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不善[重生]》 第01章 大火烧 天光破晓,缕缕微光照进七层佛塔顶层的纸窗内,落在窗前的桌案上,亦落在了此时趴在桌案之人的发顶四周,如上天打下的一层迷蒙之光。 在光芒中,另有微小的灰尘在光中打着旋,起起伏伏,飘飘落落,好似围绕着桌案上的人盘旋。 此人身穿灰色僧衣,衣衫松垮,背脊瘦削,发髻松散以致头发凌乱,放在桌上的右手微微拿着一只硬毫,指骨修长,拇指与食指的指间留有很深的墨痕,似是长久使用笔墨的关系。 门口忽然传来门锁被解开的当啷之声。 桌案上的人动了动。 此时,晨曦完全笼罩天际,大片大片的碎光恰好落在此人背上,硬毫从故意放开的指间滚走,悄无声息地滚向桌边,最后瞬间掉落地面。 “啪嗒”一声,硬毫笔杆猝然断裂成两段。 僧衣青年缓慢地抬起头,面对前方投射进纸窗和煦温暖神情冷若冰霜,一双层次分明眼尾上翘如狐狸的眼睛没有丝毫笑意,反倒像是藏着幽深的黑暗,更似沁着寒冰,充满阴鸷。 进入门口的人一步步走进来。 来人从僧衣青年背后绕道桌旁,是个穿着灰色僧衣头上点了九个戒疤的中年僧人。中年僧人身形高壮,就算穿着僧衣也掩不住手臂间鼓起的肌肉。 中年僧人离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放到桌上后,注意到了地上断裂的硬毫,随手捡起来,看了眼桌上即将磨完的砚台,刚要说话,突然听到僧衣青年开了口,问道:“那人……怎么样了?” 前一刻还满是阴霾的表情好似只是阳光下的幻影,僧衣青年瞳孔涣散,吐字艰难,雌雄莫辨的精致容颜加上只要稍有神采便是动人心魄,当下却显得极为笨拙,虽仍旧赏心悦目,却着实令人唏嘘。 从关进来之初,青年每天一觉醒来都会有此一问,因为并未有逃脱的举动,中年僧人倒是习以为常了。 他并没有回答,只道:“我会告诉住持准备新的笔墨,等会儿就回来。” 语毕,手脚利索地一勺一勺给僧衣青年喂饭,饭食中竟有大块大块的肉,据说这些肉食是为了缓解僧衣青年所中之毒的毒性蔓延。 中年僧人的动作迅速,半盏茶时间都不到就又拎着食盒匆匆向外走去,落好锁,逃也似地下楼离开藏经阁。 出家人应该慈悲为怀、乐善好施,陵定山悬空寺更是这附近一带香火鼎盛的寺庙,作为悬空寺的僧人走出去都会接受百姓理待。 可如今,作为出家人,他却成为了害人的帮凶。 唉,听说青年被带来时就被种下了生蛇蛊,后来又被喂下了半颗浑噩丹。 不久前的一日,他还偷偷听到住持对一位神秘的香客笑言,如果喂下一颗浑噩丹,怕殷翊整日浑身瘫软、脑子浑浑噩噩什么都做不了,每隔两日半颗正好,让殷翊腿脚无力,大脑稍许恍惚,只有握笔写字的力气,不用担心逃跑不说,还用对青年来说很重要的人来威胁青年,让青年书写一些什么,只要十五日内完成要求便会放对方离开。 至今为止,中年僧人未敢看过青年写的是甚。毕竟他被喂下了听命蛊,自身性命难保,又怎么还有功夫可怜其他人。 “阿弥陀佛。”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梵语。 自己做的一切全是依照智仁住持的命令行事,如终有一日要遭报应,请让住持入地狱吧! 待中年僧人离去,片刻后,静悄悄的楼阁内,僧衣青年抬手抹掉了嘴角变得米粒,随后朝着掌心吐出并未随米饭一起咽下去的半颗丹药。 僧衣青年,也就是殷翊,将丹药塞入挽起的袖管里。 幸亏他重生之时,便是被种下喂下浑噩丹的那一刻。 那一刻,从无比凄惨的死亡到重新恢复意识,本身茫然多过明晰。然而,当殷翊看到看到那一张看似和蔼,实则暗藏祸心的僧人面孔时,一点灵犀,转瞬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短短六日,殷翊被喂下三次浑噩丹,每日装作腿脚酸软无力,只知撰写记在心头的秘籍。 瘦长的指间摩挲着袖管里的三片浑噩丹,殷翊想到智仁用来威胁自己的那人,都是假的,平直的嘴角缓慢地牵起一抹弧度,这一抹笑意冰冷,暗含嘲讽。 自己在这里受苦,那一心想救之人指不定正和臭和尚欢欣雀跃之余讥讽自己的愚蠢。 中年僧人很快便带着新的笔墨回到了佛塔顶层,帮忙研好墨,见僧衣青年终于再次提笔书写,便在一旁站好,手拿一串佛珠,目不斜视,嘴唇上下开合,默念梵语。 殷翊装作双手仅有些微的力气提笔。 硬毫在纸间形成一个个行笔并不流畅,柔多于刚,疏密失当的潦草字迹。 此刻,殷翊所写的是是一篇剑术秘籍,如果有老一辈的武林人士在此,定会发现这秘籍的剑术功夫依稀有几分武林闻名遐迩“醉里剑”孟浮生的味道。 这日的金乌逐渐落山,悄然染上了黑色的天空被圆盘大的明月占据。 食过夕食,天色渐暗,楼阁点亮灯火。 生蛇蛊猛地发作,殷翊有些恍惚的神情突然一变,闷哼出声,竟是再也拿不住笔。 窗外片片乌云笼罩夜空,滴答滴答的雨声落在塔顶,很快天好似瞬间倾塌,大雨倾盆而下,密集又迅猛地打在塔顶。 中年僧人暗暗叹息一声,收起眼中流露的同情,道:“住持说就算你头疼欲裂,浑身如有刺扎如蚂蚁啃噬,也要继续写,如若十五日内写不完,那人便会蛊毒发作,魂归西天。” 殷翊脸色青紫,咬牙继续提笔,书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额头凝结的冷汗珠子从光滑细腻的鬓边滑过,最后从精巧的下巴处滴落在宣纸上。 突然,“轰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传来,震耳发聩,与“哗啦啦”的滂沱大雨结合在一起,不断地拍打在纸窗上,有种要立即破窗之势。 这几年每到这个时节,此地总会经历一番雷雨灾劫,偶有因为长达多日的大雨导致洪涝灾害,使得百姓颗粒无收、流离失所。而悬空寺坐落在陵定山上,便会在这时派人下山救济山民,甚至还会让无家可归的山民暂时借宿寺庙的乐善好施之举。 当年,中年僧人就是因为悬空寺的好名声,才会选择在这里剃度出家。 可谁知道素有活佛之称的智仁住持连贪嗔痴都未戒掉。 想到这些烦心事,又想到自己身中蛊毒,雷雨交加,中年僧人的心情更加沉重,眼角不由自主地瞥向冷汗直冒的僧衣青年。 对比这人,自己还算走运? 连日来殷翊安静的行为让中年僧人不仅放松了警惕心,加上殷翊此时此刻疼痛难忍,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激起了中年僧人的怜悯。 耳边雷雨声震天响,他刚想张口对青年说要不休息会儿,低头的瞬间忽然察觉到纸窗真有了破损,有雨水溅到了桌上打湿了堆叠起来的宣纸,顿时心惊肉跳,这些青年写过的纸可都是要命的纸,住持说了如果这些纸丢了破了,他的命就真没了。 中年僧人慌忙伸出手,就要拿走桌上的纸张,却不想,窗户像是忽然被锋利无比的刀剑划开了一道十字,裂成四半被狂风吹进屋内。 中年僧人还保持着眉头紧皱的神情,立马意识到有贼人闯入楼阁,这时也不是护住纸张的时候,一手拉开呆坐在椅子上的僧衣青年,听到僧衣青年砰地一声摔倒在地,在顾不上那么多,一手瞬间使出硬拳咂向窗外,直接砸到了冰冷的兵器上。 寒光一闪。 “啊——!”中年僧人连刀光也没有看清,凄厉的惨叫淹没在轰隆声中,右手被蓦地斩去,断手掉在案桌上,血光四溅,染红了宣纸一片。 电闪雷鸣的一刹那,照亮了屈身站在窗檐外的黑衣人影,狂风骤起,吹起幂蓠黑纱,露出一双如猎鹰般冷厉无比的眼眸。 须臾间,人影看似仍在窗外,凌厉的剑光已然逼近脖颈处。 “慢着。” 中年僧人怎么也没想到,即将命丧黄泉的自己竟是被跌坐在地,姿态狼狈的僧衣青年救了回来。 当僧衣青年口齿清晰的吐出两个字,那明明快到收不回来的剑光,倏然刺入了他的左胸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鲜血四溅,腿上穴位被人迅捷一点,高壮的身影直接倒地不起。 青年不知何时站起身,收起并拢双指的语气,毫无波澜地又道:“他早晚都会死,何必浪费你那一剑。” “是,主人。” 浑身湿透的身影落地,恭敬地朝单手负后,长身而立的僧衣青年单膝跪下。 中年僧人知道今日休矣,仍想抓住一线生机,嘴唇颤抖,忍痛道:“那个中蛊之人的命你不管了?!” 中年僧人与低垂看向自己的目光对上,极致的冰冷从尾椎骨袭上心头,其中的冷漠无情让他万念俱灰。 只听僧衣青年漠不关心道:“他人是死是活,我管他作甚。” **** 黑沉沉的天色除了如无数把利剑的电光之外再无其他,渐渐的,天光破晓,可怖黑夜缓缓褪去,却又残留灰暗之色,雷雨依然如故,谁也没想到,屹立在高山上的悬空寺高塔突遭雷击,爆发出一阵火红的光芒。 那灼灼耀眼的红光,与电闪雷鸣交织成了一幅诡异的画卷。 陵定山东边山脚之下的山民骂骂咧咧地出门,正要处理漫到屋内的雨水时,蓦地察觉到山上有光芒闪烁。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陵定悬空寺上的哪里是光,那分明就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如同一只猛兽一般即将要吞噬掉这座建造在山顶的寺庙。 那神圣玄妙的寺院,砖红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全都沐浴在燃烧的火光中。 “悬空寺着火了——!”山民在家门口高声大喊,引地周围还未起来的邻居赶紧穿上衣服跑了出来,神色焦急,却无能为力。 不知何时,滂沱大雨渐收,当大火蔓延整座高塔,乌云消散,形如白色的长虹穿日而过照耀整片大地,一抹黑衣伴随着一道灰色僧衣身影看也不看大火燃烧震撼绝景,迅速地消失在西边山脚下。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悬空寺高塔烧成灰烬早成定局。 上一次,殷翊为了心上人命令过来救他暮秋啸离去,后被上楼的僧人救下,却被烟灰熏瞎了眼。 这一次,殷翊选择了随暮秋啸离开,再不被感情所牵绊。 “暮秋啸,我们先不回轮迴谷。”殷翊冷冰冰地刚说完,变脸似的,弯起眼尾上挑的狐狸眼,笑意翩然道:“我记得你认识一位隐居山林的高人,我们先去见见这位高人,然后再回这江湖。” 这一次,他要将这江湖搅成一潭浑水,让那不仁不义、孤恩负德之人都不得其死。 第02章 忍痛苦 晨光熹微,一个黑衣蒙面人落脚在一个大树枝丫上,低头望向地面,目光如鹰一般盯着前进的两人。 陵定山附近数座大山连绵,经过两日大雨,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地面上其中一人穿着粗木麻衣,头戴幂蓠,身形削瘦,此时正东张西望,好似欣赏着四周的景色,这人的衣服下摆沾满了泥土,但似乎心情不错并不在意。 另一个男子走在前方,高鼻深目,五官深邃立体不似中原人,脚步沉稳有力,此时正用剑自草丛斩出一条路,以便让后面的人更顺利地前进。 虽然看不见头戴幂蓠的人是何模样,但看到神色肃杀的男子后,蒙面人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最后一瓶引蛇粉,真舍不得用啊。”自言自语地,他打开瓷瓶,将里面的粉末纷纷落下,洒向地面。 不多时,阵阵悉索声从各个角落传出,伴随着“嘶嘶”声,草木树丛里,隐隐绰绰的显露出无数令人不寒而栗的吐着信子的蛇影。 “主人,小心,是引蛇粉!”暮秋啸一声大喝,立即将怀里的一把匕首抛给殷翊护身,随即剑风凌厉地斩断了飞窜到两人身边的数条蛇头。 殷翊左闪右躲,有些狼狈地躲避从旁窜出的各类蛇类,接住匕首后,当一条蛇咬住幂蓠时,还未出手,暮秋啸的长剑寒光一闪,蛇瞬间被切成两段,而剑风带起黑色罗纱,一瞬间展露了其中谪仙之貌。 对方刹那显现的真容,让蒙面人更加确信自己找对了人。可惜大范围搜索下,只有他一人找到了这两人,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个侍从,带回头戴幂蓠的人也算是完成活捉任务吧。 暮秋啸将殷翊牢牢护住,欲带殷翊突出重围,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断成两截的蛇身,一抹漆黑的人影陡然出现在暮秋啸身前,一抹剑光随之闪现。 “铮铮”剑吟荡起剑气,数个呼吸间,暮秋啸脚步沉稳,不离殷翊半寸,手中长剑与蒙面人已交手了数十个回合。 两道剑光碰撞无数次,殷翊和暮秋啸脚边头身分离的蛇的尸体也不断增加。 蒙面人额头渗出冷汗,他以为在一盏茶之内足以完成任务,没想到竟是托大了。接下任务之时,楼主曾将两个人的容貌画像给了楼里的人看,还特地指出这黑衣男人绝对不能小觑,现下看来,果真不假。 看似轻盈的剑招实则刚猛迅捷,但长剑在对方的手上却如同一根柳枝,完全没有任何负剑之感,如若不是对方还要应对四周突袭的毒蛇,自己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了。 而看似狼狈的貌美青年也并非毫无武功,然而一招一式看似漂亮,也不过是恰好将袭向他的蛇类砍成了两半,并无黑衣男人那种凌厉攻势。 看来是空有花架子。 电光石火间,思绪划过暮秋啸心头,长剑在手,疾如雷电,剑光划破蒙面人手臂的衣服,破损之处暴露出一个“金”字小篆。 殷翊和暮秋啸看到这个“金”字后,分别都意识到这人是来自江湖刺客组织“四象居”,收钱办事,完成了许许多多令人咋舌的买卖,堪称不死不休。 蒙面人察觉不妙之际,胸口衣襟被一剑划破。 一小包东西被长剑挑起,剑光一闪,只有四分之一手掌心大小的药纸包立即落在殷翊手上。 “主人,这是引蛇粉的解药避蛇粉,抹在衣服便可。” 蒙面人大喊:“你不怕这是毒药?!” 殷翊闻言,马上拆开纸包,却是不疑有他,看着前方刀光剑影,替暮秋啸答道:“避蛇粉的效用只有一盏茶,从你从现身到现在,一盏茶即将过去,你无数次想要脱身,以及左手数次摸向胸口,就差不多确定避蛇粉是在其中了。”一边解释,殷翊一边在衣服上抹上银色粉末,发现蛇类立马对他避如蛇蝎,然后全部袭向暮秋啸。 寒光明明仍在与自己的剑缠斗,然而眨眼不及,蒙面人还未看清哪里来的剑招击落了自己的剑,猝不及防间,人已经被一脚踢翻在地,一抹肃杀的剑光直刺他的脖颈。 “慢着。”头戴幂蓠之人突然出声,声如玉石。 只一声,便止住了看迅雷不及掩耳,就要取他性命的一剑。 黑衣男子脚尖一提,蒙面人看到自己的剑落在男子左手。 嗖嗖数下,又有无数蛇影落地,这一次,毒蛇只袭击了黑衣男子一人,到了下一刻,他看到黑衣男子僵硬了一瞬,原来是他背后的人拿出避蛇粉随手抹在了黑衣男子的侧脸上。 正当他要咬破牙齿内的毒药之际,听到悦耳的声音又道:“可别自杀,我还要让你给我带话回去呢。”见他似乎不再有动作,地上徘徊不去的毒蛇即将咬上来的刹那,那人将纸包内的剩余粉末撒在他身上,毒蛇瞬间收回牙齿,不甘心的离去。 殷翊俯下身,撩开幂蓠黑纱,对地上的蒙面人莞尔一笑,惑人的狐狸眼内却如寒冰地狱:“回去告诉你们的买家,我殷翊与他们,不死不休。” 说到最后,声音带着笑意,却仿若深渊兽鸣。 丢盔弃甲的蒙面人消失在林间,先前还会稍微说几句话的殷翊沉默了起来,暮秋啸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便继续默默开路。 不一会儿,视野逐渐开阔,两人终于远离了山林,来到了官道。 时值未时,天气越发闷热,走了足足三个时辰,途中休息过两次,殷翊和暮秋啸终于到达了一处驿站。 暮秋啸去买了两匹马,打听了离这里最近的城郡。 殷翊自知现在的处境,明白暮秋啸是想让自己住舒适的客栈,顺了顺棕色马驹的鬃毛,优哉游哉地道:“我不想过逃亡一样的生活,但却也不能不顾处境。咱们此行,游山玩水地走,住住山洞也挺好。到了城郡就小心些采买必要的干粮吧。” 语气听着有商有量,实则已经一锤定音,并不需要暮秋啸的回答。 牵着马走在行人稀少的官道上,殷翊忽然问道:“暮秋啸,你是不是有不少疑问?”没等对方回答,殷翊继而道:“你这次再不回答,我可就生气了。” 暮秋啸立即道:“主人自有思量,属下不敢妄议。” 殷翊回头看向身后,看到暮秋啸的眼神不如声音那般凛然,有些慌乱,像是不知怎么面对他的不悦,眉头紧皱,左眼角的泪痣好似应这份生动变得委屈起来。 阴晴不定的殷翊脸上泛起笑意,一跃上马,回头看向愣怔的暮秋啸:“抓紧赶路。” 抓紧缰绳,夹紧马腹,殷翊戴上幂蓠:“驾——!” 幂蓠由风飘吹一角又垂下,遮蔽了足以让天地都黯然失色的容颜。 黑衣男子策马紧随其后,以黑色发带扎束而起的长发在空中掠出一道弧线。 策马疾行数小时,日头慢慢从斜挂变成西斜,晚霞染红天边。当又到了另一座不知名的山林时,天色渐暗,茂密的树枝交错,骑马改成牵马,殷翊抬头之时,看到月亮挂在了头顶。 仿佛被咬了一小口的月亮面对他,星星点点于黑幕上闪烁。 走进今晚落脚的山洞,殷翊随便吃了一点干粮坐在火堆旁,让暮秋啸去外守着。黑衣男子没有异议,恭敬地退到三丈之外,背脊挺得笔直,双臂环胸抱剑,谨慎地靠坐在洞口。 生蛇蛊再次发作,这次轮到腹部疼痛难当,宛如刀绞。 殷翊背后冰冷的岩壁,咬紧牙关,不让一丝闷哼声泄露出来。 这生蛇蛊从七日前被种下,四十九日才会将中蛊之人完全折磨而死。而从此地赶往西始崖,每天骑行百里地,仅需十余天可到,所以即便不紧不慢地前往也来得及…… 殷翊将脑袋埋在双臂间,交叉的双手紧紧抓住腿上的衣服,紧闭双眸,痛至差点出声时,一口咬住了小臂。 暮秋啸坐在山洞前,遥望月光,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主人一定不会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翌日,殷翊依旧笑意冉冉,好似从未有过晚上的痛苦挣扎。 接下来,殷翊和暮秋啸日日急赶路,少有经过郡城住上一晚客栈的时候,大部分都会为了防止暴露行踪而风餐露宿,而唯一能让生蛇蛊消停会儿的办法便是食肉,所以他也会命令暮秋啸多打点野味,不论如何都要多塞进一点胃里。 殷翊为了遮掩晚上生蛇蛊带来的剧痛,有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与暮秋啸对话,着实好好锻炼了一番他的忍耐力。 途中其实也遇到过两次四象居的刺客,不过都被暮秋啸击杀了。 殷翊看出暮秋啸的剑法偶有凝滞,偶尔脸色变差,对此心知肚明,却也当做没看到,任由对方全心全意的保护。 **** 三个月前,不知是谁传出武林上出现了一个名为轮迴谷的门派,这个门派以残忍的手段杀害武林人士,夺走他们的武功秘籍的消息不胫而走。武林各大门派听闻此事后,一一派遣弟子前往神秘的轮迴谷,希望能剿灭此魔教。然而,杀了无数轮迴谷弟子自己也是元气大伤,却别无所获,空手而回。 轮迴谷自此后再次销声匿迹,但仍然是众多江湖人士讨论的话题。 此时就在三个月发生了一场大厮杀的山谷内,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里,一道身影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摆放着一堆宣纸,正拿着硬毫写着什么。 一位身形婀娜、冰肌玉骨的女子站在其后侧,低头凝眸,满是柔情地注视着盘腿而坐的人。 忽有“扑簌簌”的翅膀声响起,一只雄健的黑鹰从空中飞掠而来,最后停在了人影的身前。鹰眸抬头,对着那抹人影眨了眨眼,眸中映出人长着一张圆脸眼大,容貌甚是可爱的青年。 圆脸青年伸出手,解下了黑鹰腿上的信笺,待看清楚纸上内容,脸色一变,随即提笔写下两张信笺。 其中一张为,他既已身中生蛇蛊,除毒无榭,世间唯有一人能解,恰巧我识得那人,不足为虑。 黑鹰很快带着那张信笺离去,展翅高飞,于天空中很快消失不见。 写好的另一张被卷起来放入小巧只有小指大小的竹筒中。 圆脸青年唤了一声:“黄鹄。” “在。”一抹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在青年面前。 “替我将这信笺送到西始崖的升天任海枯。”默默站于后侧的女子用柔夷接过竹筒,莲步轻移走向被称为黄鹄的男子,头上芙蓉步摇下的珠玉摇曳,更为女子增添了一抹魅惑。 歆黄鹄将信笺郑重放入衣襟内,看向气势与容貌不符,甚是不凡的谷主,问道:“我英明神武的谷主,需要属下在那边守株待兔吗?” “你自己看着办,只要能带回殷翊。”圆脸青年摆了摆手,让歆黄鹄退下。 貌美女子禀告道:“谷主,目前地下已空,按照您的吩咐,谷中子弟已在分批赶往新建的生死狱途中。” “我们也动身吧,真期待再见小师兄的一天。小师兄啊小师兄,作为上一代谷主,让轮迴谷走至今日地步,必须要付出代价才行。”圆脸青年,也就是轮迴谷如今的谷主阮冥回首身后一片废墟,连一丝留恋也无,甚至嘴角还带着古怪的笑,与貌美女子一起离开了此地。 第03章 心不轨 这一日,离西始崖骑马还有一日的路程,上午下过一场大雨,使前路变得泥泞。 在两人经过又一条泥泞山路后,眼前一变。 耳边是“轰隆轰隆”的冲击声。 殷翊和暮秋啸所走石路的左侧出现一帘瀑布,高约七丈的飞瀑冲击而下,撞在底下水潭突出来的一块巨石上,碰得溅起无数细碎水珠,一条七彩虹光出现在飞瀑的中央,与细如尘烟的水珠交相辉映,仿佛遮上了一层迷蒙的轻纱。 听着飞瀑冲撞巨石的声音,殷翊沉默地凝视眼前之景,驻足了一盏茶的功夫。 经过这座飞瀑,一日之后,便可达到西始崖了。 暮秋啸手拿两匹马的缰绳,没有任何言语,目不斜视望着飞瀑,安静地站于不知在想什么的殷翊身后侧。 说来这十余天的朝夕相处,他已经习惯了面对变得阴晴不定的主人了。 至于主人是如何知道自己认识的枯骨圣手薛筎,他不曾主动问也不会去质疑。 “走吧。” 暮秋啸听到殷翊出声,静待殷翊迈步之际,忽然察觉到身前的瘦削背影晃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拿着幂蓠的手更是青筋毕现。 行动快于思想,暮秋啸前跨一步,抱拳先行告罪道:“请恕属下斗胆。” 松开缰绳,两匹马儿乖乖地站在原地,不逃不叫,暮秋啸用手臂环住了即将倒地的人。 暮秋啸环抱住殷翊身体之时,殷翊好似控制不住的,身体本能地紧绷,惊弓之鸟般看过来。 本被殷翊过于阴鸷的表情惊得一震,然而,下一刻忽然捕捉到身旁之人瘦削身形的微颤,内心的惶惑不安一瞬间变成担忧,眉峰间不禁凝成一个川字。 主人或许不知道,此时此刻,脸上的狠厉之色更像是色厉内荏。 殷翊脸色苍白,全身发颤,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 殷翊紧紧抓着暮秋啸的衣服,额头冷汗密集,但他的神情却无比冷静,声音微颤且无力:“你已经发现了,是吗?” 或许是瀑布溅出的水珠溅到了暮秋啸的脸上,一滴水珠从他额头滚下,随后从鬓角微卷的发梢滴落。 暮秋啸因为出身塞外,脸型轮廓分明,五官深邃,尤其是眉目因常年不动声色,在他人脸上略显妩媚的泪痣长在他的左眼角,反而有着奇异的冷硬感。 暮秋啸眼神纠结,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属下之后甘愿受罚。” 未等殷翊拒绝的机会,猝不及防间,暮秋啸将殷翊背到了自己背上,只觉实在是太轻了。 暮秋啸一早就发现了殷翊的问题,到了晚上就极度忍耐的剧痛,偶尔会在山洞火光的映照下映入自己的眼帘,除此之外还有吃了不少野味,脸庞与身形却越来越消瘦…… 种种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却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 两人从来主仆有别,殷翊既然不愿意说,且又表现出一副想要竭力隐藏的样子,暮秋啸又怎么会揭穿。可这次不一样,他看得出殷翊已痛得连挣扎的力气也无。 如果继续骑马,马匹太过颠簸怕殷翊承受不住,所以他选择用轻功带殷翊前往西始崖。 暮秋啸直接弃马不用,运起轻功一跃而起,迅疾又平稳地在林间前行。 架在脖颈处的手忽的一松,殷翊整个人倒在他背上,显然是痛晕了过去。 暮秋啸再次提气,加快了速度,本就锋利如猎鹰目光更为冰冷,而其中暗藏的焦躁只有本人知晓。 不知从何时开始,心跳如鼓,丹田好似有股火在灼烧,喉咙口突然涌现一股甜,强忍着将冲上来的腥甜咽下。双耳嗡嗡作响之余开始疼痛。 暮秋啸毫不在意,继续前行。 足足五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西始崖的半山腰,按照记忆中走过的路,暮秋啸选择了其中一条被草木遮蔽起来的羊肠小道。 羊肠小道的尽头出来阵阵清风,飞速前进,眼前便出现了一条高约五丈,宽三丈的光滑岩壁,而岩壁的右侧石缝中长着一根分出两根树干的翠绿松树,其中一根树干横陈在岩壁前,好似为之装点的色彩。 他站定于岩壁前方,低头看了眼底下色彩斑斓的岩体以及三个干涸的水潭。 这里便是被枯骨圣手薛筎命名为“升天任海枯”的干涸瀑布,而薛筎的居所便在岩壁的顶端。 暮秋啸纵观全景,瞬间运起翻搅的丹田之气,宛如飞鸟,一窜而起,落足之处便树干边缘,随后脚尖又轻轻一点,步履轻疾,黑衣身影已带着人来到了岩壁顶端,是一块凹陷的岩体。 而在岩体的前方,一座茅草屋坐落于其上,此时,一个人影正坐在家门口,弯腰单手挑拣着地上竹篮中的草药,而这人的另一只手就如同世人所给的称号一样,右手竟然是一副白骨。 五脏六腑绞痛不已,暮秋啸眉目冷凝,不显任何不适,步步沉稳地来到薛筎一丈之外,站定后放声道:“薛前辈,叨扰了,我有一事相求。” 薛筎抬眼,露出一张左脸有深可见骨伤痕的脸孔,看似而立之年的男人扫了眼暮秋啸背上的人,愣了一下,接着立即收敛刹那的异样,将挑拣出来的草药放到另一个竹篮里,淡淡道:“带他进屋吧。” 茅草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榻和一套木桌长椅,还有几个箱子。 暮秋啸轻轻将殷翊放在床榻上。 这一刻,殷翊苍白的脸整个皱了起来,看上去异常痛苦。 薛筎走进屋,倒了杯茶水喝了口:“你知我救人从来有三问,如果无法让我满意的话,就算是皇帝老儿在我面前,御前侍卫把刀递到我脖子前,我也不会治。” 暮秋啸道:“我知。” 薛筎坐在椅子上,背靠椅背:“第一问,他是你什么人?” 暮秋啸站在床头,低着头,目光牢牢盯着殷翊的脸:“我的主人。” “咕噜咕噜”的倒水声再次响起,薛筎毫不遮掩自己的白骨,抬起右手,白骨指尖抵着杯壁:“第二问,为何要救他?” 暮秋啸语气毫无起伏:“我的命是他给的,所以只有他,不能死。” 薛筎打了哈欠,似乎已经对第三问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按照先前所说,兴致缺缺地问出了第三问:“最后一问,救谁?” 暮秋啸一点不意外薛筎看出了自己的异样,扭头看向百无聊赖的薛筎,没有丝毫犹豫道:“救我主人。” “可惜了,你的回答我都不满意。”薛筎眼皮微微耷拉下一半,对于暮秋啸刹那变色的脸色视若无睹,又道:“不过我倒有点兴趣看看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眼睛半睁半闭地站起身,薛筎来到暮秋啸身边,听到黑衣男子急忙问道:“什么样的回答才会让你满意?” 薛筎漫不经心道:“我也不知道。”伸出完好的左手,稍稍一把脉,“原来是生蛇蛊。这蛊可是会一点点破坏人体内的一切,就算是武功高强的人,也将逐渐无法使用内力,最后一日会将人体内啃噬殆尽,只留下一具空壳,中毒的四十九日,也就只能靠吃些大鱼大肉来减弱些许痛苦。就我所知出自万毒老怪毒无榭之手了,但现在这世道,能让他出手还是这样的年轻人也不多啊。不过嘛,这毒还是无聊得很,无聊啊无聊。” 语毕,薛筎转身便走,“铮——”的剑吟响起,寒光已横在他的脖颈处。 暮秋啸的剑架在薛筎的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对着雪白脖颈处显眼一条刀痕,冰冷的目光与薛筎仍旧半眯的眼睛对上:“当年我救前辈一命,前辈说会报答我,现在正是时候。” “可你当初接受,所以我也说了,这个回报得我说了算的。我知你不会杀我,你还想让我救你主人。”薛筎又打了个哈欠,脖子因为细微的动作而与剑刃摩擦,细微的血珠立即出现,他仍旧不慌不忙。 似乎是暮秋啸的神色太过坚定,薛筎嫌弃地撇了撇嘴:“我是为了救你还你那一报啊,暮秋啸,你可真是有眼无珠。”然后便是一抖袖子,数起了数,“一、二……” 而暮秋啸即便立即以袖子捂鼻,却已来不及。 他人浑身一软,黑暗袭来,瞬间倒地。 薛筎整了整衣襟,没精打采道:“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抖袖子罢了,真正的迷香早在你进入这屋子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否则我干嘛第一时间要喝茶嘛。” 他转身,再次看向床上被生蛇蛊折磨的青年:“这模样倒是生得标志,可惜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生得好看的人。” 一声夸张的叹息发出之时,嘴巴半张,还未合上,一粒东西忽然从应该昏迷不醒的青年之间弹出,瞬息之间进入了薛筎的嘴巴里。 被内力推进口中的药丸即刻被滑入喉咙,由此被咽下。 薛筎眨眨眼,双腿逐渐酸软无力,神态却是淡然:“浑噩丹?” 假装昏迷,从进屋开始一直都屏息以待的殷翊坐起身,慢腾腾地往桌边走去,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重新呼吸起来,坐回床榻后,右脚搁在床榻边缘,左脚踩在地上,坦然地面对薛筎,一袭粗布麻衣竟穿出了几分风流。 一双惑人的狐狸眼微微下弯,殷翊笑道:“薛前辈,晚辈与您又再见了。” 此句话中的言外之意只有殷翊才知其意。 薛筎因无法站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姿态看似狼狈又透着股疑惑:“我第一次见你,谈何又?” 殷翊置若罔闻:“薛前辈,江湖传言,只要到了‘升天任海枯’,回答了三问,如若你满意对方给出的答案,便会答应回答问题之人的救治请求。前提是,必须二人同行而来,只能救对方,不能救自己。” “滴答滴答”的雨水从天而降,不一会儿,细雨绵绵变成了大雨倾盆。 越来越响的雨声遮盖了茅草屋内的细微的人声,叫人听不真切屋内的人到底说了什么。而后,只听一声嘹亮的笑声刺破“啪嗒啪嗒”的雨声。 殷翊盯着枯骨圣手薛筎。 这一刻,本应该连说话的力气也越来越小的薛筎笑得格外大声,坐在地上的人缓缓站起身,轻拂衣摆,然后兴致勃勃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会救暮秋啸。” 殷翊懒散又敷衍地拱了拱手:“谬赞了。薛前辈不愧为江湖人人敬仰的枯骨圣手,半颗浑噩丹果然不能把您怎么样,还是说,薛前辈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你何尝不是,殷翊。”薛筎收起脸上夸张到使得可怖的容貌扭曲的笑容,目光好似要将殷翊剥光了一样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恢复了漫不经心,“阮冥与我提起过,他有个小师兄,也叫殷翊,是个没有一点武学天赋也无心学武,同时又是个耳闻则诵,过目不忘喜欢看书的书痴。五年前,谷中藏书楼遭逢大火,损失了无数武学秘籍,殷翊便挑起责任复原编纂,日日不停。三年前,殷翊被过世的上任谷主选为新谷主,却不想,一年前擅自离谷,三个月前,与外人勾结,差点令轮迴谷被灭,也使得一直都隐世于江湖的轮迴谷变得人尽皆知。” 薛筎就像是背诵了烂熟于心的一段文字,说完后还点评了句:“你可一点不像个书呆子。” 殷翊不可置否:“晚生不过是会一点三脚猫功夫的书生罢了。” 薛筎瞥了眼地上的黑衣男子,耸了耸肩拿出一把匕首,似乎是准备做点什么,又问道:“所以你想让我解暮秋啸身上的毒,干嘛要假装昏迷不醒?” “三问已过,晚生有权不回答。”殷翊揉了揉额角。 因为,如果殷翊不昏迷,暮秋啸又如何会强逼着运行真气。而暮秋啸身上所中之毒,越是运行真气越是发作得快速凶猛。如果殷翊和暮秋啸按照原计划平安无事地到达薛筎这里,只能在两个人里面救一人,暮秋啸死也不会选择自己获救。 忽然,殷翊的狐狸眼里显现震惊,微张的瞳孔里映现薛筎背后蓦地站起来的身影,那人嘴角渗着血,手持长剑,横在薛筎脖颈边。 薛筎万万没想到,暮秋啸竟然仅靠意志挣脱了迷香。 这到底是何种怪物? 此刻的暮秋啸就像一把无情的剑,眼中只有手拿匕首的薛筎。 他并没有听到殷翊与薛筎的谈话,醒来的一瞬间看到的便是殷翊即将遇害的景象,脑袋还没恢复理智,手中却已经有了动作。 一抹血光自暮秋啸冰冷的瞳孔中划过,殷红的鲜血溅在衣衫上。 ※※※※※※※※※※※※※※※※※※※※ 果然写得很糟糕 _(:_」∠)_ 不过还是会努力写下去…… 第04章 忆昨日 殷翊的手掌握住了锋利无比的剑刃,与此同时,“当啷”一声,是薛筎用匕首抵着剑刃发出的声音。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暮秋啸失了神的眼瞳里重新恢复了色彩,透过身前的薛筎,映出了从床榻上站起来的高瘦身影。 殷翊咧了咧嘴,表示手疼,随即用言语点出了暮秋啸心中所想:“放下剑,薛神医没想害我。” “哐当”,长剑瞬间落地,接着发出响亮的跪地声。 暮秋啸双膝跪地,垂首,脑后的发尾自脖子后面分成两缕,分别垂于胸前,放在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抖:“主人,属下甘愿受罚。” 喉结上下滚了滚,似乎再也无法抑制,一口血自从来隐忍不发的黑衣男子口中吐出。 殷翊没有理会暮秋啸,将失血的右手负在身后,笑得一如刚才的艳丽:“薛神医,暮秋啸适才救主心切,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会食言吧?” 匕首在薛筎的手指间灵巧地旋转舞动,薛筎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暮秋啸,视线落在对方被头发遮掩的颈部,面目扭出一个让人恶寒的笑容:“暮秋啸,如若我要杀了你才能解恨,然后给你主人解毒,你可愿意?” 或许是因有血液堵在喉咙,使得暮秋啸发声有些艰难,却又不改平时说话冰冷的语调:“我需亲眼看过你替主人解毒,确定主人无事后,你杀我便可。” 一双锋利的眼缓缓抬起,与薛筎半睁半闭的眸子对上,眼中有些挣扎。 薛筎举起匕首,手起刀落,就要刺向暮秋啸的颈部。 “不许躲、不许动。”殷翊一屁股坐回床榻,有些不耐烦地命令道。 当他吐出这三个字后,暮秋啸还真就不闪不躲,然后将目光从薛筎的脸上移到了殷翊身上,看了一眼后,视死如归地闭上双眼。 匕首插入肉里的发出“噗嗤”一声,暮秋啸的颈部顿时血流如注,而那血最初竟是黑色的。 汩汩的黑血中还有如半截手指般长得银色细丝微微蠕动,跟随着流出来的黑血起来滴落下来。 薛筎拔出匕首,往暮秋啸肩膀部位点了一处穴位,血流稍稍止住后,从右手袖口拿出一颗药丸,看了眼忍着剧痛咬牙咬出血的暮秋啸,随后往后一扔,直接扔向坐在床榻上看戏的人手上,自己绕开暮秋啸,非常嫌弃地继续甩弄起沾血的匕首,最后在桌边坐下。 殷翊接过那粒药丸,走到暮秋啸面前。 他矮下身,用食指和拇指抬起暮秋啸苍白无血色的脸,将药丸塞入了暮秋啸嘴里,继续命令道:“吞下去。” 近在咫尺的棕色眼眸有些茫然,下意识地张了嘴,等吞下药丸后,眼睑忽然颤抖起来,上下唇轻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轮迴谷中有一种毒药名为‘银虫绝厄丹’,如若有门人做了歹事,便会被喂下这种毒药,只要动用了真气,那便会大大加快银虫侵蚀身体的速度,最后死亡。”薛筎擦着匕首,“我这药仅能解燃眉之急,正式的解药我还要重新制作。” 似乎是没得到反应,让薛筎有些无聊,便又问道:“你们就不好奇,我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如此多的轮迴谷密辛吗?” 殷翊充耳不闻,又看了眼暮秋啸被刺了一道血槽的后颈。 他想将暮秋啸扶起来,可这人呆呆地望着前方,又非盯着殷翊,就像是失了神般,似一块扎根地面的顽石,眉头一皱,心情不美,他撒手不管了,拂袖恼怒道:“不想起来,你给我跪到死算了。” 地上之人的后颈处仍在渗血,垂下来的头发沾染上血迹,发尾甚至开始滴血。 怎么看怎么刺目。 殷翊只觉越发烦躁,只想狠狠踹一脚不知好歹的暮秋啸。然而,他最后还是没有下脚,只是没好气地问薛筎讨要了干净的麻布,薛筎似乎早就等着他开口,没有刁难,只是嘲讽般感慨了句“暮秋啸这是何德何能”还顺便给了止血的药物。 抹上药粉,殷翊下手自觉挺重,暮秋啸全程毫无反应,殷翊气着气着又不怎么生气了,粗中有细地给任人摆布的脖子缠了一圈,最后还在暮秋啸脖子左边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他早就知道的,暮秋啸性格宁折不弯,为还曾经殷翊的救命之恩,便可以将所有人情礼法都弃置身后,蹈锋饮血地陪在他身边,到了连自身性命都不在乎的地步。 ——暮秋啸,上辈子的最后,你已经还了我的救命之恩。这辈子救你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更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也就是你这种蠢货,至死仍记大恩,真当犬马以报。 殷翊好似又看到了那一幕。 中毒已深,又因困斗导致全身是血的黑衣男子倒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一口一口的血像是从胸膛被挤压了出来,汩汩地往嘴边冒出,宛如雪地上展开了朵朵红梅。 明明已经无力,暮秋啸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不甘,歪着头找寻找双膝跪地的殷翊,颤巍巍地伸长手好似为了抓住他,在生命即将终结的一刻,嗓音沙哑似泣血:“主……人……属下……不甘……我不甘……” 那一日,下着皑皑大雪,奄奄一息的声音与瑟瑟冬风交缠在一起,吹进了殷翊的骨子里,吹进了殷翊的心上,吹得他本就破了个大洞的心口,呼呼作响。 走神片刻,殷翊喃喃自语:“……罢了。” 他正要再次让暮秋啸起来,就见地上的人挪动两条膝盖,从面朝殷翊换成了面朝薛筎,随即“砰”的一声,重重地叩首。 暮秋啸一字一顿,字字真心道:“薛前辈,求您救我的主人,这辈子无以为报,下辈子我定当做牛报答。”说完,又给愣住的薛筎磕了两个响头。 殷翊怔了片刻,一回过神,遏制不住心头火气,脸上笑容却更甚,弯了眉眼,好似一朵怒放的牡丹:“暮秋啸,你这又欠我一命,下辈子你还要给我做牛做马报答我呢,哪还有薛前辈的份。” 薛筎一时无言,别说他不会救殷翊,就算真答应了,他也不会要暮秋啸这头牛马。光是看看暮秋啸今日和殷翊的对话,虽忠诚听话,却一根筋得很,简直要气死人不偿命的节奏。 这种牛马跟在身边不是找罪受吗? “前辈,您既然知道轮迴谷,那应该也清楚轮迴谷藏书楼的秘籍不是谁都可以翻阅的。里面除了有不少当世武林早就失传已久的上乘功法秘籍,还有另外一些藏书,其中便有一本医书。”殷翊不再理会头和地好似连在一起的暮秋啸,走向薛筎,“能否再与前辈做个交易。” 薛筎慢悠悠道:“你说,我听听。” “一本复原编纂的《七十二医论》能否让薛神医屈尊救晚生。”殷翊含笑道。 薛筎眉毛一挑:“江湖传言倒也不假,你若想自救,我可不会答应。” 言外之意明显,殷翊笑道:“暮秋啸写,您要觉得满意,再救我,等我无事之后,我再告诉一个您想知道的人的下落,如何?” “殷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薛筎反问之时,看向右手,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 “阮冥能做到的,我亦能做到。除此之外嘛,晚生只知,当年武林中的医者对此书如饥似渴。”殷翊直视薛筎脸上的露出的白骨,“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许是再无人在意了。” 早年中原武林出现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西域魔头,研制出了一种极其折磨人身心的烟雾毒药,名为“噬骨毒”,使人无法对他近身三尺。 噬骨毒不会马上致人死地,却可让接触毒药的地方长出的新肉长出后腐烂,长出后腐烂,暴露出人体的骨头,如此周而复始不说,腐肉的区域还会逐渐向身体四周扩散,带给人前所未有的身心折磨。 当年,许多武林人士本着铲除魔头做好事的想法前去,后来还未近魔头三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一具枯骨才明白魔头的可怖。 而许多在中原武林中有些名声的医者大夫用尽办法,都无法找到医治的办法,只能眼看着西域妖人在江湖嚣张,嘲讽中原武林无人。 结果,一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白发医者现身中原武林,带来了此毒的解决办法。白发医者用特殊草药制成药酒让中毒者泡上三天三夜,中毒之人便能痊愈复。另外,医者还制作了解毒药丸,未中毒者吃下后,碰上噬骨毒便再无效用。 后来的后来,西域妖人败于当年的武林盟主金识岳之手。 成为武林英雄的白发医者神秘的出现,又神秘的消失,只留下了一本《七十二医论》交给金识岳,告诉金识岳医书里除了有噬骨毒之毒的解读之法外,另外还有他这些年所有的心血,包括其他中原不知的西域毒,以及他碰上过的一些奇毒解法,这些解读之法不外乎都是用七十二种草药中的几十种按前后顺序制成。白发医者希望其他江湖医者参照后,能从这七十二种草药种找到更多的解毒之法。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本医书当晚却从金识岳家不翼而飞,无故消失。 金识岳深知自己之过失深重,第二日便退位让贤,隐退江湖了。 即使后世众多医者对此本医书如饥似渴,却也再遍寻不着。 时至今日,已过去数十载,不论在意这本医书的医者还剩下多少人,薛筎却必定是其中一人。只因上辈子,阮冥就是用《七十二医论》以及某个人的下落为饵,让薛筎心甘情愿地治好了殷翊的眼睛,还让殷翊和暮秋啸再次成了瓮中之鳖,落得只能供人戏耍的结果。 否则以暮秋啸的实力,就算身中银虫绝厄丹,谷中其余四位楼主同时出手,也能拼个你死我活,而非最终两人狼狈被抓。 “还是说,已经有人先晚生一步与前辈交易了?”殷翊本不想多说,但薛筎怎么都不点头答应的样子让他不爽,又多嘴说了一句。 薛筎不置可否:“我适才思忖一番,发现与你合作更有意思。”顿了顿,又道,“我喜欢一个人做事,不喜欢被人窥视,早让人回去了。” 殷翊的狐狸眼弯如月牙,深深做了一礼:“多谢薛前辈。” 薛筎扫开桌上的茶杯,从一个箱子里拿出笔墨纸砚放在桌上:“笔墨纸砚在此,暮秋啸,你也不想耽搁我替你主人解毒吧,还不快写。” 对于薛筎的话,暮秋啸毫无反应。 “起来吧,我的命还要你来救。”殷翊扭头看到地上死也不起来的黑衣男子听到命令后缓缓抬起头,愣愣地望着,暗红的血从额头流血来,混着脸上沾了的尘土,溅在地上。 殷翊真是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 只有面对殷某人的时候,受才会那么呆。 第05章 怨憎恨 薛筎出门去采草药了,简陋的茅草屋内只剩下两个人。殷翊和暮秋啸坐在一张长凳上,空气中除了刷刷声之外,是一道无甚趣味的声音。 暮秋啸坐在长凳左边,手拿硬毫,如坐针毡。 殷翊坐在右侧,右手握拳撑脸,手肘抵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暮秋啸听,声音清冽如寒泉水,听在暮秋啸耳中,每个字好似都夹杂着主人的不快。 主人似乎对自己很失望,暮秋啸想,而他对自己又何尝不失望。明明该保护主人的是自己,到头来,反倒是他被主人保护了。 暮秋啸羞愧难当,从地上起来后,额头上的伤口明明用殷翊甩到眼前的药瓶上了药,磕破带去的火辣感却像是从额头转移到了整张脸,至今都是火辣辣的,叫他想要挖个洞钻到地下。 殷翊当然看出了暮秋啸面无表情提笔下的窘迫。要是在还未来到西始崖前,没发生这一些事,殷翊可能还会逗弄一下自己的影卫,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份心情,偶尔的耐心也不过察觉到暮秋啸听到某个字停顿时,特别解释这个字该如何写。 其它时候,均是了无生趣的姿态。 殷翊发现自己变得太过,不,其实也并非是突然得变化。现在想来——上辈子最后与暮秋啸逃亡的路上,殷翊就变得少言寡语、敏感且多疑。 他几乎都快忘了,当初离谷对这江湖有多期待,遇到一个个江湖中的青年才俊又有多热情的自己。他只记得,后来得知一腔真情尽付东流,所获的一切真心原来都是骗局时的绝望。 武林中开始崭露头角的“刀剑棍笛”四杰,这半年来可谓风头无两,而殷翊却与其中三个都有仇,这些人起初面对自己的嘴脸有多真诚,最终所下狠手就有多丑陋。 “水波不兴”齐华池,是吗?当年假意与自己结识,只为得到让刀法更加精进的绝世刀谱。 “清风徐来”林韫,是吗?伙同智仁老秃驴以他身中蛊毒为由,威胁他书写谷中秘籍,最后更是狠狠践踏了自己的心意。 至于自己身上这毒,更是出自使得一手“疾风五行棍”的武林名门司徒家的长子司徒天干之手。司徒天干素来有“骤雨无极”的称号,因他不过二十三岁,却将“疾风五行棍”使得比他父亲还要出神入化,要说的话“疾风五行棍”也是从他的手中被发扬光大的,他也是武林四杰中首先在武林扬名的。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司徒天干早年已另拜了另一人为师,且还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头万毒老怪毒无榭。 在殷翊的记忆中,无数次与司徒天干的相处,多是那人一边叫着他“阿翊”一边又笑又闹,微笑时左脸颊上还有一个小酒窝的模样。 现在看来不过是张面具。 也是,这三人都演的一手好戏,毕竟以上三人,想尽办法骗取他的信任不说,更是让林韫假情假意接近他,最后从他口中得到了进出轮迴谷的方法。 三个月前,为了得到轮迴谷中的无上金钱与各式上层功法,还派人在江湖污蔑了一番轮迴谷,差点让轮迴谷覆灭。 这些人所戴的伪善面具,真真假假,殷翊不想也不会再去分辨,他全部都深深记在心上,这辈子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而这些不过是殷翊经历的冰山一角,他恨这些人,更恨的是阮冥。 ——师父,你或许料到过我入江湖,将会遭遇人心考验,又可曾料到过,您的义子为了谷主之位花费多少心血设下种种诡计在要将我置之死地之前,更要叫我活得苦不堪言…… 其实当初只要阮冥对他说一句,他就可以将谷主之位双手奉上。 殷翊闭着眼,嘴唇上下开合,仍在说着那一个个药名,之前十余天只知匆忙赶路,未曾细细回想这些过往,如今四周静谧,鼻尖是清雅墨香,殷翊心潮翻涌,一重又一重的苦涩蔓延而上,一面觉得人心黑暗不可数,一面又觉当初自己那般愚蠢实属活该。 越是深思,越是深陷其中,内心更觉凄凉悲苦。 两个时辰后,一本复原编纂的《七十二医论》呈现在桌上。殷翊看着桌上宣纸上的字。字如其人,说不上好看的字无乖无戾、一丝不苟,像极了暮秋啸这个人。 暮秋啸将一叠纸规整好,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正欲站起身待命之际,便听殷翊道:“暮秋啸,其实你用不着做到如此地步。”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好似否定了暮秋啸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事。 拳头紧握,修长有力的身影缓缓站起,站到殷翊的右后侧,垂首,默默无言。 暮秋啸不知该怎么和殷翊说自己这一年的所思所想,说到底,他从始至终都欠着殷翊一条命,他不知道该怎么还,所以就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以命相搏,誓死保护这个人。 当年轮迴谷的谷主还是阮正卿,年岁已高的阮正卿开始力不从心、身体抱恙,那日单独传唤他,对他说:“我那个徒弟整天就知道看书,可我却有使命想让他肩负,而依他那心性遇到了外人估计只有被骗的份,若我有一天走了,只要你在他身后,就谁都不会也不敢不服他。 “可是秋啸啊,你天资超凡,不论什么招式更是一点就通,放在外面任何门派,试问谁家不会将你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谁家不愿好吃好喝的供着? “你确定要一直奉殷翊这小书痴做主人,当真不后悔?” 那时暮秋啸年仅十三岁,他坚定地摇摇头,只道:“今生今世,一生一世,绝不后悔。” 曾经,他已凭一己之力坐上轮迴谷冬雪楼楼主之位,被其余谷中弟子尊称一声楼主,面对成为谷主的殷翊时,他仍然不改对其“主人”的称呼。 现在,他为了众人口中所言的罪大恶极的殷翊,不再做那秋啸楼楼主,且自愿吞下银虫绝厄丹,从此叛离轮迴谷,追随殷翊而去。 即使再见殷翊后,殷翊待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了,但经历了薛筎治疗自己一事后,暮秋啸意识到殷翊只是换了一种对人温柔的方式。 沉默的气氛让暮秋啸有些忐忑,他嘴拙,实在不知如何说出所想,正要跪下来请罪,便听殷翊好似自言自语道:“我都明白。” 暮秋啸闻言有些愣怔。 如寒冰尽化流水潺潺,如春来枝头一抹新嫩。 简单四字,却叫暮秋啸微微眼热。 当初救他一命是殷翊良善所致,后来暮秋啸想要报恩,殷翊说让他做侍从保护他,若他想要自由便放离开,更是殷翊不愿以救命之恩束缚住他——可从始至终,他从未想过离开。 再后来看似是阮正卿对他授意,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事实上,殷翊十五岁之后就无数次说明过不想要他的报答了,他的执拗甚至让殷翊从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劝说变成了明面上的排斥。 