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觅》 序章 此去一别未有归期 是春。 古庶城外,有一茶棚立于野道,茅草棚里,一伛偻的白髯老人正弓着背煮茶。草泥青砖砌起的老虎灶上,大铁锅中的热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灶中柴火噼噼啪啪的小小爆鸣声,淹没在小棚茶客们的谈话声中。此刻,枯草铺满的棚顶上,落满了一群晒太阳的鸽子,白色的、灰色的、花色的,它们毫无倦意地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咕咕’声,给破败的小棚,平添了许多生气。 烧完的碳灰落到老虎灶最下一层的泥土中,火势渐渐息弱。 老人摇着蒲扇,优哉游哉地转动着手指,干燥的木柴恰到好处地填满了第二层将要烧尽的空档,火势恢复旺盛,茶客无人知觉。 鸽子咕咕地闷叫着。 老人面色如常,未卜先知般望向远处,片刻后,只见一拉柴草的牛车缓缓从东而来。牛车上坐着一身着南蛮服饰的鲜衣少女,车辙声响由远及近,车轮滚动吱呀作响,引来棚内几人的关注,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伴随着钝钝的声响,牛车转眼已到茶棚前。少女提起百折裙摆,盈盈跃下,她手脚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身着南蛮鲜丽服饰,色彩朴实而浓烈,其头扎两髻,因尚未出阁,身上叮叮当当得只戴了些方便活动的银饰,平添几分俏皮可爱。她迎着刺眼的阳光望向老人,未觉不妥,眼瞳在阳光之下,显出浅浅的灰色。 少女的睫毛卷翘而纤长,圆圆的眼眸仿佛小鹿般湿漉漉的,透着些不甚机灵的傻气,脸红扑扑的,稚气未脱,加之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更带几分动物幼崽般的憨态。 原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却是带着一脸的愤懑和不舍。老人看透了她的心思,摇着蒲扇安慰道:“长亭十里,终有一别,有备而去,便好过猝然离别。伤离别有千般万般,你若是挨个扎进去,哪里忙得过来。”他活了这般绵长的岁月,看淡了生死离别、看淡了得失成败,却是依旧不会温言软语去安慰人。 “我怎么能够不伤心——此去一别天高海阔,生死渺茫,未有归期——我……我舍不得阿姐啊,呜……”少女梨花带雨,三步两步跑来,半跪着扑进他的怀里。老人的身上散发着草木的芳香,温润含蓄间又带着些轻快的辛香,完全不像是古稀老人身上会有的酸气。 “阿星,”被称作阿星的少女抬起了头,泪眼迷蒙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人性是以最大的努力,去保全身边爱的人;神性则是做顾全大局的抉择,以牺牲少数来成全众生。阿觅此番东去,既是去赎堕天之罪,亦是为了拯救苍生。她是我们的骄傲。” 阿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停止了啜泣:“那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么?” “世间诸事皆是缘分。” 阳光透过枯草,斜斜照入。鸽子咕咕地低鸣中,阿星和老人的真身在阳光中显露,不过是道行甚浅的小白鹿和行将就木的老白鹤。 忽的,草棚上的鸽子们扑簌簌地展开翅膀,盘旋上升,直至消失在金色的阳光之中。从地上仰视,细碎的阳光犹如碾碎的金粉,将一对洁白的鸽子紧紧缠绕,美轮美奂;而若倒立在乌云中,将世界颠倒来看,便是一对黑色的鸟儿向着深不见底的九重天,不停地下坠,下坠。美则美矣。 ——堕天龙女已按天帝命令,往东海约定之地而去,以赎弑神之罪。 见监视者飞离了这个是非之地,老人原本悲伤的脸才恢复了往日的宠辱不惊。他身上掩埋着的、打进肌肤、刻进骨骼的缚神锁,露骨地浮现在空气中,鲜血化作鲜红的符记,隐隐绰绰,看不真切。鹿也好,鹤也罢,不过是一层皮。 他不要做无所不能的神。 他宁愿做他要做嬉笑怒骂的人,有血有肉,去爱,去得到,和失去。 老人一晃身形,变回了原本风朗俊逸的形貌。阿星仰着脑袋,笑得甜蜜。 狸猫换太子,太子不自知。“老人”望远,只愿阿觅能够一路顺利。 此刻无风,阿星身上的银饰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缚神锁像一张红色的网,密密实实地将她网住。