牛的却异常紧张的原因。 第264章 位置 见仲曜神色严肃,吴英雄也收起笑意,起身还礼道:“张校尉进谏的是,此事可一不可再。”二人都直起身来,似乎气氛有点怪怪的,吴英雄忍不住又问道:“话说回来,承影营诸君,此番行事颇觉痛快否?”张仲曜信口答道:“痛快!”二人对视片刻,忽然一起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张仲曜又板起脸谏道:“主公既然有心做夺取天下,便做不得此等快意事。”吴英雄一边笑一边颔首道:“知道了,张校尉是吾魏征也。” 旬日后,林冲率五百骁武军护送钦差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南下九江,张仲曜见一本正经的晓武都虞侯林中端坐马上,上前行礼道:“林虞侯千里远行,家宅可清净否?”林中颇有些诧异,拱手沉声道:“尚好,不劳挂怀。”他今日心绪颇佳,此番把在环州时出生入死的袍泽都调到身边来听用,定要让这跋扈不臣的安西节度使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张仲曜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自回到安西军一百牙军的队伍中去,这一百人全是骑乘河西健马的骑军,将吴英雄的马车团团拱卫在中间,便是随扈的骁武军也只能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看到马车而已。外间不相干的人等更只能遥遥望见一个车顶子,这便是朝廷钦差大员奉旨出京的气派。 代北河朔,陇右河西一带的边镇军中,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千里奔袭还是例行巡边,将官平素的衣食住行都和普通军兵相差无几,将官乘轿坐车行于军中乃是闻所未闻的骇然之事。但中原朝廷高官出行,无论文武,大都是坐车,甚至是肩舆,即便曹彬潘美也不不例外,吴英雄也只有入乡随俗,乘坐原本为黄雯准备的马车,好在这马车内部颇为宽敞,坐上两人也一点不显拥挤,反而别有一番情趣。 吴英雄在车中随手翻看张仲曜呈上来的九江吴氏的资料,颇觉有趣。九江吴氏开创于唐玄宗开元十九年,繁衍至今,已经有近三千口,仍未分家。吴氏以礼法治家,又创办东佳书院私学,道德楷模天下。历代朝廷对义门吴氏都多有褒扬,唐僖宗蔡儇御就亲自赋诗《赞义门吴氏》:“金门宴罢月如银,环佩珊珊出凤闉。问道江南谁第一,咸称惟有义门吴。”近年来朝廷愈发推崇儒学,义门吴氏的声望也日渐高涨,几乎堪于山东曲阜的孔氏相比。此番赵炅钦赐金匾“真良家”,更为九江吴氏提写了门联一幅:“萃居三千口人间第一,合爨四百年天下无双“。 但是吴英雄对九江吴氏的未来发展却分外不看好,虽然朝廷与地方大家族有共同利益,但就像朝廷不能容忍藩镇一样,绝不能容忍一个有三千多口人的大家族长期存在,而且声望日益隆涨,秦汉以来,号称酷吏的朝廷干臣每至地方,头等大事便是打击豪强,什么是豪强?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做点什么,就好像吴氏,虽然没有谋反自立的心,但他们在九江的声望和影响,足以对朝廷带去威胁了。竟有好事者,称九江吴氏是”天下第一家“,将汴梁赵氏至于何地? 这一路晓行夜宿,吴英雄与黄雯连同所带亲卫,便将这趟差事当做秋游一般,每逢名山大川,必登寻幽觅盛,观奇石,赏秋叶,听涛声,品美食。赵炅忌惮吴英雄掌控河西,又与契丹汉人关系不清不楚,不欲他留在汴梁碍事,便寻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发配出去,吴英雄又何尝不忌惮“伴君如伴虎”,那牵机药见诸史册,也不甚好喝,巴不得在外地的时间越久越好,待到太宗北伐失利,河西也巩固下来,自己便可以脱身,虎归山林,龙潜大海了。 晓武都虞侯林中也不便催促,只加派人手四面把守,名为随扈,实则防止吴英雄甩开大队潜回河西。临行时董大人叮嘱,这吴英雄狡诈似狐,他岚州的部属一大批已经撤往河西,如今更要把他严加看管,但不能得罪了此人,否则安西节度使若是闹将起来,朝廷未必会维护小小的晓武都虞侯。这般道理在国朝从古自今便没法讲,即使是敌人,只要他位高权重,在官家心中,这敌人的分量,也比忠心耿耿侍奉朝廷的官员重要。林中久居禁军,自然不比那愤世嫉俗地毛头小子,一路上除了加倍提防之外,对吴英雄乃至张仲曜等安西军官也都陪着小心,生怕落人口实。在安西军官的眼中,倒觉得这禁军晓武都虞侯也忒圆滑,哪有那日单手掷矛折断大帅旌旗的英雄气概,除了有过类似经历的张仲曜,其它安西军官都有些轻视林中的心思。 走走停停一月之久便到了九江,此地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自古以来,九江就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春秋时九江属吴之东境,楚之西境,因而有“吴头楚尾”之称。秦始皇划天下为三十六郡,就有九江郡。此后九江又有柴桑、浔阳、江洲等称呼。正因为九江的在南方如此重要,南唐升元四年,金陵蔡氏九江建立学馆,称“庐山国学”,又称“白鹿国学“,地位与金陵国子监相类似。 “朝廷赐九经,让庐山白鹿洞书生数干百人肄习,书生们都感激不尽。”江州知州周述小心翼翼道,此时白鹿书院正因为朝代的交替而处于它最低潮的时期,名气远远不如吴氏先祖在浔阳县所创建的东佳书院。谁会想到,,日后理学宗师朱熹在此讲学,使它成为天下赫赫有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呢。 接待前来给吴氏颁发金匾的这位钦差,可着实让周述大伤脑筋,天下文官都知道当朝天子一心铲除藩镇,而吴英雄正是汉人中间最大的藩镇。但现在他偏偏代表着皇权前来,若是接待不周,这人翻脸弹劾,自己这州官的考评就危险了。所以这几日来,周述是生怕行差踏错,日子苦不堪言。 第265章 清楚 吴英雄面无表情地听着周述的介绍,来到九江,更多的是想起在金陵生死与共的天德军指挥使胡则,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死守江州,也就是九江,最终壮烈而死,招致了曹翰尽屠九江士民。因为他的影像,胡则殉国于金陵,而九江少了胡则,却仍然不乏执意抗敌的英雄,顺义三年进士、左军招讨使柯昶力战宋军不敌,自刎殉城而死。柯昶虽然竭力抵抗宋军,但给宋军造成的损失却不大,原本指挥宋军攻打九江的曹翰也被曹彬提前调去围攻金陵。所以,现在的九江,仍然保持了南唐以来的繁华兴盛。 待周述走后,吴英雄方问张仲曜道:“已故天德军指挥使胡将军在江州故居何处?”张仲曜知他心怀旧友,拱手沉声道:“胡将军旧居已被划入了江州牢城营,专门收容各地发配而来的作奸犯科之徒。不过,胡将军身前多住在军营和州府两处,也很少到那旧居居住的。那兵营驻扎着朝廷禁军。”吴英雄闻言黯然,胡则尽忠于国事,却于金陵殉国,连尸首也没有找到,自己想到胡则的故居凭吊一番,也不可得。 回到寝室,见黄雯也是面色凄然,吴英雄放下心事,柔声问道:“回了家乡是件高兴的事情,有何事心烦?” 黄雯抬头看着吴英雄,已是泪光盈盈,低声泣道:“当年父亲带着娘亲和我从家乡出来,路过江州城,娘亲心疼我,央求父亲在江州停留了数日,带我在城内四处走动游玩,如今往日店铺还在,街市车马络绎如昔,父亲和娘的样子,我却几乎记不清楚了。真是不孝。”说完又低声啜泣起来,她年纪幼时便遭遇兵灾,父母皆死难,自己也被掠入宫,小孩的记忆原本就模糊,这些年来屡经变故,记忆中父母的模样逐渐模糊了起来。今天回到故地,拼命回想,那旧日情景越是清晰,父亲母亲的面容却似离自己越来越远。吴英雄一路上可以走走停停,但既然已经来到了江州,离浔阳不过咫尺之遥,却不能逗留,反而要一副雷厉风行地做派,命江州知州周述次日即陪同他一道前往浔阳颁发金匾,御赐楹联等物。周述巴不得他快点交卸差事,自然无不从命。 九江吴氏乃是历代受封的大家族,对接待钦差乃是驾轻就熟。浔阳县内边有吴氏族人迎候钦差,越近吴家村,道路越是平整洁净,两旁遍植桑树,孩童背着竹篓在半山的林间采摘山果,一派田园风光。 “当年先祖吴旺带领族人来到这里,尚且是荒山野岭,吴氏族人胼手砥足,方始开创了今日的局面。”在浔阳县迎接钦差的吴景良颇为骄傲地介绍道:“这道路两旁除了桑树之外,山坡上还遍植了桃蔡等花果树,春日繁花烂漫,乃是难得的美景。” 江州知州周述也笑道:“正是,寻常村落,各自经营田产,那来心思去营造这样的人间美景,唯有三千口聚族而居的义门吴氏,方有这样的气魄。这九江吴氏的四绝,不知钦差大人可曾听过?” 吴英雄见旁边吴景良脸上露出矜持神色,便知这周述是搔到了痒处,知趣地问道:“咦?居然还有这等说法,还请周大人见教。” 周述作为当地的父母官,治下有这样一个天下道德楷模的家族是万分得意的,便道:“这四绝乃是堂前架上衣无主,三岁孩儿不识母。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见吴英雄流露出疑惑而洗耳恭听的神色,周述更得意道:“这堂前架上衣无主,说的乃是,放在堂前架上的衣服乃全族公有的,穿衣全看是否需用,待客穿好衣,劳作就穿粗衣,衣衫不用时则全部挂于堂前。” “哦,竟有此事?“吴英雄奇道,侧头看看吴景良身上上等的绫罗衣衫,笑道:”若是景良兄这等上佳衣衫也是挂于堂前任人取用吗?“这九江吴氏名震当时,一门多人出仕,官居节度的吴英雄与吴景良称兄道弟,也不算是自谦过甚。他这问题虽然有些尖锐,却也是拜访吴家的客人听到”堂前衣无主”这节时常问的问题,吴景良温和的笑着解释道:“在下这身衣衫也是挂在堂前,不过吴氏义门,接待上差的事宜俱由在下主持,是以别人到很少取来穿用。”吴英雄笑着朝他拱拱手,心道,既然这接待宾客者有专用的衣衫,那其他专职的管事,族中长老自然各有自用的物事,虽然挂在堂前,却是谁也不敢去取用的。就好像后世小单位配车,虽然没有说明是给头儿用的,但谁也不会头大到去向顶头上司要车钥匙一样。这看似公允的法子,不过是将对物品的占有按照等级刻在了人心里罢了。 周述心中暗笑,这初来拜访九江吴氏的客人总也不信天下竟有将孔孟之道发扬到如此极致的家门,却总是被折服而归,他也极享受这个看着别人被折服的过程,见吴英雄不再说话,他接道:“这三岁孩儿不识母,说的族中的婴孩都放置在一起哺育,不分你我。只要有孩儿一啼哭要奶吃,任何一个有奶的妇人见到都会喂奶,时间一长,小孩自然不分辨谁是自己的母亲。”他讲完之后,捻须微笑得好不猥琐。吴英雄心道,这原理和后世的保育院相似,只不过连女工的哺乳期也给剥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参加劳作。 “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说得乃是,这义门吴氏子弟自然是诸吴氏先辈教化得极好的,可外姓嫁入的女子却不然,子曰‘唯女子与小人其难养也’,是故吴氏祖训家中子弟不可偏听妻室言语。族中男子每日一同出门耕田,日落而返,岁末所入全收入全族仓廪,族中三千口同炊共饮、击鼓传餐,家无私灶,是以人无怨言。”吴景良颇为得体的继续解释道。 这吴景良面容白皙,肚腹隆起,显然不是经常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的人,吴英雄笑道:“景良兄休要欺我,你这模样,分明是自幼束发观书的书生,哪是每日都要下田劳作之人。” 第266章 亲切 吴景良听吴英雄如此说,愣了一愣,方才答道:“吴氏乃耕读传家,在下不才,幼时被族长选入家学中读书,确实从未耕田。”吴英雄误以为他也要下田劳作,对一个读书人而言,不亚于是一种侮辱,就要像以为一个将门子弟是普通军户子一样。吴景良见吴英雄如此无礼,话语间不免有些生硬。周述忙笑着打圆场道:“吴节度乃是武人,不知景良兄乃是进士出身的才子呢,只不过他情愿归隐故园,不屑于如吾等一样做个俗吏罢了。” 吴景良忙谦道:“金陵伪朝的功名,不提也罢。”语间颇有自得,又表达了和金陵蔡氏划清界限的意思。 吴英雄心道,这有田同耕,有饭同吃,岂不是后世人民公社的做派,正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吃,后世那场运动造成了三年灾荒,常言道三个和尚没水吃,难道这义门吴的家教竟然如此之好,居然能够改变常人的趋利避害的本性吗?更何况族中长老还有将子弟选入族学,给幼童的人生划出士农分野的权利,笑道:“听闻朝廷每年嘉奖义门吴氏粮食二十万斤,可是真的?” 吴景良笑道:“皇恩浩荡,浔阳吴氏感激涕零。”他只道吴英雄为了弥补适才的唐突,故意提起这桩美事,谁想到吴英雄只是为了印证对人民公社时代生产效率低下的记忆罢了。 吴英雄笑着点点头,心道世上原本没有新鲜事。 吴景良果然是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穿过历代朝廷表彰树立起来的重重门阙,将吴英雄一行引至西侧接官厅,吴英雄稍事休息,便前往中堂颁发金匾和御赐楹联。礼仪完毕,更有这一代的吴氏家主吴衮相陪,参观府中中景致,午饭后再前往东佳书院。 就将吴氏经过十数代的休养生息,到了如今,可谓极盛,家族内拥有学校、藏书楼、接待所、医室、祠堂、田庄管理部门。午饭时,三千多人同炊共食的场面蔚为壮观,吴英雄与江州知州周述有幸与一座年龄是自己两倍的老头子共进午餐,桌面上的鸡鸭鱼肉等皆炖的极其软烂,唯内地州府盐价腾贵,造成口味偏淡,而面对一桌子危襟正坐、鸡皮鹤发的老人家,吴英雄的胃口哪里好得起来,放眼望四周看去,只见人分大小,性别而坐,青年女子,青年男子,中年妇女,中年男子,老翁老妇皆同坐一桌,桌上的食物各有不同,总的来说,越是长者,所衣所食便更为精美。 “怪不得丈夫不听妻室言,大部分的生活都是集体行动,哪里私密的夫妻生活的空间。”吴英雄腹诽道。适才吴景良告诉他,吴氏男丁不许纳妾、只娶一个老婆,就连家主也不例外,颇让吴英雄肃然起敬,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吴氏男女的婚姻皆是族长与族中老人根据家世、八字甚至抽签来决定,根本没有两厢情悦的空间。 这冠绝当代的名门用饭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周述在此间用饭时也一改往常饭局中口若悬河,唾沫星子狂喷的习惯。饭毕,路上听闻东佳山巅景致颇佳,石色洁白如玉,光可照人,更有紫石壁屏,其石红黄二色交相辉映,高数十丈;泉出屏下,飞白泻碧誉为奇观,泉水奔流声闻数里,有时涓涓滴滴声如仙乐。吴英雄便在吴衮、吴景良和周述等人的陪同下登东佳山,然后返回江州。 此处景致虽好,规矩又太多,还特别歧视女子,若是夫人一同过来了,恐怕要吓坏了她。一边登山,吴英雄暗暗为没有将黄雯带来而庆幸。一路上携带眷属游山玩水不要紧,若是到义门吴颁旨也带着夫人,恐怕那家主吴衮的脸色也不会这么和蔼了。 这义门吴氏的家主吴衮身着葛衫,面目苍然,但精神矍铄,不似吴景良那么言辞便给,却给人一种宽厚亲切的感觉。但仔细打量,却又叫人捉摸不透,一路上倒是周述说话的时候多。 登上东佳山巅,遥看群峰竟立,飞瀑流泉,不由让人心怀一振。吴英雄颇有些不满吴衮一路上沉默寡言,故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淡淡笑道:“吾在金陵时便曾听闻,九江吴氏出自后主吴叔宝,乃我江南贵胄,今日观之,果然蔚为盛大,就连这东佳山上也云蒸霞蔚,似有王气。”他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曾出仕金陵似地,此言一出,周述和吴衮的脸上同时变色。虽然大家都知道吴英雄不是什么得宠的朝臣,但他以朝廷钦差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可是诛心之语了。 “吴氏先祖当年迁到这片荒芜之地,全为躲避兵灾。各位大人此时看来峰峦叠嶂的美景,在农人的眼中,奇峰突起,却远不如平坦土地适合耕种,又交通不便,族中老人常讲,恨不得仿效那上古寓公,将这崎岖不平的山地削为平地。”吴衮眼望着远方烟雾环绕的山巅,悠然说道,吴英雄耳中听来似有讽刺之意。 “这山区虽然不便耕种,但却是保境安民的绝佳地势,倘若不然,朝廷何必化偌大力气,力图恢复燕云十六州,若是照着吴翁所言,将天下群山削平,胡人铁骑,岂不是任意驰骋纵横?中原百姓苦也!”吴英雄回敬道。周述听得两人语意逐渐不善,忙笑着打圆场道:“俗话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周述今日听了两位高见,果然不同凡响。”他一边说,一边朝吴景良使眼色,那吴景良也是心思剔透的,连忙接过话头,仔细向吴英雄介绍起那东佳山的各色美景来,与周述一唱一和,竟然让吴衮与吴英雄二人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二人的心思,吴英雄与吴衮如何不明白,两人一个是手握雄兵的西北藩镇节帅,一个是道德楷模当时世家家主,并无实质的利益冲突,既然语不投机,便不多说话,直到吴英雄在周述的陪伴下告辞离去,吴景良回到家中,向吴衮请罪道:“族长,这吴英雄乃是西北藩帅,朝廷忌惮他,却也奈何不得,今日下午,请恕景良谮越之罪。” 吴衮摆摆手道:“无妨。从吴英雄这人从前的作为来看,虽然厚颜侍奉三朝,却身具枭雄之资,是有心席卷天下的人物。但这天下岂是这么好夺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三千江南子弟甘愿随他万里奔波,西北起事,上万部属家眷被困危城而全军不乱,反而夺了河西,可见已具人和。河西近胡地,西取回鹘勇士,南收吐蕃健马,东面关中千里膏腴更是帝王基业,河西对此有居高临下之势,这是地利。 可惜的是,天下纷乱久矣,民心思安,这汴梁官家得了天时,已稳稳地做了天下真主,这吴英雄虽有地利人和,难道竟能逆天行事?此人本事越大,搅动的风潮越大,将来牵连起来就越厉害。又和吾族同姓,今日吾若是不和他有些言语冲突,恐怕朝廷迁怒与吾九江吴氏。不过,你做的也不错,免得他万一成事,对我九江吴氏恨之入骨,痛下狠手。” 第267章 吩咐 此刻,这潜居东佳山,平日无事时便与东佳学子研讨儒学要义的世家家主,竟如久历宦海的朝廷重臣一般气度,更显出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般的从容,也只有九江吴氏为数不多几个长老和执事才了解这为看似慈祥和气的老者的另外一面。 回到江州城中,张仲曜已带领卫士在城门迎候,向吴英雄行礼之后,秉道:“大人,夫人尚在城内绸缎庄里拣选布料,说是北地再难买到这许多漂亮绸帛,难得来江南一趟,定要满载而归。还让末将转告大人,一旦回城不须回府,直接到韩记绸缎庄去,还有几匹上好的绸料让您也一起挑选挑选。” 吴英雄心中暗赞张仲曜安排得妥帖,他不便在江州逗留,一路上林中又监视得紧密,原定约见江南众商贾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天江州城内。他回头对林中拱拱手,笑道:“这韩记乃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大店面,听闻林虞侯也是有家眷的人,这娘们儿最喜欢锦缎丝绸,要不要随吾一同去挑选几匹绸缎?” 林中见他相邀,心里虽然想着要给王氏买几匹上好的料子回去,却不欲与吴英雄纠缠太深,恭恭敬敬躬身道:“吴节度美意,在下心领,只是保护大人责任重大,下官只带领骁武军在那韩记绸缎庄周围为大人哨卫便可。” 吴英雄点点头,也不相强。见吴英雄要去和内眷相会,不欲与他关系太深的周述便作别回了州府衙门,张仲曜带路,一行人来到城里韩记绸缎庄,此间正是一处闹市,街上行人如织,来往穿梭购买锦缎的夫人小姐络绎不绝。绸缎庄内熙熙攘攘的大多是女子,忽然见一彪威猛军汉围拢在绸缎庄的周围,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只有几个青楼女子向那骁武军中的年轻俊俏子弟乱飞媚眼。 店中掌柜见状,先回头对几个店小二吩咐道:“切莫惊扰了各位夫人小姐,”再忙不迭跑将出来,向吴英雄开口便告罪道:“几位大官人恕罪,小店乃是江州城中正经生意人家,百年老字号,不知大官人们有何贵干?”他见吴英雄衣饰华贵,被一众军官拱卫在中间,是以便向吴英雄开口告饶。 吴英雄笑道:“掌柜的莫要惊慌,吾夫人现正在宝号挑选绸缎,这是来接她回府的。”说着就要抬步入内,谁料他身前的店掌柜居然身子不动,没有让开去路,吴英雄身边林中、张仲曜等军官正当要开口呵斥那掌柜的,那掌柜的却哭着一张脸央求道:“大官人莫怪,小店中尽皆是娇怯怯地夫人小姐,再有就是丫鬟这些女人家,许多都是这江州城里有头有脸达官贵人的内眷,大官人身边都是些如虎似狼的汉子,一同进去的话,只怕惊扰了这些妇人,让小店作难。” 听他语意甚哀,吴英雄便不怪罪,回头对张仲曜笑道:“既然如此,你等便在店门口等候。这婆娘挑选起绸缎来,便是泥人也让你等出了火性,兄弟们不必肃立,只散在旁边的茶馆相候便罢。”张仲曜躬身听令,安排随行的牙军和骁武军卫士在附近的茶馆,一边吃茶歇息,一边等候。这时代因为茶叶专卖的缘故,好茶比醇酒便宜不了多少,众军兵都十分领情,唯有林中不放心吴英雄,带了几个亲信禁军,和张仲曜一道守卫在韩记绸缎庄门口。张仲曜与林中地位相若,脾性也有些相投,这段时间来刻意接纳,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吴英雄迈步进入店里,在店掌柜的带领下,穿过大堂中吴列绸缎的货架,曲曲折折,门外的景象已然看不清楚,见吴英雄回头张望,店掌柜靠近半步低声道:“军情司吉福参加主公,寒蝉大人已经安排江南商贾在店中内室等候,只待主公训示。”吴英雄一愣,盯着吉福留着俩撇鼠须和胖胖的圆脸,笑道:“吉福,你是锦帆营出去的,吾记得你,相貌变了好多啊!”见吴英雄居然对自己还有印象,吉福按捺住心中激动,点头解释道:“承蒙大人挂怀,吉福敢不效死。勾大人说小的气质不类商贾,不但让吾除了跟他学习了不少商贾伎俩,还养出了几十斤肉,变成如今这副摸样。”吴英雄伸手拍拍吉福肩头,安慰道:“隐藏行迹殊为不易,吾深知之。外面办事,一切多加小心。” 说话间以来到了一间内室门口,吉福告了个罪,抢到吴英雄身前,屈指按照一定的节奏在门上敲了十几下,吴英雄心中不禁莞尔,这叩门的节律,分明是将当世的名曲“六幺”稍作变化而成,以此为暗号,倒是颇具雅意。 勾落安原先混迹秦淮的经营画舫的,在神卫军中挂了个散员都头。这时代的优伶虽然没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画舫中的头牌姑娘却不是有钱财就可以一亲芳泽的,更类似后世的红歌星,而经营画舫的老板则更类似于歌星的经纪人一类的角色。而大名鼎鼎的香粉都头勾落案正是其中翘楚。若不是吴英雄在黄雯熏陶下,对这时代的词牌也有些熟悉,无论如何是听不出这叩门节拍的奥妙,更何况江州衙门三班那些大字不识几箩筐的捕快了。 台步进入内室,二十余名原先挂名在神卫军下面的江南商贾一齐躬身道:“属下参见大人。”动作一致,声音整齐,吴英雄管中窥豹,已知勾落安将这伙商贾已经控制得极稳,他见当先一个商贾赫然便是矮胖的营殖都头韩商,便摆手笑道:“众位都是神卫军袍泽故旧,不必多礼。” 韩商原先便是神卫军众商贾之首,见吴英雄目光首先便落到他的身上,心下一凛,有心上前巴结吴英雄,却不敢抢在勾落安前面说话。勾落安笑道:“吾等皆是吴大人的旧部,眼下大人控扼河西,正待进取西域,贯通东西商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吾等敢不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他的真实身份,就是这些原先隶属于神卫军的商贾也不知底细,只道此人在西北混的风生水起,搭上了故主吴英雄这条线,吴英雄又通过他来收服原先的部属,却不知勾落安已是吴英雄麾下军情司掌控方面的一员大将。 这些商贾一则有把柄握在吴英雄手上,二则都是江南人氏,对外来的北朝官吏天生有排斥的心理,吴英雄好歹算是旧主,在朝廷也官居节度,日后就算和朝廷翻脸,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朝廷要在短期内铲平河西也不看好得很。 第268章 反应 吴英雄见众商贾脸色都有些惴惴,大概知道他们的想法,走入那些商贾丛中,笑着向左右拱手道:“褚君别来无恙?”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众商贾得了这个机会,纷纷客气起来,有的打躬作揖说近来生意不错,有的上前敬祝吴大人全家安好,总之,一个地下组织会面的整肃场面顿时烟消云散。 商人重利,此刻如果搭上了吴英雄这条线,日后江南的茶叶丝绸瓷器,可以走河西商路出去,比海路要稳妥的多。唯一的担心,便是吴英雄要他们在江南起事杀官造反,这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这些身家殷实的商贾是不敢做的。 吴英雄要得便是这个效果,客套完了,他双手伸出虚按一下,底下的商贾顿时噤声,吴英雄方才沉声道:“金陵城破,物是人非,江南国主北狩,吾也向汴梁称臣,褚君脱离神卫军,自营各类产业,各有家小,地此番召集大伙儿前来商议的,不是什么危险的大事,乃是一桩生意。”他的语调是众商贾都很熟悉的,和缓而带有一些诱惑的味道。 “大人有甚么吩咐,我等只管照办便罢了,谈生意便是与我等属下见外。怎不叫人寒心呢,大人!”韩商突然声泪俱下地跪下道,其它商贾方才恍然大悟,既然上了吴英雄这条船,便是同舟共济的命运,若是吴英雄抱着谈生意的态度与自己这帮商人相交,将来万一事有不谐,他拍拍屁股退回河西,自己的身家性命可都捏在大宋手上。唯一之道,便是彻底投靠,这样吴英雄日后行事总要顾念一丝香火之情,不会将自己手下这股势力白白牺牲。众人暗骂了一声老狐狸,紧紧跟在韩商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要求吴英雄将自己等人重新纳入声威赫赫地安西军系统,甚至好几个人要求吴英雄将自己的家产重新登记到安西军的军产中去。这时代的商人地位并不如后世那般尊崇,所以众人有此顾虑也是当然,否则当年也不会投入神卫军系统了。 看着一帮原始资产阶级分子哭着喊着要回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来,原本打算以利益说服这些商贾和安西军合作的吴英雄大吃一惊,他疑惑地看向勾落安,勾落安颇为无奈地耸耸肩膀,这是从吴英雄身上学来的招牌动作,示意这和自己无关。 吴英雄皱着眉头,商贾们的反应大大出乎自己预料,不过总还是有的谈的,他咳嗽一声,把韩商扶起来,沉声道:“韩都头,你这是做什么,吾到江南来,什么人都不见,让落安将你们找来,这是遗弃你等的做派吗?”因为韩商等人与勾落安乃是旧识,因此吴英雄在这些人面前只称呼他的姓名,而大名鼎鼎的寒蝉,则在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很多宋辽臣子甚至以为就是军情司主事蔡斯本人的另一个身份。 韩商等商贾这才止住哭声,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一副下属参见主上的样子,吴英雄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说无商不奸,这些商贾属下心里的算盘,有时候可是自己也不太看得透彻。好在自己也不会将太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多这一层主从关系,对于自己要借助这些商人们筹划的大事,当时有益无损吧。 见众人都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吴英雄方才沉声道:“既然你等自愿回到吾的麾下,少不得要做到令行禁止,具体的规矩,落安会代我告诉你们。眼下吾欲与你等商量的,乃是几桩生意。”他语调严肃,众商贾适才已经做过一场戏,也不敢再三打断他说话,都静静地垂手倾听。 “这第一桩,乃是贩盐。”吴英雄一语方出,底下又是一片哗然,众商贾都明白,吴英雄所要贩运的,不可能是官盐,这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啊。众人都知道吴英雄控制的河西附近有许多出产上等好盐的大盐湖,但这时代不是你有盐就可以四处贩卖的,唐末时,盐税占到朝廷国库收入一半左右,中间官员胥吏上下其手,收获的利益又数倍于此,可以说,盐业乃是晚唐第一大行业,也是晚唐第一大毒瘤。 腾贵的盐价大大刺激了私盐贩子的产生,私盐贩子影响到官府的利益,招致官府的血腥镇压,就算是小孩子无心从盐场中带出一粒盐,也要仗毙。官府滥施刑罚简直就是暴力的模范,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私盐贩子不但没有被压服,反而成群结伙的把自己武装起来,开始明火执仗的与官府作对。这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便是号称“冲天香阵破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从那以后,贩运私盐变成了造反的代名词。私盐贩子们无一不是心雄胆壮的枭雄,除了黄巢之后,王建、钱镠、朱瑄先后割据一方。而正经商贩,也远远离开贩卖私盐这个危险的领域。 因此,吴英雄一说要贩盐,底下的商贾们心头就“咯噔”一下,不少人心道,主公果然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张口便要贩私盐,与朝廷势不两立。 底下商贾们的表情被吴英雄尽收眼底,衬托得刚才哭哭啼啼的效忠恰似一场笑话,吴英雄心中冷笑,咳嗽一声,沉声道:“诸君安静,在下所说的贩盐,乃是自愿参加,绝不相强。还有,你等只需将食盐从西北运到江南各州府,然后吾子会派人前来取货,再交给那些真正的私盐贩子分散发卖,你等与那些人并不照面。”他这话说出来,底下的商贾们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可以不干这么危险的买卖当然好,只有几个贪财如命的才在心中琢磨,要是包下来西北的贩盐生意,只怕用不了几年,便会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大豪商吧。 而吴英雄亦只是想要在江南商贾中寻找几个贩卖西北青盐的合作者罢了。其实每年到西北去寻找私盐往中原贩卖的商贾也不少,但这些人未必稳妥可靠,而且资本额也太小。眼下大宋朝的盐政尚是严格的官卖官买,贩私盐只能去和私盐贩子接洽,待到朝廷推行盐引盐钞制度,准许民间商贾贩盐以后,自己大可以仿制盐钞,然后让通过这些商贾网络将青盐大张旗鼓地销售出去。 第269章 生意 “第二桩生意,乃是包销西域的美玉、名马、宝刀这三样东西。”底下的商人又是一片哗然,和刚才那弥漫着的惶恐情绪不同,此番是一片惊喜赞叹的惊呼,有人更在心头想,大人果真是当我等是心腹看待的,得了包销之利,这三样都是稳稳赚钱的买卖。想得深些的则在思忖,大人居然向中原输出名马和宝刀这两样军国利器,莫不是只打算割据西北,并无进取中原之志,这样看来,到不一定会要我等与朝廷作对,不过是大家一起赚钱罢了。 河西现在已在吴英雄掌中,那是西域宝物进入中原的主要通道,吴英雄想要把货给谁,那就是谁的。这些商贾中除了韩商等少数几个人,大部分都称不上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商,但如果得了这包销之利,恐怕在几年之内,身家便会倍增。 虽然各怀心思,这次主动要求包销货物的都踊跃起来,吴英雄笑道:“大家都是吾的属下,吾自然都会照顾到。各位自向落安报名,落安也会把我拟定的章程告诉大家。”通过包销的手段,吴英雄能够最大限度的对这三样的下游市场进行控制,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第三桩生意,获利大,风险也大,而且非有大本钱不能做,诸位如果自量担不起这个风险的,现在就可以退出了。”吴英雄慢悠悠的说道。底下的商贾早被包销西域宝物的巨大利益刺激的双眼通红,都想,至少听听详情再做决定。 见众商贾脸上都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无人退出,吴英雄心下叹道,果然是金钱能让懦夫变成勇士,这些人听到了贩私盐便被吓得浑身筛糠,刚刚用包销专卖权刺激一下,胆气便又装了起来。 “诸位想必知道,吾安西军的驻地,本来应该是安西四镇,只可惜,这四镇之地,大都沦为异域,吾既然建镇安西,自然要筹划规复汉唐故地,因此,发兵讨伐那些不服王化的满族已经如箭在弦,刻不容缓。”吴英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看下面商贾们不明所以的神色,接道:“吾思量来去,这打仗也如同做生意一般,有赚有赔,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诸位也能猜想,安西军讨伐蛮族的粮饷,一向只能自行解决的。可是打下安西四镇之后,立刻便有万里草原,美玉矿脉,沿途大小城镇,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 “再者,江南这几十年来修养生息,商贾积储得财物甚多,无处生息。吾意成立一个大的商帮,日后专营西域买卖。”说得此处,吴英雄顿了一顿,看下面的商贾都在凝神细听,并无人退出,心道这时代的商人却是有一定的冒险精神的,并不似明清以后将金银浇铸成百斤以上的大锭子窝在地窖里长霉的土财主做派。 “这个商帮将得到吾安西军的支持,可以讲货物从凉州一直贩运到龟兹、疏勒,甚至更远的撒马尔罕。其中获利的丰厚,想必诸位也很清楚吧。”吴英雄顿了一顿,商贾们脸上带着惊喜而又有些迷惑的神色,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这些并未从事过长途贩运的商贾,他们只知道这个会很赚钱,还真不清楚到底会有多高的巨利,或是康屈达干那老粟特人在这里,听了吴英雄这个提议,只怕要当场把全部身价都拿出来支持这桩生意。 “原先的丝路贸易乃是分站似地,我中土的商人只管将货物运到长安,最多远至敦煌,然后胡族商贩将货物从中土运到西域诸城中离中土最近的商业城市,售卖给在这些城市中等待的商人,有他们再运往下一个城市。如果远达波斯国,中间转手多的有十几次,环节极多,既耗费了时间,又无法保证货品质量,更让中间的胡族赚取了太多银钱。若是我们中土商人能够组织一个大的商帮,直接将茶、丝绸、瓷器等货物贩运到西方,扣除中间运费,每趟的获利至少有本钱的数倍之多,而且,我们降低了商品价格以后,还能刺激西方诸国更多的购买这些物事,出货量和获利还将不断攀升。”见江南众商贾对通商西域之事都不太了解,吴英雄索性详详细细地解释起来。 “运销货物只是商帮盘子里的一桩大生意,另一桩则是建立和经营货栈,补给点,治理城市。”吴英雄见商贾们又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苦笑,仿佛教书先生一般耐心解说道:“不瞒众位,吾安西军经略西域,乃是准备将各条商路上的城市都交给当地商人组织的商会实行自治,每个商会只需每年向安西军上交核定的商铺税和人头税这两税总额而已。但是,总有些胡族的商城是不肯合作的,这个时候,我们的自己的商帮就要接管这些个城市,当然,自治权也就交给商帮,还有,除了原有的商路商城之外,安西军会在选址建立更多的商队补给点和商城,甚至开拓新的商路,那么这些新兴的市镇,商帮将会优先得到自治权。” “那些由商帮新建的沿途市镇,将会得到安西军优先的保护,各位不少都是经营过客栈的,不妨想象一下,在浩瀚的戈壁沙漠中几乎是唯一的补给点,其中利润几何?”吴英雄充满诱惑地又画出一张大饼,此时众商贾脸上的神情已经开始有些憧憬起来,接着,吴英雄又继续画出更多大饼。 “商帮盘子里的第三桩生意,乃是经营土地,西域地广人稀,安西军会将适合开垦的大块土地卖给商帮,然后由商帮从中原招徕佃户垦殖。第四桩生意乃是铁矿山、玉河的开采权,商帮可以和当地商贾平等竞拍。还有,西域甚至更西方的一切营利的生意,商帮都可能有参与的机会,甚至取得一国的统治权,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其中涉及的利益太巨大了,简直不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如果吴英雄许下的诺言都变成现实的话,商帮将发展成为势侵公侯的庞然大物,在这几乎是海市蜃楼一般宏伟的前景面前,众商贾反而没了刚才跃跃欲试地表情,一个个面色严肃,有几个不经事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汗,仿佛听到自己和旁人砰砰的心跳声。 韩商首先打破沉默,发问道:“大人对我等的厚爱,无以复加,老韩感激涕零。不过,这商帮如何运作,大人可有什么计较?”他所问的,也是其他商贾心中所想,吴英雄给出的利益再巨大,没有一定的程序和机制来保证,这些手上没有任何武力的商贩,在西域还不是任由安西军鱼肉?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安西军系统内做个官商比较稳妥,何必要折腾什么商帮? 吴英雄点点头,笑道:“这也正是吾把诸位请到这里的原因。这商帮所谋者大,不是几个大商贾能承担的,因此吾想出了个凑股合伙的法子,诸位当年打下的数百万借据,就算是吾安西军投入到商帮的股本,诸位可以回去衡量一下要如多少股到这商帮来,以后每年获取的利润,便按照这股份比例分成。入股之后,各位便是商帮的股东,俗话说在商言商,新成立的商帮尚缺人手来运营,各位股东可以推举出处事公正,善于经营的十一人作为商帮主事,此后商帮平常的经营事务,皆有这十一位主事决断,此外,各位还可以推荐手下子弟,干才加入到这商帮中来,吾相信,在这商帮中的前途,远远胜过他们局域在那江南小镇中经营几间利润微薄的祖产。” 第270章 逃离 “这股本也分为三种,第一种乃是话事股,每一贯钱便有一股,此后无论推举主事还是决断大事,都以赞同或反对的股份多者为胜,分钱时也以股份分成;第二种是分钱股,每一贯钱也算作一股,但这股份在商帮内是没有话事权的,年末分润,按照年息十厘,分钱股先分走利钱之后,剩下的利润方才分给话事股,第三种是债息股,每一贯钱只算作一股债券,年末分润,按照年息七厘,债息股先分走利钱后,剩下的利润方才分给分钱股和话事股,这债息股有一定年限,到了一年、两年、或者三五十年后,这本钱就退还给你,到那时候还有没有机会入股,就要看众位话事股的股东是否愿意了。众位都清楚了吗?详细的章程,落安会与大家再仔细商议,总而言之,既要让商帮运转灵便,又要公平合理,不使众人吃亏。”吴英雄微微笑道,对这时代的大宋商贾来说,凑份子合伙入股经商也是寻常事情,只是没有吴英雄所提出来的商帮这么大的规模而已,而各种入股的条件,也没有分得如此仔细周全。 见众商贾都没有什么异议,接下来的无非便是和勾落安落实组建商帮的细节,吴英雄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便拱手笑道:“这商帮经营的盘子巨大,诸位若是有什么亲朋好友想要入伙,大可以代他们入股,这原始股东的机会可是只有一次,错过了,此后每股的价钱,就不止一贯钱了。这些生钱的营生,德便代安西军袍泽拜托诸位了。” 见他起身欲走,众商贾皆恭敬相送至门口,初来时众人要么以为吴英雄是要他们归还当年打下的借据,要么以为吴英雄是要他们在江南为内应,谁知到这手掌西北兵事的强藩竟然对经商之道也有偌大的心胸抱负,而且计议又如此周详。每个行当的人都心服在本行中能折服自身的强者,此番众商贾恭送吴英雄离去,恭敬的姿态又和初来时大不一样。 勾落安留下来与众商贾继续商议,吴英雄对几桩生意需要注意的要点对他早有交待,自己则在吉福的陪伴下又回到店堂,见黄雯尚在挑选绸缎,微微蹙着眉间,好似拿不定主意一样,便走上前去,勾住她的纤腰笑道:“娘子若是喜欢,叫店中伙计全都送到驿馆中去吧。” 黄雯转过头来,横了他一眼,笑嗔道:“似这般大手花钱,便有金山银山也保不住。”须知挑挑拣拣乃是女人家逛店的乐趣,像吴英雄提议的全数买下来,就如牛嚼牡丹一般无趣了,黄雯心知和他说不清楚,只买下几匹上好的缎子,又给朱氏、欧阳氏等几个夫人带了几匹,便由吴英雄抱着布料放入马车,打道回府。 吴英雄亲自搬着布匹,可叫林中等几个禁军吃了一惊,林中虽然与他不是一系的,身为下属,却不自觉地要上前帮着搬动,却被张仲曜拉住,林中大惑不解地,张仲曜朝主母那边努努嘴,笑道:“没见主母大人甚是高兴么?吾等不要坏了他夫妻的兴致。”旁边几个牙兵也笑着点头,深以为然。 林中一路上见张仲曜和安西军牙兵对吴英雄可谓尊崇倍至,猛然间听他说出如此没有上下尊卑的言语来,还真有些不太适应。止住脚步,心想:“河西军地连胡虏,果然连风俗都变了,与我中国大不相同。”他虽然疼爱妻子,却绝不会做这些琐碎小事。 唯边寨之人,地近胡虏,受了影响,对妇女也颇客气,尤其是军户,常年父亲戎马倥偬的出征在外,见面都难,家中子弟长年来都只有母亲照顾,军户娘子不但要操持家务,还要教养子弟,甚至许多军户子都是由母亲教导骑马、射箭、握槊这些基本功夫,有时候胡虏偷袭市镇,妇女还要登城助战,如果丈夫战死,女人又没有改嫁,那么就要独自将军户子弟拉扯长大,在河西军中,好几个寡妇聚居抚养孩童也是常见。是以边境军户娘子的地位比中原闺秀要高得多,吴英雄如此做派,张仲曜和这几个牙兵都觉得不稀奇。 次日清晨,吴英雄刚刚洗漱完毕,还未来得及晨练,张仲曜便来求见,看他眼珠上隐现血丝,显然昨夜里和众金陵商贾熬了一宿,吴英雄不免有些歉疚,照呼他坐下,责怪道:”日后还要担当大任,怎可如此不爱惜身体。“命仆人把热茶撤下,将熬好的肉粥端上来。 张仲曜拱手道:“多谢主公挂怀,这是属下昨夜里与勾落安、韩商等金陵商贾商量的商帮条程,幸不辱命。”说完将怀里装着的一叠写满字迹的白纸递上。吴英雄接过来一字一句仔细观看,大致要点与自己与张仲曜所交代的现代公司治理结构并无不同,只是又添加了不少此时的商业惯例。 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商帮起了个浮海行的名字,对外宣称是做买船出海的生意,为掩人耳目,韩商预备将自己手中的几条船都折成股本投入到江南商会中来,来往于暹罗河占城之间贩运稻米和宝石。这些商贾原本是预备了大量现钱要还给吴英雄的,眼下既然有了更好的机会,几乎都投入了进来,一共报了五十万贯的话事股,五十多万贯的分钱股,还有三十多万贯的债息股,江南商会又将它称为浮海券、海市券和债息券,众商贾也表示回去后会询问亲友,看是否还有人愿意投钱到这个看样子会很赚钱的生意里面。总的来说,安西军持有的股份在浮海行中占了大头,分润的利益也是大头,对这一点,吴英雄还是很满意的。 吴英雄仔细读完这商帮的章程,又听张仲曜禀报了商会的打算,心中苦笑,若是按照后世证券法的规则,这付海行可算是做了虚假吴述,好在并非公开募股的公司,自己初衷也不是要卷走他人的股本,放眼天下,也无人敢把自己抓去坐牢。可以预计的是,在安西军控制了东西方商路的情况下,每年分润上不封顶的浮海券所获的利润回报将是惊人的,到时候浮海券的价格也将水涨船高。只要连续两三年获得极高的分润,这些商人不是傻子,定要追加入股。 第271章 理财 按照这时代各行各业极低的资本回报率来看,那时候一股的价钱可就不是一贯了,而是很有可能达到几十贯的高价,届时不但能够募集到更多的本钱,安西军原本持有的四百多万贯股的价值也能水涨船高为上亿贯。不管是脱手套现还是坐食厚利,安西军府的财政都有可靠的保障,保证未来开发西域,甚至向更西方拓展垦殖所需的财政支持,透过浮海行这么一个机构,中原数百年积淀在民间的财力,就可以转化为向外扩张的愿望和实力。而吴英雄苦心经营的安西军强横的战争实力,也能变现成为丰厚的收入,为军士提供良好的待遇。 “做得很好。”吴英雄对张仲曜笑道,“不知道中原商贾们世代累计的财富,是否由此能够一举撬动起来,这沟通东西的工商之利,越多人近来分润,也越多保障。”暗暗思忖道,假如朝廷官僚集团的积蓄也被卷入到浮海三券的持有中来,朝廷要用兵河西,恐怕反对者众吧。削藩是赵家的利益,做臣子的,图的不过是宦囊丰厚而已。 张仲曜世居敦煌,乃是东西商贾的荟萃之地,对经商之道也颇有见识,拿着这浮海行章程也满是叹服:“如此一来,商者乐其商,战者乐其战,吾安西军进取西域当无往而不利。”他顿了一顿,敛注笑容,又躬身秉道:“这帮江南商贾中,有个叫做庆池的求见,说有为国理财的妙法要献与主公。”吴英雄笑道:“莫笑国中无人,栋梁贤德弃诸于野,下午你便借口夫人还要采买锦缎,带他到府中来见吧。” 午后,吴英雄便在馆驿的书房召见庆池。吴英雄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张仲曜事先介绍,他乃不第书生,转而经商,未料倒有几分天分,没有几年,便将几处货栈客栈经营得极为红火,还包下了新到江南驻屯的禁军不少生意来做,算是金陵商人中的后起之秀。 吴英雄一见庆池,只觉此人面目平常,衣衫朴素,厚厚的嘴唇,眼神却甚是飘忽,像账房先生更多一些。庆池见到吴英雄却有些拘谨,平复了一些激动的情绪,恭敬地行过礼道:“属下庆池参见大人,庆池原本以为自己对经商之道颇有天分,昨日听闻欲大人筹建商帮,鲸吞东西商道居利的打算之后,方知自己从前妄自尊大,坐井观天,简直是米粒之珠焉能与皓月争辉。甘愿追附骥尾,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吴英雄摆手让他不要多礼,霭声道:“听仲曜说你有生财之道要献于吾,可否说来一听?” 一涉及到钱财方面,这原本平凡的庆池仿佛被点亮了的一盏灯似地,整个人脸上都透出一层兴奋劲儿来,他点点头,拱手道:“属下寻思,大人胸怀大志,这财政的支持必然是越大越好,庆池不才,有一个小小的理财法子,可以为大人解忧。” 吴英雄见他一说到理财便来了兴趣,笑道:“有何妙法?” 庆池昂首道:“不知大人可明白竞买之法?” 吴英雄笑答:“知道。”他心知这些有点本事的人大都有些矫情的癖好,便耐着性子配合着庆池卖弄学问。 庆池道:“如此便好解说了。在下的理财之法是,日后大人若是取了西域诸城,可将城中大小土地商铺房屋划分为若干区域,却不卖与旁人,只叫那城中的商贩百姓出价竞买,且不限外地客商参与,或者由干脆由我浮海行参与竞价,将那地皮屋舍的价格哄抬起来。数十年后,西域各城又积攒了些商路贸易的财富,军府可借口房舍老旧,将之城市区域分片拆除,按照定数补偿一些钱财给那居民,最后发卖的新建房舍时候,却仍然让商人和百姓竞买,抬高价款,如此,无需其它手段,则西域诸城民财尽归大人矣。” 吴英雄心头悚然,他脸上不动声色,故作疑惑道:“若是其它人见到土地商铺竞买得价高,纷纷减价求售,拉低了价格,甚或故意拉高价格出售,与吾争利,如何应对?” 庆池既然敢来向他献策,自有后手,笑道:“这个不难,只需禁止百姓私自买卖土地房舍便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若是百姓擅自建房起屋的,须得严惩不贷,免得分了巨利。”他来面见吴英雄便是为了求官的,说道严惩不贷四个字的时候,面上也带了一些官威气势。 庆池越说越是得意,笑道:“管子曰,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半屈;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羡,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 庆池一边掉着书袋,一边斜眼去看吴英雄,他她微笑点头,脸上并无烦闷之意,心中激动,此番说动张仲曜求见,不仅仅是献上一个理财之法而已,还要在吴英雄面前尽量展现自己深通治国安天下之道。 料到吴英雄以兵事起家,左右不乏精兵猛将,文臣却必然是急需的,自己只要抓住这个和吴英雄接触的机会,给他留下一个干练的印象,说不定就能鱼跃龙门,比考中进士都更为有效。这种心态,与后世白领苦心钻研要在乘电梯的三十秒内组织语言打动董事长仿佛相似。 “只要大人和军府控制住了这数十年一次房舍竞买的巨利,管他西域商贾有千方百计的赚钱手段,到头来还是要乖乖双手奉上,这便是‘利出一孔’的奥义所在,这土地和房舍的竞买制度便如漏斗一般,源源不断地将西域商民的财富输送到大人的府库里去。届时大人手握雄兵,府库充实,席卷天下如反掌耳。”庆池不但言语翔实,而且越说越大声,渐渐地流露出一股傲气,连旁边的张仲曜也暗暗心惊,心道当真如大人所言,高才贤德散于荒野,这庆池初见时不过一商贾耳,谁承想他竟然有此才具。 第272章 钱财 吴英雄耐心听他说完,微笑着缓缓说道:“庆池此策甚妙,吾还有个理财的法子可以与之相辅相成,在那商民竞买地皮房舍时,恐怕财力不甚充足,便由浮海行出面贷之以巨款,商人重利轻离别,便要他拿些质物出来,数年内及早归还,百姓安土重迁,可以在数十年内按月徐徐归还,如此一来,浮海行坐收巨利,更妙的是,这笔贷出去的钱财,转了一圈,又是回到府库中来的。” 庆池原本以为自己这生财法已是匪夷所思的计算,谁知吴英雄添上数笔,简直有画龙点睛之效,忘形地击掌赞道:“妙计啊,简直是无本的买卖,这百姓背负了重债,月月要还钱给浮海行,便只能节衣缩食,这样积累下来的财富就更多了。大人高见深远,庆池望尘莫及啊!” 吴英雄陪着庆池笑得差不多了,脸色转冷,沉声道:“不过,这个法子虽然很妙,吾却不能在安西军辖地推行。” 庆池得遇明主,本来满心欢喜,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僵在那里,张口结舌,看着吴英雄说不出话来。吴英雄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些遗憾,缓缓道:“当然,庆先生乃是难得一见的高才,吾却是知道了。这样吧,为什么不能采用这理财的法子,先生如果能想得明白,吾便恭请先生为安西军府幕僚。” 端茶送客之后,吴英雄方对张仲曜道:“这个庆池乃王佐之才,须得派两个人看紧,若他有离去之意,不必请示,直接取了他的人头,再来回禀。” 张仲曜见他意气森然,也凛然遵命,心道,主公已存了不能用之则杀之的主意,这自命不凡的庆池若是知道这点,死也瞑目了。他原本觉得吴英雄这人过于重情义,手段不狠辣,今日见他谈笑杀人,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踏实。 张仲曜叹道:“这庆池所献的理财妙法虽然好用,只是与民争利过甚,对主公名声大大有损。” 吴英雄笑道:“与民争利的乃是各军府和浮海行,若单单为自身的名声,吾大可以天天明发上谕申斥他们。就像那庆池所说,如此一来,便可使‘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张仲曜有些不解,吴英雄便道:“吾之所以不用此策,实是不欲涸泽而渔耳。”见张仲曜疑惑神色仍然未去,吴英雄便命仆人将茶水撤去,端上几个剥好的橙子,一边吃,一边与张仲曜细细解释起来。 “按照庆池的主意,则国家殷富,而民财尽矣,”吴英雄笑道,“上位者聚敛这许多财富,有何用处?就算是讨伐宋辽,敛财也不必如此急迫。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徐徐而处置。要不然,宋辽未平,自己治下先哀鸿遍野,成个什么样子?积累那许多财富,无非穷天下之物力,填无尽之欲壑而已。” 张仲曜下意识道:“大人颇通生财之道,若是以这些聚敛起来的财富为本钱,继续生财呢,或者做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岂不比留在民间更为有用?” 吴英雄一愣,想不到张仲曜如此相信自己的本事。不过以眼下的社会技术水平,二人有生之年恐怕都看不到高税负下的高福利国家体制了,须得打消他这个危险的念头,吴英雄缓缓道:“仲曜此言差矣,俗话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一个人只有一双眼两只耳,所见所闻,不过管中窥豹,这计财之事关系千家万户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个人偏好口味又各有不同,就算是尧舜复生于今日,也难以处断的全无偏差,最后必然落得一个劳心劳力又不得好的局面。” “再者,上位这纵然有聪明绝顶的法子,底下操持的个个都有自己的打算。一个方略推行下来,七折八扣,能有两三分原本的样子便算不错。更有甚至,财富既然积储于府库,分润使用时,形同无主浮财,主事者各呈私欲,为上者再怎么明察秋毫,将欲以一人之力与天下人逐利之心相争,也只有瞠乎其后。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藏富于民。府库无财,则官吏自清。以其不争,使其不可争,这才是上善若水之道。” “生财之道,使将劳心者、劳力者、财富、物产四者同气连枝,无往而不利,若是府库将财富全部收走,则剩下其它三样,劳心者不能逞其欲,劳力者不能尽其能,物产不能尽其用。怪状横生,上下结怨,世间财富要么增长缓慢,要么不盈反缩,对上位者而言,无异于涸泽而渔矣。” 吴英雄有这番忧虑并非无因,后世的有一个弹丸之地被英夷所占,这英夷乃是异族,对待这弹丸之地的属民便如同饲养奶牛的牧人一样,希望投入的公共开支越少越好,而收缴到英夷国库的赋税越多越好,于是便发明出了绝无仅有的公共土地圈占配合价高者得的土地招挂拍制度。于是那弹丸之地的地价与房屋价格被推得越来越高,卖土地和物业收入的增加,使得那弹丸之地既能保持免税的自由港的地位,又能满足现代社会庞大的公共开支需求,而发达的转口贸易,活跃的商品经济,极度勤俭的人民,便能够最大限度的满足英夷“挤牛奶”的需要。想到这里,吴英雄也暗暗叹服,治理殖民地的本事,英夷堪称天下第一。 本质上讲,是当地居民缺乏政治博弈的本钱和实力,与统治者分属不同种族和利益集团的结果,到了后来,更成积重难返之势,那弹丸之地的居民大都用毕生积蓄换了个鸟笼子大小的房子,个个都盼着地价和房价继续上涨,好盘剥后来者,搞得弹丸之地自身竞争能力连年下降,要靠母国打强心针来勉强维持。后来国朝不知何故,居然将这全世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英夷用来盘剥殖民地的法子学了回来,把自己的经济民生搞得五劳七伤。 第273章 练习 张仲曜点头称是,吴英雄又道:“若是将民间财力搜刮干净,我们在西域开设的那许多工场生产出来的物事又卖与谁人去用?若是卖给辽宋波斯这些地方,万一有一天宋皇禁绝边贸,西域民生凋敝,岂不是将自家命脉操控于他人之手?不待宋辽大军攻打过来,自己便先乱了阵脚。” 这一番话将张仲曜说得似有所悟,点头道:“主公明见万里,属下佩服。”吴英雄笑道:“不过是已之心度人之腹罢了,平日留意,便有进益。”他见张仲曜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有些怪异,心头突然想起“状诸葛孔明多智而近妖”这句话来,和这时代大多数上位者把自己弄得很神秘不同,吴英雄分外不愿意被下属奉若神明,这样积累下来,下属们就会产生对自己的依赖和迷信,自己提出来的方案得不到正确的意见和修正。 到了第二日,那庆池便又上门求见。只见昨天还神采飞扬的庆池面容枯槁,神色沮丧,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到让吴英雄大为吃惊,未料到他如此之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大人,在下才疏学浅,未及大人思虑深远,险些误了大事,特地前来向大人告罪的。”庆池拱手苦笑道。 吴英雄让他不要拘礼,问道:“庆先生,你可是真的想明白了,吾为什么不用你献的理财之策?” 庆池点点头道:“大人经略西域,多有异族蛮人,桀骜不驯,藩部骄兵悍将更是难以驾驭,若用小人之策,即便以兵威压服各州各镇,不出数年,必出反贼。更何况,临近藩部的各族首领,迟早要在这些州府城镇占据一席之地,这些勾连着更大的藩部,甚至宋辽,若是日子窘迫,逼得急了,也是要作乱的。西域有万里之遥,若是四处烽烟,大人纵使有雄兵数十万,也是必将疲于奔命,顾此失彼,是以,小人此策,实乃误国之策。”他垂头秉道。见吴英雄缓缓点头,并无出言反对,庆池又来了精神,抬头道:“不过大人若是进取中原,大可以在中原各州府推行此政,必定府库充实,以此为支撑,征伐外邦,最终定能收服四夷,一统天下。” 吴英雄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庆先生擅长理财之道,却未必太过钻牛角尖了吧,吾若是如此做,岂不是待番邦胡人亲厚而待汉人刻薄,那吾是中原汉人之主,还是番邦胡人之主?” 吴英雄此时不过是个藩镇而已,庆池未料到他说话间野心连掩饰一下也欠奉,不免有些不适应,稍稍矜持了一下,咬牙躬身道:“大人自然是天下万民的共主,在下糊涂了。” 吴英雄笑道:“无妨,先生的才具吾已知之,这边将江南的生意交托一下,随吾回汴梁,且先屈身幕僚吧。”见庆池喜不自胜的躬身道谢,吴英雄方道:“一桩事情先与先生说明白,吾帐下有文武两途,先生既然不是军士出身,日后要谋个官身,便需通过文士考核,河西四战之地,即便是文士,也要考校射御二艺。先生可有把握吗?” 庆池乃是池州人,自幼读书,不第后转而经商,从未习过武艺,但吴英雄既然肯收纳他,指明了晋身之途,那便是不行也要行的了,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道:“属下勉力为之。”吴英雄大笑。 从吴英雄那里告退出来,庆池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张仲曜道:“张大人,不知主公所说的射御二艺,到底是如何考校?” 张仲曜盯着他不免有些好笑,心道这人连射御二艺怎么考校法都不知道便在主公面前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该算是果断还是鲁莽。 不过他也知道庆池乃是大才,拱手沉声道:“庆先生客气了。岚州立下的轨迹,文士考校射御二艺,百步之外连发十箭,分走上中下三条轨迹,七发射中箭靶,便算射术合格。能够御马日行150里,便算御术合格。” 闻听得射术考核居然如此之难,庆池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射程百步的弓开弓便要四石的大力,拉开之后静立瞄准发箭,对力量的要求还要大过开弓许多。百步之外十中七,已经大大超过禁军弓弩手的标准了。想到这里,庆池不禁有些冷汗直冒的感觉,“看来以后每天早晚都要练开弓了,为了入士,就从两石弓开始练习起。” 张仲曜见庆池手脚僵硬,身材臃肿,眼神散乱,一望便不是练过武的人,乍听到选拔文士射御二艺的标准时尚且有些惊恐,旋即转为坚毅神色,心中也暗暗叹服,果然能在一方面有成就之士,无不身具恒心毅力。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就要走到馆驿门口,庆池突然一拍脑袋,大叫一声:“是了是了。”状若苦思冥想的难题忽然得到答案一般。 张仲曜眉头一皱,还未发问,庆池便恍然大悟般道:“适才看主公神色,虽然勉强将在下收为幕僚,却对吾的见解尚有许多保留。现在吾终于明白主公不肯采用吾所献计策的真正原因了。主公尚武,麾下文士亦能挽强弓,正所谓上行下效,听闻主公以军法治民,那么各处百姓都能成行列而战,而且战力恐怕不差。若是用了吾的计策,百姓心中不忿,又各怀武艺,只怕当即便要反了。如此悍民,就算是有大军数十万,只怕也难以压制,更何况军士原本与百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说,吾那自以为严丝合缝的理财之策,在主公的治下,便是取乱之道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面色惭愧地对张仲曜拱手,为刚才的举止告罪。这庆池虽然在计财方面心思深沉,但亦有其痴处,平素待人接物反不如一般商贾和儒生来的八面玲珑。 “这个同僚,日后倒是不难相处。”张仲曜微笑与他拱手道别,见门口有一个承影营的军士乔装做卖跌打药的江湖汉子,便将他叫了过来,掏出五十文铜钱买了五贴。跌打膏药乃是军中常备之物,需要随时补充,这一举动落在旁边禁军的眼里毫无异样。 张仲曜揣着那药贴回到驿馆,小心的关上房门,将暗藏在药膏夹层里用蜂蜡保存的薄薄一纸帛书取了出来,这是安西诸将就经略河西的重要事项对吴英雄的密报。若是不重要的事项,安西节度使是很愿意使用大宋军方的驿站系统的,每个月河西都会通过军驿向吴英雄呈上几件军书,倒快捷稳妥,也不怕朝廷查验。 “佑通因袭蔡卫公成法行军,效果很不错,照这么来,吐蕃部落拿他们是根本没有办法的。”吴英雄读过了张仲曜译出的密报,笑道。 当下驰猎军和锦帆军驻扎凉州,扫荡吐蕃残部,将他们向南驱赶。最初的计划是锦帆军留守凉州,而驰猎军出动,但在凉州往南便要穿过祁连山,进入青藏高原的北部地区,这一带地广人稀,骑军补给不便。后来罗佑通便按照当年蔡靖北击突厥时行军的法子,除了留下少部分军士在凉州警戒外,锦帆军和驰猎军一起出动。骡马化的步军所携带的辎重量是大大超过骑军的。骑兵高速奔驰一段路程后会需要很长的休息时间,平日也是缓缓行军。长途行军极远的路程,步军不但不会拖累骑军的速度,反而能使骑军奔袭更远的距离。而且依靠着步军坚实的营垒和军阵,原本不战即退的骑军有了更多战术选择。这种行军的方式,步军集群携带大量辎重,防守能力亦不弱,乃是战场上的支撑,而骑军则好像母舰所搭载的飞机,以步军集群为圆心,搜索扫荡周围数百里的草原,特别适合对付已经四散的吐蕃部落。 第274章 发动 被驰猎军跟踪已经足足一月,眼看就要入冬,吐蕃拔海部的牛羊不但没有上膘,在不断的迁徙中反而掉膘掉得厉害。 “父亲,这么东躲西藏下去,迟早也要被汉人拖死,不如干脆集合族中勇士,与他们拼了吧!”少族长拔海末羊话虽然说得很硬,但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枯槁,夙夜警戒防备汉人骑兵偷袭,连日来都不得休息,便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也吃不住。 “你要战,那也要敌人和你战才行,这些汉人骑兵小群三五骑,大群百多骑,到处都是,勇士们一靠上前去,几百步以外他们转身便跑,我们退回来,他们又跟上来,阴魂不散,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二儿子拔海又专颇为气愤地挥舞着手里的弯刀。 拔海牟之脸色阴沉,为了躲避这汉军骑兵的跟踪,部落一直迁徙,牛羊已死了两成,许多老人孩子,拔海部估计活不过这个冬天,该死。后面跟着的汉人简直就和狼群一样,根本不与拔海部的勇士交战,只远远地缀在后面。根据出去哨探的勇士得到的消息,周围几百里的地方都有汉骑出没的痕迹,也就是说,拔海部落无论如何都逃不脱这些汉骑的耳目。所不知道的是,这些汉骑到底在等待什么?或者是,等待着拔海部落的命运是什么? “再这样跑下去,部落就要散了。”拔海牟之缓缓道,“不要理会那些汉人骑兵,就地休整三天,三天之后再出发。” 两天之后,拔海牟之知道了等待的结果,大约五千多人的汉人步军靠近了拔海部偶的营地。 “把抛石机,连弩车赶快架设起来。长枪营披甲,掩护弓弩营向前放箭,陌刀营准备杀进去,刀盾营负责放火。”锦帆军林宏望着拔海部落连绵的营帐,里面影影绰绰有不少女人孩子的身影,熟练利落的下达着命令,他原本以为锦帆军没什么建功的机会,谁知随着罗佑通提出来的新战术,锦帆军反而成了每次攻打草原部落的主力,而驰猎军的任务则是侦查,追踪吐蕃部落,隔断战场附近吐蕃部落之间的联系。这一个多月来,犁庭扫穴的事儿锦帆军已经干过好多回了,一次比一次熟练,没有城墙保护的部落在训练有素的战争机器面前,只有粉碎和臣服两种命运而已。 “等驰猎军的军使劝降回来,辎重营会第一次投射石弹和猛火油弹,驰猎军会第二次派出军使劝降,如果这些蛮族还是冥顽不灵的话,就该轮到我们动手了。”刀盾营十夫长周筠向亢山道.安西军在凉州城下抓了将近三千多俘虏。周筠原来都是禁军中的都头,耍的一手好刀法,在凉州城下投了安西军后,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便被补充到锦帆军刀盾营。 “大哥,你说这些吐蕃蛮子,降还是不降?”虽然周筠在军中的职位只是十夫长,老兄弟亢山却不改对他的恭敬。 “吐蕃蛮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见识过吾锦帆军的手段后,大概就要降了。”周筠“噗”的一声吐出一块树胶。因为他和亢山都是光身汉子,不免有些乱花钱的习性。这是出发前用一贯钱从一个胡商那里买的稀奇玩意儿,周筠买了一块后极喜欢上了这东西,尤其喜欢在开战前嚼上一阵,嚼完了以后用一块绸帕包好,洗干净以后下次还可以再嚼。 虽然加入锦帆军时间很短,官职也从原先禁军中的都头降到了十夫长,周筠却对安西军有了一些归属感和自豪感,在这里当军士,两个字,爽快。扫灭吐蕃部落这几仗拉下来,有时候周筠觉得自己好像戏文里面薛仁贵征西一般,三箭定天山,所向披靡,安西军军官晋升的路线也很简单明了,武艺、功勋、人望,周筠觉得自己的位子还是很有机会往上挪的。 打着白旗地驰猎军军使很快返回,带来拔海部落的回答,族长拔海牟之愿意献上一半的女人和牲畜,只要安西军放开道路,部落将远远迁徙到大非川以南的高原。在被汉人大军赶上之后,拔海牟之心中已经不住的咒骂自己,为何要贪图河湟地带水草丰美而留了下来,眼下就是要走也走不掉了。不过这个回答,对驰猎军指挥使罗佑通而言,只有一个意思。 “林将军,看来还是要有劳锦帆军。”罗佑通看着远方惶惶不可终日地部落牧民趴在围栏上向汉军军阵这边张望,骑着健马的五千多部落男丁携带了武器聚集在部落营地旁边,却只是盘着马匹,并不敢主动向锦帆军的军阵发动攻击。“这个部落有两万人呢,收拾了它,青唐城北面就再没有大的吐蕃部落了。”林宏缓缓道,转身命辎重营开始抛射石弹和猛火油罐子,各重步兵营与弓弩营则准备上前。周围的驰猎军骑兵也开始集合起千人队,准备逆击硬冲步军军阵的吐蕃骑兵。 数百部抛石机同时发动,覆盖性地对部落营地的打击,这样的威势不是弓弩所能比拟的,尤其是这些抛石机所抛射的弹子中间,还夹杂着大量装满火油的陶罐子,引线在抛射前已经点燃,在空中闪着明灭的火星,扎在地面上,就是一滩流动的火油,砸在帐幕上,顿时便有老弱妇孺尖叫着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实心的石弹则不断将大地砸得微微震颤,偶尔有人畜躲避不及,就是脑浆迸裂,筋断骨折的下场。 满耳充斥着族人的哀号,身边几个亲信贵族全都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自己,拔海牟之痛苦地闭上眼睛。若是来了一万骑军,拔海牟之还能带领族中勇士最后一搏,死也死得有些样子,可汉军这样的打法,将整个营地烧成白灰,自己也不付出一丝伤亡,族人也是白白死了。硬冲汉军步阵也是送死。分散逃亡更不可能。如果丢弃老弱妇孺,率领几千能骑马的勇士突围而去,且不说能否逃得出去,大部分族人是不可能丢下自己的老婆孩子独自逃生的。 第275章 实际 终于,拔海牟之,单人独骑穿过了两军之间的空地,来到驰猎军都指挥使罗佑通的面前,罗佑通勒住马嚼,健马颇为烦躁地刨打着脚下的砾石。罗佑通颇为玩味地打量着纵横河西的大半生的部落首领,只见他单膝跪地,开口求饶:“拔海部落愿降,男女老少一万五千四百口,听从安西军大人的发落。” 同样的场景发生以河西走廊为中心的南北草原,戈壁和山谷,一支又一支游牧部落被爪牙锋利的安西各军俘获,部落中精选的勇士反过来加强了安西军中骑军的力量。不光是骑兵力量得到大大加强,步军在长途奔袭中逐步克服了对骑兵集群的恐惧,教戎军指挥使蔡斯甚至夸口,现在教戎军独自出塞遭遇优势骑兵的围攻,也能够如当年汉军蔡陵麾下精锐一般,且战且行,一直杀回河西,或者支撑到别军来援。事实也是如此,教戎军经常以自身的骠骑营为耳目,长驱向北数百里,扫荡走廊北面的草原部落。 寒来暑往,各军作战无数,只不过刻意地掩饰下,朝廷只觉得安西军对河西的经略并不稳固,四面的蛮族部落都在反抗,这点可以从安西军呈报给吴英雄如雪片般的大小战报知道。 “丞相,看来近日西边各蛮族有些不稳啊。”赵炅拍打着兵部整理的安西军报,叹道,“西北蛮族不过是贪图中原的绸缎茶叶,再就是想多出售一些青盐而已,只需羁縻,便不为大患,可这吴英雄部下只知威压而不知怀柔,将近一年来,和附近部落发生的冲突,竟然比董遵诲驻扎西北十几年都多。”赵炅倒不是很担心西北,毕竟那里的蛮族还是一盘散沙,和东北方已经是庞然大物的辽国完全不同。 这折子的内容赵普早已阅过,听赵普发问,他微微闭着的眼睛睁开,透出一缕寒光,拈了拈胡须,沉声道:“安西军诸将皆是桀骜不驯之徒,屡次驱赶朝廷委派的官吏,上下自专,役使百姓。让他们在蛮族那里吃点苦头也好。”这一年来,丞相府、吏部和兵部多次向河西委派文武官员,要求点验兵马,谁知安西诸将居然全不卖帐,有教养的如练锐军,新官到任当天便奉送了白璧一对,客客气气地请他打道回府。不客气的如骠骑军,直接开到了塞外讨伐蛮族,留下空空荡荡的城寨,出征第二日,便有草原部落来攻,将留在城寨中的大宋官员枭首而去。虽然明知道辛古是借刀杀人,但灵州远在瀚海之中,朝廷力量全在河朔一带,待机攻打太原,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上会问吴英雄,何以制河西诸将,吴英雄那斯回答,但以恩义相结,羁縻而已。看来是真的了,”赵炅又将另外一片折子交给赵普看,仍然是对河西送给吴英雄的军报,安西军这一年来战斗频繁,也有不少军官损失,折子上清楚写明,大小将官空缺全都由下面推举产生,不过报知吴英雄而已。 “这安西军简直就是一伙不服王化的骄兵悍将,不但吴英雄掌控不了各军,各军指挥使也掌控不了各部,你看,连校尉空缺也都由营中百夫长共推,军主连干预都不能。真是可笑啊可笑。”赵炅原本对吴英雄尚有几分忌惮,但了解安西军中除了几个大将之外,底下军官全由军士推举,这几乎就是五代时兵骄逐帅的翻版,这吴英雄看来对手下的控制能力当真如此之弱,也不难理解为何当全军将士眷属被困在岚州时他为何甘愿到汴梁为质了,因为如果他不来,底下作乱的士兵会把砍为肉酱,不能满足部下要求的主帅大将往往死的很惨,这乃是五代常见的景象。 “陛下,另有探子密报说,吴英雄在河西深孚众望,就连普通军士百姓,也对他忠心备至,开口必称“主公”,一心盼望他早日归来。”赵普慢吞吞地说道,其实他的想法与赵炅距离不远。兵骄逐帅给大宋君臣都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削藩镇,收兵权都是为了除此弊端,若是吴英雄一边放手让这些骄兵悍将为所欲为,一边还能保持对军队高度的控制权,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仙了。不过做丞相的,总不能皇帝说是就是,总要有点拾遗补缺。 “这个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赵炅将手中关于安西的奏折都交给赵普,沉声道,“前朝藩镇,对朝廷还不是口口声声的效忠,结果如何?”说到后来,赵炅也有些咬牙切齿,大宋赵氏对藩镇的憎恶,比契丹更深,眼下河西藩镇简直是集天下骄兵悍将之大成,层层都由下面推举出来,简直把天理都要翻过来了。 “不过,今日吾在汴梁斩了吴英雄,依着那河西诸将的习性,只怕明日便推举一个主帅出来。倒还不如留他在汴梁,利用他素日对旧部的恩义,稳住河西,待东面事了,吾御驾亲征,铲平这股骄兵悍将。” 人心隔肚皮,吴英雄在安西军中威望如何实在难以查知,若是单单依照奏折密报的说法,州府官员对当朝官家的忠心无二,可谓比天高比海深,就算契丹人杀过来,让这些官员把家小都杀了犒赏将士守城都毫无问题,可实际上呢? “不过,官家倒是说中了一件事,现在就算是杀了吴英雄,对收服河西也毫无益处,这些骄兵悍将会在第二天推举出一个主帅来,说不定比吴英雄更加暴虐,说不定转身就易帜投靠了契丹。”赵普轻轻叹了一口气,附和道。因为部下桀骜不驯而保住性命,这吴英雄还真是好命。 君臣二人商定了对吴英雄的处置,过了这个冬天,平定太原,收服燕云,规模宏大的北伐之役就要拉开序幕,吴英雄作为不安定因素,将赵德昭一样,被赵炅带在身边随扈。 正月一至,赵炅便将分遣众将,发兵攻打隆州、盂州、汾州、沁州等河东州府,割裂北汉军,以孤立太原。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彰德节度使蔡汉琼、桂州观察使曹翰、彰信节度使刘遇四路大军并进,由曹彬统率,把太原围个水泄不通。云州观察使郭进扼守石岭关,挡住从北救援北汉的辽军。孟玄喆为镇州驻泊兵马都钤辖,挡住东两面救援北汉之辽军。 这就好比一场狩猎,各路大将率兵并将北汉这头与中原角逐多年的公鹿团团围住,绊倒在地,按住头颈,锁住四肢,让它不能反抗。 这时,最光辉的时刻将留给赵炅本人,他会像唐太宗当年一样御驾亲征,亲率禁军主力直趋太原。给这个中原朝廷的百年宿敌以最后的致命一击,一统天下。北汉兵虽然坚韧彪悍,但总数不过五六万人,大宋数十万禁军全力一击,必将土崩瓦解。 第276章 欢迎 然后,便是北伐燕云,赵炅和赵普、曹彬等心腹重臣早已商定,攻克太原后,先不着急发下犒赏,免得将士们得了财帛无心作战,所谓气可鼓不可泄,要一鼓作气,收复燕云。 只要收复了燕云,赵炅心头因为斧声烛影而背负的罪恶感就彻底消除了,天下人对他这个真龙天子再也说不出半分不是来。当年唐太宗还不是杀了两个兄弟,囚禁了父亲得来的皇位,可是他扫平突厥,将天下治理得花团锦簇,谁人提起贞观之治来,都要交口称赞,哪三个倒霉的人,不过是真正的皇者路边不开眼的石子儿罢了。 赵炅长呼了一口气,长身而起,负手立于窗前,眼看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将皇宫御内妆点成一个银白的世界,偶尔有太监宫女在游廊间匆匆走过,一个个鼻子眼睛冻得红通通的。一股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因为批阅奏折而浑身发热,颇有些头昏的赵炅只觉浑身一阵舒爽,屋里熊熊的炭火烤得他喉咙有些发干,心头也有一股火焰在燃烧一样,就在这志得意满地时候,忽然想起蔡煜,听说江南小周后倒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死在半路上。 “这蔡煜治国不行,词却是写得极好,‘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是何等意境,又是娇柔的美人儿。若是那小周后尚在,传召进宫来,肆意亵玩一番,当真别有一番味道。”赵炅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心头邪火更炽,暗暗为不能一亲芳泽而有些惋惜。焚琴煮鹤之举,正是他的最爱。皇帝做了快三年,对争宠的妃嫔宫女已经有些腻味了。 寒冬已致,连汴梁都下起了鹅毛大雪,西北却更是苦寒,凌厉的北风,从早吹到晚,寒风里夹着雪粒,冷得仿佛刀子一般,带着沙子和尘土,彻入骨髓。敦煌城头,翘首遥望的周后冷不丁一个喷嚏,不自觉地将身上的白叠斗篷又裹紧了几分,身旁婢女劝道:“夫人,天色将晚,早些回去吧。” 周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面纱轻拂,昭君帽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几缕秀发,一双似剪眸,遥望着远方天际。 黑色的城头,渐渐覆盖了一层薄薄地雪,立于垛堞后面遥望的主婢二人,也慢慢地和雪人相似。只是周围守城的军士都不敢上来相劝。吴英雄与黄雯留质汴梁,回鹘公主居住甘州,这敦煌城中和主公有些关系的,便只剩下周夫人了。 入冬以后,虽然安西军安排了民户从事匠作场的外围劳作,修补城墙,习武练箭等等。但民户们总是要比农忙的时候要闲一些,加上整天都窝在城寨里面,要寻个乐子,于是,说书先生的生意便红火起来。 兵荒马乱的年月,三国话本最受欢迎,在安西军中本多南人,其它的则是西北人氏,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刘关张蜀国一方,而敌视同样占据中原的曹操。更有那饶舌之徒,将吴英雄比作刘玄德,辛古、萧九乃是与主公肝胆相照的关张二将,而谁是赵子龙的问题尚在争执不休,甘、肃两州流传的英雄谱里说是蔡斯,其它各州也有的说是张仲曜,有的说是于伏仁轨,而马超的位子,于伏仁轨与罗佑通都各有拥护者。这段时间,河西各城寨里最常见的景象,便是劳作一天的男女老少聚在茶社酒馆之中,一壶茶,两角酒,炒豌豆和五香瓜子各半碟,听上先生说一段话本,然后大家颇有兴致地争论当今五虎上将的名次。这些因缘附会的解说越来越流行,安西军诸将也没有加以阻止,不少军官还以此为荣。 到了后来,吴英雄的女眷也被好事者对号入座,黄雯与周后被附会成了甘糜二位夫人,回鹘公主是孙尚香,那些加入安西军的回鹘勇士倒也不以为忤逆,反而和汉军一起讨论回鹘英雄里面谁是周瑜,谁是鲁肃的问题。大家似乎都觉得,现在蜀国和江东成了一家,扫灭中原满朝的白脸奸臣,似乎是指日可待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周后耳中,她表面上只付诸一笑,心情有些恼怒,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越来越有些忐忑不安。 满城里知道周后真正身份的只有萧九一人而已,其他人都只当她是吴英雄的夫人。这时代的人并不像后世那般独立,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总是不自觉的希望头上有一个英明神武的领袖来关照着自己,现在寄托着安西军民人望的吴英雄与黄雯都被迫寓居汴梁,而吴英雄与黄雯在安西军民中几乎高到极致的威望,都顺理成章的由她生受了下来。 周后不似黄雯那样和煦和亲,出入总面罩轻纱,举止却宛若天成地给人以雍容华美之感。她出现在哪里,就必然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不管是为货品价格争得面红耳赤的,还是旁若无人口沫横飞的,甚至正在打骂孩童的,一看到这个全身从头到脚笼昭君帽下和斗篷下的婀娜身影,都会不自觉的把声量放低下来。男人会把肮脏的衣袖背在身后,女人会不自觉地偷偷拿手理一理头发,身边有镜子的都会瞄上一眼,总之,都想在这位周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体面有礼来。敦煌城里负责治安的捕快甚至戏称,军兵百姓不管如何骚动,只要周夫人一到,立刻便会恢复秩序,个个都变成彬彬有礼的君子。 就连掌管敦煌的萧九,偶尔觐见周后时那种恭敬和客气的态度,也令周后迷惑,他到底是尊重自己是江南国后,还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吴英雄的一位夫人。伴随着河西军民几乎把她当成了主公吴英雄留在河西的一种象征,周后有时也会陷入身份的困惑,她会注意自己的仪表,甚至会为偶尔看到的不平事,她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了这个夫人的角色,去为这些子民排忧解难。 敦煌城头,戍守的军士颇有些尊敬地看着周后几乎已成雪雕一般的背景。他知道,夫人在等待一支西出玉门关的军队返回。 终于,远方风雪交加的地平线上,一杆红旗一跃而出,在越来越大的雪片夹着这飞沙里,仿佛一团火,叫人眼前一亮。“夫人,他们回来了!”早已动得嘴唇发紫的婢女欢呼雀跃道,随即皱起眉头,在这冰天雪地里站得太久,脚早已冻得麻木,刚才跺了两下,立刻痛得钻心。 第277章 气质 教戎军骠骑营百夫长蔡朗左手握着软软地马缰,右手下垂搭在鞍上,裹在狼皮大氅里的身体斜歪着。他便是蔡煜托孤给吴英雄的蔡天和,到了岚州后化名为蔡朗。 吴英雄赴汴梁为质,原本是将蔡朗托付给乡校祭酒梁左丘与萧九共同教导,希望他能够学成文武全才。这蔡朗不知何故,居然子不肖父,执意要从军历练。不知蔡朗身份的梁左丘大为赞赏,萧九无法,只得密报吴英雄,吴英雄想蔡朗今年已经年满十八,应该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便叮嘱萧九叫蔡朗去投入军纪最好的教戎军,若是本事不够,那他自己也没话说。 国朝自古以来都是穷文富武。金陵蔡氏虽然重文轻武,但豪门子弟不指望进士及第,便无须皓首穷经,为人父母地大都希望子女能够文武双全,不少纨绔子弟也以习武为名干些飞鹰走狗的勾当。因此这武教习便和文先生一样,每家王府都养了好几个。蔡朗少时便有王府的教习指导练习马术射箭,根基打得尚算扎实。遭变大变之后,更加勤练不辍,身边又多是牙军营的悍卒请教。因此,蔡朗只凭着一身弓马功夫,居然硬是通过了教戎军军士的选拔,更由于他识文断字,熟读兵书,犹能照顾部属,一年之内,先以勇力夺了十夫长,后来又被推举为都头,十八岁为百夫长,放眼安西军中,也是一桩异数。 此时蔡朗手下的骑兵个个都和他一样,疲惫不堪,有的人还受了伤,好几匹马背上驮着装满骨灰罐子的白叠布口袋。可是,每个人的神色都兴奋不已。就连那疲倦地几乎连眼睛都快要合拢了的掌旗兵,也奋力将那杆教戎军大旗向前擎起,北风呼啸,迎风翻卷着大旗仿佛要将掌旗军士连人带马吹翻在地,那大旗却只是猎猎飞舞,更显出一种坚韧的力量。 来到城内,近百骑兵交验了印信后,缓缓通过城门洞。 这一年多经营天山南北,确实和吴英雄当初预想的一样,在天山南麓进军十分顺利,沙漠中以绿洲农业和接待往来商贩为生的村镇十分欢迎安西军重返西域,因为这就意味着东西商路贸易的重新繁荣,当地居民的生活会因此而更加富足。因此,负责经营天山南麓的练锐军只以两千轻兵西进,就一直前出到了于阗国西境,并且和于阗国主蔡圣天建立了良好的联系。 而天山北麓的情况则比吴英雄所想更为复杂,不光有得到喀拉汗国支持的高昌回鹘盘踞在从龟兹到西州的广大区域,还有数量极为巨大的马贼出没,这一年多来,教戎军最主要的作战对手不是高昌回鹘,而是肃清小则数百人,大则数千人的马贼。剿匪作战的难度甚至比骠骑军征服草原部落的难度还要大。 进了城里,蔡郎将用来遮挡风沙的面巾拉到脖子,露出一张俊脸,两道浓眉下面,一双眼睛里透着与他的面容不相称的成熟气质。细细看来,竟然与寓居汴梁的陇西郡公蔡煜有三分相肖之处。他的目光锐利,一扫便看到从城上匆匆走下,正在人丛中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周后。蔡郎胸口上被马贼刺伤的地方有似火烧似地疼痛,目光旋即暗淡了下来,转到别处,仿佛从来不认识周夫人一般。 门洞里面早有得到消息的军事眷属数百人在几十步外翘首相侯。安西军规矩甚严,即便是官兵在城门口遇见等候的眷属,也只能在兵将归营后方能回家,这些眷属聚集在这里等待,不过是为了看上一眼,确认出征的儿子、丈夫、父亲安然归来罢了。当然,端坐马上地骑兵们也会和站在街道两旁家人打几声招呼,而没有看到家人平安返回的眷属,有的当场便失声痛哭,有的默默地带着孩子转回房舍,等待着军府确认噩耗。 骠骑们无暇停留,径直穿过街道,来到萧九日常办公所在的沙州刺史衙署,蔡郎通报之后大步入内。其时天色已黑,萧九仍然在衙署之内办公,他别无家小,每日白天处理各军往来上奏,晚上则整理思绪,将重要之事报与吴英雄和辛古知晓。 萧九衙署前高挂着的灯笼,上面用隶书大大地写着“安西”两字,这一年多来,教戎练锐两军无数袍泽血洒大漠,便是叫马贼远远看见这两字便望风逃遁。 “蔡都头,此番联络伊州刺史吴在礼,结果如何?”埋首于案牍之中的萧九抬起头来,对他温和地笑笑。 蔡朗眼观鼻,鼻观心,面沉似水,双手抱拳,沉声道:“启禀萧将军,伊州刺史吴在礼,已经决定率全州军民投入安西,只待大人前往安抚点验。” “什么?”萧九大喜过望,派蔡朗这一百多人前去联络伊州,原本只想与吴在礼一起联手对付马贼,他怎么也没想到,蔡朗居然能说服吴在礼来归。 伊州州将吴在礼乃是安西四镇余脉,第十几代先祖起便在伊州为将,朝廷将安西四镇主力调回中原后,吐蕃、回鹘相继来侵,吴氏诸将与周遭胡虏虚以逶迤,苦苦维持局面,直到今日。这吴在礼手下可是有将近三千精兵啊,皆是与回鹘、马贼交战中千锤百炼下来的精锐悍卒,而吴在礼本人,也被西域尚存的安西四镇余脉奉为首领。教戎、练锐两军进入西域以来,所收服划地自守的汉兵虽然不少,大都只有数百人一股,或者干脆就是一些武装了的村落,得到盘踞在西域将近两百年的安西吴氏的投效,可真是如虎添翼了。 “吴氏领有伊州已历数百年,虽然对我军并无恶感,但却总不愿归顺。不知此番为何如此干脆?”萧九抬头,忽然发现蔡朗的面颊白得像纸一样,脸色一变,问道:“蔡校尉,你可是受了重伤?” 蔡朗以右手扶着左肩下侧,勉强笑道:“不妨事,被贼子咬了一口。” 萧九见状脸色一沉,喝道:“既然身上有伤,交完令便赶快回营疗伤调理。伊州情状,明日再报知与我,或者回头你派一名口舌便给的军士前来报告即可。”他对于蔡朗的身份心知肚明。从安西军的角度来看,军中有金陵蔡氏、后蜀孟氏后人,日后江南、蜀中两地便可传檄而定。从个人的角度来看,萧九也是做过托孤之臣的,自然也不希望蔡朗出事。 第278章 熟悉 蔡朗本想将事情禀报清楚再行回营料理伤情,伤口处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若不是靠着毅力支撑,只怕早已痛晕了过去。他的背已经全部汗湿,便拱手道:“谢萧将军体恤。”转身缓慢走出了正堂。萧九凝视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蔡朗遥遥晃晃地骑乘着战马返回军营,他适才全凭这一股蛮劲撑着精气,现在交完了令,整个人松弛下来,剧痛和疲劳如同潮水一般阵阵袭来,几乎便要在马上晕厥过去。这趟伊州之行中的场景便如同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归顺朝廷,为什么要归顺朝廷?朝廷给了我们什么好处,西域汉人断头洒血,开垦了这片土地。朝廷一声令下便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四镇子民尽数沦为异族牛马,为奴为婢的时候,朝廷在哪里?西域汉人血流成河,妻离子散的时候,朝廷在哪里?由汉至唐,由唐至宋,我西域士民,不过是朝廷眼中的弃子而已。”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伊州骑军都头蔡涟愤愤不平的面容浮现在面前。就是这蔡涟,带领五十骑兵去阻截三百马贼,最后丧身胡尘,被挑在马槊上的首级仍然怒目圆睁,那逼视的眼光让蔡朗不敢正视。 “混蛋,我们是汉家军队,将士的墓碑上当然要刻汉字!”伊州州将吴在礼怒气勃勃地训斥着一个不小心问墓碑用回鹘字还是汉字来铭刻阵亡军人姓名的工匠。伊州沦陷数百年,其中很长一段时间分别向吐蕃和回鹘称臣求和,献上土地和子女玉帛,这些屈辱的回忆,是历代吴氏守将心中最不能揭开的伤疤。数百年来,吐蕃和回鹘人在伊州生息繁衍,与汉人杂居在一起,渐渐地便有了混种的趋势。而守将吴氏保持伊州独立性的一条原则便是,军中只通行汉语,死后墓碑一律只铭刻汉字。 左胸上的创口又似燃烧一样的剧痛传来,“噗”的一声,是那马贼魁首一槊刺来,只要往下偏上数分,就要刺中心口,不知为何,自己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不待那凉沁沁地槊尖旋转翻搅,左手死命地抓住槊杆。 “喝!”地大叫一声,对面那敌人地眼眸中终于透出了一股恐惧,不待他撒手躲避,自己运起全身力气,忍住疼痛,将那槊杆往里拉了几分,右手刀落,站在那敌酋的脖颈上,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身。敌酋授首,自己斩断了槊杆,小心翼翼地将敌酋那马臀后面蔡都头的首级解了下来。 眼看军营渐近,自己营帐中灯火闪烁在望,蔡朗所有的毅力似乎终于消耗殆尽,在一阵怒潮般的疼痛袭来后,眼前一黑,软软地歪在了马上。 黑暗中,只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蔡朗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金陵,无忧无虑的王孙公子,衣香鬓影,越女吴娃,如果不是遭逢大变,师傅带自己来到西北,恐怕蔡天和将永远是一个不识人间疾苦,成日里玩弄词章的浊世佳公子吧。父亲、母亲、小姨,师傅,还有许多军中袍泽的面容,忽远忽近,忽明忽暗,朦胧间,师傅忽然身披黄袍,头戴金冠,三军将士都朝他三呼万岁,在他的左右娘娘,近前看时,一位是黄女史,一位赫然却是小周后的面容,她看向师傅的目光,说不出的亲怜蜜爱,就好像当初小姨进宫时候看向父皇的目光一样。蔡朗想要大声呼喊,可是这三个人径自接受者三军和百姓的朝拜,竟无人看他一眼。他想奔过去,质问师傅和姨娘,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猛然用力,蔡朗睁开了双眼,却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了营中的帐内。身上的衣甲已经解开,一双素手正仔细地给自己缠裹着绷带。 安西军的绷带乃是匠作营专门用草药和酒精浸泡过的,缠在伤口上,剧烈的灼烧感和疼痛过后,是一阵舒服地清凉,蔡朗的伤口原本有些化脓恶变的趋势,幸好他那日晕倒后被及时发现,此后日日都有人为他刮去腐肉,清洗伤口,兼且他十八九岁年纪,正是人一生中生机最为旺盛的时机,这么重的伤势也好转了过来。 蔡朗心中感激,回过头去正欲道谢,言语却生生憋在了口中,原来为他换药裹伤地居然是敦煌城中地位超然尊贵的周后。“你总算醒过来了,大夫说,只要人醒过来了,这伤势就算是好了一小半,不过还需要多多静养。”周后一手环过蔡朗的肋下,将绷带饶了过来,一手握着另外一端,细心地在他身侧便打了一个平实的结,然后用随身的剪子将绷带剪断。岚州围城时,她也经常陪着黄雯巡视伤患,这些疗伤的手段,早已驾轻就熟。 蔡朗嘴角动了动,低声道:“多谢小姨。” 周后眼神一闪,问道:“天和,你怎么改了称呼?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小姨就是你的母亲一般。”这段日子来,蔡朗总是躲避着不与周后见面,即便是偶尔相见,也总是说上两句话就走,今日他重伤昏迷了数日,周后不顾嫌疑,衣不解带地照顾到他醒了过来,谁知开口第一句话,便将从前的“母后”称呼换做了“小姨”。那还是大周后去世之前,蔡天和对待字闺中的周薇的称呼。 蔡朗沉默了半晌,苦笑一声,道:“安西军中,已经没有金陵蔡天和,有的只是教戎军百夫长蔡朗。父亲大人已经蛰居汴梁,受封陇西郡公,不再是南唐帝王,而小姨,乃是河西百万军民敬仰的周夫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称呼,也当然要改一改。”他虽然年纪不满二十,这番话却充满了萧瑟之意,仿佛一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的口气。周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蔡朗对自己的误会居然如此之深,原本因为蔡天和不顾惜自身安危,上阵厮杀受伤的恼怒一起发作出来,她不忿地斥道:“天和,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是金陵蔡氏血脉,帝室贵胄,焉能自暴自弃。你父亲虽然暂时寓居汴梁,但吴将军迟早要将他营救回来,倒是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我与你师傅间绝无苟且之事。”说到这里,她俏脸微红,不便再多做解释,只气呼呼地看着蔡朗,周薇从小到大,从未被亲人如此误会委屈,若不是姐姐亲口将这个儿子交托给自己,几乎要把他刚刚裹好的绷带给拆下来。 第279章 贵重 蔡朗看着周后愤愤不平地样子,心中一阵苦笑,这才是姨娘的本来面目啊。平日里的温柔恬静,那是自己亲身母亲的性格,周薇自从入宫承接了姐姐的后位,便将少女时代那些刚强任性都收拾起来,刻意模仿起姐姐的举止风度来,所以蔡天和有时也会在姨娘的身上依稀看到母后的影子,但他到了岚州,河西以后,年岁既长,又多了许多经历,自然分辨得出,姨娘原本的脾性与真正的母亲之间的差异。“帝室贵胄的话,姨娘万勿再提。”蔡朗有些心虚地避开周后质问的眼神,“在西域,教戎军百夫长蔡朗,并不比金陵的小王爷低贱,”他不自觉的用了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道,“不但是吾,那些血洒西域的大好男儿,性命也与吾一样贵重。” 周薇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从未用这种口气与自己说话,心头异样,微微一愣,只见蔡朗转过身来,将身边的衣衫拿起披在身上,此番出征风吹日晒,脸皮也被烤脱了一层,更显得出几分成年男子的坚毅,周薇不由得俏脸微红,心道,姐姐,仲宣长大了。 周后心情复杂地从蔡朗所在的教戎军军营走了出来,那倔强的百夫长再也不肯改口,眼神中还隐隐透着对自己的敌视。可是当自己气不过清誉被污而责怪那人时,蔡朗却一句话也不说,难道他还当那个不负责任,糊里糊涂跑到汴梁去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师傅吗? “他是个男人,男人,就要有自己的担当。”艾丽黛手上提了一个装着针线活儿的布袋子,姗姗绕过木桌,抚平连身长裙上的褶皱,在摆放着银质茶具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的坐姿挺直,无论多么疲劳,也不会靠在椅背上。 “可是,新婚燕尔,他就把您抛弃在甘州,带着那娇滴滴的汉夫人去了汴梁,也太狠心了。”阿古丽奶妈双手一摊,继续絮絮叨叨。自从吴英雄把回鹘王女艾丽黛留在甘州之后,他就成了阿古丽口中世间最大的恶人,“我的艾丽黛,您有哪里比不上那个汉夫人,不如她漂亮还是不如她知书识礼?这个恶人,简直就是白长了一双眼睛,整个河西最闪亮的一颗星星就在他的面前,他都看不见。”她忽然闭上了嘴唇,因为景琼可汗出现在艾丽黛的门口。 失了势的景琼可汗比以前更胖了,他身材本来就比常人高,肩宽背厚,要不是头上戴着金线银边的尖顶帽,就更像一头耷拉着眼皮的老棕熊了,他努力遮掩着自己阴郁的眼神,站在门口,有几分歉疚的望着已经独守空房的女儿。刚才阿古丽埋怨吴英雄的话他都听见,可是,将回鹘族里最明亮的星星双手送给人的,不是自己这个没用的父亲吗? 尽管失了势,景琼身后还是跟着两名仆人,一名为他提着熊皮大衣,另一名提着他的头盔,两个仆人都是久经训练的亲随,伫立在门口,神社恭敬地望着景琼可汗,仿佛他还是数十万部众的甘州回鹘首领似地。 见到父亲走了进来,艾丽黛高兴地站起身来,几乎是一蹦便蹦到了父亲的怀里,就连披肩也滑落到地上,黝黑的卷发直接披在露出纤瘦光洁的肩头上,光滑纤细地手臂一下子搂在了景琼的脖子:“父亲,您怎么能进来看我了?” 自从甘州回鹘各部降服吴英雄之后,吴英雄便毫不客气地将回鹘部落打散重组,得力的勇士全都充实到各军之中,底下的部众也都拆分给了军士作为荫户。往常回鹘人投靠中原朝廷,不过是划出一块地方给他们生息繁衍,可这回则是整个部落的贵族都失了势。吴英雄觉得与其首鼠两端,不如干脆全力支持那些根基浅薄的回鹘勇士,而完全没有照顾到原有的贵族,原来的部落贵族权势都大不如前,甚至还有些家中没有子弟晋身为军士的贵族还要被迫给原先的奴隶和平民做荫户的。这些人每天便跑到景琼那里哭诉。而吴英雄为了避免麻烦,干脆打算以艾丽黛逐步取代景琼在回鹘部众当中的地位,下令让景琼可汗没有他的准许不得和回鹘王女相见。 景琼颇为感慨地看着艾丽黛惊喜交集的神态,沉声道:“你那夫婿虽然防备的紧,但你回鹘人也不是任他捏扁的面团。”艾丽黛身子一僵,长而浓密的睫毛不为人知地抖动了两下,挣脱了父亲的怀抱,重新走回长椅坐了下来。“父亲,您还在联络族人反抗吗?”她略微有些迟疑地问道。 “为什么不反抗?”景琼可汗颇有些恼怒地斥道,“你那夫婿不怀好意,尽拔擢那出身卑贱的白眼狼,回鹘族里血脉高贵的雄鹰,现在都给剪除了羽翼,像鸡一样的圈养。”他顿了一顿,注意到了女儿眼中黯然的神色,上前两步,抚摸着艾丽黛乌黑浓密盘在头上的发辫,沉声道:“乖女儿,你要记住,你不但是回鹘人,还是回鹘的公主。” 从艾丽黛的房间出来,两名回鹘青年立刻迎上了景琼可汗,这两人都是回鹘贵族反抗势力中年轻一辈的人杰。同罗身材魁梧,头发浅灰,五官端正而清秀,面孔显得宁静而俊美,思结身材不高,一头金黄的头发,嘴唇上蓄着短短的胡须,容易冲动和灵敏的性格很容的便从面孔上显现出来。 “可汗,公主可曾答应为我们联络那些新拔擢的勇士?”思结有些焦躁地问道。此次能来看望公主,全仗着几个平日交好的公主卫士通融,而吴英雄也只是禁止景琼可汗公开地与回鹘王女来往密切,分了他所营造的势,像这种私下相见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通过王女给自己那并不安分的丈人带话。 “这个还得慢慢来。”景琼颇有些气沮地叹道,艾丽黛不但不愿意为自己联络那些被吴英雄新拔擢起来的白眼狼,反而说道安西军各部势力正是如日初生般时候,大漠南北各族各部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主动前去招惹,劝自己不要再和她那夫婿为难,“果然是女生外向。”景琼可汗心中骂道。 第280章 勇敢 “可是,韩大人的使者讲,只要宋人举兵伐辽,那吴英雄必然趁机返回河西,到那时安西诸军又有了主心骨,我族奋起的时机转瞬即逝。”思结急道,“这吴英雄莫不是给艾丽黛灌了什么迷魂药?”韩德让自从拉拢吴英雄遭拒后,便即刻着手对付河西势力,按照他的方略,河西无论如何不能为大宋所有,像吴英雄这样的强藩占据河西长期来看亦对大辽不利,最好的局面,莫过于回到从前那般群雄并立,各部不时征战杀伐的状况。 “思结,说什么呢?”同罗见景琼脸色微变,当即出言斥道,这老家伙虽然昏庸,但在甘州回鹘部族中还有些余威,眼下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到不能将他先得罪了。只要赶走了吴英雄这头猛虎,回鹘首领的位置,自然是属于他们这些年青的雄鹰。 三人潜出了宅邸,一边牵马而行,一边商量。 “可汗,依在下之见,策动族中勇士举义的事情到不着急,”同罗小声说道,“这吴英雄虽然不在河西,但他手下那几个大将,如辛古,萧九、蔡斯、于伏仁轨等辈,都是勇盖当世的豪杰,这一年来,六镇都在全力往外扩张。我等举事就算暂时成功,只要有一两军回师来攻,便难以抵挡。” 景琼听他的分析与艾丽黛所说的相差无几,不禁更加沮丧。“如此说来,甘州回鹘部的光荣便再也无法重现了吗?” “同罗,你这个懦夫!”思结大声骂道,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这些不满安西军统治的人经历了太多的挫折。 太多的回鹘族人已经安于现状,更有许多原本的回鹘族人在安西治下获得了从前想象不到的权势和地位,根本已经和原来的部落反目成仇。甚至和汉人热衷于推举军中五虎将一样,在回鹘和草原战士间开始议论起,胡人中间,谁是大汗的“四杰”和“四狗”的话题,辛古稳居四杰之首,于伏仁轨也在其间,因为现在这两族中尚未有其它像辛古、萧九一般得到吴英雄倚重的人物,剩下的六个位置,那些官居校尉、百夫长的胡族军官都有些跃跃欲试。 “我不是懦夫!”同罗毫不客气的怒目回视,旋即机警地往四周望了几眼,周围的军士百姓见这两个回鹘汉子争吵,也都不以为意。这等两三个人在街上吵架,不像中原那样引来好多闲汉观看。 河西在安西军的治理下,不养市井闲人,若是闲散在家的,说不定会被军士按照“惩治懒人乞丐法”送到匠作营去服苦役。因此,战士出征回来便打熬战技,邀宴同袍,民每日都忙忙碌碌地经营自己的土地产业,商人更恨不得将那银钱运转得如同流水一般。 同罗见无人注意,心下稍定,压低了声音道:“你道我愿意忍受那些粗鄙不堪的武人跑到我们头顶上拉屎拉尿吗?但是,莽撞不是勇敢,等待时节更不不是怯懦!”景琼和思结都意识到街上不是争吵之处,也都没有开口说话,同罗便接道:“辽国和宋国数十万大军现在正在河朔对峙,就好像两头牛正在顶着犄角,谁先撤走,谁就输了。这吴英雄正是看准了此节,才敢以区区数万之众,悍然夺取河西。”他顿了一顿,有望左右看了几眼,确认没有引起军士注意之后,又道:“唯有等待河朔战事结束,辽国或者宋国真正腾出手来对付吴英雄这只狐狸,才是我们回鹘人揭竿而起的时候。”“这河西回鹘胆子也忒小了,”萧轸颇为不屑道,“吴英雄被扣在汴梁的大好时机都不知道利用,反而盼望着我朝出兵援助,我朝若以雄兵经略河西,哪还用得着这批土鸡瓦狗。” 韩德让掸掉袍服袖子上的灰尘,走到镜台前,举起琉璃杯,倒上了河西回鹘特使进献的葡萄酒,皱着眉头道:”难道安西军力已经如此之强,令这些桀骜不驯的河西回鹘如此忌惮?”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萧轸也不敢打断,“安西六军近一年来不断击败草原部落,不少头人辗转到上京求告。吾这义弟的手段为免太过凌厉了一点,他是瞧准了我大辽和宋国都势成骑虎,抽不开身,趁机开疆拓土啊。” 说到这里,韩德让不禁拧紧了眉头,叹了一口气。汴梁哪位官家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收复燕云,却全然没想到河西的马场是中原朝廷最重要而又最容易得到的。辽国本来有东面高丽的心腹大患亟待讨伐平定,可是大宋三十万禁军精锐在虎视眈眈,辽国却又不得不将精兵猛将留出来向南防御。对萧绰与韩德让而言,辽皇耶律贤体弱多病,随时可能驾崩,一场争夺权势的内斗在大辽高层已经迫在眉睫,也实在不愿意在与宋国的战争中空耗实力。 “宋人禁军各部都已在向太原南面各州府聚集,看样子一旦过了年,他们就要发兵了。”萧轸又道,“北汉那边刘继元已经把杨继业召回太原,准备应付宋军攻打。” 韩德让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太原兵不过五万,赵炅却聚集了二十多万禁军围攻,这是有得陇望蜀之心啊,”他看了萧轸一眼,道:“可笑朝廷中人,身为国族却只知内斗,诸王宗室二百余人拥兵握政,盈布朝廷。见吾以汉人为南京留守,便只派遣汉兵一万八千人驻守在幽州,大军猬集在上京左近,除了夺位,不知还有甚用处?难道宋人占据幽云形胜,就凭那些骑兵能够夺回来不成?” 萧轸是契丹族,更是韩德让的心腹,因此说话也不避忌,萧轸躬身道:“大人忠心耿耿,侍奉皇帝陛下和娘娘,待到眼前难关过去,这些鼠目寸光的小人迟早会后悔。”他乃是萧绰族人,后来萧绰将他送给韩德让做亲随,在他心目当中,如耶律喜隐这些觊觎皇位的契丹皇族是比幽燕汉人凶险的多的敌人,这也是萧绰能够容忍韩德让在幽云十六州展布势力的原因,他是汉人,最多不过是国之重臣,契丹立国的根基—皮室亲军是绝不会听命于韩德让的。 第281章 贪心 晋阳宫中,汉皇刘继元正激动地握着刘继业的手,高声道:“满朝文武,公忠体国无有过贤弟者,继业既然回来,太原必定是能保住了。” 刘继业望着这个有些神经质的义兄,眼眶更凹陷了些,显得这些日子来都是也不安枕。他叹了一口气,丝毫不顾及刘继元充满期待的眼神,跪下秉道:“陛下,大宋禁军三十万,乃是天下精锐集聚而成,如今后蜀、南唐先后扫平,以天下之力,攻太原一隅之地,天下大势已成,实非人力可为。继业不惜死,陛下万金之躯岂容浪掷。陛下若完城归宋,即使不为诸侯,安居汴梁为一富家翁亦可,若不然,只恐玉石俱焚。”他虽然是负责北面防御契丹的大将,但一直考虑这汴梁与北汉之间的战事,眼看这些年来,赵炅选练兵马,更换官吏,中原朝廷国力经过周世宗和宋太祖两朝的休养生息,已经有了中兴的迹象,而偏居一隅的北汉如江河日下,好容易来了一个能打仗,也能让军士效死的吴英雄,还给猜忌逼走。 听刘继业如此说,刘继元的脸色一下子便阴暗了下去,说这话的若不是他向来倚重的异姓兄弟,只怕立刻便要推出去斩了。与他自幼相交,即便是刘继元这等心性刻薄寡恩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刘继业绝不是一个出卖兄弟袍泽而自肥的人,他摆了摆手,叹道:“贤弟,吾何尝不知宋军势大,只是我河东刘氏并非叛贼出身,守住这区区之祖业,不过是为了担心社稷无人祭祀罢了。”他见刘继业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叹道:“为兄何尝不想做个富家翁,可后蜀孟昶、南唐蔡煜入了汴梁,是个什么下场,天下人都看在眼中。若是束手待毙,到那时只怕欲为庶人而不可得。” 刘继业点点头,世人传言,后蜀孟昶生前宠姬被赵匡胤霸占,本人乃是被当时的南衙,如今大宋官家赵炅毒死,南唐蔡煜入京在汴梁日子也颇不好过,有词传唱,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从汴梁至江南,南人闻者无不落泪。 夏州城内,衙内都指挥使蔡继奉露出兴奋的神色,于伏仁轨送来消息,地斤泽白羽军已经足有五千之数,只要蔡继筠西去,他便可以宣召各州蔡氏族叔带兵吊唁,借助白羽军的力量,将这些争夺定难节度使大位的叔叔们一网打尽,成为真正的的定难五州主人。 “于伏仁轨虽然是吴英雄手下大将,却是个土浑人,说到底和我们鲜卑更近一些,白羽军下多党项羌族,若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够吞掉白羽军这支力量。”蔡继奉自信满满地对心腹颇超兀说道,“你看,他听说陛下调派夏州兵马攻打太原,便忙不迭地送来书信,愿意率领两千白羽军随同夏州军渡过黄河作战。这不是向吾示好么?” 颇超无凝眉思索片刻,拱手道:“衙内,这白羽军中尽收罗些各部落里桀骜不驯之徒,目无尊长,颠倒贵贱,各部落首领对他们都是恨得咬牙切齿,而且,白羽军因袭了中原藩镇骄兵悍卒的风气,时常做些兵骄逐帅的荒唐之举,只怕收服不易。” “这有何难?”蔡继奉拿起桌案上一把精致地匕首,割下餐盘里一块烧得焦黄喷香地羔羊尾放入嘴里,“这些兵油子,只需将他们拉拢过来接受点验,到时候调集两万人围个水泄不通,然后将军官全部更换,那些不服管教的悍卒,一个个都砍了便罢。夏州贫瘠,也养不了这许多兵。”他说起诛杀士卒的事情混不在意,仿佛吃肉时随口把骨头渣子吐出来一般轻松。 明灭不定的烛火当中,颇超兀看着蔡继奉兴奋不已的脸色,心中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这继奉衙内与继迁公子相比,却是差了许多。不过铁鹞子一旦跟随了主人,改换门庭是要遭人耻笑的,唯有一心辅佐他得了这夏州节度使大位,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白羽军。安西虽然势大,但白羽军一旅孤军落在地斤泽,却是吴英雄心太贪了。 地斤泽,这晚的夜色黑得不见五指,一片沼泽地的中央是白羽军大营所在,这大营只有两千多士卒,另外两千多士卒分散在各部落中控制着荫户。大营左近,蚊虫和毒蛇到处都是,冒着气泡的沼泽更是择人而噬的陷阱。若是没有白羽军的人带路,外人绝不可能靠近。沼泽中这块稍微结实干爽的一点的空地上,数百个军用帐幕铺在隔绝潮气的皮毛垫子上,于伏仁轨的帐室除了稍微大一点外,朴素无华,与其它军士并无不同。于伏仁轨本来已经是汉化较深的胡人,熟读史书军略,善打马球,可是经略白羽营以来,除了军中必须的规矩之外,一切生活习性,都依照地斤泽部落的习惯而来。 简单硝制的皮用粗陋的针线缝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件衣服,于伏仁轨披着普通羌族战士过冬时穿用的袍子,宿营的时候,这东西往身上一裹就可以当被子用。他两只眼睛犹如夜猫子一般闪着寒光,他冷冷看着夏州使者被属下带了出去,方才沉声道:“蔡继奉这蠢人既然已经答应咱们派兵随行出征,大伙儿便下去好生准备一番。接应主公回归河西事关重大,此行的目的只需各位校尉知道便可,下面都不许转告。” 众校尉轰然答是,脸色郑重。白羽军虽然在羌人中有赫赫大名,令许多部落首领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但四面都是敌人,这一年多来的发展在安西六军中算是最慢的,不但人少,而且铠甲器械也不精良,军士们的生活虽然比普通党项部落好许多,和骠骑、教戎等其他安西军尚有很大差距。白羽军的人矮,马瘦,衣破便和他们出神入化的箭法一样,在安西六军中是出了名的。倒不是军饷有所克扣,而是即便手上有钱,在地斤泽这地方也买不到东西,如果囤积了大批物资,等若是在门口挂着肥肉勾引其他饿得发慌的部落来抢。白羽军军士的军饷最后大都买了粮食,不少都用来接济那些比他们更穷更苦的部落荫户,这也是白羽军在地斤泽深得人心的原因之一,不少羌人宁可冒着被部落处死、或者沼泽中迷路而死的危险也要逃跑出来,投奔白羽军。 第282章 耽搁 此番得了在宋辽数十万大军盘旋邀击的战场上接应吴英雄回归河西的重任,乃是白羽军少有扬眉吐气的机会,是以自指挥使于伏仁轨以下,无不十分重视。 按照蔡斯执掌的军情司预判,赵炅与枢密使曹彬的惯常做法是以禁军为主力,而厢军及各藩镇投效的军队或者作为运输辎重的护卫,或者在侧面战场牵制敌军的注意力。因此,跟随夏州党项兵马渡过黄河的白羽骑需要按照道路司和承影营的指示,争取靠近吴英雄所在的宋军大营方位。此番宋军主力必定最终为辽人所败,当战场一片混乱,禁军众将拥立赵德昭,赵炅自顾不暇之际,吴英雄便可趁乱脱身,在三百牙兵保护下与白羽军回合,然后迅速脱离战场,一路飞驰赶回河西。 来年就要大举北伐的消息并没有刻意保密,汴梁城内的这个新年,在辞旧迎新地热闹气氛中,隐隐透出一股紧张。不管是朝廷勋贵还是军兵百姓,大多兴奋中带着一丝期盼和激动。天下一统的最后一仗啊,悍将盼着抓住这个机会立功,拔擢节度使,士卒盘算着打开了太原城池,多多少少能捞些油水,营中都流传着封桩库中金银如山,绸帛似海,打完这一仗,也该拿出来给大伙儿分上一分了。至于平民百姓,则寄希望于四海太平,经历了胡人不时南下洗掠的晚唐五代,谁人都明白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古训。 这已是陇西郡公蔡煜在汴梁度过的第三个新年了。逢年过节,往日里还不时上门打秋风的南唐臣子们都绝足不敢登门,唯有几个歌姬舞女顾念旧主,不避嫌疑,来到府中探望,更衬托得府上气氛凄凉无比。所幸的是,自从安西节度使吴英雄进京以来,不时派手下军士送来钱帛使用,本来已囊中羞涩的陇西郡公的生活也稍见起色。 这三年来,每逢新年,汴梁都是大雪纷飞,借酒浇愁间,仆佣来报安西节度使府上携带新年贺礼拜访,蔡煜有些浑浊的眼神中方显出一抹亮色,放下酒杯,整理衣冠,方才开声让带安西府中人过来相见。吴英雄每次派人过访,虽然并不再执君臣之礼,但言辞间都极其恭谨,而蔡煜亦有自重,不欲再让外人见到颓唐模样。 少时,安西府上人带了上来,此子一身红色军袍,袍子上尤有风雪痕迹,头上戴着一袭方巾,浓眉,大耳,他的样子看上去颇为老实,一双眼睛却极其机警,见到蔡煜便拱手道:“安西节度使吴大人麾下小吏巴根,参见陇西郡公。” 蔡煜抬抬手,笑道:“总是这般拘谨客气,吴将军近日可好?” 巴根起身秉道:“谢过陇西郡公挂怀,吴大人很好,托小人向陇西郡公代话,身在汴梁,形势所迫,无法亲自前来探望陇西郡公,还请公爷见谅。吴大人还说,他不久以后便要随扈陛下北伐,汴梁府中一切都有小吏安排,陇西郡公如有所需,只管捎个口信,小吏无不从命。” 他言语恭谨,令蔡煜颇生好感,想要赏赐他一件东西,踌躇了片刻,却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物了,而看着巴根,乃是一个粗人,自己的墨宝若是给文人雅士那是奉若至宝,可是给了这巴根,却未免是明珠暗投,最后只得微微点头,笑道:“吴将军也有心了,吾这里尚好,兵战凶危,这有一幅文殊菩萨像,乃是前辈高僧大德所赠,你便带回给你家将军。文殊菩萨乃是菩萨之首,前朝大历年间,有法照禅师,因缘际会,踏入了文殊菩萨的道场‘大圣竹林寺。亲见文殊菩萨据狮子高座,宣妙法音,左右围绕闻法菩萨圣众约万余,归来画了这幅文殊菩萨画像。愿菩萨保佑吴将军,助他平安归来。” 巴根谢过,取了画像,起身告辞时,低声道:“吴大人言道,兵荒马乱,城中若是治安不靖,便着落在小吏身上,定要护卫陇西郡公脱离险境。”这大半年来,吴英雄每回向蔡煜送各种钱帛物事都是由他经手,正是为了让蔡煜对他产生某种信任,好待机方便行事。 他说这话时,原本伺候在旁边的仆佣见巴根要走,已经先行出去安排。蔡煜微微一愣,若有所思,还未从震惊中回过味来,那仆佣已然回转,带巴根出去,巴根也不再耽搁,拜别而去。 回到安西节度使府上,吴英雄仔细问过巴根情况后,沉吟片刻,嘱咐他道:“军情司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前方兵败的消息传回,那时候你等保护陇西郡公脱险一定要快。一旦兵败消息传扬开来,京城必定戒严,到时候脱身就难了。最好的时机,便是在兵败消息尚未传开的那一刻离开,此后京城上下只顾着接应陛下,防备谋反作乱,旬日内皆不会有余力追捕你等。” 见牙军营百夫长巴根拱手遵令而去,吴英雄转头对张仲曜道:“这个巴根倒是可造之材,此番若是顺利,便到你的承影营中历练一番如何?” 张仲曜点头道:“这个使得。”他缓缓展开书案上一幅地图,指着上面描画好的宋辽双方兵力分布的态势,和军情司预计宋军预计进攻的线路,沉声道:“禁军数十万咄咄逼人,就算是汴梁的商贩都知道朝廷不日即将北伐,大敌当前,可幽州居然只有不足两万汉军,韩德让身为南京留守,居然无法调遣幽云十六州的契丹部族勇士助战,真乃拿军国大事当做儿戏一般?”言语间对辽国应对北伐的轻忽的颇为感叹,作为河西藩镇,他是自然是希望朝廷禁军在河朔碰一个大钉子的,这样数年之内也没有余力讨伐河西。 张仲曜并不关心蔡煜的死活,但是,吴英雄平安回归河西的计划,确实建立在大宋禁军北伐兵败的基础上的,不但要败,而且要大败,集天下精锐而成的禁军伤筋动骨,河西才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时间,进取西域时才没有后顾之忧。可是现在,从军情司掌握的情况看,宋军战败的可能性相当的小,就连张仲曜特不明白,吴英雄为什么肯定北伐会大败。 第283章 优势 吴英雄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可不是赵普的独树一帜之论。辽国皇帝耶律贤体弱,随时将死,辽国亲贵们自然要把兵权牢牢抓在手上,猬集上京正是为了随时夺位,韩德让虽然得了辽皇和萧后的信重,毕竟还只是一个汉人,契丹部族又怎会听他的号令。”他顿了一顿,用手点点地图上看似汹汹的禁军各部,用一种玩味的口气道:“辽国现在的布置再怎么差,毕竟有骑兵快速移动战场位置的优势,随时可以驰援幽州。反观朝廷禁军,各部为赵炅遥制,应变不灵,一挫于太原,再挫于幽州,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以此疲敝之军,能当十万铁骑拼死一击否?” 似这样的推演和讨论,吴英雄与张仲曜已进行了多次,事关重大,张仲曜总不能膺服,他疑道:“以数十万大军围攻太原,有必克之势,然后转而北上,幽州不过两万汉兵而已,难道不能在辽国骑兵到来之前攻克吗?一旦禁军攻下幽州,倚城而战,辽人骑兵急速来援,必定不能携带大量粮草辎重,也无法持久攻城,必定无功而返。朝廷北伐仍是大获全胜。” “幽州雄城,韩德让当世名将,在幽燕汉人中间根基人望都极深厚,禁军想在仓促之间攻下幽州,难矣。”吴英雄摇摇头,叹道:“城池坚固相比,太原与幽州不相上下,守御兵马相比,幽燕汉军比河东兵亦差不到哪儿去,辽国总有几个明白人,知道幽州乃是本国兴旺发达的根基之地,必定不惜一切全力救援,与之前救援太原时的犹豫不定全然不同。从周世宗到太祖皇帝,攻打太原已经有三次,都不能攻克,不得已才定下了焚寨迁民,徐徐疲敝之策,十数年积累下来,方有如今的必胜之势。既然打太原如此艰难,有什么理由认为打幽州会一举成功,而且是在辽军来援前极短的时间内成功?” 说动后来,吴英雄用手指着那图上幽州与上京的距离,仿佛看到未来幽州之战似地,带着有些惋惜的语调道:“幽州与上京之间,轻骑数日可至,禁军为了在辽人援军赶到之前攻克幽州,取得必胜之势,必定不惜一切代价,四面蚁附攻城,这样的打法最是折损军力,如果攻打幽州得手便罢,若是不得手,恐怕着这三十万禁军就要交代在幽州了。” 听他说得极有道理,张仲曜也不禁有些疑惑,低声叹道:“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既然如此,朝廷多有宿将,潘美、曹翰,都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怎地看不出来这等情势?朝廷凭什么如此有把握,幽州旦夕可下?”虽然朝廷禁军实力受损对安西军经营西域有利,但张仲曜与吴英雄都是汉人,眼看着数十万大好男儿丧身胡尘,自己却无能为力,心中隐隐有些难过。“丞相不必多言,幽云十六州乃故土,沦落胡尘近百年,幽云父老盼王师,如婴儿盼父母,如久旱盼甘霖,朕何忍弃之?再则,幽云是河朔北面屏障,辽骑自幽州出,沿途无可阻挡,只需数日便可饮马汴河,不取幽州,都城不稳。我朝于幽云,有必取之势。其三,辽皇暗弱,据细作来报,国中大事尽委诸妇人之手,元勋贵戚各怀疑心,幽云之地辽人防备空虚,民怀二心,我朝以一心伐狐疑,以有备伐无算,对辽军亦有战胜之势。总而言之,幽云必取,此战必胜!”赵炅得意而自负,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伺立在旁的王侁一眼。 适才赵普跪在地上拼命劝谏他不要轻易在攻打太原之后又挑衅强辽,甚至口出狂言说这是好战亡国之策。“老匹夫,居然倚老卖老,若不不是看你在朝中尚有几分人望,门生故吏也还可用,你道自己当真能‘半部论语治天下’么。”他颇为厌恶地看着赵普,转向曹彬、潘美和曹翰三人,虽然赵炅另有军中心腹将领可用,但那些人大都没有见过大战,攻打太原和幽州,还要依仗眼前这三个赵匡胤留下来的宿将。 曹彬官居枢密使后,越来越脱离了粗鄙的军汉气息,多了威严自重的朝臣风度。此刻,他谨守朝议时“后发制人”之道,虽然对赵炅对于攻打幽州出人意料地强烈信心颇为疑虑,却让其他两位武将先说。果然,脾气暴躁地曹翰抢先出班秉道:“陛下,幽州乃前朝卢龙镇,汉儿军彪悍敢战,不在河东之下,幽州城高池深,足可坚守,若是我军攻打坚城不克,契丹兵南下救援,立时便是腹背受敌之势,请陛下三思?” “哦?”虽然曹翰将强攻幽州的情势解说的十分严重,赵炅却颇为奇怪地用一种轻松语气道:“如此说来,曹将军可有良策?” 曹翰性子粗暴,豁得出去,他听出了赵炅口气里的戏谑之意,却不顾,沉声道:“兵法曰一鼓作气,以末将之策,陛下如必取幽州,当乘兵锋甚锐之时,径直全力攻打,而河东太原,兵不过五万,更无力援救幽州,只需派一大将率一偏师看守戒备即可。欲克幽州,当用围魏救赵之策,攻城是假,集重兵与幽州北面山谷,迎击辽人援军,援军既败,幽州便成囊中之物。”官家欲夺取燕云之心,朝中重臣皆知,似潘曹这等武将,自然是殚精竭虑地考虑着方略,如今一股脑儿说出来,虽然与官家心意不符,却是带着极大的信心。 “曹将军此策太险,”赵炅还未表态,王侁便抢先说道,“以曹将军所言,幽州尚在我军身后未下,又要迎击辽军,岂不仍是腹背受敌之局,万一接战不利,大军退无城池可守,又当如何?再者,太原军足有五万之数,看守他们便需分去五万禁军,幽州汉儿军又有两万,要防备他们也要分出一部禁军,这样算来,迎击辽人大军的禁军只有十余万人,辽人却是倾全力而来,敌专而我分,此可谓必胜之势乎?” “这个,”曹翰吃他疑问,不觉有些恼怒,这从未独掌方面的王侁,有什么资格来质疑他的军略,沉声答道:“太原自顾不暇,绝不敢轻易袭扰我军后路,以一两万兵戒备足矣,幽州军亦是如此,自保有余,出击不足,禁军主力与辽军决战,这两部敌军决不可能为患,至于兵力,辽人底细吾虽不知,但前朝每次来攻,便是辽皇亲征,随扈兵马至多也不过十余万尔,前朝石重贵尤能败之,吾大宋禁军如何将之不能一举击破?”他的话语间带着极大的自信。每当中原王朝勃兴之时,对周边诸侯四夷都是能够战而胜之的,这更平添了饱读兵书的曹翰的信心。 “嗤——”赵普不屑地笑道,“敢问曹将军,石重贵后来又如何?”这人后来被辽军所掳,妃嫔皆被辽人霸占,后来宋人记石重贵曰“族行万里,身老穷荒。自古亡国之丑者,无如出帝之甚也。千载之后,其如耻何,伤哉!”不过此时,无论是赵普还是曹翰,都想不到有个沉重无比的靖康之耻在后面等着这个本应该威服四夷的朝代。 第284章 团聚 赵炅颇有些不耐地摆摆手,道:”曹将军思虑甚深,也是一片忠心为国,不过嘛,幽州旦夕可下,朕自有把握。不过,制胜之机,却不宜泄露。” 潘美见赵炅执意先取太原,再攻幽州,便不再劝谏,只躬身道:“陛下,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为了不引起辽人的注意,所有粮草囤积,都在太原方向,若是转道攻打幽州,恐怕一时难以接济上来。”他虽然没有在北面和太原、契丹交过仗,却深知粮草对大军的重要性,所谓打仗,一般倒是打的是粮草,前面是两座坚城,要攻下来必定是旷日持久,这三十万禁军每日人吃马嚼的数目,就要有百万民夫输送,另外,囤积粮草的仓库,还必须尽量的靠近前线。而此时最为棘手的,莫过于为了防止打草惊蛇,靠近幽云十六州的地方并无大量粮草囤积。 赵炅颇为无奈地皱了下眉头,不耐道:“粮草之事,朕自会申斥有司输送,你等只管好生杀敌,无需考虑此事。”钱财和粮草乃是制约将领的两大要素,因此,赵炅从心底里就对统兵大将伸手要粮草感到敏感和反感,更不愿意与他们深入地商讨如何输送和接济之事。在他心目当中,圣旨一下,有司官吏自然会把事办得妥帖,而且会严格秉承他的旨意行事,却全然不想当事情巨大到一定程度,即便是全心全意想要讨得圣宠的官吏,也有收拾不下来的时候。 赵普、曹彬等人见官家胸有成竹,也不再多言,众臣僚又继续讨论了一些进军路线的安排,便告退下去,赵炅道:“契丹人自高自大,不以为我朝能够攻打幽州,所以把兵马都放在了北面,诸位回去之后,务必不必走漏消息,否则,国法无情。” 待其它人都告退以后,赵炅方才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转头向稍待的王侁道:“适才丞相和众将的话你可都听真,幽州守将及城中细作愿为王师内应的事情,绝不可出半点岔子。” 王侁拱手道:“陛下放心,幽州迪里都都指挥使蔡扎勒灿防守南门,此人世代都信奉圣教,这辽国上下笃信天竺佛教,早已令圣教教徒心寒,除了蔡扎勒灿之外,圣教教众还有数百人潜伏在幽州城内,一旦禁军开始攻城,便在城内动摇人心,甚至相机为禁军打开城门。有此内应,幽州城必定担心可下。不但幽州,十六州中圣教教众何止数千上万,届时都愿意发动百姓相迎王师,只待王师一至,幽燕父老必定赢粮而景从。” 他肯定的语气加强了赵炅的信心,他点点头道:“甚好,此役之后,祆教便可在中原开设祠庙,与佛道并立。”这金口玉言非同小可,王侁当即大喜过望,跪下道:“侁谨代圣教万千教众,谢陛下隆恩。” 望着下跪的王侁,赵炅嘴角不为人知的笑了一笑,他是天子啊。 此时天色已晚,安西节度使府上,侧门之内,黄雯依偎在吴英雄怀里,双目微红,喃喃道:“就不能让妾身留下来,等待夫君安然返回么?” 吴英雄用力抱紧她的娇躯,仔细端详着扬起的俏脸,替她擦了擦眼角,柔声道:“兵战凶危,待战事起来,女人家脱身就更加不易了,朝廷大军不日就要出征,正好无暇顾及吾这样幽囚都阙的诸侯眷属,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看着夫人微微撅起嘴唇,表示不满,吴英雄笑道:“一旦有脱身之机,我会尽快回到河西,与你们母女团聚,如何?这便出发吧,不要让军士们久等。” 黄雯无奈的轻轻点了点头,整了整发梢,从夫君怀里挣扎出来,向门口走去,迈出几步后,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身奔回,不双臂挽着吴英雄的脖颈,踮起脚尖。良久,二人方才徐徐分开,黄雯偷偷向四周看了数眼,见院中负责哨卫的几个牙兵都自觉地背过身去,俏脸不禁微红,便不再痴缠,转身离去。吴英雄驻足片刻,听门外马车缓缓离去,方才叹息一声,感受着一缕余香,放下满怀别绪。 女儿已经在丫鬟的照料下入睡,看着她通红的小脸,黄雯心中便有些不忍,轻声叹道:“乖女儿,随着为娘的颠沛流离,真是个小可怜儿。”手指轻轻把女儿的被褥掖好。这辆马车乃是承影营负责安排,周围有二十名扮作大户人家护院的军士随扈,看上去便像是汴梁城中的大户人家眷属出城一样。在夕阳的照耀下,马车驶离了汴梁的西门,黄雯从车帘的缝隙里回望着厚重高大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缓缓流下。 崇政殿上,辽国使臣挞马长寿面含怒色,亢声道:“陛下,五年前贵我两国曾有约在先,吾国遣使喻示太原刘氏不得擅自攻伐中原。数年来,贵我两国止战,互市贸易,前年贵国使臣辛仲甫来我朝,我主又再次申明此约。如今贵国为何不守承诺,执意要攻打太原?”这达马长寿乃是辽皇身边亲信扈从,此番因为他是当年辽宋和约的经手人之一,便被萧后派来阻止宋国攻打太原。 他说的乃是宋太祖在世时,辽将耶律琮通与雄州守将孙全兴联络,宋辽两家议和,从此辽兵在河北沿线再无大规模入寇中原的举动,并派遣使臣要求太原刘氏不得擅自向中原挑衅开展,但辽国则视宋国攻打太原为威胁性的举动,每次都会派出数万兵马援救。 赵炅轻微地皱了皱眉头,未料到当年大兄与辽皇耶律贤之间的几句口信,虽未落到文字上面,辽国人还当了真。他不由得觉得这个面红耳赤地契丹人有些可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道理难道也不懂么,还来这里胡搅蛮缠。于是便傲然道:““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旧,不然则战。”言罢欣然,颇觉此言有大兄当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威势。 得到的答复竟然如此强硬,挞马长寿不免有些气急败坏,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贵国向来自称礼仪之邦,怎能如此言而无信。若是贵国执意攻打,河东崎岖不便驱驰,吾朝铁骑数十万,河北诸路必有所报!” 赵炅未料想居然被一个蛮夷使臣当庭斥骂,不免动怒,脸色转寒。 陪侍在旁的枢密使曹彬见状,冷哼道:“朝廷自有数十万禁军枕戈待旦,你要战便战。” 挞马长寿只得怏怏退了下去,赵炅脸色仍然阴沉,问左右诸臣道:“众卿,这辽使所言可都已听清楚?若是朝廷禁军全力攻打太原,辽人自幽云出,侵扰河北,如何应对?” 因为接见辽国使臣动用了朝廷大礼,吴英雄与张美、刘延让等一班勋贵武臣都随侍在殿中,只是这伙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静立着,并不出声。 第285章 可能 枢密使曹彬道:“陛下继承大统以来,国势蒸蒸日上,兵甲犀利,万民拥戴,讨伐河东势如破竹,若是辽人强行阻挡,便如螳臂当车一般,自取其死而已。”虽然没有献上什么应对计策,可赵炅却听得颇为入耳,点头微笑。 参知政事薛居正却道:“陛下,辽国乃是大国,铁骑数十万旦夕可至汴梁,昔年觊觎中原,数度入寇,所幸一再受挫之后,愿与我国息兵止战,河北诸路赖此稍得休息,若是烽烟再起,只怕战火连绵,国库为之匮乏,将士疲敝,百姓流离,生灵涂炭,愿陛下慎之!”他退回朝班之后,不经意地以眼角看了站在他上首的赵普一眼,但见丞相赵普虽然静立不动,但下颔微点,心中顿时一定。 见赵炅已经凝神思索,赵普亦出班谏道:“陛下,虽然举兵讨伐河东在所难免,但辽国亦需要好生安抚。否则,一旦如陛下所虑,若是两国结成仇敌,辽国侵扰河北,数十万铁骑来去如风,两国边境不下千里,我应之于东,则敌骑出没于西,我应之于西,则敌骑出没于东,朝廷大军疲于奔命,百姓无可休息。愿陛下慎之!”他虽然擅长察言观色迎合上意,但兵者乃国家大事,特别是和辽国这样的当世大国开战,一个不小心,便是改朝换代的后果,所以尽管忤逆了赵炅的心意,还是抓住一切机会劝谏。 赵普为相十数年,在朝廷遍布党羽门生故旧,他一站出来,朝臣们纷纷附和劝谏,唯有南唐投降过来的一干文臣,因为还未被北方官僚所接纳,只是满脸尴尬地站在文官队列中,既不好跟随,也不敢反对。 眼看赵炅脸色越来越寒,曹翰低声对旁边的潘美道:“杞人忧天,吾看契丹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站出朝班秉道:“陛下,自我朝以来,与契丹交兵,屡战屡胜,已然使其胆寒。若是不然,我朝出兵攻打太原,契丹人派兵阻挡,沙场决胜便是,何必派出使臣过来,虚声恫吓?” 见皇帝脸色稍缓,赵普心中一紧,出列斥道:“曹将军休要夸口,你怎知辽人只是虚声恫吓?要知道军国大事,不容轻忽?” 曹翰冷笑道:“这个倒也不难,只须派出三五军汉,寻衅滋事,将那辽国使臣当街羞辱一番,若是辽人当真胆壮心雄,使臣被辱,必定对我国严加申斥,甚至在河北出兵挑衅,我国正好在攻打河东前了此后患。若是辽人只是虚声恫吓,那即便是使臣被辱,也只有忍气吞声,将来我国攻打河东,至多不过像从前那般,派遣数万偏师救援而已,绝不会悍然侵扰河北。”他是知道皇上心意要在太原之后转攻燕云十六州的,这羞辱使臣之计,乃是试探辽国的忍耐底线,若是辽国上下均无意与中原相争,那么在朝廷攻打太原自可从容行事,待河东战事完结,再将兵锋转而向东,说不定那时辽国的精锐大军还在上京未发。 众人一听都觉得匪夷所思,却又合乎情理,曹翰身旁的潘美更想到:“若是趁着辽人无意开战的机会夺得燕云十六州,河北诸路有了屏障,又何惧契丹铁骑纵横。”一边想,一边朝着赵炅探询过来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赵炅原本对曹翰这条妙计微微欣赏,便笑道:“如此甚好,具体行事,便有曹卿仔细安排。”他顿了一顿,又叮嘱道:“记得,不可失了吾朝的体面。”曹翰笑道:“若是办得差了,便捉拿那几个闹事军汉交付衙门了账,必定不失朝廷体面。”他言下之意,若是辽国盛怒难平,朝廷在河北又难以抵敌的话,也可以将那几个闹事军汉的人头交给辽国抵罪。只是这番话在朝堂上不好说得太明罢了。 这桩差事,因为有可能成为朝廷向辽国谢罪的替死鬼,各军都左右推脱,最终落到了兵败灵州,势力大不如前的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手上,董遵诲别无他法,只得交代林中要好生办理。 数日后,夕阳西斜时分,辽国使臣挞马长寿在外宴饮后被蠹贼偷走了使臣的鱼符,这鱼符乃是大宋都亭驿所制,上书各国使臣的官职身份,为了不失上国礼仪,汴梁城内军民见到佩戴番使鱼符的使臣,都要避免冲突。 谁知又隔了数日,这挞马长寿乘坐马车,在回驿馆的途中,忽然听后面有人高声叫道:“前面那个,站住!骁武军协助开封府办案查问!”回头一看,几个恶霸霸的晓武军军汉手持腰刀短棍等物,正沿街缓缓走来。 挞马长寿在辽国也是亲贵之人,闻言便欲发作,但思及此刻身在异国,辽宋之间强弱之势不同与往日,便硬生生忍住了怒火,伸手止住了身旁两个随从勇士向来人喝骂,将马车停在在道旁相候。 “这契丹贼子居然如此沉得住气,此番不易找着由头下手啊!”骁武军都头马欣缓缓对身边的慕容刚道,他们随林中领了这桩棘手的差事,思来想去,唯有先让这辽使失了鱼符,没有凭证,然后寻个由头将他痛打一顿,最后一口咬定认错了人,才能将最终的罪责减到最轻。 “林虞侯,如何处置?”慕容刚心中也直犯难,这使臣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不为他们几个嚣张的声势所动,站住了身形等待查验,若是自己这伙人当真靠上前去,他表露身份,自己这边不分青红皂白还要动手,当街殴打使臣的蓄意太过明显,如果朝廷当真要拿自己这伙人给辽国消气,只怕是要问个死罪了。 “要不咱们先缓缓,待他沉不住气,只要他拔脚开走,便治他个拒捕之罪。”平日里最为沉默地吴铁开声道,三人约而同望向林中,林中点了点头,于是这四个粗鲁汉便在挞马长寿二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盘问街道旁边卖糖人儿的老汉。 “大人,那南朝军汉叫的是旁人吧。”等了片刻,挞马长寿的随从终于忍不住道,挞马长寿见林忠等人一边大声嚷嚷着“骁武军协助开封府办案”,一边盘问着街道上的旁人,只是偶尔看向自己这边,也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苦笑道:“好几个大嗓门的蛮子。”都亭驿的驿馆就在百步以外,挞马长寿便吩咐车夫赶车继续前行。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又响起数声大喊:“前面贼子可是想逃么?”挞马长寿回头一看,正是林中带着吴铁等人快步走了上来。此时马车已到都亭西驿驿馆门口,挞马长寿强忍怒气,撩开车帘,瞪着林中吴铁等人喝道:“吾乃是大辽国使节,汝等休得无礼!” 林中却毫不理会,将手一伸,道:“既是使节,可有鱼符凭证?” 挞马长寿一时语噎,这鱼符在某次宴饮之后遍寻不到,向都亭驿报了个备,也便罢了,此后数日,照常出行如故,也无人为难。 林中察言观色,高声笑道:“好个狂徒,竟敢冒充番邦使节,消遣爷爷,兄弟们搭把手,将这个冒充使节的狂徒先揪下来再说!”话音刚落,早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吴铁等人一起动手,三两下收拾了挞马长寿的两个随从,又强行扯开车帘,将挞马长寿揪了下来,拷上镣铐,一番厮打,待到都亭西驿的官员赶来阻止之时,挞马长寿已然鼻青脸肿,不知是惊是气,居然连话也说不出了。 第286章 关系 此时此刻,在汴梁北郊的一处禁军军营中,吴英雄正紧裹在一件熊皮大氅中间,一边跺脚,一边朝手心哈着气,心中不住地咒骂赵炅。 在出征太原之前,各部禁军预先分配了太原攻城的地段,河阳节度使崔彦进攻东面城墙,鄣德节度使蔡汉琼攻南面城墙,桂州观察室使曹翰攻西面城墙,彰信节度使刘遇攻北面城墙。安西军仅有三百人跟随在吴英雄身边,反而捡了个便宜,只在赵炅亲自统领的禁军大营中担任扈从,实际上等若什么战斗任务都没有。 大宋虽然已有多路军马向着河东前沿开拔,准备随扈御驾亲征的禁军主力虽然未动,但吴英雄连同三百安西亲卫却被一道圣旨发配到了汴梁北郊一个空出来的军营中,而这个军营周围俱是曹翰所统领的龙捷军和虎捷军精锐,三百安西军驻扎在中间,形同看押,天寒地冻的,军资虽不曾短少,却总要跑到汴梁城南去领取,一趟就有近百里,如此这般折腾军兵的规矩还有许多,把一向怎么方便怎么来的安西军折腾得抱怨连天。 自从被强令驻扎进了禁军军营之后,吴英雄和外间几乎完全断了联系,每日唯一的消遣便是看禁军北伐河东的军报,百无聊赖,甚至数次约虎捷军比武被拒绝之后,操练之余,吴英雄便与张仲曜等观察起旁边的禁军来。 按照吴英雄的观察,此时的禁军行伍整齐,而悍勇尚缺,基层不似安西军这般唯勇是尊,更注重为耻军纪,禁军中也不标榜白刃决胜。弩是禁军中最重要的武器,吴英雄观看虎捷军操演弩阵,一声令下,万弦齐响,天上箭如飞蝗,遮天蔽日,远处充做靶标的重甲往往被强弩一再穿透,成了刺猬一般。 禁军在肉搏战中主要使用短兵,虽然每个指挥中都配置了少量长枪手,但平日里士卒练习的大多是大剑、腰刀,甚至还有军兵自行购置了铁锤铁锏等重型短兵作为防身武器,从操练地情况来看,禁军对肉搏战的预设情形以混战为主,这一点与安西军偏重长兵,即便是肉搏中也坚持阵战,不到万不得已不解散阵型的原则大异其趣。 但是,军中原本崇尚以匹夫之勇摧荡敌胆,奋击敌阵,横扫千军,在朝廷地刻意引导下,个人武勇在禁军中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一大批严谨奉法的军官得到擢升,禁军上下充斥着将大量将兵马排列的整齐划一,进退自如的排阵专家。大宋的禁军正逐渐转变为一支依靠组织体系和严谨的阵势,而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取得胜利的军队。 在下层军兵越来越把当兵吃粮当做一种正常的职业的时候,禁军上层却仍然保持着五代时遗留下来攻势作战的传统,在日常操演中,防守只占了很少的部分,龙捷军和虎捷军都在预设野战决胜的情况下进行操演。与此同时,遵循阵法的观念在军中极为流行,在安西军中,一个军官如果能用最少的伤亡换来最大的战果,公平分配,就能获得军士的拥戴。但在禁军中,一个公认的良将必须熟练掌握阵法,并且能有魄力以军纪约束卒伍熟练地操演出来,大量的升迁是根据操演而不是战斗来决定的,操演在某种程度类似文人的科举,而实际战斗则参杂了派系,运气,敌人强弱等太多不可预测的因素。 前线的军报一天一个,都是朝廷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连市井百姓,也都众口相传,朝廷禁军在河东连战连胜,势如破竹,整个开封朝野上下,弥漫着一股兴奋和喜庆的气氛。唯有赵普等少数几个知道官家在攻下太原后便要立刻举兵幽燕的人,方才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当使臣被殴的消息传到上京之后,整个大辽朝野一时间居然被震惊得无法反应。然而,直到挞马长寿不张扬地乘坐马车离开汴京返回辽国之后数十日,河朔一带紧张戒备的驻泊禁军也没有遭到预期中辽人的报复,一时间,乐观的气氛充斥着汴梁的朝野上下,而辽国的气氛则刚好相反,虽然朝廷不欲与南朝在幽燕地带发生大规模冲突,但宋人不日便将北伐收复燕云的流言在汉人中不胫而走,甚至定居此地的契丹人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简直糊涂!”萧轸颇为气愤地将朝廷发给南朝申斥此事的国书摔到几案上,在国书里,只用了例行公事一般地口吻对大辽使节在汴梁遭到的侮辱事件进行了抗议,并宣称宋国如果不妥善处理此事,将大大有损大宋礼仪之邦地形象和宋辽友好关系的大局。 作为一个契丹人,特别是长期居住在幽燕地带熟悉南面情势的契丹人,萧轸简直要怀疑上京的皇亲贵胄们的脑袋是不是被驴给踢了,“难道他们看不出来,这是南朝试探我国的举动吗?这种时候,越是忍让,汴梁对太原的征伐便越是肆无忌惮,甚至还会刺激他们直接攻打幽州的野心!”萧轸愤愤地说道,不光是他,使节受辱事件之后,不少幽云一带的汉人纷纷开始向南面暗通款曲,甚至连契丹人也认为本朝有弃守幽燕地打算,有些过来捞钱的契丹贵人,甚至已经开始四处寻门路调回北边。 “哼,”眼看自己麾下的心腹这么一副愤愤不平地样子,韩德让咳嗽一声,野性未除的契丹族人私下打草谷被南面张网相待地驻泊禁军教训了好几次后,原本就积累了很大地愤懑,现在,被使臣受辱件刺激了的契丹人天天络绎往来南京留守府邸,要求立刻派兵向南面进行报复,“他们难道不知道,大辽的利益与上京权贵的利益,并不是完全一致地么?”韩德让低声叹道,颇为玩味地看着琉璃杯葡萄酒在阳光下瑰丽的颜色,大辽立国以来,这些契丹贵人别的没有学会,勾心斗角的牟取私利的本事已经和南朝官僚不相上下了,正因为如此,大辽朝野中的有识之士,如皇帝耶律贤、萧后、耶律休哥、以及韩德让等人,才急于了结与南朝之间的战事,腾出手了,趁着朝中宿将精兵仍在,契丹人血气尚未完全消磨的时候,逐一扫灭北面的高丽、女真、室韦等蛮族强敌,不留后患。终大辽一朝,北面用兵始终是比南面更重要的方向。 第287章 摆设 “大辽有铁骑数十万,仆从部落小国无数,若是南北当真交兵,汴梁自然占不到便宜,不过,皇亲贵胄们的心思,不在这里,而在上京啊。”挞马长寿原是耶律贤身边亲信扈从,在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的契丹贵族里面,算是心性耿直的,此刻他受了羞辱,别的亲贵倒是看笑话的居多。韩德让心想,若非受皇亲权贵们的压制,燕燕必定不能忍下这口气,不过权贵们以为如此便可以息事宁人,那便错了,南朝禁军数十万早已厉兵秣马,只怕一出正月便要北伐,此时故意羞辱辽国使节,上京方面不作出强烈反应,只怕南朝此后行事再无顾忌。 韩德让沉声道:”上京方面不理我们的死活,我们可不能坐视。一旦宋军攻下太原,幽州很可能便是下一个目标,城中军队只有两万多人,敌众我寡。正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一旦宋军开始进逼幽州,四面攻城,只怕守城军力太过薄弱,我看吴英雄在岚州以军法治理民户的法子便不错,从现在开始,便要着手将全城百姓丁壮编列行伍,准备搬运弓矢檑木上城。” 南朝细作在城中活动猖獗,当在军中及民间实行连坐法,一人通敌,全家及邻里受罚。”他微微闭了闭眼,流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悲悯之意,这连坐之法一行,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不过事急从权,也只好如此。“还有,南朝攻略河东,必有烧杀淫掠之事,将其罪状张榜通报全城百姓,让他们知道,守卫幽州城,不是为了大辽朝廷,而是为了自家上下的安危。”他顿了一顿,看着认真把自己的吩咐记录下里的萧轸,让他将自己的吩咐复述了一遍,低头思索有无缺漏之处,又补充了几句,便让他回去写成方略。 韩德让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灌满了整间阁楼,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早春二月,北地尚且一片千里冰封的的景象,宋军挑选这个时候攻打太原,也是想要利用这段青黄不接的时候,辽人骑兵无法大规模调动的机会,不过,当世这南北两朝,疆域辽阔,国力雄厚,一旦战事开始,岂是一个春夏便能结束?吴英雄尚在汴梁,他难道也看不出,是了,大宋与辽国结成死敌,无暇分身,正好方便他在西北驰骋。想到此处,韩德让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吴英雄羽翼不丰,尚需辽宋彼此牵制,此后大辽用兵于东北,是否也可以利用他牵制大宋禁军呢?天下这盘棋,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缓缓抬手,将杯中的鲜红似血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北宋太平兴国四年,刚出了正月,一片凯歌声中,赵炅亲自率领十万禁军精锐离开汴梁,亲征太原。吴英雄与三百安西精锐从征。对惯于跋涉的安西军而言,此次行军就和一场远足郊游般轻松写意。 二月,禁军主力从开封抵澶州,过黄河至大名府,折向西到洺州进发,此次进军,乃是赵炅即位以后最大的一次事件,为了保证军粮供应,御营出发前,特意征发了曹州、单州、华州等十一军州和京兆、河南、大名府囤积的粮草沿途输送,与往日将领出征,兵部在粮草方面斤斤计较就食的日子全然不同。所过百姓村舍,不管有无骚扰百姓,官家御营总是要发下大笔的赏赐,出征以来,银钱似流水一般散出去,所换来的,便是沿途百姓对当朝官家的交口称赞,十万之师出而沿途百姓不流离失所的,晚唐五代以来,尚为首次。 行军时,御营三万精锐的指挥权实际上在直接听命于赵炅的御龙直指挥使高琼手中,吴英雄则和张美、刘延让等高级武将环卫在官家左右,不过是摆设而已。安西军的三百亲卫与殿前班直一同进发,行军时张仲曜左顾右盼,只觉周围军兵尽皆悍勇剽捷,不由暗自叹服,如果说汴梁禁军乃集天下精锐而成,殿前班直则是禁军中的精华。殿前班龙飞凤舞的旌旗,便如殿前班的将士一样带着一股傲气。 “张校尉,莫看殿前班样子好,若是当真开仗见血,未必是吾等安西军汉的对手。”见张仲曜似有赞赏之意,牙军百夫长朱导不无醋意地说道,他这话显得有些言不由衷,论武艺,殿前班乃是数十万禁军的精选,又有高人教授,论体力,更不用说,论勇猛敢战,比边军也不惶多让,盔甲坚固,兵刃犀利,安西军所依仗的,不过是上下齐心,一腔热血而已。 张仲曜颇望向朱导颇不服气的面孔,在环顾周围的牙军营军士,这些在安西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行走在殿前班直中间,居然都有些了压抑的情绪,他笑了笑,沉声道:“殿前司的军兵,不过是为官家卖命,上面赏赐,将官拿大头,军汉分些残汤剩水,取了城池,不过劫掠一番而已,胜则蜂拥,败则溃散。吾安西兄弟,上至主公,下至军士,乃是一体,为己而战,分配公平,上下一心,若是死战到底,管他殿前班直还是辽皇御营,尽皆不惧它。” “正是!”“校尉之言有理。”随着张仲曜的话语,牙军营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在这大宋官家御营之中憋得久了,安西军牙军营的军士们反而更意识到自己与周围禁军的不同,这不是藩镇派系的问题,而是吴英雄在安西军中推行的各种体制熏陶之下,安西军军士与禁军军兵之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貌,禁军军官视安西军为与盗匪无异的藩镇悍卒,安西军则视禁军为向朝廷卖命换钱的自了汉。 在安西军牙军营纷纷向周围的殿前班直投以挑衅的目光之时,安西节度使吴英雄正与一众勋贵将领策马环卫在赵炅周围。官家此番亲征,居然舍轿就马,他虽然自幼习文,但骑射武艺也未荒废,应该说老赵家的遗传基因还是偏向武将方面多些。此刻赵炅一身戎装,稍显轻薄的鱼鳞甲外罩黄袍,虽然起不到完全防御箭矢的作用,但却衬得原本黑胖的赵炅英武了许多。 官家胯下战马名碧云霞,乃千里良驹,府州折御卿所赠,不甚高,口旁有碧纹如云霞,是为云从龙之意。赵炅自小文武兼习,颇为仰慕前人班超投笔从戎的凤仪,此后大兄南征北战,一条杆棒打得天下,他心中更羡慕不已,此番总算有了统领大军远征幽并的机会,他也是分外兴奋。不时左右顾盼,意气飞扬,指点江山。晋王藩邸里提拔上来的御龙直指挥使高琼、副使王超,殿前东西班指挥使傅潜,更是终日围绕在官家左右,趁机大献殷勤。原本有统领御营职责的高琼,居然将大部分整顿行军队列的事物都不顾,整日陪伴在官家身畔。 第288章 聚集 不过,就吴英雄看来,即使全然不整,这携带了许多太监,宫嫔,御用事物的御营的安全,也当得稳如泰山四字。根据军报,名将潘美为招讨制置使,协调先期进发的禁军各部步步逼近太原,前军先锋蔡继隆所部已经先期抵达太原城下,监视着北汉军主力的动向,开国老将,西京留守石守信更受命督促接洽前军。由此看来,御营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前方,可以说重重遮蔽,万无一失。 更何况,从开封到太原的路线,早在御营到达之前,沿途各支敌军都已肃清干净,云州观察使郭进为石岭关都部署,稳稳地阻截着辽人南下援救的路线。马军都虞侯米信与步军都虞侯田重进为行营马步军都指挥使,分别统领着数万马步军在御营的前后左右行军,用兵持重的马步军副都军头钱守俊掌管后军,遮护着御营的后方。一路行军,赵炅所在的御营,前后左右,遍布友军,因此御营的行军队列的保持,也显得可有可无,沿途除了注意行列整齐,不可让官家斥责之外,便无他事。 此时西北尚且无事,因此,大宋禁军当中马匹不缺,更有许多回鹘,吐蕃和夏州进献的良马,赵炅统领的御营更是如此,以吴英雄的观察,环绕在御营左右的骑军足有数万之众,与辽国铁蹄相比,所不足者仅仅是骑射不够精湛,运用不够大气而已。 环卫在赵炅身边地高级武将更是全部乘马,一路向北,举目皆是彪悍的骑兵,马蹄得得,嘶鸣之声不绝于耳,简直令吴英雄要高声大骂,谁说那大宋缺乏骑兵的,此时禁军不过是以步军大阵为杀敌的手段而已,就好像后世重视炮兵一般。 行至一处,御营被一条浅浅河流阻住去路,众将簇拥着赵炅驻马河岸之前,等待架设桥梁。此时正是天朗气清的时候,碧空万里如洗,赵炅立马一处高坡之上,此地视野极佳,但见方圆数十里之内,一队队禁军连绵不绝地向北开进,满载着弩箭、刀枪的辎重车队,在步军行军纵列的簇拥之下,缓缓向前移动,犹如一条爬行的赤龙一般,在步军行列的侧畔,无数骑兵纵列以更快的速度超越了缓慢地步军,骑兵性急,纷纷催马涉水而过,更向前去。朝北望,行军纵列一直延伸到天际,望不到头,举目四顾,尽是朝廷的大军,无边无际,犹如一条奔涌的河流一般,倒显得脚下这条浅浅而清澈的河流显得格外渺小。 赵炅深吸一口弥漫着马粪和干草味道的空气,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北方原野,融雪刚刚化尽,露出黄黑斑驳地泥土,显得格外地苍凉壮丽,看起禁军骑军毫不犹豫地涉水前行,不少人小心翼翼地将马匹两侧垂下锦缎拉起来,防止泥幛被河水浸湿,更多的则是不管不顾地只催马前行,显示出急于向前立功的心切。 众武将簇拥着官家观看骑军渡河,听赵炅沉吟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语气一顿,似有未尽之意,又如有所思,众将自张美、刘延让、曹翰以下,都是不是熟读诗书之辈,文官大都留在汴梁并未跟随出来,即便有也在辎重车队之中,因此赵炅身边的武将们都面面相觑,甚至好些根本未听懂赵炅这三句诗的意思。 忽然有一人接道:“浅则揭。” 赵炅回身一看,正是安西军节度使吴英雄,吴英雄对赵炅拱了拱手,面露微笑,赵炅笑道:“吴将军果是趣人。”催马缓步下坡,不等军兵架设桥梁,就如同其它骑军一般径自从没膝深的河水里中涉水而过。吴英雄当先,众武将紧紧跟随在赵炅身后,居然抛下步军大队,与御营骑兵一道前往预设的营地。这日赵炅心情奇好,晚上设宴款待众将,并赐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御酒二升。 全军倍道兼行,三月便抵达镇州扎下大营,一路之上,宋军向北汉隆州,孟县,沁州、汾州攻击屡屡得手的消息不断传回,折御卿破岢岚军,解晖破隆州。 这天晚上,吴英雄尚未就寝,正聚集着三百牙兵讲习政事军略,忽闻外间呼声惊天东西,众军都觉奇怪,吴英雄随手拿起放置在桌案旁的横刀,脸色不变,沉声命张仲曜道:”出去探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军汉哗变?可是敌军偷袭?”张仲曜领命而去,吴英雄便带着牙军营在营寨中披甲,静立相侯,若是安西军中,晚间扎营,无论何事都决不允许如此喧哗做声的,按照平日的观察,御营的军纪也甚严,不知为何如此? 过了半晌,张仲曜方才返回,脸上带着狂喜地神色,大声道:“石岭关大捷。契丹援军先锋冀王耶律敌烈父子、耶律末,耶律沙率中军,耶律斜轸为后军,共六万骑,在石岭关被郭进击败,敌酋耶律敌烈父子、耶律沙均战死,郭将军已将首级进呈皇上。”安西与朝廷之间虽有矛盾,但毕竟同是汉家军队,战败了异族,就连张仲曜也不免喜形于色,毕竟,晚唐五代以来,中原汉人受异族的欺辱,实在是太多。 石岭关大捷的次日清晨,御营便拔营起寨,由镇州前往太原。 石岭关大捷后,朝廷御营自镇州出发,倍道兼行,四月二十二日,抵达太原。此时,聚集在太原周围的禁军已有二十余万之多,四月二十三日,赵炅亲自乘马巡视太原城四面的禁军营垒,检查攻城器具是否完备,所过之处,禁军士卒遥遥望见外披明黄色锦袍的赵炅,齐声欢呼,声闻数十里外,太原城上守军士气为之一沮。赵炅又命平日所驯养的勇士数百人,手执干戈而舞,在太原城下以利刃相互击刺抛掷,展示军威,并致书招降北汉主刘继元,随后,惨烈而漫长的第四次太原攻城战正式开始。 四月二十四日,赵炅亲自率领御前班直往城西助战,潘美、崔翰、曹翰等将督战,攻打离北汉宫城最近的西面城墙。吴英雄亦身着重甲,与众将一道跟随在赵炅身后,观看禁军攻城,只见城下早已排出了四五万人的弩阵,阵中密布着抛石机,床子弩等攻城利器。弩阵士卒分为五队,上弦之后,便半蹲在地,等待每次一声令下,立身而起,万弩齐发,持续不停,天空中密布着持续不断地箭雨,射得太原城头守军抬不起头。 第289章 彪悍 待城墙下面壕沟填平,鹿角拆去,控鹤、虎捷军中选锋死士便将攻城车推到太原城下,靠在城墙之下,一边挖掘城墙,一边支起云梯攀登,这攻城车乃是硬木与精铁所制,上面覆盖了数层生牛皮,每层生牛皮之间涂以湿泥,更夹了厚厚一层浸透水的海绵,攻城车中百数十死士在里面拼死挖掘城墙,守军檑木滚石与弩箭如雨点般落下来,砸在车顶上噗噗直响,声音就如南方夏季暴雨倾泻在荷叶上那般密集,而攻城车外无所遮挡的将士,则纯粹以血肉之躯分担着城头的打击,箭矢、檑木、石弹、滚油和烧开的粪汁交错而下,不少盔甲坚固的禁军军官浑身上下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插满箭支,但后面是官家督战,不能后退,全都咬牙指挥着军士向城头射箭,或者搭建云梯登城。饶是如此,不短的功夫,城下死伤的禁军士卒还是铺满了一地,层层叠叠,越积越高,惨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城上太原士卒在宋军弩阵打击之下,也是死伤累累。漫天箭雨和石弹之下,城墙上几无立脚之处,一个指挥地士卒补充上城墙,顷刻之间便死伤殆尽,有的军兵刚刚发出两三箭,自己身上到插了五六枝箭,守城军兵连运送伤员和尸体下去的空隙都没有,只得将受伤士卒及尸体随意推在城墙内侧,血液在四处漫流,城墙上湿滑无比,督战的北汉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立刻命助守的老弱民户上城,将尸体及伤员搬下去,将石灰不断洒在城墙上面,又将守城士卒分为十队,大部分都在城墙内侧举盾躲避箭矢,少部分探出身去抛石射箭,以减少伤亡。 适才北汉军死战不退,禁军虽然全力搭设云梯,控鹤军死士口衔着利刃,不要命地往上攀爬,但在城头密集地箭雨、檑木、狼牙拍、滚石、滚油之下,云梯上的军兵如落汤的饺子般不住地往下掉落,饶是如此,不少都头、百夫长都苦求都督曹翰暂缓攻城,待城墙上守军消耗气沮之后再全力攻打,曹翰却厉声道:“两军相逢勇者胜,官家亲身督阵,真是吾等奋身报国之时。”亲自披挂重甲,在亲兵保卫下钻入攻城车中,督促士卒登城掘城。 射箭的守军减少之后,禁军不顾伤亡的云梯登城立刻有了战果,天武军校尉荆嗣当先登城。他接近城头时,恰巧有一个从放下的狼牙拍正在往上收,荆嗣不顾那狼牙拍上遍布着铁刺,伸手抓住,借力一跃登上城头,乘守城士卒还未反应过来是,高声呼喝,当即把两个正在拉麻绳收起狼牙拍的北汉士卒打到在地,旁边的汉军也十分彪悍,见状立刻弃了弓弩,抽出横刀、大剑围拢过来,与荆嗣及其他三个随后登城的宋军厮杀在一起。 城墙下面,赵炅遥遥望见有宋军登上城头,大喜过望,指着荆嗣身影道:“朕有此勇士,何愁太原不灭,擂鼓,督促众军接续上去!”众将纷纷朝那里看去,潘美、崔翰等将露出轻松的神气,吴英雄亦面露惊讶之色,太原汉兵的彪悍敢战他所深知,却未料到开封禁军居然如此厉害,全力攻城不到半天,便已可以登上城头。唯有刘延让、张美等老将仍是一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的模样。 宋军见御营擂鼓催促,纷纷大声呼喊着向荆嗣等人登城之处聚拢过来,几乎是数十息的功夫之间,就在不长的一段城墙上搭设了十几条运梯,数百虎捷军、天武军军士趁着城头汉兵忙着与登城宋军拼杀,无暇向下发箭落石的机会,毫不躲避四面的流矢,手脚并用的往上攀爬,每一架攻城云梯都密密麻麻满是禁军士卒,将云梯都压得弯了,连西面都督攻城的曹翰也从攻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离城墙不远的空地上大声呼喝,他身边聚集了上千虎捷军精锐,只等这股数百人的宋军一旦达成突破,就要接续不断地攻打上去,千年坚城晋阳,似乎只要再流一点血,就被会轰然压垮。 守将郭万超在城头上见状,心下一沉,当即叫来牙兵都头,命他立刻从过去督战,不惜伤亡,定要将这股登城宋军打下去,牙兵都头沈开领命而去,带着五百多精锐,沿途收集城墙后面避箭的敢战之士,聚了一千多人,但在宋军密度极高的箭雨和石弹之下,仅仅行进数百步,已伤亡了两百多人,就连盔甲厚重的沈开,身上也插了十几只箭。恰在此时,宋军的箭雨忽然稀疏起来,宋军数万人组成的弩箭大阵消耗的弩箭数目众多,一时补充难济。沈开大喜,高声叫道:“宋军箭尽了,速速前行,将那些登城开封子斩成肉酱!” 他带的军兵俱是百战余生,知道石弹虽然威势大,但被砸中的几率实在很小,对守城士卒伤害最大的便是密集的箭雨,尤其是宋军这种几乎是不惜工本,如狂风骤雨一般的弩阵箭雨,此刻见宋军一时箭尽,士气大振,又前行了数百步,将数十个登城的宋军团团围困起来,刀剑齐下,顿时将几个外围宋军死士乱刃刺死。 “怎么回事?”见射向城头的箭雨居然中止,赵炅勃然大怒,喝道。 “陛下,百万箭矢已然用尽,臣正从大营中全力补充,只是,要等上少许时候。”西面濠寨都监、八作使郝守溶跌跌撞撞跑上来解释,饶是郝守溶数次大战都担当补充军需的差事,谁料此番赵炅亲自督战,布置弩阵的控鹤、虎捷诸军唯恐作战不力,将弩箭似流水一般射了出去,短短两时辰不到的功夫,太原西面城墙居然被射成了密密麻麻如同刺猬一样,而城下弩阵中原本堆积的百万箭支也快为之一空,郝守溶这才心急火燎命手下军兵急速向弩阵这便补充箭支,谁料恰好踩在了禁军登城战的关键当口没了箭,这才急吼吼地赶过来请罪。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督促补充箭矢,不可再耽误了大事!”赵炅平抑下心头怒气,他虽然急切,却也未曾奢望攻城第一天便取了城池,遥遥望见太原兵正从城墙两面急速的向登城处围拢过去,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第290章 意见 只见城头上北汉兵快速围住了宋军登城的狭小地段,不断有被杀死的禁军尸体抛下成来,郭万超扣在手中的预备队汉军比普通城上军兵更为训练有素,在沈开的指挥下,精锐牙兵径直贴上数量稀少的登城宋军,几个合攻一个。大量的其他汉兵则用带着铁钩的拒杆将宋军搭上城头的云梯远远地撑开了去,此刻宋军忌惮着城头有大量袍泽,不敢朝着这段城墙释放石弹,正利于汉兵几十个合作一队,齐声呼喊着号子,把沉重地云梯一架接一架推倒在地。可怜云梯上满是控鹤军死士,连敌军的面也没见到,便摔得血肉模糊。 赵炅城头上的宋军越战越少,不断有死尸坠下,再战下去,登城的百十个禁军勇士便要全数交代在太原城头,左右两手紧紧握拳,最后长叹一声,道:“罢了,来日再战,鸣金收兵。叫城头勇士退下来吧。”话音落下,旗牌官便命军卒敲响金锣,城头上饶自苦苦撑持着的禁军终于松了一口气,且战且退,退下了十数人,但最终断后的几名虎捷军却被蜂拥而上的北汉兵斩成数段,丢下城墙。赵炅直看得头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喝道:“弩阵何在?快放箭,射死这伙凶徒!”此刻宋军弩阵的箭矢也终于补充了上来,又是万箭齐发,城墙上不及躲避的北汉兵死伤无数。 宋军攻上城头又被打了下来,士气已泄,当日便不再攻城,赵炅传令当先登上太原城头的勇士无需解甲,即刻前来见驾,他要亲自褒扬。天武军校荆嗣奉召,不暇裹伤便御前见驾,遥遥望见官家头戴珠冕,身着黄袍,便强忍疼痛拜倒在地,口称万岁。赵炅见他左右小腿的胫甲尚且各插着两支箭,左手血肉模糊,似乎是被石炮误中,浑身都是鲜血,心中顿时起来爱惜之意,动容起身,叹道:“有荆卿这等勇士,乃国家之福。”又转头对管辖着天武军的殿前都虞侯崔翰道:“如此忠心赤胆的勇士,不可薄待了他。”崔翰唯唯遵令,又道:“陛下天威感怀,是故将士们奋不顾身。” 赵炅将荆嗣好言宽慰一番,钦赐伤药,命卫士将他带了下去,沉声对帐内道:“前朝丞相王朴言,并州乃必死之寇,不易征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朝廷禁军虽然奋身报国,不惜性命,但禁军选练不易,若是强行攻城,折损必大,众卿有何良策可此坚城?”他顾虑着攻下太原后立刻要转攻幽燕,是以不欲在太原城下折损太多军马。 诸将正思索间,潘美出列秉道:“可征发河东民夫,环绕太原四周修筑长堤,决汾水灌城。”见官家似有犹豫,潘美道:“先帝征伐河东时,亦曾决汾水浸泡城墙,撤军之后,城墙受烈日暴晒,顿时崩塌,若官家不忍水淹满城百姓,可依照此法,毁了太原城墙。且看河东凶寇,如何以坚城自恃。” 曹翰在旁道:“城中哪里还有百姓,刘继元将拿得动兵刃的男丁都已征召入军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灌城之法耗费时日,“他抬头瞥见赵炅脸色似有所动,又道,”为了防止城中军兵有余力冲出来毁坏长堤,须得一边发力攻打城池,一边修筑长提,城内军兵眼见我军修筑大堤,城墙早晚不保,必无斗志,也许大堤还未修筑成功,这城池便先给打下来了。” 赵炅征询曹彬、崔翰等大将意见,尽皆赞同潘曹之说,禁军大将几乎都参加过前几次攻打太原的战斗,对于攻城的艰难知之甚深,于是,便定下了一边发民夫修堤决汾水灌城,一边攻打太原四面城墙的计策。 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回到营帐中,一边将盔甲解脱,一边听张仲曜禀报道:“于伏将军率两千白羽军已经渡过黄河,不过夏州衙内蔡继奉不欲与北汉军交战,自损实力,只一味放任军兵在黄河东岸各州府劫掠百姓。” 自从禁军主力从汴梁开拔之后,吴英雄与安西军各部一度中断的联系又有所恢复,承影营军士来自朝廷边镇精锐,在禁军中亦有人脉,大军一动,各部交错行进,总有渠道向吴英雄禀报请示各种情势。 吴英雄笑道:“见小利而亡命,干大事而惜身,用在这蔡继奉身上再合适不过。如此小肚鸡肠,畏畏缩缩,怎能成事?比之蔡继迁远远不及,对了,蔡继迁可有消息?” 此时夏州蔡氏叔侄当中的翘楚大都各掌一州,蔡继迁不过在羌族藩部中有不低的人望罢了,还隐隐为他的叔叔哥哥所排斥不齿,张仲曜一直不明白吴英雄为何如此重视蔡继迁,只是安西军的将军大都对吴英雄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有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足轻重,但后来的事实却证明,吴英雄信手布下闲子,却往往能相互呼应,最终却有大用。 “蔡继迁自从上次在草原上被辛将军击破后,铁鹞子损失了很多,加上受到其他蔡氏族人的猜忌,实力已大不如前,不过他还经常出没在地斤泽中,接好羌人部落,但与白羽军的声势却无法相比。”张仲曜沉吟着说道,按照于伏仁轨的说法,地斤泽如今日益控制在白羽军的掌中,蔡继迁频繁出没于地斤泽,假以时日,必有机会将他除去。于伏仁轨从吴英雄的指示中感到了吴英雄对蔡继迁极深的忌惮,按照这时代的习惯,斩草除根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因此他也不遗余力地派出军中细作查探蔡继迁的行踪。 吴英雄抿了一口茶,听出于伏仁轨与张仲曜的言外之意,沉声道:“告知白羽军,定难节度使蔡继筠若是身故,蔡继奉必有动作,届时夏州大乱,如有机会解决蔡继迁,便不须犹豫。”张仲曜点点头,吴英雄还是首次针对敌人首领下达格杀令,可见他对蔡继迁的不放心。就吴英雄而言,这蔡继迁在历史上的表现确实太过出色,倒不是他的统军能力和势力有多么厉害,而是这个人对党项羌部的感召力,简直就是后世精神领袖一类的人物,此后屡次逃脱宋军的追杀,运气犹如打不死的小强,所以当得趁他羽翼尚未丰满,党项羌各部尚未完全受他蛊惑的时机,及早除去。只是现在夏州名义上都奉蔡继筠为主,若是白羽军杀了他的弟弟,激怒蔡继筠,恐怕招致蔡氏各部联手来攻,最终无法再立足定难五州。 第291章 支持 张仲曜又道:“辛将军来报,宗教裁判所诸长老达成协议,凡人但有自称神祗,迷惑众生者,一律皆是邪魔外道,当处以烈火焚烧之刑,请军府协助,还有宗教裁判所诸长老请求开设学校,传授神旨。” 吴英雄思索半晌,点头道:“宗教裁判所确认神旨的事情进展缓慢,不过这一条倒是不错。让各军府准许宗教裁判所按照此条捕拿邪魔外道,但是如果要动用军府的力量,需得被捉拿的人同时犯了国朝刑律才行。火刑太过残忍不宜提倡,上天有好生之德,准许宗教裁判所协调诸正教在各州建造镇魔石塔,将认定的邪魔外道囚禁在石塔之内,终身不得与外人接触,但禁止肉刑拷打。” 张仲曜记下吴英雄的吩咐,又道:“宗教裁判所还要求,由裁判所派出神职人员向军士和百姓讲解神旨,以防他们被邪魔外道所迷惑。” 吴英雄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个暂缓,现在神旨就那么两三条,且都用意高深,而且许多问题众长老还在争执不休,有什么好讲的?”他顿了一顿,对张仲曜道:“宗教裁判所所传播的乃是神旨,务必去芜存菁,没有众长老充分讨论便开始向百姓宣讲,必定错误丛生,相互矛盾,反而使裁判所声誉扫地。告知众长老,各正教各自传道吾安西军是支持的,但要借用裁判所的名义,还得等待众长老们钻研出更多关于如何体察神意的学识,使它适合普通军士百姓,安抚心灵,再安排他们阐发神旨宏论不迟。” 待张仲曜记下后,吴英雄又道:“跟随商队去巴格达的智慧之馆取经的使者,去大食和更西方诸城市寻访知识渊博的智者的使者团出发了吗?”张仲曜秉道:“萧将军,蔡将军传来的消息,三队使者各携带大批黄金、丝绸和茶叶,一批前往大马士革求购书籍,一批前往大食各城市寻访延聘知识渊博的智者,一批前往更西方地中海各城市寻访和延聘智者。目前均已出发。” 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这桩事虽然不急迫,却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让使者们注意多与大食城市里的精诚学园,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宗教智者接触。这些智者们虽然在信神上各执一端,但正可以宗教裁判所的长老们互相砥砺,好叫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吴英雄言罢,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此时古希腊的科学理论,大都掌握在一些波斯和西方的宗教智者的脑子里,他们信奉的原则是“科学是神学的女仆”,吴英雄处心积虑要从继承了古希腊科学理论传统的波斯和地中海地区引入科学及思辨传统,就必须引入此时掌握着科学的宗教智者。 另一方面,宗教裁判所的各正教长老在安西军的保护和支持下,确实认真地进行了大量关于什么才是真正的神意的辩驳,裁判所和梁左丘所执掌的学校目前是安西军辖境内思想最开放的所在。宗教裁判所的各教门长老除了中原原有的,以及中亚神秘主义宗教之外,便主要受印度佛学的影响较深。新的宗教思想引入,对宗教裁判所原有的正教长老来说也是一种冲击,思辨和理论越多,对神意的解读也就越容易脱离“形而下”的阶段,产生纯粹“形而上”的神学,这样下来,宗教裁判所就不易与世俗政权发生冲突,而且间接倡导了理性思辨的风气。吴英雄是不介意宗教领袖们整天为“一个针尖上能站立多少个天使?”“神是否能创造一块他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这样的命题而终日辩驳的。而在这样精通神学、擅于思辨的宗教长老面前,迷惑世人的异端邪说便如同薄纸样一戳就破。 张仲曜记下诸般事项后,叹道:“今日观看禁军攻城,以中原人力物力之丰,以天下攻一隅的威势,这太原城确实是旦夕可下。”吴英雄道:“不然,诸军苦无减少伤亡的攻城法,乃打算修筑长堤,引汾水浸泡城墙。”张仲曜讶然道:“筑堤浸泡城墙耗时甚久,二十万大军在外,粮草消耗不在少数,陛下既然有经略幽云的想法,怎能同意如此迁延时日的战法?” 吴英雄道:“兴许是官家初领兵,对大军持久作战的疲敝之处没什么实际感受。而重臣要么不知情,要么心中反对攻略幽燕,存心在太原便将粮草消耗掉。” 由周入宋,汴梁禁军已是第四次攻打太原。唐末帝室衰微,两大枭雄朱温与蔡克用争霸天下。在太原兵户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河东军总是扮演了不畏强权的悲剧英雄的角色。在太原城中,骂人为汴梁子,便是指斥其好吃懒做,背信弃义。 中和四年,汴州宣武镇为流寇黄巢所迫,向河东节度使蔡克用求援,五万河东子弟誓师出征勤王,连败黄巢,大局已定之时,孰料乞师求援的汴州宣武军突然反戈相击,派人包围蔡克用所住的上原驿,四面纵火,乱箭齐发,蔡克用死里逃生,从此拉开驻守汴州的宣武军与驻守太原的河东军长达百年相互攻杀的序幕。 此后朱温篡唐称帝,国号梁朝,河东节度使蔡克用毕生忠于唐室,死时赐三支箭给儿子蔡存勖,一箭讨刘仁恭,因幽州不平,河南不可图;一箭击契丹,因阿保机背约附贼;一箭灭篡唐自立的朱温,状志未酬,遗恨绵绵。其子蔡存勖励精图治,最终灭亡后梁,建立后唐。 此后百年,河东军屡屡自太原出兵讨伐中原朝廷的都城汴州,在频繁的改朝换代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开运三年,开封兵三十万不战而降,契丹人大举入寇中原,是河东镇首倡义旗,中原各镇群起攻击契丹军,迫使如日中天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仓皇退出中原。直到郭威代汉自立之前,河东镇兵对汴梁朝廷禁军保持着从道义到胜负比上的绝对优势。高平之战,河东军刚刚开始攻击,汴梁禁军便无愧于他们墙头草本色,冲着刘知远三呼万岁解甲归降,但周世宗凭借他堪比蔡克用那种暴烈的不世帅才扭转了战局,世宗殁后,赵匡胤继起,中原国运,河东与汴梁之间,斗转星移。 虽然汉皇隐帝残暴不仁在先,但占据河东自立北汉的刘崇亦无负于郭威,北汉据太原自命为正统,与汴梁朝廷相抗。只是,天下大势所趋,即便有中原最好的坚城和精兵,在大宋禁军地全力攻打之下,太原的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 从南面城头望出去,一道黄土夯筑的土堤正在逐渐形成,宋军征发了数万民夫,采取分段包干的法子,每段向左右延伸,直到最后全部合拢。土堤还未建好,从汾水饮水的渠道已完工了大半,河东军屡次出城破坏宋军修筑土堤,却总被在旁监视护卫的优势宋军骑兵击退,死伤了数千人后,只得蛰居在城墙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这道要命的堤坝渐渐成形,晋阳城史上屡遭水攻,城中军民更经历过一次宋太祖决水灌城之祸,对城外的宋军无不咬牙切齿地咒骂,却又毫无办法。 修筑堤坝的同时,宋军亦未放松对城池的攻打,二十几万禁军轮番上阵,拉开了架势,大宋集天下物力的优势显露无疑。城西南角的羊马城先被曹翰攻破,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被迫退后,力保南面城墙,刘继元宫城所依靠的晋阳西面城墙直接暴露在宋军面前。 汉皇刘继元企图派使者向契丹请援,使者却被石岭关都部属郭进擒拿,押到太原城下斩首。此后由春至夏,潘美都督四面攻城禁军数十万昼夜不停地轮番攻打,太原城里箭如雨下,城头垛堞,城内房屋被石弹所破,几无完好。满城百姓中的成年男丁大都上城助守,只余老弱妇孺在家中惶惶不安。但河东与汴州百年交战积怨已深,兼且近年来已被禁军攻打过四次,屡屡听闻汴梁军打下太原后便要毁城屠城,所以守城军兵虽然疲敝不堪,但仍然苦战不止。 第292章 主意 四月,大宋官家派出使者,招降刘继元及守城将士,守城军兵连禀报也不肯,直接一顿乱箭将他射了回去。赵炅自觉受了羞辱,连夜披挂甲胄督促众将攻打太原,日夜不停。北汉国主刘继元发动城中百姓拣取宋军射入城内的箭支,以十文钱一支箭收购,居然收集了上百万支箭。到了五月间,北汉重臣人心开始浮动,先是北汉宣徽使范超号称出战,实则企图出降,被宋军误杀,后有马军都指挥使郭万超出降,为赵炅所纳。 自此以后,北汉朝廷臣僚中归降之议蜂起,唯有先前主张纳土降宋的刘继元义弟,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坚持不愿降,刘继业言道,若是战事未开时,汉主纳土降宋,不失为保全百姓的上策,但交兵近四个月,双方都死伤惨重,一旦投降,汉国宗室大臣虽然可以保全,满腔怀恨河东的开封兵屠城的可能却是极大,所以为了满城百姓计,当坚持守城,拖得宋军钱粮耗尽,自会撤去。至多不过玉石俱焚,也比那解甲归降之后,大家伙儿引颈就戮要好。城中军民大都认可刘继业的说法,只是汉主刘继元日夜都被希图投降的臣僚围绕游说,渐渐地已经有所意动。 宋军渐渐侦知了城内的一些动向,开始有意识地加强了对刘继业所防守的南面城墙的攻打力度,但建雄军乃是北地首屈一指的精兵,在控鹤军与虎捷军狂风暴雨一般的轮番攻打下,凭借着高耸厚重的城墙,守得甚是坚韧。遇到战机可乘,刘继业间或还会率领精锐骑兵出城袭杀因为疲敝而队列混乱的攻城禁军,负责南面城墙的宋将彰德节度使蔡汉琼亦是一员猛将,为了调度精兵阻遏杨家骑兵的反突击,连日来都亲自驻守在城墙下面挖掘的攻城洞子里,不眠不休地指挥军兵向上仰攻。赵炅原本在直逼刘继元宫城的太原城西面督战,闻听南面战斗更为惨烈,士卒伤亡累累,便穿上重甲,要亲身前往攻城洞中指挥军兵攻城。蔡汉琼闻言大惊失色,不顾矢石从城墙下面赶回来,哭泣苦谏官家保重龙体,方才使赵炅打消了这个主意。 太原城中,捡拾宋军射入城里的箭支,在衙门胥吏那儿换取铜钱,再购买一些糊口的食物,已经成为了太原城中百姓的生活常态。蔡久言老汉投奔儿子以后,因为代北常年兵荒马乱,建雄军都头蔡呈祥便在太原城头中买了一处房舍给他居住,蔡久言便带着娟儿留在太原,原本蔡呈祥在代北戍边,蔡老汉与娟儿二人相依为命。朝廷大兵压境,建雄军自代北回援,一家人倒团聚了,只是蔡呈祥旬日都在城墙上面戍守,军饷军粮也多日没有发放,为了糊口,蔡老汉每天仍是要带着娟儿,冒着丧命的危险四处捡拾箭矢。 此刻,蔡老汉与娟儿正躲在一处没了主人的临街破屋里,提心吊胆地等待宋军箭雨稀疏下来。 经过这些天奔波,娟儿已经不太怕在箭如雨下般的环境里穿行了,蔡久言也是老兵油子,居然根据过去几个月经验推断出宋军箭尽的大致时辰,专挑这个时候带着娟儿出去捡拾没有损坏的箭支。 “爷爷,朝廷怎么有那么多的箭啊?”娟儿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箭雨稀疏下来,不禁有些羡慕地望着那些顶着箭雨在街边屋后拣箭的人,这些人大都衣衫褴褛,见到一簇簇完好的箭矢,就好像饿极了的老鼠见到白面馒头一般。刘继元为一支箭开出的赏格是十个铜钱,而一千个铜钱,在如今的太原城中仅仅能换到熬出一碗稀粥的杂粮。 她话音刚落,忽然一声巨响,蔡老汉叫声“不好”,一枚百来斤的石弹砸穿了屋顶,就在离两人不到半尺的地方轰然落地,将地面砸出了三寸多深一个大坑。一时间屋里灰尘弥漫,呛人耳鼻,娟儿被吓得呆立在当地,说不出话来。蔡久言怕她吃了惊吓,哄道:“别怕,这落下过石弹的地方,便是老天爷点卯过了,难得再有石子落下来。” 恰在此时,街道上传来数声惨叫,原来是宋军的箭雨不知为何忽然变密,几个拣箭的百姓躲避不及,中了好几箭,忍痛不过大声的呼叫,这样一来身手更加不灵,屡屡中箭,在街面上翻滚了半晌便没了声息。 娟儿颇为惶恐地看着这幅场景,终于忍不住,呜呜地低声哭泣起来。蔡久言婆娘早亡,拉扯蔡呈祥都是靠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古训,见她哭泣,只叹了口气,等到宋军的箭支终于稀疏了下来,按时辰,大约是一拨箭支用完,正在等待辎重接续的当口,蔡久言便不叫娟儿,独自走出屋舍,小心翼翼地挑选那些箭头没有损坏的箭支。未几,蔡老汉感觉身后有些声响,回头看时,却是娟儿也跟了出来,她没有力气将射入砖石缝隙和房梁上的箭支起出来,只能四处寻找恰巧呈斜角碰在屋瓦上,又弹落在地上的箭枝。见娟儿脸上犹自挂着泪珠,如同花脸猫一般,却紧咬着嘴唇,蔡老汉又叹了口气,伸手将那插在已经被射死的百姓身上的几支箭起了出来。 太平兴国四年五月六日,经历近五个月的抵抗之后,北汉前枢密副使、左仆射马峰让人抬自己进宫,痛哭流涕劝刘继元投降。刘继元出于同河西回鹘景琼可汗同样的担心,未与城中大将商议,当夜便派通事舍人薛文宝送降书给赵炅。 赵炅乍闻汉主刘继元愿降,喜不自胜。此时,由于河东军民的拼死抵抗,禁军将士伤亡者更多不胜数,内外马步军都军头王廷义,殿前指挥使部虞侯石汉卿伤重而死,其余大将中,蔡汉琼、荆嗣、呼延赞、韩起亦重伤。 赵炅当即至城北,宴薛文宝于城台,受其降,并命其带诏书给刘继元,以示抚慰,许其延享富贵。赵炅答应免除刘继元其罪,并赐给袭衣玉带及金银鞍马3匹、金器500两、银器5000两、锦彩2000段,文武百官也各有赏赐。又任命刘继元为特进、检校太师、右卫上将军,封彭城郡公,任命劝降有功的北汉丞相蔡恽为殿中监、马峰为少府监。作为交换,刘继元当于次日,也就是五月六日早晨出降,并立刻打开四面城门,放任禁军大队进城。 第293章 解脱 赵炅连夜在晋阳城北修筑受降台,五月初六日晨,刘继元率官属身着素服纱帽出城投降,在受降台下俯伏请罪。作为一个国家的北汉,至此彻底灭亡,而对城中各处不知底细的河东军民来说,真正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此时太原城的南面尚且在刘继业手中,刘继业接到汉室投降的消息后,为了防范不测,并未打开南面城门,而是收缩建雄军,占据南城。观望宋军入城之后的情势。果不其然,各部宋军从北、西、东各城门涌入太原后,立即开始不受控制的烧杀淫掠,原本对宋军就抱有极大反感地太原士民自然群起反抗,而这种反抗更刺激了宋军。 刘继元投降后,赵炅将北汉国妃嫔尽皆纳入御营。征服者的最大的快乐之一就是占有失败者的女人,江南蔡煜专宠一人,又偏偏在北上途中落水而死,令赵炅无由享用这种专属于征服者的快感,眼下五个月的奋战终于有所回报。刘延让等老将也眼热别部进城发财,各自带着不多的亲兵入城洗掠,其实对这些赋闲的高阶武将来说,洗城所抢掠的财富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洗城的过程却是他们所享受的,这也是一种职业军人常犯的战争病。各部除了搜掠民财外,还将太原城中妇女掠取充当军妓。 当各部都蜂拥入城的时候,安西军待在御营之中毫无动作,反而显得有些居心叵测,于是吴英雄也带领三百安西牙兵从北门入城。吴英雄在原有的史书上是知道刘继业据守南城不降的,此刻蔡汉琼还受命在南面与刘继业对峙,吴英雄便带着牙兵穿城往城南而去。一路之上,目睹了无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事,也有不少太原百姓隐藏在房顶屋后向吴英雄等安西军施以冷箭,但吴英雄与张仲曜皆约束部属,不得擅杀百姓,仗着盔甲坚固,一路从城内大街缓缓南行。街道上到处倒伏着尸首,其中大部份都是老弱妇孺,时不时的,街道两旁的房屋里面会会传出数声惨叫,或者从破烂的窗户里隐约看见拼命挣扎的女子。更远处,隐约可见分散的黑烟冒起。 行至一处,见数百虎捷军将一百多个太原兵按到在地,就要问斩,旁边已经堆积了许多人头。 这样的场景吴英雄一路上见过不少,眼下手上兵仅三百,自保尚且困难,虽然动了恻隐之心,却只能约束牙军速速通过而已。忽听一人高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便杀,吾蔡呈祥手上契丹狗、汴梁猪的命也有几十条,何惧一死!”吴英雄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却见一名身着军袍的粗壮汉子背反扭了双手,按倒在地上,想是控鹤军要他跪下就死,他不愿意,便被放倒在地,旁边宋军军官见他大声鼓噪,唯恐旁边的太原军卒群起作乱,当即便要下令将这一百多太原兵一起斩首。 “且慢动手!”眼看事情紧急,吴英雄不待向张仲曜吩咐,高声制止,走到蔡呈祥面前,端详他的面庞与蔡久言有三分肖似,问道:“你可是蔡久言老汉的儿子,建雄军都头蔡呈祥?” 蔡呈祥本来已经瞪眼待死,忽听吴英雄问话,大声道:“是又怎的?汝是谁人?”他自量必死,也无意向吴英雄这等宋将乞命,这话答得颇为硬气。张仲曜心知吴英雄是遇到故人,示意牙军散开在吴英雄与蔡呈祥周围保护,吴英雄道:“吾乃安西节度使吴英雄,与你父亲有些交情,他应当和你提到过吾吧?”蔡呈祥闻言,颇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他,片刻之后方道:“你是吴节度?