一年前,他跟着主人出谷,时刻提防着与主人交好的四人,主人忍无可忍之下用性命威胁将他赶回了轮迴谷,更要他发了毒誓绝对不能偷偷跟在身后,否则就让他殷翊不得好死。 “怎么,觉得委屈了?” 垂首的暮秋啸对上殷翊弯腰探头过来的目光,只见轩然霞举的人,微弯的狐狸眼,眸中笑意冉冉,好似映在湖面的弦月,荡起轻轻涟漪。 暮秋啸连忙单膝跪地:“并未。” 只是两字总觉缺了点什么,又连忙补了两字:“从未。” 他听到一串轻笑,恰似流水击石,水润沁心。 日落西山,屋内视线也开始受阻。 感受到五脏六腑刀凿般的疼痛,殷翊抑制颤抖的手,将桌上的宣纸收起放入胸口衣襟内,迫使自己放松不自觉紧绷的神经,翘起柔软的唇,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然而,下一瞬,殷翊整个人被暮秋啸拦腰抱起,直接被带着窜出茅草屋,一眼望去,一支熟悉的缠着红缨的箭矢穿破屋顶死死地钉在了原本殷翊所站的位置。 夕阳逐渐沉入西方,将天边染上一片通红,如圆盘般的月亮不知何时从东方升起,悬于还未完全陷入黑暗的天空。 来到屋外,殷翊环着暮秋啸的脖颈,望向屋顶。 殷翊果然看到了心中想到的人。 身着短打黄衫的男子笑得和善,背着一副弓箭,手上拿着一把缠着红缨的银枪,将他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多了几分坚硬,此人正是轮迴谷玉秋楼楼主歆黄鹄。 “殷翊,你真以为枯骨圣手薛筎会选择与你做交易?”歆黄鹄温和一笑,笑中似有嘲讽,“你还是那么天真。” 殷翊从暮秋啸怀里跳下来,让暮秋啸先不要动,长身鹤立,眉目带笑,脸上并无恼怒:“随你怎么说吧,我不生气。” 歆黄鹄发现这次再见殷翊,殷翊和印象中会傻傻而笑的书痴不一样了。 他没有理会发疯的殷翊,看向暮秋啸,温柔的声音透着坚一点祈求:“暮秋啸,跟我回轮迴谷,谷主曾对我说,只要你回去,他会原谅你,还会让你重新坐回冬雪楼楼主之位。” 暮秋啸挡在了殷翊身前,横剑而立。 殷翊眯了眯眼,身后的拳头紧握又松开,接着上前一步,一把勾住了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暮秋啸的腰:“他不会与你回去,我在哪儿,他便会在哪儿。歆黄鹄,你认为暮秋啸为什么会对我如此一片丹心?” 歆黄鹄眼中是对殷翊的深恶痛绝,这反倒让殷翊嘴角的笑增加了几分。 他悠悠转头,看了一眼暮秋啸充满防备的坚毅侧脸,体内因生蛇蛊剧痛无比,心情却无比畅快。 殷翊说:“当然是因为,他心悦我,我亦如是。” 短短半日,暮秋啸第不知几次心乱迷糊。 他把主人说的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但他为什么听不懂。 ※※※※※※※※※※※※※※※※※※※※ 感谢“团团团团子”扔了1个地雷=3= 感谢“中中”灌溉营养液=3= 第06章 自毁容 上辈子最后,暮秋啸失去生息,而后被歆黄鹄抱在怀里。那时,殷翊心头皆是唯一对自己好的人也离自己而去的绝望。 重生后,再遇暮秋啸,发现不论自己变成何样,暮秋啸还是会待在自己身边。或许暮秋啸是为了救命之恩,或许暮秋啸是为了师父的嘱托,不管是何理由,殷翊并不在意,因为此生暮秋啸不论是生是死所选择的就只有自己身边罢了。 经历过何谓求而不得的殷翊自然看懂了——歆黄鹄看到暮秋啸死亡时,那一刻的难以置信以及悲痛欲绝。 如今再见歆黄鹄,纵使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姿态,可殷翊忽然意识到了这人眼中隐藏的极深情感。 原来歆黄鹄对暮秋啸并非单纯的同门之情,早有了别样的心思。 与此同时,殷翊回想起印证此种想法的一幕幕过去。 当他还未成为谷主,和暮秋啸走在一起时,若碰上了歆黄鹄,歆黄鹄便会对他简单的点点头,然后想尽办法与暮秋啸攀谈,就算是一次次被冷面以待,也不以为意,甚至越挫越勇。 后来他成为了谷主,歆黄鹄也会对他恭敬以对,但更多的目光却还是投注在暮秋啸身上。歆黄鹄大概没真正想过隐藏,然而他的那份热情,暮秋啸似乎从未感受到过,从来都是热脸贴冷屁股。 怪不得,齐华池揽着林韫的肩出现在他眼前时,齐华池的表情是那么酣畅淋漓。 还真是,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快的事了。 殷翊现在身体内被生蛇蛊折磨的多痛,脸上就笑得有多灿烂,狐狸眼里潜伏傲慢,表面看来宛如月牙般勾魂摄魄:“歆黄鹄,我知你想要什么,很可惜,你永远别想得到。” 目有星辉,一身粗布麻衣也不损风姿绝卓。 就连歆黄鹄都不得不承认,有人光凭相貌便可以把世间大部分人都蛊惑得五迷三道。不过很可惜,他不是这其中的人,殷翊所遇的人,所求的也更是满足自己的贪欲,从未被这人的外表所迷。 至于殷翊的言语,歆黄鹄恨得牙痒痒也只是笑得温柔:“薛神医,你将我支开,把暮秋啸的毒治好了?”言语中有着对暮秋啸的警惕,话却是对背着竹篮,出现在不远处的枯骨圣手薛筎说的。 薛筎完好的左手拿着一把刀片极长弯如弦月的宽扇镰刀,依旧是那副半梦半醒的姿态,懒洋洋道:“你家谷主很清楚,我碰上有趣的人,就容易脑热做些傻事,否则我今天也不会这模样了。”他摆了摆自己只剩下骨头的右手,“况且,我这不是还没治就叫你回来了吗?” 歆黄鹄懒得再和性情古怪的薛筎废话,脚下施力一踩屋顶,人随即窜出数米,携银枪来到暮秋啸面前。 “当——”的一声,短兵相接。 暮秋啸以看似轻巧地动作接住了歆黄鹄猛烈的重击,并对身后的殷翊道:“主人,到我背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须臾间,尖锐枪头刃与闪烁寒芒的利剑碰撞摩擦。而暮秋啸的话语并未得到回应,殷翊反而倒退几步,笑着道:“不用担心,尽你所能。” 暮秋啸眉头微蹙,使剑出手。 目睹殷翊行为的歆黄鹄在内心嘲讽此人的自不量力,凝视近在咫尺的冷厉双眸,锲而不舍道:“秋啸,这些年,你时刻守在殷翊身边,你的救命之恩早就报了,不是吗?” “不只是救命之恩。”冷冰冰的声音从少言寡语的人口中溢出,听在歆黄鹄耳中更似印证了殷翊的话。 内力推入银枪,歆黄鹄下一招力道又重了几分。 面对灵便无比的锋利银枪,暮秋啸一扫长腿,在歆黄鹄一跃而起的那一刻,急转身形,一剑劈向对方的腰际。 暮秋啸所有的动作快得出奇,几乎在转瞬之间,便转守为攻,攻向歆黄鹄。 一袭黑衣在夜色下犹如鬼魅,身姿飘忽,出招动作轻灵,一剑落下却刚猛霸道,凌厉无比,好似冬日朔风吹在衣不蔽体的人身上,简简单单的数招便使人无力招架。 以前在轮迴谷,歆黄鹄时常以切磋的名义借机接近暮秋啸。而从第一次切磋时,他就明白实打实的比拼,自己是胜不过暮秋啸的。可那也是曾经了,现在的暮秋啸余毒未清,明显内力空乏,歆黄鹄余光看到薛筎,更是定了定心。 暮秋啸似乎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剑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离,脚尖点在银枪尖刃,暮秋啸瞬间下腰,并且小腿勾住枪柄似是要夺走歆黄鹄的银枪。 暮秋啸的腰肢以下在半空中迅猛扭转,右手长剑更是以极其刁钻诡异的角度刺向歆黄鹄的肩膀。 歆黄鹄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以巧劲双手压住枪柄两端,双肩一震,长剑竟像是碰到了一层无法刺穿的内力铁壁,铮铮剑吟,刹那被震荡开来。 暮秋啸并未纠缠,就要退离与歆黄鹄的缠斗赶往殷翊身旁,却不想,银枪迅捷地撞向他的腰侧,他只能继续用长剑抵挡。 如果是平时,适才那一剑已经破开了歆黄鹄的内力防护从而退开。 而强行运用真气的后果便是还未清理干净的余毒开始蠢蠢欲动,真气仿佛被割裂带来的翻涌,叫他肺腑翻腾,但这对暮秋啸而言根本算不来上什么。 他的余光一直在注意着殷翊那边,更发现殷翊以微不可查地对自己摇了摇头,他便只能咬牙继续应对歆黄鹄纠缠不休。 再看殷翊这边,当暮歆二人打斗起来的时候,他只是淡定地后退数步。 他上辈子就见识过功夫长进后的歆黄鹄,也是在升天任海枯这里,那时暮秋啸已经数次毒发,在与歆黄鹄相斗的几乎神志不清时却还强撑着,殷翊都看在眼里,自然也明白今日的两人称不上势均力敌,暮秋啸也不会轻易输了。 心里想着暮秋啸能撑多久,身边不知何时便多了一个人。 薛筎手持镰刀架在他脖子上。 殷翊丝毫不怵,甚至莞尔一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薛前辈,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嘛,晚生这是做错了什么惹您不快了?” “我之前就说过,我这辈子最讨厌生得好看的人了,更何况还是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我更讨厌。”薛筎道,“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和阮冥合作更舒坦。” 殷翊无辜地叹息,恰巧与暮秋啸四目相对,摇了摇头,看到对方咬了咬唇,眼中冰霜更甚,手中的长剑更是在歆黄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槽。 他嘴角笑意更深,意味深长道:“前辈知道了?” 薛筎不置可否:“不然我为何说你自作聪明。” “我承认,我骗了您。”骗之一字,殷翊说得坦坦荡荡,耳边是铛铛铮铮的武器相击声,他没有废话,直截了当道:“师父临死前,曾对我说过一些话,这些话连阮冥也不知,而其中便藏着那人的所在。我此次被擒,阮冥事后就是要从我口中问出这些,之后再告诉你罢了。但若真如此,我誓死不会说一个字。” 镰刀逼近殷翊脖颈处白皙的皮肤,透入肌肤,渗出血珠。 这一点疼痛与五脏六腑被啃食的痛楚不值一提。 上辈子,他被歆黄鹄带回轮迴谷,似乎是故意要让他见到的是一片残破荒凉的景象,心生愧疚,后来便将他带去了阮冥新建的门派里,然后在那里足足生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阮冥一声声亲昵地唤他大师兄,说相信绝不是他背叛轮迴谷,一定会向谷中大家解释,绝不会再让殷翊背负骂名。 殷翊离谷后历经人心惟危,在外逃亡多时,以为又入虎穴,没想到却重获信任与温暖,绝处逢生中,以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以为阮冥还是当初那个喜欢撒娇,喜欢说“我最喜欢小师兄”的师弟,所以他信了。 就算谷中谁都不信他,可只要阮冥信他便够了,那时的他这么想。 即便殷翊受尽冷眼,但只要和阮冥在一起,却像是抓住了暮秋啸之外的温度,度过了相对平静的一个月,然后某一日,阮冥说:“小师兄,轮迴谷经过一次浩劫,即便改了门派名字,弟子们至今仍心有余悸,而你一定可以做到让大家重整旗鼓。因为,师父只和你说过那些绝密之事,所以我想推你重新坐上谷主之位。” 殷翊从来不想做谷主,听到这些话,加上出谷后的遭遇以及目睹了这个新门派由阮冥管理下的蓬勃生机,思量再三拒绝了阮冥的心意,将那些话告诉了阮冥。 他只希望阮冥能够重振谷内人心,让轮迴谷重新回到过去自己所待的充满欢喜祥和的地方,所以如他所愿又何妨。 然而,对最亲近之人的信任,造就的是又一次如临深渊…… 心念电转,表面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功夫,殷翊右手握住长长的刀片,小锯齿陷入手心,霎时有鲜血沿着手腕滴下。 薛筎似乎清楚殷翊孱弱的内力不可能危及自身,亦或是想看看殷翊到底想做什么,没有阻止殷翊的作为。 只听刀刃刺破肌肤的声音划破空气,伴随暮秋啸一剑绞扫,银枪落地之际,立即扭转身形,一跃而起来到殷翊身前,眼见一道长约四寸的血槽出现在殷翊右脸上,他的神色有刹那恍惚。 殷翊不徐不疾,缓缓道:“薛筎,我们重新交易如何?” 滴答滴答的血迹溅在草地上,如绿茵开出红花。 殷翊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右脸血迹斑斑,面色苍白如纸却满脸笑意,透着轻狂。 数箭袭来,“当当”数声,除了暮秋啸的长剑抵挡利箭之外,薛筎手中的镰刀也飞向前方,撞歪缠着红缨的利箭之后,“嘭”的一声,扎根在歆黄鹄的脚边。 未等歆黄鹄发作,一阵迷烟忽起,周围五丈之内无法视人,歆黄鹄屏息急退,等迷烟散去,三人早已不见踪迹。 黑夜笼罩山林,鼻尖是阵阵血腥味。 殷翊伏在暮秋啸的背上,吐血不止。 按照薛筎的说法,殷翊所中的生蛇蛊在第一个二十日便不仅局限于搅弄五脏六腑,而是会严重毒发一次,破坏人体内部,使之吐血不止。之后便是第二个十日后,然后是五日后,最后是天天如此,直至吐血身亡。 薛筎在前方不断改变前进路线,身影起起伏伏,要不是暮秋啸身上的毒解了一半,在离开升天任海枯后又给了暮秋啸一颗药丸,他定无法维持内力紧跟其后。 暮秋啸内心焦急万分,但现下除了紧跟薛筎外,别与他法。 “这么害怕,难不成,你喜欢的是我的脸?”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暮秋啸需要仔细聆听才能听清楚殷翊说的是什么。 听明白后,暮秋啸张口欲言,可又不能直言让主人不要开这种玩笑,便只能道:“没能保护好主人,是属下该死。” 连绵的轻轻低笑让暮秋啸困惑不解,殷翊趴在他背上胸膛起伏,竟是轻笑起来,片刻后,声若蚊蝇道:“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殷翊的笑声微不可闻,却透着无边快意。 原来扭转乾坤的滋味是如此畅快,而这只会是第一次。 脸上和体内的痛仿佛都迎风而去,吐出的血浸透了暮秋啸的背,殷翊眼前泛白,思及暮秋啸适才的话,他昏昏沉沉,一字一顿道:“以后别说自己该死……世间其余人都该死,唯有你暮秋啸,不该死……” 语毕,恍恍惚惚,如临云端,殷翊不知这句话带给暮秋啸多大的心神波动,只知重生后一直紧绷的神经首次有了松懈的迹象。 他嘴角含笑,阖眸入眠。 第07章 若自刎 前方是漫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官道,意识到有人在身旁,殷翊转头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翊,等我剑法有成之时,你帮我取个响亮的称号吧。”男子既年轻又俊朗,长眉斜飞入鬓,凤眸微弯,如暖冬枝桠上即将笑容的暖雪,柔软且晶莹,加上一身青衣佩剑,活妥妥一个潇洒公子。 “《天问谱》最后一重‘奇剑谱’我没看到过,否则也能一并写给你。至于称号,我前阵子就在想了,”殷翊说话间,紧张地牵住了林韫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清风徐来,如何?” “妙哉。”林韫眸光一亮,脸上的笑容如罂粟般让人着迷,逐渐染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下一瞬,身边的人忽然消失,殷翊茫然四顾,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跑着跑着,拨开重重迷雾,一对相伴而行的背影出现在他的视界中。 是林韫和齐华池。 依旧是一身青衣的林韫,他被齐华池揽着腰,两个人有说有笑。 “殷翊还真的把《天问谱》给我了,那可是失传已久的摧魂门‘慈眉善目’大魔头的剑谱,而摧魂门早已不在,慈眉善目更是销声匿迹数十年,武林有大把的人想要这本剑谱,他竟然真的相信我喜欢他,就算他长得再好看,华池,我也是钟情于你的。” 远在天边的声音却近在耳畔,让追逐向前的殷翊呆立原地。 “林韫,他既然如此信任你,不如你也帮我讨要一份刀谱吧。殷翊所在的门派如此神奇,说不定连已经死去的魔头‘青面獠牙’的刀谱都有。”齐华池穿一身白衣,长发用玉冠高束,腰间挎刀,风流自在,贵气天成。 “好呀,那我有个要求。” 前方的两人停下前进的脚步,望向彼此,随后在林韫闭眼间,齐华池吻了上去。 殷翊将一切望在眼中,紧握拳头,眸中一片冷寂。 看似谦谦君子,眼眸明亮清澈的林韫,温文尔雅不过是对方用来面对他时戴着的一张面具,实则口腹蜜剑、人面兽心。 他想,这梦做的可真是恶心。 如果这两个人能早早被自己听到这些对话,或许上辈子他也不会落至那般凄惨的地步。却也正是当初他什么都不知,最后才什么都失去了。 而让自己走在设计好的道路上的何止这两人,就算他早早看穿了林韫和齐华池的真面目,阮冥也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再次跌入深渊的。 颓然坐到地上,殷翊轻笑起来,这自嘲的笑声越来越响,直至最终凄厉地回响在梦中的世界。周围的迷雾并未飘散,反而越来越浓,到后来完全遮掩住了林韫和齐华池的身影。 殷翊懒得再跟上去,闭上眼,只觉冰冷彻骨。 他只想要一点温暖,一点就可以,如此想着,不知不觉间,有什么温暖的物品靠近,他想也不想是什么,如饥似渴地直接抱住了那团温暖的物什。 “你主人抱你抱得那么紧,看来真的很喜欢你。”薛筎的声音懒洋洋裹狭着兴味盎然,加上敲敲打打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彼方,穿破层层叠叠的迷雾,慢慢悠悠地飘入殷翊的耳中。 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被自己抱着的人身体更僵硬了,浑噩中,殷翊只觉得暖和极了。 “我看你家主人当时并非权宜之计,是不是真心话?”薛筎继续问沉默无言的暮秋啸。 “薛前辈,如再胡言,休怪我无礼了。”总算开口的声音冷冰冰的回应,平常正是因为言语中没有任何情感更让人退避三舍,可惜现在碰上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薛筎。 好在暮秋啸沁着寒冰般的嗓音如泉水般,倒是让浑噩的殷翊“浇”了个清醒。 殷翊睁开眼,想要动一动手指,便牵扯起四肢百骸的剧痛。 暮秋啸第一时间注意到殷翊意识清醒了过来,对上殷翊睁开的眼眸,窘迫地想要离开又似乎不敢离开。 山洞内有火光摇曳,将面色霜寒的暮秋啸左脸上映照出一丝暖意,连对方眼角的泪痣都熠熠生辉。 看来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薛筎带着暮秋啸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殷翊自然地放开暮秋啸,揉了揉额角,嘟囔道:“想吃肉。”知道暮秋啸防备薛筎不敢轻易离去,他又道:“放心,我也正好有些话想对薛前辈说。” “属下去去就回。”暮秋啸最后还是听话地离开了山洞。 殷翊靠上背后的石壁,看向斜对角的薛筎,薛筎正用药杵在药臼里捣弄着草药。 “薛前辈,给我吃了什么?”殷翊现在全身痛还是痛,但原先好似一直被一条蛇撕绞的五脏六腑确实感到了近日少有的轻松。 对于不久前还对薛筎直呼其名的行为,殷翊好像已经不记得了,一声薛前辈如果配上往日如画容颜倒是风流无拘,可现在一条还未止血的鲜血淋漓的血槽突现脸上,只让微笑倍显狰狞。 “缓解毒发的药罢了,之前的交易虽然作罢,但暮秋啸的毒我还是会帮他解。”薛筎将捣碎的药材放入一边写了什么的纸包里,包好之后又拿出一个瓷瓶,一块儿扔到殷翊手里,“找机会煎煮一下,一次就可清除余毒。瓶里有十颗七宝化瘀丸,可以暂缓生蛇蛊毒侵袭全身的药,两日一颗,可以延缓二十日。” 殷翊假模假样地道了谢。 在升天任海枯的时候他已经偷偷把医书给了薛茹,所以这是他应得的。 薛筎盯着殷翊的眼睛,忽然问道:“殷翊,你父母是何人?” 殷翊将药纸包放入衣襟里,闻了闻散发着好闻药香的丹药,收起后,表情一派从容:“轮迴谷里一对火夫夫妇。怎么,薛前辈对他们感兴趣吗?”他笑了笑,细长的指尖轻轻碰着脸上血液逐渐凝结的伤口,“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到死都没出过轮迴谷。前辈可以找阮冥证实。” 薛筎闻言,扯了扯嘴角:“我现在可不敢见他。我等会儿就离开这里。交易很明确,此次我救你们,便不会再解你身上的毒,若你死了就命令暮秋啸去找位置,凭他的武学造诣,这世间也鲜少有人能杀得了他了,这倒是让我放心许多。”薛筎似乎也有些疲惫,依靠着石壁,眼睑半阖,“刚才的药纸包里写了可以找到我的地方。” 殷翊点了点头:“师父当初只对我说过有这么一人,并未提起过姓甚名谁,薛前辈知道吗?”其他的,他也不打算多言。 薛筎沉默良久,火堆映照在暴露出白骨的脸上,可怖非常,然而,随后从他口中吐露的名字,却带着无法言说的情绪:“蔚非尘。” 其实薛筎并无十成把握一定是那人,但就算仅有一成,他也要牢牢抓住。 殷翊“哦”了一声,火光在眸中跳动,细长的狐狸眼里满是不以为意。 暮秋啸很快便打了两只野兔回来,烤好之后,一只与薛筎分着吃了,另一只殷翊一个人包了。 外焦里内的烤兔子上虽没放任何调料,但异常美味,殷翊更是吃得津津有味。 然而,虽然每次胃口都很好,殷翊的身体还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消瘦,暮秋啸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之前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现在却是一清二楚。 天色微明的时候,薛筎离开之前对殷翊说,距离这座山头西北方向一百里左右,有一个名为盂灵乡的村子,他们可以去找一个叫郭岩的木匠。 “四象居的刺客遍布江湖也就罢了,想对付你们的人或许还会找到月窥阁,到时寡不敌众,总会失手。郭岩在江湖曾被称为‘一人千面’,能不能说服他帮你们,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四象居是江湖第一的刺客组织,月窥阁则是近年来才逐渐被人知晓的买卖消息的一流组织,他们的人亦如四象居一样,遍布大江南北,传言称只要你人在江湖,就无法逃过他们的眼线。 薛筎说出郭岩的称号时,殷翊便有了几分猜想。 薛筎将药杵和药臼放进背篓里,背上身:“翘首以待。”他拍了拍衣衫,从容自得地离开了。 **** 夜阑更深,药铺后院,起夜的药铺伙计还未发觉任何异常,后脖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不多时,一抹微弱的火光在柴房中亮起。 殷翊靠坐在墙边,忍痛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闻着逐渐浓郁的药香,启唇:“知道我为什么对歆黄鹄说那些话吗?” 暮秋啸扇火的动作一顿,耳边仿佛又一次响起了殷翊那八个字,胸口莫名其妙地快速跳动了几下,平缓呼吸后迅速平静,摇头道:“属下不知。” 殷翊扭头看向眼睛盯着火光的自家影卫,心想这家伙估计连情爱的滋味都没尝过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吧,原本就已经出了一口气,这么一想,更觉惬心。 脸上浮现笑意,殷翊浑不在意笑容让刀疤变得扭曲,又问道:“那你可知歆黄鹄喜欢你?” 暮秋啸眉峰微皱,歆黄鹄喜欢自己? 绝无可能。 他正要开口,忽闻阵阵袅袅笛音传来,清幽婉转,每一缕皆宛如九天之外的玄妙天籁,勾魂摄魄。 听到笛音,殷翊心知不妙,他因为生蛇蛊毒疼痛还能保持头脑清醒,暮秋啸却不能,一个翻滚,到了暮秋啸身旁,大吼提醒:“是花念真!” 暮秋啸恍惚一瞬,听到殷翊的声音,他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拔剑出鞘,飞快地在手掌划拉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四流之际,由刺痛感带走了笛音带来的余下昏沉。 他横刀挡在殷翊身前,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柴门无风而开,一抹倩影伴随着夺魂摄魄的音律,飘然立于院落屋顶。 来人便是武林四杰中的最后一人,江湖人称“玉笛仙子”,另被奉为武林第一美人的花念真,擅用笛音控制人心,一把迷魂玉笛,纵是武林中心志坚定的高手,也有不少失守心神,被笛声蛊惑后,不需要花念真动手,便会由相伴她左右的司徒天干宰割。 当年,暮秋啸在殷翊遇上林韫和齐华池后便被赶回了轮迴谷,还不认识花念真,而殷翊也是下意识地提醒。 来人面覆轻纱,半掩娇容,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只让人更觉绝美不俗。 她飘然落地,只听一声叹息,美眸凝视殷翊,在那道长而狰狞的刀疤上滑过的一瞬间,神态惘然。 笛音骤停,葱葱玉手紧握玉笛,花念真看向暮秋啸,似熟人见面般打了个招呼,声音娓娓动听:“暮秋啸,我们又见面了。” 殷翊眸光深沉,面上如常,手中动作,将煎好的药倒入地上的碗里。 花念真对自己的不受欢迎不以为意,莲步轻移,缓缓接近两人:“我可以解生蛇蛊毒。暮秋啸,只要你自刎于此,我便给你主人解药。你知道的,我不曾骗过你。” 暮秋啸眼睑轻颤,缓缓低垂眉目,目光凝视在自己的剑上。 月光洒进拆房,落在玄铁铸就的极薄长剑上,宛如有月光流转,却又冰寒彻骨。 “啪——啪——”,两记响亮的声音霎时响彻院落。 殷翊蹲在暮秋啸的身后,双手前伸,将暮秋啸的脸庞夹在双手中间,狠狠地拍打了两次还不够,又使劲地揉了揉并不柔软的脸蛋。 “花姑娘,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让暮秋啸自刎在这里。”殷翊笑得灿烂,他松开手,拿起地上的碗,从暮秋啸背后站起来。 他向前斜移了一步,低头看向一脸呆滞,脸上两个明显红印的暮秋啸,言辞掩不住咬牙切齿:“你是她的人,还是我的人?” ※※※※※※※※※※※※※※※※※※※※ 这文可能应该改名为《谁都要我的忠犬当场自刎》 殷某人:都当我是不存在的吗??? ———————— 感谢“你为富婆打我”扔了1个地雷,么么啾(*  ̄3)(e ̄ *) 第08章 不可追 殷翊向前斜移了一步,低头看向一脸呆滞,脸上两个明显红印的暮秋啸,言辞掩不住咬牙切齿:“你是她的人,还是我的人?” 暮秋啸愣了愣,声音低哑:“我是您的人。” “那我准许你死了吗?”殷翊冷冷道,“我的命没那么贱,除非你想在这里看到我的尸体,就答应她的要求吧。” 暮秋啸瞳孔收缩,眼下泪痣仿佛泫然欲泣,此般的神态转瞬即逝,迷惘迅速从他眼中消失,转变为一如既往的冷厉:“属下的命是您的,自己无权做主。” 殷翊道了声“很好”。 一只白碗递到暮秋啸眼前,他接过白碗,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缓缓起身,真气运转,一手持剑,一手垂在身侧,漆黑的血从左手食指凝聚,与掌心的鲜血交融,一滴滴落地。 暮秋啸眸光冷冽,与门口的花念真四目相对,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命是主人的,我无权做主。”整个人一触即发。 在花念真眼中,殷翊脸上的刀疤就像一朵绝美的花上多了一只啃食花叶的爬虫,让她心有戚戚。 更令她诧异的是殷翊神态的变化。 原先的殷翊,即便生了一双狐狸眼,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狡猾,反而总带着江湖中人少有的天真与信任,脸上无时无刻都盘踞的骄阳般的微笑,于现在的那张脸上彻底消失,如今一眼望去,只剩下让她沮丧的虚假笑意,每句话也充满了阴狠。 “花姑娘,你这次找到我,如果只是为了说那些话,真的让我很失望。”殷翊看出花念真并无杀意,因为先前吹奏的曲子并非是花念真真正的实力。所认识的武林四杰里,也就只有花念真看似没有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上辈子,他和花念真关系平平,和林韫等人一起与对方游过江南一次,当时司徒天干陪在花念真身旁,很少开口,而他不想林韫的朋友讨厌自己,还努力讨好这些人…… 后来又在林府遇到过一次,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 而只要一想到过去面对这些人时,自己脸上露出的笑容有多愚蠢,他就不可遏制地厌恶所有人,包括那个天真作呕的自己。 归根究底,他还是不相信这个与三杰交情颇深的女人。 思绪如电,殷翊收回心神,脸上维持的笑容,慢悠悠道:“我与花姑娘应该无仇无怨吧?记得上次见你,是在去年季冬,当时你说自己一路游历,途经此地,没想到看到我也在,后来我们还相谈甚欢了一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眸微微眯起,“我真的好失望啊,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花念真不为所动,她神色淡淡:“看来你真的都知道了。” 话音落下,一抹身影消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念真身旁,雪白娇嫩的脖颈边多出一把冒着寒光的长剑。 在殷翊优哉游哉说话的期间,暮秋啸彻底清除余毒,身形一闪,便来到了花念真身侧。 花念真没有其他举动,甚至面对他一剑割喉般的气势也没有丝毫闪躲,瞬间收势,剑刃堪堪停在距离女子脖子的咫尺处。 “司徒天干这次没有与你一起吗?”殷翊向前跨了一步。 “我是独自前来寻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与他有牵扯。”花念真的眸中水波滟潋,似乎泪光闪现,转瞬即逝,“殷公子,抱歉,是我害了你。” 她又看向暮秋啸:“暮秋啸,找你帮助殷公子果然是对的。” 暮秋啸此人,果真全身心的奉殷翊为主。 花念真看得出,如果殷翊当时真的为了得到解药让暮秋啸自刎,暮秋啸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裁。 殷翊歪了歪头:“哦,何意?暮秋啸,你说。”他不要听花念真来回答,他要暮秋啸亲口说。 暮秋啸看似姿态凛然,眸光却在殷翊吐出他的名字时微微一颤:“一个月前,属下被阮冥派出轮迴谷,遇上花念真,她告诉了属下主人的遭遇。” 这一路走来,殷翊从没有问过就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 上辈子,暮秋啸第一次赶到陵定悬空寺时,他问都没问缘由便赶走了对方,后来暮秋啸第二次又将他救出时,数次遭遇的背叛让他死气沉沉,最后在轮迴谷度过一个月的时间里,才随口问了陪伴自己左右的暮秋啸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悬空寺的。 暮秋啸当时的回答与此事无异。 当时也是这句话让殷翊感念,于花念真身上,于在外认识的心思肮脏的人里找回了些许良善——虽然现在再看,或许这一切也都是阮冥的计划吧,谁知道呢。 到了这辈子,因为知晓了答案他也就没有主动问过。而从他用自己的手段逃离升天任海枯后,一切事情的发展轨迹都与上辈子不同了,上辈子在和暮秋啸逃亡的路上,他从未遇到过花念真,自然不知花念真会找到自己。 这次预料之外地遇到花念真,他无法抑制怀疑的种子生长,才有了先前的那些试探的话。 至于花念真后来说的那些话,他听进去了,也仅仅是听进去罢了。 现在他要让暮秋啸知道一件事,也就免不了阴阳怪气地开口:“所以我不问你就不说,是吗?” 暮秋啸下意识地想跪下承认是自己的过错,可想到剑下的花念真,又止住了念头,低垂头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笨拙地认错:“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殷翊没有理睬暮秋啸,对花念真作辑,一改先前的装模作样,看似真心实意地道谢:“花姑娘谈何害我,你的救命之恩我会铭记在心。”抬头时,他瞪了眼暮秋啸,“还不收剑,我的救命恩人怎可刀剑相向。” 暮秋啸立马收剑,重新回到殷翊后侧。 花念真神色有了波动,一瞬间有些难以启齿,但很快恢复平静,轻启粉唇道:“殷公子,司徒天干以为我对你心生爱慕,才会对你下毒的。” 殷翊摇了摇头:“这就更不是花姑娘的错了。何况,我知道花姑娘对我并无此意。” 花念真有些恍惚,一瞬间,她似乎又从面前之人的脸上找回了过去那个殷翊。 心下叹息,她没有再提这件事,拿出一黑一白两个瓷瓶和一块刻有“念真”二字的玉佩,眉眼柔和:“殷公子,我与你说个秘密。月窥阁中窥江湖,上官弈明是我父亲。”其他的她也不便多说。 如果不是四象居里的暗探每隔一段时日,会如数向月窥阁汇报所知的任务,以便月窥阁整理信息,花念真也不会知道有人要活捉殷翊一事。暗探中的一人恰巧是当日追踪到两人行踪,未死带回殷翊口信的刺客,也让花念真着手开始调查殷翊的遭遇,如今虽然还是知之甚少,但至少司徒天干在她逼问下说出了殷翊身中生蛇蛊。 至于当初殷翊困于悬空寺的消息,也是她无意中听到司徒天干所言。 上官弈明是月窥阁的设立者,但时至今日也无法知晓此人究竟是何样貌,可谓江湖中非常神秘难见的人。 难怪花念真可以知道自己的行踪。 这一路走来,他和暮秋啸总会遇到一些路人,而这里面或许就有月窥阁的人。 “黑的是生蛇蛊解药,放心,我找人试过真假。白的是天蟾露灵丸,可治外伤。”花念真简单地说明,将三样东西递到殷翊眼前,“日后若遇了难事,可带这块玉佩去刻有蛾眉月印记的当铺,会有人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怕殷翊无功不受禄,她又道:“就当是谢你去年送我的笛谱,我和我父亲都很喜欢。” 殷翊没有过多推辞,双手接过,再次拱手:“多谢。” 花念真告辞离去之前,停下纤细背影,回头望向殷翊,然后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微笑,清艳脱俗:“放心,之后不会再有人刻意注意两位了。殷公子,望你一路顺遂,后会有期。” 殷翊抱拳:“后会有期。” 月色盈盈如水,一年不到,青年身上让人心生亲近的澄澈已被这江湖搅成了一滩浑水。 怪不得爹总说,这江湖多的是伪君子和真小人。 花念真希望殷翊没变。 “某姓殷,名翊,出生在一个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地方。” “清亮悠远,入耳让人飘飘欲仙。花姑娘,你吹得曲子叫什么?” “花姑娘,我略懂音律,知道这本笛谱很是厉害,宝剑赠英雄,美玉送佳人,我这次就将这笛谱送于你,望你收下。” 去日不可追。 殷翊再不是曾经那个愿意对他人赤心相待的殷公子了。 ***** 花念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伤害殷翊和暮秋啸,可能连一成笛音迷魂都没使出——虽然这样的功力对药铺以及周边的普通百姓足以昏沉到翌日晌午。 “主人,属下愿意试药。”暮秋啸见殷翊顶着两个药瓶,跪地道。 殷翊在暮秋啸流血的左手上扫了一眼,将另一个药瓶拿出来:“薛前辈给的外伤药拿去。”面对花念真时心神紧绷,忽略了五脏六腑移位般的疼痛,等那人一走,疼痛又叫嚣起来。 离开药铺前,殷翊让暮秋啸在昏倒的伙计手上塞了一钱银子,嘴里自嘲着:“做恶人也很难哪。” 到了城外后,找到两人拴起来的一匹马,殷翊先行上马,暮秋啸坐到殷翊身前,环住对方僵硬的腰,稳住身形后才不慌不忙问道:“错在哪里?” 影卫的紧张从挺直的背脊诚实地传达出来:“属下不应欺瞒主人。” 万籁寂静的小树林中,马匹慢慢地踏着马蹄。 殷翊的那句“所以我不问你就不说”刺在暮秋啸心头,他明知主人说这句话动了怒,可又不懂主人在愤怒什么。似乎从悬空寺出来后,主人语笑晏晏的背后就总是在生气,那些笑容往往只是一张面具,再没有在轮迴谷时的爽朗热诚。 大概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殷翊想要的答案,没有听到殷翊的回应,暮秋啸也沉默了下来。 这个寡言少语的影卫,这要是在别人的手下做事,就这种态度一定活不了多久,殷翊在心里腹诽,不禁抬手狠狠揉了揉暮秋啸的脸,怎么有点上瘾。 他直接点破:“以后无论何事,都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 揉啊揉,这是惩罚。 听到暮秋啸含糊地一声“是”,收手的时候,殷翊兴致勃勃的下了一个命令:“暮秋啸,以后每日,你都要主动说一件与自己相关的而我不知道的事。不管是什么。” 吃了七宝化瘀丸后,折磨人的生蛇蛊痛苦减弱不少,加上他的耐力渐长,现在都可以面不改色地说笑了,心情甚好地问道:“子时已过,所以你今日要对我说什么?” 才松了口气的暮秋啸闻言,如果不是坐在马背上,真的想立刻跪地。 第09章 改容颜 “子时已过,所以你今日要对我说什么?”殷翊说完让暮秋啸胆战心惊的话后,便靠在他后背上不再言语。 待旭日东升,生蛇蛊逐渐安静下来后,殷翊终于可以不再忍痛,慢慢入眠。 主人又硬生生熬过了一晚上蛊毒的折磨,至于花念真给的药,主人似乎并不打算吃的样子。暮秋啸知道是因为殷翊对花念真持怀疑态度,但每次看到殷翊额头冒着冷汗,却还要佯装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便心怀忧虑。 晌午时分,两人又经过了一片山林,离到达盂灵乡还剩下一半的路程。 暮秋啸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应该对殷翊说什么。 他这二十四载的人生,从头到尾都很无趣,根本没有值得一说的事。 扬鞭策马,马蹄疾疾,到了夜间,在郊外点起火堆,吃过几只野味后,殷翊躺在地上,仰望沉沉黑夜。 “属下不知该和主人说什么自己的事。”剑横放在腿上,暮秋啸一边添着柴火,右手一边摸索着剑柄,轮廓分明的五官原本稍显冷寂,但在火光的掩映下添上了一层彷徨。 殷翊翻了个身,第一次不打算太过为难暮秋啸:“不是非要说这些年的大事,一些微不足道的事都可以说。” 暮秋啸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憋出几个字:“属下不喜欢吃鱼。” “噗”的一声,殷翊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刻,暮秋啸眼中的殷翊眉开眼笑,这一路上的圆滑世故不再,好像在一瞬间回到了曾经。 “很有趣,那以后我吃鱼的时候,你再找点别的吃。”殷翊抹掉眼角的泪水,翻身背对暮秋啸,笑意盎然,“我很期待明天。” ***** 日薄西山,染红了天边云霞。 半数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坐在自家门前,脚边放着一套所以,手中正编织着斗笠。常年做木工活的手指粗糙起皮,却异常灵巧,每一个的动作都无比精准,很快,斗笠就自他的手间成型。 “相公,吃饭了。”一位妇人从木屋里走出来,“干了大半日的活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再做吧。” 农妇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衫,看着年纪不小,可依旧风韵犹存,一言一行间除了有种惑人的韵味外,还好似保留着几分年轻女子的娇俏。 中年人放下和斗笠一套的蓑衣,刚站起来,忽然扭头朝远处望去,只见两道穿着朴素衣衫的朝这个小山包走来。其中一个戴着幂蓠的人不足为惧,另一个男子脸上虽有着几处伤痕,但手持长剑,身姿挺拔,不减凛然气势,叫人看着就心生胆寒。 中年人神情镇定:“玉娘,你先回屋待着。” “小心。”妇人没有多言转身关上了门。 中年人静静地站着,等待两人走到跟前。 “小生一路问遍了村里的人,问来问去都不认识郭岩前辈。”头戴幂蓠的人首先开了口,声音清朗悦耳带着点沙哑,而光是这人道出的崔岩二字就让中年人身形紧绷,只见对方极为有礼的拱手道:“大叔,您是最后一家了,如果也不知道,那小生只能无功而返了。” “郭岩?”中年人摇了摇头,憨厚老实的笑容上有些歉意,“我也不认识,让两位小兄弟白跑一趟了。” “看来是晚生被薛前辈给骗了啊。”幂蓠青年叹了口气,忽然咳嗽了一声,扯了扯嗓子,“抱歉,小生和兄弟从西始崖走到这里,实在是又累又渴,就为了显得郑重些,身上的衣服还是问村里的人买来的,不知道能否讨口水喝?” “稍等。”中年人回了木屋很快就拿了两个碗出来。 佩剑男子一饮而尽,对他道了声谢。 幂蓠青年撩开罗纱,露出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惊艳面貌,可正是这样一张美得无法言说的脸庞,左脸上却有着一道狭长狰狞的刀疤,从眼下一直到嘴角,无比突兀却又切实地破坏了原本绝妙的容颜。 青年慢悠悠地喝完了水,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溢出的水渍,然后放下罗纱,将碗还给他。 “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会儿吗?”幂蓠青年问道。 “请便。”中年人重新回了屋内,见到一脸忧心的内人,安抚地笑了笑让她不要担心。心想那个幂蓠青年所说的话都是试探自己的,应该已经有些确定自己的身份了。 中年人正是曾经的一人千面郭岩,现在他用着内人的姓氏,改名崔山住在盂灵乡。 盂灵乡从村头至村尾不过五十多户的人家,当年他和内人选择这个地方,是被这里安逸祥和的气氛所吸引。后来,认识了薛筎纯属意外,相处中也发现这位枯骨圣手虽然性格乖僻,但人并不坏,嘴巴又无比严实,又同样和他一样是个逃离江湖的人,没想到还是被暴露了踪迹。 “大叔,您这两套蓑衣卖吗?”门外传来幂蓠青年的询问。 郭岩拿了把匕首放入袖口里,内人一把拉住他的手,正要说什么,他先一步道:“先前喝水的时候他们毫无芥蒂,应该是想让我看到他们的诚心。”微微一笑,“玉娘,就算真是鬼门关,我这次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被称为玉娘的妇人温婉地笑了,然后拿出一个食盒交给郭岩。 佩剑男子似乎是故意泄露的凛冽气势,想让郭岩明白双方的差距。而郭岩离开江湖太久,凭自己如今的身手,要赢下着实有点难度。 见到郭岩现身,幂蓠青年解释道:“小生看天色阴沉,似乎随时要下雨的样子。”天色渐晚,远处似乎还有隆隆雷声传来。 “这是我随手做的,送给两位小兄弟了。”郭岩大方道。 经过一番推辞,幂蓠青年最终收下了蓑衣。 “内人做了些点心,两位小兄弟大老远的过来,想必肯定饿了。”郭岩打开放了糕点的食盒,递到两人面前任他们挑选。 佩剑男子一动不动,只有幂蓠青年拿起了一块芙蓉糕,好似捧着精致的物什,欣赏一会儿,嘟囔道:“不知道郭前辈到底在哪里呢?” 郭岩问道:“小兄弟为什么要找那位郭岩前辈?” “大叔不是江湖人就当听个故事吧。”幂蓠青年似乎因为要说话,没有吃芙蓉糕,“郭前辈在二十五年前被称为‘一人千面’,凭借一手妙哉奇哉的易容之术行迹江湖多年,从未被人看到过真面目,他身负多种不同的武功,靠着不同的面容帮人做事来达成目的。” 后来,一人千面郭岩突然自江湖消失了。 有传言说他为了一个得了重症的青楼女子,为了替她寻求治疗顽疾的药物,开始听命于魔教摧魂门教主青面獠牙,为其办事。 后来传闻一人千面郭岩在一座死牢中咬舌自尽而死。原因为何,无人可知。 关于一人千面的事是殷翊自一本江湖记事上看到的,说完后别有深意道:“说起来,江湖多的是负心薄义的人,那些人可以活的很好,像郭前辈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又怎么可能被老天薄待,他一定与心爱的女子一起退隐江湖,过着祥和平静的生活才对。” 他自顾自地感慨着,有别于先前语带笑意,嗓音里带着大惑不解:“在这个江湖,坏人似乎可以活得很好,好人却不行,最后连好人都要被逼疯了,连重新生活都做不到……啊,这些都是小生的一人之言,您不要在意。” 中年人温和地问道:“小兄弟是想找到那位前辈易容?” “大叔刚才也看到小生的脸了,因为这张脸使得我受了不少罪,刀疤是小生自己划的。”殷翊道,“被薛前辈告知郭前辈还活着后,想着能否让郭前辈改换容貌,从而过一阵子平静的生活。” “带着身边武功高强的剑术高手平静的生活?”中年人单刀直入,讽刺道。 殷翊愣了下,随后撩开黑纱,额头渗出虚汗,莞尔一笑:“如若不是他,我定活不到现在,正是有他在身边,才让我有了勇气继续活下去,而由于我的关系,导致他现在也不得不跟我亡命天涯……” 明知道不过是殷翊为了得到郭岩的帮助而说的场面话,暮秋啸的心却还是被扯动了一下。 “小兄弟,你也说了那郭前辈退隐江湖了,如果与你有了交集,就不怕破坏了他现在的生活吗?” “是小生的不是。”殷翊低垂脑袋,身形微颤,“但小生实在别无他法了。” 两人说话间,天幕逐渐染上了黑色。 郭岩知道幂蓠青年说的未必是心里话,但至少在提到身旁之人的那段话时,青年故意撩开了黑纱,让他看到了那双异常真挚的双眼。 “这天色已晚,我看小兄弟似乎身体不适,两位要是无处歇脚的话,不如今夜住在寒舍如何?”郭岩语毕,听到青年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笑着道:“糕点没毒,放心吃吧。” 进屋后,郭岩称自己叫崔山,得知了两人的名姓后,让两人先一起吃饭。 双方没有再多说什么,食过晚饭,郭岩拿出了一个尘封许久的盒子。 那一夜,小山包里崔木匠的家中住进了两个外乡人,然而过了一夜,也没人看到外乡人下山。 翌日,一户村民想去找崔木匠商量搭建新屋的事情时,发现木屋内已人去楼空。 两日后,距离盂灵乡百里外的山林里,遍寻不着要找之人的四象居刺客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看面容竟是逃亡中的殷翊和暮秋啸。 当日当时,另一处官道茶铺内,一位风尘仆仆的剑客走了进来。 是一位容貌平平无奇的剑客,这人本就身材瘦削还穿着一身黑衣更显整个人的瘦长,仿佛风一吹腰就要弯折了。 小二看着那人走到已经有人落座的桌前,听到那人问:“这位兄台,可还有人与你同坐?” 小二早就注意到那桌的客人了,是位白衣剑客,五官俊逸,浓眉大眼,容貌细看之下有几分塞外血统,但冷若冰霜的神情让人退避三舍。 白衣剑客看了眼来人,冷冰冰道:“无人。” 小二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要是自己见到这种人肯定离得远远的,绝不热脸贴冷屁股。 那位瘦削剑客直接落座,扬起灿烂笑脸:“鄙人姓殷,名九霄,江南人士。我见这位兄台极为面善,不知该如何称呼?” 白衣剑客嘴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但立马合上嘴,再次启唇时声音无波无澜:“嵇远寒,来自塞外。” ※※※※※※※※※※※※※※※※※※※※ 角色扮演模式开始w 小谷主说自己是江南人士,是胡诌的,因为去过江南,灵机一动就这么说了。 如果有不久前看过我写的《和谐了宿敌之后》,可能觉得这个故事里面出现的人有些眼熟,不过这就是一个单纯的重生故事,时间线是发生在宿敌这个故事的二十五年后。 郭岩是其中的角色,和他夫人经历经坎坷才走到一起,看出小谷主确实是真诚求助,说的话又触动了心弦,才会帮助小谷主,但要说工具人也没错23333 第10章 互唤名 发现殷翊和暮秋啸尸首的八日后,一身着青衫的男子来到了龙柏郡内的齐府。 齐府的下人见到这位容貌清秀,看着叫人心生亲近的男子,尊称了一声“林公子”,此人正是林韫。 在“刀剑棍笛”中年纪排行第二,被武林中人称为“清风徐来”,这半年来风头无两,以一己之力从籍籍无名的少年郎,用一手自创的“清风徐来”的剑术闻名江湖,加上被武林推崇备至的剑客桑采评价“比醉里剑孟浮生的剑更轻盈更灵动,绝妙至极”。 至此,林韫从最初只有林府庶出这个名头的无名鼠辈一跃成为人人称道的剑术奇才。 今日,他来到齐府,到达齐华池的房门外,停下了步子,指间摩挲着腰间的剑鞘,片刻后,敲了敲门,意料之中的无人应声。他推门而入,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味道,这股味道是从正中央放着的一张草席上传来。 草席上躺着两具轻微腐烂的尸体,而尸体的前方摆放着一张案桌,案桌旁点着一盏油灯,一点黄橙橙的光更是将这间房间照的阴森诡异。 此时,一个人站在案桌前,披头散发,正奋笔疾书地画着什么。 “华池,我们找个时间把他们埋了吧?”林韫皱了皱鼻子,出声打破了一室寂静。齐华池已经画面两具尸体一天一夜了。 “林韫,你来看看我画得如何?”齐华池像是没听到这句话,抬头望向林韫,露出一张区别于颓废姿态却是神采奕奕的脸庞,一头乱发也难掩其俊逸容颜,眼睛更是宛如两盏灯火,极为明亮。 林韫走到齐华池身旁,看到了一张宣纸上所画的人。 一袭青衫,眉目如画,眸似星辰的及冠青年立于纸上。碧色玉冠将青年的长发高高扎束起来,像是有风吹起了两鬓边的两缕长发,本是略显狐媚的狐狸眼里有着天然的善意,唇角微微弯起,阳春三月般温暖的笑容,该是令人觉得舒服惬意的,可在林韫看来,只觉异常厌恶。 殷翊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些遭遇,皆是他和齐华池求而不得的报复,虽然这个“求而不得”有着天壤之别。 而他其实早就想让殷翊死了,不过是还未从殷翊身上榨取完所有的价值,才会让他活到现在。 林韫无数次后悔过,当年就不该拉着齐华池去北国看雪,如果不去就不在那里遇到殷翊,不遇到殷翊齐华池就永远只是他一个人。