她身上挂的为明链,原是无法掩藏气息,所幸,她已割裂一魂一魄,因而可大隐于市无声无息。瞬间,茶棚、茶香、鸟鸣,“老人”和少女,都瞬间消失不见,留下原地错愕的平民,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直直坐到了黄土大地上。 第一章 没有来处亦无归途 两天后。 往东州府的路上,有一片荒地,平日里无人问津,到了十五却成了十里八村交换货品的集市。卖鸡蛋的、卖糍粑的、卖编篮的、卖银器的皆找了自己的落脚处,就着骡马拉的小车开卖。江觅拿银钱买了支复瓣的银花发簪,兴致勃勃地插进了双丫髻,她端着铜镜端详了许久:“原来我竟是长得这般美貌。”得幸卖簪子的老翁耳背,未曾听到她的呢喃,否则得大笑出声不可。 她上身穿红色火麻对襟短衣,脖中戴一银质长生锁,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长生锁的小银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她身材生得娇小,腰肢纤细,微风拂过,吹得发丝和裙角翻飞,有飘飘欲飞之态;五官见得普通,但其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梨涡浅浅,唇红齿白,算不上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也算是一清秀的女子。 此刻,她的目光被围了一圈人的方向给吸引,见那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人群七嘴八舌地在议论着什么,她便起了好奇心,像一只要喝奶的小兽似的,非削减了脑袋往人堆里钻。她钻到人群最前处,见一干瘦的高个子男人,正拿着一纸判决契书,在人前招摇,江觅只听得他所说的后半部分:“……父母皆是山贼,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恶贯满盈人人诛之。若非前些时日官府端灭贼窟,恐其仍在为虎作伥,欺凌山民。此人得此下场,罪有应得,诸位乡民可否对山贼深恶痛绝?现只需买下契约,便可将他领回家去,砍柴烧水放牛养羊,言听计从,用其余生来赎其罪。” 江觅是第一次遇到买卖人口的勾当,好奇的不得了。只是那穿着粗麻衣衫,破裤草鞋的男子,此刻披散了长发,正低垂着头颅,仿佛想把头嵌入脖子里才好。瘦高个伸手抬起男子的下巴,围观众人才见得庐山真面目,人群一阵唏嘘,不过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粗看之下,他约莫二八年华,本应是少年意气奋发的模样,他却是双目无神,面无表情,毫无知觉地被瘦高个捏来捏去,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不听、不看、不闻、不知、不晓,他没有情绪波澜,没有胸腔起伏。 江觅心生怜惜,由着皮相带来的好感,觉着此人并非是甚大奸大恶之徒。于是,她的手指轻轻搅动着空气,刹那间,空气中翻涌着无数冰晶般的碎片,七彩斑斓,颜色分明,有的色彩明丽、有的晦涩黑暗,渐渐融合在一起,像一幅宏大的叙事画卷,徐徐展开,犹如正午阳光下的哈尼族梯田,破碎又完整。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随着江觅静止的手指消失不见,而她原本玩闹的神情转为了不可言喻的惊诧 ——只有他,没有任何记忆的碎片,没有来处,亦无归途,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记忆之于人,乃是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因有记忆,才会形成自我意识,让精神得以存活;进而有个体与群体之分,可同而不和,亦可和而不同。而有别于其余五界,人界的记忆寄存于最脆弱的凡胎肉体之中,和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相比,不过是流萤磷火,转瞬即逝。前人口口相传的记忆,逐渐被书写成了历史;后人追赶着先驱,尸骨渐渐化为历史洪流中的一块石子。多么悲伤,也多么伟大。”江觅记起师傅曾说过的话,不免有些唏嘘。 