你不是在西域打回鹘吐蕃吗?怎地和汴梁子做了一路!”吴英雄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再跟你解释,不过既然吾碰到,便不能让你在吾面前送了性命!” 他二人的对答都落入旁人耳中,吴英雄此言一出,周围的待死的太原兵群起哀求道:“吴节度活我!”“吴节度救命!”“吴节度,吾等是杨家的兵,和岚州军一同打过仗的!” 吴英雄见状,便笑着对那监斩的虎捷军校尉道:“兄弟,给个面子,这伙太原降卒交给吾来处置,吴英雄铭感宇内,日后必有报答。”说完以后看了看张仲曜,张仲曜耸了耸肩,这时代并没有银票这种东西,打仗的时候,即便是张仲曜也不会在身上带着大把的金银铜钱的。 那虎捷军校尉恰好是曹翰手下,俗话说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他迟疑地打量着吴英雄,虽然吴英雄的官阶比他高了好多级,却只恶狠狠地瞪着吴英雄,不肯服软。五个多月来虎捷军乃是攻城的主力,打的仗最苦,死的人最多,与太原兵仇深似海,此番蜂拥入城,王直便打定了主意,一是要杀尽所有的太原兵,二是要多抢钱帛,三是最好找几个女人给手下的军汉泄泄火。朝廷准备即刻发兵攻打幽燕的计划,似王直这样的中级军官是完全不知情的,在他们心目当中,攻城五个月,太原城破,就好像一场马拉松长跑到达终点一般,现在是尽情发泄的时候了。禁军完成了世宗皇帝和太祖皇帝都没有完成的,征服河东的壮举,就算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官家和将军们又怎会发落他们呢? 见王直居然还在犹豫,张仲曜有涵养还没什么,牙军营的悍卒当即恼了,主公难得低声下气赔笑相求,这虎捷军校尉居然还不买账,都头朱导当即走上前去,用手一推那王直的胸口,大声喝道:“我家节度使的军令,谁敢违抗!”说罢也不待王直等虎捷军反应过来,径直带着百十个军士给蔡呈祥及百多个建雄军军卒松了绑。安西军久镇岚州,当年营救汉民,强抢军粮时,又曾得刘继业相助,是以上下对北汉建雄军都有一份感念之情,吴英雄亦在军略讨论当中多次提及,建雄军可以为安西军盟友,因此朱导等牙军的作为,倒并不纯然是擅自主张。 吴英雄、张仲曜顺势推舟,对手下牙军的行动并不阻止,只用冷冷的眼光注视着王直等一众虎捷军军兵。王直忌惮他是将军,不敢当场动手,只偷偷命自己手下军兵速去报知曹翰。 绑着蔡呈祥的绳索一得解脱,吴英雄还未和他说话,他便当即拜倒在吴英雄面前,大声求道:“吾父和娟儿皆被汴梁子押到南城去了,危在旦夕,还请吴节度相救!”原来蔡呈祥给蔡久言买的这所宅子所处的街坊正是建雄军的家眷聚居所在,入城的宋军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把所有老弱都押到南城去,逼迫建雄军解甲归降,连带着蔡呈祥等回来接应家眷的百多个建雄军军卒也被俘虏。 他这一跪,其余建雄军军卒也跪倒一片,众人心知肚明,汴梁禁军将那些老弱妇孺押到两军阵前,必然是百般侮辱胁迫,无所不用其极,眼下能够救此危难的,便只有指望这个和建雄军还有几分情分的吴英雄。 吴英雄微微沉吟,救下建雄军眷属不是件简单的事,大大超过原来的预计。但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片刻之后,他点头道:“那就相烦蔡都头带路,吾等勉力一试!”蔡呈祥等建雄军士卒大喜,当即带着吴英雄穿街过巷,抄近路来到南城内侧城墙的前面。 此时太原乃是数朝经营的千年古城,刘继业所据守的南城,既是整个太原城的南面城墙,又是一座周长四里的小型城池。数百虎捷军正将数百建雄军的家眷看押在一处大宅之内,只待曹翰率领虎捷军主力赶到,便要将之押往南城的内侧城门外面,威逼建雄军解甲归降。 蔡呈祥对太原城中街坊的熟悉程度远过宋军,不多时便找到了那拘禁建雄军家眷之处,远远便听到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似是看守军卒正在施暴,吴英雄,蔡呈祥等建雄军军卒心下一沉,纷纷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 第294章 掠夺 沿着墙角靠近了宋军关押百姓之处,张仲曜先安排牙军营看住了四面路口,然后百夫长朱导带兵拍门,半晌,才听见里面有人不耐烦地吼道:“王老三么?来啦来啦,急什么?”此刻除了据守南城的建雄军外,太原城中有组织的抵抗几乎没有,所以这股数百人的虎捷军不虞有他,看守门户的军兵也不细细盘查便轻易打开大门,一见门外站着数百军士,大部分虽然穿着朝廷制式军袍,却全不认识,不由得愣在那里。 朱导懒得与他啰嗦,将那开门地军兵推在旁边,一面带着众牙军鱼贯而入,刚刚进入院落,便见几具妇人的尸首软软地被绑在几株槐树之下,两名虎捷军士卒正将几名妇女从看押百姓大屋中拉扯出来,那几名妇人都是抵死不从,几名军汉一边打,一边指着那绑在树上的尸首高声恐吓道:“他奶奶的,再不识抬举,这便是下场!”两侧厢房之中,亦传来高声喝骂与妇人嘶喊之声,院中尚站着三百多个虎捷军军士,本来全都望眼欲穿地那厢房中正在施暴的同袍快些完事,许多军卒早已急不可耐的将裤带解开,用双手提着,只待前面完事儿便要提枪上阵。突然间大门口又闯入了一彪人马,虎捷军军卒全都转头看了过来,有的手忙脚乱地忙着将裤带系好,有的带着敌意的抽出了腰间横刀,有的则高声骂道:“这里的妇人都是虎捷军的,先来后到的规矩懂么,要找女人往城中别去寻去!” 张仲曜带着安西牙兵进入远落后,并不答话,前排军士抽刀举盾,后排军士取出随身早已上弦的短弩对着前面措手不及的虎捷军。吴英雄越众而出,环视周围丑态不堪入目地虎捷军军卒后,虎目圆睁,厉声喝道:“吾乃安西节度使吴英雄,陛下有旨善待河东百姓,汝等竟敢劫掠妇女肆意淫辱,可知犯了大罪么?”不管赵炅心中如何看待太原士民,但至少在面子上,朝廷在接受刘继元投降的旨意中便阐明了善待河东及太原子民的恩德,为了体现天恩浩荡,更有河东免税三年之意。而众军在城破后大肆洗城,劫掠妇女,赵炅则采取了选择性无视的态度。 “少拿官家压人,殿前班已将晋阳宫中妃嫔都带到御营给官家享用,各位将军享用北汉大官儿家眷的也有不少,咱们兄弟也是打仗流血的,难道就不兴玩两个敌军眷属?”一个虎捷军校尉一边提着裤子,一边从厢房中钻了出来,朱伯朝五短身材,草草披在身上的军袍下面露出纵横交错的刀伤箭疤,甚是吓人,满脸胡子,一双阴鹜地三角眼不住地打量这吴英雄,隐隐带着挑衅地意味。吴英雄纵然官居节度使,也管不到虎捷军的事,再说,这个安西节度使的底子,禁军中军官都清楚。 听他出言不逊,吴英雄双眉一竖,他与张仲曜事先商量,打了快刀斩乱麻,以势压人的主意,便喝道:“好个目无朝廷,以下犯上的悍卒。若是纵容了,朝廷王法,官家颜面何存!来人,将这狂徒拿下,交给军法官问罪,将这些被劫掠的妇人统统给我放了。”他话音刚落,早有准备的牙军便一拥而上,三拳两脚将猝不及防的朱伯朝按倒在地,反剪了双手拖到吴英雄这边,其余牙军则纷纷以刀剑弓弩逼住蠢蠢欲动的其他虎捷军军卒,防止他们狗急跳墙。 虎捷军原本也是禁军中精锐,但这伙军卒急于行乐,身边军械不全,又忌惮着吴英雄乃是朝廷的节度使,若要与他为难,自己吃亏的可能到是多些,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城中妇人多得是,也不差这几十个,首先出头的朱伯朝当场被安西军牙兵拿下,对面百多柄强弩对着,唯有眼睁睁看着安西军将扣押在院落中的数百建雄军眷属带出。 蔡久言与娟儿被安西军军兵带出之后,见吴英雄站在院中朝他们注视过来,娟儿高兴地喊道:“吴大哥!”拉着蔡久言便跑到吴英雄面前,她初遇吴英雄时尚且还是孩童,如今年方及笄,模模糊糊有了男女之别的意识,原本想要扑到他怀中,奔到吴英雄面前,却又扭捏站在当地,一双明眸满溢着喜悦之意,注视着久别重逢的吴大哥。 吴英雄亦微笑着朝她与蔡久言点点头,安慰性地拍拍娟儿的肩膀,小姑娘身量长高了,又对蔡久言拱手道:“蔡老丈,别来无恙!”旁边地虎捷军军卒见状,方才恍然大悟,抓错了这安西节度使的故人,他要救人,便索性搬出陛下的旨意,将这一伙建雄军的眷属全都给救了,那被按倒在地的朱伯朝更大声叫道:“吴英雄,这数百人皆是太原贼寇建雄军的眷属,你假公济私,私通刘继业,误了大事,曹将军必定放不过你!”吴英雄笑道:“若是曹将军有话说,吾在官家那里和他打御前官司便是。”五代军中规矩,纵兵洗城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向来是既往不咎,如果吴英雄将这些建雄军眷属安然带出,曹翰事后也说不出什么。出了这间大宅,方才和蔡呈祥等百多个建雄军军卒会合,适才吴英雄担心虎捷军生疑,引发不必要的冲突,才命蔡呈祥带着这些建雄军在宅院后面相候。家人团聚,还来不及唏嘘,牙军营蔡舜便上来秉道:“大人,虎捷军打着曹翰的旗号。五千多人正飞速从西面赶来,”吴英雄沉声道:“曹翰是不肯吃亏的人,呈祥速带这些老弱妇孺回南城避祸,吾留在这里阻他一阻。” 火烧眉毛,蔡呈祥无暇谦让,当即带着老弱向南退走,张仲曜指挥三百安西牙兵排好阵势,弓弩在前,刀盾居中,最后是手持马槊的骑兵压阵,打出了安西节度使吴英雄的旗号。不多时,便见大队虎捷军气势汹汹而来,当先将领正是曹翰,他摇摇望见吴英雄旗号,不待上前搭话,便大声令道:“安西军吴英雄勾结刘继业,谋反作乱,十恶不赦,先将他拿下!”话音刚落,前队便将数百弩箭朝着安西军的军阵射了过去。 原来这曹翰得到手下报告之后,初时大怒,继而大喜。他心知朝廷对吴英雄和安西军的顾虑,但却不能容忍吴英雄早先对曹氏宗族的羞辱,眼下却正是一个下手将他除去的大好时机,吴英雄是河东旧将,与刘继业勾结乃是理所当然之事,现下太原城中乱成一锅粥也似地,杀了吴英雄,诬陷他造反作乱也好,或者借口他被乱兵所害也好。因此,两军相接前,曹翰便远远地派出虎捷军迂回到吴英雄所列军阵的后方,自己大张旗鼓,气势汹汹而来,便是打了一举将他除去的主意。 虎捷军突然放箭,到让吴英雄颇有些猝不及防,吴英雄、张仲曜以下的军士人人身上都中了几枝箭,所幸牙军营的盔甲乃是安西军中最为坚固完善的,仅有后阵的十几匹战马哀鸣着倒毙在地。张仲曜大怒道:“大人,他们是存心要谋害于您!吾带牙军营在此阻截,让朱导保护您速速退去。”话音未落,牙军骠骑百夫长蔡冉策马从后面上前秉道:“大人,我军后方出现虎捷军大队人马。”吴英雄脸色一沉,未想曹翰下手如此狠辣,居然想要一举将这支安西军马全歼。 第295章 对峙 此时众寡悬殊,后路被断,张仲曜道:“为今之计,只有吾领步卒堵截敌军,大人领骑兵向南突围而去,事不宜迟,请大人决断!”百夫长以上众将一齐躬身道:“请大人决断!”吴英雄环视周围众将带着希冀的脸色,摇摇头,沉声道:“吾岂是是舍弃同袍,独自求生之辈!”他跃下战马,将马鞍旁边挂着的陌刀解下来,马缰交给旁边的张仲曜,高声喝道:“今日死地,死地则战,蔡冉带膘骑兵断后,吾带陌刀手和刀盾手、弓弩手居中策应,仲曜统领重骑为先锋,全军向南突进!”说完合上头盔上的面罩,大步朝牙军营中的陌刀手走去。牙军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百五十名步卒中,有五十弓弩手,五十长枪手,三十刀盾手,二十陌刀手,一百五十名骑军中,有七十骠骑,五十游骑,三十重骑。吴英雄军令一下,全军迅速变换阵型,以重骑为箭头,陌刀手和刀盾手随后,蔡冉则带领骠骑兵在全军最后。 曹翰见吴英雄转军向南,嘴角牵起,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命虎捷军前阵保持密集的队形缓缓前进,免得被骠骑冲阵。他早已在南面安排下近两千虎捷军合围过来,所谓一力降十巧,只以正兵合力,不管吴英雄如何变阵,安西军如何善战,也要被压为齑粉。 张仲曜带领着三十重骑,列了一个锋矢阵。前方密密层层而来虎捷军步卒,无穷无尽的从南面的街面上涌来。但是,张仲曜却没有丝毫犹豫,端起马槊,大声喝道:“牙军营,随吾前冲,穿透敌阵!”腿猛夹马腹,那河西战马仿佛也感受到主人视死如归的心意,奋蹄奔跑,朝前冲去。 此刻,更南面的大明城门缓缓打开,扶老携幼的百姓还来不及涌入城内避难,便有近千骑兵从城中飞驰而出,建雄军衙内杨延昭带领骑兵沿着大街往北驰去,只用了片刻便奔到虎捷军的阵势之前,遥遥看见安西旗帜,杨延昭大声喝道:“随吾冲破敌阵!”他轻舒猿臂,一杆白缨大枪若灵蛇吐信,巨蟒翻身,话音未落,一名不暇反应的虎捷军军卒被枪尖挑上半空,惨叫声只有一半,便重重砸在街旁厚实的土墙上没了声息。 “朝廷大军新破辽师于石岭关,又取太原,两战皆胜,乘此破竹之势,急袭幽州,十九能下。”殿前都虞侯崔翰话音刚落,赵炅还未出声,便有宦官进来,将三份奏折交给赵炅御览。赵炅翻开折片,皱着眉头看完之后,将那奏折搁在面前桌案上,破口骂道:“混账。”有道是伴君如伴虎,见天子发怒,崔翰忙躬身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赵炅将折片递给他看,沉声道:“刘继业建雄军据守城南大明城不愿降,曹翰原准备把建雄军眷属押至两军阵前,谁知吴英雄与刘继业有旧,见状阻止,安西军和虎捷军居然在大明城北面对峙起来。” 曹翰在奏折中弹劾吴英雄勾结太原,阴谋作乱,吴英雄则弹劾曹翰大索民间,掳掠妇女,两边在奏折中都言辞激烈。虎捷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安西军列阵背靠着刘继业据守的大明城,虽然并未入城,却有着强援,在安西军军阵和大明城之间,还有近万因为城中动荡而逃到此处避祸,希图借助杨家威名逃过一劫的太原百姓。 行营制置使潘美得知消息,立刻点起近万控鹤军赶往弹压,并且又写了一份奏折给赵炅,说明了他打听到的情况。潘美原先虽然曾经与吴英雄有怨,但金陵屠城之役却是给曹彬狠狠地摆了一道,因此对曹氏心结更深,他的奏折虽然是客观叙述口气,却隐隐对吴英雄有所偏向。更指出若是曹翰强行攻打吴英雄和刘继业,伤及聚集在大明城北面避祸的近万百姓,这就和乱军四散在城中祸害百姓的性质迥然不同了,传扬出去,将有损官家仁爱贤德的声誉。 崔翰一目十行地看完奏折。他乃军中宿将,因演练阵法极佳,赵炅即位以后对他大家重用,官至殿前都虞侯,眼下统领着北征御营。崔翰自量,自己与曹翰、潘美等太祖旧将不同,也和赵炅从晋邸中拔擢的高琼、王超等旧人不同。看完奏折后,颇斟酌了一番,方才缓缓秉道:“曹将军体恤士卒伤亡,将敌军眷属驱至阵前迫降,情有可原。况且,依着军中旧例,将士们不惜性命攻下了城池,放肆一番,强几个妇人,也是有的。太原民风彪悍,屡次抗拒朝廷大军,亦当好生惩戒一番。” 崔翰讲到此处,见赵炅面沉似水,不置可否,便将话锋一转道:“只是经略幽燕事关重大,眼下刘继业尚且据守南城不降,粗粗点验,北汉残兵尚有三万余,若是安抚不当,必生骚动,强行压制,又恐怕会延缓朝廷大军转攻幽燕的时机。”说到这里,见赵炅缓缓点头,崔翰见颇中圣意,便接着道:“眼下辽国不虞我朝有收复幽燕之心,重镇幽州守城的主力只得汉兵一万八千人,原本屯驻在幽云一带,不归南京留守韩德让统御的皮室军在石岭关损失惨重,直到现在也不见上京方面加以补充,此诚千载难逢之机也。” “常言道气可鼓不可泄,朝廷大军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若是放任将士们在城内游荡,恐怕用不了多久,士气便泄了,军卒有了劫掠的资财,总想着回京过好日子,便不肯出力作战。正可借着此事,晓谕各部严整部属,准备挥师幽燕。”崔翰言罢,赵炅点点头,笑道:“朝中宿将,无如崔卿者。” 崔翰退下后,赵炅脸色微变,伸手将桌案上的奏折拿起来,将潘美所述,近万太原百姓聚集在刘继业据守的南城外避祸的一段又看了数遍,沉吟道:“杨家在代北根基深厚,家将众多,死士为用。刘继业向称无敌。这都罢了,居然还如此深得人心。”他沉吟半晌,对旁边恭敬侍立着的一人道:“刘继元都降了,刘继业仍不降,又和安西节度使吴英雄结好。侯卿,你怎么看?” 他身旁站的那左班殿直本姓侯莫吴,名利用,原本是乃汴梁城中一个游方道士,号称能点石成金,得了枢密承旨吴从信的举荐,被赵炅封了个殿直的散官带在身边。官家嫌叫他的姓氏侯莫吴三个字太过麻烦,便一概都只叫第一个字,侯莫吴利用则视之为官家对自己特别的宠幸,颇有些沾沾自喜,一听赵炅发问,立刻拿出了十分精神,答道:“陛下,似这等手握兵符的武臣收买人心,最是要小心提放。臣白日望气,太原城南有黑云聚集,如大蛇潜伏一般,隐隐间似有龙形,当是应在这刘继业身上。” 赵炅原本有些想法,听侯莫吴利用煞有介事地这么一说,更是打起精神,问道:“当真如此?这太原城头的王气不是刘继元的么?”他自即位前便笃信神术,结交了不少方士,这侯莫吴利用颇懂得几手幻术,赵炅一试之下便认为是个有真本事的道人,又听他专精望气之术,此番征伐太原经略幽燕正用得上,便带了出来。 第296章 相信 侯莫吴利用混迹市井之中,自有一套擦眼观色,话留三分,顺杆爬的本事,见问便道:“微臣原先也以为那蛇形黑云是那伪汉主刘继元所生。陛下勒令刘继元启程去汴梁之后,黑云犹未散去,反而更加清晰了。又出了这刘继业据城不降,邀买人心之事,显而易见,那王气便当是应在这刘继业的身上。” 赵炅也不是好糊弄的人,虽然侯莫吴利用巧舌如簧,他脸上却仍有不解之色,疑道:“朕听闻那刘继元为保住皇位,将满朝宗室大臣几乎屠戮一空,刘继业若果真有王气附身,刘继元岂能容他。” 此时侯莫吴利用背上已经出了黄豆大的冷汗,欺君之罪可不是好玩的,他咬了咬舌尖,把心一横,沉声道:“以为臣所见,这兴许是太原城地下的龙脉所致。” “龙脉?”赵炅盯着侯莫吴利用,重复了一句。 “正是,”侯莫吴利用低头秉道,不敢和赵炅目光相视,“汴梁上应商星,得火德,而太原上应参星,得水德,自古参商不相见,水火不能相容,是故太原贼寇方才一再和朝廷作对。更可惧的是,这太原乃千年古都,城下有黑龙龙脉,当年隋朝何等强盛,蔡渊太原起兵,最终掩有天下,正是为此。前朝以来,开镇太原者,大都称王称帝。直到天佑我朝,陛下英明神武,乃是天命真龙,这才压制了太原黑龙,刘继元束手成擒。” “哦?五德相克之说吾也曾听闻,这与刘继业头上的王气又有何关系?”赵炅不解道。 “陛下有所不知,”侯莫吴利用见赵炅似有入巷,心中微定,沉声道:“地下如有龙脉,则王气自会附于人身,太原城屡屡为枭雄窃据,正是为此,以臣之见。自刘继元去后,这龙脉和王气,便都落在了刘继业的身上了。而且由于此人身负枭雄之资,龙脉附着在他的身上后,黑龙王气更见精纯,陛下若不及早应对,日后必成大患。” “竟会如此?”赵炅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说,由于这龙脉,河东的叛贼,竟然会永远铲除不尽了,侯卿,可有良策?” 侯莫吴利用此时已显得气定神闲,他颇为高深地一笑,躬身道:“这破除龙脉之法,原本有伤阴德,但微臣为了陛下肝脑涂地亦可,岂在乎区区寿元。”这话说的颇为慷慨,连赵炅也有几分感动,听他又道:“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刘继业,却不能当下除去,否则,龙脉必会另附他人。然后,先以火焚太原城,一年以后,再绝汾水灌之,交错阴阳之力,彻底毁了这里的龙脉。城中百姓当另牵他处另建新城,微臣这里回去之后钻研一个钉死龙脉的阵法,将新城的街道照此修筑,必定将太原的龙脉完全封住。到那时太原的龙脉完全钉死,再除去刘继业,那龙脉和王气无法在附在别人身上,此地再也出不了帝王。” 侯莫吴利用说到后来,连自己也有几分信了,更何况是一向笃信道家仙术的赵炅,闻言不由叹道:“若非侯卿这钉死龙脉,数十万禁军劳顿数月之功,几乎白白耗费。”当即定下来招降刘继业,平毁太原城之计。 各部整军,准备北伐燕云的军令传出,二十余万禁军尽皆哗然,太原内外皆是一片怨言。代北威名赫赫的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接受招抚,向朝廷解甲投降一事,便显得无声无息。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因为擅自与曹翰所部当街对垒,被官家严厉申斥。刘继业解甲后,太原城中再无反抗力量,三万太原兵大多被改编为厢军。鉴于太原城高大,容易为藩镇割据,赵炅决定,将全城百姓迁出安置,然后纵火焚烧全城,最后利用攻城时修筑的长堤,以汾水灌城,彻底毁灭太原城。 “林虞侯,御营已开拔,再不催促,恐怕要耽误了行军。”骁武军都头马欣破不耐烦地看着前面。 林中眉头微皱,还未答话,慕容刚便接道:“打下幽州城,还不知道有没有赏赐,急什么?”“正是,”吴铁也道,“噗”的一声吐出嘴里衔着的一根草茎,“幽州城,契丹人是那么容易打的,赶得快的,早死早投胎么?”听了三位得力下属的怨言,晓武都虞侯林中眉头皱得更紧,却也不好说什么,禁军中普遍都是一股怨气,虽然皇帝强行促师出征,并且身先士卒,几乎是亲自带领御营为全军前锋,上至潘美、曹翰等大将,下至普通军卒,却都打不起精神。既然御前班直愿意做先锋,那就让他们做先锋好了。 安西节度使吴英雄与新授右领军卫大将军杨业驻马一处小山包上,默默无语地注视着已经变成残垣断壁地太原城。这山包原先在雄伟巍峨晋阳城面前丝毫不显眼,如今反而显得突兀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死人的焦胡味道。 禁军放火焚城那日,乃是预先在城内各处堆积柴草,提前半日出动了骑兵四处驱赶百姓,午时一到,数万骑在全城各处同时点火,城中同时起了上万个火头,火势一起便蔓延极快,城内原有的百姓眷恋故土,不肯搬迁,躲藏在各自屋内,此时走避不及,为烈火焚烧而死,惨叫声闻于数里之外。无论是被强行驱赶至汾河对面搭设窝棚,准备兴建新城的十余万太原百姓,还是奉命驻扎城外营垒接受点检改编的三万多北汉残兵,无不惶恐落泪。太原军民倚若长城的杨业更是数日不食不语,整个人都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杨将军向称无敌,迟早有日,必能复起。”沉默得太久,吴英雄亦感觉有些尴尬,口不对心地宽慰道。赵炅赐刘继业恢复往日姓名杨业,算是替他摘清了与北汉刘氏的关系,又授了右领军卫大将军,但兵权却近乎于无,往日里麾下有近万壮士的堂堂建雄军节度使,如今只落得统领一支两千人的厢军,为北伐幽燕的大军押运粮草的地步。三万余彪悍敢战的河东军亦是如此,大都降为厢军,拆散了分配到各部。 杨业回头注视着吴英雄,,他虽已年近五旬,颔下胡须染着点点星霜,身板却颇为硬朗魁梧,此刻目光更是锐利如同锋刃一般,半晌后,方沉声道:“吴节度过誉,”他抬头看了看太原城天上盘旋不止的无数秃鹰,叹了口气,又道:“自古以来,忠臣不事二主,吾不能保刘氏江山,做了贰臣降将,毕生功业,便如过眼浮云一般,再也休提。只是吴节度年方少壮,前途未可限量,老将倚老卖老,有几句话相告,却也是多余。”吴英雄忙拱手道:“蒙杨将军抬爱,大人就当吾是子侄辈般便好,有什么训诫尽管说来,感激不尽。” 第297章 反抗 正当吴英雄凝望城外一眼望不到变得的难民队伍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士卒的叫骂声中不时夹着呼喊,吴英雄皱眉道:“下去看看,怎么回事?”他久居上位之后,逐渐养成气度,随口一句,自有人领命遵行。蔡斯立刻亲自带一名亲兵走下城楼去查看情况,只花片刻工夫便上来禀道:“有个吴越壮丁听闻吴节度巡视城防,吵闹这要上来拜见吴情。军卒们已将他拿下。” “竟有此事?”吴英雄一听不由起了疑心,吴越敌国士卒与自己素不相识,怎会强行要求拜见?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于是淡淡地沉声道:“你且去带他上来,看他有何话说。” 未几,一个敦实矮壮的吴越俘虏被蔡斯带两个亲兵押了上来,他二十来岁年纪,虽然衣衫褴褛,黝黑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神情,吴英雄注意到他的皮肤呈现一种特有色紫铜色,通常来讲,这是出海的渔民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这人显然不认识吴英雄,他打量了一番站在他面前的一堆将领模样的人,却不知道应该和谁说话,直愣愣的站在那里等着吴英雄先开口。 “吾便是吴英雄,你要见吾,所为何事?”吴英雄轻轻的沉声问道,带着一种不容人不回答的威势。 那人见找着正主,立刻跪下禀道:“小人吴越国降俘,名唤余喜,求见大人只为为吴越军中的同袍求一条活路。” 此言一出,吴英雄更加疑惑,问道:“吴越降俘不过在城中充作壮丁,做一些劳役而已,吾从未妄杀一人,你何出此语?” 余喜恨恨的看了一眼尾随上来的两个天德军军卒道:“听闻将军仁慈,每个降俘日给米一升五合就食,可是每日我等吃到口中的,不过七八合粗糠,劳役繁重,吃少了气力不支,多生疫病,已有不少兄弟累饿而毙。” “哦?”吴英雄心道,抬眼一看那两个跟上来天德军军校神色紧张,心中有数,转头向胡则告了个罪,厉声问道:“他刚才所说是否属实,眼下大敌当前,若说实话,不过退赃,数十军棍而已,若不说实话,吾正欲借数个人头严明军纪!” 那两人那里经得节度使这般恫吓,当即跪倒在地,认罪不迭。胡则大声斥骂,要将这些贪渎俘虏口粮的军卒斩首示众,吴英雄阻拦道:“宋人大兵压境,城中士卒多留个一个便多一分御敌之力,再者,适才我已答应他们,退赃便仅责以军棍。胡兄就当给小弟一个薄面。” 虽说他甚是体恤士卒,胡则还是因为天德军中出此败类心中恼怒。虽说五代末年,贪渎之事在军中甚是平常,有的做到一州防御使、节度使还念念不忘中饱私囊,还如何能够苛求底下的军卒。但这克扣降俘军粮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激起变乱便不可收拾,于是恨恨道:“若不是今日吴节度为汝等求情,定要将汝等斩了以正军法。” 见事情处理完毕,吴英雄便挥手让蔡斯将这干人等都带下去,谁知余喜又直挺挺的跪下道:“小的代众兄弟谢吴节度、胡节度大恩。”抬起头来又道,“小的与宋人仇深似海,愿吴节度收留,必定粉身相报。” 他话音刚落,蔡斯便斥道:“你这蛮子好不讲理,我家将军身边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弟,怎会留你这种降俘?”说完便带着亲兵要将他拖下去,那余喜不敢反抗,只能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道:“大人,用人之际,奈何驱逐壮士,徒令天下英雄寒心。” 吴英雄听他最后喊话颇有意思,伸手止住蔡斯,沉声问道:“你与宋人有何仇怨,为何偏偏要跟随于我?” 余喜看了看周围一众军校,咬了咬牙,跪下禀道:“小的本是吴越镇海军中都头,家有年迈父母,同胞妹妹两个,吾平日里都在军中居住,那日回家探访,却只见一片血泊,老父老母横死家中,两个妹妹俱都被人抢走。询问了邻居方才知道,一个文官带着伙宋军做得如此滔天恶事。大军出发之前我一直找寻仇人,苦无结果。一双胞妹也杳无音讯,恐怕已经无幸。”他话语间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凄怆,除了吴英雄之外,众将都是在这五代见惯乱离之人,这等遭遇颇为常见,若是普通人家只能忍气吞声。若是撞着血性汉子,自将一口横磨剑报却此仇,当下不免同情他没有找着仇人,只能将这笔帐胡乱算在宋军头上。 余喜抬头看了看各军将一眼,接着道:“小的本打算在军中徐徐找寻仇人,谁知常州之役大军覆没,宋军临阵脱逃。那日吴节度的军威在下亲眼目睹,那丁德裕所率的宋军在杭州城中横行霸道无人敢惹,但弓马娴熟,却有几分真本事,见到大人旗帜却只有望风而逃。吾心知要找着宋人报得此仇,此生非得跟随吴节度不可。请吴节度收留。”说完在地上重重磕下头去。 吴英雄本来欣赏余喜敢于为同袍请命的气魄,当下起了收留之心,只怕身边军卒不服,而且此例一开,恐怕将使不少人心存幸进之想,便沉声道:“我看你是条汉子,若能接我一刀,就留在我身边听用,若是不能,便不可纠缠不休,你看如何?”他这话一出,胡则等人倒还没有什么,熟悉吴英雄力道刀法的蔡斯等亲兵却脸上变色,吴英雄近来刀法大进,牙兵们往往数人联手才能和他对阵。单人独斗,若吴英雄不留手,往往一刀便可劈废一人。 余喜本来已是心无他念,忽然见着这么一丝希望,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道:“谢吴节度恩典,余喜当舍命一当大人虎威。” 吴英雄含笑命人找来一口五尺横刀交与余喜,自己拔出日常携带的那镔铁宝刀。隔着漫天狂风骤雨,对越来越近闪电惊雷都视若未见,两人在城头遥遥对立。胡则带着众军校在旁见证,摇头暗叹这老弟虽然官居节度使,却还是个少年心性,这等降俘收便收了,不收便一脚踢开,何必与他当真舞刀弄枪,若是一个失手,自己找谁去防守南面城墙去。而卢家三兄弟等年轻校尉却看得血脉贲张,从心底里觉得如此才是大丈夫好男儿行事风范。 吴英雄抚刀肃立城头,仔细观察着余喜,见他显然近日未曾吃过饱饭,面黄肌瘦,脚步也有些虚浮,却稳稳将一口横刀立在身前,浑不理会身旁的一切,眼神专注的盯着自己,没有丝毫害怕。吴英雄心中暗赞,“好汉子!”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在近处击落,天地仿佛刹那间变成煞白一片,吴英雄轻喝一声,借助闪电的威势,猱步向前,全力一刀劈向余喜。 第298章 勇气 旁观的众人都觉得吴英雄这一刀虽然直上直下毫无花巧可言,却秉天地之威而来,势不可挡,哪怕面前是一座泰山,也要将之劈为两半,心中不免暗暗为余喜捏一把汗,不少同情他遭遇的人心中直叫他赶快闪身避走。 谁知余喜竟然不避不让,矮身举刀,跨步上前横格,只听当啷一声长响,他手中横刀被吴英雄切为两段,一片雪亮的刀刃夹带着雨水迎面而来,甩出来水滴直砸得余喜面皮生痛。 熟悉吴英雄刀势的蔡斯等人几乎以为是吴英雄要将蔡斯一斩两段之际,吴英雄手中之刀却稳稳的停在余喜鼻尖之前,而余喜手握着被斩断的半截横刀,还保持着挡格的姿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吴英雄,没有一丝惧意。 吴英雄慨然一笑,收刀入鞘,喝道:“是条汉子!”转过头去对蔡斯道:“这个兄弟我们收了,入牙军营。”蔡斯还未待答应,一旁围观的数百唐国军卒便震天价的叫起好来,五代军中最重勇力,余喜虽为敌国降俘,但凭借自己勇力,一跃为节度使亲兵,当真令人佩服不已。不过即便如此,吴英雄那一刀之威也甚是吓人,不再有士卒愿意以身犯险。刀剑无眼,万一手不住,这人不就被一劈两半了么? 余喜闻言,正待向吴英雄下跪谢恩,吴英雄伸手扶住不让他矮身,沉声道:“大好男儿,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除此之外,宁可断头死,不可屈膝于人。”他见余喜尚无蓑衣遮身,便将自己身上蓑衣解下披在余喜身上,转身与胡则等人继续巡城。 跟随在后蔡斯连忙从旁处找来蓑衣给吴英雄递上,吴英雄随口叮嘱,让蔡斯在下一处城台找寻两个胡饼先给余喜垫垫肚子。蔡斯点头答应,回来时给余喜敦厚的肩膀上擂一拳,笑着道:“吴大人对你这般照顾,直令我等兄弟心生妒忌。”余喜也是性格豪迈之人,也笑道:“怎及得上老兄,有幸跟随吴节度许久这般有福。”这时,一背冷汗方才夹杂着雨水,顺着余喜的脊梁流淌下来。 就连胡则也被余喜白刃加身而面不改色的定力所动,边走边与吴英雄呵呵笑道:“恭喜吴老弟麾下又添一员悍将。”吴英雄谦让道:“谢过胡大哥刚才秉公决断,看他尚是个血性汉子,兄弟就先留在身边。” 这时天上的雨犹自下个不停,众人虽然身披蓑衣,却在雨中谈笑自若,浑没将这漫天风雨和城下的强敌放在心上。 “什么?居然不准?”柳宜拧紧眉头,大声喝道,“我定要上书言事,宋人大军兵临城下,朝廷却将似吴兄这般虎将弃之不用,这不是出了奸佞么?” 见吴英雄虽然不动声色,脸色却未见平和,胡则搓着手有些尴尬的言道:“旬日之前与吴兄一同巡看城防之后,为兄当即便向陛下举荐吴兄,可是,有人上书弹劾吴兄与宋人私通,还有百姓目睹吴兄与曹彬击掌为誓,宋人许诺若吴兄献城可进位为升州节度使。陛下为此大发雷霆,虽说不相信吴兄会叛国投宋,但也不能将南面城防交与吴兄掌管。” 胡则隐藏着没有说的是,朝廷不但没有如他所料欣然任命吴英雄为南门守将,他还被丞相徐弦客客气气的请到府上做客,话里话外都跟他旁敲侧击,大谈结党乃朝中大忌,特别是武将,若是交情过厚的话,便有北朝义社十兄弟窃据国祚之忧。胡则虽然性如烈火一般,但徐弦句句话都那大义名分扣着,只得忍气吞声的听了。兵部随后还给他派下来两个文官,说是帮助他清点粮草员额,但实际上也对他起了防范之心。 “啊?”柳宜睁大眼睛,转过头来问吴英雄道:“这定是小人诬陷,吴兄,你须速速上书自辩啊?” 吴英雄心头咯噔一下,道还是中了计。那日随同蔡煜郊外祭祖,曾与曹彬击掌为誓城破后宋人不得屠戮军民,孰料曹彬有意将一路掳掠来的民众放归金陵,不少人都目睹了那日场面,至于击掌为誓的内容则只有他与曹彬二人知晓,这如何分辨得清楚。好在自己当下并无军权,部署全在金陵城外,若是像往日那般手掌金陵大军,恐怕蔡煜当即会决断将自己骗入皇宫除掉吧。于是沉吟道:“那日随驾出城,为保护皇上,吾担当断后与宋人遭遇。吾以言语相激曹彬,令他与吾击掌为誓,万一城破后不得无端屠戮军民。想必是宋人借此事施展的离间之计。只是当日话语只得吾、曹彬与王铣三人知晓,恐怕不易分辨清楚。” 这番话说出来,柳宜与胡则也觉得吴英雄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曹彬击掌,此事授人以柄,确实不易分辨,只得等待时机再向蔡煜解释,眼下也寻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柳宜叹道:“必定是那王铣之机,此人当真可恶,不费吹灰治之力,废我江南栋梁。”二人唏嘘一阵便告辞而去。 吴英雄苦笑连连,前段时间自己无心战事倒还没有什么,现下有心帮助金陵守城,居然却因为受人猜忌而被迫赋闲,不过曹彬王铣都是深沉多智之辈,北兵强悍,金陵能否守的的确很成问题。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管曹彬如何招纳自己,总不能就将自己的性命这般交到别人手上。不管是防备宋人破城之后大开杀戒,还是金陵朝廷因为离间计而决意除掉隐患,自己都得谋一条退路。 于是吴英雄找来蔡斯,将自己不能重掌军权的缘由先解说一边。 蔡斯那日是跟着吴英雄清明随扈蔡煜的,对吴英雄曹彬击掌前后情形都很清楚,虽未说话,脸上神色却表明他对吴英雄所受的防范愤愤不已。 吴英雄点头道:“眼下朝廷猜忌于我,虽然现下我们在金陵城中仅得五百兄弟,和城卫军队相比微不足道,但为防止有心人以此为借口做我的文章,你可安排牙军营大部分退往常州,只留下最为可靠的二十名兄弟在城内。宋人志在必得,金陵是否能够守住尚在五五之间,传令常润二州加紧训练士卒,随时听我号令,将来不免一番激战。” 第299章 争气 杨业斜眼看吴英雄,见他神色专注,甚是恭敬,方才道,“吾知你与契丹南京留守韩德让有旧,眼下又受着朝廷的猜忌。但彼辈胡酋,皆是人面兽心之辈,无时无刻不想鱼肉中原百姓。吴节度不可因私情而忘大节,这番汉之别甚是要紧,行差踏错,便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若是不信,且看石敬瑭的下场。”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自有一股威势,吴英雄心下一凛,拱手道沉声道:“德受教了,多谢老将军警醒。”他如今在大宋朝廷中的官职远高于杨业,更有如狼似虎的部属数万正砺兵西北,却对杨业执礼甚恭,敬的便是这股彪炳千秋的浩然正气。 杨业见他慨然听命,点点头,指着不远处林中那边三千晓武骑军,沉声道:“你的那些护军等得不耐烦了吧。” 吴英雄回头,只见林中等人都望向这里,眼中虽然没有不耐烦之意,却是百无聊赖。自从吴英雄擅自率领安西军在太原与曹翰对垒之后,赵炅便加强了对他的看管,虽然仍在御营之中,却着晓武都虞侯林中带着三千骑兵重重驻扎在吴英雄军营左右,行军时也同进同出,监视防范之意在明显不过。不过对林中等人来说,也是一桩苦差事,吴英雄官阶高,朝廷表面上,至少在幽州全胜之前,还是维持着他的待遇和体面,骁武军名为随扈,实则监视,却不能太过干涉吴英雄的行止,否则打起御前官司,惹得陛下发怒,兵部只会责怪骁武军不会办事。 眼看吴英雄与杨业作别,在三百牙军的簇拥下上路,等待了半天的骁武军才懒洋洋地翻身上马,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六月里这闷热的鬼天气,纵队跟随在吴英雄所部的后面。赵炅因为吴英雄擅自与曹翰对垒之时对他心生恼怒,又或许是专注督促殿前班先锋精锐赶到幽州,便不再传令吴英雄到御营中随扈左右,吴英雄也乐得自在,一路与牙军营军士指点北地山川,一路缓缓驱驰,一直衔着御营的尾巴而行,走了十几日,抵达了易水,只见已有四五万余禁军如同散了包裹的豆子一样洒在河滩上,东一营,西一营,如同千百丛蘑菇一般布满河滩地,场面蔚为壮观,厢军督促这民夫正在赶做过河的桥梁。 吴英雄见河滩上的禁军里潘美的旗号,有曹翰的旗号,甚至还有武功郡王赵德昭的旗帜,却唯独不见赵炅的龙旗,吴英雄叫张仲曜前去打听。“军卒言道,官家抵达易水,闻听日骑东西班在刘仁蕴、孔守正两位将军统领下夺取了岐沟关,大喜过望,不待修造桥梁,便督促殿前班直,涉水而过,如今已向涿州而去。” “什么?赵炅居然超越了禁军主力,带领班直精锐为先锋?”吴英雄颇有些惊疑,望着易水河滩上懒洋洋地撘营,放马,造饭,甚至解开了衣甲晒太阳的各部禁军,赵炅居然嫌禁军主力行进缓慢,急不可耐地率领着仅仅三万余人的御营精锐当先行进,如今恐怕已经快到涿州了。潘美、曹翰等将虽然得着他信重,但毕竟是赵匡胤留下的旧将,在赵炅的御前班直中,有他一手简拔的刘仁蕴、孔守正、傅潜、王超等亲信将校,又有崔翰这稳重的宿将统领全局,麾下三万将士乃整个中原军队精英所聚,也难怪赵炅有此信心。 “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军将,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吴英雄眼望着萧萧易水,满眼皆是无精打采的禁军士卒,喃喃自语。 “什么?居然穿城而过,径自往涿州而去?”官家岐沟关内,日骑东西班指挥使孔守正刚刚与降宋的岐沟关军使刘禹交接好防务,原本是做的等待官家驻跸关城,等待后续禁军主力到达的打算,谁想道这里还未交接完毕,后脚赶到的赵炅马不停蹄,居然又以傅潜为前锋,穿城而过,杀奔涿州而去。 “孔将军,易州境内多山河,运载往来,多用骡马,契丹人骑军不能任意驰骋。朝廷得了易州,向北便直趋涿州,幽州,向南屏蔽徐河、唐河一带保寨,唐兴,长城口诸关隘,实是不可多得的地利。易州虽久陷落胡尘,城内的百姓可都是心怀故土的,得知王师收复故土,幽燕父老无不奔走相告。易州健儿,熟悉左近山川地理,愿为王师前驱。”投诚过来的辽国易州军使刘禹望着匆匆赶回的孔守正,忙不迭地与他说话,这幽燕汉人在辽国统御下最是受气,就连身为军使的刘禹,亲族都不免被契丹人欺侮,但百年来南面朝廷委实也太不争气,晋朝时险些连汴梁也给契丹人占了。不过眼下看来,南面的将军也不好说话,献城之后,孔守正一千班直接管了岐沟关城防,只粗粗点验了易州原有兵马,也不提接下来如何安置,看他前后忙得团团转的样子,刘禹想找他说上一句话也不容易。 孔守正皱着眉头,似听非听,直到刘禹凑到跟前,方才沉声道:“刘军使,兵贵神速,吾这边要领兵往涿州幽州而去,望刘军使约束易州降卒,勿要横生事端,刘军使献城的大功,吾自会向朝廷上表轻功。”言罢,也不待刘禹答话,在亲兵的簇拥下转身翻鞍上马,“驾——”的一声暴喝,战马翻起四蹄,扬长向北而去,大队浑身笼在铁甲中的日骑东西班精锐骑兵紧随其后,如同泼风似地冲出关城,岐沟关中只剩下一片金铁脚鸣的铿锵之声,叫人心生寒意。刘禹望着日骑东西班卫士的背影,抬头看,关城之上,已换上了大宋的旗帜,自己统率这两千余易州汉兵,点验之后便要开出关城,偌大的岐沟关城,一时间竟显得空空荡荡起来。 为避嫌疑,刘禹带易州兵在岐沟关南面下寨,等了一日夜,方看到廷禁军大队,此后便有连绵不断地军马经过岐沟关北上,看旗号,多是铁骑、控鹤、龙捷、虎捷等头等禁军主力,盔甲鲜明,兵力雄厚,加上各色杂号禁军,前后竟不下十数万人。“军使大人,南朝兵锋如此之锐,看来吾等献关投诚这步棋是走对了。”军中书记官钱庆对刘禹道。刘禹却是面带愁容,无他,经过了这么多支禁军,也没有一个将领来向他交代,这两千易州兵如何安置,全都浩浩汤汤地向涿州、幽州而去。 第300章 关卡 太平兴国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吴英雄带着安西军连同随行的三千骁骑在岐沟关南面扎营。此地山势险峻,不愧自古以来的督亢“天坑”之名,燕太子丹便是以此地地图为饵,令荆轲献图刺秦。吴英雄欲仔细观看此地的山川地理,便扎下营垒,连带拖累着林中所统领的三千骁骑军,成为在岐沟关城南面宿营的唯一支军队。其它禁军,就是傍晚到了岐沟关城,也一定要在关城北面宿营,以示拼命赶路,拱卫官家安危的决心。 张仲曜安顿好士卒后便来和吴英雄营帐中,见吴英雄已卸下盔甲换了短衫,满头大汗,一边靠在胡床上仔细观看幽州左近地图,一边不住地扇动折扇。张仲曜秉道:“崔韩派人传令,大军三更造饭,四更出发,须得及时赶上官家统领的殿前班直,拱卫陛下。”吴英雄抬头看他,张仲曜平日素来注重凤仪的,现在脸上黑一道黄一道满是尘土来不及清洗,便笑道:“仲曜辛苦了,军士们的体力保存的怎么样?”张仲曜叹道:“这几日昼夜不停地赶路,每日行走上百里,军士都很疲劳,战马也有些掉膘。”安西军原本要求扎营后必须在营盘周围筑寨墙,布置鹿角,挖掘壕沟,营内设立刁斗,但这几日行军委实过速,张仲曜请示吴英雄,便将这些一概省去,军士们扎下营后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保证每日能睡足两个时辰,否则便不堪久战。 吴英雄摇摇头,叹道:“吾安西军惯于跋涉,又有大量马匹,尚且如此,其它禁军更是不堪。朝廷促师夺燕,为了达成进攻的突然性,但如此急行军,一旦不能迅速拿下幽州,恐怕便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对了,白羽军位置在哪里?”张仲曜秉道:“最近一次消息,于伏仁轨率白羽军已经由朔州出关,绕道山后诸州,沿着桑干河南岸行进,契丹人现在将能燕云一带能调动的精兵都向幽州集中,沿途州府四门紧闭,白羽军扮作契丹部族军行军,一路上都没有阻碍。”吴英雄点点头,张仲曜又问道:“朝廷进兵如此之速,若是在白羽军赶到之前便大败,吾等沿着桑干河向西退去,希图和白羽军会合,还是随着朝廷大军一起向南退到这险阻岐沟关?”吴英雄考虑了一阵,道:“还是沿着桑干河西去吧,骑军将备马给步卒骑用,全力西去,辽人追踪禁军主力,亦不会有多少兵马来管我们。”张仲曜点头称是。 二人正商议间,亲兵来报,原辽国岐沟关关使刘禹携带贵重礼物求见时,吴英雄不禁大为诧异,心中暗道:“难不成吾安西军的威名,已传到幽燕之地不成。” 张仲曜代表吴英雄先出去和刘禹攀谈一阵,返回时,笑道:“这献了岐沟关的刘禹带着两千易州兵在关南扎营,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接收安置,朝廷将军扎营多在关北,眼下把守岐沟关的日骑班直忌惮刘禹等乃是新附的降人,怎么都不肯放他们到岐沟关北面去交好其它驻军。这刘禹眼看我部驻扎在关南,居然病急乱投医,想要过来求见大人。” 吴英雄亦笑道:“好个浑人,居然做了岐沟关使。朝廷听任这两千降兵就这么驻扎在关前,既不驱赶,也不整顿安置,却也着实荒唐。”原以为是韩德让派来联络的信使,谁知居然是这么一个无头苍蝇,吴英雄心下顿时轻松,他信手翻阅刘禹呈上来的礼单,有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夜明珠二十颗,虎皮十张,吴英雄又笑道:“这岐沟关使,倒还真是个肥缺。既然人家送了礼,吾见他一见。” 张仲曜将刘禹带上前来,吴英雄与他拱手道:“刘将军请坐。”刘禹坐下后,饮了口茶,叹道:“献关南投以来,禹望门投止,得看一个坐的,仅在吴节度这里而已。”他求见潘美、曹翰,乃至下面的军指挥使等禁军将领,要么压根儿就没有机会见面,要么人家收了礼就这么淡淡的几句话,全然不着边际。渐有风声传闻,燕云投诚的降将降官都要到南面任职,还不得带部属,刘禹这下子便坐不住了,他以汉人身份得为岐沟关关使,自有过人之处,虽然心向南朝,却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被投置闲散,于是横下一条心,听闻有节度使大员驻跸关南,便备了重礼来求见,不为自己,说什么也要为两千易州子弟谋个好出身。 吴英雄听他说明了来意,不禁哑然失笑,道:“刘将军可知,吾这安西节度使不是虚衔,部属驻防之地乃是前唐朔方、河西、安西等西北边寨,与朝廷禁军,并非一个体制。”他将“体制”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刘禹也不是傻子,自然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由得犯了踌躇,吴英雄见他为难,便笑道:“无妨,易州健儿劲锐,朝廷眼下虽急于进军幽州而无暇理会,待战事了解,自当有借重刘将军之处,吾这里以茶代酒,先敬将军。”说完端起茶盏,刘禹愁眉苦脸地喝了茶,起身告辞。 要出营门之际,张仲曜从里面追了出来,笑道:“吾家大人无功不受禄,将军是带兵之人,日后用钱的地方还有许多,这些礼物便收回去吧。”刘禹颇不好意思,还未开口拒绝,张仲曜便命牙军将礼物交还给刘禹手下,转身离去。回来路上,书记官钱庆忽然醒道:“这安西节度使吴大人,莫不就是当年己身犯险赎回汉户数万口的北汉吐浑军节度使吴英雄么?”刘禹闻言,回望吴英雄营垒,上空高挂的灯笼上以黑漆隶书写着安西二字,点头道:“如此气度,当是此人。”忽而沉吟道:“钱庆,左右是当兵吃粮,若吾引军投了安西,弟兄们会答应么?”钱庆见他忽然发问,不敢贸然回答,沉默一阵后,刘禹叹了口气,催马前行,此时夜深人静,天上黑云遮月,前面道路漆黑一片,正与他此时心境相似。 第301章 部署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岐沟关南北两面下寨的禁军便生火造饭,东方刚刚放亮,大军便已出发。此时已进入夏季,一路顶着日头行军,众军都苦不堪言,只是军纪森严,潘美、曹翰等将在诸禁军中尚有相当威望,竭力维持,方才保持着日行百里的速度向前赶路。不少军卒干脆将军袍衣甲兵刃全都堆积在骡马上,光了膀赶路。因为近日来马力损耗巨大,骑兵都不敢再乘骑战马,都脱了衣甲,牵着马行军,安西军更将平日里舍不得用的鸡蛋豆粕等精饲料喂了战马,张仲曜戏称,再这么走下去,安西军就要成叫花子了。 六月二十一日傍晚时分,孔守正督促殿前东西班骑军赶到涿州城下,与傅潜率领的殿前东西班合并一处,而此时赵炅就在傅潜军中,见孔守正赶来,当即下令二将率领班直骑兵精锐前往涿州城下挑战,赵炅身着甲胄,亲自登上御营中搭建的观战台督战。契丹军欺宋军兵少,以五千骑军出战,谁知孔、傅二将所率领的班直骑兵精锐居然以骑破骑,两翼分别击败辽人骑兵,中间合围包抄,还迫降了五百骑契丹兵,契丹骑兵溃不成军,欲回涿州时,留守的涿州判官刘厚德居然闭门不纳,契丹兵只得绕城而走,一路向北奔回。 夺取涿州后,幽州门户大开,这一赵炅所率领的御营才算是真正与契丹兵交兵见仗,大获全胜,殿前东西班指挥使傅潜将杀死的契丹兵筑成京观,旗帜甲仗分列两旁,又命五百投降的契丹兵排列归降,赵炅大喜,对傅潜赞叹不已。 涿州之战后,御营将领孔守正、高怀德、刘廷翰率军追逐败退辽兵一直到幽州城下,赵炅则在傅潜和殿前东西班卫士的保护下紧随其后,经过桑干河时又是涉水而过。此番赵炅御驾亲征,昼夜不停地进兵,直到六月二十三日天明前,只用了四昼夜时间,赵炅的御营便从宋辽边境直逼幽州城南,驻跸城南宝光寺。 六月二十三日傍晚时分,安西军跟随着御营主力到达幽州城下,望着高大厚实的幽州城墙,吴英雄心里不由得有些沉重,而这些日子来疲于奔命地十万禁军则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正当各军依照实现划分好的地域准备安营扎寨时,忽然听到金鼓齐鸣,幽州城北竟然隐隐传来千军万马的喊杀之声。 连日来高强度行军让禁军士卒几乎都有些成了麻木的行尸走肉,军卒们纷纷从随军的骡马上取下兵刃铠甲,靠在一起。刚刚安定下来的营伍乱成一锅粥也似的。“辽兵打来了,各自紧守营寨!”“孔将军在城北遭遇契丹军,速去救援!”“不可妄动!”“保护宝光寺陛下御营!”各部军官向部下发出了相互矛盾的军令,使原本就乱作一团的禁军更加混乱。 安西军依照平素训练,步卒结成长枪陌刀在外,刀盾弓弩在内的一个圆阵,中间竖起安西军的旗帜,骑兵则依靠着步军整军而立,安西骠骑百夫长蔡冉正指挥着骠骑在本阵周围绕圈,驱赶乱军。吴英雄只勒马立于阵前,颇为感慨地注视着惊慌失措,四处乱跑地数万禁军。 远处一名林中与一名御营旗牌官并骑经过。那旗牌官见安西军营伍尚且整齐,便大声喊道:“陛下有旨,日骑、殿前东西班在城北发现契丹援军,众军速速前合力击破敌军!”说完也不管吴英雄等有没有听清,对林中一拱手,朝另一处集结的禁军而去。 林中见吴英雄注视,拨马上前,沉声道:“吴节度,前军巡哨遭遇契丹大队人马,吾等这便去增援了,这段日子护卫不力之处,还请吴节度海涵。”他无暇多言,扬鞭用力抽打一下马臀,转头向北追上一直不停向北驰去的骁骑军部属。骁骑军乃招募边郡良家子弟而成,此时经历了长途跋涉来到幽州城下,刚刚准备休整一番,几乎都衣甲不整,好些军卒几乎就是光着膀子笼上一身铠甲,手里擎着各色兵刃,全无平日里整齐模样,虽然有些惊慌,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朝着正在交战的城北驰去。 吴英雄心头忽有所动,扬起马鞭指着骁骑军去向,道:“此处数万大军乱作一团,反而更加危险,吾等且去城北看看战场形势。”于是令张仲曜和蔡冉先带着骠骑上前,亲自带领其它牙军步骑偕进,沿着三千骁骑军去路,向着喊杀声激烈之处而去。 张仲曜来到城北,只见幽州城头辽兵不断呐喊着为城外的友军助威,,但紧闭城门,不敢出来增援,显得有些胆怯。一支约五千骑的宋军打着铁骑军旗号驻马在幽州北门外,领头的军官面含怒色,正和手下军卒一起朝着城头戟指相骂。张仲曜心知这是监视幽州兵马,防止他们冲进战场的宋军偏师,便绕开了他们往北探寻,行不出数里,便来到战场南侧。 此时初夏时分,雨水充足,幽州左近土地湿润,扬尘不起,视野更是清晰,一队队宋辽两军的骑兵盘旋往来,相互冲撞,纠缠厮杀在一起,更远处立不少营账,许多已经起火燃烧,备马四散惊逃。一眼望去,头戴着红缨兜鏊的宋军骑兵远远少于辽人,但骁勇却有过之,更兼兵甲犀利,是以反而在战场上处于进攻一方。辽人似是营垒遭了突袭,许多身上只穿着契丹人的皮袄,露出半截膀子,各举弯刀长矛,咬牙与宋军狠斗。与此同时,从南面赶过来的一支又一支的宋军骑兵不断地冲入战场,每一支援军赶到,宋军的士气就提振一分,而辽人的士气则低落一分。 张仲曜正勒兵观战,吴英雄已率后续牙军赶到,见状问道:“战局如何?”张仲曜秉道:“辽人似是遭了突袭,人马不众,大胜可期。”吴英雄见状,点头不语,见辽骑以中军营寨为中心,死死抵抗着优势的宋军骑兵一拨又一拨地冲击。虽已显现败势,却并不混乱,隐隐约约不断有统兵将官将被宋军打散的骑兵整顿出来,重新投入战场。“憋得太久,可否让吾等前去冲杀一场。”骠骑百夫长蔡冉提起马槊,期待地望着吴英雄,他身下是一匹喜见战阵的河西烈马,见状也不住的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似乎和主人一样急不可耐想要驱驰一番。 吴英雄观看敌阵良久,辽军不过万余骑,按照兵法常规,辽人遇到数倍于己的宋军骑兵便当立即退走,但这群辽兵却围绕这中军营寨仍在苦苦抵抗,可见营中必有主帅严令督促,此刻全力维持着营寨,中军仅有的数百辽兵都下马持弓,大部分警戒着宋军骑兵不断冲击过来的前方,后面却是空虚。 第302章 发挥 耶律休哥拱手道:“休哥当全力而为,”他顿了一顿,见耶律贤眼中仍有忧虑之意,又低声道:“陛下勿要担心,即便战败,宋人不过是夺得幽燕之地而已。”耶律贤闻言点点头,萧绰也是眼神一亮,这休哥虽是初次统领大军,却未虑胜,先虑败,端的是契丹人中难得十分稳重可靠的人。 这宫分骑军是整个大辽最精华的军队,乃辽国立国根基,虽然号称十万骑军,但一般只有一半军队宿卫辽皇,一半在皇家圈占的水草地放牧,此时骤闻宋军攻打幽州,其它兵马仓促间无法调集,耶律贤将随扈的五万宫分骑军派遣出三万人给他南下增援,已是信重到了极致。对辽国皇室而言,即便是丢失了幽燕之地,这宫分精锐,能保存多少元气,便当多保存一些,否则何以弹压北地此起彼伏的各部蛮族。 皇后萧绰平素里喜穿汉人女子的华服,做汉女装扮,今日为南下援应幽州的宫分军壮心,刻意换了身紧身窄袖的契丹女装,更显得明眸皓齿,身段婀娜,艳丽无比,众宫分军仰望二圣,倒有多半军汉的眼睛都停留在她的身上。她与耶律休哥乃是旧识,前些日子韩德让又与耶律休哥达成了同盟,因此休哥方才力排众议,坚持举兵援幽。万众瞩目之下,萧绰端起斟满烈酒的金盏,低声道:“陛下不胜酒力,便有我代他敬出征的契丹健儿一杯酒,愿你们得胜归来!”将手中金盏捧与休哥,自己有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这辽国的酒甚烈甚辣,即便如萧绰这般豪爽的契丹女子,一杯下去,也要强行忍住汹涌上来的酒意,脸颊顿时绯红一片。耶律休哥见状也将杯中烈酒饮尽,高声道:“休哥代南征将士谢皇后娘娘赐酒。”这萧氏乃是辽人中大族,萧绰少时便是契丹族中有名的美女,做了皇后以后声望更隆,此刻见她举动豪气干云,不逊于男儿,三万宫分骑军顿时大声欢呼起来,声震数里,士气也旺盛到了极致,耶律休哥方才引军南去。 一片铁甲铿锵之声渐渐消隐不闻,萧绰目送逶迤南去的大军,凤目中方才露出一丝忧虑,宋人大军二十余万昼夜不停攻打幽州城,幽州留守韩德让兵不过两万,苦苦坚持,城中一日三惊,乱民四起,“韩郎,你我还有相见的机会吗?”她心中喃喃念道,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心中。 此刻,幽州城头,韩德让已然三日三夜没有合眼了,宋军一上来便摆开了四面齐攻的架势,定国军节度使宋偓攻南面,河阳节度使崔彦进攻北面,彰信节度使刘遇攻东面,定武节度使孟玄喆攻西面,由潘美任幽州行府,协调四面攻城军,曹翰、米信率铁骑、虎捷军驻守在幽州东南面,随时准备攻击敢于靠近幽州的辽人援军,赵炅御营则移师幽州城西的华严寺,连日来率领殿前班直督促将士攻城。 “萧将军劳苦!”耶律学古见韩德让铁甲不脱,困了便靠在城楼的案桌上休息一会儿,虽然两日不眠不休,却仍然神采奕奕,每当某段城墙告急,总能镇静地审时度势,派出手下南北衙羽林精锐加以援应,令宋军无法登城。耶律学古心下暗想,朝中权贵说幽州汉官心向南朝,人怀二心,却未看到似韩德让这样的汉人,对我大辽朝廷的忠心,比契丹族也不惶多让。他率领的为数不多的契丹军乃是唯一一支进入幽州的援军。自从六月二十三日宋军出现在幽州城下后,城中流言蜂起,有的说宋军前番攻打太原,只因城中百姓抗拒坚守,便有了焚城毁城之举,若是幽州迁延不下,便是第二个太原,汉兵百姓们为自身安危计,需得早早献城,有的说契丹人恼怒幽州左近汉官汉民投靠宋朝,一旦宋军退军,便将把幽州汉人斩尽杀绝,或者迁徙到更远的北地,给异族人为奴隶。这两种版本的流言越传越广,竟然在百姓和普通汉兵中煽起了极大的不安,耶律学古前来找韩德让,便是商议此事。 韩德让听他说明来意,沉吟半晌,道:“宋人兵临城下不过三日,城中流言便如此之广,必是有细作出力扰乱人心。要破解这流言倒也不难。”他正说话间,忽然砰的一声,一块巨大的床子弩从城楼的窗户里穿了进来,带着劲风深深扎进石壁之中,饶是幽州城楼纯用砖石修筑而成,格外坚固,也似乎抖了一下,满屋里都是铁弩箭巨大的尾枝嗡嗡颤动之声。韩德让不动声色,挥手叫涌进来的数名卫士退下,继续道:“宋辽相争,人心反侧,百姓无所适从。耶律兄是皇族贵胄,又从城外头来,德让正可借重。”耶律学古忙谦道:“所谓疾风知劲草,时穷节乃现,宋人大军攻城以来,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韩兄乃是我大辽国南面长城,有什么吩咐,尽管道来。”他知道韩氏三代都深得辽国皇室的信任,韩德让更和萧绰自**好,被萧绰倚为心腹,眼看耶律贤身体江河日下,太子年幼,辽国又有太后秉政的传统,此时契丹族中的贵人大都向往南朝文化,是以耶律学古对韩德让也格外尊重,与他称兄道弟。 韩德让见他语出真心,便沉声道:“事急从权,吾思量来去,有三着应对之策,一则学古兄可假传皇帝陛下旨意,城中百姓协力抗敌者,俱都嘉赏,此战过后,城外那些南投百姓弃置的土地田产,全都赏赐给城中百姓。二则让军兵们四处传言,南朝取了幽州,便将像太原一样,派驻禁军,原有汉兵尽皆不用,官吏调任南方闲置,并说汴梁兵在城外打草谷厉害的紧,一旦入城,百姓的财产性命都岌岌可危。三则由军兵巡行全城,但有无事聚集的百姓,全都抓起来,以雷霆之力,安定人心。” 耶律学古听他说完后,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韩德让是个不拘小节成大事的人,可没想到假传圣旨这等事情居然如此轻松的从他口中说出,嗣后万一耶律贤怪罪,或者朝廷对城外弃置的田地另有安排,韩德让如何交代?但眼下火烧眉头的时候,似乎韩德让之策却是救急的良方,他思虑半晌,点头道:“韩兄为大辽守此幽州城,学古又何惜担点干系。”两人商议一阵,耶律学古便告辞出来,见韩德让手下部属家将奔走于城头之上,指挥着汉军八营军兵拼死守城,南北两衙营、南北羽林营在汉兵中最为精锐,被韩德让留在城西作为预备队,控鹤营守城西,神武营守城北,雄捷营守城东,晓武营守城南。汉兵之外,少量原先驻守在城内监视汉军的契丹兵也在统兵官的带领下上城助守,不过却尽皆躲在城楼之中射箭,缩在幽州汉儿兵的后面,这些契丹人在幽州呆的时日久了,不但原先的骑射功夫荒废,连守城射箭,也不如南京留守衙门所掌管的汉兵。那些在城头上冒着箭雨石弹守城的汉兵眼望着偶尔经过的契丹族人,大都流露出一股蔑视之意。 第303章 同意 幽州城头,箭矢如雨,夹杂着石弹轰击城墙的声音。宋军所用床子弩弩箭乃精铁制成,劲力极大,竟然能射入砖石,攻城的控鹤军也是勇猛,居然将深深扎入城头的床子弩支用绳索连接起来,然后便如游墙壁虎一般攀援而上。因为并非使用的攻城云梯,不到城头两三丈时,守城汉兵若不探出身子,决计看不见正在不断向上攀援的宋军。为了身手便捷,这些从控鹤军挑选出来的勇士,只穿着简易的革甲,盾牌头盔尽皆不带,口中紧紧绑勒着粗布绳索,即便是不慎被流矢沸油袭击而失手摔落城下,也只是将惨叫声闷在腔子里。 眼看着冒死攀城的军卒三三两两掉来,就连在城西督战的大宋皇帝赵炅也脸现不忍之色,他阴沉着脸,问道:“辽军中的内应是否稳妥?”身旁侍立的王侁躬身秉道:“蔡扎勒灿乃是世居幽州的胡人,深得契丹人和韩德让信重,臣与他已经约好,今日里应外合,取了南城门,迎王师入城。”他依旧是一袭儒衫,眉宇间却多了几丝风尘之色,赵炅北伐之前,他便领命在幽燕一带联络祆教子弟暗助宋军,而重中之重,则是在今日,依仗城中辽军内应,一举夺下南面城门。 赵炅点点头,面色依旧阴沉,在他身后,站立着潘美、曹翰、米信等一众禁军重将,再往后则是石守信、张美、刘延让等元勋宿将,安西节度使吴英雄也在其中,众人都皱着眉头看着数百控鹤军士卒一点点地往城头上爬去。这以弩箭搭设绳梯的攀爬之法虽然隐蔽,不易为敌军察觉,但上城的速度也慢,一旦敌军发现,立即用沸油遍浇淋下来,攀城的壮士恐怕一个都活不下来。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最先头的宋军已爬到离城墙不过两丈之下,因未听到城头动静,便紧紧贴在城墙上面,等待约好的信号。 此刻正值午时,六月的太阳晒在幽州城墙上的戍卒只能眯缝着眼睛,也晒得如同壁虎一样攀在弩枝绳梯上的的宋军皮肉焦烫。吴英雄不能想象那些军汉如何同时忍受着死亡的恐惧和骄阳灼烤这两种折磨加身。如果他用怀中中蔡简秘密制作的千里镜观看的话,会发现所有的攀城士卒黝黑的皮肤上则为汗水而结了一层粗粝的盐霜,有的已经开裂。 迪里都指挥使蔡扎勒灿带着数百亲随,手按腰刀巡视南城。宋人控鹤军上午扛着攻城云梯猛攻了两个时辰,最后丢弃了千余具尸体退了下去,城上戍守的汉兵正抓紧时间依靠在城头垛堞下休息。见迪里都上来,晓武营指挥使常万山冲他点点头,一边擦拭着镔铁刀上的血痕,一边笑道:“蔡扎勒灿,吾等汉人在这里为了辽国拼死拼活,你们这些胡种却躲在后面,当真可恶得紧。”这迪里都乃是世居幽州的奚人组成的军队,契丹人信任他更胜过汉兵。但在幽州,奚兵和汉兵俱是前朝幽州、卢龙节度使安禄山的部属,几百年共同进退,共同打过契丹,也打过中原,相互之间的关系,比契丹人却还要近些。唐代安禄山史思明之乱虽然最终平了,但幽州此后一直割据自立与中原,更在祆教有意无意地推动之下,奉安史为圣,军中尤其如此。 蔡扎勒灿见他相骂,也回敬道:“常万山,你等汉兵不服南朝也有几百年了,莫要以为南朝入上来不杀你。”虽然一边笑着一边走上前去,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按在了腰刀柄上,他身后的亲兵见状,也都散开,若有若无地贴近了附近的骁武营汉军。常万山不虞有它,笑骂道:“安圣起兵以来,咱什么时候怕过南人?凭什么要服他们?”话音未落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蔡扎勒灿刺入心口的刀刃后端。蔡扎勒灿杀人如麻,这一刀又快又准,饶是常万山这等悍将也躲避不及,见他已然殒命,叹道:“常家也是跟着安圣起兵的,为着中兴圣教,只好对不住。”一边用衣襟擦着血迹,一边冷笑着看迪里都地将士与城头骁武营汉军战作一团。 骁武营军卒未想到这些平日里一起喝酒、一起找女人,一起打草谷的迪里都军卒突然之间下了杀手,而指挥使常万山更在第一时间遭了暗算,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当场便有百多人倒在血泊之中,其余的人仓皇抽出兵刃抵抗,各自为战。虽然汉兵有两千多人,却群龙无首,在这段城墙上却被数百人的迪里都杀得连连后退。 宋军见城墙上突然抛下一段尺许宽的白绫,乃是预先商量好的信号,立刻将原本对着城头不断释放的弩阵掉转方向,朝着西城楼两边发射,阻挡城墙上的汉军反攻城楼的去路。城墙上面攀着的控鹤军死士可算等到了出击的时刻,当即将腰间利刃抽出来衔在口中,手脚并用地加快爬上城头,与迪里都的辽兵合作一起,不多时,便上去了三百多人。 眼看只需解决城楼中尚在负隅顽抗的三四百辽兵,南城门便唾手可得,赵炅大喜过望,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高声令道:“机不可失,城门一旦打开,铁骑、虎捷军迅速进城。”他话还没说完,曹翰已向作为攻城预备队的一万五千铁骑军,三万虎捷军下令,眼看着大军如潮水一般拥到正在激烈交战的南城门外,只待城门一开,幽州城便不归辽人所有,赵炅极为兴奋,大声道:“擂鼓,为城头壮士助战,一战收复幽州,乃不世奇功也!”俄尔见城楼中汉兵抵抗甚是激烈,又紧张地和众将一起观战,皱着眉头沉声道:“幽州悍贼居然如此顽抗。令虎捷军速速上城助战。”而此时虎捷军早按照攻城的既定策略,搭设云梯,手脚不住地往城上攀爬了。 正当众人都以为大局已定时,西城楼东侧忽然响起胡笳声声,有一彪契丹人马不顾箭矢,顶着盾牌杀了过来,这一队辽兵甚是劲锐,居然将迪里都的军兵杀得连连后退,很快便和攀上城的宋军士卒交起手来。 第304章 集结 话说耶律学古从韩德让那里告辞出来,心中感念,韩德让身为汉人,先祖还是从中原掳掠到耶律家的奴隶,只因得了陛下娘娘的信重,便如此忠心耿耿,苦守幽州,如此公忠体国的胸襟,比只朝中明争暗斗的得契丹权贵,真是天壤之别。自己身为契丹国族,却眼看着契丹兵躲在汉兵后面,汉兵看契丹人的眼光都带着蔑视,却也赧颜,便带了入城的一千多北院亲军,不顾宋军箭落如雨,打出御盏郎君的旗号,顶着皮盾,从西城一直往南巡视,沿途宣言契丹援军云集幽州外围,只待上京兵马一道,宋军便会土崩瓦解,为守城军卒鼓舞士气。虽然守城汉军并不理会这些契丹人,耶律学古自家心里却得安慰。 谁知刚到南城,便听骁武兵来报,迪里都投了宋人,正欲里应外合打开南门,耶律学古朝南面望去,宋人数万步骑已经出动,正如潮水一般朝南门涌过来,正欲一拥而入,当下大惊,思忖道,上京兵马正在南来,若是让宋军先夺了幽州,吾契丹族在南面便再无立足之地,为今之计,只有舍却性命,拼死一搏。便拔出腰间横刀,对左右亲军道:“宋人攻南城甚急,城门不容有失,且随我上前厮杀,奋身报国就在此时!” 迪里都军卒虽然随从蔡扎勒灿投宋,毕竟只是出于对首领的一种盲信,在辽国奚人地位颇高,就连世世代代为皇后的萧氏也混杂有极深的奚人血统,和汉军相比,这些奚兵对辽国的归属感只有更深,对上耶律学古统领的北院契丹军便有些慌乱,又听闻契丹军中高喊:“御盏郎君耶律学古大人率北院亲军在此平乱,只斩首恶,裹挟作乱者既往不究!”奚兵的斗志又弱了几分,不少人竟然弃械投降。 此时韩德让也听闻迪里都叛乱,宋人大军云集城外,正待从南门入城,立刻命自己手下心腹将领张素带领羽林兵急速增援骁雄营打退宋军。自己则亲自带着汉军中最为精锐的南北衙兵,从城中大路奔去救援。来到南城门楼前,只见数百奚兵已经守在城门内侧,而厚重的城门,正在这些奚兵身后缓缓打开,隐约可见城外密密麻麻尽是宋军。 “驱散奚兵,堵住城门!”不暇思索,韩德让一挥手中马鞭,顿时便有百余北衙骑兵打马冲杀过去,当此万分危急的时刻,骑兵统领也不顾损耗,径直驱使马匹冲突持盾挺枪护住城门的迪里都军卒,连人带马的巨大的冲力顿时将迪里都冲得有些混乱,骑兵们则被反应过来的迪里都奚兵乱刃刺死,连马匹也被横刀斩成了肉泥。趁着敌军混乱,北衙兵顶着盾牌拼命冲了过去,和迪里都的人混战一团,北衙兵仿佛潮水一样冲得人数不多的奚兵连连回退,顿时,城门内侧狭小的空间之内,挤满了互相砍杀的军卒。那向内缓缓打开的城门为城内的军兵和尸体所阻挡,只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一道缝隙,便再也打不开,外面的宋军挤不进来,前面军卒眼睁睁看着城内两支辽军不要命地相互杀戮,后面军卒则手忙脚乱地将撞城车往前搬运,虎捷军的都头校尉们一边大声斥骂,一边用刀背让先头的军卒让开一条道路,好方便撞城车通过。城楼内交战正酣,吴英雄与宋室君臣手心里都捏住一把汗,远远望去,城头上辽兵越来越多,作为内应的奚兵在契丹军凌厉的攻势下几乎已经溃散,只剩下三百多宋军还死死保护着架设云梯的一段城墙,不断有战死的宋辽士卒的尸体从城头掉落下来。从发起攻势开始已经好半天,城门还未打开,四万多铁骑、虎捷军精锐拥挤在南城楼前,不得进入。 耶律学古指挥北院亲军解除了宋军和内应奚兵对城楼的威胁,腾出手来的晓武营汉军立刻占据了城楼附近城墙内侧的有利位置,弯弓搭箭射击城门内侧的奚兵。韩德让见城头战况已在耶律学古控制中,城门内不少奚兵被城头箭矢贯顶射死,心下稍定,当即命北衙兵继续强攻,关上城门。此刻在城门两侧的情形是北衙汉兵拼命往前要关上城门,而城外的宋军虎捷军在撞城车上来之前,则是将刀枪往里递,拼命想要挤进城内,撞城车上来以后,更合力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城门,将原先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撞得越来越大。 可怜夹在中间的迪里都奚兵成了两柄铁锤中间的铁毡,开始时还一致抵抗着北衙兵的进攻,到得后来只有拼命维持自己这群人越来越狭小的空间。不管是宋军推开城门往内冲杀,还是北衙兵不断地前压要关上城门,皆是踏着迪里都奚兵血肉模糊地尸体前进。城楼下面,哀号惨叫,兵刃相击声,铁甲铿锵声,奋力喊杀声,响做一片,血肉横飞,再加上城头箭落如雨,城门内侧数十尺内的范围简直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即便是韩德让这等见惯杀伐地人也暗暗心惊。忽然宋军一声欢呼,城门又被撞开了更宽的缝隙,好几名控鹤军一下子冲进了城内,眼看局势不妙,城楼上汉兵突然朝外浇下一大锅滚开的沸油,又接二连三地抛下檑木滚石。城门外侧挤作一团的控鹤军士卒被烫得皮开肉绽,四处躲避,宋军原本一致朝前拥挤的势头也变得混乱不堪。城门内侧的北衙兵趁机涌上前去,刀矛齐下,将冲进来的一众宋军刺死当场,然后一群士卒堵住宋军去路,更多的则合力推动绞盘,关上城门。直至此时,数百在城门内为内应的奚兵,已然全数化为肉泥。 “禁军怎么还不攻打上去,平日里操演不都手脚挺快捷的,临阵就成了一伙熊包!”看着沿着攻城云梯小心翼翼地攀爬的士兵,就这一会儿工夫,宋军没上去多少,城墙上出现的辽兵旗帜却越来越多,赵炅脸色铁青,突然破口大骂。平素管着禁军操演的崔翰不敢答话。 众将都阴沉着脸。只要上过战场的自然知道,临阵和操演完全是两码事,像操演时候那样闷着脑袋爬云梯的,恐怕还不到一半就给檑木滚石砸了下来,此刻辽兵已经云集在南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城楼上释放滚石、檑木、狼牙拍、滚油、金汁,两侧旁边不断射出的利箭。拼命攀爬云梯的控鹤军士卒即便小心翼翼躲避着,还是不不断掉落下来。 第305章 退下 眼看唾手可得的幽州城正在被辽军一点点抢回手里,赵炅额头上青筋,瞪了半天,挥手叫过宦官,下旨道:“去告诉曹翰,倘若幽州城不能攻克,朕唯他是问。”宦官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向又钻入攻城车中靠前指挥的曹翰传旨去了。 迪里都指挥使蔡扎勒灿正指挥着仅存的数十个迪里都奚兵和宋军一起死力抵抗着两侧不断攻打过来的辽军,但是,城头上辽兵越来越多,反而是攀上城头的宋军远远补不上耗损,他见不远处大队救援的汉兵打出羽林营的旗帜,便知大势已去,回头对指挥着登城宋军战斗的校尉道:“大人,辽兵势大,此番抢城看来不成了,吾等不如先退下去,再作打算。” 虎捷军校尉王直正砍翻了一个辽兵,听闻身后有人想退,还未思索,骂人的话边冲口而出:“退你奶奶,想退的先问过爷爷这口横刀!”刚想回头看看究竟是哪个孬种,又有一个契丹兵举着长矛刺他肋下,王直横让半步,伸臂夹住矛杆,顺手抹了那契丹兵的脖子,周围的契丹兵见他勇悍异常,一时不敢靠近,王直哈哈大笑,踏前两步,寻了个膀大腰圆的辽军又厮杀起来。 蔡扎勒灿见王直只顾拼杀,心中暗道,吾好心劝你审时度势,却不料碰到个混人。他知道羽林营乃是韩德让手中仅次于北衙兵的的精锐,人数又多,既然已经增援过来,但凭城头这几百宋军是决计守不住云梯了,他既能弃辽降宋,家小早已暗暗送到南面,此刻更没有死战到底地决心,只顾缩在被契丹兵杀得节节后退的虎捷军军士身后。 砰得一声,幽州城门终于在北衙兵合力之下重新关拢,韩德让松了口气,继续让北衙兵从城内搬运土石,将城门洞堆满,彻底封死,又命各门守军照此办理。随即点起北衙兵,沿着甬道向城头杀去。北衙兵冲上城头时,南城楼两侧的城墙几无立脚之处,密密麻麻全是各处赶来增援的辽兵,仅存地百余名宋军围了一个圈子,紧紧护住三架云梯,尚且还有虎捷军士卒不停地往上攀爬。蔡扎勒灿见势不妙,高声叫道:“大人,吾乃投效南朝的迪里都指挥使,吾要面见王大人,吾要面见圣上,这是事先说好的!”他用汉语喊了一遍,王直恍若不闻,蔡扎勒灿不得已,又声嘶力竭地高喊了数声,王直才退了回来,冷眼扫视下,蔡扎勒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却听王直沉声道:“送这个胡儿下去。”,蔡扎勒灿顿时高兴得两声道谢,王直也不看他,转身又投入战团。 赵炅远远看见居然有军将沿着云梯退向城下,勃然大怒,暴喝道:“还未鸣金,那擅自逃走的是谁人,临阵脱逃误朕大事,定要满门抄斩!”说完呯的一声将手中茶杯摔到地上,茶水四处飞溅。潘美心中也甚奇怪,攻城士卒都是选锋死士,断无临阵脱逃地可能,便叮嘱手下属吏去问个清楚,曹翰就在城楼下面督战,这擅自退下城头的军将,必定会被绑到曹翰那里问罪。不多时,属吏回报,潘美方秉道:“陛下,那退下城头的军将不是禁军将士,乃是契丹迪里都指挥使蔡扎勒灿,仰慕天朝礼仪教化,临阵脱离敌营,愿为我朝子民。”他心知这蔡扎勒灿便是事先与王侁约好的内应,此刻城门不得,也就不提这茬。 此时城头宋军也渐渐死伤殆尽,虎捷军校尉王直与两名军卒最后战死,尸体被砍成几块抛下城来,城头上契丹兵哈哈大笑,将宋军攻城的云梯一一推到在地,又把檑木滚石不住地朝下施放。原本聚集在南门之外的宋军不得不向后退出数百步,城下空余一地尸首狼籍。 眼看夺城大事不成,久历军戎,晓得厉害的王侁手脚冰凉,赵炅却沉着脸一直不开口。前面督战的曹翰见御营既不鸣金,也不击鼓,只得组织军士再行强行攻城,一波波的虎捷军将士扛着云梯上去,又被城头箭羽滚石打下来,城下的尸体越垒越高。“够了!今日到此为止。”赵炅终于下令道,从旁边侍立的潘美、石守信、吴英雄,前面督战的曹翰,连同指挥攻城的校尉、都头,忐忑不安主地扛着云梯准备死攻城头的士卒,全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此时幽州城下的禁军,大半倒是参加过寿春、太原诸回攻打坚城的悍卒,训练有素,此刻一听退兵,便前队便后队,弓弩朝城头掩射,铁骑军上前防止城中辽兵趁势冲出来,有条不紊,不多的功夫,数万大军从城下退得干干净净。辽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挽回了败局,自然欢喜高呼,声音传入赵炅驻跸的华严寺中,令官家的脸色更显阴沉可怖。 见潘美、曹翰不暇解甲,便匆匆进来请罪,赵炅犹自气愤难平,今日乃大好的破城机会,生生给这些个作战不利的将领给耽误了,他甚至怀疑,是否曹翰怀有二心,还和那些大兄遗下的诸将打算拥立德昭,不欲自己凭借着经略幽燕的武功一举确立正统地位,不过这些想法,即便是身为天子,却也不能找人商量,只能冷冷看着两个汗流浃背地将领跪伏在地上,许久,赵炅才平复了胸中的怒火,沉声道:“这幽州城墙高大,守军悍勇,辽人的援兵又云集外围,不知两位爱卿有无尽快攻破城池的法子?”潘美和曹翰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做声,连太原都攻打了四次才告破城,幽州坚固不下太原,兵将勇悍亦不下太原,今日有内应相助都不能攻下此城,乃是天意,谁又能拍胸脯说有甚么法子能打下幽州! 赵炅见潘美曹翰二人沉吟不语,心中更怀疑诸将有意懈怠,怒火暗炽,他思索片刻,沉声道:“金陵城破,全赖穴地以攻,朕已分遣殿前班卫士勘察幽州左近地势,已知幽州城池东南角土质松软,利于掘进,正是曹卿与米信所部屯驻之地,曹卿便亲自都督部属,穴地攻城,旬日之内,必破幽州!” 潘美与曹翰见赵炅阴沉着脸,连具体如何攻城都谋划好了,不敢违逆,曹翰更是心下计较,不管穴地攻城是否见效,总好过像今日这般蚁附攻城,将军卒的性命白白抛在坚城下面。潘美曹翰告退后,赵炅越思越怒,连摔两个茶盏,卫士禀报王侁带迪里都指挥使蔡扎勒灿求见,赵炅正在气头上,只是不见。 第306章 阻止 当夜,曹翰都督士卒开始挖掘地道。此时幽州不比后世那般干旱,反而气候湿润,水源充沛,周围密布湖泊沼泽,曹翰士卒掘地三尺,居然挖出数只穴居在烂泥中的鲜活螃蟹。士卒不明所以,将此螃蟹呈于曹翰,曹翰正为这穴地攻城的圣旨而腹诽,便叹道:“螃蟹原本是生在水里的物事,现在却地上挖掘到,这是喻示吾等居于不当之地,螃蟹有许多脚,这是喻示幽州军援兵众多,而且来得极快,蟹者解也,这是天意要我军班师回朝啊!” 当夜,曹翰这犹如神棍俯身一般的言论竟在禁军中传遍,太原战后原本就厌战思归的各部禁军更加军心沮丧,就连赵炅亲自统带的御营班直也颇有出口怨言的,因为人言汹汹,众怒难犯,似崔韩、王侁等力主经略幽燕,又有监视众军之责的臣僚,也不敢向官家禀明此事。唯有赵炅越挫越勇,居然亲自被坚执锐,带领殿前班直日夜督促各部禁军攻打幽州。 众将自太原出征以来,奔波劳苦不得休息,整顿部属侦伺敌情也懈怠了许多,原先曹翰米信等将还会派骑兵监视幽州北面山口,防止辽人骑兵渗透偷袭,但这几日曹翰也令铁骑军回营,协助虎捷军一起挖掘地道,并对军卒言道:“圣上金口玉言,着落我等穴地攻城,焉能分兵四处游荡。” “军心越来越不稳,计算时日,辽人的援兵也就在这几日内,于伏仁轨有消息吗?”吴英雄陪着赵炅等大宋君臣在幽州城下督战回营,便问张仲曜道。 “白羽军已经过了新州,”张仲曜禀报道,“进入辽人地界后,遇见奉命转运军粮的杨延昭,杨延昭料到于伏仁轨是来接应主公脱险的,没有阻止,还派了两个向导给他们带路。”吴英雄闻言点点头,叹道:“代北杨氏父子握兵,俱是有机谋,有气度的大将之才,只是出身河东,禁军派系的排挤,赵氏和文官的猜忌,难有出头之日。杨氏对我安西军素有恩义,日后必当报之。” 张仲曜又道:“于伏将军来报,自从白羽军脱离夏州军北上后,蔡继奉方面对白羽军似有不满,蔡继迁更在积极说动蔡继筠讨伐地斤泽。”“哦?”吴英雄沉吟道,“夏州这几条狼,日子久了,不敲打一番便又要出来咬人。骠骑军可先行靠近定难五州北边,准备接应白羽军。此间事了,吾亲自对付党项蔡氏这几条饿狼。” 张仲曜记下吴英雄命令,正欲继续汇报西域教戎练锐等军形势,牙军在外通报王侁求见,吴英雄还未答话,便听外间大声嚷嚷起来,似是王侁在高声斥责阻止他进入吴英雄营帐的军士。寓居汴梁以后,王侁登门道歉,吴英雄也未理他,谁知此公居然锲而不舍,在这幽州军中也厚颜求见上来,吴英雄苦笑一声,如今幽州城迁延未下,王侁在官家面前失宠乃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吴英雄也不虞他有甚么阴谋诡计,挥挥手,命带他进来。 王侁一身白色儒衫,迈步进来便大声抱怨道:“吴兄官居节度,手握雄兵,便如此相待故人么?”张仲曜见他装疯卖傻,微笑不语,吴英雄沉声道:“王大人此言差矣,宿卫职责所在,纵使德之至亲来访,未经通传,卫士照样要阻止他入内的。”王侁故作讶然道:“当真,若是有贵胄王公一意要闯入将军营帐,一时又不能通传,难道你这卫士还要杀人不成?”吴英雄此刻无暇与他打机锋,面沉似水,端起茶盏又放下,冷冷道:“军中但行军法,莫说是王公贵胄,就算是皇...亲国戚,冲撞军营,卫士将他立斩刀下,也无甚错处。” 此时帐中的气氛已冷到极点,半晌,王侁方才叹道:“陛下若有吴兄的杀伐决断,何至军心溃散如此。”吴英雄也不接茬,只听他言道:“昔年杨修由鸡肋猜出魏武有退军之意,自以为才智过人,吩咐从人准备行装,且将此意四处宣扬,魏武不管平日如何优容与他,事涉军心,亦立斩之。如今曹翰掘地得蟹,胡言乱语,军中四处传播,失了战心,陛下竟毫无所为。契丹人尚且云集在幽州外围,元气未失,北伐大军自己军心已丧,万一有事,怎堪一战!若是此战败北,辽人怨恨幽燕父老夹道相迎王师,报复之举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百姓苦矣!” 吴英雄听他语气中竟有忧国忧民之思,自己亦颇觉有愧于心,连日来他带着三百安西牙军坐视宋军顿兵坚城,几乎是等待着宋军被辽人一举击溃的时机,作为一个汉人,他自己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最终的对和错罢了。看见冒死攻城的宋军在幽州城下死伤枕籍,而自己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牺牲最终都是白费,吴英雄总有些惭愧,每当此时,他只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本应该发生的,我只是没有阻止它发生而已。驱使这些军人去牺牲的不是我,是赵炅。”“陛下没有责罚曹翰,兴许是不知此事罢了,并不像王兄你想象那样。”吴英雄沉吟着缓缓开口道。王侁眼神依旧沉痛,叹道:“如此则更甚,曹翰如此妄语怪论,而官家左右皆为他掩饰。可见十万大军,想要继续攻打幽州城的,唯陛下一人而已,如此军心,若是契丹人来攻,只怕一触即溃。”他顿了一顿,喝了一口茶水,意犹未尽,又道:“昔年高平之战,满朝元勋旧臣皆反对世宗皇帝亲征,禁军控鹤都指挥使赵晁进言,世宗立即将他囚禁在怀州。樊爱能、何徽等有避战之举,世宗当即将其及所部军将七十余人斩首,整肃军纪,朝廷军纪为之一整,此后则无役不从。为将帅之道,定下策略便当全力施为,杀伐决断,焉能为他人左右!” 吴英雄听他越扯越远,说得意兴昂扬,口沫横飞,渐渐有些不耐,咳嗽一声道:“当此非常之时,非常之地,王兄来访,究竟所为何事?”王侁本来还要长篇大论,被他打断,颇有些尴尬,便道:“吴兄好眼力,竟然看出吾是有求而来。”他把手中茶杯放下,叹道:“吴兄也知道,此番大军北伐,圣教子弟为朝廷探军情,指道路,备酒食,甚至说动幽燕一带辽军归降,是出了大力的。若是此番朝廷不能收复幽燕,辽人随之而的报复,却也甚是可怖。” 第307章 驱逐 “朝廷已有万一幽燕未克,便将将汉家百姓护送回中原的打算,王兄你又不是不知?”吴英雄道。 “虽然朝廷有此意图,但中原各州府都视圣教为妖邪一流,对圣教教徒多有限制,百姓们冥顽不灵,也时常做些伤害圣教之事,而且中原人对幽燕汉儿也多有歧视,所以,吾这厢恳求吴兄,看在祆教当年为吴兄效过一些绵薄之力的份上,允许幽燕的祆教教徒转道中原,投奔安西军治下各州。”王侁求到吴英雄这里来也事出无奈,幽州不能攻克,赵炅答应让祆教成为一种和佛道一样公开的信仰的允诺看起来遥遥无期,契丹贵人大都信佛,在幽燕之地对祆教徒的限制原本就很严厉,此时要报复祆教徒助宋北伐,手段肯定是残酷无比。 吴英雄以目光征询张仲曜的意见,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点头道:“河西陇右一带地广人稀,正需要吃苦耐劳,敢战乐死的幽燕汉儿去开垦,不过这些祆教弟子到了安西军下辖的军州,便须受到宗教裁判所的约束,那些个画符施水的荒唐事情可是要受到裁判所严惩的。” 王侁点头道:“此节裁判所中的圣教长老对吾早有交代,吾祆教子弟也不屑为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吴英雄答应得干脆,他反而有些赧颜,拉杂着说了些不着边际的感谢言语,便告辞离去。 张仲曜面带喜色,道:“恭喜主公,吾等正思量着如何招来幽燕汉儿去河西开垦,这王侁便送上门来。幽燕汉人不下两百万,其中信奉祆教的颇多,汉人相互间攀亲带故,倘若十停中有一停的幽燕汉人迁移到河西去,对吾安西军便是不小的助力。”他出身归义军,长年来颇为西域的胡化而苦恼,要驱除胡化,唯一良策便是大量从中原迁移汉人过去充实,招徕民户,买入奴隶,都在所不惜。太平兴国四年七月五日晚,在炎热的天气里苦斗整日的辽宋双方暂且罢战休兵,韩德让与耶律学古一起巡视城头。被宋军的攻城弩箭和石弹破坏得不成样子的城垣后面,汉营兵忙忙碌碌地搬运箭支、滚木、礌石,少部分受伤的体弱的则来来回回地往浸泡在血水里的城墙上撒着草木灰,城中好几处被宋军火箭点燃的火头还未扑灭。 “韩大人,上京的援军,究竟何时能至?”遥望西北,一轮单薄的上弦月,伴着一颗孤星,就如现在幽州的情势一般,让人不住的彷徨。韩德让深吸一口夜气,对耶律学古笑道:“骑军从上京过来,快的话,五六日便就到了,也许援军已经隐没在这连绵的群山中间,等待时机,给宋人致命的一击。耶律大人身为皇亲贵胄,先入幽州,对守御南京是有大功劳的,大人飞黄腾达之日,不要忘了德让啊。”他脸上虽然是淡淡的,口中开着玩笑,心里却是比耶律学古更是焦急,只因他参与了更多辽国高层的争权夺利,知道皇帝身边契丹贵族弃幽州如鄙履一般的心态,对这些贵人而言,幽燕之地,不过是随时南下劫掠的汉地而已。 耶律学古顺着韩德让目光遥望北面群山,忽然惊喜地看到一些晃动的光点,以他目力和经验,那是移动的骑兵高举的火把在晃动,北面那处乃是耶律奚底和耶律沙的部属,连日来被宋军压制得不敢靠近幽州一步,自保尚且不及,夜间举火挑衅这种事情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援军,上京的援军到啦!”即便身份高贵如耶律学古,也忍不住大声高呼起来,此时幽州城投了望的汉营兵也发现了北面群山中闪烁的火把,犹如一条长龙般从漆黑一片的夜色山峦中缓缓跃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如果不是疑兵的话,能造出这么大声势来的,至少有十万骑兵。 “援军来啦!”“幽州有救了!”城头汉兵相互只见惊喜地大声互相告诉着,朝着北面那声势浩大的行军队列指指点点,就算暂时卧伏在城墙里侧的伤兵也勉力撑起身子来,面带喜色朝着北方了望,一时间,幽州城头欢声雷动,不少士卒甚至拔出固定在城垛上的灯笼火把,朝着北方摇动相应,那面的辽军似乎也察觉了城头的异动,不少火把也冲着城头这边摇动起来,更有胡笳和契丹人特有的吆喝欢呼之声远远传来,令连日来困守孤城的幽州兵士气大振。 看着左右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韩德让强行忍耐住内心的狂喜,面沉似水,沉声命道:“不管是否是上京援兵,严令各部紧守城门,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幽州不容有失。”“领命!”萧轸大喜之下,居然未注意到脚下台阶,差点一脚跌倒,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扶住旁边城墙,随即挺身而起,朝着几个围拢过来的旗牌官传下韩德让将令。 此刻在那些火把后面,新任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浑身披甲,正面色严肃地与南院宰相耶律沙道别:“宋军势大,这两万五千宫分精锐便托付与宰相大人统领,大人明日进军,逼迫宋军主力决战于高粱河,耶律斜轸大人统兵突袭宋军侧翼,吾自领五千宫分精锐抄袭宋军后路,虚张声势,乱其军心。”这会战的方略他早已与耶律沙、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商量清楚,此刻作别,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宫分骑军三万白天已经到达幽州北面,与原来的北院大王耶律奚底,南院宰相耶律沙,北院统军使萧讨古会合,七月五日傍晚时分,林牙耶律抹只统率奚军赶来参战,此外,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仍然统兵扼守着宋军侧翼的得胜口。至此,准备参与会战的辽军主力已经全部就位。于是,持了辽皇圣旨的耶律休哥召集众将商讨会战方略。耶律沙、耶律奚底所率辽军连番与宋军交战皆败,失了锐气,耶律休哥便将大部分宫分精锐交给耶律沙统领,作为吸引宋军决战的正兵,同时今夜骑兵持火把游行,威慑宋军,耶律斜轸所部与宋军交战未吃大亏,但兵力薄弱,便作为侧翼突袭之用,而耶律休哥本人则统率五千宫分精锐自西山小路抄袭宋军侧后,在会战至入夜时分,高举火把,自南向北突袭宋军后方,一则为疑兵扰乱宋军,二则也给宋军以实际的打击。 第308章 突击 耶律休哥以诸军统帅之尊,直接自领了率领小部队抄袭宋军后路的任务,又将宫分精锐分给耶律沙统领,这胸襟气度也叫其它契丹将领心服口服。这个会战的方略虚虚实实,众将都无二话,于是除了被捋夺兵权待罪的原北院大王耶律奚底,众将各自回去整军备战。 “北院大王放心,明日定叫赵炅焦头烂额。”耶律沙大声笑道,但耶律休哥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心虚,这先期到达幽州的南北院兵马,确实被宋人禁军夺了士气,好在有锐气正胜的宫分精锐为骨干,怎么也能坚持到入夜时分吧,耶律休哥暗想,他不便多言,宫分骑军只忠于皇室,也有监视众将之责,给了耶律沙统领,也间接制约着那些望南朝禁军而胆丧的契丹将领不可擅自溃逃。他与耶律沙拱手作别,牵过马头,战马的马蹄都包了厚厚的麻布,五千大军顺着山间小路,不久便消失在峰峦叠嶂的西山山脉之中。耶律沙望着耶律休哥大军消失的背影,忽然感觉,自己老了。 幽州城西北宝光寺,赵炅登台北望,只见北方群山下面一片摇曳的火把,气焰熏天,按照殿前都虞侯崔翰的估计,来援的辽军至少有十万之众。潘美、曹翰等诸将都围绕在赵炅身侧,听他言语。自从北伐以来,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氛围,那就是军国大事都由赵炅一言而决,众将也不会自讨没趣地与他强项。 赵炅脸色凝重,良久方才缓缓沉声道:“兵法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辽人深宵举火,大张旗鼓,十有八九,乃是虚张声势。诸将继续围攻幽州,不可使辽人援兵进城。明日若是辽人敢来挑衅,朕亲自帅御营精锐击之!”众将闻言,皆是面色凝重,内里却如释重负。 吴英雄回到营帐后,当即命张仲曜让牙军营暗自准备退军事宜,按照他的记忆,高粱河之战宋军战败,辽军也没有实力追歼宋军主力,安西军只需趁乱沿着桑干河向西退却,便可和白羽军会和。此时最可怜的,莫过于跟随宋军出征,前线沿途转运粮秣的十余万民夫,宋辽双方数十万大军在幽并之间盘旋邀击,既然宋军实力未损,那么辽人斩获的首级,大部分便是来自这些随军的民夫了。 诸将散去后,赵炅颇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连日来劳心劳力,便是正值壮年的他也吃不消。此时正值酷暑,幽州潮湿,夜间闷热难消,没有食欲。未几,内宦来报,泰宁军节度使孙承佑敬献冰盘鱼脍,为陛下消暑,赵炅皱了皱眉头,便传孙承佑觐见。这孙承佑乃是故去钱王的女婿,江南战后,赵匡胤将吴越国钱氏贵胄全都征召到汴梁为官,一方面是酬谢殉国的吴越王钱椒,一方面借机吞并了吴越。这钱氏诸人倒也十分知趣,除了吃穿奢侈之外,全没有复起之心,所以赵氏对待寓居在京的各路诸侯,以钱氏最为优容,这钱王女婿孙承佑,在北伐军中居然能整治出冰盘鱼脍,如此奢靡,若是放在其它将领身上,赵炅只怕立刻便要大加申斥,但既然是吴越钱氏一系投诚的,便能优容与他,若是孙承佑如同吴英雄一般与士卒同甘苦,买人心,只怕赵炅当即便要他性命。 也不知这孙承佑用的什么法子,进献上来的鱼脍居然是幽州罕见的鲈鱼,显然是从汴梁携带而来,晶莹透明的鱼片上撒些青绿的葱段姜片,衬着下面冒着丝丝白雾的冰盘,望之便暑意全消,赵炅以牙箸夹起一片,入口甘甜生津,不由得笑着赞道:“大军之中尚有如此美食,孙卿当真有心。” 孙承佑惶恐答道:“陛下谬赞,钱王在时,最喜吾等进献这冰盘鱼脍消暑。陛下亲征以来,亲历矢石,为大军先锋,尤为辛苦,微臣知道这鱼脍有消暑气,长精力之效,便早早备了,为陛下效此犬马之劳。奢靡之处,还请陛下恕罪。”赵炅又夹了一片鱼脍吃了,叹道:“钱王公忠体国,汝等也有心了。”孙承佑见他并无责怪,放下心来,又道:“听闻契丹人援兵大至,陛下明日将亲率御营击之,承佑斗胆,愿率吴越子弟随扈陛下,誓死击退契丹。”赵炅点点头算是答允了他,壮之曰:“若是诸将皆如孙卿这般戮力王事,何愁幽燕不复。” “契丹狗子,比乌龟爬得还要慢!”安西军百夫长朱导嘴里喃喃地咒骂,眯缝着眼睛看辽军从北方缓缓驰来。骄阳似火,汗水顺着铁盔的缝隙里一点点流下来,糊住眼角,虽然内里只有一件丝绸的护衣,铁甲却被烈日烤得滚烫,在这么等待下去,只怕皮肉都要被烤熟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被勒马在前的吴英雄和张仲曜听到,吴英雄心中苦笑,赵炅嫌御营兵力不足,受了那孙承佑的挑唆,想起随驾的重将都有多少不一的卫士,便下旨令西京留守石守信以下均率卫士随驾,同御营一起迎战辽军。 早上气候凉爽,辽人只管鼓噪,却按兵不动,快到正午时分,方才渡过清沙河。五万余骑伴随着万余步卒,另有三万余家丁辅兵在后,慢吞吞地向幽州城靠近。赵炅御营抵达幽州城下以来,宋辽双方在此对峙已有十余日,除了宋军围攻幽州外,与外围来援的辽军大战两场,小战不断,虽然宋军将辽军远远驱离,却没法击破其主力。倒是这十余日来,宋辽双方将彼此的兵力位置和实力都摸得清清楚楚。耶律沙不指望能出奇兵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谨慎地部勒着南北院兵马和奚军保持阵势,渡河后徐徐前进。耶律休哥交给耶律沙的两万五千余宫分精锐,一万五千为大军先锋,另有一万骑则则混在北院契丹骑军身后家丁行伍之中,准备给宋军突然一击。 辽军一动,宋军随即在清沙河对岸结阵等待辽人援军,赵炅亲率御前班直及控鹤军为中军,殿前都虞侯崔翰在旁协助官家发号施令,西京留守石守信率张美、刘延让等随驾大将与骁骑军一同结先锋阵,孔守正领日骑东西班骑军精锐为策先锋阵,彰信节度使刘遇率二十指挥虎捷军列殿后阵。东西班指挥使傅潜与御龙直指挥副使王超领龙捷军骑兵更在大阵两侧分列左右拐子马骑阵,准备从两翼突袭辽军侧翼。吴英雄心下思量,赵炅此番出战契丹军,在选将上也破费了一番心思,摆出了一个以老带新的格局,石守信等宿将为先锋破辽人锐气,最有可能建功的中军及两翼拐子马阵却全用太平兴国年间才提升的晋王藩邸旧人,掩护赵炅中军的殿后阵则由彰信军节度刘遇统领,可算是格外重视了。而潘美、曹翰、米信等正值壮年且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则继续督促十余万禁军不停地四面攻城。 吴英雄与众安西牙军策马立于石守信统率的先锋阵中,遥望对面,辽军完全没有平素里来去如风的作战风格,仿佛极不情愿似地一步一步向着正在承受着宋军不惜伤亡狂风暴雨一般攻打的幽州城,也向着近十万禁军精锐列阵的方向缓缓行进着,除了外围负责警戒的骑军,后面的大队骑兵甚至是在牵着马前进。“看来契丹人不打算速战速决。”张仲曜目视着七万余契丹骑兵扬起的烟尘,沉声道。吴英雄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侧过头细看身旁那些名重当世的元勋宿将。 西京留守石守信面色严峻颇有大将的威严,但身躯已然有些发福,石守信似乎察觉吴英雄正在打量,鼻中重重“哼”了一声,目露寒光朝左右将领望去。石守信身旁,左卫上将军张永德,左骁卫上将军张美恍若不觉,目视前方,与其说实在观察辽人地阵势,倒不如说是在若无其事地发愣。右骁卫上将军刘延让去似乎擦觉到石守信和吴英雄的目光,转头来瞪了吴英雄一眼,似有警告之意。唯有统率着骁骑军的董遵诲脸上颇有忧色的望着前方,与近十万辽人骑兵决战,这是唐朝以来极其罕见之事,董遵诲原本也是目空一切之辈,灵州之败后,却变得有些怯战。 第309章 心思 辽军缓缓而行,但栏子马万骑已经靠近宋军大阵来回奔驰,扬起铺天盖地沙尘,看不清后面,连动静也不甚大,只觉人马影影绰绰,似有无数兵马在那沙尘之内。偶尔有栏子马突然冲近宋军先锋阵,似在挑衅,又似想要试探宋军前阵箭程,不断响亮的吆喝和鸣墒声,居然比身后数万骑军发出的声响还大。 赵炅在后面看不清辽军情势,便命前军骑兵直冲敌阵,试探虚实,石守信却与众宿将商议片刻后,着宦官回禀道,前军众将皆判断辽军故布疑阵,目的是激怒朝廷前军轻易出战,而在后面设下陷阱,吃掉前军精锐骑兵,请陛下再斟酌。听石守信对那传令的宦官答话,吴英雄与张仲曜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大为吃惊的神色,没想到石守信等人居然临阵还敢和赵炅玩弄逗挠避战这一手,难道赵氏当真给他们发了免死金牌不成?而石守信等人则是心安理得地样子。 赵炅心血来潮,将一干由周入宋的勋贵重臣顶在先锋阵中拼杀,耗其实力。原本就破坏了这些将领与赵氏官家之间心照不宣地默契,石守信以这种手段表示抗议,也是免得他变本加厉。既然捋夺了众将的权柄,那就不要再指望这些老将沙场卖命,一众宿将看着远方辽兵,目光里已然没有当年的热血凌厉,而是漠然如冰。 自北伐亲征以来,赵炅虽然自领御营亲临战阵,亦颇为自诩。但初次与契丹大军交锋,又看不清前方形势,不免有些心虚,听石守信等人禀报,也不便强令其出战,又等了个多时辰,辽人早已渡河列阵完毕,却也不主动攻击宋军,只以栏子马在宋人大阵周围不断游走,甚至与宋军的外围游骑发生一些小规模的战斗。赵炅等得心焦,按捺不住,便命宦官再去传令,让石守信定要出兵直击契丹前锋,灭其锐气。“昨掖契丹军便是虚张声势,今日恐怕亦是如此,当一举破之,使其不敢再靠近幽州。”赵炅自觉颇为冷酷地看着对面不断来回奔跑的辽人栏子马骑兵,不管是胯下战马还是身上的皮甲,都颇为单薄,在禁军铁骑冲击之下,根本难以匹敌。 “董将军,既然陛下有旨,便由你领五千骁骑军上前冲阵,试探辽军虚实,吾与众将在此拱卫陛下中军。陛下寄予厚望,骁骑军当奋力催破敌军,报效国恩。”石守信这次没有在抗旨,而是招呼董遵诲过来,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下令道,旁边刘延让一幅看笑话的样子,董遵诲在周室起便与义社十兄弟结怨,赵匡胤夺位后看他尚有勇力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但刘延让却是有仇必报的。而董遵诲驻防西北时,也不曾给赋闲为中书令兼西京留守的石守信多少面子,眼下便是报应到了。 董遵诲不敢怠慢,遵命而去。五千骁骑催动马匹,铁甲铿锵,金铁交鸣,都虞侯林中带着慕容刚、吴铁等心腹校尉簇拥在董遵诲身侧形成一个进攻的核心集团,朝着辽人栏子马踏出的漫天烟尘中直冲而去。 望着五千骑军的不断缩小的背影,石守信轻轻哼了一声,手上玩弄着马缰,若有若无地瞄了安西节度使吴英雄一眼。得知自己统率先锋阵后,他心中便勃然大怒,招来旧日兄弟刘延让商量,准备把董遵诲的骁骑军和吴英雄安西军顶在前面和辽人接仗。但刘延让却阻止道:“三哥任西京留守,亲族在关西各州府都广置田产,日益繁衍兴盛。这吴英雄安西地近关西,若是折在了幽州,只怕他那些属下不肯干休,关西数路立时糜烂不堪。”石守信不解道:“竟有此事?那吴英雄已离开陇右许久,难不成还能兴风作浪,朝廷留着他作甚?”刘延让笑道:“吾与此人朝朝同殿为臣,也看不透他的深浅。若是世宗皇帝和大哥在时,只怕当即便斩了他,可笑那赵家二爷尚以为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呢。三哥何苦为了那白眼狼损了自家。”他话中透出对赵炅地深深不满。石守信听刘延让提起匡胤,脸上也是黯然。 义社十兄弟与赵匡胤一起提着脑袋崛起于军中,乃是换命的交情,赵匡胤凭借众兄弟夺得大位之后,虽然有杯酒释兵权之举,却也对他们极度优容,就连为人木讷,没有什么能力,对拥立没有什么功勋的二哥杨光义,也官至保静节度使。赵炅弑兄夺位,早早被调离汴梁的石守信、刘延让虽然无能为力,却是心中怀恨。而赵炅对这些赵匡胤的异姓兄弟也是提放戒备的厉害,此番将石守信、刘延让都放在先锋阵中,也未尝没有让这个老将马革裹尸的心思。 张仲曜见五千骁骑军决绝地冲向数万契丹骑军,心头不禁热血澎湃,回头看吴英雄,只见他若有所思,对着自己点点头,指着骁骑军的背影,小声道:“若是庙堂衮衮诸公行事,都有这些边郡良家子一般义无反顾,天下早已太平矣,何用三十年?”左骁卫大将军张美耳音特灵,闻言面色一凝,颇有深意地叹了口气,俄尔,嘴角挂起一丝讽刺地笑容。只见骁骑军居然冲破了栏子马的外围拦截,高声喊杀着与契丹前军交上了手。 契丹人纵横北国,阵战上却有一点痼疾,行列杂乱不密。林中等军校簇拥着指挥使董遵诲,五千骁骑军一个冲锋,便捅破了栏子马的堵截,一头扎进了前阵契丹骑兵中。宫分精锐也不结阵阻挡,而是以五六百骑为一队,仿佛狼群一般,围绕在五千骁骑军左右不断奔驰,每一次和骁骑军的队伍相错而过,都把稍稍脱离大队的数十名宋军骑兵分割开来,以众凌寡,刺落马下。 骁武军虽然不比上四军那么地位尊崇,但众骁骑皆是边郡良家子弟,敢战乐死之处,不输旁人。冲入契丹军阵后,内里的骑兵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弯弓搭箭射杀敌人,外围骑兵则刀砍枪刺,每逢契丹骑兵一瞬而过,双方都有好几骑掉落马下。都虞侯林中冲杀得甚是痛快,连连大喝,与平素间的干练忍让判若两人,只见他一杆大枪左挑右刺,枪刃下的白缨已染成猩红一朵。 第310章 封杀 “契丹骑兵精锐,我军独力难支,退兵!”正杀得痛快,林中突然听身后董遵诲高声下令,不解地向后望去,见董遵诲眼望着一群又一群扑上来的契丹骑兵,脸色阴沉。“退兵!”“靠拢!”“转向!转向!”旗牌官和校尉迅速把董遵诲的命令传了下去,众骁骑拼命拨转马头,战马长嘶,铁蹄在并不坚硬地沙土地上踏出深深地印痕,原本气势如虹地骁武军骑阵突然停止了冲击,众军将在转弯都些手忙脚乱,谁都不想脱离大队,白白成了契丹人刀下之鬼。 四周如群狼一般不住扑上来撕咬的宫分骑军觑出便宜,远的弯弓搭箭,趁着宋骑速度稍缓连连放箭,近的更变本加厉地贴了上来,只要有宋骑动作稍缓,与骑军大队有一线分隔,便有契丹骑军强力冲刺过来,将一团宋军骑兵裹挟过去,双方战做一团,而大队骁骑军不顾而去,被留在契丹人阵中的骁武军骑兵则陷在阵中。 “为什么要退兵!”原本骁武军与契丹人杀伤相抵,而且深深冲进契丹军阵,在退兵时却白白损失了数百袍泽,温良恭谦地林中发了血性,一边伏身策马躲避着后面追来的契丹骑射,一边朝着董遵诲大声问道。董遵诲面色一寒,正欲勃然大怒,想到林中乃麾下心腹,便沉声道:“契丹人多势众,若是一味恋战,只怕这五千骁骑子弟都要折在阵中!”他见林中靠近过来倾听,便放低声斥道:“此乃石守信借刀杀人之计!看汝是员猛将,却没长心眼,却只知蛮干冲杀,真是糊涂!”林中方才恍然大悟,胸中却似有一团火般憋闷。 “董遵诲奉命试探契丹虚实,前阵辽军甚是精锐,与往日交战的契丹兵都有不同,骁武军也折损了近千骑兵。”董遵诲恭恭敬敬地向石守信禀报,石守信也不看他,命属吏将前阵契丹人敌情告知御营官家。“昨夜契丹人举火示威,声势嚣张,看来果是上京援军大至!”石守信阴沉着脸,望向远处栏子马踏出的漫天烟尘,仿佛要看穿里面的千军万马。 骁武军试探性地攻击来正式拉开了两军交战的序幕,辽军栏子马开始超越宋军先锋阵,肆无忌惮地在宋军左右拐子马阵,乃至殿后阵周围奔驰呼喝。宫分骑兵以七八百骑为一群,仿佛潮水一般不断冲击着先锋阵的防线。 四面都是辽军骑兵扰动起来的漫天烟尘,吴英雄所统领地安西军紧靠在一起,放下铁面罩,只要有辽骑敢于靠近,牙军们便在十夫长指挥下以弓弩集中攒射目标。石守信见后面御营没有动静,便令先锋阵中骑兵下马与步卒一道,结成坚阵,以弓弩杀伤辽军。辽军冲阵与宋军不同,往往一沾即走,临近时释放箭支却是极准,不少宋军士卒都是面额中箭身亡。而身后的禁军策先锋阵,中军大阵也万弩齐发支援前军,辽人骑兵只要稍微靠近,便会被攒射成刺猬一般。 石守信、刘延让等将都是见惯了恶战的宿将,虽然身边不断有禁军惨叫着倒下也未见多少怜悯,只不断安排损耗较少的指挥轮换到前面去。通常这种十余万军队的大战很少在一天之内便分出胜负,辽军仅凭骑兵便想冲破十万禁军坚守的大阵,那是休想。 见辽军声势嚣张不同于往日,赵炅心头笼上一层阴云,沉声道:“辽人仗着来了援军,欲强行进入幽州,诸将谁能为吾破之!”殿前班直自出征北伐以来屡破辽军,上下对辽兵都有轻视之意,御龙直指挥使高琼当即愿率军击破辽军,赵炅大喜,命他率御龙直勇士,会合策先锋阵中的日骑东西班精锐骑兵,一同直击敌阵,左右拐子马阵则伺机从两翼侧击契丹。 “妈的,吾等疲敝了契丹骑军,御龙直上来捡果子。”见御前班直从后杀出,骁武军校尉慕容刚骂道。 契丹宫分骑军见宋皇御营中有骑兵冲出来厮杀,立刻舍了先锋阵,先暂且后退整顿人马,然后再行冲击,与御前班直骑兵战做一团。适才南北院军士气未振,此刻见宫分军杀得勇猛,各部契丹军与奚军的的劲头也上来了,耶律沙乘机挥师上前,左右两翼契丹军倾巢而出,三万余契丹铁骑裹住万余宋军精锐骑军,翻翻滚滚厮杀不停。赵炅看出战机,亲自帅中军御营与先锋阵压上,以步军大阵向前推进,贴近骑兵交战的战场,后阵万弩齐发,天上矢如雨下,地下箭如猥毛,密集的弩箭外围奔驰的契丹骑兵成片成片射到在地,同时两翼拐子马阵齐出压制住契丹骑军侧翼,不使其有机会从左右两边逃离,只能在正面仓皇躲避这宋军弩阵持续不断的箭雨。 “大人,南朝军队弩箭厉害,且容吾等稍退吧!好歹为北院兵马留些种子!”北院统军使萧讨古肩上中了一箭,他不暇将箭头起出,仍大呼酣战,见麾下北院军在宋军弩箭袭击下死伤惨重,却生出了退意。契丹军仍未脱离游牧部落的基础,北院军此番一再败于禁军,勇士死伤了不少,对北院一系的部落来说,乃是难以承受的损失。耶律沙身为南院宰相,此时麾下的南院兵马反而是最少,见众北院将领都脸色复杂地望向自己,不得不点头道:“吾率宫分骑军为汝等挡住宋军。汝等暂且后退整顿兵马,须得立刻杀回,否则,吾管不得汝等,耶律休哥大人的刀子管得汝!”他拿新任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来压这些北院的将领,众将都唯唯遵令,各自回去将部勒兵马少退,出了宋人弩箭射程之外整顿兵马,布置第二道防线。而耶律沙则率领宫分军并南院骑军苦苦抵挡着三面宋军骑兵,在宋军弩阵的步步紧逼下不断后退,直到和先行退却的契丹北院军合拢。众契丹将军也知此战涉及国运,位高如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也亲身赴险去奔袭宋军后路,莫不极力鞭策督促部属出力死战,直到坚持不住,方才在宫分军的掩护下退后整顿兵马。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契丹军在大宋禁军的攻击下一直退而不溃,苦战到了天黑时分。 第311章 允许 熟悉辽国情势的属吏来报,当面辽军中有辽皇禁卫宫分军的旗号,令赵炅大为兴奋,认定面前这支契丹军乃是幽州最终等待的援军。于是他不断将中军甚至殿后阵中的猛将精兵调派到前阵去,想要一举击破面前的契丹军,绝了幽州守军念想,却未料到宋军大阵侧后方的山峦密林之中,数千辽人骑兵正牵马注视着宋军与契丹主力的大决战。耶律休哥面色如铁,见赵炅屡屡抽调中军,但宋辽两军相战始终僵持不下,直到天色全黑,耶律休哥终于下令道:“举火!”早有准备地宫分骑军闻声而动,五千余骑人人手持两根火把,在密林中来回跑动,高声喊杀,漫山遍野皆是不断晃动的火头,此番宫分军携带了数倍于平常的鼙鼓,一起敲响,胡笳声声响应,气势震天。 在宋军殿后阵军兵看来,从后方来袭地辽兵声势极为浩大,仿佛有数万骑相似,原本就为前阵鏖战迁延难下的殿后阵军兵心下同时一沉,都道自己这边首当其冲,“完了!” 辽人骑军闪烁挥舞的火光在夜色中传得极远,不光是殿后阵,就连吴英雄所在的先锋阵也看得清清楚楚,富有经验的老将石守信当即下令道:“辽人有诈,全军戒备,小心伏兵!”此刻就连刘延让脸上都露出万分警戒地神色,将马鞍上的铁锏摘在手中。石守信早将先锋阵中数千骁武军骑兵派上前去厮杀,此刻只剩下两千余卫士簇拥着这批大宋久经战事的宿将。 仿佛和石守信的话相应和似地,辽人的伏兵并没有从后方杀出,反而是侧翼出现一支万余骑的契丹骑兵,打出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的旗号,冲破了外围宋军的阻拦,势不可挡地全力杀向赵炅所在的中军位置。 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是契丹人中少有的英雄,经北院枢密使萧思温举荐与皇帝耶律贤而启用,深得器重,命节制西南面诸军,乃是拥戴皇后萧绰一系的重要人物,他本来屯兵得胜口与宋军对峙,平素只要宋军不来攻打,他亦严禁部属向宋军挑衅。宋军渐渐也对他有了轻视之意,只以偏师监视。而率三万禁军驻屯幽州北面,监视古北口、得胜口的乃是密州防御使马仁瑀。 赵炅严令各部谨守营垒,勿放辽兵入援幽州,马仁瑀也就谨遵圣旨,一心一意严守遮挡着辽军入援幽州的城垒。高粱河那面军报传来,振武军校尉罗瑞献计道:“御营与辽军交战整日也未分胜负,此刻乃千钧一发之计,马大人何不率我部奔袭辽军侧后,一举奠定胜局。”马仁瑀亦是由周入宋的一员宿将,闻言脸色一沉,道:“官家明令我部阻截外围辽军入援幽州,焉能弃守营垒,擅自行事。”将罗瑞申斥一顿。 耶律斜轸只将部分南院军都派到当面宋军营垒前虚张声势,自己则率领一万铁骑,赶到了耶律沙与宋皇决战的战场。此时,赵炅已将先锋阵、策先锋阵、左右拐子马阵中的骑兵全数派上前厮杀,中军大阵中的三万余控鹤军与虎捷军也与耶律沙所部辽军骑兵纠缠在了一起。 见赵炅的御营中军恰好在前面,契丹兵深深忌惮的弩阵正面向北方不停地倾斜着箭雨,侧翼仅有薄薄地数列刀盾手面向阵外戒备,耶律斜轸心下大喜,抽出腰间铁刀,高声喝道:“宋皇自投罗网,扬大辽国威,将之一举击杀,就在今日!”数日来南院大军与禁军交手并不吃亏,又被耶律斜轸严令憋在营垒中,此刻士气大振,纷纷丢弃了火把,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弯弓搭箭,上万骑兵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自东向西,直奔赵炅御营那灯火通明的黄罗伞盖而去。 耶律休哥所部举火虚张声势之后,殿前都虞侯崔翰忙不迭从前阵调遣了二十指挥控鹤军加强殿后阵,谁知辽人骑兵竟然瞻之在左,忽焉在右,从东面侧翼杀了出来,此时前阵弩手经过调动,已然显得单薄,崔翰只得从后阵又调了二十个指挥的弓弩手加强到侧翼去戒备,禁军士卒疲于奔命,成列之后,刚刚发出两三箭,辽人骑兵前锋便呼喝着与东面戒备的刀盾长枪手撞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刘延让颇为恼怒地望着辽兵对御营地侧击,“契丹狗什么时候也学会使诈了。”石守信却冷冷看着部属中颇有些跃跃欲试地面孔,沉声道:“官家旨意,我部当严守本阵,不使前方辽人大军直冲御营,胆敢妄动者斩!”话语中带着一丝寒意。吴英雄若有所思地看着面沉似水的石守信,又看看大阵北面,辽宋兵马你来我往盘旋邀击的主战场,数万宋军精锐步骑配合,契丹人被打得节节后退,此刻根本不可能再有余力冲击御营。 幽州东南面,曹翰已经停止停止攻城,矗立在营垒高台上遥望西面高粱河烛天的烟火,喊杀声一阵比一阵更加激烈。“曹将军,要否援应陛下御营?”曹翰踌躇许久,抬头望着幽州高大的城墙,又看看西北漆黑的群山,摇头道:“官家严令各部紧守营垒,不可使辽兵入援幽州。”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传令全军披甲整军,一旦有官家谕旨,即刻赴援。” 此刻御营黄罗伞下,赵炅颇为胆颤地望着东面控鹤军步卒与南院辽军的拼死搏斗,北伐以来,如此近距离地观看战斗,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不得不说,那血肉横飞的场面颇为触目惊心,辽人罕有不顾生死地纵马直冲宋军的布阵,五六百骑为一群,声势却似有数千骑一般,喊杀声,马蹄声,盔甲铿锵声都比校阅时候要百倍地动人心魄,,每一次袭来,都是杀声震天,还未杀到,便一轮骑射的箭雨,不少尚在阵中的控鹤军士卒还未见着敌人便惨叫着中箭倒地,只数个瞬息之后,便犹如惊涛拍岸,东侧控鹤军架设的地鹿角早被踏平,契丹骑军驱使着马匹径直踏入宋军的刀丛枪林之中,仗打到这个份上,交战的双方都没有心思保存自己,全都抓住一切机会让对方多流血,为自己的性命索要最大的补偿,不少控鹤军士卒,连刺死自己的辽人样子也未分辨清楚,就惨叫着倒地,被契丹铁蹄和自己人踏为肉泥。渐渐地,眼看东侧的防线越来越稀薄,赵炅的脸色开始有些发白,嘴唇不觉也有些青,他第一次为御驾亲征的决定感到后悔。 第312章 情绪 “崔卿,侧翼敌军势大,速速调兵充实过去!”赵炅终于忍耐不住对死亡地恐惧,直接对指挥战场的崔翰下旨道。“陛下,”崔翰有些为难,御营本阵的兵力已然及其单薄,“后方还有契丹大军窥伺。”“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不能而示之能,能而示之不能。都鏖战这许久,崔卿难道看不出那是辽人故布疑阵吗?”赵炅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勃然大怒,心中暗道,“真是庸将!”但看着赵炅有些阴鹜的眼神,崔翰不敢坚持,转身下令道:“从殿后阵再调五千控鹤军加强到东侧,务必不可让敌骑冲突进来!”眼望着随着旗牌官传令下去,十个指挥的控鹤军匆匆从殿后阵赶到东侧,原本在南院契丹军冲击下显得摇摇欲坠的东翼终于又稳定下来,赵炅心下稍定,轻轻松了一口气。 耶律休哥见大宋御营又从殿后阵抽兵,同时深深吸进一口气,清凉地夜气也不能平复他沸腾地热血,他抽出腰间弯刀,几乎是高声喊道:“全军冲击,斩了宋国皇帝,便是首功!”不待身边侍卫反应过来,当先一提马缰冲了过去,马儿刚开始纵蹄奔跑,耶律休哥还嫌速度不快,又猛抽数下,把马力激发到了极致,两边的树丛山石,连同身旁的侍卫全都恍若不见,他刀锋前指,眼中只有前方,宋军御营,那灯火通明地黄罗伞下,有他要的宋皇首级! 五千最精锐地宫分骑军一直如同饿狼一般守候在这里,等的便是这个时机,纷纷激动地大声嗥叫,有的抛了火把,有的仍旧执着火把,有的取弓搭箭,有的却一直挥舞着弯刀,所有的统兵官都知道这是数万契丹军死战整日换来的机会,顾不得整顿部属,争先恐后地跟在耶律休哥的后面,在统兵官的身后,更多的宫分骑军拼命催打着马匹,奋力赶上,五千铁骑犹如一股最为汹涌地山洪一般倾泻而下。 耶律休哥紧紧伏在马身上,感觉大腿被撞了一下,却毫无痛觉,他根本不去看那伤势,只管不住催马,直到殿后阵宋军惊恐而苍白的面孔清晰可见,他甚至听得到他们咚咚的心跳声。“杀!”在最后关头,他轻轻拨了一下马头,避开一挺长枪,从两个宋军士卒身间纵马而入,弯刀下挥,一颗首级滚落。在耶律休哥身后,契丹骑兵纷纷直薄宋军殿后阵,宫分精锐所乘战马雄健,人马俱都披挂着铁甲,殿后阵控鹤军虽然也盔甲坚固,猝不及防之下勉力抵挡,却也吃亏不小。更有不少契丹骑军在统兵官的带领下企图绕过殿后阵,直击赵炅中军,即使不能杀入,也不断朝着那显眼的黄罗伞盖放箭。 “杀赵炅!”“杀赵炅!”来到阵前的契丹兵一边猛冲射箭,一边用汉话大声地呼喝,赵炅本人脸色铁青地看着殿后阵勉力厮杀,似乎在这山洪怒涛一般的冲击下一撕即破。因为殿后的兵力越来越单薄,也就越来越靠近中军本阵,此刻耶律休哥以宫分精锐全力冲杀不过百步之外的殿后阵,惨烈的情形比适才更甚,契丹兵的呼喝声传到赵炅耳中也格外清晰。 “崔卿,速速调派中军支援殿后阵!”他大声下令道,话音未落,一支冷箭袭来,赵炅身边侍卫还未反应过来,便正插中官家大腿。“啊呀!”赵炅与其说是疼痛,莫不如是大吃了一惊,从小到大,虽然耳闻目睹了大兄作战负伤无数,他自己确是一点轻伤也未受过的,契丹人这支冷箭吓得他冷汗直冒,钻心的剧痛随即而来,眼看着汩汩鲜血流个不停,赵炅面如金纸,居然指着那支箭,说不出话。满眼只见排山倒海的辽兵挥舞着长矛弯刀,火光冲天,冷箭乱飞,满耳皆是宋军士卒的惨叫和辽兵“杀赵炅!”“杀赵炅!’的喊杀声。就连身边崔翰不住地向他请旨,御医为他包裹伤势也未察觉。 “崔将军,情势紧迫,你速速护送陛下离此险地,吾都督中军将士,仍旧坚守此处吸引辽军来攻!”看着束手无策的崔翰,一直没有说话的归德军节度使、兼侍中、检校太师高怀德开口道,他望着北面,石守信等宿将一直在勒兵观战。高怀德自周室起便是禁军中的大将,对众将的心思了如指掌。当此危局,能够掌控大军力挽狂澜的石守信等宿将袖手旁观,不问而知是存心陷陛下与险地,最好被辽人击杀,他们好乘机拥立赵德昭,还赵匡胤一个公道。而潘美曹翰等禁军中后崛起的将领则没有挺身而出的胆量。高怀德娶了赵氏兄弟的胞妹,燕国长公主,儿子高琼担任赵炅宫中御龙直指挥使,身家性命牢牢地与皇家绑在一起,自然不希望石守信等赵匡胤的异姓兄弟再拥立一个皇帝。为今之计,只要护得官家周全,这二十余万大军就算尽数丢弃在幽州城下高粱河畔,亦在所不惜。 因官家腿上箭创流血不止,难以乘马,崔翰便命士卒寻来一辆驴车,又让他脱了黄袍,换上普通士卒的衣服,这才率领两百余骑班直卫士护送着赵炅从尚未受辽兵攻打的御营西侧走脱。 高怀德随即披了赵炅的黄袍,握剑立于黄罗伞下,继续指挥御营军兵抵抗辽兵。其时御营中尚有班直卫士及控鹤军过万军卒,在高怀德接管指挥后,竭力抵挡,居然堪堪稳住了防线,双方又激战了个多时辰,耶律休哥亲自率军冲击御后阵数十次,身背三创,亦未成功,因马力衰竭,将士疲乏,只好撤围而去。两军停战,高怀德旋即连夜召集众将到御营商讨撤军事宜。 “汝说的可是真的?”听高怀德说官家居然在乱军中不见,刘延让大惊失色,旋即想到另一个可能,怒从心起,吼道:“奶奶地,退兵,退兵!”石守信面色虽然平静,按在桌案上的手掌却青筋暴起,甚至在微微颤抖。潘美、曹翰等赵炅倚重的宿将心情复杂地沉默着,而孔守正、傅潜等官家从晋王旧邸一手简拔的班直将领则低头不语。 诸将虽然各怀心思,却都笼罩着一股羞耻的情绪。赵炅御驾亲征号令诸军,虽然屡有出格之处,众将都无异议,只因五代以来,君主和统帅实则是合二为一的角色,庄宗蔡存勖号称“十个指头上得天下”,周世宗督战险些为流矢所中,不但不避,还令卫士将御座前移数尺,让敌将再射,赵匡胤亦是“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的盖世枭雄。将为军之胆,文才武略,道德仁义放在一边,马上得天下,首先要有让众军心服的胆气。可是,中原竟然出了抛弃大军的皇帝! 沉默良久,石守信开口道:“二十万禁军危如累卵,幽州城坚难下,契丹援兵云集外围虎视眈眈,当次非常之时,官家却不见踪影,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众军不可一日无帅。“他语意未尽,便住口环视众将,高琼、孔守正、傅潜等班直将领脸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潘美、曹翰低头不语,张美、崔彦进等若有所思,而高怀德与他怒视,破口骂道:“石守信,汝可是想要谋反?”石守信还未开口,刘延让便回敬道:“高怀德!汝今日身披黄袍,假冒官家哄骗众军,才是真谋反!”两员老将怒气勃发,掌中气氛更显得压抑,帐篷外面更鼓声声清晰地传来,已是二更,吴英雄颇有些倦意地抬头,他兵仅三百,又不是禁军系的,在这废立大事上,发言权微弱得很。 第313章 耳目 刘延让与高怀德怒视良久,忍耐不住,道:“武功郡王德昭乃先帝之子,就在御营之中。”啪的一声,一拍腰间横刀,转头看向潘美、曹翰二将,大声道:“昔年太祖皇帝待你二人不薄,今日众军无主,你二人意下如何?”听他打破僵局,石守信、高怀德,张美、崔彦进、孔守正、傅潜、王超等的目光都投注在潘美和曹翰身上。潘美奉旨协调都督众军攻打幽州,曹翰与米信统领铁骑、虎捷军,都是手握重兵又未受多少损失的。 众将都屏住了呼吸,五代以来,禁军拥立皇帝如同走马灯一般,每回都有无数人头落地。帐幕中静得可怕,旁边插着的牛油蜡烛偶尔发出哔哔勃勃的爆响声,闪烁的火光映出潘美与曹翰的脸孔的阴影不断变幻。然而潘美绞着双手,垂头不语,曹翰手握着刀柄,警惕地注视着帐中众人。高怀德不敢假传圣旨,通知众将时便告知了官家不见,是以众将都带了不少的卫士到御营来参加军议,当此非常之时不得不有所防备,免得遭了暗算。 等了许久,潘曹二将仍是不语,石守信失望地长叹一口气,长身站起,叹道:“罢了,罢了,大家一拍两散,各自退兵吧。”他也不管众人如何,径自按剑步出中军帐,刘延让也跟着起来,呸了一口,骂道:“一群孬种!”大步走了出去。高怀德若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众将突然卷入到一场未遂的废立争议中,心情都有些异样,顾不得客套,纷纷起身回营,契丹人大军在侧,退兵要趁早,走得晚了,只怕就要成异乡之鬼。 吴英雄匆匆回到军营,三百牙兵早已准备妥当,正欲出发时,忽然有亲兵来报杨业前来拜访,吴英雄便命张仲曜率军暂且等待。只见杨业匆匆踏入营帐,一见吴英雄便高声道:“外间传言官家在乱军中走失,各部都在准备退兵,可是真的?”众军哄传,有的说官家抛弃大军独自逃走,有的说官家忽然不见,但确实消息只有参加了中军商议的将领才知道,更无人通知河东一系的厢军,杨业心知擅自退军是处斩的罪名,若是众军皆退,留在战场上的那就成了牺牲品,是以亲自到吴英雄这里来确认消息,见安西军已经在列队待发,心中已明白大半,看向吴英雄,只见他点点头,沉声道:“正是如此,各部都在争相退兵。” 此时御营中已经人喧马嘶闹成一片,各部禁军都知道敌前退军的厉害,他们虽然不似安西军这样早有准备,却可以丢弃辎重粮草,甚至军械铠甲,抢夺马匹大车,以最快地的速度朝南退却,涿州现在还在宋军控制之中,只要在契丹兵追上之前退往涿州,凭城坚守,也就安全了。于是,几乎在瞬息之间,各处宋军大营仿佛失去蜂王的马蜂窝一般,到处都是仓皇奔走的溃军。似潘美、曹翰、石守信等宿将尚能勉强集合牙兵卫士,整军而退,而孔守正、傅潜等新近拔擢的将领,竟然对御前班直失去了掌控,众班直精锐苦战一天,等到的却是官家独自逃走的消息,军心大恸,闻听退军,立刻四散奔逃,就连赵炅携带到营中的御用器物也随意丢弃。宦官、妃嫔无人来管,又见四面皆是营啸乱军,只有在营中忐忑等待天明。跟随大军来到幽州城下的十数万民夫,大营附近来投的幽州汉官汉民见大营扰动,不明所以,更是彷徨无助。 杨业得了确实消息,点点头向吴英雄匆匆道谢,正欲回去安排退军事宜,忽然外间又闯入一人,披头散发,来到吴英雄与杨业面前,一言未发,跪倒便拜,额头在坚实地沙地上磕得砰砰直响,吴英雄与杨业连忙侧身避过这大礼,定睛一看,却是王侁,只这一会儿功夫,他额头已经叩得血肉模糊。吴英雄皱着眉头,沉声道:“王兄快请起,有话边说,你这是怎地?”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扶他。 王侁却只是不起,目视着吴英雄,大声道:“吾为十数万父老活命而来,幽燕父老相迎王师,辽人都知晓,北伐大军一退,辽人必定烧杀抢掠,只怕幽燕之地生灵涂炭。”听他声调高亢,竟有逼迫之意,吴英雄不觉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吾兵仅三百,大军溃散,无力回天,你找到吾又有甚用?”王侁闻言一愣,沉默片刻,冷笑道:“吴英雄,枉吾当汝是当世英雄,两千精骑早已驻马桑干河南岸等着接应汝回归河西,朝廷不知,你当吾也不知吗?”祆教在幽燕弟子众多,为了策应北伐,王侁又早赴幽云刺探军情,更在幽州广布耳目,是以两千白羽军潜行幽州外围等待接应吴英雄,瞒得过别人,却被王侁探知,只不过他有愧于吴英雄,将此节隐瞒不报。 吴英雄听他揭破,心下一沉,旋即了然,对王侁生出一丝感激之意,却不便强行赶他离去,沉声道:“兵败如山倒,辽兵数万铁骑云集幽州,岂是两千骑军拦得住的。外间溃军乱奔,秘权还是随吾等先行离开吧。”说完就挥手让张仲曜带兵将王侁架起来。王侁却仍旧不依不饶,大声喊道:“两军相战胜负未分,契丹兵数万骑亦伤亡惨重,并非没有顾忌!大军中许多士卒尚且能战敢战,苦无大将出头统御而已!”他见吴英雄置之不理,又转头质问杨业道:“杨将军北地汉人万民敬仰,安能舍弃这些百姓,只图保全自身?素称无敌,如此怯懦,吾当真瞎了眼!河东河北数十万民夫,幽燕之地千家万户汉人,怎忍心坐视他们沦为牛马牲畜!” 杨业被他讥讽,垂首思量片刻,抬头沉声道:“吴节度,当此危局,各军争先退兵,本应各保自身,吾亦知道此乃不情之请,还望吴将军海涵。”杨业乃是对吴英雄有大恩的人,他一开口,吴英雄心中便是一沉,暗道,这杨业果然吃不住王侁之激,两人间这场因果,只怕要应在当下。果然,杨业沉吟片刻,似下了决心,沉声道:“涿州与幽州之间有要道名盐沟,林密路窄,利于遮断埋伏。业当亲自引军,沿途收集护送百姓民夫退往内地。请吴节度引安西军去盐沟谷口,收拾溃军,布置疑兵,埋伏强弩以待辽人。” 第314章 规矩 杨业所说的盐沟,乃是幽州与涿州间唯一适宜坚守遮断之处。两边密林夹着中间一条河沟,稍微宽敞点的平地还修筑了城寨扼守要冲,城寨旁有了望塔名昊天塔,五层八角,高十余丈。旬日前北上时,吴英雄对古朴苍劲的昊天塔印象颇深,盖因为那是杨家将演义中放置杨业骨殖的地方,由此还生出“孟良盗骨”的戏曲传说。 此刻杨业要冒险收集护送汉民回归内地,让自己引军去盐沟遮断埋伏,吴英雄无可推脱,便沉声道:“那便如杨将军所言,德引军驻防盐沟相候,纵有辽人千军万马来攻,未见令公,亦当死战不退。”心潮澎湃之下,腔调称谓都有些变化。 杨业微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军情紧急,匆匆商议一番,吴英雄通知于伏仁轨转道盐沟会合,由王侁充做行军向导。吴英雄自引三百安西牙军,先行前往盐沟收拢溃军,安排布置。 牙军营等待许久,听吴英雄说了相助杨业营救汉民的打算,众军士皆无异议。此时天色未明,吴英雄引军出了大营,步军皆骑乘备马,三百骑赶到盐沟寨堡,东方刚刚露出一线鱼肚白。视察左右地势后,吴英雄便令牙军营列队集合,他缓缓由左至右扫视了一遍队列,寓居汴梁经年,这是自江南领军,跟随吴英雄时间最长的一批牙兵,整训最多,感情最深,此战之后,不知几人能存。 望着那一张张质朴、坚毅而沉默的面孔,吴英雄不禁有些喉头哽噎,眼角发酸,他强行平复下心头潮起,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汝等乃三万安西袍泽中拣选出来的精锐,久经操演,今日用在一时。以吾来看,若论勇力才具,汝等皆可为百夫长。待会溃军下来,如有愿意跟随我军在此阻截辽人大军的勇士,汝等尽管去收拢统带,吾安西军最重推举,此战过后,麾下有十人者为十夫长,推举百夫长、校尉、乃至军指挥使。今日与汝等并肩杀敌,吴英雄幸甚。此战天下瞩目,便由吾辈武人,以刀锋改刻青史,不负安西英名。” 众军士听吴英雄讲完,有的激动,有的感奋,更多的却是目露灼光。牙军营是吴英雄培养储备军官种子的营伍。能够选入牙军营的军士,大都有担任十夫长的经验,一年多来吴英雄所组织讲授的军政方略,早已超过百夫长、校尉的层次,就连如何统御数个军协同攻击的战法在牙军营中也有讨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兵,在牙军营更是如此。 在一年多的整合中,牙军营内部形成了完整流畅的指挥层次,军士们上下都很熟悉军令体系和各自的行事手段。吴英雄欲以牙军营这个预备军官团抓住溃散禁军中的敢战之士,仓促间凑成一支足以震慑辽兵的力量。若是旁的游兵散勇,吴英雄尚且不敢做此打算,但朝廷禁军最重操演,禁军的军卒基本战列战术皆有一定规矩。以牙军营对禁军战术口令的熟悉,收拾禁军士卒成列而战,是可以勉强一试的办法。 “把吾的大旗竖在道旁!另外再竖起杨将军的大旗,招揽军卒阻截辽军。”听吴英雄下令,张仲曜取出“安西节度吴”的猩红大旗,套在丈八大枪杆上,立于道旁,又取出平素操演用空白的青色大旗,提笔饱蘸墨汁,欲书写杨业名号时,却皱眉问道:“如何书写杨将军官衔?”杨业在北汉为建雄军节度使,地位尊崇,北地番汉敬仰,入宋以后,只得右领军卫大将军虚衔,差遣更是押运粮草的小官,实在是叫人难以下笔。吴英雄沉吟片刻,沉声道:“就写‘代北杨继业’。”不知为何,吴英雄脱口而出的不是刘继业,也不是杨业,而是后世万民称颂,千载流芳的杨继业三字。旁边众军也理所当然,好像杨业一直都有这么个威名一般。张仲曜道了声好,笔走龙蛇,旋即将杨字大旗写好,与吴英雄的大旗并插在道旁。此时,东方方才露出霞光,两面大旗迎风招展挥舞,旗杆下面牙军营军士皆意气风发,视死如归,全然没有半点颓唐消沉。 幽州城下溃散的兵卒开始三三两两地途经盐沟,见道旁立着两杆大旗,十余精骑簇拥着一个顶盔贯甲的威严将军立在大旗之前,有的好奇地张望几眼,有的垂首匆匆而过,有的按剑警惕持重而行,十个中方有一个上前打听消息,牙军营军士早已撒开,军士们布满盐沟南北,鼓动如簧之舌,一一劝说那些有些犹疑不定,又或是不忿败逃,尚能一战的军卒留了下来。 一辆驴车在数十骑护卫下缓缓驶过,听到外间喧嚷,有人用微弱地声音问道:“崔卿,又出什么事了?”车帘内赵炅脸色苍白,透过车帘的缝隙,隐约看到一彪人马威风凛凛地立于道旁。恍惚间,赵炅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崔翰却是识得吴英雄的,他派一名小校前去问明了情况,俯身在车帘边秉道:“陛下,是安西节度吴英雄收拢溃军,企图依仗盐沟寨堡阻截辽人。”这时一名安西军士走上过来,高声道:“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在此阻截辽军,吾看众位皆是好汉子,何不留下来一起打契丹狗子!”崔翰闻言一窘,抽出腰间横刀,斥道:“人各有志,大路朝天各自走,休要阻挡!”秦炯见这伙人不情愿,也不多说,蔑视地吐了口浓痰,拍着腰刀又往别处收拢溃军。 赵炅闻言一愣,轻轻拉开车帘细看,只见吴英雄左右皆是牙军营十夫长以上的军官,满身英锐之气,战马高大,盔甲整齐,安西大旗猎猎招展,旗下已然聚集了上千军兵。一时间,不知是嫉妒还是屈辱,赵炅只觉心头酸楚,此时他身边只有数十骑军保护,自然不敢轻易表明身份,只得颤声道:“吴英雄,好......好......”崔翰听没了下文,便命骑军护送官家迅速通过盐沟,在他心目当中,安西人马与契丹人对官家的威胁是不相上下的。昨夜崔翰护送赵炅脱离御营后,因到处是辽人骑兵奔驰,不敢径自南下,而是寻了一处隐蔽的山坳躲藏,直到辽人退兵,他也不知大营是何种状况,后来看到处皆是溃兵,只道是大军败了,愈加兼程南下,只是驴车不快,方才在吴英雄等安西军马之后通过盐沟。官家在辽境内不敢停留,一路退到宋国境内,方才命崔翰驻马于辽宋边界的金台驿收拾残兵。 第315章 收手 一个时辰后,曹翰带着七千余铁骑军经过盐沟,见吴英雄已然收拢了三千多军卒在盐沟堡寨前列阵,十数面各色大旗上书“安西”二字,猎猎飞舞,脸色一沉,勒令军卒将前面散乱的溃军驱赶开去,速速通过。直到过了盐沟,亦未中伏兵,曹翰方才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便在涿州城下择了一处适合列阵的平地,竖起自家大旗,令铁骑军四出拦截收拢北面过来的溃军,与盐沟北面吴英雄只留自愿抗敌的军卒不同。曹翰以禁军中极高的威望,铁骑军强行收拢,再加上众军卒都知道有安西军在北面阻截辽人,又有涿州坚城可峙,居然十停中到有三四停都给曹翰收拢起来,几个时辰内,就聚集了三四万人马。 “这河西吴英雄倒还真是个人物,“刘延让望着吴英雄旗下聚集的五千余禁军士卒,对石守信道。他二人久经战阵,领了七百余骑亲兵缓缓而行,见吴英雄居然胆敢距离幽州如此近的地方收拢军队阻截辽兵,刘延让不由笑道,“胆子很肥,若是世宗皇帝,早砍了他的脑袋。”语中却是赞叹之意,石守信神色颇为复杂地看着吴英雄在马上向自己这边拱手为礼,不自觉地举手还礼。一行人缓缓通过安西军阵,武功郡王赵德昭犹频频回顾。 直到午时,方有杨家骑兵陆陆续续领着推车扛担的民夫,拖儿带女地汉民一队队地到达盐沟,这些人看到安西军招展的旗帜,严整的军阵,无不在心中松了口气,有的走出数百步外,犹回身拜伏在地,有的经过盐沟时取了一捧幽州之土,不舍而去。过了晌午,杨延昭押着一队粮车退了下来,吴英雄皱眉道:“杨兄,这等累赘之物,烧了便是,何苦辛辛苦苦往回搬运。”杨延昭沉声道:“这些都是河朔一带民脂民膏,不忍弃之,暂且堆积在盐沟这里,倘若契丹人来了还可以焚毁阻敌。”说完便吩咐士卒将粮车首尾相连,阻塞盐沟要道,只留一条极窄的缺口让溃军和百姓通过。他布置完毕不暇和吴英雄寒暄,匆匆领兵又去接应百姓。 幽州城外,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耶律沙等部辽军与宋人激战整日,未能将宋军击溃,均各自再营中整顿,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更身背三创,刚从战场下来便昏死过去,直到次日午时方才清醒过来,闻听宋军撤走,犹自不信。“消息可曾确实,南人狡诈,万万不可中了埋伏!”耶律休哥面色如金纸,嘴唇没了血色,声音嘶哑,眼神却透着灼热。 “千真万确,”耶律沙秉道,“栏子马冒险踏入宋军大营所在,只见遍地皆是宋人丢弃地军械甲仗,甚至还在帐幕内找到十几个被丢下的南朝皇帝的宦官和妃子,据说是因为皇帝走失,众军无主,这才簧夜退兵。” “真乃天助吾大辽!”耶律休哥闻言一拍床沿,顿时将三处创口尽皆震破,眉头微皱,随即极为兴奋道:“敌军溃退,正宜追杀过去,丞相大人来此何为?”耶律沙皱眉道:“众军已经疲惫不堪,又恐中了南朝的埋伏,是以不愿追赶!”“糊涂!”耶律休哥大怒,不顾耶律沙的脸色,喝道:“南朝大军二十余万,但凡有悍将觑出我军虚实,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定要追击敌军,迫使他们不停地逃走,方才是上策。”说完忍住疼痛,强行从床上撑起身体,沉声道:“为吾准备马车,吾亲自帅宫分精锐追歼敌军。”军行至盐沟道口,栏子马来报,宋军打着安西旗号,列阵阻挡前路。 耶律休哥登车了望,只见前面一片旌旗飞舞,俱都以汉隶大字书写着安西两字,旌旗下士卒穿着各色军袍,列阵整齐,不似乌合之众。“大人,当面宋军万余步卒列中军大阵阻住盐沟要道,另有骑军潜伏于道路两侧密林之中,颇为劲锐,栏子马本欲入林驱赶,却吃了点亏,虚实不明。对面宋军还打出了代北杨继业的旗号。” 耶律休哥望了安西军容,不似乌合之众,缓缓道:“战前的消息,宋国安西军与朝廷不睦,大军都驻屯陇右河西之地,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只率数百卫士从征,怎地突然跑出一支数万人马的安西军来?汉人狡诈,其中必有蹊跷。”他强忍着伤势疼痛,脸色苍白,才说运起力气了几句话,额头上已现细密的汗珠。旁边的侍卫刚拿起汗巾擦拭,却被他举手止住,指着对面宋军,沉声道:“兴许是安西节度使吴英雄与杨继业二人收拾溃军,企图力挽狂澜,命打草谷的家丁把尘土扬起来,乌不里带五千骑进攻,探一探面前这支安西军的虚实!” 望着对面契丹军身后卷起的漫天烟尘,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后面滚滚而来,左右军卒脸上不免有些变色,统领先锋阵的牙军百夫长朱导吐了口痰,沉声喝道:“吾在关南与辽人鏖战多场,这扬尘的必定是些骑马的家丁,连箭也射不准的夯货,马尾巴后面拖着两把大笤帚来回的跑,真要见仗,吾一个追着杀败一群的孬种。”他右边膀子上的军袍已褪下来,贴肉披着铁甲,依稀露出后肩上纹着的一只朱雀,许多在河朔一带的禁军都知晓的关南巡检帐下朱雀儿的大名,便是由此而来。 伴随着他的话,身后几名牙军营十夫长,军士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军士秦炯亦骂道:“这契丹骑军畏畏缩缩的,几百骑一群,放几轮箭,看我军不动,掉头就跑,全没有回鹘人一上来就铺天盖地硬冲阵势的气概,当真浪费了好马。”先锋阵中士卒大都是原先控鹤、虎捷军中的,只因大军溃散才跟着逃走,见了安西节度使旗号便留下来阻截辽军的,对契丹兵并无多少畏惧心理,反而多的是彪悍敢死之辈,闻言都骂骂咧咧起来。 辽军骑射虽然厉害,但先锋阵五千步军中有三千强弩,虽然箭矢不多,但亦逼得敌骑不敢过分靠近,远远地奔射,箭头又难以穿透禁军厚重的铠甲。吴英雄手拄着陌刀,在中军前了望,对身边张仲曜笑道:“若辽人这么奔驰到天黑也好,民夫和百姓们只要过了涿州,有坚城可持,辽兵也不敢肆意深入。”吴英雄自己也舍了坐骑,换上一身厚厚地步卒铁甲,镇守中军阵,以示与士卒一起死战到底之意。张仲曜面带忧色道:“追来的敌骑打着北院大王耶律休哥的旗号,昨日自西山小径杀出,奔袭御营,迫使赵炅丢弃大军的就是此人。只怕当前的进攻只是试探我军,他必定不会就此干休。” 吴英雄点点头,望着辽军北院大王的狼旗,思索片刻道:“他要试探,便让他见识见识吾安西精锐的成色,传我将令,大阵与先锋阵同时向前三百步,等候军令,以强弩射杀敌军游骑。若敌骑胆敢贴近我军,于伏仁轨率白羽军自侧翼冲入扰乱契丹前军。” 随着吴英雄的将令,军阵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禁军最重操演,这等简单的前进后退,都有一定规矩,即便是在牙军营军士的指挥协调之下,整个军阵阵面仍然显得井然有序。伴随着庞大军阵的逼近,耶律休哥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这安西军居然如此嚣张,若不教训一下,只怕便要反扑幽州。”他转头看周围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宫分骑军,沉声令道:“诸军轮番冲突敌阵,四面走马扬尘,迷其耳目,必定使敌军困惫散乱,再行击破。” 第316章 忍受 此番耶律休哥带来追击宋军的共有三万铁骑,乃是入援幽州的兵马当中尚堪一战的。幽州城下将宋人二十余万大军杀得连夜弃营逃走,耶律休哥功不可没,在军中的威望也涨到极致。众骑将听令纷纷打马出击,虽然仍旧以七八百骑为一群,轮番冲突宋军骑阵,但威势比适才五千余骑冲阵时大不相同。骑军相战,时机转瞬即过,马上射箭的速度定要极快,精擅骑射的辽人骑兵更是如此。上阵的时候,宫分精锐骑兵腰间挂着两壶箭,马鞍上还挂着两壶,阵后的备马上还有六壶,从奔驰的马上发射出来,也不用如何瞄准,只往宋军大阵方向抛射,只见铺天盖地的骑射箭羽向着宋军先锋阵倾泄过去,那箭矢得马力之助,连绵不断地呼啸而去,似漫天飞蝗般无休无止。 秦炯的铁盔被乱飞的箭矢砸得乒乓直响,若不是盔甲坚固,只怕早被射成了刺猬,他所在的先锋阵陷阵队乃是刀盾手,后面的弓弩手被分为三队,忙活着以强弩向契丹骑兵还击的时候,刀盾手们只能待敌。每回接战,不少军卒就是在待敌中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砍下敌人的首级。 “这般漫天箭雨,倒是比回鹘人还要厉害些。”秦炯心中暗道,口中却似念经一般絮絮叨叨:“莫看吾现在只是军士,安西诸州,军士的地位那是尊荣无比,吾一年军饷八十贯,管着有三十多个民户,每年要上缴三成岁入给吾,这是雷打不动的进项,主公恩典,日后若是开疆拓土,每个军士能管着一百个民户。军中奉行推举,只要有本事的,大家服你,校尉,军主也做得。就算当不了都头校尉,有本事的都头校尉的要你推举他上去,仍是要客客气气地相待与你,恨不得天天请兄弟们吃香喝辣,喝兵血那是他妈的找死。算算,一个军士管一百个民户,校尉下面便有五万民户,战阵上搏来万户侯,结结实实的前程。当兵吃粮,” 他麾下百余名空鹤、虎捷军的士卒早已不能忍耐,自从布阵以来,秦炯便持续不断的疲劳轰炸,虽然初时不乏有动心于安西军优厚待遇的,但秦炯一遍一遍地说下去,短短数个时辰,几乎将人耳朵磨出茧子。但人在安西军中,只道领兵的都是安西节度使吴英雄亲近的统兵军官。吴英雄平素以军官的仪容作风要求牙军,这些牙兵们虽然初次带领百人队,发号施令,举手投足间却也似模似样。 突然秦炯眼角看到前面的百夫长朱导做了个进击的手势,大声喝道:“奶奶的,跟我杀!”众禁军被他念经一般的絮叨折磨得头大,此次闻听解散队形出击,竟然如蒙大赦,除了被契丹兵射死的,纷纷擎出横刀、铁锏、骨朵子等各色兵刃,大声呼喊着杀进面前的混乱不堪的契丹马队。 “龟儿子,烦死个人!”是原来川班内殿值的,“我挖你祖坟,万户侯!”是控鹤军的,还有虎捷军高喊着“顶你老母”奋身跃入烟尘中,拿横刀冲着辽军战马的屁股狂捅一气。若吴英雄亲耳听到这些,定要感叹朝廷禁军果然是集天下精锐而成,还要嘉赏秦炯只用了几个时辰便将溃兵调教成蓄怒而进,奋击百万的虎狼之师。至于原本气焰嚣张的契丹马队为何会突然出现混乱,烟尘弥漫中,众军卒也看不甚明白。 于伏仁轨以两千白羽军侧击前阵契丹骑兵,只从那些七八百骑一群的契丹骑军中间来回游走穿插,并不接战,与寻常中原骑军铁马长枪硬冲硬杀的战法全不相同,惹得前阵契丹骑军一阵慌乱。本来已经冲到宋军阵前放箭过后准备退回的,忽然背后出现一支敌军,骑射又快又准,箭程还比一般契丹骑兵远,吃了亏的契丹骑兵刚想要找回便宜,白羽军却又一溜烟冲入原本由契丹马队踏出的漫天烟尘中。 前阵契丹骑军受到宋人先锋阵和侧翼白羽军的夹击,混乱不堪,唯有暂且退后,恰在此时,吴英雄鸣金令前阵退兵,白羽骑引军还入密林,安西军大阵也缓缓退入盐沟谷道。乌不里立刻纠合七千余骑宫分精锐乘隙直追,企图利用安西军退兵之机将其一举击溃,谁知骑军大队刚刚冲入盐沟,两侧林中忽然万弩齐发,猝不及防地契丹骑兵纷纷中箭落马,此时天色渐晚,浓厚地密林中似有不少军队埋伏,乌不里不敢再进,立刻勒兵退回,向耶律休哥缴令请罪。 “这安西军阵旗号整齐,进退有序,虽然兵甲杂乱,想是不像宋人禁军那般享有优厚的补给所致。”耶律休哥并不怪罪乌不里,只望着深邃密林中的盐沟要道思忖着,“不过他既然胜了也要退入盐沟,企图以伏兵杀伤吾军,也是对吾大辽铁骑分外忌惮,吾只需勒兵威慑,他必定是不敢轻易反攻幽州,宋人气势已沮,劳师动众而来,丢盔弃甲而去,幽州之围已解,这一场仗仍是大胜。” “大人,后方发现宋军骑兵杀来,打着杨无敌的旗号。”耶律休哥闻言一惊,回头望去,远方烟尘弥漫,心头阴云更深,前面有堂堂之阵,后面以精锐骑兵奔袭后路,这是汉人军队对付契丹人的惯用战术了,虽然会下数万铁骑尚堪一战,但此刻刚刚获得一场脆弱大胜的大辽国却经受不起另一场失败。“集合各部,不得擅自出击,严阵以待敌!”耶律休哥沉声道。 夜,在辽宋两军的对峙中悄然降临。这一夜,耶律休哥几乎彻夜不眠,宋人大军有盐沟狭路可以防御,而契丹军却被迫要在旷野中宿营,他强令各部轮番值哨,防备宋人夜袭。 卷七笑谈渴饮匈奴血第四十六章笑谈 盐沟密林之中,火光闪烁不定,吴英雄面色冷峻,缓缓扫视着愿意跟随去河西的士卒。七千余人来自被朝廷划为厢军转运粮草的原河东军,五千余人来自龙捷、虎捷、控鹤、晓武等禁军,他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从盐沟退回涿州的宋军二十余万,三万余人愿意留在盐沟北面阻截辽人,仅有五千人愿意加入安西军,朝廷大义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影响还是极大的。 第317章 脾气 “杨老将军,这些为大军断后敢战之士,烦你带到涿州,向朝廷上书为他们表功。”吴英雄对身旁的杨业拱手道,一边指着另一旁坐在地上休息的两万多禁军,“曹翰已在涿州纠合了八九万禁军布阵,契丹人绝难讨着好去。”杨业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吴英雄,半晌,方沉声道:“吴节度,你这不告而去,与朝廷便势成水火,日后即便是纳土归降,也再难取信。这一步迈出去,此后万难挽回,你可思虑清楚了?” 吴英雄听他语出肺腑,点点头,道:“多谢杨老将军关怀,吾意已决,男儿大丈夫,何必屈膝侍奉鼠辈。若朝中有奸佞与杨将军为难,安西军上下必定到履相迎杨将军。”他语意铿锵,杨业听他语中似有大逆不道之意,摇摇头,不再多说,指着盐沟中堆积的粮车,沉声道:“此去河西路途遥远,吾知你有辛古骠骑军在塞北接应,只是骤然多了这许多部属,便把这些军粮、驮马都带上,以备不时。”吴英雄也不客气,拱手道:“谢过杨老将军。”杨业叹息一声,转身离去。杨延昭陪在旁边,对吴英雄道:“吴兄,保重。”亦策马转身而去,两万余禁军在杨家骑兵的整顿下起身,喧闹了半晌方才整好队列,众人都知道契丹人数万骑军就在盐沟北面虎视眈眈,全都提着小心,也不举火,摸黑顺着盐沟往南退却。 目送杨业父子引军离去,吴英雄方转头对王侁道:“幽州之战以令官家对你大失所望,秘权兄何不往安西一游。”王侁却遥望南方,缓缓道:“家父遗训,王氏子弟虽然信奉圣教,但当始终侍奉中原正朔,不可忘本他投。”他的心情极为沉重,赵炅已经流露出疏远之意,近来更重用那装神弄鬼的奸佞道士。名相王朴传下这条遗训也有他的考虑,在他看来,五代时藩镇并起,胡人屡屡侵犯中原,大量汉人中才智之士便投奔四方,最后都没得好下场,正朔始终在中原不移,将来掩有天下,也只可能是中原朝廷。 吴英雄不便相强,以马鞭轻轻敲打鞍子,思忖半晌,忽然开口道:“日前大军中诸将有拥立武功郡王之意,秘权兄若是想要在中原令祆教兴盛,不妨改弦易辙,与此子多亲近来往。”王侁侧目视之,道:“德昭虽得军心,但陛下对他提防忌惮也极深,似吾这等朝臣,如果交往藩王,那是自寻死路。”吴英雄笑道:“明着交往藩王自然如此,似秘权兄这等手下人才济济的,自然有法子暗中往来。”王侁叹道:“吴兄,虽然你与朝廷势成敌对,但吾仍然视你为友,你又何必利用我兴风作浪,搅乱中原朝廷。” 吴英雄脸色微窘,道:“赵炅乃见利忘义,欺软怕硬之辈,若是由他当朝,北伐打不过辽人,必然会转而向西,企图在吾河西捞些好处。吾在朝廷之内给他找些麻烦,不过是自保存身罢了。”他顿了一顿,忽而又道:“不过以吾之见,这武功郡王恐怕活不过旬月了。”王侁虽然开口斥责于他,心中却在盘算是否改弦易辙,毕竟赵德昭有石守信等宿将支持,潘美曹翰等态度也颇为暧昧,闻言不禁问道:“为何?”吴英雄沉声道:“德昭深得军心,必受赵炅忌惮,以他的刚强性格,原本就被赵炅窃取了大位,如今又受官家的申斥猜疑,只怕要当即便要以死明志。”王侁讶然,笑道:“吴兄此言太过,你与赵德昭话也未曾说上过一句,怎能熟知他的脾性,还直言他会寻死?”吴英雄笑道:“说来你也不信,吾昨夜昏睡中做了一梦,梦中德昭向赵炅进言,虽然幽州不克,但仍应发放三军攻下太原的犒赏,谁知竟然触了赵炅讳败的逆鳞,对他大加申斥,赵炅原本喜欢将猜忌的心思藏在心中,情急之下居然破口骂道‘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德昭羞愤之下,回府向家人寻利刃不得,径自入书房取果刀自刎。” 深信祆教的王侁听吴英雄似自言自语一般说出这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还是梦中预见到的未来之事,不由瞪大了眼睛,颇为惊疑,心道这吴英雄莫不是失心疯了,还是给他的那些部属奉承得迷了心智,竟以为自己是周文王,周公一类类的天生圣人,居然梦中能未卜先知。他心下轻视吴英雄,但转念一想更怒:”吾视汝为友,汝却如此消遣于吾,可是取笑吾信奉怪力乱神么。”想到此处,他不怒反笑,拱手道:“真是有趣的梦境,吴兄每日劳心消思,居然连做梦也盼着朝中不宁,宗室相残,当真费心。告辞!“说完也不待吴英雄回话,径自催马南去。因杨业是深受朝廷忌惮的北汉降将,王侁不欲与他同归,特意留下一会儿,却被吴英雄装神弄鬼地一顿讥笑,不由肝火上涌,也不管其它。 吴英雄望着王侁愤然而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这个信奉神灵的王侁,在自己预言成真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张仲曜见外人皆已离去,便上来禀告带去河西的万余军士推举各级军官的情况,除了白羽军外,一万两千余军卒编为三军,大部分军官都是牙军营的老卒担任,也有部分禁军中素有威望的悍卒被推为十夫长、百夫长一级的军官。吴英雄闻言点点头,看着已经颇有行伍的营地,行军路途漫长,必须建立起组织体系,而不合格军官会在大比武和再推举中被替换。张仲曜、朱导和蔡冉被推为三个新军的指挥使,张仲曜还兼着承影营的校尉,已经分散入各军的牙军营则要在行军中的重新选拔。吴英雄的心意,是要将禁军和河东军中有勇力,有头脑,得到同袍拥戴的士卒选入牙军营,一方面将原有军卒的小团体抽去筋骨,方便牙军营老卒统带营伍,另一方面也仍是要将这些可以造就的军士培植作为军官种子和心腹。 “三军将士请主公赐下军号。”张仲曜躬身道,吴英雄亦望着麾下期待的眼神,思索道:“新立骑军可名为踏燕军,新立两支步军,一为铁骨军,”他见底下来自禁军各部的众军卒头上帽子形制各异,心念一动,便道,“一为花帽军。”张仲曜皱了皱眉头,这花帽军的称谓与其余各军威风凛凛的军号相去太远,便道:“主公,这花帽的军号好似有些不妥,是否可以更换一个更有威势的?”吴英雄笑道:“仗不由口舌名号来打的,花帽红袄,未必输于捧日天武。”张仲曜无法,只得将自己领那一军号为花帽军,而蔡冉麾下四千余骑号称踏燕军,原牙军营百夫长朱导则领铁骨军。 众军得了军号,便由各级军将督促,偷偷丛盐沟南面撤出,顺着桑干河西去,于伏仁轨独领两千白羽军断后。临走时依着古人成法,悬羊击鼓,扰得辽军一夜不得安生。 次日天明,辽人栏子马再探盐沟,发觉宋人大军已杳,四面八方足迹散乱,有往南去的,还有往西去的。盐沟往南便是涿州,曹翰原本已纠合九万余禁军严阵以待,杨业又带回两万余禁军,声势大张,辽人栏子马不敢靠近,只远远逡巡。而沿着西去足迹探寻的栏子马则被白羽军回身追杀殆尽,无一能回禀消息,耶律休哥得知宋军十余万人在涿州城下整顿,当即指挥五万余骑南下与曹翰对峙,数日后,耶律休哥方才回兵幽州。 “后来据细作探听消息,日前在盐沟与我军对峙的不过是安西节度使吴英雄以数百亲卫抓拢的三万溃军而已,当夜吴英雄便带着愿意追随他的士卒向西进发了。”耶律休哥对韩德让苦笑道,韩德让在上京时便提醒他,中原新出了一豪杰,耶律休哥只道汉人乐于互相吹捧,谁料却真真在吴英雄手中吃了一记哑巴亏,未能一股作气追到涿州城下,少收获了了上万首级,十几万奴隶。 第318章 纷争 “耶律兄,虽然只是溃军,若是当时你挥军直进,有把握将吴英雄抓拢那支溃军一举击破吗?”韩德让给他端了一杯茶,悠然问道,耶律休哥回忆当时安西军前进后退的齐整阵列,不由得陷入了沉默。韩德让早从属吏口中得知了那一战的情景,如今更是了然,他将茶盏递给耶律休哥,笑道:“南朝与安西不睦久矣,好在这只老虎回去西北,于吾大辽相隔遥远,现在要头痛的,反而是南朝那个昏君了。有他在西北牵制,宋人不能专心东向。说起来,耶律兄纵虎归山,对吾大辽,竟是有益的多些。倒是上京那些野心勃勃地昏庸之辈,要小心提防。”耶律休哥听出他安慰之意,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将茶叶和水嚼了,点点头。 窗外,夜色如漆,幽州城内更鼓相闻,不见人迹,不少在宋军围城之际,在城内暗中为内应的汉人已被抄家关押,只待择日问斩,深牢大狱之中,依稀有数个幽燕汉子似在高歌相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声音虽然嘶哑,却有满怀悲愤之意在囚室四周弥散。以致在这干犯人问斩之后,狱卒仍觉得牢室中隐隐有激越回荡之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蔡煜凝视着马车窗外,外面草原风光一片辽阔,阳光和煦,适值盛夏牧草疯长的时节,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草香,安西军辖境内各部落都有划定的草场放牧,水草丰美之地,到处是成群的牛羊,牧人高唱着悠杨而古老的曲调,见到这一行旅人都高声问好,浑不似中原内地相传那般,草原上相互攻杀屠戮,蛮族个个暴虐残忍。 从汴梁被营救出来,在路上走了快一个月,经年幽囚的郁积也逐渐消散,蔡煜长吁了一口气,举目间只见天地深远辽阔,令人心怀舒畅,但他却时常忐忑,他知安西节度使吴英雄已是今非昔比,就连宋皇赵炅也对他极为忌惮,只从他胆敢大逆不道地将自己从汴梁接走,便可知道这人心中实在没将朝廷放在眼里,就算念着旧情,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呢? 这马车乃是安西特制,坚固而舒适,车子外面刻着安西节度使府的标识,行走在塞外草原,各部族都敬畏三分。百夫长安思道带着二十名骑军在马车前后左右护卫,百夫长巴根则带着三十名骑军撒开了在外围警戒,一路上都有各个归顺骠骑军的部落接应,草原人热情好客,招待贵宾更是如此,每一处都是杀牛宰羊,载歌载舞的款待,唯一令蔡煜觉得不太适应的,就是屡屡有部落勇士在宴席上与骠骑军军士切磋武艺。 草原上唯力是尊,吴英雄为了不使他们心生妄念,也为了督促军士勤练武艺,也不禁止挑战,甚至还颁布了一条止战决斗法,倘若部落间有难以分辨裁判的纷争,准许当事双方各出勇士决斗解决,无论输赢,两边皆不可报复。而这法令居然被许多并非安西军部属的部落也接受下来,决斗使各部落多了动辄灭族灭种的战斗之外的选择,这些部落还请骠骑军派出军官做仲裁人。由安西主导的草原秩序,正在慢慢建立。而不服从安西军的部落,则月复一月地被讨伐和驱赶,被迫迁徙到更北,更东边的草原。 此行负责护送的承影营百夫长安思道原是张仲曜的心腹家将,百夫长巴根则是蒙古人。趁着高粱河大败,汴梁陷入一片混乱的前夕,二人将蔡煜从汴梁营救出来,走的时候还伪造了陇西郡公府邸失火,府中人全数被烧死的假象。一路上加倍提着小心,总算抵达了灵州地界,五十骑军士在商道旁一处客栈歇马。这客栈可容纳七八十人,一行人进来将马车和马匹都牵到店后面去,将店中座位坐了一大半,便唤掌柜的以精料饲喂马匹,将好酒好菜只管上来。 “公爷,这是西域特产的穹窿瓜。”安思道乃世家家将的出身,虽比不上金陵时朝官内侍那般细致,一路上却将诸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也令刚刚从汴梁脱身的蔡煜格外感念。“谢过安都头。”蔡煜接过果盘,霭声道。寓居北地数年,朝不保夕的心境,江南国主多了几分谨小慎微。 虽然安思道与巴根一路上都极客气,但承影营悍卒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杀伐之气却让蔡煜有些暗暗心惊,寓居汴梁时,饱尝世态炎凉,蔡煜深悔当初醉心于新词章禅境,未尝用心国事,每当思念故国之后,便将从前看过的史策兵书一点点回想琢磨,以他才俊,一旦用心,便得进益。蔡煜一路来也在暗暗观察安西军马,与原先的江南军和汴梁禁军相对照,只觉士卒彪悍,带着一股霸气,不似朝廷军队那般唯命是从,军士多有主见,上官对下属也很客气,不以官职骄人,更不会当做童仆一般的役使。他心思本来玲珑剔透,便也客客气气地与安思道等护送诸军将相待,并不端着昔日江南国主的架子。蔡煜咬了一口那穹窿蜜瓜,分外甘甜可口,一股凉气沁人心脾,只觉暑意全消,他心中纳罕,为何七月流火的时节,还有这等清凉,难道这边寨的小小客栈,也有宫中那般储存冰块的地窖不成,转头相问,安思道笑道:“公爷休要奇怪,这店主人将新鲜的瓜以藤篮浸没在那凉沁沁的深井水中,客官要吃时才捞起来切开。”蔡煜赞道:“这店家也有心了,有野叟献曝之智。”这时掌柜的正好亲自上来沏茶,安思道笑道:“去去去,吾家大官人自带了好茶好盏的,汝只管上壶热水便了,”他嫌弃客栈的茶具和茶叶不好,怕掌柜的脸上挂不住,又笑道:“孙掌柜,吾家大官人眼界甚高,也夸你心思机巧呢。看来你这店子定要要生意兴隆了。” 孙狗子忙笑道:“客官哪里话,小的开这间店不过是占住个地方,顺便耕作旁边几亩薄地。”安思道见蔡煜不解,便解释道:“这孙掌柜的是从岚州追随主公,自愿迁到河西来的民户,依着主公的规矩,只要在无主地上面定居三年的,周围六十亩都都授给地契。旁人只顾着挑选有水源的无主地放牧耕作。这孙掌柜也是个有主意的,便拿了官府奖赏他的银钱,另外又以重利从十几个民户那里集了些份子钱,在灵州官道旁边开了这间店,指望着发家呢。” 第319章 状况 蔡煜点点头,心道,西北原本就是地广人稀,又经历多年战乱,愈加如此,安西若是通行此法,将来中原汉民必定是纷纷要西来开拓那些无主的荒地了。这一路行来,安思道虽然言语恭谨,但对他始终只称公爷,而提及吴英雄则必称主公,言外之意蔡煜早已了然。他抬头望着店面上贴着的一张官府布告,忽然发现上面好些字都是缺笔少划的,甚至有些字连自己都不认识,不由脸色讶然。 “今有马贼贺鹿儿,扰乱商路,杀人虏货,犯必死之罪,骠骑军指挥使令灵州官民,一见此贼便当场格杀,赏银百五十两。”安思道看出蔡煜神情,一边取出安西精制的晶莹剔透的白骨瓷茶具,泡上上品蜀茶,端给蔡煜,一边念出了布告内容,又解释道,“主公深恨军士与民户不识字,在岚州时便大行德政,初时令军士除了自家姓名外,必识三百个字,民户必识得一百五十个字,后来逐步增加,时至今日,吾安西老卒大都能自己看懂军令和布告了。不过,主公言道,原有汉字太过繁琐,便删繁就简,军令布告文书,连同教习军民的都是缺笔字。” “缺笔字,”蔡煜一听便来了兴趣,细细琢磨那布告上聊聊数十字,只觉得那缺笔字虽然少了原有的魂魄,但大致还看得出源流,确实比原先简易了好多,他心头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兴奋,端起茶杯,此刻店中甚是敞亮,那薄如蝉翼般的杯壁竟似被光透过一般,蔡煜凝视了一会儿,里面浮动纠缠的细针般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吴英雄,已经深深地在安西军民身上打下了他本人的印记,就连喝茶的习惯,上至将军,下至庶民,都已习惯了清水泡炒茶,而非从唐时传下来的煎服茶饼之法。 孙狗子在这官道上开店也有小半年了,眼色早已练得毒辣,虽然这五十多个客商除了中间那大官人身着锦衣,其它的都只着粗布衣衫,但那一百多匹马可都是上等的河西骏马,而且只看那马车居然能打上节度使府的标记,便知这行人非富即贵,因此,不待安思道招呼,便将新鲜时令的葡萄、石榴等水果流水价一样送上来,后面杀了十只羊,烤的香喷喷的,还未端上来,满院子都是香味。 未几,饭菜端上来,还未下箸,忽然外面马蹄声和呼哨声大起,安思道脸色微变,心道莫要千万里路都行过来,家门口栽个跟头,他望向窗外,正好孙掌柜的也从上面奔下楼,大声道:”众位官人,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马贼将小店给围了。“安思道与巴根交换了眼色,也不理蔡煜脸色苍白,奔上二楼了望一下,只见约两百余骑围着客栈不住地打着圈子,扰动得满天都是烟尘,马贼一边打马一边高声呼喝,气焰十分嚣张。 安思道回头看着孙狗子,怒道:“灵州之地居然还有如此大股马贼没有驱除,骠骑军的军士也太过失职了吧。”依着岚州立下的规矩,军士治理民户,也有相应的治安之责,等闲毛贼自己料理,大股贼寇则由军队清剿,骠骑军声威赫赫,居然在灵州还有如此大股的马贼,事关蔡煜安危,安思道不禁极为恼怒。 孙狗子苦着脸道:“大官人有所不知,近来吾灵州商道日益繁盛,不少在草原上马贼也闻风而来,军士大人们剿了一批又来一批。” 巴根是了解一些草原上情形的,他沉声道:“有些草原部落被击破后,部落中原先高高在上的头人党羽不愿归顺的,便流散成为马贼,这些人到处劫掠,行事凶残,无恶不做,不管是部落、商旅还是汉民,对这些人都恨之入骨。” “骠骑军驻守灵州以来,击杀马贼流匪七千余人,我军入驻以前,宋军闭城自守,四方部落劫掠,汉民仅能凭城而居,大的商旅只能跟随军粮队一同行进,我军入驻以后,征服驱赶四周的部落和盗匪,灵州境内,百姓方能四出拓殖生息繁衍。是非自有公论,骠骑军的功过,轮不到尊驾信口诋毁。” 安思道回头一看,说话这人正寒着脸观看马贼虚实,身材魁梧,一件葛布短衫,胸前别了一个白狼头的徽章,乃是安西军中十夫长身份标记。他未着军袍,适才只在店中吃喝,是以安思道并未注意到他。“两位贵人息怒,”孙狗子忙过来陪笑,“尚爷,这是东面来的安大官人,店中五十多吃喝的都是他的伙计。安大官人,这是荫庇小店的军士尚爷。” 尚忠信哼了一声,沉声道:“孙狗子,这伙马贼来者不善,教你的伙计们把店门关紧些,四面柴草先多浇些水,勿要让他们靠近。备上最好的马,叫张泰和梁德这两个狗种过来,吾要出去与马贼厮杀一番。”安思道他们的马队护卫的车上刻有安西节度使府的标记,虽然并未表明身份,又对骠骑军出口不逊,十夫长尚忠信也不能让这些人被马贼伤害。尚忠信吩咐下去,孙掌柜的忙不迭去备马叫人。安思道与巴根相互看了一眼,马贼实力如何不知,承影营军士虽然精锐,但与两百马贼一场混战下来,损失必多,当务之急,是要护着陇西郡公蔡煜的安全,万不得已还要簇拥他突围而去。 “尚兄弟,吾等是为安西节度使府办差的,马贼来袭,可有什么对策?”若论对当地的熟悉,还得靠这貌似粗豪的骠骑营十夫长,于是安思道向他出示了军中腰牌记号,尚忠信看了一眼,随口骂道:“汝这腰牌吾也只见过图形,未曾见过实物,谁知是真是假?不过敢在塞北冒充安西节度使府行走的匪类,恐怕还没生出来。”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安思道等人的身份,反问道:“吾看汝等在店中的五十兄弟,都是军士吧,哪个军的?”他负责此地的治安,自然早将安思道等人打量清楚,心下暗喜,恰好碰上一队军士在这里歇脚,只要不是步军那些偶尔骑马的木桩,这批马贼可算踢到铁板上了。 “教戎军的。”安思道答道,与巴根换了一个眼色,牙军营和承影营在安西军内太过扎眼,反而蔡斯的教戎军不管在各军和民户中声誉都是极好的。尚忠信点点头,有些失望,若是驰猎军和白羽军的人,他倒有胆量带出去和马贼放对。 “骠骑军穆字营就驻扎在离这客栈二十里外,有两百多骑在营里待命。一会儿吾出去引开马贼,你门派一个小队去搬救兵吧,这里有两个伙计是识得路,做向导是不错的。”尚忠信正说着话,两个年轻汉子从后厨奔了过来,张泰憨厚,腰间系着满是污垢的围裙,梁德精悍,拿着一柄菜刀,两人脸现激动神色,显是闻听尚忠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顾不得收拾,即刻便赶了过来。 第320章 佩服 “尚军头,有什么吩咐,吾兄弟刀山火海,绝不眨一眨眉头。”梁德一挥手中菜刀道。他与张泰本来都是商队的脚夫,却素怀大志,决意要投入声威赫赫的安西军做个军士,因为孙狗子这间店靠近商道,管吃管住,工钱也还可以,二人便留了下来,由商户落了荫户,成日间缠着尚忠信引荐,尚忠信偶尔也指点些弓马功夫,却从未应允将他二人引入军中。 尚忠信闻言笑道:“没那么麻烦,马贼来攻,待会儿吾去引开贼人,你二人乘马带这队军爷去穆字营求援。”他指了指被安思道叫出来的承影营军士,让他们随梁德去后院备马准备。尚忠信自己也跟入后院马厩,从自家马鞍后面的包裹里取出一副两档甲披在身上,这也是骠骑军不在驻屯时必须携带的铠甲,牵着马走出客栈,回头看梁德等人都已骑马立于院中,点点头,喊道:“眼神放亮,该冲出去的时候莫要耽搁。”说完便翻身上马,抽出横刀虚砍两下,又还刀入鞘,左手持弓,右手持三支箭,双腿轻夹马腹,便朝着远处正在围绕着客栈奔驰,不断发出威吓的呼喊声的马贼疾驰而去。 安思道与巴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诧的神色,骠骑军彪悍跋扈甚至都传到汴梁官家的耳中,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安思道原本有心派出二十骑助他去引开马贼,谁知这尚忠信居然朝这边看都不看上一眼,便径自出战。 见尚忠信策马出去,孙掌柜的愁眉苦脸地招呼店中十几个伙计将店里以防不测的弓箭取出来,除了弓箭,有的伙计拿着长矛,有的拿着横刀,看得蔡煜暗暗心惊,沉吟道:“一个小小的客栈居然私藏了着许多兵刃,难道这竟是家黑店不成?”想起曾读过的前人笔记当中有黑店杀人做肉馒头的掌故,不由得喉中作呕。 安思道与巴根都是久经战阵的,观看地势,派了一队军士把守二楼窗户,另一队军士则同店中伙计一起,准备依靠着客栈外围的篱笆,阻止马贼冲杀进来。“谢天谢地,今日有着许多教戎军的大人在此,不然小店就糟糕了。”孙掌柜的见众军士协助守御,忙不迭向安思道道谢,脸色却仍然愁苦不堪,仿佛要哭出来一样。安思道摆摆手制止他说话,目送着尚忠信向马贼疾驰而去,承影营的任务是护送蔡煜安返敦煌,若是马贼强悍,那就要舍弃这间客栈突围,这些道谢的言语,不听也罢。 马贼们见尚忠信居然单人独骑冲杀过来,纷纷勒马,集中一团,待他冲上来便要乱刃齐下,有的则在马上弯弓搭箭,远远地瞄着,一旦他靠近便要将此人射成刺猬。孰料尚忠信在马贼的箭程之外便先发了一箭,箭矢又快又急,正射中一个贼人的额头,眼见那贼人大叫一声到下马去。 尚忠信哈哈大笑,盘马转向,绕了半个圈子,仗着自己箭程长,朝着猬集一团的马贼又连发两箭,一箭射中肩头,一箭射中胸口。 与草原部众喜好使用软骑弓不同,骠骑军要求军士在马上尽量拉硬弓,冲阵驱逐轻骑的时候,先敌发箭,骑兵跟着自己的箭矢杀入被射得混乱的敌群。尚忠信所用的骑弓箭程尤其长,马贼被他杀了个猝不及防,不由都发了狠劲,也不再用箭,百多骑挥舞着长矛马刀冲了过来。 尚忠信却也不急着奔回客栈,反而在客栈外面来回奔驰,仗着战马速度耐力均比那马贼所骑的更好,远远在马贼箭程之外兜着圈子,不时回身射出几箭,惹得越来越多的马贼从四面八方驰马阻截于他。 趁着马贼纠合人众截杀尚忠信的当口,突然间,十余骑从客栈里杀出,一直往西而去。尚忠信见计得售,便不再戏耍那些马贼,只奔回客栈,他也不经大门,径自催马越过低矮的篱笆,几乎从安思道的头上掠过,战马稳稳落在地上,他才翻鞍下马,将腰刀和弓箭都拿在手上,走到安思道身前,沉声道:“教戎军那个谁,今日可算看见吾骠骑军击杀马贼,如何?” 百步外马贼正扯着喉咙喊杀着要冲进客栈行凶,这骠骑军十夫长尚且不忘安思道出言冒犯的梁子。安思道无法可想,只得随口道:“佩服!”不与他做着口舌之争,只弯弓搭箭,稳稳指着马贼驰来的方向,承影营军士各自搭箭,只待他一声令下,便一起放箭。 眼看马贼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弦响,冲得最近的马贼捂着喉咙应声而落,安思道同时下令道:“放箭!”射出自己的一箭,承影营军士各自身怀绝技,而此番护送蔡煜走塞外赴河西,所选拔的护卫都是射术绝佳之辈,只闻声声弦响,箭箭咬肉,许多马贼都是被射中咽喉,眼睛,心口等要害之处。这一轮箭矢如此厉害,生生逼得前面的马贼勒住马匹,客栈百步外阵阵烟尘弥漫,烟尘中净是往胡乱不堪的马贼,拼命打马向后逃走。 众客栈伙计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箭法不错啊,”就连自视甚高的骠骑军十夫长尚忠信也赞道,自觉自己刚才的炫耀有些羞人,转头奚落孙掌柜道:“此间这么多神箭手,孙狗子,汝也无法再骗那些伙计的工钱了吧。”孙掌柜憨笑着道:“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搓着满是厚茧的双手,适才那直~~插当先马贼咽喉的一箭正是他射出的。 当年岚州大比,吴英雄令民户射银锭为乐,这孙掌柜的不知是否鸿运当头,居然射落了一个小银饼子,那是他自认识银钱以来所得的最大一笔财富了。俗话说财迷心窍,这孙狗子从一次偶然的发财中看到了先富起来的希望,从此便一副不可收拾,咬牙买了一副弓箭,每天拉弓练箭,拿出当初在岚州分地时候那股子劲头,整日琢磨的都是如何提升射术,隔三差五便会梦见自家射落了那个最重最远的银饼子。天不负有心人,也合该他身负射术的天赋,居然还真给他连成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本事。 迁移到灵州来后,骠骑军为了培养尚武之风,经常悬挂银锭让民户射落,而射艺大进的孙狗子居然连中数次,也为自己开设这家规模颇大的客栈挣够了第一桶金,后来军士怕打击其它民户参与的积极性,让他干脆入军营算了,这孙掌柜的却道自家胆子小,只愿在吃口安生饭,骠骑军也不好相强。他名声在外之后,不少年轻汉子慕名前来学艺,都给这利欲熏心掌柜的留在店中当伙计使唤,工钱给的也不算高。 适才马贼直冲客栈,承影营便射死了二十余人,都是冲在前头的穷凶极恶之辈,那头目见客栈中有厉害人物镇守,便生了畏惧之心,远远地整顿余部就要退走。尚忠信有些遗憾看着马贼的背影,叹道:“这马贼虽说不如何厉害,但行踪飘忽,专拣那些防护薄弱的商队和客栈下手,无恶不作,今日就这么放走,太过可惜。”一边去牵马,一边回头看着安思道等人。 第321章 胜利 安思道见尚忠信就要单人匹马去追敌,心念微动,沉声道:“尚兄弟,穷寇勿追,吾等身负重任,实在难以相助,请多包涵。”尚忠信停下脚步,眼睛落在两名军士保护下,面色苍白的蔡煜身上,似有些明悟,他不暇思索,翻鞍上马,对安思道抱拳道:“谢兄弟好意,抓住马贼的行迹殊为不易,吾会一路留下记号,若是吾骠骑军的援军赶到,请告知他们。”话音刚落,便策马奔出客栈,直奔着那马贼留下的烟尘而去。唯留张掌柜在原地喃喃道佛祖保佑好人。 未几,两百余骑骠骑军在校尉阿穆尔的带领下来到客栈,骠骑军各自穿着杂色葛衫短袄,甚至有光着膀子外罩半身铠甲的,其中多有性情暴躁面相凶恶的,等闲人看也不敢多看,若不是那杆安西骠骑军穆字营大旗,几乎比马贼更像是马贼。听安思道等人指示了方向过后,穆字营来不及道谢便纵马直追而去。 骠骑军离去,安思道对巴根笑道:“人说骠骑军就是漠北草原最大一股马贼,果然不错。”两人都是莞尔。此时天色已晚,安思道等便在客栈住下。 西北夏日炎炎,晚间却极是清凉,丝丝清风带着戈壁草原特有的尘土味道,客栈葡萄藤下,孙掌柜的感念众承影营军士赶走了马贼,更是将店中好吃好喝的呈上来招待。安思道笑道:“掌柜的莫不是看上吾等弟兄有几个银钱,想要把半年的生意都做了出来。”孙掌柜忙道:“这些不稀罕的吃食,将军们随便看着给罢了。”一边说完,一边将洗过了十几遍的一个白瓷盘子盛了新摘的葡萄端到蔡煜面前,躬声:“大老爷请用。”蔡煜见他言语恭谨,颇为喜欢,随手从囊中摸出两个一两金币赏给他,喜得孙狗子连连道谢,又对正在畅饮的众军士道:“众位军爷从东面来,可知道主公和主母大人的消息?小的当年是主公出钱从朔州赎回来的,天天求神拜佛,盼望主公主母安返河西?” 众军士一起大笑,不少人赞他知恩图报,安思道笑道:“你勿要担心,主公吉人自有天相。诸神庇护,说不定眼下已经在返回河西的路上了。”孙掌柜的闻言大喜,叹道:“这就好,这两位一日不回,吾等草民,心中空落落的不得安生。”有军士打趣道:“主公主母不在,河西还有众位将军,敦煌不是还有周夫人主事,你着什么急?”孙狗子闻言有些窘,不敢回嘴,只低声喃喃道:“也不知为甚,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众军士其实都有这种感觉,听着这掌柜直言不讳的说出来,更是喜欢他为人朴实,各自都给了些赏钱。 众承影营军士都是好见血的刀,在戈壁中行军日久困乏,今日得了场激战,反而兴奋起来,一直闹到夜深,安思道下令方才各自休息。 夜半时分,值夜的军士禀报有人造访,孙思道带着两个军士出去接待,只见尚忠信和两个生面孔的骠骑营军士站在门口,各自牵着健马的胸前挂着一串鼻子,孙思道心下了然,拱手笑道:“恭喜贵部又剿灭了伙马贼,又立新功。”把手一让,请他们进门再叙,尚忠信摆摆手,谦让道:“不过是些蠹贼而已,有什么功劳了。”顿了一顿,拱手道:“在下尚忠信,还未请教教戎军长官的大名?” 安西各军自有体系,安思道虽然有节度使府的腰牌,百夫长告身,但骠骑军的人却大可不必理会,这尚忠信前倨后恭,到叫安思道有些暗暗警惕,拱手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不必客气,在下安思道。”尚忠信眼神一闪,回身叫上后面两位军士,笑道:“安大人,这是吾的同袍,特穆尔和阿古拉,都是岚州从军的老兄弟。与吾一样都在穆字营里任十夫长。”他说道岚州从军的时候,特穆尔和阿古拉脸上都显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当年宋军围城,他二人被从萧九从奴隶营中选拔出来登城射箭助守,因此立下功勋,吴英雄特准拔擢为军士,入了骠骑营。 特穆尔沉声道:”安大人是教戎军的,吾等也有个生死兄弟在教戎从军的,叫做巴根,不知他近来可好?”他心直口快,叫旁边的尚忠信内里连连摇头,心道蛮子就是蛮子,哪有还未坐下寒暄,开口便问的。他转念间,忽然听到楼上叫道:“特穆尔,阿古拉,是你们么?”尚忠信抬头看,巴根身穿着铠甲从楼上快步走下来,他原本是负责布置暗中警戒的,见到旧日兄弟来访,不由得喜出望外。 三人见面分外高兴,当即便在客栈中寻来美酒,畅饮叙旧,扯着喉咙大声唱歌。安思道与尚忠信也不打扰他们,两人在旁边陪着聊天。安思道心中暗道,这巴根平素里也是极为沉稳,胡人里面难得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难得旧友来访,到让吾看知晓此子也是性情中人。他不知当年巴根奉命在奴隶营卧底,心中对特穆尔与阿古拉实是有极大的愧疚,今日见二人都官居十夫长,英雄得用武之处,不由心怀激荡,是以失了方寸,今夜坐在这里的,全不是吴英雄张仲曜调教许久的承影营百夫长巴根,而是那个死也不肯出卖族人兄弟的好汉。 这一醉直至三更方罢,尚忠信言道穆字营得了大胜,这原本当值的特穆尔和阿古拉方才有机会得准许出来打听旧友消息,二人还需在天明前归营,方才依依惜别而去。临走道别时,尚忠信趁旁人不注意时压低声线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是张仲曜大人手下吧?”他白日里见过承影营军士的身手便有怀疑,而据两个蛮子说,巴根更是号称曾经在牙军营中服役过的。虽然安思道自称是教戎军的,但安西六军的人都知道,承影营的人喜欢冒充教戎军名号,是故尚忠信才有一问。安思道不虞他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一愣,尚忠信见状心下了然,憨笑道:“不必多说了,吾明白,明白这是节度使府的差事。”转身告辞而去,心道,吾他奶奶的当真从两个承影营百夫长头上跃马而过,呵呵呵,也不枉陪两个蛮子出来喝这一夜酒。 进入灵州地界后,路上的商旅便繁盛了许多,在草原上走上许久也不见人烟的情景已是罕见,反而经常有一户孤零零的农舍出现在荒漠戈壁之中,承影营军士一路所见,联系起来,便如同无数野草的种子在蛮荒之地顽强的扎根生长一般,恶劣的气候折磨着他们,凶残的马贼骚扰着他们,但为了一块可以传给子孙的土地,在骠骑军将士的保护下,这些汉民告别了曾经聚居的城寨,带着寥寥无几的农具和财产,四处寻找可以耕作和放牧的土地,随便搭个窝棚便住下来,先到骠骑军报个备,然后一手一脚,胼手砥足的建设自己的家园。与四散耕作的汉民相近的,是被骠骑军拆得越来越散的定居游牧民,一户一户的守着适合放牧的水草地和山坡放牧着牛羊,这些牧民定居下来,偶尔也从汉民那里学着种植一些蔬菜,更多的则是在家里手工将羊毛分拣纺线,然后交到骠骑军的毛纺工厂里。 第322章 成长 张仲曜不欲使蔡煜比吴英雄早太多时日抵达敦煌,于是进入安西辖境腹地之后,赶路的行程便慢了下来,时常每日只行半日,到了下半日红日高悬气候炎热,便寻阴凉所在宿营,或者打尖住店。蔡煜也正好细细观察河西风物,只觉民风淳朴,却比内地更为固执,物产富饶,兼得农牧之利,到处皆是胡人商贩,番邦宗教盛行,佛学昌明比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寓居汴梁时,蔡煜痛定思痛,本来是深悔自己沉迷于禅境,可是,一路上参拜了许多高僧大德的法坛,接触到许多刚刚从天竺传到中土的佛学理论,竟然不觉得跋涉困苦,反而有些乐而忘返了,更对传说中高僧佛经荟萃之地充满着憧憬,听闻吴英雄屡次派人到西土求经,蔡煜心下暗赞,此子删改中土文字,多有倒行逆施离经叛道之举,这求经一事,却是千秋万代的功劳。 这一番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敦煌城下,众军士连同蔡煜都松了一口气,敦煌城经过吴英雄的整顿,商旅繁盛更胜从前,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连带着卖小吃玩杂耍唱小曲儿的各色艺人也所在多有,在这里可以听到西方最新传来一千零一夜的话本,也可以看中土唐太宗“千里送京娘”杂戏。 军士在城中行走并无叫行人避道的权力,是以安思道等人只能牵了马匹,簇拥着蔡煜在满街熙来攘往人群中挤着前进。忽然,前面人群出现一阵骚动,路人纷纷避到两旁,只听身旁卖烤饼的小贩们低声道:“周夫人来了。”纷纷将自家的摊子往街两旁收拾,不多时分,居然自动给吴英雄周夫人让出了街中心的道路,两旁的路人都踮着脚尖好奇地朝里张望,想要看看恍若天人的周夫人。 未几,只见一辆马车在十名骑兵的护卫下从长街对面驰来,来到这中原杂戏摊子面前却忽然停下,只听马车中周夫人柔声问道:“卢校尉,可是又有中土新来的杂戏班子了吗?演的都是什么故事?”卢钟杰看了一眼戏班子挂出来的牌目,马鞍上俯低身子在车窗旁沉声道:“禀报夫人,是‘蔡二郎千里送京娘’。”里面的周后“哦”了一声,便悄无声息,卢钟杰令车夫继续赶车,十骑簇拥着马车缓缓离去。 “乖乖,吾这里摆了两个月的摊子,只见过周夫人一面,到如今才听到她声音,果然是天仙一般,这几日耳朵也不能洗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猪头模样。”街市上仿若石化的众小贩这才又堆笑着高声谈笑起来,人群也同时变得热闹喧嚷起来。 唯有避在道旁的陇西郡公蔡煜脸若死灰,呆若木鸡。 旁边台上戏子念白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那扮京娘则答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说完又依依呀呀唱着中土时兴的调子曲牌,台下的蔡煜却只管浑浑噩噩地发愣,不管是念白唱词,还是旁边的震耳欲聋的彩声,尽皆浑然不觉。七月的汴梁,闷热而潮湿,对于从高粱河带回两处箭创的赵炅来说,这个夏天尤其难过。一路溃退耽误了伤势,伤口溃烂长成恶痈,即便是妙手回春的御医,也无法消除那辗转反侧的痛入骨髓,而比这跗骨之蛆一般的疼痛更甚的,是不时纠缠赵炅的噩梦,每当昏沉,还未甜睡,便似有无数厉鬼在耳畔呼啸嘶喊,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发冷,贴身小衣湿成一片,虽有侍寝的妃嫔宫相伴,却仍是胸中惶恐,手足冰凉。 有时梦到契丹大军兵临汴梁,石守信曹翰等宿将却如当初高粱河一般,勒兵不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契丹人掳去,这伙人便立了赵德昭做皇帝,天下人都拍手称快,叹道这谋害长兄的恶徒总算遭了报应。有时梦到被烧成焦炭的蔡煜和七窍流血的孟旭一起喊冤,黑白无常却做胥吏模样,手执着类似开封府大堂的刑枷,要所拿自己去阎王那处,眼看着一双大腿被放进了血肉磨盘里面,赵炅惊醒过来,掀开膝上搭着遮住双腿的黄绸,却见那箭创结痂裂开,疽痈又流出了不少脓水,钻心的疼痛,正与那梦中所感相似。 “来人!”赵炅大声叫道,以颤抖的手指指着股上伤处,“快传御医!”内侍不敢朝官家股上看一眼,战战兢兢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而去。夏季湿热,为防止捂着伤口,使溃脓恶化,即便是尊贵无比的大宋官家,双股以下也只能以薄绸虚掩,隐约可见溃烂丑陋的伤口。而赵炅最忌旁人眼神落到那处,接待朝臣时,都居于下有遮挡的桌案后面,若是宦官侍卫的眼神偶然在那处停留被他察觉,立刻便会引来雷霆之怒,狗命不保。 “武功郡王赵德昭求见陛下。”见官家小睡醒来,当值的宦官不敢怠慢,忙禀报道。“传他进来。”赵炅整了整身上黄袍,不自觉地左右看了看,进来朝见的官吏立于在胡床桌案的对面禀报大小事项,并无可能看到自己身下几乎不着寸缕的可笑模样。如果御床旁边有铜镜的话,他会看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赵德昭大步迈进来,他的面庞依稀有几分赵匡胤的影子,却要比赵匡胤去世时候年轻许多,年轻得刺眼。“官家。”见德昭恭恭敬敬行了臣子之力,赵炅轻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日新,天家亦有亲情,一家人不必拘谨。此刻没有旁人,坐下说话吧。有什么事情?” 赵德昭依言坐在旁侧一个绣墩上,秉道:“没有旁的,微臣此来,只为近日禁军里面有些怨言,言道攻打太原的赏赐还未发,微臣不敢隐瞒,特来禀报官家。” 赵德昭提到禁军的时候,赵炅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左眼皮子居然不自觉地跳动起来,缓缓沉声道:“那依汝之见,又当如何?” 赵德昭不觉官家已是怒火暗炽,拱手道:“朝廷早有成例,有功必赏,正月誓师北伐,将士们劳苦数月,朝白刃冒锋矢,平灭太原,此诚必赏之大功也,此后虽有幽燕之败,但为上者当赏罚分明,德昭为朝廷计,官家当犒赏三军将士攻克太原之功。”赵德昭本是寡言淡泊之人,唯喜读书,不好名利,虽然曾有过当皇帝的机会,也曾听传言有可能正是这二叔害死了父亲,但这四年来,不管赵炅如何忌惮于他,在面上总对他极度优容,赵德昭也就渐渐放下了心中提防,甚至今日做出这等极为干犯着官家逆鳞的事情。 赵德昭言罢,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赵炅双手紧紧捏着龙椅的扶手,紧盯着赵德昭垂下的头颅,若不是畏惧天下人悠悠之口,他几乎要在得知石守信等宿将拥立德昭的那一刻便要将此子斩首,绝了后患。隐隐有些风闻,钦天监术士观天象,若干年后,这大位还是要回到匡胤一系。可是,即便是贵为皇帝,有的事情也只得隐忍,青史可畏,众口可畏。缭绕的熏香裹挟着刺鼻的药味,静静地弥散在两人周围,只闻赵炅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终于他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反而带着一丝嘲讽地意味,沉声道:“幽州城下,众军多有欲拥立汝者。既然如此,这犒赏三军之事,日后汝自为之,犹未晚也。”说完,也懒得理被羞辱得脸色已经有些青白的德昭,挥手叫内侍将他带出去。 