可每每这么想时,又会想到正是遇到殷翊他和齐华池才得到了失传的刀谱与剑谱,才让他步入了武林四杰的行列,才让他在那个家有了说话的底气…… 两种想法在林韫的心上不断交织,全部挤压在他心上,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现在,殷翊真是死了。 所有的重压仿佛一瞬间变成了轻飘飘的棉絮,让林韫又可以大口大口的呼吸。 “仿佛他还活着。”林韫缓缓道。 齐华池拿开镇纸,将宣纸拿起来,绕过桌案蹲下身,对着草席上那张多了道丑陋刀疤的脸比对起来,他喃喃自语着:“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一直将他关在地牢里直到死了也好。” 林韫犹豫半晌,还是说了真心话:“可真是这样,你就得不到白戮的《纯明刀谱》了。” “说起那刀谱,近来我似乎到了瓶颈。”齐华池随手放下宣纸,将手覆在殷翊布满的尸斑脸上,极其温柔地轻抚起来。 有一刹那,林韫以为齐华池疯了。 然而下一刻,便见齐华池站起身,用内力震碎了手中的宣纸,一片雪花飞舞,长发披肩的男人高声道:“来人,去打造一副棺材,要上好的檀香木。” 齐华池看向林韫,嘴角带笑:“这就当是送给阮冥一直以来帮助我们的大礼吧。” “主子,江南司徒公子送来的信笺。”一个仆从手捧着信笺现身。 **** 时间倒退回四日前。 “郭前辈易容的两具尸体应该瞒不了多久。”殷翊,不,现在应该称为殷九霄的他咬着刚才在路边买的红枣,一边咀嚼一边道,“不过郭前辈的易容手法着实高超,就算用手狠狠揉脸,也绝对不会发现这是一张面具,而且还把四象居刺客手臂上的小篆也抹掉了,真真是厉害。” 说到底,殷翊还是不信任花念真,加上郭岩又是个老江湖,在完全抹除了两人的痕迹后,找到了他们前往盂灵乡之前杀死的四象居刺客的尸体,来了这么一出戏。 一切都是为了可能有的眼线。 但那两具尸体终究不是殷翊和暮秋啸,那几个人不是愚蠢至此的人,被发现真伪也只是时间问题。 真想去往极远极高的天外,就不会被找到——可是不可以。 枣子很脆很甜,殷九霄递了旁边用回了原来名字的暮秋啸几颗红枣,坏心眼道:“阿寒,要吃吗?” 当时两人要另换身份和名字,他问暮秋啸是否要用回还未进谷之前的名字,暮秋啸点了头。殷九霄记得那年自己不过七岁,按照师父的说法是第一次随他出远门,因缘际会下,救了即将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嵇远寒。 因轮迴谷的特殊,如若收留外来者就必须抛却所有的过往,选择一个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是进入轮迴谷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也是嵇远寒改名暮秋啸,作为殷翊的影卫而存在的理由。不过当时的殷翊并不知情,因为作为影卫保护他更是师父阮正卿的要求,后来殷翊知道时,已过了许多年,嵇远寒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影卫。 嵇远寒听到主人对自己的称呼,愣愣地接过主人递过来的红枣,就要脱口而出“属下谢过主人赏赐”,好在反应及时,立即转口道:“感谢殷兄。” 主人之前定下了规矩,只要他说出一个“属下”就要罚他再说一件自己的事。每天一次的任务已经成了嵇远寒比对外杀敌还要困难的存在,刚刚才完成今日的,真的要再来一次,他就要抓破头了。 “我叫你阿寒,你却叫我殷兄,”殷九霄不满地抱怨道:“别人一听还以为是我一头热,也叫我九霄吧。” 嵇远寒呆若木鸡,而后听到旁边忍俊不禁的笑声。 身旁的青年贴了一张最是普通的面容,脸上笑意盎然:“还要我求你不成?” 身份有别,嵇远寒内心是拒绝的,可又明白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掩饰真实,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九霄。” 烫嘴一般说得飞快,说完后更有种比与敌人奋战了千百回合还要离谱的脱力感。 殷九霄满意地应了一声,没再捉弄嵇远寒。 他们此次的目的地是西北方向的原敦荒漠。另外原敦荒漠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名为火山荒漠,只因在大片被沙所覆盖的土地中央存在着一座毒火山,那里四季炎热,火山更是时常喷涌岩浆,与此同时更会释放毒气。 与薛筎在山洞里度过那夜,薛筎告诉殷九霄,多年前已经宣布退出江湖的万毒老怪毒无榭为了淬炼某种毒物,近年来都在火山荒漠活动。 虽然不知,原本已经身居西域断岳山庄的毒无榭到底在淬炼何种毒物,但当时殷九霄道了谢,内心其实十分讶异。 他没想到毒无榭所在的地方就是师父口中提过的地方。 师父曾和他说过,原敦荒漠的西北方位,有一座雪烧山,一天的人定,也就是亥时,站在月亮的方位,便能通过月光找到通往真正轮迴谷的钥匙。 “在那里埋葬着数以百计的先人骸骨,亦藏着比这个地方多得多的上乘功法,更有无数金银财宝,是百年前让天下武林趋之若鹜、为之疯狂的地方。每一位掌门都该会知道这些事,也都会忍不住想去窥探一二。翊儿,你应该还记得七岁时,你我一起前往塞北时你染上了风邪吗?” “其实那次,为师便带你去了一回原敦荒漠,只不过在荒漠时你染上风邪,后来不再记得这段记忆。最后你好起来,也是在为师带你从原敦荒漠到达塞北化昔,因此还遇到了秋啸。” “为师知道,真正的轮迴谷里有什么对你而言可有可无,如果以后有一日,你想到了这件事,一定是你走投入路了。” 师父虚弱的声音好似穿透层层过往的回忆,在殷九霄的耳畔再度响起。 “翊儿,以后与人交好,总要留那么一两个心眼,世道险恶,人心无常,世上有的是想利用你的良善获得一些自己希望已久的东西。” 师父曾对他如此叮嘱,后来入了江湖,又傻又蠢的他却将此忘得一干二净。 重生后,先中了生蛇蛊又得了七宝化瘀丸的殷九霄,还剩下四十六天可活。这四十六天,大半的时间殷九霄都将花在前往原敦荒漠的路上。 殷九霄和嵇远寒路过驿站的时候,又买了两匹马,马蹄踏踏,趁着天色仍亮,急急奔驰在路上。 偶尔途径客栈时,殷九霄也不会勉强自己,直接住进了客栈中,好让被生蛇蛊折磨的身体得到适当的休息。 一日,殷九霄睁开眼,自然地松开了抱紧嵇远寒的手,他抬眼,凝视与紧闭双眸,直接点破:“刚刚不是醒着吗,还困的话,再睡会儿?“ 语毕,他又抱紧了那在他的话语中紧绷的身子。 ※※※※※※※※※※※※※※※※※※※※ 将第二章介绍林韫的戏份删了,挪了一部分到这里,见谅! 第11章 抛绣球 就算夜间无好眠,好在嵇远寒内力深厚,就算只是休憩一两个时辰,也无碍于白日里赶路。 殷九霄从不知道自己会有这种兴趣,竟会喜欢上看嵇远寒看似镇定实则慌张的样子。许是上辈子被各种人事物折磨坏了,才会走至如今这般的极端,他并不排斥这样的自己,坦然的接受。 好在他还没有恶劣到不断考验嵇远寒脸皮的程度,再次松开双臂,首先下了床,整理衣衫,翘起嘴角:“听小二昨儿说这里有家粥铺闻名百里,先去吃个朝食。” 两人投宿的客栈在名为浅水镇的小镇中间,殷九霄喝完粥之后还另外买了一些干粮,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听嵇远寒说起今日关于自己的事。 嵇远寒说到在轮迴谷时,他时常会在深夜进入厨房炒上几个菜,除了他这个冬雪楼楼主之外,剩下的新一代的把酒、春裳、阴夏和玉秋楼楼主时常不请自来,将桌上的菜洗劫一空。 要不是嵇远寒说起这些事时神情没有一丝怀念的意味,殷九霄甚至会觉得这是嵇远寒忆起了同门情谊。 殷九霄买了一串糖葫芦,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看似无心提起:“上次你中毒在身,与歆黄鹄相斗时并没有下死手吧?” 嵇远寒垂眸道:“若他真对你动了杀意,我拼死也会先将他杀了。” 这便是嵇远寒默认了。 殷九霄信。 因为上辈子,嵇远寒就是拼了命地想杀了那四位同门,可当时已身受重伤根本无法与之相斗。 这人外表看似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可这样的寒冰包裹下的却是一颗无比柔软的心。如果一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光明正大的世界,大概便是君子端方的人物。 然而,嵇远寒却不知道,歆黄鹄当时对殷九霄确实无杀意,只因他一心以为薛筎会站在自己一边,而带殷九霄回轮迴谷后,殷九霄也是必死无疑。 这些嵇远寒都不知,殷九霄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对方那些黑暗。 真的说了又怎样,毋庸置疑的是嵇远寒也会和现在一样站在自己身边,可这些过往却一次次的提醒着殷九霄曾经不自知的耻辱,让他根本无法开口述说。 殷九霄手中的糖葫芦还剩下三颗,晴空万里的脸上立马乌云密布,随手递给殷九霄:“不想吃了。” 嵇远寒不知主人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接过糖葫芦,讷讷拿在手中。 人群一个劲儿的朝着前方跑去,纷纷攘攘中听到有人提到“抛绣球招亲马上开始”。 殷九霄好奇心起,拉了嵇远寒也跟着人流往前走,然后走到了一间绣楼下方。 绣楼下挤满了男女老少,尤其青壮年和中年人最多。 “这位兄台你从外地而来 ,那是浅水镇平塘街苗家武馆的二小姐,年方二十,长得闭月羞花因从小便讨厌舞刀弄剑,只想做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所以才有了这场抛球秀招亲。”有人正对外乡人侃侃而谈。 殷九霄看向二楼台前,一位盖着红盖头的女子站在上方,彩布四面围绕,仿佛众星拱月,纤纤玉手抱着绣球,双手一抛,将绣球抛了下去。 殷九霄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但他只是想凑热闹感受到氛围,并不想真的接到绣球,身边好几个壮汉拼了命地将朝着绣球冲去,将殷九霄撞得东倒西歪。 因为生蛇蛊的缘故,就连白日里殷九霄也无法运行内力,如今和普通人无异。在他即将摔倒在地时,嵇远寒一把勾住了他的腰,将他拦腰抱起。 此时此刻,嵇远寒另一只手还拿着糖葫芦,着实有些滑稽。 先前还有些郁郁不乐的殷九霄突然又笑了起来。 无比平常的面容之上一双眼眸熠熠生辉,映照着白衣剑客的身影。 一抹阴影突至,被众人哄抢的绣球从天而降,嵇远寒余光瞥见绣球的影子,揽着殷九霄的腰,瞬间提气,从人群中一跃而起,一脚脚尖点在差点将殷九霄撞到的壮汉肩头,一脚抬起直接将绣球踢向了右方,然后在众人高呼声中,运起轻功,飞速离开了这个人满为患的地方。 殷九霄回头望向接下了绣球的书生,抬眼又看向绣楼二层微微掀起盖头女子。那女子看的并非书生,而是他们这个方向,盈盈秋水,带着一丝不甘与叹息。 适才那一幕,可谓俊俏江湖儿郎,一身白衣翩跹,瞬间钟情。 而这俏儿郎估计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初让郭岩给嵇远寒易容时,殷九霄特别让其保持了嵇远寒塞外容貌的特色,不是曾经的暮秋啸,换上全新面容,却又另有一股异域风情。 相比起嵇远寒易容后英俊的容貌,他则是选择了平平无奇的相貌。 现在再看这个成果,很是喜人。 当从来都惹人注目的自己成了衬托旁人的角色,殷九霄只觉奇妙的快活,仿佛曾经所有的一切真的被他抛之脑后,只是弃如敝履的破烂。 落地后,殷九霄重新拿走嵇远寒手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笑意吟吟道:“阿寒,我想喝酒。走,我们去酒楼买酒喝,喝他个痛快!” 嵇远寒不明白殷九霄九转十八弯的心情,只是看到殷九霄真实的快意笑容,心下松了口气,放下殷九霄后,不禁柔和了眉眼:“嵇某舍命陪君子。” 殷九霄有些讶异,然后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论是之前美得宛若谪仙的殷翊,抑或是现在容貌普通的殷九霄,当从陵定悬空寺救下性情大变的主人后,在嵇远寒的心中便深埋下了一个无法言说的愿望。 ——只愿主人永远怀有没有阴霾的快意欢笑。 如今时今日,此刻此刻。 **** 殷九霄从未体验过何谓大口喝酒,过去他总是信奉“自省、克己、慎独、宽人”的君子四修,从不贪杯。可重生一回后,这些好似与曾经的自己紧紧相连的东西都被分割了开来,想拿起便拿起,想放下便放下。 这大概就如佛语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吧。 殷九霄灌下一碗酒,注意到嵇远寒投向自己的目光,手背撑着脸颊,高束起来的头发有一缕滑落至肩头,抬眸凝视:“舍命陪君子?” 嵇远寒让小二又上了一坛酒,咕噜噜的酒声倒入两人的碗中:“不是虚言。” 他拿起酒碗,漫出的酒酿在晃动中溅在桌上,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样从上午喝到了晌午,殷九霄本就不善饮酒,半坛酒下去就已是晕晕乎乎,反观嵇远寒的酒量惊人,即便嵇远寒比殷九霄多喝了半坛,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异样。 殷九霄脑袋昏昏沉沉趴在桌上时,被嵇远寒扶了起来走下酒楼。 他眯起眼眸,一只手放在嵇远寒的脸上,让正视路面的嵇远寒脑袋转向自己,指尖轻轻摩挲对方的脸庞,连肌肤的触感也和真的皮肤无异,郭前辈的易容造诣果然出神入化。 虽然自己的动作可能有些粗鲁,但殷九霄自觉思绪清明,没有一点醉意,或许是饮酒的关系,从内而外,嵇远寒的易容面皮都有些发烫,对时间先移开了眼睛。 殷九霄有些不满,用额头撞了一下嵇远寒的额头,看到对方额头通红后,也不觉得自己头痛,又觉得开心了。 他搂着扶着自己人的腰,一步一步走着,好似踩在软乎乎的棉花上,嘟囔着:“今天的酒不好喝,又干又涩,要是我能顺利活下来,我们要去喝世间最好的佳酿。” 除了酒味外,嵇远寒还闻到了由及近距离下殷九霄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药香,是七宝化瘀丸的味道,许是殷九霄时常服用的关系,也染上了那种药香味。 鼓动的心跳越来越快,嵇远寒暗暗深呼吸,直视道路,余光将醉态百出,脑袋上下左右摇晃个不停的主人纳入眼底,忍不住悄声问道:“一言为定?” 没有听到回应,再一看,原来殷九霄彻底睡过去了。 心率逐渐恢复了正常。 大概,主人酒醒后也不会记得这个约定了。 ※※※※※※※※※※※※※※※※※※※※ 现在再看这些存稿,真得写得太烂了,但又不好删,乍看没有任何剧情发展,其实是为两人后续感情发展做铺垫,后面大概还有好几章两人相处的章节,且看且珍惜。 在此说明下,重回江湖复仇从24章左右开始,要是不想看撒糖,可以等24章再开始看,对不起!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第12章 遇熟人 这一日,因为殷九霄醉酒的缘故,又在浅水镇留了一夜。殷九霄晚上被生蛇蛊疼醒,加上头疼欲裂时,看到嵇远寒坐在床位假寐。 他坐起来时,嵇远寒睁眼,起身道:“我去让小二准备醒酒汤。” 一炷香后,醒酒汤被端上楼,另外还有一些肉食。 殷九霄勉强自己一一吃下,等肚子鼓鼓胀胀后,头慢慢不太疼了,脑袋也越发清醒,他让嵇远寒上床,继续靠着对方,抱着对方的腰,在寂静的夜色中慢慢消磨着漫长的折磨。 当天色渐渐亮起,晨光从窗外照进屋内,细微的灰尘在光线中轻轻打着旋飞舞。 “汉西有一含抚庄,素以酿酒闻名,杏花仙酒为其最,品其味入口绵长、落口清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让人如痴如醉。”殷九霄闭着眼,慢悠悠地说着,“因为原料有限,据说这百年里酿造了十坛,除去已经送出去的五坛,宴请江湖名人的三坛,还剩下两坛。等一切事了,我们便去这含抚庄,看能否有幸喝一喝这仙酒。” **** 两人一出浅水镇,刚走出几里地,好巧不巧,在一条两边长有无数高如大树竹子的大道上,遇到了一伙手持十八般武艺的汉子挡住了去路。 其中一个长着国字脸,手持方天戟的中青年武夫站出来,声音浑厚道:“两位侠士,不知能否商量一事?” 殷九霄坐在黑马上,一眼望到了这些人手臂上绑着的汗巾,上面绣着一个“苗”字,他歪了歪头,反问:“你们不先说是何事,又如何商量?” 中青年点头:“说的也是,我姓候,名誉,是苗家武馆大弟子。我的小师妹,也就是昨日在城中绣楼抛绣球招亲的苗家二小姐,相中了这位白衣公子。”他看向嵇远寒,直挺挺地抱拳道:“不知这位公子是否愿意做苗家武馆的乘龙快婿?我家师父说了,如您愿意取小师妹,便是武馆下一任继承人。” “哦?”殷九霄扭头,看好戏地望向身边的白衣剑客。 “请恕我拒绝。”嵇远寒照旧冷着一张脸,好似这世间就没有一样事物可以触动他的神情。他的言语算得上有礼,可与冷若冰霜的姿态相映衬时,实在容易让人愤愤不平。 中青年好似早就料到会被拒绝,直接摆了一个架势:“这位公子若拒绝,就要过我们这一关,输了就要跟我们回去。” 身后的另外十数名汉子也各自摆好了充满威吓的架势,可以看出这些人确实通体气劲实足,并非只是江湖上那种光有个武馆名声却无实力的滥竽充数之辈。不是嵇远寒,要真是一个普通江湖客,碰上这样的阵势,或许真的会心底发憷。 这些人表面是在有商有量,其实就是自持武馆出身,以为可以看到嵇远寒落败的结局,最后乖乖地被他们带回浅水镇。 嵇远寒忽然看了殷九霄一眼,殷九霄弯了眉眼:“阿寒,你看我作甚,你若想留在这镇上做那乘龙快婿,我定成人之美。不过我还要赶路,肯定无法留下喝你那喜酒了。” 嵇远寒闻言,直截了当道:“我会速战速决。”话音落下,便一跃而起,拔剑朝着中青年而去。 白衣剑客手中的剑并非玄铁,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长剑,然而每一剑都是看似轻灵却在击中对方是重若千斤,中青年手中的方天戟在应对间好几次险些脱手飞出。 至于其余人,在嵇远寒剑气横扫下,手中武器纷纷被打落在地,亦或是手还拿着武器,人却已经被一脚踹出了三丈外,背脊被狠狠撞在粗壮的竹杆上,直接晕死了过去。 这人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以他们的武学水平根本无法捕捉他的出剑痕迹。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除了中青年这个大弟子之外,只剩下三个人。他们面面相觑,同时想起了小师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表示她不要嫁给什么书生,只想要那位一眼定终生的白衣剑客的模样,一人使了一个眼色,另一圆脸汉子陡然退出围攻白衣剑客的战场,袭向了五丈外观战的黑衣剑客。 这两人关系甚笃,如果拿黑衣剑客做要挟,或许还有机会说动白衣剑客,圆脸汉子如是想。 黑衣剑客早就下了马,手里攥着两根缰绳,站在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当看到有人冲向自己,黑衣剑客神情淡然,身子朝旁边一歪,接着就听“嘭”的一声,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叫,锋利的方天戟锋刃插在圆脸汉子的右肩,将其死死定在了可由一人环抱的竹杆上。 中青年还未看清自己的方天戟是如何被夺走的,武器脱手之时,一股气劲撞在他的胸膛,他整个人向后倒去,闪着冷芒的剑横在了他的勃颈上。 他目光愣愣,对上白衣剑客的眼睛时,忽然心生无限恐惧。 适才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极致杀意,他忽然明白,这名剑客只要他想,他们所有人都将命丧此地。 苗家武馆并非真的目中无人,这次也实在是碍于小师妹的哭闹不止,加上师父的命令。当了解到和白衣剑客的实力差距后,就算有师弟受了血光之灾,也只能跪地求饶,心悦诚服地放两人离去。 “我昨日恰巧看到了那位小姐一点真容,可谓出水芙蓉,秀色可餐。”秋风吹起高束长发,殷九霄驾着马,大声问身旁人,“当真不后悔?” 嵇远寒却是重拾作为影卫时的恭敬态度,道:“我这一生都会跟随在您身旁,并无成亲之意也不会成亲。” “狡猾,这让我怎么罚你?”殷九霄笑起来,并无不快,转口道:“算了。驾——!” 他一夹马腹,黑马再次加速,白马连忙跟上。 **** 一日里,夕阳还未落下,悬挂在西边,在一条山脚下的荒野小道上,生蛇蛊突然发作的殷九霄坐在马上,嵇远寒牵着两匹马的缰绳,正走在小道上牵引着。 嵇远寒前进的脚步突然停住,一抹狼狈的身影仓皇地从草丛里滚了出来,就此出现在两人的视野内,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婢女的衣衫的少女。 少女摔倒在地,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看到殷九霄和嵇远寒后,好似小鹿般的眼睛惊惧地收缩了一下,她想要站起身,却再次摔倒,仿佛将所有的希望的都寄托在了他们这两个陌生人,声音破碎,凄哀地恳求:“求求……求求你们……救救我……” “你跑的掉吗?你家夫人已经被我们老大享用了,作为小婢可真舍得弃你家夫人而去,若是让我和兄弟们开心了,绝不会亏待你的,乖啊。”一个尖细男声从少女出现的方位传来。 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一个熟悉的人映入殷九霄的眼中。 光头短髯,袒胸露乳的胸口留有一道长约三寸的刀疤,以及左胸有一道剑伤,双手持刀,魁梧黧黑。 刀疤汉子话音落下时,伴随着两个脚步声还有两道应和声。 少女纤细的手臂被刀疤汉子抓在手里,娇弱的身子直接被高壮的汉子扯起来。 刀疤汉子看到殷九霄两个人,特别是嵇远寒后,浑身一凛,肌肉紧绷,还未出声,其后一对长相凶悍的孪生兄弟吼道:“看什么看,不想死快点滚!” 殷九霄五脏六腑如被搅动的疼,心情本就极差,又碰上这么一出,头都好似疼了起来。他与刀疤汉子四目相交,刀疤汉子自他与嵇远寒身上扫过,停留在嵇远寒身上时似乎紧绷了身子,神情警惕。 “阿寒,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吧。”嗓音有些沙哑,殷九霄对嵇远寒道。 嵇远寒闻言,没有应答,人从原地消失。 下一瞬,只见两道剑光闪现,孪生兄弟的两人各自捂着断臂之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珠,接着一起凄厉地大叫起来。 嵇远寒站在三人的面前,怀里揽着被吓坏了的少女。 刀疤汉子以刀挡剑的大刀断成了两截,他惊愕无比,额头挂上冷汗,心想不妙。 殷九霄的记性很好,他非常清楚的记得刀疤壮汉是谁,可不就是当初与林韫等人结实之时碰上的强盗中的一人吗? 一年前,殷九霄离谷不久,途径一个正被强盗洗劫的村庄,嵇远寒还未被他赶走,刚出了一剑杀了几个强盗,林韫和齐华池便齐齐出现,然后与他们共同退敌。 最后,数十名盗匪被他们杀得只剩下一两人,这个刀疤汉子就是其中之一。当时这人胸口被殷九霄砍了一刀,魂不附体地跪在地上,凄凄惨惨地哭喊他是刚刚加入这群盗匪的,因生活所迫,不得已为之,并发誓绝无第二次,往后一定改邪归正否则天打雷劈之后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殷九霄并没有心软,正要出手之际,这人再次朝着殷九霄不要命得扑了过来,然后被一旁抱着救出来的小女孩的林韫一剑刺中心口倒地。 上辈子重回轮迴谷,在告知了阮冥师父口传之事后,阮冥卸下了虚伪的面具,终于对他说出了一些真相。 当时是怎么说得来着。 ——小师兄,你与你所倾慕的那位林韫林公子的相遇,不过是出自我的一场安排。要不是有了那群洗劫村庄的强盗们的衬托,他如何以那般潇洒姿态登场,从而让你一见如故?不过当初我们不过是计划让他与你成为江湖好友,没想到你竟会迷恋上这人。殷翊啊殷翊,我却是未想到你有龙阳之好,真是恶心。 每个字言犹在耳。 殷九霄忍受着撕绞之痛,脸上漾起嘲讽的笑,他翻身下马,一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想减轻肺腑疼痛,随后轻轻道:“给这个人留口气就行,我要问点话。” ※※※※※※※※※※※※※※※※※※※※ 作者:要不是你是主角,真是立了个死亡g。 第13章 杀了他 接下来,两个孪生兄弟还未出招已齐齐倒下。 之后十招不到,刀疤汉子浑身挂满血槽,嘴里吐出血,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他眼中有着对嵇远寒的恐惧,仿佛见到了阎王一般。 这还是嵇远寒改变了作为暮秋啸时的剑术套路所为,否则顶多三招就可以将眼前的人击倒在地。 少女早就被嵇远寒一把推出了数丈之外,泪眼婆娑呆坐在地上,似乎在意识到眼前的两人是她的救星,突然连滚带爬地朝殷九霄而来。 殷九霄的衣角被少女紧紧攥住,泫然泣下,哀求道:“侠士,你们这般厉害,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夫人。” “这位姑娘,你先起来,先把事情说清楚。”说实话,殷九霄根本不想管这种闲适。嵇远寒恰巧这时看过来。最终,他还是扶起了少女,唤了嵇远寒过来,“阿寒,你来听听。” 殷九霄与嵇远寒换了位置,蹲下身看向光头壮汉,点到即止:“一年前,你和你的兄弟们拦路抢劫两人,你胸口的刀疤还是那人用强盗的刀划伤的。” 刀疤汉子的额头上冒出冷汗与血水交杂,并非是因为紧张,只是因为太过虚弱。片刻后,壮汉声若蚊蝇:“你为何知道这件事?” “当初是谁让你这么做?”殷九霄不答反问,脸上笑着,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也可以让你痛快地走,全都取决于你怎么回答。” 瘐毙,殷九霄缓缓站起身,俯视着地上半死不活却因为四肢经脉尽断疼得鼻子眼泪横流的光头壮汉,抽出剑,狠狠一刺,这次刺穿了壮汉的肩胛骨。 一声破碎的嘶哑叫声响起,地上的人双目血红。 一瞬间,浑身伤势剧痛刀疤汉子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的画面。 一年前,他收下了一个女人的千两银票,目标是洗劫村庄,这对他们而言就是家常便饭,何乐不为。不曾想,第二天,除了他之外的兄弟们全都死在了那个村子里,其中他的左心口还一个男人刺了一剑,要不是他天生心脏生在右边,也不可能活下来。 刀疤汉子从这个黑衣人有些扭曲的神情中看出了深切的恨意,而他也恨,恨当初自己为何要为了千两银票搭上弟兄们性命的自己。 明明他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奇怪的是对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剑客竟没多少痛恨,心里反而浮现了另一个想法。 “是一个女人,蒙着面,头发上插着一根芙蓉步摇的女人,如果是他的话……”刀疤汉子艰难地抬起眼帘,望向听着少女说话的白衣剑客,以轻不可闻声音,寄托着一抹希冀,缓缓道:“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杀了……” 一剑抽出,在地上之人脖颈间轻轻一划,鲜血溅在黑色的靴子上。 地上的人失去了生息。 恍惚间,殷九霄似乎回到了一年前。 他曾是个讨厌将人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就连那个时候,面对洗劫了村庄的一地强盗尸体他也觉得异常反胃,可现在再看地上这三人,反而升起莫名的快意。 通过刚才的话,嵇远寒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事:“九霄,你还好吗?” 殷九霄摇摇头,表示自己好得很,随即深呼吸了数次,抑制了想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冲动,用对话转移注意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嵇远寒言简意赅地将少女断断续续的话语告诉了殷九霄。少女自称秋芸,从千里之外的鞍城而来,原本与夫人一起回老家州府城,没想到途经此地时被山贼拦路,将她们带到了这座山上。秋芸的夫人在不断折辱中仍护着她,不久前刚寻到一个机会,助秋芸逃脱下山求救,没想到还在是在山脚下被山贼们抓住…… “两位侠士,求你们你们救救我家夫人,我这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秋芸跪在地上,以头重重磕地。 怎么是人都要当别人牛马,殷九霄歪了歪头,瞥了一眼嵇远寒,实话实说:“我这一路上都在仰仗这位侠士,所以你要求就求这位侠士,若他答应让你做他的牛马,我们便动身上山。” 秋芸愣了愣,反应迅速地对着嵇远寒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嵇远寒似乎在等待殷九霄的指示,对额头流血的少女视若无睹。 其实殷九霄确实对少女于心不忍,可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不去考虑人心的殷翊了,他很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但当看到嵇远寒只听凭他吩咐的样子,心底滋生出洋洋得意。 殷九霄抚了抚抽疼的心口,终是扶起了地上渐生绝望之色的少女,然后佯装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嵇远寒:“这位侠士不答应,我答应,走吧。” **** 鹿曲山上的穿云寨于一年前出现,寨中两位当家,大当家性格豪气干云,喜欢与小弟们喝酒玩乐,一把打刀耍得虎虎生风,深受小弟们尊崇。另一位二当家剑法了得,为人狠毒,但因为男生女相,容貌绝艳,有不少人都是为了一堵二当家的风采才加入了穿云寨,就算事后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可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今夜,月明星稀,刚刚加入穿云寨的矮个男人躲在长廊的拐角处,探头痴迷地看向坐在院子里赏月的二当家。 不施粉黛,依然艳如桃李。 想必就算是当今武林第一美人花念真,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印白梅,抑或是同样二十多年前名动武林的江南第一美人殷绮琴,站在二当家身旁怕是也要黯然失色——虽然自己从未见过她们。 一阵夜风吹过,将散溢在空气中的淡淡香味吹了过来。 想来这就是弟兄们所说的二当家身上的幽香了。 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会杀人不眨眼呢,他如此想着,便听到二当家忽然出声:“出来。” 清越嗓音好似溅在人心上的叮咚泉水。 矮个男人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绪,傻兮兮地笑着从阴影里走出来,然后他还没对眼前拥有一双明眸的二当家说一个字,刹那间,一阵剧痛袭来。 当因为疼痛大叫之际,一声惨叫穿破云霄,随后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手脚脚筋被挑断,一条舌头掉在地上。 明月当空,矮个男人倒在地上,抬眼,望向眼前笑颜如花的二当家,那把剑在漂亮的手中不断刺出的,一遍遍将他凌迟,而他想叫叫不出,听着二当家嫌恶道:“满身臭味,恶心。” 关煦拿出一块帕子轻轻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嫌弃地扔在地上,再也懒得看一眼地上目光浑浊,抽搐着死去的矮个男人。 还是去折磨那些香喷喷的女子吧,如此想着,下一瞬,关系蓦地转头看向东南角,刀剑声以及血腥味从那个地方被风带入他的鼻尖。 关煦自小嗅觉就比平常人敏锐,这么浓重血腥味让他格外兴奋。 白衣飘飘的身影一跃而起,掠上房顶,飞速前往东南角。 当关煦脚踩屋檐,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精壮汉子和三三两两的山贼尸体。 周围听到动静不停的人不断地涌入这个院落,他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袭去,那里站着一个白衣剑客,剑起剑落,不见里面这人倒下,只见外面的人一个个快速地死去。 不知是谁先看到了关煦,纷纷愤慨大喊“二当家贼人在这里”“二当家这贼人要救上次抢回寨的小娘子”“二当家你一定要报大当家的仇啊”。 关煦扫了地上死不瞑目的精壮汉子一眼,突然扭头看向了斜对角的房檐,一抹漆黑的人影坐在房檐上,似乎意识到关煦注意了自己,原本正在欣赏地上打斗的目光看了过来。 那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地上,双手捧着脸,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关煦还是第一次碰上对他容貌全然不感兴趣的人。 他见黑衣人打了个哈欠,对地上的白衣剑客喊道:“阿寒,我想回去睡觉啦。” 话音落下,森寒的剑光闪现,一个个山贼倒地不起。 一抹抹血光乍现,映入关煦眼帘,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提剑而起:“好剑法,让我来会会你这贼人。”语毕,运起轻功却是来到了黑衣人的身旁。 “铛”的一声,他的剑被黑衣人的剑挡住。 近距离仔细一看,相貌平平的青年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撇了撇嘴,似乎对他的行为很不满:“兄台,我武功极差,让我独自安静不好吗?” 又是“铛——”的一声,关煦的剑挡掉了地上的白衣剑客朝他射过来的长刀,长刀中蕴含的内力竟然让他手腕有些酸疼,与此同时,黑衣青年趁机出招。 一个剑花朝着袭来。 然而,看似漂亮的剑招,实则剑意疲软,立即被关煦化解。 不到一招,关煦明白这个黑衣青年所说不假,确实武功平平。 风动,他忽地鼻尖耸动,一股淡淡的药香在四周铺天盖地的血腥味里里显得无比特别,钻入他鼻子里。 关煦勾起唇角,忽然对黑衣青年没了杀意,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身上用了什么香?” 起先看到这个被山贼称为二当家的人,殷九霄还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听这人说话后,才发现是个男人,他心情不好,白了一眼:“什么什么香,有病。”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五个呼吸,嵇远寒正要朝他这里而来,趁着一刹那的空隙,殷九霄忍痛提起内力,脚尖一点,向着运起轻功速速前来的人伸出手。 嵇远寒一把握住殷九霄的手,随后将他揽入怀里,脚尖一点从屋檐上花落而下的一片瓦片上,刹那扭转方向,落在了那个二当家出现在所在的位置。 潜入这穿云寨只有殷九霄和嵇远寒,秋芸被他们留在了山寨外的一个草丛里。 秋芸告诉两人,她的夫人这几日都被关在东南方向大当家的隔壁的厢房里。于是殷九霄他们直接朝着那位大当家的院落而去。 结果摸到了那间厢房,揭了房顶的瓦片,看到的是一位身穿轻薄衣衫,掩不住浑身伤痕的女子闭着眼,似乎没了生息,但一个精壮汉子仍不罢休…… 而当嵇远寒将精壮汉子杀了之后,殷九霄也确定秋芸的夫人已消香玉陨。 秋芸说这些被山寨虏获的女子,除了日常要受山贼众人折辱之外,偶尔还要被二当家关煦虐待,她们被带到山寨的这几日,就又不少掳来的女子被折磨死了。 少女当时流着泪,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些胆小的山贼不敢拼命,似乎意识到他们的身手与嵇远寒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只能在夜色中瑟瑟发抖,寄希望于他们心中二当家。 冷寂秋夜,四周皆是血腥味,殷九霄缓缓开口,问站在斜对角的关煦:“你对那间房里的女子做了什么?” “就是个不经折腾的女人罢了。”关煦不以为意道,随即神情一转,望向殷九霄,“我对你身上的香很感兴趣,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向对她们那样对你。” 强烈的杀意犹如实质一般袭向关煦,等关煦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杀意却消失不见。 他听到黑衣青年淡淡道:“阿寒,杀了他。” 一袭染血白衣仿佛踏月而来,闪现在关煦身前。 凛凛剑光与一双肃杀的眼眸交相辉映,分不出是剑光更森寒,还是眸光更冰冷。 那一刻,如临深渊般的骇人气场逼近关煦,他不知自己出了几招,只知刚想逃走之际,他的性命已经交代在了那把剑上。 飞身离开房顶,殷九霄抬起胳膊嗅了嗅,忽然简略地问嵇远寒:“七宝化瘀丸?” 嵇远寒愣了愣,莫名的不敢看殷九霄,点头。 殷九霄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随后,饶有趣味地凑到嵇远寒跟前:“香吗?” 对方嗫嚅地吐出一个字。 而在殷九霄眼中的嵇远寒,绝对不知此刻自己梗着脖子僵硬回答的模样,反倒似正被人轻薄一般。 ※※※※※※※※※※※※※※※※※※※※ 谢谢读者“jessica”灌溉营养液,么么哒。 第14章 知卑劣 翌日晌午,鹿曲山北边州浮城的官府门口,突然出现好几位泪眼盈盈的女子前来报官。 一盏茶不到,一群衙役火速赶往穿云寨,到达那里后,看到的是除了数十具山贼尸体之外,还有一些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神色呆滞的山贼。 而此时此刻,州浮城内石府的石老爷以为会迎来自己回娘家探亲的女儿,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具死尸。 石府前厅,秋芸跪在由嵇远寒扛回来的尸体身前,眼下青黑,对石老爷狠狠磕着头:“老爷,小姐三年无所出,不久前已被刘远休妻。小姐怕老爷在她回家的这段路程里忧思过重,写信的时候不敢说出实情,想着以探亲为由回来再对老爷细细说明。结果却在途中遭遇山贼……对不起,老爷,本该是我这个婢女保护好小姐,可是,可是……却是小姐一再……” 说到最后,秋芸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待在府里吧。”石老爷对秋芸道,他双手颤抖地轻抚女儿青白的面孔,流下两行浊泪,“卿婕,是爹当初错看了人,让你受苦了。” “姐姐……呜呜……” 作为石府仍旧待字闺中的三小姐,石卿月泪如雨下,抱着石卿婕痛哭流涕。 殷九霄和嵇远寒作为外人,不适合再待下去,跟着下人引领先行离开。 石老爷让下人他们安排住在了石府的西院,吃完一顿饭菜,下人们端着盘子离开,殷九霄直接倒在了床榻上,迷迷糊糊道:“这几日连日赶路好累,阿寒,你也去你房间休息吧,晚上过来。” 时至秋末,深夜的风开始逐渐变的寒凉,石府的西院笼罩在一层月光下,院落里种植的桂花香气隐隐浮动,散溢四周。 殷九霄睡到生蛇蛊发作便醒了,听到敲门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到了换了身白衣的嵇远寒站在门口。 高束脑后的长发似乎是洗过了,还散发着一阵皂角的香味,一身白衣白衫衬的人更显丰神俊逸。门口房梁上的烛光落下光晕,恰巧落在此人身上,仿佛在对方周身都上了一层炫目的光。 此时已经亥时七刻,夜色已深,石府里里外外挂上白绫,上下一片沉重与凄哀,隐隐约约的,似有哭声从厅堂传到这个院落里。 殷九霄嘴唇煞白地揉着额头:“进来吧。” 七宝化瘀丸确实在之前让他几度觉得不怎么疼了,可偶尔几个晚上就像昨夜一样,比最初感受到生蛇蛊毒的疼痛毫不逊色,甚至更甚。 这段时日不论是在外风餐露宿还是落脚客栈,他每次只要在毒发时抱住嵇远寒,似乎就会好受一些。所以才会在之前说让嵇远寒晚上过来。 这大概并非是心里好受,只是想要抓住人体的一丝温度罢了。 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他并没有被众叛亲离,至少还有人陪着他。 两人靠坐在床榻上,殷九霄环着嵇远寒的腰,埋首在他人的颈边,想到自己身上有了七宝化瘀丸的药香味,不知为何,更是肆无忌惮地抱紧了嵇远寒。 嵇远寒明显还是很别扭略有僵硬。殷九霄早就习惯了对方这样的反应,反正慢慢也就慢慢习惯。 “嵇远寒。”一字一顿,从殷九霄唇齿间溢出,他隐忍着想要发泄的大喊大叫,汇聚成字句,“远寒,远寒,从未问过你,爹娘为何会给你取这个名字?” 虽知殷九霄只是咀嚼自己的名字来提问,嵇远寒的心口却比听到被亲昵地叫着“阿寒”时还要跳得快。 一刹那,他甚至怀疑是否是银虫绝厄丹余毒未清。 他僵硬地被殷九霄环抱,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殷九霄肩头滑落的被褥:“寒在我们那里有穷困之意,远寒,远离穷困,便有了这个名字,或许也正是因此我才能遇到主人和阮谷主吧。” 殷九霄声音微弱:“罚。” “我想说一件儿时的事。”嵇远寒这次没有任何为难,毕竟从出口那一刻他就准备好了。 他听到殷九霄“嗯”了一声,继而道:“爹娘还在世的时候,爹总说我们祖上曾是塞外极为风光的一族,我就问爹风光到什么程度,我爹指着家徒四壁饭桌上的野菜说,雕栏玉砌和全是肉。” 殷九霄稍微动了动。 嵇远寒浅棕的眼眸里映照出前方桌上的烛火,犹豫了一下,思及两人现在的身份,抬手轻抚起了身边人的后背,接着道:“我当时没听懂何谓雕栏玉砌,一听到全是肉,口水便流了下来,爹立即塞了一把野菜到我嘴里,让我以后努力,说不定能光复我族荣光。我就嗯嗯点头,然后娘亲在旁边笑着用拳头打了爹的头,说他这是做春秋大梦。” 自从抛弃了原有姓名,他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这些往事了? 或许是今日石府上下哀伤的氛围所致,才会使他想起这些过往。 殷九霄:“伤心的话就哭吧。” 嵇远寒:“不会哭的。” 爹娘被马贼杀害已经十五载,当年确实痛彻心扉,一段时间更是过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而泪水也早就在亲手将马贼斩落刀下后流尽了。 如今再忆起曾经,嵇远寒又想起了和殷九霄的初见。 那一刻,白茫茫一片的雪海中,他撑着一口气杀了马贼,加上已经饿了两天两夜,身形几乎摇摇欲坠,仿佛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就能走到朝他微笑的爹娘面前。 恍惚之际,他模糊不清地听到一道脆生生的喊叫,然后就看到一个好似从画里走出来的仙童身急急跑向自己。 那一日,仙童披雪白大氅,内里还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裘,围着围脖,穿得严严实实,似乎是被嵇远寒骇人的模样所吓到,对方戴着手套的手有些犹豫地探过来,长长的羽睫颤了颤,碰了碰嵇远寒的脸颊,大概发现他还活着,松了口气,嘀咕着:“还好,还好。”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幕,仙童的眼眸微弯,仿佛有着一轮暖阳,里面拥有足以融化冰雪,让人心门墙壁尽数瓦解的温度。 之后他就晕过去了,等再次睁开眼已是第二日,一睁眼看到仙童仍守在自己的身边。 嵇远寒微微低头,不论是当年的仙童还是后来的主人,记忆里都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谁曾想到,那般遥不可及的人物此刻竟会抱着自己。 听着嵇远寒淡淡说“不会哭的”,倒让殷九霄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天。 那日塞北的化昔,在深沉而漫长的冰天雪地里,一地马贼的尸体中浑身染血的小小身影手持两把柴刀而立。 殷九霄那时候也只有七岁,还比嵇远寒小三岁,但当时的嵇远寒因长期吃不饱穿不暖导致个头还不如一个七岁孩童。 恰巧殷九霄那天从阮正卿身边偷溜走,遇到了见到他后倒地的嵇远寒,就此将对方带回了阮正卿身边。等嵇远寒恢复了神智一问才知,他以自身眼力学了过路几个侠客的刀法,仅仅花了三个月不断练习那几招零碎刀法,就凭一己之力杀光了有杀亲之仇的马贼。 殷九霄想,大概也是那时起,师父才动了要将嵇远寒留下,放在自己身边保护他的念头吧。后来师父还说过,嵇远寒其实想学什么都能很快掌握,而之所以选择剑法,嵇远寒只说用着轻便。 还真是浪费。 这样的武学天才放在哪里不是人人争抢的金子,却甘愿蒙尘选择做了他的影卫。 他上辈子只觉应该让本可以做人上人的嵇远寒恢复自由身,唯一的办法是让对方尽可能讨厌自己,主动提出不再做影卫,也就有了对这人反而没有其他人那般好的过程,加上嵇远寒又沉默寡言,两人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而这辈子不会了。 如果说重生不久后嵇远寒只要表现一点想要离开自身,他念在这人上辈子舍命相救的份上还会放手的话,如今不这般想了。 嵇远寒就该留在他身边,哪也不必去。 如若以后某日要为自由要为他人离开,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死。如此想着,好像是吹散了某个萦绕不去的阴霾,以至心头升起些许快意。 殷九霄没有深究这种贪婪有多可怕,他自知卑劣却欣然接受。 “阿寒,明天再给我说说你儿时的事吧。”殷九霄轻轻呢喃着,鼻尖萦绕的气息让他安心。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一弹指,烛火熄灭,嵇远寒合上嘴,放下手,曾经一次次回应的“是”在心头悄然而散。 ※※※※※※※※※※※※※※※※※※※※ 本文的一盏茶指15分钟,一炷香指30分钟。 感谢“橘子”扔了1个地雷以及灌溉营养液,大力么么哒。 第15章 好龙阳 龙柏郡内,齐府后院。 自上次找到殷翊和暮秋啸的尸体过去了四日,司徒天干从江南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赶来,这个面对殷翊时爱笑爱闹的男子,面对齐华池与林韫时,也是一副人畜无爱的模样,左脸上的小酒窝让他在笑起来时更显得可爱可亲。 时节步入深秋,司徒天干捂着口鼻站在放了两具尸体的房内。 这四日时间,足够齐华池恢复当初的神采,他站在一旁,眸中划过一抹寒光:“你什么时候给殷翊下的生蛇蛊?” “他按照我们的计划被悬空寺的和尚抓到的时候。”司徒天干的声音也是明快开朗,“我和阿韫都知道你不会同意,但谁让花念真喜欢他,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林韫与齐华池冰冷的目光对视,咽了咽口水,没有说任何辩解的话。 司徒天干毫不在意齐华池身上强烈的杀意,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包银针,挑出其中一根,然后在一个瓷瓶中放了放,重新抽出时一滴液体顺着尖端滴落。 他将银针扎在殷翊的额头中央,片刻后,重新抽出,看了眼,抬眼看向齐华池,撅了噘嘴道:“这不是殷翊,你们应该检查过他们的脸了吧,一模一样的容颜许是人|皮面具,而能做到让面具和脸容如此贴合,甚至无法揭下,当世难寻。不知殷翊找到了哪位隐世前辈。至于另一个是不是暮秋啸,谁知道呢。” 齐华池沉默不语,林韫开了口:“若他们都还活着,会不会也易了容?” 司徒天干收起银针:“极有可能。”他耸了耸肩,“就算如此,他或许早就死在江湖某地了。花念真从我这里拿了生蛇蛊的解药,我没骗她,也在她面前验证了。可她不知,这解药解了生蛇蛊毒的同时,第五日便会暴毙而亡,她急着去找殷翊,根本无心等待是否有异。” 杀气越来越重,刀光转瞬间砍向司徒天干的面门。 背上的五行棍蓦地出现在司徒天干的手里,“锵——”的一声,火花四溅。 “我从没说要他死。”齐华池咬着牙,眼神中的寒意好似要将司徒天干的性命断绝在这里。 “可我要他死。”对方的刀意凶猛,司徒天干浑不在意,扯了扯嘴角,嘲讽道:“齐华池,我们谁也没资格杀了谁。你别忘了,当初阮冥提议我们找人去袭击轮迴谷,你也接受了。从那天开始……不,按照计划认识殷翊开始,你就和我们一样,都是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似乎是击中了齐华池的痛点,俊美的脸孔扭曲了一瞬。 司徒天干先收了五行棍,人影一闪躲到了林韫身后,他探头看向齐华池:“好了,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既然知道殷翊未死,起码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不定他就赶到我师父所在的毒火山,若真是如此,让我师父出手,不也快哉?” **** 殷九霄和嵇远寒参与了第二日石卿婕的出殡,不断响起的哭声逐渐从石府来到街道上,白纸漫天飞洒,气氛凝重到令人窒息。 出殡结束,在石府用过午食后,殷九霄和嵇远寒向石府一众请辞。 一日前的石老爷看上去精神奕奕,一日过去,好似老了十来岁,他虽然深陷女儿逝世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却也知道如果不是这两位侠士,自己或许连女儿的遗体都无法见到,便希望殷九霄和嵇远寒能多留几日,好让他做好地主之谊。 