瘦高个的叫卖声,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殷勤地东奔西跑,拉着路人上前捏揉少年,甚至让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他是一头不会说话的骡马,而他亦不过是听之任之,连丝毫反抗都未曾有。江觅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瘦高个展示了一圈后,他朗声道:“……不知各位乡亲,意愿出价几何?” “五十文!”“一百文!”“一百五十文!” “这个够不够?”江觅娇小的手掌摊开,中裹一两白银,顺手便抛至人群的中央,被瘦高个接个正着。 “哟,姑娘好手笔,不知是带回去给家族干活用,还是自己用啊?”说着说着,瘦高个便往江觅走来,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走近才发现,他一口黄黑的牙暴露在空气之中,令她心生厌恶,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瘦高个只当她听明白了自己话中有话,反倒颇为得意,大抵是自认为用言语骚扰一个黄花闺女为千金难买的一件乐事。 “二两银子!”人群中有好事者故意哄抬价格,然江觅不知,少年气盛地从腰际解下一绣着鸳鸯纹样的绣袋,看轮廓和重量,即是铜钱也值不少。瘦高个懊恼,自认耳聪目明,方才怎的没有注意到这个大主顾的钱袋,差些放飞了这单生意。 “三两银子。”江觅解开钱袋,摸出两颗银子扔给瘦高个,瘦高个连带着方才给他的一两银子一起掂量,这加起来可不止三两。 “四两银子!”人群中另一个声音故意喊道。如此一来二去,江觅被逗得心烦意乱,索性将整个钱袋子扔给了瘦高个,自己直冲少年身边,拉起他的手,走出了包围圈。少年跪姿已久,腿脚麻木,站起来时不免踉跄,但他的表情,依旧没有波动。 “姑娘,契书可还要得——?” 江觅回眸一笑,千娇百媚,那份轻如薄翼的宣纸,便被风吹着长了翅膀般落到了她的纤纤玉手中,少年的表情这才多了一分惊诧,虽不过眨眼之间,“现在,他不欠你了,”江觅手指一挥,瘦高个怀中的一枚碎玉结,便嗖得一下飞到了她的左手中,“你也不欠着他,我们两清,后会无期。” 顾不得众人诧异和恐惧的目光,江觅直拉着少年往荒地外的山坡走去。正值春日,杜鹃花开,花红绚丽,如火烧云般一簇一簇,浓墨重彩,香气四溢,美不胜收。 两人却是比花还娇。 “无双?”江觅如此念着契书上他的名字,纸边就燃起了烈火,火舌瞬间将白纸黑字全部化为黑烟,缓缓飞升至一碧如洗的天际之中,其他的都不重要,“我不喜欢无这个字,我就叫你阿双,如何?” 阿双一怔,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不知所措。调皮的一阵风吹过,将他的衣襟吹开,露出雪白的胸膛,和一道又一道的鞭痕。 江觅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不自觉地将手放到他的胸膛之上,阿双冰冷的肌肤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往后缩了缩。 江觅却是笑了,与方才木头一般的神情相比,他已恢复了些个烟火气。她的手心泛出蓝色的幽光,犹如墨汁滴入水般,一层层漾开,原本皮开肉绽,甚至是化脓生疮的地方,渐渐愈合,宛若新生。 “我知道你很怕,你看,我一个人离家这么远,还需得夜以继日,去一个更远的地方,我也是一样的害怕。”江觅睁着圆圆的眼睛,真诚地看着阿双,让他不好意思躲闪开来。见他不再害怕自己,江觅往前一步,踮起脚尖,将自己温热的额头,贴在了他冰冷的额上。 阿双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天际,和错落有致的河山。乡间小路上,一个环佩玎珰,南蛮打扮的少女,正步履轻松地往东走去。她饮露水,宿野外,闻花香,摘野果,白天,她撒丫子跟着一群羊奔跑,夜里,她随着水塘里的青蛙发出咕咕呱呱的怪声。 她的这些记忆是对阿双生命的悲悯与救赎,全权当做礼物,交与了面前迷茫无措的少年。她没有目的,也无妄苛求回报。生命属于肉体,也属于灵体,她想完全地拯救他,仅此而已。这是她的本能,与她的身份、与她被赋予的能力并无干系。 阿双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近得连睫毛都可以被数的分明,皮肤粉粉嫩嫩的,带着与杜鹃花不同的香气。 “你……从哪里来?”