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 第一章 艳尸陈室内,谁是摧花人 (一) 黑夜中,长堤上,浪急风劲,一人带醉独立堤前,迎风嘶叫:“李邦!李邦!李邦!” 他在狂呼! 他在怒喊! “总有一天,老子要亲手杀了你,把你撕开一片一片,把你丢进沟渠里,把你碎尸万段……” 江中水滔流。 这人的名字,也就叫江滔流,是个四十岁的中年汉子。 江滔流是个怎样的人? 除了谭登之外,没有人能深切的了解他。 (二) 同日深夜十一点十八分。 这天是十月二十六日,秋意已渐更深。 但谭登还是穿着一袭质料单薄的浅杏长衫,这时候,他在望堤轩的银月轩上,凭栏眺望着江边。 天上无银月。 他也不是看江边的风景。 他只是远远的看着江滔流,隐约听见他那愤怒的呼喊声。 “李邦!李邦!……” 谭登神色黯然。 他忽然下了一道命令:“关棠、侯立,把江先生带回来。” 立刻就有两个行动敏捷的汉子,从银月轩外飞掠出去。 望堤轩是一间酒家。 这间酒家的老板,就是谭登。 x       x       x 认识谭登的人,都知道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一个黑道上的大哥。 直到现在,他仍然在这里拥有庞大的势力,但这位黑道大哥却已渐渐褪色。 没有人敢动谭三爷的时代,已在两年前结束。 谭登初时尽量忍耐。 但他的忍耐,并未能使侵犯他的强敌心满意足。 他越是忍耐,越糟糕,终于,一场无可避免的火并爆发。 然而很不幸地,谭三爷败了。 他把十二条街道的地盘,拱手让给了另一个在黑道上刚冒出来的强人。 这人的名字,就叫李邦! (三) 江滔流回来了。 他醉着回来。 其实,当他奔出长堤的时候,本来就已醉得很厉害。 x       x       x 灯火昏黄。 江滔流的脸色看来也是黄黄的,就像是庙院里的神像。 谭登瞧着他,叹了口气。 “李邦!我一定要……” 江滔流还在呼叫,那种声音就像个疯子。 谭登忽然说:“江四爷,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绝不能轻举妄动。” 江滔流站直了身子,吼叫道:“他杀了我七个兄弟,雷复勇、孔林开、赵猛、古亭、骆驼子、符群,还有邵一川,他们都一个一个的死在李邦的手下,三爷,你说,我还有脸回去老家吗?” 谭登道:“他们之死,非战之罪。” “他们当然无罪了。” 江滔流嘶声说:“但我有罪,当初若不是我硬要他们从甘草乡带到这可恶的城市,他们现在一定还活得很好!” 谭登道:“他们若不出来,现在只不过是小毛贼。” 江滔流道:“但做小毛贼总比做个死人好得多!” 谭登摇摇头道:“不!做小毛贼没有出息,与其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倒不如轰轰烈烈的大干他一番!” 江滔流默然。 谭登接道:“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说得很明白,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谁怕给人吃掉,最好还是马上回甘草乡。” 江滔流茫然地望着远方。 “但他们却自愿留下。” “不错,这就像是一场赌博,在甘草乡赌的不大,要干也干不出什么大事来。但在这里,只要你有本领,再加点运气,说不定会比昔年的我更强,直至把李邦打垮。” “可是,他们现在却已给李邦打垮,你可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我了解……” “甘草乡,我再也没有面目回去!” “不!你一定要回甘草乡,而且马上就要去!” “你说什么?”江滔流瞪大了眼睛,忽然用尽气力说,“要我回到甘草乡,除非把我变成一个死人!” 谭登摇摇头。 “难道你已忘记了这七个兄弟的血仇了?” “忘不掉,就算化成飞灰,我的灵魂也会记着他们!若能化为厉鬼,找李邦算账,那更是万死不辞!” “世间上根本没有鬼,那些厉鬼复仇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上绝不存在。” 谭登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缓缓地说:“你若要报这个仇,绝不能不回甘草乡,因为只有甘草乡的葛大先生,才可以对付李邦!” “葛大先生?”江滔流脸色一变,接着说:“你说的葛大先生,是不是昔年在天津连环路上火并十一帮的葛伏痕?” “不错,正是葛伏痕!” “他在甘草乡?” “你不知道?” 江滔流耸耸肩:“我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过,名震黑白两道的葛伏痕居然会在甘草乡里。” 谭登道:“别人的说话,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说的,你现在非要相信不可。” 江滔流道:“三爷,你的说话,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谭登叹了口气,目中似是露出了感激之色:“老四,你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到了这种田地,你对我还是如此信任。” 江滔流默然。 谭登缓缓接道:“在五年前,甘草乡是不是开了一间药材店?” 江滔流想了想,屈指一算,点头道:“不错,刚好是在五年前,咱们的兄弟,还收过他们不少保护费。” “保护费?” “嗯,这有什么不妥?” 谭登瞧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忽然冷笑起来。 江滔流一怔。 “这和葛大先生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绝大的关系,”谭登直勾勾的盯着他,“你可知道,这间药材店的老板是谁?” “吴六。” “吴六的真正身份,你又可知道?” “这个……”江滔流呆了一呆,道:“总不会他就是葛大先生罢?” 谭登一笑,笑得很奇怪:“很凑巧,这位吴六先生,的确就是昔年雄霸天津,威震上海滩的葛伏痕,葛大先生!” 江滔流呆住,完全的呆住。 整整过了两分钟之久,他才长长的吁了口气:“那个戴着破烂不全金丝老花眼镜,走路时老是一跛一拐的吴老板,就是葛伏痕?” 谭登冷冷一笑:“你不相信?” “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三爷怎会骗我,是实在令人大感意外了。” 谭登握紧着拳头,在江滔流的面前一扬,道:“你要为兄弟们报仇,就得去请求这位葛大先生相助!” “他……他肯吗?” “别人也许不能,但你一定能!” “我能?” “不错,因为你还有个好表弟,而你的好表弟,一直都和吴六老板的女儿很要好!” 江滔流呆着。 他想了想,总算明白了谭三爷的意思了。 “这个……” “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忘记了李邦怎样陷害你从甘草乡带出来的兄弟?” 江滔流咬着牙:“好,我拼着不要脸,也要回甘草乡找葛大先生!” x       x       x 仇恨是一种力量。 但这种力量,带给人类的并不是建设,而是毁坏。 江滔流心中有仇恨,而且太多!太浓! 他马上就要回甘草乡。 他把仇恨带回甘草乡。 然后呢? 以后的事,无人能逆料。 但已有五个杀手,不断的在找寻着江滔流,务求要把这人置诸死地! x       x       x 翌日清晨,江滔流顺利地登上了一列火车。 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意外。 上午八点三十三分,火车开出。 直到八点五十六分,才有人在厕所后发现了五个人。 五个身怀利器,但却同时在背后中伏身亡的死人。 没有人目击这件可怕的凶杀案。 但这件凶杀案已发生,而且立刻就震动了全市。 但江滔流已远远离去,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四) 十月三十日,正午。 干燥的北风,把江滔流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但他的手心却仿佛在冒汗。 他终于回到了甘草乡。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 这两年来,他一直都有着思乡病。 甘草乡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认识江滔流。 但这时候,他已经来到了甘草乡最繁闹的长街上,但却没有任何人向他打个招呼。 因为他戴着一顶阔毡帽,遮住了上半边脸庞。 他以前没有胡子。 但现在,他的胡子却有一大把。 这一大把胡子,又遮住了他的下半边脸庞。 所以,即使是甘草客栈的掌柜先生朱一聪,也认不出这个“陌生人”,原来竟然就是江滔流。 x       x       x 江滔流的家在甘草乡之北。 但他没有回去。 他是在甘草客栈里,租了一间房子,然后又吃了一碗灼热的酸菜虾米面。 吃完之后,他就离开了客栈,一直前往吴氏药材店。 朱一聪怔怔的瞧着这个人,忽然问客栈里的伙计阿树:“你看他像谁?” 阿树眨了眨眼睛耸肩道:“他像你,也像我,就是那一把胡子,你没有,我也没有。” 这是阿树的答复。 对于这种答复,朱一聪当然是绝不满意。 所以,他接着给阿树的“赏赐”是在头上敲了一记。 朱一聪搔一搔脖子,脑海里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觉得这这人似乎不太陌生,但却又无法想起究竟是谁。 (五) 赖金子也同样认不出江滔流。 “抓药吗?”他问江滔流。 江滔流摇摇头说:“我不是来抓药,而是来找人。” “找谁?”赖金子一怔。 他在吴氏药材店干了五年,给人的印象是老实,平易近人。 江滔流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衣袋里拿出一件金光湛然的东西。 赖金子定睛一看,那是一面不大不小的金牌。 金牌上刻着一个“谭”字。 赖金子又是一愕,问道:“这是什么玩艺儿?” 