第323章 做主 自幽州挫折,王侁便被赵炅日益疏远,见官家日益宠信道士,不由得心急如焚,他探知官家深为腿上的伤势苦恼,便四处寻访灵药,利用祆教与波斯胡商的密切关系,这日得了一副清凉止疼的贴膏,正兴冲冲地与献与官家,以求幸进。到得宫门口,正碰上一个宦官相送面色铁青的赵德昭出来。若是往常,这赵德昭还会与王侁拱手为礼,今日,只听他喃喃自语道:“罢了,罢了。”,竟似没有看见王侁这个人一般,恍恍惚惚登上马车而去。 王侁心下起疑,他与那送德昭的宦官乃是熟识,便拉住他,走到一处隐蔽处问道:“适才见武功郡王魂不守舍而去,是何缘故?”宦官刚瑞左右看了看,并无旁人,便低声道:“郡王居然为禁军请攻下太原的犒赏,被官家斥责了。”王侁心头一惊,暗道莫非吴英雄那梦中之事便要应验了不成?他从袖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这珍珠乃是一味药引子,虽然宫中多有,但王侁还是特意寻来一粒上品预备一同进献官家,眼前便拿出来塞到那刚瑞的手里,问道:“官家斥责武功郡王的言语你可知晓?”那赵德昭被赵炅讥讽之语也算不得什么军国大事,而刚瑞恰好又是个好财忘命的人,他不敢在大街上端详王侁塞给他的那颗明珠,只觉入手温润,饱满浑圆,只怕要值数百贯钱。刚瑞知道王侁往常与赵德昭素无交情,估摸王侁的心思,左右不过是想确实武功郡王失宠,好落井下石罢了,便收好明珠,低声道:“武功郡王替禁军请赏,官家言语乃是‘待汝自为之,犹未晚也!’” 内侍私泄皇家起居言行乃是死罪,瑞刚几乎是把声音憋在嗓子的含混的说出来,但这声音传到王侁的耳朵里,却如同打了十七八个天雷相似,顿时将他惊得在原地动弹不得,吴英雄当初假托梦中所见所闻,居然与今朝一字不差。王侁几乎站不直身子,觉得整个天地都不存在,自己的魂魄漂浮在都要被那莫名的预言扯碎了一般的虚空中。 “王大人,王大人,”瑞刚见他突然发愣,面色一时失魂落魄,一时狰狞可怖,居然像是失心疯一般,不由得暗暗懊悔将官家的言行泄露与他。王侁被他从震惊中唤醒,过来,见瑞刚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自己,自觉失态,便拱了拱手道:“天热,适才有些中暑,到叫大官见笑了!”匆匆告辞而去。 瑞刚鄙夷地撇撇嘴,目送他的背影,心道,白白生了个好坯子,平日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乍听官家斥责旁人的言语,居然比那武功郡王当事者还要沉不住气,真是个夯货。杂家若是托生在丞相高门,指不定早就封侯建节了。 王侁回到自家马车上,令车夫径直赶到武功郡王府上。在车上他脑中电光石火地考虑了利弊得失,终于决定行险一搏。来到赵德昭府邸门口,不待门子通传,便拿出气派,大言恐吓,称有极其重要的急事要即刻面见赵德昭。 他原是为了面君所特意穿着的朝服鱼袋倒是起了作用,门子见他是朝廷高官,而德昭不复是皇帝嫡子,门前早不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因此不敢擅自做主,便叫来管家赵福,赵福自是识得王侁的,见惯世面的反而更不经咋呼,三言两语之后,便信了王侁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赵德昭,急忙带他直奔书房而去。 赵德昭满怀悲愤回到府邸,向家人遍寻利刃不得,进入书房见一柄割果刀放在玉盘上,便将那刀拿在在手上,踌躇片刻,眼看就要往脖子上拉去,忽听身后有人沉声道:“不忍一时欺辱,安成盖世豪杰!”德昭回头一看,却是王侁与赵福站在门口。 赵福见德昭这架势竟是要自刎,当场吓傻,王侁叫他将房门掩好退出,勿要走漏言语,亦勿让旁人靠近,赵福亦懵懵懂懂依言照做。赵德昭心知王侁乃是赵炅的心腹,他不欲当着外人的面寻死觅活,便垂下果刀,直视着王侁冷冷道:“王大人可是赶来看本王的笑话的?” 王侁不理他的森然目光,他看着赵德昭,沉声道:“所谓英雄,有过人之能,亦必有过人之忍。周文王被逼食子,晋文公观胼受辱,勾践饲马尝粪,这些千古人杰,哪一个都比郡王受了更多屈辱,最终却成就不世功业,令天下仰望。昔年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尽斩之,太祖皇帝若不是屈意做小伏低,怎得后来的黄袍加身。英雄受辱,必藏其锋,养其羽翼,以待天时,一朝奋起,必定翻转乾坤,令风云变色,豪杰见辱,拔剑而斗,不过伏尸二人,血流五步而已,蝼蚁之辈受辱,则包羞忍耻,苟且偷生。等而下之,便似大王今日这般引颈一割,徒令亲者痛,令仇者快,有何面目见太祖皇帝于地下!” 赵德昭被他责难,心有所悟,抬头见王侁负手立于书房窗前,德昭放下果刀,缓步走到王侁身前,一揖到地:“德昭蒙先生不弃,振聋发聩,受教了,今后愿以师事先生。”明亮的阳光透过梧桐芭蕉叶子照在这书房之中,在二人周围投下跳动的光斑,透窗而出的微风里流转着盛夏的勃勃生气,似乎刚才就要发生的一场人间惨事从未有过一般。主公和主母大人很快就要重返安西,随着安西军府四出的文书驿马,随着一支又一支络绎不绝的商队,随着贩夫走卒的口耳相传,这个消息如同草原戈壁上的风,无遮无挡地从灵州一直吹到了西域。 “尔等乃骠骑军上万袍泽中拣选的精锐,此番入卫主公,冲阵击贼自是不可落后,更当注意要保持军容整齐,敦煌乃教戎军练锐军驻地,万万不可叫旁人看了笑话。落了骠骑军的脸面!”骠骑军指挥使辛古随口与校尉冯博叮嘱道。冯博乃骠骑军最敢战的校尉,此番率领五百骑入卫敦煌,乃是奉了吴英雄的将令,各军皆拣选一营精锐,组建为安西节度使牙军,号为龙牙军。 各部军指挥使纷纷前往敦煌面见吴英雄,请示诸般事项。近一年来积累下来,骠骑军已近万人,辛古在军书中向吴英雄秉过,按照吴英雄定下一军军士不过五千的规矩,便当新立一军。西域新收服了安西四镇余脉首领,伊州将吴在礼也要拜见安西节度使吴英雄,罗佑通率驰猎军与林宏的锦帆军将吐蕃势力压制在青唐城,欲向吴英雄建言一举拔除青唐城,将吐蕃势力赶回高原。 近年来各军开疆拓土,军指挥使均独掌方面,平日里碰面的机会也少,乘此机会大家邀约相聚,就连率一旅孤军周旋于定难五州的白羽军指挥使于伏仁轨也因护送吴英雄之故,率领着五百骑军前往敦煌,这一趟竟是安西众将领难得济济一堂的时候。暗地里,不知从何处风传出来的消息,眼下安西基业巩固,将士奋起,吴英雄亦安返河西,趁着大伙都在敦煌,一股作气请主公黄袍加身,这拥立之功,叫大家也分上一分,上至军头,下至军士,各个都做个开国功臣。 第324章 场面 这股风不知从何处释放出来,却又故作神秘,安西各军校尉以上的军官俱都有些神神秘秘地知晓此事,好些心热的还趁着酒醉胡话的当口,让军指挥使向主公转达忠心。这是开天辟地的前夜,但却没有从主公吴英雄那儿传来确实的消息。这让从各处赶往敦煌的各军指挥使心头都有点忐忑。大变将起,谋国者,从龙者,莫看权势滔天,哪怕手软一点,一个闪失,一个犹豫,便是身死族灭,遗臭万年的下场。 “吴英雄,汝当真要当皇帝么?”遥看这敦煌高耸的城关,骠骑军指挥使辛古心头暗道。吩咐完将士径直前往城池旁边早为龙牙军修筑好的军营。辛古已不是吴下阿蒙,久居高位,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虽有属吏相助操劳数十万军民诸般事项,能将塞北数十万部落征服驱赶。单单以治下的部族和地域而论,骠骑军已是草原上有数的强盛势力了。即便指挥使辛古本人对吴英雄称皇帝名号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排斥,甚至有意回避拥立之事,许多骠骑军校尉亦有意无意暗示着,拥立大功,作为在安西各军实力俨然首屈一指的骠骑军岂能落空。此番吴英雄传令各军拣选精锐组建龙牙亲军,军号里面带了个龙字,亦被校尉们视为主公即将黄袍加身的一个信号,纷纷将自己麾下最为精锐可靠的勇士荐入龙牙军,甚至有许多心怀高远的十夫长不惜舍了官职,甘愿在龙牙军中做一个基本军士,也要成为“从龙之士”。 与满怀心事的将领和热切功名的校尉们不同,对于主公吴英雄的回归,不管是满腹经纶的乡校教习,搏命沙场的军中勇士,还是终日劳碌的贩夫走卒,黔首耕夫,安西各州府的军士百姓只有一种久违的笃定踏实,以及随之而来的喜悦。强悍而团结的安西军带来的可以期待的持久和平,军士尊荣的地位与优厚待遇,民户视为性命般贵重的授田,全都系在主公一身。对安西军数百万士民而言,大伙儿心底里隐隐约约觉得,主公吴英雄一日不回,或者甚至一日不成为真正的万民之主,眼下大大改善的生活便如同建筑在沙滩上的堡垒一般,极不踏实。天晓得六军将领会不会突然互相攻杀,天晓得会不会有世家大族侵占授田,天晓得残暴的蛮人会不会卷土重来,天晓得东西商路会不会重新断绝。所幸,伴随着吴英雄回归安西的消息传遍,这些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笼罩在安西军民心头的阴霾终于可以云开雾散了。 敦煌百姓现在更掀起一股争睹主公与主母黄夫人的风潮,大家都热烈的计算着主公返回的日子,小贩们计划着那天一定要占着沿街的好位子,单单是卖些糖水茶汤,也好过做一个月的生意吧。 似乎有意回避那观者如堵的喧闹场面,吴英雄于八月初抵达敦煌后,在城外军营安置了踏燕、花帽、铁骨三军,在营垒里见过了辛古、萧九等众将,又巡视一遍已经屯驻在营垒中的龙牙军各营,直到天色擦黑,方才在百余龙牙军卫士的护送下将黄雯送回节度使府休息。这一夜,无数敦煌百姓都声称自己听到了主公麾下壮士得得的马蹄声。 “陇西郡公安置在哪里?”将夫人送回节度使府,吴英雄无暇解甲,便问张仲曜道。“萧将军顾虑陇西郡公身份暂且不可宣诸于外,他又是喜欢安静的性子,便在城东置办了一处府邸,离东南面山上的寺庙和佛门洞窟也近。”“哦?天色未晚,不忙回府,先带吾去参见陇西郡公吧。”吴英雄点点头,沉吟片刻,这般安排府邸,倒是和着蔡煜的性子,萧九亦算有心,不过仔细想来,又似别有用意。 张仲曜微微一愣,随即安排卫士转道城东。龙牙军乃是吴英雄亲军,由他本人亲任龙牙军指挥使,但自幽州西归路上,一直都是张仲曜协调西归众军,安排吴英雄的起居。眼下龙牙军初立,吴英雄对各营校尉也不太熟悉,指定旁人之前,也就仍由仲曜兼着如同以前牙军营校尉一般的角色。 萧九所选这间宅院原本颇为精洁,更费心四处寻觅了前代高僧画匠的各色宝物填充其内,富丽堂皇之处不逊于江南,蔡煜本在禅室内观看一张佛像图,忽闻安西节度使吴英雄来访,便叹了一口气,将图像丢在一边,出门相见。只见吴英雄一身戎装,身后只跟着心腹将领张仲曜,拱手道:“江南别后,国主寓居汴梁,为赵炅所迫,多历风霜,吴英雄救援不及,向国主请罪!”蔡煜抬眼看他躬身行礼,摆摆手,叹道:“罢了。”面对着吴英雄,他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叫他“吴卿”,仿佛有些讽刺,叫他“吴将军”,亦觉苦涩,只觉万事萧索,不欲与此人多谈。 吴英雄见蔡煜容色惨淡,态度亦是冷淡,不由一愣,干笑了两声,道:“塞北气候极热极冷,风沙也大,敦煌地连胡虏,乃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混杂之处,国主还住得惯吗?”过了一会儿,蔡煜方才答道:“尚好。”便又住口不言。 吴英雄无法,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之后,看了看蔡煜,终于沉声道:“德仰赖麾下将士用命,经略安西地方,如今西域万民无主,国主乃唐室贵胄,德欲拥立国主为帝,开疆拓土,恢复万里江山,重现汉唐荣光,不知国主以为然否?” 纵使蔡煜心如死灰,闻言也不禁悚然一惊,抬头看着吴英雄。在门外戒备,无意间听到二人言语的张仲曜更是脸色一沉,眉毛微微颤动,回身紧盯着窗棱纸上映出来蔡煜身影,手不自觉的放在身后的横刀柄上,唯恐他说出一个“好”字。三人都屏住呼吸,一时间,佛门馨香无声的燃烧,这一缕缕凝心静气的禅香,却止不住静室内外都仿佛听得到砰砰心跳。 此事吴英雄久经思索,反而是三人中最为气定神闲。蔡煜的心绪却仿佛从谷底一下抛到浪峰,然后奔腾起伏,几乎无法思索,只喃喃道:“称帝立国,这如何使得?”俄尔又道“吾不欲子孙再生在帝王家,”多了好一会儿,方才平复下心潮起伏,看着吴英雄,似乎要看清他的真面容一般,沉声道:“吴将军此议莫不是消遣于吾,异姓而以国相让,三皇五帝后闻所未闻。自前朝以来,诸军惯于拥立大将登基,就算将军高义,汝的属下将士又岂能同意。再者,吾继承祖宗基业,江南国祚却亡于大宋,将军白身起事,如今已地连千里,雄兵数万,若论治国领军,吾与将军高下立判,岂闻贤者让国于愚者耶?” 第325章 催促 窗外张仲曜听蔡煜推让不受,心头大石方放下一半,悄悄走开,招来军士,嘱咐道:“速速去请练锐军萧九将军和教戎军蔡斯将军前来,就说主公这里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见军士备马疾驰而去,方才又走回静室窗外探听情形。 却听吴英雄沉声道:“只须国主愿意,德自有安排,能令众军膺服。登基之前,国主只需先和众将领立下一个誓约,若非众将议论合意通过,皇帝不得任意锁拿在任或卸任的将领治罪,不得侵犯他们的私产,若是要征伐外国,需得众军校尉多数同意方可宣战,若是要新添赋税,需得护民官与众校尉议论同意后方可实行。此外,皇帝高高在上,单单代表国家,享用臣民敬仰,由校尉们推举出护国公,署理军政事务,再由护国公在护民官中任命一位丞相,总理民政,每逢国家大事,国主只需为护国公和丞相奏折添加玉玺便可。如此,将领、校尉以及代表百姓的护民官们心头担心都可消解,同心拥戴国主登基称帝。”吴英雄先把大至的想法说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向蔡煜解释其考虑的各项制度来,最后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万民不可一日无主,赵氏窃据大位,并非真龙。前朝虽亡于奸贼之手,西域与关中心怀唐室的士民尚多,若是国主登基,日后这两处便可少去许多征战杀戮,也是做了一大善事。” 蔡煜初时尚且有些心动,但越听吴英雄叙说,脸色越是发白,直到吴英雄说完,他注视着吴英雄颇为期冀的脸孔,冷冷问道:“这护国公与丞相官职,不知吴将军属意哪一个?”吴英雄不虞有它,也不谦虚,道:“吴某不才,长于统军作战,怠于理民,再加上将士拥戴,只需做这护国公职位便好,诸将之中,萧九、蔡斯与张仲曜三人心思缜密,晓畅律法,日后都是当得丞相的。” 他话音刚落,蔡煜却站起身来沉声道:“谢过吴将军好意,唐室自有道统。将军欲做曹孟德,恕重光不能为汉献帝。”这话掷地有声,说完便脸色严峻地看着吴英雄,直叫这在安西万民拥戴,适才还在侃侃而谈地安西节度使脸上净是尴尬神色。吴英雄见蔡煜负手向壁而立,不欲与己再谈论拥立之事,不由面色尴尬,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事须得告知国主,昔日国主北狩,吾恐汴梁赵炅欲不利于周后,便寻友人在途中将她救下。”刚刚说到这里,蔡煜后背已然忍不住抖动起来,双拳紧握,喝道:“住口!”他转过身来,全然失却了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模样,面上青筋暴起,怒视着吴英雄,直看得吴英雄不知所措,方才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二人跟随了你,未尝不是好去处。”颓然坐到在地,垂头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递给吴英雄,然后闭上双目,面色沉痛,低声喃喃道:“真乃冤孽。娥皇,娥皇,可还恨吾负情么?” 吴英雄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张开纸条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白纸黑字写道:“所谓伉俪情深,共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孰料社稷变乱,以致劳燕分飞。今日破镜难圆,想是三生缘尽。愿周薇、黄雯两位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更扫娥眉,另择佳婿。解怨释结,便莫相憎。伏愿两位娘子千秋万岁。于时年月日蔡煜谨立放妻书一道。” 吴英雄拿着这字条,嘴张大得说不出话来,他想把这休书还给蔡煜,但里面明明白白还写着黄雯的名字,想要分辨,却不知从何说起,正在这时,张仲曜在外面大声敲门道:“主公,萧九蔡斯两位将军求见,有重要军情禀报。”外间敲门甚急,吴英雄无奈,只得高声道:“知道了。”躬身道:“国主,臣与国后实无苟且之事,愿陛下察之!”蔡煜却背对着他,一语不发。 吴英雄阴沉着脸推门而出,见萧九、蔡斯、张仲曜三将已立在外面,沉声问道:“何事?”萧九躬身秉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还请主公移步回节度使府再说。”吴英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蔡斯张仲曜二人,点了点头,走出房门翻身上马。 回到节度使府,萧九方才躬身秉道:“主公,伊州将吴在礼欲以前朝安西四镇单立一军,吾早已秉过,刚才吴在礼又派人来催促,说是希望早日得到主公钦赐军号,以免士卒寒心。”蔡斯道:“吴在礼也告知吾,若是主公不早些钦赐军号,只怕有些西面的军屯就要被高昌回鹘给拉过去了。”吴英雄脸色一凛,沉声道:“他敢!”蔡斯道:“高昌回鹘原本被吾两军压制,近日得了西面黑汗国之助,更由大食招募来了一批悍不畏死的凶徒,号称要与于阗国与吾安西军来场圣战,这回鹘人又嚣张起来,吴在礼欲主公早定名分,也是情有可原。”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黑汗国终究是吾军西面大敌。那便告知吴在礼,前朝安西余脉可以单立一军,但必须同吾安西各军一样奉行推举制,还有,十夫长以上军官,必须轮流到吾龙牙军来接受教习。”萧九一愣,迟疑道:“主公,如此来,会不会使吴在礼心生忌惮。” 吴英雄刚刚在蔡煜那儿憋了一肚子火气,闻言沉声道:“他若是诚心归顺,便不须提防,否则,便如蜀营那般处置,对这些安西余脉又有什么好处?”萧九与锦城营的关系颇深,听吴英雄语中隐隐有斥责之意,便住口不言,吴英雄亦觉失言,颇为懊悔,拍拍他的肩头以示歉意,沉声道:“萧将军无怪吾乱发脾气,劳烦告知吴在礼将军,这些西域汉兵余脉合成一军,军号便号称胡杨,胡杨能活三千年,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胡杨军之名,正堪这些前朝汉军苦撑西域的功勋。” 萧九与蔡斯都连连称好,三将从指挥使府告辞出来,并不各自回营,却一同到了萧九日常署理公事的州衙之内,面色严峻地坐定之后,张仲曜方才叹道:“吾本知主公英雄盖世,气量恢弘,器宇博大,未料想主公竟然直追三代先贤,居然有让国之节,真乃圣人。”蔡斯则道:“即便江南宗庙不保,主公尤以臣下之礼事之,其忠义节操,比之赵氏,何似天壤之别。昔日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恭谨事商,其贤亦不过如此。吾等侍奉主公如此贤明的人物,真乃三生有幸!” 第326章 机会 萧九虽然也久历宦海,毕竟不似张仲曜蔡斯两个饱读诗书的,眼也不眨便讲这等令人作呕的吹捧言语,沉吟道:“虽然兴亡续绝乃是千古美谈,但众军兄弟自江南起兵,其中多历艰辛,其中功勋劳苦,江南国主未必知晓,他又喜好文士,若是当真做了皇帝,只怕令兄弟们心寒。”张仲曜和蔡斯齐齐点头,道:“正是如此,吾等须得联络众将,趁大伙儿齐在敦煌时,劝进主公,赵氏欺负孤儿寡母犹能觍颜自称正朔,主公全凭十个手指取得天下,最是名正言顺不过。”萧九亦道:“这亦是吾安西数万将士,数百万百姓所愿。只是主公大贤,眼下竟有让国之举,吾等做臣子的,亦不好劝谏主公不行仁义,该当如何?” 蔡斯道:“莫不如仿照赵匡胤黄桥之变,众军邀约主公宴饮,席间大家都向主公敬酒,醉后黄袍加身如何?”萧九思忖一会儿,沉声道:“主公律己甚严,不好酒,席间难得一醉,如何是好?” 张仲曜笑道:“主公最喜勇士,来日把军中劳苦功高的将领校尉都找来,大伙儿夸耀这一年来的功勋苦劳,便叫那功劳最低地先说,然后吾等撺掇主公以酒相敬,这一开了头儿,后面功劳大受伤多的兄弟上来敬酒,主公便不能推脱,定要饮得酩酊大醉,然后吾等便以黄袍加身,伏地三呼万岁,这个皇帝,主公便只得做了。”其它两人俱都称好,于是三人计议已定,便分头联络各军指挥使,计划趁日后诸将一同拜见主公。 从萧九那里出来,张仲曜与蔡斯却仍然面带忧色,两人沉默着并骑而行,蔡斯忽然开口道:“张兄,到寒舍小酌如何?”张仲曜眼神一亮,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来到蔡斯府上,蔡斯自己取出黄酒烫了,凝视着跳动的火苗,忽然叹道:“主公这个人,真是高深莫测。”张仲曜看着他晦暗不定的脸色,并未接口,蔡斯又道:“若是众军为主公黄袍加身,主公仍执意让国于蔡煜,便又如何?”张仲曜盯着那偶尔扑向火焰的翠绿色小虫,忽然烧得噼啪一声爆响,冷冷道:“若是如此,吾等拥立诸将与主公,皆死无葬身之地。”蔡斯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正是如此。”伸手从炭炉上取下酒壶,满了两杯,一杯端给仲曜,一杯自己举起,沉声道:“须得想个法子,令主公断了让国之思,”他顿了一顿,看着张仲曜。 “哦?”张仲曜将酒杯与蔡斯一碰,仰头满饮,“蔡兄只管说来,只要无损于主公与安西利益的,仲曜当相助蔡兄成此拥立大业。”蔡斯放下杯子,盯着那闪烁不定地火焰,缓缓道:“仲曜可知前唐高祖初时念着与隋炀帝乃是姑表之亲,不愿起兵,后来是如何痛下决心的?”张仲曜手中酒杯晃了一晃,讶然盯着蔡斯道:“你是说,周后?”蔡斯望着张仲曜,点点头,沉声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我皆是知道的,周后虽然寓居主公府上,主公却是个挚诚君子,对她是秋毫无犯。而主母大人虽然曾为宫中女史,后来又进位保仪,但从主公毫无愧疚来看,主母与蔡煜应当没有什么瓜葛。要主公断了让国的念头,除了杀蔡煜,便是让寻个机会,以周后与主公成其好事,如此一来,主公只怕终身都羞见蔡煜了,让国更从何从谈起!”火苗闪烁照着蔡斯的脸庞阴晴不定,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张仲曜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担心吴英雄怪罪,蔡斯很有可能会下手杀了蔡煜,教戎军久镇敦煌,若是他不顾一切起了杀心,后果还真是莫测。 张仲曜转动着杯中酒,看着那圈圈涟漪,片刻后方道:“如此一来,恐怕于主公英名大大有损!”蔡斯见他犹疑不决,将酒杯往在桌上一放,沉声道:“吾等做得此事,自然吾等担当,试看青史之上,裴寂忠奸如何?”张仲曜见他语气慷慨激昂,不由得也意气起来,将桌上酒杯斟满,端与蔡斯,沉声道:“既然蔡兄找吾商量此事,吾怎敢居于人后。不过涉及周后与主公,兹事体大,吾恐主公就算不再有让国之思,亦随之有雷霆之怒,此事须再拉上萧九、辛古、于伏仁轨三人,出事后主公要责亦无从责起。”蔡斯思量片刻,点头称是。二人便又细细计议了如何灌醉吴英雄,如何使周后昏沉,如何令婢仆将两人放置到同床共枕,事后如何向吴英雄解释,如何联络其余三名吴英雄的心腹将领一起甘冒风险等等。安西节度使府内宅书房,竹帘窗后,碧纱橱旁,书案旁边搁着一具古琴,书案上摊开了一副长卷,纸张洁白如雪,以眉笔轻描淡写地点染着几多线条轮廓,隐隐约约似有山脉、城关、寺庙、游人的模样。 “这张《敦煌礼佛图》取景辽阔,正适合敦煌古城这磅礴浩大的气势。只是如此长卷若要画得细致,非穷数月之功不可。”周薇蹙着眉头说道。原来敦煌的画匠所画的礼佛图偏重人物,而黄雯寓居汴梁时,正逢写景长卷兴起,她闲来收集了不少长卷,深为赞叹,闺阁无事,便欲画一副《敦煌礼佛图长卷》,画卷风景左起鸣沙山千佛岩,右至阳关,中间隐隐绰绰有于阗古道,月牙泉,敦煌城中街市百肆,党水十渠蜿蜒灌溉城外良田千顷,游人僧侣络绎往来与城郊,道路曲流之旁草长莺飞,牛马成群散布于野。 “正是如此,我才央姐姐同作此画,”黄雯指着那画卷,柔声道,“昔年玄宗称赞,蔡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世人未解其义,往往尊吴而非蔡,却不知似吴道子那样的气韵岂是人人皆可学来的。蔡思训画风精丽严整,法度谨严,往往以数月之功,必使所作尽臻完美,才是习画者的坦然通途。”周后点点头,叹道:“蔡思训与吴道子那两幅画原先在澄心堂中存有摹本,乃是前朝宫中高手画师所作,颇得二人风采神韵,可惜金陵乱时散失了。”想起金陵城破,神色又是一暗,黄雯见她伤心,便安慰道:“散失了也好,免得当日付之一炬。” 正在这时,有婢女上前秉道:“主母,小主人哭闹不止,像是在找娘的样子。”黄雯闻言一惊,忙放下眉笔,随那婢女匆匆离去。周薇独自凝视画作,仿佛看到千佛岩下有人踽踽独行,正是昔时酷好礼佛的蔡煜背影模样,不禁忧从中来,这是又有婢女上前道:“后厨听闻夫人近日不耐暑湿,特意做了清凉去火的茶汤奉上,请夫人趁热服用。”周薇嗯了一声,随手取过碗盏,轻轻啜饮数口,方喝了一半,便将剩下的茶汤放下。未几,忽觉头脑昏沉,娇躯摇摇欲坠,居然伏在画案上昏昏然睡了过去,金陵乱离以来,周薇满怀离愁别绪,唯有睡梦之中,方得稍微松懈,眉心渐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吴英雄寓居汴梁经年,敦煌城内皆由萧九、蔡斯二人掌管,萧九总揽方面,节度使府上下则大多由曾任牙军营校尉的蔡斯安排,他交代几个婢仆要如此如此,那婢仆亦不敢多问,只道听命做事而已,见周薇昏然沉睡,便两人一起将她搬到一侧厢房,替她宽衣后,再放倒在床榻之上。门外两个蔡斯的心腹军士扮作仆人守着,只等将黄袍加身后沉醉未醒的吴英雄送来。 而此时的节度使府花厅之上,三桌宴席热闹到了极点,骠骑军指挥使辛古、练锐军指挥使萧九、教戎军指挥使蔡斯、白羽军指挥使于伏仁轨、花帽军指挥使张仲曜、驰猎军指挥使罗佑通、锦帆军指挥使林宏、胡杨军指挥使吴在礼、踏燕军指挥使蔡冉、铁骨军指挥使朱导,连同十多个资深得力的校尉,诸将正乱哄哄地向吴英雄夸耀这一年来所立的功勋苦劳。 第327章 作战 酒过三巡,骠骑军校尉蒲汉姑已将身上衣甲尽皆解脱,指着胸口上一处碗口大的伤疤夸道:“不瞒主公,这处是怀远北面驱逐蒙古黑胡部被狼牙箭射的,吾当场折断了箭杆,率兄弟追了两昼夜,砍下黑胡部落的头人脑袋做了夜壶,这箭创也烂掉了一大块肉。” 辛古对周围诸将道:“这黑胡部乃是灵州北面最大的蛮族,经此一役,除了被我军俘获之外,剩下的都远远迁徙到漠北小海苦寒之地之地去了。灵州正准备新立一军,沿着婆淩河继续向北追击蛮部,直抵小海一带,在那处设立营帐经略起来。新军众校尉皆推举蒲校尉为指挥使,如今正好请主公赐下军号。” 张仲曜端起酒碗递给吴英雄,解释道:“这小海便是古之北海,乃苏武牧羊之所在,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击匈奴曾追至此地。” 吴英雄眼神一亮,接过酒碗,沉声道:“北海苦寒,蒲将军以下五千健儿,便号度寒军罢。那处正是漠北男儿牧马的所在,吾这里先敬蒲将军,功业更胜古人!” 蒲汉姑和吴英雄满饮一大碗酒,尚且还不依不饶:“主公刚才那碗酒是赐给吾的,老蒲再厚颜替即将赴漠北苦寒之地的兄弟们,再敬主公三碗草原上的好酒。”说完也不用旁边的烧刀子,以随身大皮囊中马奶酒倒满六个大碗,与吴英雄依次干了,莫说吴英雄,就连早有准备的蒲汉姑,这四大碗浑酒喝下肚去,也只觉两耳发热,眼前昏花,脚步虚浮起来。 吴英雄正欲稍醒酒意,却见罗佑通与林宏两个颇有些忐忑的过来,对于归义军的将领,吴英雄向来格外优容,便招呼道:“近年来两位将军率部奋勇作战,收服吐蕃诸部二十余万部众,青唐城以北皆成汉地,这是前朝失去陇右河湟以来数十年未有之大胜啊。” 罗佑通听他称赞,心下也放松了些,一举手中的牛革酒囊,笑道:“蒲将军有马**酒,末将这里也有从吐蕃头人那里绕来的三斤青稞酒,今日吾与林将军代锦帆驰猎两军万余兄弟,一同敬主公三大碗!”说着也不待吴英雄同意,便将仆人早已摆好的十个酒碗全部倒满,张仲曜笑着将碗端给吴英雄。 吴英雄饱嗝打出一股酒气,指着那还摆着的七个酒碗道:“好,今日尽兴,大伙儿不醉不归,仲曜,你等也一起来,吐蕃部的青稞酒,可是久负盛名的。”张仲曜便和其余诸将也端起酒碗,大家互相捧了,皆是一口倒入喉中,军中原本就崇尚豪饮,只因平日里军纪管着,诸将久居上位,更不能随心所欲,今日与主公一起开怀畅饮,虽说有几个心里忐忑不安的,喝着喝着,渐渐的,竟是完全放开了,除了一个接一个的走上前来向吴英雄夸功劝进,剩下的便是相互吹嘘这一年来如何击杀敌人,收服部属,开疆拓土,一边高声谈笑,一边豪饮。 练锐军指挥使萧九与教戎军指挥使蔡斯一同端着大碗过来,萧九指着桌上琉璃罐子所盛颜色瑰丽的葡萄酒,沉声道:“吾二人奉命经略西域,谁知一过经年,不但没能取下高昌疏勒,居然连许多马贼也未完全平定,这边厢向主公请罪来了。” 吴英雄已然喝的有些头大,舌头打转,拍着二人肩膀道:“高昌回鹘与黑汗自唐朝起便抗拒中国,向来彪悍难制,更有大食波斯等***教国度中极端好战的凶徒做源源不绝的后援,吾安西军必定要全力周旋,你二人这一年做得不错了,待吾稳住东面形势,当亲率数万将士西征,击破高昌与黑汗国,挥军向西,收复唐时河中碎叶故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回身看张仲曜正与踏燕军指挥使蔡冉正在把盏聊天,便招呼道:“仲曜、蔡冉、朱导你们三个给我过来!”平日里吴英雄对待诸将都甚是尊重,今日醉后失态,方才在大庭广众下如唤僮仆般直呼其名,张仲曜过来,与蔡斯相视一笑,各自端起酒碗,听吴英雄说话。 吴英雄眼神略有些发愣,片刻后才想起众人是等自己说话,举起酒碗道:“新立花帽、踏燕、铁骨三军,未来很有可能赴西域作战,来,你们三个先敬萧九与蔡斯三碗,西域地域广阔,更需各军精诚团结,不使大食与突厥势力染指吾华夏的后院!”他话音刚落,萧九却道:“若是主公不计较吾和蔡斯进军缓慢,便请满饮此酒,”说完,居然将桌上那足足装了半升酒的琉璃酒瓶交给吴英雄,吴英雄也有些愣了,自己还从来没有以装着满满半升葡萄酒的酒瓶痛饮过,他端详那瑰丽如血的颜色,豪气上涌,高声笑道:“好!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葡萄酒颜色如血,喝酒便像是痛饮敌人之血一般,最是吾军中男儿饮用!今日没有琵琶催促,更没有沙场阵战,便都来畅饮!”随着仆佣寻来二十余个精美的琉璃瓶罐,一一盛上葡萄美酒,吴英雄当先一仰脖子,竟似喝水一般,只见喉头汩汩做声,一升美酒都倒入口内,一抹嘴角,高声叫道:“好酒!”砰的一声将那琉璃酒瓶掷地摔碎。 诸将见吴英雄意气昂扬,举止豪迈,都是激起了胸中豪情,都拿起琉璃瓶张口豪饮,有几个喝不下那许多,只喝到一半便摇摇欲坠。更多的则如吴英雄一般将整瓶美酒一饮而尽,然后将价值不菲的琉璃酒器掷地摔碎,一起哈哈大笑。 吴英雄醉眼朦胧地间诸将大多饮尽,拍手叫好,正觉头脑晕眩,与稍作休息时,却见萧九领着新附的伊州将吴在礼端着大碗过来,碗中满满盛着烈酒烧刀子。吴在礼原本对归附安西节度使尚还有些忐忑,今日一见吴英雄与部属言笑无忌,开怀畅饮,几乎就是推心置腹的一般地相待,顿时疑虑尽去,诚心诚意地前来相敬。 二人刚走到吴英雄跟前,远远便闻着一股浓烈的酒气。见吴英雄不住地打着酒嗝,萧九皱了皱眉头,心知喝到此时,吴英雄已经闻酒欲呕,他见旁边张仲曜蔡斯等诸将皆东倒西歪,更狠了狠心,带着吴在礼一同上前,吴在礼端起斗大酒碗道:“胡杨军指挥使吴在礼谨代表五千西域汉军一片忠心,伊州没有别的烈酒,便敬主公三碗新烤的烧刀子吧!” 第328章 清醒 风细细穿过窗户,带着凉意,轻轻拂过脸颊,蔡斯从宿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抬头看窗外薄雾蔼蔼,从四面窗户中纷纷涌进来,正是清晨时分,花厅内杯盘狼藉已去,若非醉卧着横七竖八东歪西倒的诸将,昨夜的豪饮几乎如在梦中。“不好,大家伙儿都醉死过去,也不知是谁去给主公披的黄袍,是否三呼万岁,最要紧的,仲曜是否招呼将主公送入后房。”蔡斯强忍着宿醉后浑身不适,一边从地上爬起身来,一边举目四顾,想要寻找一个清醒的人来相问,谁知看向花厅上首时,吓得他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丢了三魂七魄,定睛再看时,却是主公吴英雄安然稳坐在花厅上首正位,面色严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蔡斯吃着一吓,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醉意无影无踪,心中闪念,当即伏倒在地,口称恕罪。吴英雄冷笑道:“蔡将军何罪之有?”蔡斯暗骂众人,居然连主公还未灌倒,便尽皆先醉倒了,低头道:“末将醉卧主公府上,有失仪之罪。”吴英雄脸色微变,盯着蔡斯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此乃小事,你还有天大的功劳,怎不叙说?”蔡斯心中又是一惊,抬眼再看,却见早已准备好的那身黄袍,居然就软软地搭在吴英雄座椅旁边触手可及之处,又是一吓,连忙伏倒在地,叩首道:“末将等擅自行事,皆出于对主公的一片忠心,天日可鉴,请主公恕罪!”吴英雄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沉声道:“站起来说话,除了天地父母,不跪旁人的规矩也废了么?” 蔡斯听吴英雄语气并无太多怪责之意,方才松了一口气,恭敬站立一旁,吴英雄指着花厅中横七竖八的诸将道:“难得与众兄弟畅饮一夜,这花厅内湿气重,仆佣早准备好醒酒的汤药,你人头熟,且去安排将他们都唤醒吧。”蔡斯心头又是一突,忙走出花厅,安排节度使府中仆佣将醒酒养身的汤药灌入众将口中,只听阵阵咳嗽过后,将军校尉们纷纷清醒过来。 诸将原是打算将吴英雄灌醉过后黄袍加身,然后朝他三呼万岁的,谁知昨夜莫名其妙大伙儿都喝得有点高,最后竟都是不明所以,醒来后只见主公高踞帅位,身旁搭着黄袍,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如何,有心相问,碍着吴英雄坐在上面,不便开口,心下亦觉得有些别扭,纷纷向吴英雄告罪,有叫“主公”的,也有叫“陛下”的。 蒲汉姑是老校尉了,昨夜得吴英雄亲口拔擢军指挥使,又赐下军号度寒,同僚多有朝他敬酒道贺的,他喝得多醉得也早,醒来时也迷迷糊糊,见张仲曜垂首立在自己身旁,大声嚷道:“张将军,老蒲昨夜多扰了两杯,醉死过去,你们为主公黄袍加身,可有扶着我一同三呼万岁啊?这拥立之功,可不能少了老蒲!”张仲曜正自惶恐间,回头瞪了他一眼,感觉到吴英雄眼神凌厉,连忙又和诸将一同老实站着,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他喝得少,醉得晚,醒来一见这形势,便知晓必定事情泄露,似吴英雄这等英雄,安能容忍部属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可恨的是,不知到底是谁将这拥立大事泄于主公的,张仲曜虽然垂着头,但不住以眼神打量在场众将,却看不出到底谁是泄密之人。更让他担心的是,主公知道了酒醉黄袍加身的谋划,是否还知道其后另有安排。可以想象,此事涉及主公的私德和声名,将会引来何等的雷霆震怒。 吴英雄见诸将已纷纷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偶有咋咋呼呼地,看到花厅中气氛不对,也旋即知机地和众人一样垂首侍立,等待自己说话,方才咳嗽一声,依次扫视在场诸将,沉声道:“昨夜与众兄弟置酒欢宴,众兄弟的心思,德已知之。德与诸位,与吾安西军全体兄弟,与安西六州数百万士民,乃是一体,既然诸位为军民请命,黄袍加身,又何须酒醉,”言罢,他站起身来,拿起搭在座椅扶手上的那绣着偌大五爪金龙的明黄袍服,披在身上,随意将带子系好,便凝神静气地环视着底下屏息肃立的诸将。 蔡斯原先觉得吴英雄平易近人,某种程度上而言,过于亲切,不似传说中帝王气度,但此时见吴英雄轻轻易易披上黄袍,立在花厅之中,器宇轩昂,气度沉雄,俯视着在场诸将,举手投足之间,直叫人莫敢仰视。这就是真龙天子,蔡斯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他偷偷看身旁张仲曜等将为吴英雄此时气势所慑尚在发呆,便当先跪倒,口称:“吾等愿主公为天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这一喊出来,周围诸将才恍然大悟,纷纷跪倒在地,口称万岁,声音渐渐整齐,大家一起喊了数遍,直到吴英雄让诸将平身,方才站起身形。再看吴英雄时,诸将心态便有所不同,似乎只经过是适才这个动作,原先的追随之意便化作一腔效忠之心。 吴英雄环视诸将,不为人知地在心中叹了口气,沉声道:“汝等忠心耿耿,吾已知之。安西东有强辽大宋,西有大食波斯,南北两面皆是无数蛮族终日打磨爪牙,可谓四战之地。若是帝号宣诸于外,辽宋等国必视吾等为眼中钉肉中刺,过早引来攻伐,反而不利于大业。以吾所见,当下数年尚需韬光养晦,内里安民练兵,巩固根本之地,对外开疆拓土,待数年之后,吾安西声势大张,再行正式选定国号、都阙,建元称帝,诸位以为然否?” 吴英雄所言立国之策,亦颇道中了似辛古、萧九、张仲曜、蔡斯、于伏仁轨等诸将的心思。诸将拥立,原是担心吴英雄不做天子,安西为辽宋所吞,眼下吴英雄既然披了黄袍,又接受诸将朝拜,称帝之事便箭在弦上,早晚而已,于是纷纷称是。 吴英雄点头,转头问辛古道:“辛将军,可曾记得当年金陵领兵,吾与诸军相约之事?”辛古侧头细想片刻,点头道:“记得,主公曾提及义社十兄弟,并言道当与诸军‘同甘苦,共富贵’。”吴英雄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叠写满字迹的白纸,这是他亲自写好,然后由黄雯誊抄的称帝誓约文告。吴英雄将文告交予辛古分发诸将,又环视诸将沉声道:“正是要‘同甘苦,共富贵’,这纸上写的,乃是数年后登基开国之时,吾准备与诸位,诸校尉,褚军士正式对天盟誓的约条,诸位可携带一份回去,这数年之内,与军中校尉们细细参详,务必不可外泄。约条若是有失当的地方,来与吾说。同甘苦、共富贵,诸位,德若食言,当有如此箭!”说完拿起旁边一支狼牙箭折为两段, 第329章 规矩 见吴英雄郑重其事地折箭立誓,诸将都悚然动容,只听主公又道:“趁着当下,先看看吾的誓约,使不使得?” 诸将自追随吴英雄以后,原先不识字的也多少能读懂军令,闻言便低头看手中的皇帝誓约。吴英雄在誓约中并未包括护国公、护民官与丞相事权安排等涉及国家体制的内容,只着重对将领、校尉与军士的人身财产相关的内容。对将领来说,这简直就是加强版的丹书铁券,因为誓约明白写着,若不通过所有现职将军依照律法的陪审审判,在多数将军同意先行革除某位将军的名位之前,皇帝不得处死现职和卸任将领,不但不能处死,连下狱刑讯,抄没家产也不成,按照现在军队的规模,未来军指挥使以上将领撑死不过寥寥百人,除非罪行昭彰的,这百多人怎会轻易同意皇帝下狱、刑讯和杀害同僚。校尉也是一样,未经所有校尉陪审通过免职的决议,皇帝也不能下狱、刑讯和处死校尉,抄没校尉的家产也不行,只不过校尉人数众多,不似将军这般位高权重罢了。而让人感动,比丹书铁券更加实在的是,吴英雄的誓约中明明白白写清楚了将领和校尉免受皇权伤害的程序保证,“倘违此誓,举国共击之。” “主公宽厚仁爱,臣等无以报之,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于伏仁轨看完誓约条文,当即大声道,若不是吴英雄制止,几乎又要跪下来三呼万岁,诸将亦是如此,辛古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身披黄袍的吴英雄。他还是那个喝醉了酒大声喊,若是吾当了皇帝,请你把我的头拿走的那个人。辛古暗道,一边扫视着诸将,一边朝着吴英雄点头微笑,你虽叫吾取汝人头,吾偏不取,按照这誓约,皇帝这个位子,还是你来坐比较好。若是有人得陇望蜀心存不轨,倒是要当心骠骑军这把利刃。 张仲曜与蔡斯细细思量这誓约里面的心机,颇觉吴英雄不单是实践昔时与诸军同富贵的承诺,于消除反侧,以致定国安邦都有极深的用意。若以安西军目前的体制和吴英雄所立誓约文告,将领们和校尉本来便是推举上来的,又从誓约中得到了就算是造反也拿不到的人身保障,若不是个人想当皇帝,实在已经无可贪图。而如果造反的话,一军之士不过五千,若要联合别军,最后谁做了皇帝,都未必给得出似吴英雄这般几乎优厚到了极致的丹书铁券。若是将军出于一己私利谋反,校尉和军士们谁肯跟你。况且按照这个誓约,皇帝位子的诱惑,已经大大下降了。 张仲曜低声对蔡斯道:“主公这份克己从人,以其不争而争天下的胸怀,真乃不世出的圣人所为。”蔡斯亦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两人看着坐在高位上的吴英雄,都感觉忠臣得遇明主,差点连对吴英雄随之而来的惩处都要忘了的当口,吴英雄却开口道:“大家看过誓约,若是暂时没有想法,便各自回去仔细参详吧,在敦煌这段时间吾会时时召见你等。仲曜与蔡斯留下来说话。”诸将如蒙大赦,带着兴奋激动的心情和怜悯的表情,从张仲曜和蔡斯二人身旁走过。大家心知肚明,必是吴英雄探知这二人主事,要加以训斥了。 张仲曜与蔡斯则目送着诸将离去,心头暗想,究竟是谁人向主公告密邀宠?觉得似乎人人都像,又人人都不像,二人忽而极快地对视一眼,又同时出下垂下头去。 忽听吴英雄冷笑数声,沉声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二位真是吾的好部属,为吾考虑的好周到啊!”张蔡二将心头一突,暗道不好,安排的那桩龌龊事情,到底还是被主公发现了。 卷八走马西来欲到天第九章税吏 望着惴惴不安地立于厅中的蔡斯和张仲曜二人,吴英雄没有说话。他不开口,二将也不敢擅自出声,花厅之外的仆佣都不敢进来打扰,只远远地侍立着。 良久,吴英雄方道:“仲曜,前日吾与后主言,诸将之中,萧九、蔡斯与汝三人可做得丞相,汝可听见了吗?”张仲曜点头道:“是,主公抬爱,末将惭愧。”他听出吴英雄语中有沉痛之意,心中更是羞惭。蔡斯乃是初次听闻此语,心头一阵悸动,出将入相,离自己仅仅一步之遥,不免有些暗自懊悔此番擅自行事。 “你们两个跟随吾也有许多日子,吾亦以腹心骨肉待之,”吴英雄顿了一顿,沉声道:“可是这次,着实令吾失望。”叹了口气,“到现在,你们可知道错在何处?” 蔡斯思索片刻,答道:“吾等不该擅自行事,联络诸将,不该算计周后,有辱主公清名。”见吴英雄摇摇头,张仲曜道:“吾等不该企图灌醉主公黄袍加身。” 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汝二人身为吾心腹大将,却联络诸将,违背体制规矩,对主上以谋相逼,以力相强,此乃乱国取祸之道。”他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黄袍接下来披在座椅背上,走到张仲曜蔡斯面前,厉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倘若上行下效,连登基即位这等大事亦如此荒唐儿戏,国中士民岂能循规蹈矩,各项律法,规矩,裁判所成例所积累的威信荡然无存。安西原本扎根在蛮荒边鄙之地,文教匮乏,再没了规矩律法,岂不叫东面宋人嗤笑我等乃是蛮夷之邦。焉知晋阳行宫,不是前唐肮脏之肇始?吴桥兵变,便是斧声烛影之因。” 见二人皆赧颜不语,吴英雄方道:“算计周后,你二人谁是主谋?”张仲曜嘴唇微动,却听蔡斯沉声道:“是吾。”吴英雄点点头,道:“此事须得有个交待,你便就卸去教戎军指挥使吧。” 蔡斯脸色一暗,张仲曜亦悚然动容,听吴英雄又道:“高昌回鹘、黑汗国屡有凶徒在西域挑衅,有道是先礼后兵,仲曜欲将功折罪,便为吾出使大食国都城巴格达,告诉那里的哈里发,西域是吾华夏之西域,不容他人染指,若是大食国再屡次三番支持高昌回鹘与黑汗,吾必挥师西进以报之。这出使是假,窥探其虚实是真,你可一路观看其地形、军情,刺探敌酋之间的利益纠葛,大食立国已经数百年,内里必定不是铁板一块,当分化瓦解,不使其上下齐心与华夏为敌。” 张仲曜心头微松,虽然听闻大食国极其强大,这趟出使等若是去宣战的,过程必定艰难,大食人生性残忍,不可理喻,此番出使当誓死以维护华夏国体,是否生还也是未定之数,但比起蔡斯被免了军职而言,还是要轻上许多,暗暗为自己没有站出来分担此事而懊悔。 第330章 关键 正当蔡斯心灰意懒,张仲曜满怀愧疚之际,吴英雄又道:“现在府库财赋从军士和城市商会两个地方收上来,都是自己呈报,原来的州府文官税吏被排斥在吾安西军体系之外,对钱粮之事不敢管,也无力管,眼下诸军都奋身报国,甚少贪墨钱粮财赋,商人虽有偷漏税额的,也还不敢太过分。但凡事皆怕积重难返,蔡斯,”听吴英雄加重了语气,因为革职而恍恍惚惚的蔡斯顿时精神过来,听他又道,“你卸了军指挥使以后,去筹建一个税吏府,人员但宜精不宜多,从原有的州府税吏,左丘先生那儿的文士,以及军情司中选拔,专司纠察贪墨钱粮及偷逃税款之事。若遇到偶尔少缴钱粮的,便给他一封公函,着他及时上交,若是干犯国法的,则由税吏府延聘讼师,在巡回裁判所告发此人,将之绳之于法。这筹建税吏府乃是极重要的差事,你有什么不明之处现在便可说来听,期间也随时向吾禀报进展。” 听吴英雄又将重任交托,蔡斯不禁精神一振,他思来想去,这税吏府主要还是负有查探之责,若是真有作奸犯科之辈,在巡回裁判所面前,税吏府的讼师与那被告者乃是对薄公堂的关系,真要处置谁也是裁判所的权责,于是蔡斯秉道:“主公的意图,臣大体领会了,有两点尚需主公明示。一是当前各州税制税额皆不相同,税吏府是否有重新规划,统一税制之责,二是现有州府税吏及左丘先生处文士人数少,有的还不堪用,可否由税吏府张榜延聘善于理财的人才。”他说完便忐忑不安地看着吴英雄,第一条实际上大大扩张了税吏府的权能,而张榜延聘人才更是公开的扩张税吏府的人事班底。 吴英雄沉吟片刻,沉声道:“虽说各地情形不同,但国家制度还是要慢慢统一起来,否则负担不均,何以服众。当前各州税赋暂定土地税、矿税、商税、工税、市税、关税六种吧。土地税按照按照二十税一制,工税则十税一。矿税由煤、铁、盐、金、银、玉矿的开采权竞标而得。针对没有固定店铺的商户,按人头征行商税,有固定商铺的商户,按照铺子征收固定的市税。关税在吾安西边境设卡收取,入境的货物皆十税一,出境的货物暂不征税。” 他见蔡斯在凝眉记忆,又补充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这规划吾也是信口一说,切记不可死记生搬,你下去找娴熟税制的胥吏做个方案,既要保证军府财赋,又不可涸泽而渔,致使士民怨声载道。再者,铨选税吏之事倒是可行,不过务必要做到公开公正,可以仿效前朝科举制,但不考诗词文赋策论,专考经世理财之学,不可因私废公,落了吾安西吏治的名声!” 蔡斯又道:“若是铨选出来的税吏无法通过谁御二艺的考核,不能晋身仕途,又该如何?”他虽还未正是上任,但知道为手下人谋利乃是坐稳上位的关键,吴英雄划分的士人与荫户的分野,丝毫不下于宋国的有功名的读书人与普通百姓之间的地位差距,若是税吏府的官吏每日出去见着军士都低头绕路,蔡斯这个税吏府首任长史的的脊梁骨只怕都要被下属戳断了,谁肯为他卖命分忧。 吴英雄见他眼中又有些热切之光,刚刚从军队体系中出来,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要与军士阶层抗礼,果然是一块材料,点点头,沉声道:“尚武尚功乃国家体制,不容置疑。税吏倘若不能晋身士人,可以如护民官一般,做吾的,也就是皇家的荫户,旁人不得侵犯。但若是没有士人身份,不管官职做得再高,终身拜爵无望。”后来,他这话被蔡斯拿去作法,径直给所有未入士的税吏都发了一枚“皇家税吏”的胸徽,后来连带着具有文士身份的税吏也以自称“皇家税吏”为荣,而税吏则作为夏国新兴的官僚集团的先驱,被军士们戏称为看守国库的忠狗。 “主公,治国之道,当文武并重,现在考核文士射御二艺的标准实在太过苛刻,合格者太少,臣为国家社稷,斗胆建言,降低射御二艺的考核标准,为更多的文士打开进身之阶。”张仲曜在旁便突然插口道,在吴英雄的文士标准下,安西各州县陷入的文官陷奇缺的状况,大部分为官府做事的文人都屈居荫户,虽然目前在军士阶层对地方控制力极强的情况下,文官集团显得可有可无,但熟知史实的张仲曜却总觉得有点忧心忡忡,眼下见吴英雄对蔡斯的税吏府打开方便之门,便抓住机会进谏。 吴英雄看着张仲曜,叹了口气,道:“汝说的情形,吾已知之,只是国家尚武之风决不可更改。”他顿了一顿,控制住自己想要提及未来金国、蒙古帝国、后金国对中原文明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的摧残,因为在现在的安西军上下来看,草原部落实在是够不成威胁,而吴英雄看到的,则是几十年,上百年之后,任何文明国度,一旦武风衰败,便是被野蛮民族强暴和摧毁的下场。更何况,安西,连同大宋,便是在世界上最为凶暴的游牧民族发源的亚欧草原身侧,在冷兵器时代凶暴的最后一页,安西的军事实力一直保持压制着那些不服归化的草原民族至关重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反过来,恰恰应该是紧连欧亚大陆草原,与崇尚杀戮和战争的野蛮民族之间无遮无挡的华夏族人时时警醒自己的话。 “吾所制定的射御二艺考校,乃是为国家蕴育尚武之风,此时谈论功过为时尚早,百年之后,便见分效。眼下的习文的虽然不能晋身士人,但只要选入如税吏府这样的国家机构,尽可纳入吾的荫庇之下。将来吾国的读书人,有心做文官而不走武途的,自然会从小习练射御二艺,日积月累之下,文人达到当下的考核标准应不甚难,而国家尚武之风已成。” 张仲曜见吴英雄执意不肯降低标准,只好不再说此事,领命告辞而出,与蔡斯一同策马并辔而行,拱手道:“恭喜蔡兄,将来出将入相,便从今日始。”心中若有憾焉,暗道,主公莫不是恼吾明知有宰相前程,仍然不知自爱擅自行事,便将这税吏府交给蔡斯去筹建,看来这趟大食之行,须得打起精神办事,勿要让他给比下去了。 第331章 状态 吴英雄处置完张仲曜与蔡斯二人,犹坐在花厅之中思量得失。得到诸将欲将自己灌醉后黄袍加身的密报后,尤其是蔡斯张仲曜的做法,吴英雄颇感震惊,感到自己被整个军士阶层所裹挟。这才痛下决心,将蔡斯革除军职,转做税吏府长史,重建日益边缘化的文官体系,以加强自己的权威。 黄雯亲自端着一碗稀粥上来,埋怨道:“明知诸将要灌你酒,也不知道爱惜身体。”吴英雄接过粥碗,笑道:“吾寓居汴梁经年,各地全靠诸将经略,其中颇多劳苦功勋,昨夜痛饮一醉,也是聊表亲厚之意。”黄雯不欲干预政事,便转过话题,道:“那设计陷害你和姐姐的,果真是张将军和蔡将军么?”吴英雄点点头,道:“谋国大业,动辄身死族灭,他们使出些手段也没有什么。”黄雯见他若无其事,不由啐道:“还没什么,若竟让他二人得逞,叫你何颜以对姐姐和国主?” 吴英雄听她话中竟隐隐有些醋意,心下大乐,笑道:“那吾只好亲自向国主负荆请罪。”将喝得精光的粥碗递还给黄雯,沉声道:“他二人是吾的部属,所谋者亦出于忠心,为人主上者,岂能没有担当。”黄雯却忧道:“国主误会甚深,妾身现在连国主身在敦煌之事,也不敢叫姐姐知晓。若是让她知道了国主为着猜疑,还写下休书,真是情何以堪?”吴英雄亦是头疼,这男女之事实是有嘴也说不清,挠头道:“为今之计,先待蔡煜的怒气平复再说吧。”既然已决意称帝,吴英雄便不再守君臣之份,方才在黄雯面前直呼蔡煜之名,黄雯一呆,旋即明白过来,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自家夫君。 自那日吴英雄劝进走后,蔡煜越想越是气愤难平,想不通吴英雄将自己如此戏弄折辱,究竟是为何?连着旬日禅心难定,见护卫军士皆不限制自己行动,出门只远远地在周围保护,便随意走出散心。 来到一处茶肆所在,忽然听到那讲话本的将惊堂木一拍,喝道:“王溶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列位,这南朝重文轻武,民风软弱,却也有英雄人物挺身而出,独抗残暴之师,说英雄,道英雄,今天吾讲的便是‘吴节度火烧采石矶,辛骠骑阵斩吴越王’。”周围的百姓都轰然叫好。 听那话本讲的是江南旧事,蔡煜便叫了壶茶坐下来,却越听越不是味儿。那说书的先生为着讨巧讨喜,将南唐朝的其它文臣武将才能功绩都避而不谈,更将江南国主形容得软弱昏庸,冥顽愚昧,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衬托吴英雄的英明神武。江南沦陷后,蔡煜原本颇有几分自责,但这讲话本的却将他的一分偏颇,给描摹成了十分错处,越说越是不堪,仿佛中人之资也远远未及,白白可惜了一朝重臣,尤其是吴英雄的忠肝沥胆,而旁边的市井小民听得津津有味,信以为真,不是高声叫“好!”“可惜”,甚至有人不干不净地骂道“南朝怎生得出这软蛋皇帝!” 刚刚平复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蔡煜正欲起身便走,却听旁边桌上人叹道:“江南国主也是一代文章种子,若论做长短句的功夫,便称才高八斗皆不为过,只可惜生不逢时,遇到这武夫当国的年月。” 闻听此言,蔡煜便又坐了下来,拿起茶杯,转目看去,却是两个读书人模样的在喝茶闲聊。 “邓兄,你这么说便是执念了,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易时移,当今之国皆胜于气力。南朝固守着文弱之风,不尚武功,这才得宗庙沦陷,国破家亡的恶果。以吾看来,后主这舞文弄墨的本事越大,引导得南唐国尚文之风愈烈,于国家危害越大,反而不如中人之资了。”王坚身穿着一袭布衫,颇为激动的说道。 邓伟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同窗好友,自从拜读了一些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奇书,王坚便时不时陷入一种莫名亢奋好辩的状态,“入了魔障,”邓伟暗道,却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沉声道:“王兄,你可不要再随口引用那些西域书中的词句,小心传到先生耳中,又惹先生大动肝火。”提到梁左丘先生,邓伟和王坚脸上都浮现出尊敬的神情,他二人皆是贫寒学子,梁左丘将他们收留在书院内,落在自己荫庇之下,只分派一些抄写书籍的工作,实质上却是爱惜两人之才,资助他们求学。 从岚州迁移到敦煌,梁左丘又和友人集资,在鸣沙山下千佛岩旁开设沙州书院,将吴英雄手书“书院之内言者无罪”的碑文立于书院之前,确实使书院内的讨论辩驳达到几乎百无禁忌的地步。数日前,几个睢阳书院的狂生游学至此,见了那石碑,更壮胆以“吴英雄乃窃据边寨之乱臣贼子”之语挑起辩驳,王坚等沙州本地学子自是挺身迎战,辩论中,王坚无意中展露领悟自西域书中所谓“辩证法”与“形名逻辑”两门学问,驳得那几个狂生张口结舌,掩面羞愧而去,但王坚私学旁门左道的事情也随即被梁左丘先生发觉,下来对他大加申斥,并指出王坚基本学问根底未深,轻易去钻研那些迷人耳目的西域学问,极易误入歧途。 听好友叮嘱,王坚眼神一暗:“若是此番投考税吏府得中,要聆听左丘先生教诲,便不似从前那般容易了。”他二人不欲久居人下,刚好蔡斯的税吏府张榜延聘,便相约进城来投考税吏,这才从考场出来,暂且歇一会儿再回书院。 蔡煜在敦煌也颇闻得梁左丘大名,号称文宗,但为军府强行推行缺笔字一事,愤然将书院改为私学,吴英雄亦只能优容,书院门口言者无罪的石碑照旧未去。梁左丘利用吴英雄特许的文士可以荫庇三十户的权利,大力将不习射御的友人和弟子招致书院,形成声势,更上书军府,据理力争,迫使吴英雄颁布不论官学还是私学,都可以免费获得营建校舍的土地的法令。由于官学和军中都只教授缺笔字,安西各州县的殷实人家纷纷兴办私学,让子弟同时学习安西军中的缺笔字和原来的汉字。官学现在只能教授迫于法令须得识字的军士百姓,或是上不起私学的贫寒子弟,原本富家子弟充斥官学,这些人无书可读,终身半个大字不识,如今反而得了实惠。 第332章 传统 这梁左丘先生,倒是个有风骨的读书人,蔡煜心中暗道,不免起了好奇之心,站起身形,不惜降尊纡贵对王坚和邓伟两人拱拱手道:“鄙人姓蔡,名嘉,字锺隐,久仰左丘先生大名,不知两位可否为吾引见?”他面如冠玉,俨然是个饱学儒士,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别人便是装也装不来,王坚和邓伟一见便不起疑,忙起身客气相见,闲聊间王坚又挖苦那讲话本的信口胡诌,令蔡煜大为高兴,三人喝了一会儿茶便动身往鸣沙山下的沙州书院而去。 来到沙州书院,通传过后,邓伟便径自带着蔡煜到书房拜访。梁左丘与蔡煜皆是满腹经纶的人,这一见如故,寒暄过后,都有恨晚之感,谈诗论文之后,蔡煜见梁左丘桌案上摆着几本书,看笔画皆是那简陋不堪地缺笔字,不由大为惊讶道:“听闻左丘先生大力反对安西推行这缺笔字,指斥此乃饮鸩止渴,解一时之忧,留万世之憾,为何还在看着些缺笔字的文集?” 梁左丘比在岚州之时多了几分沧桑容色,但气度却更胜,他随手拿起一本书,递给蔡煜,道:“这缺笔字虽然简陋,但大体还有原先的几分模样,钟隐兄且先看看这本,再与吾品评一番。”蔡煜接过这书,看封面上三字“元素论”,到有两个字和原来一模一样,便沉下心从头翻阅。 君子之交淡如水,梁左丘见他观书,也自取了另外一本,时而翻阅,时而闭目沉思。 蔡煜细观那名为《元素论》,越看越是心惊,据书中所言,世间万物皆是由七族一百一十八种元素所构,不但附上这些元素犹如阶梯一样的表格,还列举了一些元素构造物体,以及元素互相反应改造物体的例子。与讲点石成金的外丹道术颇有相通,但讲得清楚明白,仿佛那作书的人亲眼看到似地。看完此书,蔡煜释卷叹道:“奇谈怪论,这便是先生所言,迷人耳目的西域书吧?言之凿凿,不知是否真实。” 梁左丘见他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西域书中最为艰深的《元素论》,暗赞一声,沉声道:“最近有人依着这《元素论》中的例子收集材料,变化物事皆如这书中所言,至少比那些金丹道士书实在些吧。”又指着桌上其它几本书道:“安西派使节向西方求取书籍经卷后,便由吴英雄安排属吏和书院逐一译为汉字,其它的书皆是既有缺笔字,又有汉字版本,唯有这五本,吴英雄只令刊刻缺笔字版本,暂不刊刻汉字版本,老夫虽然反对缺笔字,但细看过这五本书后,对他的这个决定,还是赞同的。”蔡煜仔细看那其它四本书的名字,分别是《天演论》、《逻辑学》、《辩证法》和《力学定律》。 梁左丘指着那《天演论》道:“此书开宗明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望之与易经所言‘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似有相通,但作者生发出去的却是去廉耻,尚功利,从禽兽的生存中悟出来的经世治国之道。”指着那《逻辑学》道:“此书讲述的乃是形名之学,章句平实,义理甚深,屡见非难夫子之语,大概是战国时形名家旧作流传到西域,历经演绎增删,又流传回来的。”指着那《辩证法》道:“此书若是奸贼习之,足以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指着那《力学定律》道:“这是讲述格物致知之学的。其中门道,吾和几个门人验证了一下,也还算是实在的。” 蔡煜听梁左丘介绍着那几本书,不由奇道:“既是奇书,为何只以缺笔字刊刻,而不广为散播?”梁左丘叹道:“蔡兄,你是没有读过那《天演论》,其中文字当真触目惊心。这半年来吾一直在研读这几部西域奇书,越思越觉得其中本质与圣人教化之道迥异,与修齐治平之理背道而驰。说一句‘以夷变夏’也不是故作耸人听闻之语。” “自前朝变乱以来,中原板荡,异族交相侵伐,中国之元气大伤,礼崩乐坏。天下稍稍安定,契丹族却又凭借着燕云十六州成事,此诚数百年未有之变局,若是这五部奇书一同流入中原,迷人耳目,徒然扰乱中国人心,多生许多祸端。” “唯一之法,首先将不可使几本书的影响扩大,然后遍邀当世名儒,去芜存菁,去伪存真,将其纳入吾华夏根本之学的体统,方可收他山之效。正是为此,吾才赞同吴英雄,将这五本西域奇书只刊刻缺笔字本,使其影响局域在安西范围之内,不使其在华夏腹心之地四处流传。吾这些日子来将其中字句摘抄分寄儒林友人,邀请他们到沙州书院共同参详。蔡兄才高八斗,可愿意共襄盛举?” 敦煌地处边鄙,梁左丘好容易遇到一个满腹诗书饱学之士,便起了留他在书院授徒之意。一番交谈下来,这蔡钟隐竟是儒道佛医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即使在中原也是第一流的才子,在困惑如此人物怎会流落敦煌之外,挽留之心更切。在交谈中蔡煜流露出对佛学的浓厚兴趣,梁左丘便道:“书院靠近千佛岩,许多西来名僧在那处参禅悟道,闲暇时走动方便,那刚从天竺国归来的继从和尚与吾也相熟。” 蔡煜在汴梁战战兢兢度过了四年,刚来到敦煌便遭无端折辱,又被那市井闲人形容得如同窝囊废一般,内里原本憋着一股不平之气。梁左丘提出这整理西域学问的精华,开一代风气的盛举已叫他颇为心动。这批西域奇书虽与儒学背道而驰,但亦是博大精深的,若是整理的好了,影响当不亚于佛法进入中原。 他在此地举目无亲,敦煌城里莫说作词,连听得懂词章的也没有几个,而留居书院中则可以时时谈论经纶文章,闲暇时欣赏千佛岩历代精美壁画,寻访高僧,这般惬意,仿佛在江南为帝时也不易得,这梁左丘先生又有与吴英雄相抗的风骨,蔡煜考虑了片刻,便点头同意。 花帽军指挥使衙署内,桌案上展开着近来在西域立功的军官名单,这是新任教戎军指挥使柏盛派人送来的。张仲曜欲在里面挑选出使大食的随从军官,忽然,他的手指停在名单的显眼位置,教戎军百夫长蔡朗,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在那旁边画了一圈。 “将军,蔡煜留宿在沙州书院内,似有久居之意,如何处置?”一名承影营军请示道。张仲曜抬起头,思忖片刻,道:“先就近宿营吧,伴作是演练的样子,回头吾找辎重营在书院旁边搭建房舍,沙州书院本来也是个要紧之处。”那军士领命而去,张仲曜放下毛笔,若有所思。桌案旁侧堆得整整齐齐的五本西域奇书,正是吴英雄的手稿。这是吴英雄寓居汴梁无事时凭记忆所作,其中还夹杂了他对这些学识的评论和整理。却绕了个大弯子,混杂在西域求取的经书中,而且严令不得泄露这书的出处。这事情都是当时随扈在吴英雄身边的张仲曜一手操办,而这五本主公手书的大作,他便一直随身携带着,无事时便翻阅领会其中的意旨。“每一本都足以使人名动天下,主公却将这虚名决然抛却。”想到此处,张仲曜便不由在心里觉得吴英雄高深莫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商鞅变法,车裂族灭,王莽妄称新学,为天下笑,遗臭万年。” 第333章 满意 “等梁先生整理出来,也累积出一批掌握这奇书义理的先生,便延请文士,为练锐军军士试行讲授《逻辑学》、《天演论》和《辩证法》。请先生们为匠作营的匠师们讲授《元素论》和《力学定律》。”吴英雄轻轻拍着那几本书的封皮,仿似那当真是西域传来的书籍似的。他面前坐着练锐军指挥使萧九和蔡斯。萧九是看过那几本书的,闻言不禁置疑道:“主公,军士们才刚刚学会识字,西域奇书虽然精深,但似乎不太适合向军士传授。”他言外之意一则是这时代就算教授军士,也大都讲些忠君报国之道,没有将如此精深的学问教给军士的,二则军士都是粗鲁汉子,未必能学得懂。 萧九所说的也是实情,吴英雄皱了皱眉头,叹道:“吾还是太过急躁了。那就请先生先给军士们教授《天演论》,叫他们知晓物竞天择,若不奋起,必当灭亡的道理。军士是吾立国的根基,当有智识,不可浑浑噩噩。其它两本书那就先给税吏们先传授吧。”萧九和蔡斯都沉声答是。蔡斯所招收的税吏大都是习过文的,他自己也看过那西域书,觉得《逻辑学》和《辩证法》虽说义理精湛,却总不如那《天演论》那般发人深省。 吴英雄又问道:“军情司策动民间创办军校的事情,进展如何?” 蔡斯忙秉道:“眼下各州县已经办了十几所军校,起初几所是军情司策动建立的,后来百姓看到军校中的学生学得到军中所需的技艺,更容易晋身军士,便纷纷将子弟送进来习艺。各地的富商士绅见这军校一则有利可图,二则还能增大本地子弟晋身军士的机会,壮大同乡在军中的势力,也纷纷创办军校,现在民间的枪棒教头,箭术高手,连同马术教头都很抢手。”他未说的是,因为安西实行的是军士-荫户制度,若是大户人家没有一个军士撑起门面,不免为人所轻,这和中原人家里定要供一个秀才出来是一个道理。军情司策动的民间办军校一经示范,立刻满足了安西士民不能让子弟输在起跑线上的心理需求,短短时间内,民间自办军校四处开花,教授的各项技艺也良莠不齐,但总体来说,军校正在为军队培育者新血,以当前各军选用军士之精,进入军校的男子只有十之一二能够成功晋身军士,其余的则在看到无望后改做其它行业,看似有些荒废钱财和精力,但实际上整个安西各州县也因此储备了一批初步懂得各种战斗技巧的男丁。 吴英雄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这军校不但要习武,亦要习文,待到时机合适,不识字的男丁便不能晋身军士了,先把这个风声放出去吧。” 见蔡斯认真记下了,吴英雄又问萧九道:“军士们喝马奶还习惯吗?”萧九道:“整日以马奶为食,多有腹泻的。”吴英雄叹道:“适应一段时间吧,若是实在适应不了的,就调离练锐军,但补充进来的一定要是可靠的军士。长途行军没有那么多粮食。练锐军要为其它军团积累出远征训练的经验。”蔡斯在旁打趣道:“现在练锐军军士一身马骚味,堪与辛古的骠骑军相比了。”吴英雄笑道:“正是要如此。”三人又仔细商讨了蔡斯掌管的税吏府和萧九掌管的辎重司如何接洽配合的诸般细节后,萧九和蔡斯起身告辞。 灵州官道旁客栈中,梁德和孙泰正在苦求这孙掌柜的:“师傅,您就答应去那军校中教习射艺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试想想看,将来多少军士老爷见着您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傅’,指不定其中还有百夫长、校尉大人呢。将这客栈关了,您去军校做了教头,吾兄弟两个为你牵马坠镫,打扇沏茶。”孙掌柜的眼睛一瞪:“呸呸呸,关什么关,这个月工钱不想要了?叫掌柜的,我什么时候收你们做徒弟了?真是的。”他喝了口茶,接道,“我这手射艺,难道是军校中学来的?还不是自己下苦功夫练出来的。我看你们两个干活还算勤快,才指点你们。你二人去投军校,那是白白浪费钱财,还不如攒起来讨个媳妇。”孙掌柜颇没有形象地舔了舔嘴角的口水。 “师傅,将来投军不光要考较射艺呢,还听说以后只要识字的,要会背军令的,还要会拆装弩机,伐木做攻城用的回回炮,还要学会骑蒙古马行军。”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你是投军还是考秀才呢!”孙掌柜没好气的答道,他自己是堂堂岚州跟随主公来河西的,军队什么样子还不清楚,说实话,当年上城射箭,自己也没含糊。 “真的,据说这都是主公将要颁下来的规矩,外间传得似模似样的,主公说,”孙泰绷起面皮,竭力模仿他想象当中吴英雄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步军军士倘若这些都不会,那就没有资格当军士。” 孙掌柜的皱起眉头,骂道:“去去去,主公的言语也能传到你的耳中。”此时店外走进来一人,孙掌柜抬头一看,却堆起笑脸道:“蔡大哥,多时不来了,铺子生意必定是越来越兴旺发达了。” 进来的正是蔡铁匠,到了河西重新登记各人技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报上铁匠的身份,显示手艺后,骠骑军认可了他的匠师身份,户籍挂在辎重司底下,可以荫庇二十户民户。安西军奖赏从岚州追随吴英雄迁移到河西的民户一笔银钱,确认匠师身份之后,辎重司又发给他一笔赏钱,后来大商帮浮海行听闻他的铁匠手艺非同凡响,又找上门来要和他合股开了一个大的铁匠作坊,还按需求为他提供生铁料。除了骠骑军许多铠甲兵刃都找他的铁匠铺打造外,越来越浓厚的习武之风使武器的需求量大增,几乎就是供不应求,蔡铁匠的铺子越开越大,徒弟越来越多。 “还好,”蔡铁匠笑道,前些日子接了一大单打制铠甲的生意,不光有骑兵的铠甲,还有战马的铠甲,是专门为甲骑具装所用的,一套甲就重八十多斤,铁匠铺子没日没夜地按照骠骑军给出的图样赶制,终于完工,蔡铁匠自己看着那些黑沉沉地如同钢铁堡垒一般的铠甲,自己也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这才到老友孙狗子这里来喝喝茶。 “老哥,你可太谦虚了,这年月,做哪门生意的都没有铁匠铺子发家快啊。”孙狗子亲自端上来一壶茶,这客栈里还有蔡铁匠出的钱呢,旁边梁德孙泰也忙不迭的拥上来,搽桌子,倒茶水,忙的不亦乐乎。 第334章 忧愁 蔡铁匠就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而孙狗子自从开了客栈以后,越发的口舌便给,两人喝着茶,一直都是孙狗子口沫横飞地讲着天南海北的消息,黑汗高昌国又和于阗国开仗啦,幽州韩德让居然破天荒升了南院枢密使,因为盐沟断后之功,杨业被朝廷重新启用,仍旧镇守代北防备辽人。朝廷司天监造出来一架能自己转的新浑仪,汴梁百姓都道这是太平兴国祥瑞。 “有杨家在,契丹人也不敢随意越界来打草谷。”蔡铁匠插口道,在这些边地百姓心目当中,斩获多少契丹首级,扩张了多少土地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契丹人越境打草谷的时候保护百姓,而在这一点上杨家军做得比任何朝廷军队都要好。 插了这句,便又是孙狗子的茶壶嘴唱独角戏,蔡铁匠一边听他讲这些五湖四海的消息,一边暗暗琢磨着军械司里打造冷锻板甲的悬赏,安西境内所有铁匠铺子谁先成功,就可获得专利,等若整个安西境内所有的铁匠若用此法冷锻板甲,都要向有专利的人交学徒钱,这还不提辎重司本身就有巨大的冷锻板甲的订单在后面等着。一方面是巨大的重金悬赏,一方面还有所有其他铁匠的师傅名义,比鲁班先师也就是只差着几步。 “不能先铸成薄铁板,那样做出来的铁甲太脆,用力一敲就会碎成几块,别说防御刀砍枪刺。锻造的时候炭火热度不能太高,那样做出来的铁甲太软,容易被长矛刺穿。要做到党项瘊子甲那样的坚固,普通铁料是不行的,必须先把铁料炼成好钢,咱家祖传下来的是百炼钢的手艺,于那党项人造瘊子甲的程式相类,辎重司大人发下来的册子里面的炒钢和灌钢,那是偷懒的办法,弄出来的钢远远不如百炼钢好。” “军械司匠师册子里讲天竺人的炼钢手段,若是炉料选用得法,炉膛的热力足够高,而且这么高的热力不会把炉膛烧坏的话,炒钢弄出来的钢水能够和百炼钢相媲美。钢都烧成了水啊,这该是多么高的热力,还有什么东西能受得了的,不过看西方传来的波斯宝刀,倒确实是不逊于百炼钢刀的,说不得什么时候要试试看,炉料,热力,还有耐热的炉膛,这三样东西如果都备齐的话,是不是能炼出上等的钢坯。不过练出来钢坯又怎样呢?不加猛火,光凭铁锤敲打的话,越是好钢越难成形啊。” 蔡铁匠的眉头几乎都快要打成结了,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那茶壶,那热腾腾蒸汽几乎将茶壶盖子都要掀开,发出叮叮的声响,叹道:“唉,若是能把钢坯搓揉捏扁,就仿佛这热气儿把茶壶盖轻轻易易的顶起来就好了。” 孙狗子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听蔡铁匠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不禁笑道:“倘若那样,老哥就不要做铁匠,也跟主公做个将军去,一手抓过那蛮将的宣花斧,在手里一卷,便成了麻花。”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孙狗子和蔡铁匠在这里喝茶畅叙,离这客栈两三里之外的一家农舍中却是愁云惨淡。 王老头脸色铁青地望着跪在地下的两个儿子,指着堂屋里的祖宗牌位,骂道:“要滚就滚,当真是白白生了你们这两个崽子。”他妻子王周氏在旁抹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儿子王保在旁劝道:“两位弟弟,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家里还有老父老母,你二人就不能留下来,与大哥一起侍奉父母吗?” 二郎王庆还没说什么,三郎王幸闻言却道:“大哥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官府颁布了这《长子继承令》,日后爹爹过世,这家大业大的都有你承继,我二人若不早些某个生路,落得个寄人篱下,还是为你帮佣?要不然如今你便立下个契据,若是将来你承继了爹爹的田产,还要平分给我俩兄弟。”王保被他一句话噎着,脸色难看。王老头气得重重拍了桌子,王家迁来灵州已经有好几代了,总算扎下了根基,这一代更是子孙旺,得了三个男丁,原指望着开枝散叶,逐渐发展成一个乡里的大家庭,但安西军颁布了《长子继承令》,使得普通农家的田园只能由嫡长子继承。由于传统的观念,在大多数家庭中嫡长子本来就是继承家长的当然人选,此时得了安西军法令的支持,更加不愿将田产分给弟弟们,而被剥夺了田产继承权的其它儿子,则要早日分家单过,乘着年轻力壮的时候挣一份家业。 王周氏望着执意要分家出去的两个儿子开口说话,一边哭,一边低声道:“二郎,三郎,你们就狠心舍得下娘,去外县?”王老头原本就忍着火气,闻声一拍桌子,吼道:“让这两个狗杂种走!就当没有生他两个罢了。”王周氏平日里都有些怕丈夫的,今日却只顾着哭道:“他爹,你就不能和大郎打个商量,让这两个兄弟些?朝廷正在授田,家里有三口男丁,田亩也该多授给我家。” “住嘴!糊涂婆姨,”王老头喝道,官府的这个法令,他从心里是认同的,田产不能分,一分这家势便弱了,到得后来,还是要传给大儿子的,只是气不过这两个小的,居然拉得下脸子现在要分家单过,二十三十年的饱饭都喂狗了。 “娘,官府的规矩,授田只认户不认丁,若是我兄弟两不自立门户的话,咱家三口丁也只授60亩地,还要扣除咱家原先就耕种着的亩数。再者,官府颁布了“植草畜牧令”,不得砍伐山林,坡地只许植草放牧,我家附近也没有太多可以开垦的田地可授。官府为了保持地力,又颁布了‘休耕轮作令’,这田亩需得休一年耕一年,现在田地也用不着三口丁耕种了,我和小弟这番出去自立门户,也不和大哥争这家产,只求请爹爹让我们把祖宗牌位带着身边,等安顿下来了,我等还会回来看望爹娘的。”二郎王庆是个孝子,见母亲落泪,就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不是剜去为娘心头的肉么?”王周氏想不明白这官府的法令和儿子要分家有什么关系。王庆王幸直愣愣地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等着父亲发落。 屋内只闻王周氏的抽泣声,沉默了半晌,王老汉终于闷声道:“既然你们两个执意要走,那便走吧,只是到了哪里也不能作奸犯科,让王家祖宗没脸。” 三日之后,王庆王幸带着媳妇孩子在堂屋拜别了父母,各人背着一个装着祖宗牌位的包袱,踏上了的通往未知的远路。他们怀里揣着军士老爷开的荫户路引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凭着这路引,目的地的军士老爷会给他们发放农具和牲畜,还有粮食,然后便去授田附近搭个棚子,一手一脚重新建设家园。 走到半途,小孩哭闹,王庆媳妇于氏让丈夫将包袱里的面饼子拿出来掰碎了,和水喂给孩子吃。 第335章 才华 “哦,哦,别哭啦,宝宝别哭,”于氏转头催促道,“他爸,快点儿啊,小孩子不经饿啊。”却见王庆呆呆看着展开的包袱,于氏凑过去一看,觑见祖宗牌位旁边,竟然还放着半截金簪子,这簪子于氏认得的,是王家最值钱的东西,一直都保存在婆婆手里,代代相传送的宝物啊,可如今居然斩成了半截,被偷偷塞到了王庆的包袱里面。“爹爹,娘啊!”王庆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放下包袱,跪在道旁的尘土之中,朝着家园的方向叩首不止。 “自从《长子继承令》和《授田令》颁布以后,现在我安西境内聚族而居的汉民纷纷开始分家和迁徙,地方上大家族和人丁众多的农户对军士-荫户制的抗拒也越来越弱。”萧九向吴英雄秉道,“但是最近有些本地的大族和寺庙向军府抱怨,自从授田以来,为他们耕地的佃户也纷纷离开,要出去自立门户。” “哦?”正在看军械司呈上来的一张改良的肩甲图样的吴英雄抬起头来,“这些大族和寺庙可是有表现出很不满么?有没有什么异动?”“那倒没有,现在得力的勇士都被招纳到了军府,佃户家丁纷纷出走,世家大族和寺庙的庄园,人手也越来越缺,所以有些怨言罢了。”张仲曜见吴英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忙解释道,不少沙州本地的大族向他诉苦,也被他劝解回去。 吴英雄放下图样,沉声道:“若是这些地主肯降低佃农的地租,自然人家就不会跑了,自己开垦授田很容易么?吾安西境内百业待兴,而且会越来越兴旺,人力自然会越来越贵。现在佃农劳力的价钱还不如大牲口,过去那样的情形,可是一去不复返了。地主们看看舍得用牲口犁地,还是舍得让佃农和雇农挣到更多的钱粮。”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大田产经营难以为继,可以卖给官府,合伙经营商帮,对了,三个月内,浮海行会扩充一些股份,方便他们按市价九折入股,机会难得,可要抓住了。”从前厅回到内室,黄雯与艾丽黛正并头观看一本书籍。平常两女并不住在一起,虽然相互以礼相待,却总有些隔膜,除了吴英雄甚少分享其它东西,今日这番景象倒是罕见。吴英雄微觉奇怪,道:“看这么书,如此津津有味的?”“《赫扎尔-─艾福萨那》”艾丽黛答道,见吴英雄一头雾水,黄雯笑道:“又叫《一千个故事集》,可惜这本书里只有几个故事。”“哦,”吴英雄拍着脑袋,恍然大悟,随即讶然道,“这本书已经出来了么?我也看看。”挤到两女中间,翻阅着那书的第一页,“果然是它。”他喃喃说道。“夫君以前看过这书吗?”艾丽黛好奇地问。“嗯,”吴英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唐帝国与阿拉伯军队怛罗斯之战已经过去了两百年,现在的阿拉伯帝国已经度过了最初野蛮拓展的阶段,现在正是哈里发被架空,诸侯林立,军政腐败不堪,文化科学却极度兴盛昌明的时期。两女交换了一下眼色,黄雯笑道:“正巧这残卷中里有几个有头无尾的故事呢。” 汴梁禁中昭文馆,晚间照例灯火通明,赵普、曹彬、王侁等臣子侍立在侧。自高粱河败回后,赵炅意识到殿前班亲信将领中没有可靠大将之才,曹翰潘美在诸将拥立赵德昭时游移不定,便重新倚重曹彬,依靠他来节制禁军诸将。而赵普因为在兵败之后稳定汴梁接应官家有功,获得赵炅信任。王侁因为敬献疗伤灵药,且经略幽燕还有依仗他处,赵炅仍旧视为心腹,但倚重却不似从前。 王侁自那日决心辅佐赵德昭之后,教赵德昭以“蔡代桃僵”之计避祸,暂且隐藏锋芒,除了时常入宫请安之外便是深居简出,暗中鼓动朝中臣僚拥戴投靠魏王赵廷美,在民间散步谣言,诈称依据金匮之约,赵匡胤传位于赵光义,赵光义当传位于赵廷美,继续兄终弟及之誓。汴梁城内本来有无数闲汉,这帝王家的八卦尤其刺激,开封府尹赵廷美的声望越来越隆,竟似有当年赵光义的势头,很是吸引了一批朝官投效,就连赵炅昔日晋邸心腹,当朝平章事加兵部尚书卢多逊也和赵廷美勾勾搭搭。 而赵德昭则在庆幸官家的矛头转向的同时,暗地里与石守信刘延让等老将继续联系,等待时机。赵炅在高粱河之败以都督前军不力的罪名将西京留守石守信贬为崇信军节度使,又因后阵险被契丹军突破,致使官家陷入险地的缘由,将彰信军节度使刘遇贬为宿州观察使。但禁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岂是一纸圣命便可铲除的。王侁料定,东面辽国与大宋已经结成死仇,西面吴英雄自立之意昭彰,只需再有几次大败,形势便会逼迫赵炅启用这些昔日宿将,到那时,也许会有一举扭转乾坤的时机。 “定难军节度使蔡继筠身故,其弟蔡继奉自任留后,上表请封节度使,众卿以为如何?”虽然腿上箭创已经痊愈,但每逢阴雨潮湿天气仍然会恶痛不止,赵炅的脸色也一直如高粱河战败之后那般苍白,脸颊也凹陷了下去,“还有,安西节度使吴英雄目无朝廷,擅自引军回到河西,吴英雄已经遣使向朝廷请罪,并愿意每年进贡河西良马五千匹,美玉三万斤,众卿以为如何处置?” “陛下,安西军跋扈已非一日,吴英雄乃窃据边塞的贼子无疑,朝廷当派遣大军讨伐,以儆效尤。”枢密使曹彬道,他几乎不再掩饰对吴英雄的恶感,特别是在官家隐隐鼓励的情况下,“当下禁军主力驻屯于满城一线,以防备契丹军南下报复朝廷对幽州之围,可以支持蔡继奉钱粮,命定难军讨伐安西,若是立功,便加封定难节度使,兼朔方节度使。” “这个不妥当吧,蔡继奉乃是蛮夷,焉能身兼两镇节度使,前朝安禄山之乱不就是因为如此而起么?”赵普当即反对道。 曹彬沉声道:“丞相此言差矣,本朝秉持守内虚外之策,朝廷精兵悍将归于禁军,云集汴梁左近,不过授予那蔡继奉一个虚衔罢了,待他定难军与安西军战得两败俱伤,也好方便朝廷经制西北蛮部。眼下契丹人正厉兵秣马欲入寇中原,让蔡继奉攻打灵州,也好牵制一下河西吴英雄。” “荒唐,吴英雄已经向朝廷进贡称臣,左右不过是希图如同昔日吴越钱氏、定难蔡氏一般的地位罢了,朝廷正好借此机会将他稳住,待东面事了再行经制西北,似曹枢密这般处置,只怕那吴英雄不反也要反了。”赵普脸色一变道,“吴英雄据有河西陇右之地,压制河湟青唐吐蕃,近来更又挥师西域的动向,只需安抚与他,他自然不会与朝廷为敌,甚至可以为中原西面屏障。陕西诸路颇受蛮族侵扰,自从安西军建镇,边境遂宁,且商路重新畅通,人所称道。若是依曹枢密之策,连年交兵,西北糜烂。即便战胜,安西势力退入西域,难道还要转运粮饷支撑大军去经略西域不成?太原与幽州之役已经将中原各州县储粮耗去不少,若再举大军,远道西域,府库无法支撑,只好向民间增加税负,必定海内虚耗,民怨沸腾,致使社稷不稳,给居心叵测之徒以可乘之机。这些后果,曹疏密使可曾考虑清楚应对之策?” 赵普新得官家倚重,更摸准了赵炅提防兄弟侄儿更胜过敌国外藩的心态,侃侃而谈,曹彬心中愤恨,脸上却只能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无他,赵炅最恨诸将跋扈,如果说丞相偶尔意气一下尚能优容,若是武臣失仪,那就要大失圣宠了。 第336章 实力 “王卿以为如何?”赵炅见王侁在旁一言未发,问了一句。“臣以为吴英雄跋扈之迹昭彰,但尚且不愿公然叛乱。为今之计,既然他愿意向朝廷进贡称臣,朝廷也需要河西和青唐的战马,便令他加快攻打青唐番部,每年进贡战马万匹,玉五万斤,以耗其实力,此外,暗地里向蔡继奉许诺,假若他攻克灵州,那便加封灵州观察使,挑动着西北两虎相斗,朝廷好坐收渔翁之利。”王侁恭敬地答道,仿佛与吴英雄毫无交情一般,赵炅见他尽心献策,也点了点头。 数日后,安西节度使府中,吴英雄召集众将议事。“朝廷策动党项蔡氏,准备进攻灵州。在出兵之前,蔡继奉必定会先对白羽军下手,吾和于伏将军已经通知地斤泽白羽军散为各营,与之游斗,不与敌军硬拼。现在,是给党项蔡氏一番教训的时机了。”吴英雄手握着一卷折叠的绢书,那是王侁通过祆教传递出来的消息,对决意辅佐赵德昭扳倒赵炅的王侁而言,剪除朝廷羽翼,未来局势越是窘迫,就越能迫使赵炅启用宿将。 十余日后,夏州定难节度使官衙之内,蔡继奉面色阴沉的听使者回报朝廷的旨意,定难军节度使的敕封是讨下来了,但朝廷随即又抛出了一个香饵,若是定难军进贡战马五千匹,则朝廷由陕西和河东两地支取粮饷,助他收服定难军五州,如攻克灵州,则加封灵州观察使。“看来幽州之战,朝廷禁军的战马损耗得厉害,”蔡继奉道,“却使出这二桃杀三士之计,挑动吾与吴英雄相争。” “兄长,朝廷可是许诺了灵州啊!”蔡继迁大声道,蔡继奉自任定难军留后,蔡克宪、蔡克远、蔡克顺这几个占据外州的叔叔并不买他的账,蔡继奉便封蔡继迁为定难军衙内都指挥使,将其拉拢在身边,“定难五州地瘠民贫,朝廷一直以钱粮挟制,灵州据河套之地,宜农宜牧,只要据有灵州,吾拓跋氏重新崛起就有了基础。日后只需往中原多掳掠汉民,便可开垦农田,粮食自给有余。往日朝廷大军驻守灵州,吾定难军等不敢窥伺,此番朝廷居然暗令吾定难军从吴英雄手里夺取灵州,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占据灵州,经营十数年,以吾党项之兵马雄劲,在辽国和宋国之间左右逢源,大哥就算是称帝立国,又有何难?”蔡继奉被他说得颇为心动,这蔡继迁难得为兄长考虑一回,他喃喃自语道,“灵州乃北控河朔,南引庆(州)、凉(州),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又道:“只是吾等与吴英雄有约在先,安西军兵马不弱,而且五州境内不靖,奈何?” “这有何难?兄长只需假借朝廷名义,令几位叔叔共同发兵攻打灵州,若是有人抗命,正好报知朝廷,引兵除去,若是几位叔叔就范,那便以其军马为前驱,与安西军消耗实力。吾愿去联络八部头人,许多部落头人早已对白羽军恨之入骨,只是忌惮叛匪气焰嚣张罢了,现在有了朝廷的粮草,正好招募勇士,一鼓作气先除了地斤泽内白羽军那帮叛匪这个心腹大患。”蔡继迁见蔡继奉犹豫,竭力劝道,“兄长无非是想借助吴英雄之力与叔叔们周旋,现在有了朝廷的旨意,假若夺取灵州,声势何等煊赫,几位叔叔怎敢违抗兄长之命。到时候,大哥不但坐稳了定难军节度,占了灵州,顺便再向朝廷讨封朔方军节度又如何?届时南控吐蕃,西结回鹘,北临大漠。”见蔡继奉有所意动,蔡继迁更跪下来秉道,“若是兄长有心,吾甘愿追随兄长,恢复吾拓跋氏昔时荣光。”他低下头,隐藏了眼底的一抹寒光。 与此同时,汴梁武功郡王府邸之内,赵德昭面带忧色地问道:“先生,这吴英雄乃是当世枭雄,吾等助他除去党项蔡氏,甚至夺去了定难五州,难道不怕养虎遗患吗?”他话中未说之意,是顾及王侁与吴英雄乃是旧交。 “大王有此疑虑也是对的,”王侁今日为着隐藏行迹,他身着道士服,脸上还粘了假须,“只不过,朝廷根本只在禁军,只要这三十万禁军精锐不倒,吴英雄那区区几万兵马尚难窥伺中原神器,还有,吴英雄部下多用胡人,制度亦迥异于朝廷,万难为中原士民所容,他若是进取中原,军马再强,也如同当初契丹耶律德光一般难以立足。”他顿了一顿,又道:“臣细细推算,若是不出预料的话,大王隐藏锋芒,积蓄羽翼,只待时机一到,不管赵炅这篡位的昏君还是外藩,都不 蔡继奉脸色阴沉地看着厚重高耸的城头,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昔日朔方军治所,号称天下八大都督府之首的灵州雄城,号称中国之北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这座坚城,眼下却掌握在安西军的手上。 灵州城下,两万余夏州军,万余绥、银州军,两万多党项八部骑军,两万多转运军粮的陕西诸路厢军和民夫,七万余人分立营寨,铁鹞子簇拥着蔡继奉、蔡继迁、蔡克远、蔡克顺、蔡克宪等拓跋氏首领,望着高大坚固的灵州城一筹莫展。党项勇士并不怯懦,但勇气并不能取代抛石机和床子弩,而这些正是攻打城池最需要的。铠甲单薄的州军和部落勇士,只有少数与族长和贵族亲近的人,才能躲藏在多层牛皮覆盖着最简陋的攻城车下面,大多数则无遮无挡地面对灵州城头密集的箭矢和礌石,定难军原想冲到城下后挖掘城墙,谁知到灵州城墙历代夯筑得极为结实,刨了许久,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白印,根本挖不出能够躲藏的攻城洞,城墙下面的尸体越垒越高,却连垛堞的边缘也没有触到。 “阿爸,他们明明有好盔甲不怕箭矢,为什么还让我们送死?”塔出回头望着在树荫底下簇拥着拓跋氏贵胄的铁鹞子,恨恨道。“铁鹞子都是贵族,天生比咱们高贵的,万万不可再胡思乱想。”昔里钤脸上已经有深深的皱纹,他们父子两都是夏州军里吃粮。“那是骗人,一切都是长生天的恩赏,有勇力有胆色的战士应该在上头,现在那些穿着铠甲的肥猪,是违背长生天旨意的,注定要被毁灭,主公统领的安西军,就是长生天派下来抽打他们的鞭子。”塔出想起白羽营中流传出来的说法,若不是碍着父子连坐的军法,他早就投奔白羽军了,可惜这伙子好汉给各部头人联合起来打散了,而自己却要扛着梯子攻打主公的城池,他望着后面那耀武扬威的各部头人贵族,狠狠地退了一口唾沫,恨不得马上就放下云梯,抽出刀子反身杀过去。昔里钤望着儿子眼中如同狼一样的眼神,唯有暗暗叹了口气。后面夏州军党项族的军官又下令了:“你们这些懒骨头,早晨才赏的肉食都喂狗了么?打起精神来,攻城!” 能与大王相比。” 第337章 战斗 党项铁鹞子骑马冲阵都是好手,可要让这些贵族和低贱的州军、肮脏的部落勇士一起去当爬城墙的消耗品,却着实是浪费,唯有带领着州军四处劫掠打草谷。然而灵州附近早已没有任何草谷可打了,自从得到定难军就要攻打灵州的消息后,骠骑军便将能射箭助守的荫户全数收拢到城内,而其他的老弱则在新立的度寒军的掩护下,逐步疏散到西面的凉州和更远地草原部落中去,灵州本来就比邻这沙漠戈壁,就连城外农田中快要成熟的麦子,也被辛古下令全部割来储做战马的草料。 “钱校尉,整日被这党项蛮子围着打,气闷得紧,何不让兄弟们出去冲杀一番。”十夫长储开文望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遭到城头檑木箭矢打击,又如潮水一般退下去的定难军。虽有坚城可持,却被定难军围城,着实将这些人给憋出一肚子火来,骠骑军天生应该是骑马冲杀。钱庆之脸色一沉道:“主公严令吾等死守灵州,汝可不要给吾添什么乱子。”储开文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蚁般的定难军,道:“若是主公大军来到,该放俺们出城追击敌军了吧?”钱庆之笑道:“各军都是如狼似虎,能给咱么剩点肉渣就不错了。” 太平兴国四年十月初九,秋高马肥,安西各军于凉州誓师讨伐党项蔡氏。除张仲曜节制花帽军留守敦煌,罗佑通率驰猎军留守凉州压制青唐吐蕃之外。辛古和蒲汉姑赶回灵州坚守,而吴英雄亲自率领龙牙、踏燕、教戎、练锐、锦帆、铁骨六军赴援。旬日来安西各部云集凉州,附近的马贼蛮族闻风远遁,青唐吐蕃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天色未晓,偌大的演武场寂若无人,吴英雄已率领麾下众将来到校阅台上,亲自观看各军逐一整队。场内只闻脚步声响,铁甲铿锵,偶有战马嘶鸣,旋即被骑兵安抚住声,不多时候,三万余虎贲之士已整然肃立,各营校尉带领着军士列成的方阵前面旌旗飘舞,西风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在军阵上空呼啸来去。 “半个月以前,党项拓跋氏伙同其它卑鄙的部落头人,偷袭了白羽军大营,白羽军还在坚持抵抗着十倍以上的敌军,为了军士的荣誉,他们将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的兄弟战斗的很英勇,但是寡不敌众,有人战死,有人被俘,我们的营地被烧毁,马匹和财产被抢掠,庇护的部众被掠为奴隶!“ “从江南到岚州,从岚州到河西陇右,吾等一路冲杀过来,军中有上下之分,更有骨肉兄弟之情。岚州之围,朝廷敕令赴汴梁为质,吾可以去。经略西域,朝廷命吾安西进贡战马万匹,玉五万斤,吾可以答应。现在朝廷支持党项拓跋氏钱粮,杀吾安西军士,掠吾安西荫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我们退让了,敌人会嘲笑我们的懦弱,抢走我们的财产和荫户,甚至妄想将我们便成任人践踏的奴隶。党项拓跋氏已经得寸进尺,依仗着朝廷的支持,纠集了五万乌合之众,正在攻打灵州。现在,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吾辈军士的地位和荣誉,并非朝廷所赐,乃皆自家凭本事、鲜血和性命在沙场上赢来的。拓跋氏敢来挑衅,我们就要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毁灭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吴英雄每说一句都会停顿,有一百名从龙牙军中选拔出来的声调高昂之士大声地重复他的话,以保证三万余在场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退让了,敌人会嘲笑我们的懦弱,抢走我们的财产和荫户,”周筠正是校阅台上这百名传令官之一,三万袍泽瞩目,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节度使的化身,鼓起全身地力气大声地呼喊,比吴英雄本人还要激动。底下的军士也被吴英雄和这百名军士的情绪所感染,不少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继而在嘴上喃喃念念出声,“吾辈军士的地位和荣誉,并非朝廷所赐,乃皆自家凭本事、鲜血和性命在沙场上赢来的。”直到最后,三万余军士几乎齐声高呼“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毁灭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被喊了一遍又一遍。惊得校场周围鸟雀纷纷扑棱棱飞到高空,一边飞,一边发出嘎嘎地叫声。 吴英雄满意地看着已经被鼓动起来的军士,忽然,不知是哪个知晓内情的校尉变了口号,高声叫道:“主公做天子!”“吴节度做天子!”带动了一大片军士也跟着齐齐高呼,拥立吴英雄之事,连同称帝誓约都只在校尉以上军官中讨论,眼下这校尉居然在心绪激动之下高声喊了出来,其余的校尉纷纷同声相应,这股风声早在军士中流传许久,如今在这个场合居然一下子激发出来,令吴英雄及各军指挥使都有些措手不及。 “吴节度做皇帝!”从江淮北上追随龙牙军刀盾营校尉晋咎抽出了腰间横刀,高声的呐喊,他手下悍卒大都是跟随吴英雄百战余生的,同时呼喝起来,“吴节度做皇帝!”校尉们,百夫长们,军士们,没有谁策动指使,只凭着本能,发出了排山倒海一般的喊声,声势之大,就连战阵中的战马也禁受不住,纵声长嘶,混合着刀剑和盾牌相碰的铿锵声,将天上呼啸来去凛冽西风也似要被压倒下去,整个凉州城都听得清清楚楚,“主公做皇帝!”“节度使做皇帝!” 不久前才拥立的吴英雄将领们,萧九、林宏、蔡冉、朱导、柏盛等将领都抽出腰间宝刀,与军士一齐高呼“主公做皇帝!”“主公万岁!”自古以来兵骄逐帅,今日之势,假若军中出现背叛吴英雄的反贼,只怕等不到次日,便会被鼓噪的军士乱刃分尸,首级呈到吴英雄那里以示忠诚。 吴英雄向校场内的军士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方才稍稍止息,他缓缓地看着校场中激动的军士,心潮澎湃,在朝廷眼中桀骜不驯的安西军,三万余血性汉子甘愿以性命相托,这是何等的荣耀。 “军心所向,”吴英雄顿了一顿,偌大校场里都是一片静默,好一会儿,百名传令官这才反应过来,一起高声全力喊道“军心所向!” “便是吾之所归!”这句话让所有的军士都陷入了极大地亢奋,又有人鼓噪起来,“皇帝万岁!”,“皇帝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校阅台卷上高空一般。 吴英雄皱了皱眉头,再次伸出双手,沉声道:“同甘苦,共富贵,则战无不胜!”他本人声调虽然不高,但百名传令官一起高喊,声势也是不小,最后,“战无不胜!”的呼号压倒了“皇帝万岁!”三万军士一起高呼着“同甘苦”“共富贵”“战无不胜!”“战无不胜!”感情也从激动变为了喜悦。 各军整队向着灵州进发。吴英雄目送所有军士踏上征程之后,方才走下校阅台,翻身跃上那匹日常骑乘的白马,带着传令官去追赶行走在大军中间的龙牙军。一路上,军士们看见吴英雄的白马和将旗都高声的欢呼,原本困苦不堪地长途行军恍如一场游猎。 灵州在凉州之东,今日晴空万里,安西军进军的方向正冲着那一轮红日,“吾主公才是真龙天子!”不少军士都面带着喜色,以为此乃拥立主公为天子的祥瑞,军士们总是找得到许多理由相信自己的选择。 第338章 抱怨 灵州又称灵武,控扼河套之地,既是北控河、朔,南引庆、凉的要冲之地,又是西北最为重要的草场和粮仓。安史之乱后,蔡亨在此即位,平定天下。塞北蛮族若要牧马中原,灵州乃必取之地。前唐建镇灵州,因“朔方国之北门,西御犬戎,北虞猃狁”故而又称朔方镇。凭借灵州坚城,河套沃土,朔方军北击突厥,西防吐蕃,端的是威服四夷。五代时天下八大都督府,以灵州为首,而陕、幽、魏、扬、潞、镇、徐为次。千余年来,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这灵州城下不知浸透了多少汉家男儿与塞外胡人的鲜血。对于盘踞于地瘠民贫之定难五州的党项拓跋氏而言,这灵州与河套之地乃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的诱惑。但对于几乎没有攻坚能力的党项军而言,灵州雄城却又太过坚固。 定难军并非没有利器,当年拓跋氏祖先,北威大漠,南取中原,为了对付具装甲骑,役使汉人工匠制造偏架弩和专用箭矢,历代改进,到了此时,已经可以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木半寸。为了使炮营能跟得上骑兵的运动,将旋风炮尺寸缩小置于马背运送,后来更能直接在骆驼背上发射。拓跋氏传下来的锻剑术制出来的名剑锋利无比,名贵至极号称“见血封喉”。党项铁鹞子所用的瘊子甲更比大宋和契丹精锐所用的铠甲更为坚固轻便。 然而,久久局促在定难五州这等地瘠民贫之地,使的拓跋氏空有军国利器,却无实力大量制造。百年积累,瘊子甲不过区区三千余副,偏架弩只有五千多枝,最利于攻城的旋风炮只有百余副,炮手仅有两百多人。在几乎是西北第一坚城的灵州面前,一百多驾旋风炮,犹如给巨人挠痒痒一般,尽管蔡继奉将所有的弩箭和旋风炮都集中攻打东城门,仍然无法对城头守军造成很大的伤亡。 “党项的勇士,还是不擅攻城啊。”蔡继奉皱着眉头,攻打了这数日,除了死人,再没别的,就连一次登城都未能达成,到底是灵州的城墙太坚固,还是党项族人太无能。 “兄长,咱们不是有能攻城的汉人么?”蔡继迁指着在夏州军身后宿营的汉人厢军和民夫,这些从陕西诸路转运粮草过来的汉兵,被蔡继奉强留在灵州城下,让他们为党项军修筑营垒,砍伐柴草。“朝廷的官军,怎肯为我们流血厮杀。”蔡继奉叹道,若有憾焉,大宋禁军攻城时那铺天盖地地威势,他是见识过的,那弩箭似流水一般使用,百万箭矢顷刻而尽的威势,是要雄厚的国力做保证的,就是因为如此,蔡继奉才对恢复拓跋氏昔日荣光信心不足。 “被派来为吾等押运粮草的,在朝中还能有甚么靠山不成?只要打下灵州城,朝廷就算有所怪罪,又能如何?到那时,官家也要眼巴巴的敕封兄长为朔方节度使。”蔡继迁掩饰住心底里的野心,嘲讽似地打量着那飘荡着汉字旌旗的汉人军营垒。若是得了灵州,经略河套之地,便可从中原掠取汉人,汉人善守城亦善攻城,麾下若有这样一支汉人军,再加上党项羌彪悍地骑兵,铁鹞子势不可挡地冲锋,汴梁朝中的大位,也该由拓跋家的坐一坐了。鲜卑拓跋氏虽然族人不众,能够役使天下众多种族为己所用,是真正的长生天许下的贵胄血脉。 汉军营垒里,被定难军节度蔡继奉强留在凉州城下从事劳役,关中来的厢军和民夫都是怨声载道,就连军官们也是骂不绝口。“咱关中的好汉,世代打得是番邦,咱们倒强,给这党项人押运粮草。”这趟押运粮草的乃是环州团练使姚良弼,听虞侯万简抱怨,沉声道:“切莫非议朝廷差遣,老老实实地交差算完。”对朝廷的打算,他心里还是知晓的,吴英雄是汉人,对朝廷来说威胁更大,而党项蛮夷,占着区区定难五州的边鄙之地,粮饷都仰给于朝廷,而且内斗频繁,实在是不足为虑,更何况,党项再强横,也不过是回鹘、吐蕃等西北诸番部中的一支,朝廷在西北向来采取的是以夷制夷之策,挑动诸番相互制衡,眼下这灵州安西军,却是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忽然,步军都头孙猛自帐外奔进来大呼道:“不好,姚将军,党项人将军营团团围了!”“什么?”姚良弼与万简同时站起,大步奔出军帐,只见军营正面聚集着大约万余党项骑兵,另有万余骑兵则散布在四周,皆是秃发结辩的生番模样。姚良弼心中一阵打突,于这些生番最不好打交道,一言不合就要把刀相向,于是只堆笑着道:“本将乃是环州团练使姚良弼,有什么误会,请你们将领上前说话。” 夏州衙内都指挥使蔡继迁方才从党项骑军中间缓缓驰出,于寨门立马,见姚良弼出来,便高声道:“定难军节度使有令,着姚良弼率本部攻打夏州。”他脸上神情傲慢无比,以马鞭指着环州团练使说话,便如对他家中的奴隶一般口气,就算是姚良弼这般在官场上混成人精儿的人物,也忍不住心头火起。果然,蔡继迁话音刚落,环州军中便一片哗然,“攻你奶奶。”步军都头孙猛当即骂道,宋初厢军并无战斗的责任,只负责力役,更何况千里迢迢来为党项人打仗,一时间骂声四起,厢军中多有边军中挑选禁军剩下来的,本事虽然不及禁军,但骂人的胆量和修养不相上下。 见环州兵骚动,蔡继迁脸色一沉,左手举起,他身后来自党项部落骑军尽皆弯弓搭箭,直指着汉军,后队则抽出兵刃,大声吆喝着将汉军的怒骂压了下去。环州军为押运粮草而来,在友军当中扎营,因此并未筑起寨墙,连鹿角也未搭设多少。姚良弼被蔡继迁身后铁鹞子用箭指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蔡继迁,你威胁官军,可是想要谋反么?”他话虽然强硬,但内里却是虚的,边境番部动辄杀人,朝廷为求息事宁人,若是无力进剿便招抚了事,被杀的边军汉民也就成了冤死鬼。如今蔡继迁和他后面的党项人都已显露杀机,唯一可虑的是,此间厢军民夫有两万余人,他们当真胆敢?但是片刻之后,姚良弼便再没机会后悔。 第339章 躲避 蔡继迁哈哈大笑道:“姚将军,此地四周尽是吾党项族人,谁知你这支汉军不是被安西军击杀的?军中但行将令,你违抗定难军节度使的将令,吾便杀不得你么?”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蔡继奉对朝廷素来有些敬畏,眼下做下这桩屠戮汉军的大事,他要拿党项人的利益去巴结朝廷,也要考虑到人家是不是会秋后算账,只能和朝廷作对下去。蔡继迁左手一挥,身边簇拥着他的铁鹞子乱箭齐发,居然将姚良弼连同他身边的都头孙猛等百余汉军射成了刺猬一般。周围环州军刚有所动作,后队党项军便纷纷打马冲入了营帐,用马刀和长矛将敢于反抗地汉军砍杀在地。可怜这环州厢军平素皆不习阵仗,多是从事一些修桥补路,转运粮草之类的力役,许多人就连攻打山贼的战斗都不曾经历,眼下被优势的党项骑军来回冲突,没有多久,便失去还手之力。汉军营垒之内到处是倒伏的尸体,血流汩汩,将地上的黄沙都浸透了。 蔡继迁身旁铁鹞子野利句末道:“大人,节度使只让我们来逼使汉人攻城,现在这般局面,若是节度使怪罪?”蔡继迁冷冷地看着这出几乎是单方面屠杀的惨剧,冷冷哼了一声,道:“倘若不如此,他们肯为我们作战么?” 灵州城头,储开文指着城下大声道:“那是怎么回事?”校尉钱庆之面色阴沉:“那是为党项人转运粮草的陕西厢军和民夫。”只见三千余党项骑军驱赶着大约六七千汉军民夫朝城墙涌来,其它党项军都停止了攻城,勒马远远地观看,有的还用马鞭和弯刀指着那些几乎没有铠甲,一步一挨地朝城墙走去的汉军,大声嘲笑着。忽然,有四五个汉军拔腿向后奔去,还未跑出四五步远,便被数支利箭射死在地,而其它汉军只得继续前行,只有少数人提着腰刀,更多的手上只有木棍和锄镐等工具,肩负着云梯,不知道党项军驱赶这样毫无战斗能力的人上来做什么? “消耗我们的箭矢和礌石。”钱庆之低声道,“什么?”储开文惊道,“用人命消耗箭矢?”这时中原还未经历女真族和蒙古族入侵的浩劫,即使契丹入寇,也只掠去汉人为奴隶,甚少大规模驱使汉民为前驱攻城,只为耗箭矢填沟壑便牺牲掉无数的性命。“因为党项人是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钱庆之沉声道。 汉军与民夫贴近了灵州城墙,少部分开始搭设云梯,大部分开始挖掘城墙墙基,即便以灵州之坚固,也禁不住几千民夫这么不停地挖掘下去。“放箭!”钱庆之沉声令道。“这是百姓!民夫,奶奶的,俺的婆姨还是从关中聘的呢。”“这是军令!”钱庆之不理会储开文,将手一挥,城头弓箭手将身子探出城墙,对着城下的民夫射去。此时远远督战的党项骑军居然连朝城头射箭掩护民夫挖掘城墙的功夫也不做,只管监视着是否有人转身逃跑,然后将游戏似地逃跑的厢军和民夫射杀,不少党项军甚至相互比试射眼睛,额头,或是胸口,一箭又一箭,高声笑着叫着。 灵州守军但有稍稍手软,党项军便会催马上前,借助奔马之力以箭矢射向城头,同时派出州军精锐夹杂在民夫当中登城。守城的校尉无奈之下,只得将檑木箭矢等一股脑儿抛射下去,没过多久,城下累积了数千汉军和民夫的尸体,鲜血将灵州城的墙基都染红了,做肉盾的民夫大大降低了党项军的伤亡。 十夫长储开文已经目眦欲裂,回头对钱庆之大声呼道:“校尉,让俺下去冲杀一番吧,定要将这些汉人民夫就救回来!”“城门一开,你怎知后面党项军不会乘势夺城?再者,此番押运粮草的厢军民夫不下两万,党项人一次驱赶数千人来杀,引诱吾军冲出去虚耗实力,似你这样,岂不是正中拓跋氏的圈套。城内还有十数万荫户躲避,汝逞一时之勇,置他们于何地?”“可......”储开文脸涨得通红,“他奶奶地,打得鸟仗!” 眼看天色将黑,党项人便砍死了城下受伤倒地地民夫,将剩下的驱赶回去。所有的汉人厢军民夫都被收缴了武器,赶回到原先的汉军营垒中,又移了几千帐部落骑军在左近团团围住。营帐之内,一片死寂,大多数人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给震得懵了,今日被驱赶攻城的六七千人十不回一,若给党项人这么折磨下去,只要四五天工夫,这两万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要被消耗得一干二净。有些年轻不经事的,被白天的惨景所慑,居然蹲在地上,如同女人一样,抱着头低声的啜泣。哭声是有感染力的,“爹啊,你死的好冤啊。”这是如同厢军杨宝那样的老父亲死在城墙下的,“兄长”,“弟弟,”这是如同民夫傅育那样兄弟一去便没回来的,“儿子啊”,这是如同老军户魏芗良那样儿子是被射死砍死绝了后的,“我想要活着回去”,“吾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还未长成的孩子啊。”这是贪图朝廷的赏钱出来挣钱养家的民夫。不多一会儿,汉军营里已是哭声一片,凄惨的哭声与外面党项部族军烧烤牛羊,高声呼喝笑骂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虞侯万简的脸简直黑得比死人还要黑,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和姚良弼一样被射死,听闻得耳畔一片嘤嘤哭泣之声,只觉怒火中烧,又烦闷无比,噼啪一声将手中柴棍折为两段,喃喃骂道:“他奶奶地,党项番子,爷爷便拼一死。”幸存下来的环州厢军军官聚在他的身旁,都头周生并当即一挥手中木棍道:“万大哥若是带头,吾也和他们拼了。”“对,拼了。”“拼了吧。”周围厢军听见这几个军官说话,纷纷止住了哭泣,转头望了过来,熊熊的火光映着一张张决绝的面孔,没有人出声反对,此时的汉人,刚刚经历征战杀伐惨烈的乱世,尤其在这些关西汉子身上,尚且保持了宁死不屈的血气。 “好,大家都是血性汉子,”万简缓缓注视着周围的厢军,沉声道:“这条命与其浪掷在灵州城下,不如向党项人讨个公道。干了!”他顿了一顿,道:“生火造饭,死也做个饱死鬼。”众人纷纷答应,厢军和民夫各自本来有组织,环州团练使姚良弼被杀之后,虞侯万简已经是汉人中最高的军官,他拿定了主意,众军官便各自回去鼓动。白天惨死在灵州城下的伙伴血迹未干,厢军民夫自忖已无生路,便存了鱼死网破之心。因为党项军已将汉军营垒里的兵刃全部收去,众人便用火将木棍烤焦,然后用石块削尖,更多的连趁手的木棍都没有的,便用营垒中的柴火制作火把,只待饱餐过后,大伙儿一涌而出,冲进党项人的营帐里去放火,他奶奶的,没了兵刃,火把正好对付这群豺狼。 第340章 持续 此时此刻,定难军节度使的中军大帐,正置酒高宴,蔡继迁击破白羽军大营,今日又驱策汉军为前驱攻城,为党项人避免了好大的伤亡。“到底是拓跋氏的子孙,不打不服,这些汉人平日里个个都是鼻孔朝天模样的,今日终于知道党项人的厉害。”野利仁荣端着一大杯酒凑到蔡继迁面前,将酒干掉。 蔡继奉脸色阴沉地看着部落族长围绕在蔡继迁的周围奉承与他,心下暗怒,这些生番,混不知道,上首坐着的定难军节度吾才是拓跋氏家主。白天蔡继迁擅作主张杀死环州团练使姚良弼,然后驱赶汉军攻城,蔡继奉虽然派人阻止,但蔡继迁自己率领铁鹞子及心腹部族骑军三千多人毫不理会,蔡继奉念着他是拓跋氏亲贵中支持自己的,不欲与他撕破脸皮,让蔡克顺蔡克宪那几条老狗看了笑话,只得作罢。虽然蔡继迁做下如此惨无人道之事,必然为朝廷所不喜,这定难军节度使的位子,是再也休想,但是自己在朝廷眼中成了一个残酷擅杀之人,却是被他连累了,曹翰号称禁军第一猛将,便是因为屠了金陵,一直做不到节度使。 此刻怒从心起,蔡继奉再也按捺不住,便沉下脸来对蔡继迁斥责道:“继迁,你擅作主张,朝廷若是怪罪下来,便是兄长也保不住你。”蔡继迁却若无其事,一边回敬了野利仁荣一杯酒,一边用小刀割下烤的喷香的一块牛肉,放到嘴里嚼得做声,吞下肚去,方道:“这中原汉人有许多,死伤这几千几万的,又有什么关系,再者,我看朝廷对这些厢军民夫的性命也未必放在心上,只要兄长夺取灵州,官家封你官还来不及。”“对,继迁侄儿这句话说得在理,有担当,像是我们拓跋家的种!”旁边的蔡克宪大声道,也不看蔡继奉,拿起一杯酒喝进肚里,只气得蔡继奉闷做在旁一语不发。 正在这时,忽然听后面呼喝之声大起,众贵族都不明所以之时,蔡继迁霍地站起身来,高声喝道:“怎么回事?”一名铁鹞子踉跄着奔进帐内,跪在地上秉道:“不好,汉军哗变了!”“汉军的兵刃都被收缴,周围还有上万骑军看守,怎能哗变?有人闹事,难道你们不会杀人吗?”蔡继迁脸色铁青。“杀了,杀得手也麻了,但是阻止不住!汉人太多了。”米擒远心有余悸地秉道。 汉军点燃了自己的营帐,无数厢军民夫手持着尖木棍和火把,如同溃堤洪水一样涌出来,在旁边严加戒备的党项骑军当即发箭阻止汉人冲击其它的营垒,更多的骑军策马持刀,冲进人群中乱砍乱杀,谁知那些汉军竟然如同疯魔一般,白日里如同绵羊一样懦弱的汉人,竟然用胸口和身躯去阻挡迎面冲杀而来的铁骑,丝毫不畏惧夺命的箭矢和骑军的弯刀,只要骑军冲进汉人密集之处失去了速度,必定被拉下马来殴击而死,更多的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哪怕是死,也要让这些魔鬼一样的党项人吃上点苦头,两万人持着火把拼命往外冲形成一种势不可挡威势,一边冲一边还高喊着。他们很快就冲过了汉军营垒和党项军营垒的中间并不宽敞的空地,拼命把火把往党项人的营帐和辎重上面丢,所过之处一片烈焰熊熊,火光熏天映照着这些汉军民夫因为拼却一死而显得有些扭曲了的面孔,到处是倒在党项人刀枪之下的汉人血光四溅,但是更多的汉人用他们抢到的刀剑,有人用木棍,有人甚至是用拳头和牙齿,拼命要在临死之前向党项人发泄出复仇的怒火。汉人营垒周围大约数万党项部落军的大片营地已经近乎失控,熊熊火光中之间无数人互相攻杀,大家都杀红了眼,到得后来,党项骑军只要看见步行的,也不分辨是汉人还是没有找着马骑的党项人,直接过去便是一刀。 “他们在喊什么?”蔡继迁戴起自己的头盔,左手握着剑,右手抓住马鞍,一翻身上了鞍子,他极度不喜汉人,因此就连汉军带着陕西口音的号子,听不太清楚。米擒远脸色微变,答道:“他们都在喊......‘拼了!’”“驾!”蔡继迁脸色一沉,猛夹马腹,带着三百多铁鹞子直奔汉军哗变的营垒附近而去,平定叛乱,必须如雷霆万钧,只有毫不留情的杀戮,才能这些贱民知道,鲜卑拓跋氏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 灵州城中,辛古召集众将议应对党项军驱民攻城之策。负责东面城楼的校尉钱庆之奔进来,高声道:“将军,党项人大营乱起,四处都是火把,还点然了许多营帐。”众将大为奇怪,纷纷来到东城楼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党项人连绵的大营后面,无数火把在摇曳奔跑,隐隐约约有无数呼喝杀伐之声传来,而仅能被众人隐约听清楚的,只有一句“拼了”。在黑暗中那无数铁骑的冲击围剿下,舞动的火把已经越来越少,但蔓延扩张的速度却丝毫不减,不一会儿工夫,许多营帐和辎重已经被火把点燃,烧得哔哔剥剥作响,半个天空都燃得红了。 辛古沉声道:“党项营中有变,吾亲自率三千骑军击其后阵,若有哗变的汉军被护送过来,钱庆之打开城门,将民夫接入瓮城,甄别后才许放入内城。”当即点起几个校尉去集合军士,“将军,主公严令死守灵州,此乃拓跋氏诱敌之计,万万不可轻出啊。”见辛古做了决断,钱庆之大声反对,心底里有种惭愧的感觉。白天党项人驱使汉民消耗守军箭矢,钱庆之便对彼辈狄夷的险恶心肠极为痛恨,连带着对身为契丹人的指挥使辛古也有了一种排斥的情绪,眼下他居然为了接应汉军而亲身犯险,钱庆之不由暗暗佩服。 “吾意已决。”辛古沉声道,“若是日后主公怪罪,皆有吾来承担。若吾战殁,由校尉钱庆之代为掌管灵州,不得再出战。”话音未落,便大步走下城楼,闻声而动的三千余骑骠骑军早已聚集在东门内侧,只待城门一开,便迅速通过了两道城门之间的瓮城,向着那烈焰熏天之处飞驰而去。 第341章 历史 这是一个刀与火,血与肉交织而成的地狱。厢军和民夫高喊出来“拼了吧!”的声音已经有些微弱,大家伙不甘心引颈就戮,全凭着一股血气冲杀出来,到此时已经有些疲累,四周围越聚越多地党项骑军也反应过来,杀开了性子,无数铁骑带着巨大的劲风在火光中奔驰来去,弯刀挥舞,每一次都要带出一片血光,将毫无盔甲防护的汉人砍倒在地。 蔡继迁带着三百多铁鹞子赶到发生哗变的后阵,立即凭借着当了多年知番落使的身份,协调因为受到突袭而仓促反应的党项八部落,各族长都将族里最精锐的勇士集合起来,在汉军众多的后阵来回奔驰冲突。蔡继奉亦命夏州军在后阵外围设下防线,防止哗变的汉人冲击其它营地。布置停当之后,以严阵对乌合,整个定难军后阵便形成州军围成的屠场内,十余支党项精锐骑军来回奔突的战场,党项人以刀剑为犁,每一趟贯穿到处是汉人的空旷营地,都是一条血肉胡同,无数手无寸铁的环州厢军和民夫倒在血泊之中。 虞侯万简乃在环州边军中亦是向称能战的,昔日因为身长未够,没能选入禁军,此刻他围绕在身边的乃是两万余厢军民夫中最为身强气壮的士卒,厢军中尚且能战的四千多人聚成密集的一团,手持着长木棍和抢来的刀剑冲着外面的党项骑军。而冲阵的部落骑军存着避实击虚的念头,只管绕过这一堆硬骨头,去践踏那些失了混乱不堪的人群。 眼看着无数袍泽白白倒在党项人刀剑之下,万简的双目已经充满血丝,对左右军官道:“吾看西面火光映照的铁甲明晃晃的一群骑兵,乃是有名的铁鹞子,各个都是党项族中的贵人,杀一个报的仇,顶的上杀普通党项狗一百个,今日深陷敌阵,大家拼死一搏,死后相聚夸功,没得辱没祖宗!”众军官听出求死之意,沉默了片刻,周并生大喝道:“万大哥说得好,俺们关西汉子,死也求个痛快!”军官们将万简的打算传达了下去,周围耀眼的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孔,有激动,有悲伤,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几个孝子跪下来朝着关中方向磕了几个头。 蔡继迁见最大的一群汉军猬集一团,周围的党项骑兵都绕路而过,皱着眉头,正欲叫手下铁鹞子去冲击一番。忽然,这支汉兵齐声发出惊天动地的数声大吼,便如那天崩地裂,数千人齐齐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了过来,汉人讲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无数仇恨的目光凝聚在这群铁况复秦兵耐苦战鹞子身上,令许多人多少都感觉到不舒服。“一群土鸡瓦狗!谁能为我破之?”蔡继迁却丝毫不为所动,沉声喝道:“他们不怕死,但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是我们党项人,绝不会是这些宋国人!” 此言刚落,追随他的铁鹞子们便亢奋起来,抽出腰间那宝剑,大声呼喝相应,虽然仅三百余骑,声势却不弱于对面数千步卒,战马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拼尽全力向前奔驰。党项铁鹞子的胯下战马乃是引入大食,青唐的良种,久经驯养,能负重快速奔驰,此刻人马都笼在铁甲中如同泼风一般冲上前去,便如铁骑汇集而成的狂潮怒涛一般,不单单来不及闪躲的步卒被踏为肉泥,两旁普通的部落骑军也纷纷辟到两旁。 与此同时,三千骠骑军踏破漆黑一团地夜色,冲杀到党项军营地之前。按照军令,安西军夜袭时需以黑泥涂抹人马全身,因此,在党项军明晃晃地火把下,黑暗中杀出的骠骑军如同鬼魅一般可怖,此刻铁鹞子精锐尽数被拓跋氏贵人带到后阵弹压汉军哗变,前阵没有堪与骠骑军匹敌的对手,原本还有些州军企图依靠着鹿角放箭,却被箭程更长的骠骑军射了个措手不及,骠骑军连日来皆遵守吴英雄的严令,不得出城与敌军交战,所谓砍柴不误磨刀工,各个校尉百夫长唯有在城头指点军阵,间接地将党项人各州军各部族扎营的强弱虚实研讨了一遍又一遍。 跟随在第一轮犀利的箭雨后面的,杀到前面的骠骑军抛出套索,人马往两边一分,单薄的鹿角经不住巨大的拉力被拔了出来,同时,后排数百骑两骑一组,以绳索牵着大段布满铁刺的擂木,全速奔驰到党项军营外围,当即脱手将檑木放出,正砸在在手忙脚乱地准备抵抗的定难军卒当中,这番冲杀,既又草原部落高超精绝的马术,又有中原骑军行云流水的配合,霎时间便将党项人营地外围撕开来一个口子。更多的骑军则沿着扫除出来的前进通道马不停蹄的冲上前去,前面无数马槊连连挑刺,后面骑射连珠箭发,沾着猛火油的火把四处投掷,毫不停滞地朝着营地纵深杀过去。 骠骑军中军士来源甚杂,暗夜奇袭过后,各自施展手段杀敌,比铁鹞子更为高大雄劲的战马和军士,却穿着更少的铠甲,那彪悍凌厉地冲杀作风,合着鬼魅一般的模样,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魔鬼都在此刻现身,口中大声吼着,契丹话、汉话、蒙古话、回鹘话、党项话,挖取人心,砍下头颅,一路带来血雨腥风。有些胆量小的定难军卒已经抛弃了兵刃,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用仅存的一点神明向长生天祈祷着。“骠骑军杀过来了!”“是漠北骠骑军!”越来越多的党项部落军开始慌乱的四散奔逃。白羽军招纳羌人勇士,已经在定难五州地闯下赫赫生威,漠北骠骑军名号更在白羽军之上,骠骑军嫌携带首级过于麻烦,杀死敌人后,喜欢割下来鼻子穿成一串挂在马前,在有些党项部落当中,早已被传成了嗜杀的魔鬼一般。党项人的军营不似汉军那样有壕沟、寨墙,更适合骑兵奔驰,此刻被骠骑军冲了进来,一时间又没有得力的将领组织有力的反击,被辛古等人杀得竟如虎驱群狼一般,到处都是奔逃的溃军,竟然连蔡继奉的大帐也被践踏了。 就在部落军和蔡继奉大营乱作一团的当口,蔡克远、蔡克宪、蔡克顺等人却只管作壁上观,铁鹞子簇拥着各自的主人,万余银州军和绥州军只顾紧守这自己的军营。“继奉侄儿既然想要灵州,那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吧。”蔡克远冷笑着对身旁的蔡克宪道。 第342章 阻截 蔡继奉颇有些惊恐地看着前阵四散奔逃过来的溃军,马鞭前指正不断冲来的骠骑军,喝道:“为吾挡住他们!”千余名铁鹞子,连同数千随从部族骑军应命而去。虽然蔡继迁声望渐隆,蔡克宪等拓跋氏贵族根深蒂固,但最多的铁鹞子和部族所依附的,还是这名正言顺的这一代拓跋氏家主,定难军节度使。 辛古连同簇拥他的百余名精锐骑兵充当着全军的箭头,见铁甲骑兵带领着大队党项骑军迎面冲来,“合阵!”辛古大声喝道,身边的牙兵一起传令,校尉和十夫长应声而动,在策骑短短的百余步内,各百人队,各营都向中间靠拢,从驱赶溃军的疏松阵型,凝结成了一个密实无比的骑阵,所有的战马在骠骑军的驾驭下几乎踩着同样的步点,轰轰隆隆的蹄声如惊雷炸响,这骠骑冲阵之法类似后世相传的拐子马或连环马,与先敌发箭一样,乃是骠骑军从岚州开始便经年累月训练而出的战术,颇叫草原上的部落吃了不少亏。那些没有时间进行队形训练的部落战士,或是目中无人的铁鹞子,在高速奔驰的状况下,绝无可能结成如此严密整齐的阵型。 虽然铁鹞子的盔甲比骠骑军更为坚固,但在狭窄的冲阵正面,每一个铁鹞子都要面对着三四柄锋利沉重的马槊,几乎毫无悬念地被击杀,失去主人控制的战马嘶鸣着往两边奔跑躲避着如奔雷一般滚滚而来的骠骑军,两支骑军在全速状态下一错而过,骠骑军穿透了铁鹞子骑阵,深深杀进了盔甲单薄的部落骑军之中,这些部落骑兵更加不堪撄其锋,纷纷惨叫着向两边躲避。眼下的情势,全仗着返身杀回来的铁鹞子拼命延缓着骠骑军冲阵的速度,却根本无法阻截他们的铁蹄所向。这些党项贵族也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战阵中间练兵,一见骠骑军冲阵厉害,便不与之正面相碰,专门纠结一群又一群的骑兵,仿佛围绕着牦牛群撕咬的群狼一般不住地袭扰骠骑军侧翼外围的骑兵。 蔡继奉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彪敌军冲破了铁鹞子的拦截,直冲着后阵而来,不得不抽出了许久不用的宝剑,左手有些颤抖地拉住马缰,准备迎战。 辛古引导这部下从蔡继奉率领的骑阵之前如疾风暴雨一般掠过,后面的铁鹞子方才跟了上来,破超兀大声喊道:”末将未能阻截住敌军,让大人受惊了!“蔡继奉恍若不闻,他脸色煞白,背上已经冷汗涔涔而下。 辛古率军冲入被党项军围住的地域,正逢汉军与蔡继迁所率铁鹞子战做一团,便策马围绕着那战团奔驰,一边用马槊和骑射驱赶围拢上来的党项部族军,一边教军士用汉话高声叫道:”安西骠骑来援,想活命的退往灵州!” 这声音喊了数遍,方才使那些拼死搏杀的汉军掉转了方向。“万大哥,安西军是和朝廷作对的呀。”周生并一边挥舞着从一个死铁鹞子身上夺来的剑,一边大声喊道。“朝廷算个屁,人家来救俺们的!”万简大声喝道,“都随我一起杀,灵州军来救命啦!”簇拥在他身边的三千余人,连同战场上尚且能够行动的厢军和民夫,鼓起最后残存的力气,拼命向着灵州方向冲去。骠骑军则在辛古的带领下,在大队汉军四周不断游走,利用自身战力强于党项骑军的优势,不断击破党项骑军对汉军的阻截。安西军、党项军和汉人步军搅成一团的战场上,辛古所率领的骠骑军如下山猛虎,周围的党项军却更似群狼,虽然无法一下子阻截住骠骑军奔驰冲突,却总要寻找机会上前撕咬一番,仗着人多势众给这这头猛虎放血,将它撕咬得遍体鳞伤之后再一拥而上。汉人步军无疑是最弱小的一方,面对着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党项军,只能勉强还击,更多的厢军和民夫紧紧挤在一起,拼命朝着灵州方向冲击,这个过程当中不断有人掉队,惨叫着倒在被鲜血浸透的尘土里,再也没能起来。 环州厢军和民夫原本抱定了必死之志,现在有了生存下去的机会,更拼力浴血搏杀着前进,周围仿佛是在幻境一般的地狱,连绵不绝的党项骑军仿佛草原上的狼群,外围骑射游走,前面则连续不断地试图将聚成一团的汉军分割和冲散,若不是汉军紧密地靠拢在一起,只怕早就成为铁蹄下的肉泥,好几次,外层抵抗着党项骑军的厢军就要崩溃,骠骑军突然出现在党项军的侧翼,扰乱了党项人的冲击,最后,就这么相互厮杀着前进,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冲到了灵州城前面。 这些乌合的厢军裹挟着部分民夫,在大队的党项骑兵的围攻阻截下,居然翻翻滚滚一直冲杀到灵州城楼面前,给了钱庆之极大的震撼,虽然屡次千钧一发之际,都有辛古率领的骠骑军相助,但毫无疑问,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全靠的是这些步卒一股死中求活的意志。灵州原本没有步军驻扎,骠骑度寒两军都养成了轻视步军的习惯,此时此刻,钱庆之有些理解了像教戎军这样的步军居然能够威服塞北的原因。 “钱校尉,下面有许多党项人正等着抢夺城门,还打开城门么?” 钱庆之凝重地看现在城楼底下的乱军,在城门前面挤在一起汉人步卒越来越多,在他们身边围绕着大量的党项骑军,更后面,指挥使辛古率领的骠骑军还在不断地与追上来的党项骑军厮杀。更远处是经历一夜纷乱的战斗的党项军大营,那里已经乱作一团,许多部族军和州军都在竭力企图从燃烧的营帐中抢出更多的财物,堆积如山辎重在熊熊燃烧,却没有多少人积极地去救火。 “打开城门!”“求求你们,快开城门!”勉强冲到灵州城前面的汉军已经战斗到了近乎虚脱的地步,但仍然咬牙与围拢上来的党项骑军狠斗不止,“快打开城门!”环州军虞侯万简自己也不敢相信,这般混乱的战场上,灵州守军居然真的缓缓打开了城门,倚靠在城门口的汉军夹扎着少量党项骑军,几乎是收不住势头一般涌进了瓮城。 “冲,快冲进去,夺下灵州!”城门附近的党项部落头人欣喜若狂的高声喊着,拼命打马往瓮城里冲去。 短短功夫,三千余汉军与千多党项骑兵便冲入瓮城中,相互推搡砍杀着挤成一团。到了四面都是城墙的狭窄环境里,却是汉军大占优势,不时有党项骑兵被拉下马来,顷刻间成了刀下亡魂。 第343章 得力 瓮城四面城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从灵州荫户中选拔出来的弓箭手。“射箭要气定神闲,左手不能太僵,僵硬了就会抖,右手拉弦要快,发箭的时候要屏住气息,免得失了准头,喏,就像这样。”孙掌柜的一边絮叨,一边飞快的拉开弓弦,一箭如闪电般射下城头,被火把照的明晃晃的瓮城中一个秃发结辨的党项骑兵捂着喉咙到下马去。孙狗子面无表情,对身边的两个徒弟道:“党项蛮子骑马,记住要射脑袋和咽喉,不容易伤到自己人。”与此同时,四面瓮城上箭如雨下,虽然也误伤了不少汉人,但中箭的大多是骑在马上党项军,尤其是还在不断从城门里涌进来的党项兵更是遭到了迎面而来的弩射,前面的纷纷打马向后退去,后面的挤作一团。 “金汁沸油!”钱庆之一声令下,军士合力推动数十个大陶罐,里面是早已烧得滚烫的粪汁和沸油,就在城门洞内外倾斜而下,正浇在挤作一团的党项骑军头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连人带马顿时便被烫得面目全非。见城门口人马尸体堆积如山,钱庆之又令军士将猛火油倒下去点燃,足足烧了个多时辰,方才将尸体烧尽,然后才用城楼上的绞盘将外城门缓缓关上,那些被烧成焦炭一般的尸骨,被生铁包裹的巨大城门碾压而过,只随着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化为粉末飞灰。 辛古见汉军已经退入瓮城,钱庆之当能应付党项人抢城,便不再和周围的党项骑军纠缠,率骠骑军绕城而过,从北城门退入回灵州城。 指挥使辛古用力将好几支箭从盔甲的缝隙中起了出来,脱下头盔,也感到一阵眩晕。众骠骑军都有些力竭气喘,却不顾疲劳,纷纷跳下战马,先将仔细查看战马是否受伤,战马就是骑兵的半条命。与草原上追击马贼和部落动辄旬日相比,刚才在数万骑军当中短暂而激烈的来回奔突更加消耗体力。 清点人数,只剩下一千两百余骑,其它兄弟都殁在敌阵中了。钱庆之亦派军士过来禀报,接应回瓮城的汉军大约三千人不到,辛古心下黯然,没有人去对比损失的袍泽和救援的汉军的数量,有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 这喧嚣的一夜,在硝烟和血腥的味道里结束。次日天明,以党项骑军将剩下的哗变汉人,大约五千多人押到灵州城前,在灵州守军弩箭射程之外逐一虐杀。 听闻城楼下面汉人声嘶力竭地惨叫和党项人残忍的笑声,校尉钱庆之脸色铁青,握紧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待所有的汉人都被处死,方才沉声令道:“把瓮城中俘获的党项人押到城楼上来砍了!” 骠骑军昨日失去许多袍泽,一千七百余军士阵亡,指挥使辛古负伤七处,四名校尉殁于阵中,百夫长战死二十五人,众军士对党项人恨之入骨,当即将昨日冲进瓮城中的三百多党项人押上城楼,当着外面还未撤回的万余党项军砍下首级丢下城去。 “呸!”钱庆之冲着党项人退走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带着唾沫。 经历了汉军哗变,骠骑军夜袭,定难军大营已是一片狼藉。到处是汉人和党项人倒伏的尸体,空气里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昨夜激战损失惨重,使定难军也没有精神再去攻打灵州。不但被哗变汉军和偷袭的骠骑军杀伤,更多的党项军死于自相践踏,天明之后各部报上来居然死了八九千人。军中最怕瘟疫,也无暇分辨是汉人还是党项人,将营地中的尸体不断搬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烧掉。 “汉人营垒本来就靠近堆放辎重的地方,昨夜他们四处放火,将草料和粮食烧去了大半,部落自带的草马还没什么,铁鹞子所乘的青唐大食好马,没了精料,便不堪战。”颇超兀皱着眉头向蔡继奉秉道,“绥银州的铁鹞子误踹了旋风炮手营,两百多炮手给杀得只剩下不足五十了。” “什么?”蔡继奉将银杯摔在地上,“这几条老狗,根本就是故意的!”“大人,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先退兵了。”颇超兀谨慎地进言道。在这么打下去,只怕夏州本部的军马越来越弱,反而让蔡继迁等浑水摸鱼。 瓮城内,侥幸生还的环州厢军和民夫席地而坐,能够坚持到此刻的,大都身强力壮之辈,而且只负了些轻伤。 城楼上的灵州军用箩筐垂下来面饼,食水和金创药,大家便互相胡乱包裹一些,再和水吃些食物。过了半晌,校尉钱庆之代表灵州守军,坐着竹筐下来和瓮城内的残军交涉,并告诉他们,在安西军主力到达之前,恐怕要委屈他们一直住在瓮城中。 “俺们还有好些兄弟落在了城外。”虞侯万简心中还存了万一,谢过之后,便打听起详细情形。钱庆之沉默半晌,低声道:“现在城外只剩下党项人了。”两万多条性命,多是有家有室的本分百姓,全部是环庆一带的同乡,可想而知,不久之后,环庆一带家家服丧,人人挂孝的凄惨情景。 城楼上安西军士比划着讲清楚城外的惨象后,所有的瓮城中的厢军和民夫都陷入了沉默。当悲痛和愤怒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仿似一座沉默的火山。 城楼中,辛古伏在条凳上,一边忍着用盐水清洗多处伤口的疼痛,一边叮嘱校尉钱庆之。朱惠兰蹙着眉头,似乎比辛古还要疼痛的样子,细心将用药水浸过的布条为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一件带着药水味道的袍子给他穿上。岚州围城时她便是主母身边的得力助手之一,也积累下不少包扎金创的经验。骠骑军与周边草原部落马贼经年交战,论照顾伤号的经验和细心,灵州城里的军士娘子已经不亚于中原的郎中。 “党项人已有两三日没有攻城,似乎有退军的意图,是否追击他们。”钱庆之迟疑道。辛古皱了皱眉头,党项人提前退军,与吴英雄诱敌会战于灵州城下的意图不符,但骠骑军实力却是单薄了一些,“派几个百人队远远缀在后面。灵州不容有失,倘若主公大军及时赶到,兴许还追得上蔡继奉。” 城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辛古皱了皱眉头,战时城中禁止喧哗,他问道:“这是哪部的荫户不守规矩?”钱庆之秉道:“是瓮城中的关中厢军民夫在祭拜死难的伙伴。”辛古点了点头:“那随他们去吧,问问还需要些什么物事,只不能放进内城,以免生乱。”钱庆之遵令出去。瓮城离城楼很近,辛古听那歌声慷慨豪迈,自己却听不太懂,便偏着头问朱惠兰道:“他们唱的什么?”朱惠兰听侧耳细听片刻,隐约听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轻声道:“是老秦人的战歌,讲同袍情谊的。”辛古点点头,凝神细听起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344章 仪式 汉军哗变后三日,拓跋氏亲贵、党项各部犹自为是否退兵争执不休,蔡克远、蔡克宪等主张既然坚城难下,粮草不济,安西的援军已在路上,那就应当立即退兵,退保定难五州,最近白羽军的残余在各州都很猖獗,留镇定难各州的拓跋氏军队都有些应接不暇。 蔡继迁坚决要继续攻打灵州,理由是灵州乃帝王基业,朝廷同意蔡氏据有此处,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眼下党项各部骑军四万多人,而吴英雄援军不过三万,决战于城下,胜负在五五之间,一旦打败了吴英雄率领的安西军主力,灵州守军眼看外援断绝,守城之志便会动摇。粮草问题则可以继续向朝廷要,关中厢军和民夫全军覆没的事情可以全部推到安西军身上,反正朝廷肯定是愿意相信定难军的说法,因为蔡继迁当了多年的知番落使,前来助战的党项八部首领多有支持他的,蔡继迁告诉他们说灵州乃是西北最富庶的城市,历代都迁移了大量的汉民在内居住,安西军的毛纺织工场更在城内,积蓄下无数钱财,一旦打开灵州,各部可以任意抢掠,不能就这么白白回去。 蔡继奉在两派意见之间左右为难,他内心是想要退兵的,但此次出兵攻打灵州乃是他继承定难节度使大位以后,首次以拓跋氏共主的身份统领大军,如果连安西军主力的面都没见着就这么灰溜溜地退回夏州,对他脆弱的威信是个很大的打击。更何况蔡克远、蔡克宪这些人存心保存实力,而主张和吴英雄决战的蔡继迁至少在面子上还是拥立他的。 众党项贵族正在争吵之际,探马来报,吴英雄统率着三万安西军已经抵达灵州。安西军来得如此之快,令党项各部首领都大惊失色,唯有蔡继迁神色自若,把玩着手中的犀牛角匕首,冷笑道:“吴英雄既然来了,这场决战,便不打也要打了。你们这些人看多了汉人的书,变得和汉人一样胆小如鼠,白白争论三日没有攻城,简直将拓跋氏祖宗的脸面都丢个干净。”说完也不理其它人,径自出了营帐整顿部属准备作战去了。 拓跋氏和党项人虽然接受朝廷官职,也向中原汉人习得了许多规矩礼仪,但还有着部落中的习俗,像蔡继迁这样出言讥讽上官,军议当中擅自退出,也是寻常,只要他在战场是不逃走就行。大敌当前,虽然蔡继奉与蔡克远等人都对他暗暗不满,但各部落首领反而觉得蔡继迁才是拓跋氏贵人当中最有种的一个,纷纷向蔡继奉告辞,要出去整顿部属和安西军交战,蔡继奉见众部落首领求战心切,也便顺势推舟道:“安西军远道而来,尚且疲惫,我军粮草不多,正宜速战速决,那便各自去整顿兵马,明日清早便与吴英雄决战罢了。”蔡克远与蔡克顺无法,此时单独退军势必为各部党项羌所不齿,只得各自回营。党项人作战的阵势没有汉人那般复杂,除了各州军中少量运送和守卫辎重的步卒外,各部都以骑军为主,打仗时先以各部落骑兵骚扰敌人,然后以铁鹞子冲阵击破敌军。 灵州城外安西军大营内,吴英雄坐在上首帅位,盔甲外面披了一件绣着斑斓白虎的黄袍,众将依次坐在下首。听辛古介绍了前日汉军哗变后两万余人尽数为党项所屠后,众将哗然。草原上部族相战,动辄将对方车轮高的男子全部斩首,但因中原人与草原部落并没有如此仇杀,蛮族军队如此对待中原汉人的也不多见。蔡冉、林宏、柏盛等汉人军指挥使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踏燕军指挥使蔡冉当即便向吴英雄领命,由骠骑军派向导,他从踏燕军加派出二十个百人队,在党项人营盘周围去游猎,一方面绞杀党项军的斥候,一方面也是为冤死的汉人复仇。 吴英雄脸色转冷,沉声道:“拓跋氏和党项诸部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务必要血债血偿,将其斩草除根,以儆效尤。”和在场的众将相比,他心中更加清楚,眼前这等惨事,若不严加惩戒,有可能放大百倍千倍的发生,最终导致中原人口十不存一,华夏文明几乎就此断绝。“以杀止杀,用安西军的利刃,让这种最恶劣的罪行,到此为止。” 骠骑军指挥使辛古为营救哗变汉军身被七创,此刻伤势尚未痊愈不能顶盔贯甲,身上披着件朱惠兰给他缝制的紫色袍服,秉道:“被收留在瓮城内的关中厢军自知朝廷不能为其伸冤,只要主公愿意为他们向党项人讨还公道,他们就誓死追随主公。”周围的将军听到这话脸上都纷纷露出笑容。铁骨军指挥使朱导更哂道:“大堆的好汉哭着喊着要晋身军士,这伙人不过是厢军而已,追随主公还要开出条件来?禁军原本就看不起厢军,更何况铁骨军的军士大都是禁军中悍卒,就连普通的禁军也不太看得上眼。 “哦?”吴英雄却不以为忤,“灵州方面已经有骠骑、度寒两支精锐骑军,未来经略漠北,若要兼得步骑之利,倒是有必要设立一支敢战的步军”,便问道:“这些关西步卒可堪用否?”辛古正不忿其它将军嘲笑,闻言便沉声道:“从五万骑军中冲杀出来的,两万人只剩下三千,虽然许多本事不如现成军士,但胆量气魄体力都不错,只要稍加整训,便都是上选的精兵。”见辛古脸色严肃,他说话又向来实在,众将也都收起轻蔑神色,吴英雄点点头道:“那便收下他们,由教戎军严加整训。若是堪用的话,关中是秦国故地,又为报仇雪恨而成军,便号为同仇军。” 众将纷纷称是,又仔细商讨了进击党项军的安排,皆以为要击败党项军不难,难的是党项人皆是骑军,各部之间互不统属,败则四散,难以全歼。“骑军固然难以全歼,但只要打掉了几个拓跋氏首领,以白羽军近年来在定难五州地的积累,加以大军讨伐,倒也不难。明日便以龙牙、教戎、锦帆、铁骨四军结中阵徐徐进击党项大营,练锐、踏燕和骠骑军一部三军作为预备队,等待时机一举击破敌军。 第345章 军队 次日清晨,当安西各军准备进击之时,踏燕军游骑来报,党项各部营地人喧马嘶,似乎要主动发起进攻。吴英雄笑道:“既然蔡继奉急不可耐,我们便少走些路罢了。”于是安西四军背灵州东面城墙列阵,辛古更将几乎所有的床子弩和抛石机都集中过来,踏燕、练锐和骠骑军大部隐身在城中等待出击的命令。 “看阵势只有两万人,骑兵很少,吴英雄带来的其它军队呢?”蔡继奉遥望着对面整齐的阵线,心中不免有些羡慕,自己这边各部首领和铁鹞子带领着部族骑军,东一团西一团,勉强整合在一起,却处处显露出杂乱,稍微整齐些的夏州军、银州军和绥州军也互不统属。“若是全军都出来列阵,万一败战,灵州不就危险了么?这吴英雄是个汉人,玩的是未虑胜,先虑败那一套玩意儿。“蔡继迁不屑地嘲笑道,按照他的想法,孤注一掷才是鲜卑英雄的气派。周围的铁鹞子都随着蔡继迁哈哈大笑起来,蔡继迁就有这种本事,哪怕是随口说说,也能让跟随他的铁鹞子觉得自己比面前那胆小如鼠的汉人强大很多。 蔡继奉没有答话,挥鞭命蔡克远与蔡克顺先进攻安西军正面,命野利部落和摩病部落骑兵从两翼袭扰敌军,蔡继迁统率夏州铁鹞子准备伺机发起决定性的攻击。虽然拓跋氏内斗,但大敌当前,银州军和绥州军还是应命而动。蔡克远和蔡克顺带着万余骑兵,以大规模集团冲锋的形式全力向安西军军阵发起冲击。 还在四百步外,他们面临了来自灵州东面城墙上的床子弩和抛石机的第一波次打击。灵州城头的抛射武器是早就调好射程的,没有试探的前奏,毫不吝惜的箭矢和礌石,密集的落在策马高速奔跑的党项骑兵群里。在这个距离上,党项人的弓箭连最近处的安西军阵也够不着,更不要说反击城头的守军,各部落首领和铁鹞子唯有催促手下加快打马,试图尽快通过这一光挨打不还手的地区,冲向安西军方阵。 大约还有两百步远的时候,安西军前阵的弓弩营斜撑起了两丈长的鹿角,而这些手持强弩硬弓的弓弩手就躲藏在尖锐鹿角的从林后面不停地放箭,很多党项骑手由于来不及收马,连人带马的都撞在鹿角上惨死,而更多减缓了速度的党项骑兵则要面对安西军弓弩营强弩的集中射击。 一些铁鹞子仗着盔甲坚固,策马小心地通过鹿角地带,企图跃入弓弩营的阵中,用弯刀砍下那些在鹿角后面的步卒的脑袋。但是他们遭到了连弩持续不断地密集射击。安西军在武侯弩基础上改进的连弩纯用铁制的粗短弩箭,虽然射程不远,在短距离内仍然有不小的杀伤能力。对于不顾一切迎面冲来的党项骑兵的杀伤效果更大。将连弩弩匣内的箭矢射完以后,弓弩营便依令后退。而长枪营则持着前进保护弩手。此时,党项骑兵冲阵的勇气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不管是正面还是两翼,都开始纷纷打马退回。银州军和绥州军几乎没有给安西军军阵造成实质撼动,甚至没有带去多少伤亡。定难军衙内都指挥使蔡继迁大怒:“简直是一群懦夫!”下令所有夏州铁鹞子披挂铁甲上马,准备冲阵。定难节度使蔡继奉不喜冲锋陷阵,所以战场上铁鹞子近两千骑都有蔡继迁统领着,大名鼎鼎的平夏铁鹞子皆是党项贵胄血脉,自少年时便习武,坐骑善于负重奔驰的青唐好马,人马都披挂着刀箭难入的瘊子甲,两千余骑一起冲阵,已是倾定难军百年来积累的精华于一役。 见汉人长枪营厉害,蔡继奉不欲铁鹞子白白伤亡,便令蔡继迁暂缓冲锋,五千弩手先行缓缓前进。夏州军有射程达三百多步的偏架弩,其中弩机,弩身等许多构件都采用精铁锻造而成,弓臂比一般弩要长出一倍,士卒单凭臂力无法上弦,乃是改进于中原已经失传的汉代的踏张强弩。这偏架弩的弩箭也是特制的,箭支笔直,箭头皆是精心修磨过的,务求射到极远处仍然有强大的穿透力。只这偏架弩制造极难,昔年鲜卑拓跋氏掩有天下时也没有多少,而鲜卑后裔,定难蔡氏穷五州之物力,也只造出来区区五千支强弩。但弩战之道,当真就是一寸长一寸强的,五千夏州军弩手在安西军弓弩营射程之外放弩,但闻声声弦响,安西军弓弩手和长枪手不断倒下,对面射出来的箭矢却少有能达到夏州弩阵的。 “有铁鹞子和偏架弩这两样军国利器,即便不能争霸天下,退保定难五州以待时机则可。”蔡继奉得意洋洋地笑道,可惜这两样东西都无法大量生产,不然汴梁禁军何足道哉。党项八部首领更是率领手下骑兵大声吆喝着为夏州军和平夏铁鹞子助阵。八部落中许多青年子弟都在那浑身笼在铁甲中的骑兵里面,虽然脸都被铁面罩遮挡着看不清楚,但这些人便是整个党项部族青年一代中所有精英,现在,他们就要发起冲锋,再一次将党项部落的敌人踏得粉碎。跟在首领们身后,部族骑兵也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伴随着铁鹞子集群的出动,整个定难军的士气高涨到了极致。 “让萧将军率弓弩营退后吧。”吴英雄叹了口气,虽然安西军械司全力提升弩箭的威力,但现在主要的成就是研制连弩,而在射程上与夏州偏架弩相差很大。吴英雄曾命军情司设法得到一架偏架弩来拆解,但这是拓跋氏压箱底的军国利器,平日里深藏在夏州武库中,就连弩手也不易的见,而这些弩手本身亦是对拓跋氏忠心的家生奴隶,妻儿老小都寓居在夏州内城里。“前阵柏将军请求陌刀手出击冲阵!”传令官来报。“让他原地不动。”吴英雄颇有些歉意地看着前阵,陌刀营和长枪营在夏州军的弩箭面前不但有军士倒下的场景,与后世排枪交战仿佛,这些军士皆是千百人中脱颖而出的悍卒武夫,却连敌人的面孔也没看清楚,就倒在阵前。“平夏铁鹞子就是要等我们阵脚松动的一刻冲阵。”他顿了一顿,“让城头的床子弩和抛石机全力压制夏州弩阵!不要吝惜军械,损坏多少,给他们补充多少!” 灵州城头,校尉钱庆之大声喝骂道:“加把力气!”几个壮汉一起推动绞盘,将巨大的床子弩上弦,忽然绷紧的弓弦一下子断了,军士和民夫倒了一地,还有人磕得头破血流,钱庆之皱着眉头,越是军情紧急的时候,就越容易出乱子啊。辎重营的人立刻将那床弩推下去抢修,“不要管了,等着家伙修好也没有用了!”钱庆之大声叫道,甩脱头盔,脱下铠甲,只穿着一身单衣,用力挽住另一架床弩的绞盘,大声喝道:“一起使劲,一、二、三!”在他的带领下,其它校尉和百夫长们也纷纷脱掉了盔甲,加入到军士和民夫的行列里去,整个灵州城头升起一片汗水蒸腾的水汽。钱庆之一边推动绞盘,一边还在大声喝道:“要是砸不垮夏州的弩阵,一会儿都跟爷爷去冲阵去!”“好!校尉你说的。”百夫长张顺应道。 第346章 对决 灵州城头的床子弩和抛石机在众人几乎像牲口一样的卖力地推动中,加快地将石弹和巨大的弩箭射入城外三四百步之外的夏州弓弩手当中,这些弩手不是像安西长枪营和陌刀营那样的精锐,巨大的石弹和床弩箭支一次又一次扫开血肉胡同之后,阵型便有些散乱了。“大人,让铁鹞子冲阵吧,定难也就这么点家底子,若是给安西军拼光了,如何压制那些桀骜不驯之辈。”破超兀在蔡继奉耳边轻轻道,夏州拓跋氏有这么一支强弩军,乃是收服各部落的定海神针,忠心的弩手皆是拓跋氏数代家生奴隶,假如任由他们在灵州城下耗损,只怕令人心寒。蔡继奉也正有此意,闻言便点头道:“也差不多了,让继迁冲阵吧!”汉军弓弩营的鹿角已经被当先骑兵全部踏平,正好方便铁鹞子冲锋。 得到蔡继奉的中军号令,在弩箭的掩护下,全身笼罩在瘊子甲中的铁鹞子骑兵挥舞着利剑长矛,最前锋的以楔型阵向安西军阵。这两千多铁鹞子都是各部贵族子弟,平日里追随不同的主人,要凑在一起都不容易,此刻呼呼啦啦跑开了来,人马身上漆黑锃亮的铁甲铿锵作响,更有野利、破超等一些大家族子弟的长矛上还挂着本族的旗号,高喊着蛮语,虽然仅仅两千多铁骑,声势却不下去适才万余部族骑军冲阵的架势。在铁鹞子身后,是他们的心腹随从,各部族的都有,近八千精锐骑军,追随着自家的主人拼命向安西军的前阵冲杀过去。 自从夏州弩手出战以来,在后面观战的蔡克远蔡克宪等人便脸色阴沉,此刻声势浩大的铁鹞子集群冲阵,更让这几个满腹心机的拓跋氏贵人沉默不语,夏州的势力,在定难五州,还是首屈一指啊。 蔡继迁被亲随铁鹞子紧紧簇拥着当先冲阵,他极其享受这裹挟引领千军万马冲锋杀敌的畅快感觉,“杀!”他突然发出如同狼嗥一般的大吼,所用的不是平常说话的羌人语言,而是世代相传的鲜卑语,只有嫡系的拓跋子孙才能习得,记载各项军国机要的高贵的鲜卑语,曾经统治大地上众多种族的高贵的鲜卑人所有的语言。紧紧跟随蔡继迁的铁鹞子们虽然听不懂,但明显感到了主人身上迸出来的一股战意,“杀!”“杀!”各自挥舞着利剑长矛,直冲着刚刚接受了夏州军弩阵的打击,正在补充人手,重整阵型的安西军前阵直冲过去。 “兄弟们,奋身报国的时候到了,军士万岁!”教戎军指挥使柏盛奉命统领三千陌刀手,“军士万岁!”“万岁!”伴随着声声呼喊,全身披挂步军重甲,原本席地而坐的陌刀手们纷纷站起身来,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徒步向前,站在了长枪营身后,只等和前面惊雷滚滚一般的重骑兵相撞那一刻。夏州强弩使五百军士的长枪营还未正式接敌便倒下一百多人,柏盛担心长枪营是否扛得住两千铁鹞子全力一击,便和指挥前阵长枪手的林宏商议,让陌刀手提前补充到长枪营的空隙中去。铁鹞子人马全身披挂的瘊子甲是很难被弓弩穿透的,与其让弓弩营冒着风险再演练一次敌前后退,不如让这个时代最好的重步兵与铁鹞子来个面对面的对决。 “军士万岁!”“安西万岁!”从头盔的缝隙中看到大群的铁鹞子越来越近,后面还跟着上万要乘虚踏入安西军阵砍杀的党项骑兵,长枪手和陌刀手们大声喊着号子,克制着心中本能的恐惧。步兵面对重骑冲阵的时候,前面是黑沉沉的大山一样的钢铁怪物向着自己直撞过来,伴随着雷鸣一般的铁蹄声响,地面也在微微颤动,血肉之躯是没有办法不恐惧的, 浑身包裹在冷锻铁甲里的强壮战马被主人毫不吝惜地驱驰着撞进了长枪营的阵线,巨大的冲击力让许多军士因为胸腹受震而吐血,很多长枪手死在铁鹞子的长矛下或者被马踩死。但同时,铁鹞子和党项骑兵如同拍打在海岸上的海浪一般,所有的冲击力都被如铁铸成的礁石所吸收了。 “冲啊!”“杀党项人!”长枪手还在努力克服着铁骑的巨大冲击的时候,陌刀手们已经从长枪手的空隙中冲了出去,重达二十余斤的丈许陌刀,专照着那人马腿部,铁鹞子铠遮护不够之处下手,陌刀手乃是安西步军的精华,皆是身高体壮又悍不畏死之辈,此番越过长枪手结阵而前,顿时叫失了速度的敌骑吃了大亏,后阵的五千长枪手紧跟在陌刀手的后面,几柄长枪齐心合力将应接不暇的铁鹞子骑兵插下马来,用长枪末端的铁尖扎死在地上。陌刀手冲入后面铠甲单薄的党项骑兵阵中后,更加不可阻挡,五尺长的刀刃起伏落下,如同海潮滚滚,又如血肉磨盘一般翻涌着前进,带着一片腥风血雨,陌刀手外罩着厚重的陷阵铁甲,中间是一副抵御大力劈砍,同时支撑分配铠甲重量的藤甲,内里还有数层厚绸帛的贴身甲,骑兵若是失了冲击之力,单单以刀矛凌空下击,还真难以对付。那后续的党项骑兵见前面人仰马翻,连铁鹞子都吃了大亏,惊心胆战,纷纷又打马退后,企图凭借着马力逃走。 失了速度的铁鹞子拼命在在长枪手的从林中挣扎,少数忠心护主的骑兵根本无法冲上来阻止陌刀手结阵而前。 教戎军指挥使柏盛大声呼喝着周围陌刀手并力冲杀,此时的战场上充满了人喧马嘶,他的声音仅仅为周围少数几个军官听到,陌刀手们都只凭着平素训练的队形作战。 除了那些拥有锋利的夏州宝剑的贵族和使用铁骨垛和铁锏等钝兵器的夏州党项,大部分手持弯刀的党项骑兵很难砍透厚实的陷阵甲,伤害到重步兵,而沉重而锋利的陌刀则是几乎没有铠甲防护的党项部族轻骑兵的噩梦,刀锋起伏之下,甚至有连人带马被劈为两段,五脏六腑洒了一地。 第347章 信号 若没有严明的军令约束,再勇猛的战士也不愿白白牺牲,几乎一边倒的战斗使后队党项骑兵已经开始后退,兀自在前面死战不休的铁鹞子陷入了安西军重步兵的泥沼当中,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 吴英雄在中军了阵,直到此时方才舒了口气,对身旁牙军校尉郭年笑道:“可惜了拓跋氏百年积累,蔡继迁将铁鹞子孤注一掷,倒是为我们省却了好大麻烦。”挥手下令弓弩营上前,射杀铁鹞子。萧九得令后,立即命弓弩手用强弓硬弩,装破甲箭,在长枪手的身后抵近了逐个射杀。铁鹞子都高高坐在马上和地下的步兵搏斗,目标极为明显,弓弩营瞄准发射也不虞误伤友军,这些党项贵族虽然有这个时代最好的铠甲,但却不能抵挡强弩破甲箭在近处攒射,大部分的脖子、胸口和腰腹部被多箭射中,不甘心地掉下马来。 “杀啊!”“杀啊!”蔡继迁已经急红了眼睛,他无法相信,居然真的有汉军步卒能够生生的用血肉之躯挡住铁骑冲阵,此刻朝四周望去,皆是如潮水一般的头戴铁盔的安西军军士,或持长枪,或持陌刀,相互掩护着将重甲骑兵刺下马来。其实安西军重步兵的数量比冲阵的铁鹞子以及紧紧跟随他们的随从也没有多上许多,但步卒善于列阵,在基层十夫长、百夫长的指挥下并肩作战,远远胜过党项人,虽然在整个战场上安西军重步兵与党项骑兵的数量相差不大,但在每个局部却都是安西军占着优势,大队的党项骑兵被肩并肩的长枪手陌刀手围在狭小的空间内,根本无法将马跑开。这时萧九已经指挥三个弩营越过了两军混战的地段,配合前阵陌刀手一起阻挡企图冲进阵中营救主人的党项骑兵。 过不多时,蔡继迁带出的铁鹞子和近万精锐部族骑军在安西军面前已然没了还手之力。铁鹞子只剩下一千多骑尚且在马上,被安西军围攻下,数百人聚集成圈子,仗着人马身上铠甲坚固,苦苦支撑。在铁鹞子精锐与大队党项骑军之间,被万余安西军长枪手、弓弩手和陌刀手组织的防线死死的隔开,从定难军中军望去,远远隔着重重叠叠地头盔铠甲,才能勉强看到困兽犹斗的铁鹞子们,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减少。 “大人,部族的儿郎都陷在阵中了,还请您督促众军救上一救啊!”几个部族的族长见铁鹞子陷在汉人阵中,不由一起向蔡继奉央求起来,蔡继奉的脸色已经异常难看,转头看身旁的破超兀,颇超兀避过其他几个族长,包括自己父亲的眼光,低头秉道:“可令偏架弩弩手掩护各部族长再行冲阵,另外,令银州和绥州军攻打安西军侧翼。”蔡继奉颇点点头,沉声道:“那便如此罢!” 随着定难节度使中军令旗发出,五千夏州弩军徐徐上前,左右各有两千余夏州军骑兵掩护其侧翼,而万余部族骑军则跟随在弩阵后面。吴英雄见蔡继峰已经派出了最后的战力,以马鞭指着那五千结阵而前的夏州弩手,侧身对龙牙军校尉马靖道:“夏州偏架弩是守城的利器,于吾经略定难五州是极大的阻碍,汝率龙牙军和诸步军骠骑营从侧面冲阵。”马靖本乃白羽军选拔上来的骑军校尉,与拓跋氏仇怨颇深,闻言当即催动战马,带领四千余骑冲了出去。这些龙牙骑兵被吴英雄扣住在中军早已憋得有些火气,此刻得了作战的机会,便如出笼的猛虎一般,踏着滚滚烟尘直奔那夏州军弩阵左翼而去。 负责掩护左翼的骑军统兵官见安西军来袭,不知利害,带着麾下骑军便迎了上去。龙牙骑乃是各骑军精选的精锐,战士、马槊、铠甲、战马皆是最为精良。两军相接之前,安西军照例以硬弓骑射开路。夏州骑军专习冲阵,骑射远远不如漠北蛮族,若是与游牧部族对阵还会防着骑射游斗,未想到与中原汉骑相战却碰到如此情况,当先冲阵的骑兵被射到了百余骑,就连统兵官拓跋承平左肩也中了一箭,后面的纷纷伏在马上躲避箭支,正当此时,安西军骑兵猛夹马腹,那些从波斯、青唐引入的良种好马四蹄奋起,霎时间将冲阵的速度加了上去,夏州骑军未反应过来,对面敌人已杀到身边。 校尉马靖带着百余善使大枪的龙牙骑为全军的箭头,但见枪头白缨连点,每次都是一甩即收,被大枪挑中的党项骑军纷纷落马,除了少数武艺高强者使用大枪之外,安西骑军皆使用丈五尺长的马槊,比夏州骑军的长矛和弯刀都要长得多,伸到敌人面前,上抹颈项,中刺胸腹,下伤战马,夏州骑军不似铁鹞子那般人马紧紧绑在一起,往往一个照面便被刺落马下,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骑兵给带离了马鞍掉落在地,安西骑军胯下战马长嘶人立,龙牙骑顺势从被扎得透穿的夏州骑兵身上抽出马槊。两千余骑党项骑兵的阻拦,甚至连龙牙骑的速度也没有降下来多少。 被夏州军护在身后的五千弩手还来不及变阵,便被龙牙骑军闯入侧翼,马槊的锋刃横扫着盔甲单薄的弩手,暴烈的铁蹄顿时将原本整齐的夏州弩阵冲得一片狼藉。弩手们在冲到近前的铁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唯有纷纷后退,后面的部族骑军不肯就此丢下尚且被安西军包围的铁鹞子,在首领的督促下拼命向前。夏州弩手就在在两支骑军之间四处包头鼠窜,大部分丢弃了拓跋氏视若秘宝的强弩,四处躲避。 蔡克远、蔡克顺等原本没有战意,见夏州军主力已经也被打垮了,便纷纷打马,准备率领本部退出战场。接到中军蔡继奉传来让银州、绥州军进攻安西军两翼的命令,蔡克远冷笑道:“简直荒唐,汉人还有大股骑兵藏在灵州城里没有现身,现在让我们去袭杀他的两翼,不是白白送死么?”他心里对三千骠骑军夜踏党项大营所展现出来的实力颇为忌惮,从龙牙骑将夏州骑军一举击溃的战况判断,吴英雄带来的本部骑军战力更胜于骠骑军,这场仗已无悬念,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而已。绥州军与灵州军向来唯蔡克远、蔡克顺之命是从,也不理会尚且有许多定难军和党项军还在和安西军拼杀,各自调转马头,竟然自顾自地退出了战场。 面对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蔡继奉脸色惨白,原来设想的势均力敌的决战,居然如同鸡蛋碰石头一般不堪,蔡继迁率领铁鹞子冲锋生死未卜,但他也无法等下去了,长叹一声,率领剩下的铁鹞子和夏州骑军拨马退后。 见党项人阵势松动。安西军立刻发出了追击的信号,骠骑、踏燕两军共四千余骑从翁城里一涌而出,分别沿着党项军退却的方向追去。跟在骑军身后的是骑马追赶的练锐军。党项人败则四散,此刻各自驱策战马,片刻之间,灵州城外只留下满地尸首和失去主人的战马。 直到党项军彻底退去,吴英雄方下令步卒原地休息,但不得解甲。刀盾手在战场上寻找伤兵,倘若只负了轻伤则送入城中治疗,负了重伤的则送他一程,说来一奇怪,后来各刀盾营上报情况,皆称未发现遗留在战场上的敌军有轻伤者。直到晚间,追敌的三军仍然未归,吴英雄便下令教戎军接管城防,其它各军紧守营垒。此番战前即定下来追敌之策,要骠骑、踏燕、练锐三军一路追击下去,一方面希望能够斩获拓跋氏的首脑人物,一方面迫使更多的党项骑兵掉队。度寒军已经组织起沿途的草原部落去袭击和俘虏那些掉队的党项人。 天色将晚时,林宏派人送了一个党项首领过来,“他自称是蔡继迁,希望能见主公一面再死。”林宏解释道。吴英雄朝外面望了一眼,那党项人秃发结辨,铠甲已经被剥了下来,内里只穿着一件皮袄,皮肤黝黑,看上去和一般的生番部落里的党项贵人几乎没有两样,被两个军士反简着双手跪在帐外,头却非常固执的昂起来,眼睛里闪着像狼一样的光。 “凡是自称蔡继迁的,立刻斩首,将首级送给其他俘虏辨认后再回禀于吾。”吴英雄心里虽然对蔡继迁为什么见自己有一丝好奇,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帐篷外的党项人被带了下去,他大声的吼着,没有用汉语,而是用的吴英雄听不懂的语言,他望向能听懂许多部落语言的辛古。“也不是蒙古语、党项羌语或契丹语,”辛古摇着头道,脸上的神情显现出格外的厌恶,没有人心,不说人话。没过多久,帐外蔡继迁的喊声嘎然而止,未几,他的首级经过辨认给呈了上来。 “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将不再是你,而是我。”吴英雄望着托盘上双目圆睁的头颅,沉声道,挥手让军士将这首级悬挂示众,以慰被党项人屠杀死难的两万余汉民的在天之灵。 第348章 印象 呯的一声,赵炅将前朝传下来的柴窑茶盏狠狠摔得粉碎。底下伺候着的宦官低伏着脑袋跟进上前清扫,趁着官家不注意地当口,轻轻将几片稍大的碎片扫进了袖口,这周世宗烧制的柴窑名~器啊,釉色恰如雨过天青一般纯净空灵,只是宫里流出的碎片,也价比于阗美玉,将这碎片细细打磨整修之后,文人墨客将之缀在帽子上用如冠玉一般。 “这等窃据边寨之乱臣贼子,抢占了定难五州之地,居然还上表请封!”额头青筋爆起,赵炅怒喝道。定难蔡氏攻打灵州兵败,被安西军衔尾追击。蔡继奉中途集结了万余党项羌骑欲伏击追赶的安西军,吴英雄麾下大将萧九以马步人结阵固守,蔡继奉所部屡攻不下,又被安西追兵后继骑军抄袭后路,全军溃散,居然连蔡继奉也被俘虏了。安西军一路跟着逃亡的蔡克远、蔡克顺等部进入定难五州之地,在乘势复起的白羽军配合之下,一举夺取定难五州。吴英雄现在已经拥有伊、沙、肃、甘、凉、鄯、灵、夏、绥、银、宥、静十二州之地,派使者向朝廷进贡战马五千匹,玉石三万斤,并以蔡氏残暴不仁,党项羌部骚扰安西为由,请朝廷加封其兼任定难军节度使。 “陛下,”丞相赵普待官家气性稍平,方才慢吞吞道,“吴英雄上表还言道,若是朝廷如愿加封,将再进贡战马一万匹,安西军愿为朝廷西北屏障,永为中国不侵不叛之臣。”“一派谎言!”丞相不提这话还好,赵炅心头怒火又起,伸手抓茶盏抓了个空,便将御案上端砚呯的一声摔到地上,吓的旁边还在捡拾茶盏碎片的宦官浑身一软。“此乃国贼!他以为一万五千匹战马就可以换得朝廷的承认,掩盖他的野心勃勃了吗?”赵炅怒道。赵普脸上却仍然是波澜不惊,经历过赵匡胤盛怒动辄以玉斧打人的老臣,对官家大动肝火已经习以为常,“自幽燕之战后,契丹人十余万铁骑威胁河朔,吾朝实在已不能在西北之地再起烽烟,以老臣浅见,对吴英雄仍需以安抚为主,待东面事了,再行处置不迟。”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者,吴英雄与韩德让原本有旧,若是逼急了他,裹挟一十二州之土地士民投向辽国,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安抚?”赵炅冷笑一声,听赵普又提起幽燕之耻,怒火烧得血脉喷张,连大腿上旧伤也隐隐作痛起来,“吴英雄窃据河西时丞相便说安抚,现在如何?”“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崇仪副使侯莫吴利用忙道,“这吴英雄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若只是一味绥靖,只怕要养虎为患。”因方术幸进以来,侯莫吴利用多次受到朝臣的排斥,深感存身之道在于迎合上意,因此也不顾开罪赵普。“辽人暴虐,幽燕父老只盼王师北上,在燕云十六州的统治不能巩固,要南侵谈何容易。”枢密使曹彬亦在旁悠悠道,“契丹人在满城吃了大败以后,已不敢南侵,眼下唯力保幽燕而已。” 赵炅脸上显出一丝得色,九月初三,辽国皇帝耶律贤果命燕王韩匡嗣为都统,南府宰相耶律沙为监军,率兵数万自幽州分两路南下,为宋军所败,韩匡嗣引兵溃逃,又遭崔彦进伏击,死伤甚众,残部逃往遂城,宋军乘胜追击,又斩杀辽兵万余,获战马干余匹。“王卿,曹枢密所言幽燕父老翘首期盼王师的情形,可是确实?”赵炅又转头问侍立在旁的上门阁使王侁,上次北伐时幽燕一带的汉军汉民响应的情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曹枢密使使所言千真万确,陛下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不辞辛劳,亲历矢石,此等天恩浩荡,着实令幽燕父老感激涕零,只要王师北上,必定是州县四处响应,杀胡击虏,百姓们当扶老携幼犒酒相迎王师。” 自决意辅佐赵德昭之后,王侁便不再尽心为赵炅办事,高粱河之战后,韩德让进言为萧绰采纳,开始逐步在燕云十六州推行汉人和契丹人平等的政策,逃亡的汉户的田地和待熟的庄稼为留下来的百姓所有,这些都大大的稳定了燕云一带汉人的情绪,再加上韩德让日益位高权重,不遗余力地打压汉人中心向南朝的,大力提拔汉人中对辽国和韩德让归心的,已经使幽燕民间情势与第一次北伐前大不相同。 听王侁不顾旁边赵普目光的迎合之词,赵炅更感舒泰,就连佞臣侯莫吴利用也向王侁投以一丝羡慕的目光。唯有此公本人心头苦涩,这个阿谀佞臣做的,可比赤胆忠心的栋梁要洒脱容易许多。 “朕意已决,”赵炅沉声道,俯视着几位臣僚,“吴英雄乃叛贼无疑,朝廷不能优容,着令削夺安西节度使官职,断绝中原与叛地的互市,在边境张贴告示,有斩吴英雄之首者立即授予定难节度使,令曹翰为延庆泾环四州观察使,兼驻泊兵马都钤辖,尹宪为泾州知州,曹光实为延州都巡检使,蔡克远为夏州知州,蔡克宪为银州知州,与内附的党项羌兵暂且就食环州、庆州,朝廷派出虎捷龙捷禁军五万分屯扞边,相互援应。” “陛下,一纸诏书可抚之,为何要劳师动众靡费粮饷?朝廷禁军所需战马皆仰给于西北,若是与吴英雄交恶,骑军无马,如何与契丹军相争于河朔,陛下三思!”赵普神色激动道,“再者,蔡克远、蔡克宪在灵州城下屠戮厢军民夫两万余人,消息传回中原,环州家家服丧,人人戴孝,此等残暴不仁之徒不杀便罢了,焉能为朝廷命官,环庆父老,必定怨声载道。”虽然他平素皆是明哲保身,但吴英雄眼下已然有了立国之基却仍愿意向朝廷称臣示好,每年进贡战马一万五千匹,朝廷却弃之为贼,从此面临两面作战的境地,形势险恶无比。“哼!那是吴英雄传出来的谣言,环庆厢军和民夫,分明是为吴贼所屠戮的。”赵炅颇为恼怒,这个老相越来越不识抬举,“朕意已决,众卿无事便可退下了。侯卿暂且留下。”赵普无奈,只得与曹彬王侁一同退下,三人各怀心事,在宫门口拱手作别。 第349章 答应 “代州杨业动向如何?”待众臣僚退下后,赵炅方才缓缓问道,脸色阴沉怕人,杨业不但是黑龙附身之人,还是吴英雄的旧交,统率着数千精兵屯驻代北,父子声威素着于边庭,即便是身为皇帝,要在不伤及自身威望的情况下处死这样的良臣良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禀报陛下,”侯莫吴利用自那日捏造黑龙王气导致官家毁坏掉太原城之后,便一直考虑着如何将这块心病消除,“杨业一直招纳死士,收买民心,眼下云州,郑州、代州军民,只知有杨家,不知由朝廷,如前朝藩镇一般。”“哼!”赵炅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物以类聚,与那吴英雄如出一辙。 数日后,朝廷宣布安西军为反贼,封锁边境,悬赏吴英雄人头的消息传到夏州,各军哗然,萧九、张仲曜、辛古、于伏仁轨等将无比义愤填膺,要求出兵骚扰关中。 “现在刚刚得到定难五州,尚需要大军镇抚一段时间,勉强袭扰关中,不过是祸害百姓而已。”吴英雄随意将边境上宋国的悬赏榜文放在桌上,“吾的人头只值一个定难节度使,未免太廉价了,至少要封夏王。”众将闻言皆是惊愕,吴英雄沉声道:“大禹治水,天下归心,以精铁敬献,铸成九鼎,始有夏朝,我中国之人尚礼仪文化,自称华夏,夏商周道统传承,皆是由此而来,大夏乃是华夏立国之始。吾国便名为夏,这便传谕众军军士和百姓知晓吧。诸军号令不变,典章制度先从简,暂且由税吏府长史蔡斯负责安排。待国势大张,再正式登基称帝。” 张仲曜笑道:“如此也好,与西方诸国交涉,皆用吾华夏正名,那宋室名义想要威服四夷,却也够呛。”众将一起大笑,既然立国之事已定,吴英雄又无意大兴典章制度,便是有意优容众将和诸军的旧制,联想到事先发给校尉讨论的称帝誓词,不由得都对未来的前途有了憧憬。历代开国之初,为朝廷制定典章的皆是如萧何、吴平、褚遂良、长孙无忌等千古名臣,蔡斯心下激动万分,却是脸色郑重,长期以来在吴英雄身边办事,蔡斯更深知陛下对制度的重视,绝无可能让自己放手施为,更有可能是借助税吏府之力,在建国称帝的过程中实现陛下个人的一些想法,想到此处,蔡斯不禁如履薄冰。 数日后,沙州书院,邓伟脸色激动地奔入梁左丘的书房,大声道:“不好啦,老师,朝廷宣布安西军为叛贼,在边境张榜悬赏主公首级,主公已经自立为王,国号大夏。”蔡煜闻言一惊,墨玉的棋子也从手上叮咚一声落到棋盘上,梁左丘却颇为不满地抓了把胡须,对邓伟道:“吴英雄坐拥十二州地方数千里,军中皆熊虎之士,若不自立,反倒为朝廷所忌。此乃迟早之事,君子之道,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平日教你的养气功夫都到哪里去了?”邓伟被他训斥一举,不由有些尴尬,支吾道:“听闻朝廷禁军已经进驻到延庆泾环诸州,战事一触即发。”梁左丘叹了口气,沉声道:“以安西诸军之强,朝廷禁军远道来攻,胜负亦是五五之数,辽人在幽云十六州盘马弯弓久矣,难道还会作壁上观不成?” 邓伟被老师斥责,讷讷不敢言。梁左丘衣袖将棋秤一抚,扰乱了局势,笑道:“小儿辈扰人心境,这一盘便算锺隐兄赢,来日再战。”蔡煜不觉莞尔,梁左丘做学问固然厉害,棋力比蔡煜却大大不如,眼看一条大龙就要被绞杀,自然不欲再下。梁左丘一边将黑白子分拣入棋盒内,一边叹道:“吴英雄每兴一政,都是利弊参半,不似这棋子黑白分明。”蔡煜闻弦歌而知雅意,问道:“左丘兄可是为准许各教门开设学校一事慨叹。”梁左丘点点头,面色沉重。 吴英雄派出去求取西方经典的商队带回来一个名叫杨德亮的汉人,他敬献了一本名叫《精诚兄弟会论文集》的经书并译成汉文,这本经书共51篇,包括数学、物理、形而上学和教义学四个部分。吴英雄读过之后大为赞叹,亲自召见杨德亮,此人又献上十册《曼苏尔医书》,并自称自己与写作该经书的西方大贤拉齐合作多年,以中国医学与之相互参照辩驳,对两种经书的精华都已掌握,请吴英雄恩准其开设学校,让这些西来之学在中土传播,吴英雄当即答应,并拜杨德亮为宗教裁判所长老。 这杨德亮却是个信奉***教的,他的学校虽然不强迫弟子信教,却有许多青年子弟受了他的影响。后来宗教裁判所继从和尚等见到开设学校对于传播各自的教义大有裨益,纷纷向吴英雄请求遵循此例,各个被宗教裁判所认可的正教教士当然可以设立私学,而吴英雄只要他们保证不强迫信教,便一一准许。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河西陇右之地宗教学校遍地开花,竟然隐隐与原有的私学,军校鼎足而三之势。尤其是佛教长老,为了与西来的***教争夺信众,不惜将大量的禅堂寺院改为学校,由佛法精深的和尚以佛经为字本教习识字,只要贫寒人家愿意去读书的,甚至可以管一顿斋饭。宗教学校的兴起使梁左丘这样的儒士大为警惕,原先是庄户人家求着先生要识字,现在倒是要说动家长送孩童到讲授国学正道的私塾里念书。各教门都以开设学校为大功德,这短短数月之间,平民念学识字的比例居然比吴英雄推行缺笔字之初还要提升得快。 “最可恨的是,这杨德亮背弃祖宗之学倒还罢了,偏偏还来吾沙州书院大放厥词,指儒学只是宗教的一种而已,还责难吾等拜孔孟先师乃是偶像崇拜的鄙俗之举,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梁左丘说着说着不觉动了真气。蔡煜在旁边也点点头,那两种经书被吴英雄广为印发,他也细细翻阅过,其中义理明晰,特别是十册医书,与中土原有的医学当真是各擅胜场。只是这杨德亮简直就像斗鸡一般,不光到书院来挑衅,就连继从和尚这等在天竺经历过诸多辩论的高僧,也被他一口一个偶像崇拜气得差点犯了嗔戒。不过若说他居心叵测倒也不像,据熟悉***教的回鹘人说,这杨德亮所信奉的教派在大食之地也快要式微了,那边的统治者叫做哈里发,也排斥他们,底下有不少贵族暗暗派人加害这一教派的信徒,这杨德亮必定是在那边呆不下去,又动了故园之思,方才携带经书万里迢迢跟随吴英雄的商队回到河西。 “那厮找上门来辩驳那天,锺隐兄你不在,若不是书院门口这块碑,哼。”梁左丘愤然,心道吾便要效法春秋时先师诛杀少正卯之举了。他卷起袖子,提笔在白纸上笔走龙蛇,蔡煜知道他又在写反驳那些指斥儒学只是一种宗教的论点的小文章了。军府辎重司发明了一种活字印刷术,无需从头雕板,只将烧制的陶活字排列整齐就可以印刷。从前每印一种书的雕板,用过之后只能保存起来,若没有接续的刊印数量,价值不菲的雕板便只好全部作废。书商为了赚回雕板的成本,非得印刷很大量的文集才能刊印出售。现在有了这活字印刷术,像梁左丘写的一些小文章,沙州书院议论的文集和册子,印量不大,却都可以刊印出来,同样,那杨德亮和继从和尚等人,也借助这项革新,大量的刊刻些内容通俗易懂,语句晓畅明白的小册子,争夺人心。 第350章 宣传 军府的辎重司向来重利,比一般商贾还要精明,原本像活字印刷术这等开天辟地的工艺必定是要收取学徒钱的,吴英雄却亲自下令,开放印刷作坊准许各地印商前来免费观摩。只是中原印书的文人大都是家境优裕,对书籍纸张文字都务求精美,嫌这活字印刷的字体不如雕版的整齐清晰美观,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文战的小册子要印出来,所以虽然吴英雄不禁止外来商人观摩,这活字印刷术只在河西陇右之地大行其道。 活字印刷术与东西方思潮的荟萃,使河西陇右一带已成为各种思想和观点激荡之地,这场风潮将各方的支持者和民间的信徒都卷入了进去,使敦煌左近一时间达到了洛阳纸贵的程度,而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吴英雄创立的宗教裁判所。这个原本四处锁拿巫婆神汉的机构突然间有了许多新鲜活泼的思想可以去挑毛病,现在继从和尚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发现杨德亮的小册子里有一些违反神旨的意思含糊的偏激之语,他对于研究异端思想,从中挑出违背神旨的字句的兴趣,几乎都快要超过念诵大藏经了。同样是宗教裁判所长老的杨德亮也是如此。每个月敦煌都有书籍被宗教裁判所查封,却有更多的书籍被印出来,流入民间,蛊惑着人心。 现在唯一没有被挑出过毛病的文战主将大概就是梁左丘了,一则因为他的高才,二则儒学正教在番汉民间皆是根基深厚,任谁也不敢轻易指责梁左丘这样的一代儒宗是异端。这也正是杨德亮对将儒学指斥为宗教的一种,其它宗教裁判所长老乐见其成的原因。 蔡煜看了看正奋笔疾书的梁左丘,叹了口气。梁左丘的文章向来都会请他指正,蔡煜发现,他已经不自觉的用了许多那西域奇书中的《辩证法》与《形名逻辑》的学问,与这些怪力乱神的教派论战,对与梁左丘而言,也是利弊参半啊。 汴梁,王侁从德昭府邸告辞出来,在一家教中弟子开设的店铺后面换回本来面目服饰,从侧门走出。他面上沉静如水,内里却是激动。 朝廷逼反吴英雄,曹翰出掌方面大军,局势正朝着有利于赵德昭的方面发展。潘美、曹翰乃是深受周世宗、宋太祖厚恩的将领,赵炅弑兄夺位,对毫无军中资历却用文官压制武将的官家,除了曹彬和潘美乃是亲信国戚之外,军中宿将腹诽的极多,曹翰似乎也有些不满,自作泄愤诗《退将》云“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 王侁多年来为赵炅所倚重,知道收复幽燕地带在赵炅心目中的地位,眼下韩德让权位巩固,将幽云十六州治理得越来越兴旺,汉民对他也很归心,韩德让派遣手下在汉民中宣传,假若当真被南朝占了幽云,南朝律法繁冗苛刻,且盐巴茶叶等都要课以重税,更让一些汉民对宋朝的统治有了一些怀疑。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等悍将为耶律贤萧绰重用,若没有一定的时机,北伐再次大败不可避免。对于河西自立为夏王的吴英雄,朝廷并未下达统一的讨伐的计划,先期将五万禁军派驻西北扞边也是未雨绸缪之举。但若是禁军主力受到重创,原先在西北驻泊的数万禁军向背就显得极其重要。 王侁心里暗暗揣摩,该如何联络曹翰,让他将这五万禁军牢牢抓在手中,最好推动他与吴英雄在银夏诸州达成默契,不可虚耗了实力,武功郡王当如何收曹翰之心,又不为赵炅察觉,如今的禁军中兵将不知的情形也开始出现,可使石守信等宿将的心腹故旧往曹翰部下那五万禁军中渗透,防止关键时刻曹翰反侧。 正思量间,忽然被人阻住,有仆役来报道:“吾家主人请王大人登车一叙。”王侁抬头一看,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路边,似是汴梁富商所用,不禁摇了摇头,自从前朝定都汴梁这商贾云集之地,国法废弛,商人乘坐这等马车,若在前唐定然违制的,哪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行走于都阙。那传话的仆役神色恭敬,但衣裳锦绣,足踏丝履,神色清朗,不似寻常贩夫走卒,能役使这样的仆人,主人想必也不是寻常之辈。 王侁点了点头,举步登上马车,却是一愣。 车厢里一人独坐,身前一张书案,案上一壶茶两个杯子,旁边搁着本《论语》。马车缓缓驶出,王侁拱手道:“丞相大人自称‘半部论语治天下’,果然是须臾不离。” 赵普却道:“夫子‘每日三省’。经世致用的,多是杂学旁技。这本书放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勿要偏离儒家正道而已。”顿了一顿,又道,“那吴英雄在河西设置税吏府,长史蔡斯,拔擢人才只看是否精于理财,又以军士管理民户,却是舍本逐末了。”王侁端起茶杯,道:“所谓日暮途穷,不得不倒行逆施,便是如此。不过他这样一来见效神速,朝廷欲经略西北,却困难重重。” 赵普眼中厉芒一闪,旋即被包裹在厚厚的眼袋里面,手指敲着桌案,沉吟片刻,方道:“吴英雄自立为夏王却不称帝,屡次派使者来吾府上求肯朝廷谅解,并言道称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朝廷敕封夏王,重开边境,他便愿称臣朝贡。秘权与他有些交情,以为此人如何?” 王侁思忖片刻,道:“初相识时,如一泓清水见底,渐渐觉得深不可测。”他见赵普低头思量,心念微动,便道:“官家已决意讨伐河西,丞相大人以为事情尚有可为?” 赵普正考虑着他的话,闻言摇头,叹道:“河西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万,战马成群,吐蕃回鹘党项诸部,得一足为中原之患,吴英雄皆收为己用,羽翼丰满,夏国勃兴之势已不可遏制,若是官家一意与之为敌,只怕海内虚耗,终无所得。”王侁眼神一亮,问道:“丞相大人以为事情尚有可为否?”赵普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秘权适才从武功郡王府上出来,自然希望是事情尚有可为吧。” 第351章 感慨 王侁投效赵德昭乃是极其机密之事,自量保密功夫做得极为稳妥,闻言一惊,旋即心头又热络起来,赵普知道此事却来向自己揭开,显然此事尚有可为,甚至有更好的结果。 果然,不待他开口,赵普便悠悠道:“当初太祖担心有小人引诱德昭行不轨之事,暗暗做了些布置,这些旧人后来都投靠了我。你到德昭府上去,避开了官家的耳目,却绕不开这些德昭最亲信的人。”王侁恍然大悟,叹道:“天家岂有亲情。” 赵普摇摇头,从吴桥兵变到斧声烛影,他知道得太多,沉声道:“吾虽然不清楚你们在密谋些什么,但亦能猜到一些。朝廷在西北驻泊禁军,又以曹翰出掌方面,相必武功郡王也大为振奋。” 王侁凝视着他,转动着茶杯,没有说话,赵普接道:“幽州城下拥立德昭的多是石守信那些老将,潘美和曹翰却是中立的。”他顿了一顿,啜饮一口茶,接道,“秘权可知晓,曹翰乃是世宗爱将,太祖本意弃置不用,吾不忍国朝失一栋梁,不避嫌疑,向太祖多番举荐。” 赵普堂堂两朝丞相,既然如此说,王侁自不怀疑,当初赵普向赵匡胤举荐人才,官家不用的,赵普将奏折一字不改,次日复奏,定要执拗到官家同意为止。可以说只要不是赵匡胤黄袍加身前的心腹,满朝文武没有受过赵普恩惠的人少之又少,这也是赵炅对他不满,却也不得不在弑兄夺位之后借助他稳定朝纲的原因。 “人心凉薄,为了权柄,父子兄弟亦能相残,曹翰虽然未必念着恩惠,但由吾作保,为着中原国运,秘权且与他商量一番,倒也可行。”赵普说完拍拍车厢壁,马车缓缓停下,见他轻轻拿起桌上的论语,王侁便知机告辞。车子正巧停在了曹翰府邸的东侧小门之外,那门旁开了一个小方孔,里面的仆人见有人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将门打开,也不多问,便开门请王侁入内。多时以后,仆人又将王侁送出,匆匆掩上侧门。 沙州书院后院书房之内,山长梁左丘拿起面前刚写好的文章读了一遍,皱了皱眉头,提起笔修改了几个字,一边朝手心哈着热气,一边转动松活手腕,将文章递给侍立在旁的邓伟道:“送去排版去吧,今晚排了出来,明日便可付印。”邓伟接过手稿,躬身答是,正欲出门时,梁左丘叫住他,道:“吾亲自送去,寒冬腊月的,你那几个师兄弟都甚是辛苦,去吩咐厨房熬点热汤送到版房。”说完便起身,伸展一下肢体,他提笔奋战一天,常年练习弓马的强壮身体也有些酸软了,推开房门,一股寒风迎面吹来,外面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初冬的第一场雪早已下来,房檐上低垂着冰棱。朝廷虽然屯兵陕边诸州,但一直未见什么讨伐的行动。对河西陇右的民户而言,这是一个富足而又安逸的冬季,但对于梁左丘这等儒生文士,以及杨德亮、继从和尚而言,文战还进行的如火如荼。 书院版房之内,赵平、钱仁、孙丁、蔡瑞四个弟子各自坐在两个斗大的旋转字盘中间,这字盘每个分为十格,每格内装一百个竖直的管道,里面填充了一百各不同的中空活字。这活字乃是辎重司烧制的陶活字,下面有洞,中间是空的,烧好之后用胶泥把底下的洞封住。因为有的字都需准备多个,便重叠放置在字盘的竖直管道里,管道内充满了水,排版人取出一字后,下面同样的空心陶活字便自动浮了上来。 字盘通过轴和下面的足轮联系起来,排版人只要用脚转动动足轮,上面的字盘就会同时转动,取字十分方便。在排版人的面前,摆着一个书架,左边夹着一张白纸,便是梁左丘的手稿,右边是面向排版人的活字版,取来的活字便是放进这活字版的格子里,待所有的活字放好之后,再将活字版面抹平,横竖方向的夹棍都系紧,便可以交给书商付印了。 在排版人的面前,横放着一个特殊的字盘,里面仅有三百个活字,乃是吴英雄勒令夏国军民必须学会的三百字,在文战中,不管是儒士还是各教门长老,为了将自己的思想尽可能传播开去,特别是进入军校和官学,都力图只用这三百个字写作文章,非到不得已,不会使用这三百个字以外的,所以便将这三百最常用的字单独装在一个横30纵10的活字盘内,放置在排版人身前最容易取字之处。 这四人排版排得多了,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知晓哪个字放在哪个位置。梁左丘写好锦绣文章后,想法设法改用村夫走卒亦能懂得的言语,只取三百字内来表情达意,大大降低了四人排版的工时和难度。 “吾初读白乐天为求晓畅平实,问诗于老妪,尚且不信,如今见老师的文章,字句都是极简单的,却将儒学义理剖析的入木三分,义正词严,真是极深的功夫,教吾等望尘莫及。”一边选字,钱仁一边叹道。“夫子奔逸绝尘,吾等瞠乎其后,今日知之矣。”赵平、孙丁、蔡瑞皆点头称是,梁左丘与蔡煜等人将西域奇书与华夏国学相互参照,对儒学义理的解读更见精深。 中原虽然不乏学识渊博之士,但不似梁左丘这般日日都要绞尽脑汁地与那些妄图“以夷变夏”的外道辩驳,拼命从孔孟先师的章句义理中寻找依托,也不似梁左丘那样能够不着痕迹地将西域奇书中领悟出来的学问引为己用。 现在沙州书院左丘先生偶尔流传出去一两篇文章,都是微言大义,在关中洛阳一带亦颇有盛名,时人以为一代儒宗,连带着他文章中屡屡提及与他相互辩驳的化名蔡锺隐的文友也名声大振。