阿双原本混沌的眼神逐渐变得澄明,他不再是一张被揉成纸团、随意扔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纸,在发霉发烂。他是一张崭新的、刚写好开头的宣纸。 他的世界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这里有高山流水,也有阳光灿烂,一切如新。 江觅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歪着头,浅笑嫣然:“我姓是名谁,家住何方,从哪里来,这些往事对你来说重要么?” 阿双愣住,这些之于他当然是重要的,他不相信自己的过去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他不信天,也不信命,只信自己。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记忆,但他并不傻。 “我大可以骗你说我叫做蔷薇,家住佛殿,从西天极乐世界而来,往滔滔东海而去,你可会相信?” “若你如此说得,我便是信的。” “傻子,”江觅甜甜一笑,踮脚用手指刮了阿双的鼻头,“我姓江,你可以叫我阿觅。” 第二章 流萤磷火转瞬而逝 “妖女!”“这是妖女啊!”“她会蛊术!”“魅惑人心的蛊术!”人群拿着火把,将原本隐隐绰绰的杜鹃花林,照得比白昼还要耀眼。 阿双听闻有嘈杂声从荒地处往这儿来,下意识地拉住江觅,往树后躲了躲。 人群未敢上前,不过将火把远远地掷向二人,草木受了火星,星火燎原般多处燃起了火苗。 火光太过刺眼,江觅眯起眼睛,张开双臂,手腕上原戴着的两串银铃铛,越收越紧,直直嵌入肉里,她虽是吃痛,但未有退意,直至银链将手腕锢出血迹。泥土中轰然窜出一根又一根的蔷薇花茎,将扔火的人们绊倒在地,花茎顺着脚踝攀到四肢,最终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圆茧,将他们困在其中。哀嚎声,哭叫声随着花茎越来越紧、越来越密,最终息声。杜鹃林中,只剩下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烧焦的花枝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未有助力之物,江觅直接一跃而起,化作一条白影上天,天空中便落起了雨。雨水所到之处,火势全熄。原本烧的残缺的杜鹃花,随着白影沉重的一呼一吸声,逐渐长回了原貌。 《广雅》所述: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未升天曰蟠龙。若以这番说辞,她并无鳞角,说不定是一条螭龙。白光闪过,她依旧是蛮族打扮的少女,从杜鹃花树的高枝一跃而下,赤足落地,轻盈若一片羽毛。 阿双错愕地抬头望去。 “传说中龙腾千里,驾雾腾云,眨眼间便能到达天涯海角,一跃入水,坠入深海之中。”她踮起脚尖,摇晃着脚踝上系着的银质铃铛,丁零当啷,发出悦耳的声响。原本收紧的银链逐渐疏松,一如平日,“天界是凌驾于万众之上的仙,而我是凌驾于天界的神——上古龙神之女,你可怕我?” 她的血液如流星般坠落在杂草之上,连接为线,成为这一片奇幻花海中,唯一的真实。 阿双平视着眼前的江觅,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从未见过神……也不知道什么是神……若你说自己是神……那便就是了。”虽说口齿并不伶俐,带着些许结巴,“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怕你。”这句话情真意切,毫无胆寒阿谀之意。 江觅忽的想起师傅与姐妹两人的叙话:‘六界大战尾声,天帝用长戟划开天地,割裂六界,燃尽一切对抗和支持他的兵将,宣称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从此六界签订《一号条约》,纷纷停战,化干戈作玉帛,后人皆称其大公无私,实则不然——他自私地认为远离五界,自己便能安然无恙地坐稳帝位。他的一举一动,反倒是证实了上古九龙神的预言:从有私欲的那一刻起,诸仙都不配拥有神格。不过,天帝将天界带离人界也算是一件好事,天帝的存在,会给人族带来误导,误以为世间的秩序都是他定的。’‘那是谁定的呢?’记忆里的江觅问道。师傅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向苍天。 若我真是神,那从见他的那一刻,是否算是有了私欲? 