江滔流道:“只要你把它交给吴老板,他自然会明白。” 赖金子瞪大眼睛。 “你是来找老板的?” “不错。” “可惜你来得不合时。” “吴老板不在店里?” “他不但不在店里,而且还已离开了甘草乡。” “什么?他不在甘草乡?” “嗯,他回乡下去了。” “他的乡下在哪里?” “广西吴家村。” 江滔流叹了口气,把金牌收回:“既然这样,我不再找他了。” 他垂头丧气的在叹气。 赖金子瞧着他,心中暗暗失笑,忖道:“这混蛋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居然要找老板!”他想笑出来,但却极力忍耐着。 江滔流转身要走了。 但他忽然又回来,对赖金子说:“皮肤痕痒该用什么药治疗?” 赖金子道:“这门子医术,我不懂,你最好去邻村找彭大夫。” 江滔流道:“不必找他,我知道该怎样才可以让皮肤不再痕痒,而且这是独门秘方,包管百试百灵。” “真的?” “你想知道?” 赖金子一笑:“兄台如肯赐告,在下是感激不尽,实不相瞒,我的双脚经常都疼得要命,连彭大夫都拿它没办法。” 江滔流摇摇头。 “我这种独门秘方,不能医脚痒,而且我的脚一向都没有半点毛病。” 赖金子一愕,问道:“那么你的毛病在哪里?” 江滔流慢慢地伸出了右手。 然后,他又把右手缓缓收紧,握成拳头。 赖金子莫名其妙。 江滔流微微一笑,道:“我的毛病就是这只拳头。” 赖金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妙。 他想缩开去。 但迟了。 “砰”然一声闷响,江滔流的拳头已重重的打在他脸庞上! (六) 药材店里,除了赖金子之外,还有崔义和邵南平。 他们都是跟随着赖金子,以赖金子马首是瞻的伙计。 赖金子忽然给人揍了拳,他们都是又惊又怒。 邵南平冲了上来,大声道:“你是谁?怎么无缘无故的揍人?” 江滔流悠然一笑:“这是治疗拳头痕痒的独门秘方,是他要我教的。” 赖金子“呸”的一声:“小子,你以为这里的人都可以给你揍吗?” 江滔流道:“你若说真话,我的拳头自然不会痕痒,也就绝不会揍人,可惜你隐瞒事实,硬要说是吴老板不在,那只好怪自己咎由自取了。” 赖金子道:“吴老板的确不在!” 江滔流道:“但我不相信。” 赖金子怒道:“你要怎样才相信?” 江滔流道:“你若连吃十拳,仍然说老板不在,那就相信你并不是在骗我。” 邵南平、崔义俱是脸色一变。 “这还算是什么世界?”崔义怒道。 江滔流冷冷道:“这是拳头的世界,你的拳头若比世间上所有的人更硬、更快,那么这个世界就是属于你的。”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 “吴老板分明还在本乡,但你们却隐瞒事实,这更加蛮不讲理。” 崔义年轻力壮,而且也练过点拳脚功夫,这时候再也忍耐不住了,运气猛喝,挥拳直向江滔流扑去。 江滔流冷笑。 “不知死活。” 话犹未了,崔义的拳头已撞向他的鼻梁。 但也在这一刹那间,江滔流的拳头也猛力地向他的鼻梁上撞去。 先发拳的是崔义。 然而,江滔流却是后发先至,他的鼻梁丝毫无损,但崔义的鼻子却已给打歪! 崔义的眼睛红了。 他是又惊又怒,脸上表情好像是恨不得一口吃掉江滔流,又好像想要哭出来。 但他没有退缩。 愤怒毕竟掩盖着心中的惊惧,他竭尽全力,又再缠了上来。 江滔流的拳头又准备发出。 这一拳若是再打在崔义的鼻子上,那么真的是“黄台之瓜,何堪再摘”。 但就在这一刹间,一人高声大喝:“停手!” 但崔义没有停手。 “蓬”然一声,他的拳头已打在江滔流的胸膛上。 他这一拳力道不轻。 最少,连崔义都认为,这一拳至少可以把江滔流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但江滔流却仍然站在那里,他没有“出世”,也没有“升天”,只是悠然一笑。 崔义那一拳,他看来似乎和搔痒没有多大的分别。 崔义呆住了。 对方若在这时候一拳反击过来,那岂不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无论怎样,对方已算是手下留情。 当然,这完全是因为有人突然呼喝“停手”,而且这人正好是这间药材店的吴老板! (七) 吴老板初到甘草乡的时候,看来就像个土头土脑的老家伙。 但现在,他这一喝之威,又岂是土头土脑的人可以表露出来的? 江滔流立刻变了神态。 他不再粗暴,也不再无礼。 他就像个很听话的小学生,乖乖的跟随着吴老板进入了药材店后的一座偏厅里。 吴老板坐在一张木椅上,小心翼翼的抹着老花眼镜。 这时候,在他眼中,仿佛没有任何事情,会比抹干净自己的眼镜更为重要。 江滔流坐在他的身边,静静的看着这个已退隐江湖的黑道大亨。 吴老板抹眼镜的手势很别致,比起女人绣花还要小心,他忽然对江滔流说:“你可知道这副眼镜的来历?” 江滔流道:“你又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吴老板淡淡一笑:“你是个来小号捣乱的人。” 江滔流道:“我的姓名呢?” 在老板瞧着他,忽然伸手去拔他的胡子。 江滔流没有动。 一拔之下,大撮胡子被扯脱下来。 吴老板淡淡道:“痛不痛?” 江滔流摇摇头:“不痛,因为这都是假胡子。” 吴老板忽然叹了口气:“江老弟,你走的时候,岂不是曾经说过,当你回来的时候,必然已经飞黄腾达衣锦还乡?” 江滔流点点头:“不错,那时候我喝了不少酒。” 吴老板道:“那么你现在必然已经很清醒了?” 江滔流道:“那就像是一场噩梦!” 吴老板道:“每个人都会有做梦的时候,有些人的梦永远不会醒,但有些人的梦却会在甜蜜中惊醒,就像是现在的情况一样。” 江滔流道:“你早就知道我是江滔流了?” 直到这时候,吴老板才总算抹干净眼镜。 他慢慢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才慢慢的道:“当你还没有踏入甘草乡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很快就会找来。” 江滔流黯然道:“可惜,我并不是衣锦还乡,更没有飞黄腾达。” 吴老板道:“但你的气焰还是很凶,一出手就打伤了我的伙计。” 江滔流忽然直勾勾的盯着吴老板:“刚才的事,晚辈是有些逼不得已,那全然是因为想见葛前辈一面。” 吴老板叹了口气:“你已知道我就是葛伏痕!” 江滔流点点头,然后又拿出了一面金牌。 吴老板接过金牌,笑道:“这是谭登的玩艺儿,我这假老人家可不喜欢这一套。” 江滔流道:“前辈真的就是葛大先生么?” 吴老板点点头:“谭登没有骗你,我就是当年的葛伏痕。” 江滔流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请葛前辈帮忙帮忙……” 葛伏痕摸了摸面颊,摇头道:“谭登是我的多年老友,他老了,但我更老了。” 江滔流道:“事关重大,还望葛老前辈重出江湖,对付李邦。” 葛伏痕挥了挥手:“就算是二十年前,我也未必能敌得过今日的李邦,你们都找错人了。” 江滔流道:“当年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葛前辈,还望前辈海量包涵!” “这些废话不必重提。” 葛伏痕缓缓道:“如今李邦正是当红人物,正是炙手可热,连市政厅的官绅议员,都有三分之一以上拢靠着他,奉劝老谭一句,还是收手算了。” 江滔流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试想想,谭三爷若保不住他的江山,跟随着他的手下,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葛伏痕的语气渐渐变得很冷淡:“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皆然,他们若不想死,那么最好就和你一样,回到乡下去!” “葛前辈……” “不必说下去,老实说,我一向都不太喜欢见你,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你回去罢。” 江滔流呆住。 葛伏痕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的盯着江滔流。 他的眼神冰冷而坚定,仿佛世间上再也没人可以改变他的主意。 江滔流终于失望地离去。 但他还没有绝望。 他又把那胡子重新装上去,然后去找云青玉。 他希望云青玉可以把事情改变。 云青玉是他的表弟。 他还记得,今天刚好是云青玉的二十五岁生辰。 (八) 江滔流没有记错,今天的确是云青玉的生辰,但却不是二十五岁,而是二十三岁。 云青玉的名字很有点女性化的味道。 不过云青玉却绝不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 他高大、英俊、平素举止温文,但办事却果敢决断,要是一小时之内能办妥的事,他绝不会多花一秒,但却很可能还没有半小时就已迅速完成。 他父亲是个退役军官,曾经是洪大帅麾下的第一员猛将。 但云青玉没有参军。 他现在是甘草乡的一间学校的高级主任。 他父亲在军政界煊赫一时,但儿子却是从事教育工作者。 他父亲并不反对,只是说:“这份工作虽然蛮有意思,但对青玉来说,未免太乏味。” 一个教师反驳:“教育下一代的工作怎会枯燥?” 这个退役军官淡淡一笑:“知子莫若父,总有一天,你们必须另聘高明。” 大家只好拭目以待。 x       x       x 知道云青玉生辰日子的人并不很多。 云青玉也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这一天。 他正在一个碧绿的小湖里划着船。 船上并不只有他一人,还有霜霜。 霜霜是吴老板的女儿。 她有一双明亮妩媚的眼睛,一张略圆、皮肤雪白的脸庞。 她比他年轻四岁,但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经常都比云青玉老气横秋。 但说来奇怪,她越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就越更娇艳动人。 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一定会对她感到很有兴趣。 在甘草乡,对这位霜霜小姐大感兴趣的人,绝不只有云青玉。 但能够令到霜霜大感兴趣的男人却就只有云青玉一个。 