石卿月性格活泼,虽然作为大家闺秀,却偷偷摸摸学了点功夫,原本见到殷嵇两位剑客,她绝对会上去请教一番,然而这次突然遭逢噩耗,让她大受打击,一直都打不起精神。 殷九霄直言道:“我也并非想如此着急地赶路,只不过……”他叹息一声,虚弱地笑了笑,“说来惭愧,我生在江南,一直都未感受过雪国风光,这次就是打算走一遭北国依庆前去赏雪的。也是无奈,我患有顽疾,再不赶着去,我怕自己没到北国就先撑不住了。” 以殷九霄现在这幅瘦骨嶙峋的样子确实极有说服力。 他长叹一声,看向嵇远寒:“我在路上遇到了嵇兄,一见如故,说起这个愿望时,他道愿意陪我去完成。” 在嵇远寒看来,以前的殷九霄从不屑于说谎,现在却是妄语连篇,脸不红心不跳乃至侃侃而谈,这种改变并未让他有什么难以接受。 在这段与主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嵇远寒已经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殷九霄的变化。 石老爷自知失言,连忙致歉,也不便再挽留。 送两人离开之时,石老爷让下人将装上了车舆的两匹马牵了出来:“殷侠士身患顽疾,更要在路途上保重身体。请恕老夫自作主张给你们的马安了车舆,希望嵇侠士多多担待。” 他向石老爷作了一辑:“多谢石老爷。” 石老爷的做法也让嵇远寒松了口气,近日来生蛇蛊发作格外凶猛,他曾提议过换成马车,这样更让殷九霄白日里好好休息,不至于晚上无法入眠更加难受。当然,这个提议直接殷九霄以拖慢速度为由果断否决,这下终于解决了这个忧患。 他跟着殷九霄对石老爷道谢,真心实意。 殷九霄坐进车舆内,马车驶动,他撩开帘子,朝石府门口望去,看到秋芸从人群后方跑出来,双眸噙泪,对着他们远去的马车深深地弯身行礼。 殷九霄和嵇远寒不知道,他们离开州浮城不久后,江湖上多了一个“鹿曲双剑”的称号,以此来称呼一对行侠仗义的剑客。 据说这一双剑客以高超剑术杀了作恶多端的穿云寨两大当家,从而救下了众多受辱的女子,后来那些女子勇敢报官,从而剿灭了一个原本使得周遭名不聊生的山寨。 一时间,江湖上对这突然冒出来的鹿曲双剑充满了各种臆测。 有被救的女子说,双剑中一人身穿白衣,容貌俊朗,却冷若冰霜,让人望而生畏,但将她们救出时,眼神中没有鄙夷,平平淡淡的神情倒是让她们有种被尊重的感觉。而另一位身穿黑衣,长相平平无奇,却极其爱笑,那人笑得温暖而动人,见到他的笑容便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更别说之后这位侠士还给了每位女子一些安生的银钱。 另外有女子说,这鹿曲双剑关系要好,救下她们后,白衣剑客牵着两匹马的缰绳走在前头,一匹白马驮着一具女子的尸体,黑衣剑客坐在另一匹黑马上,似乎精神不佳,晃晃悠悠地坐着。白衣剑客似乎很是担忧,最后让一位流着泪的少女牵了白马,自己坐到了黑马前头,黑衣剑客揽着白衣剑客的腰,靠着对方的背闭目假寐。 这些话传来传去,也不知从哪里开始变了味。 一些茶馆和酒馆的说书人嘴里,有的版本成了“鹿曲双剑”是一对患难兄弟,有的则是一对断袖,更甚者,有的版本干脆将黑衣剑客改为女扮男装的女侠,与白衣剑客是一对仗剑天涯的侠侣。 江湖风起云涌,风流人物何其多,这样一对在江湖初露锋芒的剑客,亦不过是波谲云诡的江湖中随时可能消失的色彩。 “我远在州浮城见过‘鹿曲双剑’的好友说得清清楚楚,是那位白衣剑客有龙阳之好,对黑衣剑客大献殷情,至于黑衣剑客到底有没有接受,反正他们离开时我好友也不得而知。” 即使江湖上多得是黑衣白衣的剑客,但为了防止万一,殷九霄和嵇远寒还是换了其他颜色的衣衫。 青天白日,他们坐在暂时休息的驿站,听着闲谈的江湖人说得活灵活现,好看这个好友就是他自己一般。 殷九霄瞥了抿着茶水的嵇远寒一眼,然后凑近了他,趁着对方愣神中,耳语道:“你有龙阳之好?我怎不知?” 嵇远寒不知自己为何成为别人嘴里喜好龙阳的男子,有些茫然也有些怪异的窘迫,淡淡道:“都是胡言。” 殷九霄笑呵呵地倒下一杯茶,不再逼视。 他又怎会不明白这些都是胡言。 第16章 是风动 此次休息过后,他们将要横渡十里外的绥鄂江。 又是一年阳月,每到这个时节,阳月里每隔七天,绥鄂江就会有两艘安梦观的福船渡江,前后一共四次,一共八艘,从东渡口到西渡口历时六天五夜。美其名曰是带领江湖人欣赏绥鄂江的风景,实则是安梦观这个门派为弟子们创造寻觅良人的机会。 梦安观在江湖中属于很特别的一个门派,只因门派中有一本可供男女修行的武功秘籍,只有互通心意,阴阳相通的男女才可修炼,所以才有了一年一度的福船渡江行。 那些只要没在江湖中留下过可循劣迹的江湖子弟,都可在缴纳一定费用后登船。 而整个阳月里,梦安观提前用银钱与附近的船工们打好商量,每逢这时绥鄂江将不会再有其他的船只进出。所以梦安观也很欢迎那些对觅良行无兴趣只需渡江的船客。 殷九霄当年与师父阮正卿一路北上,恰逢十月途径绥鄂江,听闻福船除了比一般的渔船行进速度快了一倍,船舱内还专门隔成了舒适的客房,于是阮正卿毫不犹豫地选择等待七天。 登船之后,看到一位位或丰腴或窈窕的女子投注在甲板上的目光时,花甲之年的师父直接忽略了那些年轻的男弟子,还害臊地说自己今天就把老脸丢这里不要了。 这次,殷九霄和嵇远寒恰巧在福船开船的前一日到达此地,两人买好一堆干粮放上马车,不再耽搁,往江边赶去。 到达江边的时候,天色渐晚,一到这个时节,黑夜来临的格外迅速,北风更是呼呼刮着,伴随着大颗大颗的雨水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车舆上。 殷九霄从车上下来,手拿包裹和一把伞,稍一抬眼,便看到两艘高大如楼,挂满绫罗绸缎的福船浮在江面上,这福船比十四年前更大更壮观了。 嵇远寒早就穿上了一身蓑衣,殷九霄一出现,随手拿过他的伞,给他撑着。 有两位接待的佩刀女子看到两人,一步步走过来。她们一人给一人打着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红灯笼,另一位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问了他们的名姓,然后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将他们打量了一遍,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两位是参加觅良行,还是渡江?” 这个问题是为了将一些只想渡江的船客从可供子弟选择的名单里去除。 嵇远寒拿出两人份的银锭,冷冰冰吐出两个字:“渡江。” 佩刀女子收钱银锭,眸中划过一抹失望,安排了人将这他们的马车拉上了福船,随后将两个木牌交到他们的手里,木牌上分别刻着地字二号和三号。 “一间房即可。”殷九霄将三号木牌还给女子,也不等女子反应,便握住嵇远寒撑伞的手,向前船板快步前进。 许是风雨大作的缘故,这次并没有多少安梦观子弟聚在船板前观望,似乎也是得知了殷九霄和嵇远寒只是渡江,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也只是默默注视两人走上福船。 踏上船板的一刹那,一阵强风猛地袭来,殷九霄晃悠了一下,腰就被身边人勾住。 殷九霄稳住身形,低垂脑袋,双手拢袖,实则袖子里的手已经因为肺腑翻腾搅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左边的船板上有人大声讲话,有个男子自称“鹿曲双剑”之一,言语中满是对这个称号的自傲。殷九霄只当没听到,在安梦观弟子的带领下,和嵇远寒一起进了船舱里的房间。 这一夜,殷九霄在中了生蛇蛊后又一次呕出了血,吐完血之后,体内的蛊毒忽然停下了动静。 他倒在榻上,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嵇远寒拿着一块帕子,擦掉了殷九霄嘴角的血迹,表情虽然无波无澜,眼神里却有还未消散的惊惧与担忧沉浮,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我去伙房让人再做点吃的。” “一个时辰前才吃了顿大鱼大肉,你当喂猪呢。”殷九霄一巴掌拍了拍嵇远寒的额头,见对方愣愣的样子,一把扯掉了嵇远寒攥在手心里的帕子,扬起手直接扔到了地上,然后伸手抓住了嵇远寒的胳膊,强制性地将有些僵硬但听凭他做主的身体抱住,翻身一起侧躺在床榻上。 殷九霄闭上眼:“睡会儿。” 嵇远寒一动也不敢动,听到耳边的低语。 雨声啪嗒啪嗒落在福船外,这些声音仿佛都在离嵇远寒远去。 片刻后,他动了动手指,指尖碰触到的是亵衣下骨瘦如柴的背脊。 心脏仿佛被一根线轻轻在上面划过,划得有些疼。 翌日一早,两艘布满红布的船只行进在绥鄂江,给这青山绿水间增添一抹极其艳丽的色彩。 安梦观的福船在江上沉沉浮浮,快速前进之时,甲板上开始聚集起了好几对男女,他们之间仿佛只有彼此,气氛分外旖旎,相当旁若无人。 深秋的风有些寒冷,然而四周的江湖儿女都有内力傍身,男男女女交流间,每张脸上好似开出了花。 殷九霄房内睡了一上午,用过午食后,和嵇远寒一起来到甲板上吹了吹风,顺便听嵇远寒说起今日关于自己的事。嵇远寒说起小时候某一日和父亲吵架,嘴硬说再也不和他一起山上打猎了,结果后来还是心有不甘,后脚跟着父亲上了山,分道打猎,却不想遭遇雪崩,父亲提前意识到山中变化,大吼着让他往回跑,但他仍然死犟着往前想射中前面的鹿,折返回来抄起他急急奔跑,中途凶险异常,险些双双丧命于山中。 “回家的路上,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沉默了一段路后,忽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歉。父亲说,你以为我会怪你吗?我反而要夸赞你,我们的远寒,真是勇敢。” 嵇远寒越说越小声,最后一个尾音几乎被风吹走,消散在风中。 他怕最近自己总是说起小时候的事,主人会觉得无聊,所以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然而,转头的时候,却看到殷九霄一只手的手肘撑在甲板的木栏杆上,支着脸颊,侧头望着自己,阳光穿过薄云洒落而下,如温柔的薄纱轻抚人间,衬得主人脸白得有些透明,仿若月牙般弯弯的眼眸里有着单纯的笑意,亦有着些许向往。 忽有狂风骤雨,一刹那,将嵇远寒推入了深不可测的水底。 他忽然有了无法喘息的错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忘了呼吸。 ※※※※※※※※※※※※※※※※※※※※ 阳月指十月。 作者犯蠢,本来想12点发的,还想着修改一下旧章节,修改完发现没更新,一看设置成明天了,改了之后错过12点,选择了3点的玄学,大家多担待! 第17章 下狠手 “你也知道,我爹娘是一对火夫夫妇吧。”殷九霄笑眯眯地说。 他每次听嵇远寒说起幼时的故事,即便说故事的人用词简单,甚至言简意赅,但他都听得津津有味,而对于别人拥有的与爹娘在一起的记忆,他确实有些羡慕。 见到嵇远寒点头,他道:“他们在我三岁之前先后去世,以至于我对他们并没有多少记忆,就连长什么模样也忘记了。” 殷九霄没说的是,自己记事早,从记事起他就多次听到谷中人总偷偷说他与爹娘长得一点都不像,说不在意是假的,但既然连师父都对此避而不谈,他也就不再放心上。 身旁的人依旧面无表情,可殷九霄却看懂了其中的情绪,眉眼弯弯,笑言道:“我喜欢听你说这些事,以后继续说吧。” 殷九霄觉得有些口渴,让嵇远寒去房中拿个水囊出来。嵇远寒有些迟疑,他直接抽了对方只有睡觉才会解下的佩剑,拿在手里:“你快点就行了。” 此时正好到了昼食时间,在两人谈话间,周围情意绵绵的男女大部分前往了船内的正厅用食。 而嵇远寒刚离开甲板,旁边就传来吵闹声。 “我是‘鹿曲双侠’之一,难道还没有资格做你的夫婿?”提到自己是“鹿曲双侠”的是位穿黑衣的剑客,容貌还算端正,可或许是因为说话腔调格外自大,连带眉眼都透着一些看不起人的傲气。 被纠缠着的是位红衣短打女子,身上佩戴着一枚印有“梦安”的玉佩 ,显然是梦安观子弟。女子手持两把十字拐,英眉紧蹙,俏脸愠怒:“程松,你一直缠着我做甚。”见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藏不了的愤怒,似乎也已被剑客逼到了极致,突然口无遮拦道:“我管你是什么鹿曲双侠,狗曲双侠,老娘就算喜欢上那位公子,也不可能对你钟情!” 一些留在甲板上的人下意识被声音吸引注意男女的目光瞬间看向了女子所指的方向,是一位长相普通,弱不胜衣的公子。 虽拿着剑,但看上去久病缠身,那把剑更像是一样装饰品。 话一出口,史绮南立马后悔了,这是自己惹上的烂桃花,适才的话很可能给那位公子带去麻烦,她想开口,却见程松拔剑出鞘,一步跨出朝着那位病弱公子走去。 “程松,你做甚?”史绮南怒目而视,十字拐出手,拦在程松面前。 史绮南的行为只是加倍激起了程松的怒火,手法飞快地在史绮南肩上一点,让其定了身,随即就在史绮南始料不及的目光中身形一闪,带着利剑,划出一道弧线,对着那个病秧子一剑刺去,几乎一瞬间就可以在对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槽。 只见那位莫名其妙踏入争端中心的公子仍然事不关己的模样。 秋风瑟瑟,孱弱公子的白衣紫衫翩跹,明明是云淡风轻的姿态,在面对利剑相向,满脸杀意的剑客时,竟有隐隐的傲睨自若。 周围响起惊呼声,梦安观弟子正要出手,却见孱弱公子丝毫不怵,头颈后仰的刹那,一抹剑光闪现,“铛”地挡住了程松的剑。 光是剑这出剑的手势,可以说极其漂亮,可程松意识到这病弱青年的一剑中根本没有多少内力,只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不禁露出讥讽之色。 自己虽不是真的鹿曲双剑,可自小学习的剑术又岂是一个病弱公子能抵挡的了得。 翻转剑身,一个剑花轻而易举地挑起对方的剑,将之甩到自己身后,接着,又是一剑,这次不再瞄准对方的脖子,而是肩膀。 当剑尖刺入病弱青年的肩膀时,旁观者中有人大喊:“你这是仗势欺人!” 喊话的人就要朝船头这里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瞬息之间,一道身影以飘忽若神的姿态蓦地来到了程松身边,刺入手臂半寸的长剑好似被什么突然击落,长剑“当啷”落地,那个前一刻还嚣张不已的剑客手腕陡然喷出血花。 程松愣了一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一脸狰狞地捂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直觉告诉他要赶紧逃,否则—— 可未等他动起身子,双腿的膝盖骨突然发出两声脆响,程松猝然跪在地上,凄惨的嚎叫穿破云霄。 一位青衫剑客站在病弱青年的身旁,手中拿着原本病弱青年手里的剑,明明是出了三剑,可几乎无人看清这三剑到底是什么时候刺出的,“嚓”的一声,剑吟响起,病弱青年先前拔出的剑被插回了鞘中。 “九霄。”嵇远寒目光停在殷九霄渗出血迹的肩膀,心有余悸。 要是殷九霄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殷九霄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随即他蹲下身,拿起地上程松的长剑,面对对方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手中却不含糊,一剑往对方的肩膀刺去。 程松手筋被挑断,膝盖骨又被击碎,锥心刺骨般的痛让他一步都无法挪动。而让没想到的是,病弱青年竟然会拿着他的剑,又朝他肩膀递出一剑,刺在了与先前自己伤他的如出一辙的位置。 声音嘶哑,脸色惨白,程松再次惨叫,流下眼泪。 看着这一切的江湖人起初还站在殷九霄这边,嵇远寒出手后只是面露叹息,但似乎是殷九霄的做法太过不留余地,有人不禁出声道:“这位公子,他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何必如此残忍。” 殷九霄抬眼看了说话的一眼,脸上笑意盈盈。 说话之人的眼珠扫了嵇远寒一眼,似乎有些犯怵,收起了说话时昂起的脖子。 他的手仍不罢休,还使劲搅了搅,语气温和极了:“你自称‘鹿曲双剑’,另一位白衣剑客去哪儿了,怎么不来救你?” 眼看着程松连话都说不出,眼皮一翻就要昏死过去,殷九霄又搅了搅,然后一剑抽出,直到这个嚣张的男人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开始口吐白沫。 从程松攻击殷九霄,到嵇远寒出现,再到殷九霄回击不过在十个呼吸左右。 梦安观的子弟来到史绮南身旁,解开了她的穴道。 史绮南终于可以动弹和说话,看到地上惨不忍睹的人后,也显出几分不忍,但很快收敛了情绪,朝着病弱青年抱拳道:“这位公子,发生此事非我本意,关于此人的事,梦安观一定会处理好,不会给公子你们带去麻烦。” 她环顾四周,最后还是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上,道:“我名叫史绮南,在福船的这几日,公子要是因此事被人刁难,梦安观的子弟绝对站在公子这边,你们说对吗?” 不是是谁先说了一声“对”,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对”碰撞在一起,间或夹杂着几声笑意,好似带着点耐人寻味。 有风吹在面庞上,吹起了殷九霄鬓边的发丝,深秋的风有点凉,让他先前有些遏制不住的施|虐心冷却了下来。 他将剑扔到地上,听到史绮南的话,对之点了点头,然后便拉了嵇远寒离开了甲板。 出了梦安观的子弟之外,其余人等窃窃私语声音有在对嵇远寒的叹为观止,有在说鹿曲双剑另外一人怎么不现身果然是假冒的,也有人说殷九霄人不可貌相下手太过狠毒云云。 当然,后来梦安观的人找了大夫给程松续命,从他嘴里得知自己是为了获得史绮南钦佩才假冒江湖侠士种种,殷九霄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回到房内后,殷九霄把剑放到桌上,坐到桌边,抬头看向关上门走过来的嵇远寒,藏起内心对自己的不寒而栗,忽地问道:“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嵇远寒张了张嘴,只道给他包扎伤口。上好药包扎好之后,浅棕色的眸子望着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可以包容殷九霄的所有,让他烦躁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殷九霄以为嵇远寒会和过去一样,碰到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就不去回答,但这次片刻后,嵇远寒坐到殷九霄旁边,手放在剑鞘上,一面食指摩挲,一面道:“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的。” “有多心甘情愿?” 嵇远寒明显愣了一下。 殷九霄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问题有些诧异,并不知自己想得到何种回答,这时,“笃笃”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两人思绪。 女子的声音响起:“公子,我是史绮南,请问在吗?” 嵇远寒在殷九霄的示意下去开了门,开了门后就回到了殷九霄身边。 史绮南手里端着一个果盘,另外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壶,对殷九霄爽朗地笑道:“多有打扰,这些水果和一壶雀舌,聊表心意,希望两位莫嫌弃。”她口中说的是两位,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殷九霄。 第18章 断袖哪 殷九霄见到出现在外门的史绮南,面露诧异,起身抱拳:“多谢。” 史绮南似乎并不打算马上走,问了声能否坐下。殷九霄不明白这女子的想法,况且这毕竟是梦安观的地盘,他便没有立即将对方赶出去。 史绮南坐下后先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顷刻间,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史绮南请他们先品茶,殷九霄和嵇远寒也不客气,一口饮下,只觉齿颊留香,余韵悠长。以前在轮迴谷的事后,殷九霄也喝过几次这茶,是师父最喜欢的雀舌。 这一下,殷九霄是彻底找回了平日的心态,连脸上的笑也少了分先前的虚假,多了点柔和。 史绮南问他们是要去哪里。 殷九霄只说准备前往北国依庆看看,接着听到对方提起她不久前才从依庆回来,还说现如今的北国和二三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成了许多曾居住在塞北化昔的猎户居住的地方。 “如若不是要参加这次的觅良行,我应该还留在那里修行吧。”明眸皓齿的女子对殷九霄巧笑倩兮,颇为隐晦道:“也亏得回来了,否则又如何认识公子。” 这一眼以及这句话让一头雾水的殷九霄明白了史绮南的来意。 他忽然叹了口气,在史绮南疑惑的目光中,有些怅惘道:“说来我并非第一次上梦安观的福船。十四年前,我与先师一起登船,听着先师感叹这觅良行的特别,如今他老人家已不在,这次与好友一起,亦是想再走一回与先师曾经走过的路,以表缅怀。” 史绮南闻言,恍然大悟过后深表歉意。 之后双方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史绮南并没有再久留。 殷九霄将史绮南送到门外时,史绮南凝视他,似乎仍不打算放弃,单刀直入地问道:“殷公子,你们此次仅仅是渡江,真的没有考虑过,与梦安观某位女弟子情投意合这样的情况吗?” “并无此种考虑。”殷九霄笑着看向身旁的嵇远寒,调侃道:“就是不知嵇兄如何了?” 嵇远寒与他四目相对,眼里古井无波,惜字如金:“并无。” 殷九霄面向史绮南,笑得看似温和,实则疏离:“史姑娘,我这人身子不好,今日能一品姑娘带来的上品雀舌,感激不尽,亦是还了给我们惹来麻烦的账,这下,你与我们两不相欠,请无需再介怀先前那件事。” 话已至此,聪慧如史绮南明白殷九霄已经把话说透,再继续纠缠,只会变得难堪罢了。 她这次真的不再停留,抱拳后离开了地字二号房。 史绮南去找殷九霄之前告诉了好姐妹丰蓉此行的目的,等回了自己的房中后,果然看到了丰蓉等在房里,看到她就连忙拉了她的手问她怎么样。 她一五一十地将过去后的所有告诉了丰蓉。 丰蓉有些诧异的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不说,还用手将她摸了一遍,最后不可置信地呢喃道:“难以置信,我们绮南这般的江湖美人,竟然还有搞不定的人。”摇着头,叹息道:“你当初说看中了那两人中的某位,我还以为是那位英俊侠士,却没想到是那个一看就身体有恙,相貌普通的男子,还是登船时就说明了只是渡江的人。绮南啊,你这情窦初开,开的时候是不是出了岔子?” “你不懂,殷公子和一般的男人不一样。”史绮南在丰蓉面前才露出了几分小女儿之色,说完后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懂自己。” 不可否认,殷九霄确实相貌平平。 然而,之前在甲板上,殷九霄面对绝无可能战胜的程松时,史绮南看到的是一份举止从容,并非是外强中干,反而像是早就料到了程松的下场,目光中云遮雾绕般的神采夺去了她所有的目光,让她一眼沉沦。 虽然后来想想,不就是因为赶来的嵇远寒的存在吗? 可就算是平常人,面对随时可能被夺走性命的场面,能显得这般云淡风轻,没有丝毫怯意,委实难得。 史绮南喜欢殷九霄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微笑的眼睛,所以与殷九霄对话时也一直盯着对方。而望着对方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殷九霄对她的一娉一笑,一举一动没有丝毫心动,反而是对嵇远寒说话时,眼里的笑意更深也更真。 丰蓉受不了史绮南的唉声叹息,一咬牙:“绮南,要你还是对这殷公子情根深种,姐姐我帮你。” 史绮南摇头拒绝,让丰蓉出去说自己要冷静几日,相信很快会想通。 被赶出去的丰蓉鼻尖碰上即刻紧闭的房门,放下又要敲门的拳头,咬着下唇,心生一个念头,然后急匆匆离开了。 在史绮南关门不出冷静的几日内,丰蓉决定好好观察这名叫殷九霄的青年。 第一日,丰蓉发现殷九霄一天都没迈出过房门一步。 第二日,丰蓉看到除了那个叫嵇远寒的剑客照旧出了房门往伙房跑之外,殷九霄依然大门不出。 第三日,在午时,丰蓉注意到嵇远寒端着比两个壮年吃得还要多的大鱼大肉进房,终于控制不住好奇心,敲了门。她以安梦观弟子之名问他们是否要添置些其他东西为借口,往房内瞥了一眼,看到殷九霄吃得津津有味,摆在另一边的一副碗筷也已经用好的样子,站在门口嵇远寒更是一副已经吃好的样子。 第四日,深更半夜时,丰蓉终于等到殷九霄出门,这次是和嵇远寒一起。殷九霄整个人都靠在嵇远寒身上,被嵇远寒搂着腰,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两人站到无人的甲板上,吹着风,皆是沉默无言,静静站了一夜。 第五日,是福船在绥鄂江渡江的最后一日,下午末时,殷九霄再次和嵇远寒离开房间,这次是到了船尾。 丰蓉这日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佯装欣赏江景,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谈话。 她听到嵇远寒说起小时候和娘亲学做菜笨手笨脚怎么都学不好,但每次都会被爹娘夸奖自己的努力,然后会各自提出可以改进的缺点。 等到嵇远寒语毕,殷九霄似乎想到了什么,扭头看过去:“如此说来,你烤兔肉、烤蛇肉,这一路上烤的那些野味,并非一开始就那么好吃咯。有我烤得那么难吃吗?” 看来殷九霄试过烤肉,但没有那天分。 丰蓉刚这么想,便听到嵇远寒坚定不移道:“你烤得不难吃,我比你差多了。” “不难吃你还不让我吃一口,全给塞肚子里,后来还跑远了去出恭,别以为我不知道。”殷九霄言之凿凿道。 嵇远寒一时无言。 殷九霄笑出声,似乎并不在意这份尴尬的沉默,他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言语中带着憧憬:“阿寒,等这次有幸回来,从最简单的教我吧。” “好。” “我们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他们再次四目相对,笑得欢快的殷九霄抬起手,用两只手的大拇指挑起嵇远寒薄而平直的嘴角,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对嘛。” 不知不觉,丰蓉忘记了隐藏自己关注的视线,彻底将头转向了两人的方向。 从她的位置,正好清楚地看到嵇远寒的脸,明明是被强迫微笑的姿态,这人注视殷九霄的目光,看在丰蓉眼里竟有种一眼万年之感。 她曾经看过一些江湖上的话本,偶尔会有些另类的故事,除了江湖男女的情爱之外,也会描述男人与男人的情谊,并非知交好友,而是另一种与男女之情相同的情感,只不过大多结局凄惨,以遗憾告终。 殷公子身子不好有眼人都看得出来,本人也对史绮南提起过,这么一想,丰蓉不禁臆想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有些动人。 那一夜,等殷九霄和嵇远寒下了船,丰蓉见到终于出了门的史绮南,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憋不住,扯了扯自己的长袖,道:“绮南,那两人那般要好,我怀疑是这个。” 史绮南一头雾水:“你在说谁,是甚?” 丰蓉支支吾吾,然后一鼓作气,将这五日的观察详细地告诉了史绮南,最后一锤定音:“我怀疑他们是断袖哪。” 第19章 荒漠行 丰蓉造词遣句间总是不断描述殷九霄对嵇远寒如何欢快的笑,嵇远寒又对殷九霄眼神如何深情,等说完之后,史绮南有些哭笑不得。 似乎怕史绮南太受打击,丰蓉察言观色地又补了句:“我知你性情豁达,想必这几天也已想开了。” 史绮南点点头,不想开又能如何,她与殷九霄的相见不过是这诺大江湖中偶然。 两人又聊了几句话,便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虽然史绮南嘴上说着丰蓉想太多,可心里不免也偏向了那个方向,越想还越是那个意思,最后在心中祈愿殷公子身体康健。 红衣短打女子迎风而立,抬头望月,只觉无比轻松。 殷九霄和嵇远寒在当天的未时一刻下船,离生蛇蛊毒发剩下二十一日,他们原本想绕过北国依庆,选择在塞北化昔城购置干粮,毕竟开拓好道路的化昔城是前往原敦荒漠最方便的路。 然而,之前在福船上听史绮南所言,当初属于塞北化昔的荣光日渐消亡,逐渐的,被携家带口逃离这里猎户带走,有的在北国依庆安家落户,有的则是前往中原,在那里安稳度日。所以,如今的塞北化昔又被人们称作孤城。反倒是位于化昔城东南角四百里之外的北国依庆,越来越繁华,四十多年前到处闹饥荒的景象似乎只是噩梦一场。 许多的江湖人从经过绥鄂江之后,都是直接到北国去,而不会吃力不讨好的到这塞北化昔来,实在是化昔的食物比依庆少太多,山林里的动物们在一次次雪崩中也朝着依庆附近的山里迁徙,这也成了化昔城里的人离开的原因之一。 也正因如此,殷嵇二人最终在依庆置办了衣物和干粮,之后便迅速出发,驾着马车在渺无人烟的道路上前行。 嵇远寒日夜兼程,用了足足三日,踏入了一片萧条的孤城。 十一月份的化昔城,早已步入冰天雪地,纷纷扬扬的大多雪花从天而降,落在积压起来的厚厚雪层之上,冷冽的朔风拍打着街上破败的各家铺门。 殷九霄裹着早就备好的白裘,披着雪白大氅,捂着手炉,靠在窗边,缓慢地撩起帘子。 放眼望去,大道上没有任何贩夫,只有被掩埋在雪地里的酒旗似乎仍显示着过去曾有的热闹。 十四年前这里,城中还有叫卖糖葫芦的小贩,他拉着师父给买串糖葫芦,师父就给他买了两串,一手一串,好不欢喜…… 怎会想到会有现在这般萧条景象。 嵇远寒驾着马车穿过长街,到达城外后,驾轻就熟地停在了一棵断裂的枯树旁。 漫天飞雪像是在织就一张白色雪网,断成两截的枯树孤零零地扎在雪地里,基本已被掩埋了大半。 殷九霄从车舆内走了出来,呼出的白气在飞雪中消散。 嵇远寒待他下来后,蹲下身在枯树旁边徒手挖起了雪,直到一块脆弱的木牌从雪地里冒出头。 他看着嵇远寒双膝跪下,默默地磕起了头。 这里便是嵇远寒父母的坟头。 当年,殷九霄遇到年仅十岁的嵇远寒,他看出嵇远寒被救之前有了死志,之后好不容易有了点活下去的念头,嘴里也说着那些老话,什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意做牛做马。 殷九霄知道嵇远寒无处可去,当时什么话都没说,算作了默认。 后来来到这里,望着墓碑上殷红的字,想到师父提到嵇远寒学武天赋奇高的话,而世人都有爹娘,哪有爹娘会希望看到孩子成为对别人听之任之的牛马,于是当场说了一番话:“我不需要你做牛马,人就是人。师父说你是练武奇才,你要是真想报恩,我正缺个武艺高强的侍从,你待在我身边保护我吧,若是今后想要离开,我也不会拦着。” 记得那时嵇远寒呆若木鸡,阮正卿则是一把抱住拍着胸脯小大人似的殷九霄,佯装一把鼻涕一把泪:“翊儿,你长大了,为师真感动,离开化昔前给你买一把糖葫芦。” 师父总是行事造作,殷九霄以前总被逗得哈哈大笑,现在却是一声也笑不出来了。 来这世上走一遭,只有师父是真正待他好的。 或许,还能算上嵇远寒吧。 短暂的祭拜了嵇远寒爹娘的坟头,两人坐回马车上,迎着风雪,一路向北,之后除了不得已的休息,驾驶的马车再没有停下。 起初,途经的道路目之所及只有厚厚积雪,后来渐渐出现道路,皆是荒无人烟、杂草连天。 一日一日过去,殷九霄身上的衣衫日渐宽松,人亦是日渐消瘦。 早在福船上时,他便好几次吐血了,即使吃了薛筎给的七宝化瘀丸,也并没有任何用处,现在到了晚上也是一口一口的呕血,止不住,让人精力交瘁。 某日夜晚降临,嵇远寒打开车舆的门,透过月色的映照,看到殷九霄脸上的人|皮面具开始挂不住脸,堪堪地贴在脸上,显得诡异非常,而他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坐了进去。 殷九霄用帕子捂着嘴,而帕子已经完全染红,他蜷缩在角落里,察觉到嵇远寒进了车舆里,缓缓打开眼睑,看到嵇远寒后,又再次闭上眼。 手心里的帕子被换了一块,额头上的汗水被轻柔地擦拭干净,他知道嵇远寒坐在了身边,随后,有股温热的气息被缓缓推入他的背上,恍惚间,好似有温暖的阳光包裹在他的周身,虽然嵇远寒能的内力无法完全治好身体的苦痛,却让他精神好了些许。 耳边是嵇远寒轻轻诉说关于自己事情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殷九霄想,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对嵇远寒的了解远甚于过去十四年的相处。 他知道了,嵇远寒喜欢吃面条,不喜欢吃鱼;嵇远寒喜欢做菜,不喜欢洗衣;嵇远寒儿时也有调皮的时候…… 还有,嵇远寒给那把丢弃的剑取名同尘,其意应是“混同于尘俗,不立异趣,不锋芒毕露”。 “若我们找不到毒无榭,或是毒无榭不肯医治我,到时候就把花念真给的那瓶解药给我服下。若我最终还是逃不过一死,便就地把我埋了,你独自回中原,不要再回轮迴谷,不要去找薛筎,就在江湖好生过活吧。”殷九霄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 嵇远寒一声不吭,让他有些不悦,提起一口气,瞋目道:“回答我。” 车舆内光线灰暗,眼前之人的眼睛却极为明亮。 他努力睁着眼,想维持自己那份气魄,然而,在嵇远寒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张啼笑皆非的脸,好在嵇远寒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 嵇远寒依旧在输送了真气给他,手掌坚定不移,一声“好”却好似破碎了一般。 后来殷九霄在想起这时的一些话,只觉自己怕是痴了傻了,才会说出这种“遗言”。 在漫漫道路上行至十日过后,马车终于赶到了原敦荒漠。 有传言说,千年前的原敦荒漠是好几条河流交织在一起的一处平原,后来地势逐渐变化,最后成了一片荒漠,然而因为曾有过水源的关系,使得这里的沙漠较为湿润,也就成了许多草木植物生长的地方。 另外,原敦荒漠除了中央的毒火山之外,周边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夏季和冬季。 夏季温度极高,风沙四起;冬季温度极低,亦有许多的积雪,造成了就算这里并非一片荒芜,也极少有人赶往这里的最大原因。 裹得严实的殷九霄坐到了外面,他已经撤下了脸上那张皱巴巴的面具,恢复了真容,苍白无比的脸上几乎可以看清皮肤下青红色血管,右脸上长约四寸的刀伤早已结痂,仿佛侵蚀脆弱花朵的爬虫,显得无比骇人。 殷九霄原先的脸,宛如遒曲桃花枝头在清冷微风中唯一盛开的嫣红一点,明艳又澄澈的色彩可轻易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叫人见之赞叹,如痴如醉。 而如今的形销骨立,犹如凋零了花朵的枯萎枝头,似乎只要再来一阵稍大一阵的风,这枝丫便会随风湮灭。 嵇远寒近日总是眉头紧皱,光是看到这张脸不用说话,殷九霄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整日在里面闷得慌。”殷九霄先把话说出口,令嵇远寒无话可说。 他咳嗽了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嘴里吐出的血,感受到周边传来的炽热之感,举目远望,前方积雪已然消失。 不多时,视野中果然出现了被漆黑岩石围绕,正在喷涌岩浆的火山,依稀间,似乎还有一个黑点出现在岩浆喷涌的边上。 越是靠近毒火山,越是炎热。 殷九霄坐在车舆里,已经脱去了雪白大氅,然后是白裘,最后剩下一身空荡荡的白衣青衫,额头汗水如雨,鼻尖充斥着极其难闻的味道,唇边却笑意翩然。 两匹马开始不愿意继续向前,嵇远寒皱眉正要挥动马鞭,殷九霄探出头,神情并无不快:“既然它们不愿意上去,我们自己上去吧。” 因为炎热,殷九霄的脸颊两边染上了两抹红,映衬着形容枯槁的样子,另透出几分别样神采。 看到殷九霄终于有了些许神采的模样,嵇远寒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应“好”。 他将马车拴好,迈步前行,期间,嵇远寒多次想要扶着殷九霄,都被拂开了手,那人像个不服气的孩子,嘀咕着:“我还没到身娇体弱不能走的地步,自己可以。” 之后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两人终于来到了毒火山顶。 殷九霄剧烈地喘息着,终于看到先前那一抹黑点显出了真容,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高鼻深目,面色黝黑的卷发老人,老人手里手里拿着一个瓷瓶,噘着嘴,似乎正苦恼着什么。 “请问您是毒无榭老前辈吗?”殷九霄努力扬声问道。 老人闻言,蓦地抬头,看到殷九霄和嵇远寒后,嘴里喃喃:“天助我也!”他眼神精光四射,一步步逼近两人,“正是老夫,小子,你身中生蛇蛊命不久矣,让老夫物尽其用吧!” 嵇远寒提剑在手,未见毒无榭有任何动作,下一刻身前的殷九霄突然向地面倒去,他赶忙迈出一步,接住倒下的殷九霄,同时,一剑朝来人挑去,瞬息之间便是致命一击。 然而,毒无榭的身影悄无声息自他眼前消失。 喜不自胜的大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毒火山现在可是老夫的地盘,你们随随便便靠近这里,该感谢老夫在这里撒的是迷魂散,而不是一命呜呼散。” 嵇远寒头疼欲裂,随即,他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当嵇远寒重新拥有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寒冷,他整个人都好似被冰块冻住了一般,根本无法催动真气护体,从外到里的冰冷似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冰冻。 隐隐约约的,似乎从旁观收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他试图靠近,当碰到了那份有别于自身冰冷,让他想要汲取的温暖时,下意识地想要拥抱这份温度。 然而,意识却在这时占了上风,嵇远寒睁开了冻僵的眼睑。 刹那之间,蜷缩起来的嵇远寒僵在了原地。 此刻此刻,在四周点燃的烛火映照下,幽暗的石室内,他与殷九霄躺在一块两人宽的白布上,殷九霄就躺在他的身边,近在咫尺,而他适才试着靠近的地方便是对方的脸颊。 殷九霄先前的脸庞苍白如纸,这一刻却好似染上了一层胭脂,红得古怪。 ※※※※※※※※※※※※※※※※※※※※ 小谷主浑浑噩噩的立了一个反向g。 周三停更,周四按榜单内容再定=3= 第20章 身解毒 嵇远寒如同置身在极寒地狱,殷九霄对浑身散发出来的温暖,对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极度想要接近对方来获取那份温度,以此来融化将身体冻住的寒冷。 “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到底像谁呢。”一个沙哑至极的嗓音响起,包含些微的不满。 陌生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嵇远寒想要起身将殷九霄护在身后,他和殷九霄的剑却不知去了哪里,身体更是根本难听使唤,只能艰难地抬起一点头,看向不知何时蹲在角落里的老人——正是万毒老怪毒无榭。 “终于醒了。”毒无榭与嵇远寒四目相对,摸了摸鼻子,笑了笑,因其牙齿掉了大半,笑容更显诡异,“怎么,还忍着呢?小子,你中的可是这世间最阴毒邪煞的万蛊玉液毒,看你能忍耐到何时。” “你……”嵇远寒不知毒无榭想做什么,而他连质问的言语都发不出,好不容易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好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然而他并不打算放弃,在毒无榭打趣的目光中,一字一顿犹如濒死前的不甘:“我的命你拿去便是,放了他。” 毒无榭蹲着身体,充耳不闻,再次注视殷九霄,刹那间,眼神一亮:“呦呵,越看越像,这小子这么骨瘦如柴的,怪不得老夫看走眼。” 一语作罢,以怪异的身姿一步步挪到两人面前。 只见毒无榭拿出一把匕首,眼神锐利地盯着殷九霄的脸,起皮的嘴角弯起令人胆寒的弧度,手起刀落。 刺骨的冰寒让嵇远寒四肢僵硬,他拼尽全力挪动身体,当闪着寒光的刀刃落下的一瞬间,他双目赤红,思考不了毒无榭要做什么,身体先一步动了,一把握住了刀刃。 毒无榭大吃一惊,看向阻止他下手的男子。因为催动浑身被剧毒抑制的内力,真气绝对已是剧烈翻腾搅弄丹田中,以致血汩汩的从男子的口中涌出,可这人却像是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死死地攥紧他的匕首。 照理说,中了万蛊玉液毒根本无法再有行动,这人却能做出这般的反应,真不是寻常武夫。 “奇也怪哉。”毒无榭止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兴奋,最后嗤笑着抽出匕首,如今连内力也用不了的人怎么可能阻止他。如此想着,他干脆利落地将匕首狠狠扎入男子的右肩,男子倒在地上,不禁发出哀鸣,刀尖被扎入地面。 男子四肢僵硬,再也无法起身,想来万蛊玉液毒在其体内作祟,这一回是彻底无法动弹了。 然而,男子的眼睛却死死盯在毒无榭身上。毒无榭视若无睹,再次落刀,听到一声“不”低哑悲鸣,刀刃已经深陷殷九霄的右脸上。 **** 殷九霄的五脏六腑内不再有被生蛇蛊折磨的疼痛,生生折磨了他四十多天的蛊毒如同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然而,未给他思考生蛇蛊为何突然的安静的时间,猝不及防间,被火焰炙烤般的痛感蓦地从体外烧到了体内,让他头晕脑热的同时,感到了又一次的生不如死。 四肢百骸仿佛都即将燃烧成灰烬,带来了濒临死亡的极度苦痛。 疼痛异常,神志不清之际,他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声自远方而来,穿透层层迷雾落在他的耳边:“谷主,只要您一句话,翊儿就可以不再走这条路。” 一片黑暗的视界里,伴随着磕头的声响,男声乞求着:“让我做这最后一人,我求你,大师兄。” “好。”一瞬间,殷九霄听到了师父阮正卿的声音,满是叹息:“我也确实想过很多年了,是时候结束了。从今日起,到你为止,雪烧山再无下任守墓人……” 一个名字从阮正卿吐出,殷九霄却听不清,然后这一切戛然而止,另一个沙哑声音打破了朦朦胧胧的回忆,蛮横地钻入了他的耳朵里:“长得如此俊俏的孩子,就该让人赏心悦目,怎么都这么想不开,好在你不像小老弟,伤得不深,还有得救。老夫也不是跋扈恣睢的人,这毒要是能顺利解了,就当谢你们帮我印证所想。” 话听着是好话,然而这个声音的主人语调起伏好似饱含歹意。 殷九霄没有听清,右脸上突然起来的剜肉般的剧痛好似针扎,透过层层叠叠的烧灼痛楚让他恢复了些许神智,一睁开眼,一张老态龙钟的脸映入眼帘,让他瞬间一个激灵。 眼前之人不是毒无榭又是谁。 殷九霄艰难地抬起手,欲阻止毒无榭在他脸上不知干什么的行为,然而,毒无榭一挥袖,他的手臂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无实质的火焰强烈地,不断刺激着殷九霄的神经与肌肉,身体各处的皮肤和内脏似乎都在叫嚣嘶喊着这份痛楚。 此时,毒无榭对眼睑颤动的殷九霄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粉末抹在殷九霄的脸上,随即,收起匕首和瓷瓶,舒展身体,俯视二人,笑得阴险:“再不试着解毒,你们可就真要死了。” 殷九霄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他余光早就看到了倒在一旁的嵇远寒,甚至还看到了嵇远寒身上的血光,以及嵇远寒眉毛和睫毛上出现的诡异霜雪。 嵇远寒似乎也注意到他清醒了,嘴唇开合,吃力地吞吐字句,吐息如霜:“是属下护主不力。” 殷九霄瞪了嵇远寒一眼,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要的并非是他的道歉。 况且这样的情况,又岂是能提前预料的。 他也不指望嵇远寒能一下子明白,抬头望向前方的毒无榭,咬牙积攒着气力,艰难地吐息问道:“前辈您所说的解毒,到底要我们如何解?” 毒无榭咧嘴而笑,眸中透出赞赏,先是指了指嵇远寒:“这个小子中了老夫研制的,这世间最阴毒邪煞的万蛊玉液毒,现在大概浑身如临极寒地狱,如再不解毒释放,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会死在这里。”又指了指殷九霄,“至于你小子嘛,被老夫喂下用毒火山岩浆等烈性毒物所制的,堪称世间最阳最烈的毒药,老夫取名凝火毒,亦是一炷香内继续积聚药性,也要跟着殒命了。” 似乎是看出了殷九霄的愣怔不解,毒无榭兴致勃勃地解释道:“老夫想试试,这两种世间至阴至阳的毒药,用在人身上,是否能以毒攻毒,成为双方的良药。正所谓,阴阳互根,阴以吸阳,阳可煦阴,人之大欲可解其味也。” 殷九霄眸光一震,明白了毒无榭话中之意。 毒无榭在殷九霄手中留下一个漆器四方小盒,还好心的提醒:“这膏药能让他好受点。” 语毕,不再做停留,打开了石室的门,离开前像是想起什么,扭头对殷九霄道:“小子,你运气好,万蛊玉液毒的最后一味毒恰巧需要生蛇蛊毒,所以我顺手将毒蛊从你身上取了出来。既然老天要让你活,相信也不会让你死在凝火毒之下。” 长宽约两丈的石室内徒剩下殷九霄和嵇远寒。 明明该是痛不欲生的时刻,毒无榭最后的话却如魔障一般回响在殷九霄耳边。 是啊,老天让他重生一次,老天让他走到这一步,又怎可就这样死去。 他还有大把的仇怨要对这世间说道;还要对阮冥、林韫等人宣告自己再也不是曾经任凭摆布的殷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还要与嵇远寒去汉西含抚庄喝一喝那杏花仙酒;他还要让嵇远寒教他怎么才能烤出好吃的肉…… 他不能死,嵇远寒也不能死。 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血花四溅,殷九霄怔怔地望向面如白纸的嵇远寒,对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然抬起手臂亲自拔掉了肩膀上的利刃。 嵇远寒在自己的手臂点了两下,暂时止住了流血的迹象。 与如坠极炎地狱的殷九霄相反,处于另一个地狱的嵇远寒与嵇远寒四目相望,他忽然感受到一阵冰凉覆在手上,令他身心都为之一颤的低温使他晃了神。 嵇远寒拿走了那个瓷瓶。 伴随着钻入鼻尖的血腥味,几不可闻的低哑之声在烛光昏暗的石室内缓缓散溢:“主人,让您屈尊与属下行这般事,是属下之过,过后任凭责罚,死亦不足惜。” 第21章 无情人 殷九霄吐息如灼。 嵇远寒近在耳边的话语却好似远在天边,散发着清冷香味的膏药逐渐在石室内充斥。 摇曳的烛火如不断覆盖在殷九霄心头的阴霾,他忽然堕云雾中,不知嵇远寒到底是怀着报恩的心,还是做侍从做久了,没了自己真正的想法成了个牵线木偶? 走到如今这一步,身边唯剩下这么一个唯命是从、马首是瞻的影卫,完全无需去思考嵇远寒是否会有异心,该是值得庆幸的事,不是吗? 可如同接触到的冰冷,明明不能自制,殷九霄的心口却像是感染到了那份温度而开始被寒冷侵袭。 当他看向嵇远寒,对方更是避开目光,眼帘低垂,隐忍不发。 是谁碰上这样的事都会委屈吧,何况嵇远寒又不似自己真有龙阳之好,还是身居下位。 他的影卫不过是习惯了以他为尊,事事为他考虑。 不明所以,心口仿佛又破了一个大洞,吹进了阵阵寒风,吹得他的神思恍惚。 ——既然老天要让你活,相信也不会让你死在凝火毒之下。 不合时宜的,毒无榭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耳际,让殷九霄沉沉浮浮的心情逐渐平稳下来。 或许就如毒无榭所言,上天就是要他活着,不论经历怎么样的苦难,他还有大仇要报,必须活着。 ……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格外缓慢,嵇远寒的身体不再僵硬冰凉,一点点恢复了平时的温度,是人体的体温,正如殷九霄浑身上下也不再滚烫如火烧。 显然,这两种至阴至阳的毒药,不知其理,但真实做到了以毒攻毒。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白布已然皱巴巴,被放置在地的四方小盒内空了大半,两人终于重回常态。 