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拳》 第1回 弱龄习武 志访绝学 杨露蝉世居冀南广平府,务农为业,承先人的余荫,席丰履厚,家资富有,但却生而孱弱,从小多病。他父宠爱弱子,恐其不寿,教杨露蝉读书之暇,跟从护院的武师李德发,习练武技,藉此强身健体;又买些拳图剑谱之类,任从露蝉随意观摩。他父子那时作梦也没想到:将来要以武术驰名于一代。 杨露蝉身体单细,天资却聪明,一年以后,已将李师傅最得意的一趟长拳十段锦学会了。李师傅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教头,有些力气,会几招花拳罢了,并没有精深独到的武技。自教会杨露蝉那套长拳,不料偶因试技,竟闹出笑话来。 时当初夏,李师傅在场子里,看着露蝉练拳,一边解说,一边比画,那一招不对,那一招没有力量;应该这么发,应该这么收。 杨露蝉颖悟过人,又读了些书,一知半解,已竟有点揣摩,随将手放下来,走近几步,对师傅说:“我练这手‘摆肘逼人’和‘进步撩阴掌’,总觉不对劲。劲从那里使,才得意呢?”说时做了个架势。 李教师拍着小肚子说:“劲全在这里呢。劲,全凭丹田一口气。露蝉,你太自作聪明,我常说,练武的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用力全凭气,你那个架势不对……” 露蝉忙笑道:“师傅,照你老这么练,我总觉别扭!刚才你老说我那两招发出的力量不对,我再来一趟,你老给我改正。” 露蝉走了两招,李教师摇头,遂自己亮了个“摆肘逼门”和“进步撩阴掌”的架子,道:“露蝉,你把劲用左了,你看我这掌怎么发?这掌力发出来够多大力量!” 露蝉道:“师傅这一招怎么破?” 李教师道:“这要用‘劈拳展步’,这么一来,不就把这招闪开了么?” 杨露蝉道:“这么拆行不行?”身随话转,右脚往后一滑,右拳突从左腕下一穿,噗的一拳,捣在李师傅的鼻子上,鲜血流出来。杨露蝉道:“哎呀!弟子走手了。” 这一招随机应变,李师傅一时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道:“好小子,教会了你打师傅!”顿时鼻血流离,发起哼来。 杨露蝉忍笑赔罪,却不禁露出得意神色。那李教师越发恼怒,过来要抓打露蝉,却被露蝉双手一分,闪身窜开。早有三两个长工上来劝解,一个长工向宅跑。 李教师低着头,拭去鼻血,见劝解的人多了,忽然醒悟过来,脸一红,对众人摆手道:“没事,我们过招,碰了一下……好徒弟,你请吧。我教不了你这位少爷!” 当天露蝉之父极力赔罪。李教师自觉难堪,敷衍了几天,解馆而去。这件事传扬开了,乡里传为笑谈。露蝉也被老父斥责,不应该侮辱师长。 过了几个月,又有他父的一位至友,荐来一位武师,姓刘名立功,精长拳,尤以六合钩享名于时;年纪已经高大了,而豪放不羁之气掩尽老态。以前执业镖局十五六年,一帆风顺,旋于六旬大庆之年,毅然退出镖局,想以授徒,聊娱暮景。 他被荐到杨宅,那精神谈吐果然与李武师不同。露蝉拜师之后,教师刘立功教露蝉将以前所学的技艺试练之后,这老人背手微笑不言,露蝉迟疑道:“莫非弟子以前所学,已入歧途了么?” 刘立功摇了摇头,问道:“你练了几年了?” 露蝉答道:“四年。” 刘立功咳了一声,又问:“你从前的师傅是谁?” 露蝉照实说了,刘立功点头不语。沈了沈,正色向露蝉说道:“武门中率多以门户标榜,自矜所得,嫉视他派,诋毁不遗余力,所以往往演成门户之争。武技不为人看重,大抵由此辈无知的武夫造成的。所以我练了几年功夫,绝不敢妄自褒贬他人,轻易炫弄自己;这就是我免祸之诀,弭争之术。武功这一门,练到老,学到老;一日为师,终身不许忘。所遇的师傅,功夫有深浅;若说跟这位师傅练了几年,没得着一点真功夫,空把年华蹭蹬过去,那你应该自怨择师不慎。作师傅的不度德,不量力,固然也有不对,可是他绝没想到把你的年华耽误了,他还以为尽其所长,全教给你了。不过他所得不精,终归落个误人误己。所以收徒投师都是难事。” 杨露蝉点了点头,看着刘立功。刘立功又道:“我也不是真有惊人的武术,出类拔萃的功夫,只于当初我师傅教我时,专取其精,不教我好高务博,于拳义口传心受,只将一趟长拳十段锦的精义,和六合钩的诀要,费了十来年的功夫,才得一一领悟。我刘立功在江湖多年,就仗着一双肉拳,两把钢钩,图出一点虚名来。如今我们凑在一处,我当初怎么学来的,就怎么教给你。多咱把我这点薄技掏弄净了,你再另投名师。我今日只当着你一人,敢说句狂话,我还不致把你领到歧路上去。说句江湖粗话,一个将军一个令,一个师傅一个传授。你空练了整套的拳,可惜拳诀一窍不通,你就那么再练十年,也算没练。练拳不知拳诀,练剑不知剑点,那怎能练出精采来?露蝉,咱就在入手开教之前,先讲好了。你只当从前没有学过,我也当你是乍入武门的徒弟,我就从初步的功夫教起;你不许厌烦,不许间断。练武非一朝一夕,一蹴可几的事,要有耐性,有魄力;许我不教,不许你不练。你能够答应这几件事,我收你这个徒。不然你另请他人,我不愿意到老来,落个误人子弟之名。” 杨露蝉乍听愕然,想了想,拜谢道:“弟子愿遵师之命,不论多少年,只要师傅愿教,弟子一定耐着心,好好的学。弟子要是不好武功,从那位李武师一走……” 刘教师摆手道:“好,咱们一言为定,明天你就下场子练。” 杨露蝉一误未曾再误,这退休的镖客刘立功果然有真实功夫。看他那言谈气度,沉稳矍铄,也与寻常教师不同。开教的时候,每站一个架式,必定详为解释,属于上盘,属于下盘,属于中盘,在拳术中有何功用,于健身上有何效应,反覆讲解,不厌求详,必使露蝉真个领悟了才罢。 露蝉天资聪颖,倾心向学,刘武师的教法又不俗,师徒相投,进步很快。刘立功算计着教露蝉固下盘,稳根基,至少须有一年的功夫。那知只六七个月,露蝉已将固下盘的窍要得到。刘教师欣然得意;当教师最难得的是徒弟既聪明,又听话,遂赶紧的传授长拳十段锦。 杨露蝉一看这位刘教师所教,果然跟那李教师的截然两样。刘立功先将这一套长拳,亲自从头练过,真个是静如处女,翩若惊鸿。练完,然后向露蝉解说,分拆开一招式的运用,又把自己精心所得,与古代流传不同之处,一一现身说法的指示给露蝉看,解说给露蝉听。露蝉心领神会,十分悦服。 两年过去,刘立功教师已将长拳十段锦的拳诀,一一传与露蝉。长拳中原有三十五字的拳诀,后来化繁为简,演成十八字。相传即为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化少林寺十八罗汉手的精华,演为十八字的拳诀。可是这十八字诀的研求所得,后起各家不相同,见仁见智,全在个人天赋,和锻□功夫深浅。 教师刘立功又教了三年的功夫,把自己数十年所得于拳术上的学识,倾囊赠与露蝉。露蝉也不辜负刘武师的期望。 不过刘武师六合钩这套功夫,杨露蝉却练不好,这就因为杨露蝉限于天赋,没有那么大的膂力。刘武师也深愧自己对于内功上,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妄传内家拳,恐怕一旦授受失当,反倒前功尽弃。 杨露蝉这几年习练武功,练得身体已不像从前那羸弱;瘦挺矮小的身材没有改变,容色肌骨却已渐渐坚实。刘武师谆嘱露蝉:“两膀没有五六百斤的膂力,不能运用六合钩。”露蝉也深知这六合钩并非刘武师靳而不受,实是自己力不能及,徒唤奈何。 一天,金风送爽,残露曳声,刘立功忽动乡思,慨然对露蝉说:“我师徒五载相依,于今尚有半月之聚。中秋节过,是我归期。嗣后你自己下功夫,或是另投名师,别访益友,我不便代筹。我以自己才技所限,已经尽我所能,倾囊相授。你体质不足,聪悟过人,如果遇有深通内家功夫的武师,尚能弃短用长,别图补救。前程万里,诸望自爱。” 杨露蝉骤听到刘武师要走的话,十分惊愕。赶忙站起身来,肃然请问道:“老师,弟子尊师敬业,学而未成,从未敢疏忽;莫非弟子有失礼的地方?下人们有侍候不周的么?弟子于老师所授的武功未窥堂奥,那敢说自己研求?还望老师多住二三年,弟子多得些教益。” “露蝉,我们师徒相处已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么?我虽没多念过什么书,可是懂得言必信,行必果。你我师徒有言在先,我初来时说的话,你难道忘了?你父子待我情至义尽,当老师的能遇上你这么好学知礼的徒弟,于愿已足。你技艺已然粗成;我呢,年衰倦游,亟欲归老田园。彼此神交,你不必作那种无味的挽留了。” 杨露蝉深知道刘老师的秉性直率,言行果决,不敢再言,悄悄的把刘武师要走的话,禀明了老父,父子暗中给刘武师预备丰富的行装。到中秋节日,父子欢然置酒饯行。痛饮数日,情意拳拳,教师刘立功捻须欣然,十分心感。到八月十七日那天,刘武师就要走了。 晚间,父子把所预备的行装,及历年刘武师未曾动用的束□,全数捧送出来。束□之外,两套崭新的衣服,红纸封裹着五十两银子,用托盘托过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刘老师面前,说道:“这是老师历年所存束□,四百七十五两,这五十两银子和这几件衣服,算是徒弟一点心意,老师赏收吧。” 刘立功含笑道:“你们也太认真了,说实在的,我家中尚不指着这种钱糊口。你们收起来,替我存着;那时我用着,再找你们要来。这身衣服我倒拜领了。” 刘武师虽则这么说,露蝉父子那肯听从?不待师傅吩咐,遂把银子包裹全给打点在一处,教人收拾好了。又泡上茶,坐在一旁,要静听师傅临别的赠言。 刘立功教师见露蝉父子这等热诚,不禁有感于衷,向露蝉道:“可惜我的武学太浅,你的天份太高,教我空舍不得你这好徒弟,已没有什么绝技来教你。缘尽而已,尚有何言?” 露蝉忙答道:“师傅,你既看得出弟子来,弟子也实是和老师情投意合,往后何在乎教我不教,就多在舍下盘桓几年,指点着弟子,也总比弟子瞎练强啊。” 露蝉说了这话,再看刘武师仰面不答,好像没听见,楞柯柯似在思索什么,露蝉遂不便絮聒。沉了一刻,刘武师方才慨然对露蝉说:“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露蝉道:“弟子因病习武,多得其益;钻研既勤,爱好益深。我已经在这道上用了功夫,索性就把他练出点眉目来,也可从中成名立业。” 刘武师道:“我十分爱惜你这天资,你若得遇名师指点,不难成名,要是半途而废,我也实在替你可惜。我之所学既已倾囊相赠,我实在不能耽误你,现在我指给你一条明路吧。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有一位隐居之士,姓陈字清平。他幼遇异人,传授给一身绝技,推演太极图说,本太极生两仪之理,演为拳术,名为太极拳。这种拳术浑一归元,实有巧夺造化之功,所有派别拳家多半莫名他的说法。这种拳术不止于所向无敌,并且有益寿延年,养生保命之效,以巧降力,转弱为强之妙。依你这种天资,牵就你这种体格,你若拜太极陈为师,那时舍短用长,以巧降力,何患不能成名?” 露蝉欣然答道:“师傅既知道有这位名师,咱们何不早早把他请来。弟子明日就备重礼,打发人去请这太极拳老师去。” 刘武师哑然失笑,向露蝉点点头道:“你看得实在太容易了。这位太极拳陈老先生,不是你银钱所能请得来的,也不是人情面子所能感动的。你想把先生请到你家来,岂不是笑话么?就是你备上千金重礼,他也未必肯来。” 杨露蝉脸一红,忙说:“弟子是个小男孩,不明白的事太多,老师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刘立功捻须微笑道:“大凡奇才异能之士,性多乖僻;这位陈老先生更是古怪异常,做事极不尽人情。他身怀绝技,门下弟子倒没有多少。他以自己独得之秘,经过二十多年的精思苦练,始获得拳招诀要,他以为这太极拳得来既非容易,所以也不肯轻易传授于人。他又恐怕传与非类,反倒将他的清名玷污了,所以择徒极苛,既不讲情面,也难歆之以利。他这个人实是狂狷之流,孤高鲠介;他又是素封之家,无求于人,闭门高卧,足乐生平,因此养成了一种一芥不取,一芥不予,软也不吃,硬也不怕的性格,他这种人委实不好对付。我看你的天资,若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所以想劝你转到太极陈门下,定能发挥你的天才。但是要聘请他来,那是十九办不到的,你应当专程赴豫,拜投到他的门下才行,这只看你的机缘了。” 露蝉不禁作难道:“老师的意思,是教我登门投师。这位陈老师性情既这样孤高,我做事极不尽人情。他身怀绝技,门下弟子倒没有多少。他以自己独得之秘,经过二十多年的精思苦练,始获得拳招诀要,他以为这太极拳得来既非容易,所以也不肯轻易传授于人。他又恐怕传与非类,反倒将他的清名玷污了,所以择徒极苛,既不讲情面,也难歆之以利。他这个人实是狂狷之流,孤高鲠介;他又是素封之家,无求于人,闭门高卧,足乐生平,因此养成了一种一芥不取,一芥不予,软也不吃,硬也不怕的性格,他这种人委实不好对付。我看你的天资,若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所以想劝你转到太极陈门下,定能发挥你的天才。但是要聘请他来,那是十九办不到的,你应当专程赴豫,拜投到他的门下才行,这只看你的机缘了。” 又跟他素味平生,无一面之识,老师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封荐书?” 刘立功摆手道:“那倒没有用处。告诉你,志诚可以动人。你只要真心求学绝艺,虔诚优礼的登门献贽,叩求收录,这比人情荐送,反而强多;况且我跟太极陈也不过慕名,并不认识。露蝉,我因你志趣不俗,所以指示你一条明路。你愿去不愿去,你慢慢仔细思量,也不必忙在一时。” 第2回 入豫投师 观场触忌 五年以后,杨露蝉父丧既除,负笈出门,由故乡策驴直指河南。 当教师刘立功散馆还乡时,杨露蝉陪师夜话,已将路程打听明白。刘立功心知这个爱徒年纪虽小,颇有毅力,只是少不更事,人虽聪明,若一涉足江湖,经验太嫌不够。刘武师一片热肠,将自己数十年来经历,和江湖上一切应知应守应注意的话,就一时想到的,约略对露蝉说了许多,杨露蝉谨记在心。刘武师去后,杨露蝉便要出门游学,偏生他完婚未久,老父弃养,直耽误了五个年头,方才得偿夙愿,踏上征途。 杨露蝉风尘仆仆,走了十余日,已入怀庆境。投宿止店,饭后茶来,杨露蝉一时睡不着,信步出来,在店院中踏□步,寻思着:已将到陈家沟子了,应当怎样虔诚拜师,怎样说明自己的心愿,怎样坚求陈清平收录。也可以先把自己以往所学说一说,好教陈老师瞧得起自己是个有志气的少年。 心中盘算着,在院中走来走去,时而仰望明月,时而低头顾影。这时候店中旅客俱都归舍,声息渐静,只有几处没睡的,尚在隐隐约约的谈话。 忽然从别院中传来一种响亮的声音,乍沉乍浮,倾耳寻听去,却似是武器接触的磕碰之声。性之所好,精神一振;杨露蝉不觉挪步凑了过去。寻声一找,知道是在东偏院中。小小院门,门扇虚掩,杨露蝉傍门一站,分明听出讲武练技的话声来。 杨露蝉是少年,又是殷实家庭子弟,不懂江湖上的一切禁忌,这声音好像一种绝大的诱力,杨露蝉人虽聪明,却做了傻事,一声没言语,推门迳入。 吓!方形的院落,十余丈宽阔;月光中,东墙下,站立着四十多岁的一位教师,手握单刀,做着劈砍之势,面前分立着三五个少年,似正听教师讲解。场那边也有七八个短装男子,各持刀矛棍棒,正在舞弄。 小院门扇吱的一响,武场中的少年多半住手不练,眼光一齐回注在杨露蝉身上,那个四十多岁的武师也很错愕的收刀转脸道:“你找谁?” 杨露蝉这才觉得自己鲁莽了,忙拱手道:“打搅!打搅!我是店里的客人……” 教师上眼下眼看了看杨露蝉,虽是二十多岁,却只像十八九的大孩子。教师道:“哦,你是几号的客人?一更多天了,你有什么事?”又向扇门瞥了一眼,对一群少年说道:“你们谁又把门开开了?没告诉你们么,练的时候,务必闩上?” 一个少年说道:“老师,是我刚才出去解小溲,忘了上闩了。” 这武场中的师徒十余人,神色都很难看。杨露蝉不禁赧然,说道:“对不住,我是九号客人,夜里睡不着,听见你们练武的声音,一时好奇,贸然进来,不过是瞧瞧热闹。老师傅别过意,诸位请练吧。” 那教师又看了看杨露蝉,见他瘦小单弱,不像个踢场子的,遂转对弟子说:“他是店里的客人,年纪轻,外行,不懂规矩,你们练你们的吧。” 那一班少年有的照样练起来,仍有两个人还是悻悻的打量露蝉。 杨露蝉到此退既不能,留又无味,脸上露出窘态。那个教师倒把露蝉叫到里面,向露蝉说道:“听你的口音,好像黄河以北的,没领教你的贵姓?” 露蝉道:“我是直隶广平府的,姓杨,请教老师傅贵姓?” 教师道:“在下姓穆,名叫穆鸿方;这个小店,就是我开的。我自幼好练,没有遇着名师,什么功夫也没有。不过乡邻亲友们全知道我好这两下子,硬撺掇我立这个场子。我这些徒弟也都没有外人,不是我们教门老表,就是靠近朋友的子侄,我教得对不对,都有个包涵。好在他们也就是为练个结实身子,也没打算藉习武成名,若不然我也不敢耽误他们。我早跟他们说过,我这个场子只要是有人一踢,准散。”说到这里,向露蝉微笑道:“容我直说,老弟你这么贸然一闯,我们全疑心你是踢场子来的。这一说明,你又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穆鸿方更不能说别的了。我说句教你老弟不爱听的话吧,出门在外,可得谨慎一点。把式场子是交朋友的地方,也是惹是非的所在;不打算下场子,趁早别往这里来。即或是你也会武,打算拿武学访道,试问既铺着场子,在这里教着一班徒弟,若是输给人家,请想还能立脚不能?所以教场子的老师,一遇上有串场子的,那就是他拼生死的日子到了。但是不会武术的,难道就不能往把式场子来吗?也不尽然,一样也能来。像老弟你是这店里的客人,晚上心里闷得慌,又爱看练武的,可以先找店里伙计问问他,谁铺的场子;教他领你来,那不就没包涵了么?老弟你可别怪我饶舌,因为年少气盛,若我不在这里,这班徒弟们倘若嘴里有个一言半语不周到,老弟你是听呢?不听呢?说了半天,老弟你既喜爱这个,多半是会两手。天下武术是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你会什么,练两下,这也不算你踢场子。”说着将手一拱道:“请下来练两手。” 杨露蝉满面羞惭,想不到一时冒昧,惹来人家这么一场教训。看看总怪自己太没有经验,这一来倒得长长见识。此时穆鸿方反而撺掇露蝉下场子;露蝉灵机一动,暗想:“这个穆鸿方定是个老奸巨猾,他刚才分明指点我,下场子便是明跟老师结仇,这时却又竭力引逗我,教我露两手。我只要一说会武术,他准认定我是来踢他场子的了。” 露蝉心中盘算,忙问这位穆老师道:“失敬,失敬!原来穆老师是教门的人。我久闻得教门弹腿,天下驰名。在下是没有一点经验的年轻人,从小看见练武的就爱。只是我们老人家不喜好这个,我空有这个心,也没有一点法子。老师傅教我练两手,我可练什么呢?想我除了挨打,还有什么能为?” 穆老师哈哈一笑,随说道:“你真不会倒很好。练武的最怕只会点皮毛,没有精纯的功夫,反倒是贾祸之道,你既有这种心意,不妨将来有机会找一位名师练练。” 露蝉道:“我将来一定要访名师,学练几年。穆老师,你这练的是那一门的功夫?想来大约是太极门吧?” 穆老师道:“你怎么猜我是太极门?” 露蝉道:“我因为听人说,你这怀庆府出了一位太极拳名家陈老先生,河南北,山左右,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这位陈老师功夫精深的。我想你守在近前,想必也是太极一派,不知可是么?” 穆老师听了,点点头道:“老弟,你说得倒是不差,不过这太极门的拳术,谈何容易?我们离着陈家沟子很近,不过几里地,可是空守着拳术名家,也没有机缘来学这种绝艺。陈老先生这种功夫向是不轻易传授,不肯妄收弟子,我这种庄家把式的老师,还妄想依傍陈老师门户么?我当初练武的时候,这位陈老师尚未成名,我那时简直不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个人。赶到太极拳见重于世,陈老师名噪武林,我竟已把年华错过了,再想重投门户,就是人家肯收我,我也不能练了。历来我们练武的门户之见非常认真,半路改投门户,尤其为教武术的所不喜,我们教门中人若连本门的十路弹腿全练不到家,再想练别的功夫,更教本门看不起。老弟,这位陈老师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听谁说的?你可是有心拜在陈老师门下习武么?” 杨露蝉经这一问,心里非常游移,迟疑着答道:“我么?我是听我们家中护院的讲过,因为今天到了怀庆府境内,所以一时想起这位陈老师来,跟你打听打听,像我这种笨人,还敢妄想学这么绝艺么?” 穆鸿方含笑道:“老弟,你不用过谦,像你体格虽然稍差,可是这份精神足可练这种绝技。听陈老师说这种太极拳,不是尽靠下苦功夫,就能练得出来,这非得有天资,有聪明,方能领悟得到。只就他这种拳名,便可看出含着极深的内功,实寓有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之妙。像老弟你若是入了陈老师的门户,用不上三年五载,何愁不能成名?” 杨露蝉听穆老师滔滔说来,知根知底,不由得心中高兴,不觉脱口说道:“穆老师傅,像我这种体格,要想练太极拳门,人家陈老师可肯收录吗?” 穆鸿方道:“那就在乎自己了。只要你虔诚叩求,怎见得人家不收?你只要真打算练的奥妙,我是一点不懂。所以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敢说会武二字。穆老师是武林前辈,既承你老一再动问,说出来也不怕你老见笑,其实我还得说是武门外行。” 穆鸿方笑了笑,说道:“客气,客气,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你是我店里的客人,我决不能按平常武林的朋友待你。来,咱们过两招,解解闷。” 杨露蝉往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这可真是笑话了!你要是教我下场子,还不如你打我一顿呢。” 穆鸿方道:“什么话?老弟你太拘执了,这有什么干系,咱们不过是比画着玩;咱们把话全说开了,难道还真个动手吗?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在下也练过几天长拳。可是教我的这位老师傅是个南边人,教的日子又浅,口音又不太明白,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赶到后来,我在别位行家面前,一练这趟长拳,人家看着就摇头,说是招式各别,全不一样。我这才知道南拳和北拳又有不同,只要遇上北派人家,我就一定要领教领教。今晚侥幸又遇上了老弟,我太高兴了!我们又可以对证对证了,到底我的长拳和北派拳不同的地方何在。我也不是定要跟老弟你较量谁的功夫纯,谁的招式巧,你只要把你的拳路比画一下,我也把我的拳路练给你看一看;我也开开眼,你也开开眼,咱们两受其益,这总没有说的吧?” 露蝉被穆鸿方一再逼拶,简直有些不能再摆脱了,带着迟疑不决的神色,很羞涩的向穆鸿方说道:“穆老师,我已一再说明,实在说不上会武,我只练过这趟长拳的大路子,至于怎么拆,怎么用,我实在一窍不通。穆老师非教我练不可,我只好遵命。只望老师多多包涵,多多指教我。” 穆鸿方含笑道:“吓,老弟,你太谦虚了!你不要疑疑思思的,我还能欺负老弟不成么?”说着将双拳一抱道:“请!” 穆鸿方步步紧逼,杨露蝉无法再拒,遂说道:“我谨遵台命,我自己老着脸练一趟,有不对的地方,你老多指点。要是跟我过招,我可不敢。” 穆鸿方道:“老弟,你请练吧。”一侧身,将手一挥,向一班徒弟们说道:“你们闪开点,看这位杨师傅练两手,你们学着点。”徒弟们哗然的散开,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 露蝉心里暗自□:“一时的莽撞,自寻来烦恼!我若是往好处练,他定要逼我动手。我若不好好的练,恐怕他们又要当面嘲笑我。我该怎么办呢?”自己一边往场子里走着,一边心里盘算着,倏然把主意打定,且先不露自己在拳术上的心得:“我倒要先看看这位穆师傅到底有真功夫没有?果然看准了他的本领,我真能降得住他,就给他个苦子吃,教他以后少倚老卖老,看不起我们年轻人!” 寻思着,已走到场子南头,穆鸿方跟在露蝉身旁,那一班徒弟们散漫在四周,十几对眼睛全盯住了露蝉。 杨露蝉赧赧的先把心神摄住,只装作看不见这些人。溜了半圈,立刻向穆鸿方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又四面一转道:“老师傅,众位师兄,别见笑,多指教,我可献丑了。”说了这句话,立刻一立门户,按长拳摆了一个架式,向穆鸿方道:“这么开式对么?” 穆鸿方道:“那有什么不对?老弟你练吧,别耍客气。”杨露蝉这才双拳一挥,眼神一领,立刻一招一式的练起来。 露蝉故意的把趟拳练得散漫迟滞。穆鸿方微笑着,向他一班徒弟说道:“你们看见了?人家这位杨师傅这趟拳,才是受过名人真传。你们看,练得多稳,练得多准!” 露蝉把这趟长拳九十一式从头练完,虽然拳慢,手法到家。一收式,复向穆鸿方抱拳道:“献丑献丑,让穆老师见笑!那招不对,穆老师费心指教指教。” 穆鸿方凝神看完,眼珠一转,笑着凑过来,说道:“老弟别客气,练得很好,这才真正是名师所传。不过,这里头还真应了我的话。老弟所练的不是不对,实在你我彼此不同。看起来南派北派果然有别。老弟你那手‘仙人照掌’跟我练的截然两样。老弟,你再比画一下看。” 露蝉听了心想:“也许南派北派真个不同,我何不趁这机会,引逗他练练?究竟是怎么不同,我也长长见识。”遂欣然来到场心,穆鸿方也跟了过来。 露蝉照样亮了个“仙人照掌”的架式。穆鸿方道:“老弟,这一手最显然不同,你这手变招是什么?” 露蝉道:“这是个攻势。这招用不上,跟着变招一杀腰,用‘连珠箭’,上步穿掌。” 穆鸿方道:“我当初学这手时,我的老师说过:这手‘仙人照掌’只要用不上,赶紧撤招取守,取走,不能攻□□这不是跟北派长拳大相反了么?来,老弟,你只管进招,我接一个试试,看看这两种打法在实用上,到底那个得力,就知道那一种练法对了。” 露蝉此时见穆鸿方说的情形颇为蹊跷,不觉引起好奇之心,心想:“我不过假装不会。我若是真打不出功夫力量来,连刘老师也暗含着跟我栽了。”心里这么想,口中还是谦谦让让的说道:“我只能摆个架式,我那配向老师傅发招呢?” 穆鸿方道:“老弟,你又固执了,武术上要不这么身临其境的换招,那能分得出好歹来?再者,我说句放肆的话,我还会教老弟你打着么?” 杨露蝉脸一红,暗中着恼:“你也太狂了!你就看透我打不着你么?”陡向穆鸿方说道:“这么说,我就遵命!” 杨露蝉仍施“双蝶掌”的招术,倏然往外一撤招,穆鸿方用“双推窗”一接道:“这就把你的招术拆了。” 第3回 路见不平 解纷挥拳 穆鸿方慌不迭的抢上一步,伸手相扶道:“这是怎么说的!太对不住了,摔着那儿没有?” 仗着武术场子上,全是铺细沙的土地,露蝉又用左手支撑着,算没把脸给抢破。露蝉站起来,臊得脸都紫了,心上十分难堪,勉强的笑了笑,向穆鸿方道:“穆老师,谢你手下留情!你这才信我没有功夫吧,你要想打我这个样的,绝不费事。我……我本来不会么。” 穆鸿方冷笑一声道:“老弟,你下过功夫,没下过功夫,你自己总知道。若不是我姓穆的还长着两个眼珠子,哼哼,准得教你蒙住了!”回头向徒弟们说道:“怎么样,你老师没瞎吧?”呵呵的大笑两声,又道:“你们看人家,年纪轻轻的,总算练得不含糊。错过是你老师,换个人,就得扔在这里。” 杨露蝉方才明白,人家竟是借着自己,炫弄拳招,好增加门徒的信佩,越发的羞愧难堪,当时也不敢跟他翻脸,含着一肚子怒气,向穆鸿方抱拳拱手道:“穆老师,我打搅了半天,耽误了师兄们练功夫。我跟你告假,咱们明天见吧。” 穆鸿方立刻推下笑脸来道:“老弟,你怎么真恼我了?我不是说在头里了吗?就是我们两人过招,也不算是你踢我的场子;谁胜谁败,全不得摆在心上。老弟你怎么认真起来?” 露蝉道:“那是穆老师多疑,我要早早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穆鸿方道:“老弟,你可真想投到太极门下学艺吗?” 露蝉至此更不隐瞒,立刻说道:“不错,我天性好这个,学而不精,到处吃亏受欺。我立志投访名师,要把功夫练成了,免得教人轻视。我这次出门,就是专为这个。”说罢转身。 穆鸿方忙道:“好,有志气!老弟,我是直性人,有话就要说出来,你可别多疑。我想武术的门户很多,那一门的功夫练纯了,全能成名。你何必认定了非投太极门不可呢?只怕老弟你去了,白碰钉子。这位陈老先生脾气那份古怪,就别提了,谁跟他也说不进话去。他这太极拳享这么大的威名,可是并没有什么徒弟,这么些年来只收了五、六个。慕名来投奔他的可多呢,只是大老远的奔来,个个落得败兴而返;简直他不愿收徒。并且即使他勉强收录了,两三年的功夫,不过教个一招两式。只我们这本乡本土练武的人,跟这位陈老先生几乎是怨言载道;就因为他拒人太甚了。杨老弟我不是打你的高兴,只怕你这次去了,还是白碰钉子。再说学旁的武功也是一样,何必定找这种不近人情的人呢?” 露蝉此时对这位穆老师已存敌视之心,就是他的话全是真的,自己也不肯听他的。遂虚与委蛇的说道:“好吧,我自己思索思索,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强忍着满腔羞忿,遮断了穆鸿方的话头,略一拱手道:“明天再谈。” 穆鸿方很得意的装出十分的谦虚,笑着说道:“别走啊,咱们再谈谈……困了?咱们明天见,我可不远送了。” 露蝉半转身子说道:“不敢当!”拉开门闩,悻悻的出了别院,回转自己房间内,把门掩了,躺在床上,越想越难过,想不到自己无端找了这场羞辱!由此看来,要学惊人武术,非得遇上名师,下一番苦功夫不可;不然的话,就绝口不提武术二字。 江湖上险诈百出,自己就是拿诚意待人,人家依然以狡诈相对。这位穆武师把自己玩弄得如此歹毒,这就是很好的教训。这真应了那句俗语:“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剖一片心。”一时惑于他的长拳南北派的一番鬼话,吃了这眼前大亏,从此可要记住 露蝉道:“那么就住三义店吧。” 露蝉那里知道,脚夫是给店里招揽客人,他好赚那二十大钱的酒钱。 来到店中,那是什么大店?分明是极平常的一座小店罢了。露蝉想着,不过住一两晚上,倒不管什么店大店小,见了陈老师,自然献贽拜师,就可以住在老师家里了。由店家招待着,找到一间稍微乾净的屋子歇了。到晚间,就向店伙仔细打听这太极陈的情形。只是传说互异,跟那刘武师,及那穆鸿方所说的并不一样。 露蝉东扯西扯的问了一阵,心里半信不信,遂早早安歇。第二日一早起来,梳洗完了,问明了太极陈的住处,遂把所备的四色礼物带着,迳投陈宅而来。 顺着大街往南,走出不远,果然见这条街非常繁盛。往来的行人见露蝉这种形色,多有回头注视的。因这陈家沟子虽是大镇甸,却非交通要道,轻易见不着外县人的。走到街南头,路东一道横街;进横街不远,坐北朝南有座虎座子门楼。虽是乡下房子,可是盖得非常讲究。露蝉来到门首,只见过道内,有一两个长工,正在那里□谈,露蝉觉得这房子跟店家所说陈宅座落格局一样,遂走上台阶,向过道里的长工们道声辛苦,请问:“这里可是陈宅?” 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长工,站起来答话道:“不错,这是陈宅,你找谁?” 露蝉道:“我姓杨,名叫露蝉,直隶广平府人,特来拜望陈老师傅的。陈老师傅在家么?”一面说着把所带的礼物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拱了拱手,递给长工。 那长工把名帖接过去,看了看,一字不识,向露蝉说道:“老当家的在家呢。” 一个年轻的长工在旁冷笑道:“老黄,你又……你问明白了么?” 露蝉忙抢着说道:“大哥,费心回一声吧。” 长工老黄捏着那张名帖,走了进去。等了半晌,老黄红头胀脸的从里面走出来,手里仍然拿着那张红帖,来到露蝉面前,丧声丧气的说:“我们老当家的出去了,还你帖子吧。” 露蝉一怔,忙拱手问道:“老师父什么时候出去了?” 老黄道:“谁知道,他走也不告诉我,我那知道啊!” 杨露蝉说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 长工把帖子塞给露蝉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你留下话吧。”说着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拿起旱烟袋来,装烟叶,打火镰,点火绒,噘着嘴吸起烟来。 露蝉揣情辨相,十分惆怅。只是人家既说没在家,只好再来,遂陪着笑脸道:“倒没有要紧的事,我是慕陈老师的名特来拜望。劳你驾,把名帖给拿进去。这里有我们家乡几样土产,是孝敬陈老师傅的,也劳驾给拿进去吧!我明天再来。” 那长工老黄翻了翻眼说道:“你这位大爷,怎么这么麻烦!不是告诉你了,没在家,谁敢替他作主!你趁早把礼物拿回去,我们主家又不认识你!” 这一番话把杨露蝉说得满脸通红,不由面色一怔,说道:“不收礼也不要紧呀!” 那个年轻的长工忙过来解说道:“你老别过意,我告诉你老,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很严,我们做错了一点事,毫不容情。听你老的意思,好像与我们老当家的不很熟识,这礼物你拿回去,等着你见了我们当家的,你当面送给他。我们一个做活的,那敢替主家收礼呢?” 露蝉一想,也是实情,这礼物只好明天再说了,举着名帖,复对长工说道:“在下这张名帖,还求你费心!” 长工将手一摆道:“这名帖也请你明天再递好了。你老别见怪!” 杨露蝉只好回转店房,心想:“难道这么不凑巧?他一定是不见吧!但是他就是拒收门徒,他还没见我,怎知我的来意呢?”无精打采,在店房中闷坐了一会,便想叫店伙来,再打听打听这个陈清平的为人。偏偏店里很忙,店伙没功夫跟他□谈。直到午饭后,杨露蝉才叫来一个店伙,说到这登门访师,陈清平人未在家,礼物没收的话。 店伙道:“这位陈老师父可不太容易投拜。我们这一带的人差不多全好练两下子,只因当初匪氛闹得很凶,各村镇都有乡防,那个村镇都有几处把式场子。自从这位陈老师傅出了二十多年门,回来之后,一传出这种太极拳的武术来,谁也不敢再这里铺场子了,全想着跟他老人家学一两手。只是谁一找他,谁就碰钉子。两个字的评语,就是‘不教’。从前也有那看着不忿的人,就拿武术来登门拜访,只是一动手,没有一个讨得了好去的。