云青玉能获美人垂青,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事实上,他们也是很登对的。 x       x       x 虽然北风凛冽,但在小湖里,却还是那么谧静,霜霜很满足。 令她感到满足的,是云青玉对她的体贴、关怀。 但她心里还有个愿望。 她希望有一天,能跑到大城市里去看看。 云青玉问她:“妳想看什么?” 她回答:“什么都想看,我已很久没有到过城市了。” 云青玉有点愕然,问道:“妳在哪里出生?” “天津。” “那是个大地方。” “我更喜欢上海。”霜霜有点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还没有十岁,是姑母带我去上海的。” “后来妳却和你爹到了这里?” “嗯!”霜霜忽然皱起眉,“但爹曾经对我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是从天津来的。” 云青玉道:“但我已知道。” 霜霜嫣然一笑:“你和别人不同。” 云青玉凝视着她:“有什么不同?” 霜霜的脸却忽然红了。 云青玉突然放下了木桨,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凝视着她。 “霜霜,”他吸了口气,连声音都似乎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妳愿意嫁给我吗?” 他说完这句说话之后,忽然觉得辞句很笨拙,很老套。 假如说话是可以收回来的话,那么他可能马上就把它收藏起来。 霜霜垂下了脸。 她的心跳仿佛在刹那间加快了三倍,一张脸庞灼热得简直可以烤熟鸡蛋。 一阵寒风吹过。 她突然拾起头,瞧着云青玉。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云青玉却呆住了,就像个呆子,忽然看见天上有只熟烧鹅向自己飞了过来。 他忽然从小船上跳了起来,差点没掉进冰冷的湖水里。 (九) 这艘小船是王婆子的。 王婆子的家就在湖边。 她平时靠贩卖豆腐为生,这艘小船是她外孙亲手制造的。 王婆子已七十八岁,但精神和体力都很好。 只可惜现在连唯一的外孙都已不在这里。 他跟随着江滔流,到外面去“闯一番事业”。 他叫邵一川。 x       x       x 邵一川是跟随着江滔流离开了甘草乡的。 但他再也没有回来。 江滔流本已没有勇气去见王婆子。 他连累死了她唯一的外孙。 但现在,他不能不去,因为他要找云青玉。 x       x       x 王婆子认不出江滔流。 但她对这个满脸“胡子”的陌生人大表欢迎。 因为江滔流给了她一封信,还有五百块大洋。 这封信,他是模仿邵一川笔迹写的,而那五百块大洋,江滔流说是邵一川托他带回来的。 王婆子已等待了很久。 她等待的并不是钱,而是邵一川。 她希望这个生性顽强的外孙,能够早一点回来,让自己再看个清楚。 虽然,现在邵一川还没有回来,但有信带到,还是令她为之雀跃不已。 x       x       x 看见这个热泪盈眶,捧着那封信双手发抖的老太婆,江滔流心中有着一种酸楚苦杂的滋味。 这老太婆不认识字,要求江滔流读给她听。 江滔流读了。 他读着这封由自己伪造的信件,哄骗着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妇人。 信里说,她的外孙现在很好,而且已渐渐出人头地,将来还要把外祖母接到城市里居住。 王婆子听到这里,笑了。 “傻孩子,我已在这里活了一辈子,还有什么地方会比甘草乡更好?” 江滔流苦笑。 “不错,妳说得一点都不错,这里的确是世间上最好的地方。” “嗯……你也是本乡里的人?” “不!”江滔流连忙摇手,“我是在长沙出生和长大的。” “你叫什么名字?” “胡广。” “原来是胡先生,请到里边坐……” “不,我还要等云先生。” “青玉?”老太婆指着小湖,“你要找青玉?” “不错。” “这个孩子很好,只可惜他的表哥却是个可恶的家伙。” 王婆子“哼”的一声:“他叫江滔流。若不是这小子,邵一川现在还在我身边……” 江滔流的脸色一阵苍白。 现在,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想喝酒。 但这里没有酒,只有寒风和冰冷的湖水。 他忽然走到湖边,把整个脑袋都浸入冰冷的湖水里。 老太婆“唷”的一声叫了起来。 “胡先生,你要洗脸,可以到我家里来。” 江滔流连连摇头:“不,湖水很清凉,很好。” 就在这时候,一艘小船划了过来。 他看见了表弟云青玉。 x       x       x 云青玉也看见了他。 虽然江滔流的脸上满是假胡子,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自己的表哥。 对于这位表哥,他比甘草乡里每一个人都更认识、更了解。 但他实在想不到,江滔流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在湖边等着自己。 (十) 江滔流需要的酒已在眼前。 这里是阿吉酒铺。 江滔流很快就喝了三碗酒。 这里的酒,虽然比不上城市里所能喝到的白兰地,但酒性却更烈。而且还带着一种江滔流永远难忘的风土乡味。 他第一次跟别人喝酒,喝的就是这种“一品官”。 那一次,他才喝了半碗就已醉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但那时候,他才八岁。 童年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 现在就算是喝上二十碗“一品官”,也未必能令江滔流醉倒。 但他宁愿回复童年时代,那时候,他无忧无虑,也没有仇恨。 云青玉看着他,忽然问:“你一定要吴老板助你一臂之力?” 江滔流一拍桌子:“我刚才已说过不知多少遍,他不是姓吴,而是姓葛,是昔年雄霸一方的大亨葛伏痕。” 云青玉道,“他若是坚决不肯,我也没有办法。” 江滔流摇摇头:“不!只要你能说服霜霜,葛大先生一定会重出江湖,对付李邦。” “这个……” “不必这个那个,这一次,表哥全靠你了。” 云青玉考虑了很久,终于答应了江滔流。 x       x       x 十一月三日,云青玉终于带来了使江滔流精神大振的消息。 葛伏痕虽然拒绝了江滔流,但却无法抗拒女儿的“撒娇攻势”。 霜霜说:“你不能老是一直在这里,像一只老乌龟。” 葛伏痕气得想揍她,但却又连动她一条头发都不舍得。 霜霜又说:“江湖人讲究的是义气,谭三爷给人欺负,你坐视不管,算什么好汉?” 葛伏痕苦笑,拿她没办法。 霜霜最后说:“我要到外面闯一闯,不能老是困在这种穷乡僻壤,你若坚决不去,我自己独个儿去啦!” 这一下可吓坏了葛大先生。 他拗不过这宝贝女儿,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霜霜高兴极了,乐得就像个获得一份可爱圣诞礼物的小孩。 现在距离圣诞还有五十多天。 又有谁能知道,到了圣诞节那一天,她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高兴? x       x       x 十一月八日,葛伏痕父女离开了甘草乡。 x       x       x 十一月十日,吴氏药材店突来恶客。 恶客总共十人。 他们要找吴六。 但吴老板不在,这十人遂大肆捣乱,把这药材店里的一切破坏无遗。 赖金子极力阻拦,结果惨死于刀棒之下。 这消息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才传到葛伏痕的耳朵里。 这笔账葛伏痕已记下。 他把这笔账记在李邦的头上。 (十一)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纷飞。 李邦坐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来到了春山路十六号门外。 他是一个穿着考究,仪态风度极佳的中年绅士。 除了在浴室之外,他永远都是衣履整洁鲜明,衬托着一张英俊脸孔和健硕的身材,他实在比许多年轻小伙子还富有男性魅力。 这一天,他穿着一套淡灰连背心的西装,外加一件貂皮轻裘,皮鞋是刚从美亚莲公司运送到李公馆的法国货,再加上梳理得整齐明亮的头发,使他变得更年轻,更具自信。 他是来找一位成熟、高贵、雅丽动人的小姐,她是本市市长的干女儿韦樱樱。 x       x       x 上午九点正,李邦亲自拉动门铃。 但直到九点零八分,屋子里还是没有人出来。 李邦脸上的自信,已渐渐变得有点焦躁、不安。 在他身上,有一枚八克拉完美无瑕的大钻戒。 这枚钻戒,是他用来向韦小姐求婚的。 市长夫人曾经向他暗示,他若向她的干女儿求婚,最少有七分机会。 对于李邦来说,只要有七分机会,已足够让他去干任何事。 他曾经击败过不少强敌,包括自己从前的老大哥夏汉勇。 那时候,他势孤力弱,但却和夏汉勇展开大火并。 夏汉勇的手下猛将如云,个个能征惯战,而李邦却只有十来个兄弟,而且还有一半以上是老弱残兵。 这本是强弱悬殊的一战,但李邦却还是毫不考虑,与夏汉勇一拼高下。 他是个叛徒。 他既然反叛夏汉勇,就绝不能在最后关头怯弱,否则只有死得更快。 那时候,他也许连一分把握也没有。 但到了最后,倒下的却是夏汉勇。 因为李邦在最后关头,用尽所有金钱,收买了夏汉勇的一个亲信手下。 他这一着,是非常冒险的。 假若对方临时变卦或者根本就没有诚意和他合作,而是敷衍着他,那么这一次的冒险,就会把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这是一个考验。 一个对李邦眼光的考验。 考验的结果,证明李邦没有看错人。 他收买了一个唯利是图,六亲不认的叛徒,这个叛徒,他在夏汉勇最信任他,也最需要他的时候,突然一刀刺进了夏汉勇的心脏。 这人叫做姚一方。 当他杀了夏汉勇之后立刻就离开了这个都市,远走高飞。 他需要的并不是权势,而是金钱。 李邦给他的虽然不能算是一个太庞大的数目,但最少已比夏汉勇给他做十年的酬劳还更多一点。 这已是一个很足够的理由可以让夏汉勇倒下去。 x       x       x 夏汉勇一倒,李邦渐渐扶摇直上。 当时势力最庞大的,是谭登。 但李邦采取一连串的侵逼行动,把谭登的地盘抢走不少。 