从入坠云雾中脱离,头脑清醒万分后,殷九霄松开了先前紧紧箍着嵇远寒腰间的手臂。 生蛇蛊毒已除,凝火毒已解,身上除了近些日子被蛊毒折磨造成的虚弱之外再无疼痛的异样,先前绑在身上的巨石的绳子彻底断裂,殷九霄终于得来了片刻轻松。 他转过身,穿上衣衫,系着腰带,眼前始终是嵇远寒低垂眉眼不敢看他的模样,好似怕触怒了他,更似有了死志。 内心更是多种情绪交织,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恼怒,更有面对此事的手足无措,以往弯弯的眉眼这次往下垂着,沉着一抹惘然若失。 殷九霄回过神,看向嵇远寒时,嵇远寒已经穿戴整齐,连扎束起来的头发也恢复了一丝不苟,双膝跪地,以头磕地,浑身再寻不着半分这段时日来朝夕相处染上的明朗,只剩冷寂。 “起来。”殷九霄非常不喜嵇远寒当下的样子,他淡淡命令,却见跪地之人缓缓抬头,随即竟要拿起身前的匕首。 来不及细思,殷九霄慌忙向前跨了一步,接着一脚踢开了匕首,然而,因为近日来身体每况愈下,加上适才的大汗淋漓,使得殷九霄体力不支,直接一屁股摔倒在地。 只听“噗通”一声,嵇远寒未曾想过殷九霄会摔倒,加上心绪不平和难以言说的酸痛,他根本来不及扶住殷九霄,低垂的眼眸里便映入了殷九霄跌坐在地的双腿。 愣怔之际,嵇远寒下意识地弯下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是属下之过,任凭主人责罚,死亦不足惜。” 殷九霄原本因为摔倒而好不狼狈,听到嵇远寒的话语,一声鼻息从鼻子里喷出,他揉了揉眉心,突然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叹息。 他收敛了笑意,伸出手,双手捧住了殷九霄的脸庞,在对方凝滞的眼神中,大力揉着对方脸上的人|皮面具,恶狠狠道:“如若下次我再从口中听到‘死’之一字,真叫你死不足惜。” 石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一点火光似落在并不如话语那般狠厉的狐狸眼中,仿若璀璨流萤,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嵇远寒压抑着心底波澜,以过去面对殷九霄的姿态,恭敬且卑微地应了声“是”。 因殷九霄抬着嵇远寒的脸,使得他无法低头,只能与之面面相觑。 听到他的应答后,一刹那,那双藏有流云晚霞的眸子里有悲哀闪过,转瞬即逝,几乎嵇远寒以为是他的错觉。 殷九霄放开手,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想来也是,轮迴谷时的十三年里,他多次欲与这人好好相处,不只是主仆关系,想着成为好友也好,可每每得到的仍是一声“主人”,如此一来,经年累月,后来索性放弃,甚至冷眼相待,但这人也不改初衷。 他当然知道,嵇远寒对他十多年的主仆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此次短暂的亲密接触,大概只是嵇远寒以下属之心为了救他性命,不存其他情谊。 可这般的思绪,还是让他有些伤心。 曾经那份对林韫所付出的情谊,最后不过是感动了自己,这一次的拨动心弦以为能得到相同的回应,结果依然是他的自以为然。 可真是羞耻难当。 殷九霄并不知道,他自以为嵇远寒只是为了主仆之情所献出的自身,却并非如此。 当以为毒无榭要对殷九霄下手的那一刻,心如刀割,生出宁愿自己受死的心绪之时,原先一直被嵇远寒遏制的情感突然决堤…… 他再也无法自控,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主任除了救命之恩以及心甘情愿的跟随外,早已掺杂了爱慕之情。 当他意识到了自己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所念所想,亦明白了这一路相伴多次的心起涟漪原因为何。所以,当被殷九霄抱紧时,更是滋生了无法忽视的、可耻的窃喜,更深觉自己是趁人之危。 在嵇远寒心里,殷九霄本是高不可攀的仙童,是仰之弥高的主人,如今发生这不得已的事,心乱如麻之际,他不禁想起了殷九霄真正钟情之人。 虽然殷九霄从未对他说过,虽然重逢过后殷九霄再未提起过那人,可当初与殷九霄出了轮迴谷,在路上遇见林韫后,殷九霄面对此人的神情变化全被嵇远寒看在眼里。 昭然若揭。 他还记得林韫是个如何霁月清风,让人如沐春风的人物,自己与我那人相比,不过是显出他的榆木脑袋和沉闷无趣。 主人又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有哪怕一丝的钟情。 ※※※※※※※※※※※※※※※※※※※※ 现在猪肉都涨价了,其他肉也跟着涨了,肉太贵了……没办法,咱们先吃点素吧。 说回正题,小谷主上辈子被太多人欺骗,如果说先前还试着想要和嵇远寒交心,此次过后小谷主也有点自己想太多的羞耻,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加上人一碰到感情会太过感性的关系……小谷主是真的看不清…… 至于阿寒,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林韫是坏的,没人告诉他,所以还以为自家主人是喜欢林韫,自然有了他解了主人的毒是亵渎了主人的想法。 其实嵇远寒只要在这里将内心真正的想法展现些许,或许两人会直接进入到甜甜蜜蜜阶段。 不过这都是如果,要真到了如果的地步,嵇远寒也不是嵇远寒了。 ps:说个小番外,毒无榭原本是想让殷九霄服下万蛊玉液毒,嵇远寒则是凝火毒,但殷九霄身体太过孱弱,要是服下这阴毒保不准连一盏茶就撑不住就要归西,所以才造就了现在的结果。不过就算没这药,阿寒也只会认为自己是下位就是了。 感谢读者“朕有病,就不治~~”,灌溉营养液;读者“jessica”,灌溉营养液,么么哒! 第22章 是福气 嵇远寒想一死了之,只为了不想让主人察觉这份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殷九霄阻止了他。 既然主人不让他死,那他便不能死,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这将这份心思放在心底,即使打破了,碾碎了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表露分毫。 石室即便有了四盏烛灯的光亮仍显幽暗。 殷九霄深深呼吸了数次后,暂时平复了情绪。 他还是会用这一路以来的态度对待嵇远寒,心声告诉他,自己想这么做罢了。 等身上毒解了,不去想这些,殷九霄才意识到脸上被毒无榭重新划开的刀口又疼又痒,忍了忍,没去碰伤口。 他向门口走了几步,发现嵇远寒动也不动,不禁问道:“身体不适?” 话问出口,想起了不久前的行为,他虽晓的人事,却并无经历,自然过于生疏,确实可能伤到了对方。 嵇远寒连忙摇头:“属下无事。” 别说殷九霄很温柔并没有伤到他,就算真的伤到了他,他也不会说出口。不过虽然没伤到,却还是有些微的异样,忽视着腰间的酸痛,嵇远寒拿起地上的匕首,在殷九霄逼视的目光中解释道是为了防身,得到首肯后放入了袖中。 殷九霄找到开关,打开了石门,“轰隆”一声,石室都有了几分震动。 前方是长长的甬道,两边墙上皆点着烛火,火光拉长的影子在上方飘摇,更显出此地的诡异。 殷九霄收敛心神,一步踏出,感受的是扑面而来的阴气与湿气,皱眉之时,又闻到了些许丝丝的诡异的天威,当香味钻入鼻尖,产生一种相反的清幽之感。 是让殷九霄有些熟悉的沉香味道。 似乎在很多年以前,他在另一个类似的地方也闻到过这股令人感觉沉稳、踏实的香味。 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出甬道后,又是一间空荡的石室,但与其说是石室,更像是墓穴的后室,因为在这间石室的另一侧,也有着一条长长的甬道,应是通向另一间石室。 纵观结合整个布局,已经告诉了殷九霄和嵇远寒这里是一处墓穴。 后室前方的甬道必然是通往主室,要离开这里,也需要经过主室向外走。 可是原敦荒漠中有着这样的墓穴吗? 殷九霄揉了揉额角,还是想不起七岁时被遗忘的任何记忆。先作罢,继续往前走,毕竟要先离开这里赶往雪烧山才是首要。 不曾想,两人刚走出后室甬道,来到主室,便在依旧空荡荡的视界中,见到了蹲在地上捣鼓着一些瓶瓶罐罐的毒无榭。 两人刚刚现身,毒无榭扭头望过来,将他们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后,又在殷九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好意提醒:“别碰脸上的伤,否则化腐生肌的膏药可就不管用了。”随后,一张老脸笑开了花,“很好,看来我这两种毒药确实互有奇效,可惜了。” 毒无榭摇摇头,重重地叹息:“可惜呀,蔚老弟绝不会愿意通过行人事来解身上阴毒。” 殷九霄眉头皱了皱,从毒火山一事中就可知毒无榭用毒的厉害,而且这人和薛筎一样性格古怪,拐弯抹角许会更糟。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毒无榭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可以离开,你要留下。” 殷九霄一手负后,在毒无榭看不见到的角度,轻轻拍了拍嵇远寒的手背。 嵇远寒即刻收起了划出袖口的匕首。 殷九霄对毒无榭乖顺道:“晚生可否知道缘由。” “你这小子真能忍,不骄不躁,以后大有可为。”毒无榭称赞了一句,收起地上的瓶瓶罐罐放进一个布包,站起身,伸了下腰,理了理自己褴褛的衣衫,也不藏着掖着,“老夫想起一些事,待会儿带你去见个人,你与那位的故人长得颇为相似,老夫要找他问道问道。” 毒无榭的话让殷九霄一头雾水,思忖着,问道:“是前辈您刚才所说的蔚老弟?” “问那么多作甚。”毒无榭的耐心似乎消失了,没好气道:“就算你后面的小子武功过人,我随便撒一把毒,就让你们一头栽地,信不信?” 好在殷九霄习惯了面对这样怪诞不经的人物,做低声下气状:“是晚生孟浪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嵇远寒,话还未出口,嵇远寒低沉的嗓音响起:“主人,请让我随您一起。” 毒无榭看都没看嵇远寒一眼,反而朝着殷九霄来了句:“你这护卫对你真是忠心耿耿,福气不错。” 是啊,他的福气大概都在七岁那年救下嵇远寒用尽了吧。 殷九霄如是想。 ※※※※※※※※※※※※※※※※※※※※ 感谢读者“jessica”,灌溉营养液;读者“烟笼寒水”,灌溉营养液,么么哒(づ ̄ 3 ̄)づ 第23章 雪烧山 毒无榭并未出言阻止嵇远寒的跟随,背上包裹,豪情万丈地一挥破袖,默认道:“跟我来。” “多谢前辈。”殷九霄拱手道。 是人都知道他并非真心感恩,可毒无榭似乎并不在意,一面心情颇好地笑着,一面走到了主室的西南角,转动了墙角的一盏油灯,打开了角落里一扇暗门。 殷九霄和嵇远寒紧跟其后,进入了一条暗道,走了几步就来到了先前两人被困的石室。 再次回到这里,空气中好似仍弥漫着一股散不去膏药的清冷香味。殷九霄坦然自若地跟着毒无榭,就见毒无榭转动了另一个角落的烛台,另一扇暗门出现,里面显露出一条宽敞的暗道,估计这里就是毒无榭带他们来时走的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走到一处向前的台阶后,打开台阶上方的石板,三人回到了荒漠地面。 此时已是皓月当空,冬日荒漠的夜晚温度极低,一到地面,一股寒冷彻骨的风就吹拂到殷九霄的身上。 这段时日他早就被生蛇蛊折磨的骨瘦如柴,此时被冷风一吹,如果不是嵇远寒及时扶住他,暗自给他体内传了真气,他或许真要在毒无榭跟前栽倒在地了。 殷九霄不得已扶着嵇远寒的手,稳住了身形,听到毒无榭问他是如何招惹了司徒天干的。毒无榭的口吻里听不出丝毫对司徒天干的偏爱,更像是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认为除掉了晚生,就可以得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殷九霄言简意赅道。 走在冷冽寒风中,风沙扑面,毒无榭却如履平地般,似乎颇有兴趣,声音洪亮地问道:“你呢,喜欢那个姑娘吗?” “若晚生喜欢那位姑娘,我大概就不会前来找前辈您了。”殷九霄忽然想起花念真给他的生蛇蛊解药,之前他一直放在身上的衣服里,可现在身上并无任何药瓶,想来是被毒无榭给拿走了。 毒无榭应是注意到了他摸向袖子的动作,道:“亏得你小子机灵没有吃下去,那虽是解药却又不是解药,服下之后解了生蛇蛊的毒,五天后便会暴毙而亡。” 毒无榭从鼻腔喷出一声气,冷笑道:“司徒天干这小子不过是老夫一时兴起收的徒弟,确实很有天赋,但要让老夫听他行事,可还不够格。”随后,字字珠玑道:“这年轻人行江湖路,所走之路尚短,被周遭人曲意奉承便妄自尊大起来,是还没见过真正的高手,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哪。” 在武林人的眼里,毒无榭就是个杀人不眨的毒老怪,五十多年前,有不少英雄豪杰死在他手里,后来他宣称退出江湖常年身居西域断岳山庄,仍有不少人不信,与他有过仇怨的个别武林人士不远万里赶到断岳山庄,站在门外用各种污言秽语谩骂毒无榭,也不见毒无榭踏出断岳山庄一步。 后来,有人稍不留神一步踏进断岳山庄,便身中奇毒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逐渐的,就算有人去断岳山庄寻仇,也止步于庄外,一步都不干踏入庄内。 这么多年,性情乖戾的毒无榭也就只收了司徒天干一个徒弟,他也确实有资格说这番话。 而殷九霄和嵇远寒能活到此刻,听到被武林人士望而生畏的毒无榭以前辈的口吻告诫他们,也算是一份运气。 殷九霄一半的心思将毒无榭的话听了进去,另一半的心思却是放在毒无榭所走的方向,竟是朝着西北方位前进,不就是雪烧山的方向。 远离了毒火山,视野中再次出现了冬日的积雪。 苍茫的荒漠上空,月似银盘,挂在一片黑幕之上。 殷九霄踩在吱呀作响的厚雪上,当下天寒地冻,没有厚实的衣物遮挡,就算嵇远寒用真气给他驱寒,仍感到严寒刺骨,整个人冷得打颤,脸色苍白,嘴唇无血色,比先前中毒的模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走得越来越慢,反观毒无榭走得确实越来越快,还回头催促殷九霄走快点,完全不顾及他身体是否能承受得了这天寒地冻。 或许这才是毒无榭该有的样子。 “阿寒,背我跟上前辈,你可以吗?”殷九霄牙齿打颤,再也无法强撑,连身旁的嵇远寒的模样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嵇远寒怎么可能会说不可以,他直接脱下了身上的衣衫,显露一身单薄的亵衣亵裤也无畏,给殷九霄披上后,将殷九霄背在背上,随后催动真气,紧跟在毒无榭身后。 有一瞬间,殷九霄想起十四年前,自己也在一场风雪中因寒气侵袭,导致后来一路上都模模糊糊,一如此时此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似乎短暂的如同刹那,又似乎漫长的如同永恒,他发现嵇远寒停了下来,而他们现下来到了一处长着数棵呈塔状的高大胡杨树,在冬季身披雪白晶莹的雾凇,极为壮观华美。 拍了拍昏沉的脑袋,殷九霄睁大眼睛看向同样站定的毒无榭。 毒无榭站在胡杨树底下,正抬头望月。 他也随之仰头看向夜空。 又清又冷的月光洒落在雪盖上,仿佛摇摇欲坠,落下无数银辉,将与黄沙交相辉映的雾凇映照出璀璨迷离的光景。 遗忘的记忆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一个尖角,殷九霄恍然记起师父带着他来此的那日,盈盈月色亦如现在,洒落在雾凇之上,异常炫目的视界中,一棵雾凇旁盘根错节的树干映入眼帘。 这根树干好似一个垂暮老人,弯着腰,“腰”部中央有一个六寸左右的洞,树干上无雪,暴露在冰天雪地里。 毒无榭并未动作,反而一脚踏地,胡杨树上的雪花簌簌落地,方圆百里似乎都在震动,只听他大喊道:“蔚老弟,毒老怪来找你了。” 静谧中风声呼啸,片刻后,忽有另一道声音响起:“为何还带着他人?” 此道声音好似从地底下传来,乍听起来有几分诡异的潮湿阴沉的味道。然而,此地四面八方皆是积雪与黄沙,又哪可能会有待在地下的人。 毒无榭怕对方仍旧躲着不肯见人,扬言道:“你出来看一眼,就知道老夫此欲何为了。”顿了顿,又激将道:“你现在死守着这一块地盘作甚,不都毫无意义了。更何况以你的身手,就算是老夫都要不战而退,还怕这两个小家伙吗?” “你这毒老怪,真是烦人。”地下的声音带着几分腻烦,却又有着几分笑意,随着话音落下,一个十分瘦小的身影从树干中间的洞内毫无预兆地钻了出来。 此人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和四五岁孩童一般,一手撑在地面,踏出洞口下地后,舒展骨架,在殷九霄等人的面前,瞬间变成了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子。 “不论何时看,蔚老弟你这缩骨功都是一等一。”毒无榭真心赞叹。 中年人的容颜即便在雪夜中也分外惹人注目,就算满脸未加修饰的胡子,还是无损中年人好似刀锋般妖孽的面容,反而在其潇洒落拓中添了几分颓废,更显浪荡。 中年人的眼睛大而长,眼角朝上翘着,是和殷九霄一般无二的狐狸眼。 第一眼看到毒无榭时含着一抹笑意,虽然笑起来也是眉眼弯弯,却不像是殷九霄笑时如轻云蔽月惑人心神,而更似朝阳破云雪渐消,瑰丽耀眼。 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中年人脸上没有那道从鼻梁斜至右脸,又延长至下颚的刀疤。 这道刀疤曾经应是深可见骨,以至现在疤痕厚重且丑陋,长在中年人俊美无双的脸上后,只要一笑,便牵扯出狰狞的形状,在森森月色下,显得阴森可怖。 殷九霄迷迷瞪瞪地望着中年男子,身中凝火毒昏迷不醒时,脑海里回想起只剩语音却无人的记忆瞬间拉开了闸门,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谷主,只要您一句话,翊儿就可以不再走这条路。” “让我做这最后一人,我求你,大师兄。” 眼前的中年人就是不断向师父磕头,祈求师父让殷九霄,也就是让殷翊逃离一切的人。 中年人第二眼看向了嵇远寒,随后移到了嵇远寒背上的殷九霄,两人四目相对之际,殷九霄下意识地五指紧扣住嵇远寒的肩膀,也不知自己是因为寒冷还是想要说话,嘴唇颤抖着。 与之相对的,中年人眼睑微颤,似乎也想说什么,却不发一言。 “虽然这小子看上去形销骨立,但仔细看看,可不就很像你给我看的美人画像嘛。”静寂无声的冬夜里,只有毒无榭还在说着话,“蔚老弟,你不是说你与夫人有……” “嗯?”中年人看向毒无榭,似压抑又似无奈道:“毒老怪,正如你从未问过我在这里守着什么,这件事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毒无榭愣了一下,片刻后,他噘着嘴抓了抓头:“多事了,多事了,当我什么都没做。” 面对殷九霄和嵇远寒时还未乖张霸道的老人,此时面对称为蔚老弟的人,反倒像个老小孩,抓头发的样子还有些憨厚。 “黄沙如霜风又烈,想得同眠暮云长。”断断续续的言语从殷九霄打颤的唇舌间吐出,他让嵇远寒放他下来,落地后推开了嵇远寒的帮扶,站定后朝着中年人深深地作辑。 “当年,我与师父来到此地,这两句是他告诉我的。”殷九霄抬起头,面向不笑时富有攻击性的蔚非尘,“蔚前辈,我走投无路来此,望你不要阻拦于我。” 蔚非尘并没有否定殷九霄所说的话,显然也认出了他,眼眸深沉:“你想得到什么?” 殷九霄挺直了背脊,凹陷的面庞上眸光如电,目不斜视,骨瘦如柴的身躯在这一刻犹如披上一层月华,灼灼其华,气度非凡。 两双相似又不同的狐狸眼目光交汇,殷九霄仿佛在其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姿态疯狂又狂妄,好似站在整个江湖顶端。 他道:“我要这地下轮迴谷的所有,我要让曾欺骗于我,亏待于我的所有人无力地在我面前跪地求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24章 传功殁 蔚非尘并未问殷九霄为什么, 他双手负后, 目光清冷平静, 仿佛全没将殷九霄疯狂的姿态看在眼里, 只道:“若我还是决定阻拦你呢?” 一番话让殷九霄暂时释放了进来压抑的所有情绪,此刻, 他极为冷静道:“我会离开此地,但这也不会让我打消适才和您的所言,若我至死都未做到, 那也只是我的宿命。” “好。” 冬夜的寒风冷冽, 蔚非尘这一字却好似滚烫的火焰落在殷九霄冰凉的心头,让他如释重负,愣了许久后,复又朝着蔚非尘深深作辑。 当殷九霄腰部弯折到一半, 似乎双腿一软,向着地面就要跌去,嵇远寒一直站在旁边注意着殷九霄一举一动,迅速抄起主人的腰,让他靠在了的身上,再定睛一看, 殷九霄彻底昏了过去。 “蔚老弟, 毒老怪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一份麻烦?”毒无榭明知故问。 蔚非尘看了毒无榭一眼,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到我这里来,想必是研制出了阴毒的解药?” 毒无榭用手挡住嘴唇, 凑到蔚非尘耳边轻语。 等说完后,蔚非尘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朝嵇远寒看过来。 嵇远寒与之对视,但蔚非尘已经看向了殷九霄,不明所以地苦笑了一声,而后竟是一脚踩在毒无榭穿着草鞋的脚背上,磨牙凿齿地冷笑道:“你这个老不羞。” 毒无榭毫不生气,反而还哈哈大笑起来,揽了蔚非尘的肩,亲密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但这可是我制毒上的又一次收获。”笑声渐消,他无比真诚地望着蔚非尘,眼神里似有叹惋,语气微沉,“我要回西域了,今日就是和蔚老弟你告辞来了。” 反观蔚非尘一派洒脱,笑弯了眼睛:“我没什么好送给毒大哥你,就送四字,一路好走。” 毒无榭重重地拍击蔚非尘的肩膀:“能在此地认识你这位老弟,是我毒老怪百年之幸,就此别过,珍重。”说完,看了嵇远寒一眼,随即从包裹里摸出又一次漆器四方小盒,扔给嵇远寒,指了指脸上,“每日涂一次,连续五日,保管药到伤除。” 语毕,忽然像个顽童一般拍了一记蔚非尘的脑袋,躲开蔚非尘反手打他的一掌,大笑着甩动破烂的袖子,潇洒而去。 毒无榭和蔚非尘知道,经此一别,便是永别。 嵇远寒只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却又不明白是为何,看了毒无榭的一眼,冷夜寂静,那个大摇大摆地远走的老人抬起袖子似乎抹了一把脸。 **** 殷九霄感觉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然而意识朦胧间,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呼唤自己。 “主人!” 是嵇远寒。 紧接着,唇上被一片冰凉且柔软的轻触之感,这种感觉让他愣怔,与此同时,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温度,但不多时,又重回冰凉。 慢慢的,冰冷的身体逐渐被一种古怪的物质包裹,好似一点一滴融进了丹田,让殷九霄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他稍不注意之下,这份温暖突然变成一个火球,开始朝着他的四肢百骸游走,将他的身体带入了另一冲奇妙的境界。 有别于身中凝火毒的烧灼痛苦,就像是骄阳照在身上的光与他融为了一体。 在这个他独自存在的世界里,徜徉在舒适氛围里殷九霄眼前忽然浮现了七岁时的一幕,无比清明。 阴森幽暗的地下山脉里,精神矍铄的阮正卿怀里抱着感染风邪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殷九霄。 阮正卿的对脸上有一条长又宽的疤痕的中年人,眼神里有着不舍,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心:“师弟,此次我带翊儿离开,不知他年何日再见。” 中年人,也就是蔚非尘摇摇头:“永无再见之日便可,翊儿可以平安喜乐便可。” 双方沉默良久,阮正卿再次开口,却是问道:“那对火夫早已入土为安,真的不……” 蔚非尘打断道:“我与绮琴的心愿从始至终未变。”他神情肃然,做了个请的姿势:“谷主,此地阴毒之气过重,不宜久留。” 在离开之前,殷九霄趴在阮正卿的肩膀上,微微睁开迷蒙的双眼,往站在身后一动不动的蔚非尘看去,与对方的狐狸眼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中年人在哭,可揉了揉眼睛,那人已转身重新坐回了刻有“轮迴谷”三字巨大石碑的下方。 而不远处的山体之下,立着一座坟包,坟包上插着一块木牌,他已看不清上面刻了什么。 那之后师父带殷九霄赶往塞外化昔的客栈,风邪初愈的那日,师父突然提起是否还记得离开地下轮迴谷时,他与师弟说的是什么。 殷九霄那时候脑袋还有些昏沉,不明所以地反问:“师父你说的师弟是哪个?还有地下轮迴谷是哪里?我们的轮迴谷可不在地下。” 再三确认殷九霄是忘了前往原敦荒漠的所有,师父叹息道:“翊儿,是为师在说胡话呢,快喝下这药,早日好起来。” 当他再次睡过去时,恍惚间,他听到了师父的喃喃自语:“为师本想告诉你真相,但既然你全都忘了,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 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要睁开眼睛,不论是四肢还是眼皮都仿佛陷入了沉眠,无法随心而动。 心乱如麻之际,丹田内好似要炸开了一般,有人对他厉声喝道:“抱元守一,是想走火入魔吗?!” 熟悉的声音蓦地震响心神。 殷九霄下意识地收起了杂乱的思绪,不久之后,全身心放松下来,又回到了先前暖洋洋的境地,这种感受类似练功打坐时内力逐渐充盈的感觉。不过因为他武学资质过低,丹田内力极少,所以过去每次打坐产生一点便足以铭感五内。 现在,这股好似内力的无形无质之物开始从丹田涌向头顶,随后又从头顶慢慢地绕着体内的奇经八脉数个周天,循环无数次后,仿佛将他从头到脚的经脉全都打磨完毕,最终重新汇聚在丹田内,气息却已经从原先柔和温顺的内力变成了一股略带凌厉劲道的剑气。 不知过了多久,殷九霄意识到找回了身体的主导权,总算打开了眼睑。 神采奕奕的眼眸中映入蔚非尘满头的白发,铁青的脸色。 他们的周边是散发着阴森幽暗气息的地下山脉。 而更为诡异的是,这个山脉完全笼罩在高大七丈的石墙内部,上下皆是石壁,包括远处的山脉尽头,隐约可以看到亦是被石壁围绕起来。 一股沉香味散溢在空气中,与先前被毒无榭带到的那个墓穴一模一样的味道。 此时,殷九霄与蔚非尘双掌相抵,从对方的手掌上感受到的却是阴寒的气息,蔚非尘似乎意识到他醒了过来,也跟着睁开眼,随后收起了手掌。 “主人。”嵇远寒一直站在殷九霄的身后侧,虽然蔚非尘说过殷九霄不会有事,却还是心中焦急,当殷九霄终于醒过来后,连忙来到殷九霄身旁。 当看到进来始终形容枯槁的殷九霄脸上终于有了神采,虽然依旧形销骨立,但相信假以时日,肯定可以恢复从前的容光。 嵇远寒终于如释重负。 “我无事。”殷九霄望着蔚非尘,对嵇远寒道。 顿了顿,他又道:“不如说我现在感到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不说,在这个昏暗的只有些微烛火之光的地底,眼睛更比过去能看得更清楚,身体更是神清气爽、身轻体健,仿佛吃下了天底下最好的疗伤圣药。 而这一切大概都是蔚非尘所为。 蔚非尘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道:“我这一身功力全部交给你了。” 对方说得轻巧,好似只是给了殷九霄一杯水喝。 蔚非尘扶着旁边的山体墙壁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前方四丈外的坟包处坐下,靠着木牌缓缓滑坐下来,对殷九霄说了一句:“你要的东西都在前方的山谷里。”似乎再也懒得看殷稽二人一眼,闭上眼,此后一言不发。 对于蔚非尘连续多年待在地底而言,他全身早已被阴毒侵袭,如果不是全靠一身高绝的内力在支撑,早就随妻而去,如今将功力全传给了别人,数年积压的阴毒彻底爆发,让他再无多余的力气做些什么。 殷九霄站起身,一步踏出,体会到了何谓真正的脚步轻盈,他走到蔚非尘面前,扫了刻着“蔚非尘爱妻殷绮琴之墓”的木牌一眼,看到坟冢前插了一把绑着火红流苏鸳鸯香囊的长剑。 他蹲下身平视着对方:“蔚前辈,你不问我到底发生过什么吗?” 蔚非尘长久的没有回应,殷九霄以为会就此被无视,直接坐在了地上,决定与蔚非尘死耗,然后终于听到对方答非所问:“你师父当初带你回去,便是做好了让你成为下一任谷主的准备,而你既然再次寻到这里,又碰上我大限将至,便是命中注定。” “大限将至”四字让殷九霄有些愣怔,他放在长袖中的手缓缓紧握:“是因为这里的阴毒?” “毒老怪临走前与我说,你与嵇远寒服下的两种毒足以让你们不受此地阴毒所侵,所以不论你们想在此地逗留多久,都是无碍的。”蔚非尘越说声音越轻,像是强撑着才将话语完整的话吐露出。 殷九霄攥紧了拳头,抑制着言语的颤抖:“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蔚非尘眼睑颤抖,随后睁开了眼,当他与殷九霄湿润的眼睛对上,忽然笑了笑,一双璀璨夺目的眼眸如今稍许黯淡,却带着无以名状的温柔和怜爱。 此时无声胜有声。 殷九霄看到对方的眼瞳里映出的人流下眼泪。 逐渐地,蔚非尘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轻不可闻地呢喃:“我与娘子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一辈子,但看来,从让他在轮迴谷长大开始,就是不可实现的事。” “……事与愿违,是我们之过。” 握紧了拳头,指尖深陷掌心,殷九霄视线模糊。 恍惚间,蔚非尘似乎错将他看成了别人,涣散的眸光深清如许,毫无血色的双唇上下开合。 话音落下之际,在殷九霄和嵇远寒眼前,蓦然垂下了手。 蔚非尘临终前对殷九霄道:“绮琴,我好想你……” **** 最终,殷九霄自作主张地决定将蔚非尘与他的夫人葬在一起,然而,当嵇远寒抱起蔚非尘想将其放在坑里时,从蔚非尘的身上滚落下了一幅卷轴。 殷九霄缓缓打开卷轴,上面以精细的画笔画了一位亭亭玉立的貌美女子。 女子手持罗扇,站在凉亭内,眉眼清雅,嘴唇却极媚,相得益彰,明艳又澄澈。她一身简单的浅绿色衣衫,长及曳地,更衬得墨发雪肤,灼灼其华。 女子在画面中似乎正望着自己的心仪之人,朱唇微弯,犹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嵇远寒在一旁看到画上女子,发现其容貌很是眼熟,余光看到殷九霄后,忽然明白,主人与这美人图上的女子除了眼睛不同之外,其余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在画作的左下角有四句诗,前两句诗字迹苍劲有力,与署名的“春分,非尘笔”字迹相同,是为“含笑春风凝望久,长倾人意醉梦中”。 后两句诗字迹灵秀美好,是为“黄沙如霜风又烈,想得同眠暮云长”。 作者有话要说:诗句都是随便瞎哔哔的,作者就是个文盲,勿喷。 感谢读者“璎珞舞风”灌溉营养液,比心~ 第25章 仇人来 殷九霄找了另一块木牌, 在上面刻上了“蔚非尘之墓”五字, 刻字中途, 身后侧沉默而立的嵇远寒忽然开口:“主人, 三天前我跟随蔚前辈来到地下,在传功之前, 蔚前辈看着您,说了一句,翊儿一定吃了很多苦。” 殷九霄默默无言地昂起纤细的颈项, 片刻后, 后退一步,双膝跪下,朝着两个坟包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就连嵇远寒应该都心知肚明之事,既然蔚非尘只字不提, 殷九霄便当这一身功力只是得到了一次莫大的机缘。 接连磕了数个响头,殷九霄起身,以袖口抹去额头上的泥尘,徒留一片通红。 徐徐阴风而过。 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风。 殷九霄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连体山脉,前方便是师父所说的, 百年前被风沙掩埋的真正的轮迴谷。 他长久驻足原地, 嵇远寒一如既往静静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侧,生死不弃。 自重生后过去两月有余,殷九霄没有丝毫释怀不说,反而在终于得到走到峰回路转的这一刻, 更是弥足深陷于过去。 殷九霄跨出一步:“我们走。” 一身白衣青衫已染上些许泥尘,空挂在身上亦无损坚毅风骨。 这几日,蔚非尘传功给殷九霄的时候,嵇远寒都会定时给殷九霄的脸涂上膏药,这亦是蔚非尘让他所为。到今日殷九霄脸上的刀伤已长出粉嫩新肉,再过两日便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蔚前辈当时问了他殷九霄脸上伤口的来历,然后摸着自己脸上的伤口,狐狸眼里的温柔仿佛要弥漫出来,轻轻说了句:“还真是一模一样。” 当时,蔚前辈看向嵇远寒,微微扬眉:“我年轻时在江湖行走,所到之处女子皆为我所迷,可真是令我头疼。后来我遇到了心爱的女子,为了和她在一起求一个清静,最后自毁容貌,才拥有了真正的安逸。所以这刀疤痕可不是我的耻辱,而是我的荣耀。” 嵇远寒不知这些话为何要对自己说。然而,蔚非尘三言两语说起这段过去时,眉目间不可思议地染上了些许意气风发。 此时此刻,主人拂去尘埃明亮璀璨的神采与蔚前辈确实一模一样。 嵇远寒心想。 心念电转,嵇远寒面上应道:“是。” 嵇远寒紧跟其后,适才抬眼看到殷九霄的侧脸,看似眉目舒朗,脸上却始终挂着一抹阴霾,好似拖曳着深渊潜行。 即便自己没资格,他却还是会情不自禁的希望自己能够分担主人身上的些许苦痛,些许也好。 **** 四面的石墙就宛如一间巨大的房间,将这座小型地下山脉的一切都囊括在其中。看似极其自然的山谷景象,如果仔细观察,便可发现有着人工雕琢的痕迹。 难以想象当初这个轮迴谷,花费了多少人力心力与时间才建造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殷九霄想起原敦荒漠过去是一片平原的传言,如今看来应是真的了。 他站在山路路口,手里拿着一个火把,照亮了前路,没有继续走下去,嵇远寒跟着他停下来。他站在一片桃叶凋零,只剩下仿佛一碰就会化作灰烬的枯萎桃树前。 这些桃树所中的位置一览无余,便是如地上的轮迴谷一样,是一个与天地空间变化脉络结合的八卦阵,又被称为八卦洛书阵,只要顺利通过此阵,就找到了通往山谷的路,反之只要一脚踏错,就将掉入阵法地下的万箭穿心阵。 即使心中有数,殷九霄心中还是怕出现纰漏,在心中默念口诀,小心又小心地踩过一个个点。 从“乾三连西北开天”的八卦一位走至桃树位置变化后的履一位,再从履一位走至“兑上缺西方双泽”的八卦二位,然后是从八卦二位走至变化后的“离中虚南方真火”的八卦三位,再从八卦三位挪至右七位…… 经过反复腾挪移动之后形成三个交叉的勾股,最后一位站在整个八卦阵经过三次变动后的履一位时,周遭所有的桃树尽数挪开,一条曲径通幽的山路展现在入阵之人的眼前。 殷九霄踏上这条路,一刹那,仿佛重新回到了安逸的轮迴谷中,然而四周好似水波般袭来的阴气与湿气瞬间打碎了这份幻想。 一路行进,殷九霄从嵇远寒口中得知了自己昏睡后不知道的一些事。包括蔚非尘是通过另外一条隐秘的通道带他们下来,毒无榭当初和蔚非尘耳语时还说了他们的马车仍在原地,以及蔚非尘对嵇远寒吐露的一些话语。 “在传功之前,因主人身体太过羸弱,此地又没有可用的药材,蔚前辈花了一天一夜帮主人以内力温养您的奇经八脉,最后两天才开始传功。” 殷九霄感受着嵇远寒紧跟自己身后的气息,走上独木桥,木桥下方的水早已干涸,一眼望去更显满目苍凉。等对方说完后,再听不到声音,下意识地问道:“没有了?” “没有了。” 嵇远寒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殷九霄再没有怀疑。 最后经过一片满是无木牌的坟地,在火把的照耀下,二人看到了一幢幢或倒塌或发霉的木屋,也不只是经过了多少岁月,没有一幢是完整的。 还真是所有的一切都与地面的轮迴谷一模一样,放眼望去,殷九霄找到了其中的书楼,也看到了从一幢倒塌房屋里泄露出来的闪闪金光。 当一切都唾手可得,心情反而奇妙的平静下来,浑身像是泄了力气,他忽然将手里的火把牢牢插在泥地上,后退一步,随后直接靠在了嵇远寒的身上。 一如既往的,还是那般僵硬。 或许是下意识以为他还是不久前那个弱不惊风的人,嵇远寒没有拿着火把的手抬到一半似乎要扶住他,但僵在半空中一瞬又给放回了身侧。 殷九霄看向等高的嵇远寒:“把面具揭了。” 嵇远寒听话的拿下了面具。 两个月没有风吹日晒的脸庞白皙了几分,依旧是不动声色稍显冷漠的神情,左眼角下的泪痣在火光的映照下好似熠熠生辉。 殷九霄看得出在自己的逼视下,对方连眨眼都似乎有些艰难,他却颇有兴趣地继续盯着嵇远寒看。 他以前从未觉得这样的嵇远寒的长相如何,或许是发生过极为亲密的关系,此刻在看,竟有几分让他心神不定。 放缓了呼吸,收回目光,闭上眼,殷九霄问道:“知道我之后要干什么吗?” 嵇远寒:“若是要杀了司徒天干,此次回去,属下一定将他手刃。” 也是,他从未说过什么,嵇远寒从他的三言两语中,能知道的也就是司徒天干给他下了毒。 “让你杀他?”殷九霄听到一个笑话般笑起来,片刻后,笑声渐渐停止,才又道:“你的剑太快了,让你出手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殷九霄本想细数给自己那一个个仇人,可或许是周遭太过安静的缘故,心情难得的平静,忽然不想让满腔愤怒与仇怨打扰到这一刻的安宁,他闭口不言,不再言语。 头缓缓靠着嵇远寒的头,察觉到身旁之人的紧张,弯了眉眼的同时,心头多了些浮动的思绪,他将之死死压回内心深处,不去动它。 **** 地下轮迴谷中的书籍和金银殷九霄都要带回地面,今日是不可能了,但他再不缺时间,那些人也不会轻易死去,欲速则不达,只有做足了准备才能在最后好好欣赏一番那些落败的嘴脸。 殷九霄这么想着,拉了嵇远寒返回了石碑处,当施力推开石碑,果然显出了一个洞口,洞口的下方是可见的黄沙。 两人没有任何犹豫跳入其中。 这是由流沙占据的洞口,经过半盏茶时间的闭气,殷九霄和嵇远寒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时,睁开眼,脖子以下深陷在流沙之中,看到了一片银装素裹的荒漠景象。 而他们来到地面的所在,正是那棵“腰”部中央有洞的树干后方一丈左右。 运起轻功,飞身而起,抖干净身上的沙粒,殷稽二人朝着毒火山前进。 他们若不把马匹寻回来,靠双脚走出荒漠太费时间。 行走中,殷九霄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有些生疏的运起内功。对比以前薄弱内力只能催生出的真气,如今这般的做法还真是挥金如土。 心中调侃着,嘴上忽然想到适才闭气一事,他一面看向嵇远寒,一面走着:“我先前怎么下去的?” 嵇远寒目不斜视:“蔚前辈点了主人的膻中穴,半盏茶是主人当时身体的极限。” 殷九霄总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又想到了三日前嵇远寒脱得只剩下亵衣亵裤的模样,真是为了他完全不顾自身。 生出的异样感随着想法悄然而逝,两人继续前行。 话分两头,当殷稽二人前往毒火山之际,另外三人已经到达了毒火山山脚,感受到从山上袭来的热浪,一个中年男人弯着腰,怯生生道:“三位公子,这里便是毒火山了。”他弱弱地看向司徒天干,“司徒公子,您会信守承诺,给我解药吧?” 司徒天干看都懒得看一眼身后神情胆怯,被他下了毒就此给他们带路到达荒漠的北国中年男人,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朝后扔去:“拿去吧。” 中年男人接过瓷瓶,倒出丹药,一口吞下后,直接转身逃也似地奔跑。 司徒天干突然想到什么,大喊让对方回来。然而中年人像是身后跟了鬼,一溜烟跑远了,直到成为一个小点,突然脚步一顿,猝然倒地,随后被纷飞的黄沙淹没,再也不见踪迹。 “我不过是想告诉他刚才错把另一种毒药当成解药了,干嘛跑这么快嘛,我有那么可怕吗?”司徒天干无辜地看向身旁站在一起的两人,一位贵气天成的佩刀男子,还有一位容貌清秀的青衫男子。 见齐华池和林韫都不回话,他自顾自笑嘻嘻道:“齐华池,你现在作为齐府的当家,又得到了白戮的《纯明刀谱》,特地挤出这么些时间与我一起来此,到底图什么呀?” 齐华池依旧默不作声,这似乎激起了司徒天干的兴趣,他后退一步,对林韫挤眉弄眼:“他想要青面獠牙的刀谱吗?殷翊不都说了,就是没有才给了他恶者狂刀的嘛。况且他还真以为殷翊能活到现在吗?” 林韫有些头疼,这司徒天干除了话多的毛病还是话多,他想让司徒天干不要再说了,齐华池已先他一步对司徒天干警告道:“满口无用之赘言,看来你很想领教一下《纯明刀谱》。” 提到殷翊之时,齐华池的额角跳了跳,腰间的刀出鞘一寸,此时冷笑的模样显得杀气腾腾。 林韫一手放在齐华池的手背上,让他收刀回鞘:“我们是来找毒老前辈的,去山顶吧。” 司徒天干对齐华池气不过他又拿他无法的样子甚为满意,终于不再多言,三人一起走向毒火山,然而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西南角传来马儿长长的嘶鸣。 相识一眼,三人齐齐直接运起轻功朝另一头的山脚飞奔而去。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东南角,手分别拿着各自的兵器,见到的是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手中拿着缰绳,站在马驹前,目光冰冷而凌厉的直指二人。 “我们带过来的东西一样不少的都在车舆里,连被搜走的金疮药也在。”过分熟悉的嗓音从车舆内传来,“阿寒,先吃点干粮我们再动身。” 司徒天干三人各怀心思,三双眼睛死死盯着即将拉开帘布的指骨嶙峋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周三惯例停更=3= 第26章 眼见红 殷九霄和嵇远寒离开地下后, 一路无话, 足足走了两炷香, 终于再次回到了毒火山山脚。 马车的套绳被紧紧套在西南角的一块巨石上。 巨石深陷荒漠, 两马匹根本无法逃脱,这几天来似乎都饿瘦了一大圈, 一见到殷稽二人,昂起脖子,踏起马蹄, 发出欢快的嘶鸣。 殷九霄一进车舆, 就看到他和嵇远寒的行李都在里面,包括衣物、佩剑、面具,甚至连后来被毒无榭拿走的两瓶金疮药也放在了行囊上,他告诉了外面的嵇远寒, 将刀插在腰间,咬了一口干粮:“阿寒,先吃点干粮我们再动身。” 正要撩起帘布之际,忽闻长剑出鞘声,嵇远寒道:“主人,不要出来。” 殷九霄闻言, 吞下干粮, 眉间微皱,还未问出怎么了,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属于齐华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言语中带着令殷九霄难以理解的情绪:“殷翊,你还活着。” 不过他也不需要理解。 一把撩起帘布,殷九霄探出头,第一眼先是看了横在帘布前的长剑,抬起两根手指,捏住后挪开,没好气看向嵇远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对我有异心呢。” 嵇远寒虽是警惕着司徒天干三人,话也已经出口,想要解释:“属下并无……” “不经逗,我当然知道。”殷九霄打断了嵇远寒的辩解,神情怡然地抬手拍了嵇远寒额头一下。 走下马车,面对二丈外搅弄得他上辈子不得安宁的三人,他明知自己不该笑,却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当看到三双眼眸里的错愕,殷九霄的右手摩挲着剑格上的花纹,收敛莫名其妙的笑意,缓缓道:“三位武林豪杰,可真是害得我好苦啊。” 他的话语里含着三分冷意,三分讽刺,四分恨意。 这辈子他想过无数次再见这三人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是在如此措不及放的黄沙地里。 本以为内心会被无穷无尽的仇恨所淹没,可见到三张恨之入骨的脸后,第一个想法竟是清醒地认知到在还未将蔚非尘的内力运转自如的当下,适才若是出手不过是拖嵇远寒的后腿罢了。 所以,他克制住了见到三人一瞬间想要出剑的冲动,而是看了嵇远寒一眼,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或许林韫原本以为自己没有暴露,还想装作一副与他交好的模样,但在听到殷九霄的话后,正要轻启的嘴角僵了僵,眼中浮现的怜惜即刻烟消云散,变成了面无表情,甚至伸出抓住了齐华池的衣袖。 反观司徒天干,依旧是人畜无害的模样,上手已拿上了五行棍:“阿翊,没想到再见你是这种时刻,怎就不是让我见到你的尸骸呢?你何时变得如此聪明,知道念真给的并非解药?” 殷九霄并没有被司徒天干的话刺激的失了心智:“你这话说的真难听,花姑娘可没与你们同流合污。” 听到他的话,司徒天干三人脸上划过难以置信。 想来在他们看来,自己既然知道了真相,就算不是伤心绝望也该是冲冠眦裂,绝不可能是这般从容自若。 殷九霄暗暗运起真气,脑海里闪过无数看过剑招,按照这些剑招中所描述的真气走向—— 当剑声出鞘的一刹那,嵇远寒似乎也一直注意着他,又一声剑吟响起。 殷九霄攻向林韫之时,司徒天干的五行棍朝着嵇远寒而去,挡住了嵇远寒的去路。 司徒天干与嵇远寒棍剑相击,每一次兵器的碰撞都有火花窜动,气势骇人,让先前乖乖站在原地的马驹受了惊,就要跑动起来。 嵇远寒应对司徒天干的五行棍时,一只手将缰绳绕死在剑鞘上,脚踩地面弯腰躲过劈向自己五行棍,瞬息之间,将剑鞘深深地插在了黄沙中。 司徒天干的“疾风五行棍”,招式如名,速度快得眼睛无法看出轨迹,只有从袭向自身的风向上来辨别接下来到底将会从哪里而来。 也就是在将剑鞘插入地面的一瞬,嵇远寒的腰侧被重重挨了一击,五脏六腑震荡,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将之咽了回去。 从前,不论是在轮迴谷,还是进了江湖,谁看到殷九霄的剑招都会赞叹一声漂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因为谁都看得出,他的剑招只有招式,而无剑势。 当林韫看到一身白衣青衫的青年提剑而起,只觉对方自不量力到可笑。 然而,这样的想法在他出剑应对,剑刃碰撞之时,瞬间改变。 “叮叮铮铮”之声响起。 朝他而来的剑招看似飘逸轻灵,每一招每一式都使他无比熟稔的《天问谱》中的剑招,并且,每一招都带着不可忽视的凛然剑势。 从对方剑刃上感受到的雄厚内力令林韫无比震惊,他凝视着那双毫无情谊的狐狸眼,感受着对方剑招的转换与衔接,似乎因为用剑之人对招式的不熟悉而带着些许凝滞,焦躁的心情冷静了几分,以更加迅疾的速度回击,当刺中左肩挑起一抹红光。 趁着对方受了伤,正是最好的攻击时刻,林韫对一旁动也不动的齐华池大喊:“华池,还不动手!” 齐华池的手放在刀鞘上,牢牢盯在那道瘦骨嶙峋之人的身上,此刻那人明明受了伤,可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神情坚韧,无丝毫动摇。 再见这个让他梦寐不忘的人,从对方的脸上竟然找不出一丝过去的欢喜明媚,只余让人心惊的杀意。 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嵇远寒将主人被林韫刺伤后凝滞的背影纳入眼底,连续躲闪开数击招式无形的五行棍后,眸光森寒的注视司徒天干。 “暮秋啸,我从以前就想会会你的剑法了。”司徒天干笑着露出两颗虎牙,“阿翊以前总是夸赞你,说你的剑法如何了得,绝对称得上顶尖高手之列。现在看来还真是,明明使得是剑,却是刚猛有力,但是——” 嵇远寒突然暴起,用电光火石,出其不意的一剑让司徒天干闭了嘴。 他飞快的扭转身形,自司徒天干的眼前消失。 一闪而逝的身影翻身来到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尖从天而降,抵在瞬间举起的五行棍之上,司徒天干似乎为自己挡住了这一击弯了眉眼。 但下一刻,司徒天干却再也笑不出了。 自从他的一手“疾风无形棍”自武林扬名,他以为做到了最快,不论是在各种兵器中,还是在所有招式内,可是当下,他却看不清头顶之人何时消失,当下意识地挡住从身后次过来的剑刃时,他的胸口却是血流如注。 司徒天干缓缓低头,看到自己胸口插上了一把匕首。 而应该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影已然消失,视界里再次捕捉到那人的身影出现在林韫身旁。 “嘭”的一声,溅起满地黄沙。司徒天干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双目赤红,怒吼道:“齐华池,你不做坏人,还想好人不成?