江觅这么想着,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见阿双一脸认真,自己渐渐息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什么神不神的,我才不是什么劳什子神呢,和你逗闷子的,你也信。” “你说的,我都信。”阿双身处繁花似锦的花林之中,却觉手脚冰凉。他并不是怕她,只不过是本能所致,想要逃离罢了,“那你到底……杀……杀了没杀他们?”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何苦坏了自己的名节,”江觅从树上摘了一捧杜鹃花,便拉起阿双的手,往树林外走去,“我只是不愿多费口舌。你放心,过半柱香的时光,花藤便会尽数消失,那些野蛮人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们相见不到半个时辰,却已拉了好几次小手,实属不妥。好在两人皆非是重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之徒,压根不觉得异样,只觉得每次拉着的感受,皆有微妙的不同。 阿双蓦地停下了脚步:“我的记忆……不会也是如此这般……被谁给带走了吧?” “谁知道呢。”江觅心中一紧,像是捉到了一只毛色可人的小鸟,欢天喜地,想要带回家里去养,又不得不把他放归森林,给他自由。她摊开左手心,一黑色羽毛所制的护身符从中浮到空中,正是方才瘦高个怀中的碎玉。阿双认得,伸手去抓,又蹦了几下,才将羽毛抓到手里。羽毛是从黑鹰的翅膀上生扒下来的,取之不易,而上面挂着一撮黑亮的头发,编制成麻花的样式形成一个圆圈。 “这是……何物?”他抓着死死不肯松手。 “这是我刚才从那瘦高个子的身上搜下来的,上面的头发是你的,约莫是属于你的旧物。”方才她读了所有人的记忆,方知这阿双到瘦高个手中前,已舟车劳顿,颠倒了数次,无从考究其从何而来,只是这平安结瘦高个略有耳闻,记忆里有些痕迹。江觅如数告知阿双,说道,“此物叫做‘羽生结’,是翼州府的特产,专是出征的将士用来避灾免祸的护身符,你若想要去找记忆,去翼州府便可。”江觅如此说道,已然是下了逐客令的态势。 阿双怅然若失,摊开双手,羽生结便悬浮在空中,闪闪发亮。他低头看向手心,双手生得白嫩,并无老茧,更无伤痕,不像是在军中待过的样子,他对于江觅的一番说辞并不接受。 “那那那……那你呢……你要去向何方?”一瞬间,他好怕被她丢下。 “你这人真有意思,一会儿问我从哪里来,一会儿问我到哪里去,”江觅嬉笑道,“这些对于你们人,果真如此重要?”前有车后有辙,她并不知,过去和未来对于人来说异常重要,过去的经历造就了一个人的眼界和学识,也决定了一个人将去向何方,这是她和阿双此生最大的分歧。 “我是想说……”阿双无措的抓住了羽生结,系在腰际的粗麻衣带上,“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 阿双的眼神真诚,不像儿戏。江觅顿觉原本孤独的路途,有了些许牵挂。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散乱的头发便顺着手的方向,盘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她脑袋轻轻晃动,原本插在发中的银簪便飞到了阿双头上,插入发髻。她果然没有看错眼,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那又如何,她这一生的命运早已定下,旁人干涉不了分毫。只不过,此去送死的路上,有了陪伴,便不算孤独。于是,她柔声骗道:“师父告诫我,我生下来就是天界的罪人,若想一生无碍,只能藏在云深雾锁的深山中,了此残生。可是,我想去看海,我想迎面撞上滔天巨浪,我想在云海中翱翔,我想要回家。” “那就去吧,”他拉起她的手,仿佛获得了新生的力量,吐字一字一句,实为清晰,“天高海阔,鸟飞鱼跃,我都陪你。” 在江觅认定的,此生最后的一段时日里,她与阿双相处得十分融洽。哪怕是烟花一瞬,转而即逝。 他们爬上山坡,他们淌过小溪,他们穿过树林,他们掠过花丛,他们迎着旭日东行,他们披星顶月停宿,日日夜夜,斗转星移,他们用双脚丈量着一寸寸土地,留下一条蜿蜒百里的足迹——这一双少年从未有考虑到世界上还有坐骑这种工具可以代步,不过,一个是不知,另一个则是不屑。 这天傍晚,两人仰天躺在小山坡上,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西沉,星月东浮。