谭登的手下,也最少有四分之一转到李邦麾下。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局面。 终于,连场火并开始,他俩已是势不两立。 李邦充满自信。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打垮谭三爷! 与市长的干女儿成亲,也是打垮谭登计划的一部份,因为他知道谭登唯一的侄儿谭远桥,很喜欢韦樱樱。 但韦樱樱却总是对他若即若离,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患得患失。 李邦看得出,韦樱樱并不喜欢谭远桥,但却不忍心表明态度,因为这样会很伤害他的自尊。 韦樱樱所仰慕的是自己。 李邦想到这一点,就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无可否认,韦樱樱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谭远桥虽然年轻,但又怎及得上自己这种翩翩风度的绅士? 他现在是来求婚的。 但是韦樱樱的家里,好像竟然空无一人。 他们去了哪里?难道这幢屋子里的人都死光了? 想到这里,李邦脸色骤变。 他突然下令把这幢屋子的大门撞破! (十二) 大门很久之后被撞开了。 李邦立刻嗅到一阵浓厚的血腥气味! “樱樱!”他狂喊。 他像一枝脱弦利箭般,向屋内冲去。 这屋子里的摆设,向来都是井井有条,很整洁的。但这时候一切都变得狼藉不堪。 他看见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具又一具的散布在屋子的四周。 最后,他看见了樱樱。 樱樱躺在卧室里。 她身无寸缕,身上也没有半点伤痕。 但她的呼吸已中绝,一双原来很美丽的眼睛已在惊惧、绝望中僵硬,就像她的胴体一样,再也不会移动。 “谭登!”他嘶声狂叫,“你一定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却也同样响彻云霄。 (十二) 谭登没有被捕。 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桩血案,是由他一手策划出来的。 没有真凭实据,就连市长也奈何他不得,然而,这已对谭登很不利。 人们一致认为,这是谭三爷暗中主使的。 还有谭远桥,他的嫌疑也极大。 若谭登杀了李邦,没有人会说什么。 但现在被杀的却不是李邦,而是韦樱樱,还有她一家人。 这就未免令人发指了。 x       x       x 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 雪已停,风却仍急猛。 谭登冒着寒风,坐着汽车来到了近郊的一间花园房子。 这是葛伏痕刚花了两万块买下来的。 葛伏痕很有钱。 他呆在甘草乡并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想过一些安静的生活。 他在几间银行里的存款和在各地购置的产业,仍然是一个极惊人的数字。 这时候,他东山复出,也并不是为了钱。 但要大干一番,却不能没有金钱作为推动的力量。 钱并不是万能,但世间上绝大多数事情非钱不行,那又却是事实。 花一两万买一幢比较像样的花园房子对葛伏痕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事。 假如有需要的话,这种房子就算再多买十幢八幢,都绝对不成问题。 但现在葛伏痕最需要的并不是房子,而是人手。 房子能用来居住,却不能对付李邦,它不会动拳头挥棒子,也不会思想。 葛伏痕只需要一幢房子,但却需要更多的人手来对敌。 他曾希望自己的晚年能够平静地渡过。 但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能够永远呆在穷乡僻壤的人。 他有钱,但现在更需要权势。 他必需让李邦知道,这地方还不完全是姓李的天下。 然而,纵然他要对付李邦,但对于韦樱樱满门被杀的惨案,他还是绝不赞成。 他频频说:“这实在是太过份,太离谱了!” (十四) 谭登进入富丽堂皇的客厅,还没坐下,就已听见葛大先生的声音在咆哮。 “三爷,这实在太过份,太离谱!”他穿着一袭丝质睡袍,咬着一根雪茄,走到谭登的面前,“我不是来看你滥杀无辜的,韦小姐虽然是李邦的女朋友,但她不是男人,杀了她这不算是大丈夫的行径,相反地,那很龌龊,很卑鄙,而且也太愚蠢!” 他骂人的说话有如连珠炮响,但谭登却一直缄默着。 直到葛伏痕的声音停下来,过了很久,谭登才说:“我不是大丈夫,我也许很龌龊,很卑鄙,但却绝不会太愚蠢。” 葛伏痕一怔:“你在说什么?” 谭登沉声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说话,但我却不能不说,韦樱樱被杀这件事,根本与我绝无干系。” 葛伏痕问道:“这不是你干的?” 谭登道:“杀了韦樱樱,对我们可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为什么要这样干?” 葛伏痕默然。 谭登又说:“这也绝不会是远桥干的,他是我的侄儿,他的胆量有多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就算他要杀人,也绝不会去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葛伏痕瞳孔收缩,终于说:“我相信你不会如此愚蠢,也相信谭远桥没有这种胆量,但这却又是谁干的?” 谭登冷冷道:“听说李邦发现韦樱樱被杀的时候,极其悲恸。” “这是极合情理的事。” “这是猫哭老鼠假慈悲!” 葛伏痕眉头一皱:“莫非你怀疑这是李邦下的毒手?” “难道葛爷认为没有这种可能?”谭登眸子里闪动着森冷的光芒,“既然杀韦樱樱会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么他杀了韦樱樱来嫁祸于我,又岂是奇事?” 葛伏痕沉吟半晌才道:“李邦心狠手辣,而且他对韦樱樱也未必真的动了真情,他用这种方法来打击你,确非奇事。” 谭登冷冷道:“还有远桥,这桩血案,他必然会蒙受不白之冤,事实上现在已有人私私窃议,认为远桥的嫌疑极大。” 葛伏痕道:“倘真如此,李邦的手段,倒是不可小觑!” “葛爷,我从来都没小觑李邦,但直到现在为止,咱们还是着着处于下风。” “此风不可长!再一直处于下风,说不定你将会永无翻身之日!” 谭登叹了口气。 “形势到了这种地步,要凭我一人之力扭转乾坤,可不容易。” “别沮丧,别忘记还有我这个老头子,咱们拼掉两副老骨头,也绝不能让李邦一直在扬威耀武!” 说到这里,葛伏痕忽然问:“江滔流怎样了?” 谭登道:“没有咱们的命令,现在他绝对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昨夜他陪着远桥!” “远桥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谭登道:“江滔流亦然。” 葛伏痕皱了皱眉:“两个心情不好的人在一起,可不是一件妙事。” “你是怕他们会闯祸?” “我是怕他们会去送死。” “这倒不必担心,因为云青玉也和他们在一起,这年青人却是蛮不错的。” 听到“云青玉”这三个字,葛伏痕脸上微露笑容。 就在这时候,葛平匆匆走了进来。 葛平是葛伏痕的家仆,而且早在五十年前就已跟随着他。 他递给了葛伏痕一封信。 “是从天津寄来的。”葛平说。 葛伏痕面色凝重,缓缓拆开这封信。 过了半晌,他对谭登说:“你还记得庄血影吗?” 谭登目光一亮:“血影刀庄鹤龄?” 葛伏痕点点头:“你的记性还不算太坏。” “他岂不是已经死了?” 葛伏痕摇头说:“没有,十五年前,他在天津与六大天王浴血苦战,结果六大天王一个不剩,但他也受了重伤,不少人以为他再也活不下去,但结果,他还是没有死掉,只是左手不见了一根尾指。” “他现在仍然住在天津?” “不错”,葛伏痕淡淡道:“但明天早上,他就会和我们在一起对付李邦。” 谭登吁了口气:“那好极了,庄血影若重投葛爷麾下,李邦必会提心吊胆。” 葛伏痕叹息一声:“他本来也和我一样,再不想在江湖上担风冒险。但当他知道我这个老头儿东山复出,却又是心痒难熬,忍不住巴巴的赶来。” 谭登道:“葛爷对待弟兄们太好,他们知道你卷土重来,哪有不闻风归附?” 葛伏痕微笑:“只希望我这个老头儿不要让大家太失望,也就很不错了!” 谭登凝视着他,很肯定的说:“你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第二章 猎犬山上丧,恩仇逐水流 (一) 曙光甫微现,一辆马车驶进何家庄。 何家庄是一个较大的村庄,村民逾三千,虽然地方不算繁闹,但酒肆客栈,甚至赌场妓馆,一一不缺。 何家庄的庄主是何铁军,今年刚好六十岁,他曾经是葛伏痕的手下。 倘若没有葛大先生扶他一把,他现在还只是何家庄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现在,他却是这个村庄的领导者。 他不喜欢谈什么仁义道德。 他最重视的是怎样能令何家庄强大、富庶,压倒邻村。 邻村是陆家村。 何陆两村不睦,已是百年前种下来的夙怨。 在百年前,两村为了争夺一条河水的主权,双方不惜大动干戈,造成极严重的伤亡。 这条河已不重要。 因为何家庄已挖了一个大湖,又灌通了另一条人工河,水利之事,已无问题。 但两村庄依然势如水火,两不兼容! 尤其是当陆家村开设了一间雄邦武馆之后,这种形势就更加明显。 雄邦武馆的教头,就是李邦麾下第一号杀手萧一雄。 萧一雄与何铁军,早有夙怨。 再加上两村多年积累下来的仇恨,这里就像是一个可怕的火药库,随时都会爆发。 (二) 马车驶到何家庄农商客栈门前停下。 赶车的是个灰袍大汉。 马车停下,车厢里走出两个黑衣人。 客栈的掌柜本是一个叫何树山的老人,但这时候在柜台的却不是何树山,而是何家庄的庄主何铁军。 何铁军虽然已届花甲之年,但却还是精神奕奕,步履如飞。 他迎了上前,瞧了那灰袍大汉一眼,忽然笑道:“原来是乔祥,五年不见了,你看来又粗壮了不少。” 灰袍大汉姓乔名祥,本是一个江湖大盗,但这数年来已遁迹江湖,再也没有做案。 