早就晚了!” 殷九霄的余光早就注意到司徒天干被一刀刺中,就算肩膀受了伤,亦是无波无澜的心田看到来到身边的嵇远寒出现后,好似重新有了涟漪。 对于没有理会林韫的齐华池,殷九霄看也未看一眼,剑影如怒放的鲜艳花朵,以林韫措手不及从未见过的剑招削去了对方的一缕头发。 当断发落地,殷九霄手起剑落,林韫避之不及,右肩血花四溅,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还你的。”殷九霄眉眼带笑,脸上笑容是冷的。 司徒天干不甘心地怒吼一声,先前纹丝不动的齐华池也终于动了。 此时,殷九霄和嵇远寒的双剑一前一后朝林韫刺去,嵇远寒甚至还快了一步。然而,他的一剑即将刺在林韫后背之际,齐华池的衣袂扬起,携刀而来。却不想,他的身影却是来到了林韫的正面。 嵇远寒眉间拧一个川字,急切地身形急转。 对于即将面对齐华池《纯明刀谱》的殷九霄,他神情肃然,心头生出应对白戮那凶猛刀法的数招剑招。 过去常年面对一本本功法秘籍,被别人认为于他而言无用的过目不忘,终于靠着蔚非尘给予他的强大内力支撑下来更能够顺利使出。 齐华池的刀挡住了殷九霄刺过去的一剑,瞬息间,殷九霄收起了所有杀意和剑势,递出了一剑。 剑光映着狐狸眼,没有半分过去的温暖和煦,而是无比沉静。 这一剑看似朴实无华,看上去只是练武之人都会使用的起剑势。 然而,在用剑之人的眼中,比如林韫,感受到的是一股由心而起的惊骇。 他想推开齐华池,却已来不及,寒光乍现,另一人的寒光先一步朝着齐华池的脖子刺去,来不及思考,林韫忍着剧痛挑起长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抵挡住了嵇远寒迅疾的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萧瑟的东风、交锋的双剑,风驰电掣间,殷九霄已然收势。 齐华池身上的衣衫出现一道大口子,“噗”的一声,血花四溅。 肩膀乃至胸口顿时血流如注。 寒风凛冽的黄沙地里,原本拿在齐华池手中的刀不知何时插在了地上,他突然面目扭曲地大喊:“走——!” “齐华池!”林韫目光闪动。 他下意识地正要后退一步,随即听到了一声轻喝:“走!” 林韫呆立当场,眼睁睁地看着让他们如此狼狈的二人急退而走,纷纷跳上马车,齐华池颓然地跌坐在地。 他以为这话是对自己所说,却在这一刻,恍然大悟,明白齐华池并非对他而言。 那抹被他的剑刺的衣衫破败,肩膀鲜血横流的身影坐在车轼上,冬风吹起满头青丝,一双眼回望林韫这里。 四目相对间,林韫看到那张明明瘦得脸颊凹陷,不见出尘风采的脸上扬起一道笑容,像是冬日里如刀子般刮在人脸上的朔风,犹如涂脂的双唇上下开合,无声地,缓缓道:“做小人快哉否?” …… 车轮在荒漠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殷九霄与嵇远寒相伴坐在车舆外,他褪下肩膀处的衣衫,露出细瘦的胳膊,手里拿着一卷细布,上半身晃晃悠悠地给自己包扎着伤口。 嵇远寒目不斜视驾驶着马车,听主人问道:“司徒天干死了?” “并未,属下未下死手,救治得当,便可活。” “极好。” 主人的心情听上去非常好。 嵇远寒听到主人略带笑意朗朗之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不得好死,不得善终,天经地义。”殷九霄拉上肩膀处的衣衫,抖了抖被划了无数道口子的宽袍,闭上眼,自问自答道。 此时原敦荒漠外的江湖看似一片波澜不惊,殊不知,不久之后,各派维持的平稳局势将倏忽大变,已在众门派围攻下销声匿迹的轮迴谷突然重现江湖,而其掌门人,是前所未闻之人,名为——殷九霄。 作者有话要说:小谷主现在还没将内力运用到位,以后自然就是强无敌了,之后会一个个来。 怕大家喷我一直又让小谷主憋屈了赶紧解释一把,这次小谷主心里对未来是抱有期待的~期待狠狠虐这些渣渣哈哈,之后第一个虐的是司徒天干! 要是想找充满张力的崛起感,可以听《出埃及记》钢琴曲搭配,仅个人想法w 第一卷结束啦,感慨良多,说起来休养身体停笔好几个月对自身影响真的很大,再次开固氮,结果也很不顺利,好在一路也走到这里了,总之多谢大家支持! 第二卷就是复仇虐渣路,看小谷主一剑惊天下吧! 第27章 谪仙人 自围剿轮迴谷事件已过去两年多, 武林表面看似波澜不惊, 然而各大门派其实心知肚明, 这个武林要变天了。 除了一些新冒出头的小门小派开始参与武林的明争暗斗, 销声匿迹将近两年的“轮迴谷”竟又开始“出现”。 有人称其掌门名不见经传,更有人称这门派上下人数众多。但就算传言众多, 也无人真的见到过自称轮迴谷的人现身。 当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些仍觊觎轮迴谷武功秘籍的武林人士,特地找了月窥阁打探, 却被告知查不到任何情报。不久之后, 月窥阁更是宣告江湖,今后将不再接受任何关于调查“轮迴谷”的任务。 有些锱铢必较的人听到此番论调,便到处宣扬,说月窥阁明明知道轮迴谷的消息, 兴许是想独占好处,说不定还与掌门交好,被许了什么,才会如此帮着轮迴谷云云。 有人特地赶去曾经被围剿的地方,只看到了断瓦残垣,哪有什么卷土重来, 更确信这是有人嫌武林不够乱, 纯粹火上浇油。 此外,另一个消息也惊动了武林。 正值壮年,担任了六年武林盟主之位,以一把飞虎叉扬名天下, 被称为“飞虎揽月”的岑河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宣称要退位让贤。 而举行武林大会的地点也已选定,将于五个月后的冬季,在二十七年前举办过一次大会的大理栖仙山举行。 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下第一赌庄由此开设赌局,武林人士纷纷猜测下一位武林盟主会是何人,其下注的对象包括了“刀剑棍笛”四杰,除了男子三杰各有支持者,另有一批人摇旗呐喊,意在让花念真参加武林大会,希望她成为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 武林中暗潮涌动,风云再起,汉西避世离俗的含抚庄内,仍是一派宁静祥和。 这日,须发皆白的邓管事一早便被庄主告知当今日会有三位贵客登门,其中更有他熟识的人。 他早早站在了门口等候,当看到两辆马车先后停在庄门,一位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从前头的车舆内下来后,连忙迎了上去。 中年人身形健壮,容貌端正,下巴蓄着一小撮胡子,乍看是一位江湖莽夫,但细看之下因其有一双格外大而明亮的眼睛,使得气质多了几分细腻。 见到邓管事后,中年人熟稔地打招呼:“邓管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邓管事回以抱拳道:“岑盟主,许久不见,您还是这般令人仰之弥高。” 来人正是即将退位的武林盟主岑河。 “喻先生这次怎没来?” “书生身体抱恙,在家养病。”岑河叹了口气,随后拍了拍邓管事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今日就是和自家兄弟来庄喝一喝美酒。” 说罢,他朝后方无动静的马车喊道:“贤弟,别睡了,这都到含抚庄咯。” “都怪大哥昨夜拉着我喝了一夜的酒,还不让我用内功逼酒。”先闻其声未见其人,声音清朗有力含着些许恼意,赞一声玉石之声也不为过。 邓管事扭头看向下了马车的人影,是一位面色冷凝,五官深刻有些异域风情的俊朗男子,一看便与适才出声的并非一人。 只见黑衣男子站定后恭敬地撩开车舆的一半帘布,一位青年微微低着头,自行撩开另一半帘布,抬起头的瞬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若说满目桃林易显脂粉浓香,那在青年眼中逗留的一抹淡漠,恰与一袭宽袍广袖的青衣相得益彰,正如一阵寒风吹遍桃枝,漫天桃花凋零,只剩下枝头一点嫣然,映入眼帘,鲜活又明艳。 真真叫人惊叹一声谪仙人。 纵然是见惯了各色人等的邓管事也愣了一下,目光在对方夺目的狐狸眼上定了定,听到这位宽袍广袖的青年向他致歉,并介绍自己是殷九霄,身旁之人是自己的侍从嵇远寒,连忙道:“公子一表人才,适才是老朽失礼了。两位公子,可以称呼我为邓管事。” 岑河双手环胸,一脸好似“我懂”的表情,让邓管事内心有些哭笑不得,不再多言,言简意赅道:“三位,庄主已在后山等候多时,这边请。” 岑河的车夫将两辆马车牵走,跟着府内的仆人去了马厩。 三人跟在引领的邓管事身旁,岑河凑近殷九霄,唇畔细微的开合,聚音成线:“我可没让你不要用内功逼酒,这酒还是你逼我喝的,我看你自己倒是很想醉。” 殷九霄不置可否:“醉了好歹能睡个好觉。”他看了身旁的嵇远寒一眼,淡淡道:“不过,要不是阿寒一直用真气煨着一碗醒酒汤,怕是现在我还醉死在车舆里。” 岑河立马对嵇远寒肃然起敬:“远寒兄,你对你家主人可太好了,也不怕惯坏他。” 嵇远寒依旧站在殷九霄身后侧,对于岑河的话一声不吭。 岑河道了声没趣,放开声音和殷九霄聊天,说起这段时日殷九霄总是不见人影,听自家府上人说是前往山门上香去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没想到殷九霄还是如此虔诚的人。 “可惜了……悬空寺前日大火连天,怕是百年寺庙,毁于一旦了。” 说来也巧,岑河住在陵川郡,与陵定山隔了两座山头,那日悬空寺大火连天,站在陵川郡都能看到一道直冲天际的火光。 “是啊,可惜了。” 殷九霄打了个哈欠,因为他看起来兴致缺缺的样子,岑河不再自讨没趣,凑到了邓管事身旁。 趁着岑河不再注意他和嵇远寒,殷九霄的手往后挪了挪,扯了扯嵇远寒的袖子,聚音成线将话传到嵇远寒耳中:“岑河与你说话你不答,若是我这么说呢?” 嵇远寒顿了顿,才也聚音成线回道:“属下理当如此。” 殷九霄“哦”了一声,勾起唇角,连跨两步走到岑河邓管事那边,与两人一起攀谈起来。 广袖在殷九霄走动间轻轻晃起,好似嵇远寒那可无法镇定的心。 他手中持剑,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 适才主人神情看似漫不经心,眉眼间迅速掩去的倦意却如细长的针扎进了嵇远寒的心尖上。 嵇远寒没有的说的是,这是他自觉自愿,满是真心实意,无半分虚假,甚至于他内心深处冒出一个小小的念头,要真是可以惯坏了殷九霄,才是自己的三生有幸。 只有他知道,这一年半以来,主人自有了浑厚内力傍身,便常常彻夜不眠,筹谋着踏入江湖后的一切。 而这一切的起始,便是从悬空寺这场大火开始。 第28章 品仙酒 嵇远寒的眼前似乎又一次浮现了殷九霄踏遍寺庙, 行走于每个角落的背影。 主人随手撒下的易燃药粉, 终于在前一日离开寺庙之前, 以火折子为引, 尽数点燃。 刚才在车上,主人醉酒后亦是真的放松下来沉沉睡去了。 嵇远寒自觉根本帮不到殷九霄什么, 所能做的不过是提前准备一碗醒酒汤这般微不足道之事。 殷九霄并不知嵇远寒所想,这一切在殷九霄听来只是下属的一番忠心之词。 他一边与岑河邓管事说笑,一边观赏着这一路走过的景观, 经过三条长廊, 一座石桥,最后是假山旁的石子路,终于到达一片遍地都是翠绿竹子的后山。 据说这含抚庄的庄主扶成济最常待的地方不是雕栏玉砌的庄内,而是后山里的一间竹屋, 他会在其中饮酒而歌,抑或醉卧山间竹林。 夏风吹过,满山都是竹叶纷飞,淡淡的竹子清香味沁人心脾,隐隐混杂着一股幽深的酒香,让人不禁想去捕捉到底从何处飘来。 穿行在茂密的竹林间, 直到来到竹林中央一块空地上, 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人醉卧在满地落叶上,身边放着数个酒坛,见到三人到来之后,只道“拿酒来”便挥了挥手让邓管事退下。 中年人不是扶成济又是谁。 扶成济素来有“酒侯”的美称, 只因“天下第一酒庄”的含抚庄便是从他开始闻名遐迩,又因那十坛传闻因原料有限,百年只能酿造十坛的杏花仙酒也是出自他手。 这天下多得是想来一品含抚庄杏花仙酒的江湖名人,可这仙酒如今只剩下两坛,这十年来扶成济再未拿出来过,好在后续又酿造了其余美酒,许多江湖人自觉求不到仙酒,选择退而求其次也是一件乐事。 要不是含抚庄每一季都会发放少量的登门贴,恐怕就要被江湖好酒之人踏破门槛了。 此时此刻,这位被江湖中的酒鬼奉为“酒中仙”的人物,看似醉得眼周和双颊酡红,但看向殷九霄三人的眼神却炯炯有神,当他清醒的目光望向殷九霄时,竟是停留许久,眸中闪过惊愕。 岑河向前一步,抱拳:“扶庄主,这位便是我与您在信上说的殷九霄贤弟,我与他一见如故,今日来此的心中所愿您也知晓,就是不知能否让我们得偿所愿了。” 他的语气谈不上如何恭敬,更像是和深交的好友交谈。 随着岑河的介绍,殷九霄朝扶成济作辑唤对方一声“扶庄主”。 扶成济愣怔良久,这下终于回过神,他踉跄地站起身,忽然不明所以地大笑起来。 狂笑声随风吹散至竹林各个角落,夹杂莫名惘然,最后笑声消散,扶成济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竹叶飞起,他似乎心有所想:“看到你,我像是又见到了刚过而立的自己。” 殷九霄神色自若,弯起狐狸眼:“若晚辈与扶庄主年轻时很像,倒是我的荣幸。” 岑河也在一旁做惊讶状:“扶庄主,我竟不知你年轻时如此风流倜傥。” “岑河,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损我。”扶成济瞪了岑河一眼,“给我闭嘴。” 岑河立马捂住嘴,脸上笑意不减。 言辞间,扶成济已经收起刚才那副心猿意马,邀三人席地而坐,当眼神逗留在殷九霄脸上时,眼神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一时间,风声穿过竹林,带起阵阵簌簌声。 不一会儿,含抚庄的四个仆人稳当地端着四个食案朝这里而来,其食案上放的白釉酒壶和酒盅一目了然。 仆人们将食案放在殷九霄等人的面前后,迅速退下。 扶成济举起倒满了杏花仙酒的酒盅,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请。” “咕噜噜”的佳酿从壶嘴流入雪白的酒盅内,芬芳的酒味清香瞬间弥漫四方。 殷九霄闭上眼,拿起酒盅,放在鼻下轻嗅,眼前好似浮现了一幕幻象,宛如一位清新丽人着一袭翩翩白衣,在面前轻柔起舞,只是初闻酒香便让人无限遐想。 不愧是天下第一仙酒。 一口饮下,无愧于品过的江湖豪杰对他的赞叹,入口绵长,柔顺的口感仿佛直接从喉头滑落了下去;落口清甜,蔓延到四肢百骸,体内的骨骼好似都在饮酒后彻底舒展了开来;饮后余香,轻轻呼出一口气,只闻到沁人心脾的香味;回味悠长,让人如痴如醉,如醉如梦。 “今日我与我家阿寒能够品到如此美酒,我知是扶庄主看大哥的面上。”殷九霄放下酒盏,嘴角微勾,脸上洋溢的笑容让人看到了春花烂漫,他站起身,向扶成济深深作辑道:“承蒙扶庄主能够让我二人入庄喝上一壶仙酒,在下感激不尽。” 嵇远寒也跟着殷九霄站起来,作辑感谢。 林间竹叶飘飞,人人似乎都因仙酒的心情极好。 这一日,殷九霄与嵇远寒远身处汉西含抚庄,远在千里之外的陵定山悬空寺大火已燃烧了三天三夜。 这场大火无端而起,烧光了悬空寺的所有。 幸而和尚们无一人身亡,此时,他们双手提着再无用处的水桶,跌坐在一片废墟的寺庙前,涕泪横流。 比一年前脸上多了无数皱纹的住持智仁站在一旁,如临天崩地裂,怆然泪下,双目无神地凝视前方居所的灰烬,里面藏着无数只有自己才知的功法秘籍。 一只海东青留下一封信笺,飞于天际,很快消失远去。 信笺从失魂落魄的智仁手中随风吹落在地,纸上的字迹刚柔并济,写着—— [三日前,有一香客问住持,戒不掉贪嗔痴当如何? 住持曰,修身安心,戒定慧。 然,香客观住持面容,发现住持贪嗔痴之深已入骨。 住持,你修行的功法之时,是否总是有奇经八脉有倒错之感? 若有,皆因纸上所写时有一字之差。 你莫怪我,林家二公子说了,与住持合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贪嗔痴,住持戒不掉,我帮你戒。 住持,你可想起我是谁了? 第29章 殷九霄 当嵇远寒真的品上曾经听主人说起过的杏花仙酒, 不禁有些愣怔。 这一年多来, 主人再也没有提起过当初北上的约定, 他以为主人已经忘记了, 结果就在前几日,突然和他说要与岑河一起前往含抚庄去。 主人当时也说了, 岑河不过就是做个引路人,究竟能否喝到仙酒,按照岑河的说法是要看扶庄主的心情。 嵇远寒并不觉得失望, 反而对于殷九霄一直将约定谨记于心这件事, 极力压抑才在四目相对间,将眼底的情感深深地压回了心底。 “谢过扶庄主的好酒。”嵇远寒跟着殷九霄作辑感谢,话音落下后,听到岑河惊讶地“哇哦”了一声。 “扶庄主, 这远寒兄啊,平日里跟他的名字一样,实在是冻人得很,除了与我贤弟开口说话之外,一概不搭理其他人。今日能听到他主动说话,说明你这天下第一酒连一块冰块都能融化, 名不虚传。”岑河舌绽莲花, 记仇的先损了嵇远寒一把,又夸赞了扶成济一把,他端起酒杯,语调昂扬道:“来, 走一个。” 扶成济呵呵一笑:“就你会说话。” 他让殷九霄和嵇远寒坐下,一口饮下杯中酒:“殷公子,你适才的话错了。” “我先前和岑河说的,是请他一人喝这杏花仙酒。”扶成济凝视殷九霄闻言却依旧沉着的面容,“我请你与你家侍从喝这天下第一仙酒,是在见你一面之后才决定的。” 殷九霄席地而坐,抱拳道:“是我和阿寒之幸。” “诶,不说这些虚的。”扶成济有些嫌弃地摆摆大袖,“我先前说过,看到你,我像是又见到了刚及而立的自己,另有话想说。” 殷九霄:“愿闻其详。” 岑河:“算我一个。” 扶成济白了岑河一眼,随后往后一靠,直接背靠一棵竹子,微微压弯了竹身。 他微微闭上眼,年过半百的脸上浮现些许高昂意气:“二十三年前,江南有一名动江湖的美人,名为殷绮琴,不比当时的武林第一美人逊色。后来,我对她一见倾心,可惜……我欲将心于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很快得知她已有心仪之人,那人还是与我把酒言欢的异姓兄弟。” 扶成济放下酒盏,直接拿起酒壶,大口大口的饮下。 就算这是酿造出仙酒的酒侯,被其他江湖人也要大呼“暴殄天物”。 胸口衣襟大敞,扶成济斜斜地往地上倒去,滔滔不绝:“我那兄弟,不论是容貌、气节还是武学境界,都是当世顶尖,我自知比不上他万一,如此的神仙眷侣,又怎舍得拆散。” “不曾想,当我再次得知他们的音讯时,一个满门被灭容貌尽毁,一个为救爱人自毁容貌,最后从江湖消失再也未曾见过他们……”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殷九霄默默地品酒聆听,连岑河也不再嬉笑,似乎听到殷绮琴这个名字后,也有些出神。 扶成济言辞间的悔恨极深,然而只是简单的四字,一般人又如何明白这位天下第一酒庄的庄主到底在后悔什么。 夏风吹动郁郁苍苍的竹子,一大片绿竹林的枝叶茂密犹如遮盖在头顶上方的帽子,将正午的太阳完全遮住,使得这篇山林尤为阴凉。 碧绿的竹叶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落在风姿卓绝的青年周身。 一身白衣青衫,面若桃花嫣然,唇若涂脂,用白玉冠扎束而起的墨色长发,此时坐着,发尾落地,抬眼望过来时,从容不迫,安之若素。 这一切看在扶成济眼中,仿佛看到了当年洒脱不羁的他,又仿佛看到了昔日明艳澄澈的她。 殷九霄撩起长袖,倒了一杯酒,拿起酒盏时,与扶成济的视线相对。 他不禁喃喃道:“你与她很像,与他也很像。” 扶成济阅人无数,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到底是诚心而来还是献媚讨好。 所以也一直都在观察殷九霄,他看得出殷九霄脸上的诚意,偶尔也会捕捉到青年眉目间有一抹藏得极深,怎么也化不开的孤傲,并非高高在上的自傲自大,而是如同要将自己与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开一般,以让自己不会受伤为目的才有的戒备。 “……也不太像。” 扶成济仰天而望,他似乎真的醉了,问道:“你也姓殷,又长的与他们如此相像,可与他们有缘?” 殷九霄回道:“若晚辈有幸识得这两位前辈,定当告知扶庄主。” ***** 酒过三巡,扶成济很快又双目清明起来,他和邓管事一样问起了岑河家的账房先生,岑河还是那一番老话。 扶成济便道:“反正这一坛酒已经开封,多下一壶,你带回去给喻先生尝尝。” 岑河开玩笑说扶成济怕不是都看在了书生的面子上,扶成济但笑不语。之后除了嵇远寒,三人天南海北聊了许久。 喝过杏花仙酒,三人在含抚庄用了晚食后,扶成济邀他们在含抚庄过了一夜。 当晚,岑河与扶成济秉烛夜谈。 殷九霄没有去凑热闹,坐在桌前写着一些东西。然后,到了后半夜,难以入眠的他去了嵇远寒的房里。 用真气震开了门栓,一进门就看到嵇远寒提剑坐了起来,见到是他后,连忙放下了放在枕边的佩剑。 殷九霄一言不发地上了嵇远寒的床,蜷缩起来睡在内侧。 翌日一早,殷九霄睁开眼后发现他又在不知不觉间抱着嵇远寒睡着了,臂弯里的人有些僵硬,他松开手,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又默默地下了床回了自己的客房。 离开含抚庄时,扶成济没有出来送行,只见邓管事。 岑河完全不像一个威震武林的盟主,亲密地搂了邓管事的肩膀又是一番胡侃海吹,先是说起当初定居选在百里之外的陵川,就是为了天天拜访含抚庄,不曾想后来做了盟主,日日事忙根本无空来此,等冬季武林大会一结束定要再来含抚庄云云。 邓管事听得频频点头。 “到时我家书生应该好全了,我带他一起过来。”岑河看了正要上马车的殷九霄一眼,嘀咕了一句,“说起书生,还真有些想他了。” 邓管事抱拳笑言:“随时恭候大驾。” 殷九霄坐在车轼上,对邓管事微笑着无声抱拳。 嵇远寒扬鞭,马儿扬蹄,随即跟随着前头岑河的马车,离开了含抚庄。 走出一里地之后,岑河上了殷九霄的马车,挤进了车舆里。 岑河注视殷九霄着老神在在的精致侧脸,不见丝毫在含抚庄时作为大哥的友爱,眉头紧蹙,语气沉沉:“杏花仙酒你喝到了,武林大会也要召开了,你想要的都得到了,该告诉我,薛筎什么时候开下一帖药了吧?” 殷九霄置若罔闻,因为马车的颠晃,他注意到嵇远寒身后的马尾左摇右摆。 他忍不住伸手将一缕长发抓在手里,然后缠绕在了指尖。 嵇远寒僵了一瞬,任他动作。 岑河一字一顿:“殷九霄。” 殷九霄终于开了尊口:“喻先生久病成顽疾,非一朝一夕可以治好,你也看到了,如今他身子好了一些,痊愈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况且,岑盟主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枯骨圣手吗?”他扭头看向额头青筋跳动的岑河,淡淡道:“五个月后,武林大会结束,薛筎便会还你一个身体康健的喻璞瑜。” **** 当两辆马车先后离开了含抚庄,邓管事让下人关上庄门,他来到后山的竹林,一眼看到庄主正站在木屋前。 静默良久,扶成济忽然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与那两人长得如此相似的人吗?” “庄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或许吧。岑河昨夜告诉我,冬季的武林大会殷九霄也会参加,说我一定没看出这年纪轻轻的小辈一身功力有多深厚。我一酿酒的,怎么可能看得出,邓老头,你说说?” 邓管事一言以蔽之:“比岑盟主更强。” 扶成济有些惊愕,要论当今武林,能比岑河强大的人士本就不多了,就算有也是那些常年闭关年过古稀的武学宗师,而一个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岁的青年人,竟然比岑河更强,若是别人来说扶成济肯定嘲笑一声滑天下之大稽,可这是邓管事说的,那他就信。 片刻后,扶成济转口问道:“听说那毒妇的儿子现在在武林风头正盛,被称为什么来着?” 邓管事语气依旧恭敬:“被称为‘清风徐来’。他扬言不为顶上之位,只为与各位前辈切磋才会参加武林大会。目前是武林盟主的大热人选之一。” 扶成济闻言,冷笑一声:“好称号,说的却是狗屁之言。” 他转身朝着木屋走去,留给邓管事一句话:“现在庄家下注里有‘殷九霄’没,我压殷九霄千两白银,就赌他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三日后,天下第一赌庄收到千两白银,下注之人是“酒侯”扶成济,而所压的人物,是个名叫“殷九霄”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 自此,查无此人的殷九霄以“千两白银”之名扬名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作者有话要说:把前文的三十年前改成二十多年前了。 感谢读者“臭猪”,灌溉营养液+17,么么哒! 如果大家还有剩余的营养液,求灌一些=3= 第30章 我知道 殷九霄与岑河在半路分道扬镳。 岑河是还惦记着家里的喻先生, 殷九霄则是前往薛筎目前隐居之地, 拿上这个月薛筎给喻璞瑜调配的新药方。 按照薛筎的说法是, 如果喻璞瑜再晚几个月遇到他, 怕是大罗神仙再世也无力回天。而这药方一个月就要大变一次,足足持续半年方可痊愈。 岑河为了喻璞瑜, 甘愿退下武林盟主之位,按照他的说法就是,当初想要实现的抱负已经实现, 他为武林做了不少事, 如今是时候为爱人洗手作羹汤了。 殷九霄当时站在门口,看到喻璞瑜病殃殃地靠在床头,听着岑河对自己做下的决定给出的解释后,其实已洞若观火, 久病不愈的苍黄脸上莞尔一笑,捧住岑河的脑袋,直接吻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喻璞瑜说:“我都知道。” 绝不会有人会想到,在外一副风趣幽默、豪放不羁的武林盟主岑河会有讪讪而笑的一天,甚至还心虚地瞟了门口的殷九霄一眼。 一旦想起那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殷九霄下意识地看了眼嵇远寒, 稍稍用了拽了一下对方的头发, 也不见这人吭一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冷峻无比的驾驶着马车。 武林盟主和教书先生,属天壤之别;主子和侍从, 属云泥之别。 区别甚大,所以他又在求什么? 殷九霄愣了一下,松开手,忽然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态厌烦不已,板起了脸,一言不发地回了车舆内休憩。 对于突然散发“我不愉快”气息的殷九霄,嵇远寒一头雾水之余,不禁想到是不是自己哪里惹得主人不快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反思,却只得出是由于自己的木讷。 一年半年前,路上与殷九霄种种亲昵的相处,成了放置在他心中的珍宝盒,只敢时不时拿出那个盒子擦一擦灰尘,连打开的勇气也无…… 自在毒火山发生了那样事,他便再也不敢做出任何僭越行为,就算殷九霄半夜来到他的房间,他也不再主动抱住主人,被熟睡中的主人抱紧后,更是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入睡。 只因有过一次,他半梦半醒间,发现弄脏了亵裤。 所以,殷九霄越是以过去一般无二的态度嵇远寒,嵇远寒越是无法正视自己,看着也就越发不合殷九霄的心意。 现在的主人其实无需他的保护,也能独步江湖,可或许是因为办事需要个听话的侍从才会带着自己罢了。 嵇远寒近来总是在想,若以后某日,殷九霄厌烦了他,遣他离开,即使他不想走,可还是得思忖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饿了,想吃烤肉。” 有些气闷的声音从布帘里面传来,让嵇远寒的心颤了颤,他连忙道:“前面有片空地,属下停下马车便去打些野味。” 嵇远寒驾驶马车来到空地,刚刚拴好缰绳,又听殷九霄没什么精神道:“不想吃烤肉了,想吃鱼了。” “属下记得之前走过这条山路时,五十里之外有一条溪涧……” 殷九霄探出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嵇远寒的话:“若我说五里地我也等不了呢?” “属下无法,甘愿受罚。”嵇远寒单膝跪地,低下头。 殷九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得好好想想怎么罚你,继续动身吧。”语毕,放下帘布,继续钻回了车舆里。 嵇远寒呆立原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主人戏耍了。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条鱼肚白,不久之后,朝阳升起,金池城内人来人往,贩夫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各类店铺纷纷开门迎客。 此时城门大开,一辆马车悠悠地驶了进来。 马车途经一个卖糖葫芦的贩夫时停了一下,容貌俊朗带着异域风情的白衣剑客下马,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车舆内的人,而后又在途径一间招牌上刻有蛾眉月印记的当铺后,车舆内的人下来走了进去,很快又返回了马车上,之后继续马车继续驾驶,远离了闹市,来到了一幢宅邸前。 宅邸的大门敞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子正坐在院子里,双脚踩着铁药碾,听到马车的动静后,转头看了过去。 男子也就是薛筎,看了眼从马车上下来的易了容的紫衣剑客。 肯定又是殷九霄让人戴上了人|皮面具,接着下来的殷九霄果然也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看手里还拿着一串少了一个的糖葫芦,见到薛筎后,弯起一双眼睛,眸中似有日月,一派驯良的模样。 可就算现在殷九霄易了容,薛筎还是会不由自主想到那双狐狸眼,更别说这人腰间佩戴了一把无比熟悉的剑,尖端绑着火红流苏鸳鸯香囊,一眼看去,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神采奕奕的男子。 即使触目伤怀,薛筎连态度也比当年好了些许:“不都说了之后我直接寄去岑府,不用亲自过来拿,也不嫌麻烦。” “这不是表现晚生对薛前辈的诚心嘛。”殷九霄笑嘻嘻道。 薛筎自从离开升天任海枯后,就隐居在了这座距离西始崖三百里之外金池城。 谁会想到,昔年退隐江湖的“枯骨圣手”薛筎会从远离人群的避世绝俗,到匿于市井与平明百姓为伍。 而如今这位神医,不仅用殷九霄交给他的《七十二医论》治好了自己脸上和受伤的毒伤,恢复了原本端正的容貌,去原敦荒漠走了一遭后,还转了性,行事作风大变,轻易就答应了殷九霄让他屈尊帮忙的要求,态度更亲切了不少。 就比如医治喻璞瑜一事。 当然,殷九霄知道原因为何,此次过来,取药方只是顺便,另有要事是真。 殷九霄搬了一张凳子坐到了薛筎斜对面,让嵇远寒坐到自己身旁。 金城的这个夏日出乎意料的并不炎热,大早上的晒着太阳还挺舒适。 可是这般的好心情,在想到要说的话语时,坏了大半。 殷九霄眯起眼,咬了一颗糖葫芦,嘴唇上都沾染上了一层红色的糖霜,显得异常鲜红,他嘎嘣嘎嘣地咀嚼着,直截了当:“我要当初印白梅让前辈您研制的毒药。” 薛筎闻言,停下了脚下的铁药碾。 殷九霄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笺,递给了薛筎。 当薛筎看完信笺上的几行字,冰冷一笑:“这毒妇竟然改名换姓,我还真以为她死了。呵,重建寺庙?真真是善举,可笑。” 信上写着—— [印白梅改名为顾微月。 二十一年前,嫁作林芠卿成继室。 现居于龙柏郡林府别院。 前日,到陵定悬空寺祭拜。 意拿出千两白银重建寺庙。] 印白梅,二十三年前被称为武林第一美人,曾因对蔚非尘求而不得,故灭殷家满门,毁殷绮琴容颜,最终蔚非尘以自毁容貌带走殷绮琴终结了这场惨绝人寰的“闹剧”。 这样一个蛇蝎美人,同年嫁给一剑惊天灭魔头的君子林芠卿为妻,不久后死于疟疾的传言在江湖不胫而走。 江湖无人知道她所做恶事,只在兴叹一位美人的逝世。 半年后,林芠卿续弦,娶了一名叫顾微月的江湖女子为继室,见过对方一眼的人都说与印白梅极其相像。 顾微月为林芠卿育有两子,一子弃武从文,如今在官场纵横,一子便是现在在武林风头正盛的“清风徐来”林韫。 昔日的一幕幕又一次薛筎眼前浮现,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印白梅出生在当时武林世家龙柏印家,而印家早已没落。 二十三年前,十七岁的薛筎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儿,因为一手医术成为了印家的门客。 成为门客后,薛筎见到了印白梅,也见证了让江湖人如痴如狂的武林第一美人如何对一个男人日思夜想。 且这个男人初出江湖,不过就是在路上见过一面的江湖浪人。 印白梅当时与林家林芠卿负有婚约,却非要嫁给蔚非尘。而蔚非尘当时亦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儿郎,对其并无任何爱慕之心,只想离开龙柏郡,印白梅对此甚是委屈,从而心生怨怼,竟让薛筎配了毒药。 她原是想强留蔚非尘,然而,蔚非尘誓死不愿,一路往南逃离,逃到了江南,遇到殷绮琴,才造就了后来的一系列情仇…… 薛筎最初并不知情印白梅的想法,给出了自己所配的那瓶毒药,在知道缘由后,也是由他偷偷给了蔚非尘解药,帮助其离开了印府。 即使后来他被赶出了印府,落魄了好些年,却也从未后悔过,只因在见到蔚非尘的那日,他明白了何谓“见之不忘”。 结果,最后也没来得及告诉蔚非尘和殷绮琴,做下那等丧尽天良之事的人是那印白梅。 两颗红晃晃的糖葫芦在薛筎眼前左右摇摆。 殷九霄的手腕被薛筎一把抓住。 “我看前辈愣怔怔的,还以为在发呆呢。”殷九霄抽回手,将剩下的糖葫芦串随手交给嵇远寒拿着。 “你想作甚?”薛筎问道。 “我自有想法和计划,若薛前辈您不给我毒药,我也会改成其他的。”殷九霄站起身,一面欣赏宅地的景致一般转了转脑袋看了看四周,一面说:“即便有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可活成什么样,可不是别人说了算的。印白梅既然当初做过这些事,后又诈死,便是明白所做这些终会报应到头。”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以为没人会记得了,我就要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不仅知道,我还要昭告这江湖。” “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一并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安排上和林韫一起处置。虽然在加快节奏,但还是不想像是赶场子一样进展剧情,还是会描写一些小谷主和阿寒的日常相处缓解一下太过密集的复仇。 本文原计划15w,结果卷一废话太多了,导致超出计划,现在在抓紧收线,预计25w,也可能比这个短,不长的~ 感谢读者“金枪点菊花”,灌溉营养液+15,么么啾~ 第31章 下战书 翌日一早, 殷九霄离开时, 带上了喻璞瑜这个月的药方, 以及一瓶毒药。 薛筎将瓷白的药瓶递到他手里, 还是那句:“翘首以待。” 殷九霄狡黠一笑:“买那消息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当然会把好消息带来。” “说到银子, 你可知这几日总有人提起一个名叫‘千两白银’殷九霄的人物是‘酒侯’扶成济所下注的武林盟主人选?”薛筎看到殷九霄脸上诧异的表情,得偿所愿后,心情好了一些。 殷九霄当然不知道, 他和嵇远寒从汉西赶到金城县路上费了好几日, 一直在赶路哪有可能听到这种言论。 他呵呵笑了两声:“这真让晚生受宠若惊啊。” 不再和薛筎多言,告别后,让嵇远寒驾马车离开。 上了路,即将离开闹市之时, 他忽然撩开帘布,探出头:“阿寒,去刚才路过的那家食肆,我想到还有一件事未做。” 嵇远寒听话地返回了适才路过的食肆。 小二将马车牵到马棚。殷九霄拉了嵇远寒坐下,然后扬声让小二过来:“小二,麻烦上两份你家的羹汤和炸麻花, 再去外面那家面铺, 买两碗他家的招牌面条。” 小二原本一听要去外头买早点,脸色有些不好,接着下一刻看到桌上放上的二两银子,立马眉开眼笑地照办去了。 “昨日我问薛筎,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他推荐了这两家店。”嵇远寒在外人看来照旧是冷冰冰不领情的样子,在殷九霄看来却是呆愣愣的。 他伸出食指,不客气地戳了一下对面那人的额头:“嵇兄,久在樊笼里,总要寻得那么点锦上添花,你说对不对?” 嵇远寒张了张口,声音再出来时改了口:“殷兄,说的是。” 殷九霄闻言,笑得弯起了眼睛,眼底似有星辰明月。 在嵇远寒眼中,一切世俗的美好字眼放在殷九霄身上都不及此时此刻的万一。 “把互相当做好友”,这是殷九霄给他的“惩罚”。 有那么一瞬间,嵇远寒自私地想,若是可以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正如薛筎所说,食肆的两样吃食和面铺的招牌面条都极为美味,尤其是那家面铺,不知是怎么调制的面汤,非常鲜美,让人吃完面更是将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很是意犹未尽。 殷九霄吃得心满意足,一抬头便看到嵇远寒先一步放下了筷子。 双方面前的碗里都吃得干干净净。 “阿寒,你不是喜欢做菜吗,可尝出了这面汤如何调制?”殷九霄问道。 嵇远寒沉默了一下,随后道:“下次我试试。” “拭目以待。”话音落下,殷九霄就打了个嗝,他站起身,不顾形象地伸了个腰,“吃饱喝足,待将药方寄了,咱们出发去江南。” 重新坐上马车,殷九霄抬头望向艳阳高照,左手手臂搭着嵇远寒的肩膀,右手遮在额头前挡住阳光,微微眯起眼:“既然扶庄主如此看中我,我怎么也得让大家觉得他是慧眼识英雄啊。” **** 这半年来安襄城出现了一个惊骇的传闻。 传闻称司徒天干杀了每一个司徒老爷派到他宅院里照顾他的仆人,可要问那人的尸体去哪里了,谁也说不出个所里然,毕竟没人亲眼到过有尸体从偌大的司徒家前门侧门后门被运出来过。 “假的,都是假的,你们刚来安襄城不知道吧,我给你说说真相。”在城中有名的酒楼悦凤楼内,有热爱闲谈的城中百姓接过黑衣剑客手里的一壶酒,喝了一口,“一年半前,司徒大少爷从外面回来,却是身受重伤,养了很久身子才痊愈。半年后,他出了一次远门,回来后不知怎的,从此性情大变,之后再也没出过司徒家门。” “在我们安襄城,谁家都知道这司徒家上几代确实是武林名门,可到了司徒老爷这一代差点就颜面扫地,还好出了个司徒天干。司徒老爷把司徒家这辈子以及今后几辈子的荣光都放在了司徒大少爷肩上了,以前还说自家儿子以后是要娶武林第一美女花念真的,这些话放在以前我还信,现在……”那人啧啧摇头,另外想到了什么,“据说司徒老爷还声称司徒大少爷会参加冬季的武林大会,为了给儿子造势还下注压了不少银钱哩。” 对方说到兴致昂扬处唾沫星子乱飞,殷九霄接过嵇远寒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捂住了口鼻,嗯嗯啊啊的惊叹。 “别说,我觉得这杀人一事是真的。”另一人凑过来,煞有其事道:“上次我算命的大爷经过司徒家门口,直言他家不久后会面临血光之灾,原因啊就是造孽太多。” 殷九霄先前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忽然开了口:“我这边也听到一个关于江湖小道消息,不知诸位想不想听?” 看到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目光,殷九霄也不卖关子:“我听说三日后的卯时三刻,‘千两白银’殷九霄给司徒天干下了战书,要在城楼上一决生死。” 嵇远寒坐在一旁,看着殷九霄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接下来将要做的事。 “这‘千两白银’殷九霄是何人?”一人问道。 ……看来这次是他错估了江湖中消息的流传速度以及范围大小。 殷九霄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也是道听途说加添油加醋的版本说给了桌上的两人,得到了两声惊呼。 于是殷九霄又进一步道:“大家可以招呼上三两好友,到时一起近距离观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江湖比武,如何?” 虽不是江湖人,可这百姓极为豪气干云地灌下一杯酒:“若真是如此,这位兄台,到时再相见。” 殷九霄与聊得还挺愉快的两人告辞,离开前让小二又给他们上了两壶酒,算在了自己的账上。 等出了酒楼,他拉了一声不吭的嵇远寒一把,凑到对方耳边,却是大声喊道:“我还想喝酒,兄台,我们去另一家酒楼走一个?” 酒楼里的客人,街道上的行人纷纷扭头看向扯开嗓子的说话之人,看到是个平平无奇的江湖人后,在长相俊朗的白衣剑客身上徘徊了一下,立即收回了视线——实在是其身上冷峻的气场让人犯怵。 “好。” 嵇远寒微微垂眸,看了眼被殷九霄抓住的袖口。 殷九霄朝着来之前就看到的一家酒楼前进,头也没回。而当嵇远寒走到殷九霄身旁时,殷九霄松开了手,手指与他的尾指轻轻擦过,嵇远寒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要是,就此握住主人的手…… 这个想法冒出的一瞬间,嵇远寒险些大惊失色,他挺直了背脊,不让自己表露惊慌,而后在内心狠狠骂自己这大不敬的想法。 **** 夜半的安襄城有别于白日里的热闹,显得格外安静,除了某些莺莺燕燕的地方仍旧灯火通明,普通百姓的房屋皆是一片漆黑。 月光之下,一道黑影从一间客栈的房顶上一闪而逝,很快又出现在另外的房顶之上。 此道身影飞快地前进,直到消失在一座宅邸的里。 翌日,司徒家的当家,被安襄城尊称一声“司徒老爷”的司徒贤从仆人手里拿过一封信,信上是飘逸洒脱的字体,写着“战帖”两字。 仆人告知这是早晨起来时,在老爷房门前的门缝里发现的。 司徒贤打开信封,看到上面写着—— [素闻骤雨无极司徒公子一手疾风无形棍了得,请后天的卯时三刻至安襄城城门顶上与我一决高下。 殷九霄亲笔。] 看完内容后,司徒贤脸上阴晴不定起来。 他虽然比大儿子的武学差了许多,却对自己一身内力也有些自信,没想到会这么被人悄无声息地闯入宅子不知。 当看完纸上的文字后,司徒贤顿时脸色一变,犹豫再三,他还是去了大儿子的院子。 司徒贤敲了敲门:“天干,爹有要事与你相商。” 片刻后,房门幽幽地打开,漆黑的眼珠映衬着惨白的脸从门缝里透出来。 与此同时,一股难为的臭味也传了出来,司徒贤嘴唇颤抖了一下,想到不久前见过的场面,脸色有些苍白起来,却仍旧不肯走,以袖掩鼻,打消了推门而入的想法,将手里的战帖从门缝里塞进去:“天干,你看下这个。” 见司徒天干没有拒绝,拿走看起来,司徒贤才好声好气道:“爹知道你在研制药物的紧要关头,可这请战帖爹觉得还是答应为好。” “最近这武林上,对这位殷九霄好奇得很,都在猜测能够被酒侯看中的人会如何了得。爹相信若是天干你出手,定当将他一手拿下。” “马上就是武林大会了,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再次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 说到一半时,司徒贤像是已经看到了儿子在城门上将看不见脸的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姿态,连语气都带上了激昂,等说完,才想起来儿子还未答应,一看司徒天干那阴沉的表情,顿时心惊肉跳。 “殷九霄,又是一个姓殷的。”司徒天干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古怪地笑了两声。 房门忽然大开,一阵剧烈的恶臭从屋子里透出来,司徒贤憋着气,只见司徒天干震碎了手里的纸张。 漫天碎片之中,闭门不出一年半的司徒天干走了出来,他发丝凌乱,两只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手指上捏着一个碧绿瓷瓶。 司徒贤眼睛瞪得如铜铃:“研制出来了?” “正好可以一试。”司徒天干出了房门,转着手里的瓷瓶,面无表情的脸上现出一个小酒窝,他似乎又恢复成了过去那个笑起来可爱可亲的名门之子。 司徒贤咽了咽口水,将目光从瓷瓶上挪开:“天干,你这下毒可不要太显眼,毕竟这武林还是‘正道’……” “爹,我想好了。”司徒天干打断了司徒贤的话,“我要在后天杀了殷九霄之后,告诉整个武林,我司徒天干就是一个使得‘疾风五行棍’,也用毒的人。” 司徒贤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等回神,想阻止儿子继续说下去为时晚矣。 司徒天干已扬声道:“我要用这四十九具尸体上的尸毒阴气制成的阴煞散,让整个武林都知道,万毒老怪毒无榭算什么,我司徒天干以后才是真正的万毒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渣渣作死,还不知道………… 感谢读者“璎珞舞风”,灌溉营养液+3,么么啾~ 第32章 撩人意 话说回昨日, 殷九霄从司徒家回到客栈, 翻窗进入房间后, 就抱着轻薄的被褥到了隔壁房门口, 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嵇远寒穿着一身亵衣亵裤, 看上去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 殷九霄反手关上门,扫了眼角桌上点燃的烛台,一面走向床尾边上的木施, 一面感慨道:“阿寒, 我怎么没想过你有这种病症。” 嵇远寒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 “还是热乎的。”殷九霄把手放到衣服上,指尖感受到残留的温度,看好戏似的看向嵇远寒有些游移的目光,露齿一笑, “夜游症呀。” 嵇远寒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起来,神情倒是一如既往。 殷九霄不再逗对方,把被褥放在塌上,坐了上去,他手肘撑在翘起的大腿上,掌心撑着下巴, 笑意冉冉:“我知你是担心我。”就算他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弱小的殷翊, 可嵇远寒还是将他视作需要保护的人,明明该是有些不满的,可他却欢喜极了。 不论过去现在,嵇远寒除了无法满足他曾想过的那份感情之外, 其余做得够好了。 他两脚踹了自己脚上的鞋子,随手脱了身上外衣,在嵇远寒面前,直接拖了的带来的被褥躺到了里边:“今夜又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我要睡你这里了。” 犹豫再三,嵇远寒还是在床榻的另一半躺下。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即便易了容,在他看来,不论怎么样的殷九霄都依旧是殷九霄。 猝不及防间,一丝笑意从垂眉敛目之人睁眼的刹那在其眼中绽放。 四目相对间,殷九霄唤道:“阿寒啊。” 一声轻唤里,夹杂着叹息。 手掌覆在了嵇远寒的眉目上,肌肤接触之际,嵇远寒瞬间回过神,差点以为自己的目光泄露了什么,吓得整个身体动弹不得。 “我以后要是离不开你可如何是好?”带着戏谑的语调问道,殷九霄用手盖住了嵇远寒的眼睛,只因他不想让嵇远寒发现此时自己眼里的波澜。 情不自禁的一问,出了口他才意识到太过让情绪放任自流了。 手下的睫毛颤动,不知是嵇远寒被他突然的行为吓到了,还是排斥这般的接触。 殷九霄的目光从自己的手背一点点的向下移,最后移到了近在眼前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双唇。 “不必说。” 不论是好友的身份,还是影卫的身份,他都不想听了。 殷九霄一弹指,用真气熄灭了烛灯,控制不住升起烦躁的情绪,不禁用了命令的口吻:“我替你答,你嵇远寒此生,只有我对你弃若敝屣,否则不论生死,只能待在我身边。” 只要嵇远寒不离开他,又谈何自己离不开对方。 然后,当手掌下的睫毛缓缓垂下,对方的眼睑合上,他听到一声轻轻地“好”,并非是一贯的听令的“是”。 一瞬间,心尖上仿若生出一棵颤巍巍的小嫩芽。 殷九霄鬼使神差地朝嵇远寒凑了过去,而后却是在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了一吻。恍惚间,似是意图亲在对方的眼睑上。 等回过神后,殷九霄的手像被针扎了一下缩了回去,立即翻了个身,一把将被褥拉到脖子,背对着嵇远寒。 他思绪混乱,狠狠捏了手背一把,等捏得通红了也没从适才魔怔般的行为抽离出来,接着,忽听嵇远寒唤他:“九霄。” 心上的小嫩芽似乎因为这一声轻唤轻轻抖动了一下。 “怎么?”声音出口,才发现有些干哑。 “过去你也曾嫌弃过我的顽固不化,但我也不曾想过离开你。”嵇远寒道,“从始至终,我都未想过离开你身边。” ……这人知不知道这话听起来和情话无异? 怕是不知的。 