人家骄傲,真有骄傲的本领呢!后来渐渐没有人敢找他来的了。可是我们这陈家沟子,从此以后,也就没有出过一回盗案,连邻近几十个村庄也匪氛全消,这足见人家的威望了。这一班闯江湖吃横梁子的朋友,固然全不敢招惹他;可是练武的同道,也都不愿意交往他,他就是这么乖僻!” 露蝉道:“这么说,难道他一个徒弟也不教吗?” 店伙道:“那也不然,徒弟倒也有,据说全是师访徒。他看准了谁顺眼,他就收谁;你要想找他,那可准不行。” 露蝉听了,不禁皱眉。店伙又道:“你老多住一两天也好,我们这里是三六九日的集场,明天就是初九。这里热闹极啦,你老可以看看。” 店伙出去了,杨露蝉非常懊丧。 第二日天才亮,就听见街上人声嘈杂,车马喧腾,露蝉知道这定是赶集的乡人运货来了。自己也随着起来,店伙进来打水伺候。 吃过早点,怅然出门,到店门外一站,果见这里非常热闹,沿着街道尽是设摊售货的,其中以农具粮食为大宗,各种日用零物,果物食品,也应有尽有。露蝉略看了看,回身进店,想了想,换好衣服,仍是提着礼物,带着名帖,再奔陈宅。 这条街上,因为添了临时赶集的摊贩,来往的乡人又多,道上倍显得拥挤,不时还有路远来迟的粮车、货车,一路吆喝着进街。街道本窄,就得格外留神,一不小心,便要碰人了,踩了地上的货摊。“借光,借光”之声,不绝于耳。 露蝉将手中的四色礼物包,高高的提着向前走。走出没多远,街道更形狭窄了,两边尽是些卖山货的,卖粗磁器的,和道口特产铁器的。 正走处,突然从身后来了一头小驴,驴颈上的铜铃哗朗朗响得震耳。露蝉忙侧身回头,往后一看,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新剃的头,雀青的头皮,黑松松的大辫子盘在脖颈,白净净一张脸,眉目疏秀,穿着一深紫花布裤褂,白布袜子,蓝色搬尖鱼鳞大掖根沙鞋;左手拢着□绳,右手提着一根牛皮短鞭子,人物显得很有精神。 这一头小黑驴也收拾得十分乾净,蓝丝□,大呢坐鞍,两只黄澄澄铜镫。在这么人多的地方,这驴走得很快,很险,但是少年的骑术也很高,在这铃声乱响中,闪东避西,控纵自如。那前面走路的人们也竭力的闪避着,眨眼间,小驴到了杨露蝉的身旁。 露蝉慌忙往旁边一闪,手提的东西悠的一□,碰着驴头,险些撞散了包。露蝉方说道:“喂!留点神呀!”一语未了,少年的驴猛然一惊。少年把驴一带,躲开了杨露蝉这一边,没躲开那一边,小驴将靠西的一个卖粗磁的摊子踩了一蹄子,摆着的许多磁盆磁碗,希里花拉,碎了好几个。卖磁器的是个年约四五十的庄家人,立刻惊呼起来。这一嚷,过往行人不由得止步回头。 那骑驴的少年立把□绳一带,驴竟窜了开去。卖磁器的老头子站起来,一把捋住了驴嚼环,大嚷道:“你瞎了眼了,往磁盆子上走!我还没开张呢?踩碎了想走?不行,你赔吧!” 少年勒□下驴,凑到卖盆子的面前道:“踩碎了多少,赔多少,瞎了眼是什么话?可惜你这么大年纪,也长了一张嘴,怎么净会吃饭,不会说人话呢!” 卖磁器的红胀着脸,瞪眼道:“噫!眼要不瞎,为什么往我货上踩?饶踩坏东西,还瞪眼骂人?哼,少赔一个小钱也不成,我这是一百吊钱的货!” 少年气哼哼说道:“踩坏你几个盆,你就要一百吊钱?你不用依老卖老,这是官道,不是专为你摆货的。许你往地上搁,就许我踩。我不赔,你有什么法你使吧!” 那老头子恶声相报道:“你不赔,把驴给我留下!小哥儿,你爸爸就是万岁皇爷,你也得赔我!” 少年见这卖磁器的捋住驴嚼环撒赖,不禁大怒道:“想留我的驴,你也配!”把手中牛皮鞭子一扬道:“撒手!” 老头子把头一伸道:“你打!王八蛋不打!”一言未了,吧的一下,牛皮鞭抽在老头子手腕子上,疼得把嚼环松开,大叫道:“好小子,你敢打我?我这条老命卖给你了!”两手箕张,往前一抓,向少年的脸抓来。 少年把左手□绳一抛,一斜身,“金丝缠腕”,把卖磁器的左胳膊抓住,右手鞭子一扬,喝叱道:“你撒野,我就管教管教你!”吧的一鞭子又落下去,卖磁器的怪叫起来,吧的又一鞭子。 突然从身后转过一人,左手往少年的右臂上一架,右手一推那老头子,朗然发话道:“老兄,跟一个作小买卖的……这是何必呢?” 骑驴少年没想到有人横来拦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站稳。那卖磁器的也被推得踉踉跄跄,退出两三步去,教一个看热闹的从背后搡了一把,才站住了。 少年一看,推自己的是一个年纪很轻,身形瘦弱的人,穿着长衫,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手底下竟很有几分力气,不禁蓦地一惊,脸上变了颜色。 这个路见不平,出头劝架的,正是入豫投拜名师,志学绝艺的杨露蝉。杨露蝉正为这位少年策驴疾行于狭路人丛中,心中很不以为然。纷争即起,行人围观,不禁惹起了路见不平之气,触动了少年好事之心,立刻把手提的礼物,往一个卖土布的摊子一放,说了声:“劳驾,在你这儿寄放寄放。”也不管卖布的答应不答应,竟自抢步上前,猛把这少年的胳膊一拨,挺身过来相劝。 这少年双眉横挑,侧目横睨,向露蝉厉声道:“你走你的路,少管□事!” 露蝉道:“老兄不教我管,我本来也不敢管。不过我看你这么打一个做小生意的,人家偌大年纪,太觉得过分了。何必跟这种人生气,真个的,拿皮鞭子好歹打出一点伤来,只怕也是一场罗唆吧!碰坏了东西,有钱赔钱,没钱赔话……” 少年未容露蝉把话说完,早气得瞪眼说道:“不用你饶舌,我一时不慎碰碎了他几个粗磁碗,我碰坏什么赔什么,我没说不赔。他却出口伤人,倚老卖老,要跟我拼命,要留我驴子!我姓方的生就骨头,吃软不吃硬,打死人我偿命,打伤人我吃官司。你走你的路,满不与你相干,趁早请开!” 这骑驴少年声势咄咄,杨露蝉强纳了一口气道:“乡下人就是这样,你碰碎了他的盘,他自然发急。老兄还是拿几个钱赔了他,这不算丢脸。我看老兄也是明白人,你难道连劝架的也拉上不成?我这劝架的也是一般好意呀!” 那少年把脸色一沉道:“我不明白,我浑蛋,我赔不赔与你何干?就凭你敢勒令我赔!我要是不赔,看这个意思,从你这里说,就不答应我吧?” 杨露蝉被激得也怒气冲上来,忿然答道:“我凭什么不答应,我说的是理。” 这时那卖磁器的从背后接声道:“对呀,踩碎了盆碗不赔,还打人。我妈妈怎么养的我,这么横!” 卖磁器的撅老头子骂的话很刻毒,骑驴少年恼怒已极,把手中皮鞭一挥道:“好东西,你还骂人?我打死你这多嘴多舌的龟孙!” 这马鞭冲着卖磁器的打去,这话却是冲着杨露蝉发来。那老头子一见鞭到,早吓得缩在人背后。杨露蝉却吃不住劲了,嘻嘻的一阵冷笑道:“真英雄,真好汉!有鞭子,会打人!” 少年霍地一翻身,抢到杨露蝉面前,也嘻嘻的一阵冷笑道:“我就是不赔!我打了人了,那个小舅子儿看着不忿,有招只管使出来,太爷等着你哩,别装龟孙!” 杨露蝉到此更不能忍,也厉声斥道:“呔!朋友,少要满嘴喷粪!饶砸了人的东西,还要蛮横打人,我在下就瞧着不平。你们本乡土,说打就打;我是个外乡人,我就是看不惯,我就爱管□事!朋友,你不是会打人么?哼!我身上生就两根贱骨头,还真愿意替别人挨打!”说着把头顶一指,大指一挑道:“尊驾有皮鞭子,就请往这里打,不打不显得你是好汉!”说罢,双臂一抱,挺然立在少年面前,从两眼里露出轻蔑卑视的神色。那少年的皮鞭尽管摆了摆,没法子打下去。 只见那少年眼珠一转,往四面一看,脸上忽然翻出笑容来,仰面的哈哈大笑一阵,却将马鞭往地下一掼,双拳一抱,向杨露蝉拱手道:“哈哈,我早知道老兄你手底下明白!你要够朋友,请你跟我走,咱们离开这里,那边宽敞!” 少年将驴□一领,右手向杨露蝉一点,随又向南一指道:“那边出了街,就是空地。” 杨露蝉向四面看了看,路上行人围了许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卖磁器的远远的发急叫喊道:“不行,走可不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赔我的盆!” 杨露蝉道:“掌柜的你别急,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布摊上还有我的东西哩,劳驾,你给我看着点。” 于是骑驴少年吆喝了一声道:“众位借光!”看热闹的人登时霍地闪开。少年又回头向杨露蝉瞥了一眼道:“走吧!” 杨露蝉雄赳赳的大叉步跟来,冷笑道:“走到天边,我也要跟着你!” 就有一个看热闹的傍着杨露蝉道:“你老别找亏吃,不要跟他去。” 杨露蝉笑了笑道:“这人太横了,我倒要碰碰他。”拔步而前,昂然不惧。 第4回 误斗强手 失著一蹴 杨露蝉向四面看了看,路上行人围了许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卖磁器的远远的发急叫喊道:“不行,走可不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赔我的盆!” 杨露蝉道:“掌柜的你别急,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 布摊上还有我的东西哩,劳驾,你给我看着点。“ 于是骑驴少年吆喝了一声道:“众位借光!”看热闹的人登时霍地闪开。少年又回头向杨露蝉瞥了一眼道:“走吧!” 杨露蝉雄赳赳的大叉步跟来,冷笑道:“走到天边,我也要跟着你!” 就有一个看热闹的傍着杨露蝉道:“你老别找亏吃,不要跟他去。” 杨露蝉笑了笑道:“这人太横了,我倒要碰碰他。”拔步而前,昂然不惧。 两人出了街,来到一处广场。 街上人纷纷跟了来,三三两两,窃窃私议道:“快瞧瞧去。太极陈的四徒弟又跟人打架了!” 青年悻悻的走到广场,把驴缰往鞍子上一搭,用手掌轻轻将驴一拍。任听它到草地上啃青。然后一侧身,横目向杨露蝉上下一打量,冷笑开言道:“朋友,你有什么本领多管闲事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 扬露蝉也侧身打量这青年,势已至此,不得不一试身手。畅露蝉说道:“老兄,你无须这么张狂,我在下只是个过路人,实在没有抱打不平的本领。一个苦老头子,小买卖人,你砸了人家的磁器。你还要打人,你还要打劝架的人! 老兄,我是外乡人,我初到你们贵宝地,我实在没看见过这个!“又回顾看热闹的说道:”你们诸位乡亲。可看见过这样的么?“ 青年陡然浮起两朵红晕,从两腮边直红到耳根,厉声怒叫道:“哪里来的野杂种,还敢掉舌头!今天大爷要教训教训你,教你住后少管闲事,省得你爹妈不放心!”一语罢了,突然往前一欺身,到了露蝉前面,喝一声:“接招!” 右手劈面住露蝉面上一点。露蝉见他真动手,急住旁侧脸,用左掌往外一磕。青年突然把右手往回一撤,右肩往后一斜,左掌突然斜向露蝉的小腹劈来。掌风很重,似有一股寒风袭到。露蝉竟不知他用的是哪种拳,发得是甚么招——这青年用的正是太极掌中的“斜挂单鞭”。 露蝉忙往外顺势一伸左臂,身势斜转,往左一个斜卧式,右掌往下一切,掌缘照青年的脉门便截。青年一撤左掌,用“玉女投梭”,向露蝉的胸膛打来。露蝉右腿往回一缩,斜转半身,翻左掌,想叨青年的腕子。青年招术快,手下滑,竟不容露蝉把手腕扣住,霍地右掌一撤,双臂一分,右足向露蝉的丹田踢来。 这招“退步跨虎”用得很厉害,露蝉急忙抽身撤步,才把这招闪开,心中十分吃惊。本想到这青年必是会家子,却不料青年竟有这般身手。 扬露蝉才躲过这一招,青年欺身又到,身轻掌快,用了招“提手上式”。露蝉急使“铁门闩”,把这招拆开;不容青年进招,往前一上步,“顺水推舟”,向青年便打。 只是露蝉对于敌人的手法不明,自已武功根基又浅,运全神,尽全力,不过仅能勉强招架。这一招使出去,指望准能打上青年,欺敌太紧,招术用老了,竟犯了拳家之忌,被青年把露蝉的双臂分开,倏地一变招,转为“弯弓射虎”,蓬的一掌,打在露蝉的右肋上。露蝉一疼,急忙救招,却不防青年别的又一腿,扑登,把露蝉踢个正着,倒坐在地上。 那看热闹的人不禁哄然喧哗起来。 骑驴青年把露蝉打倒,哈哈一笑道:“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出来多嘴多舌?回去跟你师妈多练几年,再出来管别人的闲事吧。打不平的好汉!”说着,不待露蝉答言,眼向四面一看,昂然举步,大声吆喝道:“借光,借光!”竟抢到那头黑驴前,一按鞍子,蹿上驴背,抖缰绳,取路而去。 露蝉受了这场挫辱,十分惭愧,站起来,掸了掸身上尘土,觉得右肋左胯隐隐疼痛。低着头,不敢看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转身就走。 内中有一个爱说话的短胡子老头,凑到露蝉的身旁,带着惜惋劝慰的口吻道:“这是怎么说的,一番好意反倒招出事非来!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吧,本来这陈家沟子个个人都会两手,可就是个个人都惹不起人家这个陈家拳!” 杨露蝉瞿然张目道:“陈家拳?” 又一个中年人道:“你老不知道么?我们这里除清平老先生的太极拳,天下扬名,看你老也象是个会家子,你难道不晓得这陈家拳么?” 杨露蝉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说道:“我哪知道是陈家拳,刚才这青年莫非是陈清平的什么人?” 那中年汉子道:“这个青年就是陈清平的四徒弟,你难道不晓得麽?” 杨露蝉不待这人说完,顿时惊得身子一震道:“哎——” 那短胡子老头对中年汉子说道:“你没见这位是外乡人麽!人家怎会晓得?”转身来向露蝉说道:“你老要知道他是陈老师傅的徒弟,也就不致于多管这闲事了。我们这里人若讲到武术,谁也惹不起陈家拳……” 杨露蝉急忙问道:“这个人真格的就是陈老师傅的亲传弟子吗?他叫甚么?” 老头子答道:“他姓方叫子寿。你别瞧他打得过你,他只是陈老师的最没出息的徒弟哩!据说,他天资很有限,跟陈老师学了好几年,一点进境都没有。陈老师常常责备他,嫌他不用功,没有悟性。” 杨露蝉忍着羞愧,打听这方子寿的武功能力。才晓得陈清平一生只有六个徒弟,在本乡的现有三个,就数这方子寿不行;这方子寿只有鬼聪明,没有真悟性,在师门很久,只是不见长进。后来者居上,第五个师弟,第六个师弟锻炼的功夫,个个都超过了他。不过,方子寿也是陈家沟子的人,既有同乡之雅,陈清平又喜欢他听话,献个小殷勤,侍候师傅,非常的尽心;所以陈清平虽嫌他天资不好,没有坚苦卓绝的刚劲,可是他人缘颇好,到底作师傅的并不厌弃他。 杨露蝉远道投师,想不到一时多事,竟与这心目中未来良师的爱徒,为了闲事打起架来!心想道:“唉,真糟!” 杨露蝉摔得身上有土,不便再往陈宅去了,老着面皮,钻出人圈,走回街来。找到那个土布摊,把自已寄存在那里的礼物拿来。一回头,看见那个卖磁器的老人,他倒没事人似的,正在那里,挑拣那些踩坏了的破磁器,把那不很碎的另放在一处,还打算粘上自用。一眼看见杨露蝉,忙站起来申谢道:“客人,我谢谢你老,教你受累了。” 杨露蝉满面通红的说道:“唉,别提了!”从身上取出一串钱来说道:“踩破的盆碗,不管值多少银,我赔你一串钱吧。” 那老人连连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那个蛮种赔了我钱了,这不是两串钱么。我谢谢你老,若不是你老一出头,这小子打了人一走,一准不赔呢。” 这却又出乎露蝉意料之外。这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人家还是赔钱,并不是蛮不讲理。这一场抱不平打的太无昧了,街头上人都侧目偷看自己,窃窃的指点议论。本想争一口气,偏偏自己的本领如此的泄气,不度德,不最力之讥必不能免。杨露蝉只得提了礼物,低着头,紧忙走回店房。 却才一进店,那店伙看见了礼物,劈头一句便问:“怎么样了,又没见着么?” 露蝉看了店伙一眼。进了房,把礼物往桌上一放,说:“泡一壶茶来搁着,我头晕,得歇一会子!”一头躺在床上,不再答理那店伙。店伙不再多嘴,赶紧泡了茶来,出去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露蝉这时候沮丧到极处,也后悔到了极处了。心想:“怎麽这么巧,抱打不平,多管闲事,这就不应该。不意偏偏遇上太极陈的弟子!我大远的跑来,想投到人家的门下,竟先跟未来的师兄动起手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塞门路么! 我才到陈家沟子,就有这场事非,知道当时实情的,原谅我是路抱不平,可是人家要往不好处批评,定说我不安分,恃勇逞强,是个好惹是非的年轻人。那 一来,陈老师焉能再收杨露蝉愧悔万状,茶饭懒用,自己竟拿不定主意,陈老师那里还去得去不得?直到晚间,反复筹思。方才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一趟:倘若遇见那个姓方的青年,我就向他陪礼,我入门以后总是师弟,难道他就因这点小节,就不能容人,阻碍我献贽投师么?露蝉一会儿懊悔,一会儿自解,这一夜竟没好好睡觉。 早晨起来,又踌躇了半晌,方才强打精神,穿戴齐整了,提了礼物,再次投奔太极陈的府上而来。 今天已过了集场,街上清静多了。沿街往南,顺脚走熟路。转瞬来到太极陈宅的门首。方一走上台阶,就见上次给自己递帖传话的那个长工老黄,正在擎着旱烟袋,吸着烟,跟伙伴说话,露蝉含笑点头,向老黄打了招呼,把礼物放在过道里凳子上。 老黄道:“杨爷,你来得很早,你想见我的主人麽?他出去了,你最好明天来吧。” 露蝉一听,不禁十分难过,没容自己开口,就迎头挨了这么一杠子顶门闩,看来这分明是不见我了!强将不快按下去,和声悦色的向老黄说道:“黄大哥,我的来意也跟你说过了,我是诚意来拜谒陈老师傅的,不论如何,我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是他老人家不收留我,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我既大远的来了,我怎好就这么回去?就是今天不见我,我等上三月五月。也非见着陈老师不可。黄大哥,你老给费心再回一声吧!” 老黄把烟袋磕了磕,向露蝉道:“杨爷,我告诉你老实话吧,你就是见了他,他未必能收留你作徒弟,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太有点不随俗了。在以前象你这么来的,很有几位,个个全碰了钉子回去。依我劝,你何必非见他不可呢?” 露蝉道:“我要不是立了决心,也不出这么远的门投奔了来。不怕他老人家不收徒弟,让我听他赵人家亲口吩咐了,我也就死心塌地的另访名师、重投门户,何致于连见也不见我一面呢?” 老黄道:“这倒不是,今早倒真是出去了。” 露蝉沉吟一回道:“我跟你打听一件事,陈老师门下可有一位姓方的弟子么?” 老黄翻了翻眼皮道:“有一位姓方的。你问他作什么?” 露蝉道:“我么,有一点事,我打算先见见他。黄大哥,你受趟累,请他出来,行么?” 老黄摇摇头道:“杨爷,你跟他早先认识么?” 露蝉道:“不,我是来到这里,才见过他。” 老黄道:“他不常来,现在没在这里。有什么事留下话,他来时,我教他到店里找你去。” 露蝉低头寻思着,向老黄道:“我就托付大哥你吧。只因我昨天往这里来时,无意中竟跟这位方师兄拌了几句嘴,我得罪了他,当时我实不知他就是陈老师的高徒。事后有人告诉了我,我很懊悔,我既打算拜投在陈老师门下,反倒先得罪了他老人家的弟子,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上门路了?可是不知者不怪罪,我打算见见这位方师兄,赔赔不是,化除前嫌,免得被陈老师知道了,怪不合适的。” 老黄道:“杨爷,你怎么会跟他争吵起来呢?” 露蝉遂把昨天的事说了一番。 老黄听了,连连摆手道:“杨爷,我戏你趁早不必找他。你要是一提这事,倒糟了,他决不敢把外面惹事生非的话跟师傅说。他是最不长进的徒弟,练了六七年的功夫,据当家的说,他一点也没练出来。教师傅骂过多次了,弄不好,还大嘴巴子扇他。前几年他不断的在外面惹事招非,老当家的只要知道了,就不肯饶他。这两年他也好多了。近来因为他母亲多病,不在这里住了,有时来有时不来。你要是一提这事,他一定教老当家的重打一顿。我看你简直别提这事,他也不敢提一字。” 露蝉听了,这才放了心。遂又谆谆的托付老黄:“务必在老主人面前致意,但能见老师傅一面,我就感激不尽。” 老黄满口答应着。露蝉快快的辞出来,精神颓丧的回转店露蝉耐着性子,一趟一趟的,直去了六七次,在店中前后已住了十几天。去得太勤了,把陈宅的长工们都招烦了,个个都不肯答理他。尽管露蝉逊辞央告,这些长工冷笑着瞅着。互相说道:“那个人又来了!” 杨露蝉实在无法了,才想起递门包的巧招,把老黄、老王几个长工都打点了。乡下人没见过大市面,只几吊钱,便买得这些长工们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招待了,而且热心肠的替杨露蝉出主意。杨露蝉且喜且悔,怎么这个巧招不早想出来。 这一天,杨露蝉老早的又来到陈宅门前。没容他说话,长工老黄从里面出来,一见面,竟向露蝉道:“铁杵磨绣针,功夫到了自然成。我先给你道喜,昨天我给你说了些好话,我们主人请你客屋里坐。” 露蝉一听喜出望外,看起来还是耐性苦求,倒还真有盼望:这一定是陈老师见我这么有长性,有耐心,打动他了,他这一见我,定有收留我之意了。恭恭敬敬随着长工老黄,走东面屏门,进了南侧房的客屋。里面并没有人,屋中却是刚洒扫完,地上水渍犹湿,纤尘不染。屋中的陈设不怎么富丽,可是朴素雅洁,很显着不俗。 露蝉不敢上踞客位,找下首座,靠茶几坐下了。 老黄把新泡的茶给露蝉倒了一盏,放在茶几上,教露蝉稍候片刻,又教露蝉说话客气点,很是关照,然后老黄转身出去。 露蝉在客屋里等候了很大的功夫,老黄拉开风门,探着身子,向露蝉说道:“杨爷,我们老当家的来了。” 露蝉赶忙站了起来。 第5回 献贽被拒 负气告绝 从外面走进来这独创一派、名震武林的技击名家太极陈。 露蝉一看这陈清平,年约六旬以内,身高五尺有余,发须微苍,面庞瘦长,肤色却红润润的,两道长眉,鼻如悬柱,二目□威凛凛,神光十足。穿着蓝绸长衫,白布高腰袜子,挖云字头的纷底便履。虽届花甲之年,绝无老态,细腰扎背,腰板挺得直直的。走进客厅,当门止步,把眼光向杨露蝉一照。杨露蝉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往旁一撤步,恭敬的说道:“老师傅起得很早,老师傅请上,弟子杨露蝉叩见!” 陈清平把眼光从头抹到脚下,将杨露蝉打量了一遍,立刻拱拱手,脸上微微含着笑意道:“杨兄不要客气,不要这么称呼,愚下不敢当!请坐请坐。” 杨露蝉道:“老师傅是武林前辈,弟子衷心钦慕,私淑已久。今蒙老师不弃在远,惠然赐见,弟子万分荣幸。老师傅请上,容弟子……”说着把自己的名帖拿出来,双手举着,恭恭敬敬的递过来;然后便要下拜,施行大礼。 太极陈接了名帖过去,眉峰一展,立刻一指客座道:“杨兄请坐,坐下谈话。” 露蝉谦了半晌,抢坐茶几旁。陈清平再三向客座逊让,露蝉不肯。太极陈笑了笑,一侧身,自己也坐在茶几旁主位上相陪,依然按主客之礼相待。长工们重献上茶来。 太极陈道:“愚下这几日为了些私事,未能恭候,教杨兄屡次枉顾,有失款待,抱歉得很。杨兄此番迢迢数百里,来到这小地方,有何见教呢?” 露蝉道:“弟子自幼爱好武功,只是未遇名师,空练了好几年,毫无成就,听得许多武师盛称老师傅独得秘传,创出太极拳一派,有巧夺天工之妙,养生保命之功,为各派拳家所不及;南北技击名家,多不明这太极拳的神妙手法。若学惊人艺,必须访名师,弟子即承人指示了这条明路,所以特地从远道投奔了来。求老师傅念弟子一点愚诚,收录弟子,使弟子获列门墙,得有寸进,弟子感恩不尽。”又加了一句语道:“弟子杨露蝉是直隶广平府农家子弟,家中薄有资产,尚不是那无家无业来历不明的人。” 陈清平淡然一笑道:“杨兄原来是直隶人,远道而来的,怪不得上当了……你不要信他们那些无稽之谈,我何尝得到什么秘传?这都是江湖上□汉信口编排,故炫神奇,把我说成一个怪物一般,我怎的会巧夺天工?不过太极拳是从阴阳消长,刚柔相济之理发挥出来的,好比跟那道家修炼,必须内外兼修,是一个道理。一讲究起来,那些目不识丁的武夫有些听不懂,于是乎就神乎其神了,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一点玄奥。而且这种拳术也不切实用,我不过□着来练一练,活动活动气血;就好像吃完饭,出门散散步似的。要指望练会了这套太极拳,便可以防身致胜,称雄武林,甚至从中争求名利,那岂不是妄谈么?莫说这拳很没有意思,不值一学,你就练会了,也是白练,一点好处也没有。要跟人打架,是准挨揍;要拿来混饭,杨兄弟又不是混饭吃的人。所以,我一向绝不收徒弟,设场子,免得教人唾骂。杨兄弟远道慕名而来,足见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有名无实,空负杨兄一番盛情。杨兄弟你只骂那个冤你的人好了,我拿什么教你呢?教好了,教你去挨打去么?”说罢哈哈一笑,眼睛看到门外去了。 杨露蝉肃然听着,不想陈清平是这样说话,当不得一头冷水,满面飞红。 陈清平将茶杯一端道:“杨兄请吃茶。”跟着说道:“其实大河以北,技击名家很多。杨兄英年好武,尽可任访一位名师,投到他门下,不愁不转眼成名。何况杨兄武功已有根底;不是我当面奉承杨兄,我们这小地方,真像杨兄这种本领的还真少见。听说杨兄也来了好几天了,请看我们这里可有铺把式场子,练武术的么?我们这里本来就很少练武的人。杨兄刚才说得好,要学惊人艺,必须访名师;名师尽有,可惜不是我。杨兄还是速回故乡,直隶是燕赵旧邦,民风刚强好勇,那里真是有的是好手。再不然山东曹州府……” 陈清平竟不留余地的置人于千里之外。杨露蝉年少性直,却也听出陈清平弦外之音。只是远道而来,到底要碰运气看。露蝉不等太极陈话毕,自己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放在太极陈面前道:“老师傅,请不要推辞了。弟子怀着一片虔心,前来献贽投师。弟子倾慕盛名,已有五年之久,好不容易才投奔了来。老师傅,求你念在弟子年轻不会说话,空有一片诚心,口中说不出来。弟子习武,只是一心爱好,并不想称雄武林,更不敢挟技欺人。弟子指望锻□身体健强,于愿已足。这是弟子一点孝心,另外还有弟子家乡中的几样土物,求老师破格收录下弟子。弟子逢年过节,另有贽敬。弟子家尚素封,敬师之礼,自当力求优渥……”末了又加上一句道:“这是二百串的票子。” 这一说到钱,却大拂陈清平之意。陈清平面色一沈道:“杨兄这是什么话!我历来说话是有分寸的,我说我没本事收你作徒弟,这是实话,我绝没一点客气!你就摆上一千两银子,不错我爱钱,我愿意收你,可是收了你,我拿什么教你呢?这绝不敢当。像杨兄这分天才,这分功夫,说老实话,足可以设场子,传授徒弟;我要在壮年,我还要拜你为师呢。” 这几句话教杨露蝉臊得低下头来,不敢仰视。太极陈却又说道:“我可有点不合世俗的脾气,好在杨兄也不会怪罪我。但凡江湖上武林同道,一时混穷了,找上门来,我一定待若上宾。住在我家,我必好好款待;要是缺少盘费,我给筹划盘费。杨兄你却不然,你是很有钱的人,我倒不愿留你。我还有点琐务,杨兄如果没事,我们改日再谈。”太极陈公然下起逐客令来了。 杨露蝉嗫嚅道:“老师真教弟子失望而去吗?” 太极陈含笑说道:“这有什么失望?我历来把这练武的事没看得那么重;再说你另投到别的门户去,将来一定也能成名,绝不会失望的。” 杨露蝉十分懊丧,强陪笑脸道:“老师傅即是不愿收弟子为徒,弟子以为能拜识老师傅这样的技击名家,也引为一生之荣。这些许贽敬,算是弟子的一点见面礼,请老师傅赏脸收下。还有这几色土物,也是弟子特意给老师带来的,请老师傅一并笑纳吧。” 太极陈道:“杨兄,你这份盛情,我已心领了,我是历来不收亲朋□赠的。人各有志,杨兄,你谅不致强人所难吧?快快收起!要是再客气,那是以非人视我了。”说到这里,竟大声招呼道:“老张!” 外面一个长工应声进来,问:“什么事?” 太极陈用手一指道:“把这几样东西,替杨爷提着。” 长工答应着,立刻提了起来。杨露蝉一看这位太极陈,简直硬往外拒自己,只好把红封套掖起,脸上讪讪的站起来,向太极陈告辞。太极陈早已站在那里,侧身相送了。 露蝉往外走,陈清平送到客屋的门外,露蝉回身相让道:“老师傅留步,弟子不敢当。”太极陈竟毫不客气的向露蝉举手道:“那么,恕我不远送了!”只又向露蝉略微拱了拱手,转身进去了。 杨露蝉被长工们领引到门口。在过道里,露蝉站住了,长吁了一口气。蓦然想起太极陈说自己可以铺场子教徒弟,用不着再跟别人学习武术,这话来得太觉突兀。 “我只说练过武功,可是我究其实练到什么地步,他何尝知道?这显然是听那弟子先入之言了。这撅老头子这么拒绝我,定是听信了那姓方的谗言了。” 长工老黄看见同伴把露蝉的礼物提了出来,就知道碰了钉子。老黄倒有些过意不去,走过来,向露蝉道:“杨爷,怎么样?你不听我的话,非见他不可,果然教他驳了!” 杨露蝉垂头丧气,默默不语。长工老黄安慰着道:“何必跟他呕这个气,别处好武术多着呢。再投奔别人,决没有这么不通人情的!杨爷,你别生气,你歇一会儿,喝碗茶。” 露蝉道:“谢谢你,这就很给你们几位麻烦了。黄大哥,我托你点事。实不相瞒,这次我到河南来,投师学艺,所有亲戚朋友全知道了;只大家给我送行,就热闹了好几天,全期望我把武术练成了回去。如今碰了钉子回家,黄大哥,你替我想想,我有什么脸儿见人?我想陈老师傅一定是听了别人的□话,所以这么拒绝我。我打算过几天,再想法子疏通疏通。现在把这四色土物留在这里,回头烦你给他老人家拿去。就提我这次因为不回家,还往别处去,提着太麻烦了。就算不拜老师,这作为一点敬意,也不至于教你们受埋怨。” 老黄很是犹豫,露蝉不待他说回驳的话,立刻道了声:“打搅,改日再谢!”丢下礼物,转身走了出来。 杨露蝉这时已感到十分绝望,回到店中,闷恹恹愁苦异常。等到午后,店伙从外面提进许多东西来;露蝉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送给太极陈的。没等自己问,店伙道:“杨爷,这是南街陈家打发人送来的,来人说有忙事,不见你老了。并且说你老知道。搁下就走,连回话全不等,我只得给你老拿进来。” 这些土物贽敬一任店伙堆放在案上,杨露蝉一言不发,对着发怔。那店伙还站在屋心,睁着诧异的眼光,要等杨露蝉说话。露蝉把手一挥道:“知道了,放下,你去吧!” 杨露蝉把脚一跺,在屋中走来走去,发恨道:“连礼物也不收,这撅老头子,可恶!” 杨露蝉越想越气,自己卑词厚礼,登门献贽,他竟这么拒绝人到底。想到可恼处,恨不得当天绝裾而去,迳回老家,另访名师,跟太极陈争一口气。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师老镖头刘立功早就说过,这太极陈本已难求,若真个负气而回,那不是显得自己年少气盛,太不能屈礼了么?杨露蝉左思右想:“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尽管太极陈拒人过甚,我还得存心忍耐。我索性过几天,再去登门哀恳!早晚把他磨腻了,不收我不成。我天天去,我日日磨!” 不想杨露蝉再去登门,门上那些长工全都变了面孔,口发怨言,说是那天因收留露蝉的礼物,险些被主人辞退。 那个老黄更是恼怒,曾因这件事,被太极陈打了两个耳光!人家都为了杨露蝉受了申斥,杨露蝉再来登门,他们焉能欢迎? 杨露蝉连烦他们再为禀见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甚至弄到后来,连台阶也不教上了。杨露蝉至此已知登门请见之路已绝;然而他已在陈家沟子流连了一月有余了! 露蝉突然急出一个招来。露蝉想:“门上人是不肯传话的了,我一天就来八趟,也是没有用。”但是露蝉曾听说,督抚衙门上,候差谋事的官僚见不着主人,实在无法,便会在辕门外等着。等候主人出门了,便抢上去递名帖,报名,请安,禀见;被巡捕赶开,还是抢着叫两句。 “人家都是求差事,谋碗饭;而我现在,求名师,学绝艺,也不可以照方抓药,来一下子么?” 想到这一点,精神又一振,暗道:“太极陈无论如何,反正他不能不出门。我破出功夫来,不到他家门口,我只在横街等他。只要见着他,就好办了,我就上去请安,问好,请教。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功夫到了自然成;他就是个铁石人,也教我磨软化了。” 杨露蝉自以为这个主意很好,从第二天起,老早的吃了饭,竟到南横街等。从辰牌以后出来,等到过晌午,便回店吃饭,喝点水,就再出来等;等得倦了,就来回走溜。有时就走到陈宅门口瞥一眼,看见了长工们,就赶忙闪开。直挨到快天黑,再回店吃饭。这个死腻的办法,起初刚一想好,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是实行起来,却是真讨厌,在街上站得脚胀腿酸。 但是这头一天,太极陈并没有出门。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碰见太极陈。到第四天,傍午,太极陈忽然同着一个穿长袍的中年人,一前一后出来了。太极陈才走到横街,杨露蝉抢上一步,一躬到地道:“老师傅起得很早!弟子杨露蝉给你老请安!” 太极陈立刻止步,愕然的注视杨露蝉,半晌道:“哦,你!怎么尊驾你还没有走么?” 露蝉恳切的说道:“弟子不远千里而来,实怀着万分诚心,老师不破格的收录弟子,弟子实在再无颜面返回故乡了。” 太极陈突然把眉峰一皱,打咳强道:“岂有此理!我已对尊驾说过,我决不收徒弟,你怎么强人所难,在大街上拦着人,这是什么样子!”说完,恶狠狠瞪视着杨露蝉,回头来对那同行的人说:“真真岂有此理,我和这人素不相识,硬要找我拜老师,居然拦路邀劫起我来了!” 杨露蝉又作了一揖,还想说话,那同行的人笑道:“陈老师不收徒弟,尊驾请吧。”因见太极陈很生气,那人便劝露蝉回去,有事可以登门拜访,不可以在半道上挡着说话,这太不像样子,又说年轻人不懂事,劝太极陈不要计较,两个人一同走了。 杨露蝉眼看两人走远,心想:“他同着人呢,自然有事。我应该看他一个人独行时,再面求他。” 杨露蝉毫不□气的依然天天到南横街等候。半月功夫,连遇见几次。不是同着朋友,就是带着女眷,露蝉未敢上前。 于是到了最末这一次了,时当下晚,太极陈悠然自得的出了家门,那意思是出来散步。露蝉认为机缘难再,从后边溜了过来,一躬到地道:“老师傅!” 太极陈悠然一侧身,立刻展开了身法,不想一回头看时,还是那个登门献贽,挥之不去的年轻讨厌鬼! 