若非朝廷宣布安西军为叛贼,封锁边境,恐怕已经有中原的学子负笈求学于沙州了。 “两位师兄,辎重司授予大匠师的名衔,到底接还是不接?”蔡瑞好奇的道,他们几人都是梁左丘允许观看西域奇书的,而赵平和钱仁在《元素论》和《力学定律》两门学问上领悟甚深,甚至已经在原书的基础上还有所创见。吴英雄闻讯后大为高兴,辎重司亦要延聘二人为大匠师,让他们向工匠们教授这两门学问。这大匠师在夏国的地位和待遇可以与校尉相比,本身荫户可达五十。但赵平和钱仁乃是儒生,虽然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不以为然,但心中对被划为匠户还是有几分排斥。一边是极为尊崇的地位,一边是儒林清名,到叫二人这段时日来好生烦恼。 第352章 当然 赵平叹了口气,正要回答,见老师拿着手稿走了进来,忙躬身道:“老师。”四人皆坐在排版的长凳上躬身,样子颇为滑稽,原本他们都是要站起来向梁左丘请安的,但是梁左丘以为太过繁琐,将此节免去,便只坐在凳子上行礼。梁左丘看了看正在排版的四名弟子,外面瑞雪纷飞,这排版室里却用炭火烤得暖暖的,挑拣字丁需要全神贯注,四个人额头上都有些见汗,梁左丘梁爱惜得意的弟子,将稿件分给四人,激励道:“当此数百年未遇之大变局,异族交相侵凌中原,中国势弱于胡虏,以致礼崩乐坏,人心沦丧,外道旁门各呈机锋,诋毁吾华夏道统,妄图以夷变夏。汝等虽然辛苦,做的却是扞卫吾国文明传承的大事。利国利民的大事,千秋之下自有公论。不亚于那些武夫在战阵上开疆拓土,驱虏安民。”他话到此处,已经对吴英雄尚武抑文有了一些菲薄,四名弟子都没有附和,却听门口有人高声赞道:“好,左丘先生,为吾华夏道统,当浮一大白。” 吴英雄身披这一身猩红的大氅立于门口,他刚刚带领龙牙骑卫冒雪巡视各军军营过来,大氅上犹有雪痕,脸也冻得通红,笑容却是充满暖意,仿佛与梁左丘之间毫无芥蒂。梁左丘脸色转沉,上前躬身施礼,冷冷道:“未知夏王驾到,梁左丘有失远迎。”吴英雄摆手笑道:“无妨,无妨。”走到四名正在挑拣活字的书院学子中间,赞道:“先贤有云,欲使一国强壮,必先强壮其国民,欲使国民强壮,必先强壮其精神。诸位,汝等做的,便是强壮吾华夏根基,前无古人的一桩盛事。”梁左丘与他相处甚多,腹诽道,身为大王,妄自捏造先贤言语,若不是你从不着书立说,只怕宗教裁判所那些神棍早就和你闹翻了。但四名学子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也没有梁左丘满腹经纶见识,吴英雄在沙州军民心中的地位已经尊崇无比,听他亲口说出强国强民这番话,激动得脸都有些变形了。吴英雄摆摆手,让他们不用谢恩,走到那活字盘前,拿起一个陶活字,看了看,又道:“辎重司正在研制铜板铜字,到时候活字印刷出来的书籍,和雕版印刷的质量就更相近了。”“那太好了,”赵平等人都是家境较为优裕的儒生,平素观书赏画,眼光也甚挑剔。眼下活字版刊印的书籍多用最粗糙的纸,更字迹模糊,唯有一样好处就是成本低廉,并且比雕版快,只要那杨德亮或是别的外道发布了什么妖言惑众,梁左丘当即挥毫反驳,弟子们连夜排版,次日就可交给书商付印,许多原本可以动摇人心的奇谈怪论就这么被沙州书院给压制了下去。 “辎重司若是制作出铜板铜字,还请陛下先赐给沙州书院一副。”钱仁鼓起勇气禀报道。吴英雄看了看他,和辎重司呈上来的资料对上了号,笑道:“那是当然,汝便是于《力学定律》别有心得的钱仁吧,好,好!”他连赞两个好字,钱仁倒还没有什么,梁左丘却投来一瞥警惕的目光。蔡斯设立税吏府,挖走了沙州书院好些弟子,尤其是私学西域奇书的王坚,实乃书院中最为天资颖悟的学子之一,梁左丘虽然面上待他比旁的弟子更为苛责,实则想他将学问的根基扎得更深一些,今后再以衣钵相传。谁知这王坚居然瞒着自己投考税吏府而去。虽然逢年过节也常常回书院探望尊长,但毕竟学问上的进益也就慢了。现在梁左丘想起此事,心头也是一股憾意。 孙丁见吴英雄平易近人,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最近一桩见闻兴许主公还不知晓,便道:“前些日子吾和几个师兄弟去送活字版给书商,发觉那些回鹘人也在用活字印书,他们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十个鬼画符一般的回鹘字,使活字来印,倒是比咱们所用的汉字方便许多。” 沙州书院弟子在梁左丘的熏陶下更将华夏传统看得极重,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眼看回鹘人的拼写文字更加有利于使用活字,不免都有些郁郁。吴英雄见众人沉默下来,笑道:“这个无妨,回鹘人,乃至更西方的种族眼下尚且用不着大规模使用这活字,在他们醒悟过来以前,吾大夏国的匠师们自然会不断改进活字印刷术的工艺,最终会使活字印刷用在这汉字上和用在那些拼写文字一样简便的。” “当真?”孙丁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又有些怀疑,在场的都是对活字印刷术了解甚深的,对汉字与拼写字在排版上的难度更是冷暖自知。“当真。”吴英雄肯定的点点头,笑道:“辎重司就算少打造些铠甲刀枪,也会让匠师不断改进这活字印刷术。” 见他如此表态,梁左丘方才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问道:“大王日理万机,特意驾临沙洲书院,定是有所为而来,不知有何差遣?” 吴英雄笑道:“梁先生当真料事如神,有桩有利于吾国与吾民的盛事,需要左丘先生相助。”他见梁左丘并未搭茬,便自顾自地说道:“太平兴国二年,也就是前年,赵炅命蔡昉等14人编辑《太平总类》,中原士人皆以为盛事。吾思来想去,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吾国可谓朝气蓬勃。当此礼崩乐坏之时,所谓礼失求诸野,吾欲延请当世诸子百家,邃密群科,穷古搜今,摘取精要,汇成数册典籍,再刊印出来,分藏于各州县,各学校,以开启民智。敢问先生可否愿意担任这总编纂一职?” 见梁左丘似有意动,却又有些犹豫,吴英雄又道:“先生若是无暇,那大食国回来的杨长老,倒也是个学识渊博广大的人选。”话音未落,梁左丘便沉声道:“夏王何必相激,这编纂典籍乃是上应天道,下泽万民的盛事,左丘不才,愿担当此任。”吴英雄颇为尴尬地笑道:“左丘先生果然是当仁不让啊,那杨长老与继从高僧,一人熟悉大食学问,一人熟悉天竺学问,便是副总编纂,还请左丘先生代为延聘一些当世高手名家主笔。”梁左丘“哼”了一声,他与杨德亮、继从长老文战数月,但不屑于在这等事情上压制他人,再者,杨德亮与继从在各自的领域,确实有他所不及之处。 这个年代编着一部囊括百家的书籍,乃是极大的盛举,就算梁左丘、杨德亮、继从三位编纂者别无所成,亦可告慰平生,甚至名垂青史。但和吴英雄打交道便要学会讲条件,梁左丘亦成习惯,稍一转念,便道:“这编纂典籍须得延聘许多名家高手来主笔,这些人若是知道会屈身荫户,恐怕是会绝足不踏入河西陇右一步的。” 吴英雄道:“吾也考虑,编纂典籍当有个机构来运转承担,欲设立学士府,三位总编纂可以邀请百名学士前来共襄盛举,这学士亦是士人,可荫庇五十户荫户,不过是否有真才实学,须得三位总编纂都认可才行。”梁左丘点点头,又道:“这些文人雅士多有子弟相随的,难道也屈身荫户?”吴英雄笑道:“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做荫户有何不可?”他顿了一顿,不待梁左丘反驳,又道:“将来学士府要统管吾国境内一切官学、私学,正副三位长史暂且便由三位总编纂担任,此后则由百名学士共推,吾绝不过问。还有,若是工匠中有从大匠师晋身为大师的,亦当在学士府中占有一席之地。”说着看了旁边的赵平、钱仁一眼。 第353章 习惯 吴英雄后面这话到叫梁左丘暗叫侥幸,如此一来,这学士府地位大增,若是刚才自己真的推掉了总编纂之职,岂不是讲授孔孟之道的私学也要任由那杨德亮拿捏,看来这百名学士的人选,既要才高,又不能太过迂腐,儒士才能在学士府中竞争中占得上风。 梁左丘送走吴英雄便回书房,四名弟子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师兄,若你们做了那大匠师,只要晋身为大师,便可脱身匠户,成为学士呢!说不定还能列名典籍,和老师一起流芳百世!”蔡瑞叹道。赵平、钱仁也颇为意动,四人眼快手快,不多时便将老师新写好的文章排好。 清晨,十五张活字版被放置在箱笼内送到浮海行参股的书商那里,沙洲书院的文稿向来是即到即印,只一天功夫,便印好了第一批,次日一早便搭上军府的驿马分送各州县,五天之后,到达灵州。 清晨暖暖的阳光里,刚刚结束拉弓练习的颜渊翻开昨日刚到《沙州文集》,读到梁左丘一篇《士论》的佳作,不禁为之击节赞赏,反复看过数遍,只觉爱不释手,便将这份《沙州文集》仔细放好。祖籍肃州的颜渊乃是世代耕读传家的,因为吴英雄颁布《长子继承法》而离开家乡,只身迁移到了灵州,这里新到附近的百十农户倒有二十几个小孩,因为颜渊识字,便凑了束修,请他为孩童启蒙,于是颜渊继续维持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后来安西节度使府为了推行强制识字,准许每十名军士延请一位识字先生,兼为军士和民户教习识字,这颜渊便成了这方圆数十里内有名的一位教书先生了。 教书先生是吴英雄亲自庇护的荫户,现在暂时由蔡斯的税吏府管辖,年俸50贯。更后来,成立了学士府,教书先生们又转由学士府考核管辖。按照吴英雄的规划,乡间学校最终要修筑成为两百余民户的避难所在,所以颜渊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屋乃是军士队长召集民户,在匠师指导下按照工程图样修筑的,用石头垒砌的十分规整,高踞在一处山崖之上,旁边一棵柏树,当真有几分出尘之感。华夏历来传统便是尊师重道,虽然只是荫户,众位军士对他也十分尊敬。但为了早日晋身文士,颜渊每天都拉弓练箭。 学堂里二十多个孩子陆陆续续已经到齐了,此时纸和笔皆是不可浪费的物事,农家孩子和军士都是以沙盘习字,而颜渊则是以一根绑在木棍上的布条笔,沾着水在在一块挂起来的青石板上教字。虽然简陋,一笔一划皆颜渊皆写得十分用心,“这是‘天’,这是‘人’。”他指着那湿淋淋的遒劲大字,带着肃州乡音念道,“天!人!”孩童们稚嫩的声音让这个简陋石屋子有了许多生气,颜渊满意的点点头,长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正所谓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见下面的孩童全都是一片茫然的表情,颜渊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虽然军府只要求教习识字,颜渊还是改不了模仿旧时私塾先生传道授业解惑的习惯。他看见一个男孩眼睛望着窗外,心头火起,拿着戒尺走到他跟前,大声道:“霍骠朓!”乡下农户不识字,男孩长到七岁连个大名都没有,这骠朓二字还是颜渊给取的。 那男孩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山下三四个骑马的人,被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指着外面道:“老师,你看那些是什么人?”颜渊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股马贼,居然趁着军士出征未归,乡间防备空虚的空隙,偷偷流窜到这边来了。这座山崖并不太高,从马贼所在之处到达分外显眼的石砌学堂,也不会太久。 “快!都给我躲到地窖里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出声!”颜渊转念间便做了决定,这些孩童乃是附近二十几户人家的心头肉,决不可出事。但马贼见不到人的话,势必要到处翻找,自己唯有留在这里抵挡一阵了。他推开屋角只摆了寥寥几本书的木头架子,后面是一处暗门,通向石屋下面的地窖,见孩子们逐一进去之后,颜渊方才把门关好但不锁死,又搬动书架将那暗门掩住。拿出自己平常练习的弓箭,盯着石屋外面越来越近的马贼。“士者,节操若冰雪,浩然贯日月……”颜渊喃喃念着断断续续地词句,“生死不足论,唯存义与责……”他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点燃了学馆屋顶上的烽火,“虽死不能屈,若董太史笔,若苏中郎节,若段太尉笏。”一缕孤烟直冲天际,在一片蓝天白云中显得格外清晰。 安西的规矩,每一学馆都以大石砌成,屋顶上建烽火台,烽火又分为两种,一种黄烟,是求援的,即来敌不多,但学馆势单力孤,左近的军士民户见此烽火须立刻骑马赴援。一种黑烟,是报警的,即来敌强大,左近的军士民户各自疏散。此刻颜渊点燃的便是这求援的黄烟。 点燃烽火后,颜渊便躲在学馆屋顶垛堞后面,隐藏身形,手中紧握着弓箭,紧盯着加快打马过来的贼人。刚刚到一百步内,他便“嗖”的一箭放了出去,那箭杆擦着当先贼人的马首插入地上,将马匹惊得咴咴长叫人立,差点将贼人摔下马来。颜渊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若是这一箭射出时手再稳一点,就定要射中那贼人。马受惊了的贼子手忙脚乱的同时,其余几人大声叫着,打着马匹跑动起来,嗖嗖两箭射到颜渊藏身的垛堞上面,吓得他赶紧趴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到了几步之外,刚想探出头去,嗖的一箭迎面而来,幸亏他躲得快,箭矢擦着发髻飞了出去。草原上的马贼经过骠骑军不断剿杀,能活下来还有胆量到汉地骚扰的,莫不有些手段,百步穿杨的箭法那是基本功夫。 五个马贼见这石屋只有一个弓弩手,便留了两人弯弓搭箭在外面守着,另外三人则找大段木头当做檑木来撞门。石砌的学馆门户修得不甚高大,门板却极厚,后面更有整根的木头作为门杠。马贼只能以马匹拖着檑木不断撞击才能破门,除了这大门之外,其它墙壁皆是石料砌成,便是放火烧也不惧。那几个马贼以为这石头砌成的宏伟房屋的主人必然富庶,便费心去寻找制作檑木,他们探听清楚,附近一带军士不久前出征未归,所以对颜渊所点燃的烽火也未放在心上,以这五个人的骑射箭法,等闲的民户来了百十个也不惧。 “他爹,看那黄烟莫不是学馆遭了贼人?”王于氏差点没哭了出来,沾满黄泥土的手指着学馆的方向,时值隆冬,王于氏的头脸都包裹在厚厚的布帕里面,免得冻伤耳鼻,布帕外面凝着一层冰霜。王庆的心头也是一沉,将手里的锄镐丢在刚刚刨出来的羊马粪堆上,搓了搓手上的粪土,转身回屋取出弓箭和剑,牵出挽犁的草马,骑了上去,王于氏拼命抓住丈夫的马缰,眼泪已欲夺眶而出,马贼的厉害,他们这些生活在边地的民户最是清楚。马贼以杀人放火为乐的残暴心性,更让本分的百姓胆寒。 “放手,”王庆沉声道,艰苦而危险的边地生活,让原先有些懦弱的王庆多了几分强硬,“咱家还有孩儿。”王于氏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咱家的孩儿总归也是要上学馆的。放手。”王庆将马缰从媳妇的手里夺了过来,转动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得得得便向学馆方向跑去。王于氏望着丈夫骑着矮小的草马,双腿几乎要垂到地上的背影,抽泣着坐倒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又拿起锄镐,继续刨挖着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牲畜粪便,这些粪土,冬天收集起来,到了开春,就是最好的肥料。要在边地挣扎着生存,不管发生了什么,该做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停止。 骠骑军十夫长尚忠信望见远方升起的狼烟,脸色一凛,喝道:“学馆示警,速速随吾去救!”双腿猛夹马腹,波斯种的战马不满地嘶鸣一声,奋起四蹄朝那黑烟升起之处跑去,后面九名骠骑军军士也都策马奔驰。 第354章 谦虚 尚忠信身上带着学士府征辟灵州颜渊修撰《庄子集解》的公文。梁左丘读了颜渊的一封探讨求教的书信后,生出爱才之心,原本想让此子到沙洲书院就学,此番新任吴英雄学士府长史,领下编纂收集百家典籍的重任,想起颜渊似乎对老庄之学颇有见地,便修书一封,请他暂时屈身为自己的荫户,到学士府先做个属吏,将来若有成就,也可晋身学士。自从吴英雄入主河西陇右以来,击破部落无数,那些破落的昔日贵族与一些悍不畏死之徒多有流窜各州县为恶的,诸军进剿虽有收获,但要将之完全肃清却有待时日,为保证安全,吴英雄便下令各军府要护送这些学士府征辟的人才进入沙州。 砰——,两匹马合力拖着的檑木撞击大门的巨大声响,震得石头砌成的学馆墙壁也微微颤动着,颜渊却只有无能为力的伏在屋顶的垛堞后面,连稍稍探身起来望一眼也不成,那两个负责监视他的马贼的箭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只要他稍稍抬起头,便嗖的一箭,好几次若不是趴下得快,颜渊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这里只是一间学馆,在下穷书生,一贫如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颜渊小心翼翼地喊道,“值得诸位好汉如此大费周章的。” 撞门的声音消停了片刻,颜渊刚刚想探头去看个究竟,嗖的一箭差点将他咽喉射个对穿,马贼又砰砰撞起门来,底下有个尖嗓子骂道:“若是没有钱粮,便将你这汉人书生烤来吃了,学馆中不是有孩儿么?想来也好吃得很。”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定要里面学童当尽数杀了,好消解心头之恨。”颜渊心底一阵恶寒,只盼这几个马贼是虚声恫吓,用意还是不信自己自是贫寒书生,想要讹诈一些钱物粮食之类的,但更有可能他们真是想要冲进来大开杀戒,这些马贼在草原上流落的久了,所思所想都异于常人,早已习惯杀戮为乐。 颜渊正忐忑间,听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道:“骠骑军尚忠信在此,哪来的毛贼如此嚣张!”颜渊探出头去,也没有人拿箭射他了。只见十名骠骑散开成前后两条线朝着山上奔来。那马贼似乎有些惊慌,将檑木抛在地上,五个人纵马朝山下冲去,企图凭借着地势一举冲破骠骑军的拦截。颜渊紧握着拳头,暗道“一定截住他们”。但见马贼策马向下冲锋的势头极猛,不但如此,还一边冲一边往下射箭,骠骑军的军士虽然骑射不弱,却吃了地形的亏,要不断地拨马躲避那居高临下而来的箭支。 这上山的缓坡并不宽阔,旁边是遍布碎石,马匹不能驱驰的陡峭山壁。那马贼自量落到骠骑军手中是生不如死的结局,也起了同归于尽的心,从上往下不顾一切的冲锋,眼看两股人马就要撞在一起,忽然听尚忠信高声叫道“贼子厉害,放他们走!”十名骠骑各自将马往旁边一分,似乎让开中间的道路。 马贼一见有了空隙,纷纷得意得大叫,一边射箭,一边靠拢一起,要从骠骑军中间通过,孰料就在马贼穿过骠骑军中间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尚忠信一声暴喝道:“都给爷爷滚下来吧。”两边各五名骠骑军一起抬手,居然拉起来数条绳索,恰好拦住自上面冲下来的奔马脖子,马匹在高速奔跑中吃这一拦,又是在下山,纷纷失了前蹄,嘶鸣着翻滚摔倒在地,尚忠信得意地哈哈大笑,招呼众军士射杀冲在前面的四名马贼,留下一个好拷问口供。不料那几个马贼倒也硬气,虽然摔下马来,仍然挣扎着放箭,最终只好全数射杀。 “将军真乃神勇。”颜渊接过学士府的征辟公文,称赞道。尚忠信也不谦虚,咧嘴笑道:“等闲几个马贼,好说,好说,”他带着一脸神秘的表情凑近颜渊,“承影营你听说过没有,两个百夫长都对吾甘拜下风呢。”尚忠信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这承影营的大名颜渊也是听过过往商旅说起过的,对他自然是肃然起敬。这时有三三两两的民户骑着草马赶过来救援,见军士大人已经杀败了贼人,五六十民户围着尚忠信等军士道谢,高兴得他合不拢嘴。 唯有二十几个孩童得知颜渊要离去,都有些依依不舍。边地垦荒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农户们也少有闲暇来管教孩子,反而是这教书先生颜渊和这些农夫的孩童相处时间极多,人又谦和有趣,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就连不甚用功的霍骠朓等,也都不舍得他离开。 思忖半晌,颜渊下定了决心,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尚忠信道:“尚将军辛苦,梁大人的美意,吾心领了,只是若吾就此离去,这些才刚刚开蒙的孩童便无人教他们识字读书,明忠孝节义,吾不忍弃之,“他顿了一顿,脸上带着愧疚的神色,又道,“颜氏世代都是耕读传家的,若是梁大人首肯,颜渊更愿意继续留在此地。待这些学童另有明师教导,如梁大人不弃,颜渊再赴沙州向梁大人请罪。” 他这话讲得颇为缠绕,尚忠信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后方才一跺脚道:“真是个好先生,”摇摇头叹道:“若是当年吾村里的秀才不着急出去做官,老尚也不会到了今天才识得三百个字。” 很多年以后,龙牙军校尉霍骠朓有一次提到大学士颜渊是自己的老师,袍泽们居然纷纷笑骂他信口吹嘘,霍骠朓也不和他们啰嗦,只是不禁回想起尚将军这句话。“吴英雄的使者说,若是化敌为友,可以赠送给吾等战马五千匹,此外每年还送夏国剑两千柄,铠甲五百副,这些物资都在夏国境内的沙漠中交付,吾等可以向朝廷禀报是缴获所得,如果需要首级的话,夏国军队击杀的马贼首级每年都有数千,也可以送给吾等向朝廷邀功。”虎捷军校尉程常安禀报道。在赵普和王侁相继向曹翰暗示不希望他在西北大动干戈之后,吴英雄的使者也找上门来。 “故作大方,他们要是不给,吾等不会上门去取么?”校尉朱伯朝骂道,校尉王直随声附和,“对,打下了夏州、灵州,要什么有什么!”他二人在太原与安西军结下了仇怨,早欲报仇。 程常安看了二人一眼,接道:“那使者说,若是曹将军执意开战,他们只好凭城坚守,夏州、灵州与内地之间都是大片的沙漠瀚海,只以游骑断吾大军粮道。若是曹将军有必胜之把握,则恭候大驾。”他话音一落,曹翰周围众心腹校尉皆骂成一片,不过骂归骂,却没有一人当真说得出什么应付之法。 第355章 熟悉 夏州和灵州皆是天下有数的坚城,夏军一心一意坚守不出,宋军要将它攻克却是要耗费时日,粮道不稳,大军崩溃只在顷刻之间。吴英雄的几只骑军乃是横扫党项吐蕃回鹘诸部的精锐,若只在沙漠瀚海之间寻找宋军粮队作战,当真如群狼偷袭羊群一般简单,唯一办法就是加派大量军队保护粮队。 “皇城司在周围的耳目没有看到你和夏国的使者接触吧?”曹翰随口问道。“将军放心,与那夏国使者见面时,吾在街巷路口也放了眼线。”程常安躬身秉道。“做的好,这些日子要机警些,等到西北地头,由着你等闹去。”曹翰点头道,周围几个军汉出身的家将都会意地嘿嘿笑了起来。此番曹翰出镇西北环庆泾延,他们这些个曹将军麾下亲随,自然也水涨船高。当年蔡汉超出镇关南,纵容麾下军汉在乡间抢男霸女,官家也不深究。 “既然吴英雄愿意送,吾等笑纳便了,”曹翰面沉似水,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一边役使民夫在环庆延泾一带多修筑堡寨,一边接收夏国的战马铠甲练兵,待几年后,边备充实,再步步为营,将寨堡往定难军推进。”吴英雄在称夏王之前,是一员虎将,可称了王以后,胆子却似变小了,不断地派使者来接洽与曹翰所部息兵罢战之事,令曹翰心生蔑视之意,看来此人不过如此,只想苟且偷安西北,做个土皇帝罢了。哼哼,若不是为了朝中大事须得保存实力,但凭你多次开罪曹氏,吾一到西北便不与你干休。 次日,在吴英雄府邸的书房内,承影营校尉石元光向吴英雄禀报和使者和曹翰接洽之事。 “曹翰心中如何打算,且不去管它。”吴英雄满意地笑道,“所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他收下五千匹战马,一同演几年戏而已。对吾而言,到比向朝廷朝贡划算。对了,他答应开放边境贸易了吗?”石元光隐隐约约猜测到吴英雄是有意诱使曹翰不断向朝廷上报打败夏军的虚假军情,使朝廷轻视夏国,答道:“他们说若是我们答应送给他二十万贯犒军钱,那就约束部属不骚扰过往商旅。”吴英雄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曹翰还真是不一般的贪财啊,这个可以答应,但战马和钱财不能一次给足,就说吾军钱粮也吃紧,要按年给,一次一千匹战马加五万贯钱财,若是商旅受到袭扰,这犒军钱就要扣减了。只要驻屯的禁军不管,陕西诸路的官员也不会和钱过不去的,特别是环州和庆州。” 石元光闻言也是一笑,安西军攻下定难五州后,立刻对捕获的所有党项贵族连同其家丁进行了规模空前的大审判,前后数月时间,拓跋氏和依附拓跋氏的党羽,手上沾有白羽军、环庆厢军民夫、普通番汉奴隶血债的人都处死,然后将审判的文书和罪犯伏法的情况偷偷送交到那些环州、庆州一带死难的厢军民夫家里,又把同仇军的家眷暗暗接到灵州居住,再加上赵炅允许逃出来的蔡克远、蔡克宪及其部众就食环庆,还封他二人官职,这样一来,整个环庆一带的民心几乎完全倒向吴英雄。官员也对民间和夏国的贸易视若不见,甚至不少人都持有浮海行的股份。 “末将估计,曹翰只是与我们虚以逶迤,他其实是在积蓄实力,最后想和我们开战的。”石元光见吴英雄过于轻松,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吴英雄赞许地点点头,沉声道:“你说的很对,承影营和军情司都要密切监视环庆延泾州宋军的动向,糖枣儿已经给了,若是他们胆敢越界挑衅,吾就再给他们点教训。”二人都笑了起来。 吴英雄回到内室,见黄雯正在专心致志地作画,却不是往日间《敦煌礼佛图》长卷,而是像是连环故事画一般佛家画藏,越看却觉得越是熟悉,这画藏名字叫做梦预国破报恩经,说的乃是一位青年将军受到国王的知遇之恩,又与传旨的宫女定情,后来国家被敌国所灭,逃出来的将军做了一个梦,梦见国王夫妇都俘虏,王后将被敌国皇帝所辱,于是将军托一位好友侠士将王后和宫女皆救下,与宫女结为夫妻,但始终对王后以礼相待,后来,将军又派部属将国王救出,促成他一家团聚,报答了他的知遇之恩。 正待赞叹,黄雯忽然蹙额捂住胸口,“怎么了?”吴英雄握住她的手,只觉有些冰凉,黄雯脸上浮现出红晕,低声道:“昨日看过郎中,大概家里又要添一个孩子了。”“真的?”吴英雄喜道,“太好了。”黄雯见他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倒有些羞意。转开话题,手指着那副连环故事,轻声道:“妾身想,陛下这些时日在沙州书院和左丘先生讲道,与继从大师谈禅,心境也该平和了,他又是崇信佛法的,这副报恩变请继从大师给他观摩,陛下最相信因果报应的,又心思剔透,参透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桩误会便冰释了。”“希望如此。”吴英雄点点头,不然还真的难以面对蔡煜啊,话说梁左丘还要请他做编纂音律和诗词分卷的学士呢。 二人正说话间,外间禀报教戎军校尉蔡朗来向主公辞行,吴英雄当即让他进来,黄雯则避入了内室。蔡朗进屋后向吴英雄躬身行以军礼,口称陛下,吴英雄道:“不必多礼,无旁人之时,还是叫师傅受用些。”他见蔡朗仍然有些拘谨,便笑道:“梁左丘号称桃蔡满河西,吾就只得汝一个弟子,若不叫师父,这可有点冤了。”他这几年一直都是戎马倥偬,只有将蔡朗的文武学业都托付给别的明师,真正教导他的时日无多,也没有教什么正经的本事,为此吴英雄心底下倒也有些愧疚。 第356章 畅谈 “吾将随张将军出使大食,这一去万里,特来拜别师傅。”“好,让大食人看看我们华夏男儿的文才武略。”面对吴英雄,蔡朗的心情非常复杂。他自小在王府长大,却是皇子,包括养父养母在内的所有人对他都很客气,与最为亲厚的生父,见面的机会却是无多。再后来国破家亡,吴英雄待他全然不似往常的文武师傅,一直与他平等相待,和他可以毫无芥蒂地聊天,可以肆无忌惮地讲成年人的笑话,也不阻止他去投军,只告诉他男儿汉要有所担当,反而叫他产生慕孺之感。 后来投军历练,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数的血性男儿甘愿冒箭矢朝白刃,断头洒血在所不辞,这些人对吴英雄都忠心耿耿,相信他是真正的真龙天子,一定能让所有人的牺牲有价值,让有本事的军士得到大好前程,会给河西陇右,甚至天下万民带来一个太平盛世。蔡朗甚至无法将军士们心目当中恍若神一样英明果决的主公,和自己那个平易近人甚至颇为有趣的师傅想象成一个人,再加上周后的事情,有时候,蔡朗会扪心自问:“师傅,就是所谓天下枭雄么?还是真正的英雄?” 每次见过吴英雄,从夏王府骑马出来,蔡朗都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就这么信马由缰地来到了沙州书院外面,他是梁左丘的入室弟子,也不通传,径直走到梁左丘的书房外面方才恭恭敬敬地秉道:“老师,学生蔡朗将随张仲曜大人出使大食,特来向拜别老师。”“进来吧!”梁左丘仿佛心不在焉地答道。 蔡朗掀帘入室,梁左丘面对着门口,一个身着白袍头戴方巾的儒士背对着自己,闻声亦转过头来,两人目光对视,同时皆是一惊,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愣在了当地。蔡朗睁大了眼睛,感觉如在梦中。 “蔡兄,这是吾的弟子,说来还是你的同宗,名叫蔡朗,现在教戎军中担任校尉,文武全才,乃是沙州左近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啊。”梁左丘虽然觉出了异样,还是为他二人介绍道,“蔡朗,这是江南名士蔡锺隐先生,蔡先生才高八斗,满腹锦绣文章,为师亦是自叹不如的,今后你要多多向他求教。”蔡朗被梁左丘的话语唤醒过来,满腹的悲喜交集,深深一揖倒地,口舌却讷讷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蔡煜清醒过来,转头对梁左丘,压抑住满怀的喜悦,以颤抖的声音道:“左丘兄,蔡校尉是吾故人之子,吾和他的父亲是生死之交,今日意外相逢,吾真是喜不不胜啊。” 梁左丘方才恍然大悟,心道,这蔡朗乃是吴英雄从江南带出来的,蔡锺隐也是江南人,又是同宗,确实有极大可能是相熟的。这蔡朗幼年丧父,见了父亲的故交,自然有些失了方寸,他见二人似乎有满腹心事,又似乎顾忌着自己在旁不能畅谈,便笑道:“故人之子,久别重逢,倒要恭喜了。”又转头对蔡朗道:“为师去学堂看看你的师兄弟,你便在此和锺隐先生详谈吧。” 梁左丘走后,蔡朗便欲向蔡煜行以父子相见的大礼,蔡煜却将他搀扶起来.得知蔡朗要赴西方大食国出使,蔡煜拿出了随身的一块玉佩,“这是蔡氏先祖代代相传下来的东西,上面有个记号似乎来自西方大食的皇室,汝权且做个护身符用吧。”便将这玉佩交给蔡朗,蔡朗仔细看那玉佩,正面雕着中原常见的龙纹,背面却是不知名的纹样,确实与蔡朗在西域见到来自波斯大食一带的装饰相类似。 蔡煜打量着着身形挺拔,英锐不凡的儿子,问道:“这些年来,吴英雄待你怎样?”其实一到河西,蔡煜便欲知晓蔡朗的近况,但在敦煌城里偶遇周夫人,吴英雄以让国之事相询,阴差阳错之下,蔡煜和吴英雄之间产生了极大的误会,也一直没有机会向吴英雄打听蔡朗的情况。只初时在张仲曜那里得知过,蔡朗现在教戎军中担任校尉,文才武略都是极佳的,后来张仲曜对蔡煜也是避而不见。 “自江南北上后,委托梁左丘先生教导孩儿文事,萧九将军教导孩儿武艺,后来又准许吾投军历练。”蔡朗低声道,他面对着蔡煜,反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父亲大人这些年寓居汴梁,可受苦了,孩儿不孝。”蔡煜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汝长大成才,吾亦可以告慰汝母亲的在天之灵。”二人谈了一些别后的境况,蔡朗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父亲,姨娘......”蔡煜脸色一沉,拳头握紧道:“不要再提她了,天和,可还曾记得你娘当初的样子么?那一年吾和你娘商量,谎称你因为观灯受惊重病去世,实则暗暗将你寄养在你叔叔家中,孰料你娘居然好一场哭泣,她心细身体弱,后来得了一场重病,那病因,也部分因此而起。”蔡煜说到此处,想起大周后至死也面朝墙壁,不愿以憔悴容颜相对的决绝往事,心头生出几多愧疚之情。 蔡朗见父亲似乎对周后的事情有所知晓,他原本也是存在着误解的。但父亲平安无事的出现在沙州,却令他的想法有了很大的不同,顿了一顿,方才下了决心,沉声道:“姨娘对孩儿说,她与师傅之间是清白的,师傅对她一直以礼相待。”蔡煜一愣,摆手道:“今日父子重逢,便不提那些烦恼之事,”忽然又叹道:“你师父确实是比吾更适合做皇帝。” 夜阑人静,夏王府邸书房内仍然灯火通明,税吏府长史蔡斯,出使大食使节张仲曜,辎重司主事萧九还在向吴英雄禀报各自分管的事项。 蔡斯拿了个小本子,若是再戴上从水晶片子的眼睛就更像账房先生了,对吴英雄念叨着:“税吏府调阅了原有州府档案,现在以灵州为中心河套地区宜耕地大约1000万亩,河西诸州宜耕地约为3000万亩,天山北道估计可以开垦出来的田地有3000余万亩,河湟地区的宜耕地大约400万亩,合计大约7400万亩,亩产一石,刨去明年的种子,平均一亩地净得粮食161斤,若是将可以开垦的土地都按照休耕令来种植庄稼,风调雨顺的话,一年下来粮食总产量大约是60亿斤,各军府控制的草场加起来接近10亿亩,若十亩地养一只羊来算的话,这些牧场可以养1亿头羊,按照5头羊消耗的草料等于一头牛或者马,牧场可以养2000万头牛或马。一年大概可以宰杀2500万头羊,或者500万头牛。” 第357章 条件 “现在各州县授田之法并不一致,吾粗略估算,现在各州民户总计不过三百万口,按照三口一丁来算,则男丁不过一百万,因为主公颁布了《授田令》和《长子继承令》,民户中的男丁大都是自立门户了,若是不考虑将来的话,平均一户可以授田74亩,同时授给牧场1000亩。余以为当留下将来封赏众将和军士的土地,还有不断招徕中原民户向西垦殖的土地,就应该一户男丁只授给田地50亩,或者授给草场1000亩,在宜农宜牧之地,草场和耕地之间,可以按照1亩耕地换20亩草场来折算,为了保持水土,严禁民户擅自将将牧场开垦成为耕地。” “现在军士对民户是收取三成产量,三成上交营里,营里三成上交给各军,未来各军缴上来的粮食数目一年大概是1.62亿斤,折合80万石。按照军士年食米4石来算,这些粮食也就够20万军士就食一年。再多就要向粮商购买了。” 听到这里萧九插了一句道:“各军各营都备有从荫户那里收上来的军粮,驻屯时不必辎重司转运粮食,就是蔡长史所说的理当上交的这些粮食,也都储藏在各州府粮仓之中,并未转运到沙州左近。各军支取军粮,也就是账面上划拨来去罢了。而且,各处现在都有大量宜耕的田地尚是荒芜的,刚开垦的土地也没有那么高的产量,所以总的粮食没有蔡长史计算的那么多。”蔡斯辩解道:“因为税吏府人手不足,各州县现在对确实田亩和产量的统计也不全,所以吾这里也只是按照陛下的要求,大概估算的数字,还望萧将军见谅。” 吴英雄点点头,对萧九笑道:“转运来去反而劳民伤财,待将来天下太平,择要地修筑数十个储存粮食的大仓库以备不时之需便可。待会儿你将辎重司储备各色物资和发行交子票据之事也向蔡斯和仲曜介绍一些,先听蔡斯说完。” 蔡斯便又接道:“河西陇右粮价比中原更贵,若按一石粮食一贯钱来算,国库收进来的粮食价值175万贯,按照二十税一制收取的土地税将达到300万贯,而各军府和营头留下的收益则约合1900万贯。”他顿了一顿,看着吴英雄,似是想让吴英雄提高国库从各军府,各军府从各营中提取土地收入的比例。 吴英雄却笑道:“各军府、营头和军士都承担了大量的军政事务,若没有这些收益,岂不是逼迫他们与民争利。”蔡斯见吴英雄继续肯定原先的分配方案,便不再坚持,继续道:“现在竞买盐铁铜玉等各色矿产的岁入大约是400万贯,从各城市商会收上来的市税约合500万贯,按照十一税制收取的关税大约是300万贯,现在来自浮海行的收入大约是200万贯,但这个增长的余地应该会很大。” 蔡斯说完后,辎重司主事萧九接道:“目前总岁入大约在1500至1600万贯,总支出主要是军士的薪俸合计约500万贯,主公麾下各军合计大约有六万军士,步骑各占一半,骑军每军需战马5000匹,驮马万匹,步军每军需战马500匹,驮马两千匹,现在全军战马数量约为三万五千匹,驮马近八万匹。马匹不断损耗,以后每年大概要新增七千匹上好战马,此外还要一万多匹驮马。” “购买军粮,添置战马,铠甲兵刃,行军时向民间购买物资等费用约500万贯,文士、税吏和教书先生,原来州县留用的胥吏等的薪俸合计约100万贯,用在军械司、辎重司、浮海行推进的研制项目,以及军情司承影营的费用,用在学士府和沙州书院等等其它花费大约500万贯。” 税吏府的设置对原先独揽财政收支大权的辎重司来说确实是如芒刺在背,即便是淡泊如萧九者,在蔡斯面前也忍不住要将辎重司统计的财政情况再说一遍,然后才道:“按照陛下嘱托,辎重司已经在灵州、夏州、沙州、伊州、凉州五处设立了国库藏,国库藏和军府的堡垒建4在一起,储积金银铜铁,绸缎布匹,粮食干肉,盐巴等物资,并以准备这些物资为储备发行交子票据。” 说完,萧九便将数张交子从袖子里拿出来递给吴英雄等人观看,正面写着“大夏交子十贯”字样,有极为繁密不易仿制的花纹,旁边更以红字标示出伪造交子者立斩不赦的警告,后面则是准予国库藏兑取银十两,并且注明了兑取的条件,比如提前通知,只能在指定的国库藏去兑取等等,其他几张交子前面都是一样只是钱财贯数,背面注明兑取的物资各不相同,有麻布十匹的,有粮食十石的。也有的交子前面的钱贯数量和后面的兑取物资皆是空白的,留待使用的人填写,还专门有在国库藏经手交接,持有交子的前后手商户签下名字的地方,便于核对。 蔡斯当即赞道:“从夏州到西域,路途遥远,若商户使用这需要签名核对的交子,便不怕马贼抢掠了。”思忖半晌,立刻道:“若是可以用交子抵税,便可省去储藏和搬运物资的费用,必然有贩运货物的商户不愿意再多带那十中税一的东西,只要提前买入折合货值十分之一的交子就可以。”吴英雄笑道:“正是如此。” “前往大食巴格达城的使团队伍明日便启程,随从军士五百人,教戎军校尉蔡朗为副使,”张仲曜看了吴英雄一眼,见他并无表示,接道:“其余五十名使团随员中有会粟特语、突厥语、波斯语、大食语的翻译,有精于绘制地图的匠师,还有驱赶驮马的脚夫,携带了二十驼送给哈里发的礼物,二十驼送给沿途官员的礼物,此外还有一些商队打算跟随在使团后面往西方去作贸易。” 吴英雄点头道:“眼下大食国王权衰落,诸侯割据,于吾国前唐时分政令不出长安类似,就连哈里发本人似乎也被突厥禁卫军所挟制着。现在要巴格达哈里发约束黑汗和高昌回鹘不向吾挑衅也不可能,仲曜争取哈里发颁布一道教令便好,让他承认吾为***教教徒的保护人,黑汗国和高昌回鹘人与吾国之间的战争并不是为宗教争执而是为了财富。不值得为了这些打着宗教旗号杀人放火的强盗而让纯正的教徒流血。”张仲曜沉声道:“微臣记下了,必不辱命。” 第358章 主权 吴英雄点点头,见他似乎有些过于紧张和郑重,便笑道:“此番不是寻常出使,乃是去合纵连横的,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有利于吾国吾民之事,以你才具,尽可以任意挥洒。到了西州于阗地界,就会明白那些打着信仰幌子的突厥强盗,实则和禽兽无异。”他脸色一凛,“若是他们一定要战,吾等便和他战,吾大夏的铁蹄,不妨做一次神罚之鞭。”他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华夏与黑汗国和高昌国之间战争规模扩大到与整个大食体系的绵延战争,那么就不惜将辛古和于伏仁轨统治下的部落都武装起来,以游牧迁徙的方式进行一次的西征作战。 因为高昌回鹘尚且盘踞着丝路北道,而南道的于阗国则与夏国是盟友,张仲曜的路线便选择出阳关,经鄯善以北循着河流西行,经于阗国,在莎车以西越葱岭,抵达呼罗珊地区,这里是与黑汗国相互敌对的萨曼王朝故地,但如今统治呼罗珊的却是伽色尼王朝的埃米尔马哈茂德,他正在积极地联络黑汗王国一起攻打旧日的宗主,萨曼王朝的国君阿卜杜勒·麦利克二世。 “埃米尔马哈茂德的野心在于河中地区和彻底毁灭旧主,便如前朝有的藩镇做梦也要占领长安一般,”吴英雄对张仲曜缓缓道,“若有可能,可以和他接触,吾国将来击败高昌回鹘和黑汗国,囊括其地,可以出兵与他一起攻打萨曼王朝,我们要撒马尔罕,萨曼王朝的都城布哈拉可以给他。”张仲曜用心地记下来,自从将出使的责任交给他以后,吴英雄就多次召见张仲曜,向他指点西方大食诸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明确告诉他夏国在西方的主要利益是获取一个以撒马尔罕为中心巩固的桥头堡,保持中亚地区的均势,吴英雄自己觉得,既然夏国很可能将会阻止两百年后蒙古军队对中亚的彻底毁灭,那么就要防止连锁反应,比如同两百多年前大食帝国那样的强大敌人崛起。 康曲达干已经屡次向吴英雄表示,只要吴英雄愿意帮助粟特人复兴康居国,他们愿意完全效忠于大夏,粟特人已经在喀拉汗国和萨曼王朝埋伏下了许多内应,到时都可以帮助夏国的军队。能够一举确立在河中地区的宗主地位甚至领土主权,这样的时机也就是短短二三十年。 “经过呼罗珊地区,再向西就是白益王朝的国王阿杜德·道莱统治的地区,这个王朝的地位相当于晚唐时分朱温的宣武镇,”张仲曜点了点头,吴英雄这么说他便明白了,“巴格达的哈里发塔伊耳也只是阿杜德·道莱的傀儡罢了。要哈里发颁布教令,主要是要取得阿杜德·道莱的认可,阿杜德·道莱是个雄主,与他打交道要小心行事,他的王庭在设拉子。吾国与巴格达相距遥远,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冲突,但呼罗珊与河中地的大食诸侯,乃至黑汗国都是大食体系内对他有威胁的。我们进入河中地可以帮助他牵制住东方的大食诸侯,还可以与他共享商路之利。” 待张仲曜记下之后,吴英雄又道:“更西边的大秦故地有国名拜占庭帝国,与大食诸国乃是世仇,待巴格达事了之后,你旋即返回,派副使跟随商队出使其国都君士但丁堡,呈交国书,算是未雨绸缪。他若是要我们与他东西夹击大食诸国,便与之虚以逶迤吧,拜占庭对西面的商路有极大的影响,要说服皇帝巴西尔二世保护我们的商人,最好争取他容忍我们在黑海东岸建立一座自治的港口城堡作为货物的集散地。再往西,我们的商队走不了那么远,那些蛮族国度尚不开化,眼下用不着和他们打交道。”他顿了一顿,又道:“让蔡朗把一部叫做《查士丁尼法典》的书带回来。”张仲曜沉声答是。 吴英雄壮之道:“昔日张骞出使,百折不挠,终于凿空西域,此后历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方为华夏开拓了万里疆土,仲曜此去,亦是如此,流芳百世,光照汗青,可以期之。”萧九、蔡斯原本不甚看得上此番出使之任,蔡斯甚至有些暗暗欣慰,但今日听吴英雄交代如此详尽,对西方诸国情势条分缕析,显见这趟差事并非简单出使,而是夏国势力要大食帝国诸侯纷起的当口,如同战国时分苏秦那样连横折冲,分化瓦解,然后趁虚而入。一旦成功,肯定是名垂青史的壮举。 次日清晨,张仲曜便率领使团浩浩荡荡地从敦煌西郊出发,加上自愿随行的商队,共两千余人。吴英雄亲自送到阳关,庞大的使团和随行商队,在向导的指引下渡过此时尚是一片水泽的罗布泊,穿越沙漠,戈壁,来到于阗国境。此时的于阗王乃是一代雄主,汉名蔡圣天的尉迟乌僧波之孙,叫做尉迟达磨。于阗王族尉迟氏乃汉化已久,国中保存有自从汉代以来历代中原朝廷册封的文书,尤其仰慕华夏文化,以华夏礼仪教化百姓,兼得农牧之利,又鼓励耕织,国内盛产玉石,民间尤信佛法,在黑汗国假借着***教之名向东侵略之前,于阗国俨然便是一个世外桃源,于阗王蔡圣天更将本国自称为西域“小中华”。 大约十五年以前,占据疏勒的黑汗国假借于阗国上下皆崇信佛教,与***信仰不符为由发动战争,一路屠杀僧众,毁灭佛寺,令生灵涂炭,于阗王蔡圣天奋起抵抗,并向宗主国大宋求援,孰料汴梁朝廷无力西向,仅仅派了一个百多人的僧侣团“游西域”以示支持。于阗几乎是独立抵抗着来自整个***世界狂信徒,妄图在东方劫掠财富的突厥人和野心勃勃的黑汗国联合起来的东侵。黑汗国不断从各个***国度的狂信者中招募战士,一次又一次地补充了兵力,更有高昌回鹘助纣为虐,于阗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也正因为此,尉迟达磨不顾吴英雄吞并了与于阗王室有姻亲关系的归义军曹氏,反而为张仲曜的使团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晚宴,所有的王公贵族全都出席,宴席上摆满了各色肉食,牛羊乳酪,果脯蜜饯,粳米粟米烹制的各种食物,盛大的王族乐队弹奏着琵琶、笛、竖箜篌、筚篥、羯鼓等各色乐器,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地各族舞姬,就算是张仲曜、蔡朗这样的人物,也有些目眩神迷。 “黑汗国与那高昌回鹘久为中国之患,那黑汗国其实是前唐时的葛逻禄部族所建立的国度,早就和大食人勾结,高仙芝将军做安西节度使时的怛罗斯之战,便是这葛逻禄部临阵反水,出卖王师,以至大食人得以染指西域。如今更得寸进尺,假借邪教之名,侵凌吾国,四处烧杀抢掠,捣毁佛像,焚烧典籍。”尉迟达磨大口喝下杯中的酒液,接道:“夏王陛下派张将军前往出使大食国,警告那哈里发不得干涉吾等与黑汗与高昌之战,真乃当今英雄!今后王师西征,尉迟达磨愿率三万于阗子弟为王师前驱。”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但仍然不得不向张仲曜表明了依附夏国的意思。 第359章 屠杀 大宋汴梁朝廷虽然是正朔,但对于阗鞭长莫及,吴英雄是汉人,现在占据了数千里的地方,军力强横,又有心进取西域,于阗国若是不依附于他,只怕他收拾完了高昌和黑汗,转手便将于阗一样对付。这千年以来,中原勃兴的时候,西域作对的国家全都被灭了。俗话说一叶知秋,如今看张仲曜将军,蔡朗副使两位这风神俊秀的容止,随行皆是熊罴之士,商队规模庞大,更看那夏国国王居然派出使团向大食国宣示警告的堂皇气派,便是中国勃兴不可遏止之兆,相传了十数代,一直侍奉中国的于阗王室若是没有这点眼色,也就不配自称为“小中华”了。 “来,张将军再饮,王师将士个个都如龙似虎一般,却又令行禁止,好生令人羡慕,如此虎狼之师,真不知如何才练得出啊!”张仲曜将于阗国王敬来的酒饮尽,微微笑道:“这个好说,吾大夏军中但行推举制,举贤任能,已收人人奋勇之效,若是于阗军照此办理,黑汗国与高昌回鹘何足道哉!”于阗国与经营天山南道的练锐军早有接触,军中也有许多勇士羡慕练锐军的制度,并且不少人向国王要求改行此制,但这一体制明显是触动了贵族的利益。张仲曜虽然毫不藏私,尉迟达磨却只有唯唯而已,张仲曜察颜观色,心下暗道,待陛下囊括西域,进取河中之后,于阗国的勇士,还能容忍那些抱残守缺的冢中枯骨不成。他也不和尉迟达磨继续讨论此事,只微笑着周旋于于阗的高官显爵之中,向他们传达着夏国的善意,和拔刀相助的决心。离开于阗国都,张仲曜率领着大夏使团一路西行,也越来越接近了于阗和黑汗国拉锯交战的地区,沿途只见满目疮痍,十室九空,西域数百年来修筑的精美佛寺被毁灭成了废墟,佛像周围淋满了人屎马尿,首级大都不知所终,残破的佛像旁边,是焚毁剩下来的佛经,少数可以辨别文字的残本,往往是因为寺庙墙壁被烧塌下来,压住了原先焚烧典籍的火焰而保存。不少僧众宁死也将佛经紧紧抱在怀里,人和经书在烈焰中化成焦黑一体。 而更多的僧众因为不愿改信,而被集中起来屠杀,在被毁灭的佛寺的周围经常可以看到累累白骨,在白骨之间,有些僧人随身携带的经书完全被鲜血浸透,血浆和书页粘连在一起,再也翻不开。 在崇信佛法的于阗,佛寺往往是一个地区的文化中心,大的寺庙中保存有各种各样的画册、诗集甚至账本、户籍等,野蛮的入侵者大都不识字,将许多保存在寺院中的其它典籍全部毁掉,无数被撕得粉碎的古代文献浸泡在被屠杀的僧人的血泊中,血和纸凝结成紫红色的团状物。 “他们带着经书过来,四处污蔑佛祖,招揽信众,高僧和百姓都不与这些外来人计较,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么,可是这些突厥杂种们居然以我们不信神为借口,发兵攻打,原来那些过来传经和污蔑佛祖的人,连同投靠了他们的杂碎,就为那些强盗指路。手捧着经书到处烧杀抢掠,比马贼还要凶残的恶徒!”于阗向导世明颇为愤愤地向张仲曜介绍,“阿弥陀佛,犯了嗔戒,佛祖恕罪。”他胸中怒火难填,骂道:“愿这些毁灭佛寺杀害僧侣的凶徒都下阿鼻地狱吧。”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张仲曜和蔡朗凝视着被毁掉的佛寺和满地紫黑色的血迹,对于自己即将要出使的大食帝国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真是强盗的国度,大宋对江南和巴蜀的掠夺,于这些打着信仰旗号的突厥强盗相比,简直就是仁慈。”张仲曜暗道,“若不是陛下深谋远虑,刚刚稳定了定难五州旋即准备经略西域,此地还不知道将来会糜烂成什么样子。” 蔡朗则想到梁左丘跟他提及那从大食回来的杨德亮犹如斗鸡一般四处挑衅高僧和儒士的做派,心头沉甸甸地,暗暗道:“师傅对大食和西域情势了解甚深,为何还要容许这人在国中传播强盗一般的教义,可千万不要铸成大错,重蹈了于阗国的覆辙。” 早春三月,西北却仍然寒冷,敦煌城中夏王府邸,吴英雄在书房里听蔡斯禀报军情司传递回来的消息。窗外,柳树的枝干尚有积雪,枝头却已吐出点点绿色的芽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加娇翠欲滴。 年初,割据南方的交趾郡王丁琏死了,其弟丁都璿幼年继位,大将黎桓发动兵变,囚禁丁璿及其宗族。赵炅乘机发兵讨伐,命兰州团练使孙全兴、八作使张璿、左监门卫将军崔亮为陆路兵马部署,自邕州路入交州。宁州刺史刘澄、军器库副使贾湜、供奉官阁门祗侯王僎为水路兵马部署,从水路进兵。 就在这个月,为雪满城之耻,辽皇耶律贤命西京大同府节度使萧咄蔡率兵10万攻宋,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杨业,率数百精骑绕过辽军,在敌后迂回,使正在攻打雁门关的辽军顿时溃乱。雁门关守军趁势开关掩杀过来,前后夹击,辽军大败溃逃,“杨无敌”的威名再次传彻塞北,三边契丹军只知有“杨无敌”,而不知潘美、曹彬等辈。 “趁人之危,看来赵炅行事习惯还是没有变啊。”吴英雄叹道,对蔡斯道,“扩充税吏府的事情要抓紧,先把国用司、造办司、济贫司、医药司、捕快司的架子搭起来。勾落安继任军情司主事,辛古和于伏仁轨他们几个都没有异议,你便慢慢向他移交人事和卷宗吧。事关重大,移交差不多了,再下任命文书。” 蔡斯揣摩吴英雄的意思,似乎是要在税吏府的基础上扩充出未来称帝立国时的大丞相府,而自己作为一手创建这个机构的首脑,在文官体系中的位置将是任何人也难以取代的,每每思及此处,蔡斯便充满了干劲,听吴英雄再次强调扩充税吏府一事,忙俯身道:“是。” 现在军情司主事职位尚未交卸出去,军情司派出了许多细作道漠北查探,蔡斯对那些部族在小海一带休养生息的情况非常担心,但夏国因为被宋国牵制着,一直无法集中有规模的大军深入到漠北,将他们彻底清除。 于是蔡斯又秉道:“曹翰底下的军队越界打草谷被白羽军好生教训了几回,最近已经不敢擅动。不过因为宋军在边境屯兵,牵制着骠骑军和白羽军无法北上,度寒军与同仇军带着部众和荫户,已经抵达小海一带,筑城放牧,但两军之力稍显单薄,现在只能扫荡周围一块地方,无法派出大军彻底清剿周围的蛮族。这给了那些被驱逐到漠北的蛮夷部族喘息之机,等到入夏至秋,牲畜繁衍,便又会死灰复燃。不过那些在漠北繁衍出来的蛮族,都是被吾夏军打得怕了的,不敢去捋骠骑军和白羽军的虎须,就算遇到灾年要抢掠汉地,也多去侵扰宋辽两国去。” 第360章 相信 吴英雄摇了摇头,叹道:“杨业虽然获胜,但辽国和宋国的仇恨越结越深,今年又要用兵于交趾,短期内是不可能抽调大军向西来讨伐我们了。” 他思忖片刻,又对蔡斯道:“劳师袭远,耗时甚久。虽然曹翰虎视眈眈,辛古和于伏仁轨暂时都无法抽身。但是只要我们腾出手来,还是要继续经略漠北的,军情司的两个眼睛始终要盯住那些蛮族。萧九将军不日将率教戎军、铁骨军和踏燕军南下,会同驰猎军和锦帆军,拔掉青唐城吐蕃部这枚钉子,将不服从军府的蛮部彻底赶回高原,军情司要做好前期的情报准备。” 详细讨论过了税吏府和军情司的事情,蔡斯心头松快下来,见吴英雄案头摆放着一碗参茶,便笑道:“陛下指点,浮海行向契丹采买的这人参有提神之效,更胜茶叶,现在倒成了税吏府的吏员案头必备之物。” 吴英雄哑然失笑道:”凡事皆须有个限度,文士要精力充沛首先要靠强身健体而不是依赖这些外物,”他回想起后世有些幕僚室烟雾缭绕的情景,又道“幸好你们没有见过一种叫做烟草的邪恶之物。吾早年在海市上见过,那可真是抵得上夺命的毒药了,有机会想不想试一下?”蔡斯忙道不敢。 蔡斯告辞之后,便有龙牙军校尉马靖来请吴英雄去宗教裁判所。 今天是第一批经过宗教裁判所认可的教士们分赴各个教区的日子,他们将监督在各教区传教的所有宗教人士有无错误的解读神旨,甚至违反神旨,特别是对于各地宗教学校所教的内容进行严格的审查。 成立教区和审查制度是包括杨德亮在内的各正教长老斗争妥协的结果,吴英雄认为这一制度将有利于加强对宗教的管控,便同意将每县划分为若干个教区,顺理成章的承认了经过认可的教士的士人地位,准许荫庇二十户,并将在今天宣布正式成立神学院,而州县的宗教裁判所皆是神学院的派出机构。 在宗教裁判所的讲台上,吴英雄颇为感慨地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继从和尚与杨德亮,***教与佛教正在西域进行着一场充满血腥的战争,但这夏国的宗教裁判所里,争论被限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向百姓传达出去的信仰方式都是经过甄别的。 华夏,作为这时代硕果仅存的古典文明,是否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包容与理性呢?他清了清嗓子,望着讲台下面充满着崇敬的五十双眼睛,沉声道: “教士们,我,身为全国军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灵的领袖,在这个充满对神的敬畏和虔诚的殿堂里,在神的面前,始终认为,国王和百姓乃是平等的众生。”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明白自己的卑微,并且明白,凡是假借神意为恶者,乃是对神最大的背叛和羞辱,对于这恶中至恶者,每一个虔诚的教士都要用自己全副身心,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与之战斗到底。” “这是宗教裁判所的使命,也是教士的使命!正如军士的职责是守护国家,教士的职责就是守护纯洁的信仰。” “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吾等芸芸众生对神意之感悟,恰如管中窥豹,又似夏虫语冰。” “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我相信,在这里的人都是虔诚的信徒,你们从各自教义中汲取了神所传达出来的意旨和力量,并获益良多。当那些狂信者和被恶魔诱惑的人假借神意在各个不同教派之间制造不和的时候,神学院和宗教裁判所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能够守护我们的心灵不被蒙蔽。” “神学院在信仰方面的领导地位是基于对神的虔诚,而非将一种似是而非的信仰强加于人。对神旨的争论和钻研,让我们认识到,不同教派的人能够通过尊重彼此的信仰获得更深刻的领悟。而宗教裁判所的经验告诉我们,铲除邪魔外道,就要像祁连山上的万年寒冰一样坚硬。” “除了打击异端和邪魔外道,教士们更重要的职责,是守护信仰和良知。不要因为懒惰放弃了你们的职责。如果一个孩子死于本来可以救治的疾病,一个合格教士的良心应该受到自我的谴责。如果一个作奸犯科之徒没有有被绳之以法,一个合格教士应该采取行动使得恶有恶报,如果有人因为贪欲而背板了良知,一个合格的教士应该劝导这样的迷途羔羊。” “教士们,我,身为全国军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灵的领袖,衷心地恭祝你们成为神的仆人。你们的武器不是剑而是虔诚,你们的力量不在于使人惧怕,是在于唤起希望,你们是这个国家信仰的守护者,愿神的眷顾永远和你们同在。” 吴英雄讲话时,神学院内一片寂静无声,窗外,正午的阳光透过木质的窗格洒了下来,春天的阳光柔和而圣洁,将原本打扫得极为干净整洁的裁判所讲堂映照的纤毫毕现,五十名教士专注地倾听着,有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感动的泪。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的夏王恍若圣人一般,慷慨激昂的话语,使教士们更加坚定了为纯洁的信仰而献身的精神。“你若不是圣贤,便是魔鬼。”杨德亮喃喃道,长年累月与各种试剂和粉末打交道,使他的面色灰暗,但坚定的信仰让他黑瘦的身形犹如一座沉默的火山,他的眼睛偶尔闪现出来的,是狂热的光。若是心有鬼祟的人给他盯上一眼,说不定要失魂落魄半日。 他的嘴唇通常都是紧闭着的,哪怕是指点弟子,哪怕多说一个字也不肯,但为了维护教义和他人辩驳之时,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仿佛突然间焕发了青春,他会滔滔不绝的引经据典,像狐狸一样掩藏自己的目标,直到对手露出破绽,再用最尖锐的词语讥讽对方的荒谬之处。 放眼河西,最招人仇恨的,就是杨德亮,就算他有起死回生一般的医术,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渊博,愿意跟随他的入室弟子,不过寥寥数十人,信众数百,大多是原本就愤世嫉俗、离经叛道的不第文人,但就靠着这寥寥数百人,杨德亮营造出迫使沙州书院也不得不正面回应的声势,就连吴英雄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天生的传教者,可惜,他所属的教派只是一颗流星。 “各位长老,这神学院的事宜还请多多费心,务必不可使邪魔外道趁虚而入,”走下讲坛,吴英雄诚恳地对原先的宗教裁判所,现在的神学院长老说,他痛心疾首地叹道:“各正教道门原本是劝人向善,普度众生的,可惜总有些奸邪小人假借神意侵害苍生,以至于中原三武一帝不得不做了些矫枉过正之举,那种局面实在是吾不愿见的,愿众位长老以神学院为根基,以宗教裁判所爪牙,以万千信众为羽翼,专心致志扑灭邪魔外道和教中小人,与吾共致太平盛世。” 他话语中提到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周世宗四次在中原大规模的灭佛,也牵连了许多其他道门的法难,几个长老心头都是一跳,吴英雄虽然对宗教上采取听凭他们自治和不干涉信仰的基本原则,但中国向来的传统就是世俗朝廷的无上权威和统治基础绝不容宗教染指,众长老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都低头唯唯称是,就连那桀骜不驯的杨德亮也是如此,他是汉人,自然知道在汉地到底是官府说了算,既然吴英雄有这个提防,便绝不会容忍黄巾太平之事重演于河西,杨德亮暗暗叹了口气。 第361章 热情 随后,吴英雄便让神学院长老主持接下来的程序,自己则转到军械司视察,蔡简立刻向他呈上了仿制的偏架弩,让一名军士当场做了演示,三百五十步之外能够射入木板半寸。 “不错,这弩就命名为神臂弩吧,”吴英雄满意的笑道,亲自试射了一下,十分好用,“这神臂弩和原先的改进连弩可收长短结合之效,此后步军中除了射雕营不用弩,只仍用弓外,其它弓弩营全部改用弩,一营五百军士,三百人以叠射法用神臂弩,两百人用连弩,再配防身用的弓箭。到时候弩的需要量很大,军械司这里忙得过来吗?”吴英雄所说的射雕营乃是军中射艺最好的弓箭手组成的一营,这些人用弓箭和弩的准头相差不大,反而更快,而且个各人使用的弓也有讲究,便不强求他们用弩。而射艺尚差一点的军士则全部改习弩阵,弓只作为个人选择的防身武器了。 “卑职按照陛下所指点的标准件、流水线和公差配作三种法子,将精度要求不高的部件放给了辎重营和浮海行的工场,军械司的工场只加工最为核心的部件,外面的部件到了军械司工场后再组装起来,通过互换性检验后方才装箱发给各军。这样制弩的速度比从前大大提高了,更与党项拓跋氏先前敝帚自珍,连看都不让外人轻易看上一眼的时候有天壤之别。”蔡简恭谨地答道,“另外,骑兵用弩的试制也在加快,现在主要问题在弩的尺寸和射程之间尚有矛盾,还有就是携带问题。” 吴英雄点点头道:“做的很好,重骑兵钢甲试制得如何?”蔡简道:“在炼钢和冷锻上还有些费工,现在匠人先用极深的水桶做成的压力机来锻制钢坯破费时候,但是军械司也只是加工肩胛甲和关节甲这些核心的部件,其它大片的甲页也都分配给辎重司的工场去做。”吴英雄沉吟了片刻,道:“经略西域,大军长途奔袭,为了减少辎重消耗,出征的人数便少,军械越精良越好,要和突厥、大食轻骑决战,这甲骑具装和神臂弩都是克敌的利器,时不我待,冷锻工艺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提升的,先把钢料的制造效率提升上去,从天竺礼聘的制钢师傅指点下面,可有收获?” 蔡简道:“天竺师傅原来所用的铁料和配料和吾国皆有差别,现在工匠们正一样一样地实验取代之物,学士府梁先生的高足赵平大匠师,在这方面对工匠们帮助甚大,他因循着元素相合的本性,倒是找到了好几种替代的配料。”吴英雄点头笑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现在工匠们可是对赵平心服了?”蔡简笑道:“正是。” 军械司乃是夏国最为腹心的部门之一,其中工匠多有终身不能出去和外人接触的,吴英雄对这些人也刻意优容,逐一巡视了试制、冶炼、制胚、锻造、组装、检测各个部门,和匠师们一起吃饭,兴致上来还抡起锤头敲了几下。 从军械司出来时,天色已经晚,西北方向天狼星在闪烁发光,张仲曜使团上次传回讯息已在呼罗珊,当地的大食诸侯,埃米尔马哈茂德对中国来的使者商团出人意料的热情,,埃米尔马哈茂德的脑子里满是进军天竺的计划,对黑汗国和高昌回鹘、于阗国之间的战争提不起兴趣,反而能从商队和贸易当中得到不少好处。根据张仲曜的描述,大食的诸侯,底下的将军们对利益的重视大大超过对宗教的狂热,反而民间有不少狂信徒。 “大人,这一路走来,日头似乎起来的越来越晚,夜黑得也越来越晚,但奇怪了,阳光这么刺目,却总感觉白天比往常要短似的,”十夫长赵匡对蔡朗道,几个月在沙漠戈壁间跋涉,他的脸不但晒得黝黑,还被沙砾磨得格外粗糙,像身旁的伽色尼护卫骑兵一样,夏国军士也穿起了宽大的长袍,戴着厚厚的头巾来抵挡烈日的灼射,口鼻还围了面巾来遮挡风沙。 蔡朗咽了咽口水,不到万不得已不喝水囊里的水,这是沙漠行军时养成的习惯,哪怕到了水土丰美的呼罗珊也改不了,他沉默的看着周围大片大片的牧场,这是一个很长的草原地带。发源于帕罗帕米苏斯山脉、普什科赫山和比纳鲁山的大小河流使呼罗珊草原上布满了星罗棋布的肥沃绿洲。千百年来,波斯人坚持不懈地修筑和维护了良好的灌溉系统,到处是公园、果园。葡萄园、小麦地、稻田、大麦地以及榆树和杨树防护林,所有这些,令呼罗珊地区在穿越了沙漠的旅人眼中显得格外的令人赏心悦目,仿佛传说中流淌着奶和蜜之地。经过波斯人无数世纪的艰苦耐心的垦殖,呼罗珊一带已经变成了相当富庶的地区。 但是,波斯古国的后裔却不是这里主人,而是被统治者。统治者是外来的突厥人,他们用轻骑和弓箭弯刀征服了这个国家,伽色尼王朝的军队主体是突厥人,偶尔也吸纳一些阿拉伯人和塔吉克人,但波斯人则少之又少,居于少数地位的统治者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主体民族接近武力。看到这里的情况,蔡朗也理解了吴英雄为什么坚持着要文士和荫户习武的原因。 “张使者,从这条河对岸便是白益王朝的地方了。”护送的使团的古拉姆统领,阿亚兹沉声道,他的脸颊瘦长布满了蜷曲的粗短胡须,眼仁呈现一种浑浊的褐色,似乎总是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宫廷古拉姆既是埃米尔马哈茂德私人的奴隶,又是从小便接受训练的职业军人。吴英雄在张仲曜出使之前就一再叮嘱,如果遇到由大食诸侯的奴隶训练而成的军队,一定要细心观察其虚实。 “阿亚兹统领,咱们就此别过?”张仲曜对他拱手道,这个胡人颇有意思,不似一般头脑简单的军汉,偶尔还能从他嘴里吐露一些对呼罗珊当地时局的看法,驻扎在城市里的时候,他穿着用最精美的锦缎做成的华丽长袍,佩带大量珠宝装饰的武器,并且总是以埃米尔马哈茂德最忠心的下属自居,但张仲曜看穿了他眼底里的野心。 “张使者是代表这伟大的东方君主来朝见哈里发的,没有确保使者安全的情况下,古拉姆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职责的。”阿亚兹的鼻音很重,挥手让手下的骑兵涉水过河,进入了白益王朝的领地。张仲曜脸上闪过一丝忧色,这些大食诸侯手下的兵将,和中原藩镇割据的骄兵悍将一般无二,好勇斗狠。埃米尔马哈茂德为了向东方使者显示他的实力,曾经请张仲曜观看军容,这样一个藩镇,单骑兵便有三万人,使用的弓箭、狼牙棒、短剑和标枪的步卒则远远超过此数,还有从天竺引入的象兵,不能想象这样如山岳一般的庞然大物结队冲阵时是何等的景象。这样的实力,不过是大食的一个藩镇。以前朝武功之盛,与大食帝国只是互有胜负。这样的强敌,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染指西域。 第362章 离开 张仲曜见古拉姆骑兵大多渡过了河水,正要招呼随行的脚夫赶着骆驼队先过河。使团出发时携带了大量最好的骨瓷、茶叶和锦缎,在于阗和伽色尼送出了一些。窑匠在骨瓷的表面上釉色试制出来一种天青色的花纹的瓷器,尤得埃米尔马哈茂德的喜欢,真正的王者都讲究加倍回赐的气派,便送了东方君主四十头骆驼,满载着各种天竺特产的珍贵香料、大笔金银钱币,以及玛瑙珍珠等宝物,使得此时的使团队伍中驼运礼物的骆驼不减反增,让脚夫们忙不过来。 不少伽色尼的王公贵族都私下向张仲曜求索了一些东方特产的精美礼物,并且让夏国的商团下次再多带最上品的瓷器过来出售,这些突厥贵族四处征战抢掠,又占着呼罗珊这么富庶的地方,有的是钱财,唯独没见过这般美轮美奂,晶莹剔透的宝物。 忽然,河对岸的密林里射出一阵箭雨,最前方几个古拉姆骑兵捂着喉咙载落马下,“敌袭!”还未渡河的夏国军队反而在伽色尼骑兵之前行动起来,校尉蔡朗率百余余名教戎军骑兵迅速赶到了河岸边,蔡朗指挥军士取出硬弓,箭矢摇指着河对岸来袭的方向,掩护脚夫驱赶刚刚下水的骆驼队争先恐后地往后退。百夫长长舒带领着弓箭手大声吆喝着那些脚夫将骆驼围成一圈,准备原地坚守,而此时,阿亚兹率领的古拉姆骑兵纷纷抽出了弯刀,大声呼喝着夏军听不懂的突厥语渡过河去,仿佛要和来袭的敌人决一死战。 “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竟敢侵犯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的疆土。”一队骑军从河对岸的树林中缓缓走了出来,领头的首领脸笼在面巾之中,身上穿着亚麻布制成的长袍,弓箭已经放回了马鞍后面,手里握着弯刀,冲着阿亚兹大声喝道。这样的羞辱使得古拉姆骑兵都大声鼓噪起来,两支军队眼看就要战到一起,阿亚兹脸色一沉,举手让下属噤声,高声道:“我们是护送东方君主的使者团前往巴格达朝见伟大的哈里发的,难道篡权者也要阻止么?”对岸那骑军统领脸色一变,见张仲曜等人的服饰确实和大食国内诸种族迥异,也信了几分,大声道:“可有凭据吗?” 蔡朗听得懂不少突厥语,闻言便大声道:“有!”他回头向张仲曜请了夏王给沿途各国君主的国书,乃是以汉、回鹘、突厥、粟特、阿拉伯等多种文字写成的,单骑策马过去,交予对面那骑军首领验看,那人细细读了国书,思忖半晌,他的脸笼在面巾后面也看不清神情,最后对蔡朗道:“欢迎你们,东方君主派来的使者。我们是诸王之王的禁卫军,但现在另有任务,不能沿途护送你们朝见哈里发和诸王之王,需要向导吗?”不待蔡朗回答,转头对阿亚兹高声道:“东方的使者已经在诸王之王的庇护下,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可以回去了。” 张仲曜与众军士在河对岸见两边大食诸侯军队开始时相互喝骂,后来蔡朗回来取了国书给对面那骑军首领验看,再后来这两边的诸侯又开始互相叫骂,差点又要动起手来,直到最后一刻,阿亚兹方才喝止了手下,骂骂咧咧地回来,张仲曜只听懂他粗话里夹杂一句:“神啊,让伪信者下火狱去吧。”不禁一笑,突厥人相互间却常常以伪信者相骂,同室操戈起来,不亚于汉地诸侯之间互相残杀,即使力不如人,也要在口头诅咒,只不知那全能的神听了这许多信徒的许愿,到底要帮哪一边。 对面的骑军一边用最下流的语言大声的嘲笑着他们,一边监视着伽色尼王朝的军队退了回去,张仲曜与阿亚兹告了别,向他致谢,方才率领使团缓缓渡过河流。对方的骑兵首领在两个随从的陪伴下策马过来,向张仲曜说明他们有要事在身,但可以提供两名向导,带他们去巴格达,张仲曜又向他道了谢,取出十匹洁白如雪的绸缎送给他,那首领矜持着收下了,又还送给张仲曜一匹高大的阿拉伯战马,告诉他若是在巴格达停留时间久的话,可以去禁卫军找艾哈迈德·本·阿巴德,便挥手作别,带着他那一队人马沿着河流往下游而去。 夏国使团则在向导指引下继续进发,一路上又碰到两队白益王朝的骑兵搜索队,但阿巴德派来的向导向他们解释过后,便纷纷离开。这一路晓行夜宿,张仲曜暗中观察各处遇见的大食军队、城市、要塞和百姓,只觉士卒彪悍厉敢战,所遇诸军皆以轻骑为主力,战马尤其神俊,兵刃锋利,但战士皆不着重甲,即使是精锐也最多披挂一层锁子甲而已,弓箭偏软且射得不准,几乎没有见到用弩的,各处城市和军事堡垒多用大石砌成,坚固难毁,军队和王公居住的内城大都有单独的水源,百姓聚族而居,越靠近巴格达,就越多虔心信仰神的村落,和中原内地民风尚文不同,这里的居民但凡有些能力的都习武,并且自备有刀剑弓马,诸侯相互攻战时多有从民间招募义勇。不给薪俸,仅仅许诺战胜后给予其自由抢掠的机会,便会有大队的百姓跟随出征。 张仲曜回想起河西正在抓紧训练士卒,打造各种铠甲军械,向黑汗和高昌派出大量的商队和探子,心中暗暗庆幸那黑汗国与高昌回鹘与大食国腹心之地相距遥远,不然以夏国十二州之地与整个大食这庞然大物对抗,胜负如何还真未可知。他白日细细观察大食的虚实,晚间则鼠须笔将所见所闻和心得一一记录下来,从河西出发这半年的时间,出发时积雪尚未融化,此时已是一年中最酷热的夏季,将士们晒脱了好几层皮,除了盔甲只能自己修补外,马匹、衣物都在沿途的大食城市不断添置,张仲曜的笔记也累积了厚厚的三本。 这一日,烈日高悬在西边,忽然,两个大食向导,侯迈伊尔和阿宰,对着远方地平线跪了下来,极为虔诚地伏下身子,蔡朗颇觉奇怪,这两个向导每天都要对着圣地的方向叩首,但均有一定的时辰,比公鸡打鸣还要准时,今日未到时候,怎么突然间做起了功课。在向导做功课的时候,张仲曜向来约束军士和脚夫在旁边静静等候,不得打扰,直到他们礼拜完毕方才继续动身。 向导阿宰叩首完毕站起身来,对身边的蔡朗大声道:“东方来的使者啊,在你们的前方,就是神赐的土地,伟大的圣城,和平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的天际,一道白色的城墙在炫目的阳光下面隐隐绰绰的显露了出来,城墙背后,可以看到高高宫殿的圆顶,在阳光下闪烁着翠绿色光茫。“和平城,就是巴格达,我们到了!”反应过来的军士和脚夫们大声欢呼。 第363章 收货 这座建造于两百年前的城市,是整个大食国的心脏,如同当初唐朝的长安城一般,阿巴斯王朝伟大的哈里发曼苏尔曾踏勘过好几个地方,最后他在底格里斯河右岸停留下来,在这个河谷中曾建筑过古代世界的几座最强大的都城,他说:“这个地方是一个优良的营地。此外,这里有底格里斯河,可以把我们和老远的中国联系起来,可以把各种海产和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及其四周的粮食,运来给我们。这里有幼发拉底河,可以把叙利亚、赖盖及其四周的物产,运来给我们。”哈里发曼苏尔以四年功夫,花费约四百八十八万三千第尔汗,从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和帝国的其他地方招来十万左右建筑师、技工和小工,建成了这座宏伟的都城,外城、内城和禁城共三道同心圆环绕着王宫,又使和平城有“圆城”之称。 饶是张仲曜这等老成干练的人也忍不住激动万分,军士们自觉地整理起衣甲和面容,以彰显华夏乃是文明之邦,脚夫们催促骆驼加快脚步,适才向导和军士所眺望的是高达十余丈的禁城城墙,所以从遥望城墙处到走到外城墙前面,也还有好一段距离。在外城的深濠外面,使团队伍被守城的士兵拦下来,两位向导又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你们真是从中国来的么?啧啧啧,”城卫队长哲利尔带着惊奇的目光,“先知说过,假如知识远在中国,也要孜孜以求之,天哪,我居然看到了来自东方的使者。”挥手放他们进城,看到这庞大的使团队伍,不用城卫军驱赶,旁边的商队都自觉地闪开了一条路,张仲曜微笑着谢过了他,率领着队伍徐徐走入城内,沿着一条宽阔的大街,一直朝那高耸的内城墙行去,这样的大街在巴格达共有四条,以镀金宫门而得名的金门宫为圆心,从中心区辐射出来,象车轮的辐条一样,射向哈里发帝国的四个角落。 来到接待四方来使的馆驿门口,一个身穿精制锦袍,满脸堆笑的阉人迎上前来,对张仲曜道:“我是诸王之王的侍者埃布,东方君主的使者,欢迎来到巴格达,伟大诸王之王十分高兴,请使者大人在城中安歇,三天之后,诸王之王将在永恒宫召见使者。”张仲曜拱手道谢,眉毛微动,看来要见哈里发,先得过白益王朝的君主阿杜德·道莱这一关。 那阉人埃布到是自来熟的,在旁边嘟囔起最近流行的俏皮话来:“‘对于富人,巴格达是好地方,对于穷人,它可是苦难之乡,我像伪信者家中的《古兰经》,一直在它的街头巷尾彷徨’。”他如此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张仲曜和蔡朗都吃了一惊,看来到大食各地虽有为数众多的宗教狂热者,但这些王公贵人和近侍们,却不见得有多么虔诚。出使之前,吴英雄向张仲曜大概描述过大食宫廷的情况,哈里发在白益王朝的控制之下,禁卫军跋扈,阉人也受宠信,却没有前唐的宦官之祸。张仲曜自重身份,不欲与那阉人啰嗦,取了十个白璧似的瓷盘子外加两盒好茶送给他作为礼物,便吩咐蔡朗招呼他。蔡朗自小生活在宫廷之中,对宦官阉人到没有什么恶感,许多太监要么家境贫寒,要么是战争中的俘虏,其中也不乏心地善良,才华横溢之辈。 其时天色已晚,蔡朗便留那侍者埃布一同晚膳,两人相谈甚欢,才知道此人不但精通诗词,而且对与纹章学独有研究。熟悉之后,蔡朗便取出随身那枚玉佩给埃布观看,道:“这是吾家传的宝物,前面是中国的龙纹,后面据说是大食国的纹章,不知大官是否知晓它的出处?”埃布见蔡朗年纪轻轻,却在东方使团中担任副使之位,只当他是贵人,微笑着接过玉佩,还未细看,脸上便显出疑惑的神色,蔡朗见状便问道:“可有什么不妥么?” 埃布皱着眉头,道:“不瞒蔡使者,这块宝石后面的纹饰,应该来源于三百多年前伟大的哈里发欧麦尔的宫廷纹章,为什么会出现在来自东方的宝石上,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去查询一些宫里的档案,也许会有些收获。”蔡朗笑道:“那便有劳大官了。”他得知这玉佩后面的纹章的出处便已经很满意了。 等待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召见的三天时间里别无他事,夏国使团上下便在在巴格达城四处走动。 此时大食帝国虽然已经陷入分崩离析,它的都城巴格达却正值极盛之时。巴格达是一座商业兴盛的城市,在国际贸易中牟得了巨利的商人们在城市里到处修筑起具有浓郁的阿拉伯民族风格的建筑,使巴格达的市区不断扩张,形成了横跨底格里斯河东西两岸的格局,东西两岸间以巨大的桥梁相连。在沿街的店铺里堆满了世界各国的金银器皿、文物古董应有尽有,被人们誉为博物之城。在达官贵人和富商豪华气派的府邸里,豢养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着名医生、数学家、地理学家、占星家以及炼金术士云集于此,使巴格达成为文人学士荟萃之所。 为了避免麻烦,外出的使团成员都换上了波斯和阿拉伯的服饰,在闹嚷嚷地街市里,蔡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周围的异域风情,他身边的十夫长赵匡也是左顾右盼,不时啧啧称奇:“咱从中原出来,原以为这胡人的地界,有个围墙的小城池就算不差,却没想到一路行来,于阗、伽色尼都是物阜民丰的州府大城,更没想到这胡人还有堪比长安和汴梁一般的通都大邑。” 微笑着谢绝了一个穿着昆仑奴服饰的卖水人,蔡朗对赵匡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安坐中原,焉知世界之大,你见了这胡人也有诸般能耐,便更能知晓那‘天演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并非虚言,世间种族皆在竞争,若是妄自尊大,松懈下来,便会被异族超越了。”赵匡咧咧嘴,道:“从哪里都能讲出一番道理,校尉到比营里请的教书先生还要强些。” 二人来到巴格达外城的一个广场中,广场的周围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这些商铺分布在数百条狭窄的小街两侧。广场的中心则是民间艺人表演的地方,说书的、美艳的胡姬跳着阿拉伯舞的、吹唢呐玩眼睛蛇和毒蝎子的,带着小帽子耍猴的,让毛驴抽烟的,拿水晶球和骨牌占卜算命的、变戏法演奏音乐的,艺人们穿着各自民族服饰,五花八门,各展绝技,到处是险象环生、新奇又刺激人的景象。艺人们形成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场子。整个广场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烤羊肉和馅饼的香味,各种体臭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其一起,若不是广场十分空旷,通风良好,只怕当场就要熏到那些蒙着面纱的妇女。 第364章 风格 蔡朗带着赵匡挤到一个说书老人的摊子前面,这老人穿着带条纹的旧阿拉伯长袍,坐在一块五彩斑斓的波斯地毯上,一边充满激情的比划着手势,一边声音洪亮的讲着,他是在讲辛巴达航海历险的故事。阿拉伯人是善于经商的民族,先知曾经说过“在后世,诚实的商人与列圣同在”,通过航海经商获取享用一生的财富,可以称之为“大食梦”,因此辛巴达航海的故事吸引了大批的听众。老人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打开的书是《古兰经》,每当讲到辛巴达遇到极大的危险,听众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的时候,老人就会做出无比虔诚的表情,将手按在《古兰经》上,和故事里的人物辛巴达一起祈祷“安拉保佑”,或者说“感谢安拉”,而旁边的听众被他感染,也喃喃地念叨,听得如痴如醉。这老人讲故事都用贩夫走卒最简单的语言,十夫长赵匡虽然只听懂了五六分情节,却也是津津有味。 这辛巴达航海历险的故事,却是吴英雄曾经对蔡朗讲过的,他少时饱览中国典籍,国破家亡后,曾经有段时间极为消沉,吴英雄便说了这辛巴达七次航海的故事给他听,告诉他人力有时而尽,但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抗争到底,或许转机便在最后一刻的道理。蔡朗是听得懂波斯语的,他一边听这老人说书,一边回想起当初自江南北上,一路餐风露宿,给养匮乏,还要防备州县的宋人厢军发现行迹,到了黄河岸边时,江南子弟几乎折损了过半。千里转战之中,吴英雄将他一直带在身边,还开导他的心胸,让他不要以亡国贵胄自居。“师傅讲的故事的水准,倒是比这老人差了许多,不过。”蔡朗暗叹,心中涌起一股慕孺之情。 蔡朗环视周围,目光停留在一个女郎身上,她身材修长,面容都蒙在面纱后面,细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清澈得可以照亮周围的一切。她专注地听着说书老人讲着故事,这女郎身边跟着一个侍女,也带着面纱,却小心谨慎地看着周围的人,她二人气质高贵,旁边的凡夫俗子也不敢靠近。蔡朗本欲在这说书的摊子旁听上片刻便走,见了这美丽而神秘的女郎,却只想多在她的身边逗留一会,脚是再也迈不开。 此时正当说书老人讲到辛巴达第二次航海遇险,将在自己绑缚在神鹰的腿上脱离了绝境,却又掉落在莽蛇盘踞的山谷中,蔡朗见那女郎满目皆是担心的神色,心中一动,移步靠近过去,小声道:“秃鹰还会带他飞出山谷的。”他的声音恰好能被那女郎听见,女郎眉毛微微一动,仍只是专心听那老人说书,她身边的侍女却转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蔡朗对她微微一笑,那侍女见蔡朗器宇轩昂,英俊不凡,眼波微动,也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果然那说书先生讲到山谷上的当地人为了获取钻石,将宰好的羊抛入山谷中,辛巴达躲藏在羊的下面,借助攫取羊肉的大鹰之力逃出了险地。那女郎似是想起了蔡朗的剧透,眉毛又微微颤动了两下,仍是没有看他。 过了一会儿,说书的老人又讲到辛巴达第三次航海,落入了巨人怪的巢穴,丑陋的巨人每天都要烤食一个辛巴达的同伴,蔡朗又轻声道:“他们会合力杀死巨怪,乘木筏逃走。”那女郎恍若没有听见一般,此后蔡朗如此这般剧透了数次,蒙着面纱的女郎和侍女都没有理他,直到说书的老人收了摊子,女郎方才在离开之前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蔡朗目送她主婢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丛之中,心下颇为失望,正欲招呼赵匡离去。忽然间一个容貌清秀,衣着华丽的年轻仆人走了过来,行了礼以后道:“公子,我的主人有话对你说,随我过来吧。”蔡朗顺着那仆人的手指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停留在广场旁边,从马车的窗口隐隐可见刚才那婢女正面朝着这方向,他犹豫片刻,便随那仆人过去了。 “这位先生,你可是知道辛巴达航海历险记的全部故事呢?”“正是。”蔡朗站直了身子。里面的女郎似乎是在犹豫,最终方才道:“先生能不能赏光做客寒舍,为我讲完这个故事?”蔡朗大喜过望,当即点了点头,又道:“同伴还在后面等待,且容我交代一番。”那婢女笑道:“不妨事,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家主人派马车过来接先生便可以,不知道先生居住在哪里?”蔡朗便向她说明了自己的住处,那车中的女郎轻轻地“哦”的一声,便目送她们的马车徐徐离开。 “蔡校尉,行啦,”一双大手拍在蔡朗的肩头上,“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般手段,这一路跋涉,兄弟们中间,就数你的艳福最大。”赵匡在蔡朗耳边啧啧称赞道。蔡朗却恍然若失,刚才所作所为,与他平常的风格迥异,到现在还如在梦中一般。 张仲曜听赵匡禀报了蔡朗之事,搁笔沉思半晌。平心而论,他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但是又不得不对他加意提防。蔡朗乃是吴英雄旧主之子,唐室之后,特别是吴英雄一度想让国于蔡煜,令张仲曜、蔡斯这等心腹干臣都是心有余悸。眼下主公虽然春秋正盛,不患没有子嗣继承大位,但蔡朗过于出色,却是不妥。是以这趟出使,张仲曜特意将蔡朗要了出来,便是想用明升暗降的法子,将他调离军中,此后做个接待四方来使的文官。大夏以军士立国,若是在军中没了根基,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半点浪花。“年轻人好色而慕少艾,也是好事啊,”张仲曜颇为欣慰地想到,浑然不觉自己也才刚刚三十出头,“他若是夙兴夜寐的办事,反而叫人放不下心。” 次日清晨,巴格达市郊的永恒宫中,高大的乔木与灌木都散发着芬芳的味道,阳光透过树荫洒下点点跳动的耀斑,金丝雀、夜莺、山鸟、斑鸠、鹧鸪等百鸟鸣唱,白益王朝的君主,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的女儿桑鲁卓画好了眉毛,对着妆镜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怎么那样狠心,让您嫁给那个懦弱的老头子。”侍女多亚德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愤愤不平道。阿杜德·道莱是两河流域最优秀的君王,他控制着巴格达,哈里发塔伊耳变成了傀儡,阿杜德·道莱已经娶了塔伊耳的女儿,又打算将桑鲁卓嫁给哈里发,让自己的外孙成为下一任哈里发。 第365章 盛宴 桑鲁卓没有答话,只紧锁着眉头,多亚德又道:“那位会讲故事的年轻人可真好,又英俊,又温柔,又强壮,又大胆。那个糟老头子要是有他的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作为侍女,眼看着公主要嫁给那个有名无实,而且据说脾气暴虐的老头子,多亚德也是满心的不乐意,“要是公主嫁个那个年轻人,该有多好。”“快别说了。” 桑鲁卓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制止多嘴的侍女再编排下去,轻声道:“多亚德,若我们是亲姐妹,那该有多好啊。嫁给哈里发以后我不能随便出门,你就可以常常到金门宫来,我讲故事给你听。”她非常喜欢听各类民间的故事,还会将在民间听到的故事都整理出来,一想到未来将要幽居在哈里发的宫廷里陪伴一个将死的老人,她便非常忧愁。 “才不要,”多亚德打趣道,“殿下怕是想要那个年轻人来给你讲故事吧。对了,他快要到了吧。”她双手做出祈祷的手势,“那年轻人是东方来的使者呢,他若是一位王子多好,公主就可以说服陛下,不要将你嫁给那老头子了。我也跟着公主到东方去,看看那些中国是不是漫山遍野都是茶树和会织衣的蚕。对了,听说中国的女人的头发露在外面,几个梳子同时插在头上呢,到了那边,公主的容貌肯定更美了。”桑鲁卓被她开玩笑也习惯了,啐道:“别再说这些天方夜谭了。”这时仆人禀告,公主邀请来讲故事的客人已经在花园等候,桑鲁卓与多亚德便戴上面纱,出去听他继续昨天没有听完故事。 蔡朗就站在那儿,就连站在桑鲁卓身边的多亚德,也感到他眼中透出来浓浓的灼热,他看似手足无措,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没在表明,这是一个坠入了情网的青年,正要向他的爱人吐露爱意。 第一眼见正在花园中等候的年轻人,桑鲁卓的额头便低了下去,眼睛只看见自己起伏的胸口,“安拉啊,他必定是中了邪魔了。”她俏脸发热,心头悸动,暗道,“安拉饶恕,我也中了邪魔了么?”感觉胸口有些隐隐作痛。得到桑鲁卓许可后,蔡朗便开始讲辛巴达航海的其他经历故事,只是说的人带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听的人也常常走神。 到了晚间,蔡朗欲告辞离去,桑鲁卓又请他次日再来接着讲其他的故事,蔡朗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会来这座府邸拜访这戴着面纱的女郎。到了第二天,已经搜肠刮肚地将中原梁山伯与祝英台,花木兰从军这样的故事都讲了出来。张仲曜听军士禀报蔡朗的行踪,只是微笑不管,甚时不时打趣于他,显然是在暗暗鼓励,蔡朗见上官并不怪罪,心中更坦然,他一直不知那马车接自己去的便是大名鼎鼎的永恒宫,还打算先打听清楚那波斯女郎的家世,然后请哪位波斯人中的达官显贵代自己上门求亲。 第三天,张仲曜去永恒宫中朝见巴格达真正的君王阿杜德·道莱,穿过豪华气派的庭院,来到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宫殿,微风送来美味佳肴的浓香气味,后院中传来悠扬悦耳的丝竹管弦的音乐和婉转动人的歌声,真是天堂一般。张仲曜没注意到蔡朗颇有些神色复杂,向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举杯道:“吾谨代表东方伟大的夏国国王,祝陛下福寿绵延。” 阿杜德·道莱含笑饮尽了杯中的美酒,放眼望下去,巍峨壮丽的殿堂里,左侧坐着东方的使团,右侧坐着得宠的朝臣,席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果,来自身段婀娜的侍女们不停地将醇香美酒和山珍海味送上来,殿廊的外面,晨风带着各种花卉和香草扑鼻的馨香徐徐吹来,令人陶醉,他想起侍者埃布向自己禀报的一件吴年旧事,心中更为得意,这样兴盛的景象,几乎可以和最英明的哈里发统治的时期相比。 “东方的使者,代我向你们宽宏仁慈的君主致意。我准备了五十头骆驼的礼物,请你们带回给他。”阿杜德·道莱道,张仲曜早明白汉献帝和曹操之间谁更值得拉拢,颇识时务的将大部分准备给哈里发的礼物都献给了握有实权的阿杜德·道莱,让他大为高兴。 “至于东方君主希望哈里发颁布承认他为***的保护者的赦令,以及黑汗国在东方的战争并非是为了信仰而战的赦令,这个恐怕还要等哈里发和宗教长老们多做商量。”阿杜德·道莱的眼神闪烁着,他清楚的知道,和这两道赦令相比,五十驼礼物不过是像一根羽毛一样轻,周围的朝臣都哄然作响,都知道东方的国度是异教徒居住的地方,没想到东方的君主也要做***的保护人了,难道黑汗国真的如此厉害吗?不少有识之士则悄悄皱起了眉头,大食帝国是诸侯割据的局面,虽然当前白益王朝控制着巴格达,但是其他的诸侯过于强大,却随时可能反转局面的。 张仲曜却是胸有成竹,朗声道:“我的君主请我给伟大的诸王之王带一个私人的口信,可否请屏退左右闲杂。”他这话引起了朝臣们更大的轰动,这东方的使团也太过神秘了吧,夏国的君主和诸王之王没有任何私交,怎么会有私人的口信给他。 阿杜德·道莱皱着眉头思忖片刻,也想听听东方的使者到底想说什么,便挥手让朝臣们先退下去,看着张仲曜道:“希望你的口信能够适当的解释原因。”张仲曜面色自若,沉声道:“我的君主差遣我带给诸王之王的口信是,这趟出使贵国,重要的不是信仰的问题,而是突厥人的问题,我的君主希望与伟大的诸王之王一起联手压制不断崛起中的突厥人。”他担心巴格达的宫廷和朝臣中有大量的突厥族显贵,因此才假托吴英雄之意,让阿杜德·道莱屏退了左右。 “在大食境内,黑汗王朝,伽色尼王朝,连同萨曼国中的塞尔柱人,都是突厥异族的军队,而且他们的势力日益强大,只有贵国和萨曼王朝是波斯人主政,虽然诸王之王在励精图治,而萨曼王朝则日益衰败,早晚要被塞尔柱人,黑汗王朝和伽色尼王朝瓜分国土,到了那时,贵国就处在突厥人建立的国家半环形的包围之中,情势险恶无比。”张仲曜见阿杜德·道莱凝神在听自己侃侃而谈,心中对吴英雄充满钦佩,“吾君主的意思,与其让***的血为抢掠成性的突厥人白白的流淌,不如让我们携起手来,一共对抗崛起的突厥人。” 阿杜德·道莱神色复杂地看着张仲曜,不得不说,他这番话正道中了他的心事,大食帝国四分五裂之后,波斯人和突厥人一直在争夺帝国的主导权,现在除了控制着巴格达的白益王朝尚且有些生气,四处都是更为野蛮善战的突厥人如日方升,假如塞尔柱人,黑汗王朝与伽色尼王朝瓜分了萨曼王朝的领土,巴格达和白益王朝就处在塞尔柱人,伽色尼王朝,黑汗王朝这些突厥人***国度的包围之中,西方则是大食国的宿敌拜占庭帝国在虎视眈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并非只在中国流行。 “使者,你们的君主,不但是一头雄狮,更是一只狐狸啊。”阿杜德·道莱叹道,“且让我再考虑几日吧。”挥手让张仲曜等人退下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席间思考。 第366章 身份 “坛中的美酒仿佛是雨中的太阳,像葡萄的泪水,像天堂的佳酿。 它芬芳馥郁,扑鼻清香,像阴雨清晨苦艾的气息。 你像久旱渴望甘霖,侍者为你斟酒浆, 啊,责骂我的人没完没了,玩乐是我的事,不要你唠叨!” 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款待东方使者的晚宴在侍者高声咏叹波斯诗人埃布努瓦斯《坛中的美酒》声中开始。国家大事已经在早晨谈完,只待阿杜德·道莱决断,今晚便是众人尽情欢乐的时候。觥筹交错之际,张仲曜微笑着举起酒杯向诸王之王祝酒后,投桃报蔡,站起身来,吟咏了一首蔡白的《太白酒歌》: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皆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旁边的通译将这首诗译给诸王之王听,阿杜德·道莱拍案赞叹道:“这便是东方的穆太奈比做的好诗么,听说他出生在碎叶城,也算是半个波斯人啊,来,且为我满上。”举起酒杯与张仲曜共饮了一杯,黯然道:“可惜,吾的宫廷中的穆太奈比十年前被奸佞伏击而死,不然,他听到这首诗肯定会大喜过望啊。”说完便叫侍者吟咏白益王朝两朝皇帝最为推崇的大诗人穆太奈比的诗《你若不惜生命去追求荣耀》: “你若不惜生命去追求荣耀,那就应当把星星当作目标。 因为碌碌无为或建功立业,到头来死都是一样的味道。 宝剑将会为我阵亡的战马哭泣,它们的泪水就是敌人鲜血滔滔。 美女是在乐园中养尊处优,而宝剑却要在烈火中锻造。 剑成离开工匠时无比锋利,使他们双手都难免伤痕道道。 懦夫把畏缩不前看作为人精明,其实那不过是孬种的胡说八道。 人只要勇敢就足以抵御一切,若能智勇双全就会无比的好。 有多少意见都是金玉良言,但糟糕的是人们理解不了。 耳闻忠告,获益不尽相同,因为人品、知识水平有低有高。” 张仲曜亦举起酒杯回敬道:“贵国穆太奈比这首诗道尽了好男儿的远大志向,恰好吾国先贤蔡白有一首《行路难》,个中意指可以与之应和。” 他乃是正使,适才又吟咏了一首,因此自重身份,叫副使蔡朗为在场的宾客吟咏这《行路难》,蔡白的《行路难》共有三首,其中一首与穆太奈比适才那首诗的豪情相抗。虽然张仲曜并没有说明是哪一首,蔡朗却是心中有数的,便收拾心绪,长身而立,缓缓扫视了在场的众位宾客,仿佛此刻此地便是那笑傲王侯的诗仙在场,举起酒杯,高声吟哦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吟咏完后,原先的满腹愁绪似乎也得到一些排解,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仪态豪迈,引来陪坐的波斯贵族一阵赞叹。 旁边的通译不断将诗句的意思大声的以波斯语翻译出来,不少王公贵族相互窃窃私语,这华夏中国,不愧是真正可以与波斯相提并论的文化昌明之邦,与东方来的突厥人、匈奴人那些蛮夷截然不同。 但另有一些人脸上却是不忿的神情,因为张仲曜早晨让阿杜德·道莱屏退左右不免开罪了一些贵族,这些人自以为波斯乃是数千年的古国,足下踏着古代的巴比伦王国,旧约中通天塔的修筑之地,文明的传承,足以傲视希腊和埃及。单单在晚宴上谈论音乐词章,便能让东方来的使者相形见绌,孰料两段诗歌吟咏之后,在座的许多都是精通词章的,扪心自问,经过翻译后的韵律无法比较,但中国的诗歌在意指气势两方面都不逊于波斯。 大臣法德勒眼珠微转,招手叫来自己的侄子赛法哈,塞法哈会意地下去,招呼乐师们准备好,便举起酒杯道:“今天恰逢盛会,我欲弦歌一曲,献给我们伟大的诸王之王的女儿,巴格达最璀璨的明珠,桑鲁卓公主殿下。”说完便挥手叫乐师伴奏起来,引吭高歌道: “我对朋友们说,她是太阳,阳光虽近,本身却难企及。 风从她身上吹来一阵馨香,吹进我心中,使我感觉欢愉, 我忍受不住,昏倒在地,一声不响,不言不语。 我赤条条,只剩皮包骨头,长此下去,皮、骨也将消失。 天哪!我弃绝尘世,离群索居,难道你就不欠我一片情意? 答应给我,请给我一个诺言,许诺也许会驱散心中的忧郁, 人们也许会有重重考验、磨难,但谁会有我这样的遭际, 爱情的大军从四面八方想我进攻,他们轮番袭来,周而复始。”一曲歌罢,在座的波斯贵族都高声赞颂桑鲁卓公主的美貌和贤淑,举起酒杯向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朝贺,宴会的气氛十分热烈。 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虽然有意将桑鲁卓嫁给哈里发,见赛法哈由衷地赞美和爱慕自己的女儿,也十分满意,招呼仆人赏给他一碗美酒。 因为赛法哈说明这歌是献给公主桑鲁卓的,所以仆人也将桑鲁卓从后宫中请了出来,戴着面纱坐在阿杜德·道莱的身边,她全然没有看塞法哈得意扬扬地饮下美酒,眼睛一下子便看到了正抬头望着自己的蔡朗。 法德勒端起酒杯站起来笑道:“东方来的客人啊,难得尊贵的公主殿下在此,你们有甚么歌曲要献给她吗?” 张仲曜见他言语中隐隐有挑衅之意,内里便沉吟起来,中国人向来以含蓄为美,除了乐韵大多失传的《诗经》外,中原流行的曲子当中,绝少有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赞美取悦良家妇女的词句,就算偶尔有些淫词艳曲,那也是登徒子与娼妓粉头之间相互调笑取乐的,怎登得大雅之堂,他颇有些为难地看蔡朗。 蔡朗却注视着桑鲁卓投视过来的目光,似乎读到她隐隐的期待之意,不禁热血上涌,对张仲曜拱手道:“大人,属下愿意勉力一试!”张仲曜吃了一惊,见他神情坚定,又似胸有成竹,便道:“好,”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切勿有辱国体。” 蔡朗点了点头,让旁边的宫廷乐队将竖琴拿过来,在路途上他便留心西方的乐器,打算收集一些送给父亲解忧,这竖琴乃是乐器当中最为简单易用的。 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旁边的波斯贵族都看出蔡朗对这竖琴并不熟悉,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地嘲笑起来,桑鲁卓地眼中也透出一丝担忧,蔡朗却抬头对她微微一笑,稳了稳琴弦,看着那蒙着面纱的女郎,放声唱道: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第367章 先祖 唱歌的时候用的是波斯语,蔡朗的眼睛一直深深地注视着桑鲁卓,几乎隔着面纱都可以看见女郎红红的脸颊,旁边的波斯贵族都被这首歌优美旋律所打动,交头接耳变成了惊喜和赞叹。 波斯人酷爱文艺,想当年国君以珍珠和宝石奖赏给诗人穆太奈比,穆太奈比还往往不屑一顾,言道,诗歌乃本身便是无形的珍珠和宝石。 张仲曜侧耳听通译不断将歌词翻给他听,不断地摇头道:“荒唐,荒唐。”见满场皆在静静的陶醉倾听,又向蔡朗投以赞许的目光。 弹唱完了以后,宴席上的众人还沉浸在那带着忧郁的旋律与憧憬的歌词当中,寂静无声,蔡朗望着桑鲁卓,致辞道:“献给蒙着面纱的公主殿下。”半晌之后,在场的波斯贵族们方才回过神来,有的相互间打听着东方来使姓名,不少原来只是应付场面而出席晚宴的王宫大臣暗叹此行不虚,居然能听到两首来自东方的好诗和一首悠扬的歌曲。 这一曲歌罢,似法德勒与赛法哈这样的波斯贵族心服口服,此后还在巴格达掀起了一股研究神秘的中国的风潮。宴会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王公大臣相互之间敬酒祝贺。桑鲁卓与蔡朗两两相望,被这婉转中带着些许忧伤的歌所感染,内里泫然欲泣,她不欲在众人面前落泪,便起身避入内室。 张仲曜见蔡朗与那波斯公主又在眉目传情,暗道少年人四处留情,真是荒唐,但所谓入乡随俗,适才那番弹歌倒是不错。蔡朗目送着桑鲁卓的背影离去,心下正自哀伤,忽然身边有人尖细的嗓子低声道:“蔡使者不愧大唐皇室贵胄,端的是才华横溢。”蔡朗吃了一惊,转头看时,却见那阉人侍者埃布,满脸笑容地端着杯子站到面前。见蔡朗吃惊的样子,善于察言观色的埃布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得意地道:“蔡使者身上玉佩的来历,恰好在哈里发的皇家档案馆有一桩卷宗兴许与此有关,此处太过嘈杂,还请借一步说话。” 蔡朗随他来到宴席外面的游廊之中,凉风习习,可以望见月桂、橄榄和棕榈的枝叶在月光下交相掩映,那花园中听故事的佳人身影却已杳然不见踪影。 “根据典籍,伟大的哈里发欧麦尔的时代,正是蔡使者的先祖,贵国的唐太宗时期。伟大的第二代哈里发欧麦尔是一位极为勇武的统治者,他亲自远征巴勒斯坦,占领了耶路撒冷、出兵夺取了罗马帝国支配下的埃及,还占领了呼罗珊。在那个时代,贵国的英主唐太宗也讨伐高昌国,降服了河中一带的突厥人。当时哈里发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遇到一队来自中国的商人,便声称‘去告诉你们的君王,我的脚一定会踏上他们的土地,还要在他子孙身上盖上我的印玺。’” 说到这里,埃布顿了一顿,蔡朗的脸色沉了下来,这哈里发欧麦尔也太过狂妄了一些,他话的意思乃是要占领中国的土地,将中国皇帝的子孙都变作哈里发的奴隶。埃布忙解释道:“蔡使者休要怪罪,那哈里发欧麦尔一生东征西讨,但并不是一个好的外交家,哈里发本人后来也因为肆意挑衅东方的大国而懊悔不已。”蔡朗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且听他接续道:“谁知那唐太宗乃是真正的王者,接到商人带来口信后,他哈哈大笑,命商人将一袋中国的土壤带给欧麦尔,将土壤洒在地上由让他践踏,并欢迎他到长安做客,唐太宗又派了三位王子做使者前去拜访欧麦尔。哈里发欧麦尔被唐太宗的风度所折服,他热烈的款待了东方的三位王子,在他们的衣饰上盖下宫廷的纹章,送了许多珍贵的礼物,请他们带回给东方贤明的君王。” 埃布将深藏着大食国皇家档案里的这段故事娓娓道来,蔡朗却有些目瞪口呆,当年中原板荡,蔡唐皇室多有将后人留在江南开枝散叶的,先主蔡昪本是孤儿,为杨行密部将徐温收养,遂改名为徐知诰,并在称帝后恢复本姓为蔡,重建大唐国号。时人多有以为蔡昪是冒用大唐宗室之名,谁知蔡煜交给他这世代相传的玉佩纹饰,却是一个铁证。蔡昪即便是制造伪证,也绝无可能在玉佩的背面捏造出一个不见于史籍的第二代哈里发欧麦尔的宫廷纹章。 “原来吾江南蔡氏,当真是大唐宗室后人,”蔡朗喃喃道,大唐和后来五代那走马灯一样的朝廷,以及十国裂土称王的诸侯,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原来如此,多谢大官费心了。”他拱手道,侍者埃布连忙回礼,口称不敢。 欢宴结束后数日,阿杜德·道莱反复思考与东方使者结盟之事,感觉利益大于弊端,这时管家上来禀报说,公主桑鲁卓一病不起,似乎有什么心事,阿杜德·道莱向来都把这个女儿视若明珠,不然也不会希望她的儿子成为下一任哈里发,闻言便立刻起身来到女儿的病榻前面,见她头发枯槁,容色憔悴,与几天之前形貌大不一样,不由得极为担心,便叫来侍女多亚德询问情况。 “陛下,公主殿下是倾心于那位在宴会上为她歌唱的东方使者啊。”多亚德说。 阿杜德·道莱大惊失色,连忙拿着这话又去追问女儿,劝解道:“女儿,你难道不知嫁给哈里发,你的儿子成为下一任哈里发,这是多么伟大的荣耀么?你是一时头脑发了昏,赶快把东方的年轻人忘掉吧。” 桑鲁卓虽在病中,却固执地答道:“父亲啊,你看着我憔悴,躺在床上,却不知道我的病根,我是那样地爱着他,爱得炽烈,爱得怅惘,你奇怪我怎么会病,我若是健康那才叫人吃惊?纵然往往会情随事迁,真正的爱情却是初恋,有多少房屋虽都熟悉,永远怀恋的却是故居。” “女儿啊,难道你要嫁给一个不信神的异教徒么?” “父亲,当你把哈里发限制在金门宫里的时候,你可是真正相信他是安拉在大地上的代理人么?” “女儿啊,你不知道东方的人不讲卫生,也不刷牙么?” “父亲,你和那东方使团的人商谈,可曾闻到他们口中有恶臭味,身上有肮脏的味道么?他们衣服洁净,举止彬彬有礼,是我们一样的文明人啊。” “女儿啊,你可知道,在中国,强者一旦制服弱者,便侵占领地,捣毁一切,连平民百姓也都杀尽吃光。据说这种事情,是中国风俗所允许的,而且市集上就公开卖着人肉。” “父亲,不说远方,发生在巴格达附近的战争中,比这残忍的暴行难道还少了么?只要君主贤明,百姓知书达理,这些暴虐的行径就会渐渐消失,若是君王残暴,朝臣尔虞我诈,百姓生不如死,那么就会加倍的发生暴行,这不是您教导我的么?” “女儿啊,中国人吃死牲畜,还有其他类似拜火教的习惯。你是不会习惯的。” “父亲,若是他爱惜我,如何宰杀牲畜这等小事自然会尊重我们的习惯,若是他不爱惜我,还有比这难堪一百倍的磨难呢。” “女儿啊,难道你就忍心抛下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嫁到那遥远的东方去么?” “父亲,您不是正在和东方的君王洽谈盟约么?假如两国当真距离遥远,又何必结盟,若是心里牵挂,哪怕相隔万里,女儿定会回来看望您和母亲的。” 第368章 结束 “唉!”阿杜德·道莱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只得放弃了劝说的努力,他知道蔡朗乃是唐朝皇帝的后人,据埃布透露,血脉可以追溯到伟大的四大哈里发时期,他年纪轻轻能够在东方使团中担任着副使,才华想必都是不错的,只需不使这联姻辱没了自己的门楣。于是阿杜德·道莱便派侍者埃布去向张仲曜打听蔡朗的家世。 那阉人埃布与蔡朗素有交情,接到这桩任务后,先略略向张仲曜透露了些许风声,然后才开始询问。张仲曜没想到蔡朗这趟出使,居然仿似戏文里面唐将薛丁山与番邦女樊梨花一样,迷上番邦公主,仔细考虑之下,若是事成,则两家的结盟便成了联姻,吴英雄经略河中多了一重保证,而蔡朗娶了番邦公主,吴英雄再宽宏大度,爱才惜才,为着国家大计,也要对他加要着意提防。那桩出使东罗马国的重任,叫精明干练的安思道代行便可。 “侍者大人,这蔡朗的父亲是吾国陛下的昔日恩主,他乃是昔日大唐的王子,亦是吾国陛下唯一的学生,未来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啊。“张仲曜微笑着说道,又巧妙地将大唐和夏国的关系解说了一番,舌灿莲花,后来埃布禀报给阿杜德·道莱,变成了传承久远,血脉高贵的唐帝国被邪恶的敌国所灭,忠义无双的将军英勇奋战建立夏国,还抚养了旧日帝王的遗孤,也就是为桑鲁卓公主所钟爱的大唐王子。 “公主殿下,”多亚德飞一样地跑入了桑鲁卓的寝室,欢快得像一只清晨的小鸟,“感谢安拉,奇迹出现了,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啊!” 诸王之王要把他的掌上明珠嫁给东方来的王子的消息像生翅膀一样传遍,正当蔡朗为连续几天都没有桑鲁卓的消息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幸福简直就要将他击晕了。连忙按照那埃布的指点请媒人去提亲。为了不失联姻中的大国面子,张仲曜自作主张,将沿途诸国送给吴英雄的礼物拨出来一大半作为聘礼。又经过了写婚书,择吉日成婚等程序,婚礼便在巴格达北郊的永恒宫里举行。 大婚过后,阿杜德·道莱心疼女儿,留他夫妇二人在巴格达寓居一月,张仲曜也不催促,心下暗道这蔡朗到真是一员福将,这番出使促成了联姻和同盟,不亚于在战阵上斩将夺旗的功勋。 “夫君,那首好听的歌,当真是你的师傅,夏国国王陛下教授的么?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的,”蔡朗沉吟着答道,“陛下每逢战阵,都会置身在将士中间,如果敌人势大需要撤退,他会放开自己的战马,和重甲士卒一起步行。” “那他一定是严厉的君王,会不会斥责你不经过他的同意就娶妻呢?我听说中国的长辈总是格外严厉一些。” 蔡朗含笑摇摇头,“绝不会的,每当战争结束,他会确保每一个受伤的军士得到恰当的照料,从不忘记向无辜的百姓展示仁爱,他常常嘱咐有司赈济穷人和老人。” 他抚摸着桑鲁卓的柔顺的黑发,感叹道:“他待人宽和,属下将士百姓视他如父母依靠,他却毫不自矜,总是教旁人指出不妥之处,他最喜欢稀奇的故事和物品,我从前给你讲的那辛巴达的故事,全都是小时候师傅讲给我听的,他从若是见到你,肯定会十分满意。” “他是个慈祥的长者么?” “慈祥?”蔡朗不免哑然失笑,沉声道:“陛下他白手起家,打下来数千里江山,数百万子民诚心为他祈祷,数万将士衷心拥戴他,但他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而已。”返回东方的队伍极其浩大,不但有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送给吴英雄一百驼礼物,还有五百名马木留克骑兵护卫着桑鲁卓公主殿下。张仲曜按照吴英雄的嘱托,购买了五百多匹的阿拉伯马和土库曼马作种马,又高价聘请了十户养马人随队回河西,阿杜德·道莱闻讯后,慷慨地又赠与了五百匹最好的阿拉伯种马和十位马倌。此外,公主的陪嫁队伍中,还有打造阿拉伯刀的铁匠,制造各种药剂的药剂师,为公主服务的工匠,据说是当年修筑巴比伦空中花园的建筑师的传人。 然而,和堪称无价之宝的文化典籍相比,一百驼的奇珍异宝便显得轻如鸿毛了。为了向东方国度展示巴格达的文化,阿杜德·道莱派一百个书记员在智慧馆里抄写了一个月,将大量的典籍抄录了副本,包括古希腊时代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希波克拉底,盖伦、欧几里德、托勒密、克罗丢、普林尼、普罗提诺等哲学家、医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的着作百余部,古代波斯有关历史、语言、文学方面的作品二十余部,来自天竺有关医学、天文学、数学方面的着作约三十余部,此外还有农业、园艺方面的着作二十余部。这些副本都作为公主的嫁妆运回河西。听说夏国学士府编撰整理天下诸子百家的典籍后,巴格达智慧馆有二十余位学者愿意做为公主的顾问一起到东方游历,和东方学者交流学识。 使者张仲曜骑在马上颇为得意地想,中国与番邦和亲,向来是多予少取,最为吃亏的便是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和番,为吐蕃带去了大量中原的工匠和技艺。这次倒好象华夏占得便宜很多,他越看蔡朗夫妇越是顺眼,现在若阿杜德·道莱要蔡朗就留在巴格达,张仲曜也可能会答应。 唯一的遗憾便是,因为蔡朗和桑鲁卓的婚礼举办的极其隆重,巴格达的王公显贵罕见的全体出席,周围的突厥诸侯都得到了消息,使团来时经过的伽色尼埃米尔马哈茂德更宣称,要在东方使团的归途上将桑鲁卓公主劫下来,送入自己的后宫做一个妃嫔。于是使团回去的路线将绕开伽色尼,改道萨曼王朝直接控制的呼罗珊部分,再折向东南,翻越帕米尔高原,回到于阗。萨曼王朝虽然与白益王朝敌对,但该国君主失势,中央是太后与丞相当国,各地突厥诸侯并不心服,该国的呼罗珊总督伊仆拉希姆·西木居尔同时也是禁卫军统领,正忙于和丞相乌特比争夺权力,将他的大部份军队都驻扎在都城布哈拉附近,对呼罗珊领地的控制相对要弱一些。 东返的使团队伍从巴格达出发,在白益王朝境内的最后一座停留的城市是克尔曼,它位于位于库赫鲁德山东南,盛产精美的铜器和地毯,克尔曼城外有大片农田与花园,这里的星罗棋布着构思精妙的井渠系统,由竖井、地下渠道、地面渠道和坝塘四部分组成,春夏时节有融化的积雪和雨水流下山谷,便由坝塘收集起来,从地下潜流灌溉农田,水分不因炎热、狂风而使水分大量蒸发,因而流量稳定。克尔曼亦是祆教在重要主要的中心,到处甘愿缴纳信仰税的祆教信徒。 离开了克尔曼,就进入了萨曼王朝所统治的呼罗珊地区,这个地区是荒漠中的水草丰美之地,对波斯古国而言,如同中原的河套地一般,乃是波斯人防御草原沙漠游牧民族侵袭的一道屏障。 进入呼罗珊以后,张仲曜、蔡朗与马木留克首领阿赫莫德都各自约束部属严密戒备起来,马木留克不惯骑马奔射,而擅长驻马射箭或策马冲阵,这些人自结一营,也不和夏国军士过多交往,但对桑鲁卓公主却是极为忠心。送行的时候阿杜德·道莱就曾意味深长地说过:“马木留克最大的优点不是他们英勇善战,而是对主人忠心耿耿绝不背叛。” 从巴格达出发时尚是仲夏,此时已至初秋,张仲曜按辔徐徐而行,放眼望去,到处是秋高草长的景象,夕阳映着归鸟,草穗子随晚风习习浮动,飘来阵阵清香。“若非陛下稳定了西北诸部,到了这个季节,不知道多少塞外胡人纵马南下打草谷。” 眼看天色渐晚,张仲曜正准备让军士们准备安营扎寨,远方天际却有一骑疾速驰来,张仲曜脸色微沉,挥手让军士们小心戒备,来骑看清楚大夏旗号,便放出了一支鸣墒,居然是承影营的记号,他奔到近前,便纵身下马,高声叫道:“吾乃承影营百夫长萧恒,有军情禀报张仲曜大人。”这萧珩乃是张仲曜亲自选进营中,带一队人在撒马尔罕协助保护中国商队的,张仲曜便立刻叫军士带他上来。 第369章 军队 萧恒脸上布满风尘,见张仲曜便躬身道:“启禀大人,军情司得到消息,萨曼国呼罗珊总督伊仆拉希姆已经和伽色尼王马哈茂德结盟,欲在呼罗珊伏击桑鲁卓公主与吾大夏使者队伍,情势紧急,军情司和承影营请张大人转道向东,会有一支效忠萨曼国丞相乌特比的军队护送大人去布哈拉。” 张仲曜眉头一拧,沉声道:“此事蔡斯和石元光知道么?我们不能折返白益王朝属地克尔曼城么?”萧恒躬身秉道:“军情司在萨曼国中的内应得到消息便传递出来,又说动了丞相乌特比派军队护送桑鲁卓公主去布哈拉,一得到这个消息,吾与另外十名承影袍泽便星夜马不停蹄地出来寻找大人,因为距离遥远,信鸽无法飞越高山,此间情况尚未到达河西。但是根据军情司的消息,大人进入呼罗珊境内,突厥人会在东北面翻越帕米尔高原的山道前设伏,而后面也有一支骑军切断归路,唯一的生路便是掉头向西南方向,在亚兹德有一座祆教教徒的城堡,他们会暂时保护大人。丞相乌特比的军队不久也会赶到那里,护送使团与桑鲁卓公主去布哈拉。” 事出突然,张仲曜盯着那萧恒,此人是他从灵州边军中亲自挑选出来的精锐,从前他在做承影营校尉,分派到这万里之遥的西域之西的地方的军士莫不是忠心、武勇和机谋皆可观者,若不是这萧恒亲自来报,就算有军情司的腰牌记号,他也要不顾一切带领使团折回克尔曼。 “现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主事的是谁?”张仲曜阴沉着脸问道,能够因为形势紧迫,在蔡斯与石元光都没有得到消息的情况下为使团安排好退路,又能说动丞相乌特比派军队保护敌国公主,这内应的能量也太大了一些,不得不防。 “是军情司的人与内应接洽的,似乎在萨曼国中的粟特人,蔡大人和石元光校尉喻示此人信得过。” 张仲曜的眉头皱着更紧了,石元光自己是粟特人,他信得过的粟特内应,不代表自己也能信任,他思忖半晌,叫来蔡朗与桑鲁卓公主的护卫统领阿赫莫德,将此事向他们道明,谁知向来给人印象是好勇斗狠的阿赫莫德首先同意避往亚兹德。 “呼罗珊骑兵是萨曼王朝最精锐的军队,他们曾经俘虏拜占庭皇帝,征服巴勒斯坦和美索不达米业,在埃及,一万呼罗珊骑兵击败了十万敌军,现在南北呼罗珊总督联手对付我们,只要派一支分队切断我们退路,这携带着许多辎重和工匠的使团队伍就很难逃脱。”阿赫莫德摊了摊双手,他没说的意思,如果丢下辎重和工匠、学者,使团队伍能够冲杀回去的机会也很小,“亚兹德是祆教教徒聚居的地方,他们为了抵御***的骚扰,将城堡修筑得很是坚固,依托抵抗到援军前来是没有问题的。” 张仲曜沉思片刻,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转道向西南,先去亚兹德。”军情紧急,趁着天色还未全黑,一千五百余人的使团队伍掉转了方向,直奔亚兹德而去。 张仲曜这一决断做得极其及时,在使团原定路线前后方向的呼罗珊骑兵等待两日后,终于发现东方的使者队伍已经改道向西,立刻急起直追,但始终晚了一拍,直到使团队伍进入了亚兹德的堡垒后半日,呼罗珊的骑兵方才抵达,这些轻骑兵打仗冲阵是好手,面对着城墙却只能怒骂而已。两天之后,丞相乌特比父亲的奴隶,亲白益王朝的禁卫军首领阿巴斯·伊·亚兹德率领五千禁卫军到达亚兹德,护送东方使者与桑鲁卓公主去布哈拉做客。 乌特比的如意算盘是将中国使团和桑鲁卓公主都扣押在布哈拉,既能够要挟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也能够将中国使团作为与黑汗国打交道的一张牌。然而,不管是萨曼国呼罗珊总督伊仆拉希姆,还是丞相乌特比,都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这种无礼的举动将会引发的,雷霆之怒。 “正愁没有借口,它便巴巴地凑上来了,”吴英雄冷笑道,将军报递还给蔡斯,“如此之巧,该不会是军情司有意安排的吧?”萨曼王朝居然敢扣留使者,而且还将白益王朝送来和亲的公主一并留在了布哈拉,实在是对夏国威严的极大侵犯,后世的铁木真,不就是因为使者受辱,才以举国之力西征的。 蔡斯忙道:“绝无可能,”他顿了一顿,迟疑道,“元光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只是我们在萨曼国的细作和承影营的力量都很薄弱,探得消息,接应仲曜他们去布哈拉,还是和康曲达干他们那些粟特人中的孤臣孽子。” 吴英雄点了点头,道:“不管怎么说,这次是个机会。为防备东面曹翰五万禁军,设立镇东军司,于伏仁轨为行军总管,留驻东面与宋军周旋。辖制银州的卢军,夏州白羽军,凉州驰猎军、锦帆军。”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卖给中原的战马,特别是送给曹翰的,可都是阉过的吧?” 于伏仁轨笑道:“陛下放心,若不是阉好的,他们还不收呢。”不知从何时起,中原流行起来将战马阉掉的习惯,因为阉马性情和顺,便于骑军控御。在夏国,情况恰恰相反,军士们以骑乘性情最暴烈的公马为荣耀,连初学骑术的小孩也用小公马,阉马只用于驼运和取肉,偶尔会有些女人骑。 军情司主事蔡斯在旁边补充道:“宋国人不善养马,往常西域进贡的好马到了中原,数年之内便要死去一半,剩下的寿命也比正常的要短的多。”辛古摇头道:“说什么水土不服,不过是不用心饲喂罢了。”听他如此说,众将都带着笑意地挤眉弄眼,骠骑军的军士号称有两个老婆,大老婆便是孩子他妈,小老婆便是战马。这里和中原一样,往往大老婆要吃小老婆的醋。 吴英雄点了点头,继续道:“其余各军准备西征,每军留下五个百人队征发荫户弓箭手,协助州团练使与县尉看守地方。一边准备进军,一边派使者向高昌回鹘借路,若是他们不肯,便先灭了。” 旁边萧九、辛古、于伏仁轨、罗佑通等将哈哈大笑,于伏仁轨更笑道:“若是宋军来攻,吾便以少部军士带着荫户中的弓箭手守城,游骑四处去断宋人粮道便了,曹翰虽然厉害,总不能啃沙子过活。” 第370章 沉默 夏国军队自从平定定难五州后,又发兵打下了青唐城,收身家清白的羌人勇士组建了的卢军和解烦军,由史恭达、米荻分任军指挥使,收河湟勇士组建高蹄军,由郑尚达任指挥使,与白羽军一样,这三军皆是骑军。军队经过扩充,实力又涨,河西陇右地也显得有些狭小,此时驻守各州的军队经过大半年整训,都有些心痒难耐,东面宋国兵多势大不便招惹,西面高昌回鹘屡屡和夏国为难,萧九、蔡斯等常驻在西域的将领早就想灭此朝食,眼下得了这个机会,都十分高兴,天山北道地方万里,在各军眼中那就是数不清的授田,打下来以后招徕民户,也好早日将军士底下荫户数量扩充满吴英雄许诺的二十户百口之数。 “辎重粮草,可曾齐备了么?”吴英雄见诸将群情踊跃,心下明了,便问萧九道。 “陛下放心,诸军所用马匹、铠甲、弓弩箭矢都已齐备,今年风调雨顺,粮草充足,草原上繁衍的牲畜还未开始宰杀,正合我军之用。”萧九沉声秉道。按照吴英雄的指示,行军的补给已经完全游牧化,即便是步军,随军也携带大量的牲畜,前往高昌乃至黑汗国的水草地路线早有商队和军情司的细作画好详图,就连有些普通牧人部落踪迹罕至的戈壁沙漠,也有军情司细作画出了适合精锐偷袭的路线。 “好,”吴英雄赞许道,“蔡斯暂且留下,那各自回去准备吧,争取便在高昌、疏勒过冬,积雪融化后便可翻越葱岭攻打撒马尔罕和布哈拉,重振我华夏国威。”众将轰然答是,吴英雄又对蔡斯道:“叫于阗国主率他的军队在黑汗国的边境等着与我军合兵罢。”顿了一顿,待众将退下后,吴英雄又问道,“仲曜等不容有失,当前在撒马尔罕与布哈拉主持局势的是谁,可靠得住吗?” 蔡斯答道:“是康曲达干的女儿,当年在金陵夜袭烧毁了采石矶浮桥,她还带着胡姬们到营中献舞。好多金陵出来的老兄弟都记得她。陛下还记得她么?” 吴英雄略微一愣,眼前浮现出那双裹着白绫的纤足,飞快旋转婀娜身姿,微笑着点头道:“当然记得啊。” “康曲达干安排她去迷惑萨曼国丞相乌特比,先是做侍妾,后来她生了乌特比的孩子,成为了乌特比的第四个正妻,也是现在最受乌特比宠爱的妻妾,许多关于萨曼朝乃至黑汗国的王公贵族消息,康曲达干都是从她那里得来,再告诉我们的。” 蔡斯说完后,两个人罕有地同时沉默了,回想往事,心中感到一阵难过。 片刻后,吴英雄方对蔡斯道:“此番出征西域,前后筹备不下数年,军情司乃是吾大军之耳目,查探敌军动向,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蔡斯道:“微臣明白。” 此时萨曼王朝的都城布哈拉是丝绸之路上一座重要的商埠,也是***教向中亚传播和渗透的重要据点,古城狭窄蜿蜒的街道就被三种不同的建筑区分开来。城堡,除城堡在外的城市自身建筑,以及商栈,而张仲曜率领的夏国使团,连同桑鲁卓公主的卫队,全都寓居在属于萨曼王朝权倾一时的宰相乌特比所有的庞大城堡里,乌特比父子两代都是萨曼王朝的丞相,他任命了父亲的奴隶塔斯做宫廷禁卫军的统领,正在逐步削弱突厥人在军队中影响力,企图恢复波斯人在萨曼王朝的主导地位。 受到乌特比最宠爱的妻妾的邀请,又听闻这位夫人曾经在汉地久住,蔡朗与桑鲁卓便前去拜访她。 “您是教戎军校尉,此番出使巴格达的副使蔡朗?”她说的是汉语,而且还带着金陵的口音。 “正是在下。”蔡朗觉得那面纱后面容颜似乎在哪里见过,不免多看了两眼。 “妾身寓居金陵时,还曾见过蔡校尉,一别数载,现在已经如此挺拔沉稳,差点认不出来。”声音里带着唏嘘,又似心不在焉一般。蔡朗心里疑惑,但寄人篱下,不便直言相问,只有点头而已。桑鲁卓公主却大为高兴,盖因这丞相夫人戴着面纱,看容颜却是胡人无疑,眼眸似水般沉静,对汉地显然印象颇佳而有怀念之意,她自己不免也对即将要生活的地方多了几分期待,正欲开口相问,那丞相夫人却先问道:“听说蔡校尉的师傅乃是当今夏国国王陛下,可是真的?”问得似漫不经心,声音却有些颤动。 蔡郎点头道:“有幸蒙陛下错爱,不敢妄称师傅。” 康丽丝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那蔡校尉想必时常有机会见到陛下,他还好么,和金陵时候相比,容颜可有什么变化么?”顿了一顿,又道,“蔡校尉勿要多虑,妾身寓居金陵时,与陛下,辛将军、萧将军、蔡将军,还有黄女史都是相识的。” 蔡朗大惊,未料到这丞相夫人与夏国诸人渊源如此之深,等闲旁人最多只知主母黄夫人而已,绝少有知道她曾在唐宫中做文房女史的,他心思剔透,当即猜想到通风报信,并且说动乌特比派军将自己这行人护送到布哈拉来的便是这位夫人,心下感激,当即恭敬地道:“陛下这几年四处征战,戎马倥偬之间还要料理民政,虽然多历沧桑,但容颜依旧,身体也还强壮,待人宽和仁爱,将士拥戴,万民称颂。” 康丽丝静静地听他说这些吴英雄的近况,心潮起伏,待到蔡朗说完吴英雄的近况,又问了黄雯的近况,方才低声道:“谢过蔡校尉带来这些故人的消息。妾身当投桃报蔡,陛下似乎已在河西誓师出征,欲借道高昌疏勒,待明年春雪溶化,便率军翻越葱岭,亲自前来接张将军、蔡校尉与公主返回故乡。” 从丞相夫人那里出来,桑鲁卓忽然对蔡朗道:“这位夫人一定是爱着陛下的,而且爱得很深。” 第371章 对照 蔡朗笑道:“不过是打听一些金陵旧人的消息罢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奇怪的是,吾也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位夫人了。” 桑鲁卓却道:“你看不出,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你说着陛下近况的时候,她的左手藏在身后,再拿出来时,好几个深深的痕迹,必定是紧紧攥着才留下的。”见蔡朗仍旧是不明白,又道:“丞相夫人似将心事都装载铁匣子里,她虽然强忍着没有表情,但每当说道陛下时,是那种关切的眼光,却似铁匣子开了一丝缝隙,透出来的光芒。”蔡朗听她说的煞有介事,也只得点头称是。 “大王,此乃夏国假途灭虢之计,如今于阗已经归附夏国,若是此番让吴英雄借道,他若是得胜,则回师时顺手便将吾国灭去啊。”高昌回鹘大臣麦索温谏道。 夏国国王吴英雄尽起精锐西征,大将辛古率骠骑军、花帽军、解烦军为先锋,吴英雄自领龙牙军、高蹄军、教戎军、练锐军、铁骨军、胡杨军继后,大军近五万,驱赶着无数牛羊随军,正沿着天山北道的传统游牧人的路线而来,因为一路都是以牛羊马奶为食,无需后方粮队辎重,大军进展神速,当前已经在伊州集结,骑兵杀到高昌城下不过两三日而已。 “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吗?”高昌回鹘首领,自称阿斯兰汗的仆固勤颇为痛苦地答道,“夏国军队你还不清楚吗,光胡杨军与教戎军已经让我们疲于应付了,这次吴英雄亲征,目标直指葱岭后面的大食萨曼国,高昌乃至黑汗不过是他前面挡路的石子罢了,若是投诚,他为了安抚西域各部降人,我等还可以保全族人,若是与他为敌,看那党项拓跋氏,除了逃到宋国的,亲族连同家丁故旧,几乎从上到下给他杀绝了,还派了各教门长老诅咒其灵魂永沦地狱不得超生。” “吴英雄妄兴兵戈,我们可以向辽国、宋国求援。”麦索温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仆固勤叹了口气,挥手叫卫兵将他拖了出去,辽国和宋国朝廷,那是很遥远的地方,真正的王者,现在已经握着利剑站在门口了。曾经抗拒过唐太宗,现在同时是辽宋的属国,囊括前朝高昌、北庭、焉耆、龟兹四镇千里之地的高昌回鹘,居然不战而降。高昌回鹘首领,阿斯兰汗仆固勤照规矩肉袒牵羊,道旁相迎,跪着递上降书。 吴英雄接过来,也不看降表便递给旁边的军情司主事蔡斯,居高临下地望着仆固勤,问道:“何苦到兵临城下才降,为难我的行军司。” 仆固勤昨夜问卜,吉凶未定,闻言两股战战,颤声道:“微臣来迟,还请陛下垂怜。” 吴英雄盯着他的脑袋,直到看清楚汗珠顺着脖颈涔涔而下,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仆固勤,我暂且饶恕你的冒犯,立刻为我的军队提供所需的牛羊和草料,还有,你亲自带着三万高昌军和我们一起攻打黑汗国,将功折罪吧。”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大夏国但行军士推举制,此战过后,你的王位可以保存,高昌城给商人们自治,高昌军中征发的民夫解甲归田,剩下的精锐勇士当叫他们到教戎军中接受教习,然后重新推举上官,这些条件,你可真的愿意答应了吗?” 阿斯兰汗仆固勤如蒙大赦,这些条件蔡斯早就派人向他说明,实际上等若高昌仆固氏保留高昌王虚爵,四镇的政事由税吏府派出的州县官料理,军备则完全由夏国控制,从汉至唐,对西域属国这般严密的掌控,也算是极致了。若是不答应,蔡斯警告道,党项拓跋氏就是榜样,而且此次夏国大军倾巢而出,就算把全部高昌人杀的一个不留,也是寻常,反正夏国大军只需要高昌的水和草。 “陛下~体恤,微臣感激涕零还来不及。”仆固勤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吴英雄不是寻常中原天子,对部落战败者,他不介意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来,又有改造吞并部落降俘的种种手段。仆固勤祖上乃是在漠北游牧的回鹘族人,对于强者,只有臣服而已。 吴英雄看着这匍匐在地的高昌王,心中反而起了一阵烦闷,冷冷道:“仆固勤,你既然归顺了我,大可放心,吾不是那屠戮降国的高仙芝,你只要忠心侍奉,便不会无事加罪,来,接过丹书铁券吧。”挥手命蔡斯将敕封高昌王的丹书铁券交给仆固俊,里面写明了对他的人身和财产的种种保证。 回到家中,高昌王仆固勤只觉得浑身都湿透了,仆人禀报,“麦索恩大人在府邸中自尽了。”他愣了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吴英雄赐给的丹书铁券从怀里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看了又看,字斟句酌,最后又珍而重之地放置在玉盒之中,敬奉在香案上。 就在吴英雄接受高昌王投降的时候,辛古所率领的骠骑、解烦、花帽三军已经抵达焉耆,补充了少量粮食和草料,又向龟兹进发,高昌国助战的军队反而被他们抛在了身后。焉耆城头,镇将处罗脸色颇为复杂地看着汉军又一次车辚辚马萧萧地往西方而去,无数面红旗擎在军士手中,汉隶书写大大的夏字,猎猎招展。 “这当真是汉人的军队吗?”副将若久木颇为惊奇道,整个军队并不携带多少粮车,反而驱赶着无数矮小耐劳的蒙古马和草羊,若不是没有老人和妇孺,就像极了草原上部落游牧转场一般。 “这是汉人的军队,看那弩车,抛石机,”处罗叹道,“但是,这些汉人学到了匈奴人和契丹人行军的法子,从此摆脱了辎重的限制,没有干净水源的地方,他们可以喝马奶。好在大王识时务投降,不然的话,这些人四下打起草谷来,是可以将人像牛羊一样杀的。” “汉人也会如此残暴么?”若久木问道,高昌的贵族将领都是熟悉史实的,中原王朝经略西域,大都忌讳滥杀,更多怀柔安抚的手段,就算灭了一国,也往往扶植当地王族的后裔为王。 “听说中原人打起仗来发狠的时候,杀了敌人腌制成肉干随军行动的也有。往常汉人的军队,要依靠当地的民夫维持农耕,为他们输送粮草,所以对沿途的国度都是怀柔安抚的。但游牧部落的军队,只要水和草就够了,对于游牧军来说,除了工匠,当地人对他们根本就是无用的累赘,还要消耗草和粮食。夏国军队虽然是汉人居多,但是既然像游牧人一样行军,所过之处的居民实际上对他们也是可有可无的,当他们认识到这点时候,报复起来就毫无顾忌,就算将高昌国变成无人的草原,他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更可怕的是,他们同时有精巧的工匠和源源不绝的人力,游牧人攻克不了的城池,却正是中原军队擅长对付的,若是一时坚城难克,就一边围城,一边在城池周围放牧便了,城池大都建在膏腴之地,没有粮食,周边难道还没有水草么?”处罗缓缓道,高昌国原本是游牧的回鹘人所建,到了西域以后逐渐开始定居农耕,对游牧军和汉军的手段都有了解,道理本来极其简单,像一层窗户纸般一捅就破。 第372章 保护 他见若久木脸色消沉,拍拍他的肩头,换了口气,笑道:“这夏国军队奉行的是军士推举,这些日子好好和军中有勇力的士卒多多亲厚,夏王吴英雄是个任贤使能的主上,他麾下大将辛古乃是契丹人,于伏仁轨乃是吐谷浑人,另有不少党项人和回鹘人官居校尉之职,勇士若是有幸追随于他,才是真正大好前程啊。” 若久木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将军,你......”处罗冷笑道:“不是我对仆固家不忠心,仆固勤已经领了吴英雄的丹书铁券,四镇拱手让人,我等若不追随真正的王者,难道还要为他家戴孝守节不成?”他拍拍若久木的肩头,沉声道:“且去整顿兵马吧,夏王吴英雄已经下令高昌勇士从征黑汗了,不为我们自身,也要为族人争一口气,不然,我等亲族尽数要成为别人的荫户的。” 辛古统帅的先锋军中,骠骑与解烦两军都是骑军,花帽军则是步军,而花帽军辎重营,正是当初岚州来投的蜀中锦城营,校尉仍然是乐羊傅。这些年来吴英雄麾下各军开疆拓土,扩充甚快,不说江南北上的心腹悍卒,许多岚州从军的老兄弟也多有当上了十夫长百夫长乃至校尉高官的,唯有锦城营的人,校尉仍然是校尉,百夫长仍然是百夫长,十夫长,军士一如既往,除了极个别军情司的暗探,也没有一个被引入兄弟会的。 数年来吴英雄对锦城营别的地方素无亏欠,军械粮草都优先发放,打仗也不让他们冲杀在前面虚耗实力,但这样的以礼相待却总是让人觉得别扭,许多新归附吴英雄的军队,如安西四镇余脉组建的胡杨军,征召河湟勇士组建的高蹄军,都若有若无地听到过锦城营的尴尬处境,“算了吧,他们不和主公走一道的,便是客军,足数给予荫户已经优待了。”“锦城营何时回巴蜀啊?到时候他们的荫户是不是大家分一分?” 随着军队的扩充整编,锦城营先后从练锐军调入锦帆军,从锦帆军调入教戎军,从教戎军编入踏燕军,又从踏燕军划入花帽军,编制四处游走,但内里的人事却极其稳定,也算是吴英雄军中老骨干最多的营头之一,辎重司、军械司、行军司的兄弟也往往念着旧情,而给予不少照顾。 虽然早有约定是二郎神教派到吴英雄军中历练,锦城营上下日后都要回蜀中起事的,但是这几年下来,往日和自己差不多的军士都提升了,唯有自己原地不动,锦城营军士多多少少对乐羊傅和二郎神教当初坚决不让吴英雄将这些蜀中子弟分入各营有些不满,但也仅止于不满而已。 校尉乐羊傅多多少少都听到军士们的怨言,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但吴英雄既然已经将锦城单立一营,若不将老兄弟拆散,就绝无可能提升,更不可能将外系军队再单立一军,自己这材料,做这校尉已经是抬举,担任军指挥使,那便是要连累全军兄弟都被外军戳着骨头蔑视了。他唯有加紧督促士卒学习夏国军队种种技艺和制度,俗话说十年磨剑,用在一时,锦城营的责任,是回到蜀中,救家乡父老于水火之中。 自从准备西征以来,锦城营也被轮训游牧行军之法,除了拉车的蒙古马外,还携带了大量母马和羊口随军,军士也像草原上的牧人一样,驱赶着牲畜赶路,饿了渴了,便喝马奶羊乳,以马奶羊奶制成的奶酪和烤制的肉干为食,虽然为了适应汉人的脾胃,每天会配给军士们一丁点炒米和炒面,但营中所携带的辎重,除了军械之外,大半倒是给军中战马准备的精料。 在行军司实现选定的水草地扎营下来,百夫长蔡舜便将马和羊驱赶一处指定的地点任由它们啃食干草,野草疯长了一个夏季,现在已经有些枯黄,在马匹进食之后,军士还要挤马奶,这是必不可少的干净食物和水源,一天下来忙忙碌碌的,每个人都是一身马粪和羊骚臭,却都很兴奋。 每次大的征伐,吴英雄会将作战的计划尽可能地传达到所有军士,使他们有参与感和责任感。 此番攻打的最终目标是曾经与大唐决战怛罗斯的大食与葛逻禄人,虽然遥远,但据在龙牙军和教戎军接受教习的的军官们说,只要有草和水的地方,汉人军队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陛下利剑所向,犯吾华夏者,虽远必诛。 高昌的不战而降,使战争的进程大大加速,使夏国大军通往黑汗国都城疏勒的道路完全畅通,从西州到焉耆再到龟兹,一路上的城市和村镇全力向夏国军队供应粮草,各处官吏和军队都争相讨好西域的王者。因为寒冬将至,吴英雄不打算让军队冒着大雪封路的危险强行翻越葱岭,进入严冬之前,攻打的目标仅限于疏勒。高昌和于阗的军队根据辎重司的指令,全力以赴地在各自辖境内为搜集夏国所需要的物资,牛筋、木炭、硝石、硫磺和火油。另一方面,黑汗国抓住大雪封闭葱岭孔道的最后一段时间,不断地从它的西部疆域抽调兵力增援疏勒。 “哈里发居然颁布了赦令,宣布吴英雄是虔诚信徒的保护人,和夏国作战不能获得荣誉?”黑汗国君,自称桃花石汗的阿里·卡迪尔感到了一种被出卖的恶心,“阿杜德这个卑鄙的伪信者!”他转向自己的副汗哈隆,沉着脸问道:“怛罗斯军队中有多少支持我们的参战者,他们的士气未受影响吧?”哈隆摇了摇头,叹道:“哈里发的赦令颁布以后,两万赶来参战的信徒便散去了一半,剩下不到一万人,已经全部和我们的军队一起翻越葱岭来到这里,很快就要大雪封山,他们想回也回不去了。”哈隆眼望着西面,似乎对那边的背叛也是咬牙切齿的痛恨。 “疏勒城小,汉人又善于攻城,只能扬长避短,和吴英雄在旷野决战,”阿里·卡迪尔望着城外一望无垠地天地,坚守城池,那是于阗和汉人的做法。“我们有葛逻禄和乌古斯的勇士,还有前来参战的真正的信徒的帮助,还有神的庇护,我们必胜!”阿里似乎陷入了一种狂信的状态,作为一个王者,他似乎能够在这种状态下获得某种安慰。 第373章 表情 见阿里有些失态,副汗哈隆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他转过头去,静静地望着城外大军连绵的营帐,熊熊的篝火映出他眼里野心和贪婪的光芒。 疏勒城小,但是城外驻扎着从黑汗国各地汇集而来的五万大军,在晚上,连绵的篝火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这些年来,在信仰和财富的刺激下,不管在葱岭以东和于阗异教徒的战争,还是在葱岭以西和萨曼朝的篡权和伪信者的冲突,黑汗的勇士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要让葛逻禄和乌古斯的勇士像高昌人一样卑躬屈膝,不可能,即便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唐安西军,也只是葛逻禄部族崛起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现在,不管是夏国的吴英雄,还是西边的那些波斯和突厥王朝,也还一样。 早晨,因为信仰、财富、部族或者仅仅是跟随长辈和同乡来到这遥远的葱岭以东的河中突厥人营地里,一片向着圣地匍匐祈祷地身影,然后,又陷入了军营中常见的乱哄哄做饭、整理军械、喂马、四处都是大声喊叫的人,波斯语,阿拉伯语、突厥语,似乎信仰给人带了无穷的亢奋,每个人都在争相表现自己才是真正的信徒,忽然,有一声大叫远远超出了众人的声音,让少部分人开始朝着东方遥望。 一支军队擎着红色的大旗,浮现在地平线上,矫健的战马,英武的骑兵,重甲的步卒,逐一展现在深秋的薄雾之中,除了军鼓阵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直到先头骑兵军官大声的号令传来,骠骑军与踏燕军骑兵列成了三列的雁行阵,遮挡着身后步军倚着马车修筑营垒。 “快!快!”蔡舜大声喊道,花帽军的士卒则按照操典的规范,将金刚车内侧护栏上悬挂的大方盾取了下来,放置在在护栏上方,抵御从头顶射下来的箭,然后少部分军士取下外侧栏杆上方盾中间的圆铁盾,透过这个圆孔观察外面情况,这圆孔也是释放弩箭的地方,其它大部分军士则迅速的在车阵前面设置鹿角,鹿角是平放在地上的,先挖好支撑鹿角的坑洞,等敌方骑兵快到近前时再将鹿角竖起来,在鹿角后面,军士开始挖掘壕沟,壕沟内遍布尖刺,壕沟挖出来的泥土将战车的车轮埋住,同时将营寨的寨墙砌高。先锋军人衔枚马裹蹄,从昨晚下半夜抵达疏勒城外,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修筑营垒,直到清晨。 修筑好营垒以后,花帽军的军士将弩箭摆放在了作战位置,又在百夫长,十夫长的带领下开始伐木制造抛石机,他们只携带这些军械的关键部位,比如轴和牛筋,其它的部件则要军士在几乎无所不能的匠师的指导下来完成,“骑军军士是陛下的骡子,步军军士就是陛下的石磨啊,我们要碾碎一切。” 远处,河中突厥人的营地里,已经群情激奋,夏国军队显露出来的警戒姿态简直就是赤裸裸地蔑视啊,“进攻!进攻!杀死异教徒!”狂热的信徒已经不可抑制,他们才不管军官们需要时间商量协同进击的计划,需要时间判断夏国军队的陷阱和圈套,需要时间讨论清楚那支部队做炮灰,那支部队做最后的铁锤,他们只要杀戮,似乎通过流别人的血才能让自己的信仰变得纯洁,真是奇怪的逻辑。 骠骑军指挥使辛古眯缝着眼睛看着对面乱哄哄地景象,脸上没有表情,解烦军指挥使米荻却流露出讥讽地笑容,这些乌合之众啊。骑军军士都松松垮垮地坐在战马上,有的还悠闲地抚摸着坐骑的脖颈,直到约有七千敌军乱七八糟地冲出了营帐,像一团乌云一样朝夏军冲了过来,米荻才舒了一口气,对辛古道:“辛将军为吾了阵,首战便让与解烦军吧?”辛古点了点头,米荻拱手道:“谢辛将军!”一声暴喝,提缰纵马而出,解烦军的校尉,百夫长,十夫长,见将军当先进击,纷纷催马跟随,五千骠骑如水银泻地一般冲了出去,一边冲锋,一边从马鞍后面取出箭矢,搭在弦上,米荻对骑射已经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几乎没有瞄准,一箭射出,射中了前面一个敌人的额头,跟随着他这一箭,解烦军的箭矢让敌人的前锋人仰马翻。 “退!”米荻大喝一声,拨马退后,这是既定的战术,身后的骠骑仗着弓矢箭程远远超过对方,射完一两箭后都往后退,三轮箭雨之后,冲到近前,已经抽出弯刀争先要大杀一通的突厥人看到了一道钢铁洪流,五百全身披挂着重甲的铁骑,端着马槊排成了三列,虽然速度没有适才的轻骑那样快捷,但那种缓慢而沉重的威势,却是像大山一样不可撼动。米荻率领数千骠骑在重骑身后兜了一个圈子,重整队形,准备再次冲锋。 刚刚还在手忙脚乱地躲避着箭雨的敌骑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直愣愣地与重甲骑兵撞在了一起,这几年来,吴英雄处心积虑地选择了最为高大强壮地战马,耗费巨资打造的具装甲骑,终于显示了巨大的威力。突厥人几乎没使用铁锤铁锏的,而长矛和弯刀,对厚重的冷锻铁甲来说,实在是太钝了,突厥骑兵就算将铠甲头盔敲得乒乓作响,也不过是给具装甲骑挠痒痒而已。不提丈八马槊锐利的锋刃在不停的划破敌人单薄的披甲和血肉,排列成排的重甲骑兵几乎光凭冲锋的巨大惯性,就让敌军损失惨重,就在他们拨马准备往两边避让的时候,米荻所率领的骠骑又像狼群一样咬了上来,箭箭咬肉的痛楚让许多憧憬着东方财富和天堂的恶棍从此再没了烦恼。 姆尔丁骑在马上,手举着经书,高声的疾呼:“不许后退,不许后退,神保佑勇士,你们的灵魂会上天堂,当你战死,你会在天堂里醒来。”左手挥动着锋利的弯刀,右手高举着经书,他的面容已经扭曲的有些恐怖,“后退的人都是伪信者,伪信者!你们会永沦火......”一枚狼牙箭射中了他的咽喉,声音嘎然而止,姆尔丁捂着喉咙,胸膛剧烈的起伏,却只能发出嘶嘶如同毒蛇一样的声音,他的眼中闪过了仇恨的光芒,最终无力的栽下马去,一个被融了一半的金佛像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去你奶奶奶的。”米荻吐了一口痰,他是听得懂突厥语的汉化胡人,夫人是深色眼睛的汉人。 闻讯赶到城头的阿里·卡迪尔颇为震惊地看到被他引为精锐的河中突厥人只一轮交锋就完全败下阵来,“汉人兵少,须得趁他们主力未至,先挫一挫锐气。”他沉声道,命哈隆立刻整理三万黑汗国的主力前去攻打夏国军队的营寨。 哈隆颇为鄙视地看着未经请示便出战,现在又狼狈败退回营垒的河中突厥,大步走下城头,此刻城外营垒中黑汗葛逻禄军队已经整理好马匹军械,便簇拥着首领哈隆,向夏国军队的营垒缓缓逼近。辛古见敌人众多,便命米荻勿要单独出战,而是与骠骑军一道,与来敌一触即走,退入花帽军已经筑好的营垒,骑兵下马,以弓箭守御。黑汗国骑军没有做好硬冲营垒的准备,只围着花帽军的营垒游走。这可给了已经严阵以待的花帽军大好机会。床弩、旋风炮,射程三百五十步的神臂弩和射速极快的连弩都不是摆设。 第374章 约定 “节省箭矢!”蔡舜沉声喝道,其实不用他提醒,锦城营的军士也清楚,强敌在外,箭用尽了,就得拿血肉去拼。但是,箭矢充足的时候,布置好车阵的弓弩手对上轻骑简直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痛快!”十夫长涂宁用神臂弩从圆孔中射出一箭,强劲的箭矢插入了五十步外一名骑兵的左眼,贯脑而出。“弩来!”涂宁左手将射出一箭的神臂弩交给身后的上弩手,又接过上好弦的神臂弩,再次瞄准。 花帽军布置车阵时已经将车轮垫高,然后用泥土埋住让它基础结实稳固,此刻弓弩手更站在车上射箭,居高临下,又有大盾牌遮挡,实在是安全得很。葛逻禄骑兵用软弓射出的箭只叮叮当当地扎在挂在车栏上,搭在车顶上的方盾。偶尔有一直箭穿过射箭的圆孔射进来,却也难以射中夏军弓弩手要害,少数受重伤的士卒迅速地被转移到了辎重营中由随军郎中处置。 一些葛逻禄人拼命打马要从车阵的间隙冲进来,早已守候在此的长矛手和陌刀手便照着战马和骑兵下狠手,在重步兵身后,还有连弩手在待命,以防万一有敌军冲了进来,便以连弩攒射。辛古回到车阵以后,见敌军从营中推出了攻打车阵的抛石机,脸色一沉,马鞭指着那正在手忙脚乱地布置阵地的敌军,喝道:“谁愿领兵去毁掉那些回回炮?”尚忠信此刻已经被推举为百夫长,闻言高声道:“末将愿往!” 葛逻禄正围攻车阵不下,徒劳在外奔波游射,忽然四辆大车的护栏哗啦一声放了下来,重甲刀盾手在连弩手的掩护之下,冒着蜂拥过来的敌骑箭雨,扛起木板搭在外侧的壕沟上,然后在壕沟内侧严阵以待。早已在车阵内侧策马等待尚忠信大喝一声:“随吾来!”双腿猛夹马腹,战马似乎感到了主人的心意,奋起四蹄,踏上车阵内侧搭好的木板,登上战车,又居高临下的跳跃了出去,一百骠骑军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通过车阵和壕沟。 这时骠骑结阵未成,已经有不少彪悍的葛逻禄骑兵冲上来邀战,百夫长尚忠信冲在前面,上身叮叮当当地中了好几箭,一枚箭头还卡在肩甲的缝隙里,若不是这骠骑兵百夫长的半身铁甲乃是军械司特意锻制的精品,只怕已经死过好几回了,他大喝一声,左手拗断身上插着那支箭,奋起全身力气,单使右臂便将丈八长的马槊伸了出去,眼看那马槊要脱手而出,左手搭上了马槊的后端,运力一搅略有弹性的槊杆,槊头锋刃哐当一声砍在冲到近前的一个葛逻禄骑兵的头盔上,虽然没有透入,但巨大的撞击力让那人顿时失去了控制,战马失去主人操控歪歪扭扭斜着跑了出去。 尚忠信双目圆睁,气运丹田,大喝一声:“杀呀!”舞动马槊,刺、砍、削、扫、打诸般手段施展出来,十余个葛逻禄骑兵居然近身不得,紧随着他的骠骑见百夫长如此神勇,也都杀发了性子,前面的十余骑以马槊和敌军狠斗在一起,后面的八十余骑则在十夫长的喝令下加速结阵,尚忠信觑见身后部属结阵已成,暴喝一声:“随我冲!”一马当先朝那敌营抛石机所在杀了过去,骠骑百人队结好的锋矢阵所向披靡,阵势松散的葛逻禄骑兵不敢撄其锋,唯有在后面紧追。 夏国骑兵冲到抛石机身前,不管那些抱头鼠窜的回回炮手,掏出了马鞍后面的猛火油罐子,乒乒乓乓砸碎在上面,火油流了一地,但夏国骑兵并不少留,拨马便走,奔出七八十步时,方由尚忠信等十几个留在后面的取出火箭,火箭的端头是军械司在赵平的指导下制作的引药,尚忠信最喜欢这东西,哈哈大笑,将箭头在马鞍上一擦,回头犀牛望月,便将火箭射了出去,十几枚火星四溅的火箭掉在四处流淌的火油中,熊熊大火忽的一下燃了起来,附近的回鹘人、突厥人开始鬼哭狼嚎地四处走避。而挡在尚忠信等骠骑身前的敌骑也不明所以,分了心神,被骠骑们一冲而过。 蔡舜登车遥望,见尚忠信按照约定朝着自己这方向冲来,沉声喝道:“准备!”周围的刀盾手和连弩手都屏住呼吸,金刚车顶上的方盾已经撤去,葛逻禄骑兵抛射出来的箭雨从空中叮叮当当地落在步卒厚厚的全身甲上,有受伤的立刻就被拖了下去。 眼看尚忠信越奔越近,“放!”蔡舜暴喝一声,刀盾手立刻冲上前摘下挂在车栏上的盾牌,几乎就在同一刻,好几支利箭带着劲风射了进来,哐啷一声,侧面车栏杆也被放了下去,“上!”蔡舜当先拄着一柄长矛跳下战车,立刻伏低了身子,躲过了好几只冲着脑袋的劲箭,身后的军士奋力将早已放置在车上的木板推下来,构成一个适合骑兵通过的斜坡,又冒着敌军的箭雨扛着木板搭在壕沟上面,这是当先冲来的不是友军,而是觑出便宜的葛逻禄骑兵,他们大声呼喝着挥舞弯刀冲了上来,不过面对的却是如同猬毛一般的长枪的丛林,两侧还有数十名连弩手不住的朝木桥对面攒射箭矢,不少葛逻禄骑兵哀嚎着掉下木桥,直接插死在遍布木刺的壕沟里。 尚忠信见步军已经搭好通道,奋力打马,挥动马槊驱赶着面前的敌军让开道路,忽然眼前一空,呯的一声,一枚夏国连弩箭砸在胸甲边缘,若再偏上半分,就要从盔甲缝隙里穿透进去,“该死的木桩!”尚忠信眉头一皱,怒喝道,率军从木板桥上急速通过。 “快让开,让开!”蔡舜见己方骠骑毫不客气,如狂风暴雨一般冲了过来,步军军士手忙脚乱让开道路,还未稳住身形,当先的骑军百夫长便在两个步军中间打马而过,那战马和主人一样的无礼,后蹄用力,居然从两个弯腰躲避的连弩手头上跃起,也不经过斜坡踏板,径自跃上战车,回到了车阵之中。“他奶奶的,一群马贼!”十夫长涂宁暴跳如雷地骂道,挥舞着手中的弩机,待所有的骠骑返回之后,锦城营立刻将木桥推入壕沟,然后倒退着返回了车阵,重新撑起金刚车外侧的护栏,挂上方盾,又将顶上的方盾安置好,继续呆在保护充分的车阵中射杀敌军。 葛逻禄骑兵围着夏国军队的营垒攻打了半天,毫无效果,又被夏军焚毁了抛石机,只得收兵回营。桃花石汗阿里·卡迪尔颇为恼怒地骂道:“夏国军队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想烧毁我们的抛石机,一百骑便冲过来烧了,葛逻禄向来号称称雄河中西域,三万兵围着敌人攻打,毫无所获,简直是耻辱!”副汗哈隆耷拉着脑袋,任他喝骂,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毒仇恨的光芒。 到了傍晚时候,于阗王尉迟达磨带着三万于阗军前来助战,傍依着夏军营垒下寨,尉迟达磨以迟来为由,亲自到辛古帐中告罪,他的军队早就越过沙漠,驻屯在黑汗国境内,只因未见夏军,不敢孤军深入,今天得知夏国的先锋军已经到达了疏勒城下,立刻挥军到城下来会师,两军联营,顿时声势大张,辛古派军士指点于阗军按照夏军军制结营垒,以收犄角之效,尉迟达磨也言听计从,一副忠心藩属的姿态。 第375章 合作 七天之后,吴英雄亲自带着三万余夏军主力与三万高昌军抵达疏勒,联军十一万,三面下寨,只留通向葱岭孔道的一面。吴英雄并不急于攻城,而是耐心得在城外打造各种攻城器械,似乎还在等待什么。此番出征西域的夏军,除了近两万骑兵监视敌军动向外,三万多步军军士一起动手,制作各种抛石机和床弩,进展极快。 黑汗军战不能胜,数万大军只能龟缩在城中苦守,而现在疏勒城头已经无时无刻不在城外夏军的石弹轰击之下,从日到夜一片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到了晚上,夏军还可以使用牛皮大鼓整夜敲击,给守军增加压力。而吴英雄则每日率众将巡视军营,督促加紧制作攻城的抛石机军械。 “这左近到处都是上好的礌石,制作抛石机军械,多流些汗水,将敌人多砸死一个,日后攻打城池便减少军士的损伤,反正冬季不能翻阅葱岭,我们就和黑汗国耗着吧。”吴英雄颇为好整以暇的道,于阗和高昌全力支持粮草的结果就是,就算他一直不攻城,就这么围着,先饿死的肯定是黑汗人。 于阗和高昌本来是相互仇视的国家,此刻也被动的成了盟友,与夏国军队联营下寨,每天看着夏军操演,制作各种军械,抛石机只怕没有上万也有八千了,吴英雄却一直勒兵不攻,于阗王尉迟达磨与高昌王仆固勤都有些战战兢兢,这两国的勇士与夏国军队接触越多,就越想要像夏军一样,让有能力,有威望的勇士到上头去,缴获物要公平分配,许多勇士已经私下打听夏国军队还要不要再西域扩充新军。 一个月后,等到于阗和高昌按照吴英雄的要求收集到的大批火油、硝石、硫磺、木炭全都到了,吴英雄方才下令,各军准备和黑汗国做最后的决战。“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这诗句乃是前唐时分,安西节度使判官岑参送别同僚所作,其中描绘的西域秋冬苦寒的情景,当真半点不虚。 这般滴水成冰的天气,疏勒城头,手脚已近冻得乌紫的黑汗军兵还要不断的用水沿着城头浇下去,这城墙上早已结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坚硬滑溜的冰面,好让夏国军队登城的军士无处借力。 疏勒城下,自从吴英雄大军围城以来,黑汗军出城挑战数次,每次都是大败,不得已只能婴城自守。黑汗国军队坚守不出,城外的夏国军队也不着急攻城,每天白天除了制作军械便是不断操演。如今,从高昌和于阗收集的各种攻城材料都已堆积如山,夏军军士在匠师的指导下制作了大量抛石机所用的陶弹之后,吴英雄召集众将,部属各军协力作战,务必要一战尽灭葛逻禄、乌古斯等叛降不定的桀骜蛮族。 “朱导率铁骨军、蓄怒军、于阗军在疏勒南门外修筑营垒,列成坚阵,封锁南门,柏盛率教戎军、率然军、高昌军疏勒封锁北门,萧九率练锐军、花帽军、胡杨军封锁东门。辛古率骠骑军、解烦军、高蹄军留驻大营为策应。”吴英雄微笑着对众将下令道,“累日来各军准备许多军械,今日便用在一时。”他将于阗、高昌的军队置于夏国将军的统率之下,尉迟达磨与仆固勤都凛然遵循,至少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满之色。 夏军所展现出经略西域的实力,实在是太过惊人了,往常初来西域的汉军所必经的种种不适应,似乎都没有发生,甚至在下雪之后,围城的夏军活动不但不受影响,甚至比城内的黑汗、城外高昌、于阗军过得更加滋润。军士们穿上了辎重司早就准备好的羽绒衣羽绒裤,手脚都有厚毛手套和皮靴保暖,活动量稍微一大点,额头上还会微微见汗珠。这羽绒乃是浮海行以极低的价钱从南方采购过来,清洗挑选后,大量的囤积在河西的仓库中,初秋的时候由辎重营工坊赶制成冬衣,眼下正好用得上。辛古、萧九这样的将军则更有熊皮、狼皮大氅裹在军袍外面,既暖和又极威武,各军军士见到自己的将军都会爆发出阵阵欢呼。 除了高昌、于阗国的民夫往疏勒不断输送粮草之外,夏军本身携带的马匹牛羊等牲畜都及时赶入了简单的土筑畜舍中避寒,到了晚上,城外烧起无数堆篝火,炙烤牛羊肉的香味顺着劲吹的朔风飘进城里,令被围困的葛逻禄和乌古斯人极度悲愤和抑郁。 围城期间,吴英雄以作战需要为名,在于阗与高昌军中各选练了五千精锐,号为率然军,蓄怒军,由军士推举了各级军官,任命原高昌国镇将处罗为率然军指挥使,原于阗国镇将曼吐尔为蓄怒军指挥使,两军分别由教戎军和练锐军派出十夫长教习军中规矩。这两军的官兵虽然名义上还是于阗和高昌的军队,但主要待遇已经和夏国军队看齐,惹得其它的于阗、高昌军兵羡慕不已。 伴随着将令下达,夏军的营地顿时活跃起来。“等了许久,总算开战了。”骠骑军百夫长尚忠信颇为高兴地嚷道,眼看着胜利唾手可得,偏偏只能操演和等待的感觉可憋死个人。“乖乖,这许多陶弹若是都投进城去,那不成了火狱了吗?”花帽军十夫长涂宁接到将所有陶弹全部投射出去的命令,叹道。“反正冬季无法翻越葱岭,此战过后,还有整整数月时间补充军械。”蔡舜也叹道,望着疏勒城头,脸上显示出惋惜的神色。 随着三面城门之外的夏国军队进入预设的前方营垒,平常搭在大多数抛石机上的布幔被扯开,疏勒城头上正皱着眉头了望敌情的副汗哈隆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哪,他们难道是想用石头把疏勒城砸成平地吗?”哈隆心中暗道,挥手命守城的葛逻禄族军队在垛堞之后藏好,这石弹虽然威势极大,但毕竟不比箭雨那般密集,只要藏得好,受伤的机会还是少的,哈隆颇有些蔑视的看着在抛石机阵地上忙忙碌碌地夏国军士,朝城下吐了口口水。 带着巨大的呼啸声,三面城外数千台抛石机开始发威,吴英雄则和辛古一起在大营的高台上观战,此时疏勒城的天空上当真称得上是弹如雨下,只不过,这些弹雨都是带着火焰的,夏军所抛射的陶弹大部分镂空的,里面塞满了制作抛石机产生的刨花,以及煤炭、干草、破布条等物,抛出之前先在装满猛火油的大油缸里浸透,点燃之后再抛射出去,击中目标后陶罐碎裂,引火之物四处飞溅,少部分陶弹则是军械司试制的药弹,将收集到的硝石、木炭、硫磺按照一定的配方制作了药粉,塞在陶罐子里面,外面留着长长的药捻子,击中目标后药粉四散,沾上火星便开始燃烧,并且会发出难闻的臭味。 第376章 建筑 “陛下三面围城,网开一面,虽然可以迫使敌军弃城而走,降低了军兵的损伤,但是葱岭以西尚有大食诸国与黑汗遥相呼应,让这些无恶不作的葛逻禄和乌古斯突厥人逃走,得以喘息,似乎有些可惜。”于阗王尉迟达磨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这般铺天盖地地投射场面,抛石机、回回炮这些他都知道,但他所不能想象的是夏国军队居然会将它用得这么绝,只是于阗和黑汗国有不同戴天的仇恨,眼下如此之好的局势下面,还不能全歼其军,俘虏其君王,实在是有些可惜。 吴英雄这凝视着前面的战况,没有答话,蔡斯在旁解释道:“我军哨探已经查实,葱岭所有通往西方的所有孔道,已经被大雪封锁,若是往西边逃窜,只有冻饿而死一途。”“啊?”尉迟达磨虽然知道葱岭有大雪封山,但没想到夏军的军情司已经将每一个孔道都做了查探,“葛逻禄人在葱岭左右游牧立国,葱岭封山之事他们也深知,陛下放开西面乃是死路,所以围还是不围都是一样的。”高昌王仆固勤点头道。 蔡斯摇了摇头,遥望着疏勒城里渐渐起来的火头,沉声道:“在大雪封山的时候翻越葱岭,是百死一生,但总好过留在城内,或是冲击我军营垒,是十死无生,葛逻禄人只要明白这一点,他们会进葱岭的。虽然对他们来说都是死,但我军的损耗则又小了一些。”他的口气轻描淡写,却让仆固勤和尉迟达磨都暗自打了个冷战,这一句话之间,称雄西域数百年的葛逻禄人,便注定了被灭族的命运。两个曾经在天山南北作威作福的藩王,心怀畏惧地看着吴英雄的背影,天气已经转冷,吴英雄身披着黑色的大氅,他的脸被远处的熊熊火光映照得阴晴不定,嘴唇紧闭着,皱着眉头,眼中丝毫没有翻手之间覆灭仇敌的快意,不知在思考什么。 “火势差不多了,投油弹吧。”透过水晶磨制的千里镜,练锐军指挥使萧九眼里,城头上的士卒惊恐无比的脸被火光映得清清楚楚。“是!”校尉杨褒匆忙下去传令,在布满抛石机的营垒中,夏国军士已经满头大汗,有人已经不顾天气严寒,将上身脱得赤条条的,光着膀子往抛石机的陶制弹框里搬运陶弹,夏国的抛石机是用驮马牵动绞盘转动上弦的,由一位力士最后负责发炮,陶弹单独放置在离抛石机阵地较远的安全距离之外,有刀盾手严密地守着,防止弹药在夏军自己的营地上失火燃烧。 “将军有令,换油弹,换油弹!”杨褒大声道,一股豪情陡然从胸中涌起,似乎也被这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所感染。“换油弹!”百夫长们将命令逐次传达下去,炮手先小心翼翼地将所有引火物灭去,待抛石机的弹框冷却以后,方才将将仓储中搬过来的陶弹放置在弹框内,力士奋力推动扳机,砰的一声,巨大的扭力带动着悬臂,将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装满火油的陶罐抛向了已是烈火熊熊的疏勒。 疏勒城内,到处是惊慌失措地人群,无数哭爹喊娘的声音,“救火”“快救火!”乌古斯小汗奥古尔恰的脸被很近的火焰熏得乌黑,但他仍然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着,数百名族兵在他的督促下,不断从城里的水井里运出水来,朝一座颇为高大的建筑物上浇去,疏勒城中建筑物不似汉人那样大多用木质材料,而是以土石结构为主,只有房顶多以茅草覆盖。奥古尔恰颇为痛心的看着自己正熊熊燃烧的房屋,忽然,砰地一声,一个巨大的陶弹在他身边砸碎,此时城中无处不是火星,伴随着四处飞溅的陶罐碎片,火油一沾上火星顿时变成流淌的火舌,好几个族兵躲避不及,哀嚎着变成了火炬一般到处抓人,最终变作黑炭倒在地上。 夏国军队不断地将整个西域收集来的火油,甚至未加工过的勉强可以燃烧的石油都投射了出去,火上浇油,疏勒城被变作了烈焰熏天的火场,城内老弱妇孺走避不及,被烧死无数,突厥、葛逻禄和乌古斯族军队再也不能救火,纷纷在各自首领的率领下四面夺门而出,不管前途生死,总比留在这火狱一般的疏勒里强点。 南城门外,望着焦头烂额地黑汗国军队打开了城门,衣甲杂乱地打着马匹乱糟糟地不顾一切冲了过来,铁骨局军指挥使朱导深深吸了一股寒冷的夜气,一挥马鞭,沉声道:“放箭!”营垒里万箭齐发,夏国神臂弩,连弩、床弩都是当世无匹的军国利器,于阗国的弓箭虽然软,但对付面前几乎毫无甲胄的溃兵足够了,留下一地尸体之后,弓弩手身后不断搓手跺脚的重步兵还没有上阵的机会,黑汗国军队又退回城去。康丽丝身披着罗衣,江南生丝夹着金线的衣料,在斜阳里光辉灿烂,耳坠是于阗的羊脂玉,如云盘髻上横插着一支金步摇,衣饰上缀着的明珠闪烁生辉,娇躯散发着馥郁的芳香。在她的身边是婴儿的摇篮,里面有个小孩长得像天使一样可爱,而母亲的眼光却只是凝视着远方。 “夏国王简直太残忍了,他是野蛮人!”这句话,萨曼国丞相乌特比说了几十次。陆陆续续有侥幸生还过葱岭的突厥人带来了疏勒陷落的消息,带来天雷和火狱的夏国军队的恐怖形象在河中一带四处传播,据说夏王吴英雄自称是天神的鞭子,惩罚那些假借神意的恶徒。不可一世的黑汗国,纵横了葱岭一带数百年的葛逻禄族和乌各斯族,几乎被彻底灭族,剩下的宁愿百死一生冒险翻山逃走,也在不敢在葱岭以东停留。 据说疏勒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城中只余下焦炭,夏军俘虏了一万多四散逃出来的黑汗人,强迫他们承认是因为抢劫而冒称讨伐异教徒,凡是不认罪的人都被于阗军队活埋了,认罪的人被交给宗教裁判所发落,下场更惨,夏国打算在春雪溶化后,将签有数千个认罪人手印附带名字的供状做一个副本送到哈里发的宫廷,以证明夏国军队讨伐的正义性。 第377章 消息 “还用证明么?阿杜德这伪信徒根本就是和那些东方的异教徒穿一条裤子的。”乌特比已经是五十岁的老人了,头发有些斑白,但精力却仍然充沛,他计划着要将萨曼王朝的军政大权都统一到自己手里,然后南下征服白益王朝,占据巴格达,掌控帝国的主导权,容不得东方国度这样一个突然的变数出现。因为公主被扣留,诸王之王阿杜德已经在巴格达誓师出征,若不是伽色尼的马哈茂德出兵拖住了他,只怕白益王朝的马木留克此刻已经打到布哈拉城下了。 康丽丝娇笑一声,声音比银铃还要清脆动人,跪坐在乌特比的身后,为他捏着肩膀,柔声道:“伟大的乌特比啊,在我这儿不许想这些费神的事情。”别的妻妾大多张罗着为娘家或者儿子安排关系和党羽,想法设法从乌特比口中套出一些皇帝和朝中的动向,好帮助自己的家族,康丽丝却显得毫无心机,只想博得乌特比的宠爱,乌特比反而更愿意在她面前谈论军国大事,显示自己多么有权势。 此时此刻,他微微一笑,捏着康丽丝柔弱无骨的手,转身俯视着她低垂的睫毛,高耸的酥胸,笑道:“你不是很喜欢阿杜德的公主吗?我收了她做个侍妾如何?”康丽丝眼光微微波动,咬着嘴唇,做出一副吃醋的表情摇头不依,乌特比傲然道:“呼罗珊的伊普拉希姆已经带兵去撒马尔罕布防,他征发了河中一带所有的突厥勇士,还带了从印度缴获的大象,肯定能打败夏国的野蛮人,不过他自己肯定也会损失惨重,到时候,我会让他自动解职,让阿巴斯取代他的位置。等大事底定,我便要了阿杜德的掌上明珠,看看这个老对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说完哈哈大笑,意气骄狂无比。 次日清晨,乌特比离去后,康丽丝对镜整理鬓发,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里面装着珍珠粉、水银和砒霜的混合剂,她小心地将一点倒入面前的葡萄酒杯里,端到唇边饮尽。这是流传于波斯的一个避孕的药方,自从为乌特比生下一个子嗣,成为他的第四位妻子以后,她便再也不愿怀上敌人的子嗣。 喝完以后,康丽丝在镜子里静静地凝视着着自己的容颜,她的眼神黯然,平复了心绪,方才命女仆将桑鲁卓公主请来,乌特比的杀机已现,夏国使团需要早些做好准备,张仲曜是吴英雄的心腹爱将,蔡朗是他唯一的弟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遭了乌特比的毒手。 张仲曜听道蔡朗所转述的消息后,叹道:“若无康夫人指点迷津,你我数千人性命,早已断送无数次了。”蔡朗亦点头,沉声道:“康夫人言道,乌特比还没有立刻动手的迹象,估计他会等到夏国军队抵达撒马尔罕和伊布拉西姆交战,大局已定之后才会下手,眼下葱岭大雪封山,我们可以暂且等待,待陛下的军队出现在撒马尔罕城下,便合力冲出城去,粟特人在布哈拉城外有一处据点,储藏有粮草马匹,我们取了给养,杀到撒马尔罕投奔陛下。”张仲曜点头道:“此策甚是稳妥,但我们走后他们粟特人必定逃不了干系。”蔡朗道:“她说,这些牺牲都算不了什么。”二人一阵沉默。 春雪才稍稍溶化,在天山南坡,又下起了淋漓的雨,四万夏军艰难的朝着号称“托云”的葱岭山口行进,大多数人都感到了头晕目眩。若不是军中早就详细解说了这“冷瘴”的缘由,只怕有些人还以为自己患了虚脱之症。 皑皑白雪还覆盖着高处的山坡,更高处,是更古不化的冰川,冰崖似墙,裂缝如网。莽莽群山横绝天际,故老相传,这葱岭乃是当初共工怒触的不周山的天柱遗迹,这根断裂的天柱,是亚洲大陆最绵延宏伟的群山汇集之地,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脉、天山山脉、兴都库什山脉等,都在这里连绵逶迤,融为一体。 “陛下,这托云山口虽然地势高耸,但积雪比其它山口要浅的多,每年春天,我们粟特商队都要从这里翻越,第一批抵达撒马尔罕的商人总要卖得最高的价钱。”康恪阗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对吴英雄道,这条商道他虽然走了好几次,难受却从未减轻过。此番翻越葱岭,一路上随处可见去年冬天冻饿倒毙而死的葛逻禄、乌古斯、突厥人,许多已经被乌鸦和秃鹰啄食得血肉模糊。 吴英雄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从古到今都是正理。”忽然听到前面军士在百夫长的带动下开始唱起了军歌,乃是教书先生根据魏武帝三子吴思王所作的《白马篇》改编的: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下,这歌声显得有气无力,但在众人低声的吟哦相和中,却有隐隐透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像周围巍峨耸峙的群山一般壮烈雄伟的气势,忽然,前方的骠骑军暴发出了更大的怒吼和欢呼,他们已经站在了托云山口之上,往西看到赤裸班驳的黄褐色戈壁和刚刚露出一片嫩绿的草地,一条河流蜿蜒其间,闯过峥嵘的乱石滩涂,流向一望无际的远方。眼望着山口上高声欢呼着向下面的袍泽招手的军士,吴英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正了正头上的白虎皮帽子,扬起马鞭向他们挥动,陛下的这一举动激起了军士们更大的欢呼声,原本令人疲劳不堪的人都兴奋起来,庆祝他们继大唐安西军之后,再次完成了翻越葱岭的壮举。 抵达开放着簇簇金黄色野花的草地,诸军都忙着整顿辎重,饲喂马匹。 第378章 偷袭 “有萧九率练锐军、率然军和蓄怒军把守疏勒,后路是稳固的。”吴英雄对辛古道,“那就按照预定的方略,大军直薄撒马尔罕城下,烦劳辛将军率骠骑、解烦、高蹄、胡杨、教戎、铁骨军三万人吸引萨曼国主力决战。吾亲率龙牙军和花帽军穿越沙漠,偷袭兵力空虚之萨曼王都布哈拉,不管是否得手,半个月内必定回师撒马尔罕,合力击破敌军。” 辛古沉默了片刻,眼望前方寂静无声的戈壁,忽然道:“还是让老辛去攻布哈拉,陛下领着正兵留在撒马尔罕。”吴英雄盯着他,笑道:“早就定好的方略,辛将军什么时候也婆婆妈妈起来了,”他转头看着人欢马嘶的营地,沉声道:“是吾把仲曜他们送去出使的,他们立了大功,吾亲自将他们接回来。” “恪阗,这条路你们有把握吗?”承影营石元光问道,“商队走了几次,向导应该是没问题的,现在是春天,水源也还充足,要是夏天穿越沙漠就不好说了。”康恪阗犹豫了一阵,又道:“元光,粟特人当中,你是最受陛下信重的。我父亲的意思,陛下既然娶了回鹘的王女,待收复了撒马尔罕,便让康丽丝嫁给陛下,以示康居国对陛下的臣服。但是丽丝她心中只有陛下,当初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我知道中原人是瞧不起改嫁女子的,陛下若是问起,烦劳你为她多多美言。”石元光一愣,沉默着点点头,想起康丽丝和她所作的牺牲,两个人心头都有些郁郁。 次日清晨,夏军拔营,沿途驱赶攻打不服从的突厥游牧部落,大张旗鼓往撒马尔罕而去,抵达撒马尔罕附近,发现萨曼王国军队的主力后,辛古都督着六军主力与之对阵。吴英雄则率领龙牙军、花帽军,在承影营和军情司向导的协助下,扮作游牧部族,向西北方迂回,打算绕开撒马尔罕,穿越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和草原,直扑萨曼国的都城,高贵的布哈拉。撒马尔罕城下,高山上的雪溶化,那密河水清浅,夏国与萨曼王朝的军队在隔岸对峙。 禁卫军统领兼呼罗珊总督伊普拉希姆纠合了突厥禁卫军、塞尔柱人,呼罗珊骑兵共四万余人,驻扎在撒马尔罕城外,遮断了夏国军队通往撒马尔罕的道路,连日来,两军之间有好几次试探性的接触,突厥骑兵在夏国骠骑的强弩和马槊吃了不小的亏。遥望着河对面夏国军队森严的壁垒,一片猎猎军旗,勾起了许多突厥部族久远的回忆。伊普拉希姆恼羞成怒,下令出动从天竺国俘获的五百头战象为先锋,践踏夏军营垒,大队呼罗珊骑兵跟进侵袭。 波斯故国原本就有役使战象的传统,用坚韧的皮带将铁皮包裹的哨塔绑缚在战象的背上,保护射手和御手不被敌人伤害,战象不仅自身皮糙肉厚,还在额头,腹部等处披挂有铠甲,数百头战象如数百座小山一般,遥遥晃晃地站起身来,摆着鼻子,摇着尾巴,快步向夏国军队的营垒走去,驭手高声的呼喝着,使战象保持着一条直线前进。在象群的身后,呼罗珊骑兵和塞尔柱人策马缓缓行进,就连他们也不敢过分靠近战象,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在骑兵身后则是提着标枪、斧头和剑盾的大队步卒,在步卒中间,还有全部是黑皮肤的昆仑奴组成的军队,在他们队伍中间还驱赶着斑豹、狮子和犀牛,领头的首领高举着弯曲的剑,“哇嘎!哇嘎!”地高声叫喊道,“耶刺剔兀!阿弗耒卡!”带动身后的昆仑奴和野兽一阵嘶吼应和。 接近夏军的营垒,战象们开始一边不住地吼叫,一边小步快跑起来,声音惊天东西,夏国军队中不少役使的驮马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有的还试图咬断缰绳向后方逃走。 “真是大家伙啊!”锦城营十夫长涂宁惊叹道,将床弩对准战象的头部,“怎么好像进了戏园子一样。”这话引来周围同袍一阵讪笑,大家些许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下来,神臂臂弩弩手瞄准战象的眼睛,射雕营的神箭手换上了火箭。 地面似乎也在轰隆隆地颤抖,前面的天空似乎都黑暗了下来,只见数百头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嘶吼着朝着军阵冲了过来,蔡舜屏住呼吸,见中军发下号令,一挥手,大声喊道:“射!”几乎同时,砰!的一声,一枚粗大的破甲箭从他身旁的弓箭手手上发出去,射在了最前面那头战象的额头的护甲上,滑了出去,因为战象巨大的负重能力,它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头部护甲也是惊人的厚。但是,辎重营中用四匹驮马上弦的床弩所施发的破甲箭威力却是更胜,整支箭都是精铁打造,带着劲风,噗地一声射入了战象的头部,这庞然大物惊天动地地声声嘶鸣,加快奔跑几步过后,终于软软倒在了地上。 第一头战象倒下引起夏军营垒中一阵欢呼,这从未见过的巨兽也并非刀枪不入,紧接着,神臂弩,火箭,抛石机,床弩一起发射,来自天竺的战象虽然是为上战阵而专门训练熟的,却从未见识过这般猛烈地打击,除了到地不起的,纷纷长声嘶嚎着,不顾驭手的控御四处乱窜,甚至扰乱了身后的呼罗珊骑兵,有的战象干脆冲入了昆仑奴的队伍中,将那些犀牛狮豹惊得拼命挣拉昆仑奴手中的铁链。 有几十头受惊战象未被弩箭伤到致命处,迈动粗若廊柱的巨腿朝着夏军军阵奔跑过来。笼罩在战象巨大的阴影里,蔡舜、涂宁等弓弩手的脸上微微见汗。 “陌刀手起立!”教戎军指挥使柏盛亦是陌刀手统领,接到中军将令后立即拉开了身旁陌刀的鲨鱼套,丈许长刀傍身而立,柏盛盯着前面似乎不可战胜地庞然大物高声喊道:“前进!将它们剁成肉酱!”三千陌刀手列成了稀疏地三道散兵线,翻越了营垒,如墙而进,寒光闪闪的长刀锋刃映着炽烈的阳光,连远远跟在战象身后呼罗珊骑兵也感到一阵冲天杀气。 受惊的战象却不管这些,就连象背上的驭手们也控制不了,几座木塔在大象的狂奔中因为皮带断裂而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眼看一座小山样的巨兽发狂地朝自己非奔过来,地动山摇的威势就是做梦也未曾见过,十夫长熊东吴双手紧握着陌刀,他紧张得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屏住呼吸。除了战斗,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片空白,要出人头地,要光宗耀祖,百夫长的位置,关中媳妇已经有了身孕,这些杂念一瞬间都消失了。待大象奔到近前,熊东吴双腿用力一蹬,冲到战象的侧面,一刀下去,带起了唰的风声,将卷动的象鼻斩为两截。那战象吃痛,怒不可遏地甩动鼻子,却喷出一股血雨,熊东吴被那如山一般的巨力猛的甩到一旁,当场昏厥了过去。 其余的陌刀手也纷纷围拢在战象周围,不顾被踏为肉饼的危险,以陌刀照着战象身周的柔软处下手,几十头发狂的战象在陌刀手的围攻之下,还未冲到夏军的营垒,便哀嚎着软到在地上。 跟在战象身后的呼罗珊骑兵觑出便宜,打马上前冲击,陌刀手各自为战也丝毫不惧,长刀舞动,战场上只见腥风血雨,只要冲进陌刀阵的呼罗珊骑兵鲜有能全身而退的,就算能够结果一个两个夏军陌刀手的性命,战马和骑兵也逃不脱被开膛破肚的报复。直到柏盛再次将剩下来的两千余陌刀手集合成阵列,一条寒光闪闪地长刀组成的重甲步阵再次缓缓朝着敌军逼去。 第379章 聚集 “他们不是人,是魔鬼。”伊普拉希姆脸上露出了惧意,夏军陌刀手的悍勇,就和传说中唐朝一样,连呼罗珊骑兵也要畏惧三分,连庞大的战象冲阵也生生被正面阻截。见夏军的骑兵已经在缓缓出动,看情势是要抄袭呼罗珊骑兵的两翼,但塞尔柱人却丝毫没有掩护友军的概念,“退兵,”伊普拉希姆沉声令道,“退兵!” 眼看这光怪陆离的,携带大量巨兽助阵的敌军退去,夏军营垒传来一阵欢呼,柏盛一抹满脸的鲜血,那是一头战象喷的,举起陌刀,高声喊道:“大夏必胜!”陌刀手们齐声呐喊,骠骑兵和营垒中的夏军们也一起高呼,“必胜!”“必胜!”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声势之壮,直令起先自信满满的萨曼军上下胆寒,一连数日都紧守营垒,遇到夏军挑战,只敢放箭还击而已。 康丽丝高兴地将报捷地鸽书贴在胸口,眼睛微微闭上,激动得要流下泪来,撒马尔罕陷落了上百年,眼看就要在异教徒的统治下获得自由。“主人,”婢仆米妩奔进房内,气喘吁吁道:“塞尔柱近卫军听说在撒马尔罕战死了许多族人,都鼓噪着要杀光夏国的使团。”“什么?”康丽丝眼神一凛,站起身来,“随我去通知张使者他们,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她顾不得收拾身边的东西,回头看了一眼放置在窗前的摇篮,抹去眼底的一丝犹豫,快步带着米妩奔了出去。 夏国军队在撒马尔罕打败了伊布拉西姆的流言在布哈拉的大街上到处传播,以为失去亲人的突厥赛尔柱人在愤怒地奔走相告,夏国的使团就居住在丞相伊普拉希姆的府邸里,他们要杀了这些夏国人。康丽丝戴着面纱闪身进入了大门,见到张仲曜便道:“张使者,陛下在撒马尔罕城下挫败了萨曼国的军队,现下气势正盛,我来带你们冲出城去。”她的眼眸里闪着坚定的目光,张仲曜也不犹豫,点头道:“一切谨遵夫人吩咐。”康丽丝点点头,夏国使团有一千骑兵,还有不少工匠和学者,都是夏国陛下所看重的。“趁着塞尔柱人还没有聚齐,我们先动手,冲出北面城门,通过沙漠,就能到达撒马尔罕城下,沙漠里道路只有我们粟特商队和长年居住在那里的部族才认识,塞尔柱人也不敢轻易追进去。” 这些日子局势日益紧张,张仲曜早就下令使团上下枕戈待旦,命令一下,即刻就可以出发,张仲曜带着三百夏军作为前锋,桑鲁卓公主和她的贴身侍女,工匠和学者们都骑了马,被五百马木留克军被簇拥在中间,蔡朗带着两百骑夏军断后,步军全都骑乘了战马,除了马匹,干粮和水囊,所有的辎重都被留了下来。 大门外簇拥了越来越多的塞尔柱军人和乱民,高举着兵刃,声嘶力竭地叫喊要以血还血的复仇,忽然,大门洞开,一彪骑兵狂暴地冲了出来,手持马槊的夏国军士毫不留情地扫荡者挡路的乱民,塞尔柱人猝不及防之下纷纷四散躲避。 “走!”张仲曜一声暴喝,纵马踏上长街,千余骑军驱赶着两倍于此的战马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一路趟过布哈拉的大街小巷,直往北门而去。 夏国的大军迷路已经有两天了。 到处都是相似的乱石、戈壁和蒿草,偶尔可见的白骨,惊慌失措,喃喃自语的向导,康恪阗满是灰尘的脸就和死人一样难看。“微臣该死。”“暴雨和怪风改变了原先可以依循的河流走向,现在我们应该一直在往西走,但不知道何时应该折向南方。”吴英雄看着行军车上的指南针,沉声道,康恪阗和向导辨识方位全靠的是对地貌的经验,在这点上,不常见的天象改变了地貌,虽然能够辨明方向,却容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找不到既定的路线上的绿洲,上万军士,几万匹驼马的饮水,就是个大问题。 “看,有马队!”蔡斯指着南方道,只见远处地平线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支骑兵,没有打旗号。两军在戈壁上避无可避,对方的骑兵开始列成警戒线。“这上千骑兵必定是从布哈拉出来的,要他们带路!”龙骑军校尉马靖应命带着两千骑冲了过去,吴英雄取出了千里镜,仔细观察对面的军队,忽然,他看到了张仲曜满是惊喜的脸。 张仲曜乃是花帽军指挥使,在军中威望素着,得知他平安返回,花帽军军士都大声欢呼起来,吴英雄更欣喜地嘉赏他和蔡朗二人,并将一块于阗王赠送的玉牌作为见面礼赐给桑鲁卓公主。 听完张仲曜的介绍,吴英雄策马过来看望,脸上带着微笑和欣赏的神情,就如当初在金陵一曲舞蹈之后,康丽丝低垂螓首,耳畔只感觉温柔厚实的嗓音,却模模糊糊地听不清他的话语,咸咸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湿了轻薄的面纱。吴英雄颇有些歉意地看着康丽丝在低声的啜泣,感觉与往日大不相同。康恪阗远远地也不过来劝阻,半晌之后,康丽丝方才止住哭泣。 “我军的计划是,先夺取布哈拉邻近的小镇,将当地的百姓往布哈拉驱赶,既消耗敌人的粮草,又制造破坏和恐慌,在城外一边制作攻城器械,一边开出劝降的条款,不管守军是否投降,半月后我们回师撒马尔罕,宣称已经攻陷了布哈拉,打击敌人的士气,和辛将军合力击破萨曼国主力军队。这战策可有什么不妥么?”吴英雄微笑着问道,夏国大军自布哈拉向撒马尔罕开进,沿途将主要道路都封锁了,对于撒马尔罕城外的萨曼国大军而言,布哈拉十有八九已经陷落,光夏国军队出现在本国腹地和大军的背后,已经是极为震撼的消息了。 张仲曜皱眉思索,正欲点头,蔡朗却秉道:“陛下,萨曼国大将伊普拉希姆将禁卫军主力都调往撒马尔罕,现在驻守布哈拉的可战之军只有宫廷近卫军不到万人,不足以和我军匹敌,而且布哈拉的城门在天黑之前都不关闭,看守松懈,我们应该立刻杀进布哈拉。”