乔祥瞧了何铁军一眼,道:“庄六爷随后就到,咱们是开路先锋。” 何铁军问道:“路上可有遇上可疑之人?” “没有,”乔祥摇摇头,“但俺却有点不寻常的感兆。” 何铁军道:“你怕李邦的人会袭击庄六爷?” 乔祥道:“这并不是奇事。” 何铁军频频摇头:“这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六爷现在经过的地方,全是在何家庄范围之内,陆家村的人虽然凶恶,但还不敢在这时候动何家庄的人。” 乔祥道:“但愿如此。” 何铁军目光一落,瞧着那两个黑衣人:“两位是……” 两黑衣人一胖一瘦,但两张脸庞都同样苍白。 胖黑衣人道:“我叫崔天行!” 瘦黑衣人道:“我叫唐地煞!” 乔祥道:“他们都是谭三爷派来迎接庄六爷的。” 何铁军一怔:“我倒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崔天行淡淡道:“何庄主不认识咱们,并不是奇事,因为刚才乔祥说错了。” “我说错了什么?” 唐地煞缓缓道:“派我们迎接庄六爷的并不是谭登,而是李邦。” 乔样脸色一变。 “你们……”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唐地煞已迸伸五指,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插进了他的咽喉。 乔祥虽然身材魁梧,但吃了这一招,全身气力都已散脱崩溃。 他面无人色,又惊又怒。 何铁军立时厉喝道:“来人,抓住这两个刺客!” 唐地煞嘿嘿一笑。 “真想不到庄六爷的手下竟然有这等的饭桶,居然把咱们‘天行地煞双绝手’当作是谭登的人呢!” 何铁军连步后退。 崔天行却有如饿虎擒羊般扑了上来。 何铁军忽然大吃一惊。 这本是他的地方,刚才他大声呼叫,居然没有人来接应。 他的手下统统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满身血迹的老人,从客栈里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 他是这客栈的掌柜何树山。 何铁军瞥了他一眼,只见他背后,最少插着三把尖刀。 “掌柜!”何铁军惊呼。 “庄主……他们来了…”何树山拼尽最后一口气叫道。 噗! 这老掌柜再也支持不住,仆倒下去。 崔天行狞笑,一拳重重击在何铁军的胸膛上。 一阵清脆的骨折声响起,何铁军胸前的肋骨至少断了三根。 他的人被打得飞了出去。 这一拳好重! 何铁军挨了这一拳,却又同时听见外面杀声喧天。 陆家村的人,已冲杀过来。 雄邦武馆也有不少高手,与何家庄的子弟展开混战。 这是一幕激战,也是一个悲剧。 无数人在血泊中倒下,无数人在混乱中惨死。 何铁军虽然一直都有所防备,但对方发动如此庞大规模的袭击,仍然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简直就像是两个国家在展开生死攻防战般可怕。 何家庄的子弟力守。 陆家村子弟却在雄邦武馆率领之下,展开狂攻。 这是大混乱、大厮杀。 何铁军终于惨死在利刀下。 从天津远道而来的庄鹤龄,他刚踏足进入何家庄范围就已给十个杀手围攻。 与庄鹤龄一起到此的还有六人。 他们以前也是葛伏痕的心腹手下。 但这次他们还没有看见葛大先生,就已给人拦途截杀,终于死得一个不剩! (三) 十一月廿八日,下午六点十八分。 在市北大群饭店里,江滔流最少又有了八分醉意。 他身旁的一个年青人,他醉得更厉害。 他就是谭登的内侄谭远桥。 世间上绝大多数的人,在喝了酒之后,都会比平时说话更多。 但谭远桥却并非如此。 他喝酒之后,反而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 这些极度的沉默,也是极度的痛苦。 江滔流了解他现在的心情。 虽然江滔流的心情也很不好,但他仍然不断的在安慰谭远桥。 “韦小姐的血仇,一定可以伸雪,李邦那混蛋,一定会被敲碎脑袋……脑肝涂地!” 谭远桥没有说话。 他捧起一瓶酒,狂饮。 江滔流也在喝,但嘴里却对谭远桥说:“别喝酒啦,酒乃穿肠毒药,喝得太多真划不来!划不来!” 谭远桥仍然一言不发。 但是他却突然站起来,向饭店外走出去。 “别乱跑!”江滔流叫道。 但谭远桥却仿如不闻,走得更快。 江滔流急追。 背后忽然有人大叫:“江先生,你遗掉了一件东西。” 江滔流转身一看,突见一柄斧头迎面劈了过来。 x       x       x 江滔流几乎是立刻就昏迷过去的。 那一斧没有令他昏迷,而是在他的肩膊上狠狠的砍了一下。 但接着,却又有一条棒子,向他迎头砸下。 这一棒可不轻,一棒就把他打得天旋地转,昏迷倒在地上。 他刚才担心谭远桥。 但这时候,他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了,甚至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必担心。 一个已经昏迷的人,是不会担心任何事情的。 (四) 江滔流并非一倒不起。 虽然,他倒下去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他再也活不下去,然而他却没有死。 但他也已昏迷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他一直都躺在医院里。 窗外寒风怒号,江滔流在寒冷中蓦然苏醒。 他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云青玉。 云青玉看着他,面露微笑。 江滔流也在笑,他的笑容疲倦而又涩苦。 “想不到我还没有死。” “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长命的。”云青玉说。 江滔流瞧着他,忽然大笑,直至呛咳不止。 “从来都没有人说我是个好人,我若还算是个好人,恐怕天下间再也没有坏蛋了。” 云青玉叹了口气:“好人和坏人,往往是很难分得出来的,你虽然干过不少坏事,但对待兄弟朋友,却是义气深重得很呢。” “义气!嘿嘿!我这个人真的是那么有义气吗?”江滔流苦笑,“当年我从甘草乡把弟兄们带出来,以为自己很够义气,大家有福同享,哪知却把他们一个一个的连累死!” “江爷,你错了,”云青玉摇摇头道:“义气并不只是有福同享,还要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江滔流脸上的肌肉忽然扭曲,痛苦地说:“但现在他们都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我却还活着!” “你一定要活着,而且绝对绝对不能死。”云青玉握着他那粗壮的手,“你若死了,就不能为他们报仇,到了九泉之下,他们绝不会原谅你!” 江滔流默然。 过了半晌,他忽然问:“远桥呢?” 云青玉似是微微一愕,既而微笑道:“他去了打桥牌。” 江滔流道:“跟谁打桥牌?” 云青玉想了想,说:“卢公子、傅三少爷,还有富道银行的高经理。” 江滔流点点头:“卢公子和傅三少爷都是桥牌高手,远桥跟他们对垒,那是旗鼓相当。” 云青玉微微一笑:“远桥近来心情不太好,玩玩桥牌,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江滔流皱了皱眉。 “但我有两点想不通。” “哪两点?” “第一:远桥情绪极其恶劣,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又怎会有心情去玩牌?” “这还是卢公子有办法,”云青玉说:“本来远桥不想玩的,但卢公子却把他拉进牌局里。” “这理由似乎勉强一点!” “这不是什么理由,而是事实。” “但还有一点,是我更想不通的。”江滔流的嗓子忽然尖锐而响亮,“富道银行的高经理,根本就完全不懂得怎样打桥牌,他在局中有什么用?” 云青玉脸色微变,道:“他……他在学习怎样打桥牌。” “学他妈个屁!” “这……” “不要对我说这是事实!”江滔流咆哮起来,“我要知道的是真相!” “什么真相?” “远桥是不是已经给人杀了?” 云青玉的脸色刷地发白。 “说!”江滔流厉喝道:“我并不是个老弱妇孺,再大的打击都承受得起。” 云青玉神色黯然,终于点了点头,他说:“远桥被刺十三刀,每一刀都刺中要害!” 江滔流握紧了拳头。 “李邦……” 他只是叫出了这两个字,就再也支持不住,又再晕迷过去。 (五) 十二月三日上午七点正,葛伏痕在自己的花园里吃早餐。 他今天的早餐很丰富,包括了烫热的砂锅鱼翅、一只酒蒸鸡、整条干烧黄鱼、还有油爆虾和洋葱爆羊肉。 这份早餐,简直已可以在晚膳的时候用来请客。 但现在,他是一个人慢慢在享用。 x       x       x 花园里的风很冷。 鱼翅冷了。 酒蒸鸡也凉了。 但当酒喝进肚子里后,葛伏痕的身子热了起来。 还不到七点十五分,他就把所有的酒菜送给了厨房里的三个厨师,让他们当作早点。 鱼翅他只尝了一汤羹。 酒蒸鸡的鸡肉纹风未动,酒却少了一半。 黄鱼、油爆虾和洋葱爆羊肉,每样他都只吃了少许。 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丰富的食物,而是酒。 (六) 葛伏痕的三个厨师,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跟随着他,自从葛伏痕隐居于甘草乡后,他们各散东西。 但这时候,他们又重聚在一起,为葛伏痕效劳。 他们知道葛伏痕的口味。 他们的确是一流的厨师,无论京菜、沪菜、川菜、扬州菜、闽菜,他们都可以泡制出来,而且绝不会比任何名厨逊色。 这三个厨师,年纪最大的一个已快六十岁,他叫麦天。 擅于泡制鱼翅和鲜鱼的,是五十一岁的谢川。 还有一个叫“黑镬”的梅不白,他身材高瘦,肤色黝黑,长相令人不敢恭维,但煮出来的肴菜,却往往令人拍案叫绝。 葛大先生食量并不大。 以前,他经常嘱咐厨师泡制精美的菜肴,但却只吃些少,便派人送回厨房,给他们享用。 这三个厨师的口福,可谓不浅。 这也可算是葛伏痕的一种怪癖。 他说:“浅尝辄止最滋味,狂饮暴食不相宜。” 所以他的厨师往往大饱口福,羡煞旁人。 这一天,他的“怪癖”又来了。 x       x       x 三个厨师中,最先动箸的是谢川。 当那些食物全都回到厨房的时候,他为之眉开眼笑:“这样早点,倒是不错。” 