陈清平按捺不住了,苍髯喷张,双睛怒睁,喝叱道:“杨兄,你这可是无理取闹了!你怎么还麻烦?我已再一再二的告诉了你,我决不收徒弟,你尽日在我们前徘徊,你打算怎么样?你安着什么心?” 露蝉仍是捺着性子,把自己下决心,慕名投师,不得着绝艺,无颜再见亲友的话,恳切的说了一番,最后道:“弟子是打点一片血诚来的,决不想再回家,再投别人。就是死在陈家沟,也要叩求……” 陈清平这一怒非同小可:“好个杨露蝉,竟敢拿出讹人的架式来强拜老师了!”厉声道:“告诉你了,我就是不收徒弟,我就是不爱收徒弟,你还能赖给我不成!” 杨露蝉卑词央告道:“老师傅,你老人家行行好吧,老师傅门下已然有好几位高徒,老师傅收别人是收,收我也是收,何在乎弟子一人呢?而且弟子又不是不肯向学……” 杨露蝉未加思索说出了这句,那知竟把太极陈触怒更甚!太极陈霍地转身,直抢到杨露蝉面前,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人太罗唆了,拜师收徒,是两厢情愿的事情,那有你这么不识趣的硬来逼人!我不错,门徒弟子,我愿意收,我就不收你,你能把我怎样?我收徒弟收个好的第一要知道尊师敬业,不死麻烦,要有眼色的人,那个死吃白赖的无赖汉,越赖我,我越偏不收!告诉你,江湖上什么匪类都有,知道我有两下子,恨不得磕头礼拜的向我讨换高招,我知道安着什么心?卑词厚礼的学了去,转脸就去为非作歹,我老头子岂能上当?你老兄弟为人,我也打听过一二,你说什么,我也不敢收你。你想麻烦腻了我,我就收你了,你那是错想。给我走开!你要是不服气,想跟我老头子较量较量,我倒愿意奉陪。把你那打人的本领,再拿出来施展施展,我老头子这两根穷骨头或许能挨你两下!”两眼注定杨露蝉,双臂一张,喝道:“你说,你打算怎么样!你走开不走开!” 杨露蝉这才知太极陈耳边人谗已深,拜师之望绝无挽回余地了,也不禁勾动了少年无名之火,也厉声说道:“陈老师,你也拒人太甚了!我姓杨的不过慕名已久,抱着一片热诚,前来投师习武,我安着什么坏心教你看破了?不错,我曾经因为抱不平,得罪了你一个徒弟。那个姓方的在闹市上骑驴飞跑,踏碎了人家磁器,饶不赔钱,反殴打小贩,姓杨的看着不平,一时多事,出头劝解,你那徒弟连劝架的全打了。我姓杨的为人有什么不好,教你打听出来了?不过是这件事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拜师还拜出错来不成?我这是抬举你,拿你当武林前辈,你却跟我一个后生小孩子要较量较量。我自然打不过你,你是创太极拳派的名家,,我姓杨的是无名之辈,年纪轻,没本事。你要打请你打,你徒弟还打我呢;你打我,我更卖得着!太极陈,陈老师,我现在诚然不是你的对手。太极陈,你休要小看人,我此去一定要另访名师,苦学绝艺;十年以后,我要不来找你,誓不为人!” 说罢,愤然转身,却又回头道:“十年后的今日,咱们再图相见!” 太极陈呵呵大笑道:“有志气!十年后我若不死,我一定等着你。姓杨的,别忘了今日!” 第6回 忽来哑丐 悄扫晨街 日月跳丸,流光驶箭,于是五年过去了。陈家沟子七鬯不惊,盗贼敛迹,居民安居乐业,格外显得富庶。 有一年新秋,野外茂林深草犹带浓绿,有一道小溪,斜穿陈家沟镇甸,绕了一个半圜。这小河微波荡漾,清可见底,夹岸柳林高飘青条,虽说不上幽景名胜,却也深饶野趣。河边青草铺地,乡里小儿多在那里玩耍。 每到黎明的时候,常有一位精神矍烁、宽衣博带的老人,踯躅郊原,循溪散步。等到农夫牧童荷锄牵牛,趋向田野时,这个老人迎晖散步,已赋归来。全镇老幼乡民都认识此老,此老就是那以太极拳名震中原的陈清平。 陈清平的武功造诣与年俱进,虽说年高德劭,锋芒日敛,但他生性孤介,姜桂之性愈老愈辣,对外人很是谦和,毫不带武之气;对待弟子,越发规戒精严了。弟子们但凡误犯门规,轻则斥责,重则逐出门墙。他唯恐弟子们挟技凌人,为传惊人艺,必先折去他们的少年傲气。 太极陈每日晨课,早早起来,净面漱口后,随即出门,围绕全镇□游一周,迎取东方朝阳正气,调停呼吸,做内功吐旧纳新的导引功夫,数十年如一日。 这时正值天高气爽,太极陈起床绝早,只有长工老黄,还可以跟老主人不差先后的起来,跟着来开街门。别的长工总在老主人出去一会子,才相率起来;有的在宅里收拾,有的到田里做活,有的拿扫帚,打扫内院前庭。 太极陈性极爱洁,有时自己一高兴,脱去长衫,拿着喷壶,督促着徒弟长工们,一同扫除内外,必定得把前后院打扫得一尘不染才罢。 可是长工们没有不偷懒的,教他们打扫,只要一离开陈清平的跟前,他们就收拾面前一点,屋隅墙角,街门巷外,再不肯多费些力去打扫。有时教太极陈亲持扫帚,当面迫着,才把街前巷口,围着院墙的秽土,打扫净了。太极陈亲持喷壶,把扫完了的地方全□了水,却将长工老黄叫到面前,申斥一顿,不准他引头偷懒。然后到练武场子里,督促弟子们习练武功。练完了功夫这才进早点,料理家事;晚间再下一次场子□□天天如此,已成常课。 起初这些长工们总是偷懒,主人爱洁,他们只会敷敷衍衍,清除门面,被陈清平大闹过了多少次,给他们分派开操作。这些长工们虽然口头上答应,怎么说怎么办,可是隔上十天半个月不挨说,又一反常态,懒惰起来。 有一次,太极陈清平一早起床,步经中庭,一开街门,街门台阶下,就有头一天收柴禾掉的碎柴枯叶,和风飘来的乱纸,堵着门口,很是肮脏。太极陈立刻又把老黄大骂一顿,限他们立刻打扫。等到陈清平野游回来,见门庭清洁,方才不语了。 自经这番大闹,长工们好像勤快了许多天。太极陈每一出门,见门口打扫得乾乾净净,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太极陈心里很痛快,暗想:“这一次把他们管过来了。” 这样经过一个多月之后,一日陈清平破晓起床,叫起长工老黄来开街门。那老黄一脸睡容,披衣起来开门,下了闩,把门拉开。 太极陈藉着晨光微曦,一看门外,台阶纤尘不染,连路上也打扫得很乾净。太极陈有些察觉了,心想:“我起得这么早,只有老黄还起得来,我明明看见他刚从门房出来,我看着他落的门闩,这街门以外,他是什么时候打扫的呢?” 这一天,太极陈不经意地问了问老黄:“这街门前是谁扫得这么乾净?” 老黄睡眼迷离的说:“我!” 陈清平想:“这一定是晚上临关门时打扫的了……老黄这个懒货,居然也这么勤快起来了?” 太极陈照样出了街门,一直往东,迎晖缓步而行,照样作他的常课,呼吸吐纳,要涵养内功。 于是又过了几个月,无论太极陈多么早,街门以外总是乾乾净净;有时街门外乾净,而街内反倒碎纸草片余尘堆积未扫。太极陈不悦道:“老黄,你怎么尽管门口,不管门里呢?” 老黄答辩道:“扫院子是老张。” 太极陈把老张骂了一顿。 忽有一天,太极陈起得过早了,院里还有些朦胧,夜幕的残影淡淡的笼罩天空,东方天际,在一抹浮云中,微微泛出一点鱼肚白色来。鸦雀无声,鸡鸣三唱;太极陈洗梳毕,穿上长衫,走到门首,长工老黄还没有起身,太极陈就亲自来开街门。 刚下了大闩,老黄已在门房听见动静,遂故意痰嗽了一声。太极陈叫道:“老黄,起来开街门来!”随手把街门吹降的一声拉开了。突然见正在街旁,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伛偻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把短扫帚,一下一下的正在扫地。台阶砖道乾乾净净,阶西边业已扫完;只剩下街东边,还没有打扫利落。陈宅的街门一开,那乞儿回头望了望,看见陈宅有人出来,他把腰一直,夹起扫帚,一迳走了。 太极陈愕然,忙招呼道:“喂,你别走,我问你话……” 这个乞丐竟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夹着扫帚,徜徉的踱向东去,走过一条小巷子不见了。 太极陈没有很看清楚这人的面貌,略一寻思,转回头来,向街门内大声叫道:“老黄!”连叫了三声,长工老黄出来了,一面走,一面扣衣钮,到太极陈面前一站,说道:“老当家的,今天起得更早了。” 太极陈手指当地,问道:“老黄,这是谁扫的?” 老黄冲口说道:“是我们,天天都扫。” 太极陈哼了一声道:“是你们扫的?你们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不知道怎么回事,依然强口说道:“我们一清早扫。你老走路,我们就起来打扫院子。” 陈清平怫然说道:“你胡说!”一指门前,由东边指到西边,恰当陈宅门前一段路,打扫得乾乾净净的,却还有几堆秽土没有除去。太极陈怒视老黄道:“这是你扫的?你起在我后头,你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眼望着他,信口说道:“你老问街外头呀?那是我晚上临关街门,信手打扫的,省得白天赶碌……” 太极陈不觉动怒,厉声斥道:“还要强嘴!我眼睁睁看见一个穷人,扫咱们的门口台阶,怎么又是你扫的?”老黄瞠目不能答。 陈清平寻思了一刻,又到门洞过道,察看了一遍,心中有点明白,吩咐老黄:“若是看见那个乞儿,可以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是个干什么的?” 老黄连忙答应了。太极陈冷笑数声道:“我说你们怎么会无故勤快了呢?没学会做活,先学会扯谎偷懒!快拿簸来吧,把这几堆秽土收了去。”说完,依旧悠悠的出了家巷,绕着村镇,溜了一圈,做了一会吐纳的功夫;晨曦既吐,缓步回来。 到次日,陈清平照常早起,到街门一看,仍然扫得乾乾净净。老黄候着开门,陈清平问他:“看见那个扫台阶的穷人没有?” 老黄迳直说道:“没有看见,也没有人给咱们扫台阶。” 陈清平斥道:“你还捣鬼!”骂了一阵,也就罢了。 一晃又过了半月。陈清平一早起床,照旧野游。这天起得较早,又碰见那个乞丐,却是已将半条小巷扫完,把秽土堆成数堆。因为没有土簸箕收除,这乞儿就用一块破瓦盆端土,把秽土收在破盆内,端起来倒在巷外。 这一回,陈清平早已看清这个穷苦男子的长相。这个男子发长面垢,浑身肮脏褴褛;但是细辨容色,彷佛五官端正,眉目也似乎清秀,不像个寻常乡下讨饭的花子。 陈清平不明白他为什么天天来扫地,遂踱过去问道:“喂,我说你这是作什么?是谁教你来扫地啊?” 那个乞儿彷佛没有听见陈清平的话,回头望了望,把扫帚一夹,直起腰来又走了。到了这时,引起陈清平的注意,一定要根究一下:这一个乞丐究竟为什么天天给自家扫地呢? 陈清平心想:“必定自己家中做饭的,把剩饭天天周济他,他感激不尽,所以天天给扫地。”但是问厨师傅,力说并没有拿主人的饭随便给人。陈清平又一转想,更看了看自己门口的形势,便有点恍然:“大概这个乞儿是因为没有宿处,夜间借我这门洞过道,躲避风露,临起来便把门口打扫;就是宅内人碰见他,也不至于再讨厌他,驱逐他。凡是穷人,难免对人先起畏惧之心,所以一见了我,就赶紧躲开?” 陈清平暂时不再野游去了,回转宅中,把长工叫来,严词诘问:“这过道中是不是你们容留穷人住宿了?那个扫地的穷人,是不是就是避宿的人?” 老黄再也隐瞒不住了,这才说出:“的确有个年轻的讨饭的,借咱们过道避宿;很可怜,又很仁义,所以没驱逐他。这街外台阶,都是他一早起来给扫的,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太极陈□目看看老黄,半晌不语。老黄惴惴的说:“老当家的,别着急,我明天赶他走好了。” 太极陈仍然定眼看老黄,道:“这乞丐可在我们这里讨过吃食么?” 老黄道:“没有。” 太极陈道:“这人多大年纪,可是本村人么?” 老黄道:“年纪不大,好像不是常要饭的,见了人很害羞,总低着头……” 太极陈皱眉道:“我问你,他是那里人?” 老黄慌忙答道:“这可不知道。” 太极陈复又怫然,申斥道:“你听口音还听不出来么?” 老黄道:“他是个哑巴!” 太极陈道:“哦!他是哑巴?” 老黄觉得主人面色平善,这才放心大胆回答道:“我也问过他,他连答也不答,我也怕他是来路不明的人,后来我把他拦住了,仔细问他时,才知道他是个哑巴。打着手势告诉我,他不是此地人,离这儿很远,好像是父母全没有了,只剩他一人,流落到这儿来。因为没地方睡觉,借咱们门洞里避风露。他十分知趣,所以要打扫净了门口才走。一个年轻残废人,这么知道好歹……” 太极陈沉吟道:“一个哑巴!无家无业,又有残疾,还这么守本份……你往后要在他身上留意,每天给他两个馍馍,别教他饿着。这种可怜人的乞丐,周济周济他才对呢。” 老黄道:“前些日子,我把头天剩下的吃食给他,他还不要呢。现在倒熟悉了,天天给他剩饭,他也老实的吃了。” 太极陈把眼一张,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没在咱们这里讨过吃食么?肉头肉脑的一嘴谎话,蒙得住谁?可恶极!” 老黄被主人彻头彻尾的斥责的一顿,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当面不敢顶嘴,退下来之后,嘴里嘟嘟哝哝,走进门房。过了几天,也就把这件事搁过去了。 太极陈起得尽早,却也轻易碰不见这个可怜的哑丐。有时赶上哑丐睡醒略迟,为太极陈启门声惊起,他必定惶惶然敛起所铺的草荐,匆匆走去。 太极陈料想这个哑丐胆小怕人,也就不再追问他了。既知道他是哑子,就叫到面前,也问不出他的家世。凡是哑子又十九耳聋,告诉他话,他也听不出来——这时太极陈正为那个刚出艺的弟子方子寿,料理一件人命挂误官司,太极陈又着急,又很忙,便把这哑丐的事忘下了。 第7回 劣徒遭诬 恩师援救 陈清平这个四弟子方子寿,是离着陈家沟子四五里地,方家屯的财主,家里很有几顷田。方子寿是庶出的独生子,父母十分锺爱。但有家产没有人,时常受乡人的欺侮讹诈。方子寿的父母一心教子习武,练出本领来,好顶立门户。费了很大的事,托付了那跟太极陈相识知己的朋友,拜求收录,几次三番的请托,才得把方子寿拜在陈老师的门下。 不过方子寿只有鬼聪明,没有真悟性,所以在太极陈门下数年,对于这名重武林,为南北派技击名家所惊服的拳术,竟没有多大成就。陈清平尽管不时的督责,只是方子寿限于天赋,无可如何。幸仗着他善事师傅,必恭惟谨,故在功夫上尽管没有多大的进步,尚不致为太极陈所憎。 后来太极陈看透方子寿不能再有深造,遂教他自己慢慢的锻□,择日命他出师,知道深邃的内功不是他所能学的。 这方子寿入师门有七年,算是出艺了。在太极陈门下,顶数他没本领;可是他所学得的功夫,拿出来与别派的技击家相较,已竟高人一等了。 方子寿虽然出师,不再随着老师下场子;可是感念陈老师傅的教诲之恩,终不敢忘,冯年遇节,孝敬不减当年。每隔十天八天,必要来看看老师;或者带点新鲜的礼物。老师不吃,就拿来散给太极陈的子孙眷属,对于同门也很亲热,以此他倒有人缘。 不料在方家屯中,有一家私娼,是声名狼藉,聚赌卖淫,实为方家屯全屯之玷。方子寿早想把这私娼赶走,只是父母不教他多事。恰巧有个表弟张文秀,受歹人引诱,在这私娼中,一场腥赌,被人诈骗去数百金,还教人饱打一顿,赶逐出来。这表弟气忿难出,找了方子寿来,哭诉着教方子寿给他出气找场。方子寿年轻性躁,并且早想驱除这班杂乱人,遂立刻带着表弟张文秀,找到私娼家中,打了个落花流水,当场扬言:“限你们三天以内,赶紧搬出方家屯。只要不走,教你们尝尝方四爷的手段!” 这不过是一句虚声恐吓,说过就完。当时方子寿欣然回来,不料竟于打架的第五天上,这私娼家中突然出了血案,那私娼的本夫,跟九岁的养女,跟一个帮□的侄子,竟被人杀死;那女的也被杀了两刀,却不是致命伤。事后缓醒过来,报了地面,这私娼到案告发,一口咬定,是本屯方子寿率人作的案,县里把方子寿捕去,认为方子寿有杀人重嫌,身陷囹圄,数遭刑讯。 方子寿家里的人惶惶无计,一家子痛哭号啕,来向太极陈求救。陈清平起初也很惊骇猜疑,后来仔细打听,才晓得方子寿实在冤枉。太极陈念在师徒之情,况又关切着本派的清白之名,遂竭力的奔走营救。 陈清平晓得:要将方子寿这场命案罪嫌,洗刷净尽,第一固然要托人情,但最要紧的还是搜出反证,找出真凶来□子寿入师门有七年,算是出艺了。在太极陈门下,顶数他没*的功夫,拿出来与别派的技击家相较,已竟高人一等了。 方子寿虽然出师,不再随着老师下场子;可是感念陈老师傅的教诲之恩,终不敢忘,冯年遇节,孝敬不减当年。每隔十天八天,必要来看看老师;或者带点新鲜的礼物。老师不吃,就拿来散给太极陈的子孙眷属,对于同门也很亲热,以此他倒有人缘。 不料在方家屯中,有一家私娼,是声名狼藉,聚赌卖淫,实为方家屯全屯之玷。方子寿早想把这私娼赶走,只是父母不教他多事。恰巧有个表弟张文秀,受歹人引诱,在这私娼中,一场腥赌,被人诈骗去数百金,还教人饱打一顿,赶逐出来。这表弟气忿难出,找了方子寿来,哭诉着教方子寿给他出气找场。方子寿年轻性躁,并且早想驱除这班杂乱人,遂立刻带着表弟张文秀,找到私娼家中,打了个落花流水,当场扬言:“限你们三天以内,赶紧搬出方家屯。只要不走,教你们尝尝方四爷的手段!” 这不过是一句虚声恐吓,说过就完。当时方子寿欣然回来,不料竟于打架的第五天上,这私娼家中突然出了血案,那私娼的本夫,跟九岁的养女,跟一个帮□的侄子,竟被人杀死;那女的也被杀了两刀,却不是致命伤。事后缓醒过来,报了地面,这私娼到案告发,一口咬定,是本屯方子寿率人作的案,县里把方子寿捕去,认为方子寿有杀人重嫌,身陷囹圄,数遭刑讯。 方子寿家里的人惶惶无计,一家子痛哭号啕,来向太极陈求救。陈清平起初也很惊骇猜疑,后来仔细打听,才晓得方子寿实在冤枉。太极陈念在师徒之情,况又关切着本派的清白之名,遂竭力的奔走营救。 陈清平晓得:要将方子寿这场命案罪嫌,洗刷净尽,第一固然要托人情,但最要紧的还是搜出反证,找出真凶来。经过数日的奔走,太极陈竟已找出强而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了血案发生当天,方子寿从午后就在邻村一个亲友家,给人作中证,书立租地的文契。等到字据立好,中保画押之后,那租地的户主又为酬谢中证,把几个人都邀到城里,一同吃酒玩乐,闹了一个下晚。没到二更,方子寿的嫡母又旧病复犯,派人把方子寿找寻回来。方子寿在城内,请了本地名医庄庆来,一同到家。医药难陈,真忙了一通宵,才套车把庄医生送走。血案发生这晚,方子寿所作所为,存身所在,都有人证目睹,他焉能分出身去杀人? 不过这些证人都是各有正业,谁也不肯出头作证,跟着过堂听审。方子寿的嫡母惊吓得老病加重了,他的生母也只知道啼哭。他的父亲又是个乡下农民,一生怕官怕事;遭上人命官司,竟束手无计,只知道托人行贿,竟花了许多冤钱,于案情毫无益处。 陈清平慨然出头,把这些证人用情面托了,衙门内上下也全打点了。就是苦主方面,也辗转托人破解,不要因为衔恨方子寿,反倒宽纵了真正凶手。那个被砍受伤的妓女,却还一口咬定了方子寿,虽许下钱财,她仍疑疑思思的。陈清平勃然动怒,转向官府极力疏通。直忙了两个来月的功夫,才将方子寿这一场人命官司摘脱开了,由绅士保释出来。 方子寿出狱之后,切骨的感激陈清平老师;登门跪谢,涕泪横颐。陈清平见他一场冤狱,打得人已瘦削了一半,又是痛惜,又是痛恨,把方子寿彻头彻尾骂了一顿,并且 “到底这暗娼的本夫,是教谁给杀害的呢?” 若不访个水落石出,方子寿的名声总是有玷,而太极门也无形中被污辱了。太极陈在地方上是一个有身份的绅士,他心想把这娼寮凶杀案研究一下,要访出那个真凶来,给自己徒弟洗去不白之冤。 但他虽精武功,却与下流社会隔阂;当真的化装私访,夜探娼寮,他又觉得太猥亵了。每天清早,起来到野外漫游,吐纳导引,日课已罢,他就仰天微喟道:“这件事该当怎么下手呢?” 太极陈曾经把方子寿找来,将谣言告诉了他,方子寿立刻暴怒起来,似要找人拼命,可是又不知应该找谁。 自经这番变故,方子寿的父母又禁制他,不教他无故出门。方子寿的娇妻也曾哭劝他:“刚打完人命官司,在家里避避霉气吧,没的又惹爷娘着急!”他的嫡母怎样忧急卧病,他的生母怎样天天对佛像焚香,将呻吟哭祷的惨象,学说给他听:“别再出门啦!” 那么,就教方子寿自访凶手,也是访不出来,办不到的。 但是方子寿尽管镇静不动,心绪却非常躁恶。他也曾思前想后盘算过:“身受师恩,七年教诲,涓滴没报,如今反惹出一场是非来,教臭娼妇反咬一口,带累得师门也蒙受不洁之名。若不洗刷清白了,我还有何面目,见同门的师兄?” 挨过了些日子,自己到底也潜下决心,要设法钩稽出血案的实情,但也不过是望风捕影。这方家屯和陈家沟子,又是他生长的家乡;老邻居,谁都认识谁。方子寿假作无意,要向人前打听一点情形,问起那个私娼家里的事情。这些乡邻们全知道方子寿是被害过的,对别人尽可乱嚼一阵,对着当事人,倘有一言半语答对不善,方子寿吃这大亏,岂肯甘休?问者有意,答者越发的不敢说了。他们就是真晓得些什么,也只推说不知。 方子寿连访了数日,茫无头绪,心灰意懒,索性只在家里睡觉。而且每逢他出门,遇见了熟人,便给他道喜,说是一场官司打出来了,总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说得方子寿恼又恼不得,听又听不下去。他的父母看着他出狱之后,神情是一变,与旧日的活泼判若两人,唯恐他憋闷出病来,反又催着方子寿出外溜溜,再不然,到老师家里走走。于是方子寿强打精神,不时到太极陈家中。 太极陈也是连日发烦,曾经密告别的徒弟,叫他们暗中访查此事。 “好歹要给你方师弟的污名洗刷了去。” 一晃半个多月,官府缉凶不得,方子寿访查真凶,也访不出所以然来,只晓得是“奸情出人命”罢了。行凶的究竟是谁,一时竟成了悬案。 这一天,午后阴云四合,天气骤变,时候已是深秋了。秋风瑟瑟,冷风潇潇,雨势并不大,可是竟日没晴,未到申刻,屋中已然黑沉沉的了。太极陈不能出门,吩咐长工点了灯,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英雄谱,随意浏览,也不感兴趣。人的精神彷佛受了天时的感应,太极陈很觉无聊。 这时只有太极陈一个次孙,和一个三徒弟,在书斋里陪着闲谈。天到二鼓时分,太极陈一向早睡早起,这一晚,越发寂寞,竟越睡不着。听窗外雨声淅淅,遂叫长工烫了一壶陈绍,备了几碟夜肴,太极陈遂展开书本,倚灯小酌,闻听秋雨。 直到三更,忽然听到街门上一阵乱敲,有人很迫切的敲门。太极陈停杯说道:“天这么晚了,这是谁?”隐隐听见长工老黄和叫门的人对付。向例大门一关上,就不再开了,但是门外的人被雨淋着,好像很着急,大声嚷了起来,不住的叫:“老黄,开门;老黄,是我。” 太极陈站了起来道:“这是子寿,难道案子又反覆了?”遂命次孙快去开门。 不一会,方子寿像水鸡似的跑了进来,一见太极陈,忙上前施礼,满面喜色的说道:“师傅,好了。我知道凶手是谁了,就是东旺庄的布贩子小蔡三!” 太极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怎见得是他?他不是头些日子,就上开封去了么?” 这小蔡三便是那暗娼澄沙包的第四个姘夫。曾因通奸,和第三个姘夫打过架,和澄沙包的本夫也吵闹过,后来被暗娼的第五个姘夫赶逐出去了。太极陈访问凶手,曾听长工老黄和小张都说过的。 太极陈眼望着方子寿,诘问他是如何访出来的。方子寿把头发上的雨水擦了擦,拭干了手,便向衣兜内掏摸:摸出一张纸,一个信封来。一时欢喜,仓卒跑来,忘记了御湿,这张信纸也教雨水弄湿了。 太极陈很骇然,将这张湿纸,湿信封,接取在手,就灯光细看。 粗劣的信封,上写“呈方四师兄子寿玉展”,下款是“内详”二字,再将湿信纸慢慢展开,将纸铺在桌上,几个人都凑过来观看。 第8回 有客投柬 揭破阴谋 秃笔劣纸,写着一笔颜字;虽不甚好,笔力却健,只是看着眼生得快。太极陈低声诵念道: “子寿师兄阁下台鉴:此次我兄突遭意外,险被奸人□陷,仰赖师恩鼎力回天,多方救援,幸脱囹圄之灾。然杀人凶犯竟逃法网,众口纷纭,语多影响揣测,究与吾兄清名有玷,亦即师门莫大之辱也。弟也不才,未忍袖手,故连日设法采探,已得个中鬼谋。杀人者乃妒奸之人,住东旺村,名小蔡三,此人现时隐匿于魏家围子。设谋嫁祸,意图诈害吾兄者,则另有其人,即同伙李崇德是也。请师兄速报同门,禀知恩师,设法将该私娼家中之龟奴谢歪脖子引出,加以威逼利诱,定能吐实。缘弟已访闻此人意有不忿,稍予贿买,必肯拆穿奸谋。使案情大白,水落石出,一洗吾兄嫌疑,更于师门清规盛名,有裨非浅也。事须急图,迟则杀人凶手俟隙远□矣。匆此奉陈,余不及多,敬问福安。弟,知名不具。” 太极陈念罢,抬头道:“这是谁给你的信,靠得住么?哦,这个人管你叫师兄,是那一个呢?” 方子寿道:“我也不晓得。” 太极陈道:“你也不晓得?这封信怎么到你手的?” 方子寿道:“就是刚才,弟子还没睡着呢,有人拍窗户。弟子追出来一看,人已越房走了,却留下这封信,从窗眼塞进来的。” 书斋中的人,由太极陈起,不由全都愕然。太极陈取信再看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这封信又正是你仇人的奸计呢?子寿你坐下,我来问问你,刚才你怎么个情形,接到这封信?送信的人说话了没有……老四,可惜你还练了七年,怎么竟容人越房进来,又越房走了,你自己连着影子也摸不着?” 方子寿低头不能答。送信的人叩窗时,方子寿其实已脱衣服,与他妻子上床睡了。容得他披衣起床,人早走得没影了。 方子寿也和他老师太极陈一样,秋夜苦雨,心绪不佳,坐在椅子上,仰头发怔。他妻何氏问他:“心里觉得怎么样?可是不舒服么?” 方子寿恶声答道:“不怎么样。” 何氏凑过来,挨肩坐下,款款的慰藉他,满脸露出怜惜之情,知他好喝一杯白乾酒,便给他烫酒备肴,对他说:“坐着无聊,你可喝一杯酒解闷么?” 方子寿意不忍却,夫妻俩对灯小饮了数杯。何氏见他已经微醉,便劝他早些睡觉,收拾了杯盘,夫妻俩双双入睡。不一会,何氏已经沉沉的睡熟了,方子寿却还是辗转不能成寝。直到三更将近,方才有些朦胧,似睡不睡的,突然听见窗棂子有人轻弹了两下。方子寿蓦然惊醒,霍地翻身坐起来,喝问:“是谁?” 窗外轻轻答道:“师兄,是我。师兄不要惊疑,师兄身蒙不白之冤,师傅的盛名有累,是小弟略尽寸心,把私娼的奸谋和杀人凶手,访察明白。师兄请召小弟留的这封信行事,自然得着真相。” 方子寿吃了一惊,听不出说话口音是谁,忙道:“你是那位?”急忙抓起衣衫,跳下床来。外面那人说道:“师兄你不用起了,你一看信,自然明白。” 外面语声一顿,跟着窗纸嗤的一响,从窗洞塞进一封信来。方子寿越发惊疑,道:“你到底是谁?你可请进来呀!” 外面答道:“不用了,咱们再见吧。” 这件事来得太突兀,方子寿慌忙窜下地来,扑奔门口,伸手拔门插管,隆的一声响,把门扇拉开,往外就闯。那床上睡着的何氏打了一个呵欠,问道:“你干什么,还没有睡么?”方子寿早已窜出屋门,扑到阶前。 外面冷森森的细雨下着,觉得透体生寒。方子寿披着衣衫,趿着鞋,将眼揉了揉,拢了拢光,瞥见东夹道有一条黑影,只一晃,扑奔东面一道矮墙。身形矮小,身法却也敏捷。 方子寿喊了一声:“喂!等一会走!你是那一位呀?”抬腿将鞋登上,追赶过来。只见那人奔到墙根下,竟一耸身,窜上墙头,辗转间,已一偏身翻出墙外。及至方子寿赶到墙下,那人早已逃出视线以外。方子寿也忙一展身,只手攀墙,往外寻看;那人已顺着一片泥泞的小道,如飞而去,没入夜影之中了。 方子寿跨在墙头上,有心要追,却又犹豫。这时候,他妻何氏已然惊醒,坐了起来,一迭声叫道:“寿哥,寿哥,你不睡觉,你可要做什么?” 方子寿想到自己正在霉气头上,怔了一回,飘身窜下墙头,悄然回到屋中。 他妻何氏已将床前的小灯拨亮了,正要穿鞋下地,出来找他,何氏睡眼惺忪的问道:“下着雨,又出去干什么?也不穿衣裳,不怕冻着?刚才你是跟谁说话?” 方子寿摇头不答,眼望窗台,急忙找寻,果然在窗纸破处,摆着一封信。方子寿一把抓过来,拆开了信,看了看,又惊又喜,又是纳闷。皱着眉揣度了半晌,料道这封信分明是好意。可是送信人管自己叫师兄,自己那有这么一个师弟?若说是五师弟干的把戏?他又素来不会写颜字;想来真真把人糊涂死了。 “但是信上指明凶手是小蔡三,这话太对景了。谁都知道小蔡三是个色鬼,好嫖;不错,行凶的一定是他,那娼妇却控告我,无非是存心讹诈。信上教我别耽误,我真得赶紧去找老师去。就便问问五师弟,可是他写的不是?” 方子寿打好主意,草草告诉了妻子何氏。吓得何氏拦住他,不叫他去。方子寿发急道:“我又不是去拼命,我不过拿着信请教老师去,这怕什么?”闹了一顿,一定要当夜到陈家沟去。把长工叫醒,备上驴,冒雨而来。 这便是方子寿得信的情形,当下一一对老师说了。太极陈眼看着这信,摇了摇头,问三弟子道:“你看这信是老五写的么?” 三弟子道:“不像。” 太极陈道:“而且他得着信,一定告诉我,他何必黑夜雨天,玩这把戏呢?” 太极陈沉吟了一阵,觉得这送信的人或者是一个武林后进,路见不平,访出真相,又不便出名,才露这一手。再不然,便是什么人又耍手腕,要诱方子寿再上第二回当。太极陈老经练达,不肯鲁莽。对方子寿道:“今夜太晚了,你就住在我这里。你临来时,可告诉你父母了么?” 方子寿不敢说私自出来,忙扯谎道:“我告诉家父了,是家父叫我请教师傅的。” 太极陈点点头道:“好了,这封信你就不用管了。明早你回家去,不要告诉人,随便什么人也不要告诉。你照旧在家里待着,不许出门,也不许跟人打听小蔡三。你只当没有这回事好了,师傅我自有办法。” 太极陈催着方子寿到客厅搭铺睡觉。这一夜,太极陈通宵没睡,把三徒弟耿永丰留在书斋,秘密的嘱咐一些话,又拿出几张银票子来,交给耿永丰。 到次早,太极陈把照例的野游晨课停了,吩咐方子寿回家候信:“不叫你,不必来。沉住气,别出门!” 到第四天,忽然方家屯哄传起来:杀人凶手小蔡三被捕了!被捕的地点,是在魏家围子范连升家…… 方子寿把接得的匿名信,呈给师傅陈清平之后,就谨遵师命,在家静候消息。陈清平只谆谆嘱咐他不要出门,不要告诉人,此外什么话也没说。 方子寿躲在家中,非常的纳闷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挨到第四天早上,村中忽然哄传,私娼家中凶杀案的真正凶手,已然在魏家围子被捕,就是那个荒唐鬼小蔡三。小蔡三好嫖贪色,人也不见得多么强横,但是他竟刀伤三命!方家的长工们很关切这件事,打听得确确实实,立刻跑回来,向主人报告。方子寿的父母妻子听见了,一齐喜出望外。 “这可一块石头落地了!” 有钱的人最怕打官司牵连。方子寿却有点明白,加倍急躁起来,恨不得立刻出去,打 原来太极陈自从那天方子寿夜雨来谒,以离奇的匿名信,指出了私娼家中凶杀暗示因奸妒杀,凶手为小贩蔡三;陈清平不动声色,先将方子寿打发走了,立刻把三弟子耿永丰叫到面前,正色说道:“你子寿师弟,这次惹下一场祸事,带累着我太极门清名受玷,所以我这些日来,寝食难安,总想把这件事访个水落石出,方才甘心。只是多日一再访寻,仍觉深无头绪。如今幸有这意外之助,我想我们若是单刀直入的去找谢歪脖子,不论威胁利诱,总难免贿买之嫌。这次我想教你去找周龙九。他在本城人杰地灵,也戳得住,官私两面也叫得响。你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向他说明,烦他讯取谢四歪脖子的亲供。只要谢四歪脖子说出真情,再也不敢反覆。” 耿永丰听了大不明白,迟疑的说道:“那么谁去找谢四歪脖子呢?” 太极陈道:“你只把周龙九稳住了驾,别的事不用管。到时候,自有人把谢四歪脖子送到了。” 耿永丰深知师傅的脾气,他老人家的事是怎么说了,怎么答应。遂立刻带着钱票起身,迳奔南关外三里屯周龙九家中。 这周龙九是个很有钱的秀才,素日为人极喜拉拢,官私两面都叫得响。在地方上排难解纷,是个出头露脸的绅士,所有商民颂扬他是个人物。一班泥腿说起周龙九周七爷来,总有点头疼,不敢惹他,弄不好,他的禀帖就上去了。他虽然是个文墨人,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利口善辩,有胆有识,做事极有担当。 周龙九与陈清平两个人,一文一武,文弱的偏任侠,武勇的反恬退;性格相反,好尚不同,但是两人却互相仰慕。太极陈也曾帮过周龙九的忙。 耿永丰提着一点礼物,拿着师傅的名帖,面见周龙九,周龙九把耿永丰让到内厅,只见满屋子坐着好些客人。 周龙九挽着小辫,只穿着件小夹衫,担着水烟袋,猴似的蹲在太师椅上,跳下来招待耿永丰。耿永丰请他屏人密语,将师傅所托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周龙九听完这番话,就将水烟袋一墩道:“好东西,竟讹到咱们自己人的头上来了,陈老哥怎么不早说?依着我看,那有工夫费那么大事?把这窝子暗娼龟奴打一顿,一赶就完了。谣言算个什么?值几文钱一斤?听那个还有完?” 周龙九这个老秀才,比武夫还豪爽。耿永丰说:“家师的意思是为洗刷污名,并不为出气。九爷还请费心,将谢歪脖子的口供挤出来就行了。” 周龙九想了想道:“陈老哥既然不愿听谣言,这样吩咐我,也好,我就照办。”吩咐下人:“来呀!弄点吃的,我陪耿老弟喝两盅。” 耿永丰推辞不掉,于是摆上来很丰富的酒宴,把别的客人也邀来相陪。饭罢,容那一般客人陆续散去,泡上一壶香茶来;周龙九陪着耿永丰□谈,静等着谢四歪脖子到来。 太极陈这次打定了主意,要亲临娼寮。到二更时分,候家人睡了,稍事装束,不走大门,不惊动家中的长工们,悄悄的从西花墙翻出宅外。 外面黑沉沉,寂静异常,只有野犬阵阵吠声,跟那巡更的梆锣之声,点缀这深秋夜景。太极陈到了镇甸外,略展行功身手,只用一盏茶的时候,已竟到了方家屯。 故乡的里巷,虽在夜间,也寻找不难,迳来到这私娼家门口。陈清平收住脚步,看了看左右无人,抬头一打量,这全是土草房。 太极陈微耸身躯,窜到屋顶上,往院里张望,是前后两层院落。前院只有南北房,四间屋子,有一道屏门,后面是三间东上房,南北一边一间厢房。前院的屋舍,昏暗暗的没有亮光;后密却灯光照满窗纸。娼寮究竟是娼寮,乡间虽然习惯早睡,他们这里还是明灯辉煌。 太极陈伏身轻窜,迳奔后面。来到上房窗下,还没有贴近窗棂,已听见屋内笑语之声。想是几个男女,在里面赌博,摔牌骂点,喝雉呼卢的吵,夹杂着猥言亵语。 太极陈是光明磊落的技击名家,像这种龌龊地方,绝不肯涉足的,如今为惧自家清名的失坠,不得不来一究真相。但是太极陈虽望见满窗的灯光,究竟还不肯暗中窥视,于是转身扑到北厢房。 北厢房灯光仍明,人声却不甚杂乱。略倾耳一听,微闻一个女人的声音,妖声娆气的发出呻吟之声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损啊?我的伤还没有收口呢,那里搪得住你这么闹!”跟着听见一个男子猥匿声音,嘻嘻的笑道:“还没有收口,谁信啊?我来摸摸。”那女人骂道:“该死的短命鬼,人家越挨告,你越来劲。你闹吧,回头这个主儿又来了,没的吓得你个屎蛋又叫亲娘祖奶奶了。” 太极陈听到此处,眉峰一皱,拔步要走,忽然听见那男的赖声赖气的说:“你别拿小蔡三吓唬我,我才不怕。