环绕的虫鸣和远处动物的低啸声让这个夜晚诡秘而动人,江觅听到山脚处小水潭里水蚊划开水面的声响,耳朵微微颤动,感到一阵不可言喻的孤独。 于是她习惯性地去拉阿双的手,比起第一日初见,手心已多了几分温度。他的手很普通,既不过分细腻也不显得粗糙,显然是一双读书人的手。感受到江觅小小的手掌,阿双转过身来,双手握住江觅,面对着她。江觅并无羞涩,也扭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近在咫尺那张俊俏的脸,两个人面对着面,弓着身子,手拉这手,坦诚以待又并无欲念,像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跪人。 阿双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江觅轻笑,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她不知道,自己取笑阿双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些许狡黠的光亮,像是黑暗森林中转瞬即逝的萤火虫。阿双看得出神,只见江觅的手心中幻化出一捧杜鹃花,花朵红胜啼血,鲜艳欲滴,她随手摘下一朵,塞进阿双的嘴里。阿双乖乖地嚼了几口,咽下喉咙,夸道:“味甘甜而不涩口,你也尝尝?” 江觅信以为真,张开樱桃小嘴,啊呜咬上一朵花瓣,犹如小羊吃草般撕扯下来,嚼不到三下,便坐起身来,对着草地直呸呸:“这又酸又涩,你是如何吃得?” “我……”阿双本是想捉弄她,可面对她的嗔怪,瞬间手足无措起来。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她的好,也不知道该如何承认自己的坏。他生掰硬拽地转移了话题,虚张声势般掩饰了本我的软弱:“这花……你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这是前些时日在杜鹃林里采的那枝,你忘啦。”江觅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和水珠,像草原上从泥洞里钻出来的兔子。 “为何娇艳如初,你这是藏哪儿了?”阿双坐起来,好奇地去摸江觅的袖子和腰袋,江觅怕痒,左扭右扭地像条热油上的小蛇,被挠得受不了了,这才说道:“这是师傅教我的一种咒术,名曰‘空谷’。使谷空,成空谷,因此而来。” “掏空……?成谷?” “是的,这是师傅自己创造出的咒术,只要是拥有灵识的凡人皆可习得,以避《一号条约》之束缚。我曾提过《一号条约》之事,你可还记得?” 阿双乖巧地点头。 几日来,江觅已陆陆续续向阿双解释了《一号条约》的来历——千万年前,为了争夺六界的领导权,天帝和魔君明争暗斗,笼络下线,由此神、魔、妖、仙、鬼、人六界打的天翻地覆,战火绵延至天地的尽头……如此打了一千多年,六界元气大伤,各自损失了千千万万的生命。终于,为了安抚子民,休养生息,天帝手持长戟割裂六界,以此日为界,六界之间不论时间、空间还是形态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六界为了息平战火而签订的暂时性议和条约,正是《一号条约》,此名即体现此约高于一切。 “条约有此规定,无论,皆不可用真身出现在所属界外。师傅身为神祇,本体落入人界,自是有违天条,只能想出些个讨巧的法门来隐藏气息。你总笑我戴这些个银锁链,叮叮当当的不甚方便,”江觅的目光望向远方,天色已沉,漫天星光点点,犹如仙境,“那你是未曾见过我师傅嵌在体内的铁链,皮肉相连,斗折蛇行。” 阿双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天地昏暗,看不分明。他从未看清她,哪怕她看起来冰清玉洁,坦坦荡荡。 “即是如此痛苦,为何要堕入凡间,平添苦楚?”神的存在即是可以对生离死别嗤之以鼻,傲视一切。然而,诸神有各自的天险,亦称为天劫。 “因为我,”江觅说的是‘我’,而非‘我们’。她清楚地知道,她每向阿双坦白地越多,隐瞒的真相也就越多,他们之间早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师傅不忍心把我交给天帝,做一只囚牢里的困兽,永生永世无法自由呼吸肆意翱翔。” “他为你……付出了代价。” “这是他心甘情愿的,”江觅笑着,抚摸着阿双的侧脸,“因为他爱我。”