殷九霄埋头在被褥里,闷声闷气,努力维持一贯的性格:“很好。” 就算嵇远寒是不知的,烦躁的心情奇妙的消散了大半,板起的脸也放松了下来,思及自己刚才的回应,只觉得太过冷硬,不是好友该有的态度,有些着急又要装作镇定地补了句:“你以后别偷偷跟在后面,直接对我说我又怎会不答应。” 嵇远寒“嗯”了一声。 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偶尔翻动被子的声音。 殷九霄在熟睡中翻了个身,正面对着嵇远寒,近在咫尺的呼吸轻轻地喷薄在嵇远寒的脸上。 嵇远寒的手放在被褥里的左胸膛,感受着与主人呼吸声交织的,还有他至今没有静下来的心跳声。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用嵇远寒的态度说出那话,用了他多大的勇气。 一如当年,主人问起自己是如何被带入地下轮迴谷的,他只答了是蔚前辈点了他的膻中穴,半盏茶的闭息时间恰好是极限。 然而他没说的,主人到达地下轮迴谷时,解开膻中穴却没了生息,他惊慌失措到六神无主,等回过神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正给主人以口渡气,主人也就此恢复了气息。 这是他自深藏感情之后的第二次对主人欺瞒,他以为今后再也不会有比那一刻的隐瞒更需要勇气了,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临了。 只不过,这次是他的肺腑之言。 嵇远寒的目光久久无法离开殷九霄熟睡的脸庞,心里头像是生出一个小人,拿着一支笔,一笔一划的将眼前之人的五官仔细地描摹记在心头。 片刻后,殷九霄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 嵇远寒四肢瑟缩了一下,赶紧闭上眼,在心间一遍又一遍地描绘起各种表情的殷九霄。 **** 第二日,殷九霄和嵇远寒用过午食,离开客栈到了安襄城东边的一条城河。 城河之上一艘飞檐翘角、精致玲珑的庞大画舫船悠悠驶动。 不久之后,此艘画舫船正好停靠在岸边。殷九霄走上船,对迎面而来的黑衣人影拿出一块刻有“念真”二字的玉佩。 一些人的目光纷纷注视着这艘画舫船,同时也注意着殷嵇二人的身影。 黑衣人影对殷嵇二人道:“这边请。” 跟着对方走入船舱,被带到一间房间门前,殷九霄在门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 门很快就打开了,一个精神矍铄的矮个老人站在门口。 殷九霄介绍了自己的名姓,老人对他颔首,领着两人进入房内。 一路无人,又走过两块精致的门帘布,大概走到了船中央的位置后,飘来一阵熟悉且悠扬的旋律。 帘子之后,宽敞且雅致的房间内,一个留着胡子,棱角分明的中年人坐在中央的木桌前,手边摆着两盒黑白棋子,正拿着白子,面对着桌上的棋盘,似乎正在思考该如何下子。 一抹窈窕的身影坐在中年人对面,手里拿着玉笛,正悠悠吹奏。 两人一来到房内,女子便停下了笛声,朝殷九霄看过来,是一张熟悉的容颜,不是花念真又是谁。 今日的花念真没有戴着面纱,露出了绝美姿容。这是她第二次见易了容的殷九霄,将玉笛收起来,淡淡地点了点头:“殷公子。” 矮个老人站到中年人身后,低声道:“阁主,这一子下在这里如何?” 被称为阁主的便是上官弈明,他像是格外专注于棋盘,看也不看殷九霄二人,没有邀请两人在窗下的独座坐下,对于老人的建议,他充耳不闻,执意下在了自己想下的地方。 花念真莲步轻移,扯了扯上官弈明的手臂:“爹,殷公子他们到了。” “人家都不急,你急什么。”上官弈明一对上女儿如水做的眼睛就败下阵来,叹息一声,“女大不中留。” 上官弈明看向脸上带笑的青年,越看越不满,没有邀请对方坐下,没好气道:“会下棋吗?” 只见这个叫殷九霄的小儿竟然一脸坦然地摇摇头:“晚辈不会。” 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 “念真你看看这个姓殷的小子……”上官弈明在女儿含笑的眼中再次软化下来,对殷九霄道:“我知你这段时日,花了大量银钱在月窥阁买了不少消息,这些消息原本是千金难买,要不是看在念真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让下面的人卖给你?” 殷九霄恭恭敬敬:“上官前辈说的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上官弈明怎么看殷九霄怎么不爽,要不是花念真在身旁,可能真就要出手揍对方几拳了,他不再看让人来气的小子,继续自己跟自己下棋,一心二用,道:“听说明日你要和司徒天干在城门上一绝生死。” 殷九霄语气平稳,纠正道:“晚辈的战帖中写的是一决高下。” “年纪轻轻这么惜命,干不成大事。”上官弈明言冷嘲热讽,“今日上午整个安襄城都在传你俩要一绝生死,都在翘首以盼,等下离开可别逃之夭夭了。” 殷九霄莞尔一笑:“晚辈定不会辜负城中百姓的期盼。” “知道我这次找你来是何事吗?” “晚辈不知。” “你叫殷翊的时候,一文不名。后来化名殷九霄,找到月窥阁时,又让我们散布那般情报,更是买断了关于‘轮迴谷’的消息,之后仍旧籍籍无名,后来也不过是因酒侯的千两白银闻名武林,这次你对司徒天干下战书,便是一次将自身昭告江湖的机会。” “等这次比武结束,若你赢了,我上官弈明便拿出黄金万两和月窥阁,作为你迎娶念真的嫁妆。” 上官弈明言之凿凿,殷九霄愣了一下,看向同样愣怔的花念真。 花念真花容失色:“爹,您在说什么?” 上官弈明的手覆在花念真抓住他肩膀的手背上,温柔地轻拍,慈爱地看向面色惊慌的花念真:“有爹做主,难不成还能让你委屈了?” 一句话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都说阿寒怂,小谷主现在还没彻底认清自己的心思,或者是故意不去看清,因为怕再次受伤害,所以现在也很怂,当摆脱怂那就是开始进攻的时刻了! 殷九霄:…… 第33章 试牛刀 前日, 殷九霄和嵇远寒初到安襄城, 就有人找到他们交给了殷九霄一封信笺。 信笺上写明了月窥阁阁主上官弈明要见他。 殷九霄当时一头雾水, 此时恍然大悟。 他站在离木桌一丈之外的门附近, 向前迈了一步,恭顺地朝上官弈明作辑:“上官前辈。”他抬起上身, 丝毫不怯地对上对方如虎狼般的眼神,处之绰然,“晚辈配不上花姑娘, 更何况以花姑娘这般的仙人之姿、菩萨心肠的女子, 又岂是能用凡尘银钱衡量的。” 上官弈明的眼睛一亮,正要说话,殷九霄与之四目相对:“不论是男女,所嫁所娶都应是真心实意互相爱慕的人, 若花姑娘嫁给我,才是真的委屈了她。” 画舫之外阳光正好,上官弈明先前明朗的神色却变得阴沉,他轻柔地拿掉花念真的手,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殷九霄:“让你娶念真, 还是委屈了你?” 锐利如刀锋的气劲朝殷九霄直面而来, 他腰杆挺得笔直,一派沉着:“我实有龙阳之好,我若真娶了花姑娘,我与她都是委屈了自己。” “好啊, 你不想娶我儿连自己有龙阳之好都搬出来了!”上官弈明字字冰冷,以裹满了强劲真气的一掌打在了殷九霄的身上。 若是普通武林人,在面对上官弈明外露的真气时就应该腿软或是被震慑在原地动弹不得,而上官奕明这一掌递出,听到花念真一声着急轻唤“爹”,更是促使他催动真气,已是存了将殷九霄一掌拍死的念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站在殷九霄身侧的嵇远寒剑光即将出鞘,便听殷九霄沉声道:“勿动。” 话音响起之际,殷九霄已闪身躲开了上官弈明这一掌,身形的辗转腾挪仿佛如呼吸般简单,他的双手甚至背在身后,站在了上官弈明的斜对角。 对于殷九霄的应对,上官弈明撩起衣摆:“你这小儿,这般嚣张看来没被长辈管教过!”话还未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迅速踹向了殷九霄。 等一句话说完,殷九霄又闪躲了三下。 “别逃,没骨气的小儿。”上官弈明大吼道,每一掌每一脚都蕴含了无比刚猛的真气,然而在打向殷九霄时却总是扑了个空。 殷九霄脸上带笑:“晚辈不逃,可就要委屈前辈了。” 上官弈明怎么看这张脸怎么来气,就算花念真描述过这人面具下的真容,他也完全想象不出是怎样一种绝色,越是扑空越是来气,频频催动内力,更是让他一张脸涨得通红。 “狂妄自大。”上官弈明字字带怒。 与上官弈明说话期间,殷九霄早已运起内力,催动浑身真气,汇聚于手掌,提剑而起的瞬间,带鞘的剑身分别抵上上官弈明凶猛的掌风与有力的小腿。 在旁观者看来并不快速,且显得春风化雨般的碰撞,却带起层层气浪,即刻转变成狂风骤雨,瞬息之间,将上官弈明震退三步。 当上官弈明站定后,怒形于色:“不识好歹。卓老,把我笛子给我。” “爹,您别闹了。”花念真一把抢过老人手中正要丢过去的玉笛,脸色苍白,“您这是要让女儿颜面尽失才肯罢休吗?” 上官弈明的盛怒在花念真满是羞愧的眼睛里逐渐消散,犹豫再三,还是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一眼看向殷九霄,厉声道:“还回来。” 殷九霄拿出玉佩,双手放到了桌上,后退数步,正在此时,原本站在上官弈明身后的老人突然出手,蕴藏着无比骇人真气的一掌冲着殷九霄的面门而去。 殷九霄正要闪躲之时,勃然变色,“啷当”一声,剑起鞘落,火红流苏飞扬,一剑挡在嵇远寒身前,老人这一掌竟然在中途改变角度,袭向了他身旁的嵇远寒。 老人的功力比上官弈明更强,是连嵇远寒都得忌惮的强大,所以当老人袭向殷九霄时,嵇远寒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殷九霄身上,几乎只是三分之一个呼吸,他调动了所有感官,只待要是殷九霄出手不慎之前,自己能够保护好主人。 嵇远寒并非是对殷九霄不自信,而是抱着要让殷九霄百分百完好的心。 然而,却不想,这一招是朝着自己而来。 当剑气与掌劲猛烈的纠缠,头发无风自动,一身衣衫猎猎,剑光再次闪动,窗下的两张独座轰然碎裂开来,殷九霄一手揽住嵇远寒的腰,身形急转,直接破窗而出。 “殷九霄,你不是想要名声大噪吗?我上官弈明现在就让你名声大臭。”上官弈明怒不可遏的声音以真气自画舫船扩散城河四周乃至岸上,“你既不愿娶我女儿花念真,我上官弈明便要你知道,这江湖虽大,却无你可去之处。” 画舫船这时恰巧经过一座桥下,殷九霄一脚踩在河面,踏河而起,白衣青衫以一身紫衣翩飞交缠,嘴角脚尖点在桥面上站稳。 调动真气,殷九霄朗声道:“多谢上官前辈。” 玉石之声传至四面八方,当然也传到了城河中的画舫内。 “滚!”一字铿锵有力怒吼,让人胆战心惊。 接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注视目光,殷九霄苦笑道:“看来我真是在劫难逃了。阿寒,我们先回客栈吧。” 嵇远寒竟然在发呆,这让殷九霄有些疑惑:“阿寒?” 他被主人保护了。 这武林多的是强大的武学宗师,嵇远寒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到可以将殷九霄牢牢保护起来,可自半年前,殷九霄能自如使用蔚前辈的一身功力后,不再需要他保护不说,这一次更是比他先一步注意到了老人的招式变化。 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的。 听到殷九霄第二次叫他后,嵇远寒终于回过神,他“嗯”了一声,跟着殷九霄身旁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画舫内一片静谧,上官弈明叹了一口气。 他仍记得一年半前,有泪从不轻弹的女儿忽然来到他面前,哭得带雨梨花说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希望爹一定要帮自己一个忙——杀了司徒天干。 一番详细,上官弈明才知道女儿被司徒天干所骗,拿了看似解药实则是毒药给了那位送了她笛谱的殷公子。 当时,她得知了吃下解药的人突然暴毙的消息,又怎么能坐以待毙下去,拼命地派人寻找殷翊两人,不久之后却得知殷翊二人的尸首已经被送到了龙柏郡齐府。 上官弈明本来就发现花念真对那个殷公子不一般,而他虽然喜好笛谱,却也派人去打听了一番殷翊这人,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自然配不上他女儿,如今死了便死了。 而原本司徒天干对他女儿那般殷勤的一桩姻缘也根本毁了,却并不代表要杀了对方。 司徒家虽然前些年日渐式微,但靠着司徒天干却又重新崛起,变回了名门之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了一个小小人物为自己惹得一身腥。 后来他好劝歹劝,花念真才渐渐从走出那场阴霾。 没想到半年前,有人拿着刻有“念真”二字的玉佩到了当铺,提出种种要求之后,花念真得知这个消息立马飞奔过去,见到了改头换面的殷九霄。 或许是因为怀了给错解药的歉疚,花念真对殷九霄的有求必应。 虽然月窥阁也确实收了比实际要求更多的银子,可上官弈明却无法再对女儿的心情视而不见,若殷九霄真是可托付的良人,他绝不会阻拦,可殷九霄不止不是,还怀有足以让上官弈明都诧异的野心。 他想起一个月前从金池城当铺收到的信笺。 [上官前辈,晚辈实有龙阳之好,身上又背负了诸多麻烦,若真娶了花姑娘,才是委屈了她。 近段时间,多谢上官前辈的照拂,晚辈深知这一切都是因为花姑娘,但还请收下这一声感谢。 前辈问晚辈今后要做甚,晚辈能告知前辈的是—— 不久之后,晚辈将会以轮迴谷掌门的身份逐鹿中原武林盟主之位,加上轮迴谷一事已给月窥阁带去诸多麻烦,日后定会有锱铢必较之人将月窥阁与轮迴谷一并论处。 晚辈知道前辈不喜招惹麻烦,便自作主张,此次是最后一次与月窥阁合作。 能多次与上官前辈以信会友,是晚辈之荣幸。 江湖再大,相信定有一见真容之日。] 这是殷九霄对他一次信笺上问对花念真是否有心,以及近几年月来买卖重要情报的回应。 若不是殷九霄的这份信,上官弈明确实看上了这个武功高强的女婿。 可惜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此次快刀斩乱麻,也是他要斩了花念真对殷九霄的情。 此子将来或许会大有作为,也或许会被江湖的豺狼虎豹,啃食的丁点不剩。 但至少,不论是有所作为还是一败涂地,对上官弈明或是月窥阁,都是有益无害。 “自娘亲逝世,女儿就说过要一辈子待在爹您的身边。” 上官弈明忽闻女儿轻柔的声音,他看向美眸噙泪的花念真:“念真,以后这江湖都将知道你是上官弈明的女儿。” “女儿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怕被说背靠大山的上官念真了。” 上官念真抹掉了眼角的泪花,翩然一笑。 当天晚上,回到客栈的殷九霄从自己床榻上爬起来,披上外衣,来到隔壁房门前时,敲了敲门,等了片刻也没有回应,眉头微蹙,以真气震断了门栓,破门而入。 房内开着窗,被褥整整齐齐。 嵇远寒不在房内。 作者有话要说:要只是让配角做块背景布,确实也简单。但一直觉得就算是配角,也有自己坚持的和改变的w 以及阿寒因为小谷主强大而对自己有点没自信了…… 第34章 生死战 殷九霄茫然四顾, 一瞬间, 慌了神。 夏夜的风从打开的窗户吹拂而来, 殷九霄从窗户外翻身上了客栈屋顶, 心乱如麻不知该去何处寻找。 “主……九霄?” 殷九霄闻声连忙扭头,定睛一看, 嵇远寒坐在他左手边的不远处,看到他后站了起来。 月光清晖落在嵇远寒的脸上,如猛烈一击撞在了殷九霄心头。 一颗被吊起的心倏忽落地, 殷九霄却剧烈呼吸起来, 就像是气急了,怒气冲冲地走向嵇远寒,他张口欲言,可又突然语塞, 不知该说什么。 嵇远寒似乎因为他脸上的愤怒而有些诧异,接近中,这人似乎觉得又不明缘由惹他生气是在自己的错,就要跪下,殷九霄已来到嵇远寒面前,双手抓住对方的双臂。 嵇远寒愣怔的瞬间, 殷九霄将其紧紧抱住, 像是要揉进自己的身体中一般。 殷九霄语气凶狠的,仿佛要将嵇远寒吞吃入腹:“以后不许再这样无缘无故离开。” “……是。”嵇远寒不明所以,怔怔地应声。 殷九霄缓缓地,松开手, 皱了皱鼻子,又脱口而出:“我一点都不喜听你说‘是’,我喜欢听你说‘好’。” 话一说出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为了掩饰狼狈连忙转身,呼出一口气,坐在了屋顶上。 尽管嵇远寒近在咫尺,可先前发现这人不见踪影的惊慌似乎还残留在心上,殷九霄知道刚才的愤怒是没有道理的,或许嵇远寒不过是想看一看月亮,抑或是跟着他太累了,想出来透透气,更或是为了躲避他半夜爬上床扰其清净…… 脚下是一片片砖瓦,头顶明月当空,视界变得清晰,他再次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嵇远寒的袖口:“坐下。” 嵇远寒坐下了,殷九霄也没有放开手。 凉爽的夜风吹拂在面庞上,静谧的氛围丝丝缕缕环绕在二人身边,身旁人一如既往的安静逐渐抚平了不安的心,也让殷九霄意识到解决烦躁的唯一办法就是问清楚缘由。 正要开口,便听到了嵇远寒夹的声音:“今日画舫船上,若主人不曾出手,属下可能已在那一掌之下重伤。常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属下本应是保护主人的存在,今日却被主人保护,实在不该,属下羞愧。” “你就为这个在烦恼?” 殷九霄以为是什么,正要宽慰嵇远寒,身旁人便说出了让他既生气又无奈且失望的话。 “需要被主人保护的影卫,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殷九霄转头,看着嵇远寒冷硬的眉眼,这人说得无比认真,用一句话就否定了自己。 怒从心起,他压抑着愤怒,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 微凉的衣袖从松开的指尖滑走,殷九霄的心越来越沉。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嵇远寒低垂的头顶,片刻后,沉声道:“嵇远寒,当年我离开轮迴谷,你从暗处现身陪着我一路走到现在,你早就称不上是影卫了。” “说是你侍从吧,我们也曾以好友相称,或许在你看来只是我的虚情假意,可我真的将你当成了好友。” “而且,若你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早就尸骨无存了,哪还有现在的殷九霄。” 肺腑之言,言尽于此。 殷九霄转身离开屋顶时,留给呆立原地的嵇远寒一句话:“最后一次前往地下轮迴谷,我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回答是没有资格染指。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明日我与司徒天干一战后,告诉我答案。” 关上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殷九霄站在桌边良久,手指轻抚桌上放置的长剑剑鞘。 这就是那把曾经插在殷绮琴坟冢前的长剑,被他带出了地下轮迴谷,拿到这世间来,他只是想留点念想。 殷九霄合衣抱剑躺在床上。 他知道嵇远寒又钻了一个牛角尖,可他就是觉得委屈。 嵇远寒当时一定是将所有心神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加上卓老实力高强称作武学宗师也不过为,嵇远寒比之确实还差一点,而武学上的差一点有时就是天壤之别,当时自己不过是刹那间的身随心动,只是不想让嵇远寒受一丁点伤,而这样下意识的举动,便让嵇远寒生出了自己是多余的想法…… 不过他不后悔。 真的看人流了血,才是更加追悔莫及之事。 到明日若听不到满意的答案,他绝不会再给嵇远寒好脸色看。 一夜无眠,翌日卯时一刻,待殷九霄一开门,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嵇远寒。 嵇远寒今日穿上了一身衣摆绣有几抹流云白衣白衫。 这身衣服是殷九霄前些日子给选的,正如他现在身上穿着的一身黑衣,衣摆上同样绣有金色流云,是同款不同色。 即使这样,殷九霄的心情仍是不美。 无言地用完朝食,卯时二刻,嵇远寒走在殷九霄身后,跟上他前往城门。 即将走到城墙时,殷九霄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正齐聚在距离城门的二十丈外。 有些疑惑地问了一个佩戴兵器的江湖人,江湖人称一大早就有司徒家的人拦在城墙下,让他们待在十丈之外的地方,理由甚是玄乎,说是怕城门上刀光剑影的,伤到无辜百姓。 殷九霄道了声谢,环顾四周,发现附近的酒楼客栈的二楼皆有不少人占了位子等着观战。 真是热闹。 他弯起嘴角,仰头望向城墙之上,看到了熟悉身影。 衣袂翩翩,身负五行棍,双手环胸,司徒天干正闭目站在上方,似乎在想着什么美事,心情颇好地翘起嘴角,现出左脸上的小酒窝。 殷九霄动也不动,听到身边人议论纷纷。 那边厢有人说怎么还不见千两白银不会是害怕逃走了吧。 这边厢有人就说凭借司徒大公子这气势,今日一战就赢了,也无怪乎千两白银逃跑了。 周围人点头同意的皆有,声势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倒向了司徒大公子这边。就在这时,有一人忽然扬声道:“卯时三刻还未到,各位如此言之凿凿,就不怕到时千两白银真胜了司徒大公子,不知还会如此振振有辞否?” “在下谢过你这位兄台的言语维护。”一道声音陡然响起,周边的人闻声望去,人未看清,就见一抹身影飞身而起,身姿轻灵,却又迅捷无比,不过两个眨眼间,一袭黑衣飘飘然地现身于司徒天干的三丈之前。 “卯时三刻已到,我殷九霄来此与司徒公子一战决生死。” 这一刻,先前人头攒动,倍显嘈杂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也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接而连三的吸气声此起彼落,就是无人说话。 人群仰着头,注视着黑衣人影,普通百姓看不清城门顶上之人到底是何样貌,却也察觉到一些眼力绝佳的江湖人士惊艳的表情。 染红天边的霞光将艳丽色彩铺陈在天际,旭日于东方的云霞中冉冉升起,投射出的所有光芒仿佛都落在了来人的身上。 他们有人见过武林第一美女花念如何绝艳出尘,也有人见过不少武林名门之子如何丰神俊逸,却第一次见识到,原来这世间还有这般见之忘俗的容颜。 雌雄莫辨之颜,在朝阳中熠熠生辉,又因一双含着刀锋般冷冽笑意的狐狸眼绝不会错认了性别。 一抹气息出现在自身对面,司徒天干蓦地睁开眼,一张让他咬牙切齿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一抹惊愕从眼底闪现,转瞬即逝,思及所有一切,便又觉得今日这一幕似乎是理所当然。 司徒天干想到昨日下午传遍安襄城的关于花念真的流言,更是目眦尽裂,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恨意:“殷九霄竟然是你。” 然而,待话音落下,司徒天干像是想到了什么,收起怒意,开始疯了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嚷嚷着:“是天要助我,今日就算你那条狗来助你,你们都得死在这儿!” 不再多言,五行棍陡然出现在司徒天干之手,他脸上带着疯狂的笑,攻向了殷九霄。 “天助不助你我不知,我只知天是助我的。”殷九霄拔剑而动,刚烈的剑气与轻柔的剑身交缠,与来袭的五行棍碰撞在一起,划出刺目的火花,他道:“还有他有自己的名姓,不是同你一般的畜生。” “铮铮铛铛”之声不断响起,楼下的百姓根本别说看到兵器的影子连,连司徒天干和殷九霄两人的身影也只能看到个大概。 两道身影好似刺破了空气,不断闪动在城门上的各处。 殷九霄的眼中,司徒天干抿唇而笑,没有再理会自己,笑弯了眼,却是透着一丝古怪。 “疾风无形棍”之所以称之“疾风”,便在一个快字。 司徒天干将所有棍法招式使得出神入化之余,更是将所有招式用快结合在了一起,没有一丝停顿,让人眼花缭乱,一般的武林人士凭借本身的身法步根本无法跟上司徒天干的速度。 一年半前,他失手于殷翊的侍从,活着回到家中后,半年后再次出门,不远万里前往西域断岳山庄就是想问一问毒无榭为何放殷九霄一条生路。 不曾想,毒无榭见也不见他不说,更是告诉他,他们师徒缘分已尽,从今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下次再踏入断岳山庄,就让他有命来没命回。 司徒天干思来想去,所有的问题唯一能有的解释,皆是因为殷翊。 不论是他求而不得女人,还是对他说变脸就变脸的师父,都是因为殷翊,就凭眼前这个拥有一张不男不女的脸,一副令人作呕的赤子心肠的人? 凭什么是他殷翊? 为何就不是他司徒天干? 好在亏待自己多时的上苍终于开了眼,将殷翊送到了自己面前。 既然得不到花念真的真心以对,那他便让殷翊无比丑陋的死去,让花念真悲痛欲绝,便是恨他,也比今后忘了他要来的欢喜。 嘴角的弧度越咧越高,抑制不住的喜悦从眼镜里喷薄而出,司徒天干身形如疾风,五行棍如同自己的四肢一般,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逼近殷翊。 殷翊今非昔比,一招一式自有一番逼人的剑势,可还是差点了,始终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 而他除了一手疾风无形棍之外,早就将阴煞散撒在了兵器上,闭息攻击的每一个瞬间,殷翊呼吸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不断吸入阴煞散,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殷翊就会四肢僵硬,剑会从他的手中掉落,最后倒在自己面前,无力地望着他,然后被他一棍打烂整个头颅,凄惨无比的死去。 想想便觉快意难当。 数百招已过,殷翊神情似有些百无聊赖,而司徒天干面对的那把剑依旧轻灵飘逸。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殷翊甚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司徒天干难以置信地一甩五行棍,罡风在彼此之间掠过,疏忽间,殷翊身形一闪,从他身前腾挪至他身后。 “我给了你一盏茶时间。”轻蔑的言语从他身后的上方响起,“疾风无形棍,也不过尔尔。” 司徒天干立即扭头,看到殷翊脚尖点在他还未收起的五行棍尾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狐狸眼中一片冷意。 夏日的风拂过双方的发尾,也吹拂起散溢在空气中的微不可见的粉末,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殷翊的呼吸都平稳而有力,说话间明明吸入了阴煞散,也毫无异样。 一身黑衣飒飒,四目相对,殷翊淡淡道:“太慢了。” 话音还未落下,殷翊便出手了。 先前为了了解司徒天干几斤几两他一直在配合对方的速度,说得好点是观察,说得难听点就是猫捉老鼠,反观司徒天干还无声地笑着,越看越是心烦,不再自找不快,殷九霄收起戏谑的心态,深吸一口气,提起凝聚的真气,使出了一剑。 这是看似春风化雨般温柔的一剑,被冷厉骇人的剑气包覆,瞬间变为狂风骤雨,让司徒天干措手不及,根本无从招架,让他乱了阵脚。 殷翊一鼓作气,再次催动丹田内力,调动更多的真气,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连出五剑。 司徒天干怛然失色,以为可以继续用五行棍回击,然而每一剑却都带着他无可匹敌的速度,以他无法抵挡的角度袭来。 第一剑,砍断了坚硬如铁的五行棍。 随后四剑,分别落在司徒天干的手腕与脚背,挑断了此人的手筋脚筋。 阵阵夏风,伴随着东方露出笑脸的太阳席卷大地,血花四溅与痛不堪忍的惨烈哀鸣交织。 过去喜欢笑着叫他“阿翊”的男子此刻浑身染血,狼狈不堪,站也站不稳,再也不堪一击。 这人应得的可不止这些。 他首次感受到了何谓强大带来的快意。 殷九霄负剑在手,一脚朝着滚落到脚边断了的五行棍踢去,五行棍飞撞在司徒天干即将倒下的胸膛,“咔嚓”一声,撞碎了他的胸骨,鲜血喷出的一霎那,司徒天干摇摇欲坠的身体被顶得向后倒去,而他的后方便是城墙之外。 一双充血的眼与殷九霄冷漠的眼睛对视,下一瞬,朝着地面坠落。 司徒天干即将掉下城墙之时,听到了一声嗤笑,那个从地狱爬上来的人聚音成线,在他耳边道:“死,可没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当时给基友看虐渣情节,基友说这样不是很爽,因为虐渣肯定要狠狠虐!接下来够他受的! 第35章 这才对 司徒天干朝着地面坠去, 心中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双目血红, 可这时他全然动不了。下坠的途中他听到仆人惊慌失措的大喊, 以及站在远处酒楼二楼的父亲, 大声吼着他的名字。 然而,就在他即将头颅坠地之际, “嘭”的一声,带着锋利剑气的一剑射出,他被死死钉在了城门旁边的墙面上。 “刺啦”之声在人潮的喧闹声中传入司徒天干耳中, 他四肢无力地垂落, 双目惊恐地往上移动,看到是自己的衣衫被长剑刺中,由此固定住了他的身体,而此时, 被刺中的衣衫部分在不断的撕裂。 一抹颀长身影飘飘然落地,狐狸眼微微笑着,对司徒天干妆模作样地抱拳:“在下在战帖上说的是一决胜负,后来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是一绝生死,在下适才下手快了点,但好在最后收了手, 真是惊险万分哪。” 殷九霄做作地拿起衣袖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汗颜, 汗颜。” 如此说着,只听衣衫彻底破裂,“砰——“的一声,司徒天干终于掉在地上, 激起一地灰尘。 一群人呼啦啦地殷九霄身后跑过去,全都一副不知该如何扶司徒天干起来的样子。 “我的儿啊。”司徒贤崩溃的呼喊着由远及近传来,几乎在声音响起之时,殷九霄从袖子里面偷偷往外看,看到一抹身影从酒楼一跃而下,落在司徒天干身旁。 殷九霄一边看这一场混乱,又有些疑惑,先前他早就听到一群人大喊着“大少爷”以及司徒贤怒斥他住手的声音,可就是不见任何人出现阻拦,从司徒天干掉到地上,也过去了十数个呼吸,才见这些人匆匆赶来,司徒贤更是最后才出现,还真是诡异。 司徒贤让人小心翼翼地背起司徒天干,看向殷九霄,眼里满是压抑的愤怒,却还要维持武林名门的做派:“此一战你赢了。我自认年纪可以做你长辈了,奉劝你一句话,年纪轻轻,别以为靠着决定功夫就可以目空一切,别到头来怎么死的都不知。” 人潮在不断朝城脚下涌动,司徒贤似乎顾虑到不远处的百姓和江湖人,最后一句聚音成线,只说给了殷九霄一个人。 殷九霄笑了笑,作辑道:“晚辈在这里谢过司徒前辈的告诫。” 当司徒家的人带走司徒天干之后,殷九霄一跃而起,将插在城墙上的剑拔了下来,他抖了抖剑身,血水即刻被甩得一干二净。 收剑入鞘,火红的流苏随之晃动,殷九霄听到先前替自己说话的城中百姓赞叹道:“千里白银殷九霄,好生厉害。” 他抬头对之莞尔一笑,见这不久前与自己在客栈喝过酒的酒客登时红了脸,忽觉好笑。 笑意侵染双眸,周遭一群人想要靠近他,却又不敢贸然接近。 “我殷九霄,喜这安襄城悦凤楼的美酒,今日心情大好,这一个时辰内大家去悦凤楼报我的名字,所有酒水我全包。” 不知谁先大喊了一声“谢过殷公子”,之后带起一声声欢呼,殷九霄见气氛正好,立即运起轻功,脚尖点地,飞檐走壁于城内,瞬间离开了热闹的城门脚下。 身后有人紧跟不离,殷九霄饶了好几条小巷,最后站在一条暗巷之中,背对来人,先前几道陌生的气息已经消失,只剩下熟悉的一人。 嵇远寒道:“主人,紧跟您的人普通百姓被属下击晕,司徒家派来的已死。” 殷九霄重新戴上人|皮面具,解开身上黑色衣衫,露出里面一身白衣青衫,一言不发地将脱下的衣服放到了嵇远寒的手里,然后直直往回走。 嵇远寒将留有余温的衣物放入随手携带的包袱皮内,包好之后背上身,默默无言地跟着慢悠悠行走,四处张望的殷九霄。 一刹那,嵇远寒看着前方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当年刚从陵定悬空寺救出主人后的一幕。 那时主人头戴幂蓠,也是如此东张西望,看似心情不错,实则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孤寂与戒备。后来慢慢地,主人望着自己时,眼底再也不见孤寂,而是透着真实的欣喜与安心。 正如很多次在深夜抱住自己一样,主人总是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着一份安定。 一旦开始回忆,嵇远寒无法抑制的回想起过往种种。 曾经一路相伴的每个日夜如昨日般,历历在目。 嵇远寒跟随殷九霄走入客栈,进入殷九霄的房间,关上门,转身之后与坐着的殷九霄视线相交,然后一步步走到殷九霄面前。 他单膝跪下,仰望着主人,看不清沉沉眼眸里的情绪,似乎是失望亦或是苦涩,有些慌张地伸出手,抓住了主人的衣袖。 嵇远寒少见的以臣服的姿态直视殷九霄的眼眸:“我嵇远寒此生,只有您对我弃若敝屣,否则不论生死,我只会待在您身边。” 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只有他自己知道,重复主人这番话好似用了毕生的勇气。 “……再说一遍。”殷九霄有些愣怔道。 于是嵇远寒又说了一遍,在殷九霄的沉默中,他悄悄地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愿意学,我想学。” 殷九霄曾问嵇远寒,要不要学学那些带出地下的武功秘籍,包括殷九霄这段时日使用的招式都是出自其中一本名为《春风剑法》,当时嵇远寒回答殷九霄,自己没有资格染指这些重要秘籍。 改变的自称,殷九霄听在耳里,双眸凝视间,他伸出双手,放在嵇远寒的双颊,然后狠狠地揉了揉,眉眼逐渐弯弯,脸上由心而起的笑容:“这才对嘛。” 笑着笑着,殷九霄弯了腰,额头抵上嵇远寒微凉的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的眼睛。 非常明显的,嵇远寒的脸和身子都变得僵硬如铁。 然而,这一次,殷九霄噗嗤笑出声。 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嵇远寒,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将头埋在嵇远寒瑟缩的颈窝,不知为何,眼眶微微发热。 窗外有唧唧喳喳的麻雀飞过,更显房间内的静谧。 片刻后—— 他唤他:“阿寒。” 他回他:“我在。” **** 当晚丑时一刻,殷九霄穿上夜行衣离开客栈,嵇远寒紧跟其后。 两人无声无息地疾行于黑夜中,不多时,来到了弥漫着压抑气氛的司徒家。 他们蹲在房顶,看到司徒天干房中依旧亮着烛火,等了一刻的功夫,司徒贤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位抹着眼泪的妇人。 司徒贤关上门,走到院落的门口时,妇人似乎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一直憋着的抱怨之词:“早就让你不要让你同意天干拜什么毒无榭为师,以前天干多好一孩子,自从学了什么制毒,在家就变了个人似的,这一年半载的更是……他原本可以好好将疾风无形棍发扬光大,现在好了,大夫说了这手脚筋就算接好了也无法再练武,司徒贤,你最得意的儿子成了废人一个,你高兴了吧?” “别吵了。”司徒贤低声怒吼,妇人吓得不停抽泣。 司徒贤字字带着恨意:“我绝对不会放过那小畜生。天干白日里与我说殷九霄原来叫殷翊,林府二子林韫与他也有仇怨,我就不信,凭我们两家还能让他在江湖快活。” “去请名医,我就不信这天下之大,就没人可以治好这伤。”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殷九霄拿掉一块瓦片,看到在昏暗的室内,司徒天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青白,一双眼死死的睁着,整个人浑身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环顾四周,并无任何异样。 将瓦片放好,殷九霄并没有马上下去,他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朝天望向夜空的一轮明月。当时他的每一剑都用了大量的真气,看似只是挑断了手脚筋,实则完全搅烂了司徒天干的经脉。如今,就算薛筎愿意救司徒天干,司徒天干也没有任何转机了。 司徒天干一定明白那一刻痛苦代表了什么,更何况他习毒,肯定对医术也一番涉猎,怎会不明白自己往后余生将永远无法在习武的道理。 殷九霄的手指拂过他让嵇远寒绑在腰间的酒囊,聚音成线道:“无望的痛苦,并不是最折磨人的,姑且让他多享受一会儿。” 毕竟,接下来可不好受。 作者有话要说:小谷主很黑的,大家可还记得,一绝生死是他自己在酒楼传出去的,反正先装腔作势一番~ 另外这是小谷主和阿寒之间的一小步,但是他们俩感情距离的一大步!【快夸我 第36章 我该死 司徒天干睁着眼, 眼里满是红血丝, 可即便他如今对殷翊满心仇恨, 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 当他被殷翊书剑挑断手筋脚筋, 当他被殷翊一剑刺破衣衫挂在城墙上,当他被殷翊轻蔑的蔑视……一切种种都让他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他无比后悔, 为何不在当初发现花念真对殷翊不同时,出手将其杀死。 他无比后悔,为何不在林韫同意他对殷翊喂下蛊毒时, 出手将其杀死。 是自己太过良善, 给了殷翊活着的机会,才会造就了如今自己凄惨的下场? 司徒天干满溢愤怒的心火烧得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无数次想再度抬起手腕, 但除了胸口与手腕处钻心的剧痛之外,再无任何动静。 若殷翊是想让他品尝这份绝望的滋味,他做到了。 他司徒天干从掉下城墙,意识到自己双手双脚尽废之后度过的每一刻,就好似永恒那般漫长,让他痛不欲生。 可若殷翊就是想以此让他痛苦, 以此来摧折他想要活着的心, 那他司徒天干还就要活着,他得继续活着,即使成了一个废人,至少他还能思考, 还能让林韫等人让殷翊付出代价…… 是了,他必须好好想想,怎么让殷翊重新掉入地狱,怎么让殷翊跌入万劫不复。 昏黄的烛火不知何时烧到了尽头,当黑暗来临,司徒天干不知想到了什么,发出桀桀怪笑。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大敞,夏夜的风吹进屋内,陌生的气息来到了属于他的地盘。笑声骤停,司徒天干忍着剧痛,猛地坐了起来,苍白的唇畔缓缓渗出鲜血,而他全部在意,目光死死盯着悠然踏入他房内的身影。 来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司徒天干还未来得及开口喊人,此人便身形飘忽地瞬间站在他的面前,倏忽一点,点住了他的哑穴,又一点,封住了他的行动,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一动也不能动。 剑鞘顶端顶在司徒天干的喉咙,一推,他便倒在了床上。 霎时间,胸骨剧痛无比。 门被来人身后的人轻轻带上。桌上的烛台再次被点亮,幽幽烛光,映照出面巾之上一双弯如弦月的狐狸眼,里面满满的笑意,却只让司徒天干觉得每一分都如闪着寒芒的剑刃刺在了自己的身上。 司徒天干眼睑颤抖,瞳孔放大。 在武林中被不少江湖女子芳心暗许的司徒公子,每每登场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起来更是可亲可爱,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相见之时,还会唤他一声“阿翊”,曾经让殷九霄生出笑意的同龄人,从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脸色。 过去将他奉为好友的自己,在对方的眼里一定非常可笑。 正如这一刻,司徒天干在他眼里,亦是如此可笑。 殷九霄坐在床榻边,眼睫低垂,轻轻笑起来,笑着笑意,笑意渐消,再次抬眼,眼眸冷冽地凝视床上之人,对这位过去的好友缓缓道:“一报还一报。我真心将你视作好友,你对我做过什么?又以为除掉我能到什么?司徒天干,做人哪,不能太坏了。” 在他的言语刺激下,司徒天干好似想到了过去的种种,恐惧自他的眼神里消失,很快变成了极度的仇视,无声的愤怒仿佛要将殷九霄燃烧殆尽。 殷九霄收起眼底波澜,嗤笑一声:“你还挺有精神的,挺好的。” 殷九霄将带鞘的剑插在了司徒天干与床榻之间,调用真气,微微施力,瞬间翘起了司徒天干的上半身,然后他暗运功力,一掌打在了司徒天干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背上。 掌心一震,将霸道无比的真气打进了司徒天干的身体,先是朝着对方的十一处手太阴肺经而去,只听“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房内乍响。 紧接着,殷九霄另一只手解开了司徒天干的璇玑穴,解开穴道的刹那,司徒天干如同一条不断蠕动的蛆虫,浑身上下不停地抖动。 “痛吗?”殷九霄明知得不到回答,却还是问道。 当殷翊出掌的那一瞬,司徒天干便心知万事休矣,经脉尽断的痛楚如凌迟重辟,一潮又一潮地将司徒天干淹没,他控制不住地翻着白眼,不断抽搐中流下涎水。 人痛到极致,连惨叫都被痛楚吞没在喉咙里。 他不知殷翊何时解开了自己的哑穴,只知自己发出了痛苦的呜咽,未等他想对殷翊说些什么,随之而来的又是一波真气,朝着他的二十处手阳明大肠经而去…… 一次次,又一次次。 一炷香,又一炷香。 何谓生不如死,原来这就是生不如死。 ……何时才是尽头啊? 如果不去憎恨,是不是就不会再痛?如果不去思考,是不是就不会再痛? “痛吗?” 轻飘飘的声音犹如棉絮若在司徒天干耳中,又好似巨石落在他心上,这是他第几次听到殷九霄问他这两个字了。 此时此刻,司徒天干除了脖子以上,全身筋脉尽断,他如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床榻上,大脑一片混沌,只听到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再次响起,于是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弱不可闻道:“痛……” 疼痛的极致是什么,依旧是疼痛,痛得让人视界模糊,痛得看不清眼前到底站着谁。 放在床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当碰到身旁人的衣袖时,那人轻拂衣袖,离开了他的身边。 那人扬声道:“阿寒,倒酒。” 听着“汩汩”水声,殷九霄挪了椅子坐到床边,微微一笑,眼里是冷的:“天干,今日在城墙上我未和你多聊聊,实在遗憾。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啊,我想起来你现在说话也困难。”殷九霄遗憾地叹了口气,又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过让林韫他们之后对付我?” 长时间的静默过后,司徒天干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殷九霄脸上笑意更浓:“我再猜猜,你是不是并不后悔当初对我下了生蛇蛊毒?” 司徒天干再次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最后我再猜一猜,你是不是很想从这极度的痛苦中解脱?” 司徒天干顿了顿,殷九霄笑而不语,足足过去一盏茶,他听到对方终于不由自己地吐出一个字:“是……” 殷九霄收起笑意:“你认为,你该死吗?” “……我该死。” 殷九霄转身,朝着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嵇远寒,直到走到嵇远寒的背后,他听到嵇远寒拿起茶杯走到床榻边,然后喂下司徒天干喝下了那杯毒酒。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阴毒对你……没有作用?” 似乎在意识失守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回光返照一般,司徒天干恢复了一些神智,轻不可闻地道出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问题。 思绪电转,殷九霄忽而转身,无声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轻轻道:“你,真的该死。” **** 翌日一早,司徒贤和司徒夫人早早来到司徒天干这个大儿子的院落。 以前这个院落也有不少仆人,但自从司徒天干从西域断岳山庄回来后,但凡司徒贤派过去的仆人就一个个消失。这半年来,安襄城暗地里早就有了一个传言,据说司徒天干杀了一个又一个仆人,但因为尸体不见踪影,亦没有任何仆人的家眷闹事,使得这个传言仅仅是传言,没有再扩大。 然而,司徒贤知道,传言不仅仅是传言。 曾经这个热热闹闹的院落,如今变成这般寂寥,便是司徒天干为了研制所谓的阴毒造成的。 司徒天干变成现在这样,难道真是因果报应? 司徒贤不信。 自己的儿子从儿时开始便无比出众,后来更是将“疾风无形棍”扬名江湖,合该登上这个武林的顶峰,而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抑郁不得躺在床上到死。 就算是付出司徒家近百年积攒下来的所有,他也要将司徒天干治好。 司徒贤如此想着,让在旁边啜泣的司徒夫人不要哭了,吵得他烦躁不已。 他推开门,忽然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脸色一变,快速地行至床边,耳边是夫人的惨叫声,司徒贤脸色惨白,丧魂失魄地望着床榻上骇人的场面。 司徒天干脑裂而亡,凄惨无比,几乎看不出原来的五官容貌,此时仍有少量黑色血迹往下一点点流着。 司徒贤一步步后退,浑身冰凉,汗湿衣衫,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司徒夫人看到儿子如此的模样,已然崩溃,她瘫软在地很快便昏死了过去。 万籁俱寂的院落里,微热的夏风钻进房内,却只让人遍体冰凉。 司徒贤放在桌上的手忽然赶到指尖异样,低头一看,看到了一封信笺。 打开信笺,信上的字迹熟悉,拿着信笺的手腕震颤,司徒贤嘴唇颤抖地看完,最后怒不可遏地狠狠一掌拍在桌上,冲冠眦裂:“殷九霄!” 桌子与纸张轰然尽碎,倒满了酒液的杯子也跟着怦然滚落,碎成片片。 窗外的阳光照进房内,在光芒下将在空中打着旋儿纷纷扬扬的照得分明,其中一片为落款之人的名姓,倒是还保留完整,是为“轮迴谷掌门殷九霄亲笔”。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渣渣解决是为了引出下一个,作者第一次写这种复仇虐渣,中途给基友看了,基友说比之前爽一些,大家大声告诉我,爽不爽?【打滚求留言 第37章 广流传 司徒天干死亡那日, 被殷九霄虐杀而亡的消息甚嚣尘上。就此, 自不久前上官弈明直言与殷九霄势不两立之后, 司徒家也扬言绝不会放过殷九霄。 江湖许多人都在笑言, 能做到殷九霄这般一下子得罪武林两家名门,也是绝无仅有。 然而, 不久之后有些人就笑不出来了。 有自称见到司徒天干死状的人形容司徒大公子死状极其惨烈,叫人不忍直视,纷纷口诛笔伐殷九霄手段之残忍可比肩过去好几个大魔头。 至于殷九霄在信上道出自己是轮迴谷掌门一事, 司徒贤并没有对外透露, 这倒是让殷九霄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满。 殷九霄坐在客栈的窗边,望着楼下的街景,摇晃着酒囊。其中装了悦凤楼的美酒二两, 又放入了薛筎给的千叶鸠霖。 这名字乍听起来,有几分雅致,实则是一种无色无味与酒相融的毒药。 少量饮之将会头疼欲裂,之后但凡饮酒,头疼便会加重,直至数日后脑裂死亡。而如果一次性服用过量, 不出两个时辰便会直接脑裂而亡。 薛筎说, 这毒药的名字便是印白梅想的,而司徒贤大概会在讣闻上详细告知林韫发生的一切,一旦林韫知晓,离印白梅知道也不远了。 但殷九霄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 自司徒天干死亡过去三日, 到了下葬的日子。 这几日,安襄城内多了不少外地人,其中大部分人都是来参加今日司徒天干丧事的。 龙柏郡离安襄城何止千里,三日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赶不及。 有些可惜,不能在这里一并将林韫杀了了之。 