他小子早滚得远远的了。他还来找死不成?” 只听那女的急口说道:“臭鱼,你娘的烂嘴嚼舌头,又胡喷粪了。他们赌局还没散呢,你再嚼蛆,给我滚你娘的蛋吧。”忽然那女的哎哟哎哟的连声叫道:“你缺德,你该死!滚开,滚开!”那男子笑了起来。 隔了一会,那男的忽然大声叫道:“谢老四,谢老四!” 那女子忙道:“你叫什么?歪脖那小子早睡了,你要干什么?” 男子道:“我肚子有点发空,有点心什么的,叫他给我拿过来。” 那女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点心啊,你倒想得到哇,歪脖子这小子近来支使不动啦。我从昨天教他进城买东西,他宁可坐着,也不给去。稍微说他两句立刻瞪着眼跟你发横,整天说□话。自从闹了那场事,就算在他手里有了短处啦。你看歪脖子这小子,把他那间狗窝似的南屋收拾得乾乾净净,整天躺在那屋里,仰面朝天的装大爷。都是李崇德狗养的出的好主意,讹不了人,反倒留下了把柄。方子寿是出来了,我还提着个心。方子寿肯轻饶么?说不定那一天,就教谢歪脖子咬一口。前怕狼,后怕虎,想起来,我恨不得宰了他,可惜我不是个爷们。” 太极陈听到这里,已得要领。他再想不到此行不虚,只一趟便已摸得眉目。谢歪脖子果然意有不忿,而且又听出谢歪脖子是住在南屋,这当然是前院的南房子了。这说话的女人,推想来定是这个被砍受伤的娼妇,男子名叫臭鱼,却不知是谁,因点破窗纸,向内张了一眼,然后踅身要走。 这时候上房门扇一开,从中出来两个人。太极陈耳目灵敏,早已听见,倏然一耸身,捷如飞鸟,掠到外院,又一挪身,窜上了房,将身形隐起。 只听这个赌徒骂骂咧咧,到茅茶房解手,口中闹着:“不好了,不好了!”可是依然转回上房赌下去。跟着上房有人喊叫老谢,连喊数声,谢歪脖子只是不答腔,反倒打起了鼾声。这人骂了几句,不再喊了。 太极陈容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重复窜下房来,到外院南屋窗前,外院各屋悄然无声,南屋里歪脖子鼾声大起。 太极陈听了片刻,轻轻的弹窗格,连弹数下。屋中人鼾声略住,跟着听一个哑嗓的声音丧声丧气的说:“谁呀?睡觉了,半夜三更的存心搅我么!” 太极陈变着嗓音,低低说道:“老谢,好朋友来了,你怎么不出来?” 谢歪脖子迷迷糊糊的,一面披衣服,一面说道:“你是那位?” 屋门一开,太极陈轻舒猿臂,稍一用力,已将谢歪脖子拖出门外,用左手抓定,右手骈食中二指,向谢四歪脖子哑门穴,点了轻手,谢歪脖子吭了声,想嚷却不出来了。 太极陈立刻把谢四歪脖子拦腰提起,好像鹰抓燕雀似的,略展身手,已窜到那临街的矮墙上,然后翻到街心。可怜谢歪脖子被人这样摆弄,连捉弄他的是什么人全没辨出来。太极陈藏在暗处,掏出绳来,把谢四捆好,鸭子似的提起来,如飞的赶到南关外三里屯,不过刚交三更三点。 到了周龙九的门外,陈清平先把谢歪脖子放在地上,随即解缚推拿,用推血过宫的手法,把闭住的穴道给推开。可是不容谢四歪脖子十分清醒,赶紧又把他往肋下一挟,绕到了周龙九住宅的东墙下,立刻又一翻,翻进墙去。周宅外客厅黑沉沉没有灯光,忙转奔内客厅。内客厅灯火亮如白昼,正有两人高谈阔论,讲着□话。 陈清平挟定毛伙谢四歪脖子,到了门首,仗着院中黑暗,突然把门打开,将这谢四歪脖子往屋里轻轻一摔,立刻说了声:“有力的人证送到,龙九兄,你多偏劳吧。”说罢,转身仍趋东墙下,耸身窜上墙头,轻飘飘的落在墙外,转回陈家沟子,静候佳音 第9回 娼奴嫁祸 绅豪讯奸 周龙九性情最急,这时候早等得不耐烦了,直问耿永丰:“到底怎么定规的?可是由令师亲去找那毛伙吗?” 正在猜疑,忽听房门一开,从外面趴进一个人来,耿永丰忙赶到门外探望,太极陈早走得没影了。晓得太极陈暂时不欲露面,忙翻身进来,把谢歪脖子扶起。 谢歪脖子被摔得晕头转向,哎哟了一声,睁开一看,眼前是座很讲究的客厅,客厅里灯火辉煌耀目。谢四歪脖子糊涂得如入梦境,用手抚着歪脖子,翻着骇疑的眼光,看了看周龙九,又看了看耿永丰。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量高大,赤红脸,剑眉长髯,两眼很有威严。那一个是年轻的,约有二十七岁,精神壮旺,似曾相识。 谢歪脖子不晓得自己被什么人弄到这里来,但揣情度势,这一定凶多吉少,吓得他颤抖起来,半晌,哼道:“二位老爷,这是那里呀?” 周龙九和颜悦色的说道:“老谢,你不用害怕,你可知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么?” 谢歪脖子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教人诓出屋来,抓了我一把,我就晕过去了,我不知是教什么人架到这里来的。我没有得罪过人,我也没有为非作歹,你老放我回去吧!” 周龙九笑了笑,令耿永丰把他扶坐在凳子上,将桌上一盏茶给他喝了,遂问道:“老谢,你认识我么?” 谢歪脖子又看了看周龙九,愣了片刻,说道:“我看你老很面熟,我脑袋直发晕,一时想不起来。” 周龙九道:“我姓周,城乡一带全管我叫周九,你大概有个耳闻吧?” 谢歪脖子一听,浑身哆嗦,在凳子上更坐不住了,往地上一溜,就势跪下来,说道:“原来你老是九爷。小人没见过九爷,九爷的大名,小的早知道……九爷,小人干着下三滥的事,就够现眼的了,小人再不敢在九爷眼皮底下惹事。九爷,小人可真不知怎么得罪了你老。你老就要办我,也得教我明白明白。” 耿永丰一旁听着不禁微笑,谢歪脖子这么害怕,想见周龙九名不虚传了。这时周龙九向谢歪脖子道:“老谢,你起来,不用害怕。我把你请来,绝无恶意。起来,请坐。我也没有别的话,我不过是向你打听一点□事,怕你不肯来,又怕你当着外人,说着不方便,所以才把你请到这边来,你只要好好的说,把实底都告诉我,咱们就是好朋友,我还要酬谢你哩。” 谢歪脖子眼珠一闪,一块石头落地了,可是还有一点惴惴,忙说道:“九爷,你老可别这么说,小人不敢当。你老有什么话,只管问我,我什么都说。我瞒别人,还瞒九爷你老么?你老大概是要打听……” 周龙九把身子一探,眼睛一张道:“你猜我要打听什么?” 谢歪脖子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小人可猜不着,你老明白吩咐出来吧。” 周龙九两眼看定了老谢,忽然满脸泛起了一层怒气,一字一顿的说:“老谢,我要问你,不是别事。你可晓得本城那个小蔡三吗?” 谢歪脖子浑身一震,不禁一缩脖颈,果然是这件事发作了,站在客厅里,毕恭毕敬的听着。只见周龙九向耿永丰瞥了一眼,随即说道:“这小蔡三胆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也没有别的,只不过打算管教管教他,教他认识认识我周老九,还不是容易受人讹诈的人。我访闻上月你们那里,出了一点小事,这件事我就听说跟小蔡三有关。可是这小子真有种,他居然逍遥法外,差点没把姓方的填了馅。哈哈,我听说他的军师就是李崇德,哼,算他会出主意,可是瞒不了我周老九!如今这小子得意洋洋的,要在怀庆府挺腰板,充好汉。莫说我还跟他有仇,就没有仇,我也容他不得。谢大哥……” 谢歪脖子毛骨悚然的说:“咦,小人不敢当。” 周龙九哈哈笑道:“谢大哥,这件事我就拜托给你了。没有别的,我只烦你把上月那档子事,原原本本告诉我,此外没有你的事,可是你若不说呢,或者是说来不符呢,谢大哥,我可要对不起你了。好朋友,你就请讲吧。” 周龙九的凛威,把龟奴谢歪脖子慑住了。谢歪脖子心想:“这真是想不到事,这玩艺竟惹得这位爷出头!这位爷出头,竟会找到我头上来……可是这么着也好,有周九爷在里头,我还怕什么?他们争风行凶,阴谋嫁祸,我早晚想跟那臭娘们是一场事。这一来好……说!说!我就全给他们抖露出来!” 谢歪脖子心神略定,把利害祸福反覆筹划明白,他决计要说了,把腰一弯叫了声:“九爷!” 周龙九吸着水烟袋,瞑目等着,用纸媒子一指道:“不用麻烦,你就有什么,说什么。” 在周龙九对面坐着太极陈的三弟子耿永丰,伸纸拈笔,做出录口供的架式。 谢歪脖子又从头想了一遍,惴惴的说道:“九爷,要提这档命案,事实是我亲自眼见的。不过九爷您圣明不过,俗语说,宁打贼情盗案,不打人命牵连。这里头关连着好几条人命,要不是九爷您问,我真不敢提一字。可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九爷您,往后的事,九爷您行好,可得给我托着点。不是小人我怕事,这事一挑明了,他们知道是我□的底,准有拿刀子找我的。” 周龙九把胸口一拍道:“老谢,有天大的事,九爷一个人接着,决不能把你埋在里头。你放心,趁早说吧。” 谢歪脖子道:“说,小人一定一字不漏,说给九爷听,若说方家屯这回命案,可真应了那句俗话了:‘赌博出窃盗,奸情出人命。’一点也不假。澄沙包这个娘儿们,她也不是本地人,是跟着她男人逃难来的。他们本是成帮的难民,流落到这里,没法子过活,就偷着卖。她男人外号臭矮瓜,也就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就来靠着她吃了。这些事情,想必你也有点耳闻。澄沙包这娘儿们可坏透了,她又爱钱,又爱俏,有时候翻脸不认人。她姘靠了好几个野男人,都是说□就□。这一回事她把小蔡三挤兑急了,才惹得他刀伤三命。偏偏澄沙包挨了好几刀也没死;他的男人臭矮瓜夺刀喊救,可就叫小蔡三一刀致命,给豁开了膛。她的养女冒冒失失一喊,也叫小蔡三给剁了!她的侄儿想要跑,也被他赶上砍死……” 谢歪脖子滔滔的说,那边耿永丰持笔录写。写到此处,不由问道:“小蔡三究竟为什么行凶呢?” 谢歪脖子道:“总不过是一半吃醋,一半穷急罢了。事情是这样,小蔡三和澄沙包姘靠了差不多一年多;她这女人是抓住了一个就死啃,啃得没油水了,一脚就踢开,一向是很不零卖的。这一年多,她把小蔡三迷得头晕眼花,弄得倾家败产,临了几场腥赌,把个小蔡三活剥了皮。末后小蔡三输得急了,跟他本家大伯吵了一架,偷了家里的地契文书,又赌,又输了。小蔡三再没有捞本的力量了,就找澄沙包要那两副首饰,又要找澄沙包的男人借二百串钱,许下重利。澄沙包的男人臭矮瓜倒答应了,澄沙包却翻白眼。首饰固然不肯,就是她男人放帐给小蔡三,她也给打破水,说是小蔡三输断筋了,借出去,包准不回来。 “这就够激火的了,澄沙包又来个紧三点。她本来常背着姘头,偷偷摸摸,找点零食;这一回看透小蔡三下了架了,她就明目张胆的把小窦留宿了。小窦这小子本来年轻,长得又俊,可是他家里大人管得很严,没有多余钱报效她,她也没有给他动真个的。偏偏出事的两月里头,这小窦也不知那里发了一笔邪财,一副金镯子,五十两银子,还有几件女人皮袄,都一包提了下来,把澄沙包包下了,并且说:再不许她招小蔡三进门才行。 “澄沙包、臭矮瓜两口子正因为小蔡三输得一身债,常来起腻发烦,骂□话,两口子本就足够的了。这时候,可抓了个邪碴,澄沙包翻脸大闹,把小蔡三臭骂了一顿,一刀两断,从此不许穷种进门。小蔡三人虽然乏,可也搁不住硬挤,被骂得脸都黄了。他一恼,奔到澄沙包屋里,大摔大砸,说是:‘姓蔡的为你这臭娘们弄得倾家败产,老婆住了娘家,亲娘一气病死,把个有钱的大伯也闹得不许我进门了,我没有活路了。澄沙包咱俩一块上吊吧。你那工夫,不是跟我说了好些割不断,扯不开的交情吗?大爷刚刚输了点钱,臭娘们你就变了脸。咱们就阴世三间打伙计去吧!’ “他这一摔砸,按说是真急了,就该来软的便对了。谁想臭矮瓜这活王八头,打他,骂他,都不要紧,可就别动他的钱。一摔他这些东西,他可就火了!抄起门闩,就给了小蔡三一□子。两个人招呼起来,臭矮瓜挨了揍喊人,澄沙包也嚷,李崇德他们都出来帮拳。三个人打一个,把小蔡三打了一顿好的。打完了,就赶去,再不许进门了命啦,杀人啦!’这一来把小蔡三叫回去了;澄沙包的养女刚往外跑,碰了个对头,一刀抹在脖子上,‘咯’的死了。 这一闹腾,我们全起来了,可是谁也不敢上前来。偏偏臭矮瓜喝了酒,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听见喊,他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他冒冒失失的光着膀子,往屋里一钻,刚迈进一条腿,就教小蔡三戳了一刀,整扎在胸口上,直豁了下来,差点大开膛,栽在门上了。澄沙包起初还喊,后来她男人被剁,这女人可就害了怕,冲着小蔡跪着叫饶命,叫祖宗叫爷。小蔡三这家伙真狠,一声也不哼,顺手就把她扎了一刀,这女人光着身子,把小蔡三抱住了,鬼耗着挣命夺刀,一只手竟把刀夺住。教小蔡三□了一脚,一抽刀把她的手心也溪了,就脸抢地,栽躺下了。小蔡三连剁她好几刀,都在女人脊梁上。这时候我们都害怕,不敢出。” 周龙九道:“那么小蔡三是怎么走的呢?” 谢歪脖子咽唾沫,说道:“后来那女人已剁得死过去了,小蔡三拿着刀子又踢桌子,我和李崇德吓得把屋门顶上,眼看着小蔡开门走了,我们才敢出来。澄沙包的养女一刀致命,当场就死了。臭矮瓜只哼了哼,我们往床上一搭他,他就断了气了,血流了一地。只有澄沙包这女人顶她挨的刀多,光着个屁股,赤身露体的,后脊梁上七八刀,两手上全有夺刀的割伤;肩膀上,屁股上,剁成烂桃子了。她是斜肩带背先挨了一刀,就势栽在里屋了。大概小蔡三连杀三命,手头劲软了,澄沙包竟没有死。只是失血太多了,经我们救了她过来。 “小蔡三是跑了,还有厨子老罗也吓跑了;院子里只剩下我跟李崇德。我们知道杀人命案太大了,我们都怕牵连;可是我们也不敢溜走,那倒无私有弊了。我和李崇德说:‘趁早报官。’谁知道李崇德在澄沙包屋里嘀咕了半夜,回头来告诉我:‘这凶手是方子寿方少爷。’ “我说:‘我明明看见是小蔡三嘛。’ “这个女人躺在床上,哼哼着说:‘不,不是小蔡。是小方他砍我的,我还不知道么?’ “这一来倒把我闹糊涂了。我本来没看见凶手的头脸,只是我明明听见澄沙包挨刀时,没口的央告:‘蔡大爷,蔡祖爷!’又说:‘你饶了我!我再不跟你变心。王八头死了,我一准嫁你!’ “那凶手就说:‘臭婊子,你害苦我了,今天不宰了你,我不姓蔡!’ “那说话的腔调虽然岔了声,可是我也听得出来,明明是小蔡三,怎的会是方子寿呢?凶手临走,把凶刀和血衣全脱下来,还在脸盆里洗了手……” 周龙九立刻拦问道:“现在凶刀和血衣呢?” 谢歪脖子道:“血衣早教李崇德给烧了,刀也搁在炉火膛烧了,只剩下铁片了。” 周龙九道:“这么说来,他们是定计嫁祸给方子寿了。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害姓方的呢?” 谢歪脖子道:“这个,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周龙九把水烟袋往桌上一墩,厉声道:“你怎会不知道?” 谢歪脖子吓得一哆嗦,忙道:“小人实不知他们安的什么心。可是九爷你最圣明,您老想,他们这无非是因为小蔡三个穷光蛋,拼命的人;他哥哥蔡二又是个耍胳臂的,不大好惹;方子寿可是家里很有钱。小人虽不知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概一来为报仇,方子寿就曾经带人来,大打大砸过,李崇德就吃过亏,挨过方子寿的嘴巴;二来呢,方家是个富户,崇德跟地保勾着,想借这场命案讹诈一下子,那知方子寿不吃,只得弄假成真,李崇德这才怂恿澄沙包告状。自从贪上这档事,李崇德就跟澄沙包凑对上了。李崇德简直成了她的军师。这场官司,方子寿老太爷许了五百串钱,李崇德调唆澄沙包别答应,一口咬定要一千串。没想到方子寿竟把一场□误官司打出来。小人知道方少爷冤枉,曾跟这个臭女人闹过好几回。” 周龙九把握已得,便问道:“现在你可知道小蔡三住在那里么?还有小窦,出事后还常来么?” 谢歪脖子说:“小蔡三的住处,小人倒不晓得,我想他还跑得远么?至于小窦出了凶杀案以后,早吓得不敢来了。现在倒是连川外号叫臭鱼的那小子,跟澄沙包勾搭上了,因此李崇德还很不愿意呢。” 周龙九等谢歪脖子说完,把大拇指一挑道:“罢了!老谢,你算看得起九爷。不过我还想再托你一点露脸的事,不知你有胆子没有?” 谢歪脖子道:“九爷,你老先生说什么事吧?我的胆子太小,全看是冲什么人,为什么事。只要是为九爷,我准卖一下子,为别人我可犯不上。” 周龙九道:“我想教你出头告发。老谢,你可听明白了,我却不是借刀杀人,不过我想拿这件案子拾夺他们。我就是不能出头;因为我是局外人,你是在场的。你可以说先前受他们威胁,不敢声张,连门全不教你出;近来你把他们稳住了,你才出头告发。衙门口的事全由我办,你我是前后脸。老谢,你替九爷把这口气出了,咱们什么事心照不宣。往后你不必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了,反正九爷准教你有碗饭吃。你要不愿意呢?我也不能勉强,我自然另想别法。” 谢四心里一打转,想到无论如何,这位周九爷万万得罪不得,慨然说道:“九爷你望安,我一定能给九爷充回光棍。咱们这次不把他们按到底,那算我老谢没有人味了。九爷你只要接着我,官司打到那去,我准不能含糊了。可是你老得把衙门里安置好了,只要我一告发,就得立刻把小蔡三捞来才行。他是正凶,若把他放走了,官司就不好打了。” 周龙九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谢歪脖子道:“就是他窝藏的地方,我说不清。” 周龙九皱眉说道:“这还得细访。” 这时坐在一旁的耿永丰接声道:“九爷,这个我知道,小蔡三现时隐匿在魏家围子,要想掏弄他不难。他是藏在他亲戚范连升家里。” 周龙九道:“那么,老弟你就辛苦一趟,这就动身到魏家围子,千万把小蔡三绊住了。他要是一离开那里,你不拘用什么法子,总要把他扣住才好。等到我们在县衙告了下来,就派人抓他去;把他抓着了,老弟你再回来。” 耿永丰应声而起。周龙九又道:“老弟你听我说,他要是没有逃走的神气,老弟你就不要跟他照面,只暗中掇着他,省得教他见了面,胡乱攀扯人。” 于是耿永丰立刻动身,到魏家围子去了。 周龙九把谢歪脖子留下,教给他一套控词。挨到天明,周龙九暗遣谢歪脖子,到县衙告发命案,先把谢歪脖子搁在班房,周龙九一迳到稿案师爷那里,把案情说了一回,随即禀告县官。 县官正因方家屯这场血案缉凶未得,县案未结,心中着急,既有人指控真凶,立刻看了谢歪脖子的状子标发签票,拨派干捕,立拘蔡广庆(即小蔡三)到案,又拘毛伙李崇德,和在场的嫖客窦文升(即小窦)火速到案,不得徇情卖放。 这件事,刀伤三名,关系县官的考成,办起来真是雷厉风行。没到晌午,全案人犯人证,一齐提到。 人犯已到,县官立刻亲自过堂开审。谢歪脖子把当日小蔡三砍死娼妇的本夫,和养女,侄儿,又砍伤娼妇的情形,说得历历如绘,又供出凶案发生时,李崇德和小窦均皆在场。 那小蔡三就想狡辩,但是搪不住谢歪脖子处处指证。又经县官把李崇德、小窦隔开,各别套问,县官察言观色,又综合过去的供录文卷,晓得谢歪脖子并非挟嫌诬告。 县官和颜悦色,单讯小蔡三,对他说道:“你年轻无知,一时迷于女色,致落得倾家败产,又被赶逐殴辱。你负气行凶,倒也情殊可悯。你老老实实的供出来,本县念你受害情急,还可以从轻发落。不要落得受刑吃苦,再行招供,那可就晚了。” 小蔡三起初还倔强不认,但是禁不起县官刑吓软诱,先把小窦的口供逼讯出来,再命堂吏念给小蔡三听。又将搜出来的已经火销的凶刀,拿来做证。小蔡三本非穷凶极恶之人,只经了几堂,便支吾不过,把实供吐露出来,痛哭流涕的直喊冤枉。 第10回 雪漫寒街 矜收冻丐 这时候已入冬令了。人事无常,天象也变幻无常。忽一日气候骤变,陈家沟那条小河,竟封冻成冰了,比寻常时候,好像早了半个多月;而且天色阴霾,浓云密布,到夜间竟下起雪来。 太极陈早晨起来,推门一看,这一整夜的大雪,已将陈家沟□成一个银镶世界。风已停,雪稍住,却是天上灰云犹浓。太极陈精神壮旺,不因雪阻,停止野游。照样的用冷水洗脸漱口,只穿着一件羊裘,光着头,也不戴帽子,走出内宅。 长工老黄畏寒未起,太极陈咳了一声,落了门闩,把大门一开,只见门道檐下隅角一个草荐上,躺着一个乞丐。曲肱代枕,抱头蜷卧,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孔;身上鹑衣百结,一件棉袍缺了底襟,露出败絮,那能御寒?下身倒穿着一件较为囫囵的裤子,却又是夹的。被那旋风刮来的雪打入门道内,乞丐身上也盖了一层浮雪。 太极陈心想:这大概是那个天天给扫街的乞儿吧?想起昨夜寒风料峭,这乞丐露宿无衣,真够他受的了,此时蜷伏不动,莫非冻死了?太极陈忙走过去。 在往日,这寄宿门道的乞丐起得很早;就有时太极陈出来过早,这乞儿每听门扇一响,必然慌慌张张的起来,赶紧收拾了就走,怕人讨厌他。今日却不然,太极陈已然出来,这乞丐只浑身微微颤抖,勉强的抬头,往起一挣,微哼了一声,又闭上眼了。 太极陈站在乞儿身前,低头注视,心说道:“还好。” 太极陈用脚略略一拨乞丐的腿,说道:“这么冷的天!我说,喂,别睡了,你快起来!” 太极陈的意思,恐怕这乞丐冻死在自己的家门。那乞丐以为是太极陈驱逐他,强睁着迷离的双眼,抬头看了一看,将身子一动,胳膊拄地,往上一起;但是肢体已经半僵,竟挣扎不动,又委顿在那里了。 太极陈道:“不好!”忙回头向内叫道:“老黄,老黄!” 长工老黄口头答应着,挨了一会,方才出来道:“老当家的,这大雪你还出去呀……咦!我说你这要饭的,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走?起来,起来!” 老黄一眼看见了乞丐,就走到跟前,用脚踢了这哑巴,一迭声逐他。当着主人的面,做出加倍小心来,厉声说:“你这东西怎么越来越讨厌!在这里借光,还不说早早起来,闪开这门口,你这是找打呀!” 太极陈叱道:“不用多废话!来,快把老张叫出来,把这人架进去,到门房教他暖和暖和。你不看他都快冻死了!” 长工老黄把乞丐看了一眼,心想:“他倒走运了!”怏怏的走过去,道:“我一个人就行。”架起乞丐的胳膊,往上就拖。那乞丐挣扎着,借劲坐起来,可是两腿直挺挺的,好像冻僵了,已不能站立,脸上气色很是难看。老黄不禁吓了一跳,把恼怒忘了,忙一松手,把乞丐放下,对太极陈说道:“当家的,你老可斟酌着,这不是闹玩的事!人命关天,惹出麻烦来……” 太极陈不悦的说:“少说话,多行好,这也是一条性命。你教我见死不救么?”俯身过来,把乞丐胸口脉门略一扪试,对老黄道:“赶快叫老张去。我救得过来,这个人死不了。” 老黄不敢多言了,忙把长工老张叫了出来,两个人协力,把乞丐搭到门房。这老黄心存顾忌,把这乞儿竟放在厨子的铺上。太极陈跟进来,吩咐老黄,把乞丐迁到暖坑上,给盖上了被。催长工,泡来一碗淡姜汤,慢慢的给这乞丐喝下去;乞丐渐渐的醒过来。 太极陈问道:“这个乞丐可就是天天给咱们扫街那个哑巴吧?” 老黄道:“就是他。” 太极陈细察乞丐的面容,见他正在少年,面容憔悴,衣服蔽污;此时在暖屋盖着厚被,寒冷已□,神智渐清,睁开了眼看了看,不禁有两行热泪从脸上流落下来。 太极陈点头叹息道:“他是又冷又饿,多亏年轻力壮,要不然,这一夜就冻死了。你们看他这不是缓过来了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怕什么?老张,你到厨房看看,有剩粥给他热一碗来……什么,没有?没有剩粥,就给他赶快煮,听见了没有?你们不要偷懒,这是救命行好的事!不要教他多吃,也不要给他吃硬东西。等他缓过来的时候,把他带上来,我还要问他话。” 老黄插言道:“他是个哑巴!” 太极陈恍然道:“但是哑巴也可以问问。”又叫着老黄道:“你可耐着点烦,你们也照样能行好,行好不在贫富。听见了没有?”说罢,出了门房,太极陈还想到野外作功课去。可是才走到门口,一想,这些长工最会做眼前活,教他们伺候乞丐,他们说不出肚里怎么不高兴呢。于是竟转回来,要亲眼看着长工们救活这个乞丐。 太极陈坐在门房一个铺上。这乞丐服下姜汤以后,精神渐已缓转,眼向太极陈等看了一转,脸上现出一种不安的神色,向太极陈额首点头,做出感激的神气,挣扎着要下地叩谢。 太极陈大声说道:“你躺着吧,你不要心里不安。给你煮粥呢;喝了粥,慢慢的就缓过来了,不要害怕。” 不一刻,长工老张从里面端出粥来,叫那乞丐道:“喂,喝粥!” 也不愿冒着命运牵连,来救一个残废乞丐的。我打算给他一条饭路,可惜他又是个来历不明的残废人,恐怕没人肯用他。我想,还是我把他容留下,先叫他给咱们扫扫地,挑挑水,这却是哑子干得了的。” 耿永丰答道:“师傅肯收留他,这真是好事。这个人倒不是来历不明的人,弟子在街上见过他,确实是讨饭的哑巴。师傅不是说咱们把式场子里,收拾打扫,擦磨兵刃,这些不吃力的活,打算雇一个小孩吗?这不如就教这么哑巴干,倒是两全其美。” 太极陈说道:“是的,我也这么想。看他年轻可怜,打算留他过这一冬,给咱们做些琐事,免得他在外面忍饥受冻。等到来年天暖了,他愿意走时,我就给他点盘费;他也好回他的家乡,投奔他的亲友。” 师徒正说着,那哑巴恭恭敬敬立在门口,忽然抢上一步,扑的跪下来,口中呵呵的,连连叩头不已。 太极陈道:“你可愿意在这里吗?我们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哑丐张了嘴,忽又低下头来,复向太极陈下拜,那个意思分明是求之不得的。 太极陈知道哑丐愿意,因为他不能说话,就不再多说,命人取了一套棉衣,又取了两三串钱,教老黄领他到城里洗澡,给他换上新棉衣,买了鞋袜。等到老黄领着哑丐回来的时候,“人是衣服马是鞍”,这个哑丐几乎另换了一个人一样。先见了太极陈,谢过了,太极陈把哑丐逐日应做的活计教派下来,是打扫院子,挑水,收拾把式场子,另嘱咐老黄:“他现在饥寒劳碌,体气大亏,你们先不要教他做累活。挑水的事眼下不要交给他,赶明天先教他收拾把式场子好了。打扫院子,扫地扫雪,这也看着来。别把他累坏了,救人反倒害了人了。” 老黄应命,先把哑丐领到把式场中,教他看了看把式场中的情形,告诉他怎样收拾。这哑丐从此幸免饥寒,在陈宅作了哑仆了。 哑丐在陈宅休息了几天,得到饱食暖衣,精神气力大见恢复。在门房中寄住,非常的老实勤恳,一点也不讨厌。老黄应该做的活,他都抢着做。虽然一样的都是雇工,可是哑丐自视歉煞,彷佛是奴仆一样,给老黄们打下手,很听话,很卑逊,老黄们也都欢喜他,大声对他说话:“哑巴,扫地来!”“哑巴,拿开水壶来!”虽然不能声叫声应,可是每呼必至。陈宅上下都可怜他,说他安分守己。 老黄是个直性人,投了他的脾气,他格外会体恤人,便又对主人说:“老当家的,哑巴还没有盖的呢。是我把一床褥子借给他盖,他只是不肯,瞧着怪疼人的。” 太极陈道:“他这个人倒很知好歹。”吩咐家人,把旧被给了哑巴一床,另给他几吊钱,叫老黄给哑巴买一床褥子。 连日大雪,把式场中漫成银田,太极陈和他的门徒们多日未得下场子。一日雪住天晴,老黄们奉命打扫把式场。全家的长工短工一齐动手,老黄领着哑巴,一同扫雪抬雪。太极陈的门徒们也来帮忙。 太极陈对弟子讲说这个哑巴的来由,并且说:“把式场本该有一个人经营,不过长工们太粗心,他们也忙着别的事,我也不愿意教他们进场子来。这个哑巴倒可以放心支使他,你们该着分派他收拾的,就只管支使他,像刨沙土,擦兵刃,不拘什么活,只要是场子里的事,估量他做得出来的,都可以交给他。他是个残废人,哑巴,你们在他身上要存点恻隐心。这个哑巴倒不像个要饭的,一点懒惰习气也没有。”遂将风雪中救收哑丐的话,对众说了一遍。太极陈捻着胡须,一半也是心里高兴,以为做了一件好事。 众弟子听着老师的话,都注目打量这个哑巴,见他虽然流落到乞丐队里,可是骨格体貌并不见得猥琐,只不过身材矮小,面色枯黄些。 方子寿(自从遭事以后,感激师恩,这些日子总在老师家里盘桓)看了这哑巴一眼。这哑巴只顾低着头扫雪,扫满一箩筐,赶紧就往外抬。 收拾了好久的工夫,把场子的雪扫除尽净,太极陈便下场子,与徒弟们练起拳来。哑巴往不碍事的地方一站,收拾收拾这个,扫着扫着那个,人虽有残疾,眼力是很有的。 太极陈师徒数人练了一场,一回头看见哑巴,太极陈过来说道:“没你的事了,出去吧!”们呼唤他,声音稍大些,他还能听得见。这大概不是先天的残废,恐怕是小时候因病落的残疾。” 耿永丰看着哑巴的背影,对老师说:“老师说他的不错……哑巴!” 哑巴照旧俯着腰做活,耿永丰提高了声调叫道:“喂,哑巴!” 哑巴直起腰来,回头看着陈、耿二人,双手垂下来,静听吩咐。 太极陈道:“是不是?他并不是聋吧。我说,喂!你是从小就哑的么?” 哑巴摇摇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不是胎里哑。太极陈道:“看你的样子很聪明的,你自己的姓名,你可会写么?” 哑巴怔了一怔,好像不解其意。太极陈一指笔砚道:“你会写字吗?” 哑巴摇摇头。耿永丰道:“哑巴那会知书识字?” 太极陈道:“不然。凡是哑巴,十九就会写他自己的姓名岁数,有时还能写他的家乡住处呢。” 太极陈把纸笔放在桌上,叫过哑巴来道:“喂,哑巴,你会写字吗?你会写的话,把。做活的时候,他做活;□着的时候,他就在门房屋角一待。见了人,口不能言,就满脸陪笑的站起来,彷佛自入陈宅,已登天堂,非常的知足趁愿。这情形看在太极陈眼里,心上很觉慰快,自以为做了一件善举,救了一条人命。 太极陈每晨到野外迎晖散步,做吐纳日课,回来便率门下弟子下场子习武。当太极陈指授拳技之时,照例不许外人旁观;就是家中人也不许进入。哑巴刚来时自然不晓得这些规矩,有时候还在武场逗留。但是每逢师徒齐集武场时,太极陈就把□人遣出,哑巴自然也不在例外。哑巴也很知趣,每到太极陈下场子教招时,不再等着太极陈师徒发话,便悄悄退出把式场。将跨院门一带,到前边忙着做别的事去了。至于太极陈这些门徒们随便演习拳技时,也许一个人下场子独练,也许两个人对招,那时候或早或晚,就不一定了,所以也就不禁人出入。 一晃度过了残冬,到了春暖的时候,太极陈把哑巴叫来,问道:“现在天暖了,你在这里整整四个月。你虽然没要工钱,可是我也一样的给你。你现在想回老家吗?你要回家,我可以把工钱算给你,另外我给你十两银子做盘川。这是使不了的,你到家还可以剩下几两;拿着这钱,投奔亲友,你可也以做个小生意,比如摆个小摊,卖个糖儿豆儿……” 那哑巴一听这话,脸上很着急,比手画脚的做了许多手势,立刻又跪在太极陈的面前,那意思是说:“我不回家,家里没有人了,情愿吃白饭,给恩人做活。” 太极陈看了,面对三弟子耿永丰道:“你看他,还不愿意走呢。” 耿永丰陪笑道:“本来师傅救了他一命,他是感激你老,愿意在宅里效劳。” 太极陈笑道:“他倒有良心。喂,路四,我问你,你是不愿意回家吗?”哑巴点点头。又问:“你愿意长久在我这里负苦吗?”哑巴又点点头。太极陈又道:“不给你工钱,你也愿意么?”哑巴指指嘴,做了个手势。 “管他饭,他就很知足了。”耿永丰在旁说道:“哑巴很有良心!” 太极陈道:“那么我就留下你,我这里倒是用得着你。不过,你虽然不要工钱,可是穿个鞋啦,袜子啦,剃个头,洗洗澡,总得用几个零钱,我不能白支使人。这么办吧,我一年就给你十串钱,给你零花,穿衣服你倒不用愁,我自然按时按节,给你整套的单棉衣裳……”说到这里,哑巴脸上殊露喜色,口中呵呵不已。 耿永丰道:“哑巴,老当家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么?你要晓得,这是我们老师恩典你。你一个残废人,上那里挣十串钱去?你知道老黄么?他一年才挣得十五串钱,还是宅里的旧人。快谢谢老当家吧!” 哑巴赶忙跪下来,叩了个头。 自此,哑巴就在太极陈门下,做了“长工”。 几天新收的粮食,还在后院堆着,只怕他们忘了盖席子,必被雨淋坏了。 太极陈是当家人,立刻的又把湿长衫穿上,拿一块布巾蒙上头,开门重复出来,到后院一看,果然是新收棉花、粮食,全被雨打了,他们并没有用芦席盖严。 太极陈忙唤家中人起来,把长工们也叫起来,督促家人,把这怕雨之物,该搬的搬,该盖的盖,一阵乱抢;正赶上雨下得很大,势如倾盆地倒起来。众人只顾忙乱,可就忘了太极陈穿的衣服最少,教雨浇的工夫最久。 后来还是太极陈的儿媳妇看见了,忙说:“爷爷,你老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呀!”赶紧的将一把雨伞递给太极陈。太极陈打着伞,提着灯,到前院后院,都寻看了一遍;眼看家人把院中各物都遮盖好,方才回屋。这时候已到五更天了,却是阴沉得很。雨还是一劲地下。 太极陈家中人说:“老当家的教雨激着了。”张罗着给老当家的榨绿豆汁,又要找发汗药。 太极陈自恃体健,说道:“不要紧。”只换了乾衣服,吩咐家人道:“我这时只觉有点冷,你们给我弄碗姜汤好了。”遂拉开被盖上床,打算睡一觉,回头再用一会功夫,把丹田之气提起来,也就可以好了,教家人不要惊动他,上了床,盖好被,就睡着了。却是直睡到将近午时,还是迷迷忽忽的,觉着发倦。 家人们才耽了心,以为老当家上了年纪了,打算请医生去。太极陈还是不以为意,他精于拳技,复谙内功,多少年来不知病痛为何物,就是被雨激着,受点寒,自己调息运气一回,便可将风邪驱去,因对家人说:“你们不要乱,这不要紧。” 但是大凡体质强健的人,是不轻易害病的,等到一旦真有病,就一定很沈重。当日太极陈一觉醒来,已到傍晚。自己下了床,打算照平常的日课,练一练气功。却不想稍一运动,顿觉气浮心摇,连呼吸都调停不好,而且口乾舌燥,鼻息闷塞,浑身觉得隐隐的酸疼起来。勉强的练了几个式子,只是不耐烦,回转来,竟自个躺在椅上,吩咐仆人泡茶。连喝了两壶茶,还觉口渴,这是太极陈从来没有的现象。家人们忙给买来一些鲜果,太极陈连吃了几个梨子,方觉得好些,又躺在床上了。 太极陈的病势眼见来得不轻。到第二天,数十年如一日的晨课,竟不得已而停止。 第11回 病叟却诊 义奴侍药 那哑巴路四,每天到微明时候,便早早起来,先到把式场,收拾打扫。打扫完,再到太极陈静室里,洒扫屋地。那时候,太极陈早就出门,到野外做吐纳功夫了。 今天却不然;哑巴见武场泥泞,不好打扫,就把兵刃擦拭了一回。放好了,取过扫帚簸箕,来到静室。出乎意外的,老当家今天依然拥被偃卧,并没有起床。这是哑巴自入陈宅,两年没见过的事。 哑巴以为太极陈是阻雨不出去的,遂轻着脚步,不敢惊动,悄悄的收拾几案,打扫屋地。不意太极陈虽滞恋衾褥,可是并未睡熟,将眼微睁,看见哑巴来了,就叫道:“喂!拿点水来。” 哑巴慌忙回头,走过来,站在太极陈面前。太极陈重说一句道:“拿点水来,我口渴。” 哑巴就俯身一看,太极陈面色红胀,颇异寻常,并且呼吸很粗。哑巴赶紧的点头作势,转身出来,直到厨房,向做饭的长工讨开水,又找到三弟子耿永丰,比着手势,向静室一指,做出病卧在床的姿势来,把耿永丰一拉,又一指水壶,往嘴上一比。 耿永丰不甚明白,因向哑巴道:“你是说老当家的要水么?” 哑巴连连点头,导引耿永丰,到了静室。把开水斟酌得不很热了,献给太极陈。