她说的是‘我’,而非‘她’。自始至终,她都知道,师傅真正爱着的,是江星,一闪一闪发着光的阿星,将他千疮百孔绿汁横流的心修补地完好无损的阿星。 很不巧,江觅也爱着江星,所以才心甘情愿地替她去送死。 这是她的选择。 第三章 无名无姓非神非魔 她原是蔷薇,没有姓,只有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若是在闹市的街头大喊一声‘蔷薇’,指不定有十个八个女人回头。而她就是蔷薇,师傅说,她是由天界无念海的三朵蔷薇花、两滴永生泉水、三根上古龙骨和阿星所赠的一魂一魄炼化而成。因此她虽是花灵,却浑为龙身,通晓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之术。然则这并不能掩盖她非神、非魔、非妖、非仙、非鬼、亦非人的事实——她本就是不属于六界的任一生物,她不过是师傅为了保护阿星才有意而为之的造物。 师傅说,浩浩江水留客止,于是她便随之姓江;阿星说,‘蜜’乃花之泪,于是,她便叫‘觅’。 ——“我姓江,你可以叫我阿觅。” 她却从未告诉过阿双,她的全名,叫做江不觅。 这一路向东,阿双问过她无数的问题,却从未质疑过她的回答是真是假。他曾经问过她,既然她能飞,为何不腾云驾雾,高歌猛进,直达东海。她一笑置之,声称若长时间动用灵术,便会被神界发现,即刻捉拿归案。 她并未告知他,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师傅与神界约定的日子,还有漫漫的三百多天可以消磨,她便不急着去东海送死。她并不畏惧死亡——生死一如射出的弓箭,在越过了至高点后,已如抛物线般下落,是万物皆不可避免的结局,哪怕是寿比南山的神祇和恶魔——万物皆有终,唯有直视死亡,才能战胜死亡。 话说回小山坡上的夜谈,江觅继续说道:“撇去那些不谈,因《一号条约》之限,师傅不得现真身之力,才选择取迂回之法,化符咒为力量,统称为咒术。‘空谷’是他为了我这段漫长的旅行而创造,用来存放一些身上背不下的行李。” “使谷空,成空谷,那你又是挖空了什么来存放这些实物?”几天来,他们采野果喝溪水,风餐露宿,江觅并未提起过这件事,想必是更了解自己后,才想着坦白。阿双这么想着,眼神已是黯然。 “唔……我有几多不那么愉快的记忆,全数被我掏空,置换成了虚幻,来放些对我而言真正有意义的、有趣儿的物什。”说到这儿,江觅倒因为几分炫耀而兴致勃勃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阿双愈来愈沉的脸色,“你看,这杜鹃花一如刚刚采撷,哪怕是我到了东海,也能看着鲜艳,多好。” “在我的心里,那片杜鹃林山花烂漫,永开不败,是我永远珍惜、永不会忘的真实。倘若你称之为虚幻,称手中握花才有意义,那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与谋。” 他就差说出那句“早日分道扬镳才好。” 阿双此时还说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山坡上他想告诉江觅的话应是如此——你不珍惜的记忆,正是我求而不得的。记忆之于人的特殊,正是因为它五谷杂陈,既有悲伤也有欢愉、既有失落亦有昂扬、既有痛苦也有甜蜜、既有消亡亦有新生。人的一生,正是因为经历过此前种种,才能真正释然超脱,走进新一次的轮回。 “阿双……”江觅眼含清泪,目光灼灼,她蓦得注意到了他一直挂在腰际的羽生结,只能长叹一声,“是啊,你是人,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因前路孤单,才硬是把你带在身边,许是难为你了。明日晨起,你去找你的翼州府,我去寻我的东海,我们好聚好散,如何。” 阿双听闻,又气又急,叫道:“你不懂,我们最大的分歧不是因为你是神我是人,而是在于,我珍惜的东西你丝毫不在乎!我可以执着于追寻过去,也可以放手前行;但是,你只看得到前路,却看不到我。” 四下登时寂静。许是察觉到了‘龙女’的悲愤,隐然息声。 江觅默然无语,只在心中悲泣。她用手背轻轻抹去泪水,梨花带雨,看得阿双心里一揪……‘阿双,是你不懂。我无名无姓非神非魔,我的过去无足轻重,而我的未来……我没有未来了。我只有现在,和你的相处的每时每刻,都是我留给世界,最后的温柔。’ …… 这一夜更深露重,两人各怀心事,睡得极浅,即使如此,待得阿双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他身边空落落的,已无那个环佩玎珰娇俏可人的少女,一时间少了她在叽叽喳喳,甚是冷清。