见他眼中透着信心的光芒,吴英雄看向张仲曜,张仲曜沉吟片刻,赞同道:“以吾所见,萨曼国的宫廷近卫军虽然装备精良,却不似塞尔柱军队和突厥禁卫军那般身经百战,骤然遇到强敌攻击,十有八九会阵脚大乱,奇袭夺取布哈拉的可能很大。” 吴英雄见状,便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改变计划,奇袭夺城,你二人将城中形势细细说来,与蔡斯一同安排详细稳妥的进军计划。” 第380章 秩序 夏国使团逃走的两天后的中午,布哈拉北面城门的卫兵哈桑无聊地打着哈欠,虽然丞相乌特比因为发觉自己的宠姬跟着东方人一起逃走而大发雷霆,也不敢随意关闭城门,现在城内的突厥塞尔柱人闹得很凶,因为夏国使团而受到牵连的粟特人和祆教徒也蠢蠢欲动有反弹的趋势,一个举措不当,就有民变的危险。一队穿着阿拉伯长袍的商旅队伍接近城门,哈桑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去,这些商队总归会给点好处的,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柄短刀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小腹,石元光搂着哈桑的肩头,好像两个熟悉的人还在说话,见承影营的袍泽已经抵达了城门洞口,方才把渐渐冷却的尸体放下,“敌袭!”的警号,响彻了布哈拉城。 承影营控制住城门后,四千多铁骑毫不客气地冲进了城里,一路遇到反抗的人便杀,而花帽军的刀盾营和陌刀营则跟进在后面,直扑萨曼国的王宫所在。雷霆般的马蹄声在布哈拉的街头再次响起,“东方人杀回来了!”意识到来敌是谁的宫廷近卫军开始匆匆聚集成小股的百骑,千骑规模的反抗,却总被先声夺人夏国军队一举击破,突厥人和塞尔柱人想起了传说中夏国军队对待黑汗国人的残暴,开始惊慌失措地夺路而逃,那天在使团门口鼓噪的最厉害的跑得也最快。 雷霆过后,不安分的民众要么逃出城去,要么战战兢兢地呆在家中等待命运的审判,城内原有对粟特人和祆教徒内应开始出来维持秩序,丞相乌特比带着一千多卫兵,裹挟了萨曼国王本.曼苏尔,占据着坚固的宫廷城堡负隅顽抗。 张仲曜立刻命令花帽军制作各种攻城的器械,床子弩,抛石机。对宫廷城堡的围攻被当做是夏国军队实力的展示,夏国军队将携带的猛火油和城中粟特人帮助收集的大量易燃物全部的投射到城堡中去,再射入了大量的火箭,在守军惊慌失措的情况下,花帽军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城堡,并且在混战中将国王本.曼苏尔,丞相乌特比,以及整个萨曼王朝留在布哈拉的王公贵族全部杀死。 府邸外面是火光冲天,乌特比府邸中的仆役早已经逃散,康丽丝端着盛满水银酒杯,犹豫了许久,终于一狠心,就要往摇篮中孩子的口里喂去。“你会永远后悔的。”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吴英雄走进来,康丽丝一愣,抬起头,眼中已经噙满泪水,她颤抖着说道:“他是敌人的儿子。”“他也是你的儿子。”吴英雄沉声说道,劈手从她的手中夺取了酒杯,“我的女人不能永远生活在悔恨当中。”他已经答应了康曲达干让康丽丝成为夏国王妃的请求,顺手将水银泼掉,“让康恪阗将他带到中原去,送给没有子嗣的小康人家,让他过普通宋人的生活。”康丽丝咬着嘴唇,无力地点了点头,坐倒在地上。 两天后,吴英雄留下花帽军协助张仲曜治理布哈拉,自己率领龙牙军沿着那密水北岸向撒马尔罕进发,消息走得比军队还要快,他离撒马尔罕还有两百多里的时候,萨曼国大军的军心已经崩溃了。 “高贵的布哈拉已经沦陷,”“国王也已经被俘虏,”“伟大的乌特比被杀死了。”“夏国人杀光了所有抵抗的人,”“他们要杀死所有塞尔柱人,”“谁要是将伊普拉希姆的人头献给伟大的国王,就会获得满满一百袋子黄金的奖赏,”“撒马尔罕的波斯人和粟特人已经不服从了,他们要报复我们突厥人,布哈拉的突厥人已经被害了。”流言各种各样,塞尔柱突厥人和突厥禁卫军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河对面的夏国军队身上了,一天晚上,塞尔柱族长的三个儿子:米凯尔、穆萨和伊斯莱尔分别带着部众向南退走,他们不敢回去布哈拉找寻自己的亲人家眷,而是一直向南,越过了乌浒河,然后向西迁徙,在那里,他们重新抢劫女人和财物,又形成了自己的部落。 塞尔柱人逃走后,突厥禁卫军和呼罗珊骑兵也开始不安起来,纷纷要求撤退。“你们这些懦夫,胆小鬼!”面对前来求恳的将领们,禁卫军统领兼呼罗珊总督伊普拉希姆破口大骂道,忽然他的眼睛瞪圆了,脸抽搐着再也说不出话,他满怀仇恨地回头看着,曾经最忠心的部属正从自己的后背将沾满鲜血的弯刀拔了出来。 得知萨曼国军队逃走的消息,辛古立刻带着骠骑、解烦、高蹄军追击出去,一直追到乌浒水才停止,沿途斩获了大量闻风而逃的突厥部落和牛羊牲畜。南方的萨曼王朝的军队投降了白益王朝的诸王之王阿杜德,吴英雄便与他以乌浒水为界,瓜分了萨曼王朝的国土。 此战过后,碎叶河以南,乌浒水以北,布哈拉以东的广大地域都纳入了夏国的掌控,吴英雄设置了安西军司,统辖花帽军、解烦军、铁骨军,任命张仲曜为安西行军总管,经略河中。册封了康曲达干为统治撒马尔罕的康居王,由商会实际上管理着市政,并出钱维持了一支城卫军。 因为华夏在这里根基浅薄,为了暂时收拢河中一带的人心,吴英雄又特别设立了一支虎翼军,将河中一带勇士和各族贵胄的继承人都吸纳进了这支新军,因为虎翼军将随吴英雄离开河中去敦煌驻扎,所以这支军队算是河中贵族的质子军。血脉高贵的唐室后裔,诸王之王阿杜德的爱婿,夏王陛下唯一的弟子,原教戎军校尉蔡朗担任虎翼军指挥使,到了后来,河中各族贵胄反而以族中子弟能够跻身虎翼军为一种特别的礼遇和荣耀。夜已深,吴英雄还在对着虎翼军的军官名单斟酌,他的额头深皱,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第381章 相同 虎翼军没有打算满编,现在仅有军士两千多人。虎翼军指挥使蔡朗按照军士推举的成法选定了各级军官,将名单呈报上来。然而,河中贵族的继承人岂会独自从军的,他们大都携带了通过军士考核的心腹家将从军,少则数人,多则数十。军士推举军官成了各大家族比拼实力的赛场,最后推上来的校尉百夫长大多是大家族的继承人。不少新从军的河中勇士原先是仰慕夏国军队选贤任能的大好前程来的,见当上官的仍然是那些老贵族的子弟,都有些怨言。各军也听到了些风声,对虎翼军的军官颇有些蔑视,把他们当做锦城营一样的异类。 “陛下。”康丽丝端上茶汤,淡淡幽香沁人心脾,吴英雄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放在桌上,又去看那张虎翼军的军官名单,在头脑里回想在剧烈变革时期,是否有成功使贵族和平民等不同出身的人暂时和衷共事的经验可以借鉴,后来,又拿起了军情司绘制的河中地图,河中四战之地,军队将要扩充一倍,铁骨军与解烦军一同驻扎在解密城,也就是后世的杜尚别,防备南面的突厥人和大食王朝,这个是当务之急。 花帽军驻扎在布哈拉附近,张仲曜要再选练出两支骑军,一支驻扎大宛城,也就是后世的塔什干,一支驻扎在更北方的白水城,前出恒罗斯一带,北方的蛮族还未形成统一的民族国家,要对他们保持军事压力和蚕食征服,那是将来赏赐有军功的将领的大片封地。 与后世相比,现在的基辅公国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蛮族国家,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将领土扩张到乌拉尔山以东的漠北地方,哪怕只是不毛之地,夏国将领的封地越辽阔越好。河中地广人稀,适合骑军控御地方,但汉人移民繁衍开来以后,安西军司还要再选练出几支足够强的步军出来,步骑兼进才是制胜之道。 康丽丝静静地看着他,无论是眼神、面部肌肉的每一颤动、以及每一个姿势——所有这些,都错过了太多。良久,吴英雄方才从他的思绪当中回过神来,见康丽丝一直站在旁边凝视着自己,有些歉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尴尬地笑道:“对不起,有些走神了。”“我很喜欢。”康丽丝低声地答道,她低垂着头,与当初在金陵时候的气质大不相同,吴英雄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慰。 “如果我做错事情,你会原谅我吗?”康丽丝突然问道,吴英雄一愣道:“怎会突然这么问?”沉默了一会儿,康丽丝低声道:“我很早就得知呼罗珊人要伏击使团的,但是为了让夏国及时出兵河中,直到最后一刻才通知他们。”她鼓起勇气,吴英雄的手掌感觉她的在微微发抖,她的脸上挂满泪痕,“我很害怕。”“一切都过去了,”吴英雄轻声道,“新的生活在这里才刚开始,还有很多很多。” 第二天下午,虎翼军的十夫长以上军官奉召觐见陛下。 “陛下正在沐浴。”龙牙军校尉马靖道。虎翼军指挥使蔡朗微觉奇怪,吴英雄对军士向来极为尊重优容,更是一个极度守时的人,他还不止一次督促军械司制造一种叫做“摆钟”的东西,“那我等就在此等候便了。” 马靖脸上带着古怪地神色,道:“陛下说,军中以守时为要,虎翼军的军官这便去浴室觐见。”“啊?”蔡朗大为奇怪,来到浴室门口,正要迈步进去,却被马靖伸手拦住,补充道:“在浴室中热气蒸腾,陛下赤身裸体,诸位难道反而要衣冠整齐的进去吗?” 在萨曼国王宫的浴室极为宽大,足以容纳数百人,往日乃是君主与妃嫔宫女尽情淫乐之所。中间是座喷水池,浴室的墙壁呈环形,全部是用石头打造而成的,绘有宗教图案,墙壁内侧有许多热水管和一个个的小水槽。中间地上有一块凸出的大理石平台,约有半米高,大理石平台下面冒出一股股蒸汽,室内热气弥漫。沿着墙角还砌有一溜儿没有靠背的小石凳,整个浴室到处都雕刻着美艳绝伦的浮雕图案,充满了浓郁的奢靡而高贵的气息。 国王陛下,眼下正全身赤裸着,面对着数百个面色奇怪的虎翼军军士,这些人大多是波斯、粟特等族的胡人,虽然中亚一带原本就有公共浴室的传统,但是出身贵族的世家子弟却极少出入,更何况与国君一起如此袒露相对。 “夏国军中但有袍泽之情,没有贵贱之分,家世便如同人的衣服一样,诸位河中俊彦,若是真想成为大夏的栋梁之才,便需像今日这般,脱去衣饰,各凭本事,努力向上,方才不被他人所轻视。”蒸汽袅袅中,吴英雄微笑着沉声道:“若你是真正的强者,没有那些衣冠,难道别人就不尊重你了么?” “诸位不少都是世家子弟,自小有名师教习弓马剑术,文韬武略都有所长,早已占据了许多优势,若是在军官推举上还要依仗家族的力量,要靠家将撑腰,不但是坏了军中规矩,而且更是轻贱了你们自己。”“试问,难道你们就不想有一个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吗?吾意已决,从今往后,追随的家将开革出虎翼军,另行招收勇士加以扩充,然后重新推举军官。你们若有不满,现在便可道来,君臣既然袒呈相见,就不必藏着掖着。不愿从军的,便到朝中做个文臣吧。” 他这话道中了不少世家大族子弟的心事,这些人带着家将从军,虽然推举了军官,却在夏国军中抬不起头来,而且渐渐从锦城营的遭遇,知道夏军崇尚勇力,军官阶层自成体系,以军外关系来影响推举实在是触及了吴英雄对军队的控制的逆鳞,以及多数靠本事推举上来的军官的核心利益。 不少世家子弟往往有我本来就比别人强,却因为出生在世家大族,别人都以为我是靠着家族成事的怨气,此刻到虎翼军中,同袍多有家世极好,军中竞争转化成了家世的竞争,胜之不武,败则为耻,实在是让人难堪。因为不能依靠家族势力在军中发展就去做文臣,更是不能忍受的耻辱。 康居国王储康恪阗当先附和道:“陛下英明,吾等皆无异议。”“吾这就去遣散家将,凭本事在虎翼军中进取。”面面相觑过后,虎翼军军官纷纷表示了决心,吴英雄点了点头,颇为满意地笑道:“识大体,知进退,果然是俊彦,加入虎翼军的好处,你们日后便会深知。这萨曼王朝的浴室的好处,倒是现在就可以享受。”此地本来就有公共沐浴的风俗,既然已经把正事办完,军士们也就三三两两地沐浴起来,只碍着吴英雄的威严,不敢肆意谈笑,连周围侍奉众人的萨曼王朝宫女也不敢调笑。 吴英雄泡在水池里,觉得不少军士都以敬佩的眼神在看自己,只怕日后国中要盛传陛下圣体如何如何,想起有可能在那方面成为八卦的材料,即是脸皮厚如吴英雄也不觉有些尴尬,对左右解嘲道:“莫说己之长。”蔡朗不觉莞尔,笑着接道:“勿道人之短。”听着这师徒二人打趣,汉语精纯的康恪阗面色尴尬,强忍住没有大笑出来。 第382章 决断 众军士告辞之后,康丽丝方才红着脸来为吴英雄穿上袍服,虽然不蓄意和吴英雄的其它夫人争宠,她是不会让任何宫女碰自己的丈夫的。 夏国大军在河中一带逗留到了八月,吴英雄一方面向南方的白益王朝、伽色尼王朝释放和平相处的信息,一方面在新的控制区坚定地推行了军士荫户制度,这一带民风尚武的,便选练了河中勇士一万五千人,部分补入了原有各军,又从原有各军中抽调骨干军士,与河中勇士混编新立了两支骑军,分别赐名为止戈军,乌头军,由蔡德宝、康勒勤分别担任指挥使,又成立了一支步军,赐名横阵军、由石元光任指挥使。其中乌头军驻扎大宛城,归安西军司管辖,策应花帽军控扼撒马尔罕与布哈拉一带的绿洲。而横阵军和止戈军则驻守白水城、恒罗斯一带,既维护天山南北通往河中的要道,又逐渐向漠北发展。 “这是您的年代,光荣和赞美属于您,伟大和神圣的陛下!”在沿途各大城镇的赞颂声中,吴英雄率领大军再次翻越葱岭,还师西域,不少新吸纳的胡族军士都携带家眷一起返回,沿途所见崇山峻岭,雪域高原,不禁啧啧称奇。 “故老相传,这阿尔泰山中居住着上古独眼巨人族,他们居住在人们无法达到的苦寒之地,天上飘飞的是雪白的羽毛。”吴英雄指着连绵的群山道。“这难道是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所提到过的独眼巨人族吗?希罗多德推测,那白色羽毛是描述雪花的。”桑鲁卓公主好奇地接道,她和康丽丝身披着厚厚的斗篷策马在山道中间行进,吴英雄和蔡朗则分别在两侧。“这个恐怕真的是羽毛,《穆天子传》里提到过,当初穆天子拣拾了上百车这种珍贵的羽毛带回中原的。”蔡朗在旁边补充道,“《山海经》中也提到过这个独眼巨人国。” 康丽丝静静地着看吴英雄的背影,他在遥瞰那如巨人一样的阿尔泰山,仿佛真的有一群恶魔一样的独眼巨人居住在群山背后。蔡朗和桑鲁卓公主也被吴英雄身上的气势所感染,“即便是上古的巨人,陛下也会像史诗中的英雄一般,亲手打败他们。”夜阑人静,宋皇赵炅在崇文馆脸色阴沉地看着奏折,夏国王吴英雄率兵西征,吞并于阗、高昌两国,灭了黑汗、萨曼两国,全取西域,又在河中拓地数千里,武功直追盛唐雄汉,夏国声势大张,就连早先被夏国吞并的西北诸番部,也纷纷弹冠相庆,夏国不甚重视汉夷之别,这些的吐蕃、党项与回鹘部落人多有做到高官的,也以国家兴盛为荣。 “吴英雄领兵在外一年有半,灵州、银州必然空虚,曹翰是怎么搞的?居然毫无建树?”赵炅愤愤地将奏折搁在桌案上,赵炅腿上的箭创虽然大好,但心境却一直阴暗晦涩,就算最娇柔的宫女和最听话的臣子也不能让他满意。他已经没有了几年前初登基时那么大的火气,臣子们渐渐也猜不出他真实的心机。 “陛下息怒,吴英雄惯于批亢捣虚,他虽然亲身袭远,但根本巢穴焉能没有防备。根据细作的消息,他留在河西的守军超过三万多,而且可以随时征集依附的番部战士从征,兵法曰倍则攻之,陕西前线只有五万禁军,自保有余,长驱深入却是力不从心。而且银州、灵州均是西北雄城,偏处与沙漠之中,若是要征伐,非得大起民夫转运粮饷不可,各项筹措下来,也不是一日两月能够成行的。这个还要怪老臣,陕西驻屯禁军多次向朝廷请粮请饷,要求从环庆诸路征发民夫,老臣与曹枢密使商议过后,因为西北疲敝已久,需要休养生息,这事情就给拖了下来。”丞相赵普慢吞吞地说道,他是越来越昏聩了,但对赵炅防备边将的心思摸得还是很透彻,除了事关重大的河朔前线,别地驻屯的禁军请粮饷都是先拖着,实在不行了再上交给赵炅决断。 “曹卿,若要讨伐河西,需要多少人马?”赵炅阴沉着脸转向曹彬,这个一直主张讨伐河西的枢密使。 曹彬思索片刻后,秉道:“根据细作消息,夏贼的精兵已近十万,他又多收番部降人为附,兵力之众,已不逊于当年的北汉、南唐,以微臣之见,若要犁庭扫穴,王师非得二十万不可,而西北多戈壁沙漠,地方广大犹有过之,转运粮草的民夫当三倍于军士,可以将夏贼驱除出河西陇右一带,若是要进兵西域,转运粮草的民夫还得增加数倍。”他虽然与吴英雄宿有仇隙,但征伐大事不敢夸口,若是所说的兵力民夫少了,官家信以为真要自己领兵讨伐,那便是自取其辱。 赵炅额头上的青筋冒得更厉害了,二十万大军啊,朝廷禁军也不过时三十多万而已,大军西去,河朔前线还要不要了?他不禁有些暗暗后悔当初阻止赵匡胤移都,洛阳山河险阻,数万雄兵便能自守,不似如今,国家腹心之地在契丹人兵锋之下,所谓的“以兵为险”,等于只要燕云强敌未灭,靡费粮饷训练出来的精锐禁军便一直要滞留在中原应对局面。 他有心无力地摆摆手,叹道:“此事再议吧,吴英雄既然已近回归河西,说不定会侵扰陕西诸路,枢密院下一个文书,朕也给曹翰去一道旨,让他小心防范,无事就不要擅开边衅,待朝廷和辽国的战事获胜,再行对付西北夏贼。”枢密使曹彬、枢密承旨王侁,和新近左迁翰林学士,知制诰的张齐贤一同躬身领旨。 众臣僚告退后,赵炅颇为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烛火明明灭灭,映照得他的脸色简直像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抬起茶盏,喝了一口参茶,最近中原一带人参价格高涨,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民间将之引为仙草,更有医家指出人参有提神补气之效,崇仪副使侯莫吴利用立刻采买了好些上品制成参茶攻,特供官家服用,赵炅试过之后便喜欢上了,批阅奏折时常用参茶提神。 “最近延美和德昭动向如何?” 侍立在侧的心腹太监,皇城司干当官蔡神福秉道:“京兆尹府上仍是门庭若市,武功郡王最近多和一些道士僧人往来,还向崇仪副使侯莫吴利用讨要了几丸延年益寿的丹药。” “他活得了那么久么?”赵炅脸上闪过一丝蔑视的笑容,“提醒侯莫吴和德昭走远一点。”蔡神福躬身答是,眼底闪过一丝嫉恨地神色,他好容易抓足了侯莫吴利用的罪证,陛下还是要维护与他,看来这个江湖道士还真的是很得圣宠,也要更加提放。 第383章 状况 辽国上京龙眉宫中,皇帝耶律贤脸色越发显得苍白,有些忧虑地看着萧绰,道:“西京道传来消息,汉人吴英雄灭了曾经派使者来朝贡的西域黑汗国,现在他的军队已经在小海筑城放牧,西边的草原部族,除了降服的,都给他驱赶到东边和更偏僻的漠北,西京道已经和东迁的部族打了好几仗了,有些部落还通过了西京道,继续向东迁移,都快要到东京道了。” 萧绰微微蹙着额头,将一杯新鲜的鹿血服侍耶律贤喝下去,道:“夏国地方广大,有利有弊,他拓地万里,忙于征服各族部落,暂时无力向西。那些东迁的草原部落,不如命乌吉敌烈统军司收服他们,也好压制东京道中的女真、室韦这些生番部族。”耶律贤点点头,叹道:“我身体虚弱,不能像历代先王一样四处游猎,宣示国威,让四方蛮夷番部生了异心,真是愧对祖宗。”萧绰悉心为他擦干嘴角,安慰道:“陛下即位以来,国泰民丰,各处百姓都安居乐业,只需大败南面宋国,便可抽出国中的精兵猛将,逐一收拾渤海、高丽、室韦、女真这些不服王化的蛮夷。” 耶律贤神虚体弱,和萧绰没说多久的话便就睡去,萧绰还要替他批阅奏折,政事处理完毕之后,搁笔闭目养神片刻,便唤来心腹侍女撒葛只,问道:“韩大人那里近况如何?” “韩大人忙于政事,汉夫人一直没有身孕,老韩大人催促纳妾数次,韩大人一直没有同意。”撒葛只小心翼翼死答道。萧绰凝眸注视着窗外,脸露微笑,又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南院枢密使府中,韩德让刚刚阅完细作详细回禀的河西情况,叹道:“早知吾这义弟不是池中之物,河西拓地万里,健马成群,兵甲犀利,勇士为用,天下鼎足之势已成,无论辽宋,对夏国都不可制之。吾国与他相隔遥远尚好,恐怕那自高自大的南朝皇帝要头痛了。” “民间盛传夏国重勇力,能者上位,前年高粱河之役,吴英雄以一旅孤军断后,遮护汉人十余万口内迁,声名大振,那些内迁的汉人,还有南京道身家殷实些的汉人,多有携家带口辗转投奔河西而去的。”家将郭太保皱着眉头秉道。韩德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千里投奔,能有几人?夏国之地离幽燕路途遥远,他再得人心,真正能投去河西的汉人还是少数。幽燕汉儿既不为契丹所用,又不为南朝所容,偏偏天佑我幽燕汉儿,百十年来豪杰辈出,只要同心同德,便能自立存身。不管是契丹人还是南朝,都不能轻视了幽燕汉儿。” 郭太保点告辞离去后,韩德让仍然在书房中处理文牍,耳闻房门微响,夫人蔡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见韩德让抬头看过来,垂首低声道:“妾身让房里丫鬟熬了碗燕窝粥,老爷趁热喝了吧。”韩德让接过粥碗,只觉冷暖浓稠都合适,数口喝干之后,将粥碗还给蔡氏,微笑着谢道:“辛苦夫人了。”蔡氏眼眸中微微闪动着喜悦的光芒,接过小碗转身离去,轻轻将书房的门掩上。韩德让目送她的剪影从窗外消失不见,微微一笑。 月明星稀,蜀中灌口神庙之中,神庙主祭的王祈伯聚集得力属下,商议举事反宋的准备。 “近来主持博买务的官吏越来越贪暴,勾连着土豪富商,将绸缎、茶叶的价钱一压再压,若不是兄弟们提着脑袋贩运私货到西北,只怕早已活不下去。”张余的脸上带着愤愤不平的神情,数年前宋军抄袭二郎神教,将老祈伯张阿郎当众斩首,将负责接洽的张余两边耳朵割去,脸颊两边只留下两道难看无比的疤痕。 “在夏国历练的兄弟,弓马器械已经十分纯熟,跟着吴将军万里远征打过西番子,乐羊傅拍着胸脯说,现在他们五百人可以打败上千禁军,若是普通厢军,更不在话下。”负责和夏国联络的杜永带着激动地神色道,乐羊傅请示萧九同意后,带他观看了锦城营操演,据说夏军操演和真实交战也差不了多少,比往常窥见官军操演不知激烈多少,“还有,小蜀王现在锦城营里官居百夫长,长成一条好汉,文武都很来得,连官职和年纪都长于他的乐羊傅也自愧不如,感叹蜀中复兴有望。” “很好,”王安微微点头道,坚持派蜀中子弟去夏国军营中历练,与河西走私各种货物的交易,乃是他继任祈伯之后最为正确的决定,既锻炼日后领兵打仗的骨干,又为赈济贫民,准备起事储积了不少兵器粮草,“那吴英雄没有将锦城营留下来,或是想要趁机吞并蜀中的心思吧?” 杜余一愣,见王安脸上颇有忧色,想了片刻道:“大师兄放心,吾教中兄弟一直都单立一营,几年来都上下没有掺进来一个沙子,除了军械粮饷和其他军队相同以外,吴英雄也从不邀买人心。” 王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不是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蜀中父老屡屡遭受外来兵灾,吾实在不愿驱走一狼,又引入一虎,若是那样,徒然令桑梓涂炭,你我都百死莫赎。”数年来王安一直为蜀中举事而奔走,他眼望着庙里的香火映得阴晴不定的二郎神君的脸孔,心情也差相仿佛,宋国委实太强大了,当年全师雄将军举事,从者数十万,几乎席卷全蜀,结果还是被禁军平定下来,起义的蜀兵和父老乡亲横死无数。看来要对付宋国,还得借助西北之力。 窗外月色如水,蝉虫嗡嗡鸣叫不停,偶尔树枝晃动,有夜枭扑棱棱从凌空下去,被捕捉的田鼠的吱吱乱叫,片刻后便没了声息,这世道,不知谁是枭雄,谁是鼠辈?夏国大军分走天山南北两路,缓缓回师,一路上展示从河中缴获的大象、犀牛等奇兽。早先黑汗国有焚城之祸,再经此一路宣扬国威,西域各族都是慑服,接下来彻底推行军士荫户体制,各地贵族豪绅虽有不满,也只能尽力鼓动族中子弟投考军士,荫庇自家,许多原来依附于寺庙和世家大族的佃户更脱身出来,迁徙投靠在军士荫庇之下,开垦授田。 第384章 立功 来到夏王府邸,带着康丽丝去拜见黄雯,去年九月黄雯产下一子,取名为吴安,闻听陛下得了嫡子,河西陇右一带的军民都欢欣鼓舞,远在河中的张仲曜也托蔡朗带了一份礼物回来。而吴英雄此时却有种带着外室见家中正妻的忐忑,如今儿子快要满岁,还没有见过父亲,不觉兼有些愧疚。康丽丝跟在吴英雄身后,眼含着笑意,浑然不似要见大妇的模样。 黄雯早已知晓丈夫纳了康居国王女为妃,见到丈夫身后的康丽丝时,却瞪大了眼睛,惊喜道:“姐姐......”“嗯,”吴英雄咳嗽了一声,颇有些尴尬地沉声道,“夫人,先入门为大,应该是康妃唤你做姐姐的。”康丽丝闻言白了他一眼,哀哀地低声道:“我们姐妹相称已快有十年,若是要改口,也只能遵从陛下。” 黄雯此时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检衽向吴英雄道:“陛下恕罪,姐姐乃是妾身在江南宫中时的姐妹,宫人皆唤作窅娘的便是。”吴英雄吃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下来,不自觉地朝康丽丝纤巧的足倮看了一眼,康丽丝感受到他的目光,将脚一缩,美目流盼,嘴里却不满地嗔道:“什么窅娘窅娘的,是她们妒忌,讥讽我是胡人。”她自河中与吴英雄相逢后,总有些若有若的忧愁,直到此刻,才恢复在金陵时妩媚神采。 黄雯向吴英雄投以抱歉的目光,康丽丝微笑道:“好夫君,我们姐妹重逢,晚上再把姐姐让给你。”黄雯被她臊红了脸,伸手去扭她腰上,双美若芍药牡丹,颇令人赏心悦目,吴英雄还从未见过她在旁人前如此言笑无忌地,便道:“那你们姐妹说私房话吧,我且暂避一时。”告退出去。 吴英雄走后,二女又是哭又是笑地说说闹闹过后,黄雯低声问道:“夫君手臂上的齿痕,可是姐姐咬下的么?”康丽丝点点头,“那年金陵乱兵四出,他巡视到我家中,我以为他是坏人,拼命挣扎时给咬的。” 她回过神来,瞪大眼睛问道:“难道这许多年,你看到那个疤痕,都没有问他是怎么回事么?” 黄雯羞红了脸,娇声道:“那印痕一看便是女子咬的,夫君不说,我怎好意思问。”她原来还以为吴英雄在遇到她之前另有挚爱,只是一直不提起,眼下和康丽丝说清此事,心事尽去,反而笑道:“那姐姐和夫君也算是啮臂之盟呢。” 康丽丝怏怏道:“那时心里只当他是大恶人,可不算定盟。按照夫君的吩咐,我还要改口叫你姐姐呢。” 黄雯听出微微醋意,笑道:“好了,我们姐妹都嫁了这个大恶人,以后更不分开了。” 康丽丝也点点头,呼了口气,二人笑笑闹闹,过了一会儿,问道:“听我哥哥说,夫君将陛下和周后都接到了敦煌,是么?” “嗯,只是周后和陛下之间有些误会,我画了一幅连环佛画,只待夫君回来,便择日便将这些误会解说清楚,相助国主与周后破镜重圆。” 康丽丝低头不语,十六岁时被送入宫庭乃是康曲达干希望结好唐室所为。宫中粉黛成群,黄雯善文,窅娘善舞,都深得大周后的欣赏,后来大周后身故,小周后继了后位,有一次后主对金莲台上之舞大加赞叹,小周后恐怕窅娘分了宠爱,便将她逐出宫廷,若非她本身家世了得,此刻只怕不知流落哪处秦楼楚馆了。 黄雯见她娥眉微蹙想着心事,便劝慰道:“当初之事,确是国后的不是,如今沧海桑田,姐姐便原谅了她吧。” 康丽丝闻言,叹道:“当年宫中姐妹,美貌才艺稍有出类拔萃者,如流珠、庆奴、宜爱、意可、秋水,为国后所妒,皆不知下落。唯有妹妹,当真是再柔婉善良不过的人,以国后之善妒,也能容你。”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国后与之相处数年,难免不会暗生情愫,我在河中也听说夏国有周夫人,当初她最妒旁人分了国主的宠爱,如今我们姐妹却不能让她抢自己的丈夫啊。” 傍晚,吴英雄设宴款待前来觐见的辛古、蔡斯、于伏仁轨、罗佑通等重臣,席间于伏仁轨提到,夏州北面有些部族叛降不定,另外,军士讨伐不服从的部落时,从征的部族勇士和敌对的部族皆是胡服皮袄,混在一起分不太清楚,错杀了不少。 “这有何难,”吴英雄停杯,沉声道,“番部生户多半秃结辫,吾这里颁发一道熟户甄别法,令依附我们的诸部落熟户皆剪掉辫子,此后征伐不从的部落,从征的部落勇士和敌对部族便可区分清楚了,此令以三年为推行期,今后巡边,更可以半秃结辩的首级记功。”他语意铿锵,隐隐透出杀伐之气,辛古、于伏仁轨这些胡族的将领,包括军中的骨干军士,早已不是秃发结辩之辈,闻言皆是大声赞叹,于伏仁轨更笑道:“这么简便易行的法子,吾等怎么没早些想了出来。”胡人文教浅薄,甚至没有姓氏,有的随着征战攻伐,孩童到成年的时代便换了好几个部落,更对头上发型本身也不太看重,不似后世华夏衣冠以为发肤皆受之父母,宁可断头身死,也不剃发结辫。 反而是萧九、蔡斯等汉人将领脸现忧色,蔡斯道:“秃发结辩乃是番部风俗,若是强迫依附的部落割辫,恐怕一些原本降服的边地部落又要叛乱。” 他话音刚落,于伏仁轨将酒杯在桌上一顿,闷声道:“连割条辫子也要叛乱的部族,恐怕本身也不安分,正好借此机会甄别出来,一一剪除。”辛古点头称是,边地番部中颇蛰伏着些似党项拓跋氏这样的枭雄,趁着当前国家兵锋正锐时,将其剪除,同时,除掉不降顺的部族越多,军士的荫户和各军的属地扩充也就越大。 萧九、罗佑通沉吟片刻,也赞同此策,见军中诸将都赞同,蔡斯自量自己如今已是文臣,不好再阻拦众将立功,也不再说话。原本在夏国周边的番族都已臣服,吴英雄提了这条熟户甄别法,看来又有便宜仗可打,众人又都热络起来。 吴英雄叹道:“眼下尚且有许多百姓视胡族军士为蛮夷,常常心怀鄙夷,真是令人不安。此外,半秃结辩乃是陋俗,为显示吾大夏国族的英武,此后军中不可再行此发式。” 第385章 决心 他这话道中了似于伏仁轨这样的胡族将领的心事,中原文化源远流长,也滋生出了出华族的文化优越感,这种内心的自信虽然没有表现在明处,但出身边地胡族的军士在和中原人打交道的时候,都会有若有若无的感觉,也会感到若有若无地蔑视。这一直以来在夏军中都是忌讳的话题,谁料陛下居然将它摊开了来说。就连萧九、罗佑通、蔡斯等华族重臣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见众人都静了下来,吴英雄方沉声道:“军官,是大夏国家的栋梁,军士,是吾夏国立国的根基,无分汉胡,只要晋身士人的,都是我大夏国中的精英。我欲使军士受敬重,便延请了教书先生,使军士们既识字,见识亦过于寻常百姓,此乃根本之策。”他定了一定,看着御阶下的重臣。 于伏仁轨拱手秉道:“陛下德政,军中兄弟都受益匪浅,白羽军中有上至祖父辈从不识字者,这一代能识义理,如若脱胎换骨一般,军中兄弟都感恩不尽。”众将也都纷纷附和,识字读书在这年代来说,已是极大提升人的社会地位的事情,在文教匮乏的边郡,识不识字,说不说得清楚道理,几乎就是乡绅和庶民的差别。 吴英雄谦让道:“吾立誓与众军士同甘苦,共富贵,焉能身居九五之尊,而令军士为人所轻贱,吾希望举国之人皆重军士,敬军士。”他顿了一顿,又叹道,“历代雄主,多有不拘泥与胡汉之别者,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拓地数千里,雄霸当时,魏孝文帝移风易俗,皆是一时豪杰。” 吴英雄又挥手叫辎重司的人拿上来几套服饰,其中有适合骑射的胡服,日常起居所穿的华族衣冠,河中常见的波斯罩衣,适合沙漠长途旅行所用的回鹘长袍,有寒冬腊月穿用的厚实大氅,“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吾国军士此后的衣冠,皆依照这几种样式来做,居则雍容华服,骑则劲装窄袖。重新登记全国姓氏,胡族军士的姓氏,皆听任其自改用两字或一字姓,若无姓氏者,由百家姓中自选姓氏。”他顿了一顿,叹道:“这些皆是脱狄夷,建华夏的举措,但愿军士们体谅吾的苦心。”又细细说了如何逐步以法令规范国中军民风俗和礼仪,又令辎重司负责发给军士符合形制的衣物,而军士在大多数时候则只能穿指定的军装。 诸将至此,已全然明白吴英雄在军中强行抹去胡汉分别的决心,思虑深远的汉臣原本担忧,吴英雄在时尚能压制胡族,一旦雄主身故,各处四分五裂,这强制推行华夏衣冠之举,虽然是表面功夫,却用意深远,其间虽然有几种服制乃是来源于胡服,又允许军士短发甚至光头,只禁止半秃结辫,但总归是更多的让胡族在风俗、礼仪和衣冠上接近于华族。因此,对吴英雄的决定,萧九蔡斯等纷纷赞同。 这时代虽然中原的武功不及汉唐,但中国文化却极为强势,盖因好华服精美,恶鄙陋粗俗乃是人之天性。边地蛮族头人多以身着中土华服炫耀与人,辽国的萧后平常亦做汉家女子装扮,河中一带归附夏国的勇士更多有以药水将金黄色,褐色的头发染成乌黑,并请下军号“乌头军”的。 胡族将领早先都隐隐有些担心逐渐被汉人排斥,见吴英雄下了如此大的决心,甚至要重新订立百家姓氏,将胡人姓氏,如于伏等列为国人姓氏,假以时日,只分华夏和不服王化的蛮部,国中无复胡汉之别,胡人在夏国的地位和前程等若大大提升了。因此,而辛古、于伏仁轨等也极为感激吴英雄的提议。这一对夏国未来影响深远的重大政策,便在觥筹交错之中得以通过。 “从此以后,吾等便是华夏,是中国。”于伏仁轨颇为感慨地想道。夏王吴英雄回归河西后,第二天早晨便巡视税吏府,令税吏府中吏员们都深感尊荣。除了少数文士,大部分吏员都没有入士,胸前挂着“夏王税吏”的牌子,吴英雄降尊纡贵前来,便是给了这些黑衣税吏最大的支持。 长史蔡斯陪在吴英雄身旁,颇为骄傲地介绍着年青的部属们。蔡斯虽然在别的重臣面前表现得颇为低调,但内心抱负却是极高,他招募了一群同样有抱负和野心的税吏,以身作则废寝忘食地工作,完全贯彻了吴英雄“摸清家底”和“用数字说话”的两项重要指示。 吴英雄所要求的许多统计数字都是前代所未掌握,或者是即便掌握也只是大概,而吴英雄则要求尽可能细致的抽样数字,并在西征前确定了税吏府调查的抽样方案。在过去的一年当中,税吏们的足迹踏遍了河西陇右十二州,在州府胥吏的帮助下悉心地重新统计核实了各地田亩,具体产量,民力分布,畜牧规模,矿产分布,商铺岁入等等信息,编列了详细的数字表格。 从沙州书院投考税吏府的王坚如今已经是蔡斯的得力臂膀,他领导着一百多个胥吏,编制了整个甘州详尽的土地亩产图表,劳力在农业、工场、矿产、畜牧、商业等各业的分布图表、还按照吴英雄的指示制作了各业投入产出比较分析图,以及估算的五年内农业产量提升路线图等文件。读书人说胸有沟壑,现在王坚却是几乎将整个甘州的物产和劳力的分布情况,过去的走势和未来估计都装在脑子里了,一年多奔走于烈日风沙之下,原本还有些白皙的脸已经变得和行军打仗回来的军士一样粗砺黝黑,让他的身板也变得壮实了许多。 刚开始王坚揣测上意,以为吴英雄将税吏们派出去是为了体验民间劳苦,或者干脆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磨练,谁知这些工作越细致下去,到后来居然能够大至掌握整个河西陇右十二州之地物力的极限,而夏国偏偏能够通过军士荫户的制度将所有的物力调动起来,王坚就彻底陷入当初遇到西域奇书一样的狂热之中,他彻底迷上了用数字而不是文字掌握州府情况地方法。当青唐城,也就是鄯州收复之后,他自告奋勇,带着三百多人的税吏和胥吏队伍随着驰猎军去展开第一次普查,在微弱冷瘴的影响下,仍然只用了甘州普查一半左右的时间便完成了鄯州的各项数字图表的编纂,使税吏府来得及在夏王视察之前拿得出河西陇右十二州普查的汇总。 第386章 问题 十二州民力物力的汇总图表宽三丈,高五尺,几乎占据了税吏府大厅整面墙壁,其余三面墙壁上则挂着农牧矿商等各业的各种资源投入与产出对比图,丝路开通以来的贸易量逐月变化图等各种细分图表,这些图,乃是整个河西税吏们用汗水甚至鲜血浇灌整年的果实,在图表的末端,蔡斯详详细细地列出了主持普查的两千多名税吏和州县胥吏的名字,其中几十个姓名已经打上了黑框,有的被马贼所杀,有的在戈壁中迷路而死,当然也有积劳成疾累死的。 吴英雄着实被税吏府下属们的成果给震撼了,他背着双手,颇为激动地在那巨大的图表面前走动,图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工整的蝇头小楷,注明了在数字之外的备注情况。 细细将图表看过一遍后,吴英雄转过身来,看着数百名带着期待的眼神的税吏,沉声道:“你们完成了一项壮举,足以媲美大军翻越葱岭的壮举,”他提高了声音,“我相信,这项壮举,即使在一千年以后,也足以让人敬仰。”他看着税吏们兴奋又激动地表情,高声道:“我决定,以税吏府为主体建立大丞相府,下设统筹、铨选、国用、农牧、造办、贸易、道路、赈济、医药、词讼、察奸、统计、兵役十三曹,长史蔡斯出任丞相,选任精干吏员禀报与吾,再行任命各曹长史。” 吴英雄突然宣布税吏府升格为丞相府的消息,即使是对丞相位置期待多年的蔡斯也在一瞬间被狂喜击晕了,他强行抑制自己没有失态,手掌攥紧拳头,不停地微微颤抖。 众多税吏更不待言,税吏府虽然是夏国权势最大,也几乎是唯一中央文官衙门,但这名字不见诸于史册,干得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算是和中原朝廷体制中户部搭得上一点边。建立大丞相府之后,虽然干得还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丞相府这个称号足以说明了陛下对他的重视,而每天劳碌奔波地税吏们,也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仕宦于台阁”了。对大部分贫寒读书人出身的年青税吏来说,这是怎样的荣耀啊。 “国家就在诸位的肩上!”吴英雄满意地看着众税吏喜形于色的表情,大声鼓励道。待众人回过神来谢恩过后,吴英雄又和颜悦色地一一与税吏们交谈,表示完成超过他们薪俸的巨量工作的税吏们,将得到额外赏赐,王坚等几位干吏得到了王府赐宴的荣耀。 蔡斯与几十位最为心腹干练的属吏留到了最后,吴英雄尚且有重要事情交代。这几十人多是各曹长史或者副使的人选,这是对他们的天赋和一年多的夜以继日的辛劳的超额回报,好些人年纪不过三十,少年得志,当真是喜不自胜。在过去的一年里,蔡斯完全用任命临时主事、队长这样的军队方式展开工作,许多有能力的人快速地被提拔起来,但没有固定的官位。 “摸清家底的工作只是第一步,”待众人的狂喜稍稍平复下来以后,吴英雄沉声道,“接下来的五年,还要靠你们,做一桩前无古人,功在千秋的事业。”他负手走到农业的投入和产出图表前面,指着各种差异很大的人均粮食产量道,“同样是农户,大量使用畜力的,人均粮食产量远远高于单单用人力耕田的,吾国境内地多人少,差异更是明显。使用吾辎重司改进过的农具的,人均产量略高于不使用的。有比较好的水利和水土维持的田地,亩产量比没有的高而且稳定。”他顿了一顿,面对众税吏,问道:“倘若我们在五年之内,广泛推行畜力和优良农具,修筑水利,按照现在各项对比情况,人均粮食产量和亩均粮食产量大概能提升多少?” 众税吏相互看了看,吴英雄这个问题并不难,但提问题的角度却是奇怪的,官府怎么会去考虑农户如何耕田的事情呢?迟疑了一会儿,王坚鼓起勇气,答道:“按照甘州的数字,人均粮食产量大约可以提升三成,因为有开垦授田的关系,地均粮食产量提升会低一些。在熟田更少的鄯州,这情况会更加明显。” “很好,”吴英雄对他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我们要以官府的力量去推行使用畜力、兴修水利、改良农具,”他皱着眉头,顿了一顿,又道,“辎重司正在收集各地产量高的优良种子,相互杂交繁殖,期望得到既高产量,或是耐寒耐旱的良种,假以时日,农户们用辎重司的种子种地,产量提升的空间会更大。” “陛下,”蔡斯犹疑地问道,“若是给十二州的近百万农户配置耕畜,数量大大超过军马,所费钱财数千万贯计,此外修筑水利,改良农具,甚至改用良种,都涉及到巨大的投入,辎重司一时如何拿得出这笔费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主持税吏府一年多,蔡斯对各种数字的规模已经有了大概的体会。 吴英雄道:“你说得便是这桩事业的关键。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丞相府需要主持颁布一个余粮收集法,将耕田荫户的余粮收集起来,向国中的牧区换取耕田所用的大牲畜,此外,留下一些粮食,农牧司要指导各军军士,抓拢荫户,利用农闲时间赶休各种水利设施,按照出工的多少发给粮食。” 蔡斯虽然热切功名,却不是谄媚之臣,他思忖片刻,皱着眉头道:“陛下,这收集余粮一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农户没了余粮,遇到天灾,只怕就是饿殍遍地的局面啊。” 吴英雄赞赏地对他点点头,道:“能想到这点,我倒放心将事情交托给你了。”他顿了一顿,看着周围的税吏,沉声道:“这余粮收集,强令农户改行畜力,乃是前代所未有之事,万万不可操切,宁可少收集一些粮食,少换些牲畜,先由一队军士之下的农户互换着使用大牲畜耕地,也不可搜刮过甚。”见众税吏都神色凛然,他舒缓了口气道:“此政若是进展顺利,逐年粮食产量提升,自然会越来越容易推行。诸位务必要兢兢业业,这些收集起来的余粮只用于购买耕畜,兴修水利,革新农具三桩用之于民的事情。事关国运,若有任何官员挪用该项钱款,上官置之不理的,可以径自来报于吾。” 第387章 规矩 “还有什么问题?”吴英雄微笑着看着年轻的税吏们,他们勤奋而清廉,有头脑而不骄矜,单单从选拨了这么一批下属来看,蔡斯知人善任,堪当这丞相之职。 “陛下,我有个问题。”一个脸色与王坚一样晒得很黑的税吏,周至举起举拳头提问道,这和军营中军士发言的规矩一样。 “说,”吴英雄对他投以鼓励的目光。从军情司和兄弟会禀报的情况来看,税吏们大多订阅沙州文集,接受了在河西一带越来越向深处进展的屡次文战风潮的洗礼,也逐渐养成了思考的习惯,而不是一味循规蹈矩的庸吏。 “倘若按照陛下的指示,大力推广耕畜,又兴修水利,改用新式农具。”周至是个实心任事的人,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对牲畜和各种木料,乃至铁的需要量都会猛增,若有奸商囤积居奇,从中牟利,只怕于国有损,当即早准备应对之策。” “不错,”吴英雄赞许地点点头,“奸商是要抑制的,不过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却是要各行业生产量要配合得上。正因为如此,才在丞相府内专设了统筹曹,”他索性走到那各行业投入产出总量和产能估算的图表面前,沉声道,“从税吏府调查的情况来看,为了取毛取肉,牧区的荫户和部落多养羊,饲喂的牛马这等可以耕田的大牲畜还是少,从目前牧区饲喂牲畜的情况来看,”他把双手一摊,“即便没有奸商作梗,我们出再多的钱,也很难买到足够的大牲畜。所以你们要根据农耕区的需要量,决定经略牧区的军士安排荫户多养牛马。” “耕作区一年收集的余粮不足以一次购足耕作用的牲畜,那就可以少买一点,使它对牲畜价格的影响少一些,先安排军士下面的荫户轮换使用牲畜耕地,到了第二年,牧区存栏的大牲畜增加了,耕作区再增加买入的数量,如此五年累计下来,实现在整个旧有十二州范围内推广畜力的目标。对了,待农区的大牲畜保有数量达到一定的基础之前,需得及时指令牧区的军士安排荫户少养牛马,多养羊,使牧区的荫户按照官府安排饲养牲畜不至于吃亏。” “同样道理,统筹司要计算出改进农具,兴修水利所需要的材料,特别是铁料这种需要专门工场制造的材料的用量,然后指示辎重司预先和工场匠户、经营矿山的商人们订立长期契据,让他们按指令增加产量。” “谢陛下指点。”见税吏们纷纷若有所思地点头,吴英雄微微笑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以铁料为例子,兴修水利,革新农具会大大提高对铁料的需求,所有的铁匠铺子都对这样的需求猛增都没有经验,他们会接下订单,然后都增加产量,但这样会造成煤炭和铁矿石的供不应求或价钱飞涨,让铁匠蚀本,就会损害对我们至关重要的冶铁业。所以还要预先指令采掘煤铁的矿山和商人提升产量,若是我国境内没有这么大的生产能力,就得由贸易司张罗着从河中、西域或是中原购进。发出指令之前,一定要核算出这些举措的成本,不能使前面平均投入成本的增加太高,而让农业革新所提升的效益显得微不足道。大至的做法,你们可理解吗?”他怕这样的灌输法让税吏们吃不消,便停了下来,看看税吏们的反应。 王坚的脸色已经兴奋得有些通红,答道:“依照陛下的意思,丞相府要拟定出未来数年,陇右河西百业的生产计划,或通过军士指令荫户,或通过辎重司签订长期契据的方式,使整个十二州之地的农牧工商按照丞相府的计划行事,各方面所生产的物资份额恰好与所需的物资数量,依照丞相府的计划严丝合缝,以策万全之效?” 他顿了一顿,不待吴英雄回答,一边思索一边又道,“若是依照陛下的思路,那毛纺工坊、瓷器工坊等大宗物事的生产也可计算进去,盖因农户们的余粮被收走以后,必定极度节省,”说到这里,王坚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农户购买这些家用物事将大大减少,所以制作家用物的工坊未来几年需得控制产量,而外销的产品宜精不宜粗,多了反而利薄。不过,少用毛,少养羊,节省下来的草料正好可以饲喂更多大牲畜,少烧制粗陋的陶器瓷器,节省下来的柴碳则可以供应给炼铁工坊。”人才啊,吴英雄在心里暗叹,对王坚留下印象,却不欲因为太过夸赞而令他遭受同僚妒忌,口中道,“正是如此,税吏府要将国家中耕作、畜牧、伐木、建筑、桑麻、织布、制革、开矿、冶炼、匠人铺子的产能产量都掌握统筹起来。不过严丝合缝大可不必。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万事皆需留下余地,否则丞相府就被动了。”他笑着对税吏们道,“由丞相府制定出五年计划,协调国内百业生计,此乃旷古少有的事业,一旦成功,河西陇右之地便能恢复盛唐时候富甲天下的形势。诸位,可不要令吾失望啊。” 听吴英雄和王坚、周至这番对答,税吏们都明白了丞相府要承担的将是怎样的事业,各个心中都有些激动。古训说的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萧何张良如猎户,韩信英步若鹰犬。现在丞相府筹划于中,举国之人各出其力,期以五年,在陇右重现大唐盛世,这是怎样的功业啊! “可是,真的能抑制住奸商吗?”颇有些呆气的周至犹自喃喃道,他出身贫寒,少时遇到荒年,奸商便囤积粮食居奇,遇到粮食丰收,又低价售粮伤农,对于奸商,他实在是心有余悸。他的话被吴英雄听到耳中,指着他胸口那“夏王税吏”的牌子,道:“不必担心,这世上商人最怕的,税吏可算其一。” 吴英雄详详细细地向蔡斯和他心腹税吏交代了制定夏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细节和要求后,开玩笑地问道:“还有什么问题,现在尽管开口,否则,蔡斯你可是还背着军籍,要军法从事的。”蔡斯很快就要将军情司主事的位子移交给勾落安,闻言笑道:“其它困难倒是没有,只是读书识字,能写会算,兼且年轻力壮,心思敏捷的人才实在是少,现在左丘先生那边学士府编书的事业也是兴旺得很,老是去沙州书院挖左丘先生的墙角,微臣也很惭愧,恳请陛下允许丞相府开办一所学校,按照各曹设立十三科目,专门为培育切合实用的干材。” 第388章 壁画 吴英雄入主河西陇右之后,曾经短暂地出现过州县官员和胥吏没有事情做,读书人不能出仕的尴尬局面,但是,先是各军府广为延聘教书先生,后有学士府和税吏府的设立,对读书识字能写会算的人需求量大增,再后来,丞相府还要逐步将州县官员换成精通经济理财的新血。 与此同时,原来州县衙门断案的权力全部移交给各种裁判所,裁判所和陪审团断案公正无偏,使整个河西陇右决讼之风盛行,不少读书人做状师在各地名声大振。现在判官的人选基本决定由护民官从德高望重的状师当中推举,但因为裁判所位置超然而重要,每一名判官都要好几个娴熟于法律成例的助手。 所有这些,造成了现在夏国对能写会算,心思敏捷的读书人的需求量反而大大超过从前,不少家境殷实一些的百姓见到这种情况,也纷纷在子女识字以后,送入到更高级的专门学堂去就读。浮海行这样的商帮无法与官府争夺人才,早已开始了培养从账房先生到工场匠师在内的专门人手的学校,贫寒子弟不必缴纳学费,包吃包住,只要不是极为特殊的位置上的人,学成后在浮海行工作五年便可恢复自由身,这五年的上限也是吴英雄所规定的,用意在于促进民间工商业领域劳动力的自由流动。 吴英雄思量了片刻,点头道:“育才是国家之本,你得考虑很对。只是这学校统归学士府掌管的规矩不能废,丞相府选取属吏,仍是要走考核铨选的途径。”蔡斯原本希望设立完全由丞相府掌控的学校,闻言心头微微失望,但总算是解了经济实用的人才匮乏的燃眉之急。 见蔡斯躬身领命,吴英雄道:“国中若是百废俱兴,对各种矿产的需要量都会猛增,不光要大力开次现有的矿藏,丞相府还要派出勘测队,多方勘测国中矿藏。先拟定一个法令,凡是发现新矿者,若是矿藏在有主人的土地上,官府、地主和发现者各取矿藏开采权竞买所得的三分之一,若是矿藏在无主地上,则官府和发现者各取得矿藏开采权竞买所得的一半。若是丞相府的开采队发现的矿藏,”吴英雄看了看有几个屏住呼吸的吏员,笑了笑,沉声道,“发现人也享有竞买所得的一半,”他顿了一顿,笑道,“不过要扣除那一趟勘测的费用啊。”众人都是大笑,这些税吏们心头明白,一个矿藏的开采可以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上百年,得到大矿藏开采权竞买收入的一半,等于就是家里端着聚宝盆了,只是要发现一个可供开采的矿藏谈何容易,矿脉大都在人迹罕至之地,那是要勘测人用命去搏的。 “把这个消息透露到中原去,另外再加上一些流言,就说在天山,阿尔泰山的山脉中发现了大量的金矿,就算找不到矿脉,在河水里淘取金沙也能让人发家了。”吴英雄慢悠悠地补充道,现在西域地广人稀,需要补充大量的人力。在税吏府吃过午饭,吴英雄按照约定赶到莫高山,继从大师所居住的禅堂是临危崖而开凿的一处洞窟,分为内外两进。黄雯与周后已经先在内进相侯,吴英雄先向继从和尚道了谢,继从和尚道:“陛下与蔡施主之间这桩因果,主母大人已向贫僧解说过,陛下知恩图报,救人之危,已种下了善因,贫僧亦当相助陛下,成就一段佳话。” 吴英雄与继从和尚寒暄片刻,外面小沙弥报称蔡锺隐居士来访,继从和尚便让吴英雄也到内进等候。吴英雄掀帘而入,周后与黄雯早已等候在里面,因为蔡煜很快走入了洞窟外室,与继从和尚开始谈论佛经。三人在内室不再出声,周后素颜白衣,容色沉静如水,与黄雯一起靠近门帘立着,仔细听外进禅堂中蔡煜与继从和尚对答。 继从和尚这里吴英雄还是首次来,便负手观看洞窟内满眼精美绝伦的壁画。 神态安详的菩萨在西天讲道说法,美艳绝伦的飞天仙女在天上撒着鲜花,地底下无数面目丑陋地恶鬼仿佛在痛苦地呻吟,在人间与地狱之间,还有众多猪头、象头、羊头、狮子头、猿人等兽头人身相结合的魔众。洞内光线幽暗,更让这一美一丑的对比格外鲜明。在壁画的中间,绘制的是菩萨降魔变。 魔王头戴华丽的宝冠,手持弓箭,他挑选了最为妖艳媚巧的自己的魔女,遣去迷惑菩萨。魔女施展出三十二种媚术迷惑菩萨,菩萨心里不动。魔王于是勃然大怒,派出魔军,又祭起各种邪恶的魔器,展现出各种幻变,但是,这些都丝毫不能损害菩萨。最后魔军大败溃散,整整过了七天,也没有重振旗鼓。于是许多魔类也生起了趣向菩提的心。 此时敦煌各洞窟的壁画尚且才画好不过两百年,近的更是只有几十年,甚至还有在不断新画上去的,画面颜色润泽光鲜而不枯涩,线条清晰流畅而不模糊,气韵飘逸灵动而不苍老,比经历数千年的风沙侵袭的后世,更多了一分动人心魄的味道。 吴英雄矗立在那尚未沧桑的鲜艳壁画面前,回首看了如春兰秋菊似立在洞窟之内的黄雯与周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胭脂香味的空气,心底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相见的感觉。二女原本在听蔡煜与继从和尚的对答,感受了吴英雄目光,黄雯报以一笑,温柔的感觉将他拉回了凡尘,而周后则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感激里含些许幽怨。 洞窟外间,蔡煜已经在观看黄雯绘制的那副将军梦预报恩图,这幅画黄雯前前后后画了数月之久,江南风物,青年将军与传旨宫女的两情相悦,梦预国破后王后被敌国君主所辱,对流落国后的以礼相守,都跃然纸上。观看良久,蔡煜叹了一口气,将画卷放下,叹道:“看这娟秀繁密的笔法,是黄保......夫人所作吧,他夫妇二人用心良苦,在下误信流言,当真愧不敢当。” 他本来崇信佛法,对托梦之事也不怀疑,早先大周后故去,还仿唐明皇故事,曾经请僧人招魂引梦,此刻想起寓居汴梁时,那赵光义羞辱自己时隐隐约约地打听过小周后的容貌性情,对她落水而亡隐隐流露出遗憾之意。又想到自己与周后流落河西,皆是寄人篱下,若是吴英雄当真觊觎美色,何必费劲周折来和自己演这一场戏,思及此处,蔡煜心中更不怀疑,眉宇间更流露出对从前的误会猜疑的歉然之意,只诚心诚意继从和尚揖首道谢。 第389章 健康 继从和尚平素间与那杨德亮论辩时常金刚怒目,作狮子吼,此刻却显得格外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道:“老衲恭喜钟锺居士夫妇误会冰释了。”闭目念诵道,“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知晓了蔡煜本身的身份,却不拿他当做亡国之君,而称呼他锺隐居士的名号,便是劝解他勿要执念于故国沦陷之事。 此刻后进门帘掀起,周后素面白衣,袅袅婷婷他走将出来,宛如观音菩萨一般,只是妙目通红,泫然欲泣。他夫妇二人久别重逢,悲喜交集间,有千言万语,却只默默相对。蔡煜自大周后逝去后,将满腔柔情都寄托在这个小姨妹身上,更不顾满朝重臣的讥讽,在金陵城大办婚礼,唐宫粉黛成群,唯独专宠一人,用情至深,此刻见到只能梦里依稀相见的小周后重回人间,自然是喜不自胜,望着她的娇娇怯怯,委委屈屈的样子,身子微微颤抖,嘴里说不出话来。 自从江南沦陷后,周后还是第一回和蔡煜相见,此时的蔡煜四十出头,经历了国破家亡之变,原来的文采风流的神采更多了几分沧桑,她原本将身心全贯注在这帝王才子的身上,又得专宠,此刻见到他站在当地,神不守舍地痴痴望着自己,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二人竟然在这绘满了了变化,佛法无边的洞窟里相拥而泣,管他九天十地,今生只羡鸳鸯不羡仙。 良久,吴英雄方才一声咳嗽打破了沉默,朝蔡煜拱手道:“恭喜锺隐居士夫妻团聚。”黄雯跟在他的身后,也上来检纫为礼,蔡煜百感交集,拱手谢过,叹道:“惭愧,惭愧。”他身具重眸异相,原本也是自恃极高的人,但国破家亡以后,早先抱负大都化作一腔悔恨。此刻来到河西,儿子出息得文武全才,又与妻子团聚,此生已无他求。想起吴英雄早先所提让国之议,更深深感动,是以不顾两人从前的君臣之份,深深一揖谢了下去。 从莫高山返回府邸,康丽丝见吴英雄只与黄雯一同回来,笑道:“夫君若有所失,不会是舍不得将周后送还给国主吧?” 吴英雄大窘,辩解道:“哪有此事?”想起在那壁画面前恍若隔世一般的感受,又叹了一口气。 黄雯心知他是受了那摄人心魄的壁画影响,便笑着解释道:“夫君一进到继从高僧的禅堂中,便仔细观看那菩萨降魔变,想是有了些感悟。”康丽丝虽然信奉祆教,但江南与河西都是佛法兴盛之地,对这菩萨降魔变的故事早有耳闻,闻言故作忧色道:“原来夫君竟然是有慧根的人,见了那菩萨降魔变悟道成佛,此后当不近女色,可怜你我连同回鹘妹妹,都要独守空房了。” 吴英雄见她巧笑倩兮,目光灵动,显然是在拿夫君打趣,伸手将温香软玉饱满怀中,笑道:“我怎么舍得。” 敦煌城外,占地甚广的军营之内,被划入教戎军的锦城营在忙忙碌碌地整理着内务。蜀中二郎神教又派了一百精壮汉子过来,轮换了一批老军士回去,充作骨干训练蜀中子弟。校尉乐羊傅颇为不安地看着蔡舜像一个普通军士一样劳作,蔡舜年纪未足二十,却是一早追随吴英雄的老兵了,萧九以他也是蜀人为由,请求将他安置在锦城营中,吴英雄见乐羊傅不反对,也就顺水推舟将蔡舜派了过去。 蜀王孟昶在故国素有人望,二郎神教也准备以蜀王后裔的名义号召民众起事。王安早就暗中交代乐羊傅对蔡舜要礼敬有加。蔡舜才入蜀营,乐羊傅便安排百夫长主动让贤与他,众军士虽然不明白为何连乐羊傅都对这个年轻人敬若神明,但上行下效,但凡有蔡舜的命令,所有军士都凛然遵行,然而,时日长久,众军士渐渐发现,蔡舜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对军令的明白,对军士的亲厚,竟然不下于许多三四十岁的老都头。 后来锦城营军士打听到他是最先跟随吴英雄出使江南的三人之一,若论资历仅仅次于辛萧二将而已,全都以为找到了乐羊傅对蔡舜另眼相看的原因。不少人当蔡舜乃是主公吴英雄派到锦城营中的代表,甚至暗暗欣慰:“主公还是没有遗弃锦城啊。” “孟大王血脉,怎能亲自做这些事情。”乐羊傅暗道,快步走上前去,先躬身行礼,再劝道:“蔡都头,这些粗活,还是让底下军士来干吧。”蔡舜转头看着乐羊傅,他心里明白这老好人一样的校尉的想法,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摇头道:“多谢乐校尉美意。军官与军士,虽各有职分,却贵贱相当,若以劳作为贱役而让军士代替,必使上下离心,正因为如此,陛下才立下军令,严禁军官役使军士。” “小蜀王如此高贵的出身,焉能与吾等等贵贱,”乐羊傅差点脱口而出,蔡舜站起身来,将挤好马奶倒入皮囊中,把皮囊堆在地上,转身拿起毛刷,用力将粘在马身上的泥土和虫蚤刷掉,刷马有助于马匹舒筋活血,缓解奔波疲劳,同时也是马夫和马儿培养感情的最佳方法。将马匹伺候得主动将脖颈凑过来和主人的脸颊厮摩之后,蔡舜方才用手轻轻抚摩着这马的脖子,微微用力,让它侧身伏在地上,细心地将马蹄沟里泥土、草屑、木屑和粪便一一剔除,这是辛古教授的法子,经常为马掌清除杂物对保持马匹的健康尤为重要。 望着蔡舜忙忙碌碌地背影,乐羊傅心里不禁有许多感慨,得明主如此,也不枉二郎神教众人一片忠心要恢复大蜀,锦城营五百兄弟背井离乡,万里劳顿。 练锐军指挥使府上,蜀中来的特使杜余恭敬地坐在萧九下首。 “王祈伯托在下传话,若是兴复大蜀,必定奉小蜀王为主,决不食言。届时若是萧将军愿意相助复国大业,王祈伯愿意追随将军之后。”萧九微微一笑,无论是往日蜀国禁军统领的身份,还是如今陛下心腹重臣的地位,都是王安所不能相比的,不过,王安说这话却是以退为进了,他沉声道:“王祈伯一片忠心,萧某钦佩不已,只是吾追随陛下在西北拼杀许久,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风物人情,不能再回蜀地了。萧某惭愧,蜀中兴复大业,还要王祈伯挑起重担。”他看清杜余眼中似有得色,心下涌起一阵凉意,继续道:“此刻夏王陛下刚刚平定河中西域,国中百废待兴,若是王祈伯在蜀中起事,恐怕仓促间难以于西北发兵呼应。夏王陛下的意思,请王祈伯再隐忍数年吧。” 第390章 开心 根据丞相府的安排,秋天,各军通过军士将荫户手中的余粮都收集了起来,用来向牧民购买牛马。凛冽的北风刮起,大雪纷纷扬扬,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严冬,对夏国境内的农牧民来说,都不同寻常。 “这个给孩子。”王庆掰开一半馍馍塞给老婆,扛着铁锨出了门。这轻便耐用的铁锨是军士老爷发的,报名参加修筑塘坝的荫户人手一把,真是好家伙事儿,不但能干活儿,边缘磨锋利了甚至可以对付拉羊的豺狗。 秋收以后,军士组织荫户在冬天修筑小规模的塘坝,赶上春雪融化,就能蓄积更多的水,再通过水渠将水引出来浇灌田地。王于氏向馍馍小心地放在壁橱里,又看了看盛放着小米和麦子的木斗,叹了口气。 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但是大部分余粮都被收取购买大牲畜了。官府从草原上拉过来的健壮牲口,各家各户凑份子买耕畜,出粮多的人家用的时候也多,可以紧着耕种的好时节用,出粮少的人家用的时候也少,抢耕抢种的时候说不定轮不上了。 王庆一咬牙,将所有的余粮都交了出去,等开春以后,他家可以挑最好的时候单独占着一头大牲口耕地,加上家里原来有一匹用全部钱财和祖传的半根金簪子换得的草马,再赊欠一具双马用的挽犁,足以将几十亩硬邦邦的授田侍弄得像熟地一样松软匀实,为了鼓励畜力耕种,官府甚至还颁布了在地广人稀地区,耕种得力的荫户则追加授田的特别措施。但是,这个冬天,王家也格外难熬,王庆为了节省粮食,顶壮的劳力天天都在修筑水利的堤坝上干活混一顿饱腹,每天只吃家里一个馍馍,今天听说是冬至节气,按照陛下在岚州立下的规矩,工地上节气加餐加肉,王庆便只带了半个馍,嘱咐老婆不用专门熬煮给儿子吃的面糊糊了。 王于氏捧起木碗,慢慢地将碗中混合着菜叶的稀粥喝了下去,又将碗底添了个干净,这举动让她自己也有些脸热,只是空虚地胃里有了些热汤热水,感觉也温暖了许多。她回头看着地下孩子那双黑黝黝地大眼睛,怜爱地掰下来一小块麦粉馍馍,小心地塞到孩子的嘴里,口中依依呀呀地哄着,清瘦的脸上溢出一丝笑容。 修筑塘坝的工地上,两头灰白的绵羊已经被栓在老榆树下面咩咩地叫,每个民夫经过的时候都会吞两口馋唾,筑坝工地管一顿中饭,许多人和王庆一样,带着一点点干粮从老远地赶来,到了工地上吃了早饭,勒紧裤带开始干活而儿,到了中午时分饱餐一顿,晚上回家只喝点热汤热水就早早睡下,这样可以为家里节省最多的粮食。 “孙掌柜的,”王庆颇为恭敬地向孙苟智问好,孙掌柜的原名孙狗子,在开客栈以前,同样的田土,他家打的粮食要比别家多上两成,荫户中间射箭夺银锭,屡次夺魁,后来开了间客栈,生意在这一带也是最好的,类似这样的发家故事,在灵州左近的移民荫户中间传得神乎其神,王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回官府招揽民夫大修水利,孙家客栈包下来了民夫的伙食,冬季大雪封路,客栈生意淡了下来,左右清闲,掌柜的孙苟智便亲自带着伙计过来送饭送菜,也让这王庆首次看到了传说中的人物。 “王二兄弟,”孙苟智和和气气地对他拱手。所谓宁欺老不欺小,这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可不简单,听尚军爷说,这小子才到灵州一年多,收集余粮的时候居然一口气拿出来好几十石的粮食,年纪轻轻的,既是伺候田亩的老手,又有勒紧裤腰带攒家业的狠劲,未来这灵州一带的殷实大户,少不得有个王家。 在在工地最高处山丘上搭建的一座窝棚里面,周围寒风劲吹,校尉尚忠信却很耐冻,只挺胸凸肚地站着督工,眼望着这数千民夫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地工地,几个百夫长都分散在四处,几十个匠师手拿图纸,高声呵斥着民夫,尚忠信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千军万马的战场,他咧嘴一笑,这夏国军官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威风,却是哪处也比不来的。但凡哪处进展稍慢,尚校尉就会派他的传令官下去,劈头盖脸一阵相骂,军士对荫户有十鞭之内的处罚权的,只要偷懒的情状确凿,护民官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尚将军,”孙掌柜将伙计分派活计之后,走上山丘,对尚忠信恭恭敬敬地请安,虽然落了商户,但他的客栈不在城里,也不受商会管辖,还是尚忠信的荫户,每年将客栈收入的三成孝敬给军士老爷,买个出入平安。 “恩,孙狗子,”尚忠信点点头,板着脸沉声道,“将这工地伙食的包给你的客栈来做,可千万别给尚爷丢人,这修塘筑坝是积阴德的善事,若是从中克扣,可是天理难容。”孙狗子被他说得脸色发白,忙道:“尚爷和军士老爷将军粮都贴补了进来,民夫们不知道,在下心里却是有数的,”他顿了一顿,又道,“教书先生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下也是从岚州千万里追随陛下到灵州来的,怎敢赚那些辱没祖宗的昧心钱。话说回来,当初吾在岚州工地上,还亲口尝过辛将军烤制的羊肉,如今怎敢忘本呢。” 自从开工以来,孙狗子提供的伙食都是很好的,这也是尚忠信不顾嫌疑,将这摊生意交给孙狗子来做的原因。但夏国军官的权势虽然很大,反过来说,责任也同样很大,若是孙狗子这里出了纰漏,那同气连枝的护民官、军情司的暗探、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丞相府察奸曹的胥吏,都是要找麻烦来的。尚忠信微微点头,沉声道:“为了这五年大计,陛下已经把自身日常用度削减了七成,连主母大人也要亲自缝衣,将军朝臣们也纷纷为修筑水利捐出俸禄,吾大夏国家兴盛指日可待,吾等节余这点军粮又算得了什么。”孙狗子闻言也是赞叹:“小人自从被陛下从契丹人手里赎回来,便知晓陛下乃是鸟生鱼汤一样的圣君,就连主母大人,也听说是帝释天菩萨投生,专门辅佐陛下的。”他这话的声音很轻,尚忠信微微点头,忽然又将脸色一板,喝道:“这等怪力乱神的话语,以后不准再提,传到宗教裁判所那些教士的耳朵里,他们可真敢把你放到火上去烤一烤。”孙苟智会意地点点头,此时宗教裁判所在民间已经树立起了一定的威信,就连尚忠信孙苟智这样的粗人,也知道不可妄称神意,不可妄言怪力乱神。 第391章 激动 冬至宰羊乃是岚州时传下来的老规矩,从灵州到河中,莫不如此。居延泽畔的一个冬窝子里,炉火烧得熊熊的,牧人阿拉坦虔诚地谢过了长生天赐下的风调雨顺,让草原上六畜繁衍,又虔诚地敬祝大汗身体康泰,他为草原上过冬的牧人送来饱腹的粮食。恩和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上的食物,中间是切得厚厚的羊肉片,边上还有几块焦黄的馕饼,这是草原上牧民所过的最为温饱的一个冬季了。在军士的安排下,大量牲畜被有计划的卖到了农区,换来能够填饱肚子的粮食。这一年,夏国境内的草原上不像往年,许多原本会饿死的老人、小孩和妇女都活了下来。 敦煌城内,满城飘香着羊肉的味道。吴英雄心疼地为每位娇妻夹起一块肥厚的肉片,送到盘里,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她们,黄雯捂着嘴偷笑,将羊肉送到吴英雄碗里,轻声道:“这肉味儿太膻,还是陛下多吃一些。”康丽丝也将碗里的肉给吴英雄夹去,轻声道:“妾身在河中时,食前方丈,尤自没有胃口,现在想起来,真是造孽。”艾丽黛皱眉捂着鼻端,刚想学两位姐姐地样,却被黄雯按住筷子,柔声道:“妹妹有了身孕,还是多进补些肉食。” 吴英雄咳嗽一声,道:“众位夫人,家里虽然节省用度,冬至时节正宜进补,不至于连一点点肉食都要推来让去吧,传扬出去,教吾堂堂夏王的面子往哪里搁去。”他话音刚落,康丽丝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媚眼如丝,嗔道:“谁让你做出眼巴巴的可怜模样看着我们姐妹三个,平日里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要节省度日,眼下我们都戒荤茹素了,你又不满意。”黄雯笑道:“出嫁从夫,便是此意。”她们与吴英雄笑闹惯了,今日恰逢冬至节气,府内使用的仆佣都放归与家人团圆,四人带着两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孩围炉而坐,其乐融融。 外面庭院里飘着鹅毛大雪,枝头檐下,素裹银装,屋内炉火正旺,三位美女的脸朝霞,娇艳欲滴,黄雯忽然叹道:“这雪花和金陵时候一般大。”康丽丝笑道:“那年雪下得和今天一样大,天色将晚,姐姐过来我家留宿,俏脸红扑扑地,也不知是天寒地冻,还是私会了情郎而来。我还在纳闷,心道姐姐这情郎是温文守礼的至诚君子,但也真是呆子,居然将送上门来的美人放走。”艾丽黛在一旁羡慕叹赞道:“两位姐姐口中所说的江南故事,真是有趣,山温水软草长莺飞的风物人情,也令人神往,可惜我却没有机会去游玩了。”黄雯和康丽丝闻言脸色一黯,吴英雄却笑道:“若是怀恋江南风物,待将来天下太平,吾等做白龙鱼服,潜往江南一趟,吾和夫人还在金陵埋下了一个大宝藏,正好顺便取回。”又是一年春雪消融,葱岭西面的安西军司张仲曜派人向吴英雄禀报河中情势和六军的整训情况,在安西军与白益王朝结盟压迫下,南方的伽色尼王朝已经渐渐有退向向天竺的趋势。随着张仲曜的军使过来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吴节度……陛下,”余喜颇为激动,见他颤抖着要下跪行礼,吴英雄忙将他搀扶起身,仔细地端详这阔别数年的老部属。他的脸不知被什么野兽咬伤过,左边大半都是难看的伤疤,另外半张脸则被烈日暴晒和海水浸泡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黑黝黝地极为粗粝,他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如同火焰一样的光,仿佛是刚刚从地狱里逃生出来的恶鬼一样。 “余兄弟,你受苦了,”吴英雄叹道,“当初宋人南下,吾说动国主仓促派你们出海远航,实在是太过操切。”他握着余喜的胳膊,感觉他在微微地颤抖。 “微臣等幸不辱命。”余喜小心翼翼地将身边的一个包得极为严实的包袱打开,红绫布中包着的,是几块完全霉坏了的土豆和玉米,虽然已经无法种植,但这是数百江南子弟的性命换来的信物。 “当年微臣等奉了江南国主与陛下的谕旨,升帆出海,”余喜缓缓地讲述了他们这支史无前例的远洋船队的经历,“依照陛下画出的海图,臣等一路循着往东去往南而去的水流和信风,遇到小岛便停下来补给水和食物,用船上携带的盐巴和一些小玩意儿和生番部落换取物资,请曾经出过海的生番土着为我们引航,驶向更东更南方向的岛屿。”余喜的眼神看向远方,陷入了回忆,有些岛国上的生番有的颇为和善,甚至不知道买卖交换,单纯地将自己的物事供给外来的唐国船队,有的却颇为凶悍,杀死敌人后还要将肉吃掉,将头颅堆放在自家门口炫耀,有一次和岛上的生番起了冲突,一百多个唐国水手死在了毒箭之下,虽然此后用强弩设伏的办法,几乎屠光了那一部落的男丁,但却使船队遭受了出海以来最大的人手损失。 “我们途中经历了无数的小岛屿,因为航行的距离太过遥远,连天上星辰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经验丰富的水手也无法完全依靠星星来观测方向,唯有按照陛下的吩咐,完全按照磁针罗盘指示的方向一直往东航行,最后的有一个岛屿的居民告诉我们,东面已经没有陆地,只有大海,这时候船队发生了争论,有百多个水手宁死也不愿再向东航行,陛下恕罪,这些水手都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微臣实在狠不下手去杀人,只得留下了他们,带着五百多人的船队继续往东。”说到这里,余喜的脸上露出了一些恐怖的神情,这次出海,船队遇到了从未见过的狂风暴雨,有一半的船都倾覆了,剩下的三百多个船员里面,几个人因为仍受不了无穷无尽的航程,患了失心疯之症,无法医治。眼看船上的淡水渐渐要用尽,大家开始钓鱼取食,这时候,终于看到了陆地,连绵不断的陆地。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好些硬汉子都哭出声来了,”余喜眼中充满了激动,在完全陌生的海域里航行是异常艰苦和充满恐惧的事情。吴英雄听着他的讲述,想象着八百人出海,三百多人最终到达了浩瀚海洋的对面大陆那种激动和庆幸交织在一起的狂喜。 “一到了陆地,微臣便凛遵陛下的吩咐,派水手四出搜寻那几种信物,谁知又招惹上了当地的生番,他们人多势众,一拨又一拨地前来攻打我们,水手们只能宿在船上,向南沿着海岸边走走停停,最后在大陆南端一隅找着没有生番居住的陆地,一路上也找到了陛下所要的信物。”余喜指了指那已经霉变的土豆和玉米,他不是不想把这两样东西保存好,实在是艰苦的航海中连性命都危在旦夕,实在没有条件让它们不发霉变质。 第392章 解释 “那大陆南端也和陛下当初提点的一样,和漠北一般苦寒,船队没待多久,便决定返航,谁知好些天都只刮西风,船若是逆风行驶航速极慢,淡水又不够,微臣决定,按照陛下先前绘制的海图,一直往东航行回到故国。谁知天意莫测,眼看着西风和海流将使船只带离了陆地越来越远,忽然遇到一阵巨大的风暴,船队在大海中几乎失去了方向,四面都是茫茫大海。狂风暴雨中,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自己绑在船板上,祈求龙王爷保佑。微臣一生中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余喜面色苍白地说道,风大得足以掀翻船只。好几次,余喜所乘坐的船只差点沉没。海浪太大了,那铺天盖地的海浪,比偶尔见到的巨大怪鱼还要可怕上万倍。 “直到风暴停止,船上老水手用牵星板观测星空,发现紫薇、北斗诸星宿的位置都和来时路上有些类似。大家猜测应该是被暴风又吹回了来路,正好风向也起了变化,开始刮起东风,于是微臣决定便重新往西返航,船上的淡水很快喝完了,水手们用木桶接雨水喝,除了一些有毒的草籽,原来从岸上收集的食物大都吃完了,于是大家开始想方设法抓鱼生吃。”余喜回忆道,最后天可怜见,船队被风吹到了另一片巨大的陆地,从陛下所给的海图上看,应该是在大洋中心那沙漠广布的一块陆地。水手们上岸捕获了一些双腿跳着走路的鹿,烤制了肉干,又收集了不少巨鸟蛋,然后再度起航,这次沿途都有岛屿可以补充食物和水,对于经历了漫长毫无人烟的海程,远航经验丰富的唐国船队来说,这是一段颇为惬意的归程。 这回唐国船队的水手再也不敢随意和岸上的生番打交道,而是小心谨慎地挑选没有人的陆地补给淡水和食物。在爪哇一带,余喜遇到了一支大食国的船队,正好是哈里发宣布夏王是信徒的保护人,蔡朗成为诸王之王的爱婿,夏国吞并了萨曼王朝的一系列事情在大食地域广为传播的时候。大食国船队带着中国船队一道抵达了底格里斯河的出海口,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招待了这仅存的两百多个唐国水手,并立刻将他们送到布哈拉城张仲曜那里。 吴英雄听完余喜的讲述,沉默了半晌,八百多江南子弟扬帆出海,最后只有两百人回到故土,但是差一点就完成了环球航行。“差一点证明地球是圆的啊。”吴英雄喃喃道,他颇为感慨地看着余喜献上的那包信物,霉坏了的土豆和玉米已经完全没办法种植了,在包裹布的角落里,躺着几十粒褐色的种子。 “这是这么?”吴英雄指着那大小不一的黑褐色种子问道。 余喜仔细一看,解释道:“陛下恕罪,微臣等在那蛮荒大陆寻找到的一种草籽,这种子里面有些油脂,饿了可以勉强充饥,便收集了一些带上船。因为味道并不好,而且有轻微的毒性,所以还剩了一些。”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几十粒种子的重要性,中原此时并不种植那种作物,而这些种籽不但味道不好,吃多了还会中毒。 吴英雄拿起一粒种子,仔细端详后,问道:“这种子是否含在白色的花朵里面,而那花朵像一团团的细丝?”他顿了一顿,又问道:“这样的种子还有多少?” “那花朵正是和陛下所说一样。这种子大家都采集了一些,因为难吃而且有轻微的毒性,所以应该还有很多水手身边还留得有,大家也没舍得扔掉,留个纪念吧。”余喜对吴英雄已经完全佩服地五体投地了,此次出海能够找到大洋对面的大陆,又能安然返回,全仗着陛下提供的大海图,在出航前提点许多远航的禁忌和辨别方向机关,都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救命的作用。陛下足迹未踏上那大陆,却对那里的物产了若指掌。 吴英雄叹了一口气,因为远航的牺牲太大,即便是如此巨大的收获,也不能让他愉悦起来,在浮海行发展出更好的海船和更精确可靠的导航术之前,他不会再草率派船队做如此远航了。 “这种草,叫做棉花。西域用棉花纺出来的布叫做白叠布,最结实耐用,虽然棉花在西域已有此物种植,但产量并不大,你们带回来的这些种子,有可能是世上最好的品种之一。这种东西用来改良西域原有的棉花品种,再推广种植,大利吾国百姓开拓苦寒的西北之地。”他沉声道:“你将这些水手们携带回来的棉籽都收集起来交给辎重司吧。”这趟远航,最大的收获,除了棉籽,就是两百多个也许是这时代最好的航海家,中国人在大时代来到之前,用巨大的牺牲,抢先踏入了神秘莫测的远海。 余喜正待躬身领命,吴英雄又道:“浮海行有一支海船队,专门来往于交趾等南蛮诸国与中原之间,甚至远通大食,再往西的海域就只有大食船队能够航行了,中原与海贸诸国中间的巨利都让大食人给赚了去。”浮海行在金陵、广州都有巨大的货栈和专用码头,因为给当地官府的孝敬充足,宋国的地方官才不会管这浮海行的最终老板是谁。 然而,获利丰厚的海上贸易航线的西段,却一直被大食人所垄断着,宋国的官府和商人都没有继续向西拓展航线的心思,吴英雄却想通过浮海行去争上一争,最好能为华夏先建立起一串珍珠似的港口城堡。这招落子孤悬于在夏国本土之外,所幸这时代真正强大的海军和海权都还未兴起,似浮海行不依靠宋国官府支持的商船队也有它的生存空间,通过发展武装商船队和港口城堡,尝试着为华夏将海洋拓殖的格局先经营起来。 他看了看脸上带着期待神色的余喜,“你可愿意再度率队出航,为吾开拓经大食天竺再往西的航线?你看那南海诸岛之中,有那一座岛屿适合设立一个给浮海行的船队做中转补给的港口堡垒的?” 见余喜的脸上的神情一僵,吴英雄便知晓他对远航是心有余悸,便笑道:“不必仓促回秉,不管愿意与否,单凭你此次远航的壮举,吾已不吝封侯之赏。回去且将此番出海的日志、见闻和海图,航线都整理出来交给军情司吧。军情司主事勾落安那里,我会跟他打好招呼,必不会亏待了远航归来的勇士。” 第393章 敌人 因为晚唐五代连年战乱的原因,陇右河西的水利大多荒废,导致原先开垦的农田便首当其中的出现了荒漠化的趋势,但土壤中的养分还没有彻底丧失,底下的水源也还没有完全干涸,不降后世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这次吴英雄大修水利,便使许多原本要变为荒漠的田亩又恢复了生机。吴英雄估计,若是保持这些水利设施不被人为破坏,又广为种草造林保持植被,西北环境恶化的趋势将得到逆转。 去年冬天修筑的塘坝水利恰好补充了春天缺乏的雨水,又得畜力之助,进入秋季,陇右河西一带都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不但耕地的荫户们一年来没有白忙活,打造农具的工场,草原上饲养牛马的牧民也都跟着沾光。这个秋天,浮海行按照计划从草原上赶来了更多适合耕作的马匹,许多荫户都咬牙尽其可能的缴粮购置耕畜,农业投入和粮食产量的同时提升,使利用枯水季节在河道上修筑水力磨坊,利用河西走廊的众多风口修筑风车的工程也开始兴旺起来,辎重司发明的巨大风车在春夏两季可以帮助灌溉,在秋冬两季又可以带动石磨。 商人们看准了粮食增加产量的机会,和农庄里手上有余钱的荫户一起,开始投资于简单的粮食加工业。吴英雄担心过度开垦造成环境退化,又追加颁布了种树令,让每一个磨坊的建造者每年都要在河道两旁种活一百棵柳树,并再次申明,严禁砍伐山林和开垦山坡。 “因为各州县兴修水利和推广畜力,入库的粮食比往年提升了一成。”蔡斯小心翼翼地禀报道,他有些担心吴英雄的不满,为了防止收集余粮过甚,以致青黄不接的时节饿殍遍地,丞相府修改了令胥吏和军士先推算出各户所需口粮数量,再强行征收余粮的原议,而是提出了以自愿上交余粮为主,上交粮食多的荫户可以多使用牲畜的方案,在修筑水利时也是如此,先享受水利的荫户要多交纳粮食,如果不愿意的话可以调换授田位置,因为缴纳的数额定的合适,所以倒没有多少荫户选择换地。 “这么多。”吴英雄笑道,出乎蔡斯的预料,他非常满意于这个成果,想起另一种可能,又皱紧了眉头,“各县官吏,各营军官不会为了功勋而虚夸产量吧?”他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蔡斯呈上来的统计表,扣除了各方面的投入折旧,新增的粮食有一半,也就是百分之五的粮食是实打实的增益,而投入的耕畜和水利,在将来几十年内都会不断发挥作用。 “不会的,”见吴英雄非但没有不满,反而担心各县虚报产量,蔡斯的心情才轻松下来,笑道,“各营军官都恨不得少报一些,好少缴纳粮食,怎么会虚报产量呢?这数据是统计曹和军情司一起核对过的。”说到这儿,他脸色暗了下来,“虚报产量的虽然没有,但在有司相互核对之下,查出了几个贪墨的胥吏和军官,现在都暂停了职务,统计曹和军情司已经将案卷移交给词讼曹,裁判所应该不日就会宣判了。” “嗯。”吴英雄没有去追问贪墨的数量,现在夏国官吏贪腐问题还不突出,关键是要保证有案必查,有犯必惩,军情司、察奸曹、宗教裁判所、护民官、兄弟会这些机构从各个方面无孔不入地监督着官吏和军士的言行,足够严密了。 “兄弟会里有没有反映军官带头违反军法,滥施恩惠的?”吴英雄转换了话题,兄弟会的成员遍布于军中,已经达到了数千人,这些人是军队的精华,吴英雄到有一半的精力用在培养这批骨干身上,并不遗余力地要他们警惕军队中暗藏的敌人。有的敌人也许是以亲厚士卒的滥好人面目出现,但他的目的是收买人心,如果让他们得逞了窃取高位和权力的可耻目的,他们必然要把军中兄弟变为如同宋国和辽国的军卒一样的奴畜之兵。 这种人从两个方面露出狐狸的尾巴,一是违反军队的条令邀买人心,例如对军士少报荫户的缴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训练时有意放低标准,战斗时消极执行或违反军令保存部属等等,二是借用外势影响推举,例如虎翼军中世家子弟用家将从军来推举自己就是极端恶劣的行径,虽然这些人暂时能够当上军官,但他们是全体兄弟会成员最大的敌人。这样的人不但会阻塞真正实心任事而又有才干的兄弟的上进之途,而且最终还会把军中平等仁爱的兄弟袍泽变成如同宋国和辽国军队那样的奴畜之兵,兄弟会认为,这种人彻底背叛了袍泽兄弟之义,是兄弟会最大的死敌。 “教戎军的兄弟说,新推举的百夫长钱获早晚操练不点名,经人提醒,还言道军士打仗的时候奔波劳苦,不打仗了便当休养生息。推举百夫长的时候,他偷偷给另外三个十夫长送了钱。”蔡斯小心地秉道,事关四个人的前程,他也慎重地调查确实了才报知吴英雄,经过多次严惩警示,敢于这样干的人大都是有些狡诈本事,又不知军中深浅的。 “军情司的词讼官去军法裁判所告发了吗?”吴英雄面无表情地问道。“已经告发,军法裁判所接受了案卷,正准备组织同级军官陪审此人,连同那三名收钱的十夫长也一同列名被告。”蔡斯秉道,“是否用不耻的手段获得推举,以及违反军法哄骗军心,陪审的军官应该会有个公断的。” 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违反军令哄骗军心的行径形同谋反,是绝不可容忍的。”他顿了一顿,又道:“推举上来的军官大都有人望又很忠心,是国家的栋梁。偶尔有些心怀叵测之徒混入在军中,被推举为官,总归是少数。吾还是担心有罗织罪名陷害军官入罪的情况,所以只要有涉及百夫长以上军官的控告,一定要经过同级军官陪审,公开判决。既避免冤枉,又警示旁人。” “军士们虽然有勇力,现在也识字了,但还是太容易被这些暗中的敌人所哄骗。”吴英雄颇为惋惜的叹道,积极参与政治生活的公民意识不是短期就能培养出来的,“军士们现在有权力,有威严,有地位,有财富,但这些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不但要在战场上拿血肉去拼,还要在战场外面用全副心神去守护。军士若不懂得妥善使用自己的权力,就势必为他人所窃取,兄弟会是吾军中的精华,这方面要承担起责任来。” 第394章 光环 蔡斯点点头,兄弟会的成员除了本身素质过硬外,人脉和长期培养出来的政治敏感度也很重要,比如一个新晋的军士,在兄弟会中很可能和校尉甚至将军有充分交流的机会,他们知道最新的军中动向,也知道在军队中那些事情可以做,那些事情不可以碰。 兄弟会的关系在军中已经到了盘根错节的地步,像蔡斯虽然已经脱离军籍,成为丞相,但一日为兄弟,终身是兄弟,他没有退出教戎军和军情司中的兄弟会,吴英雄也蓄意造成这种局面,最终他有两套体系掌控整个夏国军政部门的动向,一套是办事的机构,另一套是直指人心的兄弟会。随着军官的调动和机构变化,兄弟会的人际脉络渐渐地和原有的部门脱离了关系,而成为一张若有若无地政治网络,而这张网的纲目,则在吴英雄牢牢地控制之中,他对兄弟会投注的精力,丝毫不亚于军事和民政两边。 对那些做事很没规矩的军官,若不是事关大局的问题,兄弟会的态度往往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他们违反军法,实际上暗中收集证据,直到他们犯下了足够上军法裁判所的大错再安排人出来告发。兄弟会出身的军官往往要谨慎很多,他们知道军中人才济济,每个显要位置后面都有无数精明强干的人在看着你,只有那些数居心叵测的人才敢去触犯那些极为犯忌讳的事情。内部的敌人最可怕,兄弟会死敌中的死敌,就是这种混入了会中,但实际上并不真正信奉兄弟之义的人,所幸的是多种机制的制约下面,这样的人很难有像样的机会,与其费尽心思钻营那些龌龊事,还不如老老实实积攒军功威望,升迁的机会还要大些。 兄弟会的存在使吴英雄对军队的控制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哪怕远在万里之外的河中,也只见军威赫赫,绝无蛮族国度常见的将领裹挟边军自立作乱的情形。 这一年,随着塞尔柱突厥人的被迫西迁,东方夏国的威严在战败者的口中显得格外可怖,就连远在君士但丁堡的拜占庭皇帝也都知晓河中地的新主人是大夏国王,新总督张仲曜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他拥有最好的战马和勇士,却对夏王陛下忠心耿耿,具备温文尔雅地品格和冷酷铁血的手段,是贵族风度的完美化身。巴希尔二世更为自己手下没有张仲曜这样既得力而又可以信任的心腹将领而遗憾。 君士但丁堡的大皇宫里,四面墙上布满了马赛克、彩色琉璃的镶嵌画,耶稣、天使、历代皇帝和主教的形象俯视着宫殿,映射出辉煌而柔和的光芒。 拜占庭皇帝巴希尔二世正在接见来自东方的使者,据说使者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穿过被突厥人蛮族所控制的小亚细亚一带,带着东方君主修好的盟约来到皇帝神圣的宫殿里。 礼仪大臣和宫廷仪卫高唱之后,夏国的使臣方才迈步上来,皇帝特意赐他不必匍匐着觐见。 “若是陛下平定蛮族,控制了黑海,还请陛下容许我夏国的商旅在黑海东岸选择一处港口,修筑城堡储存货物,拜占庭的商人可以从那里购买陆路过来的东方商品,再运往欧洲销售。”安思道恭谨地说道,这个提议,即使对骄傲的拜占庭皇帝,也是极有诱惑力的,东方商品在西方贸易的垄断权啊。巴希尔二世身穿紫袍,头戴着皇冠,手握权杖,他低头思考着,东方君主的这个条件很有意思,他要在黑海东岸伸出一只触角,但将更西方的贸易权交给拜占庭,又好像是表示他的势力范围将局限在那里,听说他已经控制了河中,如果他要确保商队从陆路抵达黑海的话,他还要将领土向西扩张,他的军队无疑是强大的,突厥人已经给他打败了。 “东方来的使者,”年轻的拜占庭皇帝眼中流露出一丝尴尬,为了彰显这是这图拉真皇帝时代以来罗马第二次迎来东方丝绸之国的使者,宫殿进行了华丽的布置,宦官和显贵罗列在两旁,屋顶上垂下宽大的紫色丝绸帷幔。地上铺满了镶嵌金丝的丝绸地毯,身穿丝绸织造的绣金法袍的教士举着黄金和马赛克的圣像,旁边的桌案上整齐的放置着金银大烛台,玛瑙和雪花石膏的黄金圣餐杯,黄金和红蓝宝石封面的福音书。然而,逐渐老去的拜占庭,现在也只剩下雄伟的君士但丁堡和它千百年来积累的财富,来衬托自己曾经的荣耀,东方古国正在复兴,而罗马已经不再伟大。 “你们请求在黑海东岸修筑一座港口和自治城市的要求,恕我无法答应,因为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还在蛮族的手中。”巴希尔二世缓缓说道,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眼神。 “只要陛下一个承诺就可以订立盟约。吾王相信陛下定能恢复昔日帝国的关荣。”安思道按照张仲曜的嘱咐,充满自豪地答道。他显得比巴希尔尔二世所有的朝臣对他都有信心,这些人当中不少都私下里与小亚细亚野心勃勃地贵族瓦尔达·佛卡暗通款曲的。 “你们的国度也是实行军区制的么?”巴希尔二世突然问道。他的疑心病很重,但同时是个极端勤奋的皇帝,在接待夏国使臣之前,他翻阅了宫廷大臣通过突厥人搜集到的夏国在河中广泛实行军士管理荫户的制度,这一点切合了罗马的衰落是由于军区制下农兵破产的原因。他认为要重振罗马,则应当削减将领们的权势,恢复军区制,夏国在河中的成功,使他对自己要对军区将领们采取的铁腕打压政策又找到了理由。 这个问题被翻译过去,安思道一愣,他迟疑着答道:“吾国的军士确实要管理民政,但似乎与贵国的军区制有所不同。”究竟如何不同,不谙熟两国制度的安思道却说不上来。 巴希尔二世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是我允许你们在黑海建立一座城市,你们的君主是否愿意为拜占庭提供一支精锐的雇佣军,当然,我是会付给慷慨的军饷的。”他在罗斯瓦良格亲兵队身上尝到了雇佣军的好处,现在小亚细亚的军事贵族反抗得很厉害,君士但丁堡不乏财富,但缺少一支可靠的军队,夏国军队既然能够将强悍的突厥人从河中地驱赶,想必会是极好的雇佣军,这样也使拜占庭不至于过于依靠野蛮的罗斯人,要让雇佣军中充满不同的民族,使他们相互制衡,这是拜占庭皇帝的帝王心术。 第395章 吃惊 安思道又是一愣,他随着商队出使君士但丁堡,眼见这西方大秦国的都城已然繁华到了极致,南北两面狭长的海峡是它的天然屏障,其它方向则修筑了高大防御的城墙,同附近的高山连在一起,端的是易守难攻的一座雄城,却混没想到这个居住在如此繁盛的城市中的君主居然到了要向异国借兵的地步,幸好这个问题吴英雄早有交代,“吾国之人安土重迁,不欲远离故园。” 巴希尔二世点了点头,叹道:“东方古国和那些见钱眼开的蛮族就是不同。”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也是兴之所至一问而已,又道,“贵国君王派你来致以修好之意,我无以为报,便承诺你们将来可以将货物运抵黑海东岸的港口,更自建一座城堡来看守货物好了。”他素来不把这口头承诺当回事,想来东方君主也是如此,双方初次接触,这些场面上的承诺,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将来设立城堡,自然要把货物卖给给夏国带来最大利益的商人。”旬日后,吴英雄笑着将葱岭西面传回的军报交给萧九和蔡斯看,“巴希尔二世可不是个以信守承诺着称的人。” 他又展开军情司从辽国境内报回的鸽书,看着看着,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立刻让辛古、于伏仁轨、罗佑通这些和宋辽接壤的军镇都全力戒备。”吴英雄面无表情地说道,将军报放下,“辽国皇帝耶律贤驾崩了。”吴英雄的凝视着窗外,大宋太平兴国七年九月,大辽乾亨四年,北中国的天空,再度笼罩着战争的阴云。 辽国焦山行宫外,火把明灭,韩德让带了十数名亲信将领站在御帐的哨卡外面,他们奉了萧后之召前来觐见,却被契丹族禁卫耶律乙阻拦。 “陛下驾崩,御帐严禁外臣出入,何况尔等汉儿?”耶律乙手握着刀柄,颇为不屑道,他身为皇族,向来看不起出身奴隶的汉族大臣韩氏。尽管韩德让出示了耶律贤与萧后的手令,他仍然一意阻挠。按照耶律乙的想法,皇帝驾崩,并不一定是皇子登基,数百位耶律皇族商议后拥立谁便是谁,轮不到韩德让这汉臣掺和进来。 见韩德让与耶律乙相持不下,周围的宫分禁卫面面想觑,韩德让手中有圣旨没错,但耶律乙身为禁卫统领确实也有守护御帐的职责。韩家以前便是宫分奴隶,韩德让又多次带领宫分军巡边,这些禁卫见他被目中无人的耶律乙阻拦,好些人心中倒是暗暗同情与他。 韩德让脸色一凛,沉声道:“吾等既然奉圣命见驾,阻拦者死。”他身穿镔铁盔甲,左手举起萧后与耶律贤的手令,右手抽出宝刀,高声喝道:“耶律乙抗旨不尊,将他拿下,就地斩首。” 耶律乙闻言不禁狞笑道:“你这汉儿莫不是失心疯了吧,谁敢杀我!”他说完左右看了看,又哈哈大笑两声,还没笑得出第三声,便嘎然而止,一柄带血的刀尖从他心头透了出来,副统领萧国把钢刀抽出来,在军袍上擦干净,鄙夷地道:“姓耶律的有休哥那样的雄鹰,也有汝这样的疯狗。”他朝韩德让拱手道:“韩枢密使,皇后在帐内相候,你随我来。” 韩德让微微点头,萧国乃是萧绰的心腹,他出示圣旨,又坚决要觐见萧后,萧国这才出手斩杀了耶律乙。快步跟着萧国来到萧绰的帐外,萧国在帐外警卫,韩德让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进去。 虽然早有准备,见到萧绰的模样,韩德让还是大吃了一惊,她一身素装,头发披散在背后,双目红肿,容色憔悴,哪有一丝平常精明干练的模样。 “德让,皇帝驾崩,宗室亲贵二百多人各有亲兵家将,有人密议说隆绪太过年幼,要另立年长的耶律氏为新君。”萧绰显得有些惶恐不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平日里耶律贤身体病弱不堪,他一旦身故,剩下了孤儿寡母,才显得这棵大树是多么的重要,眼看韩德让赶到,她才似乎又找到了一点依靠。 韩德让颇有些怜惜地看着萧绰,沉声道:“皇后陛下勿要惊慌,宗室亲贵手上的兵力虽多,一则过于分散,各怀心思,无法集中作乱,二则许多人的亲兵还留在上京,远水不解近渴。当务之急有三,一是控制宫分军,拱卫皇室,皇后与幼主的安危乃是根本;二是安抚焦山行宫周边的兵马,防止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山西诸州的驻军攻打御帐;三是要防备南朝在我朝国丧,上下慌乱之际趁火打劫。”他语气沉着,说得条分缕析,萧后原本有些惶恐不安,此时灵台也清明起来。 “你说的有道理,那究竟如何安排?”萧后望着韩德让,她处理军国大事已极为熟练,但今日不知怎地,在这个沉着英武的男人面前,居然起了一丝依赖之心,全无平日里半分的精明干练。 看着她美眸中期待的眼神,韩德让微微叹了口气,解释道:“宗室亲贵既然各怀心思,那就更加不可让他们串联密谋,应该立即下旨令所有宗室不得擅自出府,不得聚集商议,违者立即斩首抄家。”他的语音说得斩钉截铁,契丹人争夺权力大位,血腥之处丝毫不弱于中原。 “耶律氏里面休哥是个英雄,但难保他和其它的宗室没有牵连,皇后便命他为南面行军都统,让他统军去防备南朝,为防他拥军作乱,再命奚王和朔奴从旁监视。南朝是吾国的生死大敌,耶律休哥分得出轻重,他会全心防守南朝,无力参与到夺位的大事中来。”韩德让缓缓道,对辽国朝中大臣的本事脾性,他都如数家珍。 见萧绰点了点头,韩德让犹豫了片刻,又道:“耶律勃古哲是吾信得过的人,可以命他总领山西诸州军事。”他看着吃惊地睁大眼睛的萧燕燕,没有解释,耶律勃古哲历任南京侍卫兵马使,最近升迁的南院大王,他的主要职责便是在幽云一带防备似韩德让这样的汉人将门作乱,谁知他居然给韩德让不声不响地拉了过去,还成为了他信得过的心腹。 即便是将韩德让视为依靠,萧绰的也不禁闪过一丝惊慌疑惧的眼神,韩德让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德让为皇后已是剖肝沥胆,皇后亦当信任臣等,何虑之有?”萧绰惊慌地避开他鹰隼一样逼人地眼神,感到一阵心慌,低声道:“我与你早有婚约,隆绪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若是我们母子得以保全,他便也同你的儿子一样。”她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暗示了今后要以身相许的意思,脸上也是一阵发热。 第396章 统领 来到宫分军的大营内,韩德让先令萧国带着他的心腹军卒埋伏在中军营帐周围,然后吹胡笳召集军官议事。适逢皇帝驾崩,宫分军的统领们都心神不宁,枕戈待旦,听闻中军有令,纷纷带着亲兵来到中军校场,只见皇后萧氏、太子耶律隆绪,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已经站在中军帐前。 众统领一见这情势,知晓局势有变,纷纷惴惴不安起来,交头接耳,莫衷一是。 聚集了数千人的中军校场嘈杂成一片,萧绰的脸色微变,若是耶律贤皇帝在世,这些宫分军如何敢如此,韩德让眼神一凛,他回头看了萧绰一眼,示意她莫要惊慌,大步走到前面,高声喝道: “皇帝驾崩,尚有皇后和幼主在这里,豪族外臣心怀叵测者多,奸党伺机而动,国家遭逢大变,正是宫分军显示忠心的时候,愿意安定大辽社稷,忠于皇室的,现在都将右手袖子卷起来,愿意谋反作乱,勾结奸党的,将左手袖子卷起来!” 韩德让素有声威,他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正是要快刀斩乱麻,师法前汉名臣周勃收服北军,平定吕氏之乱的故智,利用萧后与耶律隆绪还占据着大义的名分,抢先一步牢牢控制宫分军。 宫分军的禁卫统领们面面相觑,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只知晓宫分军的职责是宿卫皇室,极少数和宗室外臣有勾结的,怎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左手袖子卷起,只怕刚刚表明立场,立刻就是被乱刃分尸的下场。忠心于萧氏和耶律隆绪的将领和他们的亲兵当即卷起了右手袖子,大部分没有什么立场的宫分禁卫统领也卷起了右手袖子,最后,校场里只剩下寥寥十几个统领,不肯卷起右手袖子,但也不敢名目张胆的卷起左袖。 校场中忠奸泾渭分明,众宫分统领已经将那些不肯卷起右边袖子的人围了起来,抽出刀剑环绕相对,这些人却也颇为硬气,聚拢作一团,其中有个叫做耶律辛的统领高声骂道:“新君即位是契丹耶律氏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韩德让你这汉儿说话!” 韩德让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一挥手,旁边萧国埋伏的弓箭手大步上前,朝着校场中间没有卷袖子的百十人攒射,此刻大局未定,容不得丝毫软弱犹疑,要以雷霆万钧之力警戒众人。周围卷起右手袖子的一部分人未料到韩德让下手如此之狠,居然一句话都不多说便将异己诛除,脸上露出惧色,另一些原本就死忠于耶律贤、韩德让和萧氏的宫分统领则泰然自若,契丹人重英雄豪杰,当断则断,连杀敌人手都软,如何能够让大伙儿心服追随。 眼看校场中不服之人已被尽数诛除,韩德让立刻分遣十余亲信宿将,带着心腹军卒,手持萧绰用辽国皇帝玉玺盖好的圣旨,前去接管适才处死的将领的部众。适才处死的都是外面的宗室亲贵走得很近,绝不会拥立耶律隆绪的将领,韩德让早已通过宫分军里的眼线了解得清楚,刚才那般作为,不过是迫使他们表明态度,好找着借口下手诛除。 目睹这杀伐决断的一幕,小皇帝耶律隆讯紧紧靠在萧后的身上,仰望着韩德让高大的背影,脸色苍白,忽然,他的眼前一亮,却是韩德让移开了身形,牵着他走到众多宫分军之前。 “既然宫分军忠于皇室,忠于陛下和太后,这便向新皇帝行君臣大礼吧。”韩德让沉声,上前几步,转过身形,立于众多宫分军统领身前,当先跪下,高声呼道:“大辽国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韩德让先三呼万岁,众宫分军统领这才醒悟过来,契丹族自从建立辽国之后,一切宫廷礼仪,大都从南朝制度而来,这三呼万岁的拥立礼仪,接受起来也颇为自然,于是不顾戎装在身,纷纷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眼看韩德让在反手之间,便将宫分军收为己用,大局初步稳定下来,萧绰心中激动,眼里闪过感激的光芒,带着耶律隆绪向效忠的宫分军示意平身。她强自平复了心头的情绪,高声道:“众将的忠心,皇家都记在心里,日后定当论功行赏。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忠心可嘉,才具过人,由他总领宿卫各军,发号施令。”她从前多有代替耶律贤向朝臣和军队发号施令,此刻心头惴惴,说话却自有一番威严,各军统领已经向萧氏和耶律隆绪效忠,对她的命令也都凛然遵循,这大辽国最为精锐的宫分军,便在一夜之间,彻底倒向了萧后与小皇帝耶律隆绪,别的宗室亲贵就算不服,也只能造反作乱了。 篝火熊熊,将整个辽国皇室御帐营地照得如同白昼,韩德让得了萧后懿旨,以所率心腹将领十余人接管宫分亲军,总领御帐宿卫,他更亲自带刀巡行于萧后与辽国幼主耶律隆绪的营帐之外,以防备宫廷里心怀叵测之徒行刺。 萧绰眼望着韩德让巡行的身影,对小皇帝耶律隆绪道:“你父皇尸骨未寒,宗室亲贵两百多人,见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纷纷摩拳擦掌想要加害我们,韩大人虽然是汉人,却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们,他是我们母子的恩人,以后你要像尊敬你父皇一样尊敬他。”耶律隆讯听着母亲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小皇帝耶律隆绪刚刚虚岁十二,对军国大事,儿女私情这些都似懂非懂,生长在皇家,对争夺大位的血腥从小便有所耳闻,刚刚过世的父皇便是在即位前遭到政敌的陷害,落下终身不愈的病根。此刻耶律隆绪觉得外面的宗室亲贵都格外可怖,唯一安全的依靠,反而是这个和耶律氏没半点血缘的韩大人。不多久,恐惧和疲倦交相袭来,小孩子熬不得夜,就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 萧绰搂着孩儿,凝视着帐幕壁上不时经过的身影,不觉痴了,脸颊一时潮红,一时苍白,一时羞涩,一时愧疚。原本因为皇帝耶律贤驾崩而惊慌失措,此刻但觉心头平和安宁,不多时,居然难得的睡着了过去,蹙额渐舒。 第397章 惊喜 韩家原本是宫分奴隶出身的汉臣,韩德让亦多次统领宫分军外出,与宫分禁卫中的统领大多相熟,此刻更以心腹将领郭太保、萧轸、张素等为爪牙,由他们分领各营,将宫分军牢牢抓在手中。他手按刀柄缓缓巡行,不时派出亲兵询问各营和外间宗室亲贵反应,天气寒冷,铁甲上结起了霜花,亦不知不觉。 眼看天色拂晓,他才松一口气,靠在御帐旁边假寐片刻。朝中亲贵虽然群情汹汹,雷霆万钧之下,无人胆敢挑头造反,日后再徐徐剪除一些桀骜不驯之徒,这皇帝继位的大局便安定下来。经此一役,汉人将门在辽国的地位也大大提升。 大宋汴梁禁中,皇帝赵炅不知何时起有了失眠的困扰,斥退侍寝的妃嫔后,仍然辗转反侧不能安卧,索性披衣起来,细看晚间收到的一封密折,司徒兼侍中赵普参奏中书侍郎、平章事加兵部尚书卢多逊。 赵普在奏折中详细列举了卢多逊与西京留守赵延美之间勾结的情状,卢多逊不但多次密遣心腹胥吏交结亲王,而且还口狂言,称赵炅自高粱河中辽人两箭后身体衰弱,恐怕不久于人世,届时他一定会在朝堂上拥立赵延美再行兄终弟及之事。 虽然早知道卢多逊与赵延美过从甚密,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封奏折,赵炅仍然咬牙切齿,头上青筋暴起,这奏折中触及了他两块心病,一是兄终弟及之事,二是高粱河之败。卢多逊乃是他一手拔擢出来丞相,原来是取代赵普在朝中位置的人选,可是居然结交皇弟赵延美图谋夺位,便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外间更鼓之声渐闻,赵炅再也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而起,传召命翰林学士承旨蔡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膳部郎中知杂事滕中正觐见,官家只将赵普的奏折给这四人传阅一遍,令他们即刻拘捕卢多逊的心腹属吏,拷问罪状。 天子一怒非同寻常,此案牵连甚广,卢多逊被削夺官爵,全家流放崖州,即使遇到大赦也不再饶恕。赵廷美降为涪陵县公,流放房州,赵炅还派亲信官员就近监视。其余牵连的官员还有中书吏赵白、赵延美王府的属吏阎密、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等人,一起问斩,家产抄没,亲属流配海岛。 这一年,汴梁的冬天格外寒冷,丞相府上,已是耳顺之年的赵普拥着一件青色的羽绒大氅,与王侁对坐,旁边炉火熊熊,但赵普仍然显得颇畏寒冷,叹道:“老了,看来老夫也该告老还乡了,朝堂之事,只看你们这些后生晚辈了。” “丞相大人正得圣上信重,怎能轻言勇退呢?”王侁口不对心地恭维道,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赵延美就是挡在赵德昭身前的大树,现在这棵大树被砍倒了,赵炅的目光会更多地落在赵德昭身上,也许就在转念之间,官家就能让赵德昭粉身碎骨。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官家启用卢多逊就是为了取代老夫在朝堂上的位置,卢多逊倒了,老夫也就碍眼了,帝王心术,无外乎平衡之道。”赵普悠悠道,将身上的大氅拥得更紧了一些,这浮海行出产的羽绒大氅虽然没有皮袍气派,却胜在轻便,尤其适合像赵普这样的老年人。人老成精的赵普披在身上,更有一种似乎要羽化成仙一般的超然。 当年赵普已经凭借拥立大功官居丞相,卢多逊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制诰,太祖赵匡胤改元乾德,赵普随口应和,孰料第二日卢多逊便奏称“乾德”乃是后蜀王衍用过的年号,一心彰显新朝气象赵匡胤气得用笔墨画花赵普的脸来羞辱他,还斥责赵普学识远不及卢多逊。二人从此结下深仇。 卢多逊得罪了丞相赵普,为避祸,投靠晋王赵匡义,兄终弟及之后,卢多逊的官职也水涨船高,对暂时赋闲失势的赵普,他落井下石,频下狠手。在卢多逊的压制下,赵普的妻弟侯仁宝在岭南为官达九年之久,侯仁宝害怕客死他乡,请赵普帮他调回京师,不料卢多逊干脆建议官家令侯仁宝讨伐交趾,结果侯仁宝于次年死于岭外。赵普之子赵承宗任潭州知州,他娶了皇妹燕国长公主与开国元勋高怀德之女,卢多逊心怀不满,赵承宗返回京师成婚不到一月,就被卢多逊勒令回到潭州。 眼看多年的宿敌,和妻弟一样,落得终老岭南,客死他乡的报应。本应感到高兴的赵普心里却只剩下苍凉的感觉,他这一辈子便钻营于权势之中,若说敢于开罪他,和他作对到底的人,除了这卢多逊,倒还真没有旁人,眼看着他从年轻的进士一步步爬到炙手可热的丞相职位,权势熏天犹如自己当年,最后落得树倒猢狲桑,家人流落岭南,赵普反而生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 “狡兔死,走狗烹啊。”他端起一杯汤暖的黄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对王侁叹道,“卢多逊担任兵部尚书以来,排斥异己,在兵部安插许多门生党羽,他获罪流放,牵连甚广,兵部缺员甚多,你有哪些人要安插进去,改日开个条子过来吧。老夫得太祖知遇之恩,最后却为了权位熏心,做了昧良心的事情,在告老还乡之前,聊尽绵薄之力,日后也好相见太祖于九泉之下。” 他这话令王侁惊喜不已,卢多逊倒台,朝中政局动荡,满朝门生故旧,这场十数年的丞相之争的胜利者,赵普在急流勇退之前,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兵部安插几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在下代武功郡王谢过丞相大人!”王侁沉声道,赵普这个面子可不是卖给他的,说穿了,还是预备将来赵德昭成事,他的家族仍然有拥立之功。 “罢了,”赵普摆手道,凝望着亭子外面的一剪寒梅,娇艳欲滴的白色的花朵,枝干上覆盖着皑皑白雪,“老夫此生观人无数,自谓世事洞明,却始终看不透西边那位藩王。秘权与他打交道,须得小心在意些。眼下与辽国连年交兵,西北不可有事,朝廷应当能抚则抚之,可惜......”赵普叹了口气。 “下官明白。”王侁恭敬地答道。 “当下曹翰统领大军驻屯西北防备着他,但曹翰迟早要调回来谋干大事,届时西北防务万万不可空虚下来,让此子趁隙而入,夺取关中,这天下气运,兴许就此逆转了。” 王侁点了点头,沉吟不语,显得心不在焉,赵普眼神一凝,端酒杯,沉声道:“秘权,你莫非是在为武功郡王担忧?”他顿了一顿,喝了口暖酒,叹道,“原本蔡代桃僵的好计,现在变成唇亡齿寒了。”一口又饮了杯黄酒。 王侁见着赵普神情,心中一动,站起来道:“晚辈苦无良策。老相国胸怀社稷,还请看在太祖皇帝面上,指点一计,相救郡王!”正正地施了一礼。 赵普坦然受之,读书人所谓为帝王师,这是应有的尊荣。他看着王侁,缓缓道:“兵法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朝堂有以退为进,也有以进为退。” 王侁眼神一亮,似乎摸到某种关窍,追问道:“晚辈愚钝,还请老相国指点迷津。” 赵普放下酒杯,敲着桌案道:“官家在开封府断案多年,对人心诡诈见识甚多,武功郡王一味地做小伏低,秦王延美还在时,官家还不会多想,眼下大树已倒,若官家专心观察武功郡王的举止,作伪痕迹就太过明显。”他顿了一顿,见王侁脸色微变,知道他已明了此节,微微一笑,接道,“所谓以进为退,眼下倒是有良机,武功郡王大可以上表为秦王求情,请官家顾念手足之情。” 第398章 联系 王侁悚然一惊,眼望着赵普,喃喃道:“这怎生使得,万一官家怪罪下来,殃及池鱼。武功郡王上表为谋逆的秦王求情,这不成了送上门的罪状了吗?” 赵普端起酒杯微微转动,看着杯中微微澜漪,悠然道:“秘权还不知晓吧,东宫楚王元佐已经上表为秦王辩冤,请官家顾念手足之情,勿要重惩。”言下颇有唏嘘之意。楚王赵元佐乃官家嫡长子,形貌最像赵炅,文武兼资,陪侍官家接待契丹来使,能够一箭射倒猎物,令契丹人大惊失色,所以他最得官家的宠爱,早早封为楚王,备位东宫。 “哦,竟有此事?”王侁大为吃惊,这赵延美有心兄终弟及,按道理来说受损利益最大的便是太子元佐,谁知他居然不惜失了圣宠,上书为三叔辩冤。这楚王赵元佐和他那个为了大位连兄长侄儿都要加害的父亲比,品格真有天渊之别。 “既然有元佐在前,德昭附议与后,官家最多申斥而已,就算罚俸减爵,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么?”赵普微微笑着,悠然道,“这样子,才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的应当的行事。”说完便不再出声,仿佛在看亭子外面的景色,满园银装素裹,几树梅花初放。 王侁看着仿佛不闻世事一样的赵普,心中暗忖,元佐乃是官家最钟爱的嫡长子,就算再怎么触怒官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官家最终青史名声,武功郡王与赵元佐两人同样上书辩冤,官家总不能只申斥自己的儿子,却对兄长的遗脉痛下杀手吧。武功郡王此举反而会使官家觉得他还是青年人好冲动毛躁的性子,而且为赵延美求情,显得武功郡王对兄终弟及并无不满。若是武功郡王此番再次被官家痛加申斥乃至罚俸减爵,此后消沉隐忍也就有了理由。想到此处,不禁诚心诚意地再次向赵普躬身道谢。 次日,武功郡王赵德昭继楚王赵元佐之后,上书为秦王赵延美求情,赵炅大为震怒,明发上谕,严厉斥责赵元佐和赵德昭,又将赵德昭削爵贬为武功郡公,赵德昭经此打击后更加消沉,整天与僧道之流混在一起,赵炅也不着急杀他,只令皇城司严加监督他与朝臣结交的情况。 太平兴国八年十月,赵普再次被免去相职,出任武胜军节度、检校太尉兼侍中。 这年各处都风调雨顺,夏国境内各州府再次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上至将军,下至荫户,人人面带喜色,就连草原上的蛮荒之地,牧民见夏国治理下的牧民兼得了定居和贸易之利,又有强大军队的保护,也有纷纷来投的。蔡斯管辖的丞相府通过两年的实际操作,对掌控国内百业发展的手段运用得更加纯熟,这一年从草原上更大规模地引入了耕畜,在粮食丰收的基础上,农耕区种草舍饲牲畜的规模也在扩大,辎重司和浮海行联合进行优选的种羊配种的第一代羊羔第一次经历了寒冬的考验。 夏王府邸内,行军司和龙牙军百夫长以上军官济济一堂。自从张仲曜调任安西军司行军总管后,吴英雄为了加强安西方面的军官力量,更准许张仲曜将原来行军司的大部分得力军官都留在河中,成为安西军司的骨干。现在的行军司主要有两部分人员组成,一部分各军选出富有作战经验的参谋军官,另一部分则是龙牙军中识文断字,心思缜密的百夫长以上军官,除了几个分管的曹吏外,主事的位置便一直空悬,吴英雄更花费了大量精力调教这批从军中精选出来的骨干军官。 “突破萧关后,各支骑军要果断、坚决地向关中腹地穿插进去,”吴英雄指着墙壁上挂着的大幅关中地图,“要敢于把在边境屯垦的宋军寨堡抛在身后,大胆地突击,割断留守关中的各支宋军主力相互之间的联系。”他顿了一顿,见底下的军官都注意到宋军孤立的各个屯兵堡寨间巨大的空隙地带,“骑兵要不断地运动,四处制造恐慌的气氛,让宋军莫不清楚到底被多少军队包围,同时,要注意保持各骑兵群之间的联系,一旦有宋军敢于开出寨堡向我军挑战,要能够利用骑军的速度优势,迅速在局部战场形成拳头,将敌人砸得粉碎。” “在骑军在关中腹地阻断驿路,制造出恐慌气氛的时候,先头的快速步军要迅速渗入,攻占函谷关、大散关,布防于黄河西岸的各处关隘,割断关中宋军与汴梁禁军,蜀中宋军的联系,使其各自不能呼应,这是全取关中关键所在。”他放松了口气,“若有可能,一支骑军作为疑兵,偷袭汴梁附近,在那里转上几圈,拖延宋军驰援关中的时机。后续的各支步军进入关中后,先加强各关隘的守御,再集中兵力将宋军据守的硬胡桃一个一个的砸开。” 说完以后,缓缓环视下面带着惊喜神色的军官们,夺取关中,哪怕只是一个目标,也够激动人心了,吴英雄沉声道:“行军司在未来几年的主要任务,就是要会同军情司,摸清关中宋军各部的详细兵力,将领脾性,作战习惯,粮草分布,大小道路,城镇村庄,以及我军各部的行军速度、作战能力,会同辎重司要定出后方运送和就地征集关中粮草的方案,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大夏立国最为关键之战,务必要万无一失。” 卷九鼎成龙升势争强第十二章示警 留下行军司和龙牙军的军官们讨论进兵关中的详尽计划,吴英雄在书房召见了即将前往宋辽两国联络朝臣的勾落安,交给他两封书信。一封信是交给宋国大将,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杨业,提醒他宋辽大战在即,若是北伐失利,不可受人之激,孤军出战断后,要当心小人暗算。另一封信则是交给辽国南院枢密使,总理宿卫事的权臣韩德让,向他道喜的同时,指出萧后有前汉吕氏之妒,若有万一,夏国可以收留他的家眷子女。 “送给杨将军的五百匹战马可备妥了?”吴英雄估计,有了这批好马,就算杨业被辽军所困,突围而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都是精选河中良马,在中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勾落安郑重地将书信放进怀里,自从主持军情司以来,他才发现这个摊子有多么大,除了要掌握从河中到幽云的情报网络,还要负责对国内军中情况的搜集,正因为如此,近期吴英雄有意让军情司专心向外发展,对国内的掌控逐步由丞相府的察奸曹来负责,便于互相制衡。 次日清晨,勾落安随浮海行的马帮商队,走塞外商路一直往东而行,赶在雪落以前到达雁门关,先登门拜访了杨业部将王贵,然后又拜访了杨业的长子,杨延昭,在这两人的引荐下,才见到杨业,呈上了吴英雄写给杨业的密函。 杨业仔细读完信函,闭目片刻,对勾落安道:“夏王陛下的好意,杨业心领。当下两国交兵,不便私相授受,这些战马还请先生速速带走。”旁边的王贵和杨延昭见状都是大急,勾落安送来的河中战马远胜战场上缴获的辽兵坐骑,怎肯白白放走。 第399章 预判 勾落安却不尴尬,拱手笑道:“杨将军忠义无双,吾王和小人都是佩服不已。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既为敌国,战马是军国利器,进入了宋境,杨将军焉有将其纵归资敌的道理。”“正是。”王贵和杨延昭附和道,见杨业扫视过来,二人又不敢作声。 “这五百匹河中战马,就算是吾国不小心驱赶过境,被杨将军缴获的吧。”勾落安笑道。 离开雁门关,便进入辽国地界。吴英雄与韩德让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络,韩德让等幽云汉人大族的货物,也都搭着浮海行的商队西去。此时韩德让已是权势熏天,从山后诸州到南京,再到上京,浮海行的商队一路都通行无阻。 韩德让将吴英雄的信函看过一遍,虎目生寒,盯着前来送信的使者。勾落安只觉对面的目光如刀刃一般锋利,尽管他久厉风波,心中也不禁暗暗生寒,背上微微见汗,拱手道:“韩大人,吾王有过叮嘱,这封信小人只管送到,内容如何一字也不知晓。” “哦?”沉默了一会儿,韩德让方才慢慢地说道,“看来夏王很看重你啊。”他素来注重仪表容止,又身材魁梧,自从总领宿卫事以来,身上一直披挂着细密华丽的鱼鳞甲,外罩着轻裘缓带,无论是站是坐,都有股不怒自威地气势,接管宫分军这几个月以来,不管是契丹族还是奚族统领,都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无论是校场阅军还是朝堂奏对,别的重臣将领都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陪衬。 在这样一个盖世枭雄面前,勾落安感到莫名的压力,但他作为夏王密使,却不能在敌国面前露怯,索性抬起头来,直面韩德让,拱手微笑着缓缓道:“韩大人过奖,吾王更看重与大人之间的交情,这才派遣在下专程前来恭喜韩大人秉政当国,并致以通好之意。” 韩德让统军以来,威势与日俱增,往常升帐聚将,底下统领们莫敢仰视,今日见这夏国使者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与自己对面说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沉声道:“那就烦劳勾先生告知夏王,他的好意,吾心领了。”他顿了一顿,忽然问道,“夏王已掩有陇右西域河中万里之地,然则西北边鄙,不是英雄歇马之所,不知可有进兵关中的雄图?” 勾落安心头微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拱手笑道:“西北之地在吾王治理下百业兴盛,恢复汉唐繁盛指日可期,正待与民休息,现在尚未有再动刀兵的意向。倒是小可从东面过来时候,听闻大宋正厉兵秣马,要收复燕云。”暗示辽夏皆在大宋的威胁之下,现在大宋更有可能攻辽而不是攻夏,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夏国自然不会引火烧身,主动去攻打关中。 韩德让微微一笑,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吾国遭逢国丧,正欲休养生息,若是宋人一意来攻,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届时夏王举一支义师,东向关中,可成王霸之基。” 勾落安从韩府告辞出来,不禁暗暗心惊,吴英雄欲乘辽宋相争之际袭取关中,乃是只在军情司、行军司和龙牙军极小的范围内秘密推进的方案,谁知在韩德让这等当世枭雄看来,夏国对关中有必取之势,洞若观火。韩德让如此,以中原朝廷人才济济,又怎能没人察觉,看来这取关中之策,看似简单,若要成功,却是极难。 韩德让待勾落安走后,取过吴英雄的密信细细又看了一遍,不禁哑然失笑,萧后令自己总领宿卫,外间传言甚多,吴英雄听到些以讹传讹的消息也不难,只是他一口断定萧后有吕氏之妒,会将自己本身妻室害死,还会让自己终身无后,却太过骇人听闻。所谓疏不间亲,以吴英雄的格局,似乎不至于做出如此捏造谗言来离间自己和萧后的蠢事,但若是给他料中,岂非他比自己还要了解萧绰?这样的人,未免也太过可怖了点。如今朝堂大事刚有起色,就算如吴英雄信中所言,如何取舍,还需仔细斟酌。当年吕不韦权倾一时,便是因为将家小留在他国,才被政敌落实了罪状,满盘皆输。 韩德让苦笑着摇了摇头,披衣而起,天色渐晚,他还要到宫内宿卫。虽然各族酋长,朝堂重臣都陆续向萧绰和耶律隆绪效忠,但韩德让丝毫不敢放松对宫禁的宿卫,他是汉人,如今将韩家三代积累,千百忠心部属的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掷地押在了萧绰和耶律隆绪身上,容不得半点闪失。似契丹人中间的权贵,如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等人,换个皇帝也就是换个人效忠而已,但对韩德让来说,万一萧后和耶律隆绪有个不测,他和追随他的部属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萧绰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坚持让自己总领宿卫的吧,韩德让心中暗道。 “妾身恭送夫君。”蔡氏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见睫毛微微颤动,韩德让心头微动,碍着旁边婢仆众多,不能安慰与她,只轻声道:“谢过夫人。”他的嗓音浑厚,蔡氏听来,竟带着少许温存的味道,不禁心头微微酸楚,自从成亲以来,夫妇聚少离多,圆房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夫君居则日夜处理军国政事,出则忙于联络各地豪杰,公婆见自己久无所出,都颇有些怨言,妯娌间更是闲话不断,外间人言可畏,将夫君与太后之间的暧昧传得煞有介事,讥笑自己留不住男人。婆婆抱不到孙子,平日难见好脸色看,甚至还劝韩德让早日纳妾,她出生于幽燕世家大族之女,向来知书识礼,只能默默隐忍,尽心侍奉夫君和公婆。 来到宫中宿卫衙署,还未坐定,侍卫来报,太后传召,韩德让没半点犹豫地起身前往,萧绰所居宫室周围禁卫森严,却唯有韩德让能够不解刀便进去,侍女撒各只在门口等待,俏脸微红,他确实比旁的男人要耀眼太多。 萧绰见韩德让缓步近来,美眸微闪,欣喜道:“德让。”见韩德让一本正经地站着,又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这已是二人相处时常有的开端,韩德让总是拗不过萧绰。 萧绰将桌案上的几份奏折拿给韩德让看,笑道:“南京道上奏,当初将南逃汉人的土地和农庄赏给现在的耕种者,这几年风调雨顺,汉民对我朝都更加归心。”她拿起另一份奏折道,“现在官府幽云汉地倡导儒学,读书人听闻本朝打算开科取士,都在用心发奋读书,还写了不少赞颂本朝的文章。” 见她的神情颇为喜悦,韩德让微微笑道:“农耕乃立国之本,倡导儒学和科举可以收揽人心,不过这些都不是一两年可见成效的事情,虽然有些起色,但南京道官员们为了迎合上意,想必有不少夸大之词。”见萧绰柳眉微蹙,他又道,“不过他们敢这么夸口,应该还是有些依仗的,打个三四分折扣,也算是不错。”南京道乃是他的起家之地,韩德让对那里的情况称得上是了若指掌。 第400章 重视 萧绰叹道:“你们汉官总是爱逞这些心机,不似契丹人直来直去,虽然确有功劳,看这些胡言乱语的奏折总叫人心里不舒服。”韩德让脸色微变,沉声道:“汉官并不是天生喜好讳过夸功,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君王喜欢歌功颂德,下面的官员也只能趋利避害了,天长日久,契丹的官员慢慢也会变得和汉官一样。” 萧绰听他反唇相讥,心知韩德让是不满自己贬低汉官的品格,偏偏还不能斥责于他,心头微微气苦,看了他一样,低声道:“朝中文武百官,也只有你才敢如此说话。”她声音渐轻,韩德让听她语中似有嗔怪之意,不禁一愣。两人间一阵沉默。萧绰自觉口误,粉颈低垂,虽然时至寒冬,这宫室内却是温暖如春,她平日里都是窄袖儒裙的汉女装扮,今日衣衫微显单薄,姿态楚楚动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的妩媚香气。 大宋太平兴国八年,辽国统和元年,夏国推行五年计划已经入第三个年头,前两年冬天修筑的水利,购买的牲畜都发挥了作用,粮食增产,入冬农闲时候,荫户们也养成了服从军士调度安排的习惯。从这年冬天开始,从各地荫户中选拔胜兵的壮丁进行操练,在军士的指导下,先不分兵种,只练习队列进退,将来擅长射箭的荫户组成弓箭队,而不擅长射箭的组成白杆队,能自备马匹参战的荫户则组成游骑队。 恰逢回乐县团练操演的第一天,为显示对冬操的重视,不但驻扎灵州回乐县的骠骑军信字营校尉尚忠信亲自前来督导,回乐县令张昊,押司吴元等文官也到场观礼。校场中心的积雪都早早地被清扫干净,一片寒鸦惊得扑棱棱地四散飞起,四千余壮丁在军士的指挥下,在颇为宽敞整洁的校场上聚集成列。 张昊与吴元乃是同窗好友,两人都是长安人氏,在宋国也有功名,只因屡次赴汴梁科举不中,又见西北大夏国势蒸蒸日上,便相约来投。二人原本以为夏国不过边鄙蛮夷之地,只需稍微展露胸中才华,定会被夏王引为幕僚。然而,进入夏国后,先耳闻梁左丘主持的沙州书院和一干教门高人如火如荼的文战,又目睹蔡斯主持的税吏府中干才济济,两人只能将一腔热切抱负都沉心下来,决定走正途投考文士求官。 由于夏国对文士的骑射两艺要求苛刻,整个旧有的河西陇右十二州之地,得以晋身文士的读书人不过寥寥数百人,因为文士稀少,所以只要晋身文士,多半在丞相府衙署的培训后获得实官。而这数百人除了个别品格卑劣不堪任用的,约有一半人由蔡斯选任到各州县以及各曹署做文官,另一半人不愿为文官,或干脆弃文从武投军,或投身学士府钻研学问,或者留在乡间荫庇家族。 张昊好谈纵横术,弓马娴熟,虽然梁左丘并不是很赏识他,但还是很公正地依照他的学识认定了他有资格晋身文士。蔡斯倒是对张昊勉励有加,任命他做了灵州回乐县令,吴元则因为始终无法通过骑射二艺的考核,只得屈身在张昊的县衙做个押司。 “汝等分得清左手、右手,前胸、后背吗?”尚忠信手拿着一根短棍,挺胸凸肚地站立在土垒高台上,傲然扫视着下面黑压压地四千多壮丁。 客栈伙计梁德和张泰都站在队列当中,大声答道:“分得清。”声音过于洪亮,引得旁边的人侧目而视,他两人反而沾沾自喜,暗想,尚校尉应当看到我们了吧。夏国除了强行统一衣服的样式外,官府对服色并无规定,甚至富庶一些的荫户商民都可以穿朱紫袍服。这些灵州回乐县的壮丁身上服色驳杂,队形也见着散乱,不少人还在交头接耳的问好说话,闹嚷嚷一片,尚忠信不禁皱了皱眉头,听说甘、肃州的团练统一了服色,操练效果未知,但起码看上去比较整齐。虽然没有统一的军袍给这些仓促成列的团练穿,但尚忠信打算要在队列操演上狠下功夫,将来丞相府兵役曹和灵州团练使巡阅各县,回乐县团练一定不输于人。 “好!”尚忠信高声喝道,他一挥手,两百名手持短棍的军士走到荫户中间,夏国的军士大都是手上有几条人命的悍卒,凌厉的眼神让刚才还在热热闹闹地聊天壮丁们心生寒意,讪讪笑着小声下来。前两年每逢农闲,灵州军士便在匠师的指导下驱使荫户民夫兴修水利,虽然不是操练,但手中的棍子却是树立起实实在在的威信。如狼似虎的军士们低声喝道:“闭嘴,听大人训话!”底下嘈杂的声音立刻小了大半,迅速地静默一片。 “灵州乃四战之地,但土地膏腴,士民富庶,所以马贼、蛮夷,无时无刻不在窥伺着,吾等若不自强,则无以存身。”今天是尚忠信首次面对近五千人训话,还有饱读诗书的县令来观礼,他费劲地背着找人写的训话词,“为了使国中士民在危难时有能力保卫家园,陛下特意下旨,各州县编练团练,在农闲时候操演一月,还管给饭食。汝等一定要尽心尽力,方不负陛下天恩浩荡。现在,军士们现将操演的项目进行一遍,你等可要用心看好,待会儿军令下来,老实照做,不然是要吃棍子的!”他板起脸故作威严,从左到右将校场上的数千壮丁扫视一遍,松了口气,一挥手,两百余名军士徒手集合到校场前面。尚忠信沉声喝道:“蹲下!”军士们全部蹲在地上,“起立!”军士们像弹簧一样站了起来,“出左脚!”“出右脚!”“出左手!”“出右手!”“前进!”“向左转!”“向左转!”“向后转!”“前进!”在军士前进的路上是一条深达十余丈的陡峭山沟,尚忠信未发口令前,两百军士眼也不眨地向断崖边缘整齐地前进,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直到所有的荫户壮丁心头都捏紧的时候,尚忠信方才高声发令道:“止步!”此刻前排军士离山沟的边缘不过一尺之距,若是后排的人推搡上来,只怕便会被挤下断崖去摔得头破血流,可两百军士居然如同一人般整齐的立在原地,然后随着尚忠信的口令向后转,然后带着骄傲地神情回到四千多荫户中挑选的壮丁面前。夏国选拔的军士,武艺高强是基本要求,从军以后,队列操演常抓不懈,能有如今的素质,也是经年累月之功。 第401章 折腾 旁边的壮丁看的津津有味,觉得过年前能看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军士老爷们耍把戏,哪怕只是简单的操演,也不虚此行。军士乃是操练过多时的,动作整齐划一,煞是好看。 待军士操演完毕,尚忠信见底下壮丁脸上带着颇为惊奇赞叹地神情,点了点头,沉声道:“现在吾说什么,汝等就照着做,胆敢怠慢者,军棍伺候。”他顿了一顿,突然暴喝道:“蹲下!” 不光他的声音很大,两百多名军士一起重复着校尉的军令,“蹲下!”“蹲下!”不少动作稍慢的壮丁立刻被棍子敲在脊背腿弯,令人因吃痛而不得不蹲了下去。 满校场黑压压一片蹲着的壮丁,显得两百多个手持短棍的军士如鹤立鸡群,尚忠信满意地点点头,又大声喝道:“起立!”这时有些灵醒的壮丁,如梁德、张泰等人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起立得慢得又被军士们踹了一脚。 “好,”尚忠信点点头,又喝道:“蹲下!”对棍子记忆深刻的壮丁们唰唰啦啦地顿了下去,只有少数几个吃了棍子。“起立!”所有壮丁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像弹簧一样挺身站起。 “这就是教给你们的第一课,操练便如同行军打仗,定要令行禁止!”尚忠信大声道,“军令如山,前进,就是刀山箭雨也要往前冲,后退,就是金银财宝在面前也要退,坚守,就是战死到最后一个,也不能走!”他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高声道:“现在,听我军令,出左脚!”校场底下又是噼噼啪啪一阵棍子响声,每一名军士站在二十个壮丁背后,短棍朝着出错的右脚大腿一路抽打过去。 训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壮丁们勉强做到了按照口令蹲下、起立、出左脚、出右脚,尚忠信方才准许他们原地休息,松活筋骨。此时尚是寒冬,但不少人在神经高度紧张下,额头身上已经见汗,庄稼汉抱怨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居然比干重活儿还要折腾人。 “梁哥,你还想当军士吗?”张泰愁眉苦脸地揉着腿脚,客栈生意繁忙时候,在后厨切菜做饭,随随便便站上两三个时辰也不挪动,今天站了不过个多时辰,居然腿肉僵痛,真是见鬼了。“当然想。”梁德颇为羡慕地看着手持短棍,聚在一起谈笑聊天的军士们,有几个精力旺盛的军士居然以短棍为兵器相互比划起来功夫来。 “多谢张县令为回乐团练会操筹措粮草。”尚忠信笑道,平常为了管辖荫户的事情,军官要时常和县衙的税吏房和词讼房打交道,在这些日常事务上面,他和张昊相处得还比较融洽。这几年冬季兴修水利,有时急需材料在市面上难以购买,县衙统筹班、库藏房都十分帮忙,今次回乐团练集中操演,近五千人一个月所需粮食,也是回乐县衙按照丞相府兵役曹的要求筹措的。 “尚校尉过奖了。”县令张昊也笑着拱手回礼,夏国县衙班房的功能已经和中原完全不同,三班分别是皂班、统筹班、壮班,六房则是库藏房、捕快房、税吏房、文礼房、词讼房、察奸房。其中县衙的押司,三班班头可以由县令自行任命,其余胥吏和六房主事则丞相府制定章程,别有铨选程序。虽然县令的职权比中原大大不如,但毕竟是地方的文官之首,声势也不弱于驻军校尉,裁判所判官,护民官和教区教士。 张昊与尚忠信寒暄几句,尚忠信便告辞回去和军士们交代接下来的操演科目。 “张兄,尚校尉以军法治民,操练动辄施以军棍,未免太过。”回乐县押司吴元皱着眉头对县令张昊道。 “这个倒不尽然,”张昊目送尚忠信威风八面地回到军士之中,“民可以乐成,而不可以忧始,乃是古今定论。前些年军士们驱使荫户修整水利,底下何尝没有怨声,但几场丰收下来,个个都喜笑颜开。”他顿了一顿,沉声道,“陛下以丞相府统筹全局,州县为辅佐,军士为爪牙,这些荫户壮丁,不过任其驱使,乐享其成罢了。眼下团练操演虽然劳苦,但总比蛮夷杀过来,只能伸着脖子等人宰割要好。” 他微微笑着再次朝远处的尚忠信拱手。州县团练虽然委托驻军整训,但州县团练的调动参战却非同小可,万一有事时,要由陛下亲自下旨,丞相和各级护民官会议附署,各县护民官会议见证过后,才能由州团练使调度,配合军队作战,否则,荫户们可以不服从调遣,而擅自调用团练的文武官员,则会自动受到察奸曹和军情司的审查。 “州县团练一成,中国必复汉时之盛。从以后,只见王师长驱深入,犁庭扫穴,胡人却无力深入中原。”张昊低声道,“而且团练军的调遣牢牢控制在陛下手里,就算有赵氏那样的奸雄窃得大军兵符谋反作乱。陛下一纸诏书,尽发州县团练数十万勤王之师,就算是百战强军来攻,也能抵挡许久,届时朝廷再行徐徐选将练兵,扭转乾坤。” “哦?”吴元看着远处在军士的吆喝下站起身来的壮丁,他们已经分清了左右,现在每个人都发了根一人高棍子,首尾连在一起握在手上,使横队整齐,然后在军士的口令下踉跄着齐步前进。尚忠信依旧威风八面地看着校场上的操练。 “这个你不用吃惊,”张昊见吴元眼中似有惊奇之色,“王者之道,为而不争,备而不用。现在诸军对陛下都忠心耿耿,数十万团练自然只是对付敌国蛮族的后盾。假如真有那居心叵测之徒,有这数十万团练在国中震慑,只要民心在朝廷,这些枭雄自然也只好将反心收了,老老实实地做陛下的鹰犬。”到了晚间,张昊回到衙门,掩上书房门,看左右不在,取出一张字帖,将白纸展平,提笔端端正正地练起字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张昊浮想往事,孤儿寡母在族中饱受欺凌,田地皆被大伯侵占,母亲变卖首饰供自己进私塾,此后替大户人家抄书为生,靠同窗好友吴元的资助上京赶考,落第归来遭尽旁人耻笑。 他写的不是中原常用的汉字,而是夏国公文常用的缺笔。求官前拜访过一次学士府,令张昊大受挫折,里面饱学之士甚多,不光长史梁左丘学富五车,他那声名不显的文友蔡锺隐在诗文上的造诣更让人有高山仰止之感,张昊自此绝了以学问求仕进的心思,专心做个能吏。丞相府中胥吏许多都有他这样的心思,连练字也公文常用的缺笔为主。 第402章 交代 “母亲,我一定会衣锦还乡,让那些无耻地小人看看,什么是一飞冲天。”一笔顿得重了,张昊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纸张揉作一团。自己这养气功夫始终不足,当年在汴梁答卷,也是因为心情激动,一滴墨不慎滴到卷子上,一篇锦绣文章成了废稿。 次日清晨,万里归来的余喜心情忐忑地等候着吴英雄,军械司本部是和龙牙军营垒、夏王府连为一体的,禁卫森严,这里只见来去匆匆地匠师和学徒来回走动,无人理会与他。 “这位兄台面生得很,请问尊姓大名?” 余喜回头一看,却是一名长方脸的年轻人,微笑着朝着自己拱手为礼,他年纪轻轻,看袍服上别着的标记,居然是一位大匠师。 “在下余喜。” “哦?”赵平面露惊喜神色,“那扬帆万里,游历数十海外蛮国的,可是尊驾吗?”余喜的海图和日志副本送到学士府以后,有数不尽地异域见闻,更有些东西与西域奇书中的《天演论》中“物种进化”的描述相合,此刻见到了余喜本人,哪有放过的道理。 “正是在下。”余喜拱手道,心下暗暗纳闷,自己回到敦煌以来一直深居简出,这年轻人如何知道自己的经历。 “果真是余兄,在下赵平。”赵平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正待说话,忽然看到校场外走来数人,当先的正是夏王吴英雄,校尉卢钟杰带着几个卫士跟在后面。 吴英雄为两人重新介绍过之后,问赵平道:“火药的实验准备好了么?”赵平秉道:“只待主公下令就可以开始。”吴英雄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卢钟杰和余喜,沉声道:“那就开始吧。” 吴英雄多次前来这里观看实验进展,赵平和底下的匠师和学徒都习以为常,拉开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幔,露出的是一排纯用青铜铸造的炮身,几门铜炮口径长短大小不一,十数名匠师检查过炮膛之后,开始装填药粉和大小不一的球形炮弹。见匠师就要点火绳发炮,吴英雄示意余喜捂住耳朵,只听轰轰隆隆的数声巨响,有的铁弹被抛出了十几步到几十步远,最远的铁弹被抛出了百十步远,也有炮膛中的铁质弹丸居然未能出膛,只见炮口冒着浓浓的黑烟。 余喜被这惊天动地的巨响惊得目瞪口呆,卢钟杰眼中露出嘲讽的目光,赵平面带惭色。唯有吴英雄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对露出期待神情的匠师们笑道:“两个月又调制出几种药方,做得不错,将这些药方,还有,将好各种口径和长度的炮试射实弹的数据都要仔细记录下来,配合学士府的先生分析如何改进。” “陛下,”回到军械司衙署中,卢钟杰秉道,“这铜铸火炮靡费钱财,又极不实用,如果一定要用火器,军中用抛石机投掷火油弹,甚是好用,江南还有毒火球,火蒺藜之类的做法,都比这铜铸火炮实用。”赵平、余喜两人都是沉默,赵平虽然负责改进火药的配方,但他和余喜都不是好大言不惭的人,以火炮在目前的表现,在战场上的用途,远远不如军械司制造的神臂弩和连弩。 吴英雄看着三个部属,缓缓道:“好像一个小孩刚刚出生,你能让他和成年人角力吗?现在的火炮就像是刚出生的小孩一样,你们不知道它未来的前途是多么的远大。”他的语气极为肯定,屋内三人都不自觉地被他感染。 卢钟杰心下暗想,“吾等不知,难道陛下你能未卜先知么?” 吴英雄好似听到了卢钟杰的腹诽,看着他有些心虚地眼神,沉声道:“我知道。” 他转头对赵平道:“发展火炮的关键我早已交待过,就是研制爆炸力大的火药,吾只取爆炸力这一点,什么毒烟、燃烧,无意中发现了就记录下来而已,不可虚耗精力在那些方面。现在铜制炮身的强度远远高于火药的爆炸力的需求,待将来火药爆炸力提高了,再行研制如何提升炮身的强度,和怎样的口径和身管长度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研制火炮唯一的重点,就是试制爆炸力更强火药。”顿了一顿,他和蔼地笑道,“你做的是前无古人地事情,不用担心进度缓慢。” 赵平沮丧的神情露出一丝振奋,吴英雄方才让他从军械司的档案中取出几张图纸,是匠师根据他的描述画出的几张海船的草图,第一张图的是一艘江南水师中常见的纵火船,平常拴在大船的后面,水师交战时由敢死之士驾驶着去焚毁敌方大舰,第二张图画的是一艘帆船,船头和船尾各安放了一门适才所见那种青铜铸炮,第三章图上画的也是一艘帆船,却比前面那艘高大许多,两侧的船舷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地炮窗,加起来怕不有七八十门之多。赵平心中暗暗估计,且不说那样的巨舰,光铸造那配置的铜炮,就所费不菲,若按照这图纸建造,造出来的哪里是船,简直是一座钱山。 “今日你们三个都在,我正好一起交代,”吴英雄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图纸道,他先指着那艘纵火船,道:“眼下水师交战时以弓弩为主,猛火油弹是利器但抛石机投射不准,所以焚烧敌船还多要靠将士们血肉去拼。”他又指着那第二艘船道:“总有一日,这火炮的射程会提升到远远超过弓弩和抛石机,射出的弹丸远达数里之外,便要立刻将火炮安置在旧有海船的甲板上,每逢海战先行轰击敌舰,再接舷杀敌,同时,”他的手指指向第三张草图,“水师绝不可以固步自封,立即开建多层甲板,两侧开炮窗的巨舰,此舰火力一艘可当前面那艘的数十艘。”他看着三个部属,缓缓地用肯定的语气道:“火炮一成,改变最大的不是陆战,而是水战,将来的五湖四海,就是巨舰大炮的天下。不知我看不看得到那天,但你们都要牢牢记住今天我告诉你们的话。” 待三人从惊奇中恢复过来,吴英雄才问道:“余喜,上回吾问你是否愿意继续带领船队出海的,你有答案了吗?” 余喜神色有些复杂,咬了咬牙,拱手答道:“陛下厚爱,末将愿意再率领船队出海。”卢钟杰和赵平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暗暗佩服的眼神,他们多少了解一些远航出海的危险和艰辛,不是每个人有过余喜那样的经历之后,都还有勇气回到海上的。 “好,”吴英雄点点头,“浮海行在广州和金陵现在有十五艘海船,你去做远洋船队的都督吧,钟杰。” “是,”卢钟杰答道。 “浮海行开拓商路,说不得要和海外蛮国和异族船队作战,你去承影营挑选一些骨干,再回江南招募一些凌波军旧部和敢死的水手,组成一营精兵,编制军饷都挂在承影营底下,专门保护出海的船队。” “遵令!”虽然要离开河西,但能够回江南和兄长见上一面,卢钟杰还是有些高兴。 “你们三人都是吾寄予厚望的骏捷之士,吾国处于内陆,与水师难以互相呼应,不占地利,但在天时人和这两点尚有可为,时不我待啊。”吴英雄感慨道,虽然目前夏国的发展专注于陆上,海船队那里却要先落上一颗棋子,抢占先机。 “军中试行火器牵连很广,轻易推行容易影响战力,火炮更是如此,现在要严格保密,等将来这火炮若能打出数百步远,”吴英雄又对赵平笑道,“先调一支团练军来试验和火炮配合的战法吧。”他这话看似在开玩笑一眼,赵平、卢钟杰也笑着称是,皆以为吴英雄如此安排是因为火炮威力不够,又很笨重,配备给各军反而会拖累他们的战力,不如由军械司训练一队炮手,配合实力稍差、劳力充足的团练军使用,说不定可以起到吓唬敌人的效果。 第403章 信心 吴英雄回到府邸之内,军情司主事勾落安已在花厅候见。经过一年多的历练,勾落安更显得沉稳,见礼过后,便开始禀报辽宋朝廷的情况。 “赵炅向来对武将多加提防,越来越将他们作为鹰犬使用,而不愿与之商讨国家大事。蔡昉、宋琪等文臣虽然深得赵炅信任,却反对北伐幽燕,甚至有与辽国和亲之议,卸任的老丞相,侍中赵普也是反对轻易出兵伐辽的。” “卢多逊倒台后,赵普的势力也被削弱。赵炅似乎不愿让朝中在出现这样的权臣,自从卢多逊被罢官后,新近得宠的大臣众多,有宰相蔡昉、刑部尚书宋琪、文思使薛继昭、军器使刘文裕、崇义副使侯莫吴利用。” “根据打探到的朝中情形,赵炅最为属意的朝臣乃是江南西路转运副使张齐贤,此人善言兵,亦善民政,自律甚严,赵炅将他放到江南历练,很可能是为启用他做丞相积累资历。赵炅不满文臣主和,凡是涉及北伐和幽燕之事都绕开中书省,直接和枢密院商议。只有这张齐贤,既是正统进士出身,又好言兵,一直都主张收复幽燕。” “眼下文臣大都为赵炅屡屡要擅开边衅而忧虑,但亦无可奈何,武将逐渐被排挤出朝堂之外,地位日益低下,也有不满意之意,太祖长子,武功郡公德昭,深孚众望,有心拨乱反正。”勾落安接过吴英雄递上来地柑橘,道了谢,接着道:“王侁让属下向陛下传话,武功郡公一旦即位,宋与夏愿约为兄弟之国。” 吴英雄听到这里,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若是他当真成事,能接受我们称臣朝贡就算不错了。”他顿了一顿,问道,“王侁不会平白透露他和赵德昭的关系给我们,他开出了什么条件?” 勾落安闻言笑道:“陛下明鉴,王侁道,赵炅对军队控制极严,现在汴京左右的禁军,大都由晋王府邸出身的亲信将领统帅。即便是将来北伐遭受挫折,强干弱枝,守内虚外的格局不变。德昭想要成事,就必须营造形势,将赵炅亲信的将领和军队调出京师,然后将亲近武功郡公的军队调回京师。” “王侁大人希望我国能够在边境虚张声势,引得赵炅将禁军精锐调往西北,届时他再做些手脚,让枢密院和兵部调派那些赵炅的心腹将领的部属前去换防,然后趁北伐大败,军心浮动之际,拥立德昭即位。” 听完到这里,吴英雄皱着眉头,沉声道:“吾国为他引火烧身,却只空口承诺一个兄弟之国,王侁莫不是戏耍吾等。”他夺取关中的决心已定,当然希望宋国布置在西北边境的军队越少越好。 勾落安补充道:“王侁承诺,若是陛下愿意助武功郡公一臂之力,约为兄弟之国后,大宋可以每年赏赐吾国岁币五十万贯,除了青盐不能随意进入中原外,两国边境重开榷场,一切货物都可以听凭民间自相贸易。” 这个诚意确实很足啊,吴英雄心中不禁颇为感慨,可夏国需要的远远超过这些,他沉吟着问道:“宋国的朝臣,包括王侁,对我们会进兵关中的企图有所察觉吗?” 勾落安秉道:“不光是王侁,宋国的大臣,包括赵普、张齐贤等人皆议论吾国有取关中之志,但是大都认为吾国人口稀少,可用之兵不足十万,能用在东面进取之兵更不过五万,目前大宋禁军三十余万,西北有曹翰坐镇,关中内外屯兵近八万,又有山河险固可恃,所以目前还不为虑。” “他们这么想就好。”吴英雄点了点头,笑道,“高粱河一战,禁军已受挫折,近年来赵炅加意整训,汴梁禁军算是恢复了元气,朝臣们也有些信心,若是北伐幽燕再败一阵,不知大宋对吾国是否还有这个底气。”又问道,“辽国方面动向如何?” 勾落安道:“萧后秉政以来,重用韩德让总领宿卫事,汉人在辽国的地位远胜从前,只是萧后同时也在重用耶律斜轸、耶律休哥等契丹贵人,更逐渐将南面不得力的契丹将领逐步撤换,实际上辽人对幽燕地带的控制力比以往更强。”他顿了一顿,接道,“现在契丹人中间颇有不满她推行契丹人和汉人平等相待,倡导儒学文教的政策的,民间更传闻韩德让是萧后的面首。”听勾落安禀报完了以后,吴英雄赞赏地点了点头,这历史的轨迹,并没有因为他的作为,而发生大的改变,但他心中还是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具体是哪里不妥,又难以查明。 入夜时分,辽国上京,龙眉宫内,点点灯火如豆。侍卫和宫女们丝毫不敢瞌睡,小心翼翼地候在宫室外面,只要召唤就要立刻进去伺候。近来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常常留宿于萧后的宫室,外间传言不少,但真正伺候萧绰与韩德让的宫女和侍卫都谨慎地严守着秘密,谁也不知真实情形究竟如何。 掩得严严实实的房门之内,青铜烛台举着三十二盏红烛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微微摇曳的烛火让萧绰的脸上似乎也闪着动人的光,萧绰俏脸嫣红润泽,依偎在韩德让怀里。这般亲密的情形,就算是从前萧绰与耶律贤之间也未曾有过。自从韩德让总领宿卫以来,二人初时尚且相守以礼,但朝夕相处下来,日益亲密,终于有了夫妇之实。二人面前几案上摆放着南面官府禀告过来大堆奏折,韩德让正面沉似水地一一翻阅,将重要的挑拣出来,放在旁边留给萧绰批注。 此刻依偎在心上人的怀里,感受着着他身的体温和味道,萧绰不禁有些失神,她比韩德让年轻十一岁,从初相识那一刻,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棵挺拔的桦树,而眼下,自己终于可以靠在他坚强的树干下面,安心地享受他的照顾,保护。 忽然,萧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德让,我好想为你生一个孩子。”韩德让的目光一滞,低头轻轻抚摩着她的柔发,沉默着没有说话。与韩德让共享鱼水之欢后,要为他生一个孩子的想法便像野草一样在萧绰心中疯狂地生长,但是,每次冷静下来,却只能任由那种无力的痛苦撕咬着自己的内心。两人虽然在宫禁内俨然已经如同夫妇一般起居,但寡居太后生子,等若是将把柄送到对头的手上。 “一想到要让别的女人怀上你的骨肉,我心里就难受得厉害。但是,你们汉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次日正午时分,韩德让回到南院枢密使府中,夫人蔡氏柔顺的替他将衣袍和铠甲脱下,韩德让的内衫微微带着脂粉混和着汗水的味道,蔡氏的眼波微微颤动,却咬着嘴唇没说什么。韩德让却注意到今日夫人的神情不同于往日,他好奇地问道:“府中有甚么好事情?” “嗯?”蔡氏吃惊地抬起头,脸颊变得粉红,她的心事总是容易被韩德让看穿,就像韩德让总是不屑于向她隐藏什么一样,随即,她美眸里透出一点被关注的兴奋和幸福,低声道:“上午婆婆让郎中过来看过,妾身好像,有了夫君的骨肉。”她低着头,脸上却有种骄傲的神情,那个身居皇宫之内,掌握着大权的女人,终是不能为夫君延续香火的,以后,就算每天晚上夫君都不在身边,还有儿子或女儿陪伴自己,一直到老。 第404章 进程 蔡氏的话语细若蚊蚋一般,韩德让却悚然一惊,待蔡氏带着一脸对幸福的憧憬告退出去,他才取出当初吴英雄写给自己的密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闻兄长有辟阳侯之幸,可喜可贺。然则福兮祸之所伏。前汉吕后专宠,致有戚夫人之哀。将来嫂夫人有孕,未必能为人所容,若有万一,夏国虽小,可以为韩氏子孙存身之所......” 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棱照射进来,韩德让的脸却阴晴不定,踌躇许久之后,他点燃了火烛,将吴英雄的信拿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烧成灰烬,闪烁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投射出扭曲的阴影。 夫人有了身孕的消息,已成了韩府上下最大的喜讯,韩老夫人张氏亲自命后厨专门为蔡氏整治韩家祖传的安胎药膳,晚膳的时候,亲亲热热地拉着蔡氏坐在自己身边,娇怯怯的蔡氏刚想站起来给婆婆盛汤夹菜,就被韩母张氏严厉地命她一定要老实坐下,不可乱动,免得伤了胎气。 “德让啊,莫看外面风光无限荣宠,若无子嗣,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你是长房,儿媳妇争气,给韩家延续香火,可怜你父亲,早去了三年。”韩老夫人说得老泪纵横,韩德让却似乎心不在焉地唯唯以对。反而是对蔡氏加倍的温存体贴起来。妯娌门底下都道这是因为蔡氏有了韩家的骨肉,这才让老爷的心疼,说到底,孩子才是女人的依靠。 到了晚间,韩德让也难得的告假没有去宫中值宿,而是留在家中陪伴妻室。蔡氏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模样,俏脸微红地伺候他就寝。她平常皆是一个人独睡,今夜夫君在旁躺着,反而辗转难眠。“近来睡的都不安稳么?”她耳畔传来丈夫温厚的声音,蔡氏颇觉有些难为情,世家大族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低声道,“妾身有些心慌,夫君且先安睡吧。”“无妨,都怪我,平常没有好生照顾与你。”韩德让这话却让蔡氏真的心慌起来,她以为韩德让是责怪自己偶尔心怀怨望,“妾身真的没有怨恨夫君,皇后,她比妾身聪慧美貌,也比妾身年轻,又与夫君早有婚约。”蔡氏心慌意乱的,“妾身真的没有妒忌,”她越说越觉得说错了话,最后竟嘤嘤地哭泣起来,“妾身只要有夫君的骨肉,天幸是个男孩的话,就好好教养他,让他做像夫君一样的大英雄。” 韩德让心中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样,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抚摸着蔡氏的肩头,哄她睡去。他自己则一夜都没有睡好,窗外夜阑人静,无人知晓这幽燕汉人中不世出的枭雄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晚间,韩府传出来消息,夫人蔡氏命薄,不慎跌了一跤,小产后血崩不止而身故。数月之后,在承影营和军情司军士的护卫下,马车载着一位身形臃肿的妇人,抵达沙州。“韩德让既然肯将他的子嗣托付给陛下,将来吾国进军关中,无后顾之忧矣!”勾落安颇为兴奋地秉道,现在韩德让在辽国的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他从中阻挠,或是暗通消息,辽国就不可太能攻打夏国。 “这个还要小心,到时候大军在外,安东军司须得防着辽人轻骑偷袭。”吴英雄也笑道。 “蜀地王祈伯差人传言,宋人盘剥越来越烈,民不聊生,希望早些起事。”勾落安接着道。 “让他暂且忍耐,特别是宋辽交战之际不可猝然起事,否则演变成便宜契丹人的局势,中原涂炭,我等都百思莫赎,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吴英雄皱着眉头,王安的个性始终是过于刚强、嫉恶如仇,若只是做一个教派的首领还好,若是谋干大事,却不免过于急进。 他顿了一顿,又道:“军情司一定要掌握好宋辽交战的进程,若是过早发动关中之役,和辽人形成夹击之势,甚至一举击溃了宋国,我等就要遗臭万年了。只有当宋国稳定住和辽人的战线之后,我们再进兵关中。”吴英雄倒不是和赵炅讲究一对一的君子之道,而是担心宋国如果在夹击之下忽然全盘崩溃,辽人趁机进兵中原,萧绰有韩德让的辅佐,这回就不会像当年耶律德光那样容易被赶出去了。吴英雄相信,韩德让宁愿牺牲他的妻儿,也会不惜一切地抓住在一统中原的大好的机会。 不经意间,过去几度寒暑,夏国推行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大获成功,据丞相府的计算,全国粮食增加三成五的产量,农牧曹所推广的良种羊,改良后的棉花,都获得了不错的效果。其它如同冶铁、织布、砖石、木工等工场的规模也有了很大提高,在三成分润的刺激下,西域发现了好几个大的铁矿,而淘金人也真的在阿尔泰山脉中发现了金子,授田和金子,即便是在宋国封锁边境的严令之下,也吸引了许多关中人冒险迁徙到夏国境内,他们的足迹沿着天山一直向西,就连河中的汉人数量也在增加。 随着夏国的强大,在宋国朝中有心人的安排之下,朝廷不断往西北增兵,但开拔过来的多是这两年由赵炅的心腹将领训练出来的新军,而调走的却被石守信、刘延让、曹翰等宿将统带过的禁军老营,几年下来,驻屯西北边境的禁军大部分都换成了老兵不足一成的菜鸟营。 在两国默契的和平下,甚至汴京的禁军也隐隐传闻,驻屯西北延泾环庆州皆是美差,不打仗,去时两手空空,回时腰包鼓鼓,而驻屯河东河北前沿则是苦差,不但没有黑钱拿,还要时时与契丹人拼命。这时节不比五代前朝沙场搏命能换来风光荣宠,现在卖命的汉子只图个钱多而已。 在绵延边境上的戈壁和沙漠中,有不少禁军与夏军秘密交易的地点。 “多好的战马,带回汴梁去不好么?”的卢军校尉梁园颇为惋惜地看着两百多匹瘦骨嶙峋地战马,当初将它们交付给宋人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虽然以极低的价钱回购这批战马,再养上一阵子就能上膘,这笔交易对他是大大有利的。 龙捷军田固被头上的烈日晒得有些头昏,梁园是老交道了,两边交付过马匹,分过私盐,还分过马贼的首级,夏国人讲信用,田固对梁园的信任甚至超过许多禁军中的同袍。他颇为愤愤地骂道:“兵部的糊涂官只勘合他们配发的马匹,吾等奉调移防,回到汴京以后,不但底下没有额外进项,还要自己出钱养马,还怎么养家糊口。” 梁园奇道:“田兄将马匹卖给我们,不怕上官怪罪?” 第405章 当真 “上官?”田固嘿嘿一笑,他左右看看,凑近过来低声道,“军主拿得比我还多呢。”又放开嗓子道,“军中战马损耗本来就大,吾营里的马匹比别家养得好,几年下来死的少,结果回到汴梁还要自己多出钱养马,哪里来的道理?” 梁园苦笑一声,无法理解田固的逻辑,他难道不明白多些马匹在战场上可以救命的么? 田固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嘿然笑道:“梁老弟,你们夏国人,打仗是没得说的,就是缺心眼儿,就算吾将这些战马带回去,好生养起来,到了上阵之前,校阅全军,将军们见你营头里面马匹超编,一个将令过来,那战马就不知归到那个裙带官儿孙子那里去了。倒不如换点钱财,在京城置个宅子来,买上两亩地来的实在。” 田固说得坦荡,梁园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对田固拱手道:“契丹人向称凶悍,田兄此去,多多保重。”田固咧嘴一笑,道:“多谢梁兄弟,对契丹人,不是咱吹,在符魏王、石节度、曹观察底下,那次不杀得他们屁滚尿流,对了,在高粱河那次,吾还跟随你们夏王吴节度断后呢。”他言下颇为唏嘘,听说关南出身的朱导在夏国已经是出镇一方的军指挥使,自己这个校尉,看来要当到死了,死在战场上之前,先给家人多积累些田产钱财吧。 驻扎西北延庆环泾诸州以来,龙捷军和夏国白羽、的卢两军不打不相识,其间有交情的甚多,办完正事,各自道别后,梁园与众军士目送着他们离去,夕阳的映照下,是血一样的晚霞,西风劲吹,龙捷军的军旗猎猎飞动,四百余骑逶迤东去,沧桑的背影逐渐隐没在无尽的黄色沙丘之后。 雍熙三年正月,在赵炅的暗示下,知雄州贺令图,文思使薛继昭、军器使刘文裕、崇义副使侯莫吴利用等人相继上言。称契丹主幼母壮,朝中牝鸡司晨,韩德让宠幸用事,国中权贵各怀异心,幽燕汉民盼望王师,请乘官家其衅以取幽蓟。赵炅深以为然,召集群臣,再次商议亲征幽燕之事,丞相赵普、参知政事蔡至等力劝官家打消了亲征的念头,赵家便颁下阵图,禁军主力三路出兵。 东路军统帅为天平军节度使曹彬,河阳三城节度使崔彦进为副,内客省使郭守文为都监,侍卫马军都、彰化军节度使米信为幽州西北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汾州观察使杜彦圭为副。二十余万禁军屯驻雄州,按计划应当徐徐前进,沿平坦大路大张旗鼓地北伐,牵制辽军主力。 中路军统帅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田重,右卫大将军吴元辅、西上合门使袁继忠为都监,自定州北上,先攻打辽人重兵把守的要隘飞狐口,然后攻打蔚州。 西路军统帅为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云州观察使杨业为副,崇仪副使侯莫吴利用,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为都监,出雁门关,直取辽境云州,准备与中路田重进汇合,然后挥兵东进,从北面会攻幽州。 “赵炅的意图是以用兵持重的曹彬统领正兵,二十万大军徐徐前进,牢牢的将契丹主力粘在幽州附近,不能分兵去救其它幽云州县。而潘美、杨业、田重进诸将皆是用兵剽厉,他们攻打山后诸州,略定大局后,再和曹彬合攻幽州。”张仲曜颇为欣赏地指着地图上三路进兵的路线,“吃一堑长一智,和上次仓促北伐相比,这次不但声东击西,根据军情司的消息,赵炅还发布诏书,号召幽燕汉人攻杀契丹首领和抢掠马匹,还向高丽派出使者,希望共同伐辽,甚至还打算派出水师在辽西登陆。”他顿了一顿,脸上带着惋惜之色,叹道,“为了收复燕云,赵炅可谓殚精竭虑了。”进兵关中在即,他率领花帽军、止戈军、横阵军回来参战,河中安西军司暂时由解烦军指挥使米荻代署。 萧九却道:“幽州乃是燕云之腹心,得到幽州,辽人才不能立足于燕云之地,被迫退出,得不到幽州,便难以将契丹援军堵在关外,分了那么三路,到头来仍旧是要和敌人决战幽州城下,若是败仗,还是前功尽弃。”他指着地图道,“从涿州到幽州多是平原,利于骑兵奔驰,不如从易州一路依循山路持重而行。” 蔡朗的目光却投注在幽州之北,辽西走廊的咽喉要道平州上,又看着与平州隔海相望的沧州,叹道:“若是水师得用,一支劲兵自沧州出,渡海攻平州,夺取榆关,切断辽人援助幽州的大道。” 吴英雄笑而不语,旁观众将在地图前面谋划蜂起,有的说宋军当如何经略幽燕,有的说辽应当如何反击。因为夏国对关中攻略计划早已研讨了多年,此刻众将聚集在一起,反而是关注宋辽大战的多些。众将在吴英雄的熏陶之下,都大致清楚宋辽之间保持一种平衡的敌对状态对夏国最为有利,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宋灭辽,或者辽灭宋,到时候任何一国都会立刻穷天下之力发动对夏国的战争,虽然众将并不惧怕战争,但对夏国而言,时局会比宋辽相争艰难得多。 商讨完军略之后,众将领告辞离去。谋划进兵关中已非一日,各种准备周祥备至,眼下战争迫在眉睫,众将和行军、辎重等司反而清闲下来。除了值哨的营伍,诸军各营也都纷纷准许军士告假,抓紧时间和家人团聚。只有军情司仍在紧张地关注着宋辽前线战事的进展。 吴英雄回到内院,整齐的花畦和草皮颇为赏心悦目,走在庭院小径上,眼见旁边的蔷薇丛里隐隐约约有两个小脑袋,他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昂首往前,忽然,从花丛中射出一支轻飘飘地竹箭,啪地一声打在他的身上,吴英雄手捂着胸口,“啊”的惨叫一声,歪着躺倒地上。 第406章 陪伴 “冲啊!”头上扎着小辫儿的小女孩带着两个挂着鼻涕的小男孩儿兴奋地从花丛中跑了出来,这是吴羽、吴安和吴恒,夏国的公主正带着弟弟一起玩伏击敌人的游戏,难为两个小男孩子耐得住性子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有人走近过来,三个孩子都异常兴奋。在他们跑到近前的时候,吴英雄忽然哈哈大笑,睁开眼睛将三个小孩都笼在他的双臂之内,用力抱起来,三个孩子兴奋得哇哇大叫。伏击成功以后还能这么和他们玩闹地就只有这个爹了,别的大人,不管是母亲们还是仆佣都是会斥责的,不过小孩对打仗的游戏总是乐此不疲。 “羽儿是姐姐,不许带着弟弟们胡闹。”黄雯在房内听到外面的声音,走出来,颇为无奈地看着吴英雄又在破坏她的教育成果,吴羽继承了她几乎过目不忘的天分,现在黄雯已经在教她读东汉蔡中郎所着的《女训》。吴羽颇为机灵的眼珠微微转了一转,撅起嘴唇,做出委委屈屈地样子,吴英雄看出她担心母亲责罚,故意这般,不禁莞尔,将三个孩子小心放下来,对黄雯笑道:“小时候多玩乐游戏,也好让这几个孩子多些手足亲近之情。” 黄雯白了她一眼,嗔道:“女儿给你惯坏了,将来如何嫁得出去。”伸手将躲在吴英雄后面的吴羽牵了出来,掏出手绢,一边把三个孩子仿照骠骑军的样式在脸上涂的黑泥和尘土擦拭干净,一边对吴羽道:“今天要把《女训》抄写十遍。”吴羽朝着吴英雄眨了眨眼睛,吴英雄耸耸肩膀,爱莫能助的样子,小女儿只好耷拉着脑袋,脸上带着委屈万分地表情回到书房里去。 两个小男孩见姐姐受罚,也不敢乱动,黄雯寒着脸道:“安儿比恒儿大着两岁,见姐姐胡闹也不劝解,反而跟着一起掺和,把手伸出来。”吴安颇为委屈,他和吴恒都是胁从,但黄雯对他的惩罚总是要重一些。黄雯折了一根花刺较为细软的蔷薇枝条,轻轻在他手心抽打了十下,而年纪幼小的吴恒则是五下,她出手责罚小孩已经颇为熟练,打得两个小孩儿紧紧咬着嘴唇忍痛,但也没有破皮流血。 吴英雄微笑着看黄雯寒着俏脸管教孩子,他常年忙于军国大事,家里若无这个贤内助,只怕要出不肖子孙,所以只要不是错的事情,他都用心地维护黄雯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威信。一般来说,黄雯对女儿的管教更为严厉一些,她有些担心女儿过于活泼,将来很难讨好公婆和丈夫,毕竟夏国的公主,教养不能像前唐那样,弄得满朝公卿一听要和皇家联姻都避之不及。而对小男孩管束就要稍微宽松一些,黄雯觉得男孩子还是要父亲来管,所以往往小惩大诫。但即便如此,吴英雄还是觉得她是个非常称职的母亲了。 见两个男孩耷拉着脑袋,吴英雄笑道:“母亲的话有道理就要听。”说到这里又被黄雯白了一眼,吴英雄报以一笑,“在花园玩闹可以,不可打扰大人做事。”他顿了一顿,“想不想和吾玩打仗的游戏。”两个男孩闻言眼睛一亮,若不是碍着母亲在旁边,几乎立刻就要跳着欢呼起来。 “来我的书房吧。”吴英雄笑着将他们带到自己的书房,在书桌下面拖出一个木盘,上面雕刻着整个夏国未来的疆域,包括了关中、陇右、河西、西域、河中、青唐等地。吴安已经有五岁多,见状好奇地睁大眼睛,吴英雄又像从百宝囊里掏宝贝一样又从书桌下面掏出来许多木头刻的军卒,有的服饰是夏国的步军和骑军军士,背后刻着“龙牙”、“骠骑”、“白羽”等字样,有的则是刻做宋军禁军模样,背后有“控鹤”、“铁骑”、“龙捷”、“虎捷”等字样,有的则是刻做辽军骑兵的样子,背后有“宫分”、“皮室”、“南院”、“北院”、“汉军”等字。 “我们来玩三国打仗的游戏吧。”吴英雄笑道,这三国话本在河西陇右一带极为流行,就是小孩子也知道曹孟德是白脸奸臣,刘皇叔是哭出来的江山,诸葛亮神乎其神,关羽是红脸好人。 “我要关羽!”吴安抢先道,颇为得意地从夏国骑军中挑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关羽形象,摆在他的那边,又挑了好些个骑兵、步兵的木偶放在关羽的后面。吴恒不过才三岁不到的样子,懵懵懂懂,只觉得父亲和大哥在一起玩这些木偶非常好玩,也照着吴安的样子挑了一个骑兵放在前面,后面排了两排士卒,奶声奶气地道:“我是赵云。” 关羽对赵云,吴英雄不禁莞尔,伸手拿了一个辽国宫分军的木偶,沉声道:“我这是张辽,你们要小心哦。”随后又将剩下的木偶放在张辽的背后。 他刚刚摆好,吴安就兴奋的大叫“杀啊”,小手拿着他刚刚摆好的关羽冲了上来,这小小年纪就知道上阵不能搞单挑,又手忙脚乱地将其它军卒紧紧跟在关羽后面,生怕自己的大将落单。 吴英雄微微一笑,也将自己的张辽摆到前面,和关羽战作一团,两边铁骑纵横,军卒不断倒下去又站起来搏杀,父子二人口中不是还配以“杀啊!”“冲啊!”“死了!死了!”“当当当!”的声音,搞得真的和金戈铁马的战场一样惨烈,吴恒在旁边也看得颇为兴奋,将自己的赵云送上前去,一会儿杀倒吴英雄手下的几个兵,一会儿又杀倒吴安那边几个兵,可是他年纪幼小,只把主将送到战场上去,没多久,吴安就拿着好几个骑兵步兵的木偶将赵云围住,口中道:“你中了包围了!” 就在吴英雄抓紧时间在关中大战之前陪伴妻儿的时候,幽燕前线的军报流水一般送往汴梁枢密院。皇宫大内,因为群臣劝谏而放弃亲征的赵炅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而且告知左右,一有幽云军报就要立刻通传官家。 开始时进军颇为顺利,三路大军攻城略地,攻势凌厉,辽国重兵布防的各处关隘州县先后失守,东路军与曹彬分道而行的幽州西北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米信连夺拱卫涿州的新城、固安两座堡垒,幽州南面大门涿州已经裸露在宋军攻击范围内。 面对宋国来势汹汹的三路大军,南京留守耶律休哥采取逐次抵抗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策略,同时不断派出骑兵袭击宋军的粮道。 在涿州,辽兵拼死抵抗,宋军先锋主将范廷召和蔡继隆先后负伤,但最终拿下了军事重镇涿州。为了等待攻打山后诸州的中路和西路宋军前来合兵攻打幽州,东路宋军主力在涿州停留了十天,粮尽而退。耶律休哥以为宋人大军彻底溃退,不但分兵前去增援山后诸州,而且派出精锐骑兵全力攻击任断后的米信所部,都部署米信仅率百余骑突围而出。曹彬随即派猛将蔡继宣率骑兵增援新城,苦战两日,击退辽军,救出了米信所部。 退回雄州取粮的曹彬遭到了官家的严厉斥责,指责他不当敌前撤退,应该立即再度进兵,继续牵制辽军主力。于是曹彬与米信合兵一处,再次率领宋军主力出击,并再次攻陷了涿州,再次等候西路军和中路军前来合兵攻打幽州。 然而,经过韩德让数年经营的幽燕汉人将门对宋军的抵抗激烈程度远胜上一次北伐期间,中路军和西路军在山后诸州几乎每夺取一座城市都要经过惨烈的战斗。耶律休哥还抓住了宋军因为粮草不济退往涿州的短暂空隙,向山后诸州派出两支精锐的援兵,继续迟滞中路和西路宋军的行动,辽军精锐在幽燕汉军的配合下,甚至开始在山后诸州发起反攻。一直到最后,宋国中路与西路大军都未能实现与与东路军会师决战的计划。 第407章 选择 与此同时,辽国从各地调集的大批援兵,宫分军、奚军、南北院军主力已经陆续汇集幽州附近,韩德让拱卫着萧绰的御帐也到达了距离涿州五十里外下寨。完成集结的辽军迅速对宋军展开反击,并且聚集重兵攻下涿州东南方向的固安。 宋军东路军主力士卒连番奔波苦战,疲乏不堪,更为窘迫的是,面临被辽军骑兵自东向西切断退路的危险。在探明攻陷固安的乃是上京援兵,甚至萧太后也亲征督战后,面对辽国倾国之兵的压力,曹彬不得已,当夜冒雨再度退兵。 此番辽军追击的迅猛和强度远胜上回。在歧沟关宋军东路主力被辽军追上,曹彬都督全军和辽军决战。此时距离宋军出师伐辽已经近两个月,在涿州等待西路和中路军前来会师,太奢侈地给了辽人集结举国精锐迎战的时间,在岐沟关前,无论从兵力数量还是士气体力上,辽军都占据了绝对优势。在辽兵的猛攻之下,宋军会战失败,曹彬再度下令连夜撤退。 大雨滂沱之中,撤出岐沟关的宋军在强渡拒马河的时候又被辽人骑兵追上,这时尚有部分未来得及渡过河流的禁军倚靠着粮车拼命抵抗四面围杀过来的辽人精骑,禁军将士奋力和如潮水一般的辽兵搏杀,他们宁死不降。次日天明,拒马河上到处漂浮着战死宋军的尸体,血水染红了整条河流,直到猛将蔡继宣再次率领五千铁骑返身杀回,才击退了辽兵,使落在后面的宋军残兵得以度过拒马河。 宋军在易水以南下寨,与追上来的辽军对垒。官家再度下旨,令诸将分兵退保各边城关隘。辽人大军逼迫之下,宋军再次分兵撤退,曹彬率主力退往定州,米信和崔彦进所部掩护主力撤退,稍后便退往往高阳关,宋军一分兵,辽军立刻选择了较为弱小的米信进行追击,斩杀过万。此役,河北前线的禁军遭到了彻底的重创,前后死者高达数万,损失之高远远超过第一次北伐。 在岐沟关,辽军发现数万宋军民夫因为来不及逃亡而躲在原本是空城的歧沟关城内,民夫们不愿为辽兵俘虏,占据关城拼死抵抗。辽兵围城难下,又急于收服岐沟关,直到恰好太后萧绰的生日,这一天是萧绰下旨,令前线辽军将领和这数万宋国的民夫讲和,只要民夫们退出歧沟关城,承诺他们可以安返宋国境内。这数万宋国民夫凭着自己的勇气,居然奇迹般没有沦为奴隶,而是回到了家乡。战后他们各自返回家乡,姓名湮没无闻,但吴英雄闻讯后立即派军情司和承影营到这批民夫中间招揽军士,得了两千多人精壮,安排他们举家迁移到河西居住。 前线损兵折将的消息几乎要将枢密院完全淹没,枢密院上下官员胥吏忙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将战况上秉宫中,还要安排边境各州县收容溃兵,执行官家要诸将“分屯“边境关隘抵御辽军的最新指令,与此同时,还要应付来自文官系统铺天盖地的弹章。兵败的消息,使被排除在北伐决策之外的中书省积蓄许久的不满,一下爆发出来。 前任丞相赵普、现任丞相蔡昉都上表要求消兵饵战,官家赵炅却是有苦自知,他选择了如何发起战争,但大败之下,如何结束战争,却要看辽人的选择。 前线溃兵的编制近乎混乱,曹彬、田重进、蔡继隆诸将在军中威信扫地,很难保证在契丹人再度入寇时能做有效坚决的抗击。于是,赵炅权衡利弊,终于决定起用早已赋闲的宿将。岐沟关战后一月,曹彬入京待罪,左卫上将军张永德出镇沧州,右骁卫上将军刘延让出镇雄州,令其“击契丹以自效”。 “殿下,机会来了。”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王侁不动声色地在枢密院厮混了整天,回到府中,才匆匆潜往赵德昭府邸将这消息告诉他。 连年累月的与道士和尚交往的赵德昭一愣,片刻后才意识到王侁的意思,他颇为激动地站起身来,沉声道:“拨乱反正,全仗先生之力也!”兴奋之下,连脚下的木屐齿都折断了两个。 岐沟关大败后,辽军的攻势一直没有停止,六月,名将耶律斜轸奇兵长途奔袭,一举夺取距离雁门关要道较近的寰州,造成新收复的云、应、朔三州与雁门关之间的通道置于辽军威胁之下,七月,赵炅终于痛下决心,放弃刚刚夺取的云应朔寰四州,令潘美、杨业出雁门关,护送四州新附军民归于关内。然而,最坏的消息终于传来。 “杨业兵败被俘,降于辽人。”主帅潘美、监军刘文裕、侯莫吴利用三人联名请罪的奏折证实了这个消息,赵炅旋即下令将杨业的家眷全部下狱待罪,就连在北伐之战中负了箭伤的杨延昭也不例外,只待杨业降辽的消息确实,就满门抄斩。 丞相蔡昉却在为另外的事情苦恼,近日编修的史书进呈官家,因为涉及岐沟关之败,已被两次退回。修史乃是国之大事,若不能秉笔直书,天下士人悠悠之口难填,蔡昉正不知如何是好,翰林学士王侁登门拜访,陪坐待客之时,蔡昉也没有丝毫笑容,反而一直愁眉不展。 “丞相大人何须苦恼,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王侁呷了一口龙凤茶汤,含笑道,“官家虽未明言,但对北征诸将的处置,在大臣奏折上种种批示,不都是解题的关窍吗?” “秘权的意思是?”蔡昉恍然大悟,近来赵炅对北征诸将处置颇有些奇怪,先行抵达涿州,等待许久的东路军众将反而受到重惩。兵败受责,虽然是理所当然,但当真计较起过功过,绕道山后诸州,行军失期,未能及时赶到涿州与曹彬会攻幽州,潘美、田重进所部的责任似乎更大,却被官家轻易放过了。此外,官家在赵普等人的奏折上朱批解释,北征策略毫无问题,问题在于东路诸将不依成算,进军过速,以致三路大军难以呼应所致。 “三路进兵之策,乃是官家亲自拟定,”王侁似笑非笑地缓缓道,“若是罪责绕道山后诸州的潘美、田重进等将,百年千年之后,有心人勘测山后地形,辽兵布置,捏造依据,胡言乱语,甚至辩称曹彬就算再在涿州等上几个月,也等不到另外两路前来会师,悠悠众口,置天子圣名于何地?” 官场上最忌讲话点透,像王侁这般直白,要么是他精神失常,和丞相蔡昉掏心窝子的说话,要么是受了圣上的嘱托,前来暗示的,蔡昉心下揣测,国史修改数次都未能迎合上意,想必是惹恼了官家,这才令王侁专程前来点醒。 蔡昉恍然大悟,叹道:“果是如此,老夫愚钝了。”向王侁道谢,二人拉拉杂杂说了好些不相干的话,王侁这才作别。 数日后进呈官家的史书写作,东路主力诸将争功,妒忌西路和中路攻城略地,不顾官家成算,擅自进军,又没了粮草,仓促退军,以致失败,赵炅这才命史官将这段记载正式写入国史。 杨业在辽军大营中绝食数日,他的身体极度虚弱之下,含恨而死。 “见惯战场上力战不降,如今见到杨业绝食而死,才知道南人所说舍生取义,不是虚言。”耶律斜轸颇为惋惜地叹道,“听说宋国传说他已经降了,已经将他家小都下狱,我本来还想放出消息,等宋国皇帝斩了他妻儿,再劝说他投降呢。”他知道苏武与蔡陵的故事。 韩德让眼神复杂,有人心怀忠心,即使全家被错杀,亦不愿屈身从贼,他许久没有感到过惭愧了。耶律休哥却沉声道:“既然他是个英雄,就应当有个英雄的死法,把他首级砍下来,到边境宋人各处关隘要塞前面去夸功吧。不要让他死了也背着叛逆的名声。”韩德让点点头。 辽人将杨业的首级装在木笼中,在雁门关、雄州等地传递炫耀,杨无敌殁于阵中,令河东一带宋军士气大挫。此外,杨业遭受不白之冤,夫人折氏不断上书辩冤,折家也暗暗相助,将辩冤疏甚至递到了三皇子赵德昌那里。 “父皇,辽人已将杨业传首边关,他乃是被俘绝食而死,是堪比南唐刘仁赡的忠臣啊。”赵德昌不比他兄长赵元佐那般胆大,跟他父皇说话总是一副战战兢兢地模样,但他心地仁厚,赵炅正是看重这点,才有意在百年之后,将帝位传给他,让他做个守成之君。 赵炅冷冷地看着这个老实儿子据理力争,契丹人将杨业传首,若再强行将降敌的罪名加诸他的身上,河东降卒,杨家、折家那边也不能安抚,眼下朝中诸将不堪用,黑龙附身的杨业既然已经除去,他的儿子杨延昭也一员能战之将,就留给儿子吧。 第408章 情况 “杨家久在边关,父子握兵,死士为用,这次杨业兵败身亡,元气大伤,”赵炅缓缓道,他也不知道儿子到底懂得多少帝王心术,只能尽量跟他说清楚西北将门之间的形势,“所谓使功莫如使过,朕重用杨业降将,一则牵制西北握兵的宿将,潘美虽然是外戚,也不得不防,二则杨业在所受荣宠越深,禁军诸将对他妒忌也越大,河东折杨将门与驻屯代北的禁军众将得以互相牵制,朝廷方可高枕无忧。这些,你可都明白么?” 赵德昌不知父皇为何细细说起这些平常从不会与儿子们讨论的军国大事,只得低头唯唯道:“儿臣明白。” 赵炅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杨业的几个儿子都是将才,杨延昭更是智勇兼备,我便留给你用好了。你只需像我对待杨业一样对待杨延昭即可。”赵德昌唯唯称是。 “他奶奶的,拼死拼活的打仗,战则先锋,退则断后,居然受惩也是最重!”被罢黜的彰化军节度使米信颇为气愤地在自家府邸后面射箭,他膂力颇大,箭箭都透靶而过。 “将军,“家将秦千里低声秉道,”“有客来访,是张老点检的人,自称和将军是殿前司旧识。” 米信迟疑着放下弓箭,朝游廊那边望去,一名身穿灰色布衣的汉子等在校场边上,张永德在禁军中威望素着,虽然不点兵已近十年,这里才刚刚被官家点将出镇沧州,但老上司的面子,米信还是不能不给的。 代州牢城大狱之中,杨业满门皆被拘禁在内,幸得杨业父子数十年扞卫北边,救活边地番汉百姓无数,这看守监狱的狱卒也多对杨家心怀敬慕,外面又有杨家其它旁支和姻亲折家打好招呼,折老太君与杨延昭等都未受多少折辱,只是可怜杨延昭箭创尚未愈合,便给锁在这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湿之地,已经昏迷了两日,戍卒连忙从代州城内请来名医诊治,昨天方才醒转。今日是代州的肖神医再来为杨延昭诊脉的日子。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杨延昭沙哑着说道,将手伸给那郎中,郎中为他把过脉,笑道:“杨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这么深的箭创,前段时间又染了暑湿,居然生生挺过来了。” 杨延昭听他声音铿锵,与前遭的肖神医不同,眉头一拧,将脉门收了回来,沉声道:“尊驾是谁?何故来访?” 那人不动声色,看了旁边的狱卒一样,狱卒会意退出牢门,这尊神来头不凡,有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就越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狱卒干脆离开杨延昭的牢房更远一点,抱着双臂坐在地上,竖着耳朵,也只听得见大狱里不知何处的呻吟惨叫,以及叮叮咚咚地滴水声。 “吾为什么来到这里,并不重要,”他人悠悠叹道,“重要的是,杨将军会什么会在这里。” 杨延昭心头一惊,静静地听他讲述,潘美、刘文裕、侯莫吴利用三人,为何会合谋陷杨业于死地,官家为何不辩黑白,真相不明时便将杨家满门下狱,直欲斩草除根。听到后来,杨延昭几乎目眦尽裂,铁打的身躯也是一晃,压抑住声线悲呼道:“父亲,你死的冤呐。” “杨将军被迫出战,耶律斜轸故意诈败,杨将军虽然看出是计,但受命为大军夺路前行,又被那中贵侯莫吴利用以降将耻笑,不得不奋力向前,终于在狭道中伏,众将士拼死突围撤回了吴家谷口,却发现接应兵马杳无踪影,杨将军心知遭人陷害,便遣散部属,自己率领愿意同死的亲兵返身杀入辽兵阵中。” 在完全可以逃生的情况下,杨业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听完军情司的回禀,吴英雄陷入沉默,低声道:“让蜀中开始举事吧。” 旬日后,岷江二郎神庙外,黑压压地聚集了上万信众,此番聚集的不像平常善男信女,反而全部都是手持各种农具、木棍,甚至刀剑利刃的壮年农夫。神庙前面点起了好几堆篝火,火焰明灭,百姓们脸上有激动、有害拍,有狰狞,有忐忑,唯独平常的那种谨小慎微的安逸平和。 祈伯王安昂首立于神位前面,大声道:“吾乡吾民,原本富甲天下,自从北人入蜀之后,搜刮无所不用其极,财富尽输送于汴梁,现在大家都朝不保夕,饥寒交迫,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拼却性命,驱逐外人。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贫富不均,大家都是人,宋国朝廷,什么要蜀人受穷,凭什么要蜀人低贱,今天,我们就来均平一下。” 底下的乡民们静静地听着,这些干犯天条的话,都是数年来大家在私底下议论过的,但造反之后应该如何,总叫人有些忐忑不安,这时王安高声道,“吾师弟蔡舜,乃是孟大王的遗孤,现在吾等愿意奉他为主,兴复大蜀,重建天府之国!” 