太极陈口渴非常,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开水。 三弟子耿永丰一到静室,见师傅滞留床榻,便暗暗疑讶,忙上前问道:“师傅,今天起晚了。” 太极陈摇摇头道:“我不大得劲。” 耿永丰俯身一摸太极陈的手腕,觉得触手很热,脉搏很急;又见倦眼难睁,两颧烧红,不觉十分骇异,忙柔声问道:“师傅,你老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地病得这么猛?” 太极陈这时头面作烧,浑身作冷,盖着棉被,还有些发抖,强自支持道:“没有病,就是昨天快天亮的时候,忙着抢盖粮食,教雨激着了。” 耿永丰道:“你老这病不轻,你老觉着怎样?赶快请位医生看看吧。” 太极陈笑道:“不要紧,只不过受了点寒气。等我躺一会,烧过这一阵去,做一做功夫就好了。稍微受点凉,那还算病?” 太极陈素厌医药,他常说:“人当善自摄生。有病求医,把自己一条性命,寄托给当大敷的三个手指头上,这实是太悬虚的事。”但是三弟子关切恩师,遂不再与病人商量,竟自退出来,到了内宅,面见师母,把老师病情说了。便要亲自套车,进城去请名医庄庆来大夫。 陈老奶奶皱眉道:“你不晓得老当家的脾气么?他那静室就不教女眷进去,他的病是轻是重,我就不知道,要说请医生,更麻烦了;不但他自己,就是我们有了病,他也不喜欢给请医生抓药。上回大儿媳妇有病,差点教老当家给耽误了。我教人套车请大夫,他就拦着不教去。他说庸医、名医、时医,究竟谁有手段?咱们就断不了,治病简直是撞彩,灌一些苦水保不定是治了病,还是要了命。后来媳妇娘家的人把医生请来,老当家的才没法了。你说他就是这种古怪脾气,我那敢给他请医生?他仗着那点功夫,就不许人说他老,更不许人说他病。他昨天教雨激着了,我叫儿媳妇看看他去,他都不让进门。还是昨天晚上,教二孙子出去看了看,给他买了点水果。” 不过,三弟子耿永丰已看出师傅的病分明很重,这不能一任着病人的性子了。自恃是师傅的爱徒,便硬作主张,把车套好,亲自出城,去请名医庄庆来大夫。 陈老奶奶还是耽着心,恐怕陈清平发起脾气来,就许给医生一个下不来。于是耿永丰到午饭以后,亲自把医生陪来,果然太极陈勃然不悦,拒不受诊。三弟子、四弟子、大孙儿、二孙儿,一齐聚在病榻之前,再三央告,说:“你老吃要不吃药,还在其次;大夫老远的请来了,就给他诊一诊,给详一详病象,咱们听听,也好明白。” 四弟子方子寿说话最婉转,会哄师傅,就说道:“我知道老师体质很好,不会害病,这不过小小受一点寒气。这不是大夫来了么?你老人家就把他请进来,咱们全别说出病原来,也别告诉他病状,咱们听他断断,看看这位极出名的大夫到底有两下子没有?师傅,你老人家看好不好?” 五弟子谈永年也陪笑说:“四师兄说的很对,老师练了这些年功夫,那会有病,这不过发点烧就是了。回头你老别言语,听听这位大夫说什么,说得对,你老就吃他的药,不对就不吃。” 太极陈以为他们太虚吓了,但见众人□□相劝,这才点头说:“我知道你们看见我几十年没喝苦水了,你们觉得不对劲。总得教我喝点,你们就放心了,天下就太平了。瞧病就瞧病,我不瞧病,你们也不饶我。”然后由弟子把庄庆来大夫,从客厅陪到静室。 庄大夫素闻太极陈之名,尽心尽意的给诊视了一回,看脉息,验舌苔,然后退出来,到客厅落坐,向三弟子耿永丰道:“老先生这病可不轻呀!你们不要把这病看成寻常感冒。诊得此症,阳明肝旺,暑瘟内蕴,猛受风邪内袭,伤寒之象已呈。法宜定平肝庄庆来道:“病势很像。耿爷,费心拿纸笔,我先开方子看。依我想,老先生这病,诸位不要疏忽了,最好再请一位名医评评。彼此都不是外人,我决不愿耽误了病人。” 但是,怀庆府的好医生,就属庄庆来了,更往何处请名医去?耿永丰忙将纸笔墨砚取来,磨好了墨,庄大夫就提笔仔细斟酌方剂。 众人再三向庄庆来说:“务必请庄大夫费心。”又谆谆恳请庄大夫下次务必覆诊,千万不要谢绝。 “因为庄大夫医理高明,我们很佩服的,请别人更不放心了。” 庄庆来一面开着方,一面说道:“且看,等吃下这副药,看情形。府上尽管放心,晚生一向口直,话虽这么说,我一定尽力而为。这就是那话,我们要看医缘了。”当下开好药方,又嘱咐了饮食禁忌,用过茶,戴上墨镜,告别登车而去。 当医生在这里时,大家苦苦求方求药,唯恐医生下次不来。但等到大夫一走,大家都很着急的商量怎么能教病人情愿吃药了。 耿永丰看着方子寿道:“四师弟,你的嘴最能哄老师,你怎么想法子劝说劝说呢?” 陈宅上立刻打发长工进城抓来药,立刻用火炭把药煎上。众人一起来到静室,宛转劝请太极陈吃药。 方子寿一向能言,说的话最投合老师的心思,独有这一次,却说砸了。太极陈病象已现,两颧烧得通红,虽盖着棉被,身上还冷,但是神智还清,一见众人,便问道:“庄大夫走了么?他说什么?” 方子寿蔼声说道:“庄大夫说你老这病很重。他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你老这是伤寒病。” 太极陈微微一笑道:“他说我是伤寒?” 方子寿道:“是的。这庄大夫医道实在高明,刚一诊,就知道你老身体很壮实。他说得这种病,就怕病人身体壮实,越壮实,病越重。”遂将庄大夫的话学说了一遍,又把庄大夫敬重老师,用心诊治的话,描述一番。以为师傅既知病重,必然乐于服药;大夫夸他康强,敬他为人,必然教他听着顺心。而不意太极陈不耐烦起来,从鼻孔哼了一声道:“胡说!就凭我会得伤寒?常言说:‘气恼得伤寒。’我那里来的气呢?别听他胡说了。我这不过是冻着点,重伤风罢了,酸懒两天,自然会好。家里还有红灵丹,我闻上点,打几个喷嚏就好了。” 等到哑巴把药煎好,又斟一杯漱口水,小心在意的端了进来,太极陈就眉头一皱说道:“快端出去,我不喝这苦水!” 太极陈执意不肯服药!在跟前的几个弟子束手无计,家眷们出来进去的着急。越着急越劝,而太极陈越不耐烦。太极陈的妻室陈老奶奶更不放心,带着儿媳,前来视疾。太极陈的静室一向不准女眷入内的例竟被打破。 太极陈恼了,竟把身边的一只水碗摔在地上,厉声说:“你们要怎么样?我还没死呢。你们老娘们擦眼抹泪的来做什么?” 陈老奶奶不敢惹太极陈生气,只得嘱咐孙儿和徒弟们轮流侍护,勉强带着儿媳出去。 这个老婆婆也是有脾气的人,不由恨得拭泪骂道:“这个老橛把棍子,实在气人,有病不吃药,该死!死了也不多!” 可是夫妻情重,到底不放心,每于太极陈睡熟的时候,偷偷溜进来,摸一摸头,按一按脉,汪着眼泪,向服侍人打听病情。 太极陈的儿子没在家,孙儿年纪小,女眷不准进病室,服侍他的,只有委之于门徒和长工们。太极陈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又把庄大夫请来。庄大夫听说上次的要没肯服用,便不甚高兴,当下就辞不开方。好不容易的经耿永丰再三央告,方才处了一个方,告辞而去。 太极陈卧病在床,烧得很厉害,自然心虚怕惊,服侍的人动静稍大,就蓦然地把他惊醒。而且病人气大,看着人个个都不顺眼,几个门徒都挨了骂。 耿永丰、方子寿到内宅,告诉陈老奶奶,说是:“师傅教哑巴侍候得很好,师母放心吧。” 陈老奶奶道:“哦,哑巴很有良心!” 耿永丰道:“可不是,师傅没白救了他,他尽心尽意的侍候着。你老没留神吗?这几夜把哑巴的眼都熬红了。小张这东西总怕老师把伤寒病传上他,教他服侍,他总躲躲闪闪的。这哑巴却不怕,真算难得。” 陈老奶奶一听,很是感动,把哑巴叫来,勉励了几句,又吩咐白天由大家照应病人,只晚上教哑巴值夜侍候。又告诉长工老黄,不要叫哑巴做别的事了。 太极陈这三间静室,是两间通的,只有一个暗间。太极陈性喜敞朗,便住在这两间通连的,屋内靠南放着长榻。那暗间虽设床榻,他却不在那里睡。哑巴终夜侍候,只把一张圆椅放在屋隅,前面放一张方凳,半躺半坐的闭眼歇息。耳边只一听太极陈转侧有声,立刻就过来看看。 太极陈这一场病,把哑巴熬得面无人色,可是依然不厌不倦,尽心服侍起来,比太极陈的子孙、门人,以至别的仆人要强得多。 太极陈有数十年的功夫,暗中调停气功,以御病魔,满想以自己的静功毅力,可□去外邪。无奈寻常感冒好办,这回确是伤寒症,最厉害的传染病!又拒不服药,病势来得又凶猛,太极陈运气功以斗病魔,两相抵抗,支持了几天,到底支持不住,气一馁,终于病得起不了床了。 家人、门弟子哀求他服药,太极陈昏睡中,依然摇头。太极陈的孙儿捧着药碗,三弟子耿永丰拿着一杯漱口水,哑巴端着痰盂,众人环绕在病榻之侧。陈老奶奶藏在人背后,暗暗抹泪,太极陈还是不肯喝药。弟子们不敢再劝,一劝就骂。 陈老奶奶暗命儿媳上前哀告公公。太极陈对儿媳是很有礼的,当然不好骂,可是他迷迷糊糊的还是说:“别麻烦我,你们出去!我心上乱得慌。” 此时太极陈身上不断发烧,两耳有时发聋,面目已见枯瘦了,急得陈老奶奶说:“他还不吃药!这可没法了,我们只好灌他了!你们瞧,他都改了模样了。偌大年纪,怎地还耍年轻脾气!” 不想太极陈到底与常人不同,就到此时,他还听得出来,嘶声说道:“又是你捣乱,给我出去!”伸手把枕头抓过来,要砸陈老奶奶。众人赶忙劝阻。大家走出来,来到内宅,纷纷议论,人人着急。 陈老奶奶回头对耿永丰道:“老三你看看,你师傅这病到底怎么样?我瞧着很不好。”说时又掉下泪来。 耿永丰皱眉道:“不吃药,反正不易好。想什么法子呢?” 方子寿道:“师母别着急,我想了一个法子,可以把这药煎成大半碗,混在茶饭里,一点一点的给老人家喝。” 耿永丰摇摇头道:“药味很浓,那怎能尝不出来?” 方子寿道:“咱们想法子呀。” 太极陈曾经自己点名要吃清瘟解毒汤,他说成药稳当。于是大家要骗病人,把治伤寒的要假作清瘟解毒汤,教哑巴给太极陈端来。趁着太极陈迷糊的时候,给他服下去。但是太极陈只□了一口,就说:“这是什么药,味不对呀!” 哑巴比手画脚,作了一个手势,却将清瘟解毒汤的药单拿来,给太极陈看了。太极陈勉强喝下去,疑疑思思的躺下了。 太极陈的病势毫不见轻,到后来竟神智一阵阵迷惘起来。众人只得把药渗在粥内或茶水内,教哑巴一点点的给太极陈喝。太极陈昏昏沈沈,舌苔很厚,只觉口苦,不能辨味,竟有三四天昏迷不醒。陈老奶奶越发着急道:“病得这么重,你们灌他罢!” 耿永丰再把庄大夫恳请来了,偷诊了脉息,对症下药,陈家上下人人着慌,最后只用羹匙盛着药,一口一口的灌。太极陈坚持不肯吃药,到了这时,他也不能自主了。 这病直害了半个多月,太极陈才渐渐缓转过来,知道要水喝了。哑巴忙把水碗端来,太极陈连喝数口,抬头看见耿永丰、方子寿立在床前,陈老奶奶坐在脚后,众人环视着自己。 太极陈明白过来,呻吟着说:“我觉得不要紧了,你们不要围着我了。你们看到底不吃药,也能好了不是?” 众人听了都不言语,但是太极陈却觉出茶味不对来,问众人道:“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个味?” 众人相视示意。太极陈皱眉想了想道:“你们灌我了吗……咳!这一场病,整整躺了四天。” 众人不由笑了起来。陈老奶奶道:“老当家的,你才躺四天吗?告诉你吧,你差点把人吓死,到今天整躺了十八天了!” 太极陈的病,险关幸已渡过,精功气力却都差多了。邪热一退,病人便清醒过来,跟着就是极度的疲倦,躺在床上歇息着。家人过来省视,太极陈也能耐着烦答对了。家人便把哑巴路四感恩侍候,十几天通夜没睡的话,对太极陈说了。 太极陈抬头看了看哑巴,果然哑巴眼圈都熬青了,眼皮也睁不开似的,听见大家议论疑,似有人搬挪什么物件,簌簌的,沙沙的,还有脚步声音。 太极陈道:“唔?” 这声随风一荡,忽然听得见,忽然听不见了。 太极陈坐在床上暗想:“是谁不放心我,要过来瞧看我来吧?这大概是老婆子?我只装睡熟,她就放心回去了。”遂一倒身,躺在床上。 那知过了好一会,并没有人进来。而且细听足音,很轻很小,似蹑足而行。那刷刷拉拉的声音,又似有人搬动枯柴。 太极陈诧异起来:“□?”转想病中体弱,也许是自己耳鸣,也未可知。但这声音竟连接不断,未免太古怪了。 声音越来越近,后窗也响起来了。 太极陈暗想道:“这到底是怎地一回事?” 好在距床不远,就是窗户。太极陈提起一口气,又坐起来,往床下一站,打算走过去看看。噫!那晓得病久了,这全身一落地,才走了一两步,浑身虚飘飘的,两腿居然哆嗦起来。 第12回 沉□初起 仇火夜发 哑巴路四失声“哎呀”的叫了一声,突然窜起来,把倦眼睁开,向四面张皇的一看。火焰燎亮,屋中随风刮进来浓烟。 哑巴忽地跑到屋门口,把门扇狠狠一踢,竟没有踢动。门口外堵着许多乾柴,鼻中嗅得一股子硫磺油蜡的浓臭。哑巴旋风似的在屋中一转,烟影中,只听太极陈又叫道:“哑巴,快叫人去,有歹人放火!” 当这时,前后窗棂都烧着了。哑巴猛然一拉太极陈的右臂,又急急一伏身,把太极陈背起来。 外面的火劈劈拍拍的暴响,阵阵浓烟随风发出呼呼之声。大厅上睡着的太极陈门下众弟子一齐惊动。三弟子耿永丰虎似的跳到院中一看,烟火是从跨院涌来的。耿永丰大惊,狂呼长工们快起来:“不好了,老当家养病的跨院失火啦!” 陈宅上下全都惊醒。 耿永丰、太极陈的次孙陈世鹤非常惶急,齐扑到跨院来,聚在静室门前,静室为乾柴烈火所围,恍如窑烟火窟,耿永丰、陈世鹤绕圈大叫,急得两人齐要突火入援,就在伏身作势之时,猛听屋门克察一倒,黑忽忽飞出一物,是一只木凳,直抛出来一落地,“拍察!”摔得粉碎。跟着火焰略一煞,倏地从屋门内窜出一个人来。众人忙看,正是哑巴路四,背着师傅陈清平,冲火而出,从屋内往院心一窜,落下来,踩着碎凳,哑巴踉踉跄跄往前栽过去。耿永丰纵步赶过来,一把扶住哑巴,陈世鹤抱住太极陈。 众人在惊慌中,见宅主得救出来,一齐大喜,都围过来,搀架问讯。太极陈喘吁吁道:“好孩子们,难为你们,全不看看这火是怎么起的!我死不了,房子不过烧这三间,连不到别处去。你们还不快去寻拿放火的人吗?” 一句话提醒三弟子耿永丰,急率长工们救火。扑救甚速,火未成灾。家人们搀着太极陈奔客屋。 耿永丰和五师弟谈永年,急往前庭、后院、内宅,察看失火的原因,搜寻放火的歹人。各施展轻功提纵术,先后窜上了房,拢目光,往四面察看,四面绝没有人影。 家人忙答道:“早泼灭了。” 太极陈忿然坐起来,看见耿永丰悄悄溜进屋,冷笑了几声道:“老三,你查勘得怎样了?” 耿永丰惴惴的回答:“查明确是歹人放的火,大概是从西南角爬墙进来的。” 太极陈怒道:“看见人没有?” 耿永丰低头道:“没有。” 太极陈哼了一声,半晌说道:“岂有此理!我们爷们在这陈家沟子,一向安分守己,从没有恃强凌弱人的地方。陈家沟子的一草一木,从来没有肯动;就是绿林道,也没有敢来在我眼前□砂子的;至于老邻旧居,我更没有得罪过谁,如今竟有人找上门来,堵着屋门放火,想把我活活烧死!我太极陈创了四十多年,儿孙满堂,徒弟一大堆,临了落个教仇人烧死,也死得太现世了吧!要是让放火的人逃出掌握,我还有什么脸面,在陈家沟活着……”因又拍枕叹道:“可叹我这几个高徒,到了师傅危难的时候,那个有点用!若不是哑巴救我出来,或许活活烧成灰烬!难为你们两三个人,查勘了半天,竟会让贼人逃脱了?” 耿永丰、谈永年,全都惭愧无地,没话可答。 太极陈盛怒之下,连家人带门徒,一个不饶,挨个申斥一顿,忽一看见哑巴路四,不由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门徒们,唉了一声,遂躺在床上,不言语了。 耿永丰等深知师傅家门失火,有损威名,当然说很着急,又很抱歉。直容得太极陈稍微气平,耿永丰这才把查勘所得的情形,一一说明。 但是张老拴是个老实人,若说他放火,这决不近情理。耿永丰又低声说:“师傅歇歇吧,弟子破几天功夫,一定要把贼人的底细访出来。当初弟子们不是不知道拿贼,因为当时想救人救火要紧……” 太极陈哼了一声道:“你们好几个人,就不会分开来做吗?再遇上事,千万记着:别往一处挤,务必分途办事。救火,救人,护家眷,抢抬财物,捉贼,各认定一件事下手,贼人焉能逃出掌握!” 耿永丰连忙引咎认过,顺着太极陈的意思,极力慰哄了一阵。见太极陈闭上眼,这才悄悄的退出来,忙和五师弟谈永年,密商探访纵火歹人之计。也不敢再向太极陈多说,只暗地用心钩稽。因想太极陈在乡里间,虽然并没有得罪过人,可是就为吝惜拳术,不轻易授徒,他就颇招武林后进的妒忌。这放火的人也许是拜师见拒的人,访实了太极陈身在病中,特意纵火,以快私怨,也未可知。 耿永丰想张老拴家中并不见有可疑的人出入。五弟子谈永年,次日把七弟子屈金寿找来,两人偕往各处暗访,也没有头绪。 太极陈身在病后,更经这番惊急气恼,病势又加重起来,喃喃自语道:“竟会有仇人大胆来我家放火!”恨不得立时病愈,亲手追究此事。急得唉声叹气,心中却是暗暗感激哑巴路四,此次多亏他舍命背救,才得逃出火窟。他倒没有白救他!这个小哑巴居然知恩知德!但是他又想:那天哑巴如不在跟前,凭自己一身功夫,也会逃出屋来。人老不服气,太极陈更甚。 虽然这样想,到底吩咐家人,此后好好看待哑巴,给他加月钱,不许再教他挑水了,也不必做别的活了。 “只教他服侍我,他倒会侍候人。” 陈老奶奶更感念哑巴,当天便赏了十两银子,又给了一套衣服。然而哑巴也病了。 这一回舍命救主,哑巴不但惊吓过度,又努过了力。他经月侍疾,早熬得眼红力疲。仇火突发,屋门口有歹人堆着的柴禾,门又倒锁着,烟薰火燎,被他破死力砸开门,又恐歹人暗算,把一只小凳抛出去,背着太极陈,拼命往外一窜,登时失脚栽倒。虽经耿永丰扶起,经这一跌,吁吁狂喘,几乎软瘫在那里,第二天他便病倒。陈宅上下慰劳有加,忙给他治病,第三天早上他就好了。 这一回火灾,太极陈的静室门窗烧毁。当时泼水浇救,屋中什物全被水渍坏了,因此 七弟子道:“一点也不差,三层院,三十七间房。”却又低声说道:“师哥,你猜这死的人是谁?” 二人齐问:“是谁?” 七弟子悄然道:“蝴蝶蔡二!” 客堂中人一齐大惊。沈默了半晌,耿永丰看看方子寿,方子寿也看看耿永丰,隔了一会,率直说道:“这蔡小二就是小蔡三的亲哥,一向是耍胳膊的汉子。他怎会死在土围子那边呢?七师弟,你怎么看见的?” 七师弟道:“四哥,你不在这里,你自然不知道。前天有人到师傅这里放火,扑救很快,幸未成灾;但师傅却非常动怒,责备我们无能。我和三师兄、五师兄这些天急坏了,天天出去查访。当天失火时,要是留神,或许当场抓住放火的贼,如今隔了日子,那里访得出影子来?老师骂我们废物,我们没法子,只可出去瞎碰。我刚才偶尔溜到乱葬岗子,看见一群野狗打架,过去一看,才看见这具新死□教狗给刨出来了。新刨的坑又很浅,我就赶开了狗,过去仔细一看。” 耿永丰哼了一声道:“老七!你好大胆子,竟不怕叫人看见?闹着玩的吗,人命牵连!” 墙根下的泥脚印早经用纸摹下;太极陈立刻吩咐三弟子,那这鞋底,互相比勘一下,果与纸上画的脚印吻合,一定是放火的无疑了。 “却是被谁杀的呢?”太极陈眼望众弟子,眉峰眼皱,面现严重之色。愣了一晌,忽只眉一挑,向方子寿说道:“难道是你……” 方子寿吓得急忙站起来,道:“弟子可没那大胆子,我可不敢胡为!” 太极陈盯了方子寿两眼,点头不语,又转而看定七弟子。 七弟子屈金寿忙说:“老师你老可别错疑!弟子只会这么一点功夫,我可绝不敢那么用,你老放心!” 太极陈又点头,道:“你们坐下。”双眉又皱起来,道:“谁呢……” 耿永丰拿着鞋,比量过来,比量过去,忽然发话道:“老师!你可记得给四师弟匿名投信的那人不?” 太极陈矍然道:“哦!不要胡猜!”心想:“登门放火的暗中有人,捉贼加诛的暗中也有人;上回揭破奸谋,也有这么一个匿名人物。这两件事,是不是出于一人之手?我反倒暗中教人保护起来了?”虽不教弟子胡猜,自己却反覆揣测良久。当下暗嘱众弟子不要声张,把这鞋也烧了,打算候自己病愈,定要访一访这匿名的能人。放火的 第13回 月下说剑 隅后观光 太极陈在中秋节后得病,直到九月中才痊愈。又养息了十多天,这一日太极陈精神爽快,对群徒说:“你们只顾服侍病人,把功夫也就耽误了。等明天叫哑巴把场子打扫打扫,兵刃也擦摩擦磨。” 太极陈性情严冷,却是寻常也不是总闹脾气的,何况这一场病,弟子们尽心侍疾,他尽管口不言谢,心上到底感激的,坐在太师椅子上,捻须含笑而谈。众弟子侍坐左右,见师傅今天高兴,各人遂将自己所练的技业,和内功调息之法,有不明了处一一说出来,请师傅指正。 太极陈给众人指点一二,随即欣然说道:“今天天气很好,晚上月亮明,我就下场子。一来我自己也该练习练习,二来也可验看验看你们近来的功夫。” 耿永丰、谈永年一听此言,很高兴的答应了,忙着到方家屯,给方子寿送信,又到隔巷,把屈金寿找来。即刻开了跨院的门,吩咐哑巴路四,把场子快快收拾乾净。 耿永丰大声告诉路四:“老当家的今天是病后第一天下场子,非常高兴,你把兵器架子全打磨净了。老当家的今天一痛快,也许把太极门的绝招,倾囊抖露出来。” 哑巴听了,赶快打扫把式场子,擦磨兵器,用细砖末蘸油,把架上兵刃擦得铮亮。耿永丰、谈永年、屈金寿,也跟着一齐动手。虽然老师傅才病了一个来月,可是没正经练武,差不多快半年了。 不一刻,方子寿也已赶了来,欣然说道:“师傅今天高兴?” 耿永丰道:“老师今天高兴极了,要在月亮地练拳。老四你赶到了很好,今天老师不知要教多少路呢。你不用回去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四个徒弟聚在武场,未到申刻,已经忙着把练武的罩棚和露天场子都收拾好了,又将以前学过的招数私自演习了一遍。晚饭后,师徒喝了几杯茶,又□谈一回,太极陈这才率领群徒,来到跨院。 这时碧蓝的晴空,万里无云,星河耿耿,新月初升,那兵器架上的长短兵刃,被皎月的清辉照耀着,反射出来闪闪的青光,显露出兵刃的锋芒锐利。 在练武场四角,本有四架戮灯,不过光亮很小。等到太极陈师徒齐集把式场罩棚前,哑巴路四走过去,要把灯焰全拨大了。太极陈迎面说道:“哑巴,把灯全熄了罢。这么亮的月光,岂不比那昏黄的灯光还强?”他又随口说道:“我们练功夫,你可以随便歇着去吧。” 眼看着哑巴熄了灯退出去,又把跨院门掩了,太极陈转脸来,向耿永丰、方子寿、谈永年、屈金寿等说道:“你们这几个月,自己练得怎么样了?觉得有进境么?” 耿永丰见师傅今日的神气,声色蔼然,遂向五弟等看了一眼。谈永年忙说:“头些日子,师傅欠安,我们人人心上慌慌的,也没顾得考究。这些天倒是早晚用功,不敢稍懈,有了疑惑的地方,我们就请教三师兄。不过这里头,三师兄也有说不上来的。” 太极陈转看耿永丰。耿永丰陪笑道:“太极拳的奥义,弟子领略的不多,五弟、七弟他们不知道了就问我,有时就把我问住了,师傅常说,牵动四两拨千金,弟子倒是明白,只是运用起来,手法上总觉得够不上得心应手。五弟摆出式子来,教我给他矫正,我还不知巧劲怎么使呢。” 太极陈微微一笑道:“初步门径,常常会觉着有这样的。有的好像明白了,细一着真,又全不明白;有的心里明白的,可是口上说不出来。这就是功夫上还隔着一层,就到了升堂入室的地步了。可是欲速则不达,太极拳的精义,是随着个人功夫的进境渐渐领悟,不是靠着讲解指示,就能速成的。” 太极陈又微咳了一声,徐徐说道:“太极拳的拳法,微妙处就在这一图中。”说着做了一个手势。 “这拳法本于太极图说。有人说,太极图是从道家推演来的,并非易学正宗,这个不去管它;我们只说太极拳的运用,不管太极图的来源。太极拳依太极图的学理,由无极而太极,即由无相而生有相,由静而生动。太极十三式,□、[才履]、挤、按、采、[才列]、肘、靠,是为八卦,亦即四方四隅;进、退、顾、盼、定,是为五行。合五行八方,统为十三式,就是太极拳的拳诀。每一字诀,有一字诀的运用;那一诀功夫不到,就运用不灵。初学常觉顾此失彼,又被玄谈奥义所迷,就以为太极拳不易学了,却也是的。太极十三式变化不测,式式相生,运用起来是一贯的。包括起来是由动至静的,拳术练成,便能静以制动,攻暇抵隙。练拳的时候,还要一心存想,英华内敛,抱元守一,这就是炼气凝神;必要气贯丹田,技重不摇,使得静如山岳,动若河决。人刚我柔为‘走’,人顺我背为‘黏’;能得走字诀,休为黏字累。敌未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只争一着先,便是守为攻。” 太极陈讲到这里,向众弟子脸上一看,看看他们领悟了没有,随向三弟子发话道:“永丰,你解说一遍,给他们听听。我问你,什么较敌未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这为的是什么?攻敌致胜的要者,是早动手,先发招好?还是容得敌人的招术发动出来,我们以逸待劳的好?” 耿永丰从师有年,这些理论早都耳熟能详了,遂答道:“我们这太极拳,要诀在以柔克刚,以巧降力,能制先机。敌不动,我当然不动,这就是‘静以制动’。可是身虽未动,精气神早贯于四肢,在是暗寓先发制敌之意。容到敌人已经把招发出来,这决不是一味的以逸待劳,在是使敌人的力量发□出来,敌人就外强中乾,身心失了平衡。此时我们运用太极拳,可就决不许慢了;我们应该乘虚疾入,攻敌不备。要借劲打劲,以敌之力攻敌之力,这就是‘敌动,我先动’。‘我先动’不是我先动手,乃是说我‘得占先着’,应付灵活。‘四两拨千金’,巧妙全在这里。师傅,是这样的吗?” 太极陈道:“子寿、永年、金寿,你们说对吗?”一齐答道:“是的。” 太极陈今天下场子,虽然未脱长袍,可是口讲指划,把太极拳的一招一式,颇讲出不少来。众弟子认为机会难得,头一个是耿永丰,他心中怀藏着疑而未觉得地方很多很多,正要请师傅逐式表演指拨,不意五师弟谈永年也趁师傅高兴,抢先凑过来,问道:“师傅,太极拳第七式‘搂膝拗步’,第九式‘手挥琵琶’,还有十六式‘海底针’,二十七式‘野马分鬃’,是这么练么?弟子运用起来,总觉着这几招不能得心应手,曾听师傅说,这几招的功用能置敌人于不能用武之地,展开太极拳封闭拦切之力,用好了,不仅能把敌人发的招拆散了,还能趁势取胜。可是我直到现在,这几个式子的诀窍,一点也没有得着。”一面说,一面把这几套拳式演出来,请师傅指正。 太极陈微微含笑道:“你说的‘搂膝拗步’这一式,如遇敌人用‘铁腿扫桩’,或用‘摆莲腿’,来□我们的下盘,我们就可以用这式来破他。用的得当,不但可以将敌人的招术拆了,敌人招术变化稍迟,我们还能把他的身势制住,使他不能立即换招。然后我们趁势变势拨招,便令敌人难逃太极拳下。这一招在太极拳诀上是运用[才履]字诀,重在下盘之力。” 说到这里,太极陈把这招的功用以及打招的诀要,都以身作则的摆出架势来。随着又表演第九式“手挥琵琶”。 “这一式太极拳中非常重要。敌人走中宫直进,用‘黑虎掏心’、‘乌龙出洞’等招术来攻,我便可运用此招破他。在拳诀上重在‘挤’、‘按’之力,按卦象的离宫,论方向是正东;虽中虚,由无极生有极;这地方既不能闭,又不能走,全靠着静以制动,虚中有实,借力打力。” 太极陈随又把第十六式“海底针”,二十七式“野马分鬃”全演了一遍。讲完这几招的诀要,然后又教谈永年重练了一遍,别的弟子也都随着看。谈永年经师傅这番指点,立刻心领神会。四弟子方子寿看着师弟谈永年那种高兴的神气,如膺九锡,不禁偷笑。 五弟子抢先领教,饱载而归。耿永丰叫了一声“师傅”,刚要请教,四弟子方子寿却又抢先上来,乘着师傅转脸的功夫,将一柄纯钢剑提了过来,笑嘻嘻的捧到师傅面前,说道:“师傅,你老看这把剑……” 太极陈转身一看,接过来,就月光细细端详。剑长三尺八寸,绿纱皮鞘已然破坏,吞口铜什件却很精致。 方子寿笑道:“这是弟子新从怀庆府一家古董摊上买来的,倒是一口古剑。师傅你瞧,使得过吗?” 月光下,太极陈一按崩簧,崩簧松了,用不着按,信手便噌的拔出鞘来。剑才出鞘,一缕青光映月争辉,脊厚刃薄,鞘虽残旧,柄虽活动,用指甲弹了弹,剑身却铮然有声,恍似龙吟。太极陈掂了掂,又验了验刃口,立刻对方子寿道:“那里买来的?” 方子寿重答道:“在府城古董摊上。” 太极陈道:“你倒识货,花了多少钱?”答道:“才五吊九六串,买来刚六七天。” 太极陈就月色下,细赏此剑。群弟子聚过来,一同看剑。太极陈对众弟子道:“这把剑也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你们看,这是精钢所铸,刚中有柔,比我那把剑还强。” 方子寿欣然道:“师傅那把剑,不是三十五两银子买的吗?这个便宜货,倒教弟子瞎撞上了。” 太极陈手提着剑柄,颤了颤,连声说:“好剑!不过零件必须收拾,剑把剑托也都摇晃了。” 太极陈提剑走到武场当中一站,向众弟子道:“我这些日子一病累月,功夫也都搁荒了;子寿这把剑,倒很值得试一试。子寿,你拿这把剑给我看,你是绕着弯子,要究一究奇门十三剑剑点吗?” 方子寿见师傅脸上隐含笑意,忙顺着口气应承道:“师傅,你老人家栽培我们。不过师傅病刚好,我怕你老过于劳神。” 太极陈含笑道:“子寿,我不是舍不得教给你,无奈你天资有限。” 耿永丰、谈永年等,都一齐怂恿道:“师傅,你老人家精神要是好,你老就费心练一套吧。我们几个人巴不得你老人家练一趟,我们看看哩。” 太极陈哼了一声,却又笑道:“我就知道子寿专好耍这小心眼。想要学剑,就弄一把好剑来给我看看。” 但是太极陈这回却把方子寿的本意猜断错了。方子寿深感师傅救命洗冤之恩,无以为报,他花了五十六两银子,寻来这一把好剑,意思是看准了师傅爱的话,他就装配好了,奉献给师傅,聊尽孝心。他的酬恩微忱,可以借剑掬示了。不道意外的师傅错疑他要学剑,这又是求之不得。 太极陈对群徒道:“连你们也误会我了,我何尝把太极门的武功秘惜不传?我只恨你们悟性太慢,耐心不足,教我费了多少唇舌,把拳诀剑点给你们讲解了一遍又一遍,你们还是瞪着眼珠子发楞。你们总觉得我说的这些理论近乎空谈,你们只盼望我不讲玄理,只演实式把一招一式从头到尾,都传给你们,你们比葫芦画瓢,就算是学会了。告诉你,那不成!人人都是这样,最怕我逼着练死式子,一个式子练二三十天,你们都嫌我太麻烦。‘人家会了,还这么琐碎!’殊不知太极拳这一门差之毫□,失之千里,□根基一点也不许躐等含糊。子寿的脾气就是没耐心,又没悟性,练个粗枝大叶还行,一到细处,你就嫌麻烦了。我不肯教你,不是舍不得,乃是看准你要半途而废。你还记得吗?我教你‘盘马弯弓’那一招,只教你站半个月,你就受不住了,那可怎么行?现在你哥们几个都盼望我把太极十三剑演一套,我就演一套,你们好好看着。自己那点不对,就势改正过来。其实光看我练,不听我辩开了细讲,那不过是看热闹,除非你们自己有一点根,看我练还有点用。” 这时月到中天,清辉匝地,令人倍觉爽快。太极陈立身于月光之下,眼望清空,精神一提,立刻目拢英光,左手倒提剑把,右手掐剑诀,把门户一立,双臂一圈,立刻将剑换交右手,左手掐剑诀,指尖指到左额,剑尖上指天空,亮“举火烧天”式。一变招,身随剑走,“青龙探爪”、“白鹤抖翎”,把身法剑式倏然展开,说道:“你们留神看!” 登时间,剑光闪闪,泛起一团青光,进退起落,身剑合一。身法是迅若风飘,剑法是疾若电掣,果然不愧为技击名家。 施展到“龙门三击浪”,身随剑起,嗖的一纵,纵出两丈多远,跟着一收势,立刻仍回到原起势的地方,连半步也不差,把剑重交左手,虽在病后,仍然摄得住气。弟子们不禁欢呼:“今夜竟得观太极十三剑的全套!” 忽然间,墙隅那边人影一闪。众人齐叫道:“谁?” 太极陈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哑□路四。太极陈提剑走过两步,大声叫道:“是路四吗?你还没出去,你难道也想看我们的剑术吗?” 哑巴转身要走,忽又过来,呵呵了半晌,才用手一指兵刃,又指跨院门口。太极陈这才想起来,哑巴大概是等着师徒练完了,好进来收拾兵刃,关门上锁,他一天的差事才算交代完。然而这个哑□的兴头却也不小,他竟不去下房假寐等候,却跑到这里,看练剑演拳。太极陈不禁失笑道:“你也喜好这个吗?你一个残废人,也要练太极拳吗?” 哑巴比手划脚,向太极陈做手势。耿永丰说:“这可糟,好不容易师傅高高兴兴的讲着武功,传着剑术,却叫哑巴打岔了!”走到哑巴面前说道:“你忘了规矩了吧?师傅上武场,不许□人出入……” 哑巴一低头,急忙转身退出去了。 果然不出耿永丰所料,太极陈觉得多少有点疲累,遂向门人说道:“天不早了,明天再练吧。” 自此太极陈督促群徒,逐日的下场子,练功夫。不过有时不高兴,还是教徒弟们自己练。 光阴荏苒,转瞬又是一年。太极陈的大弟子傅剑南,十年受业,深领师恩,艺成出师,跌涉江湖,虽然鱼雁常通,书璧时至,却是师徒久违,已经七年没见面了。这一日傅剑南忽然带着许多礼物,来到陈家沟,给师傅请安祝寿,顺便还打听一点别的事情。 第14回 师门欢聚 武林谈奇 十月十七日,是太极陈的生日。耿永丰、方子寿、谈永年、屈金寿、祝瑞符、齐集师门,商量着要给师傅设筵祝寿。而久别师门的大弟子傅剑南却于此时赶到了,大家越发兴高采烈。 傅剑南精研掌技,在外浪游,自己也经营了一个镖局子。这一次赶到陈家沟,带来不少土物,献给师傅。 傅剑南身高体健,紫棠色面孔,浓眉方口,年约四十一、二,久历风尘,气魄沉雄,带着一种精明练达的神情。见了师傅,顶礼问安,请见师母。太极陈含笑让坐。傅剑南见师傅年事已高,精神如旧,只两颊稍微瘦些,忙又敬问了起居。 太极陈笑道:“你在外面混了这些年,可还得意?” 傅剑南欠身说道:“托师傅的福。”将自己的近况约略说了说。退下来,又与师弟们相见,问了问师弟的武功,都还可以成就,傅剑南心中高兴,单找到三师弟,两人私谈了一会,打听太极陈近来的脾性。耿永丰告诉他,师傅近来一个徒弟也没有收,脾气比旧年好多了。 随后于十月十六这天,傅剑南拿出钱来,叫了几桌酒筵,为师尊祝寿,又宴请师弟。太极陈宅中顿形热闹起来。就在把式场上设筵暖寿,师徒不拘形迹,开怀畅饮,对月欢谈。傅剑南亲给师傅把盏,谈起七年来江湖上所闻所见的异闻奇事,和近来新出的武林能手,又谈到各门各派杰出的人材,和专擅的技业。 傅剑南道:“近来我们太极门,仗着师傅的英名绝技,武林中都很见重。外面的人邀请弟子传授太极拳的很多,弟子造次也不敢轻传。一开头弟子还铺过场子,自接到老师的手谕以后,弟子就收起来了。这几年弟子是给长安永胜镖店帮忙。那总镖头武晋英,是武当派的名手,虽然他和我们派别不同,倒是彼此相钦相敬。在永胜镖局一连四年。由前年起,弟子攒了几个钱,自己也干了个镖局,字号是清远镖局,以太极图的镖旗子镇镖。弟子擅自用师傅名讳起的字号,还算给老人家争气,居然挑□红,没栽跟头。弟子可明白,全仗着师傅的万儿正(名头大),镇得住江湖道上的朋友。镖局子虽没栽跟头,内里可险些闹出人命来。” 太极陈听了剑南居然当了镖头,并且不忘本,还把师傅的名字嵌在镖局字号上,足见这个徒弟有心。太极陈皱眉笑道:“你胡闹!”口头上这么说,心上却很慰快。因听得镖局子几乎出了人命,即擎杯问道:“什么事,致于闹出人命?” 傅剑南道:“就是师傅所说,武林中最易起争的那话了。弟子镖局中,有一位山左谭门铁腿楚林,和形意派的戚万胜,两个人互相夸耀,互相讥贬,越闹意见越深,各不相让,终致动手较量起来。两人都带了伤,又互勾党羽,竟要拼命群殴,一决雌雄。幸经弟子多方开解,把他们二位全转荐到别处去,这场是非才算揭过去了。这种门户之争,比结私仇还厉害,弟子这些年在外头,很见过几位武术名家,因派别之争,闹得身败名裂。