他正要挟起一块羊肉,忽然有人叫道:“谢师傅、麦师傅,葛老板要见你们。” 麦天一怔,瞧着谢川:“八成是老板不满意了。” 谢川无奈,放下羊肉,和麦天一起去见葛伏痕。 厨房里,留下梅不白。 他悠然地斟了一杯竹叶青,慢条斯理的把一块鸡肉挟进口里。 (七) 花园里寒风澈骨。 但在厅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葛伏痕坐在一张沙发上,微笑地瞧着麦、谢二人。 沙发前是一张小几。 小几上有一块棋盘。 棋盘上红黑两方已摆好阵势。 葛伏痕淡淡一笑,对他们说:“坐下来。” 谢川首先坐下。 葛伏痕盯着麦天:“坐呀。” 麦天说:“你想跟我们下棋?” “不,”葛伏痕摇摇头,“我不想下棋,但却想看看你们的棋艺。” 麦天一怔。 谢川也是大感意外。 葛伏痕微微一笑,道:“你们也许认为有点无聊,但我现在的确是无聊得很,本来想下局棋,但却又不想动脑筋,所以把两位请来开开眼界。” 麦天眉头一皱:“看别人下棋,也同样很费神的。” 葛伏痕道:“这是我的事,你们不必理会,两位都是棋艺上的高手。十五年前我曾观看两位对弈一局,至今仍然没有忘记。” 谢川、麦天虽然猜不出葛大先生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下一局棋这种事,倒也不必加以顾虑。 两人遂跃马横车,在棋盘上杀得难分难解。 (八) 十一年前,麦天棋艺略比谢川高明。 十五年后,形势却似已转变。 谢川一上来就已控制了战局,处处压逼着麦天。 无疑麦天守得很稳固,几度力挽狂澜。 但他毕竟失了先机,谢川虽然数番师老无功,但仍保持着优势,终于以一着之先行,险胜麦天。 麦天微笑:“我老了。” “不,麦师傅宝刀未老,我是赢得有点侥幸。” 葛伏痕忽然插口说:“麦师傅确然宝刀未老,但他却心有悬念。” 麦天并不否认。 葛伏痕又道:“你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为什么要你们在这里下棋?” 麦天沉吟着:“厨房里只剩下梅师傅,是不是他……” 葛伏痕道:“他若饿了,就不会等两位,他会先把那些食物吃掉。” 麦天道:“这并不重要,就算他吃光了,我们还可以弄别的东西吃。” 谢川接道:“而且在很早的时候,我们已吃过早点。” 葛伏痕道:“今天的鱼翅很香,羊肉也很不错,但却有点不对劲。” 麦天脸色微变:“老板若认为弄得不好,我们现在再回去……” “不!不是弄得不好,而是实在太好了,所以我相信梅师傅一定会忍不住先吃的。” 谢川道:“那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葛伏痕淡淡道:“菜里有毒。” 麦天、谢川闻言,互望一眼,俱是脸色大变。 “不!这是绝不可能的……” “怎会没有可能?”葛伏痕悠然道:“因为当我吃过那些食物之后,就在上面撒些毒药,然后派人送进厨房里去。” 谢川的背脊,顿时一阵冰冷。 他想起了刚才自己还险些把一块羊肉塞进嘴巴里。 麦天吸了口气:“你叫我们到这里下棋,是因为不想我们吃掉那些食物?” 葛伏痕点点头。 “不错,因为我要毒杀的并不是你们,而是梅不白。” 谢川道:“他犯了什么过失?” 葛伏痕道:“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犯过什么错,但两天之后,麦师傅就要回乡下。” 谢川道:“麦师傅的女儿要嫁了,他不能不回去。” 葛伏痕道:“这个自然。” 他斟了一杯热茶,缓缓的呷了一口:“当麦师傅回乡之后,谢师傅将会大病一场。” 谢川一呆:“你怎知道我会大病?” 葛伏痕道:“要令你生病,最少有好几十种法子,梅不白要动一点点手脚,你马上就得要被送进医院好好休养。” 谢川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要令我生病?” 葛伏痕道:“因为你病了,他就可以请两三个杂役回来。” 麦天眼睛一亮。 “他请回来的杂役是奸细?” “既是奸细,也是杀手,一等一的杀手。” “他要杀你?” “不错。因为梅不白也是个奸细,他拿了李邦三千块,还在淫媒刘大姑那里拣了一个叫春艳棠的婊子,准备事成之后和她远走高飞。” 麦天吸了口气:“想不到老板已查得很详细。” 谢川道:“人不可以貌相,梅不白竟会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 葛伏痕淡淡一笑:“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厨房里,看看梅师傅现在怎样。” (九) 厨房里很静,静得连苍蝇飞过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很清楚。 但比苍蝇飞过声音更响亮的,却是一个人的鼻鼾声。 发出鼻鼾声的人,是梅不白。 他居然在厨房里半倚半躺的睡着了。 x       x       x 梅不白没有死。 死人是不会发出鼾声的。 葛伏痕叫醒了他。 梅不白睡眼惺忪的站了起来。 葛伏痕问他:“鱼翅怎样?” 梅不白说:“我吃了三碗。” 葛伏痕道:“酒蒸鸡呢?” 梅不白说:“吃了一大半。” 葛伏痕道:“黄鱼、油爆虾和羊肉又如何?” 梅不白说:“都吃过了,不错。” 葛伏痕道:“你的肚子疼不疼?” 梅不白道:“有点疼。” 葛伏痕道:“这也难怪,因为你吃得太多了。” 梅不白眨了眨眼睛:“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只要到茅厕一拉,肚子就不会疼。 葛伏痕道:“如果菜里有毒呢?” 梅不白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就算我给毒死了,也不可怕。” “有种,”葛伏痕拇指一竖,“你向来胆色过人,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梅不白道:“是谁说菜里有毒的?” 葛伏痕道:“我。” 梅不白道:“哦?菜里是不是真的有毒?” 葛伏痕摇摇头。 “没有,我从来都不喜欢用毒药来害人,这种卑劣的手段是别人做的。” 这人是谁? 葛伏痕冷冷的盯着麦天。 麦天愕然。 葛伏痕瞳孔暴缩:“你过来。” 麦天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老板……难道你以为……我是奸细?” 葛伏痕脸色一沉,厉声喝道:“你过来!” 麦天终于走了过去。 谢川仍然站在厨房门前。 就在这时候,厨房门外忽然伸出了一把又重又厚的大刀。 刀锋不偏不倚,刚好架在谢川的脖子上。 (十) 麦天呆住了。 谢川也是一阵脸色发白:“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葛伏痕的目光更森冷,但却不再是盯着麦天,而是直勾勾的瞧着谢川。 直到这时候,麦天才总算吁了口气。 葛伏痕把他叫过去,并不是怀疑他,而是已有人要对付谢川。 难道谢川才是真正的奸细? “老板,我不是奸细。”谢川的嘴唇好像已在开始发黑。 葛伏痕凝视着他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相信你会是个奸细,可是梅不白却找到了证据,证明你和李邦暗中勾结。” 梅不白忽然把一个碟子拿起。 碟下赫然是一叠厚厚的钞票。 “这是从他的衣柜暗格中找出来的,数目总共是三千块。”梅不白冷冷的说。 葛伏痕点点头。 “三千块不是一个小数目,已足够让许多人埋没良心,暗杀主子。” “不!老板,这是冤枉的!” 葛伏痕冷冷一笑:“谢川,你以为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吗?这两年来你一直都和李邦的人有来往!” 谢川脸色大变。 这时候,他已是百辞莫辩。 他的确是奸细,他的任务,是要制造机会暗杀葛伏痕! x       x       x 阴谋已败露,谢川唯一的选择,是死在刀下还是吃掉一块已涂上毒药的羊肉。 他选择了后者。 (十一) 一连串的阴谋,一连串的暗杀行动,使这个本来就已经不安宁的城市,更加混乱。 报章上已有人对这种暴行大肆抨击。 但舆论并未能使血腥案件停止下来。 x       x       x 十二月五日,葛伏痕接到了一个带着命令式的邀请。 邀请他的人,是本市市长。 市长的邀请,他无法拒绝。 于是,在翌日黄昏,他到市长的官邸作客。 表面上市长很欢迎他。 但实际上,市长是在警告他,再在本市生事,就对他不客气。 葛伏痕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对于市长的警告,他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x       x       x 十二月八日正午,市长被邀请,在一个慈善游艺大会上出席。 葛伏痕也在大会上出现。 他损赠了一万块,送给一间刚开办的平民医院。 但在大会上致辞的时候,市长没有提到这笔捐款。 他甚至没有看葛伏痕一眼。 x       x       x 下午两点三十八分,市长已经准备离去。 葛伏痕亦然。 他们在停泊汽车的地方上相遇。 市长的保镖,拦在市长的面前,对葛伏痕说:“请让开。” 葛伏痕淡淡一笑:“你们只叫我让开,而不是叫我滚开,这已很客气。” 这保镖脸色一沉,突然喝道:“滚开去!” 葛伏痕的脸色似是微微一变,终于还是让开了一条路。 但就在这时候,在一株大树后,突然闪电般掠出两个白衣人。 这两个白衣人的手里都有枪。 砰!砰! 砰!砰! 两个白衣人一言不发,马上就各放了两枪。 市长的保镖立刻倒下。 另一个保镖也中了一枪。 市长惊惶得呆住了。 砰! 又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咽喉。 血飞溅。 市长带着惊骇欲绝的表情,缓缓地仆倒下去。 枪声一响,葛伏痕立刻迅速后退。 但他退了几步,忽然又有一枪射在他的左边太阳穴上! (十二) 好准确的枪法。 好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 射杀市长的,是两个白衣人。 市长的两个保镖,一个被杀,而另一个却是腿部受伤。 而葛伏痕也中了一枪。 这一枪击中他的太阳穴是立刻致命的。 