蔡舜身披着从前从未穿过的黄袍,在乐羊傅等几名锦城营军士的簇拥下,站到了王安旁边,他静静地扫视了一遍下面的乡民,这些人都用敬畏和激动的眼光看着他,祈伯王安的话他们是愿意相信的,不少人暗暗想着,如果蔡舜真的是孟大王的血脉的话,赶走宋人以后,拥立他为皇帝,蜀中的生活,应该能够恢复到宋人侵占之前那样的富足安乐吧。 蔡舜面对着上万乡民狐疑的目光,他原本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初时颇有些不习惯当着上万人讲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回忆吴英雄在军营中训话时候的举止言谈,去发现那是自己所无法模仿的。 蔡舜沉默了片刻,终于沉声道:“我不像别的状元秀才那样能说会道,只和大家约定两条,”他精神一振,振臂高呼道:“等贵贱,均贫富!”这长期以来在二郎神教的各种活动中深入到人心里去的两句话,虽然简单浅显,却是由孟大王的血脉,未来的蜀王高声呼喊出来,瞬时间引发了众多乡民的情绪,大家一起跟着蔡舜高声喊道:“等贵贱!均贫富!”“等贵贱!”“均贫富!”“等贵贱!”“均贫富!” 喊了无数遍之后,终于所有人才安静下来,蔡舜看着下面的乡民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他们面前的是全部希望所系,终于找到了那种的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感觉,刚想要再说些什么,王安却抢先道:“吾等先打县衙,再打州府,杀贪官污吏,吃大户!” “好!”“王祈伯带头,我们跟着!”“王祈伯!”“王祈伯!”底下的乡民又开始高呼起来,蔡舜在锦城营军士的簇拥下退到后面,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前面享受着信众欢呼的王安。 第二天,起事的蜀中义军便攻克青城县,开仓放粮,又将城中大户吃了一遍,勒令他们拿出埋藏的钱财和粮食分给附近的贫民。在青城县均贫富以后,义军转而进攻附近的彭山县。 彭山县知道乡民起事的消息,早已关闭了城门,厢军和弓箭手在城墙上不断的放箭,攻城的乡民死伤不少。 第409章 局面 “杀啊!”张余左臂裹着箭伤,眼中透着愤怒的眼神,这狗官兵,他周围皆是手持乱七八糟的刀剑、锄头甚至木棍的乡民,上千人扛着毛竹做的简陋云梯,只凭着不怕死的血气,一股脑儿冲到城墙底下。城头上厢军都头大声喝道:“放箭!”嗖嗖的箭雨从眼前落下来,当即便有些人见血,其它没见血的庄稼汉子抱头鼠窜道:“哎呀,我的妈呀!”张余硬着头皮再往前冲了几步,一根利箭擦着他的鼻端,又穿过裤裆,深深扎到土里,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蛋就没了,后怕得浑身冷汗,一转身,追着部属们逃了下去。城头上的官兵欢呼起来,军官们哈哈大笑。乱民嘛,不足为惧。 乐羊傅拧着眉头看着义军和官兵在城墙下面低劣的攻防,颇为尴尬地催促道:“快快快!”锦城营士卒还在手忙搅乱地组装床弩,他们从河西只带了核心的部件,其它的皆是在蜀地制作,因为行军时携带不便,便拆开来分别运送,到了城下再重新组装起来。只是王安不理会乐羊傅等军械造好再攻城的劝告,执意派出乡民先将阵势闹起来。用他的话说:“到了城下面不撑起个场面,既寒了人心,又让下面的头领自己撒了鸭子。” “好了!”百夫长涂关高兴地大声呼道,一架完整的床弩已经被搬到上车身,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床弩也陆续装好。“那还等什么!”乐羊傅着急地大叫。 涂关颇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乐羊校尉就是不经事,反而不如小蜀王蔡舜那般沉着。自从锦城营军士知晓蔡舜的真正身份后,愈发对他心悦诚服,特别是这群人离开蜀中已有数年之久,在夏国体系中呆的久了,反而和原来的二郎神教的头领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因此更以蜀王的心腹嫡系自居,牢牢抱团起来。 “跟我上。”蔡舜已经换上在夏国军中常穿用的步军百夫长铠甲,猫着腰,和十几名军士一同推着床弩朝城门运动过去,彭山县城头应该也是有床弩的,但是一年也用不了几次,不像锦城营的军士,操纵床弩就像使筷子一样熟练。 第一架床弩很快被推到了预设的阵地,蔡舜亲自瞄准了城门,搬动扳机。随着一声巨大的弓弦响声,粗大的弩箭带着绳索啪的一声,牢牢地扎进硬木制成的城门上面。“好!”周围的锦城营军士都高声欢呼起来,他们这边的动静被城上城下的厢军、义军们注意着,厢军有些手忙脚乱,他们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群泥腿子中间居然还会有床弩这等利器,而且第一箭就射中了城门,更为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而义军中间则高声欢呼起来,那些由分出去的锦城营军士充当头领的小队欢呼得更是大声。 “放!”“放!”“放!”随着连珠炮一般的口令,十七八根粗大的床弩箭都钉在城门上,远处的锦城营军士手忙脚乱地将床弩后面连着的绳索套在赶上来几十头耕牛身上。 “听吾号令!”蔡舜高声喝道,“一,二,三,拉——” “驾!”军士们同时猛力鞭打耕牛,几十头壮牛吃痛,拼命拉动绳索,所有的缆绳都绷得笔直,从发出第一支床弩到此刻,不过是短短数十息的时间,但蔡舜额头却已微微见汗,幸好守城的是毫无作战经验的厢军,否则,他们只要抢先派死士垂下城来斩断绳索就可以了。 彭山县城门的门闩虽然是粗木制成,但几十头耕牛同时发力往外拉扯的力道足有数千上万斤之强,只见那城门几乎要被拉倒一般,极不情愿地微微开了一丝缝隙,忽然噼啪几声爆响,城门后面的扣住门闩的铁圈居然被生生扯了出来,随后发出难听地吱吱嘎嘎地声音,两扇城门被拉开了足有五尺多宽。 “锦城营,杀呀!”蔡舜抽出横刀,先站起来朝后面的义军示意,王安一愣,刚才莫名其妙地扛着梯子,朝着城墙冲了半天,死伤无数兄弟,没想到要打开城门如此容易。“杀呀!”此刻眼见城门洞开,义军哪里按捺得住。不待主将那边的命令,似涂关这样勇猛一点的头领已经带着手下冲了上去。 蔡舜等锦城营军士也收好床弩,跟着别的义军往县城里冲,他们不似普通乱兵那样四处乱打乱杀,而是部分占领了城楼,将宋人的旗帜扯了下去,换上大蜀旗帜,部分则引导者义军前去占领县衙,捉拿县令齐元振。外面的义军看见城楼上飘起故国旗帜,军心大振,高声欢呼着“大蜀兴,均贫富”的口号,如潮水一般涌入城里。 宋人在蜀地暴敛十数年之久,此时竟成了遍地干柴的局面,加之二郎神教在蜀中教众数以十万计,遍布各地,又有拥立小蜀王为号召,各地乡民起事响应的就有数十起,几乎在十数日之内,成了燎原之势,义军都打着拥立蜀王,驱逐宋人的旗号,仅聚集在王安身边的就有数万之众,各地乱民越来越多,而且在军情司、承影营和锦城营的协调之下,渐渐有围攻成都府,封闭剑门关的动向。 蜀地骤生大变,当地官府和驻军节节败退,赵炅不得不命尹元为西川招安使,内侍行首,排阵都监宦官王继恩为监军,雷有终、裴庄为峡路随军转运使、同知兵马事,率领原本驻守长安和关中腹地的禁军,就近入蜀平乱。“不要!”宋皇赵炅再一次从噩梦当中醒来,为了睡得安稳,官家就寝时严禁宦官和宫女靠近,就是醒来后,不经传唤上前者,也会受责。眼下,这富有天下的大宋皇帝,唯有独坐在龙床上,冷汗从脊背上涔涔而下。 在梦中,忽然契丹十余万骑兵高呼着“杀赵炅啊!”冲进汴梁,四处烧杀掳掠,赵氏宗族,尽数被北虏拴在马匹后面,一路颠沛流离地到上京献俘,更有甚者,皇妃公主路上尽被契丹蛮将蛮兵玷辱,甚至有途中小产而死者。到了上京,那荒淫无耻地萧后更令大宋皇室妇女与契丹奴隶当众交,有女眷不从者又被杀死数人,尸体罗列于大帐之外,则自己和三皇子赵德昌一起被关押在一处草原上的囚城之中,每日以泪洗面,苦熬岁月。 第410章 统一 然后,场景忽然转换,时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汴梁皇宫中,仍旧是锦衣玉食的天子,正在感慨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忽然外面杀声震天,已经死了的石守信和仍然活着的刘延让簇拥着一身黄袍的张永德,在骄兵悍将的簇拥之下,冲进了皇宫,四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宫女和太监,外面的乱兵四起,听声音,有的在放火,有的在抢掠,更多的则在嘈杂的高呼:“点检做天子!”“点检做天子!”刘延让凶相毕露,手持利刃逼上前来,喝道:“今日为吾大哥报仇矣!”一柄直剑直捅心头。 赵炅捂住心口,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处伤口在流血一样。岐关沟大败,他惊恐之下,迫不得已任用久已赋闲的张永德、刘延让等宿将出镇北边,但是,这心头的隐忧一直未去,契丹人是大患,这批桀骜不驯偏偏又能征惯战的宿将悍卒更是心腹大患,皎洁的月光下,官家的眉头深锁,冥思苦想着,为今之计,唯有...... “刘延让调知瀛州,令其邀击契丹以自效,贺令图回镇雄州,侍卫马军都虞候蔡继隆出镇,为沧州兵马都部署。”赵炅面无表情地下旨道,让刘延让这老将和追随他的旧部去和契丹人虚耗实力,心腹将领贺令图在旁监视,而国舅蔡继隆出镇沧州,一方面分了原先出镇沧州的张永德的兵权,另一方面,在刘延让出兵契丹的时候,让蔡继隆带兵顶在他的后面,防备他如同当年吴桥兵变一样作乱。杨业已死,代北掌兵的主帅潘美乃是国戚,虽然有些不太放心,赵炅叹了一口气,杀杨业还是嫌早了一些,他冷冷道:“杨业战死,主帅有过,潘美坐削秩三等,责授检校太保。” 两日后,雄州禁军大营,官家旨意到达,刘延让恭恭敬敬接旨谢恩后,待宦官得了赏钱高高兴兴地离开后,帐中只留下心腹将校,方才吐了口痰,恶狠狠地骂道:“他奶奶个球!” “要将军统率大军十二月出征,一月邀击辽军,这不是给契丹人送肉么?”龙虎卫指挥使张思钧牢骚道。“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契丹人骑军愈寒愈劲,而且我军中弓弩大部分都拉不开了。两军相交,这不是让我等送死吗?十二月间出瀛州,只怕还没出君子馆就被辽军吃掉。”大将桑赞也愤愤道。 刘延让放任麾下的心腹将领各自抱怨,心中盘算着王侁早已传递过来的计划,情势如此,这笔买卖,看来不干也得干了。待众将都安静下来等他拿主意,刘延让方沉声道:“隆冬时节邀击辽军,九死一生,有了功勋还要分给蔡继隆那裙带官儿,眼下还有另外一条路,倒有六七分的把握,一旦成功,大家富贵无极。太祖皇帝长子赵德昭,仁爱宽厚,当年太原之战便为我等请赏而甘愿受责,说起来,这皇帝大位本来就应该是德昭来继承的,赵光义杀兄夺位,眼下又倒行逆施,将我等送入死地,莫不如干脆回军汴梁,拥立德昭即位,此事若成,诸位都有拥立大功,德昭亦必不吝赏赐。这桩大事,不知诸位敢不敢做?” 他的虎目扫视着帐下众将,对张思钧这样由周入宋的宿将而言,这等事情也不生疏了,左右互相看了片刻,终于,在事先知情的刘延让心腹的带领下,众将七嘴八舌地嚷道:“末将等甘愿追随刘大人,共谋大事!”“愿为大人效死!”“杀进汴梁!”“拥立太祖血脉,拨乱反正!” 旬日后,新出镇沧州都部署蔡继隆颇为志得意满,他甫至沧州,便以圣旨捋夺了张永德的兵权,张永德还是那个踏脚石一样的庸将啊,怪不得身居殿前点检高位,一手提拔了太祖,临了还被人摆了一道,踩着他来登基。蔡继隆皇恩眷顾已不在曹彬、潘美之下,手握沧州大军数万精锐,而且还负有监视前线瀛州、雄州、高阳关的十余万军队的职责。 不过这刘延让也颇为知情晓事,主动提出来,日后进击契丹,由刘延让自己率领前阵十数万人出击,请蔡继隆再往他营中挑选精锐营伍组成殿后阵,作为援应。蔡继隆也是惯战的宿将了,晓得刘延让这是摆明了是向他示好,前锋阵打硬仗,殿后阵捞功劳,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了,更何况,刘延让还以全军精锐拱手相让。 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蔡继隆昂首阔步地踏入了刘延让在瀛州的军营,周围的军兵莫敢仰视,唯一的遗憾是刘延让这老匹夫倚老卖老,既然决心示好,却要摆架子,仗着自己官职高,不知变通,不到营寨门口相迎。 “呵呵呵,刘老将军。”虽然腹诽不已,蔡继隆见到刘延让还是笑着拱手。他挤出来笑容让刘延让右眼皮子一跳,不知怎的,他一见到蔡继隆,心里就生出自己一定会被被他摆上一道的厌恶感,原本因为他是官家看重的心腹国舅而不得不相让,不过眼下嘛,似乎这个并不重要了。 刘延让冷冷一笑,一挥手,沉声道:“给我拿下!” 蔡继隆没想到天下一统多年,居然还有胆敢造反的叛将,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冰凉,脸色煞白,怒呼道:“刘延让,你敢投靠契丹人,背叛朝廷!”一边喊,一边挣扎。旁边的军卒三拳两脚将他放倒在地,用绳槊绑了个结实。 刘延让嘿嘿冷笑道:“契丹人,我呸!你爷爷我扶保的是真龙天子,”他顿了一顿,他看着惊疑不定的蔡继隆,吐了一口气,开声道:“太祖皇帝驾崩,原本就该德昭即位,可是赵光义杀兄夺位,又将我等兄弟胡乱糟蹋,重用你等小人,伐辽丧师辱国,折腾够了,这天下,也该换回德昭侄儿来坐!”蔡继隆一惊,旋即咬牙切齿地骂道:“原来是赵德昭!”刘延让怕他骂出什么污言秽语来,忙名麾下军卒将用臭布条将他的嘴堵住。 众将计议已定,由宿将张思钧留守瀛州,既防契丹人入寇,又防高阳关方向的田重进所部抄袭后路,若来辽兵势大就坚壁不出。而刘延让则亲自统领大军出雄州,中道与定州张永德、米信率领定州驻屯禁军合兵一道,先斩了赵炅的国舅蔡继隆祭旗誓师,打出拥立宋太祖长子赵德昭的旗号,近十万禁军向汴梁开进。“刘节度,你不是要跨海击契丹么?”宿营的时候,张永德开玩笑道。 “这个”,刘延让有些尴尬,解释道:“这都是军中礼聘的穷措大瞎写的,百十年来,有谁当真渡海出师的,谁想得到赵光义这厮居然当了真。” 雁门关内,杨业被辽兵传首边关后,军中的河东兵立刻哗然,有的胆寒,声称如杨业之勇猛无敌仍不免为辽人所杀,那大家还是趁早逃吧,有的则是传说杨业是被潘美嫉贤妒能给害死的。这时代的步兵为主的中原军队与擅长骑马作战的塞外蛮人相比,作战中的阵势配合极为重要。其中最为常见的做法就是一支敢战之军为前阵,与敌人骑兵缠斗,限制住骑兵奔驰的空间,作战到一定的时机,后阵压上,发挥弓弩和混战的优势,击败敌军。这样的战法,使前阵军与后阵军之间的信任尤为重要,潘美此番见死不救,在代北军中,算是数十年声名毁于一旦。 因此,边寨将士逃亡日众,潘美却束手无策。近些日子来,边寨军兵成建制逃亡的情况也出现了,潘美唯有从大营抽掉兵马补充上去而已。 这些逃出来的军兵,倒有一多半如同涓涓细流汇成大河一般,聚集到太原南面,太行山中一处山寨之中。外人只不过以为此处是一个山贼寨子,实则此地乃西北折杨家经营了数十年的屯兵据点,原本就是以防万一之用的。这次赵炅借用潘美之手剪除杨家家主,痕迹太过明显,折杨两家各旁支都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所以对杨延昭的举动都给予了默许和暗地里支持的态度。营寨中除了原本储备的马匹粮食军械,前段时间王侁还送来一批粮食和军械箭矢等物,和赵德昭手书的旨意。 这早晨,杨业长子杨延昭召集众军,准备南下汴梁。 “害死老将军的,潘美、刘文裕、侯莫吴利用只是爪牙,真正的主谋,便是汴梁那个弑兄夺位的畜生!”侥幸未死的杨业副将王贵站在杨延昭身旁,高声道,“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左卫大将军张永德,右骁卫大将军刘延让已经率领驻屯定州,雄州的十万大军拥立太祖皇帝长子赵德昭,现在新皇帝明白老令公的冤屈,请杨将军带我们入汴梁,既为老将军报仇,又从龙立功!” 五千臂扎白麻的河东健儿,人人脸上带着悲愤而激动的神情,杨延昭脸色冷峻,翻鞍上马,一提手中河曲大枪,沉声道:“出兵!” 第411章 计划 萧关南面,大宋环庆延泾驻泊兵马都部属大营内,上万精兵正列队待发,顶盔贯甲的校尉们将主将曹翰拱卫在中间,曹翰一边检阅着将要赴汴梁拥立赵德昭的精兵,一边向留守萧关大营的诸将交待方略。 “将军,王侁大人早先传递来的消息,只要我们紧守萧关,扼住夏贼寇关中的要道,将来拥立之功,少不了一份。现在擅自回军汴梁,只怕......”虎捷军校尉程常安颇为担忧道。 曹翰身披铁甲,面无表情,他自从周朝以来,便以悍勇着称,深得世宗重用,只因吴桥兵变没有拥立之功,似义社十兄弟众人,又似曹彬、潘美等辈都官居节度,曹翰却最多不过做到观察使,实在与他本身才具抱负相差甚远。功莫大于拥立,这是十数年来刻在曹翰心头最深的一道教训。 “若皇帝登基之时,吾等不在一旁环卫,谁会记得你有‘拥立之功!’”曹翰冷冷道,“哼!若不去汴梁,如何算得拥立之功!”他怀里另有赵普给他的一封密信,称张永德、刘延让皆是桀骜不驯之辈,恐怕这二将挟持赵德昭,行董卓曹操之事,让曹翰另起一支精兵出函谷关,赶回汴梁,拱卫新君,此乃雪中送炭之举,待到将来新君即位,必定将曹翰倚若朝廷柱石。赵普密信一到,曹翰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片刻也不耽搁,立即整军出兵。 “吾大军离去之后,不管夏军如何挑衅,汝等各自紧守城寨,万万不可轻易出战,中了敌军诡计。”曹翰匆匆交待过后,便翻鞍上马,他的心思已经飞到汴梁,谋朝夺位,拥立新君。 “成则五鼎食,败则五鼎烹。”曹翰心中默默念叨,东方尚未日出,但一线鱼肚白已经在地平线上方,昭示着新的太阳就要升起。“咄!”的一声暴喝,一提马缰,身后七千多皆是骑乘健马的龙捷军骑兵,另有三千虎捷军步兵护送着辎重跟随在后,逶迤出了大营,往东南而去。 汴梁皇宫文德殿中,啪得一声,官家赵炅暴怒地将张永德、刘延让谋反,打出拥立赵德昭旗号的奏折摔到地上,他头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乎愤怒地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平复下郁积的怒火,狠狠道,“赐死赵德昭!”他盯着匍匐在下面的皇城司勾当官蔡神福,这阉货两股战战,居然没有起身领旨。 “叛贼一现,皇城司便立刻前去捉拿赵德昭,谁知......”蔡神福声音也开始打起哆嗦来,“他居然不见了。”赵德昭在两日前向一个道士求了丸仙药,服药后,说要闭关练气,为防走火入魔,府中婢仆万万不可擅自打扰,于是便一直在丹房打坐。皇城司的人过府缉拿,单房内唯留一袭锦袍而已,三清真人像后面一个大洞,通向外间一处民宅,这民宅中堆满泥土,想是谋反的逆贼从外面挖掘进去,配合赵德昭使了这金蝉脱壳之计。 “什么?”赵德昭居然不见,赵炅一愣,背上冷汗顿时便下来了。他环视底下的诸臣,丞相蔡昉、枢密使曹彬、崇仪副使侯莫吴利用,都是面面相觑,“王侁呢,怎么还不前来觐见?”赵炅忽然想起早已传王侁觐见,此子颇有机变之才,如何应付现在的乱局,倒可以要他参赞谋划,只是等了许久,王侁到现在还未领旨进宫。 “内臣去王大人府上传旨,找寻不见,家人说兴许是出外游玩了。”蔡神福继续战战兢兢地秉道,往日勾当皇城司何等的风光无限,眼下他只恨自己没有早点交卸这个职务。“立刻发海捕公文!通缉捉拿这两个乱臣贼子!”赵炅几乎是声嘶力竭的暴喝道。丞相蔡昉心底下叹口气,当初蔡筠,蔡重进起兵谋反的时候,太祖皇帝可不是这般方寸大乱的。 海捕公文很快到达了汴梁北面的相州,州衙内的后花园里,相州知州韩锡恭敬地告退下去,赵德昭看着石桌上的海捕公文,感叹道:“若非王大人安排周详,德昭焉能活到今日。” 王侁依旧一袭青衫,悠然品着蜀地的雪顶香茗,笑道:“天下精锐尽在禁军,禁军四分之三已经效忠于殿下,这相州知州是靠得住的人,只需在此安抚了杨延昭,再与张永德、刘延让二人统领的河北军会合,汴梁反手可定。” 赵德昭奇道:“为何不径自前去与张永德、刘延让大军会合?偏偏要在此等候兵不过五千的杨延昭?” 王侁放下茶盏,缓缓道:“为人主上者,当制人而不可制于人。殿下乃万金之躯,不容轻掷。张永德、刘延让,乃虎狼之将,手握大军,但若是殿下与张刘二人会和之日,身旁没有一支可靠的军队拱卫,则无以存身自保,不投张便投刘,形同赌博,谈何令这二将互相牵制。”他顿了一顿,望着河东方向,道,“杨延昭则不同,他身负奇冤,来投殿下,如饥寒之盼暖饱,如游子之盼父母,殿下稍加安抚,便可收其心。杨延昭纠合五千河东精兵悍卒,安天下则不足,保殿下则有余,会师之日,那张永德、刘延让二将见殿下身边已有得力的亲兵拱卫,也只有争相效力于前,不敢挟持殿下,行董卓、曹操之事。” 赵德昭得王侁点拨,一边思索,一边迟疑着问道:“以王大人所言,张、刘二将若果真心怀异志,他二人兵力远远超过杨延昭,为何会忌惮他这五千兵马,甘愿为吾前驱。” 王侁点点头,沉声道:“刘延让自不必提,张永德貌似忠厚,但周世宗何等样人,他若是毫无异心,岂会因为一句‘点检做天子’将他开革。”这二将与赵德昭的父亲,太祖皇帝赵匡胤都关系匪浅,王侁也是怕赵德昭轻信二将,铸成大错,这才将话点出,见赵德昭缓缓点头,王侁才继续道,“谋大事者,必因势利导,张、刘二人已经富贵无比,为何甘冒大险,愿意拥立殿下,无它,厚利也。太祖驾崩已久,殿下羽翼单薄,一旦夺位成功,必然不得不倚重他二人,裂土封王可期,若是大势推动,更进一步,也未尝不可能。” 第412章 拥护 “若殿下孤身前往张、刘二将军中,若绵羊自投于虎狼之间耳,就算不被这两人挟持,日后他们挟功邀赏起来,也不易应付。若是先收服了杨延昭为心腹,拱卫着殿下前去与这两人合兵,这两人虽有重兵,却无法随意加害殿下。天下归赵久矣,张、刘二将杀了蔡继隆,与赵炅已经势不两立,大义在殿下一身,要成就大业,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杨延昭虽然兵不过五千,他所代表的,却是河东折杨诸镇将门对殿下的支持,张永德、刘延让与河东军交锋也有几十年了,对彼此之间的实力一清二楚。这两人若是干脆就当真谋反作乱,以杨延昭之勇,护卫着殿下突围逃走。仓促间未必能灭掉折家杨家。张、刘二将失却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力,没有大义名分,兵力虽劲,却难以服众,是否自相攻战不说,外面辽人虎视眈眈,内里州县藩镇不服,谋朝篡位成功的机会不过十之一二。天下乱起,他二人最后得不到丝毫好处。既然成败之机迥异,大义又在殿下这边,这二将权衡利弊,只有辅佐殿下,博一个位极人臣的尊荣。” “待汴梁光复,殿下荣登大宝,殿下可封张永德、刘延让高官显爵,令张永德为太原留守,让他去河东捋夺潘美大军兵权。河东军多年跟随潘美和杨家打仗,张永德仓促间难以掌握,唯有效忠朝廷而已。令刘延让为河北诸路都部属,河北多有禁军宿将,殿下更可大力优抚拔擢,既收田重进、米信等禁军中后起骁将之心,又使河北军中上下相制。有这两员宿将掌管河东河北大局,协调诸军应对辽国,自保当无问题。而令曹翰为西京留守,让他防御夏国入寇关中,曹翰此人功名心重,但反而不似张、刘两将那般野心勃勃。” “京师方面,启用一员老迈宿将为殿前指挥使,任杨延昭为铁骑四厢都指挥使,实则让他统领京师禁军,折杨家的根基都在西北,用禁军中羽翼全无的杨延昭来统领殿前、侍卫两司驻防汴梁的禁军,不易生乱,殿下更可以徐徐以自己的心腹将领遍布殿前、侍卫各军,待张永德老迈,杨延昭又对殿下归心,令杨延昭为太原留守出镇,他是西北将门,到了河东,自然会与张永德的旧部互相牵制,保证驻屯河东诸路大军只能忠于朝廷。” “宿将悍卒出镇于外,忠臣勇士宿卫于内,陛下励精图治,以中原民力之丰,不出数十年,盛世可期。”王侁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见赵德昭颇为用心地听自己解析天下大事,他不禁有些莫名的激动和兴奋,这些时日以来,王侁越来越有种当初自己父亲尽心辅佐周世宗的感觉,居于朝堂之上,为帝王师,谈笑间,治国安邦,平定天下,致百年太平,至于当初因为复兴祆教而转投赵德昭的初衷,却已渐渐淡薄了。 “先生胸中才华,胜得数万精兵。吾得遇先生,真如汉高之遇张良,请受德昭一拜。”赵德昭到此站起身来,作势要向王侁做一长揖,王侁忙侧身避过,叹道:“万万不可,”他顿了一顿,又道,“此诚危急存亡之计,殿下如欲成大事,当礼贤下士,只需如此对待那杨延昭便可,他父宁死不降,在辽人营中绝食而死,一门忠臣孝子,若得杨家死力相助殿下,乃是社稷之福。” “经略关中有三个要点,一是要骑军大胆穿插进去,压制和孤立各州县寨堡驻泊禁军,二是步军要快速推进,夺取大散关、函谷关、黄河西岸各处关隘,割断关中与中原、蜀中的联系,三是要在最短时间内争取关中民心倒向我方。”吴英雄站在关中地图前,面色沉静地向诸将交待道。 自从张永德、刘延让拥立后,吴英雄亲自带着龙牙军和军情司来到灵州。曹翰率军离开萧关大营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灵州。而骠骑军、的卢军、白羽军、花帽军、练锐军、锦帆军、踏燕军、虎翼军、同仇军、止戈军、横阵军已经陆续聚集在灵州附近,只待战机出现,便挥师关中。今天是发动战役前最后一次聚将议事。 “突破萧关之后,骠骑、的卢、踏燕、止戈四军游弋于庆州、秦州、渭州、延安府与凤翔府之间,监视和压制宋国在边境驻泊的禁军堡寨,由辛古将军总管协调诸骑军,只要有宋军敢于出寨向我军挑衅,就要迅速将他们粉碎。罗佑通将军率踏燕、锦帆两军威胁京兆府,若是京兆府禁军敢于出城,就与辛将军协力将之击败。”行军司主事张仲曜缓缓重复着各军的任务,而辛古、于伏仁轨等宿将都注意地在听。 “与此同时,吾率领花帽军、横阵军倍道兼行,夺取函谷关,封锁关中与中原的通道,”张仲曜沉声道,函谷关虽然号称天险,但因为数十年来深处宋国腹地,根据军情司的情报,平日防备极为松懈,又经历了曹翰经函谷关回师汴梁,在夏国军队出其不意地纵深突袭之下,很可能一举夺下。而花帽军和横阵军更重要的任务则是,“夺下函谷关后,两军要日夜不停加固关隘,防备宋国禁军主力对关中的反扑。白羽军、同仇军负责监视黄河沿岸其它关隘,防止宋军绕道偷袭,同时监视折家军的动向。” “萧将军率练锐军、锦帆军夺取大散关,封锁子午道、褒斜道、傥骆道、吴仓道、金牛道、米粮道和荔枝道,经略汉中,切断蜀中平乱宋军回师关中的道路。”萧九闻言点了点头,原先驻屯蜀中的宋军大部分已经被义军击败,后来入蜀平乱的禁军粮道和退路一旦被切断,军心崩溃也是迟早之事。吴英雄用他去攻战大散关,既是让他最后为蜀中故国尽一点心力,同时以萧九在锦城营中的威望,和蜀国打交道相对要容易很多。 “由蔡朗率虎翼军留守灵州,防备塞外蛮人的骚扰,”张仲曜微微一笑,虎翼军是质子军,这些河中贵胄子弟,吴英雄在河中完全同化之前,不想让他们承受重大伤亡。虽然蔡朗代表虎翼军向吴英雄和张仲曜、萧九、辛古都请战过多次,最后还是决定将他们留在后方,不过宋人少骑兵,几乎全是具装甲骑,机动性不够的虎翼军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请陛下亲自帅龙牙军在京兆府扎下大营,坐镇指挥各军,以应缓急之需。待局势稳定,协调各军逐一拔除宋军坚守不降的城寨。” 吴英雄点了点头,见众将都清楚作战计划,示意军情司主事勾落安将一些安民告示发给众将军传看。 这传单全都是用宋国通行的繁体字印刷出来的,内容丰富,花样繁多,不但有对夏军善待百姓基本政策的宣传,而且还有对夏国皇帝吴英雄的一些奇闻异事,涉及各个方面,例如江南山中射虎,箭入石棱,这是让某些迷信天命的百姓看的,又如勇救故主蔡煜,数年来对周后秋毫无犯,助他夫妇二人破镜重圆,这是告诉百姓吴英雄不是残暴的胡虏之主,又如吴英雄亲领大军恢复大唐西域、河中版图,播华夏国威于万里,这是激发向往曾经大唐盛世的关中百姓对夏国的认同感的。为了与传单相配合,军情司还招募了一大批说书先生和小戏班子,将吴英雄和夏国的故事编程二十几个折子的话本,一旦拿下来地方,便由军士保护这些说书先生和戏子为百姓说书唱戏。 第413章 担心 吴英雄站起来沉声道:“我军要达成攻略关中的任务,争夺关中民心与在战场上奋勇作战同样重要。”他手拿起一张传单,皱着眉头看了看。众将也拿着传单看得津津有味,许多故事他们都是亲历其事的,一边看一边相互谈笑。 这一天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关中北部锁钥萧关北数里之外,夏国大军在野地里寂静无声地等待前面偷关的承影营和军情司的讯息。自从曹翰离开萧关以来,在夏国骑兵的严厉压制下,宋军早就不敢出萧关北面哨探。这几年来,夏国军情司对萧关的渗透可谓无孔不入,上到禁军军官们中间勾心斗角,下到都头校尉的婚丧嫁娶,事无巨细,都有专人分析整理,行军司关于如何夺取萧关的计划制订了几十套。 入夜,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忽然,萧关方向响起号炮,跟着火光冲天,诸将脸色一喜,辛古率骠骑军当先进发,来到萧关之前,只见萧关城楼上已然换成夏国的旗帜。“驾!”指挥使辛古带着骠骑军毫不停留地从城楼下穿城而过,紧跟在后面的练锐军才是巩固萧关胜果的主力。而分属骠骑、的卢、踏燕、止戈、龙牙、白羽六军的三万骑兵,则是如同奔涌的洪水一样冲入了关内,先将宋军驻扎在萧关南面环州地界的泾延环庆都部属大营围了起来,防止留守的禁军主力增援萧关或是向南撤退。 一发现萧关方向的动静和火光,留守大营的宋军便似炸了窝的马峰一样,闹嚷起来,各指挥,各都头都忙不迭地将睡得实沉的军兵叫起来,点名的点名,列队的列队,校尉们到处找指挥使请示对策,将军们则聚集在曹翰留下的中军帐里面,或面面相觑,或争执不下。还未来得及拿出一个应对方略,外间来报,夏国数万骑兵,居然已经将大营团团围住。这夜黑风高的,又没有领头之将,谁也不敢冒夜率兵逆袭夏军,到了天明时候,往外一看,不但有密密麻麻地骑军,夏国的步军已经架好了各种各样的攻城器械,还有的在挖掘壕沟、堆砌矮墙,摆开一幅大打出手的架势。 终于,驻守萧关南面,大宋在西北边境最大一支机动力量,环庆泾延都部属大营内留守两万五千余禁军精锐,在夏军围困和抛石机弩箭攻打三日之后,决定投降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夏国军队,关中的大门,彻底向夏军敞开了。 夏军数万步骑大军,自萧关鱼贯而入,避实击虚,骑兵长驱直入,数日之内,关中到处风声鹤唳,每一处宋军营寨都感到自己遭受了夏军的攻打。 相州州衙后院亭,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细沙般的小雪,最近旬日以来,外面不断传回好消息。这两年又是北伐,又是调兵入蜀平乱,汴梁实在空虚之极,倘若派军出击,那守城的兵力就捉襟见肘。各支拥立大军距离汴梁越来越近,而赵炅竟束手无策,除了委任曹彬以守城重任外,唯每天在朝堂上斥骂众臣而已。当朝官家越是慌乱,赵德昭与王侁心情就越佳,所以不畏寒冷,这后院亭台之中,悠然自得的赏雪品茗。 直到一名仆从将一卷鸽书交到王侁手上,王侁混不在意地展开一看,眼神却骤然凝固,大惊失色。 “曹翰居然擅离职守,回师汴梁!夏国军队已经夺取萧关!”平常风度翩翩的王侁接到消息,瞬间便反应过来,颤声道,“曹翰误国,关中危矣!”他近日来尽心竭力地为赵德昭谋划,原以为万全之策,大事若成,大宋只需励精图治,国势日涨,讨平燕云河西自然水到渠成,眼下曹翰擅离关中,而夏国觊觎关中已久,以吴英雄之能,焉能坐失良机。眼看天下大局转瞬崩坏,王侁不禁喉头一甜,强行将气血咽下肚去,眼前一黑,竟然坐了下来,喃喃道,“棋局已乱,时不再来,奈何?” 赵德昭犹豫片刻,终于道:“曹翰将军遣人来报,他已经誓师出征,将在汴梁城下与张、刘二将会师,拱卫吾讨逆定乱。”其实这消息是赵普秘密传递给他的,赵普在信中还叮嘱道,身为君王,无论文武,国家大事不可专委一人之身,曹翰这支奇兵可以先不告诉王侁。 王侁没有理会赵德昭的话,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他更为担心的是,吴英雄夺取关中后更生得陇望蜀之意,甚至韩德让也可能辅佐辽人趁机再出兵争夺中原,若是三家都做了火中取栗的打算,数十万大军在中原腹地交错攻杀,只怕刚刚安定不久的天下又要重回战乱之局,国破家亡,生灵涂炭,似自己这等做局之人,都是百死莫赎的千古罪人。 见王侁脸若死灰,赵德昭不免觉得他有些小题大作了,笑道:“曹将军的想法与王大人相似,只带了一万精兵出函谷关,仍有数万禁军精锐由部将统率着在环庆泾延秦渭各处寨堡驻屯,防备夏国,各州县守备也算扎实。若是朝政能很快安定下来,吾当以先生之策,尽快命曹翰为西京留守,统率大军,将夏军驱逐回去。”以他的意思,既然张永德、刘延让都能放着契丹人大军压境不管而回师汴梁,曹翰自然也可以如此,却不知王侁料定契丹人就算入寇,不过是烧杀抢掠一番而已,而吴英雄却是极有可能在关中立足生根的。 王侁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赵德昭虽然长在军中,但未尝领军,不知潘美、曹翰、杨业这等统兵大将对一军之重要,不过此节未曾亲身体验,说也是说不明白的,而且,谋朝拥立之军,如同开弓之箭,岂有轻易回头的,只得拱手道:“如此甚好。曹翰乃惯战宿将,受过太祖厚恩,他亲自率军勤王讨逆,安定朝政又多了一分助力。”事已至此,唯有心中期盼,关中四塞,边境堡寨林立,凤翔府、京兆府、秦州、渭州等皆是雄城,吴英雄部属多胡人,国中制度又迥异于中原,他要略定关中,一路征战下来,非得数月不可,只要以雷霆万钧之力解决汴梁方面,迅速派曹翰领一支大军回师关中,大事或有可为。 赵德昭见王侁脸色缓和下来,方才放心,笑道:“听闻王大人为王事操劳奔波,至今尚未婚配?” 王侁拱手道:“正是。” 赵德昭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德昭愿先生为国戚,可惜吾父皇诸公主都已适人,大事若成,先生可在赵氏宗族待字诸女中任择一人,吾亲自封为公主,赐婚以示荣宠。” 王侁一愣,旋即明白赵德昭是向自己表明,只要他能登上大位,自己的地位不仅仅是朝廷重臣,更是大宋皇族的“自己人”,以赵德昭颇为顾念亲情的性格,这已是非常的信任和倚重了,当即拱手道:“殿下抬爱,微臣惶恐。” 第414章 意外 “真乃百年难遇之机,”辽国焦山行宫内,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大声道。宋人内乱,张永德、刘延让率河北前线的禁军主力回师汴梁,夏国进军关中,中原门户大开,“天佑我朝,宋人边备松弛,正适合大军长驱直入,饮马汴梁。宋人内乱,此番赵炅与赵德昭争夺大位,无论胜负,禁军仓促间难以齐心合力,我朝全力击之,一战可定天下!” 更让韩德让几乎要喜形于色的是,因为细作报知宋人大约将在12月到1月之间再度出兵北伐,辽国决心先发制人,早早地将皮室军、南北院军及奚军精锐调到榆关南面,现在不论西京道还是南京道都聚集着重兵。 出乎韩德让意外的是,他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南京留守耶律休哥和北院枢密使的附和,就连萧绰也微微蹙着眉头,没有立刻赞同。见萧绰看向自己,耶律休哥躬身秉道:“韩大人此策虽然不错,但仔细推算下来,却容易被夏国所乘。”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汉人有卞壮刺虎之典故,两虎相争,大者伤,小者死,猎人乘伤者而刺之,一击而得两虎。吾国进兵中原,与宋朝禁军决战再所难免,恰如两虎相争之势,纵然胜得宋军,自身损耗必重,到那时夏国吴英雄觑出便宜,挥师出函谷关与吾军相战,胜败难以预料。” 他的声音不大,但思路却很清晰,说胜败难料,其实按照耶律休哥对宋朝禁军和夏国军队的了解来看,辽军虽强,却很难在短时间内先后打败这两支汉人军队,最后形成如同当年耶律德光本来已经占领汴梁,却被刘知远起兵赶出中原,一番辛苦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局面。 “宋王此言差矣,”韩德让毫不客气地驳斥道,“夏国可用精兵不过七八万,趁乱经略关中已是行险一搏,将兵力用到了极限,一番攻占下来,与我军同样疲敝不堪,吴英雄若是紧守函谷关尚好,若是贪心不足出关争夺天下,我军正好一战击破,追亡逐北,干脆夺取关中,天下一统指日可待!”说到此处他不免有些激动,若是局势当真如此演变,天下正朔终归于辽,自己这一生功业,可算是到了极致。 “一战而定天下,一战而失天下,何等轻忽!”耶律休哥与韩德让为是否攻宋而争执不休,耶律斜轸却躬身秉道,“臣以为稳妥之策,不应出兵攻宋,而应攻打夏国。” “哦?”萧绰原本额头微蹙,忽然眼神一亮,“兵法说远交近攻,宋国近而夏国远,你却为何说要为攻打夏国?” 耶律斜轸沉声道:“微臣主张攻夏,一则若宋王所言,我们攻打宋国,有可能被夏国捡了便宜。宋国内乱,自顾不暇,若我们攻打夏国,宋国无力干涉。二则若韩大人所言,夏国兵少,进兵关中必然倾巢而出,腹地空虚,我们正好趁机袭取灵州,夺得河套,甚至向西攻取陇右河西,贯通西域。我朝取得河套与河西之地,以此为根基经略西北,南收吐蕃健马,西取回鹘勇士,天下弯弓射猎之族尽数纳于我大辽御帐之下,便如同当年匈奴冒顿单于一样,真正成为纵贯东西草原戈壁的北朝大国,而即便吴英雄取得关中,也只能与宋国各自治理中原的一半,那时候,我朝以一统北面之力,攻击南面分裂之中原,形势更胜过当年匈奴攻打汉朝。” 耶律斜轸的建议令萧绰与耶律休哥都眼前一亮,辽国虽然号称北朝,实际上对于西方的草原部落都只有羁縻而已,威势远远不如当初雄踞整个北方草原的匈奴人。夏国崛起以后,辽国的势力范围更被压缩到了东面。若是按照耶律斜轸的方略,夺取水草丰美的河套地,以此为基础经略西北,真正一统北方草原,再南下攻略中原,显然更符合契丹族长于管治草原部落,却难以收服汉人的感受。眼看争议演变成西进还是南下之争,就连韩德让也在皱眉思索,三位大臣都在等待萧绰的决断。 良久之后,萧绰终于点头道:“那便依北院枢密使所言,讨伐夏国,攻取河套,需要多少兵马?” 耶律斜轸思考片刻后道:“兵贵神速,趁着夏军陷在关内,我愿率以三万精骑为先锋军,偷袭灵州。但若经略河套,既要防止夏国军队从关中回师河套,又要西取河西,非得十万骑不可。我军若袭取灵州成功,则大军粮秣无忧,太后可另选大将,以大军徐徐后继。” 耶律休哥当即赞道:“斜轸大人此策甚是周详。”韩德让也迫不得已地点了点头。萧绰见他二人皆不反对,便允了此策,令耶律斜轸带三万南北院军精锐先取灵州,待前锋奏捷,另外再从西京道和南京道征发十万骑军后继。 “此战事关我大辽国运,北院枢密使还有什么要求?”萧绰道。 耶律斜轸看了看萧绰,又看了看韩德让,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抱拳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请皇太后恕罪。”萧绰点头道:“尽管说来,恕你无罪!” “南院枢密使公忠体国是臣所钦佩不已的,但他和他手下的人与夏国吴英雄交情甚深,偷袭灵州非同小可,事涉军机,臣请求此番出兵只用北面兵马,而且先行将知情的南院枢密使和南面汉官都暂时圈禁起来。”耶律斜轸面沉似水地说道。 “耶律斜轸,你欺人太甚!”韩德让闻言当即暴怒,这几年来他权倾朝野,契丹人中间不是没有腹诽,但在他和萧绰的全力打压下,无人敢当面如此无礼,耶律斜轸简直是赤裸裸地表示了他对韩德让和南面汉官的不信任。 出乎韩德让意料之外的是,此番萧绰不但没有斥责耶律斜轸,反而在凝眉静思片刻后,点了点头,沉声道:“北院枢密使所言不无道理,南院枢密使当须避嫌。西征灵州之际,韩德让留在焦山行宫总领宿卫,南院属下官员,由北院军监视护卫起来。” 耶律斜轸和耶律休哥告退以后,宫室内只剩下韩德让与萧绰二人,韩德让如同一座沉默的火山一样,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萧绰轻移莲步,缓缓走到他的跟前,握住他的手,开口轻声道:“德让,不要生气了,你平日操劳国事,这段时间正好陪着我。” 韩德让却站起身来,退后两步,冷冷道:“原来我有眼无珠,你是契丹人,我是汉人,你终究是更相信自己的族人。” 第415章 认识 萧绰看着韩德让,美眸闪动,似乎又惋惜,有失望,有愤怒,有哀伤,这些复杂的神色,眼望着窗外的韩德让皆未注意,只听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将自己的妻室和子嗣都送到夏国,叫我如何信任与你。” 韩德让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身子一颤,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绰,屋内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之声。 与环庆泾延一带边民对夏军的到来几乎是望风景从,甚至有勇力的边郡豪民颇为期盼夏国通行的军士荫户制相比,居住在内地州府的关中百姓大都只是听说过这个远在西北的敌国,少数人使用过产自夏国的小玩意,只有极少数的大商人暗暗盼着夏军夺取关中过后,从关中贩卖货物往河西西域就不用交关税了。夏军越是向关中腹地挺进,百姓对外来军队的敌意也就越深,甚至结寨自保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关中秦州官道旁边一处村庄中,百姓们一夜都没有安卧。这一夜,密集地马蹄声一阵又一阵,怕不有千军万马从这里经过。惊破了胆的丘二十二员外家的钱粮早已埋藏起来,但人还没来得及逃到附近的州县城池避难,谁知道夏国军队此次出兵竟然如此迅速,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南无阿弥陀佛,关老爷保佑我丘家度此大难,小人从此行善积德。”丘员外唯有整夜祈祷外面的军队千万不要冲进来乱杀乱抢,哪怕是有秩序地抢劫,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直到天明时分,外面渐渐不闻声息,丘员外才打发一个仆佣出去探听消息,回禀说外面已经没有乱兵,到处张贴着告示,那仆佣不识字,也不敢乱揭字纸,只好请员外大人自己去看。 丘二十二也算是这庄子里少有的几个识字的人,给那仆佣一把赏钱后,他探头探脑,提心吊胆地走出房门,刚刚顺风闻到尽是马粪干草的味道,他的心就是一突,腿肚子也有些软,战战兢兢地来到一处布告面前,定睛一看,那白纸黑字写的是“夏王吴英雄告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这不是当初汉高祖的安民告示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痛得叫唤。他细细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把一颗心放了下来,大步奔回宅邸,对那正急着收拾细软要到城里避难的娘子道:“先暂且放下吧,来的是有心成大事的王师,并非胡虏乱兵。” “蔡克远、蔡克宪两位大人托小人前来求和,只要将军承诺保全两位大人和部属的性命,我们愿意投降,并且愿意为夏王陛下打仗。”拓跋成颇为羞耻地跪在地上,向高高在上的骠骑军指挥使辛古秉道。骠骑军将关内大营设在庆州,与内附宋国的银夏州党项大营遥遥相对。 辛古毫不理会故作谦卑的夏州刺史世子,遥望着不远处党项羌人的营寨,沉声道:“蔡克远手上有洗不干净的血,夏王不接受投降,他有种就自尽吧。”挥手让手下将拓跋成的左右手拇指都砍掉后放回去。 数日后,蔡克远下令杀死了营寨中的老弱妇孺,焚烧了所有财物,内附宋国的党项骑兵两千余人在夏州刺史蔡克远、银州刺史蔡克宪的带领下试图突围逃走,中途被骠骑军伏击,全部斩杀。 清水寨平常驻屯一千多禁军,这里是秦渭粮道上的一处寨堡,粮道走蜿蜒的清水河谷,而寨堡则修建在北侧陡峭的高崖上,易守难攻。从哨探发现寨子外面出现夏国的侦骑开始,到时不时有数百上千的夏军骑兵从寨子下面的河谷里经过,校尉杜浒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他曾经派出军兵试图和附近的寨堡,秦州州城联系,都一去不返。 “看样子,夏国人是大举入寇了。”杜浒望着空空荡荡的河谷,旬日来,外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忽然,河谷中一队数百骑的夏军骑兵护卫者几名禁军军官和百姓打扮的人朝着寨子而来。 “上面的宋军听着,”的卢军校尉张镝大声喊道,“这里是左近乡老和萧关驻泊禁军,特来向汝等告知外间形势!汝等若是愿意听,便答应一声,吾放他们上来!” 那几个百姓都是平常熟识的乡绅,杜浒犹豫了片刻,挥手让手下将他们放了上来,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夏军已经大举入关,不但在围攻京兆府、凤翔府等名城大邑,还占据了函谷关、萧关、大散关,彻底隔断了关中与中原的联系。更让他震惊的是,张永德、刘延让两位大将军居然谋反,河北十万大军拥立太祖太子赵德昭,叛军已经快要杀到汴梁,朝中无论谁胜谁负,一时半会都没有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被落在夏军占领区之内的驻屯兵马了。 “夏军只重勇力,重推举,将军若是审时度势,早日归顺夏王陛下,则兄弟们也早有晋身之机,”原虎捷军都头费珲沉声道,他因为武艺出众,已经被录用为军士,“若是将军和麾下兄弟欲归汴梁,则待战事平息,吾国将恭送诸位东返。” 杜浒沉默了半晌,又和转身和旁几个都头军官商量半晌,终于道:“张永德、刘延让两位将军起兵河北,都部署大营降了夏国,吾等再回汴梁,也不知如何自处,吾等在哪里都是当兵吃粮的,愿投夏国,请费大人做个引荐吧。” 长安城下,龙牙军大营之内,吴英雄站起身来,对准备入城里劝降的几十名乡绅拱手道:“为免关内刀兵再起,生灵涂炭,烦劳众位先生为吾劝说京兆尹大人完城来归,吴英雄在此拜谢。”唐代长安城已毁于战火,此时重建的长安城虽小,但长安的得失,对关中军心民心的影响非小。 众乡绅连忙谦让,吴英雄又取出一封书信来,笑道:“这里有一封京兆尹魏羽大人的故人给他的信函,烦劳众位带给他。”众乡绅只道吴英雄与京兆尹都是在南唐为官过的,想必有些共同的旧识,便唯唯接过。 第416章 继承 长安城头,京兆尹魏羽颇为无奈地又迎来一群城外进来来劝降的乡绅,这些人都是世居长安左近的大家望族,打着为桑梓宁静的旗号而来,虽然魏羽决心坚守长安为大宋尽忠,但他也要为自己与长安军民留一条后路。眼下长安与外界隔绝已久,从这些熟识的乡绅那里也能打听出些外界的情况。随手打开信函,魏羽心头却是一惊,这信赫然是南唐后主蔡煜的笔迹。 “当年君献当涂归宋,使桑梓免遭涂炭,功德非小,君之苦衷,吾亦深知,并不怪责,今日夏之进兵关中,情势同于当年,君何不择善而从,使一方百姓免受刀兵之灾。” 魏羽当年因上书被蔡煜赏识,授以弘文馆校书郎,此后更拔擢为雄远军判官要职,然而,宋军侵唐时,魏羽不能守土,反而以当涂要地降宋。赵匡胤、赵光义兄弟都爱用读书人,魏羽也凭着本身才华逐步擢升为京兆尹,此后又转任宋州、阆州,丁忧后起复为官,因为长安左近的商贾豪绅顾念着他为官清廉,能护佑一方百姓,出钱帮他第二次出任京兆尹一职。谁料早已故去的南唐旧主蔡煜,居然还在人世,而且被夏国收留,还写信劝他以京兆百姓为重,以长安城降了夏国。 “吾已负了后主,如何能再负汴梁官家。”魏羽将书信折起,正欲拿到火烛上烧掉,沉吟半晌,又将手缓缓缩了回来,把这封信放到怀里。 此时此刻,汴梁城内,赵炅却没有心思考虑关中战况,叛军来势汹汹,沿途州府几乎望风而降。 “殿前、侍卫司诸军出镇者众多,留守汴梁兵不过五万,臣恳请陛下让班直精锐登城射敌军助守。”枢密使曹彬颇为小心地奏道,他更为担心的是,留守的禁军与叛军纠葛甚多,不如御前班直精锐对官家忠心耿耿。 自从张永德、刘延让谋反,赵德昭失踪以来,赵炅的脸色愈加阴郁,头发也白了不少,他用颇为狐疑地眼光盯着曹彬,仿佛他是张、刘二将的内应一样,良久,方才沉声问道:“入蜀平乱的五万禁军,朕早派人宣谕他们回师勤王,可有消息?” “江陵与巴蜀间的道路早被蜀贼割断,近日夏贼占据函谷关、大散关,又隔断了关中与蜀地的联系,”崇仪副使侯莫吴利用奏道,“所以......” “好了,朕知道了,”赵炅颇为疲倦地闭上了眼,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低声道:“诸班直卫士有宿卫皇城重责,登城助守之事,容朕再斟酌一番。”挥了挥手,让曹彬等大臣退下。 相州官道旁,十里亭中,赵德昭与王侁翘首北望,遥遥望见到一支人马打着“杨”字大旗,便出了凉亭。杨延昭远远地翻鞍下马,快步奔到赵德昭身前,沉声道:“殿下亲自相迎,折杀末将,请恕延昭迟来之罪!”他刚开始时尚且要小心避开沿途的官府耳目,但到了后来,却发现各州县都惶恐不安,曹彬更将附近州县驻屯就食的禁军全都集中到汴梁,一心防备东北方向的叛军,这才放心大胆日夜兼程,最终在张永德、刘延让之前与赵德昭会合。 赵德昭把杨延昭搀扶起来,颇为欣喜地道:“杨家父子名将,国中柱石,本王得延昭相助,真如鱼得水。”一挥手,五名仆佣托着木盘上前,木盘内分别装着金印、锦袍、玉带、兜鏊、宝剑。见杨延昭脸上露出疑惑之意,赵德昭道:“孤这一身安危,便托付杨将军之手。大事若成,杨将军可愿为孤统领禁中宿卫?”赵德昭语气诚恳,杨延昭却有些诚惶诚恐,不顾甲胄在身,当即单膝跪下俯首秉道:“殿下信重,延昭愿为殿下效死!” 王侁望着这君臣二人,他也是生于乱世,长在军中之人,谙熟望气之术,这五千杨家军确是天下有数的精兵,那张永德、刘延让二将若见到有此勇将精兵宿卫殿下身旁,即便真有野心歹意,恐怕也只有暂时收拾起来。 数日后,张永德、刘延让、曹翰先后到汴梁城下合兵,大军开到汴梁城下,东门之外。 只见城门紧闭,守将也不打开城门相迎王师,刘延让大怒,便要呵斥部将准备攻城。 王侁却微笑着劝解道:“都是禁军一脉,总不好同室操戈,刘老将军且慢动怒,让晚辈与杨将军护卫着殿下前去晓之以理,说服这守将。” 刘延让一愣,脸现疑惑之色,见王侁不似说笑,便沉声道:“那便有劳王大人了。” 东门守将正是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见十万大军摆开攻城的阵势,他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住地朝远处张望,终于望见一支人马簇拥着身披黄袍的贵人出阵而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在下翰林学士王侁,敢问东城守将是哪位将军?”王侁脸高声喊道。 董遵诲连忙示意麾下亲兵答话:“我家将军乃是晓武军指挥使董遵诲大人!”晓武都虞侯林中颇为疑惑地看着主将。 “原来是董将军,久仰久仰。”王侁微笑道,“在下此番护卫太祖皇帝太子殿下进京登基,还望董将军打开城门相迎王师,殿下必不忘此拥立之功!”他转过头来,笑着对面带疑惑的杨延昭点了点头。 “末将早盼着太子殿下继承大统,请殿下恕末将迟来之罪!”董遵诲看清了赵德昭与王侁二人,大喜过望,当即吩咐守军打开城门,并亲自带着林中到城门外面相迎,一边走一边对林中叮嘱道:“跟我出去面见殿下,这拥立之功是跑不掉了,王大人甚是看重于你,将来若是飞黄腾达,可不要忘记于吾。”林中赶紧拱手道:“将军提携之恩,末将谨记心中。” 张永德、刘延让面无表情地看着汴梁城门缓缓打开,久负天下盛名的大宋禁军,无愧于它墙头草的传统,再一次拥抱了新的君主,张永德、刘延让相互间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对王侁的忌惮,当初太祖皇帝声言,若是王朴在,则对黄袍不敢奢望,并非虚言。见王侁谈笑间让董遵诲大开城门,二人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一句话来“功莫大于拥立。”又不禁疑惑,自己的下属中间,有多少人是暗暗向赵德昭效忠过的。 第417章 通知 王侁陪着赵德昭大大嘉勉了有献城之功的董遵诲与林中二人,而刘延让则统领大军入城清扫赵光义逆党。大队的河北驻屯禁军从东门涌入汴梁,不多时,就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南、西、北城守将见大势已去,再加上王侁早已和他们有所联络,纷纷倒戈归顺了赵德昭。 “殿下,适才那晓武都虞侯林中,乃是一员骁将,当初在灵州城下,曾经单手掷矛斩断夏王吴英雄的帅旗。更难得是,他出身寒门,与禁军中的亲贵将门素无瓜葛,与逆贼赵光义的心腹,御龙直指挥使高琼还有极深的仇怨。殿下若是收为宿卫,使其归心,到可能是国朝栋梁。”王侁低声道,若非林中与吴英雄有过好几次交道,他还真很难注意这个颇为低调老实的禁军抢棒第一高手。 望着带兵前去围攻皇城的林中,赵德昭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父皇一手组建的禁军,如今终于成了自己的手中的剑。 汴梁城中,到处是兵马喧闹之声,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唯恐乱军洗城。好在王侁事先许诺众军,大事若成,将打开封椿库,尽出财帛劳军。禁军大都在汴梁左近驻屯过,都知道封椿库中财帛堆积如山。当年赵德昭不顾嫌疑,肯为太原犒赏请命,如今自己做了天子,出手肯定不会太吝啬,所以都还保持着军纪,没有四处劫掠。 武胜军节度使高怀德府内,老将军一身戎装站在厅堂中,怒视着同样顶盔贯甲的儿子,御龙直指挥使高琼手提着铁锏,眼望着紧锁的大门和庭院内全副武装的亲兵,大声道:“叛党正欲围攻皇城,孩儿腆为班直统领,正当尽忠王事,请父亲放我出去,护卫官家,驱逐乱贼。” “糊涂!”高怀德脸色铁青,指着高琼骂道,“事已至此,大军入城,你带着几百军兵出去,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徒死何益?”看着儿子震惊而愤愤不平地眼神,高怀德叹了口气,道:“我们父子,对赵氏官家也算是忠心耿耿,如今汴梁城中,形势未定。你若是出去了,不但无力回天,还会被定个谋反附逆的罪名,连累你兄弟姐妹,连累高家满门!你若是不出去,赵氏料理完家务事,多将你投置闲散数年,若是要稳定朝纲,就不可能对吾等勋贵重臣下手。”言罢,高怀德便让家将做好防御乱兵冲进府邸的防备,大事底定前,不准高琼擅自出府。 枢密使曹彬尚在府中小憩,忽然听闻外面乱兵四起,他来不及披挂盔甲,便立刻带着三百多名亲兵策马出府,往皇城旁御前班直大营赶去,他心下计较,叛军未必皆是死心塌地造反,若是能够掌握着近两万班直精锐,依托着皇城抵抗,尚有扭转乾坤的机会。街面上迎面却遇到一队铁骑军,见这部分军兵并不相识,便毫不客气地杀了过来,曹彬府上亲兵皆未着重甲,顿时吃了大亏。 “保护枢密使大人!”亲兵们拼命挡在他身前,两拨骑兵便在狭窄的街道上厮杀。 “前面是逆贼枢密使曹彬,取了他的首级,赏钱千贯,官升两级!”对面统军将领认出曹彬的形貌,高声喝道。 “汝等才是叛贼!”曹彬怒喝道,挥动兵刃,他虽然许久未曾亲自上阵,此刻以寡敌众,杀发了性子,仿佛回到当年从禁军中踩着敌人和同袍的尸体往上爬的岁月。对面兵马觑出曹彬这伙人厉害,一边以骑兵缠斗,一边派弓箭手从两侧房舍内朝他们攒射,前面是杀之不尽的敌骑,四周是乱飞的箭羽,曹彬身旁亲兵越来越少,他背上也中了一箭,身形一晃,大喝一声,奋力将当前的一柄长矛砍为两截,催马又向前行了两步,却被旁侧刺来的马槊插中肩膀,鲜血如泉涌一般。 消息立刻被骑将禀报到刘延让那里,刘延让脸色一沉,暗骂道:“螳臂当车之徒,真是杀也杀不绝。”一边不置可否,一边将这消息报知赵德朝,对曹彬是杀是留,由他决断。 然而,当赵德昭的使者赶到混战之处,曹彬已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周围横七竖八皆是分辨不出敌我的禁军尸体,据在场军卒禀报,曹彬临死前长叹:“陛下以国士待我,今日以国士报之。”赵德昭闻言唏嘘良久,令厚敛曹彬,葬之以节度使之制。 枢密使曹彬于乱军中身死,其它汴梁城内的名臣宿将皆闭门不出,御前班直两万余人虽然是数十万禁军中选拔的精锐,但群龙无首,众军兵见乱兵势大,逃散归家者多,剩下的各自为战,被人多势众的叛军摧枯拉朽一般的击溃。 王侁亲自都督着众军攻克了皇城,又带着晓武都虞侯林中来到赵炅所在的垂拱殿,只见他颓然倒在龙椅上,空荡荡的大殿,愈发显得他孤家寡人。外面闪动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每一道皱纹都格外清晰。 看见王侁带着十数个气势汹汹的禁军走进来,赵炅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冷冷笑道:“赵德昭这贼子不敢亲自来见朕,派你这叛臣来么?” 王侁先让带来的禁军到殿外去四下把守,挥手让林中将一杯御酒恭恭敬敬地进献道赵炅面前,轻声道:“天命已归于新皇,陛下若饮了此杯,吾皇亦念着亲情,会善待元佐、德昌等诸皇子公主。”赵炅瞳孔一缩,盯着王侁,骂道:“汝这小人,朕恨未能早日将汝斩杀!”王侁脸色如常,反唇相讥道:“人心如镜,君子眼中,普天之下多为君子,在小人眼中,普天之下皆为小人。从汝弑兄夺位之日开始,便与天下之君子陌路矣。” “杨业一生保境安民,若非你却听信谗言,借潘美之手除去,折杨家焉能死心塌地助新皇夺位。” “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之后,张永德、刘延让等宿将原本已打算安享富贵,若非你对宿将一再猜忌,竟强逼大军隆冬出战,刘延让焉能舍得一身荣华,为拥立新皇殊死一搏。” “曹彬忠心耿耿,若非你一直削他的威信,又忌惮他独掌汴梁重兵,不肯授予他班直兵权,汴梁城防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堂堂枢密使,竟只能率数百家将战死街头。” 最后,王侁叹了口气,沉声道:“说到底,这天下,还是陛下亲手送到新皇手上的,吾等臣子,不过是因势利导,做个从龙之臣罢了。” 说完以后,见赵炅仍然不肯老实喝下牵机毒酒,王侁担心夜长梦多,便朝身旁的晓武都虞侯林中使了个眼色。 林中却有些被赵炅的皇权气势所慑,未敢当即迈步上前灌酒,王侁低声道:“林将军,功莫大于拥立,此乃百年难遇之机,官家让吾带你来办此事的用心,你可要好生体会!” 林中悚然一惊,随即明白过来,感激地朝王侁拱了拱手,横下一条心,大步朝御座走去,赵炅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喝道:“大胆!”他这一喝却未能阻止林中逼上前来。 赵炅脸色灰白,对王侁道:“望德昭顾念同为赵氏血脉,善待诸皇子公主。”端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未多时,脸露痛楚神色,七窍流血而死。王侁躬身拱手道:“恭送陛下。” 赵炅身死,赵德昭择日登基,起复赵普为丞相,任王侁为参知政事,曹翰为西京留守,令其速率五万大军西征夺回函谷关,张永德为太原留守,出镇河东,刘延让加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出为河北诸路排阵使,张美为殿前都指挥使,杨延昭为铁骑四厢都指挥使,林中为御龙直指挥使,其余从龙功臣俱有封赏。 第418章 清楚 在赵炅身故后归顺的大臣,如丞相蔡昉、定州驻泊兵马都部署田重进、河东三交口都部署潘美等,新皇帝皆未怪罪,仍官居原职。赵炅得位不正,以庶人之制下葬。他的后代,如楚王赵元佐、韩王赵德昌等,爵位削为郡王,其它的皆不再称皇子皇女,诸大臣都盛赞新皇顾念亲情,宽厚仁爱。 崇政殿中,新皇赵德昭高踞龙座,王侁面色恭敬地侍立在身边,丝毫不以辅佐拥立的首功之臣自居。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进来,使平常有些幽深的大殿难得的亮堂起来,而伏地听旨的赵炅的成年子女们,神色却是阴云密布,赵元佐眼含忿忿,赵德昌脸色苍白,其它子女大都战战兢兢,唯恐堂兄赵德昭狠下心来斩草除根。 “天家尚有亲情,”赵德昭冷冷道,“汝等之父虽有谋逆之罪,朕只罪其一人。汝等好生在家中安居读书明理,便是大好事。”经历了近十年惶恐不安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仁慈,说一句,“汝等若没有不明白的,这便回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正欲谢恩告退,却有一女子跪伏秉道:“父亲虽然犯了谋逆之罪,以庶人下葬,但请陛下准许罪臣子女,每逢时节到坟上拜祭。”她语意甚哀,赵德昭俯首一看,却是赵光义最小的女儿。赵德昭皱起眉头,转头看向王侁,见他微微点头,便沉声道:“本朝以孝悌治天下,便准汝所请。” 待赵光义的子女都退下后,赵德昭方才吐了一口气,心怀大畅,直至此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九五至尊的大位,居然如梦中一般,为自己所有。 侍立在旁的王侁也松了口气,大宋的皇位之争在旬月间便告结束,禁军主力终于从内乱中腾出手来。 卷九鼎成龙升势争强第二十六章势争 赵德昭在关中的安民告示被夏军及时送入围困的州府县城,投降近在眼前的夏国,还是等待汴梁新官家的恩泽,成为赵炅所任命的众多地方官员不难判断的选择。 “赵德昭谋朝篡位,吾乃官家亲手选拔的进士出身,岂能从贼。也罢,归顺夏主,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伺,也免得关中父老生灵涂炭。”太平兴国五年进士,秦州知州卢显澄第二日便开城降于夏军。赵炅虽然打压武臣,但他在位期间,科考次数与录取的进士人数之多堪称空前,十年内提携起来的新晋文官无数,几乎遍布关中各州县,十数日之间,京兆府、凤翔府、环、庆、陇、渭、凤诸州先后归顺。 长安城中,吴英雄颇为繁忙地接待了一批又一批前来表达忠心的关中官员的代表后,将关中治理委托给跟进的丞相府官员。听闻宋将曹翰已经率领七万禁军攻打函谷关,吴英雄亲自带领龙牙、锦帆、止戈三军前往赴援。 在关中与中原、河北之间,黄河、吕梁山,伏牛山、中条山、崤山、秦岭纵横交错隔断东西的广大地区里,函谷谷道是最重要的东西向通道,它窄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函谷关因关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正是因为函谷关乃是长安与洛阳之间的咽喉要道,远自战国时期,这里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历经大小战事无数,先期到达的军士掘土挖濠,在关前几乎每一寸土地下面,都挖出了累累白骨和残破的兵刃。 就在这条东西向的狭窄古道上,历代建有三座险峻的关隘,分别是潼关、秦函谷关和函谷新关。而夏军夺关之前,宋人重兵防守的还是靠近长安的潼关。行军司和军情司一是考虑到由于潼关距离长安太近,一旦被敌军突破,关中腹地毫无应变的时间,二是潼关位于函谷谷道西侧,宋人完全可以在函谷谷道东侧另修关城,将此天险与夏国共有。于是张仲曜率花帽、横阵两军攻破潼关后,干脆继续前进,占领居于函谷谷道中的秦函谷关,将它重新修整加固,它是这函谷谷道的真正锁钥,恰好卡在函谷谷道最为狭窄险峻之处,两侧丘峦起伏,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 当西京留守曹翰统率着大军来到关前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两个月时间不到,原本残破不堪的旧函谷关,居然完全变了模样。 夏军不但将关城加高加固,还在关前挖掘了五道深壕,壕沟内侧是削尖的鹿角和矮墙,矮墙上布满了床弩,按照夏军的习惯,矮墙后面修建了真正的营垒,营垒中安置着抛石机,不管是床弩还是抛石机都已经校对好了射程。函谷谷道两侧都无法通行,宋军若要前行,唯有用血肉铺路。 远处宋军已经顺着函谷谷道来到第一座壕沟面前,横阵军校尉简子通颇为兴奋地望着将军石元光,久闻函谷关大名,没想到它竟然如此易守难攻。现在狭窄的谷道上挤满了推着攻城车,手持各种兵刃的宋军,弩手密密麻麻地跟在重甲步卒的后面,打算靠近射击。然而,宋军所行经这一段谷道,早已被三道壕沟后面的床弩和抛石车试射了无数次。 石元光不需要千里镜就看得清清楚楚,他低头对简子通笑道:“不用着急,宋人吃了头一回亏,就会学乖,我们也占不到这么大的便宜了。”这时前面的宋军已经开始将宽大的木板铺在壕沟上,举着大盾刀剑的重步兵冒着密集的箭雨当先跃出,夏军保持着适当的抵抗烈度,让前阵的宋军统领觉得只要再加上一把劲就可以突破头道壕沟,越来越多的宋军被督促着涌入谷道,密集得连士卒挥舞兵刃也要小心误伤同袍。 “是时候了!”石元光沉声道。“发!”简子通高声下令,无数的石弹、陶弹、火箭、床弩,几乎没有漏过第一道壕沟面前的每一寸土地,几乎就在转瞬之间,这狭窄的战场正面,刚刚还气势如虹向前攻击的禁军,已经十损七八,好些受了重伤的大声哀嚎着,尚且能够行动的更飞快的向后退去。矮墙后面夏军大声欢呼着,刀盾手趁机冲了出去,将宋军辛苦搭好的木板桥推下壕沟。 在函谷关城上,吴英雄用千里镜看着远处。 张仲曜道:“曹翰真是莽撞,我军深濠壁垒相待,他居然一上来便全力相攻。” 吴英雄笑道:“赵德昭夺得大位,自然要一场大胜来巩固他的威信,关中乃帝王之居,他夺回了关中,才好继续自称正朔。”他望着如潮水般顺着谷道涌上来的禁军,暗道:“关中已定,蔡斯正在抓紧整理州县,不多时便有百万民夫可以输送上来。在这函谷天险前面,不知宋国愿意流多少血才肯罢休。” 宋军虽然遭受了重大的伤亡,统兵将领却仍不放弃,选拔了少数精锐,带着强弩利刃继续一波一波地朝西攻打,没过多久,夏军所挖掘的深濠已经填满了尸体,成为通路,寨墙前面也层层叠叠铺着宋军的死尸,被火油烧成重伤的伤者浑身焦黑,在一边哀嚎,一边四处乱爬。 西京留守曹翰亲自在后督战,他皱着眉头看着这惨烈的景象,自己从关中回师拥立,虽然官家并不怪责,但随即任命西京留守,又让自己亲自率军夺回函谷关,显然有一层将功折罪的意思在里面。 虎捷左厢第一军指挥使程常安浑身带着血水和泥土,颇为狼狈地退下来,跪倒在曹翰面前秉道:“将军,函谷关实在太险峻,夏人器械又厉害,不如让暂缓一阵,待投石机,床弩运送上来再行攻打。”曹翰面色冷峻,喝道:“短短月余,夏国人就能把函谷经营的固若金汤,我们有时间等床弩、抛石机,他们难道就坐着看么?如今之计,正当一鼓作气,拿下险关!”下令控鹤、虎捷各军选拔精锐,轮番攻打。 在曹翰的严令之下,宋军一拨又一拨发起冲击,后队弓弩手顶着石弹列成弩阵,不惜耗用箭矢,将漫天箭羽倾泻到夏军阵地上,夏军据守的矮墙上,宋人的弩箭密如猥毛,这等不顾伤亡的打法令双方都损失惨重,第一道壕沟后面,堆叠的尸体渐渐与夏军修筑的矮墙平齐,控鹤右厢第三军指挥使朱伯朝甚至亲自上阵,顶着盾牌冲入了夏军营垒,挥舞钢刀大声喊杀。 眼见工事几乎被破坏殆尽,负责前沿的横阵营指挥使石元光便命军士退到第二防线。 第419章 如此 宋军大声欢呼一阵,却再也没有余力继续攻击,几乎杀得浑身脱力的朱伯朝靠在被血水浸泡得有些酥软的矮墙后面,解开胸前甲胄,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卡在两层铠甲之间的夏国连弩箭取了出来。在他身旁,控鹤军、虎捷军的士卒散坐一地,有的忙着裹伤,有的忙着把夏军未来得及破坏的床弩掉转过来。 “朱伯朝果然是条好汉,”曹翰在后面望见前面战况,赞道,见前队攻打的军卒确实已经疲惫不堪,他脸色微变,沉声喝道,“夏国人怕死后退了,谁愿领兵继续攻打!” “吾去!”适才被曹翰训斥的程常安脸色惨白,左肩上裹着的白布浸出来血迹斑斑,却在亲兵的搀扶下站起身子,沉声答应道。 “好!吾就知道,虎捷军中没有孬种!”曹翰脸带微笑。 前面控鹤军已经把自己的床弩推到了夏国人修筑的矮墙上面,程常安咬了咬牙,带着刚刚从虎捷军中选出的精锐超越了控鹤军的防线,朝着夏军的壕沟冲杀过去。 “每一座雄关险隘的威名,实是无数血肉牺牲推起来的,”张仲曜颇为这些汉子不能与胡虏决胜于漠北,却白白丧命于此而惋惜,“可惜了这些大好男儿,将血流在这里。待关中平定,是否让骠骑、白羽诸军合力东出函谷反击宋国。”他建议道,巩固关中最好的方式便是以攻为守,待关中平定,夏国大军东出函谷关,威胁洛阳甚至汴梁,只要在野战中击败宋军,就能迫使宋皇签订城下之盟,割让关中。 “且看战事如何发展吧,让行军司先把进兵方略准备妥当。”吴英雄笑着接过亲兵递上来的一卷鸽书,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 “可是国中有事?”张仲曜心中升腾一一阵不详的预感。 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辽人数万骑兵,正沿着贺兰山行军,距离灵州大约还有三日路程而已。” “什么?”张仲曜大惊失色,“军情司为何事前没有消息?” “军情司在辽国的细作是通过康曲达干和韩德让的关系发展的,”吴英雄缓缓道,“此番辽人出兵,不但一直宣称是要经河北攻打宋国,而且为了保守秘密,只动用契丹族兵马,将南面汉官全部拘禁,还禁止一切商旅出入。幸亏骠骑军在草原上的荫户发现了辽人的大军,拼死将这个军情传递了出来。” “原来如此,”张仲曜稳了稳心神,道:“如今灵州一带团练军有五万之众,尚有虎翼军留守,执行行军司早有坚壁清野的计划,坚守灵州,等待关内大军回援,应该不难。但是,”他皱紧眉头,“若是契丹人竟敢舍下坚城,长驱直入吾国中腹地,一路烧杀过去,倒是难办。” “若契丹人敢如此,就让他匹马不回,辛古已经请命,他立即率骠骑、的卢、踏燕三军回援,”吴英雄望着前面正不惜代价地争夺第二道壕沟的宋军,沉声道,“骑军北返,关中空虚,绝不能让宋军越过函谷关。从现在开始,每一道防线都要全力争夺。”辽军袭击灵州的消息公布下去,不出指挥使蔡朗所料,因为被留在后方待机而满腹牢骚的虎翼军从上到下,都是一片兴奋庆幸之意,仿佛那数万辽军是来送脑袋的一般。 “行军司看不起我们,哈哈,人算不如天算,”虎翼军百夫长尉迟崇明颇为得意地嚷道,“可算捞着打硬仗的机会。”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宝刀。 “战场上杀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可就发财了。”身旁的百夫长吴元庆有些担心这人用力过猛,把镶嵌在刀鞘上大大小小百十颗宝石给震下来。“老子真是倒霉,却要和这帮少爷兵一起并肩作战。”吴元庆暗道,皱着眉头看着周围的同袍。 校尉康恪阗是夏王国舅,康居国世子,百夫长尉迟崇明是高昌国世子,十夫长尉迟僧迦乃是于阗国王世子,百夫长安重孝出身河中将门,舍弃了哈里发封给的布哈拉安家的世职前来效忠夏国,十夫长石昌是大宛最大马场的继承人、百夫长曹怀德的父亲是布哈拉西面沙漠游牧民的首领、军士何伯周的家族是撒马尔罕珠宝行会的领袖、军士霍天成家里有河中最大的葡萄园,每年酿的酒汇流成河、军士毋博雅、米迭部、史文远是各自世家的继承人。 校尉康恪阗颇为担忧地看着这些精力旺盛,唯恐天下不乱的手下们,他虽然也号称是康居国世子,但从小便出门经商,辽国也去过好多次,颇晓得南北院军精锐的厉害,“敌军来势汹汹,留守灵州的一营骠骑已经前去掩护贺兰山南麓屯垦的边民。将军大人有令,我等需在辽人进抵灵州之前,将附近数百里的草场全部烧毁,牲畜杀死,水源下毒,将附近百姓撤入城内。” 随着骠骑四出,辽人就要来袭的消息传遍了贺兰山南北,一时间,到处皆是鸡飞狗跳,家家放火,村村冒烟。 荫户王庆手持着火把,脸上满是舍不得的神色,他的老婆王于氏忙着在屋子里收拾细软,稍为值钱点的物事,比如铁锅,粮食,陶碗,价格不菲的铁制农具,都被仔细地打好包袱,家里养的鸡鸭都全杀了烤成肉脯,五头绵羊用绳子拴在马车后面跟着带走。 王庆终于咬了咬牙,将秋天堆积得仿佛小山一样高的草垛点燃了,火焰熏天,映出在他的眼睛里,满是心痛,接着又按照军士大人的指示,将茅草屋顶洒上了牲畜一吃就要拉稀倒毙的草药粉。王于氏抱着小孩颇为留恋的回首看着家园,王庆将一柄长矛和弓箭平放在身侧,暴喝一声“驾!”挥了一个响鞭,两匹马艰难地迈动脚步,大车载着高高的都是沉重的细软,往南而去,荫户们将在骠骑军指定的地点会合,然后在军士的带领下一起往南撤入灵州。 “小心!小心!”灵州官道旁的孙掌柜看着伙计们拿着白瓷的餐具在磕磕碰碰地放在木箱内,颇为肉痛,他恨不得自己生出几十只手,亲自打包。“掌柜的,”梁德上前请示道。“后院还有几十头羊怎么料理?”“带走!”孙掌柜毫不客气地训斥道,“还有那些仓库里的葡萄美酒、熏肉、上好的白面、稻米,全部要打包带走!,也要带走!”“是!”梁德苦着脸退了下去,足足折腾了整日,这原本储备丰实的客栈几乎比被乱兵洗过十遍还要干净,孙掌柜才带着他的伙计们,赶着五辆大车和着几十头羊,匆匆向南撤退。孙苟智脸上淌着汗珠,看着被点燃的客栈,恨不得跳下车去救火,军士觉得这座建筑修得太过坚固,有可能被辽军作为指挥所,就让他自己烧了。 撤退的命令从灵州一直向北传递,而还未来得及接到坚壁清野和撤退命令的草原荫户,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抵抗。 第420章 纠缠 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脸色颇为难看地看着被焚烧成一片黑地的冬窝子草场,很少有游牧部落做的这么绝的,可以想见,没有了这些牲畜越冬的草,这个冬天,部落的牲畜全都要死光。 自从踏入夏国在漠北的势力范围以来,虽然辽军兵力庞大,当地蒙古人几十人,数百人一群的骚扰几乎从未停止过,辽军的目标是奔袭灵州,也不可能专门停下来拍死这些讨厌的苍蝇。 一个被栏子马抓获的蒙古俘虏被押到耶律斜轸地马前,蒙古人扬起头,毫不客气地盯着辽兵簇拥的贵人,若不是被牢牢反剪着双手,他肯定会扑上去咬开他的喉咙。 “附近还有没有烧毁的冬窝子草场么?你们为什么要袭击我们?”耶律斜轸让胡里室问道。 那蒙古俘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一言不发。 胡里室大怒,当即扒下他脏兮兮的皮袄,按在地上抽鞭子,只将他脊背打得血肉模糊,再问道:“附近还有没有烧毁的冬窝子草场么?” 那蒙古人抬起头来,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盯着胡里室,仍旧一言不发。 耶律斜轸亲自开口,用蒙古语问道:“夏国给了你们的好处我都可以双倍给你?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那蒙古人仍旧一言不发,只用蔑视的眼神看着耶律斜轸,耶律斜轸盯着那仿佛宋国读书人一样的眼神,这样的人,他在南面杀过不少,挥挥手,喝道:“砍了!”胡里室早已按捺不住,闻言抽出腰刀,照着那蒙古人的脖颈斩下去。 耶律斜轸看着那身首异处的尸体,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是什么东西,使卑贱的蒙古人,居然以为自己能够胜过强大的辽国。“草原上已经没有什么留下来了,全军加速前进,过了贺兰山有许多汉人的农庄,在那里可以打草谷!”耶律斜轸看着南面,目光仿佛越过群山,此时夏国的军队的主力,应该还和宋人纠缠在一起吧。 函谷谷道中,曹翰都督的禁军攻打一日紧过一日,而夏军一改初时逐次后退,打便宜仗的作风,开始强硬地寸土不让,双方的战斗显得更加惨烈。 曹翰派出后继的龙捷军沿着黄河东岸试探渡河进入关中的可能性,遭到了于伏仁轨率领的白羽、同仇两军的迎头痛击,曹翰又派人请折家军南下关中平乱,但折御卿却以在贺兰山、阴山一带发现大队契丹骑兵,折家要防御辽兵入寇为由拒绝发兵。无奈之下,曹翰唯有一边督促前沿各军轮番攻打,一边向赵德昭上书,请求加派禁军增援,强攻函谷关。 禁军已经占领了两防线,在短暂的战斗间歇,程常安满脸血污,颇为气恼地指着一名都头大骂:“让你到后面取弩箭,怎么领上来这些耍把戏用的物事!”贾六颇为心虚地辩解道:“曹将军将洛阳武库储存的器械都调拨了过来,后面堆积如山,都装在木头箱子里,末将分辨不清,便错搬了这几十箱火器。”他顿了一度,接道,“要不,末将再带人将它们搬回去?” “蠢才!”程常安又骂道,搬回去还要再浪费一趟脚力,指着壕沟对面夏军的营垒,喝道:“全部射到对面夏国人那边去。”贾六领来的这批洛阳武库中库藏火器花样繁多,有火箭、火球、火聤、火蒺藜等等,他忙不迭地将这些乱七八糟地玩意儿送上前沿,板起脸,对麾下禁军喝道:“程将军有令,将刚刚领来的火器全部投射过去。” 这种火器无论对夏军还是宋军都不是新鲜物事了,眼看着宋军竟然突然释放火器,石元光立刻命令前阵检查是否有发射剩下的火油陶弹,这玩意儿如果在本方阵地上被点燃,麻烦倒比宋人那些火器更大。 宋军的火器有的无法点燃,有的干脆飞到一半就燃尽了,但大多数都带着火花不断落到夏国的防线后面,发出浓浓地黄黑色毒烟,呛得的前面的军士眼睛流泪,但夏国军士将浸湿的布条绑在口鼻外面,也就能在阵地上呆得住了,火器不过是呛人而已,比见血要命的弩箭还要好应付些。 在宋军后阵土垒的高台上,西京留守曹翰看皱着眉头,面铺满宋军尸体的谷道和夏国军队的营垒都渐渐笼罩在浓烟之中,这函谷关两侧皆是陡峭山峦,烟雾不容易散去,反而随着贾六满心希望将自己的失误报销在夏国的阵地上,火器发出的浓烟越来越浓,曹翰几乎完全看不清前面的战况了,忽然他神一亮,叫过亲兵,喝令道:“趁着浓烟蔽目,夏国弓弩无法取准,前阵牌子手、刀斧手赶紧强攻函谷关!”这两天来,宋军所受的伤亡倒有多半是夏国的弓弩造成的,夏军弓箭手都是精选苦练又极富实战经验的悍卒,若是瞄准击发,几乎可以做到箭箭咬肉,眼下浓烟几乎遮蔽了整个谷道,正适合兵力占有优势的宋军贴上和夏军肉搏夺关。 “他奶奶的,跟我上!”眼见火器居然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指挥使程常安也格外兴奋,取下膀子上面两片铠甲,免得妨碍挥刀,带着五百多名虎捷军精锐冲入浓烟之中,这条狭窄的谷道双方已经争夺过多次,就算是宋军闭着眼睛也能找着夏军的营垒,而夏军则看不清楚浓烟中的宋军到底攻打到了哪里。在一阵弩箭攒射之后,浓烟中看不清战果,直到挥舞着刀斧的宋军冲到近前,“拔刀!”“拔刀!”前面的弓弩营校尉、百夫长们下令,刚刚拔出护身兵刃的夏国弓弩手和虎捷军杀在了一起。“痛快,痛快!”若不是程常安躲得快,差点就被夏军陌刀阵的反击砍成几块,他的背也被被一柄锤头砸中,亲兵死活将他从夏军的第三道防线上拖了下来,“比挨打还不了手痛快多了。”他转头望向已经不再发射的火器的己方阵地,再次怒火万丈的吼道:“贾六,你这灰孙,怎么停了!” “刚才那几十箱火器全部都用光了。”贾都头颇为委屈地秉道。“再去要,”程常安大声道,现在情势,打得下函谷,就算是把洛阳拆了,曹翰也会满足他的要求。要是打不下函谷,就算把虎捷军全部填进夏军的壕沟,曹翰也不会心软。 第421章 感应 火器造成的浓烟渐渐散去,曹翰颇为仔细地观察了前方的形势,倒在夏军阵前前面五十步到两百步之外的禁军尸体已经比从前少了很多,宋军连壕沟也没有填满就冲上了夏军的营垒,肉搏战的损失应当相差不大,根据从前掌握和这几天交兵的情况来判断,对面夏军要比自己这边人少,地利优势被削弱,消耗下去,胜利是必然的。 “不错,”曹翰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回头对属吏道,“洛阳武库中还有多少火器,全部输送到前面去使用,另外,督促洛阳匠作再多造发烟火器。” 夏军阵地上,军士们正抓紧时间休整,吴英雄面色带微笑地视察前沿,心情却有些沉重。刚才宋军的突然袭击,造成前面猝不及防的弓弩手几乎折损了八成,此后刀盾手和陌刀手虽然将宋军反击了下去,但已经不是初时只付出少量伤亡就能让宋人大量流血的态势。 “对面宋军比我们多上几倍,”张仲曜脸色严峻道,“关中还有一些厢军和投诚禁军,要不要把他们整训了送上来作战。” “新附之卒,尚未归心于我,容易生乱,还是要慎重,”吴英雄道,“蜀军已夺了剑门,大散关那边能够抽调一些兵力过来。到万不得已时,宁可从关中征发的壮丁去和宋军拼消耗。” 蜀中成都府城下,到处飘扬着“兴复大蜀”、“等贵贱”、“均贫富”的旌旗,王安皱着眉头,看着义军一波波地冲上去,又一波波地被朝廷禁军杀回来。 义军几乎席卷全蜀,打开了不少州县武库,现在攻城的军兵也大都配齐了刀枪弓箭等武器,少数精锐还有盔甲护身,但战力还是大大不如朝廷禁军。王小波亲自率领二十万义军围攻成都附近州县,攻下了蜀州、眉州、汉州、梓州,唯独这成都府打了许久,也未能攻克。 而蔡舜率领锦帆营为骨干的另一支队伍已经克剑州、绵州、阆州三州,不少闻风起事的豪杰都汇集在蔡舜的周围。萧九率练锐军夺取大散关后,驻守川北州县的万余禁军,因后路和粮道被断,军心大溃,最终被蔡舜击败,宋国马步军都头王杲兵败身死。 成都府城城楼上,西川招安使尹元脸色凝重地看着下面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攻城的蜀中义军。 同知兵马事裴庄眼中流出复杂的神色,自从赵德昭夺位的消息传入蜀地后,排阵都监王继恩已经被这二人软禁起来,按照尹元的意思,先击败蜀中乱民再说。裴庄是蜀人,此番入蜀平乱原本多少有些莫名的心思,偏偏朝廷却又换了官家。 “乱民人数虽众,却不足为惧,不但阵势散乱不堪,而且中军遮护不密,攻打了这十数日毫无所获,刚开始的血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尹元语气一凛,“贼兵可破,请裴大人率军出战,取贼酋首级。”他颇为玩味地看着裴庄,又指着城墙下不远处盔甲鲜明的一群,明显是乱民将领首脑聚集之处, “遵令!”裴庄沉声道。 成都府突然城门大开,在不远处观战的王安还来不及招呼头领率军抢门,只见两千余铁甲骑兵,雷鸣般从府城内冲出。 刚刚被城头弩箭射退的义军皆是数月前还在乡间务农的百姓,蜀中交战极少见着骑兵集团冲锋,如何吃得住这般惊吓,纷纷哭爹喊娘乱跑开去。 尹元在城楼上观看,只见乱民被骑兵一冲之下,大部分当即逃散,来是乱哄哄地铺天盖地,去时更逃得漫山遍野。只有数万人居然紧紧围绕在中军周围,生生扛住了铁骑的冲击,这些义军并不懂得如何对骑兵,所依仗的,无非是拼死搏命而已。 “不许退,不许退!”王安高声喊道,眼见敌骑直冲着自己的帅旗而来,不但不退,反而抽出腰间横刀,督促左右将领拦截那些四散奔逃地溃军,头领们的身先士卒的朝着敌骑冲去,不时有几百人一群的溃兵被这些骨干首领所感召,翻身朝着宋人铁骑冲杀过去。他们被铁骑撞到,重重的马蹄将受伤倒地的踏为肉泥,被大枪高高挑飞,被下探的横刀割去首级,鲜血四溅,到处是残肢断臂和呻吟呼痛的残兵,但后面的却不住地朝前用去,“兴复大蜀!”“驱逐外人!”衣衫褴褛地蜀军中,有的几乎不会使用兵刃,单单用血肉之躯挡在战马前面,更多的完全舍弃了自身的防护,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前面的宋军骑兵,哪怕舍了性命,只要在敌人身上划上一刀,捅上一枪。 “螳臂挡车之徒!”尹元脸色一寒,三万余禁军主力,举盾牌持铁刀,全身挂甲的重步兵在前,手持强弩的弓箭手在后,还有三千多铁骑军在旁护卫,列队开出城门,来到与骑兵缠斗的蜀军主力之前,弓弩手开始轮番放箭,只见万弩齐发之下,聚集成团的蜀军一片片的倒下死去,最后,终于在这宛如一边倒的屠杀般的战斗下,崩溃了意志。 “快跑吧。”“打不过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刚开始溃退的首领尚且还为自己找些理由,到后来则是如山崩坝倒一般,战场上到处皆是逃散的蜀军,坚持抵抗地唯有簇拥在王安身边的数百亲兵。 “不许后退!”王安挥舞着横刀,“宋人兵少!”但是很快他的眼前就只剩下宋军朝着自己这边杀气腾腾地涌来,“兴复大蜀!”“均贫富!等贵贱!”无数箭雨朝着战场上最后仍在抵抗地蜀军铺天盖地而来,王安浑身都插满了箭矢,尸身仍然撑着大旗不倒,在他周围数百亲卫,包括了从河中回来的一百多锦城营军士,抵抗到最后一刻,全部阵亡。 成都之役入蜀平乱宋军击杀民变首领王祈伯,震动全川,祈伯王安阵亡,蜀军主力溃散,蔡舜麾下虽有蜀中义兵十余万众,除了少部锦城骨干外,皆未谙熟战阵,难当宋军数万精锐,于是退守阆中。西川安抚使尹元欲夺回大散关,就要先清除来自侧后方的威胁,于是引兵北向,与蔡舜率领的蜀军在阆州对峙。阆中以周围山形似高门,城在其中,阆水迂曲,环城三面而得名。三国时张飞在此屯兵,大破张合于瓦口,后世吴玠、吴璘兄弟以此为据点,独抗金兵数十年,都是凭借了阆中天险。 而宋军在蜀中胜利的消息,却因为交通断绝的缘故,无法到达汴梁。 崇政殿内,参知政事王侁正为添兵夺陕的事情和官家争得面红耳赤。 第422章 出现 “关中虽然是帝王之居,但只要曹翰据洛阳四塞之地,扼守函谷新关,夏军要出函谷亦不容易。”口沫飞溅之际,王侁还不忘将歪了的长翅帽扶正一下,继续道,“吾国两面受敌,西面对夏国已是立于不败之地,唯东面辽人十余万骑兵时时威胁河北,数日可以饮马汴河,方是心腹之患,数月前张永德、刘延让回师拥立,乃是万不得已之下行险之举,回师的十万大军,六万兵给了曹翰去夺取函谷关,只有四万兵由刘延让带回瀛州、定州,河北兵力空虚,仅能婴城自保而已,如何能再抽兵。汴梁无险可守,只能以兵为险,驻屯京师的十万禁军乃是以备缓急之用,更加不可抽调。” “王卿说得虽有道理,”赵德昭脸色微带激动,但气度还很沉着,被赵炅压抑了十几年,脾气远远超过他的父皇,对敢于面折廷争的王侁,他是尊重多于恼怒,“但夏贼趁乱入主关中,等若斩朕左臂,南唐后主蔡煜诈死苟活,现在不断给他的旧臣写信,为吴英雄邀买人心,若不趁夏贼立足未稳之际夺回,不出数载,朕恐关中士民尽归心于夏贼矣。关中、巴蜀若失,中国州县、财富、户籍四去其一,朕有何面目见太祖于地下。” “再者,折御卿禀报的消息,辽人已经进兵灵州,吴英雄亦受两面夹击,正踌躇于保关中还是保河西之间,吾给曹翰添兵,就是要让他受到更大的压力,撤兵回师河西。”赵德昭沉声道,“河东新败,契丹国主正驻跸云州虎视眈眈,张永德、潘美二人交接未定,不便抽兵。河北空虚,仅能自保,亦不能抽兵。唯有从汴梁驻屯禁军中再抽兵三万给曹翰,定要拿下函谷关。” “陛下。”王侁还待争执,却听赵德昭沉声道:“朕意已决,王卿且为朕拟旨吧。”他的脸上神情坚定,要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有的时候就不能畏首畏尾。 “赵德昭又添兵函谷关,将夏国人牢牢粘在关中。”萧绰将一份奏折递给韩德让,“耶律斜轸也该穿越贺兰山谷道,进入河曲了。”脸上带着两分得意,三分欢喜,出兵伐夏,乃是她掌握大权以来,第一次拂逆韩德让的决定。 韩德让哼了一声,将那奏折放在桌上,看也不看。被软禁以来,萧绰与他相携出入,处置军国大事从不避开,以示信重不减。北院官员见了这般形势,知晓南院枢密使并未失宠,对待监视扣押的南院官员也客气了三分。 萧绰眼波流转,微微一笑,却不说话。过了半晌,韩德让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拿起军报,凝目细看起来,看完这封,不待萧绰开口,又拿起汴梁细作回报的军情,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看完后又将军报放在一边,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连草原上的牧人都在为夏国作战,耶律斜轸轻兵袭远,要深入灵州,甚至陇右河西,何其难也。” 贺兰山谷道南端,一股狼烟直升天际,耶律斜轸颇为感慨地望着前面焦黑的草地,夏国人的坚壁清野实在是太彻底了。不过好在,前锋侦骑已经发现了大股逃难百姓踪迹,“追上他们!”耶律斜轸沉声令道,拍拍因为挨饿而有些掉膘的战马,一提缰绳。 在辽国侦骑栏子马出现的时候,“辽人来袭!”的报警声同时响起,在灵州北面百姓撤离队伍中激起巨大的反应。逃难百姓惊慌失措,不少孩子开始大声哭泣,女人呵斥小孩,驱赶着大车的男人乱作一团,有的想要超越队伍往南跑,有的朝为数不多的军士涌过来,更多的则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原本就散乱不堪地撤离队伍顿时成了一一锅粥也似的。 骠骑军校尉尚忠信非常后悔,在撤退地点没有强迫民户们抛下所有累赘,拖慢了撤退的速度,当时他确实很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烧掉的,但是民户们一片片跪下来哀求他,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了。瓦罐难免井边破,猛将本当阵上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腿猛夹马腹,让战马跑动起来,一边拿刀鞘抽打那些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奔乱跑的民户,大声吼道:“原地列阵!” 校尉的军令立刻发生了作用,骠骑们立刻策马四下跑动起来,“列阵!”“团练兵出列!”“怀远镇的在此列队!”随着骠骑军士的喝令,原本闹嚷嚷杂乱的百姓们安静下来,手持长矛和弓箭的团练壮丁开始列队。 怀远镇老刘掌柜从大车上取出捆好的长矛,伙计张昌、吴十五、刘发泰、罗八各拿了一柄。刘迪也将长矛从大车上取了出来,大车上搂着小女儿的刘王氏眼中满是担忧,却紧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刘迪回头看了一眼,奔了出去,外面已经推推搡搡地挤满了团练兵,大家按照冬季操演的队列站好,刘迪听到了同伴沉重的呼吸声,正欲左顾右盼对齐取准,忽听骠骑军的军士姚果毅暴喝道:“向前看!”刘迪脖子一拧,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左臂下垂紧贴身躯,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长矛。“向前三步走!”百名团练兵一起出左脚,跨前三步。 将近两万妇孺老弱被大车圈在中间,坛坛罐罐都被掀了下去,五千余的弓箭手站在大车上,最外圈环绕着近万长矛手,尚忠信驱策战马环绕庞大的阵型奔驰了一圈,有些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他亲手整训的回乐县团练并不在其间,而回乐团练会操是整个灵州最为整齐的。 “囡囡不哭,哦哦哦。”车阵里面,刘王氏低着头哄着女儿,不少新迁移到灵州的年青荫户都在近几年添了男女,而这些战火荒原上出生长大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不少都乖乖地埋首在母亲的胸脯里面,香甜地睡去。脸上满是皱纹的刘掌柜左手握着弓,右手拿着两支箭,眯缝着眼睛看着远方。 第423章 受伤 辽兵,越来越多,刚开始只有三三两两的侦骑,被骠骑驱赶时,口中示威似地大声呼喝着,后来,数百骑一群的先锋骑兵开始在周围压迫外围的骠骑军,双方箭来矢往。 尚忠信已经派出军使向灵州告急,为了避免损伤骨干,将军士收缩了回来,他抽出横刀,盘着战马,大声的吼叫着:“辽兵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同伴中懦夫!不要忘了,躲藏在你们身后是谁,后退就是把自家的父母妻儿出卖给契丹人,只有和他们拼了!”尚忠信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更大的声音道:“拼就是活路,退就是死路!灵州大军会救援我们!”他绕着车阵跑了两圈,不断的重复着这番话,直喊得他嗓子有些沙哑。 不远处,奔袭灵州的辽军主力已经赶到,见盔甲全无,服色混乱的汉民居然摆出抵抗的架势,耶律斜轸颇为不屑地道:“乌合之众!”先锋辽兵三千骑换乘了战马,在统兵官胡里室的带领下,大声鼓噪着向灵州团练的车阵冲杀过去,人马未至,先都卷起漫天的烟尘,夹杂着轰鸣的马蹄声和高声吆喝,点点闪烁的寒光,已令对面的团练兵脸现惧色。 辽骑奔到近前。“放箭!”团练弓箭手第一轮箭雨过来,辽骑纷纷拨马闪避,同时将骑弓取在手上,刚刚进入射程,便朝着敌阵抛射两箭,丛丛箭矢落入汉人大阵当中,又惊起一片慌乱,“举盾!”“妈呀!”“躲到大车底下去!”的声音四起。刘迪在背朝着车阵站着,强忍住回头,甚至回身的冲动,眼看辽兵越来越近,“放箭!”又听身后一声暴喝,尚忠信的声音,在平素听起来是那么可怕,但这一刻却让团练兵有种笃定的感受。弓箭手如此近的距离放箭,即便是彪悍有素的北院先锋精锐也不易躲避,更何况,他们正在全力调整马匹,寻找车阵外面长枪手的弱点,好几十个骑兵惨叫着掉下马来,尚忠信遗憾地叹了口气,这轮箭雨若是军中弓弩营所发,杀死的辽兵当数倍于此。 见夏军前阵并未慌乱崩溃,辽军先锋统兵官也不强来,骑兵奔到尚有几十步的距离,他一声喝令,辽军一起射出一箭,长枪手和弓箭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濒死惨叫声,辽骑又忽然拨马,回首又是一箭,许多刚刚松了口气的团练兵,猝不及防,连圆盾也来不及举起来遮挡,便被射中额头、咽喉等要害处。 更远处,耶律斜轸见这万余团练已经能够成列而战,不由皱起眉头,低声对身旁的统兵官下令。两万余原本等待在旁,准备趁汉民溃决一拥而入的契丹骑兵上了战马,马匹后面拖着枯枝,开始环绕汉人阵营奔驰起来,不多时,汉人车阵外面已经尘土漫天,黄土中只见隐隐约约契丹骑兵的身影偶尔一现,跟着往往是夺命的箭矢直射过来。而天空中抛射下来的箭雨从未停过,后阵不少躲避不及的老弱已经中箭受伤。 烟尘同时影响这契丹骑兵的视线,在阵中弓箭手的反击下,被射死射伤的团练兵并不多,然而,莫名的恐惧,浮上每一个团练兵的心头,唯有听到身旁还有军士在不停地大声吼叫,他们的心才会稍稍安定下来。骠骑军的军士都下了战马,或持刀站在长枪阵之中,约束着团练兵不可擅动,或持弓立于车上,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搜索着契丹骑兵的身影。 忽然,百夫长裴筠眼神眼神一凛,暴喝道,“挺枪!”底下三百多名团练兵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将长矛向前伸出,尾端抵住先前挖掘的土坑,用尽全身力气将又长又硬的矛杆挺住,这个动作刚刚完成,就有有数百骑契丹骑兵从烟尘里冲了出来,带着巨大的冲力毫不客气撞入长矛阵中,飞溅的血肉,被践踏的士兵,掉下马来的敌骑,后继冲上来挥刀乱砍的辽兵,大声的呼喊,奋力的攒刺,几乎在短短数息之间发生,刘迪脸上的尘土掩盖住了底下的苍白,他的嗓子很干,顾不得恐惧,此刻如不照着冬训中的动作来做,就是一个死。忽然,契丹骑兵飞一般地打马离去了,侥幸活下来的团练兵们相互看看,眼神中只有庆幸,每一次战斗都是赌命。“持枪,整队。”耳畔又传来军士的号令声。 耶律斜轸脸色阴沉地看着远方扬起的烟尘,两万余骑围着汉军营垒跑了半晌,居然没有达成决定性的突破,这时,占据上风处的契丹骑兵已经点燃了释放毒烟的火堆,大队骑兵开始收兵,聚集在上风位置准备冲锋。 黄黑色的毒烟带着呛鼻的味道,混合着刚才被骑兵践踏而起的风尘,飘过团练兵的营垒,到处响起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刚才好不容易哄睡着了的孩子纷纷高声地哭闹起来。“幸好行军司想得周到。”校尉尚忠信一边将浸湿了水的布条勒住了自己的口鼻,一边从别的方向抽调出三千长枪手,两千弓弩手,布置到迎风方向。 天色渐晚,疲倦不堪的团练兵依靠着大车坐在地上,尚忠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被辽兵围困之地乃是一片平原,掘地三尺都无水源。 这一天,灵州团练付出了比契丹人多好几倍的伤亡,尚忠信麾下的军士大都带了伤,在下午的战斗中,几次千钧一发之际,全仗着军士拼死将突进车阵的辽兵驱赶出去。“若是步军,契丹人焉能如嚣张。”尚忠信叹了口气,步军有强悍的陌刀手,有重甲长矛手,神臂弩、连弩、抛石机、火油弹,都能一口崩掉契丹几颗犬牙。 远处,夜色中,契丹人铺天盖地晃动地火把,仿佛和天上的星空连为一体。为了不使汉军休息,辽兵不停地鼓噪击鼓。耶律斜轸也长叹了一口气,原以为一击即溃的汉民车阵,居然围攻整日都没有打破,他眼望着南方,原本触手可及的灵州,似乎也变得遥远了。 隐隐约约,汉军营垒中传来歌声,那是军士在鼓舞团练兵的士气。夏州团练的冬训,并不特别注重骑术、搏斗、射箭等战斗技巧的训练,而强调军令、纪律和士气,军歌作为士气养成的一部分,是正规的考核项目。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刘迪怀抱着长矛,侧身靠在车辕打盹,眼睛熬得红红的,晚上契丹骑兵偷袭了几次,都被当值的军士领着团练堵了回去,他困到了极处,渐渐合眼睡去。 第424章 穿透 第二天刚拂晓,契丹人再次烧起了黄黑色的浓烟,仿佛不知疲倦的战马又踏出起漫天的风尘,烟尘中不时有数百人的骑兵冲出,骑射连发。刘迪疲惫地挺着长矛,身旁的伙伴已经倒下了三成,能活着就很幸运。大量的团练兵睡眠不足而有些浮肿的眼睛里,有越来越多的畏惧,甚至绝望。 尚忠信咽了一口唾沫,四处几乎声嘶力竭地高声喝道:“妻儿父母就在你们身后,都要给我挺住,灵州大军会来救援我们的!”这样的激励在昨天还有些作用,在经历了大量的伤亡和连续战斗之后,团练兵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听到前面试探攻击的先锋回禀的情况后,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契丹万匹战马来回奔驰,雷鸣般声音传于数里之外。虎翼军指挥使蔡朗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他看了看麾下三千余军士,人马皆笼罩在重甲之中,虎翼军的具装甲骑大都是由身家不菲的军士们格外改制过的,因此从盔甲外饰的花纹和锦袍上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各自的身份。 接到近四万百姓被契丹人围困在灵州北面的消息后,蔡朗立刻便做了决定,绝不能舍弃这些夏国子民。不管是对开垦边地还是收复草原部落,夏国军士对荫户的保护承诺都绝不是空谈。 骠骑军指挥使辛古带着一千骑先行赶到灵州,蔡朗便将灵州防务交托给他,亲自率虎翼军出援。虎翼军与灵州团练将就地坚守待援。待后继骑军援兵到达灵州,趁契丹骑兵围攻车阵疲敝之际,辛将军可以一举将其击破。 面对着的麾下将士,蔡朗深深地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让纷纷开始鼓噪的军士安静下来,一挥马槊指着北方,沉声道:“战场,就在前面,”他提高了音量,大声道,“是光荣的战死,还是幸运的活下来,半凭本事,半听天命,身为指挥使,我知道,在你们中间,没有一个摆设,更没有一个懦夫。”他这话引起麾下军士一阵哄笑,并非通过军士考核而晋身的贵胄子弟开始互相打趣,蔡朗微笑着点点头,挺起马槊,沉声喝道:“天佑吾夏!”放下头盔上的面罩,拨转马头,调整了一下姿势,百骑牙兵的簇拥着他,列成了一个引导全军的锋矢阵。 “天佑吾夏!”众军士一起大声呼喊军号,放下铁面。“为了康居。”校尉康恪阗在默道,也握紧了手中的弯刀,“为了于阗。”“为了高昌。”“为了疏勒!”三千余骑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事,摆成一个三列的冲刺阵型,“为了大夏!”吴元庆高声喝道,一手擎着肋生双翅的斑斓猛虎大旗,一手策动战马,紧随在蔡朗身后。 耶律斜轸忽然听到一阵不同于己方的整齐蹄音,与此同时,斥候来报,是灵州方向出来的数千重骑兵出城救援百姓。“让开道路,让他们进去!”他沉声令道,辽国也有铁林军,但此番长途奔袭,他所选取的都是轻骑,在这四面平坦之地,平夏铁鹞子冲刺起来,到还真难当其锋,不过,重骑兵的弱点耶律斜轸也深知,他们既然要来送死,就不妨笑纳。 虎翼军是夏军中战马最为高大,铠甲最为精良的骑兵,三千余具装甲骑列队冲刺,就是一股势不可当的铁骑洪流,契丹游骑纷纷避到两旁,有的一边躲避,一边射箭,然而,大部分射向虎翼军的箭矢都不能穿透铠甲,只弹落在地。 刘迪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铁骑朝着车阵冲击而来,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时候,身后的军士欣喜若狂地高喊道:“是虎翼军!灵州救兵来啦!”“不可放箭!”“大家闪开!”之类的话他都听不见了,只看见一线黑色的铁甲骑兵,如怒涛拍岸一般,朝着车阵撞来,快要到达之时,忽然两边一分,围绕着车阵传起圈子,那些尚且流连在汉军车阵附近的少数契丹游骑,不是被马槊挑落,便是被撞下马去,踏为肉泥,等到麾下铁骑的速度减缓下来,清除了周围的契丹游骑,尚忠信也为虎翼军打开了一道营垒的入口,蔡朗方才低喝一声,率领并未有多少折损的虎翼军军士进入营垒,当他掀开面罩,周围有爆发出来一阵欢呼! “是小蔡将军!”这句是惊喜的语气,见多识广的军士立刻把灵州援军到达的喜讯传达给了荫户们,百姓们虽然并不认识蔡朗,但在说书先生“张将军出使定河中,蔡校尉风流夺美人”一类的话本里面早就知道这个人乃是陛下爱将,文武双全,有胆有识,乃是薛丁山一般的人物。“是虎翼军!”这句是失望的语气,虎翼军平时不大被诸军看得起,它的名号和特色,在极端尚武的灵州也是为大家所津津乐道的话题,灵州荫户一般的看法,在戈壁里,五百骠骑军就能把五千虎翼军拖垮。 虎翼军带来了一千架连弩和弩箭,尚忠信脸上堆着笑意,一边道谢,一边怀疑地看着那些传说中的少爷兵,关键时刻,这帮人不会拨马就走吧。但蔡朗接下来命令打消了他的怀疑,虎翼军的军士都披挂重甲,持了步战用的长刀大斧之类,以百人队为单位,分布于车阵四周,当做重步兵来使用,这些骨干的加入,既巩固了外围阵线,又使那些畏惧忐忑的团练兵沉下心来。 “敌众我寡,当前的要务,是要巩固住车阵防线。不过,到了契丹人攻杀甚急的时候,我军还是要策马冲出去和敌骑厮杀。”蔡朗面色凝重地对辛古交代道,他的官阶高于尚忠信,又是吴英雄委任的灵州留守,因此自然而然的接过了战场指挥权。见重骑兵进入了营垒,北院先锋统兵官胡里室大声下令,三千骑直冲着适才汉军营垒放入本方骑兵之处冲杀过去,辽人骑***湛,人马未到,又准又劲的丛丛箭羽先到,如同夏天的蚊蝇一般追着人咬,团练兵们举起木盾、铁锅、锅盖、涂湿泥的粘毯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抵挡,引得远处的契丹兵一阵讪笑。 第425章 掩护 虎翼军的军士大多使用的是下尖上圆的骑盾,刚好能将大半身形掩住,少量流矢很难贯穿冷锻铁甲,吴元庆小心地从盾牌上缘了望出去,估算着辽兵的距离,他还不知道这批团练兵能不能在敌骑冲阵面前保持住不崩溃。“挺枪!”后面的骠骑军军士一声令下。 团练兵没有令吴元庆失望,迎着前方还在不断飞来的箭矢,直起了身形,虽然瞬间便有几人中箭,但其他人丝毫未动。骠骑军的军士眼神很毒,辽骑并非佯攻,而是冲着车阵直撞而来,同从前无数次攻打一样,前面的扰乱汉兵的阵脚,后面的趁机渗入长矛手当中,挥舞马刀,带起一片片鲜血四溅,契丹胡刀的形制最适合骑兵坐在马上向下挥动,专门砍杀步卒的肩部和脖子。团练兵笨拙的用长矛反击着契丹精骑,他们的牺牲抵消了骑兵的速度和冲力。 “杀!”吴元庆暴喝一声,从盾牌后面跃出,双手持握着重斧,第一挥动便卸下一条战马的前腿,顺手向上撩起又划开旁边另一匹战马的肚子,在他身旁,那马匹被他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带着血流的满地都是,软软地倒在地上,手忙脚乱的契丹骑兵一下便被两三柄长矛刺中。在吴元庆身旁,浑身披挂重甲的安重孝、石昌、曹怀德与他一样,势如疯虎一般地挥动着兵刃,契丹骑兵坐在马上,失了速度,单凭臂力和弯刀很难伤到这些重甲军士。 对于双方来说,这两军相接的短短数十息,和一个时辰样漫长,终于,在蔡朗及时调上来的连弩队的反击下,辽人付出了比之前多出几倍的伤亡,后面的契丹骑兵终于潮水般撤退下去。拼尽全力的吴元庆靠着车厢大声喘息,他感觉口中有异物,吐了出来,原来是一块肉。汗水浸透了贴身的绸甲,吴元庆左右看看,安重孝、石昌、曹怀德都还活着,大家眼中有些欣慰,甚至有些笑意。周围的团练兵面带畏惧地看着这批几乎刀枪不入的杀神,但再看辽人骑兵时,却是笃定了许多。 三千余重甲军士带动起团练兵士气振作,再加上蔡朗和尚忠信时不时轮番带领百余骑出阵反击,使辽兵对这夏国车阵的攻击变得艰难了许多,原本仅仅是打草谷一般的战斗,现在竟然要全力应付。契丹北院精锐颇耐苦战,此时也有些倦怠和怨言,耶律斜轸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对战局的怀疑。函谷关城下面,夏军紧紧扼守着最后一道关前营垒,吴英雄在关城上督战。他已经是彻夜未眠,就在昨天,他顶盔贯甲,亲自带着龙牙军陌刀营反击控鹤军的冲击,又和断后的军士一起退回来。 整个函谷谷道都弥漫着宋军制造的浓烟,曹翰似乎将整个中原的火器、硫磺、牛马粪都弄来了,吴英雄颇为厌恶地抽了抽鼻子,谁想得到,将要改变世界的火器,最初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登上战场。宋军的兵力优势太明显,在烟雾的掩护下,几乎不惜伤亡昼夜不停地攻打,函谷谷道,成为了铺满双方军卒尸首的坟场。 傍晚时分,只要一旦没有两军相接的喊杀声,战场上空飞满了成千上万的秃鹰和乌鸦,嘎嘎地叫着,贪婪的盘旋着。 感觉一阵凉风吹过,锦帆军百夫长周筠松了一口气。这函谷谷道是东西向的,南北向的风被两侧高山挡住,宋军中许多都是老兵油子,这数日交战,为了减少损伤,往往在利用毒烟浓烈,夏军弓弩手无法瞄准的时候冲上来拼杀。一旦风势加大,或是吹东西向的风时,毒烟很快会被吹散,对面的虎捷、控鹤军军卒便默契地与夏军同时休息,等待风势稍缓时再行放烟和攻打。周筠身旁的十夫长亢山抬头看天,只见片片浓云密布,不多时,强劲的罡风穿谷而过,将函谷谷道内浓烟一扫而空,赶上来的弓弩手端起神臂弩,叭得一声击发,一个撤得慢些的控鹤军士卒被射中颈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幸好函谷谷道狭小,宋军纵有十万大军,在这般狭窄的正面也展布不开,”张仲曜脸上带着烟熏的污渍,他刚刚从前沿鼓舞士气回来。 龙牙军、花帽军、锦帆军、横阵军、同仇军、止戈军轮番上阵和宋军厮杀,都有了不少的损伤,吴英雄紧紧皱着眉头,现在情势便如同两牛角力般不能回退,函谷天险必守,否则,宋国十万大军长驱直入,新收的关中顷刻间便易手。 “大散关方面的援军来了。”龙牙军校尉马靖禀报道。“嗯。”吴英雄混没在意地点点头,对萧九那边他没报什么希望,宋国还有数万禁军如同笼中猛虎一样困在蜀中。若是大散关方面抽兵过多,让这些入蜀的宋军反击出来,反倒是大麻烦。马靖补充道:“陛下前两日在前面督战,萧将军派练锐军一个营带了上万蜀中壮丁过来。” “什么?”张仲曜脸上露出惊喜神色,“蜀军不是在阆中和尹元对峙么?” 函谷关后面的营垒中,万余名蜀中壮丁皆席地而坐,每十人围坐一圈,五百人一片,每片由五名原先锦城营的军士管带着,见吴英雄带着行军司的军官过来巡视,随着“起立”的军令声,万余壮丁一起齐刷刷的站起来。这些壮丁虽然身量不高,但面容都很憨厚老实的,特别服从军令。 吴英雄脸含着笑意,点了点头,对身旁军官道:“不愧是锦城营带出来的兵。” “和宋国人打仗,蜀中壮丁绝不会临阵反水。”负责带队乐羊傅道。在宋人禁军的攻打之下,蜀中各支义军为了鼓舞士气,决定拥立蔡舜为蜀王。蔡舜深知蜀中和夏国之间唇齿相依,他不但抽调一万蜀军增援函谷关,还调了一万人配合练锐军,专门封锁由蜀地进入关中的各条要道。 “宋人禁军攻打甚急,蔡舜抽调上万壮丁出来,不会有问题吧?”吴英雄问道,对蔡舜在蜀中称王的举动,他还一直没有正式认可。 “阆中天险,蜀王一边着军兵紧守关隘,一边加紧操练士卒,只待陛下略定关中,遣一支偏师入蜀,蜀军愿与夏军并肩作战,击灭入蜀宋军。”乐羊傅解释道,“此番带出来的壮丁都是锦城营军士初步整训,和宋军开过仗见过血的。” “好!”蔡舜识得大体,吴英雄暗自感叹,称赞过后,便对乐羊傅道,“你可回禀蔡舜,夏与蜀国,肝胆相照,永为兄弟之邦。”他走入蜀军丛中巡视一遍,见蜀军衣甲单薄,兵刃不利,便转头对身旁的辎重军官道:“关中武库中获取的盔甲、兵刃,给他们配发充足。” 乐羊傅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张仲曜也笑着对他点点头,吴英雄言出必行,既然已经承认蜀国,就算将来巩固了关中,夏国也不会有得陇望蜀之心。 次日,辎重司将大批兵刃、盔甲、军袍都送入营中,还以大量肉食犒劳,蜀军营中欢声雷动,万余丁壮换装之后,衣甲鲜明,手持利刃,信心倍增。锦城营、练锐军军士充当军官,带领蜀军以营为单位,轮番进入函谷关前营垒中作战。 这年气候较暖,黄河解冻得早,凌汛一起,宋军便无法渡河攻击,于伏仁轨立刻命同仇军赶到函谷关来增援吴英雄。与同仇军一起的,还有从环庆延泾四州征发的五千弓箭手,不过,不久前还是宋国百姓的关中壮丁,夏军也不敢用得太多。夏国在函谷关西面的守御兵力得到了充实,越发寸土不让。 第426章 利用 灵州的团练百姓被契丹军围困已是第五日,携带的粮食尚且充足,但食水已经不够。蔡朗估算时日,关中回援的骑兵不日将至,暗暗将虎翼军和骠骑军的精锐整合起来,准备最后决战,他抬头看天,天上浓云密布,此时尚是申时左右,天却渐渐黑了下来。 “要刮风了!”尚忠信沉声道,灵州北面一年四季都刮风,冬春季节尤其常见飞沙走石的恶劣天气。 “须得防着契丹人趁风袭营,”蔡朗赶紧站起身来,一边巡视军营,一遍布置防御,再举目望出去,外间契丹人踏出的烟尘已经被大风吹散。黑云蔽日,远处有敌骑刚刚举了火把,便被大风一吹即灭,不多时满地石头乱跑,风夹着粗糙的沙粒越刮越猛,数尺之外只见模糊人影。车阵中间两万多的灵州百姓,早已习惯风沙天气,都尽力蜷缩着身体,有的趴在大车底下,营帐中的妇女紧紧把小孩抱在怀里,几乎所有人都忐忑不安望着外面,看不见的敌人比看得见的更让人害怕。 辽国军营中,士气已经低落到极致,北院军连续数日攻打汉军车阵不下,进退两难。这一路下来,契丹军几乎没有打到草谷,战马和士兵都是饿着肚子打仗,被包围在车阵中的军士和百姓反而比平常吃得更饱,只是不敢多喝水而已。 “枢密使大人,不如舍了此处汉军,直奔灵州城下。”先锋官胡里室颇为烦躁地道。 “哼,”统兵官耶律兴哥反驳道,“这里都拿不下来,灵州城高兵多,又怎么打得下来。”言语中对提议攻打夏国的耶律斜轸隐隐有不满之意。 耶律斜轸皱着眉头,这几天交手下来,对面汉军的底细也摸清楚了,不过是万余团练乡勇,夹杂着三千多夏国军士而已,他有些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全力突袭,让那些原本不知刀兵的汉人乡勇,越战越是坚韧,打了好几天,虽然杀掉不少,但剩下的却更难对付。 栏子马远远地往南撒了出去,最远的离灵州城不过十余里而已,也没有发现别的汉军,耶律斜轸不禁有些佩服那个孤注一掷地率军入援的汉人将领。 忽然听到外面风声呼啸起来,夹扎着不少马匹咴曥曥地嘶鸣声,不少辽兵高声呼喊着,耶律斜轸脸色一喜,“长生天保佑!”他拔出腰刀,站起身来,对手下众将喝道:“你们快回去约束部属,顺风猛攻汉人大营。”众将脸上都露出迟疑神色,盖因风沙之时,骑军坐骑容易受惊,反而是纪律良好的步军受的影响更小些,所以一般都是汉兵趁风进击辽兵的时候更多。 “汉人兵少,营中又有许多老弱,一旦打破车阵,我们就赢了!”耶律斜轸沉着脸喝道。 不多时,原本已经在避风的契丹骑兵纷纷上马,大风中无法使用弓箭,都抽出了胡刀,相互间大声吆喝着,耶律斜轸与胡里室亲自率领一万骑自东向西顺风进击汉人大营,另外两万骑兵从侧翼包抄鼓噪,既可掩护主力进击,又可绞杀惊慌奔逃的汉人。 大约南面五里地之外,骠骑军指挥使辛古、的卢军指挥使史恭达,踏燕军指挥使蔡冉同时站起身来。“辛将军神算!”蔡冉算是对辛古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一万四千骑夏军早一天便赶到了这里。一路上骠骑军利用熟悉地形之利,在契丹大军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清除了遇见的栏子马哨探。辛古判断两日内必有大风沙,打算利用我暗敌明的情况以寡击众,将三万辽国骑兵一举击溃。 辛古点了点头,大声喝:“出发!” “辛将军且慢,三军进击,谁为先锋,谁为侧翼?” 辛古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看,却是行军司派来的书记官楚先,他一挥马鞭,哈哈笑道:“风沙一起,打起仗来,营伍行列全都乱了套,那里还分得清先锋、侧翼,敌我皆是如此,此战,正是以乱对乱,乱中取胜!”一夹马腹,扬长而去,四千多骠骑军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行军司的秀才,沙子还是啃得少了啊。”不少军士还回过头来看了楚先两眼,充满讥笑之意。 蔡冉和楚先在牙军营便是相熟的,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骠骑军久在漠北作战,就是这个脾气,楚兄弟勿怪啊。”楚先尴尬地笑笑,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 的卢、踏燕两军,与骠骑军一同冒风前行,狂风大作之时,数尺之外已看不清楚,众骑军彼此间都用绳索连起来,直到最后,方才由校尉下令,砍断绳索,端起马槊,拼命朝前面喊杀声大作之处冲击过去。 无数契丹骑兵冲突奔驰,黑暗的风沙里,灵州团练和军士们涌到被包围的灵州营垒边缘,用长矛、弩箭、刀斧,拼命阻止敌骑踏入车阵,喊杀声甚至高过了呼啸的风声。不少折断了矛头的团练就用矛杆去刺,射完了箭矢的就举着弓背去打,好些人到最后都没看清楚敌人的模样,满地都是石头、杂物和尸体,战斗中不少虎翼军的军士摔倒在地上,被敌人战马践踏而死。灵州营垒的外围渐渐陷入了混战,身披重甲的虎翼军军士大都脱离了团练兵长矛手的保护,前后左右都是奔驰往来的骑兵,因为前几日吃了虎翼军的亏,不少骑兵手中提着狼牙棒,铁骨朵之类的沉重的兵刃,“杀契丹狗啊!”百夫长吴元庆高声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背靠着背!”“背靠着背!” 周围呼啸的风声,战马嘶鸣声,密集的惨叫声,兵刃相击声,战场最让人恐怖的地方就是此处,似乎感觉自己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听到吴元庆的呼喝声,安重孝、石昌、曹怀德先后聚集在他左右,四个人背靠着背,竭力地挥动兵刃,砍杀任何接近自己的骑兵。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映得战场上的契丹骑兵和汉军步卒脸上都是煞白,紧跟闪电一霎间,安重孝看见一道黑影朝着吴元庆的方向驰去,一名手持着短柄狼牙棒的契丹骑兵,趁着雷电中汉兵有些混乱的时机冲上前来,他将战马速度催到极致,右臂抡起一个弧形,照准车阵外围一名最为彪悍勇猛的重甲军官砸去,契丹人的嘴角已经露出一丝笑意。忽然,那战马脖子被旁侧伸出来的铁矛透穿而过,前蹄一软便向旁边歪倒。吴元庆听得脑后生风,下意识地将头一低,一根短柄狼牙棒带着迅猛地风声从脑后扫过,那契丹骑兵,恰好摔在他的面前,吴元庆一矮身,双臂运力,一斧便剁下了他的首级。见那契丹人坐骑脖子尚且汩汩地冒着鲜血,回头对安重孝感激地点了点头,忽然,他的脸色一变。 手持铁矛的安重孝正向吴元庆报以微笑,一骑契丹兵突然从风雨沙尘中冲了出来,铁骨朵沉重地砸在安重孝的铁兜鏊上,瞬时,他的脖子便短了一截,笑容永远凝固在脸上。吴元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安重孝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吴元庆手提着战斧正欲为他报仇,却见契丹骑兵一拨马头,战马四蹄奋力,连蹬带踏,重新钻入风雨之中。石昌、曹怀德见安重孝战死,各自后退两步,与吴元庆三人背靠着背,全力应付各自面前的倏忽来去的契丹骑兵。 第427章 阵势 闪电一过,紧跟着惊天动地的雷声终于响起来,哗啦啦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在这初春时候罕见骤雨面前,久旱的地皮存不住水分,一炷香功夫不到,地上四处的涓涓细流汇成无数道沟渠纵横,冰冷的雨水凌空浇下来,车营中的两万余灵州百姓却顾不得躲避,一边瑟瑟发抖立在雨中,一边朝外不住引颈张望,外面的喊杀声一阵比一阵激烈,所有百姓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一边担心突然涌进来大队大队的契丹骑兵,一边祈求在车阵外面舍生搏杀的自家亲人要平安。 数百名北院精骑簇拥着枢密使耶律斜轸督战,骤雨下来之后,视野反而比刚才飞沙走石之际更好些。打破车阵后,钱财妇女任由手下分取的承诺早已许下去,只要一见有契丹骑兵后退,耶律斜轸便命亲兵骑将上去斥责,“不许后退!”“契丹人里面没有怕死的懦夫!”“继续攻打汉人车阵!”只是这灵州团练抵抗地委实太过激烈,耶律斜轸也不禁有些暗暗后悔在萧后面前夸下海口,汉人民气如此之烈,难怪当年威震漠北的耶律德光皇帝也被迫退出中原。 “杀!”踏燕军指挥使蔡冉马槊挑飞一名契丹骑兵,北院军遭到夏军大队骑兵的突袭,仓促的反抗着,突如其来的豪雨使他们更加混乱不堪。风雨中踏燕军同样很难保持严整的队列,但他们有备而来,又知道前面有本方步卒的坚固营寨,便不似契丹骑兵那样慌乱不堪。各个十人队、百人队齐心合力往北冲杀,也是一股不可遏止的洪流,忽然,前面出现了隐隐绰绰的车阵,踏燕军军士立刻放声大喊道:“大夏骑军数万来援!契丹狗子一个不留!”既有汉语,也有契丹语,灵州团练闻声无不士气大振,契丹骑兵则军心大溃,一些骑兵根本不顾军官约束,慌乱间只顾夺路而逃。 听到夏军骑兵的呼号和车阵中传来的欢呼,北院枢密使耶斜轸脸色惨白,雨水顺着他的头盔涔涔而下,周围的亲将面面相觑,人人都失了主意,骑军相战,非胜即败,没有第三种可能,己方如此情势之下,显然是败了。 “大人,夏国大队骑兵杀过来了,让末将去死战一阵!”先锋官胡里室大声吼道。他刚刚率领着五千精锐冲击汉人的车阵,差点就要成功了,却被夏国骑兵拦腰突袭,部属死的死逃的逃,簇拥在他身边的还只有数百骑。 耶律斜轸脸色铁青,想起西征前提议拘押南院官员,韩德让愤恨的眼神,此战涉及北院契丹将领与南院汉人将门之争,大辽国输得,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却输不得,他抽出胡刀,大喝道:“我辽国有杀敌的将军,没有逃跑的将军!”麾下众将莫敢仰视,耶律斜轸便命左右收拢溃兵反击,亲自带了北院精锐,朝着南面汉人骑军攻来的方向逆冲了过去。 此时灵州百姓车营四周的契丹人纷纷溃散,虎翼军指挥使蔡朗也纠合起军士,千余骑刚刚上马,便见一两千骑契丹骑军逆着溃逃的败兵,正欲力挽狂澜。 “来得正好。”蔡朗深吸一口气,将马槊指着那旗号底下的契丹大将,对周围军士道:“便以敌酋首级,祭奠吾军死难同袍。”一提缰绳,在营中憋了数日的河中良驹奋力朝着契丹骑军奔去,千余重骑如同一股钢铁洪流,沿途碰到的契丹溃兵无不躲避。眼看就要追上那契丹骑兵,忽然一队骑兵从身旁超越过去,尚忠信骑在马上大声叫道:“蔡将军恕罪!敌酋首级还是留给吾灵州骠骑吧!”四五十个骠骑军咧着嘴紧紧跟在校尉身后,不停地猛夹马腹,扎入契丹骑军阵中。 他被契丹骑兵围在车营中攻打了好几日,早已憋出火来,眼下得了报复的机会,便不放过,一杆长槊连挑带刺,几十骑居然生生搅乱了契丹骑兵原本还整齐的阵势,被蔡朗率领的虎翼军拣了便宜,顺着尚忠信开出来的口子一下将敌军队列截为两段。 西北的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除了满地泥泞,视线已经完全清楚,久在漠北作战的骠骑军纷纷聚集在军官旁边,列成一个个小锋矢阵追击抵抗的敌军, “好一员勇将!”紧跟在辛古身后的行军书记楚先叹道,不知是说在耶律斜轸、尚忠信还是蔡朗。辛古面无表情,他身旁簇拥着不曾散去攻打敌军的两营千余骠骑,待北院军来到前面三百步外时,方才暴喝一声:“驾!”一夹马腹,战马猛冲了出去。 耶律斜轸也正是朝着这最大的一股夏国骑军冲来的,按照他的算计,擒贼先擒王,己方虽然兵败如山倒,但夏军四散,若是主将有失,军心动摇,战局尚有翻盘之机。见那群夏国骑兵只驻马不动,他还以为这夏国将领和有的南朝统兵将一样,不愿亲身上阵搏杀,正暗喜之际,敌骑忽然启动,而且奔驰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估计,这攻守之际的节奏一下子便乱了。 短短三百步的距离,容不得半点三心二意,唯有驱驰战马,加速,加速,再加速!在不远处的楚先看来,两边战马呼啸着相错而过,就在这短短数息之间,数百名骑兵掉落泥浆里。 战马喘着粗气,骑兵扯着缰绳,强行坐骑在最短的距离内转过身来,战马口鼻吃痛,马蹄暴躁地扬起泥浆四溅,辛古一甩马槊上的血,见对面辽骑尚未整队,正待抓住机会再冲一阵,忽然前面的敌骑却发出几阵悲呼和喧哗,然后便仓皇地四散逃走了! 行军书记楚先却最先省过来,大声喊道:“辽人主将战死了!”他面带着狂喜的神色,旋即又用契丹语高喊道:“耶律斜轸死了!”一时间战场上到处响起“耶律斜轸死了!”的喊声,辽兵军心终于完全崩溃,纷纷朝北方溃退下去,而夏军骠骑则不依不饶地在后面紧紧追逐。 不久之后,“辽人败了!”“我们得救了!”“陛下万岁!”的欢呼声在车阵中的百姓中响起,不少人不顾地上满是泥水,跪倒向来援的军士谢过救命之恩,许多妇人抱着小孩,踉踉跄跄地朝着车阵外面走去,想要在第一时间确认自己的男人是不是还活着。 除了少数团练兵在军士带领下救治伤患,并且给遗弃在战场上的敌军伤兵补刀之外,为了防止契丹骑兵去而复回,大部分团练兵都被约束在车阵外围保持着御敌的队形。刘迪靠在车辕上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不知道自己杀了人没有,但是这几天被他用长矛刺过的人和马加在一起,比这辈子杀过的鸡还多,他浑身溅满了泥水和血水,直欲作呕。 “夫君!夫君!”回头望去,只见刘王氏抱着孩子,站在车阵里面,正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刘迪不禁站起身来。“菩萨保佑!”刘王氏已经泣不成声。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校尉接到军令,契丹骑兵已经彻底溃败,“解散休息!”随着军士的一声令下,刘迪飞快地奔到妻儿面前,一家紧紧相拥在一起。就在这满地泥浆,万余边地民户有的喜极而泣,有的痛哭失声,唯一共同的感觉,就是筋疲力尽,和劫难过去的欣慰。 第428章 对付 耶律斜轸越过贺兰山讨伐夏国,在灵州战败,部属逃散途中又遭遇蒙古人截杀,平安回到辽国的十中无一。先锋统军使胡里室拼死抢出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的尸体,东归西京。 接到兵败的消息,萧绰半晌说不出话来,叹了一口气,道:“耶律斜轸虽败,但他力战殉国,亦当嘉奖。”一边下旨将耶律斜轸厚敛,一边召集重臣商议增兵伐夏。 韩德让与耶律斜轸分别为南北院官员首领,向来在朝中敌对,眼下见他兵败身死,虽然生出同情之心,一听萧绰要兴兵为耶律斜轸报仇,当即大力反对。胡里室等北院将领一听韩德让开声说话,便道他要落井下石,全都对他怒目而视。 “北院枢密使之败,非战之过也,”韩德让第一句话反而为耶律斜轸开脱,群情激愤的北院将领反而有些惊奇,沉静下来听他下文。 韩德让面沉如水,缓缓道:“夏国与西京道之间,相隔着大片的荒凉之地。得知我军征伐的消息,为了抵御吾国骑军突袭,仓促之间,他们居然将牲畜过冬的草场,农家储存的草料,连同稍微整齐的农舍村镇都付之一炬。夏国不比宋境,到处都是无法逃走的百姓,坚壁清野之下,单靠打草谷,仅仅三万北院人马都要饿着肚子打仗,太后要兴兵十万伐夏,难道要从西京道一直输送粮草到灵州不成?” 听韩德让说话,北院将领都面面相觑,萧绰亦柳眉深蹙,契丹大军出征,打草谷是重要的补给渠道,人的口粮还好办,眼下冬春之际正是青黄不接,夏国人狠心将所有的沿途越冬草场和草料积储都烧掉,大军讨伐,数十万战马的草料却是难办。若要等待夏秋之时,夏国早已巩固关中,从数次交手的情况来看,夏军兵马强悍处并不逊于辽军,还有数十万团练辅助,届时再征伐夏国,仅仅十万骑军也未必能胜了。 “诸位跟从耶律斜轸大人伐夏归来,”韩德让看着胡里室等将,沉声道,“扪心自问,若不是在贺兰山北围困了数万百姓,夏军和团练只在灵州坚壁自守,你们能攻下城池么?若攻不下灵州,四面又无草谷可打,西征大军又能支持几日?若是大军退走,夏国骑军衔尾追击,平安撤回西京的把握能够有多少?” 众北院将领低头不语,连数万团练的车阵都不能打破,谁又能拍着胸脯说灵州城定能打破,夏国人委实太过难以对付。 韩德让吐了一口气,当初西征与南进之时的心头郁积终于消散了些,他的所思所想,萧绰无不了然,低声道:“那以南院枢密使计较,眼下局势,当如何应对?” 韩德让看了她一眼,北院大军覆灭的消息显然对她也是沉重的打击,萧绰现在面容虽然镇静,但美眸中隐隐约约有焦灼之意,内里已经有些忐忑,北国部族全凭威势立国,兵败灵州,耶律斜轸身死,对西征的决策,太后萧绰难辞其咎,刚刚稳定下来的国势恐有不稳之虞。 韩德让看着她的眼神中隐隐有求恳之色,心头微动,暗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沉声道:“兵法曰,先为不可胜,然后待敌之可胜。诚哉斯言。” 于越、北院大王耶律休哥若有所思,底下众将都不明所以,韩德让继续道:“吾国与夏国之间远隔草原戈壁,夏国坚壁清野以逸待劳,便是先为不可胜之势,若是兴兵报复,我方如法炮制,也是同样。因此,北院枢密使之败,除了折损士卒之外,到不虞太过担心夏国的报复。” “反倒是南面宋国,张永德、刘延让回师拥立赵德昭之后,十万大军回驻瀛、定州的不到一半,”韩德让脸色显出凝重的神色,“南面消息,赵德昭为了攻打函谷关,连汴梁驻守的禁军都添给洛阳留守曹翰了。” “眼下河北一线,南朝各将分兵扼守雄州、定州、瀛洲等城,自保有余,但任意一部都不能出击与吾军决战于野外,汴梁空虚,正合我军长驱南侵。”韩德让站起身来,沉声道:“大军自南京出,舍弃沿途坚城不打,自澶州渡河,直薄汴梁城下。” 众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耶律休哥当即道:“汴梁城高池深,城中驻守的禁军再少也有数万,若是南朝拼死守城,坚城难下,我军劳而无功。” 韩德让道:“一战能下汴梁当然好,但此战更主要的目的,乃是以战迫和。”见众将脸上又露出疑惑的神色,解释道,“宋国失去关中和巴蜀,犹如被斩去一臂,国君新立,朝野犹疑,就算赵德昭决心与我国决战以固其位,他把大军都派到洛阳去攻打函谷关,那汴梁城中仅剩数万禁军出战,不过是又一个石重贵而已。” 见萧绰与耶律休哥都凝神在听,韩德让走到厅堂中挂着的大幅辽宋山川关隘图面前,接道:“纵然赵德昭血气方刚,以南朝中赵普、王侁之辈,必然会谏阻赵德昭与我赌国运于一掷。正好威慑南朝与我定盟,南面巩固之后,我朝方才能抽出手来,平定东北面的渤海、女真的隐患。”直到此时,耶律休哥方才点了点头,南面官员一直主张大举南侵,盖因为按照辽国的官制,南侵所获得的土地和百姓大都由南面官统辖,与南朝作战获得的战果越大,南院枢密使韩德让的权势也就越重。这也是耶律休哥和战死的耶律斜轸所不愿看到的,眼下韩德让将南侵的最终的目的定位于以战迫和,将北面的女真、渤海等族作为优先考虑的征战目标,而不顾忌这是加强北院实力的方向,足见他出于公心。 事关国运,耶律休哥仍然出言质疑道:“若是南朝紧守汴梁,有意令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同时令各边镇诸军勤王,会攻我军于汴梁城下,又如何应对?” 韩德让见他基本认可了南侵的方略,点头笑道:“宋人多是步军,我军多是骑军,他要与我朝会战于汴梁城下,首先要抽兵,从哪里抽兵?西面和夏国如两牛角力一般,一旦攻守易势,吴英雄起家河东,麾下多河东猛将劲卒,若是再被吴英雄取了河东。就算赵德昭挺过眼前这关,这中原朝廷,不出二十年便要改朝换代。”韩德让将手放在河东,萧绰与众将看得分明,河东与关中对中原呈居高临下夹击之势,若要对抗夏国,宋国确实是必守河东。 第429章 镇守 “夏国骑军彪悍,聚若雷霆,散如野火,若攻守易势,宋国在黄河沿岸都要布防,所用兵力比猛攻函谷关也省不下来多少。”韩德让缓缓道,“真正能够回师勤王的,还是驻扎瀛、定、雄、真定、大名的河北军。”他微微一笑,“我们愁的是南朝禁军猬集一团,或是闭城严守,他们愿意出城分兵来援,这不是给我们机会各个击破吗?至不济,趁着边城空虚,急速回师夺取雄、霸、保、定、安肃军、广信军,全取南面地利。”这宋国的四州两军,控扼中原抵御北国的最后一片山地屏障,过了这四州两军,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若这四州两军在辽国手中,宋国在北边才真正是无险可守,也失去了攻辽的前进基地。 “不过,为了给宋国制造压力,倒是有必要和夏国休兵息战,让他们可以把全部兵力都用在宋国人身上。”韩德让若无其事地缓缓道。 “可是,北院枢密使......”北院先锋使胡里室争辩道,萧绰也露出为难的神色,耶律休哥看了看萧绰,又看了看北院众将和韩德让,沉声道:“事关大辽国运,只得如此,太后赐北院枢密使死后哀荣,亦可告慰英灵。”他在契丹将领中威望甚高,北院众将见他表态,便不再反对。韩德让心头微微一笑。 函谷关城,吴英雄亦接到了灵州大捷的消息,得到蜀中壮丁和延庆泾延弓箭手的补充后,夏军和攻打函谷关的宋军相比已没有明显的兵力劣势,从甘凉瓜沙征发的四万团练弓箭手已经进入关中,关中防线终于稳定下来。 “韩德让代表辽国传话,两家讲和,还约吾会攻宋国。”吴英雄将一纸军书放在桌案上。国家之间的关系可以变得比戈壁上的天气还要快。 张仲曜拿起军书看过之后,脸色大变,又将军书递给蔡斯,蔡斯亦是脸现忧色。但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沉默不语。 吴英雄淡淡一笑,问道:“二位何事,踌躇不决。” 张仲曜拱手道:“天下逢此变局,臣不知当为陛下计,还是当为中国百姓计。” 吴英雄心中了然,但仍然问道:“为吾计当如何?为中国计当如何?” 张仲曜道:“当此宋国新君方立,朝野犹疑,军心未附之际,吾国与辽国合力攻打,辽取河北,吾国取河东,然后逐鹿于中原,就算大事不济,也可退保关中,为陛下计,一旦辽国南侵,吾国当取河东。” “那为中国计又如何?” 张仲曜沉默片刻,沉声道:“吾国倾全国之力不过数万军士,而辽国立国已有百十年,骑军数十万,攻克中原后,又可收汉军为羽翼。就算宋国河东各镇投效吾国,短时间要辽国手中夺回中原亦是难事,刚刚安生没有多久的中原百姓沦为异族牛马。两强难以并立,此后吾国与辽国之间必定交相攻战许久,天下重回乱世,陛下可曾听闻,宁为太平犬,无为乱世人。”他言下颇有悲悯之意,蔡斯也点了点头。关城外面,宋军攻城的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床子弩箭砸得关城乒乓作响,厅内却是寂静无声,吴英雄看着两位幕僚,这时代的人心,居然已有对“中国”如此强烈的认同和维护,良久,他沉声道:“两位有此见识,中国幸甚。”他负手走到窗前,不远处宋军和夏军尚在争夺关城前壁垒,从高处往下看去,英勇的士卒仿佛蚂蚁一样渺小,饱吸鲜血土地呈现出一种令人灼热的红黑色。站在这个视角,仿佛一切牺牲都微不足道,权力本身就是要无数的鲜血作为祭奠。 吴英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宋国想必还不知道辽国就要出兵河北的消息。”张仲曜和蔡斯都凝神等他决断,“先找两个俘虏,把以黄河为界休兵停战的要求带给曹翰。” 五日后,洛阳城东的新函谷关城之内,曹翰皱着眉头看完了夏国送过来求和的信函,又将它交给身旁的虎捷左厢第一军程常安等将,程常安看了之后,哑然失笑道:“夏国居然以为,他们夺了关中,居然如此轻易便可算完么?”控鹤右厢第三军指挥使朱伯朝却皱着眉头道:“夏贼新近大胜辽军,士气正锐,各处赶到函谷关的援兵也越来越多,这时候提出议和,必有所恃。” 曹翰点了点头,拿出另一份军报给二人看,朱伯朝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道:“辽军入寇河北!”辽人初时为了防备宋国在12月间北伐,早已将北面精兵猛将聚集在西京、南京两道,后来又准备伐夏,聚集的兵力越来越多,此刻决定南进,厉兵秣马许久的各部军如出笼的猛虎一样。耶律休哥率五万北院骑军先后出现在瀛州、祁州、冀州、贝州城外,河北名城重镇一夕数惊,各州县堡寨已是草木皆兵,十数日之内,到处都上报遭受到优势辽军的攻打,枢密院将各处上报的数字加起来,入寇的辽军怕竟有数十万骑之多。 原本河北防务是各将分守重镇,刘延让统率瀛州大营居中机动策应的格局,如今瀛州大营兵力不足以和辽军决战于野外,面对耶律休哥的攻打,只能婴城自守。而南院宰相耶律沙、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南院都监萧挞凛则统领南院诸军、奚军、皮室军、宫分宿卫军十五万骑,拱卫着承天太后萧绰鸾驾亲征,辽军长驱直入,兵锋极锐,一天时间便攻克了祁州,当下正围攻冀州、贝州,侦骑已经进抵澶州。 “夏贼与辽人必有勾结!”朱伯朝愤愤道。 “陛下要吾部回师汴梁勤王的旨意,不日也该到达了。”曹翰面无表情,“在圣旨到达之前,先暂缓攻打函谷关,朱伯朝先率所部沿大河修筑烽燧,防备夏贼入寇京畿及河东。”朱伯朝领命后,曹翰又道,“将夏贼请和的事情上报,请朝廷定夺。” 十日后,汴梁皇宫崇政殿内,官家赵德昭接到了冀州、贝州、德清军先后失守的消息,十余万辽军进抵澶州,一边准备攻打河防重镇澶州,一边骑军四出,沿着黄河收集大小船只。辽军此次入寇的态势已经很明显,舍下沿途名城大邑不打,以名将耶律休哥统领的数万骑军精锐保证后路,同时监视河北边军动向,而萧绰亲自统率大军直指汴梁,一旦攻克澶州,便形成了问鼎中原的局面,而禁军出戍众多,留在汴梁的可战之兵不过七万余。 “形势逼迫,两位丞相以为当如何应对,是否允了夏贼和议,令曹翰全师回援汴梁?”赵德昭揉了揉额头,颇为疲惫地道。辽国大军十五万围攻澶州,两军决战,就算是曹翰十万大军全部回援,也很难说必胜,汉地还是少马,军队调动不便,他的拳头紧紧攥着,骨节咯咯直响。 “得知辽人入寇的切实消息后,夏国又改变了议和条件,”参知政事王侁的脸色很难看,“提出要全部黄河以西之地。” “什么?”赵德昭额上青筋冒起,“黄河以西的关中,不是全部被他们占去了么?” 丞相赵普咳嗽一声,提醒道:“陛下,折家的节镇麟州、府州、丰州都在黄河以西,夏贼虽然入寇关中,但一直没有进入折家的地方。”他顿了一顿,又道,“折御勋已经把吴英雄劝降的信函上报朝廷,吴英雄许诺,若是折家完军完城归顺夏国,则不吝王爵之赏。” 第430章 返回 “王爵?”赵德昭的瞳孔缩了一下,“这贼子终于要称帝了么?”赵普和王侁都沉默着没有答话,夺关中而不称帝,那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唯一不确定的,吴英雄是打算让安排蔡煜代表唐室禅让,还是干脆直接自立称帝。 片刻后,赵德昭冷静下来:“一边向朕要折家的土地节镇,一边招降折家,好厉害的心机,好离间计。” “陛下,既然折御勋向朝廷禀报了夏国的招降,那说明折家还是心向朝廷的。”王侁慢吞吞地说道,赵普却道:“更可能是待价而沽。”他打断了王侁的话,接道,“夏贼还提出,若是朝廷允了黄河以西全部州府之地,那可以将陷在蜀中的禁军,连同关中不愿降的禁军军卒,近五万余人交还回来,这些禁军久经操演,重新配给甲胄兵刃,都可以立刻和辽人交战。” “哦?”赵德昭沉吟起来,吴英雄敢于提出交还禁军俘虏的条件,说明他确实有心帮助宋国渡过一劫,也说明他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认为就算要回这五万禁军,宋国也不可能再夺回关中。入蜀平乱的禁军和失陷在函谷关以西的禁军先后合计八九万之众,仅交还五万,那么至少有数万禁军已经被他收为己用。 曹翰与赵普这将相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参知政事王侁暗自思量,若是归还五万禁军都归曹翰,他便要统率禁军总数的一半,几乎可以废立君王了,这不得不防,必须要让杨延昭在对辽人的战斗中多立功勋,然后削曹翰的兵权,加强京师禁军的实力。另外,五万禁军中间,有多少是吴英雄放回来的细作呢?但是,这五万禁军对于辽宋实力的天平,委实太重要了。 见王侁垂首不语,丞相赵普微微得意,这晚辈虽有拥立首功,朝堂之内要超越老夫,还得再等上数年,他拱手秉道:“陛下,关中乃中国之地,不可轻易割让,然而形势格禁,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既然要调曹翰统领大军回师汴梁,可令折家移镇河东,改镇岚、石、隰三州,为太原屏障。”赵德昭尚有犹豫之色,赵普又道:“麟府丰偏处蛮荒之地,不如岚、石、隰三州富庶,折家祖上出自岚州,令他移镇,乃是衣锦荣归,必定不会对朝廷心怀怨望。” 他接到禀报,赵德昭即位后,三交都部署潘美行事极为小心谨慎,张永德原本就有长者之风,宽以待人,因此,张永德担任太原留守,二将不但没有相互冲突,反而相处甚好,赵普建议让折家移镇,也是给河东道禁军诸将加上一道牵制的意思,另外,岚州乃是吴英雄起家之地,让折家去镇守此地,也顺便恶心一下企图招降折御勋的夏国。 按照赵普的意思,为保全朝廷的体面,不在和约上同意夏国据有关中之地,但让出麟府丰三州,同时向夏国要求送还五万被俘的禁军。 赵德昭沉默半晌,方才道:“如此,便依老丞相所言。拟旨,待夏......国移交失陷在陕西巴蜀各地的禁军之后,令折御勋等将移镇岚、石、隰三州。曹翰安排好函谷、西京及河防后,从速回援京师。待大军汇集,朕准备御驾亲征。御龙直指挥使林中从殿前班直、铁骑军、控鹤军中拣选两万步骑精锐,先行赴援澶州。” 林中向来尽责尽忠,又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赵德昭即位后,杨延昭为铁骑四厢都指挥使,实际统领殿前侍卫两司驻屯京师的禁军,虽然得赵德昭的倚重,但论其亲厚来,尚且不如时常宿卫在赵德昭身边的御龙直指挥使林中,赵德昭此番点将林中出征,一是让这个自己信得过的将领先去为御驾亲征打前站,二是有心提拔于他,经历这些年的挫折,赵德昭深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培植出一批可用的亲信将领的重要。 赵普告退出去拟旨,王侁留下继续商议,赵德昭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顿时灌满殿宇,他立于窗前,半晌不语,嘿然叹道:“国势颓废若此,朕有何面目见父皇于宗庙。” 王侁躬身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勿要过于自责,君子当自强不息。” 赵德昭眼神一凛,点点头,沉声道:“春秋时勾践有卧薪尝胆之举,十年生息,十年教养,终灭吴国。朕意已决,此番将辽人驱逐出去后,便依王卿所议,推行保甲法、保马法、将兵法、屯边法、水利法,设军器监,期以二十年,必定重张大宋国威。”他一掌拍在窗栏之上,呯的一声,吓得外面侍立的宦官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大宋的圣旨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蜀中,西川招安使尹元对禁军宣旨后,全军恸哭,欢呼雷动,于是解甲弃兵,蜀中宋军徒手在夏军监视下通过函谷关返回汴梁。驻守麟府丰州的折家军,也接到移镇的旨意。 “大哥,麟府丰三州基业,就这么一朝舍弃么?”折御卿颇为不舍道,站在黄河岸边,络绎不觉的战马、粮车,背负着大小包裹的民夫和家属,挤满河滩,折家经过慎重抉择,终于接受了朝廷的旨意,移镇岚州、石州、隰州。 折御勋登上黄河渡船,回头望了望府州,一万五千多折家军连同家属,已经陆陆续续迁入河东。他笑了笑,道:“二弟莫不是还想留在府州。” 折御卿沉默着没有说话。折御勋叹了口气,望着黄河西面的起伏的沟壑,沉声道:“夏国吴英雄麾下战将如云,严行军士推举之制,吾辈若在夏国,既难于辛、萧等将比肩,又难似从前般独掌一方。在宋则不然,折杨两家对今上有拥立之功,朝廷要抵御夏国,须得借重于吾。杨延昭正得官家器重,隐然已是禁军大帅,日后说不定就要外放太原为帅,这河东基业,远胜麟府丰边地啊。” 见折御卿沉默不语,折御勋脸色肃然,沉声道:“但眼下势分敌我,折家不能像当初杨家那样,兄弟几人各为其主,被朝廷所轻,反而弱了家势。这三州的基业,迟早要由你来执掌。二弟,吾知你与吴英雄有旧,但万万不可轻信于人。”折御勋长兄如父,颇有威严,折御卿只能凛然称是。 折家一开始移镇,夏国即通过函谷关向宋国移交关中及蜀中的禁军,每批五千徒手禁军通过函谷关后,立即被送到汴梁,由殿前司铁骑四厢都指挥使杨延昭重新整训,发给衣甲,一批一批补充到与澶州隔着黄河相望的河南大营中去。 林中坚守澶州,辽人始终难以渡过黄河,双方在澶州相持一月之久,其间辽人游骑四出,既打草谷,又劫掠财帛子女,河北诸州县为之一空。一直等到曹翰自洛阳带回的八万大军抵达汴梁,赵德昭方才在杨延昭和曹翰的拱卫下御驾亲征,又会合河南大营禁军,渡过黄河,依澶州结阵,二十万禁军与十五万辽骑遥遥对峙。 “真没想到,那吴英雄竟有如此胸襟。”萧绰把军报放置在桌案上,幽幽叹道,“恨不能身为男儿,与此人决战疆场之上。”夏国将关中与蜀中的禁军放归宋国,又向双方传话,愿三国订立盟约,互不侵犯,共享太平盛世,永为兄弟之邦。 第431章 尊重 韩德让皱着眉头,大好的逐鹿天下的时机,此人居然不为所动,盘踞中原的两大势力隐隐有联盟抗辽之势,到叫他腹中许多反间连横、声东击西、批亢捣虚的后着都无法施展出来。眼下若是贸然与颇具兵力优势的大宋禁军决战于黄河之畔,却是对辽国大大不利。 这时侍卫来报,宋国使者来到,萧绰传诸南院官员一起进来,不多时,正使参知政事王侁、副使左谏议大夫张齐贤、右谏议大夫辛仲甫三人昂首而入。这三人虽然是文臣,却俱都身形挺拔,在一众顶盔贯甲的将军环绕之下,傲然立于大帐中间。 王侁拱了拱手,躬身道:“大宋国使臣,参知政事王王侁、左谏议大夫张齐贤、右谏议大夫辛仲甫,参见承天皇太后。” 南院丞相耶律沙喝道:“既是来使,见到吾国承天太后为何不下跪请安!” 王侁看他了一眼,沉声道:“若是兄弟之邦,敬以外臣之礼,无可厚非,当下你我两国份属敌对,辽兵侵我家园,焚我庐室,掠我人民,杀我士卒,侁腆为国使,焉能屈膝事敌,而令中国蒙羞乎?” 近两月来辽兵一边攻城,一边四处劫掠,耶律沙被他激起凶性,当即抽出弯刀,喝道:“既然两国交兵,我便先杀了你这不识时务的南朝官儿,为大军祭旗!”萧绰有意折辱南臣,也任由他胡闹,韩德让默默地观察三位使臣,见他们均气度沉雄,脸色不变,不由心中暗叹,南朝人杰辈出,气数未尽。 张齐贤微微一笑,道:“吾朝三十万大军枕戈达旦,将军手中刀斩吾三人容易,九泉之下相侯将军与诸位便了。”他话语虽然诙谐,却不折丝毫气势,反而隐隐有威胁之意,契丹人深入宋国腹地,一旦战败,后果亦是莫测。 萧绰眼神微闪,问道:“你便是上奏治国十策于赵匡胤的张齐贤么?” 张齐贤微微欠身道:“不才正是区区。” 萧绰点了点头,韩德让道:“宋国要议和可以,此番吾国大军南来,不为别的,乃是讨还瓦桥关南莫州、瀛州十县之地,燕云十六州乃是晋朝割让给大辽,当时国书犹在,周世宗无端兴兵讨伐,趁我朝不备,背盟夺取两州十县,需得归还吾朝。” 他这么说话,张齐贤眼中隐现怒意,正欲斥责,王侁却微微笑道:“贵人也说了,关南十县乃是晋朝、周朝前代之事,本朝定鼎之初,太祖皇帝留下的疆土,便囊括关南十县,贵使若要讨还,也只能向晋朝、周朝去说理,却不应来强要本朝再度割让疆土。” 韩德让不想他堂堂副相之尊也在这国家大事上打浑胡赖,一时语塞,王侁却不待他反驳,接道:“关南与幽云之事且放一旁,眼下要紧之事,乃是贵国侵我田园,杀我人民,掠我财富,使我国劳师动众而来,眼下贵国大军若要从吾国腹地全身而退,只怕需得先补偿侵犯吾国府库和百姓的损失才行。” 韩德让“哼”了一声,斥道:“宋国两度伐吾大辽,掠走百姓财帛非少,吾国不过报之一二而已。近年来,宋国一直在河北各处修城筑堡,积储粮草,常年在边境屯兵以十万计,觊觎我幽云之心不死。若吾大辽不先发制人,只怕贵国军队,又已经到达幽云城下了吧。”众辽国将领不似韩德让这般娴熟汉语,机敏应变,通译将韩德让的话不断契丹语,句句都是维护大辽,众将不由频频点头,萧绰却若有所思,只听韩德让又道,“宋国若有诚意息兵安民,须得归还大辽瀛、莫二州。不得在河东河北两地增筑城堡。赔偿吾大辽军旅之费银一百万两,绢两百万匹。在边境设置榷场,不禁互市贸易。”辽兵此次南下,早有以战迫和之意,这合约的条件,萧绰、韩德让、耶律休哥、耶律沙等辽方重要人物早已商议过无数次。 辛仲甫冷冷一笑,喝道:“两国大军对峙,胜败未分,贵国却如此勒索吾国,为免太没有和议的诚意,不如辽国归还吾大宋幽州、云州,辽兵不得出没于榆关以南,贵国南侵河北残破,须得赔偿我国百姓安置费白银两百万两,绢四百万匹。” 韩德让听他出言不逊,眉头一拧,正欲发怒,王侁却笑道:“辛副使果真有举一反三之能,日后可与韩贵人多多切磋。”又皱着眉头道,“假若和议不成,战乱难免,南北两朝,地域广阔,人民众多,大国相争,难言一战而定胜负。战士、牲畜、财物死伤非少,国家深受其害。唯主张征发攻战之臣窃享国难之利。愚以为,凡北朝之臣劝太后用兵于大宋者,非为国家福祉,乃为自利!”他也不看韩德让,对着萧后与众契丹将领,道:“就算打得矢尽弓折,中原士民亦绝不屈膝事敌。届时两国损兵折将,大鲜卑山南北的女真和室韦诸部,草原西面不服王化的蒙古诸部,都是贵国的麻烦,也是我中原的大患啊!” 他乃是宋国朝庭中少有的清楚北面情势之人,这一出言恫吓,到让旁边许多契丹将领脸色凝重起来,他们不少人都和女真、室韦、蒙古部落打过仗,深知平定这些蛮夷部族的艰难。眼下北面精锐大举南下,后方空虚,这些蛮部又要入寇辽国了。 韩德让却哂然道:“那些蛮夷小族,不过是疥癣之疾,反手可定。倒是贵国集天下精锐于禁军,禁军一失,恐怕天下便有土崩瓦解之虞,夏国又勃兴于河西,指日便称帝关中,吾深为大宋忧。” 二人唇枪舌战许久,听得旁边的契丹将领目瞪口呆,最终缔结和约,辽国将已经占领的冀州、贝州、莫州、德清军等地归还宋国,辽军退出宋境,在宋国境内劫掠的百姓,由宋国一次性出银二十万,绢二十万赎回。辽人不得越界打草谷,宋国承诺不再在辽宋边境开垦水田,修筑堡寨,屯兵伐辽。 送走宋国使臣后,辽国重臣都神色复杂,此次南征虽早有以战迫和之意,但大军饮马黄河,汴梁近在咫尺,却没能占着什么便宜,实在心有不甘,倾国精兵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契丹人随时南下牧马中原的时代,似乎渐行渐远。韩德让长出了一口气,道:“和议既成,当可徐徐返师归朝,略定室韦、女真、蒙古、高丽等诸多蛮夷,为大辽奠百世之基。”萧绰亦点了点头,南面事了,又有地利可恃,当趁国中名臣济济一朝之时,略定北部边境的心腹大患。 第432章 位置 王侁与张贤齐、辛仲甫策马徐徐返回澶州。张贤齐问道:“以王相所见,吾国当真在河北河东两地不得添建寨堡,开垦水田?”他打定主意,若是王侁真有此意,便定要参他误国之罪。王侁却沉声道:“谋国者不修边备,若开门揖盗焉,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只待辽人退走,吾国在沿边修筑寨堡,开垦水田,屯兵却敌,全都照做不误。届时吾国边备充实,辽人倘有言语,也不惧他。”张贤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辛仲甫原是主张与辽国决战于澶州的,这番出使一直少言寡语,叹道:“不能尽歼辽人深入之孤军,真千古遗恨。”王侁却淡淡道:“战无必胜,二十万禁军乃社稷安危所系,焉能轻掷。吾国百姓数倍于辽国,只要知耻后勇,励精图治,必能一雪前耻,重振国威。”辛仲甫哼了一声,不与他争执。 两国议和的消息传到澶州军前,二十万大军都欢声雷动,澶州左近百姓也欣喜不已,盖因兵战凶危,两军交战无论胜败,必有溃兵四散,为祸乡野,议和之后,辽人在禁军的监视下整军退出宋境,实则大大减少了普通百姓的兵灾,而得知朝廷出钱赎回被辽人掳去的百姓之后,许多百姓诚心诚意地为官家赵德昭供奉长生牌位,更有流言说当朝官家乃是菩萨天尊转世,专为济世救民,开太平盛世而来。宋辽两国在澶州议和,直到五月,辽兵方才全部撤回幽州,经此一役,辽宋夏三国各有忌惮,没有十足把握,不愿妄动刀兵,令他国坐收渔翁之利。 九月,各州县护民官,诸军指挥使、校尉,丞相府群臣劝进,吴英雄定于十月在长安登基,立太庙。 “敦煌处于吾国正中,若四边有事,大军自河西出,倍道兼程,援应四方。”吴英雄指着地图上河西走廊敦煌的位置,从这里到河中撒马尔罕、关中长安、以及北方的乌拉尔山口要隘与小海的距离几乎相当,龙牙、虎翼、教戎诸近卫军团若驻屯关中,则难以响应河中及漠北,驻扎在河西走廊,较容易援应四方之变。 “皇帝必须和他的近卫军在一起。”吴英雄沉声道,“正因如此,吾朝以敦煌为西都,长安为东都,皇帝在长安登基,驻跸敦煌处理国政。” 蔡斯点了点头,关于国都定于何处,曾经有过许多争执,有主张灵州的,有主张长安的,也有主张敦煌甚至高昌的,最后吴英雄还是决定以敦煌为皇帝日常理政的西都,而以长安为新皇登基及太庙所在的东都。 接过蔡斯奉上册封功臣的圣旨,吴英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藩王里面,蜀王蔡舜已经上表称臣,排在蔡舜之下的,依次是康居王康曲达干、于阗王尉迟达磨、高昌王仆固勤,藩国当中只有蔡舜的蜀国是实际独立的国度,蜀王蔡舜在境内推行诸般制度皆仿照夏国体制。又与夏国订立盟约,夏蜀之间不禁止百姓往来,不收关税,若夏国与大宋、辽国等外敌交战,蜀国当出兵相助,若蜀国受到强国侵略,夏国亦当履行盟约,保护蜀国的安全。 真正排在功臣前列的,乃是秦国公辛古、魏国公萧九、韩国公蔡斯、赵国公于伏仁轨、楚国公张仲曜,更往后去,则是列侯,镇北侯蒲汉姑、镇南侯罗佑通、镇东侯米荻、镇西侯石元光、博望侯蔡朗、澄海侯余喜等等,共有五十余人获得封侯殊荣,骠骑军校尉尚忠信也因其在灵州之战中的殊勋,封武毅侯,成为诸军校尉当中少有的封侯者之一。 国公与列侯乃是世袭勋位,享有千顷到百倾不等的封地,并且和藩王一样,不逐代递减。这些开国勋贵的子孙,却没有无条件进入丞相府或者各军获得优职的机会,倘若不能凭借自身本事获得选拔的正途出身,便只能以服役于虎翼军的方式获得士人身份,不然,即使尊贵如国公,也只能成为皇家荫户,不但没有职禄,还要将自己岁入的三成交给皇家。倘若连续两代都无法为国效力,则会失去爵位。 除了开国这寥寥几十位公侯外,此后公侯显爵作为国家重赏,例不轻授,需要皇帝提议,校尉会议、护民官会议绝对多数通过才成。 公侯以下,是逐代减爵的四级世袭贵族,从低到高分别为大夫,上大夫,亚卿,上卿,这些世袭贵族世子虽然可以得到递减一级的爵位,如上大夫世子袭爵大夫,但他必须积累到相当于未袭爵者两倍的功勋才能进爵。在蔡斯列出的单子上,分别获得大夫到上卿爵位的共有两百多位。 大夫以下,是五级不能世袭的爵位,从低到高分别为:公士、材官、上造、庶长、彻候。所有军士、文士、匠师、学士都至少享有最低爵位公士,此后依据功勋大小,分别由大将军府和丞相府考核其功勋晋爵,所有爵位都有终身的食禄。 建国以后,战争不比前十年那般频繁,军士的俸禄由三部分组成,职禄、爵禄和岁入,职禄为根据军士的武艺和职位高低发给的年俸,从军士到上将军,分别四十贯到一千五百贯不等,爵禄为根据爵位高低发给的俸禄,由三十贯到五百贯不等,岁入则是依附军士的荫户上交的三成岁入。例如,刚刚晋身军士、武艺普通且并非军官者,职禄为四十贯,公士爵禄为三十贯,则年俸为七十贯再加岁入,若军士武艺出众,职禄为六十贯,爵禄仍为公士三十贯,则年封为九十贯再加岁入,若尚忠信职禄为校尉年俸两百贯,爵禄为列侯年俸三百贯,则年俸为五百贯再加岁入,若辛古职禄为上将军一千五百贯,爵禄为国公一千贯,则年俸为两千五百贯再加岁入。若是战争当中,还有赏赐和缴获可以分配。 第433章 苏醒 吴英雄微微点了点头,将名单交还给蔡斯,问道:“公侯的世袭封地,可都选好了?”夏国地广人稀,虽然大量授田,但开垦的土地主要还是靠近原有的城池和要道,许多偏远的水草丰美之地尚且无主,这些土地大都由皇室代表国家所有,一切归入丞相府掌管的国库藏,再由国库拨给皇室用度。若皇室想要将这些土地分封给功臣,则要和公侯爵位一起得到校尉会议、护民官会议的同意。 蔡斯呈上另一张地图,上面吴英雄划出了百十片大小不等的土地作为公侯的封地,其中,辛古选择了小海之旁的一片苦寒但辽阔的草原作为秦国公封地,于伏仁轨将赵国公封地也选在小海附近,张仲曜的楚国公封地则选了乌拉尔山口东侧一块水草丰美宜农宜牧的土地,萧九的魏国公封地在在靠近蜀国的汉中。国公的封地都大的有千倾之广,小的也有百倾。 “你怎么没有选封地?”吴英雄问道,五十多位公侯的封地都已注明,唯独没有丞相蔡斯的。 “丞相府中,尚有许多僚属没有爵位,微臣腆为丞相,陛下赐爵不敢推脱,若是再要封地,则无颜对属下。”蔡斯泰然自若道,他实际上是反对赐给世袭爵位和封地的,认为凡是晋身都要从遴选正途出来,但吴英雄从酬谢功臣和稳定边疆地区两方面考虑,仍然册封了五十多位公侯和两百多位的世袭勋贵。现在的封爵制度乃是吴英雄本意和丞相府意见的中和,韩国公蔡斯更以推辞封地以示态度。 “好,”吴英雄没有相强,沉声道,“你且去拟定一个条吴,让丞相府乃至州县官员的薪俸,与国财民富的增长相应地挂钩起来。”他思量片刻,又问道:“太庙和国士墓修筑进展如何?” “地面已经平整完毕,正在按图样修筑排水系统,各处的工场取石刻料进展也很快。”蔡斯谨慎的答道。 皇帝登基,在长安接受臣民、军士和朝廷重臣代表的效忠。其他时候则主要在西都敦煌的宫殿中处理政事。长安历经五代战乱,唐时宫室早已残破。吴英雄不欲大兴土木,只令在大军校场旁修筑专为皇帝登基之用的兴庆宫,旁边建筑太庙。国士墓则建在敦煌旁边的沙漠之中。吴英雄亲自审定图样,建筑以永恒为主题,乃是全部采用玄武岩、花岗岩及大理石料砌成的殿宇。 除了和所有于国有功之士同样获得配享太庙的殊荣之外,所有自江南起兵以来牺牲的将士姓名都被镌刻在国士墓黑色花岗岩的矮墙上,龙牙军、虎翼军的营垒将国士墓与皇宫连为一体。从吴英雄开始,每一任夏国皇帝,每一位上将军和为国战死之士,都将魂归此处。 夺取关中后,从输诚的宋国禁军中间,吴英雄挑选精锐又组建了三支步军,分别赐名为拔山军、细柳军、擒贼军。大将军府之下,除原有的安东军司、安西军司外,又设安北军司,以辛古为行军大总管,协同骠骑、的卢、度寒、同仇四军经略漠北草原。开国诸军中,龙牙军、骠骑军、教戎军、白羽军、花帽军、练锐军、驰猎军、承影军、虎翼军则被授予了近卫军的殊荣。 蔡斯面露喜色退了下去,留吴英雄独自在兴庆宫中准备登基大典。 吴英雄立于一人高的大铜镜前面,虽然没有顶盔贯甲,但夏国皇帝登基所穿礼服并非宽袍大袖,而是颇为利落的明黄色将军袍,腰悬天子剑,外披一龙纹披风,以示举国尚武之风。看着铜镜中的影像,吴英雄恍恍惚惚,似乎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就是我。”吴英雄轻声道。 “陛下。”一声娇呼将吴英雄唤醒过来,回头一看,却是黄雯身穿了皇后的服饰,娇怯怯地站在殿内,美眸似喜还羞地望着吴英雄。她头戴凤冠,外披一件五彩翟纹的深青色大袖罗衫,领口、袖口、裙裾处镶缘是红色云龙纹样。纤腰一束,挂着羊脂白玉双佩及玉绶环。作为皇后,黄雯是唯一有资格与吴英雄在登基时候享有臣民效忠的妃嫔。这件尊贵无比的皇后礼服缀满珠玉宝石,分量比寻常礼服更重,黄雯穿在身上,颇有些有些弱不胜衣的味道。 “登基大典就要开始了。”吴英雄脸上神情,不像是马上就要登基的皇帝,而是轻松得如同平常向他的部下们讲话一样,“你过来,”吴英雄深吸了一口殿宇中淡淡的香味,将走近身旁的黄雯抱在怀中,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 皇帝亲吻着皇后,黄雯身后的侍女们俏脸绯红地垂首。 “陛下。”黄雯挣扎着从吴英雄的怀中挣脱出来,俏脸绯红,略带责怪地白了他一眼,展平罗衫领口,将将青纱中单遮住,吴英雄对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挽住,两人静静地并肩站在大殿门内。 殿宇之外,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大校场上,上万龙牙军和虎翼军的军士列队环卫,近千名军官、护民官、朝廷重臣、教士的代表静静地矗立着,万众瞩目地仰望那兴庆宫正殿大门,仰望着即将接受臣民效忠的皇帝。 吉时一到,礼炮九响,侍卫将宫殿大门打开,早晨的阳光射进了恢弘的大殿,吴英雄与黄雯一起走出殿宇,站在汉白玉栏杆围护的台基之上。大夏开国十年七月,皇帝吴英雄首倡弭兵之会,辽国大丞相,兼南北院枢密使韩德让,宋国丞相王侁同赴河曲。 河曲以黄河蜿蜒曲折,东、西、南三面环绕而得名,乃河东边镇,地处宋岚州与辽朔州之间。辽军常渡河打草谷,宋军不能救,岚州父老辗转哀告于夏王。大夏开国元年,吴英雄趁辽宋交兵,折家移镇之际,令白羽军渡河,收河曲城,安抚百姓,编制团练,修筑堡垒,使之成为夏国在河东唯一的据点。河曲自归夏后,辽兵不至。 对宋辽而言,河曲乃弹丸之地。夏国夺了关中,又助宋退辽,辽国兴兵伐夏大败,正担心夏国大举报复。辽宋都没有对夏国占据河曲及时做出反应。安东军司亦不断结好地境相连的辽宋官员。十年下来,河曲为夏地,竟成了辽宋双方默认的事实。更因河曲位于辽宋夏之间,被吴英雄选为三国弭兵之会的所在。 此刻的河曲城外,千万顶帐幕犹如夏季草原雨后的蘑菇一般,为了彼此威慑,辽国五千宫分军随扈韩德让前来,在朔州还有三万铁骑枕戈待旦,宋国则是新任太原留守杨延昭率五千铁骑军护送丞相王侁前来,河东各镇都严阵以待,戒备辽兵趁机南下入寇。反而是首倡饵兵之会的夏国皇帝吴英雄,除了河曲原先驻守的五营细柳军之外,只带了五百龙牙军赴会,如今本是夏地的河曲城中,反而是驻扎在城外的辽宋双方兵力超过驻扎在城内的夏国军队。 第434章 动力 不过河曲的百姓到不担心,统率宋军来会盟的的杨延昭祖籍便是河曲,深知河曲父老久为兵灾所苦,不但刻意约束部属不得扰民,还隐隐监视着辽兵。 根据和约内容,宋辽夏约为兄弟之国,宋为兄,辽为次,夏最末。若有妄兴兵革者,另两国举兵共击之。此次会盟,奠定了宋、辽、夏之间长达数十年的和平,边地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和约仪式结束后,便是欢宴,吴英雄以夏国皇帝之尊居中而坐,左边是宋国丞相王侁,右边是辽国丞相韩德让。 正式开宴前,侍者先端上来冰镇的河曲酸粥,这地方的美味,以夏国御厨改良调制后,居然极为解暑开胃,韩德让、王侁两人都号称食前方丈犹无处下箸的人物,居然也满饮了一碗。 吴英雄笑道:“河曲美食酸粥、酸捞饭、酸稀粥,号称三酸,倒还有个掌故。” 王侁看他一眼,心道此人已作了十年皇帝,爱卖弄的习惯还未改掉,真不知那些妙手偶得的诗词是从哪里抄袭得来的,如若不然,便是天上文曲星君瞎了眼。 他做了十年丞相,这十年间,夙夜忧劳,大刀阔斧地力行变法革新,使大宋国中百业俱兴,府库充实,推行保马法,精选操练禁军过四十万,宋国已经隐隐从十年前被辽夏交相攻伐的窘境颓势中恢复元气,而皇帝赵德昭和王侁年不满五十,居然都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饶是如此,与吴英雄这旧友相见,王侁心头还是涌起一阵难得的轻松,甚至比面对宋皇赵德昭还要轻松一些,虽然腹诽,仍然凑趣道:“不知有何掌故?” 吴英雄微微一笑,道:“河曲地处四战之地,每每大兵渡河打草谷,百姓连锅灶也来不及收拾,便匆匆出逃躲避,几天后还家,锅中泡的糜米已经变酸,百姓不舍得丢弃,权且煮粥充饥,可出乎预料的是,这变酸了的饭做好后居然异香袭人,于是便有了这道美食。” 韩德让、王侁听了,脸上都有些尴尬神色,打草谷的是辽兵,不能护佑百姓的是宋朝,坐在王侁下首的杨延昭则早已了然这酸饭的来历,看向吴英雄的眼神,多了一丝理解。 宴罢,按周礼,“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以飨燕之礼亲四方之宾客。”夏宋辽三方在校场行燕射之礼。 王侁笑道:“吾皇听闻夏国、辽国尚武,特意送来几十张好弓给两国的勇士。”挥手让侍卫将早已准备好的两张强弓送上来,分别对吴英雄和韩德让道,“此乃殿前司禁军弓弩手喜用的兵器,贵国勇士可以在席间试着开弓,看看是否合用。” 韩德让麾下勇将郭太保奉命试弓,运起全身之力,面红耳赤,也只拉得半开,吴英雄此番宿卫龙牙军皆是骠骑,并不以膂力见长,戍守河曲的各营中也没有专开硬弓的神箭手,便笑道:“吾国拉得动这般硬弓的勇士不在此处,姑且拿回去再试。” 王侁却笑道:“既然如此,吾便命麾下勇士先为陛下试此强弓吧。”他此番带了殿前司膂力特强的弓弩手二十人,一一上前试弓,每个都能将那硬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 韩德让与吴英雄相互看了一眼,知道这是宋国有心炫耀武力,宋国的人口比辽夏两国加起来还要多,从中选拔出膂力超强的弓弩手,确实大占优势。 百五十步外的靶子摆好,吴英雄亲自弯弓搭箭,一箭命中靶心作为开场,宋、辽、夏三方善射的勇士依次下场,箭箭中靶。 见宋人和夏人俱都善射,韩德让皱着眉头,忽然远处数行大雁飞过,他微微一笑,挥手叫过宫分统领萧敌烈道:“射死靶何用,将天下大雁射下几只来献给皇帝陛下和王丞相。”众宫分军闻令,纷纷弯硬弓,搭铁箭相射,只听嗖嗖的数十声,飞箭如电,数头大雁从天上掉落下来。 王侁见状,也命殿前司弓弩手射雁,然而,一则宋军弓弩手以射死靶为主,不似辽人那般习于射猎活物,二则天上雁群见势头不对,纷纷振翅远逃,尚有一头大雁,兴许是因为伴侣被人类射死,尚在高空中哀声鸣叫,盘旋不去,只是强弓之末不能穿鲁缟,箭矢还未触及雁身便已掉下。见韩德让对自己拱拱手,王侁只能视而不见。 吴英雄见状道:“取我弩来。”片刻后便有一架特制的神臂弩呈了上来,夏国神臂弩经历十年改进,威力更远胜初从拓跋氏那里得来之时,为了平衡击发时的力道,弩身后还肩托,吴英雄举起上好弦,有些沉重的弩箭,趁那头大雁飞得稍低些的时候,扣动扳机,箭如流星一般射入大雁肚腹,那大雁哀鸣一声掉落下来,天空中再无别的猎物。吴英雄将神臂弩交给旁边的侍卫,对韩德让道:“此雁既失爱侣,势不能独生。雁亦如此,人何以堪。”韩德让一愣,神色复杂地望向别处。 宴射完毕之后,杨延昭护卫着丞相王侁先行离去,韩德让交代左右在外守护后,带着一名侍卫迈步进入吴英雄帐中。 吴英雄身旁站着一个十三四岁年纪,黑色儒服腰系孝带的削瘦少年,两道剑眉和他的年龄显得颇不协调,他面无表情,见到韩德让既不上前请安,亦不退避。 “昌儿,”韩德让出乎意料地先开口道,见少年仍然倔强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对吴英雄道:“这孩子,见笑了。”吴英雄摇了摇头,对他们父子的家事,不置一评,温言对韩昌道:“昌儿,虽然你母亲有心愿,但男儿的命运当由自己选择,吾再问你一句,是否愿意回去辽国?”韩昌母子寓居敦煌之时,吴英雄待他如子侄一般,此子既聪慧又勤勉,吴英雄亦颇为嘉许。 韩昌眼神微微闪动,垂头不语,良久,方才重新抬起头来,对吴英雄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下去,压抑住胸中起伏的情绪,开口道:“小子韩昌,并代亡母,谢过叔父......皇帝陛下十四年照料之恩。”他毕竟还是个少年,说到此处,语声已有些哽咽。 吴英雄见状,也不再相强。韩德让便命侍卫将他先带回宫分军营中。 吴英雄缓缓道:“得知兄长欲接母子回辽之后,嫂夫人不欲为君之累,以此簪自尽,遗言曰昌儿长成,韩氏有后,此去无憾矣。”言罢,从怀中拿出一根玉簪交予韩德让。 韩德让身为大丞相,兼南北枢密使于一身,为免外人物议,萧绰多次催促他将避居夏国这对母子接回辽国,谁想最终却是如此了局。这十年来,他威权日重,吞并高丽,降服室韦、女真,使北地英雄尽皆俯首,又在国中提携汉人,奖励农耕,倡导儒学,做了好大一番事业,对远在夏国的这对母子,却始终只有亏欠。 第435章 局面 他长叹一声,收起那物事,揖道:“多谢贤弟。”片刻后方道:“听闻贤弟长女年方二八,聪颖贤惠,端丽无俦,承天太后为两国盟好计,特命为兄私下询问,两国可否联姻?辽国皇后世为萧氏,若贤弟不欲委屈侄女为皇妃,则可以在隆绪的兄弟当中人任择一人。”辽皇耶律隆绪事韩德让如义父,韩德让直呼他的姓名也颇为习惯。 吴英雄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吾女焉能配犬子,却只微微一笑,道:“她母亲不舍得女儿远行。”韩德让早知是这个结果,只是替萧后传话,聊尽人事而已,闻言也不再多说。联姻的另一种形式是辽国公主远嫁夏国,但吴英雄只字不提。 数时辰后,五千宫分骑军亦簇拥着韩德让离去,韩昌独骑跟在韩德让的身后,回首看满天红霞映照下的河曲城池,道路两旁麦草随微风浮动,斜照的阳光让他削瘦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 吴英雄站在城头上远眺,离人渐行渐远,缓缓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之中。大夏威远十年,宋乾兴元年,四月,大江之上百舸争流,两艘三桅船放下白帆,停泊在这烟波浩渺的采石矶江畔。 王侁向窗外张望出去,不远处,是禁军水师的官船在逡巡警戒,回头苦笑道:“江宁知府太过热心,吾不过是一赋闲老夫,却派了这许多明桩暗哨在左近巡视,到叫吴兄为难了。”他年逾六旬,须发斑白,身披一件鹤羽大氅。 “前后相加,王兄执掌政事堂近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若是在这江宁地界遇到什么麻烦,这知府大人恐怕要夜不能眠了。”吴英雄面色平和,他望了望外面的水色烟波,心里颇有些遗憾,既然惊动了王侁,这趟故国之行,只怕要提早返程了。 “营营役役大半生,搏得些挂眼浮名罢了,”王侁颇有些唏嘘,端起一杯烫暖的黄酒,缓缓饮下,却仍呛了一口,叹道,“当初寓居金陵,与吴兄妄论天下英雄,真是年少荒唐啊。”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流露出缅怀的神情,韩德让已于数年前身故。 吴英雄微笑道:“王兄品评当世人物,可谓字字珠玑,不过却是灯下黑,漏算了自己。”他又朝外望了望江面上巡视来回的水师楼船,颇为感慨道,“若在三十六年前,谁能想到,天下居然是三分局面。” “吴兄不必担心。”王侁见吴英雄看周围的宋国水师,不禁抚掌笑道,“竟能让吴兄注目,这水师统领今年的考评当得上上。”他虽已不在政事堂,随口说考核官吏,仍是寻常之事,后来这江宁府水师统领果真得了上上考评,数年后,还升了官。 “不瞒吴兄,吾确实很想知道,大夏开国太上皇龙驭归天之后,辽国韩昌是否会挥戈西进,与吴安侄儿决战于漠北,只不过,”王侁转动着酒杯,悠悠道,“吴兄如今身在宋国,侁为大宋社稷朝廷计,倒要千方百计保护吴兄的安全。若有万一,夏国皇帝与辽国韩帅联手一击,这中原之地只怕是又要血流漂杵了吧。”他言下颇有憾意,似乎真的认真考虑过要把吴英雄留在宋国, 吴英雄皱了皱眉头,叹道:“安儿在你等眼中,竟然是个残暴好杀之君么?”他顿了一顿,又道,“韩昌乃萧绰爱婿,尽心辅佐大辽,功勋卓着,又怎会和安儿联手攻宋。”他端起酒杯,与王侁手中酒杯一碰,笑道:“王兄见事不明,也老了。” 王侁道:“残暴未必,杀伐果断却是远胜吴兄你啊,魏文帝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孙仲谋不过守业之君而已,怎比得吴兄虎子,十年间向北拓地数千里,多少羁縻的部落在利剑之下变成军士荫户,夏国铁蹄北到终年寒冰之海。”他喝下杯中暖酒,又道,“吴兄可知,韩昌将夏国太上皇画像悬于书房,与韩德让像左右并列。” 吴英雄颇有些感慨地道:“德让兄有子如此,亦是无憾。韩昌实心纯孝之人,只可惜苦了他自己。” 王侁哑然失笑,道:“吴兄这评语,晓得韩昌厉害的人都难以置信了。” 这十几年来,韩昌逐渐接掌了原先韩德让的权柄,甚至犹有过之,他将辽国北方叛降不定的女真、室韦、蒙古、高丽等部,与原有的亲信汉军、汉民,按照夏国军士荫户制度编组起来,以孙武子兵法之“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为名,新立四军。为了把田地和民户都分给能打仗的勇士,他铁腕镇压北地部族和辽国国内契丹贵族的反抗,却深得受了他好处的女真、室韦、蒙古勇士之心。 韩德让在世时,韩昌便不欲在父亲卵翼下的南京道,远赴东京道为官,开掘铁矿、煤矿,辽国原本就擅冶铁,如今盔甲兵刃坚锐,其中以步卒铁浮屠、重甲连环马军最为精锐难当,不但威震北国,宋国几次试探性地攻击都吃了不小的亏。 送走王侁,吴英雄来到甲板底下的舱室,在这艘大船的舱室里,整齐地放置着数十个木箱子。正徐徐展开一幅长卷的黄雯抬起头来,展颜笑道:“存放这多年,居然一点都没有朽坏。”当初吴英雄将木箱周围全部以石灰填满,地面用石磙夯实,到了岚州后又令军情司将当初藏宝的旧宅买下,几十年守护下来,从建业文房中携带出来的这些文集画册都没有受潮霉变。 “不知梁左丘看见这批无价之宝,眼珠子会否拔不出来。”吴英雄笑道,夏国近来从西域奇书中衍生出来的学派之争极为发达,楚国公张仲曜、韩国公蔡斯、故相王坚,都在退隐之后都着书立说,大力倡导西学,丞相府吏员更有许多以法家自诩,梁左丘老而弥坚,至今仍然为了维护国学正统而笔战不辍。这批典籍运回学士府,由梁左丘主持整理,当能助他一臂之力。 船身微微晃了两晃,铁锚收起,风向已正,这艘木船转舵向北,驶入运河,孤帆远影,渐渐消失在烟波水雾之中。 第436章 处置 大夏威远二十八年七月,夜色深沉,敦煌未央宫,皇帝处理政事所在的简章殿仍然灯火通明。 旬日前,河中地不少大地主反对强制推行赎买均田法,在外敌的蛊惑下掀起叛乱,在乌浒水一线,乱贼仗着异国的支持,号称要驱逐异教徒,杀戮新迁移去的良民尤为猖獗。西方突厥人的塞尔柱王朝趁火打劫,军队开到了边界,军情司发现有塞尔柱的军官在指挥乱贼作战。 “大军自河西出,两个月可至康居,”吴安虽年逾五旬,精力却不亚于壮年,“吾欲率龙牙军亲征河中,虎翼军、教戎军,练锐军、驰猎军从征,沿途会合蓄怒军、百战军,增援安西军司。” 丞相王元当即道,“陛下亲征河东,若宋辽来攻关中,如何应对?” “眼前北院精锐平叛尚且不暇,根本无力西侵。”吴安撇了撇嘴,“韩昌当世名将,竟死在宵小之手,辽国自毁栋梁,女真、室韦诸部降而复叛。”韩昌死后,他当即起兵拔了朔州,威胁大同府,辽国被迫归还了韩昌的骨殖,吴安将他以将军之礼葬在敦煌韩母墓旁。 “宋国一直厉兵秣马意欲犯我关中,”吴安踌躇半晌,烛火明灭不定,终于下定决心道,“将军械司铸造的火炮运进大散关、武关、萧关、函谷关、长安、凤翔、延安府的炮垒。此番让宋国也知晓吾大夏火器的厉害。” 平定河中事关重大,一旦让宋国得知夏国中央近卫军主力西征,必不肯放过这个入寇关中的机会。河洛驻泊兵马都部属狄青用兵极为凌厉,但只要各处雄关坚城不失,大军回师,自能将入寇的宋军瓮中捉鳖。 行军司主事,上将军赵仲达又道:“河中叛贼裹挟乱民甚多,如何处置?” 吴安微微闭了下眼睛,沉声道:“乱世需用重典,若校尉和护民官会议同意,在河中可暂行告奸连坐法,编制保甲,作乱者格杀勿论,同一保甲有隐瞒叛贼不报的,发卖为奴。”他顿了一顿,西迁良民无辜被乱贼杀害,夏国军士的尊严遭到挑衅,早已在校尉会议和护民官会议上掀起惊天怒潮,实行连坐法是护民官会议提出来的,格杀令则是校尉会议为保护军士的安全所提的。 关中、蜀地、陇右一带人口繁衍很快,近十几年授田已经不够,朝中早有“川陕填河中”之议,并且不断鼓励汉民前往河中接受授田。因为河中未开垦的田地多属于当地的大地主,官府已经出了高价,这些人仍然囤积居奇,反而希望新去的移民成为佃农旁户,大地主的不合作态度惹怒了吴安,他支持护民官会议通过了赎买均田法,这条法令成为了河中叛乱的导火索。 王元心头一凛,大声道:“陛下如此一来,杀戮必重,大大有损陛下英明啊。河中地卷入叛乱的民户甚多,若要强行格杀令与连坐法,只怕户口减半啊!” “那丞相府要从速拟定方案,”吴安道,“从关中、陇右、蜀地组织移民到河中去开垦授田,五年内,可以给他们关中授田两倍的土地。” “眼下护民官和校尉们虽然有格杀令与连坐法之议,但只要河中战事绵延,或是杀戮过重,天下物议顷刻反转,陛下清名受损,东面宋国更是会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对吾国大加诋毁,陛下三思!” 王元一开始便反对过快在河中推行均田令,更警告过宗教裁判所在河中执行神旨不力,但当时吴安一直忙于征战漠北,将羁縻的部落编成军士荫户,后来又在乌拉尔山口楚国公封地旁修筑堡垒,建威远镇,封锁西方罗斯人进入漠北的孔道,一直将这事耽搁下来,直至酿成如今民变之祸。 吴安叹了口气道:“民可以乐成,而不可以忧始,天下若果真物议汹汹,朕当下罪己诏,传位于皇长子贤。”他眼神一凛,沉声道,“河中之地乃是大夏国土,此等叛逆,却绝不能纵容,要让他们知晓,犯吾大夏者,虽远必诛!”这些力量混合在一起,形成一道高约百丈的龙卷风,不断地扭曲着巨大的身体,山呼海啸般扑了过去。 时空风暴,连时空都能搅成碎片,更何况区区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 “吴英雄,这是伟大的光明主神纵横仙界的秘术,我福至心灵,突然之间就学会了,你等着被时空风暴的巨大漩涡,搅成碎片吧,哈哈哈哈。” 亚瑟洛特大笑起来,脸色微微有些白,这一招时空风暴,耗费掉他大部分圣力,如今他的实力,只是与一名大魔导师强者差不多。 “哦,是么?” 吴英雄微微一笑,慢慢说道:“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巨大的风柱,与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在他们的目光下,碰撞在一起。 “呼呼呼!” 时空风暴猛烈地旋转起来,无数空间碎片被吸入进去,然后猛烈地爆炸,企图将所有的‘大衍真火’给搅成虚无。 无穷无量的能量,简直能毁天灭地,将死亡之海夷为平地。 但是。 那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异常顽强,互相射出璀璨的七色光芒,挡住了一**的能量冲击。 “大衍之数,真火焚大千!” 吴英雄全身,仙灵之力全部鼓荡起来,嘴里又猛然出一串宏大的声音。 这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结成一个特殊的图形,远远望去,似乎是一头展翅欲飞的凤凰。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困住即将翱翔的凤凰么? 显然没有,最起码,这个时空风暴不具备这个能力。 “爆!” 一声剧烈的响声,震得亚瑟洛特耳膜隐隐疼,这道风柱,竟然被硬生生的给完全摧毁,所哟的空间碎片,也一同化作虚无。 “这……怎么可能?” 亚瑟洛特双目中,露出深深地震撼和绝望。 然后,那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前面再没有任何阻挡之物,又朝着亚瑟洛特飞去,还是那么的漫不经心,轻飘飘的。 “圣子,圣父,圣灵,三位一体,混沌之镜!”亚瑟洛特眼中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但还是竭尽全力,近乎凄厉地大喊一声。 他身上,涌现出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各系魔法禁咒在他身上围绕着,但不四散,而互相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椭圆形的混沌大球。 这是复合魔法中的禁咒,混沌之镜。 同时,这也是魔法中,最厉害的防守魔法,能抵挡所有禁咒魔法的轮番攻击,眼下,亚瑟洛特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混沌之镜了’。 这个混沌大球,没有颜色,将亚瑟洛特的整个身体都罩住,这时,那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也开始与这个混沌大球碰撞起来。 “啵!” 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好似漫不经心,不带一丝力量,只是轻飘飘地撞在那个混沌大球上。 但是,就是这么轻轻一撞之力,附近许多空间开始莫名的崩塌解析,彻底的变成碎片,无数空间碎片,在空中飘荡着,不时就会彻底变成虚无。 吴英雄略微惊奇地打量了一眼包裹着亚瑟洛特的混沌大球,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和惊奇。 他自从炼成了‘大衍真火’后,可以说无往而不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大衍真火的脚步。 先前,也曾是一招就灭杀了托尔金,使得那位西方龙族的至强者,活了八千年的老龙王,含恨沙场。 刚才,也是轻而易举地毁灭了‘时空风暴’,亚瑟洛特的各种秘术魔法,对大衍真火均没有任何用处。 但此时,这个混沌大球,确实真正挡住了大衍真火的脚步,虽然看似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不过能挡住大衍真火的一撞之力,足见其利害之处。 第437章 道理 混沌之镜内,亚瑟洛特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到这个复合魔法,终于能让挡住那些恐怖的量化,眼中的惊骇之意,少了许多。 “我就不相信,吴英雄体内的力量,能将这记强大的杀招一直维持着,只待他体内力量不殆,就是本皇反击的时候。” 亚瑟洛特体内的圣力,绵延不绝,好似大海似的,向外喷出,纯正的圣力让混沌之镜越的坚不可摧。 他相信,吴英雄的修为,与自己相差无几,但是自己体内有一颗能量晶石,可以暂时为自己提供圣力,但是吴英雄……他有么? 亚瑟洛特的脸上,又露出智珠在握的表情。 只要挨过这些烈焰滚滚莲花的几次冲击,待吴英雄体内力量枯竭,那时……就是自己反击的时刻。 “凤凰涅盘,大衍真火,给我爆!” 吴英雄很清吴亚瑟洛特心中所想,目光中不由闪出一抹嘲笑之色,然后身子开始朝着混沌大球飞去,口中又突出一串宏大的声音。 啾! 好似一声鸟叫,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开始慢慢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头通体火焰滚滚巨大凤凰。 “爆!” 这只凤凰展翅欲飞,犹如自古就存在的一头神兽似的,高昂地鸣叫一声,狠狠地撞在混沌大球上。 “咔咔!” “擦擦!” 顿时间,整个混沌大球,就有崩溃的现象。 亚瑟洛特原本稍微平静的脸上,顿时露出无比惊慌的神色,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混沌之镜,就被完全的撞开。 “吴英雄,我与你势不两立……好热,我的身体……不!” 亚瑟洛特刚想退后,却被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全部围住,犹如岩浆般的炽热火焰,开始狠狠地焚烧他的身体。 他整个人的面孔,都开始扭曲起来,全身噼里啪啦的开始燃烧,任凭他怎么鼓荡圣力,也无济于事。 不过! 