一班少年弟子更是好勇喜事,藉着保全本派威名为辞,往往演成仇杀报复,说来真是可怜可恼……” 太极陈听了,喟然一叹,向在座弟子说道:“你们听见没有?这都是见识。” 傅剑南跟着又道:“近来又听说山东边界上红花埠地方,出了一位武术名家,名叫什么虎爪马维良,以八卦游身掌,创立一派。此人年纪不大,据说功夫很强。师傅可听说这人没有?他的师傅,人说就是襄阳梁振青。” 太极陈倾听至此,又复慨然说道:“长江后浪催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你说的这几个人,我全不认识。像我这大年岁,就不能够再讲什么武功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今年五十九,老了!” 弟子齐声说道:“师傅可不算老。” 傅剑南□□敬酒,向师傅陪笑道:“老师怎么说起这话来?虎老雄心在,论武功还是老成人。江湖道上,这些后起的少年不管他功夫多么可观,总免不了一隅之见,自恃太深,锋芒太露,火候不足。一遇上劲敌,立刻不知道怎么应付了。这还是靠阅历。” 太极陈哑然一笑,不觉的点了点头。傅剑南一见,欢然说道:“历来咱们武林中,敬重的是前辈老师傅,正因为功夫锻□到了火候,毕竟有精深独到之处,而且识多见广,断无狂傲之态,尽有虚心之时。弟子自出师门,跋涉江湖,深领师傅的训诫,从不敢挟技凌人,所以这几年,也时常遇见险难,总是容容易易的对付过去。看起来我们武术之王不能全恃手底下的本领,还得靠着长眼睛,有礼貌,有人缘,这样才不致到处吃亏。然而说起来也有真气人的时候,就有那死浑的妄狂小子,说起大话来,目无敌手;较起长短来,稀松平常。你只和他讲究起功夫,说的话全是神乎其神,道听涂说,闭着眼瞎嚼。当着大庭广众,又不好驳他,这可真有些教人忍耐不住……” 群弟子全不觉的停杯看着傅剑南的嘴。傅剑南说:“弟子在济南一家绅士家里,就遇见这么一个荒唐鬼。打扮起来,像个戏台上的武丑;说起功夫来,简直要腾云驾雾,王禅老祖是他师爷,教行家听了,几乎笑掉大牙,他却恬不知耻。你猜怎么样?他倒把本宅蒙信了,敬重得了不得。”说到此,眼望几个师弟道:“老弟,遇上这种人,你们几位该怎么办?” 方子寿率尔说道:“给他小子开个玩笑,‘真真假假,就怕比量’,一下场子,还不把他的谎揍出来么?” 太极陈哼了一声道:“所以这才是你。” 傅剑南笑道:“四师弟还是那样。” 太极陈道:“老脾气还改得掉?” 傅剑南接着道:“四师弟总是年轻。弟子那时可就想起师傅的话了。我也开玩笑似的,跟着把他一路大捧,捧得他也糊涂了,竟和个武当派新进呕起气来了,当着许多人动了手。只过了两招,教人家摔得出了声,捂着屁股哎哟。”众弟子哗然失笑起来。 太极陈道:“近来武林中门户纷歧,互相标榜。不过越是真有造诣的,越不轻炫露;好炫己的,定是武无根基的人。即以太极、八卦、形意、少林四家拳技而论,门户已很纷杂。这四家更南辕北辙,派中分派,自行分裂起来。少林神拳的正支,原本是福建蒲田、河南登封两处,不意推衍至今,竟又有南海少林、峨嵋少林。同室操戈,互相非议。看人家儒家,那有这些事!” 谈永年笑道:“文人儒士也有派别,什么桐城、阳湖文派,什么江西诗派,什么盛唐、晚唐、中唐……” 未等到谈永年说完,小师弟祝瑞符听得什么糖啊糖的,觉得好笑,不由站起来说道:“他们也要比试比试么?他们也要下场子?” 七弟子屈金寿忙抢着说:“把笔□较量,乱打一阵,飞墨盒扔仿圈,倒也有趣!” 太极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年轻人什么不懂,肚子里半瓶醋也没有,你又笑话人了,你懂得什么!” 众弟子也不禁脸青起来。祝瑞符脸一红,又坐下道:“我就懂得刀枪棍棒,黑墨嘴子的玩艺,我一窍不通。” 太极陈道:“你懂得吃!武术二字,你也敢说准懂?” 太极陈说完,看看眼前这几个弟子,个个都很有精神,只是说到真实功夫,大弟子资质性行都不坏,却是家境欠佳,不得不出师寻生活去;四弟子家境最好,天赋太不济。三弟子、五弟子都还罢了,可是悟性上就嫌差些。七弟子颖悟,八弟子粗豪,可惜没有魄力,缺乏耐性。二弟子最可人意,家资富有,人又爱练,性也沈静;但是他双亲衰老多病,早早的拜辞师门,回家侍亲务农去了。人材难得,择徒不易。太极陈心想:“是谁可承我的衣钵呢?” 只听大弟子说道:“师傅,少林一派虽然门户纷歧,互相訾议,但仗着福建山和嵩山两派代出名手,把神拳和十八罗汉手越演越精,发扬光大,到底声闻南北。八卦、形意两家近来就渐渐的没人提起了,当年何尝不彪炳一时?看起来,这也像各走一步运似的。” 八弟子祝瑞符道:“大师兄,你老在外这些年,识多见广,何不把江湖上所遇的异人奇事,讲一讲,我们也开开窍。” 傅剑南笑道:“要讲究武林中的奇闻,差不多是老师告诉我的。少林四派如今很盛行,咱们太极门近来在北方也流行了。” 太极陈精神一振道:“咱们太极门在北方也有了传人了吗?出名的人物是谁?” 傅剑南道:“出名的人倒没有,讲究的人却一天比一天多。我们太极门,自从老师开派授拳,威名日盛。有别派中无知之流,以及想得这种绝技,未能如愿的人,生了嫉妒的心,声言河南的太极拳,决不是当年太极派的真传,不过是把武当拳拆解开,添改招式,楞说是不传之秘。” 太极陈道:“哦!竟有这等流言,从谁那里传出来的呢?” 傅剑南道:“竟是那山东登州府,截竿立场子的武师,黑[牛亡]牛米坦放出来的风话。” 太极陈及陈门弟子听到这里,一齐眼看着傅剑南,究问道:“黑[牛亡]牛又是何许人?” 傅剑南看了看太极陈的神色,接着说:“弟子亲到登州府,访过这位名师,果然他竟以太极真传,标榜门户。弟子拿定主意,不露本来面目,只装作登门访艺的。即至一见面,略微谈吐,已看出此人就是那江湖上指着收徒授艺混饭碗的拳师一流。这种人本不应该跟他认真,无奈乍见面,弟子不过略微拿话点了点他,他便把弟子恨入骨髓,认定弟子是踢场子来的,反倒逼着弟子下场比试。和他讲起太极拳的招术来,也着实教人听不入耳,果然与江湖上的传言吻合无二。江湖上的谣言,确实是他放出来的无疑。弟子跟他下场子,请教他的手法,他竟敢拿长拳的招术来,改头换面,欺骗外行。只不过把第一式变为太极起式‘揽雀尾’,把第四式‘大鹏展翅’变为太极拳的‘白鹤抖翎’,把收式变为太极拳的收势‘太极图’,行拳完全是长拳的路子,他却狂傲得教人喘不出气来,居然敢把我们太极拳门下拳,信口褒贬得半文不值,说是沟子里头的玩艺,庄家把式,不要在外头现眼,倒把我管教了一顿。” 太极陈听了冷笑。傅剑南又道:“这种无耻之徒,弟子只好给他个教训,先用大红拳来诱他,容他把自己的本领全施展出来,弟子才把太极拳的招术展开,一面跟他动手,一面点拨他,教他尝尝太极拳的手法。只跟他用了一手‘如封似闭’,把他整个的摔在地上,弟子这才揭开了真面目,告诉他,这就是太极拳庄家把式,沟子里的陈家拳。有工夫,可以到陈家沟子走走。太极陈如今年老退休,他还有几个徒弟,愿意请米老师指教指教。” 傅剑南说到这里,群弟子全重重吁了一口气道:“摔得好,他说什么了没有?” 傅剑南道:“他自然有一番遮羞的话,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年之后,再图说的这卢五师傅,你跟他当面领教过了?” 傅剑南道:“是的,他的手法,弟子大致都看到了。” 太极陈道:“你还记得吗?” 傅剑南道:“大概还记得。不过人家的拳招变化不测,弟子怕遗漏了不少,未必能连贯得下来。” 太极陈道:“不妨事,你只将记得的招术演出来,我只看个大概就是了。” 于是傅剑南起身离席,出罩棚,来到了空场。 第15回 筵前试手 垣外偷拳 傅剑南试演先天无极拳。众弟子忙站起来,要出去点灯。太极陈摆手道:“不用,月亮地练拳更好。” 傅剑南离开筵前,来到广场。这时候明月清辉,照如白昼,群弟子鸦雀无声,静观大师兄试演这同派异出的名拳。 傅剑南面向太极陈一站,两手往下一垂,说道:“我们太极拳以无极生太极,所以挺身而立,面向前方,两眼平视前面,脚下不踩‘丁字’,也不踩‘八字’,脚趾微向外展,脚踵略向内并,沉间下气,气纳丹田,舌尖微舐上颚,两手顺下,掌心向内,指尖下垂,指掌不许聚拢;此乃无极含一,先天的本源;由无极而太极,由无形而有形;这是我们的手法。他们这先天无极拳,却是拳式一立,一切运式用力,双掌都附在两髀上,十指紧紧拢着。这一开头便跟我们太极拳不一样,不过若不细心看察,却也彼此很易相混。”说罢,目视太极陈。 太极陈只微笑点头,向傅剑南道:“太极拳的手法拳理,岂容别派混淆?你再把这拳式演来我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个源流?” 傅剑南应声道:“我就练两招请师傅看,只苦我也记不很真。”遂将先天无极拳的招术,按着自己记忆所得的,摆出架势来。他果然记不很清楚,略练了几招,有的忘记了,就默想一回再练;实在想不起,就跳过去,用口舌来形容,来补助。 这先天无极拳也是本于太极两仪生克之理,只不过把拳术原理归于阴柔。行招分六十四式,是八卦的定式,虽本先天自然之理,却是有往无复,有正无反,有柔无刚,有生克却没有克而复生,生而复克,有先天而无后天;似于循环往复之理,生生不息之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所以没有太极拳的变化不测。 傅剑南将这先天无极拳演到第十一式,是“金龙探爪”,这一式却和太极拳的三十一式“劈面掌”似乎一样。三弟子耿永丰首先窃窃私议起来。 太极陈也看到这一式,也就向众弟子说道:“你们看,这一招跟我们的‘劈面掌’是一样的吧?” 七弟子应道:“好像差不多。” 太极陈道:“可是,这两招看着是一样的招式,一样的发招,不过打法却有不同。太极拳、无极拳,两家的拳法不同之点,这就因为太极拳走的是离宫,趋生门,虽属亢阳之力,用的是上盘之功。‘金龙探爪”取象亢龙,有飞腾之兆。太极拳中的‘劈面掌’和‘金龙探爪’手势虽同,精神运用实异。这手‘劈面掌’是反注到太极拳诀的[才履]字,反顾下盘,变卦入坎宫,则坎离交媾,生克相济之意,这正是太极拳微妙之处。至于这先天无极拳,却只是八卦奇门掌中的手法,由‘金龙探爪’变式为‘铁锁横舟’,招术上是变实为虚,化敌人的掌力,拆敌人的攻势。这样拳术,不能尽得变化灵活,虚实莫测之妙。” 太极陈讲到这里,推杯离席,走到场子来笑道:“口说无凭,你瞧我拆给你们看。”教大弟子傅剑南重演这一招,太极陈一面口讲,一面比画,仍用原式,把傅剑南的先天无极拳,举手破了。群弟子不禁同声喝采。 太极陈酒酣耳热,一时技□,对傅剑南说:“我索性再跟你对拆几招,教你师弟们看看我们太极门的手法,是否有胜过他派之处。” 傅剑南欣然得意,却又逊辞道:“师傅,弟子手头上荒疏得很,你老就教我拿本门的拳法给你接招,我也怕招架不来。这先天无极拳又是我看来的,偷记下来的,只怕接不住……” 五弟子谈永年忙说道:“大师哥怕什么,老师还真揍你不成?”群弟子也一齐怂恿。 傅剑南也怕打破老师的不高兴,只不过口头上谦逊了这一句,早不待太极陈吩咐,自己就脱去长衫,方子寿忙接过来。 傅剑南笑嘻嘻的说:“师弟们,瞧着我挨打吧!我快有十年没挨老师打了。” 八师弟祝瑞符也过来,到太极陈身旁说道:“师傅,你老宽一宽大衣不?” 太极陈摇手道:“不用。” 师徒二人摆好架式,傅剑南陪笑道:“老师可把掌势勒住点,别往外撒,弟子可是接不住。” 太极陈笑道:“难为这个镖头怎么当了,这么胆小吗?” 群弟子笑道:“大师哥在师傅面前自然胆小,在外人面前可就不然了。” 说着,傅剑南把铁掌卢五所创的“先天无极拳”一亮,请师傅先发招。太极陈道:“剑南,你几时见过我们太极拳与人动手,先发招式的?” 傅剑南道:“弟子知道。”这才将掌势往外一展,头一招“仙人照掌”直奔太极陈的华盖穴打来。 证一下,并不是较量长短。我告诉你,学问上的事不怕亏输,才能露脸。” 于是,傅剑南整了整身法,把铁掌卢五的先天无极拳,一招一式的继续施展。太极陈不慌不忙,随招应式,用太极拳接架。 傅剑南天资不坏,两家拳路又极相近,居然把无极拳一招招的贯穿下去。群弟子一声不响的观看。太极陈的武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候,就是不经意,不着力,只一伸手,便异寻常。 傅剑南把先天无极拳运用到第十九手以下“降龙伏虎”、“千斤掌”、“反正生克”、“连环四式”,太极陈用太极拳的第十九式“云手”,不变招就把“千斤掌”给拆开了。 本是师徒试掌,两人发招都慢。傅剑南一招一式的演下去,太极陈毫不费力的招架。不一时,傅剑南已将先天无极拳施展完毕,师徒含笑归坐。 三弟子耿永丰献上一杯热酒来,太极陈一饮而尽,欢然说道:“难为你,能有这么好的记性。”对群弟子说:“你们别把这先天无极拳看凡了,这不是没有来历的拳法。当年我未出师门,就听说有这一派。这拳法也深含阴阳造化之机,若是练好了,偏锋取胜,也足称雄。只不过他们这一派偏执一隅之见,总以为至柔纯阴可制一切。他们这一派要肯再参酌我们太极派刚柔相济之功,必然更至臻至善。我将来有工夫,还要访一访这独创一派的卢五师傅去,我们互相对证一下。” 陈清平此时兴致勃勃,余勇可贾,大弟子傅剑南乘机请益道:“刚才老师用‘云手’一招,连拆弟子连环四式,一点也不费劲。弟子觉得这一招最是可异,请老师给我们讲究讲究。” 三弟子耿永丰也道:“还有‘弯弓射虎’、‘高探马’、‘野马分鬃’这三式,老师运用起来,既不费力又很灵巧,怎么我们一施展起来,就觉着不对劲?老师再演一遍,教我们瞧瞧。” 太极陈哈哈的笑了,说道:“什么叫功夫火候?你们难道说我藏奸不成么?” 方子寿连忙说道:“不是那话,老师平常教我们的时候,运起招来太快,我们稍微不留神,就赶不上了。我们瞧着你老练,顾得了姿式,就顾不来手劲;顾得来发,就顾不来变招,总是眼睛不够使用。若是老师也像刚才那样慢法,我们就容易记住了。” 大弟子傅剑南一听到四师弟这话,回想当年,不禁微笑。太极陈功夫精熟,当着弟子传习起技功来,尽管自以为很慢,弟子们还是追不及。他每嫌弟子们记性不好,悟性不强,其实他疏忽了学者的心理。只想到自己当年学艺时,一点就透,以为门徒们也该这样才是。他却忘了人的天资不同,像他那样专心传悟的能有几人?太极陈实在是个好拳家,却不是个好教师。 弟子们几乎一哄而上,纷纷的请求师傅,也像刚才与傅剑南对招那样,把本派太极拳使得越慢越好,从头到尾,给试演一回。 太极陈眉峰微皱,忽然笑了,对傅剑南说:“你听听,他们不说自己笨,只说我教得不得法。剑南你来一套,给他们看看。” 傅剑南做出小学生顽皮样子道:“不,不,我大老远的瞧师傅来,那能白来?你老人家总得练一套,给弟子矫正矫正。这些年弟子每天自己瞎练,难免有错了的地方。师傅,你老赏弟子一个脸。” 傅剑南走过来,到陈清平面前,请了一个安。三弟子耿永丰也走过来,请了一个安。 太极陈忽然大笑道:“你们是串好了的把戏,要逼我老头子给你们练一套?你们这是给我祝寿?”师徒们喧笑成一片。 太极陈今日特别高兴,居然站起来,长衫不脱,厚底鞋不换,重复走到场心一站,先向群弟子一看,说道:“练慢点是不?好,咱就越慢越好。”群弟子欣幸极了,都凑了过来。 太极陈面对着皓月清空,气舒神畅,把双手一垂,脚下不“丁”不“八”,口微闭,齿微叩,舌尖舐上颚,眼看鼻,口问心,气纳丹田,神凝太虚,掌心贴两髀,指尖向下,十指微分;于是立好了太极起式“无极含一气”。精气神调摄归一,这才把身形一移,右脚往前微伸,左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尖附贴左臂曲池穴,摆成“揽雀尾”式。身躯微动,已变为“斜挂单鞭”;步转拳收,第四式“提手上势”。这一亮拳招三式,加上太极拳起首的“无极图”起式,便是太极拳“起手四式”。凡是初窥门径的,无不练得很熟。 及至一换到五式“白鹤展翅”,太极陈两掌斜分,嗖溜溜掌势劈出去,立刻从劈出去的掌风和衣袖一甩的声音,显露出功夫的深浅,力量的大小来。群弟子十几只眼睛随着太极陈的身手而转。演到第十一手“如封似闭”,倏然一个旋身跨步,“抱虎归山”,身形未见用力,太极陈却已箭似的飞身横窜出一丈五六。眼看变招为“肘底锤”、“倒辇猴”、“斜飞式”、“海底针”、“扇通臂”、“撇身锤”……但是太极陈于不知不觉中,招式越走越快。方子寿首先叫道:“师傅,慢点呀!师傅慢着点呀!” 太极陈微笑道:“这招术有的能慢,有的就不能慢。” 徒弟们已有许多时候,没见师傅把整套的拳练给他们看了,此时都聚精会神的看。 太极陈依着弟子们的请求,能慢处把招术极力放慢,同时把太极拳的拳诀,□、[才履]、挤、按、采、[才列]、肘、靠、进、退、顾、盼、定,十三字诀表现得精微透稳之极。拳风走开了,虽然慢,依旧是掌发出来劈空凌虚,带得出锐利的风声,这便是所谓掌力。 傅剑南低声告诉三师弟耿永丰:“三师弟留神老师落脚的部位。你看一落一落,一进一退,都敢说可以拿尺量,连半寸都不许差。” 只见太极陈将这整套的太极拳,走到“野马分鬃”、“玉女穿梭”,随招进步,矫若游龙;作势蓄力,猛若伏狮。忽然一个“下式”,身形不落,猛往上一起,竟用“金鸡独立”式,挺身腾空纵起五尺多高,继续练下去,演到三十二式“十字摆莲”,这一招尤见下盘的功夫。虽则是轻描淡写,慢慢的演来,可是腿劲异常的沈着有力,可以踢断柏木桩。跟着变式为“进步栽锤”、“退步跨虎”,跟着又是一招下盘的功夫,“转脚摆莲”,运身形,一个“卧地旋身”,腿力横扫,把招式一变,依然用“弯弓射虎”,就着收势,立刻把身形还原,重归“太极式”。然后蔼然发言道:“练完了,够了吧!□?”看脸上的丰采,神光焕发,无老态,无疲容。 群弟子欢然喝采,深深感谢大师兄提起了老师的高兴。 太极陈笑吟吟的随即在场子上转了半圈,略舒了舒行拳后全身喷张的血脉。抬头看了看天空,皓月凝辉,清光泻地,兵器架上的兵刃全被哑□擦得铮亮,月光照射,透出缕缕青光。 太极陈忽然向三弟子耿永丰说道:“本门的拳术,你们倒能这么认真的考究,还有本门兵刃,你们也不要漠视了。我当着你们说一句狂语吧!我太极派的奇门十三剑、太极枪,若跟现今武林中的枪剑比较起来,还足以抗衡得过;你们也要好好的钻究,不要只顾一面。永丰、永年,你两人把奇门十三剑的‘剑点’全弄透彻?” 耿永丰、谈永年等同声答道:“弟子没敢忘下,也不过多少得着些门径罢了。” 太极陈笑了笑,道:“真的吗?”扭头向傅剑南说道:“你的剑术已经把握着诀要了,不过这些年你在太极枪上,可曾悟澈出他与前派不同的所在吗?” 傅剑南忙答道:“弟子年来虽然奔走衣食,可是功夫从不敢荒疏。弟子觉得这趟枪与杨家枪相近,可又不像杨家枪只以巧快圆活为功,似乎兼擅十三家枪法之长。弟子在外面,轻易不用枪,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功夫究竟怎样,不过内中‘乌龙穿塔’一式,用起来我总觉着不大得力,是不是弟子把枪点解错了?还得求老师指教……” 太极陈听了,向耿永丰等一班弟子道:“我今天索性把这太极枪的精华所在,以及这趟里最难练的‘乌龙穿塔’、‘十面埋伏’、‘撒手三枪’的运用诀要,重给你们比划一下。你们要牢牢记住,可不要教我傻练一回了,你们白看热闹。” 众弟子一听,这分明又是借了大师兄的光,遂齐声说道:“师傅这么谆谆教诲我们,我们再不好好记着,太辜负你老的心了。”立刻由四弟子方子寿到兵器架上,把师傅用的一□长枪递过来。 太极陈提枪走至场中,丁字步一站。众弟子把地势给亮开,也各自捻了一根枪,以便依式揣摹。 太极陈将枪的前后把一合,一抖枪□,朱红枪缨乱摆,枪头噜噜颤成一个大红圈子。只这腕力,就须有十年八年的功夫。 太极陈把门户一立,步眼移动,一开招,就展开四式。众弟子全神贯注,看师傅把枪招一撒,刷刷刷,头三招施展出来,“拨云见日”、“倒提金炉”、“狮子摇头”;顺势而下,到“倒提金炉”这一招,身随枪势,往下一杀,斜身塌地;枪上用的是拿、锁、坐之力。等到一换势,身随枪起,往上一长身,左把撇开,全凭单把往上一送;那枪上的血挡被前式坐枪之力一抖,枪缨倒卷上去,紧贴着枪尖,这时突往外一送,往上一穿,那血挡竟扑的被抖回来。 这枪笔直的往上一穿,尺许方圆的一团红影,夹着枪尖的一点寒光,穿空一刺。太极陈“金鸡独立”式,单臂探出去,身形如同塑的一尊像一般。 群弟子目瞪舌结,哗然喝采。然而就在这喝采声中,突然左边墙头高处,也有人叫了一声:“好枪法!” 太极陈“哦”的一声,倏往回一收式。但见得大弟子傅剑南眼光一闪,舌绽春雷:“什么人?” 第16回 失声露迹 绰枪捕蝉 月下试技,墙头竟有人窥探,太极陈勃然张目,亢声斥问:“是谁?” 傅剑南到底比师弟们机警,不待师命,嗖的跃过去,一伏腰上了墙。但墙头上人影一窜不见,已然溜下去了。 三弟子耿永丰一时恍然大悟,急忙一耸身,也飞跃上墙头。登时之间,这些弟子们个个大声喊着追赶。太极陈厉声喝道:“你们不要全赶。”急命谈永年、屈金寿,火速到内院守护眷属,又命祝瑞符出把式场,抄道奔后院柴垛粮仓。才要命令方子寿,方子寿已跟随耿永丰,跳出墙外,赶过去了。 太极陈张眼一看,自己也右手提枪,左手略把长衫一提,脚尖点地,腾身跃上墙头,翻到房上,从高处要察看这喝采人的来踪去影。 此时月影正明,隐约见那条黑影从把式场外,向外院的一条夹道奔去。傅剑南挺枪急追,回头一看,三师弟、四师弟已然赶来,连忙喝道:“你们快抄着东西两面搜一搜看,看还有别的贼没有?” 方子寿还在飞跑,耿永丰闻言止步,急忙往别处搜堵下去。耿永丰还记得师傅病中,歹人放火的那场凶险,急急的又抢奔柴垛粮仓。粮仓后,谈永年已奉师命先到。耿永丰驳转头来,又奔前院。方子寿却打了一个旋,略一迟疑,复又顺夹道追过去,大声吆喝着,好教宅中人都晓得。 傅剑南捷足先登,已然看出前面是一个身形矮小的人影,身法轻快,顺夹道如飞的逃去。傅剑南脚下攒力,喝道:“好贼,天刚黑,你就横行?”扑到那人背后,手中枪一颤,奔那人后影便扎。就在这枪尖往外一递时,突觉头上一股劲风一掠,并没看见对面的人回手翻身,却黑忽忽当头飞来一物。傅剑南一惊,随往后一缩身,那人影又一晃,转过墙角不见了。旁边门口却横窜出来耿永丰,背后又赶过来方子寿。三个人立刻各将手中枪一摆,分头紧逼过去。那人影只一回头,翻身又跑。 这一回前后堵截,这贼再想逃奔前院,已不可得。这贼人好像熟悉陈宅的地势,竟抹转身,撞开一道角门,似欲从斜刺里,穿跨院,走游廊,趋奔后宅粮仓柴垛空场。从那里越墙逃出后层院落,便可以循墙急走,逃奔后街小巷。但是傅剑南那里容他逃走!三个人分三个兜抄。 那保护粮仓的八弟子正站在墙上,傅剑南吆喝道:“喂!截住他!这个小矮个是贼!” 八弟子飞身跳下平地来,挺抢把贼人挡住,口中骂道:“好贼子,这是那儿,你敢来窥伺!” 那矮小的人影瞻前顾后,抱头疾驰,身形一转,似欲另觅逃路,却一声不哼,竟横越上近身处的一道墙。想是看见墙那边有什么厉害,只见他略一游移,不敢下跳。尽着众人噪骂,飞似的登墙又跑。 傅剑南大怒,正要追上去,忽然背后刷的一声,傅剑南急一闪身,那耿永丰已经把手中枪直标出来,黑忽忽一条长影,照墙头贼人投去。眼看着长枪正中贼人上三路,猛然听得一声:“还不下去!”声若洪钟。 再看时,枪已投到贼人背后,贼人轻轻一侧身,一扬手,把枪抄住,一换把,枪锋掠空一转。群弟子大喝道:“好大胆的贼,还敢动手?” 陡听吧达一声响,那人影把手一松,长枪坠落在墙根下。更见他身形一晃,低头下看,忽然一翻身,摸登的一声,直掉下来,竟摔到内宅墙那边。傅剑南、耿永丰立刻赶过去,窜上西墙头。 这矮小的人身才落地,猛又一骨碌跳起来,伏腰便跑。忽然又听见师傅喝道:“那里跑?”这才看见对面房顶上人影一长,巍然站着太极陈。 大弟子、三弟子、以至于四弟子,先后窜落到内宅。内宅台阶上,站着太极陈的次孙陈世鹤,一顿足窜入屋内,忽隆的关上堂屋门,又忽隆的把门拉开。门再开时,陈世鹤提着一口剑抢出来,跃下台阶,把上房门和东角门扼住。这贼登时陷入重围,前后左右,没有了逃路。 搜寻追喝声中,五弟子从跨院奔过来,七弟子从前院绕过来,八弟子从粮仓那边也寻过来。 那人影逡巡着犹欲逃生,却已无及,是路口都被人把住了。陈世鹤专守上房,七弟子屈金寿、八弟子祝瑞符绕过来,分堵东西两角门。四弟子方子寿、五弟子谈永年就把通前门的屏门挡住。三弟子耿永丰拾起一□枪,奔到跨院的月亮门下,迎门站住。 太极陈从房顶飘身下落,拄枪战在月亮门的墙上,双眸炯炯,不注观包围之贼,却借月光往四面寻望。这矮小的贼正被圈在内庭院心。 大弟子傅剑南见贼人逃路已断,立刻把枪锋调转,赶上前,刷的盘打过去。这贼急急一伏腰,闪开了。五弟子谈永年跳过来,刷近地面一枪。傅剑南急喊:“扎腿!扎腿!”谈永年就一领枪锋,拧把往外一按,往外一送,枪锋直取贼人下三路。贼人双臂一张,腾地掠起五尺多高,斜着往左一探,落下来,拨头就跑。群弟子哗然叫道:“哈哈,这贼是高手?捉住他!”六弟子,五枝枪,登时往上一围。 那贼窘急,忽张皇一望,嗖的一窜,又一伏腰,从屈金寿肘下冲过去,似奔抢月亮门。屈金寿大怒,抡枪打去。耿永丰急回身,把月亮门挡住。那贼倏一转身,窜到太极陈立身处墙根下,双膝一曲,扑的跪下来,叫道:“师傅!饶命吧!” 大弟子傅剑南喝道:“捆上他!” 群弟子一齐赶过来就要动手,太极陈诧异道:“等等,这是谁?”轻轻一纵,窜落平地。他的话却说慢了,谈永年早奔上来,刷的一脚踢去,直奔那贼的后肩背。那贼贴地一伏身,谈永年竟从他身上跨过去,并未踢着。那贼就势又一跪,连连喊叫道:“老师,老师,是我!” 太极陈拄枪低头看视,愕然道:“你是谁?……你们慢动手。” 五个弟子纷纷围上来,五枝枪锋一齐指住这个贼的身手。这贼鼠似的蜷伏在地上,连连顿首,俯首不敢仰视。 屈金寿、方子寿掉枪□便打,傅剑南喝道:“师弟别打,先捆上他!” 傅剑南凑过来一看,只见师傅太极陈满面惊诧,指着这人叱问道:“你你你,你是谁!”忽然话声一纵,厉声道:“哈哈,原来是你!你不用装模作样,你给我抬起头来!”你老要问问他,他到底是怎么个来路,安着什么心。” 太极陈面如铁青,仰天大笑道:“他安着什么心?那还用问!哈哈,好东西,难为你用这大苦心装哑巴来卧底!我在江湖上四十多年,居然被你蒙住,我太极陈想不到栽到你手里!小伙子,你有胆,你有能耐!剑南,我告诉你,这东西装哑巴,装讨饭的,在我门前弄鬼装死,是我一时可怜他,怕他冻死,把他从雪天地里救转,收留下他两年,三年,哦,前后足有三年。原想他年纪轻轻残废,救活他一命,那里想到,他原来暗藏着奸谋诡计,跑到我家来卧底偷艺,我老头子竟瞎了眼!” 太极陈恨得牙咬得吱吱乱响。群徒无不骇然,一齐喝问道:“哑巴!”他们已叫惯了哑巴。“你还不说实话么?你到底安着什么心?” 四条枪的枪攒齐往假哑巴身上乱抽乱打,假哑巴缩成刺□似的,一味死挨,一点不敢动,不住的叩头求饶。 傅剑南阻住师弟们,又劝稳住师傅,把手中枪轻轻向假哑巴身上一拨,道:“喂,起来,这不是磕头饶命的事,你趁早实话实说,你是那一门的?你小伙子事到今日,还不快说实话么?你到这里来,究竟安的什么心?你是为卧底,你是为偷招?你还是偷了招,学好了能耐,出去杀人报仇?” 假哑巴从枪林中爬起来,映着月光,他的脸都青了,向太极陈瞥了一眼,嗫嚅道:“老师,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老人家救过我一命,我绝没有稍存恶念。皇天在上,我有一分一毫不轨的心,教我碎□万段。” 耿永丰突然扬起枪来,刷刷的照哑巴身上连抽几下,唾骂道:“狗贼,你住了口吧!你也知道师傅待你有救命之恩,你竟存心欺骗!你好好一个人,无缘无故,咬着舌头,装哑巴做什么?你若不安着坏心眼,谁肯下这么大的苦心啊!不用说,上次失火,一定也是你玩的把戏。”刷的又一枪,照哑巴抽来。 哑巴不敢躲,只把腰一挺苦挨着,口中却吃吃说:“三师兄,三师兄,你老可别那么猜疑,火从外头烧,我可是整天在屋里,跟师傅住一块呢。师傅,你老人家可知道,我背你往外跳火坑,可真不容易呀!我我我真没安着歹心,师傅、师兄,你老听我一说,就明白了。现在我的事已破露,我决不隐瞒,我不敢表功买好,可是我一心一意,在暗中报答过师恩。” 哑巴恨不得生百口,口生百舌,来表白自己实无恶意。但是好好一个人,无故箝口装哑至三年之久,若无苦心阴谋,谁肯这样?太极陈和耿永丰、方子寿等个个含嗔穷诘,却又不住手拷打,打得这假哑巴结结巴巴,越发有口难诉。三年装哑,已经使得这人口齿钝讷了。 大弟子傅剑南忙道:“师弟,你们别乱打了。师傅,你老也暂且息怒。这么问,倒越问不出来。你老看,他光着嘴,说不出话来。还是把他带到罩棚,消停消停,你老一个人盘问他。再不然,我替你老问。” 太极陈恶狠狠盯着哑巴,喝道:“滚起来!”由傅剑南等押着,往把式场走。 太极陈满面怒容道:“不要到那里去,到客厅里去。我一定要细细的审问他,这东西太可恶了,他竟蒙了我两三年,我不把他的狗腿砸断,我就对不起他。” 方子寿道:“大师兄,看住了他,别冷不防教他暗算你。” 傅剑南道:“不要紧,四弟你不懂。”回手一拍假哑巴道:“相好的,别害怕。你只要不是绿林恶贼,师傅也不能苦害你,可是你得说实话……三弟、四弟,师傅正在气头上,你们别闹了,看激出事来。” 第17回 操刀讯哑 挥泪陈辞 于是五枝枪前后指着哑巴,耿永丰、方子寿,一边一个,拖着假哑巴的胳膊,直奔跨院。 此时全宅轰动了,晓得哑巴说了话,原来是个奸细。妇人孺子,仆妇长工,人人都要看看。太极陈把家人都叱回内宅,只教门人们拥架着哑巴,进了客厅。 客厅中明灯高照,群弟子把哑巴看住,站在一边。太极陈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盯着哑巴。哑巴慑于严威,不由低下头来,不敢仰视,浑身抖抖的打颤。 太极陈面挟寒霜,突然把桌子一拍,问道:“路四,你受谁的唆使,到我家来?你到底安着什么心?” 路四把头一抬,忽然俯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道:“师傅!” 太极陈断喝道:“谁是你的师傅?” 傅剑南见师傅怒极了,快斟了一杯茶,捧上来,低声道:“师傅先消消气。”对哑巴说:“喂!朋友,你究竟怎么一回事?”又问众弟子道:“他叫什么?” 耿永丰道:“他装哑巴,自写姓名叫路四。喂!路四,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哑巴看了看众人,众门徒各拿着兵刃。三弟子耿永丰,和太极陈的次孙陈世鹤,各提着一把剑,把门口堵住。四弟子方子寿拿着一只豹尾鞭,看住了窗户。五弟子、七弟子、八弟子各仗着一把刀,环列左右。假哑巴如龙中鸟一样,要想夺门而逃,却是不易。 耿永丰嘲笑他道:“伙计,也难为你卧底三四年,一点形迹没露,怎么今天喊起好来呢?” 哑巴未从开言,泪如雨下,向众人拱手道:“诸位师兄!”又面向太极陈道:“师傅息怒!”又向大师兄傅剑南道:“大师兄!”这才转向太极陈,含泪说道:“师傅,弟子我实在没有坏心;我这三四年受尽艰辛,非为别故,就只为争一口气……” 太极陈道:“什么,就只为争一口气?你这东西一定是贼,你要从我这里偷高招,为非作歹去,对不对?” 哑巴惨然叹道:“师傅容禀,弟子也不是绿林之贼,也不是在帮在会的江湖人物。弟子实不相瞒,也是好人家儿女,自幼丰衣足食,家中有几顷薄田,只不过一心好武,因为好武,曾经吃过许多亏,所以才存心访求名师。师傅,你老人家还记得八年以前,有一个冀南少年杨露蝉不?”又转脸对方子寿道:“四师兄,你老总该记得,我跟你老对过招,不是教你老用太极拳第四式,把我打倒的吗?” “哦!你是……杨什么?” “弟子是杨露蝉,八年前我曾到老师家里投过帖……” 哑巴说出这话,太极陈早已不记得了,四弟子方子寿才想起来,失声说道:“可是我的驴踩了盆的那回事吗?那就是你吗?” 哑巴登时面呈喜色,这已获得一个证人了。接着哑巴又说道:“老师,弟子当年志访绝技,竭诚献贽,不意老师不肯轻予收留。向往有心,受业无缘;是弟子万般无奈,出离陈家沟,才又北访冀鲁,南游皖豫,下了五年功夫,另求名师。不意弟子遍游武林,历访各家,竟无一人堪称良师。这其间吃亏、上当、被累,简直一言难尽。弟子当年曾发大愿,又受过层层打击,一定要学得绝艺才罢。实在无法,弟子这才改装易貌,重返陈家沟。弟子当时想,获列老师门墙,已成梦想,只盼望但能辗转投到那位师兄门下,做个徒孙,弟子也就万幸。不意弟子到此以后,才知各位师兄奉师命都不准收徒。弟子至今心灰望断,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才拔去眉毛,装作乞丐,天天给老 太极陈怒道:“你还支吾?” 杨露蝉窘得以头叩地,吃吃的哀告道:“师傅,我说,我说。师傅,我说什么呢?我实在没安坏心!你老不肯饶恕我,实怪我不该假扮偷拳。但是老师,这三四年我在师门,竭诚尽意,服侍你老,我一点坏心没有。师傅,你老身在病中,弟子昼夜服侍过你老;歹人放火,弟子又舍命背救过你老人家……” 耿永丰唾骂道:“你胡说,这把火不是你主使人出来放的么?你这是故意的沽恩市惠!” 杨露蝉忙道:“师兄,你老别这么想。那火实是蔡二支使人放的。师傅请想,你老的仇人怎么会无故死在乱葬岗,你老请想啊!”又回顾方子寿道:“四师兄,你老快给我讲讲情吧。师傅,那匿名投信,替四师兄洗冤,也是弟子做的。你老请念一念弟子这番苦心,恕过弟子偷拳之罪吧!四师兄,四师兄,那年下着雨,半夜里敲窗户,给你老送信的,就是我呀!四师兄,你老得救我呀!” 假哑巴杨露蝉跪伏地上,缩成一团,断断续续说出这些话来。太极陈不禁停手,哑然归座,回头来看方子寿。方子寿也和太极陈一样,睁着诧异的眼,看定杨露蝉,不觉各自思索起来。 太极陈暗自想:“据他说,匿名投书,喝破刁娼的阴谋,救了方子寿,洗去太极门的污名便是他做的……我在病中,他尽心服役,他果存歹心,那时害我却易。那火决计不是他放的……放火的蔡二竟无故杀身,横□郊外,听口气,这又是他做的,而且也很像……他在我家中,勤勤恳恳,原来是为偷拳?他竟下这大苦心,冒这大危险!他这么矮小的一个人,骨格单单细细的,瞧不出他竟会有这么大‘横劲’?……” 想到这里,低头又看了看哑巴。只见他含悲跪诉,满面惊惧之容,可是相貌清秀,气度很是不俗。 “我原本怜惜他,只可惜他是哑巴罢了。三年装哑,谈何容易?他如果不挟恶意,倒是个坚苦卓绝的汉子……” 陈门众弟子也人人骇异,一齐注视这假哑巴。客厅中一时陷于沉默,好久好久,无人出声。 倒是方子寿冲破了寂静,低声道:“师傅!” 太极陈只回头看了看,二目瞠视,兀自无言。 大弟子傅剑南听话知音,已经猜出大概,凑过来,仔细端详杨露蝉的体貌。见他通鼻瘦颊,朗目疏眉,骨格虽然瘦挺,面目颇含英气。这个人在师门装哑巴三年之久,难为他怎么检点来,竟会一点破绽不露吗? (其实破绽不是没有,无非人不留神罢了。一来事隔四五年,他才重回陈家沟。二来他改容易貌,不但衣敝面垢,甚至把自己一双入鬓的长眉也拔秃了,并且眼睫下垂,故作迷离之状。他乍来时,本是剑眉秀目的富家公子;重来时,变成秃眉垢面的哑丐了。