放这一枪的,并不不是那两个白衣人,而是那个已受伤的保镖! x       x       x 这是哄动全市的血案。 葛伏痕被认为是罪魁祸首。 侦缉局认为,葛伏痕买凶行刺市长,但却在双方火并的时候,中了市长保镖致命的一枪,而杀手已遁走。 当时的情况极其混乱,没有人认得出他们是谁,甚至连他们脸孔的轮廓都没有看清楚。 葛伏痕既死,侦缉局好把目标转移到那两个杀手的身上。 但这两个杀手究竟是谁?看来已很难查得出来。 于是乎,这件案子渐渐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葛伏痕死了,对谁最不利? 很明显的,那是谭登。 谭登千方百计把葛大先生拉出来,但却在最需要他的时候,突然死在别人的枪下。 相反地,李邦似乎大占优势。 于是,也有人推测,这本来就是李邦一手弄出来的把戏。 杀市长是一种烟幕。 他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藉着这个机会,击杀葛伏痕。 那受伤的保镖,很可能已经被李邦收买。 在当时的情况下击杀葛伏痕,是最理想不过的。 他不但一举除去强敌,而且还可以把杀市长的血债推到葛伏痕的头上! x       x       x 最支持这种说法的,是谭登! 极力反对这种说法的,是李邦! 这两人已面对着更尖锐的冲突! 他俩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选择余地。 (十三) 十二月十五日,离圣诞节还有十天。 圣诞还没有来临,霜霜已不再欢笑。 她初到这里的时候,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比甘草乡好得多。 城市却吞噬了她的父亲。 她父亲若不来这城市,他现在一定还在甘草乡里过着优哉悠哉,写意而恬静的生活。 那时候,霜霜觉得这种生活太枯燥太无味。 但她现在却觉得大城市的生活虽然多姿多采,却也太可怕,太残酷。 这里仿佛比一座满布吃人猛兽的森林还更恐怖。 她很伤心。 她发誓,无论花多少钱,都一定要为自己的父亲伸雪冤仇。 葛伏痕死后,她得到了一笔连做梦时都想不到的财富。 但就算把天下间所有的财富都堆放在她脚下,她也绝不会有半点的喜悦。 她并不贪财。 她并不重视名利。 现在唯一可以令她安定下来的人,只有云青玉。 云青玉尽量使她的心稳定。 她曾经想酗酒。 但云青玉劝阻了她。 她曾经想带着一柄手枪,马上去找李邦。 幸好云青玉及时发现,制止了她。 她伏在他的怀里痛哭。 痛哭是一种发泄。 他让她尽量痛哭。 其实,他自己也想哭了出来。 x       x       x 云青玉没有哭,甚至没有流下半滴眼泪。 他只是咬破了嘴唇,和血吞下。 (十四) 在十二月十五日那天,霜霜告诉谭登:靳一帆来了。 靳一帆是葛伏痕的义子,也是霜霜的义兄。 这个姓靳的义兄,一直很少和霜霜见面。 现在,他已是上海市里,屈指可数的黑道大亨。 谭登早已听过靳一帆的名字,也知道他是葛伏痕最信任的人。 当靳一帆知道义父遇害之后,立刻就带着十八个精壮的手下,赶赴本市。 x       x       x 靳一帆完全同意谭登的结论。 市长被杀,是一种移尸嫁祸之计。 ——真正的幕后主持者,并非死在市长保镖枪弹下的葛大先生,而是李邦。 他和谭登,都认为非要找到那开枪的保镖不可。 他叫雷杰,自从血案发生受伤之后,就一直住在医院中。 但当他们到医院找到雷杰的时候,雷杰已然自缢毕命。 他遗下了一封遗书,写道:“你们来迟了!” (十五) 他们的确来迟了。 他们来迟了十五分钟。 早在十五分钟之前,他还在病床上接受医生的诊治。 x       x       x 十一月十六日晚上八点,靳一帆在谭登家里大发雷霆。 靳一帆是个身材结实,年约三十五六出头的中年人。 他的火气很大,就连葛大先生年轻时都比不上。 “雷杰绝对不是死于自尽,他是被谋杀的!” 谭登叹了口气:“无论他是怎样死的,这一点已不重要。” “李邦!”靳一帆连串粗语骂了出来,然后又说:“他干得狠,咱们可以比他更狠,他的手段毒辣,咱们也绝不会比他输亏。” 谭登吸了口气:“你想怎样?” “妈的,还要怎样?干脆杀进他的老巢去,把他一块一块剁开拿去喂狗。” 谭登摇摇头:“这里不是上海,你绝不能这样子硬干。” “这里和上海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乌烟瘴气?” “现在这里已是李邦的天下,无论是谁想干掉他,都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只有失败绝难有成功的希望!” 靳一帆虽然脾气粗暴,但却不是个蠢汉。 他的语气立刻平静下来:“你认为该用什么办法?” 谭登啜了口雪茄,忽然说:“我向他俯首称臣,把所有的地盘双手奉上。” 靳一帆一怔:“这也算是办法?” 谭登悠然一笑:“这是个好办法,一个杀李邦的好办法!” 靳一帆想了想,忽然大笑:“果然是个好办法!很好,咱们就决定这么办。” x       x       x 靳一帆离开了谭公馆后,立刻就派人送了封信给李邦。 十二月十七日下午,靳一帆在市区中心最繁闹的海棠酒家等待着李邦驾临。 (十六) 海棠酒家的老板,就是李邦。 在李邦的酒家里等候李邦,这也是一种策略。 李邦一定会来。 靳一帆并没有白等,李邦果然准时赴约。 x       x       x “李大老板,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没有让靳某失望!” “哪里!哪里!靳爷太客气,太客气了!” “这里虽然是你的酒家,但这一顿饭,一定要由小弟做个东道。” “这不嫌太琐碎吗?” “不是钱的问题,李大老板富甲一方,就算吃什么都不会在乎,但这是小弟一片心,希望藉此向李大老板致歉。” “这倒奇怪,你我各在一方,而且还素未谋面,何以一见面就说这种令人莫名其妙的说话?” “虽然咱们素未谋面,但谭三爷这老糊涂却太不像话!” “怎会又扯到谭三爷那里去?” “他一直不自量力,踉李大老板作对,这算是什么?简直是螳臂挡车,自寻死路。 “嗯……靳爷,你的说话,在下并不明白。” “李大老板,实不相瞒,谭登求我到这里,是要我助他对付阁下的。” “哦?有这种事?” “这非但混账,而且混账得荒唐之又荒唐,这老糊涂自己不知死活也罢了,还要牵老子下水,老子气忿不过,差点没有在他的鼻子上揍个开花!” “靳爷!” “李大老板,你听着,看在靳某的脸上,请你放他一马,他已经愿意离开本市,回到乡下啃老米。” 听到这里,李邦默然。 靳一帆接道:“我是来作个鲁仲连的,既然他已愿意俯首称臣,你们的仇仇怨怨也算了,省得让老子看见心烦。” 李邦考虑了整整三分钟,才说:“靳爷是明白事理的。” “谭爷既然愿意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在下也绝对没有咄咄逼人之意。” “这个好极了!” 靳一帆大笑:“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吃个痛快,喝个天昏地暗,大家握手言和,谁再争执夹缠不清,有如此杯!” “啵!”的一声,一只杯子被摔个稀烂。 (十七) 谭登愿意俯首称臣的消息,很快就传扬开去。 还没有到黄昏,江滔流就已听到了消息。 他匆匆来到谭公馆,问谭登这是怎么一回事? 谭登叹了口气,道:“时不与我,与其负隅顽抗,倒不如早一点放弃,也不致于令到帮中各弟兄,一个一个的死在李邦手下。” “胡说八道!李邦跟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投降,俺不降!” 谭登叹道:“大势如此,又何必顽固于斯?” “什么顽固于斯,简直是他娘的狗屁不通!”江滔流吼叫起来,“我现在马上去找李邦,把他宰掉!” 他像是一股旋风般冲了出去。 世间上似乎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但就在他冲出谭公馆大门的时候,云青玉突然迎了上来,他拉住了江滔流。 “江爷,你的伤势还没完全痊愈。” “呸,我这条命早就拼着不要,放开,让我去宰了李邦。” 云青玉却把他拉得更紧。 “就算你要去杀李邦,也该有个妥善的计划,贸然闯去,又与送死何异?” 江滔流怒道:“大丈夫何惧死亡?” 云青玉道:“别胡来,咱们先去喝杯酒再说。” 他的气力居然不小,硬生生的把江滔流拉走。 x       x       x 云青玉也已听到了谭登俯首降服的消息。 他本是来找谭登的,但却在大门外遇上了江滔流。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间小酒家里。 江滔流怒火中烧,狂饮如牛。 结果他比平时醉得更快。 x       x       x 七点三十分,谭登带着两个手下,来到了海棠酒家。 他看来真的有降服之意。 否则他绝不会只带着两个人来到海棠酒家。 x       x       x 两个誓不两立的一代枭雄,终于面对而坐。 靳一帆就在他们的旁边。 李邦凝视着谭登。 谭登也目不转睛的瞧着李邦。 李邦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杀了韦樱樱?”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谭登没有回答。 李邦倏地站直了身子,厉声道:“韦家惨案,市长和葛伏痕被杀,全是你弄出来的把戏!” 靳一帆脸色一变。 “李大老板,这本是大家握手言和的时候,为何却又节外生枝?” 李邦冷笑。 “哼!靳一帆,你真的是来作鲁仲连的吗?” “当然!” 李邦嘿嘿一笑:“别再装模作样了,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靳一帆道:“你认为我们是另有企图么?” 李邦道:“这里虽然是我的地方,但我敢保证,在不少顾客之中,已混进了你们的杀手!” 靳一帆脸色一沉,忽然又大笑起来:“你能看得出这一点,可见阁下果然是不同凡响之辈。” “彼此,彼此!”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茶壶,向李邦的脸庞怒射过去。 李邦侧身闪开。 距离两丈之外,一人大喝:“上!” 