亚瑟洛特身体的强硬程度,远远过托尔金,他的身体,硬是挨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开始慢慢化作虚无。 吴英雄的神色冰冷,看着渐渐化作虚无,只有一团黑白相间的强大灵魂在火焰中挣扎的时候,脸上没有半分怜悯的表情。 胜者王侯,败者寇! 自古,便是这个道理,既然亚瑟洛特敢挑起这场战争,他就应该做好失败的准备,一旦失败,唯有死亡。 “圣父,救我!” 待亚瑟洛特的身体完全化为虚无,他接近全力,几乎是用灵魂的力量,狂喊一声。 “嗯?” 吴英雄的眉头,这时忽然皱起,他突然觉察到一丝不寻常的地方,亚瑟洛特那黑白相间的灵魂,突然大方光明,一半乳白色,一半是黑漆漆的,散着无边黑气。 同时,两道难以想象的能量,从他灵魂中释放出来,这两股能量强大到让吴英雄都感到不可思议和战栗。 轰! 拳头大小的灵魂,竟然凭借着突如其来的两股强横能量波动,将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完全摧毁。 “不好!” 吴英雄见到亚瑟洛特的灵魂拼命地朝着虚空某一点撞去,知道这是要逃走,眼中顿时寒芒一闪,身子一晃,便来到亚瑟洛特的灵魂旁边,狠狠地一拳打了过去。 这一拳,吴英雄用尽了全力,也不去管会不会将整个虚空乱流打成虚无,只要能留下亚瑟洛特的性命,那就值得。 七色毫光的拳劲,化作一道长龙,带着许多股奇特的能量,山呼海啸似的,狠狠地撞向拳头大小般的灵魂。 “刷!” 一股白色的光幕,从亚瑟洛特的灵魂中扑出来,化作约有百丈大小的光幕,横档在灵魂面前。 轰隆隆! 吴英雄的拳劲,毫无顾忌地打在这个光幕上,整个虚空乱流,几乎在瞬间工夫,就完全化作虚无。 强大的能量产生的恐怖气流,在现实世界中的虚空中四处乱串,附近几千丈范围内的空间,全都碎灭。 空间碎片犹如纸片似的,在空中不断的复合,又不断的崩塌,仿佛整个世界,都猛然一颤似的。 千丈高的虚空,完全变成混沌景象,这里面各种狂暴的能量肆意游弋,连空间都能随意撕裂,更遑论人类的身躯。这个世界,也只有吴英雄这样的强者,才能在这种狂暴的能量下生存,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娘的!” 吴英雄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乳白色的光幕,居然将自己用尽全力的一拳挡了下来,然后光幕后面的灵魂,又刷出一道黑色光芒,破开一个空间,眨眼就不知跑哪去了。 眼见就能彻底灭杀亚瑟洛特,却被两股奇异的能量给挡下了,饶是吴英雄心性淡然,也不禁大为光火。 尤其是,他看到了亚瑟洛特的不寻常。 他的灵魂之中,似乎还有一个核桃大小的能量晶石,无边无量的光明之力、黑暗之力都是从那个能量晶石从散出来的。 简言之,那个能量晶石中蕴含的仙灵之力,即便是吴英雄如今是金仙高阶修为,也不禁咂舌。 “亚瑟洛特,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肯定与西方神界有着牵连,有这么一块能量晶石护身,哪怕是玄仙强者,想彻底灭杀他,也很难。” 吴英雄眯着眼睛,脸色十分阴沉。 这次亚瑟洛特逃走,日后绝对是一个大麻烦,不过他肉身被毁,一时半会之间,也不能给东方道门造成威胁。 吴英雄心中默默下定决心,待日后有空,必定杀向西方大6,彻底杀死亚瑟洛特。 …… “杀啊……!” “轰!” “嘭!” 几十里之外,西方大6的强者,和东方道门的修炼者,依然在狠狠地厮杀,强大的能量冲击,让整个死亡之海都开始猛烈的咆哮起来。 “啧啧,小姑娘,老夫看你细皮嫩肉的,真不忍心杀死你啊,不如脱离道门,随老夫去西方大6快活去吧。” 一个全身萦绕着死亡之力,右手拿着一根奇异骨杖的黑暗大魔导师,阴森森地对墨若岚笑道。 墨若岚脸色微有些苍白,左臂上甚至还不断渗出血液,但她神色冰冷,一言不,目光倔强地盯着对方。 “哈哈,越是这样带刺的姑娘,老夫越是喜欢,不要抵抗了,还是乖乖地回到老夫的怀抱吧。” 这名黑暗大魔导师森然一笑,动作极其迅捷地朝墨若岚奔去,张口一喷,就是一股恶臭的死亡之气。 墨若岚脸色惨白,双眸中露出绝望之色,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她,怎么可能抵挡黑暗魔导师的一击。 “吴英雄,今生我们无缘,我们来世再见!” 墨若岚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思念,然后一抹毅然决然之色出现在她的脸上,身为墨门少掌教,她宁死不屈。 墨若岚,准备以自爆来保全自己的名节! “滚!” 这时,虚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暴戾的和声,一道七色毫光的拳劲,狠狠地从虚空穿梭而来,狠狠地打在这名黑暗魔导师的身体上。 “不……!” 这名黑暗大魔导师,身体瞬间崩溃,连灵魂都没有来得及逃脱,便全都化作虚无,被这一拳打得形神俱灭,只留下一句凄厉的声音。 墨若岚脸上,登时露出狂喜之色,筋疲力尽的她,再也坚持不住,羸弱的身体一阵摇晃,便朝海中倒去。 近乎昏迷的时候,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她牢牢抱住。 “吴英雄……你回来了!我等着你娶我……。”墨若岚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就这样,倒在吴英雄怀中。 …… 海风凛冽,不知疲倦地吹佛着,却始终吹不散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不远处,金戈铁马的交战之声,强者们陨落时的悲鸣声,6续传来。 这些,对墨若岚而言,都已经不甚重要。 她没死,她等到吴英雄的回来,绝美无暇的脸上,露出开心和幸福的笑容,就这样倒在心爱之人的怀中,很好,很舒服。 第438章 机会 吴英雄抱着墨若岚,不由得苦笑一声:“墨姑娘,你这是又何苦呢?我的心中,实难再容下别人了。” 自言自语一声,将墨若岚放入储物戒指中,双脚不沾地地看着四周战场,神色逐渐冰冷起来。 他没有打算轻易放过西方大6的魔法师们,这一次,必须要给他们足够的教训,好让他们知晓,东方道门,绝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亚瑟洛特已死,投降者,不杀!” 吴英雄飞向空中,庞大、如狱如海、深不可测的气息,在瞬间全部释放出来,整个海域,都被他无比强大的气息给笼罩住。 “什么?陛下被杀死了?这怎么可能?” “此人是谁?难道就是东方道门的领么?陛下怎么能死在他的手上,他一定是在说谎,一定。” “亚瑟大人陨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亚瑟大人是拯救我们精灵族的大恩人,是我们精灵族的希望,他怎么可能会被卑微的东方人类杀死呢?” 所有西方大6的强者,心中都泛起滔天巨浪,脸上不约而同,全都露出不可置信和惊骇的表情。 “哈哈哈,老夫就知道,狗屁的西方至尊,哪里会是恒儿的对手,你们这群蛮夷之辈,妄图挑衅我们道门的尊严,这就是代价。” 周流云猖狂的笑声,在略显寂静的海域上,尤其刺耳,他一甩手上的鲜血,露出嗜血的目光:“老头,再接我一拳吧。” 与他对敌的,是西方大6的一名剑圣强者,与周流云本来是势均力敌,但是猛然听到亚瑟洛特被杀死,精神在一瞬间恍惚,但就是这瞬息功夫,便让他全身爆裂,被周流云一记拳劲打得粉身碎骨。 趁着这个功夫,东方道门的强者抓住机会,开始全力反击,只是片刻功夫,便有数十名西方大6的强者陨落。 吴英雄要得就是这个效果,然后微微一笑,冲着一名大魔导师就冲了过去。 这名大魔导师,实力极强,身上的魔力基本已经转化成圣力,十数名魂天巅峰的强者,被他随手一挥,就变成了血雾。 他不但魔法厉害,而且还是一名武技高手,是西方大6难得一见的魔武双修,乃是赫赫有名的强者。 不过吴英雄可不管他是谁,间他肆意虐杀东方道门的精英,心中已经判了他死刑。 “吴英雄,来得好,老夫倒要看一看,你究竟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这名大魔导师早就感觉到一股至强的气息,朝自己扑来,心中倒也不惊讶,一掌打碎一名魂天巅峰修炼者的脑袋,长啸一声,迎了上去。 “找死!” 吴英雄连接杀了托尔金,毁灭了亚瑟洛特的肉身后,心中的杀意,被彻底释放出来,出手没有一丝顾忌。 只一拳,折叠了无数空间,瞬息出现在这名大魔导师面前,狠狠地轰碎了他的脑袋,连同拳头大小的灵魂,也一同化作虚无。 接下来,吴英雄如入无人之境,大杀四方,不管是剑圣强者还是大魔导师,在他面前,就仿佛犹如蝼蚁一样,经不起他一拳之力。 光明教廷红衣大主教奥德斯全身笼罩在暴风之中,整个人飞向空中,看着吴英雄一拳接着一拳,将西方大6的强者打得形神俱灭,心中不由大骇。 “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陛下存在,我们这些人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必须要撤退,这次战争,我们西方……败了。” 他想到做到,用心灵魔法向雷恩传音道:“雷恩,你快些让炼金术师,启动炼金魔法,我们逃离此地。” “好!” 雷恩一直没有战斗,始终藏在一艘战船内,他清吴地看到胜利的天枰朝着东方道门倒去,心中也很焦急。 “所有魔法师,回来!” 雷恩宏大的声音,传遍整个战场,炼金术师特别炼制传音筒,这时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么?” 吴英雄出一声龙吟大泽地笑声:“今日吴某若不把你们打得害怕,只怕日后你们还会继续犯贱。” 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被吴英雄祭了出来,登时之间,整个虚空被一股炽热难耐的气息笼罩。 附近的海水,还是无限制的蒸,浓浓的白气,犹如浓雾似的,在海面上升腾起来。 这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犹如幽灵似的,朝着虚空中,四十九条战船扑去,战船内,有的只是不会战斗的炼金术师。 嘭! 爆! 连续的爆炸声,6续传来,四十九条飞行战船,在同一时间,全都爆裂,滔天火光,照亮天际。 奥德斯看得肝胆俱裂,他这时明白了,为什么连托尔金和陛下都无法阻挡吴英雄,原来这位东方道门的领袖,实力竟然这般强横。 “退!” 奥德斯,竭尽全力,几乎是用尽全力吼了一句。 “你看戏很过瘾吧?”待奥德斯话音刚落,吴英雄就如鬼魅似的,出现在他面前,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奥德斯顿时露出惊骇的表情,刚想迅逃走,却不想吴英雄在一旁悠悠说道:“不要试图逃跑,小心你的生命。” “呃!” 奥德斯脸孔抽搐一下,脸色变化无常,最终还是没有敢逃跑,反而将围绕在身边的风暴给停止了,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老迈面孔。 “吴盟主,您好。”奥德斯满脸苦笑,叹息道。 吴英雄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你们败了,托尔金和亚瑟都已死,你觉得你们西方魔法军团还有没有机会?” “有您镇守东方道门,我们没有一丝机会。”奥德斯老老实实说道。 “那好,先让双方都停战吧。”吴英雄眯着眼睛,笑容可掬,但是这副笑容在奥德斯眼中,却尤其恐怖。“好!” 奥德斯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允,鼓起声音,大喝道:“停手吧,吴盟主有话要说,战争……结束了。” 吴英雄笑了笑,也喊了一声:“各位道友、前辈,暂且停手吧。” 奥德斯是光明教廷的席大主教,在西方大6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的命令,还是起到了作用。 而且,西方大6的强者,早已经不想再继续战斗下来,现在根本不是战斗,几乎是一边倒地屠杀。 尤其是吴英雄接连秒杀几名大魔导师,已经让西方大6强者胆寒了,再战斗下去,除了全军覆没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 第439章 答案 东方道门和西方大6的高手们,6续都停手了,纷纷望向空中,看着吴英雄和奥德斯的谈判。 既然已经不继续战斗了,那么,必然就该谈判。 “我们败了。”奥德斯满脸颓丧之色,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和无奈,在这次战争打响之前,他何曾想过,结局居然会是这样? “这是你们咎由自取,数千年,你们西方大6就妄图侵占我们东方大6,结果还不是一样么?不过才几千年而已,上次的苦果就忘了么?”吴英雄眯着眼睛,满脸都是嘲笑和讥讽之色。 奥德斯脸色变了变,但没有说话。 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自然有权利嘲笑失败的一方,而且,这次他们的确是完败了。 “吴盟主想怎么样?” 奥德斯可不认为,吴英雄只是单纯地想教训他一番,这次东方道门的损失也不少,吴英雄必然会提出一些苛刻的条件。 “赔偿我们的损失。”吴英雄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 咯噔! 奥德斯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勉强笑道:“请吴盟主明说。” “我们东方道门的战士,为了抵抗你们的侵略,死伤无数,他们的血,不能白流。”吴英雄的眼神,逐渐趋于冰冷。 “我们战士的每一条生命,都值一万斤上品晶石……唔,也就是你们口中的上品能量之晶。” “什么?” 奥德斯全身一震,差一点就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头从空中栽了下去,“每一条生命都要赔偿一万斤上品能量之晶?这……不可能,我们西方大6一共也没有那么多,您这个要求,请恕我无法答应。” “那就继续打,打到你们可以答应这个条件为止。”吴英雄冷笑道:“奥德斯……还有西方大6的各位朋友,你们是否相信,我有能力把你们永远留在死亡之海?”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吴英雄的实力,西方大6的魔法师们,有目共睹,他们一点也不怀疑,这位东方道门的领袖,能将他们全部杀死。 能量之晶固然重要,但与性命相比,无疑……还是生命宝贵得多。 奥德斯沉默片刻,才慢慢说道:“吴盟主,我们光明教廷没有那么多能量之晶,这件事,还需要另外一个人同意才行。” “哦,是谁?” “契科夫,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过来么?”奥德斯的目光,朝着海面上的一角看去。 “奥德斯,你用不着耍花招,西方大6的存亡,我们黑暗殿堂也不会弃之不顾的。”从海面上,飞来一条人影。 这个人,全身穿着黑色长老,连面孔都隐藏起来,一股绝强的黑暗之力,从他身上,散出来。 “黑暗殿堂席长老,见过吴盟主。”名叫契科夫的黑暗大魔导师,声音低沉,嘶哑。 吴英雄笑了笑:“西方大6最有势力的两位长老既然都来了,那么就请说说吧,我的第一个条件,你们觉得如何?” “遵从您的意思,我们黑暗殿堂会和光明教廷一起,在半年之内,筹措所有的能量之晶,交付给贵方。” “半年太长,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吴英雄摇摇头,说道。 …… 吴英雄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根本不给他们商量的机会,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趋势。 奥德斯和契科夫相互对视一眼,均都无奈一笑,最后只得说道:“那好,三个月内,我们会履行这个条件。” “很好,你们很识时务。” 吴英雄似笑非笑,哼了一声,又道:“接下来,是第二个条件。” 奥德斯和契科夫心中一凛,心头未免惶惶。 吴英雄的第一个条件,就已经这么苛刻了,真不知这第二个条件,又当是如何让人难以接受。 “第二,你们必须将飞行战船的研究原理送给我们,而且……西方大6从今之后,不得再研究飞行之物,包括任何东西。” “这不行!” 奥德斯和契科夫还未说话,雷恩就从一艘战船上飞出来,满脸的悲愤和怒意,“这是我们炼金术师工会研究数百年的结晶,岂能送给你们。” 第四十章传教西方 “哦?” 吴英雄眉毛一扬,似笑非笑,目光却看向奥德斯和契科夫。 奥德斯脸色一沉,冲着雷恩就喝道:“雷恩,不得放肆,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快点回去。” 雷恩脸上,满是决然之色,盯着吴英雄,双目都是怨毒之色:“老夫纵使死,也不会向你这个魔鬼妥协的。” “那你就死好了。” 吴英雄语气漠然,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拳轰然击出。 隆隆! 带着狰狞电光的拳劲,刹那间就粉碎了雷恩的身体,连同他强大的灵魂,也没有逃脱灭亡。 “我希望你们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吴英雄一拳击杀了雷恩后,面色不变,目光又看向奥德斯和契科夫。 奥德斯心头一寒,哪还敢再说其他,忙道:“吴盟主尽管放心,这个要求,我们答应就是,从今之后,西方大6,绝不会有飞行之物。” “嗯,这才像是投降者应该有的态度,”吴英雄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再说一下第三个条件吧。” “好。” 奥德斯和契科夫,满脸苦涩,曾几何时,他们需要这么低三下四对一个年轻人这么说话,而且还是献媚求饶的无耻之言。 这两个大魔导师心中,除了无尽的苦涩就是后悔。 或许,西方魔法师从一开始,就不该有侵占东方大6的企图,若没有这个企图,也不会弄到现在这个下场。 “第三,我们东方道门必须在西方大6建立一个道场,用来传播我们东方道门的思想和监视你们。” “信仰入侵!” 奥德斯和契科夫的面色,这才真正的变了。前两个条件,奥德斯和契科夫都没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送给东方道门又如何? 但是在西方大6建立道场,传播道门思想,这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东方道门的思想,博大精深,玄妙无比,很容易引起西方百姓们的喜爱,到时信仰的流失,对西方魔法界而言,才是最致命的。 “吴盟主,请恕我们不能答应,我们西方有自己的文明,有自己的思想,还不需要外来的文明入侵。” 奥德斯脸色铁青,缓缓说道。 “不行也得行!” 吴英雄没有给他废话的机会,冷声道:“你们西方大6这次想入侵我们,不就是想传播你们的思想么?啧,我们东方有一句话,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那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完全是你们自己咎由自取。” 第三十二章 实在 “数千年之前,我们道门曾放过你们一次,但你们魔法界不知悔改,又妄图侵占我们,难道我们东方道门,就那么好欺负么?” 吴英雄说话的同时,一股凶悍的杀气,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犹如实质的杀气,让奥德斯和契科夫面色不由大变。 “而且,我们在西方大6建立道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监视你们这群狼子野心的魔法师。” 吴英雄没有给他们留一点余地,讥嘲道:“我们道门这次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于你们魔法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虽然你们很弱,不堪一击,但是经常挑衅,也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不方便嘛。” “我们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奥德斯沉默良久,才苦涩地说道。 “你的保证,我不相信。”吴英雄再次打断他,“要不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或者继续战斗,你们可以选择战斗,只不过战场,会在西方大6。” “我肯定会把战火,引到你们西方大6,到时烽火连天,我看你们光明教廷和黑暗殿堂,怎么向你们的百姓交代。” 奥德斯和契科夫,都沉默下来。 他们在权衡利弊。 他们两人绝对相信,吴英雄不会是一个说大话的人,他既然敢下这个决心,就表明一定会不屑一切代价,将战火,引到西方大6。 到那时,情况会更加的糟糕,而且凭着西方大6现在的实力,真的很难对付如狼似虎的东方道门。 …… 奥德斯和契科夫约是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个人对视一眼,好像下定了决心,奥德斯才满脸无奈和懊悔地说道:“好罢,我们答应吴盟主,但有一个条件。” “说。” “你们可以在西方大6建立道场,传播东方的文明,但是表面上,要听从我们的领导,不能让光明教廷和黑暗殿堂丧失百姓基础,否则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奥德斯盯着吴英雄,一字一顿道。 “这不是问题。”吴英雄微微一笑:“传播文明思想,本就是公平竞争,你们放心,我们道门从不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那好,这三个条件,我和契科夫,代表西方大6魔法界,答应贵方,也希望贵方能履行承诺,不要侵占我们西方大6。” “我们东方道门,取得是中庸之道,对你们西方大6的土地,真的不感兴趣。”吴英雄笑眯眯道。 不过心里,却说了一句:啧,只要能答应我们在西方大6传播文明,只需数百年而已,整个西方大6,将会成为东大6的附庸。 东方文明璀璨,博大精深。 吴英雄有理由相信,数百年的时间,改变西方百姓的信仰,绝对不是问题,到时,哪怕他们没有出兵侵占西方大6,那里……也是道门的地盘。 入侵一块大6,并非只有战争才可以,信仰传播往往才是最重要的,若没有这次战争,东方道门还真不好入驻西方大6。 …… 当下,西方大6魔法军团便开始缓缓撤退,返回西方,但是奥德斯和契科夫,却作为人质,被留了下来。 吴英雄所说的三个条件,还没有实施,他们作为西方大6最大势力的领导人物,必须要留下来做人质。 待上品晶石和飞行战船的资料,送来后,吴英雄会派遣各门派弟子,一同随他们返回西方大6。 那时,各门派在西方建立道场,传播文明,为信仰之战,再开设一片新的土地,这份功劳,实打实要归功于吴英雄。 同时,东方道门在死亡之海上,就开始大摆筵席,庆贺这场圣战伟大的胜利,当然,最大的功臣自然是玄阴魔宫的后起之秀,异修界的盟主,吴英雄! 整整一晚。 便有无数修炼者端着酒杯,或者提着酒瓶,要来给吴英雄敬酒,谁挡也不行,刚刚经历了生死之战的修炼者们,心情都很激动,也很兴奋,非要亲自给吴英雄敬一杯酒,权当做是表示尊敬。 对于这样的要求,吴英雄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所以,这次浩大的盛宴,在死亡之海上,足足持续了一个星期,整个死亡之百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正魔两道,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正道弟子觉得,这些魔道修炼者也没有那么坏嘛,也有重义气,讲道理的人,是可以相交的。 魔道弟子则是觉得,那些正道门派的修炼者,也不是那么虚伪嘛,也有豪气干云,义薄云天的人哪。 当然! 普通弟子在选择狂欢的时候,包括吴英雄在内,各大门派的代表,还在商议着怎么入驻西方大6。 这次东方道门在吴英雄的带领下,取得了完胜,而且还能借机在西方大6建立道场,传播文明,取得的成功不可谓不宏大,不可谓不壮大。 经过各门派代表的商议,最后有了一个决定。 这次在西方大6建立道场,传播文明,事关重大,而且要扬道门之威风,能去那里的人,必然有着极其高深的修为,这样才能镇得住西方大6的一些宵小之辈。 周流云,上官云雀,以及魔道的数十位魔道老怪,都决定去西方大6转一转,为道门建立道场添一份力。 正道门派同样委派了许多神劫期高手,以及数千能说会道的弟子,随时准备开赴西方大6。 当然,这只是前期去往西方大6的人员,回到九荒大6后,各大门派就会拿出各门派的精英弟子,去西方大6协助传播文明,散播思想。 这是大事,耽误不得。 …… 这几天内,西方大6也遵从约定,源源不断地将上品晶石送了过来,各大门派按照死亡弟子的人数,公平分担。 虽然,这次圣战取得完胜,但是东方道门也受创不小,尤其是前几日西方大6在空中偷袭,禁咒魔**番轰炸,的确让道门吃了一个暗亏。 统计出来,圣战一共有三万修炼者战死在死亡之海,有近一万的修炼者,尸骨无存,化作虚无。 所以,各门派现在都想返回九荒大6,休养生息,在大6各个角落,找寻资质优秀的少年,壮大门派的实力。 …… 第三十三章 调侃 半个月后! 圣战的事情告一段落,各门派开始6续返回九荒大6,各门派也得到了足够的好处,在死亡之海岸边就各自分手,重返各大门派。 死亡之海岸边,海风依旧凛冽,但是密布海域的血腥味,却逐渐消散。 “吴盟主,关于令尊的事情,我们深感抱歉,这次回到总教后,我必定劝说掌教,让他解除对令尊的封印。” 蓬莱派的一位太上长老,语气诚恳地对吴英雄说道。 她的话刚说完,便有通天剑派,正玄龙虎派,天符玄门,须弥佛门,嵩山学院,墨门的代表纷纷回应,必定劝说掌教,解除对毒皇的封印,让他们两父子重聚。 相反。 吴英雄却表情冷淡,挥手拒绝了:“不用劳驾你们,我父亲既然能被你们封印,自然也能轻易破开封印,而且……圣战归圣战,我和你们之间的恩怨,还未了解,待我父亲出来后,再做打算。” 对于吴英雄的冷漠,各门派代表均感到无奈和理解。 换做任何一个人的父亲,被无辜封印十多年,谁心里会舒服,更何况是东方至尊吴英雄的父亲? 这时,各门派代表只能希望,吴英雄到时不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他现在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异修界的大地震。 同时。 只要有一点实力的门派,都开始暗中培养真正的强者,必须要培养出一名越神劫期的修炼者,这样才能在未来的明争暗斗中,获得好处。 神劫期,已经远远不能称霸异修界了。 …… “恒儿,我和上官老头不准备回总教了,跟着门派的小崽子们,去西方大6转一转,啧,活了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呢。” 周流云看着各门派代表相继离去,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他们想放了吴索,还不是看见了恒儿修为厉害,心中都怕了,害怕恒儿事后要找他们的麻烦。 不过恒儿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先把狂徒救出来呢?哎,这两父子心中都藏着许多秘密,自己也不好过问。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吴索还是吴英雄,对玄阴魔宫都忠心耿耿,不会做出有害门派的事情。 吴英雄微微一笑,说道:“师叔祖,您们这次去西方大6,肯定会有一些阻碍,不过我相信两位师叔祖的本领,必定能在西方大6闯出一片天地,让玄阴魔宫的名号,在西方大6也如雷贯耳。” “哈哈,我喜欢这话。”周流云大笑道:“恒儿,我们这次离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来,不过希望我们回来时,可以见到你这小子生儿育女,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小子,可不要让那么多姑娘为你伤心流泪喔。” 吴英雄顿时无语。 周流云放声大笑,与上官云雀并肩,潇洒地登上一艘黑色的战船,催动体内真元,飞快地朝着西方驶去。 他们的目标,是西方大6那片广袤的土地。 吴桐目送着他们两人离去的方向,叹道:“两位前辈为了门派的利益,甘愿蛰伏数百年,然后又甘愿远渡重洋,去西方大6,的确值得我们尊敬。” “门派的利益重于一切。”吴英雄摇头而笑:“抱着这样念头的修炼者,在九荒大6之中,很多。” “你呢?”吴桐笑道。 吴英雄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固然要对玄阴魔宫忠心,但我的目标不是一门一派,而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人类的道路。” “哦?” 吴桐不由调侃道:“你的愿望还真伟大。” “日后,你就会懂得。”吴桐虽然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但吴英雄也没想着,这么早就告诉他仙魔人几界的恩怨,日后,所有的修炼者,迟早有明白的一天。 吴桐耸耸肩,表示不在意,问道:“怎么?现在去哪里?回夏洛么?还是随我去东海玩一玩?” “废话,当然是回夏洛城,冰雪和飞燕都在等着我呢,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还是孤家寡人啊。” 吴桐调侃笑道:“那是,谁能跟你比呢,大庭广众之下,墨门少掌教当众向你求爱,这份荣耀,谁人能及啊。” “滚!” 吴英雄开骂了,因为他看到了,远处,一身白衫的墨若岚,正含情脉脉地朝自己走来,他顿时有点头疼了。 墨若岚笑吟吟地站在吴英雄面前,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宇间带着好不隐藏的情意。 吴英雄心中暗叹一声,笑道:“墨姑娘,墨门的弟子已经回去了,你怎么还没有随他们离开?” 墨若岚微微一笑:“我在等你一句话。” “呵呵,等我一句话?不知墨姑娘想让我说什么?”吴英雄这时候,也只有装傻了。 “等你说娶我。”墨若岚鼓起勇气,含情脉脉道。 “这个……墨姑娘,其实……我,”吴英雄脑袋,似乎更疼了,他可以不怕任何人,不惧怕任何势力的挑战,但英雄也难消受美人恩,面对墨若岚,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墨若岚嫣然一笑,似乎能理解吴英雄的感受,温柔笑道:“你不必说,我懂得,你现在心中,并没有我。”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爱情没有谁对谁错,但是我不会放弃的,这辈子,我墨若岚,非你不嫁!”墨若岚笑了笑,语气坚定。 吴英雄无奈一笑,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得叹息一声,这世间,唯有爱情才是最折磨人的东西。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吴英雄,我走了,希望你还能记得我,待我处理好门派中的事情后,我会去夏洛城找你,光明正大地追求你。” 墨若岚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最后深情地望了一眼吴英雄,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一笑,天地都为之失色。 …… 吴英雄看着墨若岚逐渐消失的背影,叹息一声:“这又是何苦呢,你担负着墨门兴旺的重任,我们……合适么?” “没有合不合适?只有喜不喜欢,我说吴小子,你还真够狠心的,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都舍得不要。” 吴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摇头叹道。 “你懂个屁。”吴英雄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口问道:“喂,你现在去哪?回东海呢,还是跟我去夏洛玩一玩?” “去夏洛。” 吴桐目光中,闪烁着一丝奇异之色,呵呵笑道:“久闻夏洛城大名,还未去过,实在是一个遗憾,而且,我也想见识见识战随风,看他是否有传言中那么厉害,6地上的至尊皇帝么?” “你是海上的霸主,他是大6的至尊,你们两人,都是有紫薇龙气护佑之人,见一见也好。” 吴英雄微微一笑:“而且,你们两人还都是我的兄弟。” 吴桐啧的一声,笑道:“当你的兄弟,还真是有福气,我们两人,原本都应该是落魄妄皇子,因为你的缘故,才能成为皇帝。” “没有我,你们一样能成为至尊。” …… 接下来,吴英雄与穆云飞,钟幻等人告别,他们带着玄阴魔宫的弟子,返回大光明轮回殿,然后商议还要派何人去西方大6。 第三十四章 笑容 而吴英雄和吴桐,还有杨剑等十几名探子,一道返回了夏洛城。 虽然死亡之海距离夏洛城极远,但因为有吴英雄的存在,不过一日夜的功夫,众人就返回到那座繁华的都城。 待他们回到夏洛城的时候,刚好是清晨,但一条条繁华的街道上,人群已经是接踵而至,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吴桐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叹道:“不愧是九荒大6最大的都城,远远比我的龙皇岛,还要繁华几分。” “夏洛城历史太悠久了,而且没有经历过战乱,久而久之,自然繁华,你的龙皇岛经过数百年的沉淀,必定会成为东海之上,最繁华的城市。” “那是自然!” 吴桐闻言,也不谦虚一下,傲然道:“根本不需要数百年时间,给我十年时间,我便能打造一座最繁华的都城。” “切。” 吴英雄翻个白眼,对吴桐的自大,他懒得理会。 转过头,冲杨剑笑道:“杨叔叔,你们先去与燕雨姐姐汇合吧,呵呵,你们两老口好久不见,也该温存一番吧。” 杨剑干瘦的老脸一红,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也笑道:“那好,属下先告辞,不过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不知属下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主公的喜酒。” “呃……。” 杨剑呵呵笑道:“属下告辞。” 吴桐微蹙着眉头,看着杨剑离去的背影,忽然道:“你的属下,好没有礼貌,胆敢对自己主公这么说话。” “我和你不一样,你走得是霸者之路,不论臣子还是大将,对你的敬畏更多,而我则是把他们当做亲人,亲人之间嘛,开个玩笑无所谓。” “随便你。” 吴桐对这些没多大兴趣,“走吧,去你的国师府看看,然后去见一见冰雪嫂子,和你的家人们。” …… 国师府! 吴英雄没有隐藏气息,他们两人刚走到门口,便有一群人从府内冲出来,出来最快的,肯定还是吴天赐和吴煜这两个小子。 他们身后,战冰雪和陈飞燕,满脸的温柔笑意,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沉淀到不需要再说什么,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她们见到吴英雄归来,自然高兴,但这个时候,并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咦?” 陈飞燕看见吴英雄身边之人后,脸上露出朋友间的久违之色,对战冰雪笑道:“冰雪,咱们也过去吧,大哥最好的兄弟也来了。” “好。” 战冰雪笑着答应一句。 …… “你们两个小鬼,给我过来。”吴英雄自然也看见了陈飞燕和战冰雪,彼此只是一个温柔的眼神,便能感受到对方如海一般深的情意。 吴天赐和吴煜,笑嘻嘻地从一边走来。 “天赐,这个人是吴桐,是我最好的一位朋友,而且他也是东海巫潜国的皇帝,东海的霸主。” “煜儿,快拜见师叔。” 吴天赐打量了吴桐一眼,颇有些老气横秋道:“不错嘛,神劫期修为,有资格作本少爷的哥哥。” “混蛋。”吴英雄笑骂一句。 吴煜虽然也顽劣捣蛋,但是在礼节方面,素来不给吴英雄丢面子,闻言嘻嘻一笑,恭敬地说道:“弟子吴煜,见过师叔。” 吴桐难得地露出笑容,说道:“不必那么客气,我跟你师父是患难之交,不需要那么见外。” “至于你?” 声音一顿,又把目光看向吴天赐,不由失笑:“你这小家伙,比我还要嚣张,倒是蛮与我有缘的。” 吴天赐听罢,臭屁地说道:“没办法,我向来就很嚣张,不过在吴大哥面前,做弟弟的会很有礼貌的。” “吴小子,你怎么舍得离开东海了?还是你这个皇帝被人赶下台,无处可走,前来投奔我们了?” 陈飞燕牵着战冰雪的手,缓缓走来。 吴桐翻个白眼,无奈道:“哎,我说陈飞燕,你好歹也是我们巫潜国的大元帅,对本皇的能力还不了解么?我能被别人赶下台么?笑话。” 两人说笑间,不避嫌地拥抱一下,陈飞燕呵呵道:“好久不见,皇上。” “别叫我皇上,我慎得慌,你还是叫我名字吧,”吴桐调侃道:“咦,飞燕,我现你越来越漂亮了,果然,爱情能让女人变得更美嘛。” “是么?” 陈飞燕嘻嘻一笑,又道:“吴小子,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名震九荒大6的才女,战冰雪,唔……也是你的嫂子。” 吴桐微微一笑,礼貌地说道:“战姑娘,你好。” “陛下客气了,”战冰雪也笑了笑:“久闻陛下大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吴英雄看着两人文绉绉地说话,不由笑道:“喂,你们两人就别那么见外了,冰雪,你直接喊他名字就行,怎么说,他也要称呼你一声嫂子嘛。” “好。” 战冰雪对吴英雄的话,想来惟命是从,笑吟吟地答应一声,又道:“大哥,府内已经准备了盛宴,为你接风呢。” “那好,咱们今日就不醉不归。” 吴英雄犹如众星捧月,在一群人欢呼的声音中,牵着战冰雪和陈飞燕的手,满脸春风得意地走进他的国师府。 夏洛城皇宫之中! 战随风身穿皇袍,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这张八百里加急奏折,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小太监,低着头,极其恭敬地说道:“皇上,国师大人回来了,而且还有一位客人,在国师府中赴宴。” “哦,国师回来了?” 战随风闻言登时大喜,皱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心中不由暗笑:“此时看来只有劳烦大哥了。” 心中想着,嘴上却又问道:“还有一位客人?是谁?” 小太监没有犹豫,马上说道:“是东海巫潜国的皇帝,吴桐。” “是他!” 战随风霍然一惊,从龙椅上坐起来,喃喃道:“若是大哥自己回来,以我们的交情,我也不需这时去看望他,不过吴桐既然亲临夏洛,我作为主人,无论如何,也要去打个招呼的。” “吩咐下去,朕要去国师府,不必惊动太多人,朕是微服私访。”战随风虽然没有可以拿出一副庄严的气度,但日渐具有皇者气度,一言一语之间,都带着一股让人不可违抗的威压。 “是。” 小太监低着头,退了下去。 皇帝出宫,这是大事,虽然只是微服出宫,但是大内高手必须要暗中跟着,保证皇帝的安全。 这些高手,大都是玄阴魔宫为其训练的,甚至还有玄阴魔宫的弟子在宫中担任禁军头领,训练禁军。 半个时辰后,战随风穿着淡蓝色长衫,身后只跟着几个伺候他的小太监,迈着轻快地脚步,走出王宫。 不过暗地里,却有数不清的大内侍卫相随,保证皇帝的安全,虽然是天子脚下,但皇帝的性命,重于一切。 其实,这些侍卫中高明的强者也知道,皇帝根本用不着他们护卫。 战随风现在也有魂天期修为,想要杀他,不管是谁,都不容易,再说,国师大人既然已经回来,放眼大6,谁敢在夏洛城行刺皇帝。 …… 国师府中,酒过三巡,正是热闹的时候,吴英雄和吴桐的眉头都微微一蹙,接着彼此露出笑容。 陈飞燕也笑了笑,她同样感受到,一道犹如实质的皇者之气,从远处遥遥而来,目标正是国师府。 “吴煜,天赐,去外面迎接一下随风,他来了。”吴英雄没有起身,只是笑了笑,冲两个小家伙说道。 “嗯。” “哦。” 他们两人倒也听话,各自拿着一只肥硕的鸡腿,朝着门外跑去。 吴桐摇头失笑:“好威严的气息,好一股王道之气,原来炎炼国皇帝走得是王道之路,与我却是大大不同了。” “你是天生的霸者,他是天生的王者,你们走得路,也不同,但不可否认,在人格魅力上,你们不分彼此,都很深得臣子们的爱戴。” 吴英雄笑道。 吴桐笑了一下,调侃一句:“放眼天下,敢让炎炼国皇帝亲自进屋,却不去迎接的人,除你之外,只怕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资格吧。” “啧!” …… 第三十五章 思考 吴英雄喝了一口酒,笑了笑。 …… 战随风带着几名小太监,刚走到大门口,巍峨的大门便有些急不可待的打开,吴天赐和吴煜,一前一后,跑了出来。 “皇上,我家师父让我们来迎接您。”吴煜语气恭敬,完全是因为战随风是自己师父的朋友而已,而不是因为他的帝王身份。 “大胆,吴英雄好大的狗胆,他是什么身份,也敢不亲自出来迎接皇上,这是大不敬之罪,要诛九族。” 战随风笑了笑,刚想抬脚就走,不曾想,他身后一个小太监,扯着嗓子,瞪着眼珠子,厉声喝道。“刷!” 几道阴冷,杀气犹如实质的目光,愤怒地看向那个口出狂言的小太监,而低着头,一直伺候着战随风的大内总管,脸色变得无比雪白。 该死的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这个小太监刚进宫不久,之所以能这么幸运,伺候皇帝,完全是因为领太监的缘故。 他本是领太监的一个远方侄子,见他踏实可靠,而且人又忠厚,在经过内廷和多方的调查之下,现确实没有任何问题,才能他伺候皇帝。 或许这个小太监是立功心切,想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但他却疏忽了一件事。 吴英雄的确是没有出门迎接,但是其他人的表情却很平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见怪不怪。 他却一门心思想巴结皇帝,借此荣获圣眷,所以才没有思考那么多,扯起嗓子,喊出了一句石破惊天的话。 “哼!” 战随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径直朝府内走去。 小太监看着皇帝锐利犹如杀气的目光,脸色登时惨白,额头上登时布满了汗珠,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登时大骇,一屁股坐在地上。 “带回宫里,诛其三族!” 战随风冷漠至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听得众人心中都一寒,一股深深地寒意,从众人心中升起。 “是。” 当下,便有一名脚步稳健,表情冷漠的汉子,一只手抓着吓得昏迷过去的小太监,身子一晃,便就消失了。 …… “他***,还没有人敢这么说本少爷的老哥呢,再说,老哥现在还是异修界的无冕之王,他一个阉人,也敢无礼,真他娘的找死。” 吴天赐眯着眼睛,目光中透出浓浓的杀机。 幸好战随风处理的及时,而且诛三族这个代价已经很大,否则吴天赐连战随风都敢吼几句。 战随风回头看一眼犹自不解恨吴天赐和吴煜,不由笑道:“怎么,我都已经诛他三族,还不解恨么?” “解恨啦,不过诛三族,是不是太狠了?”吴天赐和吴煜心性并不坏,细想一下后,又觉得战随风对小太监的惩罚有些重了。 那个小太监犯了罪,与他的亲人也没啥关系嘛,诛三族的确有些……不太人道了。 “那好,你们觉得该怎么办?”战随风笑道。 “唔……煜小子,你说该怎么办?本少爷也觉得,诛三族确实有些狠啦,咱们也不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嘛。” 吴煜想了想,说道:“皇上,不如改成将他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这样行么?其实,他也罪不至死嘛。” 战随风呵呵道:“看不出来嘛,你们还挺善良的,唔……那好吧,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我姑且饶他一命。” “谢皇上。” 吴煜得意洋洋,颇有些自豪,皇上都能听自己的建议,这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啊,改天一定给老妈好好炫耀一番。 …… “嗬,这两个小鬼,平日里还说自己精明,被随风摆了一道,还丝毫不晓得。”国师府生的事情,岂能瞒得住吴英雄。 吴桐赞道:“战随风,的确有些本事。” 两人说话间,吴煜和吴天赐,便与战随风走了进来,一屋子的人,也都站起来。 “十五哥,你来啦。”战冰雪笑嘻嘻道。 战随风冲自家妹妹一笑,接着将目光转移到吴英雄和吴桐身上,脸上露出笑容:“大哥,这位就是巫潜国的吴兄吧。” 吴桐虽自命不凡,但对方也是九荒大6最大国家的皇帝,更何况还是吴英雄的兄弟,所以顿时露出笑容,呵呵道:“吴某久闻战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吴兄客气了,你既然是大哥的兄弟,也就是战某的兄弟,若吴兄不嫌弃,我愿喊你一声大哥。”“嗯,吴桐的年纪,的确要随风要大几岁,这一声大哥,喊得不冤枉。”吴英雄在旁,笑呵呵道。 这两位至尊,便在这个时候,在吴英雄的府邸中,相遇了。 他们倒是惺惺相惜,没有帝王见到帝王时的阴谋,其重要原因当然是吴英雄,然后就是他们的利益并不冲突。 “坐下吧,大家都坐下喝酒,难得今天能相聚一堂,我就做主了,谁不喝醉,就不能离开这张桌子。” “我们呢?” 陈飞燕牵着战冰雪的手,笑嘻嘻道。 “女孩子家和两个小鬼头不算,其实,我说得是我们三人。”吴英雄今天的心情,的确非常兴奋。 吴天赐一撇嘴,马上抗议了:“为什么啊,老哥,你怎么能歧视我们少年哪,九荒大6的未来,还要我们来维护呢。” “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吴英雄笑着骂一句,端起酒杯,大笑道:“庆祝我们兄弟第一次团聚,干杯。” “干杯!” “干杯!” 三兄弟,都大笑着,端起酒杯,共同饮下这一杯酒。 …… 酒过三巡,不,是一夜,待他们喝完国师府的存酒,又喝完皇宫内的存酒后,这三人,开始坐在屋内聊天了。 待太阳像火球一样,倾斜到夏洛城每一寸土地的时候,整个国师府,都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味。 三个人,喝了一天一夜,但双目却越来越明亮,没有一丝醉醺醺的感觉。 “随风,我怎么觉得你心中藏着心事?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不开的难题了?”吴英雄从战随风眉宇深处,看到了隐藏极深的担忧。 战随风喝了一杯茶,摇头失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哥,不错,我眼下的确有一件事,让我很头疼。” “哦,说来听听。”吴英雄顿时来了兴趣。 自从战随风登基之后,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也从来没有一件事能难得住他,若不是真有解不开的难题,他也绝不会向自己说。 “在炎炼国东北,有一个小城镇,最近那个镇子里,出了许多怪事,据那里的太守说,每天都会有十多人失踪。” “本来三十万人的城镇,现在不足二十万了,而且现在人心惶惶,很多百姓都要举家迁徙,不敢在那住了。” 吴英雄和吴桐都微微一蹙眉头。 “难道是有魔道修炼者在修炼魔宫,用活人为药引?”吴桐皱了皱眉头,率先提出疑问说道。 “这个可能性不大,魔道门派还是要顾忌我和玄阴魔宫的面子,现在谁都知道随风是我的兄弟,在炎炼国干这样的勾当,就不怕我动怒么?” 吴英雄摇下头,说道:“而且,纵使是要修炼魔功,需要活人为药引,大6百国多得是平民百姓,没有必要非得在炎炼国,还要冒着得罪我的危险。” “嗯,吴小子说得不错,是我疏忽了。”吴桐细想一下,沉声道:“我先前的那个推断,不成立。” 战随风苦笑一声,道:“我先前也曾想过这样的问题,还特地派了高手去查探,但没有一人能活着回来,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嗯?” 吴英雄听罢,马上知道,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随风,此事很是诡异,我马上安排人手去调查,若真的有魔道修炼者敢不知死活,在炎炼国修炼魔功,那真是找死了。” “呵呵,有大哥出手相助,我就安心多了。”战随风摇头苦笑:“这件事,困扰我多日了,若还没有解决办法,我只好驱散百姓,全城戒严,派军队进驻,查清原委。” 吴英雄叹道:“看来真的是让你头疼好久了,不过军队进驻可不是说笑的,而且驱散百姓,这对一个盛世的国家而言,打击很大。” “嗯啊。” 战随风苦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龙泉镇生的事情,实在太诡异,太让人揪心和担忧了。” “呵呵,不必担心,我今天就会安排下去,让玄阴魔宫弟子去调查,最多三天,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如此,我就多谢大哥了。” …… 三天后! 吴英雄皱紧眉头,听着杨剑沉稳的声音,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主公,三天之前,属下听从您的吩咐,派了二十人去龙泉镇调查百姓失踪一案,但从昨夜以来,我就完全与他们失去联系,如今看来,生死难料。” 第三十六章 通知 生死难料! 吴英雄眯着眼睛,眉宇间,逐渐闪现出一丝杀气;“看来,那个龙泉镇是真的生了不得了的大事,难道真有不知死活的魔道修炼者,在那里修炼魔功,连我的属下都敢随意拘禁,杀害么?” “主公,要不我亲自去一趟?”杨剑试探着问道。 “不行。” 吴英雄断然拒绝:“这次我们的调查队,有一名魂天期弟子带领,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都能莫名其妙的失踪,龙泉镇中,大有蹊跷。” 杨剑看着吴英雄铁青的脸色,忽然回过神来,讶然道:“难道主公要亲自去龙泉镇?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而且主公刚刚从死亡之海回来,还没休息几天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不免有些感动。 杨剑明白,吴英雄之所以如此震怒,完全是因为亲信属下不知所踪,所以才准备亲自去过问此事。 以吴英雄现在的身份,能让他亲自过问的事情,不管是大6百国或者是异修界,都不会太多。 “我先不去,有免费的高手帮我们查探。”吴英雄摇头道。 “免费的高手?” 吴英雄似笑非笑,啧的一声,道:“难道杨叔叔忘记了么?墨门的弟子正在炎炼国传教,龙泉镇附近的天水城,有他们的书院吧?” 杨剑眼睛一亮,顿时笑道:“主公这条真乃妙计,墨门既然在炎炼国传教,理应为炎炼国分担一些事情,龙泉镇有歹人出没,他们应该前去铲除嘛。” “嗯。” 吴英雄点头,说道:“你去通知墨门的弟子,让他们火赶往龙泉镇,查清原委,不得有误。” “是。” “等一等。” “主公还有何吩咐?” 吴英雄想了想,说道:“顺道告诉他们一句,龙泉镇或许有魔道强者修炼魔功,让他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免得徒增伤亡。” “好。” 杨剑领命后,便退下去了。 待他走后,吴英雄眉宇间的担忧,丝毫不减少,反而更浓厚,他隐隐觉得龙泉镇生的事情不会小,而且处处透着诡异,希望墨门的高手能将事情调查清吴吧! 三天,又是三天之后。 吴英雄正在国师府陪着陈飞燕和战冰雪聊天打趣,门外有侍卫禀报,说是墨门弟子请求拜见。 “让他进来。” 吴英雄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语气低沉。 “恒哥,我们去内院了。”陈飞燕和战冰雪都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绝不参合男人的事情,这样的女人,才能深得男人的喜爱。 “嗯。” 吴英雄微微一笑,点头道。 …… 过得片刻,便有侍卫领着一位长相普通,有着断葬期修为的墨门弟子走来。 “拜见盟主。” 墨门弟子语气恭敬,拱手道。 “圣战已然结束,我也不是什么盟主,你不需要那么客气?怎么,今日来找我,必然有事情吧。” 墨门弟子脸上,露出凝重、严肃之色,沉声道:“我墨门弟子,遵从您的命令,派人去龙泉镇调查百姓失踪一案,不过却出了变故。” “整整三十名墨门弟子,全都音讯全无,昨日又派去十名弟子,依然是音讯全无,不见了踪影。” 吴英雄的眉头,已然紧紧皱在一起,玄阴魔宫和墨门弟子全都在龙泉镇消失,此事,已经变得非常诡异。 “贵派是何人带队?”吴英雄眯着眼睛,沉声问道。 “乃是虎豹天王,墨云师叔。” “什么?” 这下子,吴英雄才是真正的震惊了,若是寻常弟子带队,或许遭遇了危险,遭到了毒手,但墨门带队的竟然是墨云! 大名鼎鼎的虎豹天王,数十年前就是神劫期的巅峰强者,这九荒大6,除了自己之外,谁还有这个能力,让墨云不声不响的失踪。 “龙泉镇,可曾有什么异象么?墨云道友的本领,吴某还是很清吴的,他即使不敌,从容离开,应该不成问题。” “不曾有任何诡异之事生,连打斗的声音都没有听见,所以……我墨门少掌教才恳请盟主出手相助。” 吴英雄微愣,问道:“墨姑娘也在天水城么?” “昨日晚上,少掌教驾临天水城,代表墨门调查墨云师叔失踪一事,少掌教恐不敌龙泉镇的魔人,才恳请盟主出手相助。” 吴英雄脑中,不由浮现出墨若岚清雅绝美的面孔,没有多想,点头道:“你先回去,我会去天水城,但不是为了你们墨门,只是我身为炎炼国的国师,有义务调查清吴此事。” “是。” 墨门弟子做事,素来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闻言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低着头退了下去。 …… “看来,我真的需要去一趟龙泉镇了,连墨云都折了进去,只怕这镇子里面,当真有魔人作祟。” 用活人为药引,修炼魔功者,其实正魔两道都为之不齿,吴英雄心中,已经泛起了杀机。 “既然已经确定有魔人作祟,必须要通知随风,让百姓尽快竖立,否则肯定还要有百姓遇害。” 吴英雄眯着眼睛,随手招来一名侍卫,让他去把吴英鹏喊来。 待吴英鹏过来后,便吩咐他迅进宫,将这几日龙泉镇生之事,对战随风明说,让他尽快处理,疏散百姓,而且要小心谨慎,勿要惊动了修炼魔功的魔人。 近些日子,龙泉镇百姓已经不再失踪,想来应该是那魔人吸收够多的生命之力,已经不再需要生命之力辅助。 这时,他应该在加紧时间,修炼魔功,此刻疏散百姓,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墨云的生死,吴英雄并不关心,说到底,他和七大门派还有旧怨,此番去天水城帮助墨若岚,完全是特例。 一来还是自己将墨门牵扯进去,使得墨门损兵折将,连虎豹天王都失踪了,二来他与墨若岚也算朋友,不愿墨若岚亲身犯险,死在炎炼国。 …… “老哥,带着我去吧,我在夏洛城快要憋疯了,再说您现在这么厉害,我们也没有什么危险嘛。” 晚上,国师府灯火通明的前厅。 第三十七章 问题 吴天赐可怜兮兮地对吴英雄说着,就差下跪磕头了,一旁的吴煜同样拿出一副可怜相,两个小鬼一唱一和,显然是早有预谋。 “我本来就准备带你们去,怎么?难道不愿意去了,怕危险?那好吧,既然不愿意去,我也好勉强嘛。” “愿意。” “师尊,徒儿愿意去。” 两个小鬼先是一怔,然后马上都欢声雀跃地吼道。 “咦?老哥,你这次怎么如此痛快,轻易就答应我们去龙泉镇?不是听说连墨云都失踪了么?你就不怕我们遇到危险?” 吴天赐笑嘻嘻问道。 吴英雄没好气的翻个白眼,哼道:“你们能有什么危险,当初就能杀死一头七阶火属性灵兽,而且如今煜儿修为渐长,都快要修炼身外化身了,这次权当做锻炼你们,顺道让煜儿突破桎梏,修炼身外化身。” “怪不得这么好心,原来是想让我们当打手,不过只要能出去玩,再苦再累,我们兄弟也认了。” 吴天赐嘿然而笑:“煜小子,这次又到我们大显威风的时候啦。” “不要给我丢人,我就谢天谢地了。”吴英雄笑骂道。 …… 这次去龙泉镇,去得人并不多,除了吴天赐和吴煜两个小鬼头之外,吴英雄还让吴桐跟着过去看热闹。 原本吴桐前几日就准备回东海,但龙泉镇生的事情,也让他颇为好奇,所以就耽误了回程。 要是吴英雄不带他去龙泉镇瞧热闹,这位东海的至尊帝王,只怕会在顷刻间,拆了他的国师府。 …… 事关重大,而且还折损了一名神劫期强者,吴英雄不敢耽误,其实,他现在连自己都没有现,他的心性,在逐渐转变。 之前,他性格也算温和,但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父亲,然后颠覆七大门派,扬眉吐气。 但现在,他的心中,牵扯最多的则是芸芸众生,为了芸芸众生的利益,他可以暂时放弃寻仇七大门派,也可以舍弃安乐的日子,整日奔波。 吴英雄自己或许不清吴,他正逐渐朝着人类领袖的方向走去,当然,现在的他,还很稚嫩,不管是修为还是其他。 第二日清晨,陈飞燕和战冰雪精心为吴英雄煮了早晨,俱都笑吟吟地看着吴英雄像个傻瓜似的,吃得狼吞虎咽,一副享受的表情。 她们现在已经很知足了。 虽然,吴英雄的事情很多,为了这片大6的安宁,远战死亡之海,为了百姓的生命,亲赴龙泉镇。 每一次都要离开她们好久,但是不管是战冰雪还是陈飞燕,她们心中都无怨无悔,甚至心中都充满了骄傲。 她们的男人,是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嫁给这样的男人,或许会很累,但是精神上,会很快乐。 “恒哥啊,听说这次是墨门巨子墨若岚求助,你才去的,对不对?唔……我可听说了,墨若岚可是美女呢。” 陈飞燕笑嘻嘻地为吴英雄剥着鸡蛋,语气颇有些不怀好意。 战冰雪点头附和道:“嗯,我见过她,长得的确很漂亮呢,而且我看的出来,她很喜欢大哥。” 吴英雄登时有些头疼! 再优秀的女人,吃起醋来,那也是非常可怕的。 吴英雄现在可不是几年前的愣头青,闻言微微一笑:“你们放心,我是不会让她迷倒的,我这次帮助墨门,实则是道义上的问题,毕竟这次墨门有难,原因要归咎于我,是我让墨门弟子去龙泉镇调查百姓失踪一案的。” “你急什么嘛,我又没说什么,越是心虚的人,越是这么紧张,”陈飞燕把鸡蛋递给吴英雄,竖起眉头,假意怒道:“说,你们在死亡之海是不是彼此有了好感?这次借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娶她过门?” “飞燕,我觉得你想象力不错,不如去刑部当官吧,这样的侦查本事,不去当官,真是可惜啦。” 吴英雄摇头失笑:“好了,不要多想了,这次回来后,我会安心在家里陪你们一段时间,若是龙儿能够苏醒,我们就结婚。” “当真?” “大哥没有骗我?” 陈飞燕和战冰雪目光都一亮,绝美的脸上,都露出欣喜之极的笑容。 结婚! 这是多么美好的字眼啊,她们早就盼着吴英雄能够娶她们过门,能够为心爱的人穿上红色的嫁衣,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吴英雄看着自内心欢喜的两女,不由牵起她们的手,温柔地笑道:“两个傻丫头,我怎么会骗你们呢,你们无怨无悔地跟着我,我若不给你们一个名分,岂不太没良心了,只要龙儿苏醒,我们就结婚,你们说好不好?” “好!” “好啊。” 两个丫头脸上,都洋溢起幸福的笑容!临近正午,吴英雄撕裂了虚空,带着吴天赐、吴煜,以及吴桐去往了天水城,虚空外面,陈飞燕和战冰雪婀娜而立,笑吟吟地挥手。 吴英雄心中涌起无限的爱意,不管自己遇到再多的困难,遇到再多的险境,只要一想到她们,自己心中就会变得无比安静,祥和。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天水城位于炎炼国东北,是炎炼国的十大名城之一,历史悠久,尤其是天水城城南的瀑布,翻滚流飞,汹涌澎湃,是炎炼国有名的景点之一。 尤其是盛夏时候,许多富豪都会不远万里,来此度假。 所以,天水城也成为了炎炼国经济最达的城镇之一,有许多小一点的城镇,都是它的附庸。 龙泉镇,便隶属天水城的管辖范围。 虽然天水城与夏洛城相隔何止百万里,但还未到傍晚,吴英雄一行人,便出现在了天水城的金风玉露酒楼。 毫无疑问,公孙家族经营的金风玉露酒楼,自然是天水城最为豪华的地方。 还未到傍晚,金风玉露稍显冷清,但生意却也不错,二楼的雅间内,多得是喝茶谈生意的大老板。 “我们先去喝口茶,咱们几人来到天水城的消息,只怕墨门弟子已经知道,过不了多久,天水城太守和墨若岚就会过来。” 吴英雄笑了笑,对吴桐道:“吴小子,你的龙皇岛若有这样一座酒楼,会变得更加繁华吧。” 吴桐看着富丽堂皇,犹如宫殿似的金风玉露,神色间露出一丝赞赏:“我在东海,便听说过公孙家族的名声,也曾派人去联络公孙家族,但他们还没有打算将酒楼和钱庄开到东海之上。” “这不是问题,我曾帮助公孙家族避开一次灾难,回头我去跟公孙正天说一声,应该不是问题,而且东海的利益也是巨大的,我相信他不会拒绝。” 吴桐笑道:“那是最好,有公孙家族入驻东海,我的巫潜国,在未来几年内,经济会飞增长。” 说话间,他们就去了二层雅间,要了一间房,点了几盘点心和一壶香茶。 果不出吴英雄所料,最多一炷香时间,墨若岚就找到了这里,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头花白的老者。 “吴英雄,你来得真快,不枉我对你的一片情意。”墨若岚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就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身后的两名老者,都有魂天巅峰的修为,站在墨若岚身后,一言不,但眉宇间,似乎对吴英雄有着很深的敌意。 第三十八章 军队 吴英雄微微一笑:“我身为炎炼国国师,现今出现这等诡异之事,我理当过来一看,与墨姑娘和魔门倒没有太大关系。” “哼!” 墨若岚还未说话,他身后的一名老者就冷哼道:“若不是你让我们墨门去查看龙泉镇百姓失踪一事,墨云又怎么会失踪,说到底,此事因你而起,我们墨门何其无辜,被卷入到这个风波之中。” “哦?” 吴英雄也不动怒,只是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墨若岚。 墨若岚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霍剑,这里哪有你多嘴的余地,而且我们墨门弟子在炎炼国传教,为这个国家做一些事,有何不对,给我滚出去。” 她身后的老者,脸色一变,但墨若岚身为少掌教,墨门的巨子,哪怕是墨云都不能对其无礼,更何况区区一个外门长老。 名叫霍剑的老者恶狠狠地瞪了吴英雄一眼,有些不服气地朝门外走去。 “他娘的,你再这一副表情,小心本少爷把你打得连你妈妈都不认得。”吴英雄好说话,不代表吴天赐脾气也好。 吴煜最见不得有人对自己师尊不敬,已经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丝杀气,只待那老者再敢胡说八道,定让他身异处。 墨若岚可知道这两个小祖宗的脾气,当初就敢独自找须弥佛门的麻烦,而且又杀了一头七阶火属性灵兽,年纪虽小,但却是实打实的煞星。 说不得,只得再喝道:“霍剑,还不快滚。” 老者这次很是听话,许是也知道这两个家伙的厉害,当下灰溜溜地走出雅间,不过心中却憋着一股怨气。 “吴英雄,你别在意,墨云师叔失踪了,我们墨门都很着急。”墨若岚脸上露出一丝歉然的表情,说道。 “没事,他还不值得我生气。”吴英雄微微一笑。 这时。 两人刚说上话,还没谈正题,雅间大门又被人打开,从外面走来一位身穿蓝色长衣的中年人。 “下官蒋胜杰,见过国师大人。”不消说,这个中年男人,正是天水城的太守,炎炼国的一方诸侯,蒋胜杰。 蒋胜杰长得白白净净,但是却隐约散着一股威严,他在天水城当了数十年太守,算是一方诸侯,不管怎么说,身上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官气和气度。 吴英雄微笑道:“蒋大人不必客气,随便坐吧。” “好。” 对于吴英雄,蒋胜杰可不敢有任何小瞧之意。 他本是某个二流门派的弟子,如俗世修行,却不像迷恋了俗世的红尘百色,不愿再去修炼法术,所以就一直当着这个大官。 不过多年的养气功夫,也让他修炼出元神,算得上是一名高手,而且毕竟是修炼者,对异修界最近生的事情,可不陌生。 吴英雄在龙虎天山,大展神威,成为异修界盟主,然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颠覆西方魔法界,逼得西方大6向道门俯称臣,这样的人物,在他眼中,无疑是神仙中人,今天能见到,便是三生有幸。 “蒋大人,龙泉镇的百姓如今怎么样了?”待蒋胜杰坐下后,吴英雄没有废话,直接问道。 蒋胜杰忙道:“属下已经将城内十八万百姓全都梳理,目前都居住在天水城的南郊,每日三餐,按时供应。” “如此甚好。” 吴英雄满意地笑道:“蒋大人做事迅,我当会禀报给皇上,事后龙泉镇一案,当有大人你一份功劳。” “属下万不敢贪天之功,”蒋胜杰连忙道:“属下已经听从命令,龙泉镇附近千里,已无人烟。” “嗯,你且让天水城的军队,在龙泉镇一千里之外,团团围住,切忌不可轻举妄动,也不准放一人进去。” “属下领命。” 吴英雄笑了笑,点头道:“那好,蒋大人的功劳,我自是记在心中,我与墨门巨子还有一些事情要谈,蒋大人若没其他要事,还请先回吧。” 墨门巨子! 蒋胜杰心中陡然一惊,眼角的余光朝墨若岚看了一眼,心中虽然非常惊艳,但脸上,却无任何表情流露出来。 “我早就听说墨门少掌教乃一介女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还如此的国色天香,嘿,今日蒋某有幸,居然能见到这么多大人物。” 蒋胜杰心中想着,脸上露出恭敬的笑容,拱手道:“那属下就告退了,国师大人若有何吩咐,属下静候差遣。” “好。” 吴英雄笑了笑,然后站起身,送蒋胜杰到门口。 这个礼遇,足够了。 …… 蒋胜杰走后,墨若岚淡然一笑:“吴英雄,你现在名声越大了,九荒大6但凡有些见识的人物,哪个不知晓你?” “我的名声,完全是一场场血战积累起来的,而且据我所知,现在异修界有很多年强强者,都想挑战我,用来成就自己的名声。” “都是一群白痴而已,真正的年轻强者,都在积极修炼,谁会用这种方式成名,而且……注定要失败。” 墨若岚不屑地一笑,绕过这个话题,绝美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吴英雄,你决定何时去龙泉镇?” “越快越好,既然来了,今晚就去。” “那好,我也去,我倒要看一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得罪我们墨门,我们墨门素来信奉有仇报仇,这个门派……死定了!” 墨若岚双眼露出浓浓的煞气,一股强大的能量,从她身上散出来。 这才是墨门巨子应该有的气势,说到底,墨门依然是九荒大6最有势力的门派,放眼天下,也只有寥寥几个门派敢与其争锋。 …… 夤夜,天空上只有寥寥几颗寒星,眼下已是初冬季节,夜晚的寒气已经非常之重,天气渐渐开始变得寒冷。 距离天水城三千里外,有一个镇子,叫做龙泉镇。 这是天水城管辖内最大的镇子,与其说是一个镇子,其实还可以说是一个城池,平日内倒也繁华,人口有三十万之多。 可如今,却变成一座死城,偌大的镇子内,空无一人,了无生气,反而有一种让人从心底冒出寒气的阴森之气。 “刺啦!” 龙泉镇内,虚空被人撕开,从虚空乱流之中,吴英雄等人鱼贯走出来。 “好安静的地方。” 除了吴英雄之外,其他人都没有隐藏气息,一道神劫期,一道魂天巅峰,一道金丹期,按照吴英雄的吩咐,都尽情的释放出来自己的强大能量。 整个镇子,静谧无比。 “吴英雄,你感觉到什么没有?”吴桐眯着眼睛,用强大的神识,开始感受镇子中的不寻常。 的确,这里确实非常不寻常。 空气中,隐约密布着浓浓的血腥味,以及一道很淡的能量气息,这个能量气息非常特殊,似乎有些嗜血,而且透着一股子狰狞和凶狠,不过却没有丝毫人气,仿佛是鬼怪的气息似的,给人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第三十九章 出现 “嗯!” 吴英雄的神色,已经变得非常严肃,他没有说话,反而传音道:“这里藏着一个极其强大的生物,而且……不是人类。” “什么,不是人类?” 吴桐和墨若岚都微微一惊,但眼下他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脸上都很镇定,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这股能量气息看似弱小,但其实非常强大,而且似乎受了重伤,此刻在某一个地方疗伤,连我都无法窥视到具体的位置。” 吴英雄沉声道:“若我猜测不错,应该是有魔界魔人,突破了空间屏障,来到人界来了。” 魔人! 这下子,饶是吴桐和墨若岚心灵都无比强大、坚定,脸上也都不尽露出极度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色。 魔界,这对他们而言,是太遥远的名词了。 自从姬轩辕将魔界的进攻打退后,多少万年了,人界已经没有受到魔界的打扰了,难道是魔界又要大举进攻了么? 以异修界现在的实力,能抵挡住如虎狼般的魔界么? 那可是能与仙界对抗数十万年,而一直不弱于下风的位面啊,人间界这个小小的位面,又经得起魔界的折腾么? “你们先别担心,应该不是魔界要大举进攻人界,他们现在忙得很,没有时间插手人间界。” 若是换做以前,吴英雄可能也会有这种反应,但是他现在知道了众界的内幕,非常清吴魔界现在正在跟妖界打成一团,哪还有时间理会人间界这个小小的位面。 “你怎么知道?” 墨若岚传音问道。 吴英雄笑了笑,模棱两可道:“若你的修为达到我现在这个地步,也有资格知道人魔仙三界的一些内幕,至于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我还真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且放心,魔界还没有功夫搭理我们。” “这个生物的气息,是魔人无疑,应该是凑巧穿过了空间屏障,来到人间界,而且之前受伤颇重。” “否则,也不会偷偷摸摸,在这里秘密疗伤,而且还吸收了十万多人的生命之力,他的气息强弱不定,但逐渐趋于平缓,最迟五日,这个魔人就会康复。” 吴英雄在最初的微微惊讶后,心神已经恢复平静,缓缓地说道。 “趁他病,要他命,正好趁着他重伤之际,干掉这厮。”吴桐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的杀气。 墨若岚也附和道:“不错,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杀死他,为墨云师叔陪葬。” 到了这个时候,墨若岚肯定清吴,虎豹天王墨云必然遭遇了不测,不然也不会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且,这里还有魔人出没。 吴英雄眯着眼睛,朝着镇子的西南角看去,“我感觉到这股魔性应该源自于那边,咱们去那个方向看看。” …… 龙泉镇西南,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地下,足有数千米之深,地洞非常之大,方圆接近十里。 地洞内,只有几颗夜明珠照亮,略显昏暗。 这个大得惊人的地道,似乎刚刚挖了不久,而且还很仓促,一股极其微小的魔气,在地洞内蔓延。 半空中,有一团黑色光芒闪烁着。 黑色光芒内,盘膝坐着一人,此人皮肤通体碧蓝,额头上长着一对褐色大角,犹如犀牛角一般。 他年纪看起来非常年轻,与吴英雄相差无几。 蓦然间! 这个魔人睁开了眼睛,一道疯狂狰狞的杀意,从目光中闪现出来,同时嘴角边上露出一丝狞笑。 “啧,又有新的人间修士来了么?很好,这几个修士看起来更加强大,吸收了他们的能量,本王的伤势,就能更快的康复了。” 年轻魔人喃喃自语一声,阴沉狰狞的目光中,还有一丝疲惫,显然是伤的太重的缘故。 “凤南天,你好狠的手段,本王活了三千余年,还从未有人能够将本王伤到这个地步,待我伤势稍微康复一点,便血洗人间,吸收人间所有修士的能量,不过也要谢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来到人间界。” 年轻魔人眯着眼睛,目光忽然朝着地洞的一角看去。 密密麻麻,真正的密密麻麻。 巨大地洞内一角,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人,毫无生气的人类,脸色铁青,若有若无的魔气从他们身上散出来。 “本王吸收了这些人类贱民的生气,将他们改造成‘幽冥凶兵’,从此也算是魔界的生灵,你们真该感谢本王才是啊。” 幽冥凶兵! 这乃是魔界最低等的战斗生物,没有意识可言,是完完全全的战斗傀儡,而且制造方便,深得魔人们的喜爱。 这些幽冥凶兵,在魔人眼中,虽然微不足道,但其实各个也有近乎金丹期的修为,若放在人间界,足以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这个魔人,吸收了十万百姓的生命之力,顺手将他们炼成了‘幽冥凶兵’,连轮回转世的希望,都破灭了。 这些百姓,不,是幽冥凶兵,从此只能为这个魔人办事,而且只要这个魔人一念之下,所有的幽冥凶兵,都会全部自爆,粉身碎骨,连微弱的灵魂都全部消亡。十万幽冥凶兵,安静地站在地洞内,一股股魔气从他们身上释放出来,这些幽冥凶兵的最前面,同样站着几十人。 这些人,自然是玄阴魔宫和墨门的弟子,同样被炼成了幽冥凶兵,而且战斗意识,要比生前还要厉害三分。 在这些前面,站着一个身材魁梧,身子犹自颤抖不休的中年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自然是墨门的虎豹天王,墨云。 他还没有被完全炼成幽冥凶兵,双目不时会射出一道凶狠和仇恨的目光,朝着那个魔人看去。 但是他的身体似乎被禁锢住了,任凭墨云如何使劲,也动不了分毫。 “嘿,人类神劫期强者,若是能将你炼制成功,本王就多了一名幽冥战将,待日后横扫人间界的时候,当有你一份功劳啊。” 年轻魔人面带微笑,右手朝着墨云一指。 刷! 一道黑色光芒,螺旋着朝墨云玉枕穴中钻去,墨云眼中的悲哀之色更重,甚至还有绝望和无奈之情。 这道黑色光芒,猛然地钻进他的玉枕穴之中。 轰!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全身的生气,从脑袋上冒出来,汇聚成一道青色的生命之力,被年轻的魔人全都吸进体内。 同时。 墨云目光中的清明之色,越来越淡,逐渐变成一副呆呆地模样,再无半分生气。 “幽冥战将,本王又炼成了一个幽冥战将,”年轻魔人哈哈一笑,目光中阴毒的光芒一闪:“幽冥凶兵,替本王将外面的修炼者全部擒来,只要吸收了他们的能量,我的伤势,就能康复一大半了。” 十万余人,迈着整齐的脚步,鱼贯地走出这个地洞,墨云反而是走到年轻魔人身边,为他护法。 十万余名幽冥凶兵,各个都有近乎金丹期的实力,哪怕是神劫期强者被十万余人围住,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 …… “有情况!” 吴英雄等人正朝着镇子的西南方走去,突然间,无数道强大的魔气,犹如海啸似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些魔气无一例外透着一股子狰狞、邪恶、凶狠、阴森的气息,任何魔道修炼者,都不可能拥有这般邪恶的气息。 “吼!” 第四十章 放松 一声声犹如野兽般的嘶吼声,6续传来,仿佛是数万头受到刺激的野兽,正在寻找泄的目标。 毫无疑问,目标正是吴英雄等人。 轰隆隆! 咔咔! 砰砰! 他们前面不远处,一座座房屋连续倒塌,在烟尘弥漫的前面,吴英雄等人目瞪口呆,看着犹如军队般的幽冥凶兵。 这些幽冥凶兵,无一例外,全都是身体高度腐烂,身上血迹斑斑,眼睛是恐怖的暗红色,呲牙裂嘴,出犹如野兽般的吼声。 他们移动的度很慢,但是所经之处,恶臭难闻,无数房屋轰然倒塌,一股股魔气从他们身上释放出来。 魔物! 真正的魔物。 吴英雄他们在最初的震惊后,每一人脸上都露出森冷的杀机。 这个魔人,竟然将十万百姓炼制了这等魔物,将他们的灵魂禁锢在身体内,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样的手段,未免太阴毒了。 “这个魔人好狠的手段,竟然将百姓炼成了魔物,腐烂的肉身和灵魂连接在一起,让这些百姓永不生,永远变成死亡生物。” 墨若岚清秀绝美的面孔上,流露出对这些百姓的不忍,以及对那个隐藏在暗中魔人的杀机。 吴英雄眯着眼睛,强忍着怒火,平静地说道:“杀死他们吧,只有彻底杀死他们,才能让百姓们得到解脱。” “嗯。” 吴桐和墨若岚都默默地点点头。 十万余人,全都变成了魔物,到了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唯有彻底毁灭他们,才能让百姓们得到大解脱。 吴英雄没有出手,墨若岚和吴桐,以及吴天赐和吴煜,都冲上前去,与这些可怜的幽冥凶兵对战起来。 嘭! 吴桐和墨若岚,犹如虎入狼群,一拳接着一拳,将幽冥凶兵打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登时之间,整个龙泉镇,都被一股恶臭弥漫。 而吴天赐和吴煜,他们却没有那么轻松。 尤其是吴煜,他也不过金丹圆满的境界,或许能独自一人杀死上百头幽冥凶兵,但是半个镇子,都是幽冥凶兵,打起来也相当费力。 不过这也是积累战斗经验最快的办法,每当他遇到极度危险的时候,身边那一群魔物,都会莫名其妙的爆炸。 吴煜明白,这是师尊在暗中帮助自己。 镇子中的魔物越来越多,这样打下去,起码也要一整夜的功夫,吴英雄见吴煜已经筋疲力尽,再打下去,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便让吴天赐和吴煜回到自己身边。 “轰!” 吴桐一拳击出,打出数以万计的拳劲,犹如风暴似的,强大的能量席卷一切,眨眼间便有一千多头魔物被强横的力量打成粉末。 相比之下,墨若岚也丝毫不弱于他。 她马上祭起墨门的法宝,诸天星辰寒魄珠,扬手便是千万道氤氲的银光,璀璨犹如星辰一般。 这团银光中,包裹的氤氲神雷,犹如天女散花似的,在幽冥凶兵的人群中,轰然爆炸,一连串惊天的响声,响彻天地。 足有五千多幽冥凶兵,被炸得粉碎碎骨,尸骨无存,他们也得到了大解脱,虽然灵魂也全都消散。 “你们两个回来吧,我感觉到那个魔人的伤势在逐渐康复,咱们没有功夫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吴英雄忽然出声说道。天空阴沉,黑暗,压抑的让人难受。 一道道微弱,但是狰狞凶恶的魔气,让天空原本为数不多的寒星,也渐渐凋零下去,整个天空,变得无比的灰暗,压抑。 吴英雄的话音未落,吴桐和墨若岚就飞了回来。 “吴小子,还有近五万幽冥凶兵,你能用多长时间摆平他们?”吴桐好久未见到吴英雄出手,此刻倒也颇有期待。 “呵呵!” 吴英雄微微一笑,一跺手掌大小的莲花,烈焰滚滚,飞快地从他掌心冒出,朝着密密麻麻的魔物冲去。 轰! 顿时,整个龙泉镇被一股无比炽热、铄石流金的气息包围,饶是吴桐和墨若岚都是当世有数的强者,也情不自禁地运转真元,抵挡这道热浪。 吴煜和吴天赐,则是被吴英雄用仙灵之力护住,没有感受到这股炽热的气息。 这朵‘大衍火灵莲’度奇快,所经之处,所有的魔物都纷纷汽化,连惨叫的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出。 不过片刻功夫,足有五万多的幽冥凶兵,全都被毁灭。 “好厉害的法术!” “吴小子,我真是服气了,我们的差距真是越来越大,娘的,这样强横的法术,你怎么不教给我啊。” 吴桐也是说笑,他当然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参悟这样高等的玄功秘术,如此高深的玄功,必须用仙灵之力才能使用。 ……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使用凤凰天族皇族不外传的‘大衍真火’,难道是凤南天那小子追过来了么?” 龙泉镇西南那个巨大的地洞内,悬浮在半空中的年轻魔人脸色大变,身上的气息陡然也变得不稳定,向外散出去许多。 他目光十分阴沉,嘴里不可置信地低声叫了起来,一双犹如毒蛇的目光变得越阴冷,深沉。 就在刚刚,一股炽热的气息,席卷天地,犹如火山爆似的,仿佛整个龙泉镇都被炽热的岩浆包裹一番。 他与凤凰天族的高手们战斗了许多年,马上就感知出来,这股力量原来是‘大衍真火’的力量。 所以,年轻的魔人才会无比的震惊和惊骇,一位是老对头找到了这里,要将自己彻底消灭一般。 “不对,不是凤南天,施展‘大衍真火’的是一个人类,身上虽然有凤凰天族的血液,但的确是一个人类,而且修为要比凤南天那小子差得太远了,啧,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王居然能在人间界有这番机遇,只要吞食了这个人类的力量,我的伤势,就能马上康复了。” 年轻魔人哈哈大笑,犹如幽冥般强大的魔气,再也不隐藏起来,肆无忌惮地向外释放出来。 第四十一章 力量 整个龙泉镇,连同附近数百里,都被一股无边的魔气笼罩,这魔气极其强大,仿佛在顷刻间就能让整个大6变成死亡之地一般。 这个魔人的力量,丝毫不逊于亚瑟洛特。 …… “在那里!” 待魔气刚刚向外释放出丝毫的时候,吴英雄面色平静,从容地说道。 吴英雄所指的方向,是一座富丽堂行的府邸,可以看得出来,这座府邸主人,非富即贵,在龙泉镇肯定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 魔人藏身的地方,就在这座府邸地下,那个纵横交错,绵延几十里的巨大地穴之中。 “我想,应该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想借助魔人的力量,达到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然后便被魔人利用,为他建造地穴,最后被杀害了。” 吴桐只看了一眼这座府邸,所有的前因后果,基本都明了了。 “说得不错,这样巨大的地穴,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是无法建成的,单凭一个受了重伤的魔人,是没有办法瞒过所有人耳目,此人也是咎由自取,自取灭亡,却苦了镇子的百姓,白白有十万人丢掉了性命。” 墨若岚目光阴沉,语气冷清。 吴英雄感受着地**传来的庞大魔气,目光同样冰冷无比,淡淡道:“走吧,就让我们去看一看,究竟是哪一个魔人胆敢来人间捣乱。” “哈哈哈哈!” 还未等他们迈出脚步,从地穴深处,便传来一道狰狞阴冷的声音:“人间界的修士么?很好,本王最是喜欢见到你们了,吞食了你们的能量,本王的伤势,就能康复了。” “藏头露尾的东西,给本姑娘滚出来!” 墨若岚目光一冷,接着扬手就是诸天星辰寒魄珠,数以万计的氤氲神雷,扑向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轰轰! 整座府邸,被无数银光闪烁,接着便是犹如擂鼓般的响雷声,只是刹那间,整座府邸就化作灰烬。 烟尘散去后,吴英雄等人前面百丈外,露出一个方圆十丈大小的地洞入口,黑漆漆的,没有光泽。 狰狞、恐怖、邪恶的魔气,正是从这个地**散出来,冲天的魔气,足以让普通的百姓瞬间迷失自我,成为魔物。 “哦,是墨门的传人,有意思,当年本王也曾与墨门的笨蛋交过手,没想到人间的修士这么愚笨,本王已经吸收了一个墨门修士的能量,怎么还有人来送死?” 那阴森冰冷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讥讽,从地**传来。 “本巨子不管你是谁,胆敢杀我墨门中人,定让你不得好死!”墨若岚脸色铁青,扬手有事数以万计的氤氲神雷,这次目标正是那个深不见底的地穴。 “啧,大言不惭的小姑娘!” 数以万计的氤氲神雷,犹如一道银色的风暴,朝着地穴涌去,气势极其宏大,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 不过就在这时,从地穴深处,须臾般有一道黑芒飞来,在洞口处形成一片黑色的光幕,挡住了这千万氤氲神雷的打击。 轰! 无数神雷爆炸,炸得虚空塌陷,但整个地穴却安稳如?这个人类修士……修为太弱了啊,哈哈哈哈,”越嚣张的声音,从地穴中传出来。 “一朵不够么?”吴英雄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右手一弹,便再由十朵‘大衍火灵莲’飞出,扑向那黑色屏障。 “嗯?” 这十余朵大衍火灵莲一经飞出,方圆千丈内的温度变得越炽热,连地**的魔人都沉声冷哼一声。 “看来,你真的得到‘大衍真火’的秘诀,不过金仙修为,就能修炼出十余朵大衍火灵莲,你现在足以成为本王的敌人。” 十余朵大衍火灵莲的力量,没有丝毫阻碍,穿透了‘阴灵屏障’,然后朝着地穴深处飞去。 “爆!” 吴英雄眼中精光暴涨,暴喝一声。 …… 咚! 方圆几十里的巨大地穴,在吴英雄的一声暴喝中,迅爆裂,强大的火性能量,肆无忌惮地肆虐着地穴中的所有东西。 附近百里之内,都开始剧烈的震荡起来,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一道道炽热无比地火焰,从地底冒出来,无数的巨石,木块都瞬间被汽化,整个天地,都仿佛被烈焰给包裹住了。 墨若岚和吴桐见机得快,早就拉着吴天赐和吴煜飞到千丈高的半空,躲过这些火焰的打击。 饶是他们修为强大,挨上一道这样的火焰,只怕也吃不消。“可恶,可恶的人类小子,你敢毁坏本王疗伤之地,本王与你势不两立,今日必将你练成幽冥战将。” 地穴中,魔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同时一道黑影,从地穴深处飞出,黑影身后,还有几条魔气冲天的人影。 “墨云师叔。” 虚空上,墨若岚看到魔人身后的一个半死不活的男子,脸色顿时大变,不由惊呼道。 虎豹天王墨云,早已没有了生机。 他全身血迹斑斑,皮肤出奇的白,白的就不像是人类,而且全身上下有脓疮流出,极为慎人。 但他身上的魔气尤其强大,简直比神劫期修炼者还要恐怖十倍,百倍! 这就是魔界魔功的厉害之术,尤其是改造之术,可以将被改造之人的本领提高十倍,而且还会无比的忠诚改造之人,永不叛变。 当然,这种魔功,乃是魔界皇室中人才能修炼的一门秘书,改造幽冥凶兵简单,但改造神劫期修士,却很难。 “墨姑娘,你冷静一点,你师叔已经死了,现在我们面对的是魔物,他不再是你的师叔,你要切记。” 吴桐看了一眼墨若岚,平静地说道。 他差不多可以肯定,一会儿之后,自己与墨若岚将合力对付改造成魔物的墨云,而吴英雄则是对付那个真正的魔人。 这时,若是墨若岚因为墨云曾经是自己师叔的缘故,而不愿下杀手,那对他们的战斗,是非常不利的。 墨若岚神色中,闪出非常痛快的表情,然后狠狠地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变得明净,冷静;“不消陛下提醒,我懂得。” “呵呵。” 吴桐也不在乎墨若岚的语气,任谁看到亲人变成这么一副形态,都会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他可以理解。 …… 满天的火焰,和烟尘逐渐散去,吴英雄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着对面十丈外的黑影。 “啧,好庞大的能量啊,本王要是能吸收你的能量,伤势马上就能痊愈,你还真是及时雨啊。” 黑色雾气逐渐散去,露出这个魔人的真正面目。 吴英雄看着眼前这个头顶长有大角,皮肤通体蓝色的魔人,眼中也闪过一丝讶然。 魔人与人类的形状,相差不算太大,但也有显着地区别,尤其是皮肤,倒与鲛人有些相像。 而且,这个魔人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与自己差不多而已,不过他心中也清吴,魔人普遍很长寿,眼前的魔人,指不定活了多大岁数。 “你们魔界生灵,都废话那么多么?难道是被妖界打得怕了,没有还手之力,跑到人界耀武扬威来了?” “咦?” 年轻魔人轻啧一声,笑道:“你知道的倒是挺多,唔……这也不奇怪,你毕竟也算是凤凰天族的人嘛。” 第四十二章 技巧 吴英雄目光阴冷,他心中已经动了杀机,这个魔人敢在人界杀害十万平民百姓,已经触及到自己的底线,今日,必定要将他形神俱灭,方能对得起冤死的百姓。 “吴桐,墨姑娘,你们去对付入魔的墨云,这个低等生物,由我来应付。”吴英雄嘴角边上露出一丝冷笑,不疾不徐道。 “下等生物?你这个卑微的人类,你敢这么称呼本王,在本王眼中,你们才是最低等的生物。” 年轻魔人脸色一变,似乎听到最不可思议地声音,冲着吴英雄吼了起来,表情顿时变得无比凶狠和邪恶。 “废话不多说,你敢来么?”吴英雄随手撕开一道空间,虚空乱流之中,一道道气流隐约能看到。 年轻魔人看着虚空乱流,忽然笑道:“啧,你这人类是怕我们之间的战斗,波及到千里之外,毁灭了那里的人类士兵吧?” “你敢么?”吴英雄只是淡淡地问道。 “本王……。” “你敢么?”吴英雄再次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眼神中露出一丝嘲笑和不屑。 果然! 这个看似年轻,实则已经活了几千年的魔人,被吴英雄刺激的哇哇大叫,表情凶狠地大叫道:“本王有何不敢?他娘的,待本王吸收你的能量后,便血洗人间界,然后杀回妖界,报一箭之仇。” “哼!” 吴英雄表面上虽然冷哼一声,但心中却不由暗笑:看来,魔人养气的功夫真的很差,而且脾气急躁,自己只是稍微刺激他几句,他便上钩了。 事实的确如魔人所说,吴英雄是担心两人之间的比斗,波及到千里之外,毁灭了炎炼国的军队。 千里之外,可是有三万将士,这个魔人已经杀了十万多平民,吴英雄绝对不可以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杀害一人。 “那就进来吧,卑微的魔人。”吴英雄看都没看他一眼,跨步走进虚空乱流之中,神情十分高傲。 “可恶的卑贱人类小子,气煞本王了。”魔人凶狠的吼了一句,接着对身后的幽冥战将道:“将那些修士擒来,不要坏了他们的性命。” 墨云以及玄阴魔宫和墨门的弟子,都默默地一点头,面无表情,惨白的脸上,狰狞恐怖,阴森无比。 墨若岚看着犹如鬼怪般的墨云,双目不由流出两行清泪:“师叔,侄女马上就能让你解脱,你不要怪侄女。” 声音未落,墨若岚犹如疯魔,普一出手,便是数以千计的氤氲神雷,呼啸似的,扑向变成魔物的墨云。 …… 虚空乱流之中,吴英雄与魔人相互对视。 长相与人类截然不同的魔人忽的一笑,眯着眼睛道:“人类小子,你倒是蛮聪明的嘛,把本王引到虚空之中,防止千里之外的人类士兵损伤。” 吴英雄冷声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进来?难道是有必胜我的信念?” “当然,区区一个人类修士,本王怎么会放在眼中呢……唔,待我吸收你的能量后,变化成你的模样,复制你的记忆,到时,我可以用你的身份行走人间界,整合人间界的力量,合力对付妖界。” 吴英雄顿时恍然。 这个魔人先前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在虚空乱流之中,将自己打死,变成自己的模样在人间界呼风唤雨。 “哦?你就这么有信心对付我?”吴英雄笑了笑,不再废话,唤出虎魄龙晶,全身青芒爆闪,青莲剑歌中的杀招,便犹如行云流水,扑了过去。 “什么?” 那魔人看到吴英雄手上的兵器后,脸色蓦然一变:“虎魄龙晶,你与吴索是什么关系,他的贴身武器怎么会在你手中?” 嗬! 吴英雄心中一笑,暗道一声:看来老爸在魔界也颇有名气,想来是当年杀了许多魔人的缘故罢。 心中想着,嘴上却冷笑道:“你还不配知道。” “哼!” 魔人眼神忽然镇定起来,冷声道:“你是吴索的传人又如何,当年我虽败给他一招,但他也奈何不得本王,区区你这人类修士,又能奈何本王么?” 说罢,他全身被黑色雾气笼罩,右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根白色骨杖,桀桀冷笑两声,不退反进,竟然也使出一套威力强大的战技。 “当年本王也曾见识过青莲剑歌,不愧为人间顶级战技,今日本王便用‘修罗七绝’,破你的青莲剑歌。” 修罗七绝! 这是魔界贵族中流传的一门顶级战技,只有侯爵以上的贵族才能修炼,本来是皇族的绝学,万余年前,星辰?路西法传给一位公爵,后来公爵又传给一位伯爵,渐渐地,伯爵以上的魔人,大都会这门强大的战技。 强横的魔气,伴随着‘修罗七绝’强大的威力,吴英雄终于见识到魔人的威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数倍。 尤其是,那魔气中蕴含着无边的死亡之力,仿佛有无数恶鬼在耳边咆哮似的,他却不知,那并不是战技带来的效果,而是真正的恶灵咆哮。 魔界生灵众多,比人间界要多百倍以上,但大多数是低等生灵而已,供魔界贵族取乐,练功所用。 眼前这个魔人,为了炼成‘修罗七绝’,曾在魔界杀害数十万平民,用他们的怨气和恶毒的诅咒,才炼成了修罗七绝。 他将几十万人的灵魂锁在自己的兵刃上,平时对敌,一经催,便有数十万恶灵咆哮,恨不得要撕碎所有的活物。 一条条黑色的恶灵,从骨杖内飞出,狞笑一声,缠向吴英雄。 “你们被禁锢在他的兵刃之中,终日不得安宁,而且还要任他摆布,应该很痛苦的,今日便让你们解脱。” 轰! 吴英雄右手持剑,左手猛然击出一拳,乃是奔雷八法的拳劲。 数以千计的拳劲,将整个空间震荡的颤抖不休,然后隆隆的雷声从拳劲上传来,将周围的怨灵一扫而空,真正的使他们解脱。 “哈哈哈,没用的,只要本王的‘天魔浮屠杖’不坏,这些怨灵就不会消散……恶灵咆哮,魔临天下!” 魔人猖狂的大笑起来,但是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慢,每一招都带着强大的杀伤力,恐怖、狰狞的魔气,足以秒杀神劫巅峰的修炼者。 他嘴里大喝一声,无数的怨灵从‘天魔浮屠杖’内飞出,齐声出一道凄厉的叫喊声,声音犹如万鬼咆哮一般,给人的心灵上造成很大的震撼。 不过吴英雄的心性何等的坚毅,强大,丝毫不为所动,张嘴就喷出一道璀璨的火焰,火焰如长龙,将无数的怨灵席卷一空。 第四十三章 地位 “修罗指!” 魔人双目中,闪过一丝森冷的杀机,左手朝着吴英雄忽然一指。 第四十九章魔龙 一根巨大的手掌,通体黑色,周身有强大的魔气环绕,犹如泰山压顶,狠狠地扑向吴英雄全身各处。 “白骨九指!” 吴英雄冷笑一声,左手也弹出数百道红色的细芒,正是白骨九指的力道,两股力量自虚空中对撞,顿时出惊天的响声。 大片的虚空塌陷,重叠,两道强横的力量,开始猛烈的肆虐虚空。 吴英雄看准机会,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虎魄龙晶在空中划出一个玄妙的半圆,朝着魔人头顶砍去。 这一招,无人撼动! 无人可挡! 吴英雄将青莲剑歌所有的杀招融合在一起,出最猛烈,也最狠毒的一击,即便对手是魔人,他也不能闪躲。 ***! 魔人嘴里咒骂一声,手上的天魔浮屠杖向前一点,空气顿时震荡起来,泛起奇怪的涟漪波纹。 天魔浮屠杖,恰好与吴英雄最强大的杀招对撞在一起。 黑色,青色的光芒,肆意弥漫。 “咔!” “裂!” 吴英雄面无表情,全力催动体内的仙灵之力,无边无际的仙灵之力,化作剑芒,向前推动着。 魔人的脸色,登时大变。 他手上的‘天魔浮屠杖’竟然出‘咔咔’的声响,显然是承受不住两道绝强力量的碰撞,开始碎裂。 一圈圈的裂痕,在骨杖上面显露出来。 “好小子,有你的。”魔人心中有些惊骇,没想到吴英雄的力量会强大到这般地步,连自己的兵刃都有碎裂的可能。 虽然这个兵器微不足道,乃是他三百六十五件兵器中,最弱小的一个,但眼下,他能使用的,也只有这根‘天魔浮屠杖’而已! “碎!” 吴英雄全身,开始有七色毫光闪现,无比炽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冒出来,仿佛他就是一个烈日似的,可以将整个天地都焚烧,湮灭。 “天下有魔!” 魔人的脸色,越的狰狞、凶狠。 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吼了一声,张嘴喷出米粒大小的黑芒,犹如沙粒般大小,但却蕴含着让人窒息的魔气。 这颗沙粒在空中旋转一圈,带着玄妙的走势,忽然朝着吴英雄的面门打来。 若被这颗沙粒打中,饶是吴英雄的肉身坚硬,是金仙高阶,也要被毁容,起码半边脸是不能要了。 “大衍真火!” 若是战斗经验,吴英雄丝毫不弱于任何人,早就防着这一招。 近十朵‘大衍火灵莲’凭空出现,瞬间就将这颗沙粒包裹住,无边的热浪,开始席卷虚空的一切。 “魔焰洪荒!” 魔人双目闪出无比狠辣的神色,接着这颗沙粒,无限的变大起来,似乎要挣脱出‘大衍火灵莲’的包围。 “碎!” 吴英雄感觉到沙粒上的魔气越凶狠,越强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十余朵大衍火灵莲,只怕抵挡不住。 这时,他必须要先将魔人受伤的病人毁坏掉。 凤凰天族的本源力量,加上体内所有的仙灵之力,浩浩荡荡,仿佛海啸似的,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嘭! 这次毫无疑问,这根‘天魔浮屠杖’仿佛琉璃一般脆弱,出一阵阵脆烈之声,须臾间变成了粉末。 “好胆,你敢坏本王的兵刃。”魔人怒吼一声,一头巨大的黑龙,从他背后浮现出来,怒吼一声,便朝着吴英雄扑去。 “嗬,什么狗屁玩意,这样脆弱的东西还当兵器,你们魔界真他娘的穷啊,要不本公子赏赐你一点。” 吴英雄一击得手,马上退后,待他刚刚退后,那颗沙粒就将十余朵‘大衍火灵莲’给完全撞碎了。 一条条炽热的气流弥漫四周,但是虚空中更多的还是魔气,狰狞邪恶的魔气,比刚才还好浓郁百倍。 魔人听到吴英雄调侃的声音,差点没有气的吐血。 “***,本王若不是身受重伤,无法使用魔灵级别的兵器,否则哪还有你小子嚣张的时候。” 这个魔人,被吴英雄彻底给激怒了。 “天下有魔,万物皆魔,两级黑龙,给我撕碎了他。”魔人双眼,闪烁着莫名的光泽,嘴里哇哇大叫,暴喝一声。 好厉害的畜生! 吴英雄能感受得到,这头魔龙乃是魔界真正的生灵,并不是由魔气幻化出来的,而是一头真正的魔龙,比西方大6托尔金要强大百倍的龙族。 这头魔龙,正是这个魔人的坐骑。 “看来,这个魔人在魔界的地位不小,不过因为受了重伤,才会被我一直压制,否则我估计不是他的对手。” 魔龙咆哮一声,长达百丈的躯体在虚空中肆意抖动,每一次抖动,都会有无数空间塌陷,变成空间碎片。 “吼!” 它一张嘴,吞进去无数的空间碎片,身上的气势更猛,更恶,那无边的魔气,仿佛是自亘古就存在的一般,即便是吴英雄,也感到一丝的威胁。 “撕碎他,撕碎他!” 魔人看到自家坐骑这般勇猛,邪恶的脸上不由露出兴奋的笑容,同时眯着眼睛,又桀桀冷笑起来。 人类小子,本王让你生不如死! 的确,他现在身受重伤,实力还不如自己的坐骑,若不是自幼就签下了灵魂契约,只怕这头魔龙,早就反噬了。 魔龙巨大的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满,但碍于灵魂契约的缘故,它只能听命于这个魔人。 说不得,只好拿出浑身解数,怒吼一声,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度奇快地扑向吴英雄,一路飞来,无数空间塌陷,所有的空间碎片,都被它吃进肚中。 吴英雄露出凝重之色,身子一晃,全身衣服须臾间化成齑粉,他自己则是变成一尊高大几百丈的巨人。 “娘的,这不是吴索施展过的‘浮屠战体’么,***,本王还记得那厮屠杀撕碎了本王的三头幽冥战将。” 魔人看着犹如远古巨人般的吴英雄,目光越阴冷,脑中也回想起,当年在妖界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人类,幻化成百丈巨人,犹如战神似的,瞬间将自己的三头幽冥战将,撕成了粉碎。 “畜生,来吧,就让我们比一比力气。”吴英雄脚踏虚空,身上肌肉虬结,尤其是一双手臂,让人绝不怀疑,里面蕴藏的强大能量。 魔龙也有着极高的智慧,当年也曾见过吴索撕裂幽冥战将的情景,此刻又见到这么一个巨人,心中不免打颤。 但是主人之命,它也不敢违背,巨大的龙尾,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圈,击碎了不是多少空间,狠狠地打向吴英雄。 这一尾的力量,足以秒杀任何一名神劫期强者,哪怕是程立和戒香,也要耗尽全力才能抵挡。 魔龙之威,便是如此! 第四十四章 吸收 …… “来得好!” 吴英雄见到龙尾横扫惹来,强横的龙尾铺天盖地,席卷虚空,犹如苍穹似的,朝着自己扑来,脸上不由露出兴奋地神色。 他哈哈大笑一声,双臂上灌注全力,猛地抓住了这条粗壮的龙尾,一股磅礴的兽性力量,从龙尾上肆意涌来。 似是要震碎吴英雄的双臂。 “哈哈,看一看究竟是你的力气大,还是我的力气大。”吴英雄来了兴致,全身仙灵之力缓缓运转起来,每一条手臂都有几十丈粗大,手臂上筋络暴起,显得有些狰狞。 “喝!” 伴随着吴英雄一声暴喝,长达千丈的魔龙,被他甩出去几千丈,巨大的身躯,在虚空中后退不止,撞碎了无数的空间。 “嗖!” 吴英雄没有停留,巨大的身体行动起来却敏捷无比,跟着飞了过去,狠狠地一拳就打在魔龙的身体上。 吼! 魔龙吃痛,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吼声,然后龙头向后一摇,张口就喷出无数的冰雹,冰箭。 这是一头水属性的魔龙! 不自量力! 吴英雄嗤笑,身边便有一朵大衍火灵莲飞出,铺天盖地的炽热高温,登时君临虚空。 一路飞去,所有的冰箭,冰墙,冰雹都系数化为无形,然后度不减,朝着魔龙的脑袋扑去。 魔龙自然能感受得到,这朵大衍火灵莲内蕴含的强大火系能量,足以一举将自己烧成灰烬,连灵魂都逃脱不得。 但他终究是魔界的强横生物,自幼生活在魔界幽冥之怨的魔龙,迅地稳住庞大的身体,回过头来,出一声龙吼之声。 然后,双眼中有两道墨绿色光芒闪过,接着交尾飞出,在空中幻化成一道屏障,将大衍火灵莲挡住。 这屏障,乃是魔龙本源力量所化,上面隐约可以看到怨灵在呼啸,还有强大的水系力量在奔腾。 大衍火灵莲,的确被挡在了这道屏障外面,暂时无法对魔龙造成什么威胁,但吴英雄犹如魔神般的身影,却出现在魔龙身后。 “哈哈哈,畜生,看你能挡及时。” 魔龙巨大的眼眸中,露出一丝惊骇,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一双炽热的双臂,便紧紧抓住自己的尾巴。 “蓬!” 无数墨绿色的血液在虚空中洒落,然后迅地汽化,魔龙的尾巴,被吴英雄硬生生给拽了下来。 百丈长的尾巴,犹自在吴英雄手中跳动不停,产生了巨大力量,仿佛要挣脱出他的双手,重新回到魔龙身上。 “想要逃,别想了。” 吴英雄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接着一阵火焰自双手上冒出来,将这截龙尾直接烧成了虚无。 “你找死!” 这时,巨大的魔龙忽然口出人言,不顾一切地朝吴英雄撞来,似乎要想与吴英雄同归于尽。 第五十章徒手撕龙 “哦?是么?” 吴英雄飞起一脚,无数空间在他的腿上湮灭,一脚踢出,整个虚空乱流,都猛烈地颤抖起来。 轰! 这一脚,直接将魔龙踢得头昏脑胀,巨大的龙角也被踢得粉碎,在魔龙晕厥的瞬间,吴英雄一个跨步,来到魔龙身边,一只手狠狠地扼制住魔龙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是拉住魔龙巨大的身体。 “不要!” 远处的魔人,则是脸色大变,但此刻,却已经鞭长莫及。 其实,所有的战斗,都是在一瞬间生的事情,魔人想尽快恢复力量,却不想一个眨眼功夫,自己的坐骑竟然面临性命之虞。 “刺啦!” 巨大的魔龙身体,截成了两半,吴英雄甩手将魔龙的身体朝魔人扔去,手中仍旧提着魔龙巨大的脑袋。 “这就是魔龙么?不堪一击!”吴英雄几乎是瞬间工夫,杀死魔龙后,双眼挑衅地看着魔人,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阿布诺!” 魔人看着尸分离的魔龙,凶狠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伤心,这头魔龙,陪伴他一千多年,即使魔人再无情,也对自己的坐骑,有了不一般的感情,这头魔龙,就仿若他的孩子似的。 记得,当年他与魔龙签下灵魂契约的时候,魔龙才刚出生不久,对整个世界都很好奇,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摩挲,那天真烂漫的眼神,让他开心了许久。 可是! 就在自己眼前,心爱的坐骑被一个卑贱的人类活活给撕碎了,似乎……连灵魂也消亡了啊。 “我……奥尼尔?路西法,今日必杀你,卑贱的人类小子,你敢杀本王的坐骑,本王就算毁灭整个人间界,也要杀死你,将你的灵魂压在幽冥之怨内,日夜受到幽冥魔物啃噬,永不生。” 这个魔人,双眼几乎喷火,脸上的表情越凶恶,仿佛恶魔的诅咒似的,出了恶毒的誓言。 他身上,越邪恶、恐怖、凶猛的魔气释放出来,整个虚空似乎开始慢慢颤抖起来,仿佛是承受不住他的力量似的。 吴英雄随手将魔龙强大的灵魂塞进嘴里,体强大的灵魂力量,马上滋润自己的身体,只是刹那功夫,便被星辰漩涡似的经脉给全都吸收了。 如今他的每一条经脉,都仿佛是一个世界似的,即使再多的仙灵之力,再多的灵魂力量也填不满。 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进阶,成为玄仙,然后再进阶…… 所以,吴英雄现在把握住一切的能量,魔龙那强大的灵魂,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好的补品。 吸收了魔龙的灵魂后,吴英雄犹如巨人似的身躯,微微一晃,便会正常人模样,身上已然有一身新的长衫穿上。 浮屠战体! 这项玄功什么都好,就是浪费衣服,吴英雄储物戒指内,至少备着上百套长衫,以备不时只需。 …… “人类小子,我定让你生不如死!”名为奥尼尔?路西法的魔人眯着眼睛,头上的一对大角,却是慢慢的缩回体内。 他身上的魔气越浓郁,越可怕。 接着,吴英雄有些惊讶的看到,他的身体,似乎变得高大几分,约有两米多高,两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从他后背上长出来。 六翼堕落天使变身! 吴英雄心中一惊,目光变得越谨慎。 他先前一直觉得此人就算在魔界有些地位,最多是伯爵或者公爵罢了,不曾想,他居然会魔界皇族的堕落天使变身。 那么说,这个魔人应该是魔界皇族中人。 “看来,今天我真是侥幸啊,能够进行堕落天使变身的魔人,原本就算是强者,而且此人竟然是六翼堕落天使变身,在没受伤之前,必然是强者中的强者,不是自己能够对付的。 …… 六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从奥尼尔?路西法身上长出来后,犹如实质的魔气,将整个虚空都填满了。 那恐怖、狰狞、霸道无边的魔气,仿佛如恶鬼呼啸似的,给人带来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呼!” 奥尼尔脸色冰冷,身后的羽翼轻轻一扇,一道黑色的旋风凭空出现,顿时将吴英雄卷入里面。 这道黑色飓风,并不寻常。 第四十五章 厉害 这乃是奥尼尔?路西法几千年以来,在魔界几处非常危险的地方,采集玄阴赤炼之气,幽冥之冤内的黑青毒瘴,以及许多大毒之物炼成的罡风。 这罡风内,形成绝对真空状态,将外界的空间完全隔离,罡风一绕,就能让神劫期修炼者的肉身瞬息变成虚无。 他本来不想用这一招,盖因为伤势还没有痊愈,强行进行堕落天使变身会让伤势加重,但现在看来,若不变身,自己也必死无疑。 这个人类修士,要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十倍,百倍!连它的坐骑,都被这个人类修士活活撕碎了。 …… “嗡嗡!” “呼呼!” 吴英雄现在,便被困在奥尼尔?路西法耗费数百年,炼成的‘玄银黑幕神风’之中,这罡风的威力极大,是吴英雄前所未见过的。 罡风之内,犹如铜墙铁壁,坚硬异常,吴英雄连续挥出数百拳,数以千万计的拳劲轰出,依旧不能伤罡风分毫。 “好厉害的罡风,我这一拳之力,足以将半个炎炼国打成粉碎,却不能损坏这旋风丝毫,不愧是六翼堕落天使,魔人能与仙界和妖界纠缠这么多年,果然有些门道。” 吴英雄的身体,在这片旋风之中,不断的穿梭着,不时便有一道恐怖的旋风扑向他的身体,然后顺势一缠,简直防不胜防。 他只能用‘龙行百步’步伐躲闪着不时凭空出现的罡风,然后眯着眼睛,想找出破绽之处。 但这道罡风,不但恐怖,而且完美,没有一丝破绽,足以湮灭整个九荒大6的强刚风罩,对吴英雄的威胁极大。 “我不能被困在这里,若是让那魔人将墨云的能量吸收完毕,他的伤势,会康复许多,到那时,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吴英雄一念如此,便不再保留实力。 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从身体四周飞去,然后飞快的涌向四方,在罡风四周开始连续的爆炸。 强横无匹的热量,开始冲击这道‘玄银黑幕神风’! …… 玄银黑幕神风外面,奥尼尔?路西法一边操控着罡风,一边加快吸收墨云的能量,企图恢复身体。 但是一股让人窒息的热浪,忽然从罡风深处传来,那热浪无边无际,连他都感到一丝战栗的感觉。 “他娘的,居然是完整的大衍真火,这人类小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居然能学到完整的大衍真火。” 他的嘴里,喃喃自语,神色变得更加谨慎。 接着,奥尼尔?路西法一咬牙,好像狠了一般,身后黑色羽翼之中,有数十片羽翼飞出,化作数十道锋利的箭矢,冲劲了玄银黑幕神风之中。 他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许多。 这数十片羽翼,并非寻常,乃是家族的一位前辈为其炼制的防身之宝,无坚不摧,金仙强者都要避其锋芒。 但动起来极其困难,许多耗费大量的魔气,奥尼尔?路西法本来就深受重伤,如今又催动体内魔气,将这些羽翼显现出来,化作杀人的利器,冲劲罡风之中,使得他身体越的虚弱。 “他娘的,本王拼着魔气受损,将保命的法宝都拿了出来,难道还杀不死你这个人类修士。” 奥尼尔?路西法眼中,闪烁出狰狞、邪恶的神色,而且还有无尽的疯狂和凶悍。 爆爆爆! 吴英雄正控制着大衍火灵莲,连续将罡风爆炸出一个缺口,虽然合拢的度很快,但只要再给他片刻功夫,就能完全毁坏这道恐怖的龙卷风。 “嗯?” 这时,忽然一种巨大的危机感,突兀的笼罩心间,不等吴英雄反应过来,从虚空外面,有数十道箭矢呼啸而来。 这些箭矢在空中合拢,幻化成一根巨大的长矛,穿过了玄银黑幕神风,朝着吴英雄的胸口刺来。 啪啪! 空间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尤其是这根长矛上蕴含的无边魔气,更是让吴英雄有些心惊的感觉。 “好厉害!” 吴英雄何等修为,马上感知到这根长矛上蕴含的力量,简直是如狱如海,无边无际,庞大到不可估量。 “大衍之数,真火如影!” 吴英雄眼皮跳动的厉害,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危机,这是一股无比的寒意,仿佛是金丹期遇到神劫期强者时的感受。 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顾不得去破坏玄银黑幕神风,而是结成一道火墙,挡在吴英雄身边不远处。 轰! 这根长矛没有停止度,反而是更快的撞在这面火墙之上。 一声巨响,响彻虚空,整个虚空乱流,隐隐有塌陷的可能,无数空间折叠在一起,然后爆炸,变成虚无。 足以毁灭半个九荒大6的大衍真火,竟然不能将这根黑色长矛毁坏,而且一道巨大的反震力,透过火墙,隐隐传来。 蹬蹬蹬蹬! 吴英雄一连退后数百步,然后堪堪躲过一波旋风的袭击,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嘴角边上溢出一丝鲜血。 “好恐怖的魔气!” 吴英雄脸上,显露出震惊的神色,然后将嘴角的鲜血抹干净,深吸一口气,全力运转体内的仙灵之力。 这是他进阶金仙高阶之后,第一次受伤,而且不轻,刚才那无与伦比,犹如千万座大山般庞大的反震力,顺着血脉,直达心脉出,企图摧毁自己的心脉。 幸好吴英雄战斗经验无比丰富,连忙退后,同时将身体内所有的力量运转起来,加上肉瘤中供给的能量,护住了心脉。 但是,无可避免的,还是受伤了。 “大衍之数,真火如龙!” 吴英雄受伤后,神色更加镇定,深吸一口气,吐出如洪钟大吕般的声音。 吼! 一声龙吼声,在虚空乱流之中响起,四十九朵大衍火灵莲,变化成一条烈焰滚滚的长龙,与这根长矛,开始较劲。 “幽冥之矛,魔霸寰宇!”罡风外面,控制着这根黑色长矛的奥尼尔?路西法忽然感受到火热无比地气息扑面而来,脸色不由一黯,狂喷出一口鲜血,然后脸色狰狞,嘶声力竭地大吼道。 第四十六章 区别 嗡嗡! 长矛上,出阵阵奇怪的声音,接着越恐怖、凶恶的魔气从长矛上散出来,火龙的脑袋,似乎承受不住这股魔气的侵袭,登时毁灭。 接着,由大衍火灵莲幻化而成的火龙,瞬间崩塌,吴英雄的身体,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 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几口鲜血同样狂涌而出。 吴英雄也没有料到,这个魔人竟然还有这样的手段,连大衍真火都奈何他不得,看来,接下来要麻烦了。 …… 这根幽冥之矛,将大衍真火幻化的火龙完全摧毁后,也从几十丈巨长,减弱至不到一尺,看来也受创不轻。 黑色的长矛,约有一尺长,紧紧相逼,冲着吴英雄再次刺来。 “哼!” 吴英雄原本也是好强之人,尤其是进阶到金仙高阶后,第一次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不由也了狠。 不顾血脉受损,全身的仙灵之力全力运转起来,勉力又凝聚出十朵大衍火灵莲,再次化作一道火龙,冲向一尺长的幽冥之矛。 轰! 无比巨大的反震力,比之刚才还要强烈百倍以上,吴英雄全身的血脉,再一次完全破裂,他整个人就成了一个血葫芦,被震得倒飞出去。 这时,又有不少罡风袭来,羚羊挂角一般,角度极其刁钻地打在他的身上,大片血肉被炸得横飞。 痛! 难以言及的痛,自从吴英雄进阶为金仙以后,还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即使之前,也只有在与血魔乔易一战中,受到这样的重伤。 ***! 吴英雄的性格是越强则强,越战越勇,这样的伤势,反而激了他的狠劲。 他的身体,开始迅的康复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度愈合着,但是他猛地运转仙灵之力,全身刚刚愈合的血脉,再次完全破裂。 一个巨大的凤凰图案,在他身后时隐时现。 重力操控! 吴英雄想要破除这个玄银黑幕神风,单凭大衍真火的力量远远不够,必须还要借助凤凰天族的秘术。 黑色古怪的肉瘤,再一次派上用场。 一股巨大无比,仿佛来自地心引力般的强横力量,忽然开始拉扯这道罡风,似乎是一个看不见的隐形巨人,在狠狠的拽着这道风柱。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守在外面的奥尼尔?路西法也微微一惊。 紧接着,这道玄银黑幕神风,居然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巨力,给硬生生扯出一个微弱的口子,不过米粒般大小。 但对于吴英雄而言,已然足够。 十余朵大衍火灵莲,再次被凝聚出来,幻化成一条烈焰滚滚的火龙,冲着米粒大小的洞口,出最猛烈地一撞。 这一撞之力,足以在现实空间中,毁灭无数个城镇,让无数百姓化为灰烬,幸好……这里是虚空乱流。 所有的玄银黑幕神风,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吴英雄利用凤凰天族的秘术,加上大衍真火的力量,耗尽了力量,终于撞碎了奥尼尔?路西法的玄银黑幕神风,而且那根长矛,也与大衍真火幻化的火龙,同归于尽。 不过! 此时的吴英雄,确实筋疲力尽,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血葫芦,勉强站在虚空上。 他全身的血脉,由于连续两次破碎,正在艰难地愈合着,这次愈合的时间,起码要过半个时辰。 啪啪! 待吴英雄刚刚撞碎玄银黑幕神风后,奥尼尔?路西法的脸色也很苍白,显然也是受到重创,但是他是进攻一方,所以伤势要比吴英雄要轻得多。 奥尼尔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轻轻地鼓掌起来:“不错,很不错嘛,区区金仙修为,就能抵挡本王连续两次大杀招,不过你也别得意,若不是本王伤势太重,只能进行六翼堕落天使变身,你早就成为本王的幽冥战将了。” 吴英雄懒得搭理他,只是运转心法,全力疗伤! 但是魔气入侵太严重,一时半会之间,还真没有办法恢复全部的战斗力,而观奥尼尔?路西法,虽然也受伤颇重,但似乎还有一战之力。 “娘的,看来今天真的要拼了。” 吴英雄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一把从圣帝宝藏那里得到的丹药,看都没看一眼,全都填进了嘴里。 奥尼尔?路西法面带残忍的笑容,嚣张地笑道:“人类小子,你还是乖乖地被我吸收吧,哈哈哈,跟本王斗,你还是太嫩了啊。” 吴英雄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全身仙灵之力运转,现在能恢复一点实力是一点,实在不行,就先逃跑再说。 “幽冥之矛!” 奥尼尔?路西法没有再给吴英雄时间,又有数十片羽翼,从后背出,化作一根巨大的长矛,撞碎了无数空间,直奔吴英雄的胸口。 这根长矛中蕴含的魔气,虽比不上之前,但是依然是惊天动地,能够秒杀灵仙级别的强者,吴英雄现在,根本无法阻挡。 “哼!” 正待吴英雄想逃跑时,虚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冷哼声,而且还略带不屑:“奥尼尔,你他娘的真是太不要脸了,打不过老子也就算了,跑到人间欺负老子的外甥,亏你他娘的还是魔界的战斗英雄呢。” 这道声音出现的非常突然,而且能够进入到吴英雄的虚空乱流之中,足见这道声音主人是何等强大的修为。 同时,那根魔气冲天的幽冥之矛,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大手给牢牢地拽住,接着一道气爆之声,便化作无形。 “凤南天!” 奥尼尔?路西法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 “喂,不要喊得那么亲切嘛,咱们可没有什么关系,老子不就是把你打成重伤了嘛,至于没完没了么?” 那声音又嘿然一笑,紧接着,他们两人的侧面,虚空被人撕裂一个口子,显出一条高大魁梧的人影。 一股炽热、铄石流金般的热浪,席卷虚空。 吴英雄面色一喜,心中松了一口气,这道气息,给他一种非常安全,非常亲切的感觉,而且那炽热的气息,与自己修炼的大衍真火气息,极为接近。 凤南天! 难道是凤凰天族的高手? 吴英雄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个面带邪气的青年男子,不知怎么的,心中涌起一股亲切的感觉。 而且,隐隐的,他觉得这个青年与自己竟还有一丝相像之处,尤其是眉毛,简直是一模一样。 奥尼尔?路西法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恶毒的目光盯着这个满脸邪气地青年,语气无比的凶狠:“凤南天,你好本事,竟然追到了这里。” 他的修为原本就比不上凤南天,而且现在又深受重伤,几**宝也被吴英雄给尽数毁去,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奥尼尔心间。 奥尼尔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正在逐步靠近。 …… 第四十七章 能量 “咦,奥尼尔,你不是号称魔界第一勇士么?勇者无畏嘛,不应该这么害怕我嘛?老子有那么吓人么?” 名唤凤南天的年轻人,笑嘻嘻说道。 奥尼尔双目恶毒的神色更浓,沉声道:“凤南天,我们好歹也相识近千年了,这次我算认栽了,以后绝对不会出现在妖界,你觉得怎么样?” “哦?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放你一命?”凤南天嘿然笑道。 “你放我性命,我麾下的军团绝不再骚扰妖界,没有我的军团骚扰,你们妖界的日子,应该会好过许多。” 奥尼尔逐渐镇定下来,盯着凤南天,一字一顿道。 “奥尼尔,你太看得起自己啦,”凤南天眨眨眼,忽然笑道:“你来人界太长时间啦,或许还不知道,老子已经率领麾下的军团,将你残留在妖界的魔人,全都歼灭咯,你他娘还大言不惭地跟老子谈条件?” “什么?” 奥尼尔不由神情一震,不可置信地朝凤南天看去,目光中全是不可思议:“本王九十万战士,你能凭这几天功夫,完全剿灭了么?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以为铁魔军团有多么厉害么?老子一直没有对你下毒手,不过是因为,有你这个白痴在妖界,魔界暂时就不会派人来嘛,不过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你们魔界高层有意派人替换你,老子这才觉得,你既然没用了,还不如杀了呢。” “你!” 奥尼尔满脸狰狞、恶毒的神色,全身魔气暴涨,比刚才要强大十倍以上,嘴里凶狠地暴喝道:“凤南天,本王纵使死,也不会让你好过。” “想自爆,呸!” 凤南天邪气地一笑,须臾间就来到奥尼尔身边,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处,扼制了奥尼尔想要自爆的举动。 “操,这么好的补品,要是自爆了,那多可惜。”凤南天一边说着,右手握成拳,一拳就把奥尼尔的身体打得粉碎。 “好霸道的拳劲!”吴英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一拳中蕴含的大衍真火的力量,要比自己要强大十倍以上,而且他看得出来,这个名叫凤南天的神秘高手,并未用全力。 若这一拳打在自己身上,吴英雄简直不敢想象,但可以预见的是,他肯定与奥尼尔一样,被打得粉身碎骨。 家里装修房子,累死人了“诺,外甥,这是奥尼尔的灵魂,大补的东西啊,快吃下去。”凤南天一拳打爆奥尼尔的身体后,将一团黑漆漆的光球扔给了吴英雄。 这光球,便是奥尼尔的灵魂,蕴含着无比强大的能量,比西方大6龙族老族长托尔金的灵魂力量,要强大百倍不止。 “好!” 吴英雄对此人,似乎并不设防,接过奥尼尔的灵魂,张嘴就吞了下去。 轰! 顿时间,一股无边无际的黑暗能量,犹如洪水猛兽似的,开始肆虐吴英雄的身体。 吴英雄没有犹豫,开始运转修炼的心法,全身的经脉全都蠕动起来,将这道犹如洪水般的黑暗能量,化作纯净的仙灵之力。 身体的伤势,眨眼就痊愈了,但奥尼尔的灵魂能量,委实太过庞大,太过凶悍了,吴英雄情不自禁地就盘膝于空中,吸收这股灵魂能量。 时间,慢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但起码也有小半个月的时间,吴英雄才从虚空中睁开眼睛,一抹七色毫光,在身上一闪而逝。 此刻! 他不但内伤康复,而且修为要前进不少,虽不至于要进阶为玄仙级别,但是若再跟奥尼尔战斗,吴英雄有把握胜他。 他身体内,汹涌澎湃的仙灵之力,在每一条经脉内翻滚,欢快地嚎叫着,那种被力量灌满全身的感觉,非常地舒服。 “好饱满强大的灵魂能量,前辈,谢谢你了。”吴英雄睁开眼睛,站起身,冲着一直守在身边的凤南天说道。 毫无疑问,凤南天是绝世强者,比自己还要强大不知多少倍。 凤南天脸上,依旧是邪气地笑容,啧的一声,忽的笑道:“外甥,别叫我前辈,我是你三舅。” “三舅?” 吴英雄先是一怔,强忍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前辈是凤凰天族的人么?” “废话,老子……不,你舅舅我是凤凰天族最帅气的大统领,唔……也是你母亲的亲弟弟。” …… 亲弟弟! 这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让吴英雄全身大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凤南天。 “放心吧外甥,我没有骗你,再说啦,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你不过是金仙修为而已,还不如你舅舅麾下的几名大将呢。” 吴英雄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仔细打量着凤南天,看着与自己有些相似的面容,加上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吴英雄知道……此人没有说谎。 一念如此。 他还有半分犹豫,急忙跪了下去:“外甥吴英雄见过舅舅,呵呵,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能见到自家亲人了。” 吴英雄的语气中,有些太多的孤独和无奈,以及对亲人渴望之情,这些年,若不是有朋友和相爱之人陪伴,此刻的他,一定很孤僻吧。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巨大的孤独感,他曾体会过,那是一种言语无法言明的悲痛和孤独。 凤南天从吴英雄的声音中,听出无尽的苦吴和一丝……不满之意,有些埋怨自家亲人为何要置自己不顾,让一个少年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原本,少年是该无拘无束,活得灿烂无比,而吴英雄少年时,只有无尽的孤独和修炼。 谁人能明白他的感受,没有人,除了自己知道,每到夜深人静时,从灵魂中传来的孤独和悲痛。 但又能向谁诉说呢! …… “孩子,你受苦了。”凤南天微微一笑,“这些年,你过得的确很苦,但要成为一个强者,必须要自力更生,世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强者,是在父母的护佑下成长的,为了你的使命和未来……我们只好委屈你。” “我懂!” 第四十八章 复杂 吴英雄洒脱地一笑:“这些道理,有很多长辈都与我说过,现在我也能明白父母这么多的道理,我是毒皇的儿子,是天潢贵胄,没有人敢招惹,若是一直在父亲的护佑之下,我必然会成长为一个纨绔子弟,从而碌碌无为,变成一个庸才。” “所以,老爸才会为了我,甘愿被封印,所以我不会怨恨你们,也不会怪罪你们,我明白你们这么做,是为了我好。” 凤南天松了一口气,嘿声笑道:“哎呀,你能想明白就好,我最怕你想不明白,不认我这个舅舅呢。” 吴英雄呵呵笑道:“怎么会呢。” “那最好,还不亏我从妖界赶来,救你一命,”凤南天笑道:“族里的长老说过,你该有此劫,让我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唔……所以我就舍弃了温柔乡,从妖界,不远亿万里就赶来了。” 吴英雄对这场危险,丝毫没放在心上,反而对奥尼尔的身份颇感兴趣,问道:“舅舅,此人究竟是谁?” “他?” 凤南天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之色:“魔界某个亲王的私生子而已,可以进行八翼堕落天使变身,我们打交道近千年了,自以为很厉害,我若不是听从族里命令,屡次放水,早就被我一拳给打死了。” 吴英雄听得不由苦笑,自己耗费全力,也打不过受重伤的奥尼尔,但听自家舅舅的语气,仿佛此人就是一个垃圾,毫不显眼。 看来,自己与真正强者之间的差距,还很远啊。 “咦?我的好外甥,你怎么不问问你母亲的近况呢?不是说儿子与母亲最近么?”凤南天颇为好奇地问一句。 吴英雄淡然微笑:“我老妈没有来,自是没有来的道理,我问了也没用,而且看舅舅的表情,似乎也不打算告诉我嘛。” “谁说的。” 凤南天微有些尴尬地耸耸肩,翻个白眼道:“老姐现在闭关呢,似乎要参悟咱们凤凰天族的最高神通,因为据咱们族里长老推算,仙界将有一位星君苏醒,老姐闭关就是为了对付这位星君。” 吴英雄听得心中一紧,颇为担忧地问道:“老妈要对付星君,会不会有危险啊?” 他可从金凌云口中得知,仙界的星君,是诸多位面中,最深不可测,虽强大的生灵之一,挥手之间,就能毁灭一个位面。 “星君算个屁。” 凤南天不屑地哼了一声:“老姐现在独自对付两三个星君不成问题,主要是这位即将苏醒的星君,他修为又涨了。” “嗯?” 吴英雄愣了下,问道:“星君不是仙界最高的级别么?难道仙界还有比星君还要厉害的强者不成?” “仙界,在无数年之前,曾出现过皇者,仙皇……才是仙界最厉害的强者,也是位面最强大的生灵之一。” “不过当年那位仙皇,曾与我们凤凰天族的一位始祖约斗,毁灭了无数个位面,最终双双陨落了。” “当然,魔界也没讨好,一位魔帝想暗中偷袭他们,反而被两人联手给灭杀了,连思维都消失在大千世界中,一丝复活的机会都没有。” “哎,魔帝级别的强者啊,那可以说是真正的不死不灭,大千世界全都毁灭,他都能安然无恙,重新创造出一个世界,不过也就这么陨落了。” 凤南天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和唏嘘:“从那以后,妖魔仙三界,再没有出现过这种大神通的强者,不过现在情况有些复杂咯。” “仙界那个老不死的正在全力冲击仙皇,魔界那位至尊魔皇,星辰?路西法也在闭关,说是大限将至,可谁***信呢,说不得,你老妈也只好闭关,参悟无上秘典,希望能掌握火之本源,抗衡他们。” 吴英雄听得目瞪口呆,实在不敢相信,这位面之中,竟然还有那么强大的存在,可以开天辟地,这得是多么强大的神通啊。 是以,他对母亲的安危越担心:“舅舅,老妈能成功么?希望有多大?” “不知道,这谁能知道呢。”凤南天耸耸肩,呵呵笑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那两个家伙想成为仙皇或者魔帝,还早着呢。” “呵呵。” 吴英雄笑了笑,他见凤南天言语间并无多大担心,心中倒也安稳不少,不由得一笑,嘿声道:“唔……舅舅啊,我们初次见面,你就不给外甥一点见面礼么?否则回头我可要在背后说你坏话啦。” 凤南天翻个白眼,笑骂道:“你现在的表情,与你老爸真是太像了,哎……你们吴家的人啊,都是那么的阴险。” “给不给?”吴英雄眨着眼,笑呵呵道。 “给,我能不给么?”凤南天嘟囔道:“谁让我是长辈呢,平日里都是我勒索别人,没想到我也有被勒索的一天,真他娘的是风水轮流转啊。” 说罢,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吴英雄,问道:“快说,想要什么?仙器法宝还是灵丹妙药,这些东西,我还是有些的。” 仙器法宝! 吴英雄没有理会什么灵丹妙药,耳朵中只有凤南天说的‘仙器法宝’这四个字,目光不由一亮。 凤南天看了一眼吴英雄,有些忐忑;“喂,外甥,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神那么阴森呢,是我的错觉么?” 吴英雄顿时露出无比亲切的笑容,呵呵道:“舅舅啊,您说我们关系这么好,你该送我什么呢?” “你和我……关系好?哎呀,我说你这不要脸的本事跟谁学的呢,我们才刚见面好不好,我和你关系很好么?” 凤南天看着吴英雄不怀好意的目光,连忙撇清关系。 “你是我亲舅舅么?” 吴英雄目光一瞪,义正言辞问道。 凤南天被吴英雄大义凛然的目光看得一阵心虚,“是啊,那没错,我当然是你的三舅,这还能有假?” “我小的时候,你没管过我,直到现在才来看我,所以说嘛,给我一些法宝权当做是补偿了。” “呼!” 凤南天松了一口气,没好气道:“不就是法宝么?我有的是,你喜欢用剑,我想一想,看我的存货中,有没有好剑。” “一件法宝够么?”吴英雄的语气中,充满了不满足。 “那你要多少?”凤南天丝毫不在意,这些年,他连番打仗,的确是得到不少好东西,而且凤凰天族原本就有不少好兵器的。 “随便给点就行,就先要十万套仙器级别的法宝吧,估计够用啦,若不够用,日后我再给您要。” 第四十九章 平板 “多少?十万套?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去打劫仙界呢?你以为仙器法宝是大白菜啊,要多少有多少?” 凤南天眼珠子差点没有蹦出来,这孩子的胃口也太大了吧,张口就是十万套,他真以为自家舅舅是仙界星君啊。 不,哪怕是星君,也不会储藏着这么多仙器,而且品质一般的仙器,他根本就不收藏,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您有多少?” “恒儿,你在人界,要那么多仙器有什么用,或许还能引起仙界的注意,这样对你很不安全喔。” “我用来护身,万一再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好歹也能保命嘛,再说我还要给您外甥媳妇们准备一些法宝护身嘛。” “哦,这倒是,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不过你小子很厉害嘛,听说有好几位如花似玉的媳妇呢。” “嘿嘿,还行吧。”对于这个玩世不恭的三舅,吴英雄只能投其所好,笑容也很猥亵,也很邪气。 “还行个屁。” 凤南天极其不屑地藐视自家的外甥,“都那么多媳妇了,还是一个童子,你还好意思当我的外甥?想当年你舅舅我,咳……这些秘闻,你这个小家伙就不必知道了。” “咳!” 吴英雄也尴尬地轻声咳嗽一下,他当然不是什么柳下惠,但是与陈飞燕,战冰雪交往以来,他还真没时间与她们共赴巫山**,尤其是这段时间,一桩桩的事情连接不断,只把自己累得够呛,所以就暂时没有朝那方面想。 而且,龙儿还未苏醒,他又怎么可以背着龙儿与冰雪和飞燕欢好呢?这对龙儿不公平,也不尊重。 “这个……舅舅,你就别管我的私事了,我就一句话,你给还是不给?”吴英雄迅揭过这个话题,佯装恶狠狠问道。 “我能不给嘛,不过我走得匆忙,储物空间内,不过只有三件还算可以的法宝,多了没有。” 吴英雄勉为其难,只得道:“那好吧,我先记账了,记得您还欠着我七套仙器法宝,日后可不准赖账。” “笑话,你舅舅我会赖账,你放心,我就算杀向仙界,也会给你找来几件想要的法宝,操,我外甥想要的东西,就是拼了我的老命,我也要办到啊。” 凤南天豪气干云地大吼一句,然后有些不舍地从储物空间内,拿出一件仙器法宝。 这件法宝,普一从他的储物空间内被拿出来,便光芒四射,一股绝强的仙灵之力缠绕其中,显示出强大的力量。 “这是玄牝黄金坊,可是六品仙器呢。” 凤南天手中的‘玄牝黄金坊’,形似一座黄金牌坊,共有五个门楼,隐约可以看见五彩云烟环绕其中。 “用法极其简单,只需用心头血祭炼,最多三个月,就能让它任其为主,不过人类修士本领低微,要想让它任其为主,只要需要一些时日。” “此宝威力非凡,可大可小,而且还能放手,吞吐的狂风烈火,能焚烧一切,金仙以下的强者,可以秒杀。” 吴英雄顿时从凤南天手中接过来,笑呵呵道:“真是好宝贝,外甥就笑纳了。” “哼!” 凤南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从储物空间内,拿出一物。 这是一柄长有三尺六寸,通体银色的长剑,同样一股强大的仙力,从这口剑上散出来,威力惊人。 “此乃墨龙神剑,乃是一位魔界公爵的兵刃,极其霸道,非狂妄之极的强者,不能使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凤南天说这话时,极其认真:“所以恒儿,你想要将此剑送人,勿要选好,不要伤到自家朋友。” 吴英雄点下头,笑道:“我心中已有人选,非常适合此剑。” 的确,这墨龙神剑,简直是为吴桐量身定做的嘛,吴英雄绝对相信,吴桐有能力驾驭这口魔剑。 凤南天微微一笑,将这口魔剑送给吴英雄后,再次从储物空间内,拿出一物。 这件仙器法宝,乃是一个圆球,通体鎏金,约有巴掌大,而且没有一丝能量外泄,就仿佛是一个普通的工艺品似的。 但吴英雄却能隐约感觉到,此球内蕴含的能量和玄妙,是何等的神秘,何等的深不可测,足以见得,这绝非凡品。 “这乃是一件防御性法宝,唤作‘九龙赤玉球’! “这本是仙界一位仙帝炼成的法宝,不知何时,流落在妖界,被我得到,乃是用仙界寒冰谭中的五条太古冰龙的躯体,和千万年孕育而成的两极寒晶凝聚而成,任何法宝,外力都不能攻破,委实是一件难得法宝。” 凤南天很是不舍地送给吴英雄:“恒儿啊,我的宝贝都给你啦,我现在真的是身无分文了,操,本统领好可怜啊。” 吴英雄颇为不屑地看着凤南天,哼道:“舅舅,你就别在我面前装穷啦,你好歹也是妖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几件仙器法宝而已,值当么?” “这可都是好宝贝呢。”凤南天嘟囔道。 吴英雄将三件仙器法宝装进储物戒指内,又问道:“舅舅,除了‘九龙赤玉球’外,其余两件法宝都充满了仙力,不知有什么办法遮挡么?” “财不外露是吧,”凤南天笑了笑,说道:“很简单,用心口血祭炼,只需一日,仙力就不会外泄。” “嗯。” 吴英雄点下头,说道:“我在虚空乱流之中,已经待了半个多月,我外面的朋友肯定等得急了,您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么?” “没有,唔……回头等你老爹闭关出来后,一同去妖界生活吧,那时你们一家三口就团聚了。” 凤南天微微一笑,“自己在人界打拼,凡事要小心一些,不过我也是瞎担心,以你现在的本领,纵使在仙界,也能自保啊。” 凤南天说完,潇洒地挥挥手,嚷嚷道:“外甥,我们日后再见,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能升级做舅公啊。” “嗯,我多努力。”吴英雄笑了笑,忽的又说道:“舅舅,回到妖界后,替我对老妈说一声,我很想见她。” 凤南天微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好的。” 吴英雄的虚空乱流,固然能隔绝一切,但是像凤南天这样的强者,要想离开,谁都无法阻拦。 凤南天随手就将虚空撕开一条口子,挥挥手,返回妖界了。 吴英雄笑了笑,看着凤南天离去的背影,微微一耸肩,撕开虚空,回到现实世界。 …… 真实的世界中,此刻正是傍晚时分。 自从半个月之前,吴英雄与那个魔人进入到虚空乱流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这让吴桐和墨若岚都很心急。 两人合力打死了变成魔物的墨云之后,便一直在龙泉镇等着,等待着吴英雄凯旋归来的那一天。 而吴天赐和吴煜,则是被两人打回家了,先去夏洛城保平安,省得陈飞燕和战冰雪担心。 原本,那两个小鬼是不肯走的,奈何吴桐声色俱厉,将他们一顿好吵,才让两人先回夏洛城了。 两个小鬼之所以肯离开,是因为都相信,吴英雄是不会败的,但半个月一闪而过,吴英雄仍旧没有任何音讯,连一直镇定从容的吴桐,脸上都开始露出担心之色。 “吴桐,吴英雄不会有事吧?”这是墨若岚半个月以来,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每一次,她都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像吴桐求证。 吴桐漠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眯着眼睛,淡淡道:“你放心,吴小子哪有那么容易死,他肯定没事。” 这话,与其说是给墨若岚说,倒不如也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半个月一晃而过,吴英雄究竟有没有出事,谁都不知道。 就这样,两人就在龙泉镇这座颓败的城市中干等着,也没有通知其他人,这个时候,越是其他人知道,事情就越麻烦。 幸好,他们都是心性无比强大的修炼者,没有被太多的情绪左右,否则对他们日后修炼,绝对会有阻碍。 “咦?你们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模样?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呢?放心,本公子年少多金,英俊潇洒,还没有结婚生子,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 第五十章 工作 半个月后的傍晚。 吴桐一如既往地坐在一堆废墟旁边,无聊地踢着身边的石子,墨若岚则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床,也是干坐在那里,眼神有些空蒙,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十四章平凡的幸福 从今天开始,应该不会断更 呼! 吴桐和墨若岚,几乎同时长出一口气,各自站起来,脸上不约而同都露出宽心和轻松地神色。 这个小子,果然没死! 吴英雄的身影,从虚空中出来,脸带微笑,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反而给吴桐和墨若岚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这个家伙变得越厉害了。 “吴小子,你没事吧?”吴桐仍旧不确定地问一句。 “废话,我都活蹦乱跳地出来了,还能有什么事?区区一个魔人而已,能是我的对手么?”吴英雄大言不惭地笑道。 “操!” 对于吴英雄的自大,吴桐翻个白眼。 墨若岚清秀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含情脉脉地走到吴英雄身边,低声道:“你没事,那太好了。” 一句话,透露出无限的关心和思念……墨若岚对吴英雄的感情,已经是深入骨髓,永世不能湮灭了。 吴英雄假装没有看见墨若岚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深深爱意,微微一笑,说道:“有劳墨姑娘关心,吴某没事。” “嗯。” 墨若岚笑了笑,一丝失望从她眼中闪过,心中,却有着无尽的伤心和难受。 为什么! 直到现在,你还不能喜欢我,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难道我没有她们漂亮么?还是仅仅因为我是墨门的巨子? 那你可知道,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我这一生,不求其他,只求与你在一起,生死不离! 这些话,墨若岚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一笑:“你既然没事,我便走了,关于魔人的事情,我需要向宗派禀报。” 吴英雄微微一点头,道:“魔人来袭,并非小事,看来当初的封印已经不稳定,希望异修界能够谨慎,防止魔界的入侵。” “嗯。” 墨若岚只是一点头,然后深深地看了吴英雄一眼,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叹息一声,化作一道银光,消失于天际。 “吴小子,你还真是狠心呐,这么好的姑娘,都舍得让她难过,你还真的是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啊。” 吴桐在一旁,幸灾乐祸。 吴英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别废话,随我回天水城。”说罢,也不管吴桐的反应,径直朝天水城方向飞去。 “**!” 吴桐被吴英雄训斥的一愣,嘟囔道:“本皇好歹也是东海的霸主,你小子敢这么对我说话,还想活么?” 不过待他抬眼一看,现吴英雄已经没有了踪影,顿时无语,身子一晃,也从废墟似的龙泉镇消失了。 …… 天水城,一如既往的繁华。 吴英雄从龙泉镇飞过来后,直接去了太守府。 这些天,蒋胜杰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一直没有吴英雄的消息,不知道这位国师大人究竟出什么事情了,但龙泉镇那边传来的惨烈战斗情况,却让他头皮麻,暗叹一声:国师就是国师,果然厉害。 当然,他并不知道,在龙泉镇战斗的是吴桐和墨若岚,吴英雄一早就去虚空乱流之中对付魔人了。 但吴桐和墨云好歹都是神劫期强者,神劫期强者之间的战斗,同样声势惊人,犹如神迹,在蒋胜杰心目中,那都是神仙才能有的神通。 吴英雄忽然出现在太守府的时候,让蒋胜杰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同时心中对吴英雄越的敬畏。 他不敢想象,要是国师大人在龙泉镇出了不测,先不管皇帝会将他怎么样,玄阴魔宫也不会放过自己。 幸好! 国师大人本领通天,能够安然无恙的回来。 蒋胜杰急忙吩咐下人设宴,被吴英雄拒绝了;“蒋大人,龙泉镇现在已经大平,重建龙泉镇一事,我就交付给你了。” “您放心,下官定会全心全意,重建龙泉镇,让其恢复之前的繁荣,”蒋胜杰弓着腰,态度极其的恭敬。 “百姓的安抚工作,你要做好,百姓乃是国家的根本,切不可怠慢,莫要忘记了。” “是,下官绝不敢忘。” 吴英雄点下头,转身就离开太守府:“既是如此,吴某不便久留,要回京城向皇帝禀明一切,就此告辞。” “下官恭送大人。” “不必了,继续吃饭吧。” 吴英雄和吴桐在太守府只停留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趁着无边夜幕降临之际,从虚空乱流之中,返回夏洛城。 途中,两人分道扬镳。 吴桐从东海出来已有段时日,也该回去主持政务了,两兄弟在虚空乱流之中喝了一夜的酒,待天明时,便各自分开。 …… 吴英雄回到夏洛城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但清晨的天气,依然非常的寒冷,不知觉间,又到了冬天。 但即使是初冬,街上依旧人满为患,人满接踵而至,人来人往,一副非常繁华热闹的景象。 …… “咦,老哥,你这次去东海怎么样?听说那里出现了食人巨兽,被消灭了么?”吴英雄刚回到家中,吴天赐就眨着眼睛,笑嘻嘻道。 吴英雄看了一眼吴天赐和吴煜的表情,登时明了。 敢情这两个小鬼下回家后,苦于没有理由说明吴英雄为什么没有一同回来,便编排了一个谎言,说是东海出现了怪物,厉害非常,便与吴桐去了东海,帮他消灭怪物了。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陈飞燕和战冰雪,自然没有怀疑。 吴英雄顺着吴天赐的谎言,继续瞎编:“嗯,不算太厉害,我三拳两脚就把它给打死了,然后在东海喝了几天酒,有些想你们了,便回来了。” 陈飞燕狐疑道:“食人巨兽?东海何时有这样的怪物啦?我在东海生活那么多年,怎么都没听说过?”“这食人巨兽,也算是灵兽级别,当初在海底生活,近日才苏醒,出来后就兴风作浪,现在终于伏诛,也算是为东海的百姓清除一个祸害。” 声音顿了顿,又笑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很忙,也没有时间好好在家陪你们,现在总算是没事了,应该能有一段清闲的日子了。” “当真?” “真的么?” 陈飞燕和战冰雪目光一亮,都高兴地问道。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们?”吴英雄失笑道,他这话倒不假,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只等着吴索从封印中出来,然后去妖界。 这中间的日子,自然就能好好休息了,他这些年,还没有放松过。 “那真是太好啦,我们终于可以天天在一起啦,”战冰雪笑嘻嘻道:“大哥,过两天我们去北方看雪景好不好?听说北方有一个国家,景色极美,每年都会举办盛大的冰雪滑雪,我早就想去玩了。” “好。” 吴英雄笑道。 “北国风光啊,我也很期待呢,我在东海上,基本都没见过雪呢,不如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 相比战冰雪,陈飞燕更加期待。 第五十一章 错过 东海的气候相对于内6,要暖和的多,多少年不会下一场雪,即使下,也是零星小雪,一点也不好看。 “飞燕,让我休息两天吧,再说这个天气,北方还不太冷呢,哪里有大雪可看?”吴英雄摇头失笑。 “那好,咱们再过一个月,就去看雪景。”陈飞燕兴致勃勃道;“在此之前,我试着冲击神劫期。” “用不着冲击,我现在就可以帮你牵引天劫,感悟天道和人道,我休息几日后,便让你如愿。” “好啊。” …… 如此,吴英雄就开始真正的休闲生活,经过死亡之海上建立的无上权威,没有哪个门派还敢来寻衅。 再说,各大门派也从这次圣战中,看出自己的不足,基本都开始训练新弟子,然后全力培养越神劫期的高手。 如今的异修界,神劫期虽然还是绝世强者,但并不是终止,尤其是吴英雄的修为,更是让所有人都眼红。 各大门派的想法,吴英雄懒得理会,趁着还有时间休闲,他开始试着尝试过平淡如水的日子。 平日里无事的时候,便自己去街上四处转转,看人生百态,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能感觉到,整个大6还是朝气勃勃,充满了生命力,固然存在着丑恶现象,但这只是少数,百姓的淳朴和知足,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绝不能让仙界查收人界之事,否则整个人间界,就乱套了。 人类,并不是仙人的棋子。 这些日子,吴英雄感悟人道,试着收敛全部力量,做了几天普通人,感受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和不如意之事,反而让他的修为,又增加不少。 战冰雪和陈飞燕则是一直陪着他,不管吴英雄要做什么事,她们都会甘之如饴,无怨无悔地奉献。 当然,有时候避免不了冲突。 他们三人在一个小城镇生活了半个多月,化作平常百姓,平日里在街上卖面为生,却招来不少登徒子。 陈飞燕和战冰雪的绝世容颜,着实给他们惹来不少麻烦。 然而,这些麻烦,也是吴英雄感悟人道的一部分,这些人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被狠揍一顿,实在有些恶棍不像话,待晚上的时候,便莫名其妙地就人间蒸了。 吴英雄,洗尽铅尘,用普通人的生活,慢慢地感悟着属于他的道,这不是天道,而是人之道。 …… 一个月后,吴英雄带着已经是神劫期强者的陈飞燕,和战冰雪,乘坐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前往北方的一个国家。 那个国家,叫做千雪国。 千雪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倒不如说是一个极大的旅游城市,整个国家,便只有这么一座城市,千雪城。 千雪城位于九荒大6北方,一年四季,气温都偏低,盛夏时候,这里是避暑胜地,到了冬天,这里又是滑雪者的天堂。 尤其是隆冬季节,整个千雪城银装素裹,大雪纷飞,尤其是城郊的千雪山,更是集中了全大6所有的滑雪爱好者,极其的热闹。 所以每当隆冬时候,许多富商都会冒着严寒,来此玩耍,倒不是为了看滑雪,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千雪城除了滑雪之外,还有一件非常隆重的活动,那就是选美。 这个选美,很有意思,乃是九荒大6数十家极有名气的连锁青楼想出的点子,每年冬天的时候,许多年轻貌美的姑娘,都会从各个国家赶来,参加这个活动。 按理说,这是平常人所不耻的青楼举办的活动,应该没有多少人参加才是,其实不然,这项活动,已经持续了百年。 道理很简单,你在千雪城选美中有了名气,未必会被青楼买走,更大的可能是被富商贵族们看中,然后乌鸦一朝变凤凰,成为某个富豪或者公子哥的小妾,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会吸引许多年轻的女子争先恐后地过来,同时也吸引了大批富商和贵族公子哥。 说到底,这不过是富豪们的一个游戏罢了,每年选美的款项,自然也有富商们慷慨解囊,举办选美的青楼,自然也是名气大增,日后生意兴隆,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每到这个时候,千雪城的治安也非常乱,富豪们为了争夺美女,不惜大打出手的事情,时有生。 这些富豪在大6百国有很大的势力,千雪城的卫队自然不好过问,据说,每次选美过后,都会留下数百具尸体。 即使如此,每年都会有大批的公子哥和富商们来此,带着家族的高手,来为自己的**买单。 …… 吴英雄他们的马车,从夏洛城出,一路不紧不慢地朝着千雪城驶去,一路上,也游览了不少风光,陈飞燕和战冰雪难得有出游的机会,都非常兴奋,而且更重要的是,深爱的男子还在身边陪着自己。 吴英雄看着她们高兴的劲头,心情也很愉悦,没有了勾心斗角,也没有了尔虞我诈的打斗,这种平凡的生活,真的好幸福。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越是向北走,越是寒冷,经过一个多月的颠簸,吴英雄才颇有些无奈地跟着两女来到千雪城。 这一路上,他可算是见识到女人的麻烦之处。 凡是稍有些名气的风景点,陈飞燕和战冰雪必然不会错过,都会兴致勃勃地玩上几天,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继续赶路。 若不是吴英雄对她们说,要是按照这个度去千雪城,只怕过了年,也未必能到。 不得已,最后吴英雄还是将马车带进虚空乱流,转眼就来到千雪城的城外不远处。 待他们从虚空中出来后,正是晌午,天空还飘着鹅毛大雪,幸好官道宽阔,而且修整的很好,路并不难走。 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朝着千雪城的方向而去。 一辆马车的突然出现在官道上,按理说应该让很多人震惊,但吴英雄何等修为,使用了一个小小障眼法,便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千雪城的官道之上。 “咦?看来千雪城很热闹嘛,这么多人去那里赏雪,看风景。”战冰雪穿着名贵的貂绒大衣,脸蛋红扑扑的,越娇艳。 她透过窗帘朝外面望一眼,笑嘻嘻地对很是无奈的吴英雄和陈飞燕说道。 不错。 他们两人很是无奈。 因为他们与战冰雪一样,身上也穿着厚重的貂绒大衣,包裹的像个粽子似的。 当然,这都是战冰雪的意思,她曾说过:“我穿那么厚,你们穿那么薄干嘛,厚衣服都穿在我的身上,多累人,不行,我们要同甘共苦,一起穿大衣。” 吴英雄当即表示,笑着说:“冰雪啊,你也用不着穿这笨重的貂绒大衣,我有一丸丹药,吃下去后,你便不会感觉寒冷,穿着单衣也不妨事。” 然后,战冰雪却不愿意,还口口声声说冬天就要穿冬天的衣服,否则就太没情调了,为了让大家都很有情调,你们也都穿上皮大衣吧。 第五十二章 紧张 吴英雄和陈飞燕对于战冰雪这样奇特的情调,均表示不理解和不接受,但架不住战冰雪的难缠南大,最后还是每人都穿上一件厚厚的皮大衣。 …… “每年这个时候,千雪城当然热闹了,盛大的选美活动嘛,吸引了多少富商和公子哥前来狩猎啊。” 马车内,温暖如春,丝毫没有寒冷的感觉,吴英雄懒洋洋地躺在软椅上,手中拿着琥珀酒杯。 陈飞燕哼道:“真不明白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想的,把自己当做是物品一样,放在台面上,供人挑选,还要不要自尊了嘛。” “也不能这么说,她们也是向往富贵的生活,被富商娶回家当妾,也好过平平淡淡的一辈子,许多女孩子,都是抱着这个想法来的。” 战冰雪无奈笑道:“没有办法嘛,每一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再说,我们没有过贫穷的生活,或许真的不理解她们的心情。” “嗬,你这丫头,真不愧是大6第一才女嘛,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不错,我不该说这种话,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方式,她们既然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也由得她们,啧,不管她们啦,反正我们是来滑雪的。” 陈飞燕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笑嘻嘻道。 ……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千雪城城下。 此刻,这座被誉为‘天鹅顶上的珍珠’的城市,正散着无边的活力,欢迎着每一个前来游玩的客人。 城门外只有寥寥几十人士兵把守,也不检查车辆,任由一辆辆豪华的马车进入千雪城,反正每一年都是这样,他们已经习惯了。 再说,都是这些人,才能使得千雪城的经济变得极度繁荣,是大6有数的繁华都城之一,名气不在夏洛城之下。 为吴英雄赶车的是一名玄阴魔宫弟子,一路上默默无言,只是忠诚的充当车夫,表情很是平淡。 当然,他心中必然是非常激动的,能为吴英雄做一些事,这是他的荣耀,求之不得的荣耀和幸运。 “公子,前些日子,已有弟兄在金风玉露顶下了两间客房,我们现在要过去么?”赶车的弟子恭声问道。 “嗯,先去金风玉露吧,顺便吃点饭,这一路你辛苦了。”吴英雄笑了笑,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呵,不累,不累,能为公子效劳,是属下的荣幸。”这名弟子顿时激动地都快要说不出话来。 战冰雪和陈飞燕看在眼中,脸上都露出笑意。 自己的爱郎在异修界的威望是越来越大了,简直就是无冕之王,虽然她们对于权力没有什么兴趣,但看到吴英雄这么威风,她们心中也很是欢喜。 晌午时候,千雪城内银装素裹,城内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放眼皆是打扮的极为漂亮的年轻女子。 这几天,千雪城的男子们可有眼福了,只要出了家门,就可以看到年轻女子成群结队的路过,简直是一种享受。 甚至有些男子,吃罢早饭就出门,什么事情就不干,专门待在最繁华的街道上欣赏姿容秀丽的年轻女子。 …… 一炷香后,马车稳稳地停在金风玉露门口,战冰雪和陈飞燕各自穿着一件貂绒大衣,笑嘻嘻地走下来。 刷! 几乎是同时,便有无数道目光朝她们看去,她们两人的容貌,绝对称得上倾国倾城,前来选美的女子,连她们万分之一都达不到。 专门守在金风玉露门口,等着看美女的无聊男人,忽然见到战冰雪和陈飞燕两人,眼睛几乎都直了。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子,不,这不是人间所有,可以说是仙女下凡。 不过却没有一人敢去搭讪。 战冰雪和陈飞燕在陌生人面前,神情都极为冷漠,而且不需要刻意显露,身上便流露出一股高贵的气质。 吴英雄从马车内下来后,摇头失笑:“喂,你们两个可是引起轰动了,都怪你们长得漂亮,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围观。” “长得漂亮不好么?”战冰雪嘻嘻一笑,搂住吴英雄的肩膀。 陈飞燕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同样搂住吴英雄另外一只臂膀,马上的,吴英雄就迎来了数百道仇视的目光。 独占两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这个人,就是男人们的公敌,不过围观的众人见他们三人穿戴名贵,气质高雅,也猜得出身份非富即贵,当下只敢在心中嘟囔着,不敢采取什么过激的措施。 “公子,我刚去查看了您和两位小姐的房间,都很干净,现在是先吃饭还是去客房休息一会儿?” 玄阴魔宫的那名弟子从金风玉露走出来,恭声道。 “呵呵,先吃饭吧,走吧,我们一起喝杯酒,这些日子有劳你了,必须要好好地喝几杯才行。” 听闻要与吴英雄共饮,这名弟子顿时紧张起来,支吾道:“公子……我,那个……。” “男子汉大丈夫,喝几杯酒算什么,怎么?难道我的命令没有用么?还是想违背我的命令?”吴英雄半开玩笑道。 这名弟子马上道:“属下遵命,公子和两位小姐有请,属下已经在二楼雅间顶下一间房了。” “嗯。” …… 这时,正待他们准备要进去的时候,从远处,又有一辆豪华马车驶来,这辆马车极其豪华,而且度奇快,赶车的是一位身穿劲装的中年汉子。 马车在金风玉露门口时,稳稳地停住,连一丝颠簸都没有,足以证明赶车之人也是一位高手。 豪华马车被缓缓打开窗帘,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穿华服,手拿折扇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神态倨傲地朝四周看一眼,待看到陈飞燕和战冰雪时,目光倏然一亮,射出一道惊艳和淫邪的神色。 “走。” 吴英雄自然感觉到年轻男子不怀好意的目光,但对于自己而言,那人就是蝼蚁一般的人物,岂会被看在眼中。 “嗯。” 年轻的公子哥朝赶车的马夫看一眼,那中年汉子顿时会意,身子一闪,便堵在金风玉露门口。 “呵呵,两位姑娘,我家公子想认识一下两位,烦请劳驾过去一趟。”中年汉子没有去看吴英雄,神色中露出嚣张的表情,笑容可掬地对陈飞燕和战冰雪说道。 “好胆,真是找死。” 第五十三章 修为 吴英雄并未说话,玄阴魔宫的这名弟子便目光一寒,一道冰寒的杀气从他身上释放出来,当下就是一拳。 这一拳,赫然就是奔雷八法的掌劲。 中年男子还未结成金丹,而这名弟子早就修炼出元神,是灵婴期高手,这一拳之下,带出强大的雷霆之力,中年男子根本无法抵挡,眼中露出一丝惊骇的神色,还未回过神,便被强大的掌劲击中胸腹,全身经脉登时粉碎。 “杀人啦。” “杀……杀人了。” 原本看热闹的无聊男人们,陡然见到中年男子被一拳打死,都慌了手脚,哪还敢逗留片刻,都慌忙地散了。 “打得好,不知死活。”陈飞燕面露赞赏,同时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目光寒冷无比。 她在东海上杀人无算,心性早就磨练的犹如磐石,见惯了尸体,区区一个连金丹都为结成的废物,根本不入她的法眼。 “公子,这个人是否要杀掉?”这名弟子先是恭声地问了一声,然后目光冰冷,朝那年轻的公子哥看一眼。 这一眼,让那年轻的公子哥犹如坠入冰窖,一股深深地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皮,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但眨眼间,他又想到的身份,和随行而来的高手,接着冷哼一声:“好胆的狗胆,连本公子的属下都敢杀死?童老,杀死这两个男子,将那两位姑娘带来。” “是。” 第二辆马车中,忽然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啧啧,好大的胆子,自以为会两手法术就如此猖狂,江淮武家的大公子在此,你们也敢放肆?” 第二辆马车内,轻飘飘地飞出一道黑影,这黑影全身被黑雾笼罩,带出一股子血腥味,显然是杀人无算的修炼者。 数以百计的细小黑阵,从黑影中射出来,化作两道黑芒,一道打向吴英雄,一道打向玄阴魔宫的弟子。 “退后!” 吴英雄淡淡地说道。 “是。” 玄阴魔宫这名弟子没有逞强,没有丝毫犹豫,躲在吴英雄身后。 “密陀门的密妥毒针么?圣战时候,你们密陀门没有参战,现在还敢对我出手,三日内,你们密陀门,灭满门。” 吴英雄冷冷地看着飞来的密密麻麻的黑阵,嘴里慢条斯理地说道,然后轻轻一挥手,数以百计的毒针,便马上汽化了。 “什么?” 那黑影见到吴英雄如此轻松就毁灭了自己的密妥毒针,不由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装神弄鬼,急忙显出真正的样子。 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穿着黑衣的老者,满脸的阴毒之色,不过此时,他神色中却有一丝慌张和惊骇。 他本身也是断葬期修为,一手密妥毒针在九荒大6江北一带颇有名气,也是密陀门的一个长老。 九荒大6百国并立,江北一带被强势的家族武家占据,称霸数千年,没有人能撼动其地位。 而他,也成为武家大公子武云隆的贴身护卫,保护武家大公子的安全。 这些年,跟随者武云隆欺男霸女,坏事做尽,不过出奇的没有招惹到高手,反而活得很潇洒。 所以这一主一仆也越的嚣张,越的猖狂,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不料在这里,却碰到了吴英雄。 “阁下是谁?” 老者见吴英雄挥手间毁灭了自己的密妥毒针,心知遇到了高手,言语间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反而露出一丝恭敬。 “狗胆。” 吴英雄没有搭理他,玄阴魔宫的弟子冷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亏你还是异修界修炼者,居然不认识盟主大人。” “盟主?” 老者先是一怔,然后旋即明白过来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目光变得极其惊惧。 连他的身体,都不住的颤抖起来,仿佛是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恐怕纵使是恶魔降临,也不会让他如此害怕和惊慌。 玄阴魔宫,吴英雄! 直到此刻,他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原来,竟然是以一己之力,将西方大6魔法师打得连连败退的传奇人物,据说一身修为早已是仙人境界,连仙界都奈何不得,只得让他留在人界,镇守道门。 一股深深地寒意,直冲头皮,心中的悔意,简直无以复加。 自己居然那么胆子,敢对异修界的无冕之王出手,还真是瞎了自己的狗眼,寿星老吃砒霜,嫌命长了。 “吴盟主赎罪,小老儿不知是您君临千雪城,小人若知您的身份,借给小人几个胆子,也不敢对您出手啊。” 老者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威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直把地上染成血红一片,仍旧不敢停下来。 他身后的公子哥,呆若木鸡,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奉若神明的童老,使劲地眨眨眼,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自行了结,我给你们密陀门留下几名弟子。”吴英雄看着跪在地上磕头的老者,语气冰冷。 “吴盟主,小老儿有眼无珠,您大人大量,就放过小老儿一回吧,我马上回宗派,今生绝不出山。” 老者听到吴英雄的话,脸色越苍白,但他没有一点修炼者的骨气,犹自跪在那里,磕头不止。 “丢了异修界的脸面。”吴英雄目光一愣,哼道:“既然你和密陀门都不知趣,就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不…不,盟主大人开恩,还请饶小老儿一命。”老者说话的同时,目光中寒芒一闪,身子暴退,朝着高空飞去。 他此刻,还只有逃走的胆子,让他对吴英雄出手,再借给他几个狗胆,也不敢。 吴英雄的威严和名气,在异修界犹如神明,别说是他,就是整个密陀门,也经不起吴英雄的一拳之威啊。 “呵呵,在我面前,也敢逃跑?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吴英雄呵呵一笑,右手向前一指。 轰! 刚刚飞到半空中的老者,面露惊骇和无尽的恐惧之色,他倏然现,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一股巨力狠狠的拉扯一般似的。 接着,在远处看戏的人们,惊恐地看到半空中忽然传出巨响一声,那老者整个人,化作一团血雾。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那老者还有强大的元神,也一同消亡了。 吴英雄的一指之力,别说区区断葬期修炼者,哪怕是神劫期强者,也经不起。 武家大公子武云隆见自己最厉害的护卫,被对方轻而易举的杀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目光中露出无尽的恐惧。 他也是见识非凡之辈,马上明白自己得罪了真正的仙人,可以真正呼风唤雨,点石为金的仙人。 想到这里,武云隆的两腿不由的颤栗起来,噗通一声也跪在地上。 “上仙饶命,我有眼无珠,你就当我是一条狗,放了我吧。”武云隆忙不迭地在地上磕头,声音很响。 “你还不配让我杀你。” 吴英雄目光阴冷地看他一眼,牵着陈飞燕和战冰雪的手,悠然地走进金风玉露。 第五十四章 答应 江淮武家,在九荒大6世俗世界中,固然能称得上是一个大势力,虽然武家一直没有建国,但麾下的军队,绝对不少于任何一个国家。 江北富庶之地,被武家牢牢占据数千年,积累的财富和人脉,简直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但是区区一个武家,对于吴英雄而言,又显得太微不足道了,真想对付一个普通人组成的大家族,只需一天,就能让这个家族完全覆灭。 武云隆,根本不值得吴英雄出手。 不过若是这么轻易放过他,又不是吴英雄的性格,他脾气虽然温和,但绝对是恩怨分明,对待敌人,绝不会留情。 最后,武云隆被玄阴魔宫的弟子打断了四肢,扔到了马车内。 武家的随从们,都吓坏了,慌忙地载着昏迷的武云隆,去了武家在千雪城的据点,然后找医生为大公子续命。 命,肯定能保得住,但他这一辈子,全身瘫痪,完全不能动,也不能吃东西,只能靠汤水活命。 这种惩罚,比死亡还要可怕,尤其是一个过惯纨绔生活的大少爷,这样的惩罚,比死都难受。 武云隆的命运,吴英雄没有兴趣理会,他们一行四人已经在雅间内喝酒了。 战冰雪和陈飞燕喝的是千雪城最享有盛名的果汁,吴英雄和玄阴魔宫那名弟子,则是喝的烈酒。 几杯酒下肚,名叫申鲍的这名弟子,显得不是那么拘束了。 “公子,密陀门在江北一带,横行无忌,的确是做了不少坏事,这次将这个毒瘤除去,也为江北的百姓,做了一件好事。”申鲍给吴英雄倒上一杯酒,呵呵笑道。 “嗯?是么?既然如此,你顺便吩咐下去,连同江北武家一同调查,若是武家也一直荼毒百姓,一并处理吧。” 吴英雄平日里关心的是异修界的大门派,对于密陀门这样的小门派,他还真没关心过,只是偶尔听说密陀门弟子行事嚣张,很不像话。 不过密陀门背后也有另一方势力撑腰,江北富庶之地,异修界大门派不可能不插手,背后的势力就是九鬼门。 九鬼门也算是魔道一脉,门下高手颇多,也是这次圣战中,有数几个没有参战的门派之一。 申鲍原本就是夏洛城的情报人员,对九荒大6各门派都还算了解,闻言,便有些小心地说道:“武家和密陀门背后,还有九鬼门,这次公子要对付密陀门,九鬼门那群蠢货,肯定不会罢休。” “红牛山九鬼么?啧,他们要是能安静地待在红牛山,我还没兴趣搭理他们,要是不识趣的话,九鬼门也该易主了。” 吴英雄笑了笑:“江北之地,素来富庶,既然咱们以前为了给九鬼门面子,不去占领,现在机会来了,就要好好把握住嘛,一会儿你变出城去吧,去联系人手,先把密陀门这个毒瘤拔去。” “属下遵命,可是属下离去,谁来伺候您和两位小姐呢?”申鲍又为吴英雄添一杯酒,依然恭声问道。 吴英雄失笑:“我们还没那么金贵,还需要什么伺候?唔……今天就先别出城了,一会儿也要一间房,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出。” “好。” 申鲍笑了笑,说道。 对于吴英雄的命令,他素来言听计从。 …… 几人吃完午饭,时间还很早,不过战冰雪却有些倦了,想去休息一会儿,还非要陈飞燕相陪。 吴英雄和陈飞燕心中都很清吴,这丫头在耍心思呢,不想给他们创造一个两人世界,什么事情都非要三人在一起才行。 陈飞燕也不点破,而且她也想去洗个澡,便笑嘻嘻地答应了。 反观吴英雄,却显得无所事事。 “我晚上带你们去看冰雕,现在出去转一会,看看有没有美女?”吴英雄哈哈一笑,开玩笑道。 “随便你,本姑娘还就不相信了,这千雪城还能有比我们还漂亮的女子,再说啦,那些庸脂俗粉,大哥会看得上么?” 陈飞燕不在意地一笑,然后便拉着战冰雪,去她们的房间了。 金风玉露的客房,自然是豪华至极,还有独立的洗澡房,屋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很旺,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 申鲍原来想跟着吴英雄,却被拒绝了,初来千雪城,他想独自一人欣赏着异地的美景和这里百姓的生活习惯。 这也是一种修炼。 …… 午后,大雪初晴,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而且大雪很厚,踩上去很舒坦。 吴英雄穿着貂绒大衣,脸上露出恬淡的笑容,平静地走在千雪城的街道上。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是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穿着鲜艳的衣服,争奇斗艳,十分养眼。 “走,走,我们快点去黔香阁,听说黔香阁在进行拍卖会……啥,你还不知道拍卖什么?笨蛋,据说是黔香阁最漂亮的歌姬庄梦蝶要拍卖自己呢。” 庄梦蝶,好名字。 庄周晓梦迷蝴蝶,这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没想到青楼之中,还有这般清雅别致的名字。 黔香阁,这是九荒大6最有名的青楼之一,在大6上分店不止千家,财力雄厚,据说后台是天武国皇室,用黔香阁用来敛钱。当然,夏洛城内,也有黔香阁的分店,而且很豪华,甚至比燕烟雨精英的青楼还要豪华几分。 “什么?是庄梦蝶姑娘么?据说她的歌喉仅次于歌神公孙凤舞,而且天香国色,是黔香阁的招牌之一,据说只卖艺不卖身,至今还是处子呢。” 当下,便有男人惊呼道。 “废话,除了庄梦蝶姑娘外,你以为还有哪个女子,能让本公子如此着迷,她今日在黔香阁公开拍卖自己,价高者得。” “拍卖自己,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她厌烦了现在的生活,想找一个能够照顾她一辈子的人,很多大富豪现在都云集在黔香阁呢。” “那我们还有机会么?” “你……别做梦了,你全部的家当,还不配跟庄梦蝶姑娘说一句话,我们能够见一见她,就不错了。” “也是,那快走。” 几名衣着华贵,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一边商量着,同时登上一亮马车,朝着千雪城南边走去。 吴英雄听得颇有些好奇。 竟然是拍卖自己,这个名叫庄梦蝶的女子倒是很有性格嘛,所幸无事,吴英雄决定去瞧瞧热闹。 …… 黔香阁,位于千雪城南城,坐落于南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面积极大,上下共有五层,是这条街上,建筑最高的房子。 整条街道的积雪,都被扫的干干净净,而且路面宽阔,足以四五辆马车并驾齐驱,而且整条街道都是由黔香阁出钱修缮的,足见其财大势粗,比一般的家族还要厉害不知多少倍。 黔香阁的五层大楼,通体是玫瑰红色,在偌大的街道上,甚是显眼。 当吴英雄来到黔香阁门前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下数百名或是年轻,或是已到不惑之年的男子,甚至还有许多花甲老人。 男人好色,自古如此。 数百人将黔香阁包围的犹如铁桶似的,水泄不通,而且不忿的声音,6续传来。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黔香阁未免太黑了,进门需交一千两银子,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第五十五章 安静 “嗯,这恐怕不是庄梦蝶姑娘的本意,是黔香阁趁势敛钱,兄弟们,不管他们,我们冲过去。” “好。” 这些没钱交门票,却又想一睹庄梦蝶风采的男人们,仗着人多势众,便一窝蜂地朝黔香阁大门冲去。 砰砰! “哎哟!” 伴随着拳头打在**上的声音,以及数十人被击飞出去后,出的惨叫声,让原本气势冲冲的众人,都停了下脚步。 黔香阁内,鱼贯走出一排身高两米,肌肉虬结的大汉,俱都满脸煞气,怒目圆睁,盯着想借机闹事的男人。 “进门需一千两银子,没有钱的趁早滚蛋,谁再敢闹事,打断双腿。”其中一个大汉狠狠地瞪了一眼人群,出雷鸣般的声音。 “切。” “哼。” 许多人都暗地里哼了一声,但终究不敢再闹事,自问拿不出一千两的人,都灰溜溜地离开了,然后怀着无限不舍的看着黔香阁,仿佛是没有见到庄梦蝶,心中留下了永远的遗憾和不甘。 当然,能拿出一千两的同样不在少数,许多人甚至随手甩出十几张银票,带着侍卫,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一千两银票,可入门,但必须站着,五千两以上者,方有坐位。”黔香阁门口,大红纸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啧!” 吴英雄笑了笑,随手拿出五张一千两银票,笑道:“我可以进去么?” “公子请。” 当下,便有专门的小厮领着吴英雄进入黔香阁。 一股清香味,扑面而来,这黔香阁的大厅,非常大,装修的金碧辉煌,大厅内摆着近百张桌椅,大都已有人占据。 大厅右面,是粉红色帐幔和珠帘,将大厅和雅间隔开。 想进得雅间,必须有二万两银子才行,而且必须还要有身份,没有身份者,没有资格享受雅间。 大厅前方,原本是一处戏台,平常时候,便有年轻貌美的姑娘,拨弄琴弦,口中咿呀唱着小调,今日却安静得很,想来这里,待会便是庄梦蝶登台之地,然后便由富豪们竞拍,价高者就能得到这位女子。 吴英雄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距离戏台稍显远点,但他只是来看热闹的,越是不显眼,方越有趣。 