因此不但太极陈、方子寿都被瞒过,连长工老黄等也全没看出来。他自己提心吊胆,白昼装哑巴已非易事,他最怕夜间说梦话。) 傅剑南想:据他自述,是冀南世家,看他的举止气派,倒不像江湖匪类。但是他一个富家子,竟能下这大苦功吗?傅剑南不禁摇了摇头,才要开言,方子寿在那边忍耐不住,又低叫了声:“师傅!” 太极陈道:“唔!什么?” 方子寿用手一指道:“这个路四说,不,这个姓杨的说,弟子当年那场官司,那封信是他投的。” 太极陈道:“怎么样?” 方子寿迟疑道:“刚才他说的放火救火那一档事,已经过去了,随便他怎么说,这话无凭无据,一点对证不出来。唯有那封匿名信是怎么投的,是什么辞句,那可是有来历的,不是局中人,断不能捏造……”说着看了看太极陈,就接着说:“弟子看,莫如就从这一点盘问盘问他。只要他说的对,证明那封匿名信是他投的,他准总算对咱们师徒尽过心,没有恶意;我求师傅斟酌着,从宽发落他。”耿永丰也插言道:“匿名信的笔迹也可以比对。” 太极陈不语,脸上的神气是个默许的意思。方子寿便过来发问。傅剑南道:“四弟,你说的什么匿名信?” 方子寿就把自己遭诬涉讼,承师傅搭救,虽然出狱,却是谣言诬人太甚等话,对剑南说了;又道:“多亏师傅收到一封匿名信,才揭破了仇人的奸谋,把真凶抓住……”说时眼看着杨露蝉,问道:“那封信是你寄给师傅的吗?” 杨露蝉忙答道:“四师兄,那封信是我写给你老,送到你老府上的,不是给师傅的。你老忘了,那天晚上蒙蒙淅淅的下着小雨,是我隔着窗户,把信给你老投到窗台上。你老那时候,不是先喝了一回酒,就同嫂嫂睡了。我跟你老说过话,你老不是还追我来着?” 方子寿不禁失声道:“哦!这话一点不差。” 太极陈眼望方子寿,方子寿点点头,复向杨露蝉问道:“姓杨的,你下这么大苦心,到师傅门下,究竟存着什么意思,这先不论。你说那封匿名信是你写的,你就说吧。只要把投信的情形,前前后后,说得一点不错,信上写的都是什么话,那些话你怎么得来的,只要你说得全对,那就是你怀着善意来的,我就向师傅给你讲情。” 杨露蝉凄凄的低声说道:“弟子是怀着善意来的。四师兄那档事,实在弟子费了好些时,亲友们曾经设筵欢送,预祝成功。弟子把话说满了,这一下子被拒出河南,弟子可就无颜回转故乡了。”说到这里,不禁呜咽有声,泪数行下,道:“弟子家本富有,到了这时,竟落得有家难归,便在外飘流起来了……” 傅剑南道:“那么,你就入了江湖道了,是不是?” 杨露蝉拭泪抬头道:“师兄,弟子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那里会干那个?我在各处飘流,我仍是东一个,西一头,投访名师。江北河南一带,凡是有名望的武师,弟子都挨门拜访。也和老师门前一样,只要打听这一派的拳术好,我的体质可以勉强得,我就去投贽拜师。”又叹息道:“可惜的是,弟子白白耗费去了四五年的功夫,慕名投师多处,到后来竟发觉这些名武师不是有名无实,虚相标榜,就是恃强凌人,迹近匪类。再不然,就拿技艺当生意做,有本领不肯轻传人。弟子于其间,吃亏,上当,遭凌辱,受打击,不一而足……” 这末后一句话,又有几点击到太极陈的短处。方子寿等不由转头来,看太极陈的神色。杨露蝉也省悟过来,不由又变了颜色。谁想太极陈满不介意,只痴然倾听,捻须说道:“你说呀!这四五年,你都投到谁那里,学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转回来呢?” 于是杨露蝉接着细说这四年来的访师遭遇。 第18回 忿求绝技 误入旁门 当那日负气离开陈家沟时,杨露蝉本没怀着好意,他定要别记名师,学好了绝技,再来找陈清平出气。一路上逢尖打店,必要向人打听近处有没有武林名手。他从怀庆府南游,走了二百多里地,居然连问着三位武术名师。 一位黄安县铺场子的大竿子徐开泰。据说徐开泰一身横练功夫,有单掌开碑之能。他那一条竿子,纵横南北,所向无敌,教了三十多年场子,成就了四五十个徒弟。当年有大帮的土匪侵扰黄安,多亏徐师傅一条竿子,十几个徒弟,竟把二百多个土匪击溃。自此闻名四外,黄安县再没有土匪敢来窥伺。 还有一位姓曾的,住在江南凤阳府东关,以地堂刀成名。在早年这位曾师傅也是跋涉江湖,挟技浪游的,不过后来他的儿子徒弟全闯好了,曾师傅就回家纳福。他这地堂刀已传三世,教出来的徒弟不多,可是成名的不少。据传他这地堂刀,竟是当代独门绝活,没有别家再会的。此外还访得一位名师,就是黑龙潭的“先天无极掌”名家铁掌卢五。 杨露蝉旅途沮丧,不意离开陈家沟,没得多时,已访获三位名师,心上很觉安慰。自己盘算,依路程之远近,先去拜访黄安大竿子徐。谁想到在豫南店中,听人说得这大竿子徐威名远震,却一入鄂北本境,竟没人说起。 在黄安辗转访问,费了半日功夫,才渐渐打听着,这位徐师傅原来住在乡间一座小村子内。即至登门拜访,把杨露蝉的高兴打去一半。 徐师傅这三间茅庐,倍呈荒伧之象,在街门口挂着些木牌,上写“七代祖传壁□吃气功”、“秘传神效七厘散”,又一块牌是“虎骨膏大竿子为记”。 一看这几方木牌,杨露蝉不禁爽然若失。犹记得刘立功老镖师对杨露蝉说过,巾、皮、彩、挂,为四大江湖。这种卖野药的拳师多半是生意经,决非武林正宗。(巾是算卦,皮是相面,彩是戏法,挂是卖艺的。) 杨露蝉远远的扑奔了来,那想到传言误人如此!怅立门前,踌躇良久,自己安慰自己道:“也不见得这位徐师傅准是江湖生意。人不可以穷富论,古来就有奇才医隐,卖药的也许有能手。”存着一分侥幸的心,杨露蝉只得登门投帖。 晋见之后,接谈之下,杨露蝉越发失望。这个大竿子徐师傅十足的江湖气,和当年刘立功老师傅所说:当街卖拳的“挂子行”,练武卖膏药的“卖张飞”,以及使“青子图”卖金创药,当场割大腿,见血试药的江湖人,活活做影子。 但是竿子徐却十分□□,毫不像太极陈那样傲慢。听杨露蝉自明己志,求学绝招,竿子徐很夸奖了一阵,许为少年有志,将来定能替南北派武林一道出色争光;又夸奖杨露蝉有眼力,能投到他这里来。当时许下露蝉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定教露蝉得到真本领。又表明他不为得利,不为传名,并不要杨露蝉的束□贽敬。 “相好的,我若要你半文钱,我算不是人!” 杨露蝉到底年轻脸热,既知误入旁门,竟不能设词告退,又教竿子徐的慷慨大话一逼,行不自主的掏出二十两银子来,口不应心的说出拜师请业的话来。 竿子徐十分豪爽,并不谦让,把贽敬全收下,说道:“这个,我在下倒不指着授徒□口。这几两银子,我先给你存着,就作为你的饭费吧。” 杨露蝉行违己愿的拜了师,开始学艺。他想:在店中既听人说得那么神奇,这位竿子徐至不济也得有两手本领。 等到练了没有两个月,名武师的真形毕露了。他既没有精心专擅的绝技,他也没有独门秘传的良药。他那追风膏全是从药店整料买来的,自己糊膏药背子,印上“竿子徐”的戳记,就算独门秘制了。他的七厘散、金创药,也不过如此。至于武功,更是蒙外行,全仗他有几斤笨力气罢了。单掌开碑的话,竟不知是谁的谣言。他倒会劈砖,砸石头块儿,也只是用巧劲,使手法,用来炫惑市民,好比变戏法一样。 然而他武功虽弱,挤钱的本领却在行。口说不要束□,可是花销比学费更大。今天该打一把单刀,明天该买一袋铁沙;后天你该吃什么药,补内气,大后天你该去洗什么药,壮筋骨;至于吃饭下馆子,请客做寿,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钱先生花其半,变着法子教杨露蝉破费。虽然仅仅两个月,把杨露蝉的川资榨去了七十多两。 露蝉一想不好,收拾收拾,这才不辞而别,避难似的出了鄂境。 杨露蝉一怒私奔,且愧且恨,一时恼起来,竟要回广平府,从此务农,绝口不提武术。但,这只是一转念而已。在路上走了几天,气平了,还是要争这口气。而且机缘竟会逼他,这一日过摆渡,又和脚行拌起嘴来。 车船脚行向来惯欺单身客,两个脚行竟和杨露蝉由对骂而相打,明明欺他孤身客,年少瘦弱。头一个脚行被杨露蝉施展长拳,占了上风。第二个脚夫就喊骂着上前帮打,也被露蝉踢倒一边。两个脚夫吃了亏,立刻爬起来,招呼来七八个脚夫,把露蝉打了一顿。 杨露蝉吃了亏,增了阅历,咬牙发狠道:“我一定要练了武功!但是我不冒昧献贽了,我必须访明教师的底细。”于是他又走了旱路,到了黑龙潭。 那黑龙潭的“先天无极拳”名家铁掌卢五,身负绝技,确有威名,在当地有口皆碑。杨露蝉确访得一无可疑了,便登门献贽,未肯鲁莽,先去求见。不想连访两趟,始见一面;而一言不合,又遭了拒绝! 铁掌卢五先问露蝉的来意和来历。“是那里人?从那里来的?”又问:“为何要立志学武?听谁说才访愚下的?” 杨露蝉不合实说实话,无意中只透露出说:“从陈家沟来。” 铁掌卢五登时起了疑心,又道是太极陈打发人来窥招了。卢五是个阴柔的人,不像太极陈那么明白拒人,当时只泛谈□话,不置可否。 等到杨露蝉下次求见,卢五竟不出来,由他的门徒代传师意:“家师现有急事,昨天已经起五更走了。”造出理由来,说明此去归期无定,三年五载都很难说。又道:“家师一走,这里场子,到月底就收了。” 杨露蝉游疑不信,暗向店家打听。店家竟说:“不错,卢五爷前天托我们给他雇车子。”这店家不等细问,便说到卢五师傅此次远行,归期无定,和卢氏门徒说法竟一样。 露蝉无奈,只可重登卢门,先述明自己殚心习武,志访名师的心愿,次后说到自己下半年要再来登门。告辞归店,闷住了几天,问起店家,近处可还有着名的武师没有。店家说:“有,河南怀庆府的太极陈,他的内家拳打遍中原无敌手。杨爷既爱好武功,很可以投奔他去。”倒把露蝉支回来了。(却不知店家这番话词,乃是卢五授意!) 杨露蝉只得重上征途,一路寻访,不久折到凤阳。在凤阳住了两天,仔细打听那个东关有名的武师地堂曾。 这一回居然为教他失望,东关果然有这么一个人,姓曾名大业,果然以地堂刀得名,手下有好几十个徒弟。这凤阳一带,提起了曾氏师徒来,全有些皱眉头,那情形很是令人敬畏。露蝉想:这人许是名符其实,真是有惊人的本领,要不然,何至令人如此畏服?至于说话的人们口气之间,似乎透出曾武师恃强凌人的意思,那也无怪其然。英雄好汉惯打不平,自然市井间闻名丧胆,望风敛迹的了。 杨露蝉沐浴更衣,持弟子礼,登门求见地堂曾。 这位曾武师却阔气,住着一所大宅子,客堂中铺设富丽,出来进去尽是人。曾大业武师年在五十以上,两道长眉,一双虎目,紫黑的面皮油油放光,气象很精强,比起太极陈不相上下,只身量略矮而胖。 曾老师接见访艺的后生时,在身旁侍立着如狼似虎的几个弟子,全是短衫绸裤花裹腿沙鞋,一望而知是有饭吃的好武少年,露蝉这时候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神形憔悴,面色本白,却经风尘跋涉,变得黑瘦了;身量又本矮小,跟这些趾高气扬的壮士一比,未免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曾武师手团一对铁珠,豁朗朗的响着,先盯了露蝉两眼,随后就仰着脸问道:“杨兄到这边来,可是身上短了盘费?” 杨露蝉恭敬回答道:“不是。”遂说出慕名拜师的意思。 曾老师听了,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向徒弟们瞥了一眼。露蝉忙又将自己的志诚表白一番,如何的奔波千里,如何志访名师,如何远慕英名,才来谒诚献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曾大业道:“噢!”又把露蝉上下打量几遍,半晌,摇了摇头,说是这地堂刀的功夫,不是任何人就能练的,若够练的,能不下十年八年的功夫,也决练不出好来。可是当真练成了,却敢说句大话,打遍江湖无敌手。 “足下你可有这样的决心吗?你可有这么长久的□工夫吗?” 杨露蝉高兴极了,这老师的气派与竿子徐的截然不同,果然名不虚传,立刻表明决心,恳求收录。 “莫说十年八年,多少年都成。” 曾大业还是面有难色,又提出一个难题,是“穷文富武”。 “这学习绝艺不是冒一股热气的事,你就有决心,你家里可供得起吗?” 杨露蝉连忙说:“供给得起。” 于是曾老师又盘问露蝉的家世、家私。好不容易得遇名师,杨露蝉格外心悦诚服,那敢有半字虚言,忙把自己的身世家境,几顷地、几所房、几处买卖,都如实说了。 曾老师这时才意似稍动,向露蝉说出了许多教诫。总而言之,要有耐性,肯服劳,舍得花钱,才能学得会绝艺。这与刘立功老师的话根本相符,可见名师所见略同。 最后曾武师又轻描淡写,说明每年的束□六十两银子,每月另外有三两银子的饭费。因为曾氏门下,众弟子在学艺时,照例不准在外乱跑,免得心不专。这又是武师传艺应有的诫条,露蝉连忙答应了。此外三节两寿,那是不拘数的,全在弟子各尽其心;可是最少的也得每节十二两。总之,凡是师门规谕,曾武师一一说出,杨露蝉无不谨诺。旋即择吉日,行了拜师之礼,又与同门相见。 直到入手一练功夫,露蝉可就心中觉得古怪!曾师傅教给站的架式,满与当初刘立功老镖师所授的一般。 露蝉略微的表示自己从前练过这个,曾师傅就怫然不悦。同门们立刻告诫他,凡入师门,就得把从前学过的全当忘了才行。 杨露蝉深愧自己轻躁,不敢多言,照样的从师重练。师傅教什么练什么,只好不管学过与否,那知曾师傅虽对新生,也并不天天下场子亲授。一晃十天,只见老师下过两次场子。 别的师兄师弟们,都是由大师兄代教;独独自己,只有一味死练那一个架子,每天把自己四肢累得生疼,还是比葫芦画瓢,刻板文章。师傅既不常下场开教,师兄们也都卑视他,把这新进的师弟当了奴仆□工。住在老师府上,除了□扫武场,擦拭兵刃,做晚生下辈当作的苦工以外,整天仍得要忙着给这些师兄钉鞋去,给那位师兄买白糖去。轮到自己练功夫了,明是站的架子对了,这个师兄过来,说是腿往左偏了,照迎面骨上一掌;那位师兄又把颈子一拍,说是没有挺劲了。偏偏这些师兄们个个虎背熊腰,个个是本乡本土,只露蝉一人是外乡人,又生得瘦小。于是师兄们赠给他个外号□□“杨瘦猴子”、“小侉种”。 杨露蝉为学绝艺,低头忍受;未及三月,把个杨露蝉挫折得真成瘦猴了。杨露蝉生有异秉,常能坚忍自觉,虽然形销骨立,却仍怀着满腔热望。只要学成绝艺,到底不虚此行,什么苦他都肯受得。 到后来他也学乖了,一味低声下气,到底不能买得师门的欢欣,他就私自掏出钱来,给师兄们买点孝敬,请吃点心。果然钱能通神,渐渐的不再受意外的凌辱了。半年后,内中一二师兄也有喜欢他谨愿的,倒同他做了朋友。 但是,杨露蝉虽得在师门相安,反而渐渐有些灰心起来。这半年光景,只承师傅教了半趟“通臂拳”,尚不算失望。只是在凤阳羁留日久,慢慢的看出曾师傅师徒的行径来。 这曾大业就算不上恶霸二字,可是恃强横行,欺压良懦之迹,却实免不掉。并听说曾老师排场阔绰,断不是单指着教徒为活,他另有生财之道。在东关外开着四家宝局,都靠着曾老师的胳膊根托着;此外还办着几种经济牙行,这班徒弟彷佛就是他的打手。而且光阴荏苒,这半年来,历时不为不久,竟始终还没看见曾大业露过他那一手得意的“地堂掌”和“地堂刀”,偶而师兄们也练过一招两腿,在露蝉看来,平平而已,并不见得精奇绝妙。 也是机缘凑巧,杨露蝉合该名为一代武术名家。他的天才竟以一桩事故,才不致被这些江湖上的流氓消磨了。 有一日,这曾老师门前,突然来了一个对头,指名拜访,要会一会地堂刀名家曾大业。曾大业及其二子恣瞧、无忌,无意中竟激怒了山东省一位地堂拳专家,特地从兖州府赶到凤阳来。登门相访,要领教曾大业这套打遍江湖无敌手的地堂刀。 第19回 盛名难符 地拳折胫 此人一到,名师跌脚。 曾大业或者是一时大意惯了,并且南北派会这地堂招的人也实不多见,而他自己少壮时候,本曾下过苦功。曾大业近十年没遇过敌手,接见这不速之客,起初还当他是江湖上沦落的人,来求帮衬的。 曾大业为人虽操业不正,对武林同道却常常帮衬。及至一见面,这人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山东侉子,蓝粗布袄裤,左大襟,白骨扣钮,粗布袜子,大洒鞋,怪模怪样,怯声怯气,满嘴络腮短胡,一对蟹眼,可以说其貌不扬,但体格却见得坚实,双手青筋暴露。曾大业照样令弟子侍立两旁,方才接见来宾,叩问姓名、来意。 来人突如其来的就说道:“以武会友,特来登门求教。”家乡住处,姓名来历,一字不说,只催着下场子。 曾大业还没答话,徒弟们那里禁得来人这么强直,哄然狂笑,立刻揎拳捋袖,要动手打人家。这人回身就走,问场子在那里。 曾大业冷笑,问来人用双刀还是用单刀。山东侉子漫不注意的说:“全好。” 曾大业甩去长衫,扎绑利落,吩咐弟子,把他惯用的青龙双刀拿来。山东侉子就从兵器架上,抽取两把刀,却非一对,一长一短,一重一轻。 曾大业未尝不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群弟子既然哄起来了,也不能再气馁;又兼以数十年来,一帆风顺,实际更不能含糊。起初他还要设法子试探来人的来头,但见这个山东侉子竟取了差样的两把刀,这岂不是大外行吗?登时把悬着的心放下,口头上仍得客气几句,说道:“在下年老,功夫生疏了,朋友既肯指教,你远来是客,我曾大业是朋友,绝不能欺生。朋友,你另换一对刀吧。这边兵器架上,双刀就有好几鞘。” 山东侉子道:“曾师傅,你放心,俺老大远的来了,不容易,你就不用替我担忧。我当初怎么学来的,就怎么练。我倒不在乎家伙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也能宰人,你信不信?可是的,曾师傅,你这就要动手,也不交代后事吗?” 曾大业怒骂道:“什么人物!姓曾的拿朋友待你,你怎么张口不逊!教你尝尝!”双刀一分,随手亮式,“双龙入海”,刀随身走,身到刀到,双刀往外一砍。 这不速之客只微微把身一转,已经闪开,冷笑道:“你就是万矮子那点本事,就敢横行霸道,藐视天下人?” 曾大业怒极,他年逾五旬,看似年老,刀法不老,立刻一个“梅花落地”,双刀盘旋舞动,倏然肩头着地,往下一倒,腕、胯、肘、膝、肩,五处着地用力,身躯随刀锋旋转起来,在地上卷起了一片刀光。那山东侉子看着人怯,一声长笑,随即一个“懒驴打滚”,身躺刀飞,差样的双刀也展开地堂刀法。平沙细铺的把式场,经这两位地堂专家的一滚一翻,登时浮尘飞起,滚得两个人都成了黄沙人了。 弟子们打围着看,纷纷指论: “好大胆,那里冒出来的!” “许是有仇。” “踢场子逞能的!” “哼,哼,你瞧,还是师傅行!” “这小子好大口气!” “找不了便宜去。” “别说话,瞧着,喝,好险!” “喂,差一点!” “吓,大师兄,咱们怎么着呢!” “看着!” “把兵刃预备在手里吧?” 唯有杨露蝉处于其间,一声不响,注目观招。以他那种身分,究竟看不出功夫的高低来。但到两方面把身法展开之后,这个辂轳过来,那个辂轳过去,优劣虽不辨,迟速却很看得明白。 一起初,见得是曾师傅旋转得最为迅快,浑身就好像圆球似的,盘旋腾折,气力弥漫,那个山东侉子显见不如。但是看过良久,渐渐的辨出深浅来了。那侉子一开头好像慢,却是一招比一招紧,不拘腕胯肘膝肩那一部分,他仅仅一沾地,立时就腾起来,直像身不沾地似的,轻灵飘忽,毫不费力,当得起轻如叶卷,迅似风飘。那曾大业可是翻来覆去,上下盘总有半边身子着地,身形尽自迅快,却半身离不开地。 曾门弟子也似乎看出不好来了:“大师兄,咱们怎么着?你瞧瞧,你瞧瞧!” 二十几招过去,曾大业一个“蜉蝣戏水”,展刀锋照敌人一削,旋往旁一撤身,那山东侉子“金鲤穿波”,刀光闪处,呛□一声啸响,悬空突飞起一把刀片。 就在同时,听“哎哟”一声惨呼,不觉得眼花一乱,忽地窜起一人,正是那山东侉子,浑身是土,双刀在握。一汪热血横溅出来,曾大业的双刀全失,身子挺在血泊里。群徒哗然一阵惊喊着。 山东侉子一声冷笑道:“打遍江湖无敌手的地堂刀名家原来这样,我领教过了!姓曾的,你养好伤,只管找我去。我姓石名叫光□,家住在山东府南关外,石家岗子;我等你五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种德堂的房契不是白讹的,是五年以后,三分行息,拿老小子一条跑腿换来的。你明白了吗?我限你三天以内,把人家的房契退回去;若要不然,要找寻你的还有人哩。再见吧,对不起!这两把刀一长一短,我还对付着能使,还给你吧!”拍的将那一对刀丢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就走。 当曾大业失刀负伤时,大师兄和曾大业的两个侄儿,抢先奔过去扶救,却是一挨身,齐声叫喊起来。 曾大业不是被扎伤一刀,曾大业的一条右腿已活教敌人卸下来了,只连着一点,鲜血喷流满地。 这群徒弟惊慌失措,忽然憬悟过来,一齐的奔兵器架,抄家伙,嚷着道:“好小子,行完凶还想走?截住他!” 山东侉子横身一转,伸左手探入左大襟襟底,回头张了一眼,呸的吐了一口道:“你们真不要脸吗?练武的没见过你们这伙不要脸的,你们那一个过来?”握拳立住,傲然的嗔目四顾。 曾大业此时切齿忍痛,努力的迸出几个字道:“朋友!你请吧!你们不要拦……你们快把老大、老二招呼过来!”底下的话没说出来,人已疼昏过去。山东侉子竟飘然出门而去。 徒弟们骇愕万分,有那机警的忙掇出去。只见那山东侉子到了外面,往街南北,巷东西一望,忽然引吭一呼,侉声侉气的唱了几句戏文。登时从曾宅对面小巷钻出来几个人,从曾宅房后钻出来几个人,从附近一个小茶馆钻出来几个人,都跟着那个侉子,顺大街往北走了。 曾大业的两个儿子,当日被寻回来,忙着给父亲治伤,访仇人,切齿大骂。这其间杨露蝉心中另有一种难过,可是在难过中又有点自幸,自幸身入歧途,迷途未远。于是挨过了两天,杨露蝉又飘然的离开了凤阳。 但是,杨露蝉忽然懊悔起来。自己一心要访名师,既看出曾大业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行到东昌府地界,天降骤雨。时在午后,天光尚早,前头有一座村庄。杨露蝉健步投奔过去,打听此地名叫祁家场,并无店房,只有一家小饭铺可以借宿,杨露蝉急急寻过去。 饭铺前支看吊塔,靠门放着长桌长凳,铺面房的门口,正站着一个年轻的堂倌,腰系蓝围裙,肩卷白抹布,倚门望雨,意很清□无聊。杨露蝉闯进铺内,浑身早已湿透了。 小饭铺内没有什么饭客,柜台上仅坐着一个有胡须的人,似是掌柜,正和一个中年瘦子□谈。 露蝉脱下湿衣来,晾着,要酒要饭,一面吃,一面问他们,这里可以投宿不?回答说是:“可以的,客人这是从那里来的?” 露蝉回答了,阻雨心烦,候着饭来,也站在门前看雨。 那胡子掌柜和瘦子仍谈着□话。山东果然多盗,正说的是邻村闹土匪的事。掌柜说:“邻村大户刘十顷家,被匪架去人了。头几天听说来了说票的了,张口要六千串准赎。事情不好办,爷们被绑,还可以赎;这绑去的刘十顷的第二房媳妇,才二十一岁。刘十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媳妇教贼架去半个多月,赎回来也不要了。” 瘦子说:“他娘可答应吗?” 掌柜说:“不答应,要打官司哩。打官司也不行,官面上早有台示,绑了票,只准报官剿拿,不许私自取赎。说是越赎,绑架的案子越多了。” 那瘦子喟然叹道:“可不是,我们那里,一个没出阁的大闺女,刚十七岁,教土匪绑去了。家里的人嫌丢脸,不敢声张。女婿家来了信,要退婚。活气煞人!就像这个闺女自己做不正经事似的,娘婆二家都是一个心思,家里不是没钱,谁也不张罗着赎。谁想过了半年,土匪给送回来了。这一来,他娘家更嫌丢人,女婿家到底把婚书退回来了。” 掌柜说:“听说这个闺女不是自己吊死了?” 瘦子道:“可不是,挺好的一个闺女,长的别提多俊哩,性情也安静,竟这么臊死了……” 杨露蝉在旁听着,不觉大为恚怒。只听那瘦子说:“刘十顷的二儿媳妇是出嫁的了,又是在婆家被绑的,总还好些吧?” 掌柜道:“也许好点。” 瘦子道:“刘十顷家不是还养好些个护院的吗?谁来多少土匪,竟教他们架了人去?” 掌柜说:“护院的倒不少,七个呢,一个中用的也没有。土匪来了十几个,比家中男口还少,可是竟不行,七个护院的乾嚷,没人敢下手。平常日子,好肉好饭□着,出了事,全成废物了。这也怪刘十顷,那一年他要是不把赛金刚宗胜荪辞了,也许不致有这档子事。” 杨露蝉听着留了意,忙问道:“宗胜荪是干什么?” 那掌柜和瘦子说道:“客人你是外乡人,当然不晓得。提起这位宗爷,可是了不起了人物。他是给刘十顷护院的教师爷,练就一身的软硬功夫。那一年闹水灾,这位宗爷就仗着一手一足之力,你猜怎么着?两天一夜的工夫他竟搭救了四五百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这位宗爷不但是个名武师,还是个大侠客哩。要是刘十顷家还有他在,一二十口子土匪,也敢进门哪?早教他赶跑了。” 杨露蝉道:“哦!这个人多大年纪?那里人?” 掌柜道:“这个人年纪不大,才三十几岁,听说是直隶宣化府人。莫怪人家有那种能耐,你就瞧他那身子骨吧,虎背熊腰的,个头儿又高又壮。” 瘦子道:“要不然,人家怎么救好几百人呢。这位宗爷难为他怎么练来,什么功夫都会,吃气、铁布衫、铁沙掌、铁扫帚、单掌开碑,样样都摸得上来。那一年,我亲眼看见他在场院练武,一块大石头,只教他一掌,便劈开了。他会蛤蟆气,又精通水性;说起来神了,这个人简直是武门中一个怪杰,在刘十顷家,给他护院,真不亚如长城一样。谁想侍承不好,人家一跺脚走了。” 这些话钻入杨露蝉耳朵里,登时心□□的,急忙追问道:“这位宗师傅竟有这么好的功夫吗?他现在那里?他可收徒弟吗?” 掌柜道:“这可说不上来。人家乃是个侠客,讲究走南闯北,仗义游侠,到处为家。他倒是收徒弟;听说他这次出山,就是奉师命,走遍中原,寻访有缘人,传授玄天观武功的。” 杨露蝉又惊又喜,想不到在此时,在此地,途穷望断,居然无意中访出这么一位能人来。只是住脚不晓得,要投拜他,却也枉然。正要设法探询,那瘦子却接过话来,脸冲掌柜,□□的说道:“你不晓得宗师傅的住处么?我可晓得。前些日子,听说这位宗师傅教观城县沈大户家聘请去教徒弟去了。” 露蝉忙问:“这位沈大户又住在那里?” 瘦子扭头看了看露蝉,道:“怎么,你这位客人想看看这位奇人吗?” 露蝉忙道:“不是,我不过□打听。” 瘦子道:“那就是了。”回头来仍对掌柜说道:“咱们邻村螺狮屯牛老二,就是这位宗师傅的记名弟子,他一定知道宗师傅的住脚的,大概不在观城县里,就在观城县西庄。若说起这位宗师傅,真是天下少有,不愧叫做九牛二虎赛金刚。就说人家那分慷慨,那分本领,实在是个侠客……他的师傅乃是南岳衡山的一位剑侠,名叫云云山人。”对露蝉道:“咱们不说他师傅有多大能耐,就说他那三位师兄吧,你猜都是什么人?” 露蝉自然不晓得。瘦子瞪着眼说道:“告诉你,他那三位师兄都不是人!” 露蝉骇然要问,那胡子掌柜接声道:“他那三位师兄,一个是熊,一个是老猿,一个是苍鹰,有一人来高……”说着用手一比,又道:“这位宗爷乃是小师弟,他的功夫都是老猿教给他的。你说够多么稀奇!” 饭馆两人见露蝉爱听,便一递一声,讲出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来,把个杨露蝉听得热辣辣的。在饭馆借宿一宿,次日开晴,忙去访螺狮屯牛二,向他打听宗胜荪;却极易打听,牛二一点也不拿捏人,把宗师傅的现时住处,告诉了露蝉。这位奇人现在并未出省,他确已受聘,到观城沈大户家,教授两个女徒去了。 牛二盛称宗武师的武功,自承是宗武师的记名弟子,跟着又把宗武师的身世艺业,仔仔细细,告诉了杨露蝉。 第20回 认贼作傅 诈侠图奸 这宗胜荪武师的身世颇为恢奇,但有的地方颇和杨露蝉相似。宗胜荪年少时,据说也是一心好武,志访名师。他从十三岁上,就只身出门访艺,游遍江湖,历尽艰辛。一日行经南岳衡山,得逢奇遇。 衡山之阳有一山坳,生产许多茶树。其时正值新茶应采之时,邻近村姑少妇结伴成群,到山坳采茶。村姑少妇一面采茶,一面口唱山歌,一唱百和,娇喉悦耳,宗胜荪不觉停步看得出神。不料突然间山洪暴发,巨流漫地,登时深逾寻丈。二三百个采茶妇女哭喊奔逃,那里来得及?宗胜荪见义勇为,奋不顾身,竟泅水前往搭救她们。仗他天生神力,把采茶女子,用双臂一夹两个,背后又驮一个,登高破浪,一次救三个。只一顿饭时,便救出七十多个。山洪越来越猛,搭救越来越困难,宗胜荪一点也不畏难,费了多半天的功夫,居然把二三百个妇女全都背出险地,据说只淹死了两个,一个是老媪,早被浪头打没了;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姑娘,至死不肯教男子背负。 这三百个采茶女子,都给宗胜荪磕头,称他为救命活菩萨。宗胜荪反倒红了脸,一溜跑了。信步走下去,当天晚上,宗胜荪竟迷了途,陷在乱山中。又值月暗无星,大雾弥漫,只听得狼嚎狐啸,风吻树吼,恍如置身鬼窟。宗胜荪却一点也不怕,昂头前行。 又走了一程,忽然一步陷空,又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下去,骨碌碌的直滚下去,竟坠到山涧下去了。宗胜荪自思必死,那知就似腾云驾雾一般,直坠了一杯茶时,才坠落到底。睁眼一看,别有天地。只见一个长须道人,和一只巨猿,站在对面,头顶上却飞起一物,炯炯闪着两点星光。 宗胜荪十分骇异,上前问路。那道人微微一笑说道:“小居士,救人足乐乎?” 宗胜荪这才晓得自己因险得福,慌忙跪下,口称仙师。那道人手捋长须道:“小居士,你本该今日此时,命丧衡山,只为你小小年纪,做下绝大善事,至诚动人,延寿一纪,并且教你得偿夙愿,获遇贫道。贫道要传给你玄门妙术和武林绝技,为我门户中放一异采,但不知你的福缘如何,武术道法任听你选一种。” 宗胜荪福至心灵,登时投拜这道人为师,被道人引到一座山洞内。才往里一走,突然从里面闯出一只绝大人熊,把宗胜荪吓了一跳。道人说:“宗胜荪休要害怕,这是你二师兄,给我看守洞府的,他名叫熊灵。” 宗胜荪这个师傅便是所谓云云山人。云云山人当下指着巨猿说:“这是你大师姊,名叫袁秀,你快来拜见。你莫小瞧她,她虽横骨插喉,披毛戴爪,却久通人性,深谙武功。你往后需要她指教。”又一指那个熊人道:“你袁大师姊擅玄门剑术,你这熊二师兄却会铁沙掌、金钟罩。”又一点手,飞进来一只苍鹰,道:“这是你三师兄,名唤英凌。他专会轻功飞纵术,又善突击,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据说宗胜荪就在衡山与那云云道人苦修一十二年,学会了一身惊人奇技。他少时本来黄瘦,云云道人又捉了一枝黄精,教宗胜荪服用了,一夜之间躯干暴长,不啻易骨换形,所以才有现在这么魁梧的身躯。他艺成之后,奉师命云游四海,寻访有缘人,广结善缘,普传绝技,同时还要游侠仗义,除暴安民…… 杨露蝉无意中访得这位异人,这异人又是以发扬本门武艺为志的,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既访明这位高人现在观城,杨露蝉立刻动身来到观城。逢人打听,这沈大户名叫沈寿龄,是观城首富。他的老妻八年前已经去世,留下两个女儿,没有娘照管。这两个姑娘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极得父亲的宠爱;天性好武,整日价不拈针走线,反倒弄剑舞刃。沈寿龄自己就好武,这也就无怪其然了。 宗胜荪的大名既哄传一时,沈寿龄与他一度会谈,见宗胜荪双眸炯炯,三十几岁的人,世故人情非常透澈。谈到武学,又头头是道,把个沈寿龄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拿他当神仙看待。遂以每年三百两为重聘,将宗师傅请来,在内宅后花园,辟了把式场,传授两位姑娘拳术,兼管看宅护院。 宗胜荪却志在发扬武学,陈宅本供食宿,他仍在本地关帝庙租了两间房,挂了一个“ 这天杨露蝉吃过饭,正在店房中坐着,吃茶琢磨,忽然宗胜荪推门而入,开口只一句道:“这位杨大哥,你在这店里住了好几天,你到底有何贵干?你真是访艺的吗?” 杨露蝉骇然答对不上话来,心中却想:“我的心思,这位宗师傅怎么会看出来?”露蝉却忘了,他连日向店家、向街面上的人,不时打听宗胜荪的为人,自然有人告诉了宗胜荪。 可是宗胜荪这么抢先来一问,越发耸动了杨露蝉。杨露蝉于惊喜中,迳直开陈己意,立刻从行囊中取出五十两银子,一封红柬,作为贽敬,拜求宗师傅收录为徒。所有自己好武的志向和寻师的苦恼,面对名师,自然一字不漏,又全吐露出来。 宗师傅看了看这五十两银子,呵呵一笑,道:“且慢!”竟拒而不收,这就与大竿子徐不同。 宗胜荪先把杨露蝉的来踪去影,忽东忽西,穷诘了一阵,问完了仰脸想,想完了对脸再问。然后又盘问他的师承,先后共经过几位师傅,这几位师傅都是何人何派,把杨露蝉的身世、家叶、访师的志向,一切都问了个极详极细。宗胜荪又复沉吟起来,半晌才道:“杨兄,你倒有志气。我一见面,就知道你的来意,不过我须看看你,我们是否有缘。” 露蝉自然极力哀恳,宗胜荪暂且不置可否,教露蝉仍住在店里,听他的回信。 过了两天,宗胜荪重到店中,又问了一些话。到了这时,才把杨露蝉带到关帝庙,说是:“暂收为记名徒弟。” 露蝉献上贽敬,磕头认师。宗胜荪受他的头,不收他的钱,说是束□要等半个月以后再议,但却引露蝉与同门师兄相见。在关帝庙有七八个少年,全是宗师傅的门徒,露蝉一一称之为师兄。 露蝉是上过两回的当了,虽已拜师,暗中仍很小心的考查师傅。师傅却也暗中考查露蝉,后见露蝉一心习武,并无别意,宗胜荪这才正式收下他。而杨露蝉也从同门口中,探听到宗师傅的确是品学兼优的良师,自己心上非常庆幸。 半月后,宗胜荪正襟危坐,把露蝉唤到面前,对露蝉说起自己的志业。他说,他获得云云山人的真传,仗一身本领,到处游侠,多遇武林名手,走南闯北,闯出一点浮名来。可是他为什么单跑到观城这个小地方来呢?宗师傅说:“此地隐遁着一位江湖大侠,叫做青峰丐侠,可惜世人都不认识他的真面目。” 宗胜荪是为了访这个能人,才肯在观城县流连的。若不然,他早走了,岂肯为沈大户耽误自己的游侠事业?又说:“我宗胜荪浪迹江湖,历时十载,总没访着一个好徒弟,能传我的绝技的。我不久就要归入道门,我打算就这访侠之便,在此寻求几个有缘人,把我平生艺业传留下来,不致我身入道之后,没人接续我这派的武学。”又说他还有两年限,就该还山了,他现在收的这几个徒弟,是各传一技,至今还没有寻妥一个足继薪传的全材。 宗胜荪这些话,说得他们这几个少年个个目炫神摇,人人把这师傅钦若天人。他不是口头上虚作标榜,有时试演几招,果然足以震骇世人。更难为他三十几岁的年纪,竟会这许多武艺。据行家讲究,每门武艺说起来都得十年八年功夫,才能学精,宗师傅却样样都行,这好像太离奇一点。但是宗师傅笑着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万朵桃花一树生,武功这门一路通,路路皆通。”何况他又不是凡夫俗子。 宗胜荪对徒弟传艺,第一不收束□,第二量才教授。