他左顾右盼,只见得身边落了一张红色的符咒,正是江觅前几夜用来维持温度保护周全的咒术。他沉默着捡了起来,纸符一触碰到他的肌肤,便生闷气般化为灰烬,往天空飞升而去。 他突然很想她。想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恨不得直接从山坡上滚下去,天旋地转,直直滚到山脚。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阿双独自一人,徒步走在平原之上,一步一步,固执地依旧往东边行去,从清晨走到日暮,再从日落走到晨起。平原上,有几个未加冠礼的孩童正在放纸鸢,飞燕形状、蝴蝶形状的纸鸢在天空中高高低低地飞着,给灰红色的天空平添几分活力。 阿双驻足而立,仰头不语,他在思索,不知是放飞之人给予了纸鸢上天的机会,还是手执棉线的人禁锢了纸鸢的自由。 正在这时,飞燕状的纸鸢被刮断了绳子,从天空中缓缓下坠,孩子们惊呼着往那个方向追去,而那个方向正是条江。 阿双不由自主地往江边走去,刚靠近水边,忽的水面下伸出一根湿漉漉的水草,生拉硬拽,倏地一下把他拽入水中。岸边孩子们惊叫着逃离。 水流湍急,无法呼吸,阿双一直被拉到八丈之下,他只能眯着眼睛,从布靴里抽出匕首,去割水草。 噗啊啊……阿双一口气没有憋住,将肺中的空气吐出,又被水压呛了一口的生水。意识迷离间,匕首不仅割断了水草,亦割下了一块皮肉,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水,神智被激得清醒了些。 他仰着头,发丝在水里上下漂浮,只见阳光形成的光斑之下,一条珍珠白色的巨龙正向他扑来。血红色在青白色的水中一圈一圈漾开,与金色的阳光,形成一幅亦静亦动的诡秘画卷。 “江觅……”阿双喜上眉梢,连连喝了几口生水,意识渐渐褪去,眼前只剩一片黑洞洞的虚无。 从孩子们的角度,只见远处江面上白光一闪,一条白龙从江水的方向一跃而起,盘旋着飞到空中,叼着一个人的后脖子,从半空中落下,放到草木之中。 江觅化身为龙,本是按照师傅吩咐,定期在人界留下些许气息以示东去便于安抚神界。她离着西边的小城越远,引着神界的目光越远,阿星和师傅才能得以隐藏,高枕无忧地藏到云深雾绕的空谷之中。她并不知,这一叼一放,让阿双误以为,无论她走得多远,他们都会再次相见。 待得阿双神智清明,睁开眼睛,阳光刺眼,他已是被救到了岸上。小白龙正用尾巴不知轻重地捶着他的胸口,差点把他的肋骨给捶成两截。 “疼……”阿双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赶紧让江觅住手。没淹死就算了,要是死在江觅的手上,这到了阴曹地府可该向谁去伸冤去。他咳嗽了几次将水咳出,才发现小白龙正龇牙咧嘴地将他圈在自己的龙身之间。 “江觅……” 小白龙睁着大大的眼睛,扭过头来,直直地瞪着阿双。一人一龙,相互凝视,风声消失了,水声消失了,一切周遭都烟消云散,他们两个痴痴地看着对方,仿佛过了千年万年。 啪—— 小白龙长尾入水,刹那间搅得江水滚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深可见江底的泥沙。阿双一惊,打了个哆嗦。 “不出来是不是?”龙身的江觅发出了少女江觅的声音,着实违和。不过要是听到是一声粗犷的怒号,阿双估计更不知该如何再与人形态的江觅对话。 不得已,一个水做的气泡从江底上浮,落到地上。术士打扮的少男少女一个手执长剑一个手执长鞭,以防守的姿态,不卑不亢地面对着江觅。 “大胆妖魔,竟敢破坏水系,视水底生命为芥草,”陈秋莲一抖长鞭,那鞭子便化作柳枝,向他们扑来,那柳条密密实实、枝枝节节地将一人一龙束缚,阿双瞬间动弹不得,“我看你们还敢造次。” “是草芥,不是芥草。”同门的师兄陈朗生握着长剑纠正陈秋莲道,他的姿态上未曾松懈,言语上却已放松下来。 江觅原本气得通红的眼睛逐渐恢复成草木般的绿色,她望着方才还平静的江水,便没有动。 “为何与阿双为敌?为何要把他拽入深水之中?为何要称我们是为妖魔?” 阿双试图挣扎,哪知那柳条裹得越来越紧,将四肢包裹得层层叠叠,只露出他的头颅。 “因为你们就是妖魔,”陈秋莲斩钉截铁地说着,掏出伏魔灯,那跳动的烛火,分明指着他们的方向,冒着莹莹的绿光,“只有遇到妖魔,这伏魔灯才会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