这人是杀手,靳一帆的头号杀手血狼赵绝! (十八) 无可避免的血战终于爆发。 李邦并不是个文弱书生。 他的江山是用自己的拳头打出来的。 这种场面,他并不是第一次遇上。 靳一帆亦然。 现在这两人面对面,互相对峙着。 “靳爷,你太愚蠢了,在上海你威风八面,想不到你会巴巴的赶到这里,自掘坟墓。” “李邦,听说你的武功不错,今天倒要领教领教!” “一山还有一山高,武功之道,谁能说自己可以天下无敌,说不定一交手,我立刻就会死在你的手下。” “这种说话,不嫌太长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这总比骄傲狂妄,夜郎自大的人好一点点。” “不愧是李邦,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死敌!” “不能为友,却能为敌,也未尝不是一种缘份。” 李邦说到这里,背后一人挥斧砍来。 这人身手敏捷,出斧快如闪电,凶悍无比。 但李邦却猛然反身,横劈一掌。 一声闷哼,这人咽喉中掌,登时眼珠子向外怒凸,接着仰天仆倒下去。 靳一帆忍不住脱口称赞:“好俊的身手。” “谬奖!” “让老子来会你一会!”呼的一声,靳一帆单拳撞出,气势猛烈骇人。 李邦斜肩侧身,以“卸”字诀接下这一拳。 两人居然都是技击高手,一经接战,杀得难分难解。 谭三爷这时候却忽然不知去向。 (十九) 李邦和靳一帆都是充满自信的人。 他们对自己的一切,都充满自信。 他们彼此都相信,纵然对手实力强顽,但最后自己一定仍然可以取得胜利。 这两个人能各据一方,称雄称霸,这种自信是绝不可少的条件。 可是,他们似乎忘记了一句很古老,而又很真实的说话。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他们已成为鹬、蚌。 得利的渔人将会是谁? x       x       x 海棠酒家本是一个环境恬静,气派高尚的食府。 现在就算有山珍海错堆在眼前,恐怕也没有几人吞进肚子里去。 十几对双方的打手在拼命,无数人流血,甚至生命被流出。 酒家中乱成一团。 但却没有人注意到谭登在哪里。 x       x       x 谭三爷何在? (二十) 谭登在一辆座位舒适的汽车中。 汽车从海棠酒家驶到一家夜总会门前。 汽车里没有半点声音。 他缓缓的点着一根雪茄,看看袋表,然后脸上挂着一种狐狸般的微笑。 x       x       x 八点四十五分,另一辆车子驶到夜总会门前。 一人下车,然后又再登上了谭三爷的车子。 这人叫吕广全,是谭登的心腹手下。 吕广全向谭登报告。 他说:“李邦重伤,靳一帆死于乱斧下,两帮人马死伤惨重。” 谭登脸上木无表情,忽然叹了口气:“小吕,将来别人会对我怎样批评?” 吕广全道:“我不敢说。” 谭登耸耸肩:“是我要你说的,直说无妨。” 吕广全道:“别人将会说,三爷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 谭登点点头,说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忽然下了一道命令:“你去杀了江滔流,我不想这人继续在我的面前出现!” 吕广全立刻说:“是。” 他正要下车,谭登又说:“丁铜在哪里?” 吕广全道:“大概还在赌场里。” 谭登又问道:“赌场的生意,近来怎样?” 吕广全道:“丁铜说,比往年好。” 谭登点点头:“他是个人材,而且武功不弱。” 吕广全道:“三爷是不是有任务要交给他去办?” “不错,你去找他,限他二十四小时之内,抓一个人回来见我。” “抓谁?” “云青玉。” “云青玉好像和江滔流在一起。” “唔……那你和丁铜一起动手,记着杀江滔流,但云青玉一定要活捉。” (二十一) 杀江滔流! 活捉云青玉! 这是吕广全接到的命令。 但江滔流却不见了。 他只能擒下了云青玉。 x       x       x 谭登在灯光下看云青玉。 他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 幸好,这种伤势并不致命。 他现在已被一根粗大的绳索紧紧的缚着。 就像是一只粽子。 “云老弟,真人不露相,想不到你居然是个高手,把我派出去的十几个弟兄打伤了一半!” 云青玉冷冷的瞧着他。 “谭登,原来你才是害死葛大先生和市长的真凶。” “你总算查出了真相!” 谭登并不否认。 “但你绝不会找到证据和证人的。” “杀人灭口,好毒辣!” “自古以来,为了建功立业而杀人灭口的例子多得不可胜数,又岂仅谭某一人而已。” “韦樱樱、庄血影遇害,也全是你一手弄出来的阴谋!” “你比葛伏痕聪明,他是越老越胡涂了。” “他并不胡涂!只是错在一直都太相信你。” “不少人都很相信我,同情我的处境。” 谭三爷悠然地说:“因为一上来,李邦就已处处居于上风,他把我逼得透气不过。” 云青玉冷冷道:“其实你是暗中隐藏实力,表面上却处处示人以弱。” “这是策略,先骄敌志,然后才给予对方狠狠的一击。” “即使葛先生不出来,你仍然有把握可以置李邦于死地。” “但这却会使我方元气大损。”谭登微微一笑,“能够借兵出战,又何苦让自己遍体鳞伤?” 云青玉怒道:“葛大先生为了你,宁愿冒险再度涉足江湖,但你却是在恩将仇报。” 谭登叹了口气。 “大势如此,我是不能不走这一着棋了。” “卑鄙!” “卑鄙小人,总比做个死人好得多,”谭登又笑了,“最少,我现在又已掌管了一切,包括你这条小命在内。” “肉在俎上,要剁要杀任悉尊便。” “杀你?” “难道你会不舍得?” “不错,倘若要我杀了你,我宁愿割掉自己一块肉。” 云青玉冷冷一笑。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值钱的?” 说到这里,忽然目光一亮,眼神中充满了怒意:“你是要用我来敲诈霜霜……” 谭登大笑。 “聪明!果然聪明!在霜霜小姐的心目中,你是一个价值连城的活宝贝,无论我开价多少,只要你能平安无事,她都一定不会拒绝的。” 云青玉冷笑:“你以为我在她心目中真的很值钱?恐怕你这个如意算盘打不响了。” 谭登微微一笑:“我直到现在还能屹立不倒,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因为你够卑鄙,够毒辣!” “这一点也不错,”谭登的脸皮好像越来越厚,无论云青玉骂他什么他都绝不生气,“但最重要的,却还是因为我绝对不打无把握的仗。” 云青玉的脸色发青。 谭登淡淡的说下去:“霜霜小姐的脾气怎样,她是个怎样的人,你很清楚,我也同样清楚,在别人的眼中看来,你也许连一块钱都不值,但对霜霜小姐来说,你最少值五十万块。” “你疯了。” “也许我疯了,为了五十万块,恐怕世间上没有几人会不为之疯狂的。” 云青玉气得身子发抖。 谭登微笑着,忽然大笑说:“把这位云先生送进西厅好好的伺候,他若再少了一极毫发,你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二十二) 霜霜现在很有钱。 但无论她拥有多少钱,都不能令她感到快乐。 金钱的用途无疑是广泛,但却绝对不是万能。 最少,拥有财富千万的霜霜,现在一点也不快乐。 五十万赎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她已决定照付。 就算付出五十万块之后,她立刻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要债台高筑,她都绝不后悔。 x       x       x 五十万块钞票已准备妥当。 一直忠心耿耿的老家仆葛平,在这危难重重时,负起了保护葛小姐的任务。 昔年效忠于葛伏痕的手下,朝夕小心翼翼的保护着霜霜。 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六点,霜霜坐上一辆车子,准备到海棠酒家。 但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来了一个血人,这个血人赫然就是江滔流! (二十三) 江滔流浑身是血。 既有别人溅在他身上的血,也有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 霜霜大吃一惊,她急急扶着他。 “江爷……你受了伤!” “别害怕!”江滔流喘息着,但声音却是那么坚强,“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中亡,我总算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了这段血海深仇……” 霜霜几乎要哭了出来。 “你怎会弄成这样的?” 江滔流微笑:“李邦虽然是个混蛋,但最可恶的,原来居然是谭登!” “你刚才去对付谭登?” “葛小姐,妳以为我没有这个勇气和本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害死葛先生的,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冷血魔王,他在利用每一个人,对任何人都绝不放过。” 江滔流说到这里,忽然呛咳:“他不放过任何人,我也同样不会放过他!” “谭三爷现在怎样了?” “他的脸上多了一柄斧头!” “他死了?” “我怕他不死,又在他的心脏部位刺了三刀!” “他真的死了?” “就算他有八九条性命也都完了。” “那么……”霜霜紧张起来,一颗心跳得比跑马快,“云大哥呢?” 江滔流微笑,忽然拧身向后望去。 “云大哥!”她惊喜交集叫了起来。 云青玉曾经受伤,现在还是一跛一拐的。 但他没有死,而且已逃出生天。 然而,江滔流却在这时候软绵绵的躺了下去。 他再也没有仇恨。 他再也不会醒过来。 x       x       x 十二月二十五日是圣诞节。 大雪飘舞,霜霜半带黯然,半带幸福喜悦的心情,和云青玉远赴南方。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决意要忘掉。 然而雪有停时,那段短暂而可怕的日子,却永远不会从他们的脑海之中消逝。 (全文完,古龙武侠网凌妙颜ocr,黄鹰武侠q群:7649715 血河九灵校对,→孙悟空←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