须看学者的天资,够练什么,他才教什么;不准强嬲,不准躐等,不准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说出许多戒条,有八不教,七不学,十二不成;讲究起来,却是头头是道。杨露蝉私心窃喜,这位老师的话比刘立功镖头还强。 宗师傅夜晚住宿在沈宅,凌晨教女徒,直到午饭后,便长袍大裤的到关帝庙或者广合店来,教这几个散馆的门徒。他把杨露蝉考察了一个月,方才宣布说:杨露蝉的天资,应该学岳家散手。 杨露蝉求学太极拳,宗师傅微然一笑,说:“你不行。” 宗胜荪整日的生活是这样,教女徒兼护院,教散馆兼行医。但是每一月中,他总要请三五天的假,说是出门访友,大概他还是要找那个青峰丐侠。 青峰丐侠什么模样,据说也有人见过,不过是个讨饭的花子罢了,但是绝非寻常的花子。有人在荒村野庙中见过他,睡在供桌上,一点也不渎神。忽然外面有放火枪打鸟的,砰的一声,这乞丐突然一跃,从供桌直窜出来,跑出庙门外,足有两三丈远,可见是个江湖异人。 杨露蝉因为家不在此,曾要求师傅准他住馆,但是师傅不许。关帝庙本来还有房间,宗师傅赁了两间,似乎露蝉也可以就近另赁一间,但是师傅又不许,说是:“露蝉你还是住店吧。” 杨露蝉觉得奇异,似乎宗师傅不愿他住馆似的。但宗师傅的解释是:“我对徒弟一例看待,你住在这里,你一个新进,他们要猜疑我偏私的。”露蝉一想,这也对。 杨露蝉就这样,天天跟宗胜荪学艺,夜里住在广合店,下午到关帝庙来。果然得遇名师,进境很快,比竿子徐、地堂曾截然不同,他的岳家散手居然很有门。 但是一年过去,地面上忽然发生谣言,这谣言有关宗胜荪和那沈大户家两个女徒弟。起初街面上流布风言风语,渐渐在同门中也有人窃窃私议,并且宗胜荪也似有耳闻。忽一日,宗师傅竟把一个说□话的粗汉打了个半死,谣言立刻在明面上被压住。 又过了几天,宗胜荪突然搬出沈宅来。街面上谣传沈寿龄的大小姐不知为什么,上了一回吊;二小姐也差点吞金;沈寿龄也险些得了瘫痪。 □话越发散播出来,宗胜荪却声势咄咄的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是解去聘约,要削除师生的名分,那是不行的。”因为他这派玄天观的武学向忌半途而废,女徒弟好磨打眼的不学了,那不成;不能尽由着家长,也得听听做师傅的。一时情形弄得很僵。 外面传说,宗胜荪曾向沈宅大兴问罪之师;又有的说沈宅给宗胜荪一千多两银子;却又有人说,到底沈寿龄忍受不住,用了官面的力量,才把宗胜荪辞去,聘约作废,勒令搬出行李来。 沈寿龄是本城首富,据说他定要宗胜荪离开本县,而宗胜荪说:“你管不着!”依然在关帝庙住下,依然设帐授徒,依然挂牌行医,却是再也没有女徒了,而男徒也倏然减少。但宗胜荪意气自若,抱定宗旨,要发扬他那玄天观独有的武学,不屈不挠。 “□话吗?随它去!” 别的男徒弟都是观城县本乡本土的人,彼此互通声息,耳目甚灵,杨露蝉却是外乡人。但同学中也有一两人跟他交好的,彼此时常□谈,也议论到师门最近这桩事,悄悄的告诉露蝉许多出乎情理以外的话,使他听了不禁咋舌。但杨露蝉志求绝学,宗师傅有精妙的武术传给他,他虽然犹疑,但依然恋栈。他说:“真的吗?不会吧!” 如此,就在这风言风语中,又挨过了十天、二十天,宗胜荪照常在关帝庙设场子,在广合店挂墙。但广合店的老板忽挨了宗胜荪一个嘴巴,竟致绝交,把店门口的牌子摘了,场子也收了。 宗师傅一怒不再住店,仍在关帝庙照常办事,并且每月照常要离开三五天,自然是出游访侠了。忽有一天,宗师傅出游访侠,一去六天没回来,回来时,满面风尘之色,意气消沈,说是病了,再放三天假。杨露蝉觉得古怪。 忽一夜,观城县的街道,悄静得死气沈沈,只有城守营的巡丁不时在各街巡哨,这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只是一到二更过去,东关街一带,沈寿龄住宅附近,在昏夜之间,忽然来了两小队营兵,每队是十六名,把街口暗暗守住。这与平日查街似无不同,可就是不带号灯。守兵全用的是钩镰枪、钩竿子等长家伙。跟着从街隅溜溜失失的蹑足无声,又走来十几个人影。同时关帝庙前也潜伏着人影。 人影闪闪绰绰,低头悄语,挨到三更,沈宅前的营兵似有一半移动。关帝庙前的人影越聚越多,有的搬梯子上了房。那关帝庙的火居道人,早被人唤出来问话。 有一位长官,骑着马藏在庙前空场后。关帝庙的山门,悄悄的被人开了,鬼似的一个个人影从四面闪进庙门。只听昏夜中,发出一个幽咽的声调,问道: “差事在屋里没有?” “还在呢!” “闯!” 忽然孔明灯一闪,两个短装人堵墙,两个短装人破门而入,呐喊一声,齐扑奔床头。床头高高隆起,似睡着一人;不想奔过去一看,乃是用被褥堆起的人形。当二更天还在屋中睡觉的人,此时不知那里去了。马上的长官大怒。却不道在沈宅后院,当此时忽然告警! 这些人影慌忙重扑回沈寿龄住宅那边。 在沈宅西厢,二位小姐的闺房内,本已潜藏着两个快手,灯昏室暗,潜坐在帐后。沈寿龄本人却躲在后跨院。 直候到三更,满想着两位小姐房中先要告警,却出乎意外,沈寿龄躲藏的屋内,门楣悠的一响,窜进来一个雄伟大汉,轻如飞絮,扑到屋心。 这大汉摘去幕面的黑巾,张目一沉,看见了沈寿龄,举手道:“东翁,久违了!”嘻嘻的笑了一声,走过来,到沈寿龄面前一站,说道:“东翁,这件事儿教我也没法子。大小姐和我……我们是志同道合,脾气相投。‘千里姻缘一线牵’,‘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也是缘法,东翁请想开一点,我不是没有身份的人,绝不会玷辱了你。你不要小觑我,我还不希罕你那一千两银子……大小姐今年十八岁,我只不过二十八,这不算不匹配。东翁你无论如何,也要成全我们。我家里确是没有妻小,你不要轻信那些谣言,他们都是胡说乱道……” 沈寿龄面现恐惧之色,忙道:“你不要糟蹋我的女儿,你给我走,你你你出去!” 那大汉悄然一笑,又走近一步,道:“东翁,请是由你请,走可随我便了。东翁你可要看明白,你家大小姐如果要嫁别人……” 沈寿龄往后倒退,大汉满面笑往前凑。忽然,背后门吱溜的一响,出现一个壮士,青包头,短打扮,公差模样,手持铁尺,是山东名捕铁胳膊褚起旺。褚起旺冷笑着,挑帘进来,回手关门道:“相好的,你真来了?走吧,这场官司你打了吧!” 那蒙面大汉吃了一惊,回头一瞥,急急的又一蒙面,抽身要走,那里来得及?他的庐山真面目已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正是武当名家宗胜荪! 宗胜荪张皇四顾,夺门待走,铁胳膊褚起旺这个名补急横铁尺一拦,抢一步,先把沈寿龄护住。宗胜荪大喜,便抢奔屋门,屋门口忽挺进来一对钩竿。宗胜荪一窜闪开,就要踢窗,窗户却悠然自启,探进一个人头来,是铁胳膊褚起旺的师弟,也是一个名捕,名叫快手王定求,喝道:“呔,姓宗的,识相点,跟我们走吧!” 宗胜荪困在屋心,穿着一套贴身短装夜行衣,竟没带兵刃,只腿上插着一把手叉子,他已然真形毕露,索性把蒙面黑巾投在脚下,猛然狞笑道:“原来你们俩位冲咱来的?对不起,我失陪了!”一弯腰,要拔匕首,两个捕快,两把铁尺,断不给他留空,里外夹攻,喝一声,扑过来。 这武当大侠不慌不忙,一闪身躲开攻击,顺手抄起一把椅子,对吓躲在屋隅的沈寿龄道:“东翁,咱们改日再见,你等着吧!”陡然抡起椅子,照铁胳膊褚起旺砸去。铁胳膊左手一接,右手铁尺抽空敲去。宗胜荪“巧燕穿林”,从平地一纵身,嗖的掠空而起,直往门楣穿越出来。快手王定求急忙大喝一声道:“相好的,那里走?哥们,差事出来了!” 外面登时一阵大哄,各处潜藏的人都闪出来,房上的、地上的、屋前的、屋后的,足足有十多个,将后院出入之路登时把住。褚王二捕立刻追出来。 宗胜荪傲然不惧,穿窗出室,腾身落地,竟在沈宅后院庭心,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空手夺刀,和褚王二捕斗起来。 铁胳膊褚起旺把铁尺一抡,赶上去,斜肩打去。宗胜荪一闪,贴刃锋进身,左手拨铁尺,右手反剪铁胳膊的腕子。铁胳膊一撤招,快手王定求猛上步,从左边抡铁尺便打;后面同时又攒来两□钩镰枪,不声不响,齐奔宗胜荪的下三路,钩搭过来。赛金刚果然有几手,斜跨一步,避开左手的铁尺,后面的枪竟已到了。他就一拧身,左手拨枪,一个旋身,反欺到枪手身旁,一个靠出背,撞得枪手仰面栽倒。百忙中得了空,刷的一伏腰,拔出匕首来。 铁胳膊老褚把牙一咬,骂道:“好东西胆敢拒捕!伙计们上前格杀物论啊!”二次抡铁尺,劈面便碰。宗胜荪在旁一让,右手匕首一晃,便来到敌人的手腕。铁胳膊把铁尺一翻,说声:“碰!”要砸飞宗胜荪的匕首,不防宗胜荪倏一伏身,嗖的一个扫堂腿。铁胳膊下盘功夫差点,险些被这一腿扫倒。 快手王道:“好东西,来吧!”从后面一扑,眼看硬把宗胜荪抱着,宗胜荪忽地一矮身猛转,快手王不知那里挨了一下,霍地往后退了数步,晃一晃,咕登,到底跌倒了。一骨碌爬起来,乱喊道:“哥们放箭,放箭,差事可扎手得厉害!” 这时猛听一个人在房上大喊:“差事在后院哪,你们快上呀!”又一个人接声喊道:“箭哪,箭哪!” 宗胜荪百忙中偷看四围,竟不知来了多少人,房上房下,晃来晃去,全都是人影。宗胜荪觉着不好,乱箭一发,闭逃皆难。他就突然一闪,跃上墙头,急忙如飞的逃去。铁胳膊褚、快手王等大呼追赶。 那宗胜荪不知有何眷恋,不奔黑影逃命,反而向关帝庙奔去;关帝庙却已有许多人埋伏着。这宗胜荪一溜烟奔到关帝庙前,忽看出光景不对。迎面孔明灯一亮,一阵呼啸,伏兵四起,庙内外,房上下俱都藏着人。 宗胜荪怒骂一声,跳下房,夺路往黑影无人处逃去。脚程极快,官人竟追赶不上,眨眨眼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官人劳师动众,竟把要犯失去。褚王二捕追缉下去,其余官人乱骂,乱喊,乱抱怨,忙着把关帝庙又搜洗一遍,同时并拘捕与宗胜荪有交往的人。关帝庙居住的僧俗,和宗胜荪的徒弟朋友都一网打入,被拘去讯话。一共捉去十一人;据讯说,宗胜荪的徒弟跑了六个,内中两个,一个叫杨露蝉,一个叫杜承贤。这两个人全是外县的人,观城县的人都猜疑这两人是宗胜荪的党羽。而宗胜荪口中所说的那个青峰丐侠,那个大隐士,当然也是同党,此时却已先期被捕。这个丐侠问讯起来,才知不是什么青峰大侠,实是宗胜荪的踩盘子小伙计;所以一个月内,总和宗胜荪见面一两次,三四次。 这是一件大案,县衙里一面审讯被捕的嫌犯,一面缉拿在逃的人;头一个宗胜荪,其次便是杨露蝉、杜承贤,还有别的人。 但是杨露蝉逃到那里去了呢?他又是怎么闻耗逃去的呢?这却多亏了杜承贤,是杜承贤救了杨露蝉。 宗胜荪傲然自大,形迹不检,自搬出沈宅,早闹得满城风雨,许多弟子也藉故不下场子了,他却怡然自若,仍不拿着当事。 那个杜承贤也是外乡人,素日和露蝉不错,便找到杨露蝉,两人暗地议论,俱已觉出宗胜荪行止离奇,绝非寻常的武师。 宗胜荪忽又对徒弟说:要出门访友,将关帝庙寓所的房门倒锁,迳自飘然出城。杜承贤摇着头,又来找杨露蝉说:“师傅又走了。外头的声气越闹越不好听,人家本地人大半都不下场子了,咱们俩怎么样呢?” 两人也有心退学,却又想未走之先,要设法看看师傅的行藏,到底他是什么样人,怎么回事?两人商好,半夜搭伴出来,悄悄溜向关帝庙。 不想正往前绕着,忽见一条人影直向关帝庙走去,将近庙门,突从暗处窜出十几个人来,把那人一围,跟着听见连声的喝问和呼答: “什么人?是那家伙吗?” “不是那家伙,是个别人。” “不是他,放了吧。” “放不得,把他看起来。” 杨露蝉很纳闷,冒冒失失的还想去看看,却被杜承贤一把扯住,赶进退到暗处。旋听得惊诧声,诘问声,辨别声,显见是卧底的官人把一个嫌犯捉住了。那个被捉的人哓哓抗辩,忽复噤声,跟着听音辨影,似有几个人,把那人押到另一条小巷去了。 杨杜二人相顾骇然。夜深声静,侧耳细听,隐隐听见卧底的人叽叽喳喳的还在密语,这二人急忙溜回去。 这是围捕宗胜荪前一夜的事。当晚,杜承贤把露蝉引到自己的寓所去,对他说道:“你回不得店了,外头声气太紧。老弟,我告诉你,我听我二舅说,沈大户把他告下来了。” 次日夜间,两个少年潜存戒心,重去窥伺。仗着本身都有些功夫,提气蹑行,仍到关帝庙附近探看。凡是从关帝庙巷前走过的人,都被人掇上;凡是到关帝庙门前叩门的人,都被人捉去。 两人越发大骇,躲得远远的,上了树,隔着街,往下听窥。庙前庙后人影幢幢,语声喁喁,直等到三更过后,突然见一条长大人影疾如星掣的奔来,后面隐隐闻得鼓噪追逐之声。未等得人到庙前,便伏兵骤起。 那长大的人影怒骂一声,猛翻身越墙横逸而去。宗胜荪前往沈大户家吓诈被逐,他还想回庙起赃,却被褚王二捕穷掇过急,只得翻城墙逃跑了。 杨露蝉和杜承贤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却已猜出追捕的情形,料到官人将穷究党羽,难免涉嫌,两个人目瞪口呆,悄悄溜回去。叹息一回,搭着伴,连夜逃离了观城。 杨杜二人一口气逃出一百多里路,该着分途了。杜承贤要回家务农,不再练武了,因问杨露蝉有何打算。杨露蝉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半晌才道:“杜大哥,我谢谢你,多亏你救了我。我今后……咳!”不由得潸然掉下泪来。 第二一回 志传薪火 北上游侠 杨露蝉生有异禀,打定主意,誓不回头。这时走到广平府近处,却不禁住了脚。怅望故乡,临风洒泪,前情旧事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流浪四五年,一技无成,重归故里,“我拿什么脸,见那劝阻我的人啊?”坐在一个大土堆上,望着广平城府,睥睨在目,雉堞依稀。他若返回故乡,还得穿府乡而过,再走百十里。沉思良久,左右为难;一顿脚,又想起铁掌卢五师傅。于今五年阔别,我再去登门,求学他那“先天无极掌”如何呢……于是杨露蝉一蹶努坐起来,重奔直鲁豫边界黑龙潭。 但是还没到地方,便突然听见惊人消息,卢五师傅教他一个叛徒连累,已经打了官司,并且负怒呕血,在狱中生了重病! 杨露蝉愕然,愣了半晌,忽然掉下眼泪来。店中人各个诧异,都道杨露蝉必是卢五的徒弟,乍闻噩耗,失声落泪,这个人倒有好心。他们那里晓得,杨露蝉自恨蹇涩,投师无缘呢? 杨露蝉重打定主意,左思右想,忽然又想到太极陈。太极陈性情冷僻,却是在武林不得人心,在故乡颇负清望;人家才是不会骗人的良师,与竿子徐、地堂曾、宗胜荪的大言欺世,截然不同。 杨露蝉抽身离店,二次南行,拔眉改貌,更衣饰丐,来到陈家沟。他想,陈门严扃,料难混入,但能与陈门弟子方子寿之流亲近,也许间接获得薪传。想不到机缘凑巧,他仿效曹参门客的故智,居然得入陈门为□。现在三年装哑,一旦败迹,偶因喝采,被师穷诘。 杨露蝉于惊悸中慷慨陈辞,细数这八年来的坎坷艰辛,陈门群弟子听了,无不骇然。再看太极陈,依然沉吟不语,只细细打量杨露蝉的貌相。好久好久的功夫,太极陈把大弟子傅剑南叫到客厅外面,低嘱数语。傅剑南点头默喻,把杨露蝉带到别院,慢慢的盘问了一通夜。 两天后,太极陈修书一封,暗遣大弟子傅剑南,到山东曹州府,拜访老镖客刘立功;又派三弟子耿永丰,前往广平府,寻找一个熟人;并派五弟子谈永年,前往凤阳府,打听地堂曾的为人和事迹。 二十天后,耿永丰先转回来,具说广平府确有个杨家庄,杨家庄的首富杨某人早殁,他的儿子名叫杨露蝉,自幼好武,入豫游学,已经八年未归了,却是常通书信,他家的管事也常常按节给他汇钱。杨露蝉家确是世代安善农民。 跟着大弟子傅剑南从曹州府回来,带转老镖头刘立功的一封信,证实露蝉确是刘老镖头的徒弟,曾于八年前,遵师劝告,入豫投贽;只有偷拳的事,却是徒弟年轻无知,弄出来的乱子。刘立功对剑南很说了些客气话,自承教徒不严,致犯偷招之罪,本当亲来负荆,无奈年衰多病,腿脚不灵了。刘镖头年已七十,当年的威武消磨殆尽,展读来书,措辞也非常谦抑。 “劣徒年轻,冒犯尊严,请陈老师从重责打。如怜其年少无知,志慕绝艺,实无恶念,还望推情宽恕。”又说:“此子天才甚佳,如能得学内家拳技,将来造就,未可限量。” 太极陈看罢来信,又等了几天,五弟子谈永年由凤阳回来,却是白跑一趟。那个地堂曾早于七八年前死了,门徒星散。有个姓杨的少年在曾门习过艺的话,当地没人说得上来。 太极陈详加究论,至此已无可疑。杨露蝉真是个志访绝艺的乡农子弟,他并非别派叛徒,也非偷招的贼匪。他竟为了偷学太极拳,不惜屈身为丐为奴,箝舌装哑。他虽然欺骗了自己,究竟其情可悯,其志可嘉;而且“这小伙子,他竟这么羡慕我的太极拳,下这大苦心!”好像得了一个晚进知己一样。 于是太极陈又召集门徒,逐个问他们的意见。有的说:“怪可怜的,打两下放了吧。”太极陈笑了,又问众人:“放了他,好吗?” 群弟子又众议从同,顺着口气说:“放了吧,怪可怜的。” 太极陈哈哈一笑道:“放了他,我倒没这么打算,我打算把他留下!”出乎意外的,太极陈宣布了一句话:“我要收留他,做第九个徒弟!” 群徒愕然,就有人问道:“真的吗,老师?” 太极陈道:“我几时说过笑话?”立刻选择吉日,令杨露蝉行拜师之礼,而且格外郑重其事,破例的邀请了怀庆府六七位武林同道,当地几位绅董挚友,如周龙九等,把这新收的弟子向众引见了。耿永丰、谈永年等看了,都觉得这实是师门多年来罕见之举。 太极陈亲自拈香行礼,然后命令杨露蝉拜祖师,拜业师,拜师兄,然后宣布本门戒规。杨露蝉早已更换了衣冠,容采焕然,只有拔去的眉毛仍淡淡的似有如无。跨在香案前叩头设誓,终生恪守师门戒条,矢不背叛。 太极陈又向宾客述说这个小徒弟,三年装哑,艰苦投师的经过。在场的人啧啧称异,不禁齐声惊叹,见杨露蝉瘦小清秀的相貌,都以为奇。 太极陈满面欢容说道:“我陈清平幸获本门拳剑枪三种技艺,承武林推重,许为绝技。其实这种太极拳并非多么玄奥,不过是学的人须备三长,缺一不可。第一要有好的天资,第二要有好的师傅,第三要有好的机缘。只要有这三长,太极门的精义定可获得。我陈清平忝掌这门拳术,多年来留心物色承继人才,以期倡大门户。我已经收了八个弟子,可是备具三长的并不多……”说到这时一顿,眼望傅剑南等说道:“先说这第二件好师傅,我就是一个不会授徒的老师;我自己很知道,我这几个徒弟也很明白。” 傅剑南忙道:“师傅太谦了。” 太极陈含笑摇头,接着说:“再说第三件要事,是有好机缘。怎么叫好机缘?说开了,就是学的人要有长功夫来学。即如剑南吧,你实在是我的好徒弟,我满指望你多跟我几年,好钻求一下,给我倡大门户,无奈你为衣食所迫,老早的出了师门。你这就是空有好天资,可惜没有好机缘。穷文富武,可惜你没钱!”转头来,又对耿永丰、方子寿等人说:“你们呢,倒有长功夫,可就是天资差点。学太极门讲到天资,倒不一定要怎么虎背熊腰,顶要紧的倒在乎有没有悟性,有没有恒心。悟得来,耐得住,学着才有进步。” 周龙九在旁听着,点点头,对身边一位武师说:“回也闻一知十,这就是好悟性。人而无恒,不可以做巫医,练拳学文俱是一样。” 那武师看了周龙九一眼,说道:“可不是?太极门倒不在乎膂力,教一回,练十回,那不就会了么?”周龙九微微一笑。着他,不由脸上讪讪的,趑趄不前。 太极陈道:“怎么,你的勇气又到那里去了?你就练错了,谁还笑你?会到那里,练到那里。” 杨露蝉赧赧的走到场心,先向来宾一揖道:“老前辈指教!”又向太极陈行礼,向师兄们一拜,说道:“弟子献丑。师父、师兄指正!” 杨露蝉一立太极拳的门户,虽是偷学,已得诀要,只见他站好这“无极含一气”的架子,沉肩下气,气静神凝,舌尖抵上颚,脚下不“丁”不“八”,目开一线之光,潜蓄无穷之力。随即把太极图一变,旋展开拳招,初起时如春云乍展,慢里快,动里静,六合四梢,守抱一元,精神外露,不过不及,登时一招一式试演出来。 大弟子傅剑南心中暗想:“到底此人的天资怎样?”站在师傅旁边,留神细看。 露蝉走到第七手“搂膝拗步”,第八手“七星手”,第十手“手挥琵琶”,傅剑南惊说道:“师傅,你看我这杨师弟,这手‘七星’内力多么充?‘手挥琵琶’的臂力也运得当。” 太极陈道:“这还罢了。其实你看他‘如封似闭’、‘抱虎归山’这两式,可就运转不灵,失之于偏,失之于滞了。‘海底针’这招,双臂也稍高,气就沉下去了。” 傅剑南道:“师傅,‘搂膝指堂锤’这招,在太极拳中最难练,像杨师弟没受师傅亲传,能够练到这样,也就很难得了。” 转瞬间杨露蝉练到二十八式“玉女投梭”,三十式“金鸡独立”,三十一式“劈面掌”,座上的武师同道都同声赞叹。这还是偷招,居然练到这样,天才究竟是天才,绝技究竟是绝技! 由这天起,杨露蝉正正经经列入陈门,得到名师口传指授,自较暗地偷拳进步更速。七年后,杨露蝉诚可以升堂入室,尽获薪传了。 一天,太极陈对杨露蝉说:“你累年苦学,已尽得我太极门的秘要。以后你自己勤修精练,无师已足自励。你离家日久,可以回去看看了……你这几位师兄各有所长,可是比起你来,你总是我最中意的徒弟。我门中掌门户的大弟子,自然是你傅剑南兄;但是将来光大门户,我却指望着你。你要明白,我因为收你,很引得别个徒弟误会。露蝉,你要给师傅争口气,要好好的自爱呀……” 师徒二人慷慨话别,行了出师之礼。露蝉长揖肃立,挥泪请训。他晓得师傅年已老迈,从此闭门谢客,颐养天年了。所有的同学都一一遣散了。 太极门面上露出凄然之容,徐徐说道:“你我相处已久,你的为人我很放心。你的技艺虽已大成,你来日踏上江湖,务必还照现时一样,要虚心克己,勿骄勿狂。多访名师,印证所学;尊礼别派,免起纷争,这是最要紧的。我一生收徒也少,我盼望你不要仿效我这样孤僻,你还是多多观摩别派的技艺,多多培植后进的人材才好。”因又想起黑龙潭的铁掌卢五,对露蝉说:“我听说此人现仍健在,你归途之便,可以去访访他去。他的‘先天无极掌’和我们的太极拳,异派同源,若是见了他,可以向他讨教讨教,藉此验证你自己的艺业,也考考人家这派的心得手法。考校的情形,等你到家时,你再写信告诉我,不过你礼貌上要恭敬一点,人家总是个老前辈,你不可嚣然自大……你如果到北方创业,在北京城天子脚下,把咱们太极门的拳技树立起来,使它在武林中,能与别派并驾争先,那么样更好,那就算你报答我了,你千万不要挟技自秘。”又谆嘱了一句道:“你不要学我!” 杨露蝉恭聆师训,叩头起来,又向陈府上下辞别。这时三师兄耿永丰已因母老还乡;五师兄、七师兄,也都先后艺成出师;只有四师兄方子寿,家居邻近,时在师侧。在同门诸友中,倒是方子寿和露蝉交情最厚。他自被命案牵连,折节改行,倒成了温温君子。 杨露蝉见了方子寿,弟兄两人握手告别,又叮咛了后会。露蝉暗说:“师傅年已高大,嗣后师傅如果有个体气违和,四哥,你千万给我一个信,我好来看望师傅,服侍他老人家!”说罢,这才仆被登程。 第二二回 结网比武 艺斗群雄 杨露蝉到今日才艺成出师,屈指离家已经十四年了。在这悠久年光中,他只回了两次家。这一日重返故土,谨依师言,便道往访卢五。 无极掌卢五师傅早已出狱,这时他已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白发苍然,非复当年气概。杨露蝉身获绝技,除了承师傅“□招”,跟师兄“试招”外,还不曾正式与人交过手。这一次以武林晚辈之礼,请见卢五师傅,也费了一回事,才得相见。叙谈之下,面请试拳。 卢五师傅端详杨露蝉的形容,说道:“杨师傅,你和我过招吗?”推辞了一番,随又一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把他的掌门弟子唤来道:“冯起泰,你陪杨师傅走几招。” 冯起泰把眼一张,笑道:“杨师傅,我们这场子不值得踢,一踢就收。我们敝家师年高,早不练了,小弟可以陪你走走。” 两个人下了场子,杨露蝉身历艰苦,处处矜慎,虽然是登门访艺,却辞色谦退,也无心取胜,只想看一看无极拳的招术。冯起泰却动了疑,一开招,便施展以柔克刚的手法,要诱露蝉上当。杨露蝉一面展开心得的太极拳手法,一面体察无极拳和本派的异同。走了七八招,冯起泰竟已处在受牵制的地位了,不但不能以柔胜,反倒手忙脚乱,变成招架之势了。 卢五师傅吃了一惊,忙吆喝道:“杨师傅住手,我道是谁,原来是太极陈的高足来了,足下不是大名叫露蝉吗?” 杨露蝉应声收招,卢五师傅过来,拍着露蝉的肩头道:“请到里边坐吧。咱们是自己人,这可谁也不能较量谁了。” 任凭杨露蝉如何请教,卢五师傅不肯与他动手。杨露蝉恪遵师训,自不能出冷语相强,便一笑而罢,长揖告别。那个开店的教师穆鸿方,露蝉乍出陈家沟,也曾找了去,穆鸿方却已死过两年了。 杨露蝉回家扫墓,遍访亲友。在家小住经年,料理家务,然后依着师傅的指示,为要观摩别派拳技,复又漫游各地,历访各派。 这一年,忽然接到同门八师兄祝瑞符的来信,邀他入京观光。京中朝贵现时正流行一种风气,多养着武教师,摔跤比拳,争雄斗力,好像是表彰刚德,实在和半□堂养蟋蟀无异。但是拳家争名好胜,也免不了入人彀中。现在京城独让外家拳执着北方武林的牛耳,旁门别派竟无法立足。肃王府武教师曹化龙拳技出群,正是少林派的名手。 杨露蝉经同门汲引,辗转得入肃王府献艺。荐者把露蝉独得内家之秘的话形容了一番。肃王听了,不由诧异;见了杨露蝉,诧异更甚。杨露蝉瘦小的体格,清奇的相貌,决不像个大力士。 王府中听说有力者荐来太极门的能手,人人要来请教。而杨露蝉据言要遍访武林各派的名手,这越发的闹轰动了。许多武师说:“这个人未免有点不知自量!”却不知杨露蝉正是有为而来,奉师之命,要在燕都树立太极门一家的拳学。 肃王召见露蝉,问了几句话。杨露蝉说:“并非来投托谋生,也不是挟技之名。不过末学后进,学得内家拳技,到处访求武林先辈,一示本门的拳名,二请各家的指正;总而言之,是访学。因听人说:天下的武林名家,都会集在王府,所以才冒昧投谒,恳请赐教。”话是很谦卑,骨子里的劲竟十足的硬。 武教师曹化龙等一听口气,这个瘦小的人他竟是特来较量武功的,好大的胆子!几个武教师略作商量,就请肃王答应下来,并问露蝉,那一天较技,怎么较量法? 露蝉说道:“弟子出师日浅,本不敢在名家面前献丑,可是铅刀末技,实在盼望名家还要历会武林各派名师。这件事立刻传遍九城,各王公亲贵多养着武师,也都要来看看。到比试时,肃王正要夸示各王公,在广厅中设筵款待众宾。各府武师踊跃参加,彷佛夺武魁一样。 王府的管事暗助着本府武师,对肃王说:“这个姓杨的不知怎样来历,也许没有实学,来到这里蒙事。” 肃王笑了笑。本来各亲贵养着武师,也和收古董、养清客一样,正是要藉此夸富斗胜,消□解闷;遂不听管事的话,照样悬下利物,教这些武师下场比武。 那外家的名手曹化龙在京城已经人杰地灵,与别的武师互相结纳,颇通声气。此时与各派拳家相率来到广场,彼此间都有关照。杨露蝉却由荐主陪来,孤零零只他一个人。 曹武师向结好的绳网瞥了一眼,微然一笑道:“杨师傅,你这也太小心了。我们谁跟谁也没有深仇大怨,不过点到为止,谁还真伤害谁不成?就不结网,我们也决不肯摔坏好朋友的。” 杨露蝉微笑颔首。在许多人围观中,各人结束上场。曹化龙短装束带,腾身一跃,从网上跳入圈里,把手一点道:“来,杨师傅,你远来是客,就请进招。” 杨露蝉也脱去长衣,向上一拱手,又向周围一揖,缓缓的走进圈来。两个人略一逊让倏又一变招为“十字摆莲”,反来伤曹武师的下盘。 曹武师蓦地吃惊,忙用“移身换步”,刚刚闪开了露蝉的右脚,双掌猛往右一推,立即应招还招,用“双阳塌手”单手指发出来,已沾着杨露蝉的背衣。莫道双掌全用上,只容他把这少林掌法“小天星”的单掌掌力登上,杨露蝉一生盛名便从此断送。 杨露蝉却识得这招的厉害,往前一个“倒转七星步”,闪开了,攻上去,铁臂轻舒,噗的把曹武师的腕子刁住。太极拳借力打力,牵动四两拨千斤,只微微往外一带,左手往曹武师的背上一按,轻飘飘没看出怎么用力,右掌只似往外一展,曹武师那么庞大的身躯竟悠然地被露蝉举起,疾如星火,杨露蝉一个旋风舞,曹化龙身失凭藉,有力难展,噗登地被掷在绳网上。观众哗然大噪。 绳软,网飘,曹武师六尺之躯球似的飞掷落网,被弹得连腾起两次,方才实落落仰卧在网上,乍沈乍浮,刚一挣扎,却又滚坠。 杨露蝉转身对厅,向肃王告罪。就在这一刹那顷,身旁袭来一阵劲风。急回头,只见一个擎菜盘的太监□□右手托着一个大菜盘,盘中热腾腾的摆着四个菜,一碗汤□□如飞跃上绳网。脚踩网绳,如履平地;右手托盘,左手把曹武师轻轻一提,竟从绳网上提起来。人登网上,那网并没看出怎样吃重来,依旧是载浮载沈的。那人翻身一纵,已到了露蝉立身之处。 这司菜太监满口京腔,向露蝉说:“杨老师,好俊的功夫,好大的胆量,真摔王府的指那个太监道:“这个人也会两手,他也想跟你比量比量。”说着笑了,道:“难为我府中还有这么一个能人,我竟没有留心。” 这个太监不禁失声微喟了一声。这个太监就是那有名的董老公,姓董名海川。他时乖运蹇,空怀着“八卦游身掌”绝技,竟不见容于世俗,埋没于阉寺多年。他恳求王爷,准他下场,和杨露蝉的太极拳一较长短。肃王哂然许诺,便命二人下场比试。 王府中的人啧啧称奇:“咱们府里上菜的老董原来会打拳呀,快看看去吧!”聚拢来许多人,挤挤挨挨,贴墙根站着看。杨露蝉瘦小身材,也被人指指点点,诧以为奇。 杨露蝉穿一身短装,紫花夹衫,紫花裤,头打包头,腰勒紧带,脚登薄底快靴,完全是武师打扮,身形短小,却双目凝神。徐徐走近绳网边,往旁一站,仔细打量对手董太监。 董太监跟了过来,此时也已结束妥当,脱去长衫,露出了蓝袷袄,破砍肩,肥套裤,脚下一双挖云便鞋。却生得好高的身量,两人一并肩,竟比露蝉高半头。细腰扎臂,赤红脸,粗眉巨眼,把小辫往脖颈上好歹一绕,撇着京腔,一指绳网,向露蝉发话道:“杨师傅,请你进网……你主意真高,难为你怎么想来!” 杨露蝉双拳一抱道:“董师傅多见笑!弟子学会了一手太极拳,奉师命来到京城,观光访艺。实不相瞒,弟子决没有争名夺利的心,不过师令谆谆,教我到天子脚下,向各派老师讨教。我看董师傅使的是八卦掌,你这门拳术和敝派一样,现在都不大时兴。董师傅,咱们现在就要过招,请你搂着点,彼此点到为止。现在外家拳盛行一时,我盼望咱这两家拳也能亮出来,如果弄得两败俱伤,董师傅,这恐怕彼此都不相宜。” 董海川一听,噗噗笑了。“没动手,就先讲和吗?这个小矮个儿,他倒诡!”立刻答道:“请吧,你哪,杨师傅的话我明白啦,敢情你是奉师命进京开派的,我董海川可不然,我也不想创牌匾,我也不想争名夺利,我不跟你凑趣,随便走两招罢啦。你也搂着点,我可是没吃教师爷的饭,也没有教师爷的本事。你把我扔在网里头,那也不大好看!” 两人说拧了。杨露蝉哼了一声,心中不悦,立刻抱拳请招道:“好,我的话递到了,董师傅你请赐招!” 董海川抢行一步,面东一站,立即一煞腰,双肩抱拢,双手如抱婴儿,立掌当胸,指尖、鼻尖、脚尖,“三尖相照”,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应敌,一掌护身,右掌往左臂一贴,展开了“八卦游身掌”的开式来。 杨露蝉微微一震,急观敌势,这八卦掌竟与我太极拳如此相似?心中作念,二目凝神,立刻双手一垂,亮出“无极含一气”的起式,随一煞腰,转成了“揽雀尾”。董海川也似一动,把杨露蝉的拳招打量了一眼,往左一斜身,沿绳网游走起来。 杨露蝉立刻走行门,迈过步,也往右游走。两下里盘旋一周,才往当中一合,彼此都川小腹“关元穴”一展,董海川刷地退开。两个人互相盯了一眼,登时又凑到一处。 刚才是一刚一柔相对,现在是一稳一疾相搏。两个人棋逢对手,各展绝招,辗转相斗,两不相下,瞬息间,连拆了二三十招。 在外家拳盛行的当时,各王公亲贵和各门派的武师,屏息旁观,只看见太极拳的沉稳,八卦掌的迅疾,不由人人称奇。于是往返相斗,耗过很久的时光,两人仍不分胜负。 凡较拳技,如逢高手相对,那就谁也寻不出谁的破绽,打起来倒不见惊险,反如演戏一般,点头为正似的。这一招才发出,被敌人识破,自己就赶紧收势变招;那一招刚要转变,敌人迎头先挡上来,自己这一招便陡然收转。绳网中但见杨露蝉、董海川穿花也似游走,打到极处,只见人影乱晃,不闻一点抬手顿足的声息。外行看了,还不觉怎样,内行却看得舌结。 两个人不分胜败,耗来耗去,在各人精熟的招术下,自然不会有败招;在强劲对抗的局面下,自然也不敢诱敌取巧。彷佛僵持住了,两个人全收起捣虚抵隙的战略,变成了耗时煞战的苦斗。 两个人渐渐的全都出了汗,两个人全都起了惧敌之心,唯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招失败,本门的盛名便要扫地。虽然鼻洼鬓角见汗,可是谁也不肯先下。 这时,一位行家向一位贝勒说道:“贝勒爷,这两个人可耍不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看他们都要累坏了。” 这位贝勒也是行家,说了一声:“哦!”凑到主人肃王面前,把这话说了出来。肃王点头称是:“罢战,罢战!” “罢战,罢战!” 王府管事奉王命把两人止住。肃王很欢喜,吩咐从人,要把两人叫来问话。 杨露蝉跳出网外,向观众说了声:“献丑!”抹了抹汗,和董海川互说钦仰的话:“承让!承让!”交相钦服。 在起初,董海川因自己一生遭际坎坷,激得满腔牢骚,实在把杨露蝉看不入眼,抱着人前显耀的心思,要想当场战败露蝉,也把他掷到绳网里,教他作法自毙,“请君入网”。但等到连斗数十招,渐由轻敌转成钦敌。这个小矮个儿,瘦猴似的人,居然敌得过我二十多年的苦功夫?钦重之心油然而起,敌忾之气涣然消释了。现在两个人拉着手,互叩师承,互道景慕,非常的亲近起来。 但是,在场的别位武师,很有与曹化龙门户相近,声息相通的,见杨露蝉一个外乡汉子,居然把外家拳打破,从此外家拳在京城的威名扫地无余,就暗暗不服气。十几个武师低低私议,推出两个人来。功夫自然是最好的,上前请求与露蝉比试。更有一个黑大汉,忍耐不住,迳直来到杨露蝉身旁,叫道:“杨师傅!” 杨露蝉正要上厅,闻声回头一看。这黑大汉说道:“杨师傅武功超奇,在下十分钦佩。如果不嫌弃,在下也学两手力笨拳,也想请教请教。”又一个赤红脸的教师,凑上来也道:“杨师傅,在下是我们四爷的教师。在下学会了两手长拳,如果杨师傅没有累的话……” 杨露蝉诧然,侧目看了看,又看了看四周。只见那边还有三五个教师模样的人,摩拳擦掌,啾啾唧唧,似乎也要过来。杨露蝉登时微微一笑。今日的杨露蝉不是当年的杨露蝉了,点头笑道:“这是二位师傅赏脸。不知二位师傅是一齐上,还是分着来?” 正说着,董海川忽然抢上一步道:“胡师傅、蔡师傅,人家杨师傅可是以武会友。二位如果愿意比量,这么办,我和杨师傅一个对一个,奉陪你们二位。我们两个人可都打累了,二位是生力军,二位手下留情。” 惺惺惜惺惺,现在董海川竟暗着着杨露蝉,要贾其余勇,把两个敌人拧到自己身上一个。但杨露蝉眼珠一转,早有打算,口中说:“不要紧。” 于是,以一对二,连斗数十招。忽地,只见人影一闪,那黑大汉随即应声入网;接着红脸武师也噗登一声,被掷入网。 杨露蝉抢上一步,入大厅,到主人肃王面前,请示道:“王爷,小民技拙力薄,刚才已经请教过两位了。” 比试就此结束,杨露蝉从此名扬京都,果然不负太极陈所期盼。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