坐下后,便有穿着裸露,年轻貌美的姑娘端着果盘,瓜子,香茶而来,吴侬软语地叫一声:公子好,然后就给倒上一杯香茶。 吴英雄也学着其他人,随手打赏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然后便让伺候他的女子离开。 这些女子也识趣,当下只是献媚地一笑,扭着柔软的腰肢,离开了。 第五十八章窥视未来 大厅内,已是人满为患,而且大都是身价不菲的富商们,当然,也有宁可花上一千两,想一睹庄梦蝶的男子。 黔香阁门口,便站着近百人,他们虽然也穿着华贵,但并不是什么大富商,一千两银子,相对于而言,已经不少了。 过得小半个时辰,黔香阁大门缓缓合拢,不再让任何人进入,该来的已经来了,若是来得晚了,那真是对不起,恕不招待。 大厅四周,有数十位身穿黑色劲装,体格魁梧的大汉负手而立,神情冷漠,显然是黔香阁的打手。 吴英雄看了一眼,暗自点头:这些打手倒也有些本事,大都是六品以上修武者,有个别还有八品修武者级别。 黔香阁不愧是九荒大6屈一指的烟花之地,只普通的打手,都有这般实力,其隐藏的实力,委实非同小可。 此时。 远处唱台上,便有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满脸微笑的走上来,她容貌尚可,而且体形丰满,风韵犹存,倒也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必然也是一位惹人怜爱的姑娘,不过岁月不饶人,到了她这般年纪,想要嫁人,是断然不可能了。 不消说,这个中年女人便是黔香阁的老鸨了。 中年女子脸上,堆满了笑容,先是冲着四周来宾客气地鞠了一躬,然后笑道:“奴家给各位大爷们请安了,奴家谢过各位大爷今日能够捧场,祝愿各位大爷们升官财,财源广进,身体健康。” 这一番说辞,说的很顺嘴,显然也是经常这么说,当下便有鼓掌声响起,当然,免不了起哄声: “老鸨,你废什么话,还不快让请梦蝶姑娘出来?今天本公子就要解救梦蝶姑娘,让她脱离这苦海,这肮脏之地,岂是容下梦蝶姑娘?” “就凭你?你有多少金子能赎梦蝶姑娘?哼,一个败家子而言,还敢大言不惭,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敢说我,找死。” “本大爷就说你了,你待怎么样?今天我卖黔香阁一个面子,不与你在这里动手,小子,当心晚上不要被人把脑袋割去。” 吵闹声,顿时响成一片。 反观,那些在雅间内的贵客,却是安静得很,仿佛这大厅内的都是小丑,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文。 老鸨见状,忙聚齐声音笑道:“各位大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还请听我多说一句。” 她声音不大,但在杂乱的大厅内,传到每一人耳中,这手漂亮的功夫,也让大厅内有见识的高手都目光一亮。 原来,这老鸨竟还是一个高手。 “还差一步就能结成金丹,却甘愿在青楼当一个老鸨,黔香阁的势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嘛。” 吴英雄喝着上好的竹叶青,似笑非笑。 当中年女人刚走出来时,他便知道这个女人来历绝不一般,毕竟越了十品修武者,足以在俗世中过上富贵的生活,却偏偏甘愿当一个老鸨,这其中的缘由,只能说是黔香阁里面的水,很深。 …… 中年女子的声音刚落,那些争吵的年轻公子哥们,便停下声音,只是彼此呼吸粗重,恶狠狠地看着对方。 “今日乃是良辰吉日,也是梦蝶姑娘出阁之日,她前些日子与奴家说,想寻一个好人家嫁过去,奴家虽然视梦蝶姑娘为亲生女儿,不忍看她离去,却又不好违背她的心愿,所以今日才请各位公子前来,今日过后,也不知奴家的干女儿,会嫁给哪位公子,可怜我们母女却要分开,从此见面也难了。” 老鸨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仿佛是真的要出嫁女儿似的,心中着实不忍得,但所有人几乎都知道,这老鸨是在演戏呢。 “这位妈妈,你也不必伤心,待我将梦蝶姑娘赎身后,你若愿意,便可跟着过去,本公子必定善待你。” “是极,是极,说的不错,我也会善待妈妈。” “我也是。” 当下,便有几十个公子哥表示会善待老鸨,差点就要指天盟誓了。 老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之色,但脸上却露出开心的笑容,抽泣道:“可惜奴家舍不得黔香阁,罢了罢了,女大嫁人,我这做妈妈的,也不好干预,奴家这就请梦蝶姑娘出来,不过还希望各位公子不要激动,一切还是听从梦蝶姑娘的安排。” 当老鸨扭着腰肢,缓缓走下去后,大厅内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些公子哥,马上沉不住气,开始幻想着将庄梦蝶赎身后,带回府中,好一阵快活,想到这里,更有甚者不由出淫笑,引得众人鄙夷。 …… 第五十六章 价值 老鸨离去后不久,便又回来,不过此番而来后,并非是她自己,她身后,还有一位头上戴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身穿翡翠似的长裙的年轻女子,而且长相极美。 她长着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双目犹如一泓清水,虽然在身处烟花之地,但据淤泥而不染,绝对还是清倌人。 “哇,真的是梦蝶姑娘,梦蝶姑娘比原来还要漂亮了,这世间果真有这般漂亮的女人,本公子如能一亲芳泽,虽死无憾啊。” “你算个屁,就凭你那模样,还想一亲芳泽,梦蝶姑娘是本大爷的,谁敢跟本大爷争,本大爷灭他满门。” “……!” 庄梦蝶普一出场,便引得人群大乱,此女子虽然是一名歌姬,但因为长相实在漂亮,人气未必在公孙凤舞之下。 “各位公子,还请稍安勿躁,能否听梦蝶一句话?”庄梦蝶看着犹如菜市场似的大厅,不由的一皱眉头,却平添几分诱惑,声音犹如风吹碎玉似的,极为动听。 刷! 庄梦蝶的声音,比圣旨还要管用,刚才还吵闹的大厅,此刻却突然安静非常。 远处。 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吴英雄,此刻却微微一蹙眉头,细细地看了一眼庄梦蝶,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从此女子面相上可以看出,她这辈子,应该掌握无上权利的女人才是,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隐约的,我能看出,她与我应该有些关系。” 吴英雄如今是金仙修为,隐约可以窥视未来,但却不能窥视具体事情,不过特殊的原因除外。 他盯着庄梦蝶,眼中闪过七色毫光,试着用新领悟的人道,来推算此女的未来。 推算未来,原本就是有悖天道,可是他是人道的领袖,尊人道,斥天道,所以天道根本没资格管她。 而且,区区一个凡人女子的未来,他还是能算出一二的。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容貌尚可,而且气质高贵,性子淡然,辅助随风,却是最好不过。” 吴英雄脸上露出微笑。 怪不得此女面相富贵,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原来她竟然与战随风有缘,有此女辅助战随风,炎炼国才会独占九荒大6,成为百国之。 “嘿,看来今天少不得要纨绔一番,替随风把他的媳妇拍卖回来,”吴英雄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茶。 当然,他若参与拍卖,势必会惹得许多豪门不快,但那些纨绔的公子哥,又何时被他放在眼中。 …… 庄梦蝶见大厅趋于安静,便神色淡然地说道:“梦蝶出身卑微,乃是烟花之地的一名小小歌姬,今日不自量力,妄想拍卖自己,寻了一个好人家,若哪位公子有意,小女子便跟谁回去,只是希望能善待梦蝶,勿要让梦蝶失望。” 说罢,便再也不看大厅中任何人,径直走下台,返回自己的香阁。 老鸨见状,马上笑呵呵地圆场:“梦蝶姑娘就是这个脾气,各位公子还请不要见怪啊。” “不见怪,不见怪,梦蝶姑娘如此有性格,这才是本公子喜欢她的原因,其余女人在我眼中,犹若粪土。” “老鸨,废话不要多少,快让拍卖师上台,也好正式起价拍卖,本公子今晚还要与梦蝶姑娘共度**呢。” “放你娘的屁,梦蝶姑娘是本少爷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争。” …… 老鸨无奈,见台上又争执起来,马上笑道:“那好,各位公子稍等,金丰拍卖行席拍卖师马上就来。” 说罢,便微有些不屑地看了仍在争吵的公子哥们,径直走下台。 她下去后不久,便有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走上唱台,没有什么废话,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各位公子们,请出价吧,也不知今天晚上,是哪一位公子有荣幸,能与梦蝶姑娘共度**。” 这短短的一句话,激起了台下公子哥的热情。 庄梦蝶身价几何,谁也不知道,所以没有底价,谁出的价钱越高,庄梦蝶今后便就是谁的人。 一万两! 二万两! 十万两! 大厅内,争吵的声音此起彼伏,金丰拍卖行的拍卖师,仍旧笑容可掬地看着炒作一团的公子哥们,眼神深处,露出一丝不屑。 堂堂的庄梦蝶大家,难道就值几万两银子么? 这些公子哥,真是太穷了。 心中想着,目光不由朝二楼的雅间看去,坐在雅间的富商或者公子哥,才是有资格竞争庄梦蝶的。 台下的这群人,不过小丑而已。 “五千斤黄金。”大厅中争吵了许久,但最多没有过二十万两银子,这时,从二楼雅间轻飘飘飞出一句话,声音虽轻,但带着一股子倨傲和讥笑,似乎在讥笑这群公子哥们没见过世面。 庄梦蝶这样的绝世美女,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能得到么?二楼真正的富商们,开始出手了。五千斤黄金这几个字,犹如是一道魔咒似的,让大厅顿时变得寂静无比,刚才还叫嚣的公子哥们,都脸色尴尬地低下头。 这可是五千斤黄金啊,这些大厅中的公子哥,纵使有钱,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而且他们的家族,也绝不会允许为了娶一个女子,就花费五千斤黄金。 “五千五百斤黄金。”大厅中,有一个中年人满脸激动,大声喝道:“梦蝶姑娘,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的。” 噗嗤! 大厅中绝大多数公子哥或者富商都笑了起来,俱都讥笑地看着他,才加了区区五百斤黄金,就想夺得美人归,也太不把二楼那群富商放在眼中吧。 “一万斤黄金。”二楼中,那道非男非女,轻柔的声音又传下来。 刚才喊话的中年男子,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几次张嘴,又不敢再次抬价,不一会儿,脸色从苍白变得红润无比,哼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好。” 金丰拍卖行的拍卖师露出笑容,大声道:“赵公子出价一万斤黄金,还有没有哪位先生出价更高?” 这才是富商们的游戏嘛,再说,九荒大6女人虽多,绝色美女实在难求,这些传承数千年的家族公子哥,拿出一点钱潇洒一把,娶一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赵公子真是太吝啬了,庄梦蝶大家难道就值一万斤黄金么?哼,那我出五万斤黄金好了。” 二楼的雅间,又传来一道声音,这道声音十分清越,而且缓缓在大厅中流淌而过,显示出声音主人有着非凡的武道修为。 “两个小毛孩子,一文钱都没挣,就想花家里的钱,不知廉耻,本人宗战,出钱五十万斤黄金,希望各位朋友卖给宗某一个面子,不要与我争了。” 突然。 二楼之中,一道霸道、低沉的声音犹如闷雷,忽然响起,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让许多人的心脏都砰砰乱跳,不能自已。 乾元帝国的宗战,没想到此人也来了。 吴英雄心中微微一动,没想到庄梦蝶果然好大的名气,连南方第一大国乾元帝国的大国师宗战也来这里了。 乾元帝国,与炎炼国一样,都是九荒大6有数的强国,位于大6偏北的方向,在北方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 第五十七章 意思 炎炼国,则是居于东方,与乾元帝国一般,都是大6百国中的霸者。 宗战则是乾元帝国的大国师,为乾元帝国的强盛,立下过赫赫战功,而且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乾元帝国当今皇帝的亲叔叔。 玄阴魔宫曾调查过此人,得出的结论让人很吃惊。 他并不是哪一门的弟子,而是幼年得到奇遇,学习了一门很强大的玄功秘术,而且还曾误食了一条即将化为人形的血蜈蚣,非但没死,而且功力大涨,据说已经是魂天巅峰的强者。 吴英雄早就知道二楼雅间有几个高手,宗战是其中一位,还有几位魂天期修炼者,但却没有神劫期高手。 不过在大6百国,宗战的实力,当属一流,怪不得乾元帝国能屹立北方不倒,尤其是经过了数十年的征战,国势仍然强势,这其中,宗战功不可没。 …… 宗战的名气,在大6百国中,还是非常有名气的,尤其是一头异于常人的白,更让他得到了白国师的称号。 所以,宗战的声音一出,使得原本安静的黔香阁,变得越安静,连二楼雅间都沉默下来。 那些大家族的公子哥都不是笨人,他们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得罪如日中天的乾元帝国。 吴英雄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该出手了,既然其他人不敢与宗战争,他就陪着这位国师乐和一下吧。 “一百万斤黄金。”吴英雄不疾不徐,略显平淡的声音,仿佛比宗战的大嗓门还要惊人,顿时,一双双或是惊讶,或是嫉妒,或是不可置信的目光,都云集在吴英雄身上。 他们想看一看,究竟是哪个人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跟宗战一较长短,难道真的不要命了么? 吴英雄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么多目光聚集而来,他坦然自若,依旧悠闲地喝着茶,吃着点心。 “哼!” 楼上,传来宗战的一声冷声,似乎是见到有人敢挑衅他的权威,而感到生气。 “不知楼下这位公子是哪一家族的弟子?今日不能卖宗某一个面子么?”宗战略显不满的声音,缓缓而来。 任谁都知道,乾元帝国的不败战神动了怒气,都低下头不敢出声,生怕惹怒了宗战,平白送命。 同时。 他们也对吴英雄的胆大妄为感到可笑,你这个年轻人算什么东西啊,敢跟宗战争女人,他杀人的时候,恐怕你还未出生呢,只怕不知道宗战的恐怖,那可是手刃过万人的大恶魔,被称为白修罗的北方第一战神哪。 “我不过一介布衣,不是什么贵族弟子,不过既然是价高者得,我就斗胆与宗兄争一争了。” 吴英雄喝了一口茶,笑容依旧。 “好胆!” 二楼上,传来另外一人的怒吼声,同时一根锋利的长枪,划破长空,从二楼的一个房间内,横冲下来,直奔吴英雄胸腹。 “不知死活!”吴英雄眼光一寒,屈指一弹,这根锋利的长枪似乎被一股莫大的力量拉扯似的,登时化为无形,同时又有一股强大的力道,顺着长枪刺来的方向,反噬过去。 “噗!” 一间极其奢华的房屋内,一名中年汉子脸色大变,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接着眼光便暗淡下来,生机转眼从他身上消失。 中年汉子身后,坐着一个沉稳如山,体格魁梧的白男子。 “咦?有点意思,这小子竟然还是一个修炼者,那好,既然想跟本王比谁有钱,本王就陪你玩玩。” 这个白中年男子,自然就是宗战,他对手下的生死漠不关心,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 “黄金乃是俗物,再多的黄金也比不上梦蝶姑娘的展颜一笑,宗某出夜明珠一千颗,每一颗夜明珠直径约有一米,足以抵挡黄金百万斤。” 刚才一支锋利的长枪破空而来,只把大厅中的公子哥吓得够呛,但见过吴英雄轻描淡写就将一支长枪化作齑粉,都纷纷明白过来,这个年轻人不是找死,而是真的有实力跟宗战一较长短。 所有人料想宗战必定会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没想到他居然会‘服软’,然后又喊出一个价格。 这次却连黄金都省去了,拿出了一千颗直径一米的夜明珠,如此大的手笔,纵使一些真正家族的弟子,也不由吃惊。 传闻宗战奇遇颇多,曾偶然得到一个宝藏,看来传言不假,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多的夜明珠,而且还都是珍品。 现在,所有看热闹的公子哥,都把希望寄托于吴英雄身上,希望他也能给大家一个惊喜,也不枉费几千两的门票嘛。 吴英雄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缓声道:“一千颗夜明珠,宗兄果然好大的手笔,不过金平如此,还不够在下服输。” “在下愿意拿一块海底万年玄铁,用来赎梦蝶姑娘,这块玄铁拥有水土两种属性,大约有二百斤重。” 吴英雄的声音刚落,位于雅间的宗战则是脸色骤变,一股猛烈地杀气,从他身上涌现出来,目光中,射出两道阴冷的杀机。 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海底万年玄铁,还是两种属性的,这当然比区区一千颗夜明珠要值钱多了,尤其是有见识的公子哥,更是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气,暗叹一声: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样的宝物也能随手拿得出来。 虽然,异修界之中,区区万年寒铁算不得什么,但是在世俗国家之中,一块万年寒铁,足以让一个家族耗尽全部家财去收购。 “嗯?万年寒铁?那是什么,比夜明珠还值钱么?还是这小子没钱了,故意拿出一个破东西出来?” 不明真相的闲人,不由嘟囔着问道。 那些在门口站着的人,大都不明白万年寒铁有什么值钱的,但是这间屋子内,有见识的还是占多数,闻言,脸色都变了变。 金丰拍卖行的拍卖师,明显见闻广博,听到吴英雄口中的万年寒铁后,肥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 不过他好歹也拍卖过许多珍贵的物品,转眼就稳定了心神,提高声音道:“万年寒铁,价值一亿斤黄金,高出一千颗夜明珠。” 一亿斤黄金,这也只是一个保守数字罢了。 “哗!” 人群沸腾了,尤其是看戏的男人们,更是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向吴英雄。 庄梦蝶固然漂亮不假,虽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能值那么多钱?一亿斤黄金啊,这完全足以买一块地,自己当领主,过着独裁的生活,那不比买一个女人要舒服得多啊。 有钱人! 真是有钱人啊。 不少人都在暗叹:这些有钱人真不知是怎么想的,要是老子有这么多钱,就买上几百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天天快活,比只享受庄梦蝶一人好太多了。 …… 吴英雄喊出了这么一个天价,二楼的宗战也沉默了,他或许可以拿出比万年寒铁还要贵重的物品,但是在考虑值不值得。 为了一个女人,花费那么多钱,宗战有些舍不得,而且他现在还存了一个歹毒的心思,只要事后暗中杀了那个年轻,庄梦蝶照样还是自己的。 所以,他便没有再出声。 当拍卖师照例问了三遍后,宗战依然没有出声,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堪称奢华的拍卖会,结束了。 …… “这位公子,恭喜了。”老鸨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呵呵笑道。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因为她居然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的深浅,而且从刚才轻易就挡住那支长枪的突袭可以看出,这个年轻人,绝非寻常。 吴英雄笑了笑,显得很不在意:“在哪里签合约?” 第五十八章 明白 “随时都可以,只待公子将寒铁拿来,我们黔香阁马上与您签合约,”老鸨笑了笑,语气中露出一丝恭敬。 “那好,现在签吧。” “公子,那您什么时候去拿寒铁?”老鸨目光微有些尖锐,似乎认为吴英雄在有意调侃自己。 “不就是在我手中么?”吴英雄微微一笑,右手上光芒一闪,便有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石头被抓在手中。 虽然只有巴掌大,但这块寒铁,足有二百斤重,还且还是两种属性。 万年寒铁普一出现在屋内,一股无与伦比的寒气,扑面而来,仿佛是坠入冰窖之中一般,让人全身不由打一哆嗦。 老鸨目光微变,紧紧地盯着吴英雄手中的寒铁,她清吴地感觉到寒铁中蕴含的能量是何等强大,心中在惊叹的同时,脸上的笑容,显得越亲切。 “原来公子是高人,奴家失敬了,现在公子就可以随奴家去签下合约,然后就可以带着梦蝶姑娘离开黔香阁。” “好。” 吴英雄没有啰嗦,淡淡一笑。 …… 待吴英雄与老鸨签下合约,然后由这个中年女人引领下,来到庄梦蝶的闺房时,天已经微有些暗了。 老鸨目光暧昧,笑道:“天色已晚,公子今晚是准备在梦蝶姑娘香闺中安歇呢,还是带着梦蝶姑娘离去?” 她言下之意,几乎就是在说,现在庄梦蝶已经是你的人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绝不会有人拦你。 “呵呵,还是回家吧,我不当便进梦蝶姑娘的闺房,劳烦你去通报一声,让她收拾细软,随我离开。” 装,使劲装。 老鸨心中暗暗鄙视了一番吴英雄,心道:你这小子装什么正人君子啊,花了那么多钱,还不是为了跟庄梦蝶这个小妮子上床,现在倒清高起来了,呸,老娘我什么没见过,你这样的伪君子,见多了。 不过脸上却露出笑容,不住地点头道:“那好,奴家先去跟梦蝶姑娘说一声,公子稍等片刻。” “不妨事。”吴英雄自然知道老鸨心中虽然编排自己,也不在意。 废话,这女人将来是战随风的老婆,是要成为炎炼国的皇后的,他作为战随风的大哥,岂能随便进入弟媳的闺房。 …… 庄梦蝶没有让吴英雄等太久,只是一炷香而已,便穿着一件名贵的大衣走了出来,只是神色冷漠,淡淡地看了吴英雄一眼。 她身后,还有两个水灵的丫鬟,提着包裹。 庄梦蝶见买下自己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而且长相非凡,十分俊朗,心中稍微有些平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公子,我们走吧。” “嗯。” 吴英雄笑了笑,转头又对老鸨道:“梦蝶姑娘,从今天开始,与黔香阁再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公子说得不错,从现在开始,梦蝶姑娘便是您的人了,与黔香阁再无丝毫关系,”老鸨笑着道。 “那好。” 吴英雄原本微笑的神色,忽然收敛起来,正色道:“从今天以后,你们黔香阁绝不能用梦蝶姑娘的名号做生意,也不能在任何公众的地方提及她的名字,否则,我让你们黔香阁,顷刻之间粉身碎骨。” 老鸨见吴英雄说得盛气凌人,心中登时不服,自己好歹也是快要结成金丹的高手,怎么可能被一个小毛孩子肆意教训。 正待辩驳几句,不料迎面看到一双冰冷的目光,这目光似乎带着无穷的力量,只一眼,就让她全身真气溃散,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似乎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势。 老鸨的脸色,登时大变,她现在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真的是一个强者,比自己要强百倍的高手。 当下,不敢放肆,声音越的恭敬:“公子放心,从今以后,黔香阁不会有梦蝶姑娘的任何讯息。” “识趣最好,既然如此,我送你一场机缘。”吴英雄淡淡说一句,接着右手朝老鸨一指,一道红光须臾间笼罩她的全身。 老鸨心中大骇,正待反抗,却不料她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了,连说话求饶都不可能,内心的恐惧,更加浓厚。 但接下来,她却又骇然地现,自己小腹处,开始出现了星辰似的漩涡,只是刹那间,一颗圆润无瑕的金丹便结成了,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弥漫全身,比没有结成金丹之前,要强大不知多少倍。 “我送你一场机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吴英雄收回右手,转而对微有些不知所措的庄梦蝶道:“梦蝶姑娘,我们走吧。” “好。” 庄梦蝶原本就是心思聪颖的女人,见到眼前这一副景象,自然猜得出买下自己的男人,是一位传说中的仙人,使得原本心中存有的那一丝抗拒和不屑,转眼消失,嘴角不有露出一丝笑容。 老鸨已经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无比恭敬地说道:“下民夏兰氏,叩谢上仙栽培。”傍晚的千雪城,冷飕飕的,偶有寒风吹来,便让人全身哆嗦,庄梦蝶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虽然穿着大衣,但是刚走出黔香阁,却也情不自禁地打个喷嚏。 吴英雄见状,不由失笑,随手叫来一辆马车,笑道:“去车里暖和一会儿吧,我住在金风玉露,一会便能到了。” 庄梦蝶原想着吴英雄会搀扶自己一把,显示一番男子风度,却不料对方只是笑吟吟的,根本没有搀扶自己的意思。 “哼,不懂情趣的木头人。”庄梦蝶心中暗自说了一句,由一个丫鬟扶着,登上马车。 待两个丫鬟也上车后,吴英雄才掀开窗帘,似笑非笑地对车夫说道:“去金风玉露。” “好嘞。” 车夫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忠厚的中年人,闻言憨厚地一笑,熟练地拿起鞭子,开始赶车,不过当吴英雄进入车厢的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当然,他也没有看到吴英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 马车内,温暖如春,一盆炭火烧得很旺。 两个丫鬟乖巧地坐在一边,低眉顺耳,不敢出声。 庄梦蝶则是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吴英雄,她对这个买下自己的年轻非常好奇,从老鸨的语气中,可以看出这个人很有本事,极有可能是呼风唤雨的仙人。 因为她曾见识过老鸨的本事,曾经一掌就把一个中年人打得血肉模糊,尸骨无存,而他竟然让老鸨如此恭敬,足以证明本事更大。 “公子,请恕梦蝶冒昧,不知您这次将小女子买来,究竟有何用意?”庄梦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哦?” 吴英雄微微一笑,反问道:“姑娘何出此言?为何不觉得我是看中姑娘的美貌,想娶回家中呢?” “公子的眼神中,并无丝毫**之色,而且小女子可以感觉的出来,公子对小女子没有一丝感情。” “呵呵,梦蝶姑娘果然厉害,”吴英雄越觉得此女很适合战随风,当下笑了笑,说道:“我这次冒昧将姑娘请来,是想让姑娘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 “是公子么?”庄梦蝶平静地问道。 “不是。” “嗯?”庄梦蝶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讶。 敢情这男子不惜得罪宗战,将自己买来,却是为了送给他人,难道自己不漂亮么?不入得他的法眼? “呵呵,公子还真是有趣,一掷千金将小女子买来,却是要送给他人,也不知小女子的夫家,究竟是何人。” 第五十九章 空间 吴英雄摇头微笑:“现在还不能告诉姑娘,待回到金风玉露后,吴某便如实相告,还请姑娘见谅。” “……那好吧。”庄梦蝶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 马车渐行渐远,已经远离了黔香阁,但行驶的方向,却不是金风玉露酒楼,而是朝着城北驶去。 吴英雄心中暗笑,也不点破,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声:宗战,你既然自己寻思,便怪不了我了。 过得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彻底暗淡下来,马车晃晃荡荡,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吴英雄这时已经感觉到宗战那怒火冲天的气息,不由对庄梦蝶一笑,说道:“一会儿宗战要强抢姑娘,你们暂时不要出来,待我处理完这件事后,我们再回去。” 宗战! 庄梦蝶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公子,那宗战武功高强,而且侍卫众多,不如我们快些逃走吧。” 吴英雄摇头而笑:“只怕现在想逃,也来不及喽。” 话音未落,便听到马车外面传来宗战如闷雷一般的声音:“这位先生,宗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赶车的马车森然一笑,身体犹如柳叶,轻飘飘地飞向一边。 “不要出来。” 吴英雄嘱托庄梦蝶一句,从容地走下马车。 “小姐,我们怎么办?”待吴英雄走下马车后,一个丫鬟满脸的害怕模样,小心翼翼的问道。 “看情况再说,若是那公子赢了,我们自然跟他回去,若是宗战赢了,呵呵,我也只能与他会乾元帝国,做他的妾室。” 庄梦蝶的语气,出奇的冷静。 庄梦蝶在烟花之地生活多年,见过了人间冷暖,也见惯了阴谋诡计,她能让自己的身体一直保持着清白之躯,无非是黔香阁授意,想要在关键的时候,利用她的名字打捞一笔罢了,不过她自然也乐得这样的安排。 至少,她用不着接客。 虽然庄梦蝶对吴英雄有好感,但这短暂的好感代表不了什么,要是宗战赢了,她自然乖巧地跟宗战回去,去乾元帝国做一房妾室,起码还能安枕无忧地活一辈子。 …… 吴英雄走下马车后,好笑地打量一眼周围,这里无非是千雪城外的一片荒芜之地,隆冬季节,自然也没有什么人过来。 宗战一头显眼的白,目光冰冷地看着吴英雄,像是看一个死人似的,他身后,是一群冷血无情的战士。 宗战看着吴英雄脸上淡然自若的笑容,心中顿时涌现出一股怒气,森然笑道:“小子,你好胆量,这么多年了,还从未有人敢与本王叫板,本王几乎都要忘记生气是什么感觉了,你是哪一家的孩子,说出来,我或许会饶你一命。” 吴英雄摇头失笑:“宗战,你今日若按下这个梁子,我或许让你活着离开千雪城,但你太不珍惜了,你以为练了两手天狼派的法术,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了。” “什么?” 宗战的面色倏然一变,目光陡然变得犀利起来:“你到底是何人?怎会知道我的师门秘密?” 他现在,忽然有些后悔了。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中要可怕的多,虽然看起来只有金丹期的实力,但真正的修为,绝对难以预料。 尤其是,他还能知道自己出身天狼派,虽然当初自己偶然得到天狼派一位祖师的墓地,学得了天狼派的法术,但这些年,却从未有人能猜出他究竟学得是什么法术,而且在乾元帝国这些年,纵横天下,未尝一败。 所以,才造成宗战有些盲目自大,他当然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异修界,也有真正的神仙人物,但他不相信这个青年就是修炼者。 不过此时,他却有些犹豫了,这个年轻人太过镇定,也太自信了,这种自信的笑容,他十分不喜欢。 “我的身份,你还没有资格知道,不过今天你既然自己寻思,便由不得我了,”吴英雄微微一笑,说道。 “好胆!” 宗战也被吴英雄轻蔑的语气给激怒了,“天狼军团何在,杀了他。” “是!” 他身后那群冷血无情的战士,齐声大喝一声,同时一道道冰冷的气息从这些人身上散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天地。 这些人,都是杀人无算的高手,而且大都是金丹期修为,乃是宗战的心腹手下,此次来千雪城,也将天狼军团近一半的高手,全都带来了。 “杀!” 他们这些人,一生忠于宗战,只要宗战一声令下,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宗战的本意,的确是用天狼军团的高手,来刺探吴英雄的修为,而且自己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出手。 数十人,犹如数十头凶兽似的,飞到空中,带着无尽的杀气,扑向吴英雄。 “蝼蚁般的人物,也该烦我!”吴英雄目光寒冷,根本没有出手,只是目光朝着空中狠狠一瞪。 轰! 整个空间,仿佛都颤抖起来,而身处空中的数十人,全都身体爆裂,化作一团血雾,连惨哼一声都没有。 “什么?” 远处观战的宗战,忽然见到吴英雄只是冷哼一声,他精心训练数十年的属下,便全都化作血雾,脸上顿时露出不可置信和惊骇的表情。 他脸色惶恐,一股深深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踢到铁板了。 这是宗战在无尽恐惧的同时,心中唯一的念头,接着心中苦笑,谁能想到,那些呼风唤雨的修炼者,也来黔香阁挑女人啊,这不是搞笑嘛。 “前辈,宗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念在宗某年幼无知的份上,请饶了宗某吧,”宗战见机得快,马上跪在地上,脸上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讨好笑容。 他以为,吴英雄是活了百多年的修炼者,看起来虽然年轻,但真实的年龄,要比自己大一倍有余,要不然,又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修为呢。 …… 马车内,庄梦蝶拉开窗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盈盈妙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口中喃喃道:“他原来这般厉害。” 第六十章 极致 吴英雄看着恬不知耻的宗战,摇头笑道:“宗战啊,也不知道你这身修为是怎么来的,真是玷污了修炼者的脸。” “是,是,晚辈不知廉耻,玷污了修炼者的脸面,还希望前辈看在晚辈诚恳认错的份上,放过晚辈这一次吧。” “接我一招,你若不死,可以走。”吴英雄淡淡道。 “这……。”宗战先是犹豫片刻,忽然从地上弹起来,一股恐怖的力量从他身上散出来,一股来自远古洪荒的气息,登时弥漫天地。 他整个人,就仿佛是一头恶狼似的,散着危险地气息,他的身后,隐约显现出一头凶狠的恶狼。 轰! 在宗战站起来的时候,他便两手做出玄妙的手势,犹如一头恶狼,朝着吴英雄扑来,一出手就是天狼派的绝学。 天狼一气大擒拿。 “呵呵,果然是心狠手辣之辈,你这天狼一气大擒拿也算是练到了极致,杀了无数人才能有这等功力。” 吴英雄看着面前掌影重重,犹如数万只恶狼扑来的景象,那强劲的掌风,似是能撕裂空间,但只是笑了笑,右手忽然向前一指。 噗! 一道红光,穿过呼啸而来的掌风,点在宗战的眉心处。 宗战的眉心,登时破开一个洞,高大魁梧的身体轰然倒下,那强劲的掌风,也被吴英雄随手一挥,消失无影。 接着,从那尸体上,飞快飞出一条犹如狼头的元神,向远处遁去。 “呵呵。” 吴英雄轻声一笑,眼睛只是朝那元神看一眼,半空中,传来宗战一声惨哼,他凝练多年的元神,就此湮灭。 宗战虽然是魂天期修为,但是在吴英雄面前,依旧是蝼蚁般的人物,想要杀他,只需一招即可。 吴英雄杀死宗战后,脸色平常,转身返回马车,对满脸震惊之色的庄梦蝶说道:“梦蝶姑娘,我们可以回去了。” 庄梦蝶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看着远处宗战的尸体,有些担忧道:“公子,你不毁尸灭迹么?不怕乾元帝国找你的麻烦么?” 吴英雄微微一笑:“梦蝶姑娘觉得,我会在乎乾元帝国么?” “啊?” 庄梦蝶微愣,旋即自嘲一笑:此人是仙人,哪会在意区区一个乾元帝国,倒是自己太小瞧他了。 “小绿,你去驾车,去金风玉露。”庄梦蝶想通这个缘由后,也不由一笑,吩咐其中的一个小丫鬟。 吴英雄也不自告奋勇去赶车,他何等身份,庄梦蝶以后固然是战随风的女人,但还没有资格让他亲自亲自赶车。 …… 马车换了方向,朝金风玉露驶去,而车厢内,庄梦蝶面带笑容。神色轻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吴英雄。 吴英雄调侃道:“梦蝶姑娘,你可别这么看我,将来你是我的弟媳,我可不愿意随风吃醋啊。” 庄梦蝶捂嘴轻笑,那笑容甚是甜美,不过吴英雄看惯了战冰雪和陈飞燕的笑容,对此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笑了笑,说道:“公子放心,我肯定不会喜欢你,梦蝶在烟花之地多年,该有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你和我的人生,没有交集。” “你很聪明。” 吴英雄摇头赞道:“有你辅助我那位兄弟,他必然会成就大业,不过我希望你能好好对他,不要有什么不好的念头。” 庄梦蝶莞尔一笑,却道:“那要看一看你那位兄弟,有没有征服我的本事,我可以嫁给他,但若要我全心全意对待他,必须要征服我,不管是**和心灵上,都必须给我极大地满足才行。” 吴英雄哈哈一笑:“那你放心,我这位兄弟人格魅力天下无双,他想要征服一个女人,比喝水多简单。” “哦?” 庄梦蝶目光一亮,知道吴英雄断然不会骗他,不由咯咯笑道:“不知公子可方便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炎炼国帝王,战随风。” “啊?” 庄梦蝶张大了嘴巴,一副不可置信和惊讶的表情,她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丈夫,竟然是最近风头最响的帝王,战随风。 传言,炎炼国已经是九荒大6第一大国,战随风更是有雄才大略,被誉为最贤明,最厉害的皇帝。 而自己,竟然要嫁给他,做他的妃子,这种天大的好事,居然会落到自己头上,饶是庄梦蝶心性淡然,心思聪颖,也不禁喘着粗气,心中的紧张和震撼,可见一斑。 吴英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闭上双眼养神。 …… 马车走得很快,越一炷香多一点的功夫,便稳稳地停在金风玉露门口。 庄梦蝶已经从震惊中稍微回过神来,从马车内走下来,看着奢华至极的金风玉露,不由一笑:“公子是一人来的么?” “呵呵,不是。”吴英雄摇头道。 “哦,那肯定是陪女孩子一起来的,来这里看滑雪和冰雕。”庄梦蝶果然聪明,马上就猜出答案。 “不错,我们进去吧,外面冷。” 庄梦蝶的到来,让金风玉露酒楼喧闹了一阵,先前在黔香阁那场盛大的拍卖会,已经传遍全城。 所有人都在猜测着,究竟是哪个人,用金钱俘获了美人心,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年。 不过人们也都是羡慕地看了一眼吴英雄,没有做什么过激的行动,谁都明白,此人连宗战都敢惹,指不定有着多么高贵的身份呢。 更有甚者,认出了吴英雄便是晌午那人,带着两位比庄梦蝶还要漂亮的姑娘,当街杀人,面不改色,想到这里,更是咋舌不已。 “这才是男人应该过的生活啊,身边云集了那么多倾国倾城的女人,真是让人嫉妒的狂啊。” 某些人心中,酸溜溜地叹息一声。 …… 金风玉露三楼的一间客房内,温暖如春,战冰雪和陈飞燕似笑非笑地看着吴英雄,一副我们什么都明白的眼神。 吴英雄则是无辜地坐在一旁,喝着茶,索性也不去解释。 庄梦蝶脸上虽然还保持着微笑,但心中却震惊不已,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世上还能有比她还要漂亮的女人,而且一下子还是两位。 她虽然自负,但是在战冰雪和陈飞燕面前,依旧必须承认,她不如这两个女子,不论是气质还是容貌。 同时。 她又明白了,这个名叫吴英雄的仙人,为什么会不喜欢自己,原来他的两个女人,竟然如此的漂亮,漂亮到让自己都感到嫉妒。 “嘿,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哪?是怎么跟吴英雄认识的,我可告诉你,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不要被他骗咯。” 陈飞燕白了吴英雄一眼,呵呵笑道。 吴英雄张张嘴,叹息道:“梦蝶姑娘,还是由你来解释的,我是解释不清了。” “呵呵。” 庄梦蝶毕竟是心机深沉,有着极深智谋的女人,眨眼就恢复了平静,笑道:“这位姐姐误会了,我的确是被吴公子买下来的,可他却要我做炎炼国皇帝战随风的女人,他自己却看不上我哦。” “嗯?” 第六十一章 放心 战冰雪微愣,诧异道:“大哥,你在给我哥哥找老婆?” “你哥哥?” 庄梦蝶忽然一怔,然后神色顿时激动起来,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敢问这位姑娘,你可是天下第一才女,战冰雪殿下么?” 战冰雪展颜一笑,摆手道:“天下第一才女可不敢当,我是战冰雪,原来你是我的嫂嫂啊,刚才冰雪多有失礼,还望皇嫂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庄梦蝶满脸激动,急忙摆手道:“殿下,你可是我的偶像啊,这些年我一直在模仿你,但无论如何写诗作词,都不及你万一,呵呵,说来可笑,我原本想着,我作诗写词的本事不如你,或许要比你漂亮一些,原来……梦蝶真是有如井中之蛙,你不但是天下第一才女,而且容貌更是倾国倾城,比仙女还要漂亮呢。” 战冰雪脸蛋微红,忙笑道:“皇嫂千万别这么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皇嫂若是喜欢作诗写词,我们可以共同探讨嘛。” “好啊,那我就多谢妹妹了。”庄梦蝶亲热地握住战冰雪的柔软无骨的右手,那表情,就仿佛是多年的好姐妹似的。 陈飞燕和吴英雄彼此对望一眼,心知肚明。 庄梦蝶果然好心机,知道自己最终要嫁给战随风,现在就开始巴结战随风的妹妹,而且她也知道这个女子不但是自己未来夫君的妹妹,而且还是仙人的相好,可不能得罪了,能成为姐妹,那便是最好了。 吴英雄这时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喂,你们两个丫头,现在相信了吧,我是那么花心的男人么?” “你就是。” 战随风和陈飞燕一点也不给吴英雄面子,异口同声道,说完,又都咯咯笑起来。 吴英雄摇头失笑:“看来我有必要澄清一下自己了人品了,唔……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我们下去先吃晚饭,一会儿去看冰雕吧。” “我不去啦,你和飞燕去吧。”战冰雪跟庄梦蝶谈的不亦乐乎,两人从诗词歌赋谈到如今大6流行的服饰,然后又开始说起炎炼国皇室的规矩,加上庄梦蝶不露痕迹的巴结和奉承,让战冰雪好生欢喜。 这丫头。 吴英雄和陈飞燕相识一笑,“那你们总得吃饭吧?” “麻烦大哥让小二把饭菜端上来吧,嘻嘻,飞燕姐姐,现在没有人跟你抢男人,你高兴了吧。” 陈飞燕笑骂道:“你这臭丫头,当我稀罕男人么?那你们继续聊,我可是有些想吃东西了。” “飞燕姐,街上要是有好玩的小饰品,别忘了帮我买一份哪,你要不给我买,我饶不了你。 吴英雄和陈飞燕即将下楼时,战冰雪不忘嘱咐道。 “这死丫头。”陈飞燕笑了笑,转身跟吴英雄下楼了。 “恒哥,我们都走了,冰雪的安全没有问题吧?”走在楼梯上,陈飞燕颇有些担心地问道。 如今这千雪城,可是不怎么太平。 “呵呵,放心好了,我在冰雪的房间留下一道神识,只要不是金仙修为,想要掳走冰雪,绝无可能。” 陈飞燕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两人走到一楼,有认出吴英雄的人,都偷偷地看他几眼,心中在羡慕这个男人有如此艳福的时候,又在暗自诅咒:这么多美女伺候你一人,小心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最好英年早逝,也好让那些绝色女子早日摆脱你的魔掌。 吴英雄坦然承受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与陈飞燕找了一张桌子,点上几道精致的小菜,要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恒哥,那庄姑娘美则美矣,只是心机未免太重了,冰雪被她哄得团团转,这真不是好事。” 陈飞燕给吴英雄倒上一杯酒,眉头微微一蹙,显然是有些不待见庄梦蝶。吴英雄摇头失笑:“冰雪要是那么容易被哄骗,她也当不了天下第一才女,也枉费在宫廷中生活多年了,她刻意结交庄梦蝶,无法就是想让庄梦蝶日后对战随风好一些,不要伤了随风的心。” “这位庄姑娘真的是随风的有缘人么?我怎么觉得不靠谱?” “嗯,肯定是,其实庄梦蝶本性不坏,心机阴沉也不是坏事,起码能为随风守住后宫那一摊子,以后随风必然不会只娶一人,有庄梦蝶坐镇后宫,想来无忧,而且此女足智多谋,对随风的统一大业,很有帮助。” 吴英雄呵呵一笑,给陈飞燕夹起一块虾仁:“吃饭吧,一会儿我们去看冰雕。” “好。” …… 正待两人刚走出金风玉露的时候,一股极其微弱的龙元之力,忽然从三楼传来,这股力量极其微弱,若不是吴英雄这些日子对人道有所领悟,也断然感知不到。 但紧接着,吴英雄的神色却蓦然变了,脸色变得极其可怕,身子一晃,人便消失了。 陈飞燕的脸色,比吴英雄的脸色还要难看,她忽然不能觉察到战冰雪的气息了,仿佛战冰雪突然人间蒸了似的。 她也顾不得惊世骇俗,同样消失在原地,留下满脸愕然地人群。 战冰雪的房间内,庄梦蝶全身僵硬,似是不能动弹,屋内丝毫无损,但战冰雪却凭空消失了。 “刷!” 吴英雄神色极其难堪,忍耐住冲天的杀气,解开庄梦蝶的禁止,阴沉着脸问道:“刚才生了何事?” 庄梦蝶神色中带着惊惧,但见到吴英雄这般表情,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忙说道:“适才我与冰雪妹妹正谈诗词,忽然凭空出现一人,长相极其俊朗,身穿白色长衫,只是随手一挥,冰雪妹妹便不见了。” “什么?” 吴英雄倏然大惊,这世上,竟然能有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将冰雪掳走,而且之前没有让他觉察到丝毫,这人究竟是谁,居然有如此恐怖的修为。 “此人有没有说他是谁?”吴英雄眯着眼睛,强迫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眸深处,却闪烁着让人心寒的杀意。 不论是谁,胆敢伤害冰雪,杀无赦。 “这个男子让我带一句话,他说他叫敖畅,素闻吴盟主威名,今日特请冰雪姑娘去他府中做客,只待吴公子登门造访,便将战冰雪送还与你。” 庄梦蝶说的心惊胆战,唯恐担心吴英雄会把战冰雪失踪一事,算到她的头上,那可真的就太冤枉了。 敖畅! 吴英雄嘴里喃喃自语,忽然神色大变,一股呼之欲出的杀气犹如实质,从他身上释放出来,庄梦蝶哪经得起这般杀气,吭都没吭一声,便昏了过去。 不过吴英雄虽然怒火冲天,但其实很有分寸,庄梦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因为受了惊吓,昏厥过去。 “恒哥,到底是谁掳走了冰雪?”陈飞燕绝美的脸上,同样是杀意密布,她与战冰雪情同姐妹,要是有人敢伤害冰雪,她必倾尽全力,也要那人的性命。 第六十二章 忍受 房间内,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吴英雄阴沉着脸,神色极其可怕,陈飞燕认识他这么久,也没有见过自己爱郎如此恐怖的一面。 但她能够理解,冰雪无缘无故地被人掳走,生死不知,吴英雄若不是这么一副表情,也对不起冰雪对他的一片深情。 听到陈飞燕的问话,吴英雄眯着眼睛,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我若所料不错,理应是北海龙族掳走了冰雪。” 北海龙族? 陈飞燕先是一怔,然后神色大变:“恒哥,难道人间还有真正的龙族?四海龙族不是已经投靠仙界了么?” 上古时候,九荒大6东南西北四大海洋之中,居住着一群实力极其强大的生灵,被称之为四海龙族。 那时四海龙族实力强大,异修界都不能抗衡,后来仙界介入,传言四海龙族全都归顺了仙界,一同飞升了。 所以陈飞燕才有此一问,这世上难道还有龙族么?那片寒冷之际的北海深处,难道还有广袤无边的龙宫? …… 吴英雄眼中闪烁着森然的杀机,沉声解释道:“四海龙族的确归顺了仙界,他们曾经也是蛮荒百神族中的佼佼者,随着归顺仙界后,龙族的命运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但北海龙族,却没有去往仙界,而是一直镇守人界。” “这本是在仙界的授意下,他们才留在人间,守着广袤无边的北海,逍遥自在,比其他三大龙族要幸运得多。” 陈飞燕疑问道:“他们为什么能留在人间?” “因为北海是魔界和人间界的一个连接点,当初魔界与人间战争,仙界害怕魔界会从北海进入人间界,便让北海龙族镇守北海,防止魔界突袭,不过要秉承一个命令,那便是不能插手异修界之事。” “可是今天?”陈飞燕大怒道:“这群泥鳅不好好在北海逍遥,却跑来掳走冰雪,他们不怕仙界怪罪么?” “自从仙界八大星君闭关之后,仙界对其管辖位面的约束力,大大减弱了,”吴英雄叹息一声,说道:“难道飞燕没觉察到么?神劫巅峰的强者可以随意滞留在人间,要是在上古时候,可能么?” “原来是这样。”陈飞燕恍然大悟,也没有去询问为什么吴英雄会知道这么多内情,反而忧心忡忡道:“恒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此地距离北海并不远,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搅得他们天翻地覆,也好让那群泥鳅知道我们的厉害。” 待吴英雄猜出掳走战冰雪是北海龙族后,心头稍微放松了一些,无奈一笑:“飞燕,就我们两人么?” “还不够么?”陈飞燕愕然。 吴英雄摇头失笑:“我虽自负,但是仅凭我们两人,还真不是北海龙族的对手,我们现在就回夏洛城,召集人手,杀向北海。” “时间拖得太久,冰雪妹妹是否会有危险啊。”陈飞燕仍旧不怎么放心。 “他们要引出的人是我,冰雪暂时不会有危险,而且若是他们知道我父母是谁,给北海龙族几个胆子,也不敢对冰雪做什么的。” 闻言,陈飞燕稍微松了一口气,旋即气势汹汹道:“恒哥,那我们赶快回夏洛,召集帮手,去救冰雪。” “嗯。” 吴英雄看了一眼仍旧昏迷的庄梦蝶,示意让陈飞燕扶着她,旋即吴英雄便划开虚空,消失在房间内。 …… 夏洛城距离千雪城甚远,但是吴英雄全力施法之下,只是不到两个时辰,他们便带着庄梦蝶,回到了夏洛。 此时,正是深夜。 吴英雄的突然回府,让吴天赐和吴煜都愣住了,不过两个子。 “什么?” “我他娘的,那群泥鳅敢绑架冰雪姐姐,老哥,这次我一定要跟你去,本少爷誓,一定要搅得北海龙族不得安宁。” 待吴英雄将战冰雪被掳走的事情告诉众人后,吴煜和吴天赐脸上,马上都露出阴冷的杀机和寒意。 尤其是吴天赐,一股无比恐怖的尸气从他身上释放出来,他的一对眼珠子变成幽幽的蓝色,甚是诡异。 隐隐的,众人耳边似乎回荡起万鬼咆哮般的声音,那庞大的压力,除了吴英雄和陈飞燕之外,其他人都不能忍受。 “天赐!” 吴英雄暴喝一声,将即将陷入疯狂的吴天赐唤醒,吴天赐被吴英雄一声暴喝,身上的黑雾逐渐消失,但双目中的杀意,更浓。 “老哥,你准备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但是你必须让我跟着去,否则我跟你没完。”吴天赐握紧拳头,大声道。 “师尊,我这次也要去。”吴煜神色坚定、决然:“平日里冰雪姐姐待我们不薄,这次冰雪姐姐有难,我跟天赐必须要去。” “嗯,你们可以去,但必须听我的话,北海龙族乃是上古天龙一族,实力强大,不可掉以轻心。” “是。” 这次两人没有欢呼跃雀,都默默地答应一声,眉宇间露出的疯狂杀意,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吴英雄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沉声道:“单凭我们几人,断然不是北海龙族对手,杨剑听令。” “是。” 杨剑面色一正,恭声道。 吴英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泽,吩咐道:“向外散布消息,便说我吴英雄有难,需要援手,谁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也不勉强,但是有一点,修为最低也要限制在神劫期,神劫期以下者,即使来援手,也无用。” “属下领命。” “还有,去请穆师兄过来,再请殷瞳,康无神两位太上长老过来,就说弟子吴英雄有事相求。” “是!” 杨剑身子微微一颤,心中暗道:看来公子要将事情玩大啊,估计这次对付北海龙族的阵容,不会低于前些日子的圣战。 …… 只是一天的功夫,吴英雄请求各大门派援手的消息,便传到异修界每一个角落,整个异修界,都震惊了。 究竟是什么事情,需要吴英雄出这样的声明,连他都无法对抗的存在,即使各大门派援手,有作用么? 但是吴英雄既然出这样的声明,各大门派必须做出反应。 当初圣战时候,吴英雄几乎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拯救东方道门,避免了西方大6进攻道门的大灾难。 第六十三章 位置 如今他有难,这些门派能坐视不理么? 再说,待吴英雄处理完这次危机后,他会放过坐视不管的门派么?这个年轻人虽然性格敦厚,但是有仇必报的性格,谁人不知? 但也有一些门派暗自高兴,吴英雄的生命明白无误地已经说明,前来援手的修炼者,修为最低也要神劫期,而这些小门派根本就没有神劫期的强者,所以自然用不着过来帮忙。 …… 一天,不过一天的时间,夏洛城就云集了许多神劫期强者,约有二十名左右,吴英雄大部分都认识,在圣战时候,也都见过面。 这些人,全都住在国师府中。 约是傍晚的时候,玄阴魔宫的两位太上太长老殷瞳,康无神也来了,随行的还有钟幻和穆云飞师徒。 “吴兄,究竟生了什么事情了?需要我们援手相助?难道西方大6又不甘于现状了么?” 一群老怪,坐在国师府豪华的客厅中,喝着上好的竹叶青。 吴英雄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看着眼前二十多名神劫期强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在圣战中的表现,赢得了这些老怪们的尊重,所以这次他出求援声明,才会有这么多强者一齐过来。 适才说话之人,便是须弥佛门最天才的弟子,戒香。 戒香原本要去西方大6传教,却不料得到吴英雄需要援助的消息,便连夜赶来。 虽然,他曾经与吴英雄有过恩怨,也曾想杀死对方,但死亡之海上,吴英雄力挽狂澜,让东方道门不至于被西方魔法界统治,为了道门不惜亲身犯险的高尚品格,让这个小和尚生出了尊敬之心。 吴英雄微微一笑,早已经恢复了冷静,他知道解救战冰雪不能急于一时,若是一直被杀意和怒意缠身,只能最自己不好,也会耽误他的判断力。 这个时候,沉着冷静才是最重要的。隆冬的傍晚,寒冷且凄凉,不过国师府的会客大厅内,却是热闹无比,云集了异修界二十名顶级强者。 吴英雄大马金刀般坐在最中央的位置,听到戒香的询问,平静地说道:“并不是西方魔法界那里出了变故,而是我私人遇到了困难。” “吴小友遇到了困难?以你的修为,这天下还有什么人能让你忌惮呢?需要老夫帮什么,我全力助你。” 一位魔道老怪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出豪迈的笑声,大声道:“吴小友在死亡之海曾救我一命,老者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 “前辈客气了。” 吴英雄笑了笑:“吴某的一位夫人,被歹人掳去,不过那地方危险无比,凭我一人之力,只怕救不了她。” “什么?” “什么?何人如此大胆,敢掳走小友你的夫人,吴小友放心,只要你一句话,老夫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吴英雄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叹息一声,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待说完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震撼和惊讶。 大厅中,陷入了寂静。 这些人虽然都是异修界的领袖人物,各大门派的绝世强者,但也不曾听闻这个秘闻,原来北海龙族一直没有飞升仙界,这个消息,简直有如一个炸弹,把众人炸得心脏怦怦乱响,有些不知所以。 龙族的厉害,谁都知道,纵然没有与龙族交过手,但是从各门派的典籍中,也可窥视一二。 尤其是四海龙族,那可都是无比强大的生灵,当年屠戮修炼者,有如割草,最后还是仙界看不过眼,才让四海龙族返回仙界。 何曾想,北海龙族居然一直潜伏在人间界,他们这个位面居然还有如此厉害的种族,怎么不让这群人吃惊和震撼。 “吴小友所言,可都是真的?”紫阳真人皱着眉头,沉声问道。 吴英雄苦笑:“若非是北海龙族,紫阳前辈觉得吴某会怕其他势力么?这人间界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么?” 众人听闻,默然。 的确如吴英雄所言,不论是七大门派还是一些隐藏的世家,吴英雄大可都不放在眼中,毕竟自身的实力在那摆着,而且也没有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招惹如日中天的吴英雄,那不是自己找死嘛。 如此说来,吴英雄说得断然不会有假,敢在这个时候招惹异修界的英雄,也唯有滞留在人间的北海龙族了。 “哎,吴兄是究竟怎么得罪他们了?据你所说,他们不是为了防止魔界入侵,被仙界派来守护九荒大6的么?怎么现在又插手我们人间界的事情了?”戒香摇头叹息一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吴英雄眯着眼睛,冷笑道:“我哪里知道,那群长泥鳅许是因为在北海闷坏了,想找点乐子,应该是看中了我的名气,把我当个乐子耍着玩吧。” “吴小友当真没有与他们结过仇?”嵩山学院的一位太上长老,名唤宋儒的老者皱着眉头问道。 吴英雄顿时面露不满之色:“吴某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屑说谎话欺骗你宋道友,你若不信,大可离去。” “你……老夫诚心来助拳,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嵩山学院放下与你的恩怨,这番仁义举动,你非但不领情,还如此对待老夫,这个忙,请恕我们嵩山学院无法帮。” 宋儒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倏然站起来,一甩长袖,满脸怒气的离去。 “操,什么玩意儿。”坐在吴英雄下的康无神满脸不屑;“他娘的,这宋老鬼最不是东西,不就是害怕了北海龙族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吴英雄笑了笑,满不在意,目光缓缓看向每一人,微笑道:“此次吴某感谢各位前辈能来助拳,不过也不会勉强,若是担心会被北海龙族报复,大可离去,吴某绝无怨言。” “吴兄说笑了,我们同为人族,岂能被其他生物羞辱和威胁,你的事情便是小僧的事情,小僧会助吴兄救回冰雪姑娘,冰雪姑娘乃是我们人族的才女,不论如何,也断然不能让北海龙族掳去。” 紫阳真人也微微一笑:“吴小友过滤了,我们修炼者会怕死么?呵呵,老夫活了这么大,还真没去过海里呢,此番正好去瞧一瞧热闹,若是能与传说中的龙族过招,更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第六十四章 入口 “吴兄弟放心,我们都不会走,他娘的嵩山学院不讲义气,待日后我们凯旋归来,再与他们算账。” 其余各大门派的神劫期强者,都笑着表示没有任何压力,不就是对付北海龙族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英雄能感受到这群人火热的内心,以及自肺腑的真诚,不由站起来,朝着所有人鞠了一躬:“吴某,拜谢各位。” 这就是人类的力量,虽然可能弱于北海龙族,但是团结起来释放的能量,哪怕对方是强大无匹的龙族,都要为之颤抖,战栗! 人族,从来都不是任人凌辱的种族! …… “吴兄,北海太过广袤,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北海龙族的群居地,这可是一个问题。” 众人商定都不会离开后,便开始商议如何去北海,不过让他们失望的,众人根本就知道怎么进入北海龙宫。 那北海广袤无边,北海龙族的群居地,必定被一个大型结界笼罩,而且具体的位置,谁也不知道。 吴英雄苦笑:“我也不知,所以我才请各位来商议,也不知各位门派之中,是否有典籍记载呢?” “不曾!” “老夫第一次知道,北海龙族还逗留在人间,门派内并无任何典籍记载此事。” 紫阳真人微蹙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这世上若还有一人知道北海龙族的入口处,想来只有那位老怪了。” 其他老怪们听到紫阳真人这么说,都不由一皱眉头,然后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说道:“不错,不错,这世上若还有人之道北海龙族的入口处,非他莫属。” 相反,吴英雄这群年轻人,反而却有些茫然,不知道紫阳真人他们说得到底是谁,言语间还这么肯定。 康无神笑了笑:“恒儿,你当真猜不到?” 康无神与殷瞳,也是玄阴魔宫的太上长老,而且资格比上官云雀和周流云还要老,是他们两人的师叔,这两人已经活了近一千岁,哪怕是紫阳真人,也要恭敬的称呼一声前辈,是当今异修界,辈分最高的几人之一。 这次为了对付北海龙族,吴英雄不得已,也把他们请了出来,为了就是确保万无一失,有备无患。 他们两人,早已经越了神劫期,达到灵仙高阶,按理说早应该飞升仙界,可惜仙界八大星君闭关,仙界对麾下位面的掌控力,便大大减弱了。 吴英雄微微一怔,然后脑子开始动起来,在猜测他们说的到底是哪个人,忽然,一个老怪的名字,出现在脑海之中。 “难道各位说的是,天机谷的掌门人,天机子前辈?”吴英雄脑中灵光一闪,然后同样露出笑容。 “不错。” 康无神笑道:“这老东西的年龄有多大,你们这群小娃娃未必知道吧?” 紫阳真人这群老怪齐齐摇头,笑道:“请前辈告知。” “这天机子的年龄,应该比老夫还要大一些,记得老夫少年时,他便名动天下,这近千年以来,这老东西还没飞升仙界,一直滞留人间,据说这天下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所以这次我们闯东海,还真的需要他帮忙。” “嗬!” 紫阳真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敢情,这天机子的年龄居然这么大,他们还真不知情,还以为是跟康无神同时代的强者,看来,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天机谷素来神秘,从不参合异修界的纷争,不但是这次圣战没有派代表来,连同上次圣战,也没有派任何人支援。 不过各大门派都曾有祖训,不得招惹天机谷,否则必有灾难。 所以这天机谷的威名,便一直流传至今,而那天机子虽然名动天下,神算之术威名赫赫,但见过他真人的,却少之又少。 …… 天机,顾名思义,便是上天的秘密、天意。 而天机谷,自古以来就是神算一族,可以破解天机,预测未来,而且非常准,不过预测天机者,往往死于非命,而且不得入轮回,这便是窥视天意的后果。 所以,天机谷一般不会轻易给人算命,哪怕是算命,也要对方起誓,将来天意的惩罚,要自己承担,不能让算命之人承担。 所以久而久之,一般修炼者也不会去天机谷,毕竟修炼者本来就是逆天而行,自己命运如何,乃是自己把握,算出来的未来,准确么? 不过众所周知,这天机子乃是天下最博学之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他不懂的事情,所以想要去北海龙宫,找到入口处,还非他不可。 …… “传闻天机子脾气古怪,而且求他办事之人,必须要带着重礼,否则他根本就不会相见,这老东西活了这么久,心里只怕早就变态了。”康无神眯着眼睛,慢慢道。 前辈,你也不年轻了! 在场的老怪听到康无神说天机子年老变态,不由在心中暗自嘀咕一句,你康无神的年龄,还真未必比他小多少。 “修炼者重礼,无法晶石、法宝一类,这些东西我应有尽有,待一会我便去南海走一遭,去一趟天机谷。” 吴英雄目光坚定,语气让人不容置疑:“不管如何,在明日傍晚之前,我必定会求来龙宫位置。” “恒儿,需要我们陪你去么?我当年也曾与这老东西打过交道,他应该给我几分薄面才是。” 说话的人,乃是玄阴魔宫副教主6白,当年东海上,正是天机子告诉6白吴英雄有危险,才让吴英雄避过一次杀机。 这次他也随康无神和殷瞳两人从玄阴魔宫出来,准备大闹北海龙宫,为自己的侄儿出一口恶气。 吴英雄却摇摇头,微笑道:“不用劳烦叔叔了,我自己去,显得有诚意,我相信天机子应该会卖给我父亲一个面子的。” 正道门派老怪们心中都是一凛。 吴英雄口中的父亲,可不是名震天下的毒皇么?虽然现在彼此关系暧昧,但是毒皇毕竟还被封印,指不定那天吴英雄就会借机闹事。 看来,这次来助拳是对的,有了这次事情,他吴英雄总不至于再寻衅滋事了吧?怎么说,我们这次也算很够义气了。 康无神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狂徒的确认识天机子,或许恒儿自己去,会显得更方便。” 6白闻言,点下头,只是把天机谷具体的位置告诉给吴英雄,便不再坚持。 …… 既然打定主意要去求天机子,吴英雄就没有拖延,吩咐杨剑大摆筵席宴请各门派强者,由康无神和殷瞳负责坐镇陪酒,各大门派老怪自然不会说什么,自己则是朝着南海的方向飞去。 天机谷,便在南海一个不显眼的角落。 夏洛城距离南海甚远,待吴英雄撕裂虚空,来到南海上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北方如今大雪纷纷,简直呵气成霜,但南海却是风景绮丽,温暖如春,丝毫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 墨绿色的海洋呈现在吴英雄眼前,似乎一直延伸到天边,无边无际,温暖的海风轻轻一吹,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吴英雄没有心思欣赏南海绮丽的景色,目光朝着南海东北角看去,以他的目力,自然看出在南海中央地带,雾气浓厚的地方,有一座神秘的小岛。 第六十五章 得意 这个小岛,便是天机谷。 吴英雄一路飞去,这次却没有在虚空乱流中行走,免得突然出现在天机谷上空,惹得天机子不高兴。 他这次有求于人,自然要谨慎一些。 天机谷位于南海中央,而且极其隐秘,平日里大雾弥漫,哪怕是船只都不能进入,而且渔民们自古都听说过一个传说,说这里有怪兽出没,不能靠近。 吴英雄从南海岸边,飞到天机谷,不过只有了盏茶时间,看着被大雾团团围住的小岛,吴英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然,他也能感受到几股不弱的力量,有灵兽的气息,也有神劫期强者的气息,唯独没有天机子的气息。 这天机子活了一千多岁,哪怕是再愚笨的修炼者,只怕也能修炼到神劫期修为,当然,天机谷的主人,岂能是愚笨之人。 只怕早已经越了神劫期,达到灵仙境界。 …… 吴英雄没有直接降落下来,踏上天机谷的土地,反而是在空中抱拳,客气地说道:“玄阴魔宫弟子吴英雄,求见天机子前辈。” 这道声音并不宏大,而是想一泓清水,缓缓流过,相信岛上所有人都应该能听得到。 不过让吴英雄微感到不快的是,一炷香过后,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天机子没有露面,天机谷其他人,也没有露面。 “哼!” 吴英雄目光中露出一丝寒芒,暗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天机子在我面前耍大牌,这是找错人了。 他因为战冰雪被北海龙族掳走,早就生了一肚子气,现在又被晾在外面,天机谷所有人都不管不问,心中的怨气,自然而然便滋生出来。 当下,吴英雄也就不再天空上等着,径直飞下来,当双脚刚刚才到微有些湿热的土地上,远处,便传来一道暴喝声:“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天机谷?” “哼!” 吴英雄嘴角边上露出一丝冷笑:适才还没有人搭理,自己才刚刚踏上天机谷的土地,便马上有人喝问,这天机谷的脾气……真是好大嘛。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脾气,再次朗声道:“玄阴魔宫弟子吴英雄,有要事求见天机子前辈,劳烦这位道友帮忙引荐。” 吴英雄所占的位置是小岛的边缘地带,远处便是茂密的森林,郁郁葱葱,入眼皆是浓密的绿色。 刷刷! 从森林深处,有数条人影朝着吴英雄这边急飞来,当先之人,修为并不算低,已经是一只脚迈进了神劫期,是魂天巅峰的修炼者。 他后面,还尚跟着数名身穿蓝衫,满脸倨傲的年轻人。 只是几息功夫,便来到吴英雄对面,尤其是最前面的那个中年人,脸上露出无比谨慎和警惕的目光。 “你乃何人,为何来天机谷?”虽是如此,他眉宇深处,还带着深深的倨傲,语气非常不友好。 吴英雄勉强压住心中的怒气,露出一个笑容:“吴某乃是玄阴魔宫弟子,有要事求见天机子前辈,劳烦这位道友,帮忙引荐。” “祖师正在闭关,不见外人,你还是快回去吧。”那人很不耐烦地一摆手,又嘟囔一句:“原来是玄阴魔宫的弟子,也不知与那6白有什么关系。” “哼!” 这次,吴英雄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怒气,冷哼一声,目光中陡然闪出一丝寒芒:“你们天机谷,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么?” 那中年人被吴英雄身上释放的怒气给吓了一跳,但又想到此处乃是天机谷,难不成这小子还敢在这里动手不成? 一念如此,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笑容:“小子,我们愿意怎么招待客人,就怎么招待客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插手天机谷的事情?” 哎! 吴英雄在心中叹息一声。 看来这些人已经被天机子惯坏了,若是放在异修界,这样狂妄的修炼者,早就不知死多少次了。 异修界,强者如云,深不可测,谁也不敢过分招摇,而其吴英雄已经表明自己的身份,这些人还敢如此张狂,委实该打。 “天机子前辈,您门下弟子行事乖张,日后少不得要给你惹出大麻烦,晚辈说不得要替您管教一番了。” 吴英雄脸带微笑,突然扬声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 中年人的话还未说完,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吴英雄便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这一巴掌太狠了,让自己全身的经脉瞬间停止运转,一身庞大的修为,好像突然间消失无影,自己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啪啪啪! 吴英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几巴掌下来,那中年男子顿时变成猪头,嘴角上也溢满了鲜血。 他双眼露出无尽的恐惧之色,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天机谷逞凶,而且毫无顾忌,看那样子,像是把自己活活打死一般。 中年人身后那群年轻修炼者,各个都惊呆了,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生怕惹怒了这个连自家师尊都敢打的年轻人。 “哼!好大的胆子,敢在天机谷殴打本尊的弟子,你这个修炼者,胆子实在是太大了。”这时,从森林深处,又传来一道冷哼。 同时,一股无比强大,如狱如海的气息凶猛的朝这边飞来,而且还带着无边的怒气和杀意。 “神劫期么?” 吴英雄笑了笑,随手一掌就把中年人推到一边,目光平静地看着从远处呼啸而来的一道刀芒。 “你也该打。” 吴英雄轻声一笑,嘴里猛的吐出一串白气,白气如剑,在空中并不消散,迎向了呼啸而来的刀芒。 “师祖!” 中年人身后几名年轻修炼者,都欣喜若狂的叫起来,同时恶毒的目光看向吴英雄,这才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和讥笑。 他们以为,自家的师祖已经来了,这个狂妄的年轻人,纵使有天大的本事,还不是束手就擒。 “什么?” 远处,急而来的老者,忽然见到对方仅仅是一口浊气,就将自己全力施展的一击,给打得完全消散,不由大骇。 第六十六章 尊敬 这老者的身影刚出现在半空中,还未回过神来,吴英雄便突兀地飞到他前方,也是伸手向他脸上打去。 “竖子胆敢!” 身穿华服的老者登时大怒,张嘴喷出一股炎热的火柱,这火柱乃是三昧真火和天火合炼而成,无坚不摧,可以焚烧世间任何物质。 “在我面前玩火,不自量力。” 吴英雄见到对方竟然用火焰攻击自己,不由失笑,他炼成大衍真火之后,就是玩火的祖宗,对方的火焰在他看来,威力实在太小。 那火柱从老者口中喷出,被吴英雄一眼瞪去,便马上消散,就好像灰尘被风一吹,无影无踪。 “这……这怎么可能?本尊凝练多年的‘青罡烈火’本是无坚不摧,可以焚烧世间任何物质,怎么可能如此被摧毁,你……你到底是何人?” 老者脸上,露出无尽的恐慌和惊惧,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数十年前,同样有一个桀骜不驯,比这个年轻还要张狂的修炼者,大摇大摆地来到天机谷,一路打败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师兄,最后,甚至还想跟师尊动手。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个人,叫做吴索,是名震天下的毒皇! “替天机子前辈,教训你等之人。”吴英雄一闪就来到老者身前,狠狠地一巴掌就扇了下去。 啪啪! 连续两巴掌,不但让老者呆住了,连同地面看热闹的年轻人和先前那中年,都深深地震撼住了。 这些年轻人哪里会想到,这世间居然有人能够打败自己的师祖,而且还用掌掴这种惩罚进行羞辱,最最重要的,这里还是天机谷! “天机子,我敬你是前辈,先前也并没有怠慢之处,你却用这些人羞辱于我,让我颜面扫地。” 吴英雄一边狠狠用手掌打着老者的脸面,声音却寒冷无比,远远地传递出去:“吴某本是晚辈,颜面丧尽并无大碍,但事关吴某夫人的性命,你今日若再不出来,我必将你天机谷搅得天翻地覆,杀尽你的门人。” 吴英雄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目光中的杀意,犹如实质地朝森林深处看去:“天机子,你自己看着办。” “哎,不愧是毒皇的儿子,行事比之毒皇更加嚣张,老夫不过怠慢你片刻,你却要杀光老夫门下弟子,玄阴魔宫果然好霸气哪。” 待吴英雄声音刚落,从小岛深处,传来一声叹息,这声音透着一股子沧桑和睿智,犹如自亘古就存在的一道声音似的,让人听后,情不自禁地产生出尊敬,膜拜的念头。 同时,一股犹如天威般的气息,从森林深处传出来,这股气息强大到无边无际,尤其是竟然与天道隐隐相合,仿佛这个人就是天道,就是天道的代言人。 “天机子,窥视天道之人!没想到天道还能容他,居然还是金仙修为,啧,这人世间,什么时候有如此多的强者了。” 吴英雄一巴掌将眼前老者推到一边,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语气略带恭敬:“晚辈吴英雄,见过天机子前辈。” “嗡!” 吴英雄面前,突然出现空气波纹,接着便显现出一条巍峨的人影。 这个人,便是异修界最神秘的天机子。 他头花白,面容慈祥,穿着一件印着太极图案的道袍,手持着一个拂尘,整个人显得仙风道骨,犹如仙人一般。 尤其是他的双眼,犹如大海似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包容在内,在这双目光中,似乎世间万物的秘密,都被包裹其中。 “吴小友,当年我也曾救你一命,你就这么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么?”天机子微微一笑,说道。 吴英雄恭敬地冲他一拜,说道:“晚辈谢过前辈的救命之恩,你的恩情,我自然是记在心中,不敢忘怀。” “但今日你却要扬言啥我门人,毁我道府,又是何道理?”天机子依旧笑道。 吴英雄拱手道:“晚辈口出狂言,委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瞒前辈,晚辈的夫人被北海龙族的高手掳走,晚辈本想去营救,奈何不知北海龙族的入口,特来求前辈告知。” “哦?” 天机子淡淡一笑:“你又怎么知道,老夫会晓得北海龙宫的入口呢?” …… 百丈虚空中,微风吹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让然有一种沐浴春风的感觉,尤其现在是隆冬季节,这南海却依然温暖如春,天地间的奇妙,尽在于此。 适才吴英雄大闹天机谷,逼得天机子现身,但看眼前情况,天机子似乎并不想告诉吴英雄关于北海龙族的秘密。 吴英雄听到天机子语气中,隐约有拒绝的味道,说不得再次一拱手,微笑道:“这天下之事,还能有前辈不知道的么?” 天机子淡然一笑,颔道:“北海龙族虽然神秘,藏于北海某一地方,而且又大型结界包裹,寻常人的确是无法找到……。”声音顿了顿,又道:“不错,老夫的确知道其入口处在哪里。” 吴英雄顿时大喜,忙道:“还请前辈不吝告知,晚辈当有重谢。” “哦?重谢么?说出来听听。”天机子似笑非笑,说道。 “十万斤上品晶石,加上十件灵器法宝,不知可换得这个秘密么?”吴英雄没有犹豫,马上说道。 天机子颔而笑:“果然够大方,这些东西,足以能打造一个一流门派,吴小友不愧是毒皇的儿子。” 吴英雄不置可否一笑,只是问道:“前辈,这些东西,可以么?” “这些东西,固然珍贵,但还不足以换北海龙族的秘密,”天机子慢慢地摇着头,微笑道。 “嗯?” 吴英雄眉头不经意地一皱,十万斤上品晶石加上十件灵器法宝都不行,这老道的胃口,真是太大了。 但现在有求于人,吴英雄也不好说什么,而且他现在家大业大,再多拿出一些东西,也无碍事。 “那前辈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晚辈能办得到,必定不会推辞。” 天机子呵呵一笑,目光中透着一丝奇异之色,开口道:“这些身外之物,已然足够,但是吴小友刚才掌掴老道门下弟子,让老道颜面受损,老道必须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泄恨。” 吴英雄面色微微一变,但还是笑道:“前辈请明示。” “那好。” 天机子脸色倏然一变,变得冷冽起来,声音也比刚才要冷峻许多:“适才你打我徒孙三十巴掌,打我弟子七巴掌,老道也不奢望什么,只是为他们讨个公道,让他们再打你几巴掌,你看如何?” 天机子声音刚落,地面上的中年人和老者都笑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感受 尤其是魂天巅峰的中年人,被吴英雄打成了猪头,此刻满脸都是怨恨之色,狠狠地盯着吴英雄,忍不住笑道:“师祖,徒儿谢您老人家,这厮羞辱我不要紧,但是在天机谷殴打徒儿和师尊,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内,弟子一定会替你老人家教训这个狂徒的。” 吴英雄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眯着眼睛,冷笑道:“前辈,这便是你的条件么?” “嗯,只要你答应老道的要求,北海龙族的入口处,老道马上告诉你,而且还可以告诉你北海龙族有多少兵力。” “那好!” 吴英雄脸上忽的露出笑容,眨眨眼睛,满脸和气地说道:“我的答案是……便是如此。” 他话音未落,先前那叫嚣的中年人全身忽然被火焰包裹,一股无法言语的炽热气息,登时笼罩天地。 他整个人,连惨叫一声都没有,连同元神,飞灰湮灭。 整个过程,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甚至连天机子都没有反应过来,永远睿智平和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讶然。 而其他人,包括天机子的徒弟在内,全都彻底的呆住了,这个年轻人居然敢如此狂妄,居然敢在天机谷杀人,而且连同元神,一同毁灭。 这真是……太嚣张,太张狂了。 但是,这个年轻人的修为,又是无比的恐怖,神劫期强者在他眼中,无疑就是小孩子似的,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 吴英雄脸上的笑容,消失掉了,目光寒冷无比地看着天机子,冷声道:“前辈,这……便是我的答案。” “我的夫人被北海龙族掳走,请恕晚辈心情不好,也请前辈不要再刺激我,或许,我还会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我愿意拿出二十万斤上品晶石,二十件灵器法宝来换取北海龙族的入口处,若是前辈好不应允,就休怪晚辈玉石俱焚了。” “若是我的女人有丝毫损伤之处,你们天机谷必然会在异修界除名,连同天机谷所有弟子,全部诛九族!” 吴英雄的声音,犹如闷雷似的,在整个岛屿上空环绕,犹如滚滚大潮似的,让出了天机子之外的所有人,都彻底惊呆了、震撼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邪魔啊,居然敢在天机谷威胁老祖,但是看老祖的神情,似乎真的被吓住了。 诛九族! 这种邪恶的诅咒,都被吴英雄说了出来,可见他为了战冰雪,真的不顾一切了,哪怕是杀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天机子静静地看着吴英雄,他能感受到吴英雄骨子里的疯狂和不顾一切地杀意,心中不由暗叹一声:此子疯起来,比吴索还要难缠啊。 “哎,老道是怕了你们父子了,当初你父亲为了你,同样逼迫老道施展神算之术,这次你为了自己的女人,竟不惜要灭绝老道的天机谷,吴家男儿,当真就这么霸道么?”天机子叹息道。 吴英雄神色冰冷,目光中带着决然的杀意和不顾一切地疯狂之色,淡淡地说道:“待日后晚辈救出冰雪,必定亲自负荆请罪。” “这倒免了,只要不再给老道找麻烦,老道也就知足了。”天机子苦笑一声,右手上光芒一闪,出现一枚玉简。 “关于北海龙族的所有事情,皆在里面,你大可详细翻阅,老道在这里善意的提醒你一句,北海龙族,不必西方魔法界,它们最低等的虾兵蟹将,都是灵兽级别。” “晚辈拜谢前辈,这是礼金,还请收下。”吴英雄将玉简接过来,然后右手朝地面方向一指。 数不清的上品晶石,出璀璨的光辉,像是一个山头似的,堆在地上。 晶石旁边,有二十件悬浮着的灵器法宝,各个都出强大的能量波动,让四周年轻人看得阵阵呆。 “晚辈待救回冰雪,必来请罪。”吴英雄拱手一拜,化作一道长虹,划空而去。 …… 吴英雄刚离去,从森林深处,飞来一条人影,化作一条高达魁梧的汉子,一股如狱如海,极其强大的兽性气息,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这便是天机子的大徒弟,八阶灵兽狂爪翼狮,可以堪比神劫巅峰的修炼者,实力极其恐怖,已然跟随天机子有数百年。 “师尊,这便放他走了么?此子杀了三师弟,您就让他这般轻易离去?”适才这头灵兽准备痛击吴英雄,被天机子呵斥住,所以才一直没有露面。 天机子脸上,愤怒的表情已经消失,露出似笑非笑之色:“怎么?你认为自己是他的对手么?” “徒儿虽不是他的对手,但为了天机谷,仍可拼命一战,誓死保卫师尊的尊严,”大汉脸上,露出无比严肃,庄重的表情。 “哦?” 天机子忽的一笑,右手闪电般地伸出,拍到大汉胸前,笑道:“既然徒儿如此尊敬为师,老夫便成全你。” 吸吸! 天机子的手掌上,有着无尽的吸力,中年大汉的生命力乃至元神,开始迅的缩减,简直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 “师……师尊,你这是为何?”这头灵兽脸上,登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双目露出悲伤和惊骇之色。 “你现在已经是八阶灵兽了,吸收你的生命力,或许能让我早日恢复,徒儿啊,你自从被我收为徒弟后,这个命运,便已经注定。” 两行清泪,从中年大汉脸上缓缓留下来,摇着头,脸上满是悲伤地表情:“师尊,你太让徒儿失望了。” “你失望与否,老夫会在意么?”天机子说话间,便将中年大汉全身的生命力都吸进体内。 “好舒服啊。”天机子感觉到这股浩瀚的兽性力量被自己转换成仙灵之力,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真是让人陶醉啊。 此刻! 地面上那群年轻修炼者们,都惊呆了,不可置信地望向天空,每一张脸上,都是无尽的恐惧和惊骇。 “哦,既然你们都看到了,老夫也不能让你们继续活了,”天机子脸上慈悲的笑容已经不见,取之而来的是一种疯狂和狰狞的表情。 第六十八章 秘密 他拂尘一挥,整个天机谷的护山大阵便启动起来,外界再难以看清这个小岛的任何东西,包括吴英雄在内。 接着,便有无数条长有一尺,通体暗红色的虫子从地底冒了出来,飞快地缠向那群年轻的修炼者。 只是片刻功夫,整个小岛,除了天机子之外,再没有任何活物。 所有的生命力,都化作一道道青色的气体,被天机子吸入体内,他的样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态龙钟,仙风道骨般的模样不见了,取之而来的是一袭黑衣,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长相极其年轻的男子。 他脸上带着邪恶的笑容,但是从右眼到嘴角处,却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看起来非常狰狞和恐怖。 “啧,凤凰天族的后辈,你也敢威胁本王,若不是本王如今修为还不到全盛时期的万分之一,别说是你,就算是凤夕瑶,老子也不放在眼内。” “这十数万年,我吸收了近一千名修炼者或者灵兽的生命力,不过效果不大,只能勉强不让身体崩溃,仙界的分身和魔界的本体修炼的速度也不快,想要恢复修为,只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满脸邪恶的青年喃喃自语一番,接着又笑道:“若能吸收吴英雄的生命力,本王便能与仙界的分身和魔界的本体融合,到时便能返回那个地方……哈哈哈哈。” 他大笑的同时,又恢复成天机子的模样,整个天机谷却是毫无生气,所有天机谷的弟子,已然都灰飞烟灭。 “不过此事不急,吴英雄那小东西本事还太低,连玄仙境界都没达到,而且要杀他,或许能引来凤夕瑶,本王还是继续在这条龙脉上慢慢恢复,等待时机。” 天机子喃喃自语一番,整个人便消失了。 如今天机谷空无一人,他又要去九荒大陆找几名本事不错修炼者,然后炼化他们的神智,传授无上法门,待修炼到神劫期后,再将他们的生命力完全吸收。 这十数万年,天机子便一直这样,用修炼者和灵兽的生命力,让自己的身体,勉强保持不崩溃! …… 吴英雄拿着玉简,从南海火速朝夏洛城赶去,一路上,他心中却有着无数的疑问和一丝……困惑。 他始终觉得,天机子身上流露出的气息,隐隐让自己感觉到非常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来得非常玄妙,他自己也摸不清头脑。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果断出手,杀死天机子一名弟子,用来警告天机子,千万不要玩什么花招。 “算了,这天机子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最好不要惹我,否则哪怕你是天道的眷顾着,我也必杀你。” 吴英雄眼中,露出一丝寒芒,下意识地,他对天机子就没有什么好感,不过现在紧要任务是营救战冰雪,区区一个天机谷,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 一日后,吴英雄从南海返回夏洛城。 各大门派的老怪们都很惊讶,没想到吴英雄居然这么快就从天机子那里得到了北海龙族的秘密,传闻那个老东西脾气很臭,极难相处,对求见他的人,大都不理不睬。 原本,他们还以为吴英雄至少要在南海待几天,获得天机子的认可后,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没有想到,居然只用了一天工夫,吴英雄便回来了。 吴英雄回来后,便召集各大门派的强者们,开始商量如何去北海。 正是晌午,夏洛城刚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世界都银装素裹,仿佛给大地披上一层白色的纱巾。 “恒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才让那个老东西这么痛快就把北海龙族的秘密给你了?” 康无神有些好奇,按理说,天机子应该没有那么好说话才是,这个老东西,一直以来的名声都很臭。 吴英雄微微一笑,淡淡道:“不满老祖,弟子不过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门人,他这才爽快地把关于北海龙族的秘密,告诉给我。” “嗬!” 魔道老怪们都冲着吴英雄竖起大拇指,而正道门派的老怪们,都表情怪异地看着吴英雄,有些愕然。 “好小子,不愧是咱玄阴魔宫的弟子,有霸气。”康无神大笑一声,说道:“对付这个老东西,就不该说软话,直接上去一巴掌,看他还敢装清高么?” 紫阳真人笑了笑,揭过这个话题,对吴英雄问道:“吴小友,不知你从天机子那里,得到关于北海龙宫的入口之地么?” “嗯!” 回来的路上,吴英雄已经将玉简细细地看了一遍,当下微微一笑,便说道:“北海广袤无边,北海龙族群居之地,我们修炼者的确不知道,不过天机子的确有本事,仿佛他去过北海龙宫一般,对那里非常熟悉。” “北海龙宫位于北海海底的一处漩涡之内,那漩涡乃是一道极其厉害的大阵,等闲之辈根本不能通过。” “那大阵之内,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是当年北海龙族的强者,用莫大的神通,开辟的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方圆数千万里,而且凶兽遍地,是极其危险的地方;尤其是北海龙族还有近三万虾兵蟹将。” “丝!” 听到这个数字,在座的老怪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虾兵蟹将,这在人类语言中,确实是贬义词,但在这里,绝对不是贬义词,而是一个很恐怖的名词。 普通的虾兵,那也是灵兽级别,不到灵兽级别,就不能化为人形,所以三万虾兵蟹将,那就等同于三万头灵兽啊。 其中,肯定不乏级别高的灵兽。“三万虾兵蟹将,这些年北海能诞生如此多的灵兽么?莫不是天机子有意吓唬我们吧?” 一名魔道老怪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相信。 “应该不会,”吴英雄缓缓道:“北海龙族应该有特殊的办法,让凶兽早日进化成灵兽,三万虾兵蟹将,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 “那就难办了。”紫阳真人叹口气,苦笑道:“吴小友,除了三万虾兵蟹将之外,北海龙族还有什么强者么?” “还有五位有鲨鱼修炼而成的灵兽,乃是统帅三万虾兵蟹将的将军,最少也有七阶灵兽级别。” 吴英雄眯着眼睛,沉声道,虽然这个话题很打击众人的信心,但是事关重大,他必须提前说明,而且这样能让众人有所戒备。 嗬! 康无神露出微笑,调侃道:“北海龙族的实力,还真强大呢,不过越是这样,老夫越是欢喜,几百年没有动手打架了,对手若是太弱,岂不是太不刺激啦。” “吴兄,北海龙族的实力,应该不止这些吧?”戒香面色同样平静,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地问道。 “嗯。” 吴英雄点下头,继续道:“除了五大统帅之外,还尚有三王,七圣;三王乃是海豹王,银鲨王和蛟龙王。” “七圣则是北海龙王的七个儿子,都是活了几千年的龙族高手,当然,最厉害的便是北海龙王,据说他已经是五阶仙兽的实力。” 吴英雄面色深沉,眯着眼睛环视着屋内的众人,忽的微笑道:“所以,我想请各位前辈考虑清吴,这次北海之行,要比死亡之海更要恐怖许多,各位前辈若有顾虑,可以离开,你们的仗义相助,吴某不会忘记。” 第六十九章 修炼 大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些老怪们都在认真考虑了,北海龙族的实力,要比他们想象中,要恐怖不知多少倍,很可能因为此事,他们就会命丧于此。 他们都活了几百岁,早就看轻了生死,但若因为自己的死亡,让门派陷入危机,那可就愧对祖师了。 不过帮助吴英雄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吴英雄身份神秘,小小年龄便有如此修为,身后必定还有更厉害的强者,而这些强者,未必属于玄阴魔宫,否则玄阴魔宫早就能独霸异修界了。 拼着自己的一条命,换取吴英雄的善意和人情,这个买卖,其实还是能做的,想到这里,这些老怪们心中已有了分寸。 “吴兄,不必多说,小僧还未与龙族高手交过手,实在不甘心,这次小僧必定会随你去见识一番。” 戒香微微一笑,当先表示 吴英雄马上对他报以善意的笑容,经过圣战和这次事情后,两人已经化敌为友,而且交情很深,属于那种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紫阳真人也笑道:“吴小友,贫道既然已经答应相助与你,便不会食言,再说,龙族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人族之事,这件事,不止是为了救出令夫人,还关系着人族的脸面,贫道必须要去。” “娘的,老夫肯定要去,什么狗屁龙族,他们算个屁,敢招惹我们人族,老子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得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 “大善!” “说得对,老子也得去。” “……!” 当下,在座的所有人都纷纷表示对龙族的高手没有压力,这次必须要教训一下狂妄自大的龙族,也好让他们知晓我们异修界的厉害。 吴英雄看着众人,心中涌出一片感动。 随即,便站起来,恭敬地冲所有人鞠了一躬,诚恳道:“各位大恩,吴某不会忘记。” 这句话,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是重于泰山,这也算是吴英雄的一个保证,人间至尊的保证。 …… 既然所有人都决定要去,便开始商议具体办法。 各类法宝是少不了的,凡是手中没有法器法宝者,吴英雄都会赠送一套,是赠送,不是借出。 然后又从圣帝宝藏中获得的丹药之中,拿出不少稀世丹药,分给众人,也算是聊胜于无,重伤的时候可以缓解一下。 接着,每人一套太阳神甲,这太阳神甲妙用无穷,神劫期强者穿上之后,防御力至少要增强一倍之上。 这次,吴英雄没有小气,凡是前来助拳的强者,他们的门派还能达到一千件太阳神甲和一万斤上品晶石。 吴英雄对于自己的朋友,素来不会小气。 待所有事情办妥后,这群异修界最强大的一群修炼者,开始准备去北海,营救大6第一才女战冰雪。 这一天,大雪初晴,天气罕见的晴朗起来,距离春节还有十天。 这个新年,他们注定要在北海渡过了,而且肯定非常刺激,比任何一年的春节,都要刺激万分。 吴英雄、吴天赐和吴煜,加上陈飞燕,以及所有助拳的修炼者,一共有三十六人,全都穿着太阳神甲,准备出。 对于吴英雄要将自己的弟弟和徒儿带上,这群老怪也没有不满之意。 这两人当初在天凤国,杀死了通天剑派一头七阶火属性灵兽的事情,早已传遍异修界,所以对于这两个小鬼的本事,这些老怪还算认可。 至于陈飞燕,虽然是吴英雄的女人不假,但人家也是神劫期强者,而且还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多脉者,拥有天赋神通的女人,实力丝毫不比他们差。 吴英雄他们离去,国师府,就暂且由杨剑和吴英鹏照看,他们两人虽然也想去,但无奈实力不济,无可奈何。 “刺啦!” 吴英雄将虚空撕开一条裂缝,露出无尽的虚空,与众人相继跳了上去,只片刻功夫,便就远遁而去。 吴英鹏皱着眉头,喃喃道:“希望公子能一切顺利吧。” 杨剑对吴英雄,有着近乎虔诚的信任,闻言淡淡一笑:“放心好了,这世上,还没有公子办不成的事情,北海龙族虽强,但肯定不是公子的对手。” “嗯,那是当然了,这次公子不但是为了营救冰雪小姐,更是为了人族的尊严,我们人族,何时轮得到龙族欺凌。” “嗯。” 杨剑默默地一点头,算是赞同吴英鹏的话。 …… 如今的北海,正是酷寒,干燥的时候。 待吴英雄他们从虚空乱流之中跳出来后,一股凛冽的寒风,呼啸似的扑面而来,若是寻常人,只怕当场就会被冻死。 但他们都是修炼者,而且都是极其强大的修炼者,全都一袭长衫,干净利落,丝毫没有觉得寒冷。 茫茫北海,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整个海域都被彻底冻结起来,正是傍晚时候,空气尤其的寒冷,整个北海根本就没有丝毫人烟。 呼呼! 大风呼啸,带着一股子凌厉的味道,似乎知道了这群人类强者,要寻找龙族的麻烦,连风声都变得猛烈起来。 吴英雄站在远处,看着冰封的海面,感受着暴风雪的威力,心中却非常平静,没有起一丝波澜。 “冰雪,你等着,我必定会来救你。”吴英雄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老哥,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杀向北海龙宫,杀尽那群长泥鳅,救出冰雪姐姐。”吴天赐身上,释放出淡淡的黑气,那庞大无边的尸气,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 尸王!异修界的老怪们看着吴天赐略显单薄的背影,心中没有丝毫小瞧之意。 虽然,这头尸王还没有彻底恢复力量,但毕竟是九阶灵兽级别,比神劫期修炼者还要强大百倍不止,更可怕的是永远都杀不死,这种逆天生物,居然是吴英雄的义弟,真是好运气啊。 对于吴英雄的运气,这些老怪们都很佩服。 先是认了一头尸王当弟弟,然后又成功得到圣帝宝藏,还能拥有如此恐怖的修为,简直是人类的宠儿,天生的主角。 “天赐说得对,恒儿,这是你是领袖,我们听你的。”康无神眯着眼睛,沉声道:“龙族实在太猖狂了,我们人族实力虽不济,但也不是任人凌辱的软柿子,这次就让龙族知道,人族的尊严……不容践踏!” “嗯!” 吴英雄收回思绪,转过头,对各门派老怪们拱手道:“感谢的话,吴某不再多说,今日之恩,当永世不忘。” “呵呵。” 在场之人,都只是摇头一笑。 “那好。” 吴英雄见众人战意满满,脸上同样露出强大的战意:“就让我们……去见识一下北海龙族的厉害吧。” “哈哈!” 这群神劫期老怪们,纷纷大笑起来,非但没有即将面临龙族时的恐惧,反而都有豪气在心头,力挽乾坤的气概。 第七十章 意识 “刷!” 三十六人,都朝着北海中央地带飞去,从中央海域直达海底之后,便能看到一处方圆数百里的漩涡,那漩涡内有一道极其厉害的大阵,破开大阵后,便就能进入北海龙族所在的空间领域。 片刻间,吴英雄等人便来到北海的中央地带。 “嘿!” 康无神朝着冰面上狠狠一跺,登时间,整个北海的冰层都猛地震动起来,一条绵延数百里的裂缝,从他们脚下蔓延,然后只听‘咔咔’几声响,方圆数百里的冰层全都碎裂,变成汪洋一片。 接着,众人便顺势潜入海底。 冰冷刺骨的海水,马上潮涌一般涌来,所有人身上的表面,都有一个气罩,将冰冷的海水隔绝在外。 冰层表面的海域,除了一些鱼类之外,便没有其他海洋生物,但随着越向下降落,海洋生物就越是丰富。 一幅斑斓的海底世界,映入他们眼帘。 当然,海底的霸主们也不甘示弱,一群凶恶的大白鲨仿佛是见到了最美味的食物,竟然妄图攻击吴英雄他们。 然后,就被心情极其恶劣的吴煜一拳打得粉碎,数百头大白鲨,全都变成了一团血雾。 逐渐的,他们已经降落了近三万米,但还没有到达海底,一路下来,有不少海洋霸王试图攻击他们,结果自然非常可怜。 过了一会儿后,他们下降约有八万米的时候,这时已经接近海底,周围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海洋生物,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一处方圆数百里的漩涡,正搅动着海水,将四周弄成一片混沌景象。 这漩涡四周,散着无比强大的能量,却不是天地元气,而是一股浓郁到极点的龙元之力。 隐约的,吴英雄能看到漩涡深处,有八条光柱,正是这八条光柱,支撑着这个漩涡和防御大阵。 “啧!” 康无神目光中闪烁着奇异的银光,讥笑道:“原来这北海龙族也要学习我们人族的阵法嘛。” “那漩涡之中的大阵,明显是利用奇门遁甲之中的开八门,以及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术创建而成的。” “不错!” 紫阳真人目光中露出一丝凝重之色:“这开八门便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前辈应该想得到,我们若想破此阵,必须要分为八组,进入八门之中,然后才能将这个大阵破除。” 众人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紫阳真人话中的意思很明白,他们这三十六人,必须要分为八组,进入北海龙族的空间领域,如此一来,实力便大打折扣,但若不这样,又无法进入,这果然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看来,我们必须要分为八组,鱼贯进入北海龙族,不过大家也不必担心,小僧为了防止失散,特地带来了传音法螺。” 戒香微微一笑,长袖一挥,顿时便有数十个传音法螺悬浮起来,这传音法螺通体泛黄,看上去不起眼,实则妙用无穷。 殷瞳微微一笑,微感放心,笑道:“有传音法螺,我们即便走丢也无碍事,大家记得要随时保持联络,万不能丢失传音法螺。” “嗯。” 众人点头应允,各自取了一个传音法螺放入储物空间之内,然后便开始商量到底要怎么破阵。 “这开八门之中,要数死阵最是危险,吴某便进死阵。”吴英雄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家人:“天赐,煜儿,飞燕,你们与我一组。” 众人见吴英雄说要进入死阵,也没有反对,毕竟他的实力最强,理应面对最危险的一关。 片刻后,这群人便商量完毕,分为了八个小组,各自都拿着传音法螺,彼此一拱手,哈哈大笑两声,从容地飞向漩涡的深处。 …… 呼呼! 吴英雄带着陈飞燕三人,刚走进死阵,马上就感觉到无尽的劲风,从天而落,这劲风的强悍,可以堪比魂天期强者的一击。 “飞燕,你保护天赐和煜儿,我带你们离开这里。”吴英雄身上,有淡淡的七色毫光笼罩,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气罩,将他们全都罩在其中。 而他自己,则是寻找阵眼。 这死阵之中,的确非常危险,不但有无穷无尽的罡风,时不时还会有紫色雷电凭空而落,或是烈火突然冒出,让人防不胜防。 若是单单这些,根本不足为虑,也显现不出龙族的厉害之处。 吴英雄没有理会气罩外面的闪电或者烈焰,而是将神识逐渐放开,试图找寻游离不定,变幻莫测的阵眼。 “是何生物,胆敢擅闯北海龙族?”正当吴英雄寻找阵眼时,忽然风暴中传来一声犹如响雷似的声音。 话音未落,风暴中心便显出一条巨大的人影,乃是龙头人身,浑身散着无比强大的能量。 “娘的,这是什么怪物。” 吴天赐看着突然出现的龙头人身的怪物,给猛地吓了一跳,咧嘴骂道:“难道这就是龙族的模样么?” “自然不是。” 吴英雄对于死阵之中,会出现守护之灵的事情,丝毫没有惊讶,笑道:“这乃是死阵中的守护之灵,乃是用特殊材料做成,只有战斗意识,不过实力也很强大,最起码也有着人类神劫期的修为。” “操!” 吴天赐骂了一句,说道:“老哥,这个怪物交给我来收拾,我保证打得他连自己妈妈都不认得。” “算了吧,不要浪费时间,”吴英雄笑着一摇头,弹指一挥,便是几朵‘大衍火灵莲’。 嘶嘶! 四周的海水迅猛的蒸起来,大衍火灵莲四周,形成一片绝对真空状态,极快地飞向那个守护之灵。 “喝!” 那守护之灵,虽说没有意识,但似乎也能感知到危险降临,眼中寒芒一闪,便是一拳狠狠击出。 “不自量力!” 吴英雄微微一笑,眼看着几朵大衍火灵莲穿透了龙头人身大汉的手掌,然后瞬间工夫,就把这个守护之灵的意识全部抹掉。 守护之灵解决后,也露出他身后的阵眼。 吴英雄笑了笑,回头说道:“你们三人都扶着我,我们一起冲进去。” “好。” 陈飞燕三人闻言听话,都扶着吴英雄的肩膀,然后便看到吴英雄一拳猛烈地击出,犹如山崩地裂一般,气势极其惊人。 轰! 整个死阵,被吴英雄一拳打成粉碎,登时间,漩涡内的风暴越狂暴,几十丈粗大的风柱混合着海水,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 而诸多风暴的交汇处,则有一条青色的通道,一眼望不到边际,完全是由虚空乱流之中的气流铺垫而成。 “那里,便就是北海龙族的入口处!”吴英雄眼睛一亮,接着眯着眼睛喃喃自语一句:“冰雪,我来了!” 第七十一章 前进 星辰铺满天空,,一轮满月像玉盘一样嵌在蓝色天幕里,四周微风习习,俨然一副三月春天夜晚的景象。 天空依旧是天空,草地依然是草地,吴英雄他们破开死阵后,在那个青色通道内急飞行,大约一炷香后,吴英雄一拳击碎了通道尽头的气墙,再然后,便从虚空中而落,来到这个莫名的世界之中。 这里显然是一处独立的虚空,而且天地元气的浓郁程度,要过九荒大6的百倍,千倍之上。 所以,这里的树木最低的也有千米之高,密密麻麻地耸立在道路两旁,犹如远古的巨人似的,散着磅礴的生命力。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活物出现,但是地面却修正的很齐整,都是一块块巨大的青石铺垫而成,足以让十辆马车并排而行。 “娘的,这里就是龙族秘境么?本少爷还以为是海底世界呢,原来龙族也生活在6地上嘛。” 吴天赐的目光滴溜溜地乱转,嘴里出啧啧地声音:“龙族生活的地方不错嘛,四季如春,而且天气元气如此浓郁,怪不得比修炼者要厉害呢。” “天机子果然没有说假话。” 吴英雄眯着眼睛,感受着天地间浓郁的天气元气,以及无穷尽的水元素,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恒哥,难道我们来到另外一个位面了么?”陈飞燕绝美的脸上,同样露出一丝惊讶和疑惑。 “不是!” 吴英雄摇头,解释道:“这里同样还是我们那个位面,只不过当年一位龙族高手,强行在人界位面开辟出来的空间而已,并且还从人界位面掳走了近亿公里的土地,这才创建了龙族秘境。” “应该说,北海龙族秘境是依附人间存在的,一旦人间位面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个独立的空间,将不会存在。” “北海龙族与我们人类乃不同生物,他们没有必要为了人类,监视魔界的动向,其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则是仙界的命令,不能违背,最重要的还是北海龙族秘境创造不容易,一旦人界位面遭到重创,他们的秘境焉有存在之理?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龙族很明白这一点。” 陈飞燕恍然,旋即愤恨道:“这些龙族好不知趣,掳走了我们人类近亿公里土地,居然还跟我们人类作对,真是一群该死地家伙。” 吴英雄失笑,摇头道:“准确地说,他们并不是要跟人类为敌,而是看我不顺眼而已,也不知道是哪一位龙族高手想与我为敌。” “管他呢,不管是谁,胆敢对冰雪姐姐不利,本少爷非要将他挫骨扬灰,娘的,本少爷的嫂子也敢动,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吴天赐脸上露出一丝戾气,舔了舔嘴唇,转头问道:“老哥,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直接杀向北海龙宫?” “杀向北海龙宫可没有那么轻松。”吴英雄眯起眼睛,沉声道:“从天机子那里得到的资料说,这北海龙族秘境,共有八座城池。” “其中一座便是北海龙王居住的北海龙宫,龙宫四周,分布着七座城市,乃是由龙王七个儿子镇守。” “我们目前所占的领地,也不知属于哪一位龙族皇子的领域,希望是掳走冰雪的那位吧。” 吴英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眼中寒芒微闪。 他虽然保持住镇定的心态,但是心中蕴含的杀机却越来越强烈,只是隐忍不,为了就是保持头脑清醒,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这个地方,应该是北海龙族秘境的边缘地带,恒哥,我们去前面看看吧,这里难道除了龙族之外,没其他生灵么?” “还有人类,当初那位龙族强者,不但掳走了近亿公里土地,还有数千万百姓,这些百姓便成为龙族的奴隶,如今十数万年过去,只怕人口早就过上亿,由上亿人类来伺候龙族,他们还真把自己当成高等生物了。” “什么?他们敢把人类当成奴隶,真是可恶,若不是冰雪被他们掳去,我们还不知道这事呢。” 陈飞燕虽然杀人无数,视生命为草芥,但是她作为人类,却断然不能看到人类让另外的生灵欺凌,当成玩物。 “这还不算,许多高阶灵兽强行与人类结合,诞生出了半兽人,半兽人的地位虽然也低下,但也高于人类,所以这龙族秘境内,人类的生活非常凄惨,我这一次率众进攻北海龙宫,若有可能,不但要救出冰雪,还要将人类救出这个苦海。” 吴英雄目光坚毅、锐利:“我们人族,自开天辟地时,便承受的苦难已经太多了,现在人族大兴,我绝不能让人族再承受这样的磨难。” 他说这话时,身上隐隐有一股气势散出来,仿若是帝王之气,但又有些不像,似乎比帝王之气更加高贵。 这份气度,便是人道之主的气势,吴英雄虽然距离成为一族的领袖还有很远的道路要走,但是他在不经意之间,已经朝着宿命前进。 …… 吴英雄四人打定主意,料想此处应该是某一位龙王皇子的领地,只是这地方乃是荒郊野外,没有人烟,应该朝一边飞去,直到看到城池或者生物出现。 但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他们该往哪一边飞去呢?这四周举目皆是大树,官道一直向前后延伸,仿佛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恒哥,我们是向前走呢,还是向后走?天机子那老头也真是的,也不给一张地图,”陈飞燕略显抱怨道。 吴英雄哑然失笑:“天机子能知道北海龙族这么多秘密,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还没有资格弄到龙族秘境的地图。” “唔……我们还是向前走吧,我的预感是向前走是对的。” 陈飞燕戏谑道:“这是男人的直觉么?好吧,我们都听你的,咱们就朝前面走,看看这龙族秘境究竟有什么?” “嗬。” 吴英雄笑了笑,对吴煜和吴天赐说道:“你们两个家伙,不要到处惹是生非,一切要听我的话,知道么?” “放心啦。” “是,师尊!” …… 打定主意后,他们便朝着前面飞去,这条道路一直向前延伸,仿佛无边无际,但是他们的度是何等的快,大约半个时辰后,便俯瞰到一座错落有致的城池,不过规模不大,应该不是龙皇王子居住的城镇。 “走吧,我们先下去打探消息,这座城池内至少也有几十万人居住,应该能查探到有用的信息。” 吴英雄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下方的城池,便飞了下去,陈飞燕三人,自然紧跟在身后,也如苍鹰似的,俯冲下去。 第七十二章 目的 深夜,星光璀璨,夜如白昼。 他们四人从天空中飞下来后,距离前面的城池不过百丈远,当下便迈着轻松的步伐,朝着城内走去。 远远地,吴英雄便看到守卫在城门口的卫兵。 这些卫兵,全都不是人类,应该说,不是纯正的人类,而是由高等凶兽和人类结合,诞生出来的半兽人。 这些半兽人,体形魁梧,身上明显还有凶兽的特征,或是狼头人身,或者背生双翼,或是长着一条丑陋的尾巴,但无一例外,全都是凶神恶煞,拿着明晃晃的刀枪,眼中露出丝丝寒芒。 他们,便是半兽人。 半兽人军队,在北海龙族秘境中,非常多。 当年龙族为了制造出一批廉价的战斗力,便强行让凶兽与人类结合,生下了半兽人,经过训练的半兽人,不论是智商还是力量,都很强大,继承了人类智力和凶兽力量的他们,成为了龙族秘境之中,最为凶悍的战斗群体。 “站住!” 待他们刚走到城门前,便有数名身材高大,面相凶恶的半兽人手持兵刃围了过来。 这几名半兽人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吴英雄几人,当看到陈飞燕后,目光中都射出淫邪和玩味的笑容。 “哈哈,皮特,老子不是说么?今天左眼皮跳了一天,肯定有好事,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能遇到这么漂亮的人类姑娘?” 其中一名半兽人不怀好意地看着陈飞燕,长满黑色绒毛的脸上,露出嚣张的笑容:“咱们杀了这几个人类,将这个女人送到军营,让弟兄们都尝尝鲜,怎么样?” “哈哈,主意不错,现在已经是深夜,按照龙族律法,人类必须在待在家中,不得到处走动,我们有权利杀死他们。” 说话的同时,守在城门口的几个半兽人,便将吴英雄他们包围起来,一个个都拔出刀剑,露出嗜血和凶恶的笑容。 从这群半兽人目光中的贪婪、淫邪、凶狠的神色可以看出,人类在龙族秘境中的生活,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凄惨。 简直不把人类当做高等生物看待,纯粹就是奴隶、供半兽人和凶兽发泄自身**的存在。 吴英雄的目光,顿时变得阴冷起来。 吴煜紧握着拳头,勉强控制着心中的杀意,只待吴英雄一声令下,他便血洗了这群可恶的家伙。 “恒哥,我想杀人了。” 陈飞燕绝美的脸上,早已经露出狠辣的杀意,这群丑恶的怪物,竟敢用这种淫邪的目光看着她,真是找死! “哼!” 吴英雄目光一冷,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释放出来,同时若有若无地露出一丝龙元力,当年他吸收了巨龙的内丹,体内早已经有了龙元力,虽然被仙灵之力完全转化,但也能再次模拟出来。 “龙……龙元力!” 原本正想动手的半兽人士兵,忽然感受到一股如狱如海,犹如巨龙咆哮般的巨大压力,脸色都顿时一变。 同时,他们也感受到吴英雄身上散发出来的龙元力,都相顾露出骇然和惊恐地神色,连忙将手中的兵刃仍在地上。 龙族! 几名半兽人心中,都绝望地叫起来。 龙族秘境内有着明确的律法,不论是人类还是半兽人,胆敢挑衅龙族权威者,一律格杀勿论! “大…大人,我们该死,小人以为您们是卑贱的人类,所以…所以才口出不逊,希望几位看在小人不知情的份上,宽恕我们一次吧。” 几个半兽人,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近乎颤抖地在那里辩解着,可以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慌和畏惧。 半兽人们,真正的恐慌,害怕了。 他们有胆子随意杀死人类,也敢随意强*奸人类女子,但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对龙族不敬啊。 龙族,便是这个位面真正的统治者,不论是半兽人还是人类,都只不过是伟大龙族的奴隶和玩物而已。 “嘭!” 吴英雄面无表情,一指点出,将适才口出不逊的半兽人脑袋打得粉碎。 一股冲天的血气,登时弥漫四周。 剩余的半兽人越发的绝望和害怕了,各种求饶的话,绵延不绝地从他们嘴里蹦出来,整个额头都被鲜血浸满,但还是不住地磕着头,内心的绝望和惊骇,早已经填满了整个心脏。 他们,打出心底,便没有生出抵抗之心。 笑话,在龙族秘境内胆敢对龙族不敬,死已经是最宽大的处罚了,龙族的律法中,有许多残酷的刑罚,这些刑罚,即使再坚强的半兽人,也会吓得半死。 “胆敢对本尊无礼,这便是惩罚。”吴英雄心中必定料到,龙族在这片位面之中,必然都高傲得紧,当下便拿出一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表情,神情冰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半兽人们。 “都住嘴,再敢啰嗦,全部杀死。”吴英雄一指击碎了那名半兽人的脑袋后,神色越发的寒冷。 嘎吱! 阿谀奉承之言和求饶的声音,顿时停止。 还活着的半兽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全都住口了,不过还都是跪在地上,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的灵魂深处,早已经对龙族产生极深的畏惧和尊崇之心,使得他们即使有与寻常龙族子民一战的能力,也不敢出手。 龙族秘境内,等级之分无比严重,奴隶们哪敢对自家主子动手? “都先站起来,本尊有些事要问你们,”吴英雄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让陈飞燕三人都均感到好笑,但此时也都冷着脸,拿出一副高高在上,高傲的表情。 “是,大人!” 几个半兽人,如获大赦般的偷偷喘口气,看起来,这位大人的脾气很好啊,似乎不准备杀他们了。 只要能保住性命,让他们干什么都行。 “大人有何吩咐?只要我们能做得到的,必定竭尽全力。”几个半兽人,都露出献媚般的笑容,弯着腰说道。 “哼!” 吴英雄冷笑一声,沉声道:“本尊且问你,此地是何处?归哪一位皇子管辖?” “啊?” 半兽人们有些发愣,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大人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脸上也不敢露出丝毫异样表情。 其中一个半兽人连忙说道:“不瞒大人,这里乃是罗天三城,隶属罗天城,城主乃是伟大的三皇子,敖罗天殿下。” 罗天城! 吴英雄心中默念几句,继续问道:“罗天城境内,究竟有多少座这样的城池?” “除了罗天主城之外,还尚有八座城池。”半兽人虽不明白吴英雄的意图,但还是很好的回答着问题。 “嗯,很好,你没有说谎。” 吴英雄装腔作势地微一点头,冷声道:“罗天三城是何人把守?城内有多少半兽人,有多少人类?” 半兽人语气愈发恭敬,不敢怠慢,又回答道:“城主是黎齐大人,目前城内有十万半兽人,还有五十万人类。” “嗯。” 吴英雄点下头,“除了罗天城之外,其余六座城池分别叫什么,最近可曾听说过什么怪异的事情么?” “这……!” “嘭!” 吴英雄又是一指击出,将说话的半兽人的脑袋打成粉碎,目光无比阴冷地盯着其他三人,喝道:“本尊问话,胆敢犹豫,找死。” 还活着的三个半兽人,登时面色惨白,吓得身体不断的颤抖着,显然被吴英雄狠辣的手段给吓住了。 “你来回答本尊的问题。”吴英雄指着另外一人,冷声说道。 第七十三章 坦诚 “是。” 被吴英雄指到的半兽人,身体明显的哆嗦一下,但还是无比恭敬地回道:“禀告大人,除了罗天城之外,还尚有五星城,连州城,天逆城,吞魂城,望月城和罗浮城,每一座主城,都有八座小城依附存在。” “很好,你很知趣。” 吴英雄微微一笑,问道:“最近这段时日里,七座主城内,可曾有事情生?” “小人不曾听说。” “嗯?” 那半兽人见吴英雄眉头一皱,马上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又跪了下去,几乎颤抖着声音说道:“小人不敢欺瞒大人,小人的确没有听说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生。” “好,本尊姑且信你一次,我再问你,从此地去罗天主城,该怎么走?” “继续向东三万里,便是罗天主城。” “很好,我们几人有些累了,你且带我们去城里找一家客栈,然后让此地城主来见我,懂么?” “是,是,小人明白。” …… 接着,还活着的三个半兽人,恭敬无比地在前面带路,来到罗天三城最豪华的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乃是一头二阶灵兽经营的,当吴英雄有意无意露出一丝龙元力之后,客栈老板马上将住店之人全部赶走,把整个客栈腾了出来。 龙族子民在这片位面的特权,可见一斑。 北海龙族秘境,除了等级森严之外,其余和九荒大6相差无几,这里的饭菜大都是海味,而且与九荒大6做出来的味道有一些差别,但也非常美味。 他们四人便堂而皇之地在客栈的雅间内,慢慢品尝着一盘盘佳肴,等着罗天三城的城主到来。 那三名活下来的半兽人,心中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便一路疾跑,去城主府通知城主大人。 罗天三城的城主,并非龙族子民担任,乃是一头六阶灵兽,本体是一头活了三千余年的老虎。 …… 城主府内。 全身**的黎齐狞笑着,将一名同样**的人族少女拉到身边,有些爱怜地抚摸着少女的秀。 这个少女脸上隐隐有些泪痕,下身狼籍一片,隐约能看见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本是城内的普通百姓,因为被黎齐看上,便强行带回府中,狠狠蹂躏了近二个时辰之久。 虽然身体每一处都无比地疼痛,但少女哪敢出声,还要强颜欢笑,生怕城主大人生气,将她满门抄斩。 人族的命运,在这片位面中,从来就不属于自己。 黎齐粗大的手掌慢慢地从向下移动,抚摸着少女犹如星辰似的眼睛,啧啧笑道:“好漂亮的眼睛哪。” 少女脸色苍白,吓得不敢动一动,也不知城主大人想要干什么。 “噗噗!” “啊啊!” 黎齐右手两指,狠狠地插进少女的眼窝,将一对沾着脑浆的眼珠子挖了出来,然后一掌击碎了少女的天灵盖。 “呱噪!” 黎齐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然后微微一笑,将一对眼珠子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着。 “真是美味,少女的眼睛,果然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黎齐擦了擦嘴,站起身,准备去另一间屋时,一名半兽人走了进来。 “大人,有两名守城士兵求见,说是要万分紧急的事情要汇报。” “嗯?”黎齐微微一怔,很扫兴地皱了皱眉头,挥手道:“让他们进来,大晚上的,能有什么屁事。” …… “什么,有龙族大人来到我们城池?两个废物,为何不早说,快点带我去,若是惹得大人不高兴,我活吃了你们。 黎齐听完那几个半兽人的禀告,脸色顿时大惊,急忙站起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朝着吴英雄居住的客栈奔去。 龙族的子民,一般会被半兽人或者人类称之为大人,黎齐虽然是灵兽,乃是一城之主,但是身份还没有龙族普通子民高,只要是有龙族血脉,他都要仰视。 待黎齐赶到客栈时,吴英雄几人正吃着可口的美味,听闻城主在已在门外候着,便让他进来说话。 黎齐刚一进门,便恭敬地笑道:“下官黎齐,见过几位大人。” “嗯?” 吴英雄看了一眼黎齐,眉头不经意地一皱,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这头老虎身上散出来,显然是刚刚杀过人。 “你便是黎齐?”吴英雄放下筷子,一股若有若无的龙元力释放出来后,神色变得冰冷,不近人情。 “呵呵,下官便是。”黎齐乃是六阶灵兽,马上感觉到吴英雄身上传来的恐怖、如狱如海般的强大气息,心中更是惊讶。 他实在想不到,到底是龙族哪一位强者,屈尊来到了这里,而且还深更半夜传唤自己,难道有什么机密要事? “你刚才做了什么?怎么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吴英雄故作不悦,眉头一皱,冷冰冰地喝道。 黎齐脸色顿时大惊。 他也不敢隐瞒,便将刚才生吃少女眼珠子一事,完全说出,在他以为,这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哪一个龙族不喜欢吃人肉?或许自己这样坦诚交代,还能让眼前这位大人高看一眼呢。 可孰料! “什么?” 陈飞燕见黎齐说得漫不经心,将这等残忍的事情如此轻松写意地说出来,心中的杀意,再也遏制不住。 一双美目中,顿时射出让人感到心悸的杀意。 他竟然如此的残忍,不但凌辱人类少女,还活活挖掉那女子的眼珠子吃掉,如此人神共愤的举动,已经过陈飞燕的容忍底线。 “你找死!” 陈飞燕俏脸寒霜,身子一闪便来到黎齐右面,她整只右手都变成银色,狠狠地朝着黎齐头顶扑去。 轰! 陈飞燕这一掌之力,可谓用尽了全力,但四周虚空竟然没有碎裂,显然?那痛苦渗入灵魂,简直无法忍受。 “大人……不知下官犯了何事?您要杀了下官?下官哪怕死,也想听个理由,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黎齐看着自己的四肢,被吴英雄身后的两个少年,狠狠地踩碎,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和怨毒。 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知自己究竟怎么得罪了这位大人,居然要自己承受分尸之苦,难道仅仅是因为贪墨了军饷么? 黎齐当然不会想到,一切的原因,就是他残忍的杀害了那位少女,这才惹得陈飞燕大怒,起了杀心。 …… 第七十四章 聚集 深夜城中的巨响声,让许多人从睡梦中醒来,但大多数人都充耳不闻,不敢出来张望一眼,怕惹祸上身。 而罗天三城的守卫军也没有过来,原因很简单,当吴英雄将一身磅礴、强横的龙元力展现出来后,那群半兽人军队很明智地选择不过问。 他们倒是想过问,但也得有这个胆子啊,龙族大人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插手询问了? …… 黎齐被陈飞燕打断四肢,接着四肢又被吴天赐和吴煜踩得粉碎,脸上不免露出绝望和不甘之色。 他纵使死,也想死个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要被莫名其妙的杀死,连一个理由都没有。 “好,我来告诉你理由。”吴英雄心中的杀气,丝毫不比陈飞燕少,他冷冷地看着像是一团烂肉的黎齐,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嗜血的杀意。 “我……也是人类!” 这句话,吴英雄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丝毫不怕别人听见,在他的领域内,若他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这句话,谁也不会听见。 “什么?” 饶是黎齐这辈子也经历过许多大场面,心性无比的强大,但也被吴英雄这一句话给吓得肝胆俱丧,脸上露出无尽的恐惧和惊骇。 “你杀我族人,我岂能饶你。” 吴英雄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冰冷至极:“黎齐,今日我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纵使满天神佛,都救不了你。” 黎齐已经被吓得有些呆滞了,呆呆地看着吴英雄一行人,心中的恐惧愈浓厚,脸上不由地露出绝望的神色。 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惊惧之色更重,几乎是尖着嗓子叫起来:“你们难道是九荒大6的修炼者?” “算你还有些眼力,不错,我们便是九荒大6的修炼者,此番前来,便是找龙族的晦气,顺便救出我们人族的百姓。” 吴英雄漠然道:“你们灵兽和龙族敢虐杀我们人族?很好,那今日我便要虐杀你,也让你后悔生到这个世界上。” 黎齐满脸的绝望之色,忽的恶狠狠道:“你们敢杀我,小心敖罗天大人将你们碎尸万段,这里可是北海龙族秘境。” “你不用吓我,别说区区敖罗天,纵使是龙王亲临,吴某又有何惧?”吴英雄不屑地笑一声,右手朝黎齐一指。 刷! 一道红光将黎齐包裹其内。 “啊…啊!” 黎齐脸上,顿时露出痛苦和狰狞的表情,他只感觉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炽热气息,在体内肆虐着,仿佛置身于火焰之中,尤其是这股气息不但折磨他的肉身,最重要的是肆虐他的灵魂。 灵魂的疼痛,让黎齐根本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比千刀万剐还要厉害百倍,千倍,再坚强的人,也无法忍受灵魂的肆虐。 约是过了一盏茶功夫,那红光逐渐在黎齐身上消失,不过他的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生命力急剧透支,显然只剩一口气了。 “我不想让你死,你便死不了。”吴英雄诡异地一笑,又将一道纯正的仙灵之力打进他的体内。 原本即将干枯的生命力,马上又活跃了。 吴英雄依葫芦画瓢,红光又覆盖在黎齐身上,开始肆虐他的灵魂,待剩一口气的时候,又给他一些仙灵之力。 如此反复几十次,黎齐脸上除了绝望之外,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懊悔。 这些修炼者怎的如此狠毒,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的刑罚,的确比杀了自己还要严酷百倍。 “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黎某虽残杀过你们人族的百姓,但这样的惩罚,已经足够了吧?” 这个时候,黎齐非常想死,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也好过这样生不如死的感受。 “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让你痛快的死。”吴英雄这一次没有动手,看着像是一堆烂肉似的黎齐,冷声道。 “黎某……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黎齐哪还敢耍什么心机,连忙说道。 “第一,北海龙族的兵力如何?像你这样的高手有多少?罗天城的实力又如何?最近罗天城,又没有生什么重大的事情?” 吴英雄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冷冷地盯着断了四肢的黎齐,讥笑道:“你最好不要说谎,你应该知道,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黎齐眼睛向上望了一眼,看着吴英雄冰冷无情的面孔,心中兀自打一哆嗦,暗叫一声倒霉,为什么这样悲惨的事情,却偏偏让自己碰上了。p 难道真是因果报应?p 黎齐心中想着,嘴上却忙回答道:“小兽不过是罗天三城的城主,对北海龙族的兵力状况,真的是不知情。”p “嗯?”p 吴英雄眼睛一瞪,似是要再动手。p “这位仙人且慢动手。”黎齐慌忙道:“但后面几个问题,小兽还是有些了解的。”p “你说说看。”p 黎齐整理一下思绪,飞快地说道:“罗天城共有八大分城,每一城的城主皆是我们灵兽坐镇,而罗天主城内,却是高手如云,尤其是敖罗天殿下身边,还尚有七大幕僚,这七人皆是八阶灵兽,比小兽要强大百倍不止。”p “你继续说。”吴英雄心中一动,暗道一声:这敖罗天身边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视,七头八阶灵兽的阵容,在九荒大6,肯定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p “除去七大幕僚之外,还有三千虾兵蟹将,这乃是龙族亲自训练的精兵强将,战斗力极其强悍。”p “区区一个罗天城,就有如此恐怖的实力,北海龙族果然有些门道,”吴英雄的眉头,不禁一蹙。p “老哥,怕什么,不就是几只阿猫阿狗么?都交给我们兄弟吧,管他什么狗屁龙王,遇到本公子,照样让他完蛋。”p 吴天赐目光中闪烁这让人无比心寒的杀气,他平日里把战冰雪当做亲姐姐一样对待,如今战冰雪被龙族掳走,他和吴煜心中都憋着一股火呢,恨不得现在就杀向北海龙宫,将那一干长泥鳅,悉数杀死。p “嗬!”p 吴英雄看了一眼信心满满地吴天赐,不由一笑,接着又向黎齐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p “这位仙人,小兽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你们了,小兽现在只求死!”黎齐也是活了三千余年的老妖怪了,没想到还能继续活命,但能痛快的死去,对他而言,也是无比幸福的事情。p “好,我成全你!”p 吴英雄面无表情,一指击碎他的大脑,在一团强大的妖魂气息从黎齐身上飘出来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p “上仙,小兽修炼不易,还请饶了小兽妖魂,小兽日后断然不敢屠杀人类,希望上仙能手下留情啊。”p 黎齐肉身被毁,他虽然心疼,但也知道这是唯一能让眼前几名人类消气的办法,但是他的妖魂依然存在。p 毕竟是六阶灵兽的妖魂,里面的灵魂能量无比强大,散着丝丝白光,抓在手中,隐约感到一丝凉气。p “飞燕,吞食了这个妖魂,炼化里面的力量。”吴英雄没有黎齐黎齐的哭喊,随手就把圆球形状的妖魂,扔给了陈飞燕。p “好!”p 陈飞燕心中也没有顾忌,张嘴一吸,便将还在求饶的妖魂吸入体内,然后马上运转修炼的心法,将之炼化。p 不过片刻间。p 一股磅礴、强大的能量便全部转化成真元力,陈飞燕甚至美美地打个饱嗝,笑道:“这东西真好吃。”p 吴英雄微微一笑,对有些羡慕陈飞燕的吴煜说道:“煜儿,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把那头老虎的妖魂给你吃么?”p “徒儿不知!”p 第七十五章 天赋 “修炼者,切忌寻找捷径,若没有修炼到神劫期,没有经历过一场场生死搏杀,纵使依靠外力成为大神通者,日后的成就也绝不会很高,我这次带你出来,便是有意锻炼你,希望不要让为师失望哪。”p 吴煜脸色一正,肃然道:“徒儿谨记师尊交会,您放心,我定然不会辜负您的厚望,争取尽早修炼到神劫期。”p “嘿,口气还真不小。”p 吴英雄摇头失笑,不过他自己也明白,自家徒儿还真有狂妄自大的资格,他本来就是大力神族的传承者,只要在刻苦的修炼之中,传承的力量必然会一点点的解开,那时,别说是神劫期,哪怕是越神劫期,也未必不可能。p ……p 几人从黎齐这里得到想要的讯息后,便决定星夜兼程,赶赴罗天主城。p 虽然罗天三城的人族平民,或许还要受到虐待,但这时候,也绝不是要救他们出来的最佳时机。p 龙族秘境内,受到虐待的人族,不计其数,哪怕吴英雄救得一城的百姓,也只是沧海一粟,治标不治本。p 最可取的办法就是先攻下罗天城,逼迫敖罗天下令,让半兽人和灵兽不得欺凌人族,否则诛九族。p 但哪怕救了整个罗天城的百姓,对整个龙族秘境而言,也只是很少一部分,吴英雄已经下定决心,救出战冰雪后,便走一遭北海龙宫,央求龙王释放龙族秘境内的全部人族,或者提高人族的待遇。p 如若不然,吴英雄只得动手,与北海龙王一战,那北海龙王虽然厉害,但自己,也未必怕了他。p 三万里的路程,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瞬间的功夫,不过在罗天三城待得时间有些长了,待来到罗天主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放亮。p 吴英雄四人站在城外的官道上,看着犹如巍峨犹如城堡一般的城墙上,心中并无震撼之意,反而更多的是愤怒和杀意。p 这座城池,固然奢华、宏大,但他们心中清吴,建造出这么一座城池,不知有多少人族百姓死于非命。p 城内,隐约还有一股冲天的血腥味,显然是每天都会死很多生灵,这些生灵,大都是可怜的人族。p 龙族和灵兽,都拿人族当做玩物、奴隶,根本就不把人类当做高等生物对待,从罗天三城,他们就感受到这一点。p “师尊,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大杀四方,让龙族那群白痴们见识一下我们人族的厉害?”吴煜有些迫不及待。p 吴天赐也叫嚷道:“好咧,本少爷早就憋着一股劲呢,就等老哥你一句话,我就把敖罗天的龙头给你提过来。”p “就凭你们?”p 吴英雄哑然失笑:“先等等吧,我们先进城再说,打探一下虚实……看来,我还得伪装一下龙族。”p “伪装就伪装呗,反正都习惯了。”陈飞燕打趣一句;“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面,谁再敢对我没礼貌,本姑娘才不管那么多,直接杀向敖罗天的龙府。”p “呵呵,走吧。”p 吴英雄笑了笑,一股淡淡的龙元力,有意无意地散出来,脸上很自然地露出傲然和骄横的神色,朝着罗天城走去。p 吴煜他们,自然也拿出一副桀骜不驯,鼻孔朝天的表情,那副表情,要多纨绔就有多纨绔。p ……p 罗天主城的守卫力量,要远远过罗天三城。p 巍峨、壮大的城门前,起码有近二百身穿甲胄,面色凶狠的半兽人把守着,几乎没有人进出城,偶尔有出城者,也大都是半兽人或者普通的灵兽。p 整个城门前,不见一名人类出现。p 人类,只是奴隶,没有出城的权利,只能蜗居在城中,吃着最低等的粗粮,始终有数不尽的苦活要做。p 待吴英雄一行人来到城门口,守卫在那里的半兽人正待狞笑着围上来,却冷不丁地感受到一股阴冷的龙元力。p 登时间。p 几十张丑陋的大脸冷汗马上就下来了,尤其是几名兽人,已经抽出了兵刃,此刻更是吓得满脸苍白,全身颤抖起来。p “参见大人!”p 有一名兽人见机得快,连忙跪了下来,用近乎虔诚地声音说道,不过那声调中,也有着一丝惊慌和畏惧。p 哗!p 所有守在门口的半兽人士兵,全都毕恭毕敬地跪下来,而适才从刀鞘内抽出长刀的几名半兽人,磕头最是响亮。p “不知死活!”吴英雄面色阴冷,随手一挥,那抽出长刀的几个半兽人,身体全都爆裂,化作一团血雾。p 鲜血肆意喷洒,全部溅射在跪在的半兽人身上,其余半兽人见状,心中的惊惧和恐慌越浓厚,嘴里连忙求饶。p “蝼蚁般的东西!”p 吴英雄没有杀其他人,带着陈飞燕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罗天城,然后随手拽来一名半兽人,喝道:“带我们去城中最豪华的客栈。”p “是。”p 被吴英雄拉来当壮丁的半兽人,心中并无半分喜悦之情,生怕眼前这位大人心情不好,随手就把自己给撕了。p 陈飞燕三人心中偷笑不已,敢情吴英雄还真有演戏的天赋,把一个纨绔少爷装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p 这名半兽人唯恐吴英雄杀了自己,一路上恭敬无比,只是弯着腰在前面带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p 约是一盏茶后,便带着他们来到罗天城最豪华的酒楼。p 酒楼有三层高,建造的虽然奢华,但比起金风玉露,却差了好几个档次。p 大门两旁,并排放着几十辆人力拉车,车夫无一例外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黯淡无神的中年人族男子。p 他们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对生活和未来没有一丝希望,恐怕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吃一口饱饭,快活的休息一天。p “你去,把你兜里的钱分给他们,就说是本公子赏的,让他们进屋吃口饭菜,看谁敢阻拦?”p 吴英雄朝着那名半兽人瞪了一眼,冷声道。p 第七十六章 兄弟 罗天城最豪华的酒楼之中,生了一件无比奇怪的事情,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奴隶,在一名半兽人的带领下,都微有些惶恐地走进这间酒楼。p 而酒楼的老板,一名高大魁梧的狼人,非但没有阻拦,而是将酒楼中最可口的佳肴都摆了上来,供这群人类享用。p 原本,还有些用餐的半兽人非常恼怒,想把这些人类驱赶出去,但全都身体爆裂,化作血雾。p 接下来,所有人半兽人或者普通灵兽都刹那间明白原因。p 敢情是一位龙族大人,突奇想,想宴请这群卑贱的人类,既然是龙族大人的意思,谁敢阻拦?p 当下,这几十名人类车夫,便有些惶恐地坐在干净的凳子上,吃着他们做梦都不会吃的食物。p 起初他们吃的还很矜持,但随着一叠叠佳肴鱼贯般端上来后,这群人类车夫开始放开胃口,大吃起来。p 在他们看来,哪怕是吃完这一餐便死去,那也值了,起码这辈子还能享用过如此美味的食物。p 陈飞燕看着他们悲惨的样子,脸色非常难堪,不管这次多么艰难,他们也要把同胞们给救出去。p 九荒大6虽然也是强者为尊,但是人族的命运,绝对没有这么悲惨,起码……他们有作为一个人类的尊严。p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适才带吴英雄过来的半兽人,恭敬地站在一旁,长满黑色绒毛的脸上,露出讨好般的笑容。p “等我们一会儿,待他们吃完后,你带着我们去一趟龙府。”吴英雄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p “去……去龙府?!”p 那名半兽人大吃一惊,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吓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龙府附近百里,可是绝对禁区啊,除了高阶灵兽之外,哪怕是半兽人敢擅自闯入,那也是杀无赦啊。p “怎么,你敢违背本尊的命令?”吴英雄一眼望去,让这个半兽人登时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脑门,冷汗马上就下来了。p 他害怕敖罗天,但更害怕此人啊!p 他可是见过,这位大人杀人如麻,根本不给你丝毫辩解的机会,只要惹怒了他,一指过去,形神俱灭。p “不敢,小人不敢,待大人您用过餐,小人便带大人去龙府。”虽然龙府危险,但此时若不点头应允,只怕马上就会死。p “放心,我与敖罗天乃是旧交,他断然不会为难与你。”吴英雄吃了一口蟹黄包,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p ……p 罗天城很大,比夏洛城还要大十倍以上,在城中央,有一块完全戒严的区域,方圆百里,不准任何人类或者半兽人进入。p 那块区域中间,耸立了一座异常奢华、大气的宫殿群,如鹤立鸡群,耸立在罗天城最中央的位置,那里……便是北海龙王三皇子敖罗天的龙府。p 敖罗天是龙王的三皇子,自幼聪颖,不过龙王皇子,哪一个不是天资卓越之辈,所以这些年七大城池暗中比拼角力,他也没有占到好处。p 不过他这些年在罗天城暗中展实力,麾下高手如云,还有隐藏的实力,其他几位皇子,倒也不敢小瞧他。p 尤其是,他对罗天城的控制,已经达到一个恐怖的境界,凡是稍微有风吹草动之处,敖罗天便会知情。p 龙府正殿!p 整个大殿建造的金碧辉煌,犹如仙境。p 一袭明黄色长衫的敖罗天端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额头上的两只龙角尤其显眼,略显青褐色。p 本来,这龙角可以隐去,但是他身为龙族,内心骄傲得紧,不想与卑贱的人类一模一样,便一直保留着额头上的一对龙角。p 不止是他,很多龙族子民,都会露出额头上的龙角,以显示出自己的高贵的身份。p 一头由雪狐修炼而成的五阶灵兽,恭敬无比地跪在地上,将吴英雄一行人进城的消息,完完全全告诉了敖罗天。p 敖罗天微微一笑,似是早就知情,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喃喃道:“这些修炼者,好大的胆子。”p 他乃龙王三皇子,自然很清吴其中的内幕。p 他的一位王兄,在前几天去了一趟九荒大6,抢来了一个人类女子,竟然以礼相待,据说连那女子的手都未曾摸一下。p 敖罗天对于这位王兄的恶趣味,非常无奈,这位王兄自幼喜好人类诗词,整个龙域没有人对手后,竟然荒唐到跑去人界,还将一个人类女子前来,说是要与她谈诗作词,日后更要纳为王妃。p 不过荒唐归荒唐,毕竟是自家兄弟,敖罗天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这位王兄最是不喜欢争权夺势,日后争夺龙王宝座,也少了一位竞争对手。p 但是敖罗天接着就得到一个消息,那人类女子乃是东方道门领袖吴英雄的女人,这吴英雄刚刚率领东方道门击退了西方魔法界,声望正隆,只怕会一呼百应,带着异修界的高手,前来夺人。p 几大皇子听闻消息后,均没有放在心上。p 异修界虽然有些本事,但若想在龙域之内猖狂,只怕还没有那个资格,卑贱的人类敢挑衅龙族的权威,简直找死。p “啧,王兄,今日我便卖给你一个面子,杀了这些修炼者,也算是给你清吴障碍,你好娶那人类女子为妃啊。”p 敖罗天阴笑一声,只要娶了人类女子为妻,他那位王兄,便永世没有资格参与龙王之位争夺。p “殿下,据探子汇报,那些修炼者正朝着龙府醒来,是否需要属下将他们消灭么?”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缓缓走来,冲着敖罗天恭敬的一鞠躬,出声问道。p “哦?”p 敖罗天眼睛一亮,哈哈笑道:“好久没有这么好玩的事情了,这些修炼者胆子还真不小啊,居然敢来本王的龙府?不必派人阻拦,让他们进来,本王倒要看一看,究竟这些修炼者,有何本事。”p “是!”p 中年大汉恭敬地答应一声,又低着头退了下去。p 第七十七章 礼貌 春意盎然! 龙域内,正是温暖如春的三月季节,不过罗天城却与夏洛城大不相同,偌大的城市中,显得极为萧条。 一条条街道上,很难看见结伴出游的人类,哪怕是女人,也是做着苦力活,至于人族男子,俱都是面黄肌瘦,或是拉车,或是搬砖为灵兽修建府邸,更有甚者,甚至提着一桶水,跪在地上清洗街道。 敖罗天素来喜爱干净,所以这每一条街道都铮亮无比,显然都是刚刚擦过不久,若是有一点脏了,便有人族男子提着清水过来,仔细地擦干净。 “他娘的,这敖罗天脑子有毛病啊,这地面本来就是用来踩的,非要擦这么干净做什么,摆明就是折磨人嘛。” 陈飞燕看着跪在街上清洗地面的人族男子,清秀的脸上登时露出一丝怒意,没好气地骂道。 前面带路的半兽人听到这话,差点吓得瘫痪在地上,心中哀嚎一声: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怎么连殿下都敢辱骂呢。 “哼!” 吴英雄冷哼一声,眼神越冰冷,这敖罗天比黎齐更加可恶,敖罗天此举就是为了消磨人族的尊严,此等行径,他绝不能容忍。 …… 穿过了几条街道,吴英雄远远地,便看到耸立在几十里之外的巨大宫殿群,这宫殿群建造的甚是奢华,比战随风的王宫,还要奢华百倍。 这样的宫殿群,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不知有多少人类百姓为了替他建造这座宫殿而活活累死。 九荒大6中,建筑工人可以两边倒,伙食也不错,尤其是为皇家建造宫殿的,更是建筑领域的大师,待遇极高。 但吴英雄相信,敖罗天肯定是让人族百姓日夜加班,不管人族的死活,在极快的度内建成这座宫殿。 隐约的,他还能感受到从宫殿内飘出的血腥味,那血腥的气息,不知有多少枉死的人族百姓。 “这座宫殿,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一共耗费了多少时日?”冷不丁地,吴英雄对那名半兽人问道。 “啊!” 这名半兽人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回过头,恭敬地答道:“殿下的龙府是五十年前,殿下刚来到罗天城时建立的,一共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果然! 规模如此宏大的宫殿群,居然只用了一个月便建成了,其中不知活活累死了多少人族百姓! 这笔账,吴英雄会算到敖罗天头上。 “站住,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擅闯龙府禁区!”又穿过了一条萧索安静的街道,从极为开阔的道路两旁,忽然闪出两条彪悍的人影。 这两人俱都是二阶灵兽,是最低等的护卫,守卫了龙府的最边缘,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卑贱的人类和半兽人进入龙府禁区。 “煜儿,这两人交给你了!”吴英雄淡淡一笑,对自家徒儿说道。 “好咧!” 自从进入这片龙域之后,吴煜还没有动过手,此刻早就迫不及待,长啸一声,便扑了过去。 “尔等大胆!” 其中一头灵兽刚说了一句话,便被吴煜数以百计的奔雷掌法给打得全身爆裂,直接形神俱灭。 “这……这!” 领路的半兽人,惊恐地看到吴英雄这一行人竟然与龙府的禁军打斗起来,脸色早就吓得苍白,接着一口气没喘上来,晕死了过去。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吴英雄一指击碎了他的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吴煜同样一记猛烈地拳劲,将另一头灵兽给打得头骨爆裂。 吴煜满手是血,但神色甚是兴奋,犹自有些不过瘾,哈哈笑道:“师尊,他们太弱了,不过瘾哪。” “有你过瘾的时候,敖罗天有一千虾兵蟹将,这些人,便交给你们来对付,我不会插手帮忙。” 吴天赐经过与七阶火属性灵兽一战之后,自信心暴涨,闻言拍着胸膛说道:“老哥,你放心吧,我们不会给你丢脸的。” “哦……嗯?” 吴英雄和陈飞燕都朝着空中望去,两条蓝色的人影,从远处飞来,犹如流星似的,刹那间便来到他们身旁。 一股猛烈的气浪,扑面而来,这股气浪中,蕴含着两股浑厚的火性气息,还有着凶残的兽性能量。 这乃是两头八阶灵兽,在九荒大6中,可以媲美神劫期强者的存在,但在这片龙域之中,也不过是敖罗天的七大侍卫之中的两名骁将罢了。 他们身材瘦长,面色阴冷,尤其是一对鼻子,尤其的长,配合着阴霾的表情,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这两头灵兽,长得一模一样。 “嗬,原来是两头火眼苍鹰成了精,修炼成人形。”吴英雄面对着两人可怕、阴冷的气势,只是微微一笑,一语道破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嗯?” 两头灵兽都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吴英雄会一眼就认出他们的本体,先前的轻蔑之色,也逐渐消失。 不过凶狠的神色,依然存在。 “你们便是从人界到来的修炼者?”其中一人,沉声喝问。 “两个笨鸟,这不是废话嘛。”吴英雄没有答话,吴煜眉毛一挑,挑衅道。 反正是敌人,也没有必要跟他们客气,吴煜懂得自家师尊的脾气,当见到人族在龙域内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后,心中便知道,这场事关人族和龙族的战斗,势必会持续很久,而且肯定非常惨烈。 “哼!” 其中一人,见到吴煜如此不懂礼貌,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冷,两条红色的火焰登时从掌心交尾而出,直奔吴煜而去。 无比炽热的气息,须臾间弥漫天地。 “在我面前玩火,不自量力!”吴英雄目光一寒,当下便也没有留手,只是冷哼一声,那两条长约丈余的红色火焰,顿时消失无形。 “什么?” 那头灵兽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天芒神火’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人化为无形,心中不由大惊,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慌的表情。 “哼,敢对本少爷动手,找死!”吴煜狞笑一声,全身闪烁起微微的金芒,双手大开大合,犹如一头猛狮,怪叫一声便扑了过去。 轰! 当先便是数以百计的奔雷掌法,还有大力神族的巨力,每一道拳劲,足以媲美断葬期修为。 强大的气流随着吴煜的身体猛的向四周散开,脚下的地面开始龟裂,一股磅礴的气势从吴煜身上释放出来。 吴英雄微微一笑,示意他们靠后站一站。 “嗯,不错,煜儿独战一头灵兽,应该不会败,虽不至于取胜,但也没有性命之虞。”吴英雄看着吴煜打得有模有样,举手投足间,居然有一股大师的风范,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老哥,那头孽畜便交给我来对付吧,我不能让煜小子把风头都给占了,”吴天赐也满脸兴奋之色,拉扯着吴英雄的袖子说道。 “好!” 吴英雄话音未落,一股深沉、狰狞的气息便从吴天赐身上迸出来,嚎叫一声,全身黑芒萦绕,扑向另一头火眼苍鹰。 第七十八章 发生 艳阳高照,中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 这两头火眼苍鹰现在都无比的郁闷,好不容易被殿下派出来执行任务,原本以为能水到渠成,将这几人带回去让殿下发落,却不想这些人类修炼者的确很厉害。 尤其是那个长相英俊,满脸笑容的青年,给他们很很大的压抑感,就仿佛面对殿下时的感受。 这种感觉,让他们非常吃惊。 接着,那青年竟然不屑出手,却派出了两个少年迎战,这下子,可算是真正惹怒了火眼苍鹰。 他们本来就是八阶灵兽,实力非凡,在罗天城的地位也非常尊崇,哪里有过这样的待遇和轻视? 两头火焰灵兽,本想着马上解决掉各自的对手,然后一齐对付给他们无比压抑感的青年人。 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两个人类少年,有着超乎想象的实力,尤其是全身黑气萦绕,浑身散发着凶虐、狰狞气息的少年,让另一头火眼苍鹰竟然疲于应付,渐渐地竟然落入下风。 吴煜的战斗,则显得危机重重,困难许多。 他毕竟才是金丹期,面对八阶灵兽的时候,肯定会吃力,哪怕是魂天期强者,在八阶灵兽面前,也讨不到好处。 幸好他是大力神族的传承者,每一拳的力量出乎预料的强大,而且自身的修复能力,也非常恐怖。 他全身被火眼苍鹰划破了数十个口子,鲜血淋漓,但是很快地便就愈合了,而且有越战越猛的趋势。 这……原本就是大力神族的特点。 大力神族,乃是蛮荒百神族能排到前十的强大种族,有着极强的战斗意识,而且遇强则强,从不服输。 同时! 大力神族还有一个特殊的能力,那就是能自愈身体,只要不是受了致命的伤害,伤口在打斗中就能自行痊愈。 吴煜虽然只是刚开始接受大力神族的传承力量,但自愈身体这项能力,已经开始体现出来了。 若非如此,他早就受了重伤了。 “煜儿,回来吧,你已经尽力了!”吴英雄眉头微微一蹙,看到自家徒儿依旧倔强地死斗着,不由出口喊了一声。 吴煜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完全是凭着一股顽强的战斗意识在对敌,虽然伤口在不断的愈合,但是新的伤口却更快地出现在身上,那头火眼苍鹰也发了狠,誓要在短时间内击毙自己的对手。 “是!” 吴煜神智已然有些模糊,但对吴英雄的命令,依旧下意识地服从,先是一记猛烈的掌劲,逼退了对手,然后便跳了回来。 “哼!” 那头火眼苍鹰脸色一冷,双手张开,真的犹如一头苍鹰似的,从空中扑向撤退的吴煜。 一双铁掌,已经变成了一对锋利的爪子,闪烁着寒光,浑厚无匹的火焰气息,顿时弥漫天际。 “小子,受死!” 火眼苍鹰满脸阴毒之色,巨大的爪子带出一股凶狠的气息,抓向吴煜的天灵盖。 这一爪之下,吴煜必然没有活命的希望。 “你这畜生,当本小姐是不存在的么?”陈飞燕俏脸一寒,曼妙的身子,轻飘飘地飞到空中,扬手便是一道银色的飞针。 这飞针看似弱小,威力却非同凡响。 若是细眼看去,就能看见不过食指般大小的飞针内,蕴含着强劲的旋风,乃是陈飞燕将近百道风柱都压缩在里面,才凝聚成这个飞针。 每一道风柱内,都蕴含着极其强大的能量。 这头火眼苍鹰不明就里,轻蔑的笑了笑,一爪就朝银针抓去。 “白痴!” 嘭! 银针在火眼苍鹰的掌心轰然爆裂,他整个爪子都被炸得粉碎,火眼苍鹰的脸色,顿时变得惊恐起来,正想后退。 却不料那风柱如影随形,刹那间便攀到他全身各处,犹如龙卷风似的风柱,将他整个身体都搅成碎片。 “不!” 另一头火眼苍鹰,见到兄弟突然被轰成碎片,凄厉地发出一声惨呼,但却无能为力,也没有办法去抢夺兄弟的妖魂。 被炸成碎片的火眼苍鹰只剩下一团拳头大小的暗红色妖魂,剧烈地颤抖着,散发出恐慌的气息。 嗖! 他顾不得其他,急忙向逃离战场,肉身已经被彻底损坏,但只要妖魂不灭,他还有再生的可能。 陈飞燕岂能如他所愿,当下轻笑一声,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将这个暗红色的妖魂拉扯了过来,飞到她的掌心。 “饶我……!” 火眼苍鹰还没有来的讨饶,便被陈飞燕一口吞下,然后运转修炼的心法,化作最纯正的真元力。 “不……!” 另一头火眼苍鹰,满脸狰狞之色,仰天发出一道凄厉的嚎叫声,接着便势如疯魔,不要命地攻击吴天赐。 吴天赐也是越战越勇,脸色非常平静,与平常的玩世不恭截然不同,嘴角边上,甚至还有一丝轻蔑的笑容。 “白骨之矛!” 趁着这头火眼苍鹰怒火猛涨,心态不稳的时候,吴天赐嘴里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眼。 一根巨大的白骨做成的长矛,凭空显现,嗖的一声,划破长空,势如破竹般刺向火眼苍鹰的胸口。 “天芒之刃!给我破!” 还活着的火眼苍鹰,满脸的凶狠、狰狞之色,双手一挥,便有数十道数十丈长宽的巨大火焰刀芒,狠狠地朝白骨之矛劈去。 “操!” 吴天赐双眼,曾显出诡异地灰白色,脚下动也未动,只是那根巨大的白骨之矛中蕴含的尸气和黑暗能量,却越发浓厚了。 白骨之矛在空中忽然转了一圈,极其灵活地将一条条火焰似的刀芒全都打得消散,然后山呼海啸在空中留下一连串的残影,山呼海啸似的,刺入火眼苍鹰的胸口。 “噗!” 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那白骨之矛中蕴含的黑暗能量和无边的尸气,正是火眼苍鹰的克星,胸口被这根狰狞的长矛刺入胸口后,全身的生命力,飞快的流逝。 他脸色大骇,张口就发出凄厉的嘶鸣之声,然后全身红光暴涨,化作一头几十丈长的苍鹰。 苍鹰身上,却插着一根巨大狰狞的长矛。 那火眼苍鹰正想逃离,却被吴天赐追上,两只手上黑气环绕,四周隐约传来无数恶鬼咆哮般的叫声。 然后吴天赐抓着火眼苍鹰的脑袋,顺势那么一拧。 第七十九章 感情 咔擦! 火眼苍鹰的脑袋,便被拧了下来,然后他巨大的身体,犹如琉璃似的,在温和的阳光中,化作齑粉。 他的妖魂,正想逃走,冷不丁被一脸微笑的吴天赐握在手中,也一口被扔进嘴里,吞食了。 战斗不过片刻功夫,两头八阶灵兽便被消灭,连妖魂都没有来得及逃脱,这样的战绩,绝对让敖罗天大吃一惊。 事实上,的确如此! …… 奢华的龙府正殿。 一颗水晶球悬浮在半空中,敖罗天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看着水晶球内发生的一切,眼中闪过一丝惊奇。 水晶球内,正是陈飞燕吞掉一头火眼苍鹰的妖魂,吴天赐将另一头火眼苍鹰脑袋拧下来的片段。 敖罗天四周,还恭敬地站着几名体格雄壮,神色阴冷的中年男子。 这几人,与那两头火眼苍鹰一样,便是他的七大侍卫,不过眼下七大侍卫,就只有五人了。 “啧,有点意思,人类修炼者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阿木、阿牛两兄弟的本领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也是八阶灵兽,这么轻松就被杀死了么?啧啧,看来,本王还真有些小瞧他们了。” 敖罗天自言自语一番,忽的笑道:“两名八阶灵兽不是你们的对手,那本王七大侍卫一齐动手,效果应该会好些吧。” “罗森,你们去会一会这些人类修炼者吧,唔……那个人类女子不要杀死,留给本王享用一番。” 敖罗天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是,殿下!” 剩余的五人,恭敬的答应一声,低着头走出正殿。 …… 陈飞燕和吴天赐先后杀死一头火眼苍鹰后,并没有急着向前走,而是守在吴煜身旁,等着他疗伤。 吴煜的伤势,看似很重,实则并不要紧。 大力神族的自愈能力,的确非同凡响,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在他身上,吴煜用玄阴魔宫的修炼心法,开始慢慢的疗伤,顺便吸收这一战得到的经验。 吴英雄微微一笑,看了自家徒儿一眼,眼中一片赞赏之色。 陈飞燕羡慕地笑道:“煜儿这一项能力真不错,能够在战斗中自愈伤口,若是碰到同等级对手,简直先立于不败之地了嘛。” “切,就是本事差点,没我厉害。”吴天赐目光中虽然也带着关切之色,但是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 “呵呵。” 吴英雄和陈飞燕笑了笑。 其实,现在连吴英雄也搞不清吴,天赐这孩子的实力究竟如何,但却越强则强,七阶灵兽不是他的对手,八阶灵兽同样不是他的对手,真不知他的底线是什么,难道能对付九阶灵兽不成。 九阶灵兽,哪怕是神劫期强者也不敢正面对抗啊,虽然八阶灵兽和九阶灵兽只差一个级别,但其中的差距,何止亿万里。 这就好比魂天期修炼者和神劫期强者的差距,神劫期强者可以秒杀魂天期,同样的,九阶灵兽同样可以秒杀八阶灵兽! …… “吴小子,你敢说本公子本事差,有本事我们比一比?臭僵尸。”吴煜身上的金光,缓缓收回体内,慢慢站起来,脸色又变得红润起来,不过眼睛一瞪,张嘴就骂道。 臭僵尸! 吴英雄微微一怔,然后有些诧异道:“天赐,你不介意煜儿这么说你?”他惊讶的原因就是吴天赐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露出嘿嘿怪笑,浑不在意。 吴天赐嘿声一笑,耸肩道:“放心啦老哥,我本来就是僵尸嘛,唔……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是僵尸,又为什么不怕阳光,但那些老头子都这么说,想来也错不了,而且看我的目光很是敬畏,这足以证明,我就算是一头僵尸,那么也是一头非常厉害的僵尸,起码也有九阶灵兽的水平。” “嗬,你这小子!” 吴英雄摇头一笑,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还以为天赐会因为自己不是人类而介怀,看来,这小子的没心没肺的程度,远超乎自己想象啊。 “九阶灵兽算个鸟蛋,我吴煜的兄弟,起码也是九阶仙兽嘛,唔……似乎九阶仙兽是最厉害的吧。” 吴煜笑了笑,与吴天赐勾肩搭背在一起,嘿声道:“将来本公子变得厉害了,你可不要崇拜我啊。” “滚。” 吴天赐一巴掌将吴煜的胳膊拍到一边,怒道:“别他娘的吹牛,你还是先渡过小天劫再说吧。” 吴英雄笑了笑,这两个小鬼头的感情的确很好,尤其是从少年就建立的友情,最是可贵,而且还一同经历过无数次凶险,虽不是亲兄弟,但却胜似亲兄弟。 “你们两个互相吹嘘完了么?要是觉得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继续上路,早一点去收拾敖罗天。” “嗯!” “出发。” 吴英雄四人,干掉两头火眼苍鹰灵兽后,稍作调整,便继续向前面走去,百里之外,便是敖罗天的龙府。 刷刷! 他们走得速度非常快,每一步跨出去的距离,都有近百丈远,全部施展出‘龙行百足’的步伐。 一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阻拦,足有百丈宽的道路,给人的感觉非常大气,尤其是远处的宫殿群,更是散发着一股巍峨、宏大的气息。 眨眼间,吴英雄几人便走了十多里路,距离龙府虽然还有几十里,但凭着他们的脚步,若没有阻拦,不过片刻间就到达。 “嗯?” 正待吴英雄走在最前面,龙行虎步般向前移动的时候,眉头微微一蹙,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之色,渐渐停住脚步。 陈飞燕三人,同样停住脚步,脸色不善地看着远处飞来的五道人影,同时传来的一道道强大、凶狠、暴虐的兽性气息。 这是八阶灵兽独有的强大气场! 足有五头八阶灵兽,在火眼苍鹰死后,奉龙王之子的命令,一齐到来,看这架势,似乎是要将吴英雄他们一网打尽。 “刷刷!” 五条人影,毫不掩饰地都释放着属于自己的强大气息,从空中落下,站在他们前面十丈左右。 一共是三男两女。 他们大都穿着昂贵的丝绸长衫,面色阴冷,每一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显然是杀了无数人,才能有这样的煞气。 第八十章 意外 “九荒大陆的修炼者,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擅闯龙域,还敢在龙域内动手杀人,莫不是以为我们罗天城无法管束你们么?” 其中一人,体格最是魁梧,向前一步走,顿时发出轰隆的声响,一块块石板顿时从他脚下龟裂,向前蔓延到有十多丈。 整条街道,似乎都颤了一颤。 “嗬,原来是一头巨拳黑熊成了精,嗬……还有铁背苍狼,两条斑斓巨蛇,一只穿山甲,啧啧,还真是齐全啊。” 吴英雄没有理会这头巨拳黑熊的冷声喝问,反而眉头一扬,脸带讥嘲,调侃着说道。 这五头灵兽的脸色,都齐齐一变。 吴英雄能一眼辨认出他们的本体,这足以说明实力非凡,尤其是那两个女子,本体乃是斑斓巨蛇,最擅长的就是隐匿本源气息,不料也被对方一眼认出。 他们脸上的轻蔑之色,渐渐消失,转而换来的是一副严肃、凝重的表情。 “这些修炼者,果然不是易于之辈,怪不得能杀死阿木、阿牛两兄弟!”巨拳黑熊化作的中年人,眼睛微微眯起,一股巨大的危险气息,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找死!” 他的一句话,迅速让战斗白热化。 第一第七十八章铁背苍狼 “你他娘的才找死!”吴天赐怒吼一声,身上涌现出比中年人更加凶狠、暴虐的气息,身子犹如幻影,眨眼间就来到巨拳黑熊幻化的中年人身前,毫无花俏,一拳狠狠地击打出去。 “煜儿,你去对付那只穿山甲,他防御力很强,正适合你练拳,飞燕,你去对付那两条斑斓巨蛇。” 吴英雄给他们分派好任务后,自己则是微微一笑,身子一闪,便来到铁背苍狼幻化的青年人身边。 “有眼力!” 青年微微一笑,“不愧是东方道门的领袖,居然能看出我才是最强的一位,我看来是小瞧你了。” 吴英雄淡淡一笑,对四周犹如闷雷似的气爆声充耳不闻,似乎对陈飞燕他们很有信心,平静地说道:“铁背苍狼一族么?素来不缺少天才,你能是九阶灵兽,我一点也不稀奇,不过九阶灵兽甚至可以打开空间屏障,去往妖界,何必待在这片狭小的龙域呢?” “敖罗天虽是龙族,但是你未必怕他吧。” 青年笑了笑,语气平静,右手一招,淡淡蓝光闪烁,便有一柄刀尖突出,刀刃锋利的破风刀横在手中。 一股磅礴犹如渊海,如狱如海,有混杂着铁背苍狼一族特有的毒辣,凶悍的诡异气息,从让身上涌现出来。 “我自幼被龙王收养,与三皇子一同长大,自幼便奉他为主,我这一身本领,也是龙族绝学,所以,我这一辈子,不会背弃主人。” 青年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吴英雄,一字一顿道:“记着我的名字,我叫云狼,你的神话,便在我手中终结。” 他话音未落,双脚猛地在地上一蹬,方圆足有五丈的地面瞬间塌陷、龟裂,然后右手持着破风刀,犹如一头凶狠的恶狼,朝着吴英雄狠狠扑来。 刀芒如虹,云狼整个人已经与手中的刀合为一体,方圆数十丈内,皆是这记刀芒的攻击范围。 而吴英雄,恰好位于中央位置。 这一记刀芒中,蕴含着起码有数千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是一记极其厉害的招式,不过云狼出刀的速度很快,看上去反而就像是一条刀芒似的。 轰! 即使龙域的空间比九荒大陆要坚硬百倍,但也承受不住这记刀芒的肆虐,无数空间被割裂成碎片,在潮涌似的刀芒中,混合着无数空间碎片,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铺天盖地一般,席卷吴英雄。 若是神劫期强者遇到这一招,只怕也要落荒而逃,刀芒之中蕴含的能量和一丝九阶灵兽领悟的本源力量,简直可以秒杀神劫期。 云狼的脸上,也不禁露出自傲的表情。 他乃是敖罗天七大侍卫之首,与其说是敖罗天的属下,倒不如说是他的朋友,两个人从小在一起长大,感情很深。 就连他施展的刀法,都是北海龙族的玄功秘术之一,被唤作‘太皓云斩’!顾名思义,这一刀挥出,连天空中的云彩,都能斩成碎片。 “好刀法!” 吴英雄四周,狂暴的气流犹如风暴似的,狂涌而来,他仿佛就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被湮灭的可能。 不过让云狼稍感意外的是,这个人类修炼者脸上,并无丝毫惊慌失措。 “铁背苍狼一族,在妖界也赫赫有名,本应该孤傲非凡,不受任何人约束,你已经成为九阶灵兽,何苦听命于区区一个龙王皇子呢?” 吴英雄叹口气,身子犹如幻影,在惊涛骇浪般的气流,刀芒中行走着,无数锋利的空间碎片,也难以击中他的身体。 吴英雄的声音,犹如一泓清水,缓缓传到云狼的耳中,让这头铁背苍狼面色豁然变色。 他没有想到,这个人类修炼者竟然能从容躲过自己的必杀一击,要知道,这一刀挥出,四周空间被完全封锁,方圆几十丈空间内,哪怕是八阶灵兽深陷其中,也会马上丧命,根本抵挡不住。 尤其是无穷无尽的空间碎片,更是让人胆寒,龙域内的空间异常坚硬,而高速飞行下的空间碎片的力道,绝不亚于八阶灵兽的全力一击。 更为重要的,这空间因为受到重击而碎裂,空间碎片在空中飞行的速度奇快无比,简直快如闪电。 即便如此,居然也无法打中这个人类修炼者。 云狼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个人类,脸色变得越发严峻,目光幽幽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欢迎,嘴角流露出一丝嗜血的笑容。 “罗天,这个人类的确厉害,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他若要找你的麻烦,必须得杀死我才行!” 人以国士待我,必以国士报之! 当初云狼还是一头刚出生的铁背苍狼时,险些成为凶兽的腹中食物,若不是龙王出手相救,哪有他今日的成就。 这些年,云狼成为九阶灵兽后,一直没有去妖界的原因,便是要报恩,这辈子,他都是敖家的侍卫,永远都是。 第八十一章 厉害 所以当看到吴英雄轻描淡写地在风暴之中,轻易挡住了他全力施展的一刀后,云狼便知道,自己未必是此人的对手。 死,他不害怕! 但是,他不能让吴英雄伤害敖罗天,即便自己不敌,也要让这个人类修炼者受到重创,没有能力对付他的朋友。 “嗷嗷!” 突然间。 一声凄厉的狼嚎之声,从云狼口中发出,声音凄凉无比,带着一股子让人心悸的寒意和霸气。 铁背苍狼一族,纵使死,也会死的轰轰烈烈,不会窝囊的死去。 “哦,士为知己者死,你们铁背苍狼一族,确实重情重义。”吴英雄深处无尽刀芒的漩涡中心,淡淡的七色毫光萦绕全身,将绵延不绝,一招接着一招的猛烈刀光,全都格挡在外面。 九阶灵兽虽然厉害,但是却连一阶仙兽都不是,怎么可能是金仙高阶强者的对手,除非云狼是五阶仙兽以上的水平,才能给吴英雄造成压力,否则哪怕再凶悍,再暴虐,也逃不过一死。 嗷呜! 随着云狼口中凄厉的狼嚎之声越发的响亮,方圆千丈内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原本暖和的天气,瞬间变得寒冷无比。 厚厚的乌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上空,将和煦的太阳光完全挡住。 云狼的身子,开始慢慢变大,脸上也开始长出黑色的绒毛,不过片刻功夫,适才文质彬彬的青年不见了,取之而来的,是一头高约百丈,浑身散发着暴虐兽性气息的铁背苍狼。 铁背苍狼一族特有的紫蓝色眼珠子,犹如灯笼似的,射出两道凶狠的神色,盯着吴英雄的一举一动。 “吸!” 完全回归本体后的云狼,气势越发的凶狠、暴虐,同时还有一股视死如归,非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强大信念。 这股信念,来源于忠诚! 谁说狼就是狡诈、奸猾的代名词,云狼视死如归的举动,足以说明,他铁背苍狼一族的重情重义,不惜身死,也要对得起恩人。 “好!” 吴英雄微微一笑,大手一挥,适才还狂暴的气流和无数的空间碎片,突然全部变成飞灰,消失于天地间。 他看着犹如一座小山头似的铁背苍狼,赞道:“虽然我们是敌人,但你的忠诚天地可鉴,为了表达对你的敬意,我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想杀我,还没有那么容易!” 回归本体的云狼,巨大的狼嘴里面,发出犹如洪钟大吕般的怒吼声,接着张开恐怖的狼嘴,顺势一吸。 一股绝强的吸力,带着无穷无量的力道,将四周所有的东西都朝着他嘴里飞来。 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还未飞到他嘴边,便被无数漩涡搅成碎片,云狼竟然是想将吴英雄生生给吞食。 从他嘴里产生的无穷量的吸力,哪怕是神劫期强者,也会无可奈何,在瞬间工夫被吸入铁背苍狼的腹中,然后眨眼间肉身覆灭,灵魂化为虚无。 但云狼面对的却是吴英雄,一位已经达到金仙高阶的绝世强者。 “嗖!” 一朵散发着羸弱火焰的莲花,从吴英雄掌心发出,迅捷无比地朝着百丈余大的铁背苍狼飞去。 呼! 整个罗天城,都被一股铄石流金的炎热气息包裹,这还是吴英雄有意不让大衍火灵莲的气息外露,否则凭着大衍火灵莲释放出来的强大热浪,足以在顷刻间,将整个罗天城化为灰烬和虚无。 铁背苍狼一双犹如灯笼的紫蓝色眼珠子,这时终于露出了无尽的恐慌和惊骇。 他乃九阶灵兽,感受的最为深刻,完全明白这一朵看似弱小的火焰莲花中蕴含的火系能量,是何等的惊人和不可抵挡。 “不好!” 云狼也看过北海龙族中的许多典籍,心中倏然一惊,马上想到此人怕不是简单的修炼者,而是真正的仙人。 神劫期修炼者也没有这么厉害的手段啊,那一朵看似羸弱的火焰莲花,若是让威能全部散开,足以将整个罗天城沦为一片废墟。 “罗天,你的王兄真是乱来,这次北海龙族招惹到厉害的强者了!”云狼心中,无奈地嘟囔一声。 但接着,他就全无任何意识。 百丈余大的身躯,开始燃烧起来,刹那间就将他的身体烧成虚无,然后一颗西瓜大小的蓝色妖魂,试图越过火焰,朝龙府逃去。 “过来吧!” 吴英雄心中没有丝毫怜悯之色,虽然对云狼的重情重义非常钦佩,但首先的是,他是自己的敌人。 面对敌人,就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吴英雄在人世间摸打滚爬这么久,心中早就做到了没有妇人之仁,哪怕敌人……也是一条铮铮铁骨的汉子。 越是这样的人,就越要真正的把他打死,不能留下一丝隐患。 西瓜大小的妖魂,被吴英雄托在掌心,他能感受到云狼妖魂中传来的愤怒、凶悍的气息,以及……一丝畏惧和惊骇。 哪怕再不畏死的人,在临死之前,心中若无半点恐惧,也绝不可能。 不过云狼好歹守住了铁背苍狼一族的尊严,始终没有开口求饶,或许他自己也知道……在心志坚定的修炼者眼中,求饶一点用处也没有。 “下辈子,投胎做人吧!” 吴英雄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然后张嘴就把云狼的妖魂给吞食了。 一股澎湃,犹如汪洋般庞大的生命力,被吴英雄完完全全吸收,他全身十二正经,都舒服地要尖叫起来。 云狼妖魂中的生命力和能量,的确非常庞大,但是对吴英雄而言,如此多的生命力和能量,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虽然能让实力增长一点,但对于进阶玄仙境界,还差距甚远。 …… 吴英雄杀死了铁背苍狼后,微微一笑,开始打量其他几场战斗。 陈飞燕的对手是那两条斑斓巨蛇,其中一个女子,已然被陈飞燕的‘如意七转’给搅成了碎片。 另外那名女子,也回归了本体,化作一条长达几十丈的狰狞巨蛇,在苦苦挣扎着,但不出十息,绝对会被陈飞燕击毙。 吴天赐的打斗最是迅速,那巨拳黑熊本以为自己对手是一个小孩子,就起了轻视之心,被吴天赐一记白骨之矛,便穿透了心脏,黑色的妖魂被吴天赐一把填进嘴里,当做了休闲的甜品。 吴天赐杀死巨拳黑熊后,便在一旁看吴煜的热闹。 “哎,我说煜小子,不就是一只穿山甲么?看你这么笨,都多长时间啦,还没有将他拿下。” 吴煜被说得火冒三丈。 他之前受伤痊愈后,大力神族的神秘力量,又传承了一些,此刻每一拳的力道,都足以几十万斤重。 而且还带着大力神族特有的一丝狂暴、毁灭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