殷九霄看到漫天白纸飞洒,司徒家出殡的队伍出现在街头,许多的安襄城百姓也跟在了队伍中,有些人脸上很是伤感,许是在感慨一位天骄的陨落。 殷九霄无声地朝嵇远寒点头示意,待嵇远寒先行离开,他将酒囊绑在自己腰上,也下了楼。 好在上次和上官奕明决裂时,虽有人关注了他易容后的模样,却毫无动静,而且自从显露真容后,所有人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原本的脸上。易容后平凡的样貌,依旧能让殷九霄自由行动。 他以易容之后平平无奇的面貌混在人群当中,收起先前一直挂在脸上的浅淡笑意,混在三三两两的城中百姓中,跟随着司徒家的人一起出了城。 一个时辰后,来到司徒家的祖坟。 属于司徒天干的位置已经挖好,当仆人们将棺木放到地下之时,忽然从天飘下无数白麻纸,惊呼之声响起,好几张纸已经落到了人的手里。 司徒贤一眼看到了纸上字迹,登时目眦尽裂,当他大喊“谁都不许动”时,有一人低沉的声音霎时响起:“人,我杀了。仇,我未了。令子所中千叶鸠霖,龙柏林府继室知一二。” “烦请司徒老爷帮忙带两句话,不知可以否?” “二十三载过,犹记白梅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轮迴谷掌门殷九霄亲笔。” 当落款之人道出时,在场一些人武林人士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口冷气不为这殷九霄之名,是为那“轮迴谷”三字。 殷九霄看着混乱且议论纷纷的人群,随手扔下手中白麻纸,清了清适才变声后不太舒服的嗓子,转身潇洒地离去。 这个时候,谁又会管他这个乍看之下无比普通的百姓呢。 行至半路,殷九霄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禁弯起嘴角,回头望向从树干上一跃而下的身影,心情颇好:“此事已了,我们去龙柏郡。不坐马车了,骑马过去。” 嵇远寒应了声“好”,将殷九霄脸上笑容看在眼里,却有些担心殷九霄泄露身份之后会给主人带来的麻烦。 不日,殷九霄身为重新现身江湖的轮迴谷掌门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凭证仅仅是飘落在司徒家祖坟上方的无数白麻纸。 很多人相信的是殷九霄用名为“千叶鸠霖”的毒毒杀司徒天干,并不相信之上所言的落款身份。 但也不乏一些相信的人。 原先不少觊觎轮迴谷的江湖人得到这个消息后,大部分也都按兵不动,他们如豺狼虎豹般时刻注意着武林上的风吹草动,只待伺机而动。 对于这些殷九霄或多或少能猜到,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江湖流传最多的除了说他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竟然还开始流传开他的各种画像。 正如此时,他和嵇远寒坐在一家茶铺内休息,听到有行脚商说起最近销路最好的东西。 “正是这武林名人殷九霄的画像。” 行脚商拿出一幅卷轴,一点点拉开展示。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这可是今世名师画家在安襄城城墙旁的酒楼见到殷九霄后,直接拿出画笔作画的拓本,可谓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只见画上是一位穿着白衣长衫,头戴白玉簪的青年。 殷九霄喝茶的途中看到这幅画,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他嘴角抽了抽,对嵇远寒耳语:“我是长这样吗?” 嵇远寒定睛看了看,连忙摇头:“全然不像。” 要说这画上之人风姿卓绝也没错,可这所画容貌无丝毫男子气概不说,脸上的笑意只显得矫揉造作。殷九霄一双明亮璀璨的狐狸眼更是被画成了妩媚多情的桃花眼,与其说是青年,不如说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与殷九霄真正的容貌毫无相似之处。 嵇远寒看了这幅画,眉头微微皱起来,忽然眉间被轻轻一抹。 殷九霄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指,一口饮下碗中茶:“皱眉作甚,不就是一幅画嘛。” 他原本想拉了嵇远寒离开茶铺,却听到一名男子说出放浪形骸的调戏之言:“以前我还嘲笑过这殷九霄名不见经传的,怎么称得上‘千两白银’,现在让我叫他‘千两黄金’我都愿意。我买!” “我也要买!” 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哄抢行脚商手里的画卷。 “我见过殷九霄本人,哪有这般不男不女。”殷九霄微微昂头,一脸嫌弃。 登时,原本要买画的几人停了手,几道阴鸷的目光投向殷九霄。 他一只手摩挲着腰上的佩剑,一只手慢悠悠地往杯中倒入茶水,然后单手拿起茶碗,站起身,对着周遭一群茶客敬了一杯茶:“实不相瞒,在下自认有几分画工,不久前是真见着了千两白银在城墙上的风采,若是不嫌弃,在下现在可以作画一幅,让各位瞧一瞧真正的殷九霄是如何模样。” 有不嫌事大的江湖茶客连忙高喊:“小子,可别口出狂言,要画就画。” 嵇远寒的眼睛都瞪大了,讶异地看向他。 殷九霄对嵇远寒眨了眨右眼,然后走到行脚商那里,问可有纸笔。 行脚商的生意被殷九霄搅黄了又怎么可能会给他纸笔,但听了殷九霄聚音成线的密语,眼睛咕噜噜一转,接着大方地拿出了箱子里的笔墨纸砚。 茶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一身白衣青衫的剑客身上。 一开始作画时,一两个人在旁边发出嗤笑,认为剑客只是信口开河,原本想着嘲笑一顿。然而画到一半,当宣纸上开始展现一位衣衫蹁跹,手持酒盏而立的青年时,纷纷开始屏息以待。 虽只有一杆羊毫笔,却在剑客的挥洒下,一个容貌无双,眼带刺目寒芒,薄唇带着轻蔑笑意,锋芒逼人的黑衣青年跃然纸上。 两炷香过去,殷九霄完成最后一笔,潇洒地收笔,拿下镇纸,转头看向一直坐在旁边的嵇远寒,笑着问道:“像吗?” 嵇远寒的目光从殷九霄的脸上移到画上,好似穿透了面具看到了殷九霄本来面貌,然后点了点头。此般认真的神态配上冷峻的气质,确实让人信服。 殷九霄将宣纸放在桌上,看向一直凑在一旁行脚商:“说好借我笔墨纸砚的谢礼。” 行脚商欣喜若狂地双手接过,旁边有江湖侠客凑到行脚商身边,咬耳朵说着给多少银钱才能卖给他。行脚商当然不卖,这可是他今后大买卖的基石。 殷九霄自然看出行脚商在想什么:“要是拓画下来,记得不要漏了任何一个字。” 行脚商连连点头。 “这位少侠,不知尊姓大名?”行脚商在他们身后大喊。 殷九霄拉了嵇远寒走出茶铺,背对这里面的人挥了挥手:“区区一个江湖小辈,姓名嘛,不足挂齿。” 几个江湖茶客之前看到那副妩媚多情的画卷只觉得买回去作观赏用,心里一点不认为画上之人会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殷九霄,可当在剑客画出所谓真正的殷九霄后,他们忽然有些信了。 这是一个嘴角明明带着明媚笑意,又让觉得冰冷的人物。 画中人正视前方,仿佛正凝视着观画之人,手上拿一只酒盏,微微倾倒在地的姿态,气质满是潇洒肆意。 只是一幅画,却让他们不禁开始正视起这个靠着“千两白银”之名闻名遐迩的武林新人。 行脚商的视线这时才从画上人的身姿移开,想到剑客离开前留下的话,一眼便看到写在左下角的字,然后一字一字吟诵道:“二十三载过,犹记白梅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两句,正是随着殷九霄的名头一起流传开来的言语。 半个月后,一些城郡的街头有乞丐小儿一人吃着一串糖葫芦一边唱起了一首打油诗,这首诗翻来覆去也就只有二十个字。 不知其意的人只觉这打油诗的曲调朗朗上口,不知不觉也跟着唱上了。 知道其意的人,比如龙柏郡林府别院,坐在凉亭里赏花的丰腴妇人,她拿着街上拿着一幅画,默读着画上二十字,一张美目桃腮的妩媚容颜看似一如既往的雍容,实则暗藏汹涌阴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jessica小天使扔了1个地雷,灌溉营养液+11,么么啾! 第38章 白梅雪 炎热的夏季逐渐远走, 踏入九月后, 秋季到来, 落叶纷飞。 殷九霄到达龙柏郡后, 先去书厮买了一大摞白麻纸,拎着走在路上遇到几个乞丐小二, 恰好有糖葫芦小贩走过来,他直接买了一大把糖葫芦,叫住这些小乞丐, 一人给了一串, 教他们唱会了一首如今在其他城郡极为有名的打油诗,笑眯眯道:“唱好了,明天仍是这个点到这里来,再给你们糖葫芦吃。” 小乞丐们们小脸上笑开了花, 拿着糖葫芦一边唱着,一边蹦蹦跳跳地离开。 殷九霄接下来也没什么事做,四处逛着,等着嵇远寒做完那边的事。又买了几件衣服、一些吃食之后,拎着大包小包到达与嵇远寒约好的面铺,申时一刻时, 看到了嵇远寒自不远处走过来。 “吃了面再走吧。”殷九霄说叫老板上了两碗招牌面条。 嵇远寒坐下,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面条,结完账便离开了。 这次是殷九霄跟着嵇远寒走,走到南街小巷的尽头,看到了一户空置的四合院。 这里是嵇远寒花了大半日从庄宅牙人那里挑选到的一户安静僻静的院落。 从里到外看了一遍, 殷九霄极为满意,他就知道将这件事交给嵇远寒不需要操任何心。而这里就是他和嵇远寒之后一段时间在龙柏郡的家了。 嵇远寒站在殷九霄的身旁,看向身旁之人,看到殷九霄双手负后,微微仰头,落满一身明媚阳光,给他一种许久不曾得见的平静。 殷九霄闭着眼,忽然迈步,向前走了几步后,稳稳停下,转身之后睁开眼,他站在正房门口,对站在庭院里的嵇远寒道:“阿寒,以后我就站在这里看你练剑。” 这一路上,他把《春风剑法》等一些著名的剑法口诀一一口述给了嵇远寒听,嵇远寒现在缺的就是练剑的时间与地方了。 嵇远寒应了一声“好”,与殷九霄含着笑意的眼眸对上之时,心领意会的瞬间,剑光闪现,舞出早早在心头练了一遍又一遍的招式。 之后殷九霄每天除了固定出去一趟外,几乎都待在宅子里吃着秋日的各种果实,眼看这世间最天资非凡的剑客日复一日的练剑,当然他时常会一时兴起,和该剑客切磋一番,研究一下新的招式。 唯一的缺点就是,隔壁的四合院时常传来棍棒抽打的声音,混合着少女凄哀的哭声,多次扫他雅兴。 龙柏郡里,一位老伯最近经常看到不同面孔的乞丐小儿吃着糖葫芦,唱着打油诗,一看就是有心人指示的行动。 这日,他拉过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孩子,问道:“孩子们,我看你们每天都有糖葫芦吃,是谁让你们唱这打油诗的吗?” 小乞丐滴溜溜地转了转黑眼珠:“是个大哥哥。” “你们可以带爷爷我去找这位大哥哥吗?” 小乞丐咀嚼着糖葫芦,羞涩地笑道:“我们每日都是在辰时三刻在一家面铺与大哥哥碰面的。” 老伯心中了然,给了乞丐小儿们一人十个铜板,得知了面铺的名字和其人的样貌描述,然后在第二日往林府别院送菜的时候,将得到的消息告诉了林府二公子。 对于外头最近流传的打油诗,林韫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怪异,却不知其意。而他目前所知的仅是司徒家寄来的司徒天干的讣告上,自称轮迴谷掌门名为殷九霄的男人用一种剧毒毒杀司徒天干前,还曾狠狠虐待过他,使其经脉尽断,几乎是受尽折磨。 司徒贤写明,殷九霄便是殷翊。 这些解释,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凭借从江南一路朝龙柏郡流传而来的打油诗,他有种预感,下一个人便是自己。 两个月前,悬空寺被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智仁找到林芠卿,让林芠卿将林韫交出来。林芠卿问清楚事情缘由后,这两年对林韫好起来的脸色再次消失,让林韫闭门思过。 顾微月闻讯离开别院,说儿子犯错,她这个做娘的会全权负责悬空寺重建的银钱。 几天内老了数十岁的智仁似乎不再求什么,没有闹事接受了顾微月的提议。 由此,顾微月菩萨心肠的好名声不知不觉从龙柏郡传了出去。 林韫对于这一切看似接受,实则嗤之以鼻。 就算一年半前面对过变了个人的似的殷翊又如何,林韫不认为现在的自己会比殷翊逊色。 这一年半来,他放弃了再时不时去齐府见齐华池,化悲愤为动力,完全沉浸在里练剑中,为的就是以后见到殷翊后,再也不重蹈覆辙。 时至今日,林韫除了《天问谱》中没有收录的最后一重‘奇剑谱’,已经将所有招式融会贯通,甚至隐约摸索到了独属于他自己剑意的门槛。 他意识到自己还缺一次机缘,就能悟出什么,可每一次临到头又差了那么一点点。 与此同时,林韫虽然到了顾微月居住的别院闭门思过,却也让人留意着外头的各种消息。这段时日来,殷九霄此人在江湖上被人议论纷纷,俨然成了武林盟主最火热的人选之一,这让他更是心生嫉妒。 他千方百计打听化名殷九霄之人的消息,如今得知的仅有这一个。 一旦出现杂念,这剑势便容易不稳,更会离找寻的剑意越来越远。 林韫收势,收剑入鞘,定了定心向着顾微月的院落走去。 来到凉亭后,林韫示意候在顾微月身旁的婢女不要说话,让对方先行退下。 他站到婢女站的位置,微微俯身,看到画像上的人时,愣了愣,眸光阴沉:“殷九霄。” 顾微月,亦是当年的印白梅回头,知子莫若母:“这殷九霄,看来有点手段。” 要不是林芠卿那点威信还有用,司徒家又怎么会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 住在别院的两个月,林韫也早就将他如何与殷翊结实,如何利用殷翊,最后莫名其妙被识破的过程告诉了顾微月。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还认为徒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无能力运用那些武功秘籍的殷翊才是暴殄天物之人。 这次再见到殷翊的画像,林韫不禁又一次想起被殷翊砍中肩膀时的难以置信,以及最后因为齐华池的不忍让那两人逃走时,面目有些狰狞起来。 顾微月拉了林韫坐到身旁的石凳上,握住林韫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手背上因为愤怒冒出的青筋:“为娘都明白。” 她如秋波的眼里有着让人奇异镇定的温柔,手顺着林韫滑到肩膀前的长发,柔声细语道:“为娘也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连你爹和大哥都不知道的故事,是一位貌美女子年轻时,一腔真心尽付东流的故事。” 顾微月说起女子如何对一位男子一见钟情,如何遭到男子弃若敝履,如何看到男子与他人似漆如胶,最后让人屠杀了除了男子爱恋之人之外的所有家人,更毁了那人容貌…… 女子以为男子这下会回到自己身旁,没想到最后带着他人还是弃她而去,且在这江湖消失不见,遍寻不着。 顾微月微微一笑,看似温柔,实则眼神无比狠辣:“不论他是叫殷翊,还是殷九霄,为娘想告诉你,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林韫有些讶异。 顾微月用一句话解答了他的疑惑:“女子名为印白梅,男子名为蔚非尘,另一位女子名叫殷绮琴,他们的孩子,自称殷九霄。” “为娘知道,他这次回来,不只是报自己的仇,还有他爹娘的仇。” “他对司徒天干下了为娘让薛筎制作出的毒药,一定是薛筎暗中帮助了他。而你父亲冷落为娘多年,如今为娘只有你了。” “为娘过去不知你爱慕齐华池,知道之后,也未劝过你什么,喜欢一个人的心又岂是能克制得住的。只要你杀了殷九霄,为娘定帮你夺得齐华池的心。” 顾微月眼神直接的将内心的情感表露,有对林韫的疼爱,有对殷九霄必须父债子偿的阴狠。 这对林韫而言便足以。 他蹲下身,仰视着顾微月:“娘亲放心,你我错付的真心,都要殷九霄偿还不可。” **** 第二日,在一家面铺的四方桌前,一群乞丐小儿接过糖葫芦和铜钱,照旧蹦蹦跳跳地哼唱着打油诗,渐渐在街道上四散开来。 男子呼噜噜地吃完一碗面条,拿上斧子,心情不错地离开面铺,逛了好几家酒铺,一面喝着酒,一面跟着传来的孩童嗓音哼起那首打油诗,当摇摇晃晃的身影进入一条巷子口后,五个蒙面人蓦地出现在四周。 然而,未等蒙面人下手,站在巷口里的男子一脸痛苦地哀嚎起来,他抱紧了自己的头,在地上难以自制痛得滚来滚去,所有人都是一惊,片刻后,看着男子当场脑裂而亡。 “二十三载过,犹记白梅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有男子用吟诗般的语调道出二十个字,慢慢悠悠,似乎惬意极了,听在蒙面人耳中却让他们措不及防。 五个蒙面人面面相觑,惊异地四处搜寻,一瞬间,只看到一抹黑影现身。 还未看清是何人,黑人忽然见到黑影变成两道,剑光随之而起,如电光石火般的速度闪现,“噗”的鲜血喷溅声一声接一声,五人之一拔刀抵上一道剑光之际,其余人等接二连三的倒地,身首分离。 未死的那人想要逃离,想法刚刚生出,下一瞬,一剑封喉。 嵇远寒按照殷九霄的指示,将一封信塞进一名蒙面人的衣襟里。 他运起轻功,一跃来到屋顶的殷九霄身旁,而后与似乎思忖着什么的主人一起离开了巷子。 不久之后,巷子里蒙面人的尸首被人迅速的处理,独剩下一具脑裂而亡的尸体被人发现,有人惊恐地高喊魔头殷九霄又杀人了。 “这不是南巷尾的老张吗?活该。” “哪个老张?我刚搬来这里,老大哥,给咱说说呗。” “经常酗酒闹出事的张左,他家小娘子嫁他前好好一位清秀美人,现在每次出来买菜拖着踉踉跄跄的身子,脸没一处完好的。以前有人替小娘子出过头,你猜怎么着,被张左一斧子差点砍死,至此之后再也没人敢出头了。我们都说不要招惹这种人,没想到……啧啧。” “那这千两白银算是替天行道了吧?” 啧啧出声的老人摇摇头,直抒己见:“可能千两白银就是嗜杀。” 殷嵇二人很快便回到隔一条街的自家院落里,因为都是一身血腥味,嵇远寒用提前准备好的水给殷九霄沐浴。 殷九霄让嵇远寒也去沐浴,不用伺候自己,嵇远寒没有坚持便离开了。 当殷九霄衣衫脱到一半,忽地灵光一闪,为了抓住这抹灵光,他披上替换的衣衫,急急忙忙跑到嵇远寒的屋子门口,想也未想,直接推门而入:“阿寒,我们这双剑合璧的招式叫‘形影相随’怎么样?到时我们就用这招……” 话还未说完,殷九霄的声音越来越轻,已说不下去。 一双狐狸眼瞪得圆圆的,映出一道脱完衣衫的身影。 听到他的声音,嵇远寒只来得及披上轻薄外衫,若隐若现的结实身躯上留有几道伤疤,有些别样魅力。 嵇远寒似乎没想到会这幅样子看到殷九霄,目光无措,放下来的长发间也遮不了颧骨两边的红。 殷九霄的一颗心跳得飞快,仿佛即将跳出胸膛。 莫名其妙,他作孽心虚似地举起双手,一步步往后退出了房内,嘴里说着“你先洗,我先回”。出了门口就快速回了自己房内。 等看到自己那桶水,殷九霄才回过神,而后他看了眼蠢蠢欲动的地方,再次神思恍惚。 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不知廉耻? 这下更需要沐浴更衣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家小谷主实惨,碰上这两个疯子。 感情线也没有落下哦,下章小谷主终于要明白自己的心了! 上夹子之前每天双更的作者很努力了,不知道今天大家有没有考试?总之祝福大家一切顺利! 明天更新会安排在晚上~ 虽然知道没希望,但还是希望明天夹子上能冲冲冲,双手合十祈祷! 第39章 伪君子 殷九霄坐在浴桶里的时候, 眼前还频频闪现嵇远寒方才的样子。 片刻后,他浑身卸了力气趴在木桶边上, 闭上眼。 黑暗的视界里, 他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原敦荒漠中的墓穴,被迫服下毒药, 被破与嵇远寒亲密无间…… 明明是服毒导致浑浑噩噩的一切,此刻想起竟然异常的清晰。 嵇远寒一声不吭的隐忍表情,过去让他凉了心, 这时却品出些其它的味道。 直到水一点点凉透,殷九霄才从回忆里抽身。他从木桶里站起身,重新换上衣衫, 打算去找嵇远寒, 然而刚打开门,便看到嵇远寒已经站在了房门口。 嵇远寒一见到他, 直接移开了视线, 走进门内:“我来把水倒了。” 殷九霄让他进来,嵇远寒正要走向木桶, 忽然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嵇远寒整个人僵硬地停下来。 他闪身来到嵇远寒正面, 另一只手猝不及防的放到了对方的左胸膛, 听着其中稳定的心跳声,错愕地皱了皱眉。 难道真是他想入非非了? 殷九霄明知这就是真实, 明知不该期待, 心头却还是浮现些许沮丧。 他无声地叹息, 陡然卸去了全身力气,朝着嵇远寒身上倒去。 嵇远寒似乎吓了一跳,接住他之后任他靠在身上。 “让我靠靠。”殷九霄这般说着,就这么靠着嵇远寒足足过了一炷香。 夕阳逐渐西下,晚霞从门外悠悠地洒落进房门口。 殷九霄不知何时将脑袋靠在了嵇远寒的肩膀上,他的一只手依旧拉着对方指骨分明的手,一只手仍旧放在对方的胸口,他失了神地凝望天边的霞光,听着对方稳稳的心跳,倒是不再失意,只觉倍感安心,脱口而出:“这样看晚霞真美。” 殷九霄听着嵇远寒放缓的呼吸声,问了一个不明所以的问题:“嵇远寒,你看不到吗?” 轻轻的,悦耳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殷九霄痴痴地笑起来,嵇远寒更加不明所以,他想殷九霄趴在自己身上,自己无法转身自然看不到身后的晚霞,而他听到殷九霄叫他的全名,更是浑身一凛,多种思绪夹杂,加上抑制自己的心跳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哪里有余力去思考什么。 “你傻,我更傻。”殷九霄又道。 嵇远寒不知该作何反应。 殷九霄再次用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重复道:“我说,你傻,我更傻。” 手被松开,对方离开他之后,仿佛带走了所有的温度,他见主人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站在他身前,用手掌劈了劈他的脑袋:“真想劈开你这个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语毕,殷九霄摸了摸肚子,直言饿了。 嵇远寒这下听懂了,说马上去准备吃的。 殷九霄看着嵇远寒抱了木桶离开的背影,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坐到桌前,看着桌上长剑上的火红流苏鸳鸯香囊,用是指碰了碰,香囊与流苏便悠悠地晃动起来。 就如同此刻自己飘摇的心。 他不知嵇远寒如何想的,却明白了自己所想。 然而,若嵇远寒一个字不说,他亦不会提起任何。 他不想又一次经历自作多情了。 不过,这也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做什么,但只要发现嵇远寒表露出丝毫厌恶不喜,他亦会从此收敛。 这么想着,殷九霄忽觉身心舒畅,常压在心头的重物似乎一下子轻了许多。他离开了主屋,走到厨房门口,望着忙碌准备吃食的身影:“阿寒,说好要教我做菜的。” 嵇远寒诧异地望过来:“菜马上就准备好了,下次……” 殷九霄挤开了在灶台前忙活的嵇远寒,打断道:“前几日你也总说下次下次,我不要下次,我要这次。”扫了眼砧板上处理好的鸡块和碗里剥好的板栗,“板栗烧鸡?不太难呀,教我。” 殷九霄已经一锤定音,嵇远寒无法再反对。 最后,两人的夕食吃着结果还是出自嵇远寒之手的板栗烧鸡。 殷九霄决定以后再也不手忙脚乱地给嵇远寒添乱了,他在这厨艺上真的没有任何天赋。 两人似乎都刻意忘了先前的一幕,举杯酌酒。 殷九霄饮下一杯酒:“阿寒,你还没说我取得招式名如何?” 嵇远寒正襟危坐道:“是极好的。” 但凡是殷九霄说的,在嵇远寒看来都是极好的。 此时的南街小巷花好月圆,另一条石板街上的林府别院气氛凝重而压抑。 [后天辰时,龙柏郡郊外关帝庙一决高下。 若你不来,整个江湖都将知晓《天问谱》的招式与口诀。 轮迴谷掌门殷九霄亲笔。] 在别院三进院落的主屋内,顾微月放下手中的信笺,对坐在一旁的林韫道:“看来他确实谋划好了一切,韫儿你过去便是自投罗网。” 《天问谱》若是被昭告江湖,林韫就失去了去参加冬季武林大会最大的利器,到时他一定会成为大会的一个笑话。 林韫猜想过殷翊会做任何事,却独独漏了对他最重要的《天问谱》。 看来是自己将殷翊想得过于蠢笨了。 “为娘知道你为那剑谱费了许多心思。”顾微月对林韫满目慈爱,然而,心里思及林芠卿近年来对她的冷漠却是暗暗冷笑,面上叹息一声,“明日你与我一起回林府见你父亲,你父亲这么多年亏待你多少,这次总得为你这儿子做些事了。” 翌日,林韫不知母亲对父亲说了什么,等林芠卿从主屋出来见到守在门口的他,擦身而过时,沉声道:“明日你且去关帝庙见殷九霄,不会有事。” 这一句话加上随后出来的顾微月朝他点点头,便让林韫安了心。 这一日,他疯了一般练剑,当要抓住一抹剑意之际,却又被其悄然溜走。 待到约定的那日,林韫出了门,他却知道自己的身后有人暗暗相随。 然而,到了信笺上的辰时,林韫又等到了巳时,还是未见殷翊出现在关帝庙前。 当他焦躁愤怒,认为自己被狠狠耍了一通时,一只海东青忽然飞落到他面前。 林韫解下海东青脚上的纸条,展开一看,然后怒不可遏地揉碎了纸条。 纸上写着—— [关帝在上,待人以仁、交友以义是其立身之本。 你嗤之以鼻,我一报还一报,关帝定会对此谅解万分。 出门前,你可看过天?] 最后一句话让人一头雾水,林韫心头陡然一惊,他疯也似地朝城门跑去。 一踏入城门,城内人来人往的人群上方,皆是白麻纸。 一眼望去,纸上是一句句熟悉的口诀与不同的剑法姿势,以及每一页剑法和口诀上都写明了摧魂门和慈眉善目的名头。 他所有的一切的努力毁于一旦,这世间之人都将知晓《天问谱》…… 丹田内的内力忽然倒行逆施,直冲林韫的奇经八脉,让他吐出一口血。 林韫双眸阴沉的望着那些将纸张飘洒在天的乞丐,那些将纸张拿在手里看得津津有味的路人,正要出手,便被出现在眼前的林芠卿一眼震在了原地。 “若你还想处置那人,便别当街发疯。” 林芠卿的言语如一桶冷水浇在林韫头上,让差点走火入魔的林韫瞬间清醒过来。 他明白自己适才有多危险,登时脸色惨白,差点跌坐在地。 殷九霄和嵇远寒易容坐在不远处,吃着面条,殷九霄轻悄悄地说这面汤不如嵇远寒的手艺,同时将跟在林芠卿与林韫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武林上大多知道林芠卿在外很少提起自家二子,久而久之,就有了林芠卿偏爱大儿子的传言。 时间久了,便成了理所当然,这也造成林韫凭借“清风徐来”的名号扬名江湖后,让不少人意外的原因。因为令林韫扬名的不是君子林芠卿一剑惊天灭魔头的剑技,而似乎是林韫自创的剑法。 可如今,所有都将知晓,这哪里是林韫自创,这明明是出自从江湖销声匿迹的魔教摧魂门教主的剑法。 一位武林名门之子练得却是魔头剑法,欺世盗名,江湖怕是要众皆哗然了。 殷九霄早就知道要对林韫出手哪那么容易,就算林韫并不受宠,却还是林芠卿的儿子。所以,他换了一招,先让对方身败名裂,而这才是开始。 欣赏了一番林韫失魂落魄的模样,吃饱喝足,殷九霄满足和嵇远寒四处闲逛。他心情大好,忽然聚音成线对嵇远寒道:“你是否疑惑我为何要如此对林韫?” “你是否认为,我一心倾慕于他?” 殷九霄连问两个问题,嵇远寒顿了顿,最后向他点了点头。 “他为了得到自己所求,利用我的一片真心。”殷九霄握住了嵇远寒长袖里的手,他向着对方眨了眨右眼,风轻云淡道:“不过我对他已无任何所想。” 吃完面,殷九霄又拉了嵇远寒去一家布匹店,又买了好几身颜色各异的衣衫。 他喜欢看嵇远寒穿各种颜色的衣服,因为这样便能从这波澜不惊的人身上看到各种风景。 当两人分别抱着好几个包裹回到四合院,走到门口的萧墙前时,顿足了一下。 殷九霄将怀里的包裹放到了嵇远寒手里,也没有在意是否戴着面具,推门而入,望着一身凛然正气的林芠卿,拿腔拿调地问嵇远寒:“擅闯民宅,这是武林名门的风范?” 嵇远寒摇头:“小人行径,君子不耻也。” 他早就知道会有人找上门。 毕竟龙柏郡的官府都对林府和齐府有些忌惮,这两府邸的当家主人只要有心调查,便可知道最近有哪些外来人来到了龙柏郡,一户户查过来,自然会查到他家。 更何况,殷九霄做事并不算遁名匿迹,一个月前在安襄城与上官弈明划清界限时,也早就被一些有心人士看去了这张易容的脸,林芠卿想打听怎么样也能知道一些消息。再加上一些小马脚,比如去书铺买了一摞摞的纸张,亲自叫人拓印了如此多的纸张也是他故意为之。 而他也果然见到这位道貌凛然被称为“君子林卿”的林芠卿。 道貌凛然,呵,道貌岸然才对。 当年如果不是他暗中帮了印白梅一手,江南殷府怎会满门被灭也无人质问——当年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玄羽阁上记载得清清楚楚是由林芠卿找的一群杀手——后来更是依着印白梅改名换姓再嫁自己,连想要杀了印白梅的薛筎都给骗过。 伪君子,真小人。 林芠卿与殷九霄四目相对,沉声问道:“你可是殷翊?” 见殷九霄不说话,林芠卿似乎默认了,继而道:“过去之事,我也有过,可林韫是无辜的……“ “他无不无辜,我说了算。”殷九霄十分厌烦,直接打断,他敛去脸上不悦,眉开眼笑,“林大侠,若你说让我接你的惊天一剑,我若接不住,便不再管林韫之事,我倒还能考虑一二。” 林芠卿微微皱眉。 “林大侠,你是否疑惑我为何要如此作为?”殷九霄向前一步,秋日的庭院有树叶纷落,飘悬于身旁,两根手指稳稳当当地夹住树叶。 随后,一扬手腕,树叶如刀片飞向林芠卿,电光石火地割断了林芠卿脸颊旁的一缕长发,林芠卿伸手看似轻松接下,眼神震动,接着听到了对方不可一世之言。 “我要让这武林知道,连一剑惊天灭魔头的君子林卿也只能拜服在我殷九霄的剑下。”殷九霄又踏出一步,张扬狂妄道:“林大侠,你应还是不应?” 第40章 剑惊天 午后的阳光慢慢躲进了云层中, 天空出现阴霾,逐渐的, 淅淅沥沥的细雨从天而降。 林芠卿应下了殷九霄的约战, 定下了明日辰时在郊外关帝庙前一决高下,离开前, 他留下一语:“殷小侄,我知你内力深厚过人,但万万不可自视甚高。” 殷九霄“哦”了一声, 认为自己还算给面子。 等确认林芠卿真的离开了,殷九霄让嵇远寒回房整理包袱顺便换身衣服,这个地方暂时不能待了。 当两人换上另一身衣服后, 迅速地离开了南街小巷的宅子。 分别撑着油纸伞, 走过一座小桥时,殷九霄几乎在感应到空气变化的一瞬间, 便转动伞面, 挡住了四面八方而来的数柄飞刀。 真气震动,飞刀即刻被震飞。 油纸伞变得破破烂烂。 嵇远寒已然动了。 殷九霄腰间的剑也已出鞘。 两个黑衣人突如其来, 剑光与暗器相撞的几个瞬息, 黑衣人的脑袋已经搬家, 两具尸体倒在殷九霄和嵇远寒面前。 嵇远寒挑开尸体胳膊的衣服, 果然看到上面刻着四象居的小篆。 殷九霄将手中的伞骨收起来,浑身湿淋淋地继续前行, “估计到明日辰时会时有刺客追杀, 阿寒, 你认为该如何?” 嵇远寒言简意赅,肃杀道:“来便杀。” 殷九霄的衣袖护着剑柄上的香囊,左手抹掉挂在纤长睫毛上的雨水,满意地笑起来:“怕是四象居以后再也不愿接林府的生意了。” 之后大半日,果然是不得安稳的大半日。 而他们易容过后的相貌,也已经无法再继续隐藏。 可那又如何。 当晚子时,留在林府没有回别院的顾微月收到了四象居的飞鸽传书,表示不论多少银钱都不再接刺杀殷九霄那两人的任务。 林芠卿坐在一边,目光并未看向顾微月:“前几日巷子里死去的五人,也是你给韫儿找的?” “是他们想找韫儿的麻烦。”顾微月团起手中的纸条,像个小姑娘似地,将纸团置气扔在地上,她委屈地看着林芠卿,“芠卿,为什么你不相信我说的?韫儿明明是无辜的,是那殷翊记恨着当年的仇恨,非要找韫儿的麻烦……” “曾经,你也说是蔚非尘找你的麻烦,让我帮你一个忙。”林芠卿站起身,走到窗边,开来窗户望着沉沉夜色,“我已不知该不该信你了。” “今日你睡在这里,我去书斋过夜。” 顾微月微微握拳,楚楚可怜地抓住了林芠卿的衣袖,却被对方拂袖甩脱,她欲言又止,最终咬唇道:“明日一战,我知你一定会赢。” 林芠卿头也没回,嘴角满是自欺欺人的笑。 翌日卯时,龙柏郡街头人并不多。 然而,一道从客栈离开的身影吸引了街头三三两两之人的目光。 如今这江湖,不认识黑衣青年少之又少,这徒步而行的不是殷九霄是谁。 早起办事的几个江湖人见过殷九霄的各种画像,这一刻总算明白,为何有一行脚商敢直呼自己手里的画像是最真的。 殷九霄今日穿上了那身绣有金色流云的黑衣黑衫,向因他驻足而立的人纷纷抱拳,毫不吝啬脸上的笑:“今日辰时我将与君子林卿在郊外关帝庙一战,各位江湖豪杰,走过路过莫错过。” 有人趴在一家酒楼外的桌子上,似乎喝了一夜的酒,脸上两片酡红,看到殷九霄之后,不屑地大笑:“你这小魔头,不会以为自己能战胜君子林卿吧?” 殷九霄讪讪而笑:“或许呢。” 大概是看殷九霄好脾气地理会了酒鬼的戏言,有一虬髯大汉出言调戏道:“我看你也别打来打去了,跟爷爷回家伺候伺候爷爷,爷爷保准让你这辈子吃喝不愁。” 殷九霄也并不恼,问道:“真的?” 虬髯大汉眼睛一亮,觉得有戏,连连点头,却见殷九霄无声地启唇说了什么。随后,当他还要开口之际,手臂忽然一疼,一抹黑影从他眼前一闪而逝,他张开的嘴巴里鲜血狂涌,喷薄而出。 一条舌头掉在了地上。 “唔——!” 痛苦的悲鸣在街头响彻,周围吵闹的声音骤然停止。 此时,才有人注意到殷九霄身旁一直都跟着一道影子。 说是影子也不对,此人高眉骨深眼窝,五官深邃俊逸,不过是站在殷九霄身旁才显得逊色,其一身凌冽寒意被人注意到之后才觉得瞩目。 只见那人一甩沾血的剑,收剑入鞘,动作几乎就在眨眼间。 而若是你将视线挪开,又似乎无法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 这是何等绝妙的气息隐匿功夫。 对隐匿气息颇有一番见地的江湖人在心底止不住对此人的好奇。 嵇远寒听到那虬髯大汉的前半句话,就生出主人被人冒犯的怒意,然后听到殷九霄聚音成线的“割了那人舌头”之后,便飞速地出剑。 对于投注在自己身上那些诧异探究的目光,嵇远寒丝毫不在意,只是时刻注意着是否会有敌人的来袭。 殷九霄察觉到嵇远寒对四周的警戒,本想说他们如此的引人注目,就算有刺客也不会找这个时机现身。转念一想,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他喜欢看嵇远寒为自己安危在意的样子,虽知这样的想法并不对,却任由发展。 自一剑斩落了出言不逊之人的舌头,一些江湖客和没有被吓跑的城中百姓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直到出了城,到达郊外本无人烟的关帝庙,全都屏息站在了不远处观望。 辰时一到,一身蓝衣的林芠卿准时来到关帝庙。当看到呼朋唤友之下越来越多人观战的现场,脸上依旧正气凛然,无任何动摇。 嵇远寒站在帝关庙的屋顶,遥望地面。 殷九霄对林芠卿作辑,莞尔一笑:“不知林大侠的夫人今日可有来观战?” 林芠卿抱拳回礼:“并未来。” “可惜。” 殷九霄弯起抿着的唇,犹如盛开在枝头的一抹桃花,璀璨夺目,让人见之,心有波动。 话音落下的刹那,两人动了。 “铮铮铛铛”声犹如玉石相击,不断回响耳际。 两柄剑交错之际,殷九霄飞速地扭转身体,剑光在这一刹那也跟着扭曲起来,呈现碎片化的一抹抹寒光如闪烁的光芒刺向林芠卿。 林芠卿沉着地收回剑,这是看似非常质朴的一剑,而在出剑的下一刻,便犹如千万斤的巨石落在了殷九霄的那些寒光上,完全压得寒光不见任何踪迹。 殷九霄踏空一跃而起,瞬息间,来到了林芠卿身侧。 说时迟那时快,林芠卿的一剑朝他的腰侧劈来,殷九霄凝聚大部分真气在左手两指,直接捏住了势不可挡的剑刃。 他看到了林芠卿眼中的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看似缥缈温柔的剑影突变,顷刻变成了狂风骤雨当头在林芠卿头上砍下。 林芠卿的脸上首次出现的惊异的神色,可再一想,殷九霄是何人,是蔚非尘和殷绮琴的儿子,又变得理所当然。 他在过去有幸见识过蔚非尘的剑法,确实一模一样。 而当年,他还未达到至臻至强境界的一剑惊天,亦是败在了蔚非尘的春风剑法下。 当年蔚非尘未及弱冠,不过十九岁,便以一手自创的“春风剑法”战胜了武林无数名门人士,有人偷偷记下了蔚非尘使用的剑招,可不论如何练习,别说剑势,连形都没有,更有强行练剑法者,差点走火入魔。 这春风剑法似乎是以一种特别的内力运转构成,如无准确的口诀,只会让内力逆行,从而悔不当初。 后来蔚非尘自江湖消失,这剑法也跟着一起沉寂,最后再不见谁提起,久而久之,江湖人便忘了曾经还有这一手叫人叹为观止的剑法,连带那样一个惊世奇才也已从时间湮灭。 当惊异散去,林芠卿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笑容,那是一抹快意的笑。 他有多久没有与人如此畅快地战斗过了? 从六年前武林大会至今都未曾有过了吧。 殷九霄看出林芠卿神情上的变化,不以为意。 对方既然不出那一剑惊天,他便也继续用春风剑法。 一剑惊天并非是可以轻易使出的,否则林芠卿又怎会拖延到此时,他一点点凝聚着每一招质朴剑法之余残留在剑周身的真气,等待着殷九霄在某个破绽出现时,一剑使出。 在百姓的眼中,他们只能看到两道衣着颜色不同的人影在空中不断来回交错而过,其余一概看不清楚到底是如何交战的场景。 可即便这样,扑面而来骇然剑意仍让他们背上冒汗,又纷纷后退了一丈。 各自身负武学的一些江湖人额头渗出冷汗,眼前所见,绝对是一出顶尖剑客的对决,如有寻找精进的剑客在此,这亦是一次当世少有的了悟机会。 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 出乎意料,面对林芠卿的殷九霄依旧游刃有余,而他所不断积攒下来的多余真气却已经足够使出一剑惊天。 余光之外,好似远处有一抹倩影坐在素轿之内,柔夷撩起帘布,朝着里张望。 林芠卿一声叹息,身形飞转再次落地时,凝视前方朝他这里剑光凌厉的青年。 他并未见过江南第一美女,可光是从殷九霄这张脸上,就可以看出他母亲会是如何惊艳绝世。 可这样又如何,蔚非尘为了殷绮琴抛弃印白梅,依然让他不齿。 林芠卿如此想着,胸中郁结消散,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轻快了许多,凝神贯注,双手持剑而立,一刹那,从众人眼前消失。 当林芠卿消失不见之时,殷九霄忽然站定,剑在手中挽出迅疾地一个剑花,随后闭上眼,一动不动。 观战之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起初,他们都认为殷九霄是不自量力,毕竟他挑战的可是君子林卿啊。可两炷香的功夫过去,两人已经过手千百招的现在,谁都没有了轻视殷九霄的想法。 甚至在强大的实力下,忘记了青年让人垂涎的容貌,隐约产生了畏怯与可怕的想法。 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没人敢去细想。 那可是当年与岑河仅以一个呼吸之差才败下阵的君子林卿哪! 这六年过去,君子林卿的一剑惊天应该更惊人才对,就算殷九霄再怎么厉害也还是太过年轻,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一名龙柏百姓这么说着,对殷九霄大声嘲笑,周围无人应和,却突然感受到冰冷的视线。 他下意识随着直觉抬头看向帝关庙庙顶,恰巧与一道异常冷峻让人胆怯的视线交汇。 定睛一看,他看清楚了到底是何人。 原来是殷九霄的侍从,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后,双手抱剑之下,右手的手指在手臂上轻轻点了两下,遂又移开,重新凝视地面。 他惊若寒蝉,差点以为自己将要身首分离,再也笑不出来。 观战众人原本站在三丈左右,后来被双方剑气又逼退到五丈开外,先前也只能看从衣服颜色辨别谁是谁,而他们转变的心思也不过是转瞬之间,惊心动魄的霎那间,众人齐齐惊呼出声。 这一时刻,太阳躲藏在云层里,有些阴沉的辰时四刻,他们依旧看不见殷九霄和林芠卿的身影,却在恍惚间,看到了两点比骄阳更明亮的光芒,众人纷纷以手遮目,想要细看之时,便见两人交错而过站在了彼此的位置。 “咔嚓”一声,林芠卿手持的剑发出悲鸣,猛然断成两截。 林芠卿摇摇欲坠,单膝跪地后撑住自己才稳住身形,胸口起伏数次,在众人惊愕的神情中呕出一口鲜血。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殷九霄从最初一直收敛着自身的真气,一直都在隐藏实力。 林韫说殷翊以前行走江湖时,就是个内力薄弱,空花架子的呆书生。可后来一次相遇却发现殷翊功力大涨,绝对是遇到了什么高人,否则总不可能突然开窍。 现在看来,果然是自己轻敌了。 黑云层层覆盖在天顶之上,昨日下过一场雨的龙柏郡再次降下雨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而对比狼狈的林芠卿,殷九霄依旧凛然而立,就算浑身湿透,也不损丝毫风采。 长身而立的黑衣青年收剑入鞘,青丝尽湿,沾在白皙的脸上,颇有几分花瓣沾露的娇艳之感。 然而,当他一双狐狸眼看向林芠卿,微微弯起,妩媚的唇畔亦是翘起一个弧度,明明是在笑着,却无一丝笑意。 殷九霄整个人是一块绝品美玉,这在整个天下估计都不可多得,可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愿意靠近。因为这人展现出毛骨悚然的睥睨傲然,一眼望去,便让人退避三舍。 殷九霄收起微笑,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视林芠卿:“君子林卿,从今日起,你那一剑再也称不上一剑惊天了。” 林芠卿不停的调息内力,可他内力却不听使唤,似乎非要将他的丹田搅得天翻地覆不说,甚至朝着他的双腿涌入。 这皆由殷九霄那一剑无可匹敌的真气震荡所致。 他脸色苍白,掩去震撼,心知如若再继调动内力,怕是会与殷九霄的真气相冲,倒是会更加难堪,所以他只能继续单膝撑着自己,强忍着喉咙口不断上涌的血腥气,问道:“你,从哪里学的这一剑?” 殷九霄这使得,分明是一剑惊天,却又与他的一剑惊天稍许不同,是更加霸道,更加不留余地的一剑,而殷九霄还在最后减了力,这是怎样强大的内力与分寸有度才能做到此般。 殷九霄似乎一直等着他的这个问题,如愿以偿地扬起一笑,微弯的狐狸眼如同破开云雾之后的光明,瑰丽耀眼可与当年的蔚非尘比肩。 他道:“从曾经见过你一剑惊天的人那里。” ※※※※※※※※※※※※※※※※※※※※ 不行了,作者要被小谷主帅死了! 马上就要轮到印白梅了,搓搓手,激动! ps:昨天看到一位读者留言说,“殷翊以前真的是那种翩翩少年郎啊呜呜呜呜真的好可惜啊qaq”,其实看到这条作者也挺感慨的,当初只用只言片语写了一点小谷主还未遭遇那些破事的一些事,大多是从花念真心理活动透露的,描写的不细,可能大家也感觉不深,但作者当时写这章是真的很惋惜。 青衫玉冠,天真明媚,没有丝毫阴霾的笑容,便是世间最绝美的风景了。 可惜,或许只有在完成所有复仇的最后,才会再见一次了吧。 第41章 擒妇人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app抽了,所以伪更一下,大家见谅qaq 地下轮迴谷里有太多武林失传的武学秘籍, 殷九霄看过不少, 但带出来的只有三本剑谱, 皆由蔚非尘所著。除了完全由蔚非尘自创的《春风剑谱》, 另一个是《惊天一剑》,其实只有短短几页纸。 蔚非尘在纸上写明, 他觉得这一剑实在是霸道帅气,自创剑法的林芠卿确实有几分实力,却还需要再演化推进, 而他忍不住先行一步, 自己一步步推演,到最后推演成了至臻至强的一剑。 他甚至在最后一页上开了个玩笑,表示给这一剑取名“惊天一剑”,如若有机会再见林芠卿, 一定用这一剑会会对方。 当时,殷九霄看完剑谱上的言语,只觉要真是被林芠卿知道,可能都要气吐血了。 毕竟他亦听说过君子林卿用了足足十六年才使出了最完美的一剑惊天,可蔚非尘仅用了三个月,便推演出了更完美的一剑惊天。 时至今日, 殷九霄其实也可以用《春风剑法》打败林芠卿, 不过是要多花几分力,毕竟他还没有蔚非尘使用春风时的那般自如。然而,他还是选择用了林芠卿自己的招式重创对方,因就是想让林芠卿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羞辱。 若是蔚非尘知道殷家的遭遇, 得知林芠卿出了最大的力,或许也会这般而为。 “这小魔头,是偷学了林大侠的一剑惊天!”一道声音陡然响起,从人群中传出。 殷九霄一眼看过去,原本跳出人群朝来一根手指指来的人吓得缩回了手。 他微微一笑:“大家各凭本事,怎在你们口中我这一剑就与一剑惊天一模一样了?这真气运转功法可大有不同,可我也不能说出来告知你们。” “对了,我这一剑也不叫‘一剑惊天’,而叫‘惊天一剑’。” 嘴角的笑意更浓,殷九霄强词夺理,抖了抖完全湿透的袖子,不轻不响地问道:“林韫,你可悟出什么了?”挑起的眉眼朝人群之外看去,扫到一道撑伞的身影时,很快掠了过去,“怕是就算悟出了什么,你也不敢出来了吧。” 他嘀咕了一声:“你们都叫我小魔头了,我怎么也得名副其实才行。” 话音落下,殷九霄身形一闪,自众人眼前消失。 水滴在空气中时有刹那停顿,似是触碰到了某个障碍物一般,众人这才意识到这是殷九霄飞快地朝他们这里而来,惊疑不定间,自行让开了一条道路。 然而,当剑光划开素轿顶盖,顶盖落地,四位轿夫还未出刀,脖子已然出现一条血痕,血迹喷薄而出,骇然闭目。 来人出现在视野中,观战之人这才看清了显出身形的人影。 这哪是殷九霄,而是先前一直持剑站在关帝庙庙顶的黑衣侍从。 而素轿内空无一人。 正在这时,娇软的声音因哀戚让人心颤:“你、你这魔头,放开我!”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的女子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闻声望去,便看到心惊不已的一幕。 殷九霄的手中拖曳着一位妇人的长发,妇人似乎想要动弹,却浑身绵软无力,定是被点了穴道。 大雨倾盆而下,妇人一身绫罗绸缎,此时浑身湿透透出姣好的曲线,原是让心猿意马的场面,此时配上那张美目桃腮的妩媚容颜上沾满的雨水,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叫人怜惜。 “你这魔头,连林大侠的夫人也不放——”本想英雄救美的江湖人士的呵斥声霎时堵在喉咙里。 他的脖子前出现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这滚滚而来的杀意,吓得他瞳孔大放,差点咬了舌头。 “你们说这是林夫人,就从未有过疑问,她为何与曾经的印白梅如此相像吗?”殷九霄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抹掉顾微月脸上浓重的妆容。 一张不施粉黛亦秀色可餐的面容呈现在众人面前。 可不就是与那一幅幅至今还可在坊间买到的印白梅一模一样。 “她就是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印白梅。”殷九霄掷地有声,让大家都惊得顿在了原地,“当年她做了什么,为何要诈死成为顾微月,你们难道不想知道?” “你如此蛮横,欺负女流之辈,算什么英雄好汉,谁知是不是胡编乱造?” 此人的话刚说完,另一道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若我说,我薛筎可以作证呢?” 一道穿着简单布衣的身影从众人中走出来,来人有着一张三十岁左右的端正面容,谁也不认识这是何人。 但下一刻,当此人拿出一样东西后,有些人惊愕多过质疑,当场语塞。 “枯骨圣手,这是枯骨圣手的圣手令!” “真的假的?” “怎可能有假,这块令牌可是当今圣上颁给薛筎的。”有人滔滔不绝,抱拳向着天拜了拜,“十数年前,薛筎治好了圣上还是太子时的不治之症,只要见了这块令牌,就相当于见了当今圣上啊。” “我听说薛筎的半张脸和右手是一片枯骨才得了‘枯骨圣手’的称号。” “坊间传闻,他这病症就是从太子身上引到自身的,既然都被称为圣手了,治好自己的伤也是轻而易举吧?”此人越说越没底气。 “……” 其余人等更是半信半疑。 “我这有一毒,你们不信,尽管上前。”薛筎拿出一个瓷瓶,轻轻打开木塞,对在场所有人露出一个笑脸,却是令人胆寒不已。 殷九霄对突然出现的薛筎皱了皱眉:“薛前辈,我不是说我一人就可以解决吗?” 薛筎叹了口气:“我要是不来,你可就真成魔头了。” 殷九霄不置可否,不再理会薛筎,狠狠扯了扯妇人湿透的长发,将其一路拖行,直到拖到帝关庙前,让妇人双膝跪地,跪在了庙门前。 顾微月咬牙切齿,一张娇容惊魂未定,更是惹人怜爱,可她的丈夫如今在不远处被重创,根本无法救她,于是她在雨中用轻不可闻地声音质问:“殷翊,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甚?” 殷九霄对此不屑一顾,一只脚直接踩在顾微月的背上,妇人吃痛弯折了腰,头被迫猛地磕在地上。 雨声哗哗,淋在人身犹如浇在心上,浇得人心冰冰凉凉。 殷九霄俯下身,在其耳边用从深渊爬出来般的低语,缓缓道:“印白梅,你以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你过去不曾在意,我又何必在乎。” 顾微月大惊失色,她双唇苍白的颤抖,她的脑袋又被殷九霄扯起来,而她这时脸上流下泪水,望向蠢蠢欲动的人群,我见犹怜道:“救救我……” “丧心病——” 一片树叶从嵇远寒手中打出,打在吼叫出声之人的脑门上,那人登时血流如注,抱头蹲地。 薛筎朝着人群冷冷而笑,他的手拔掉了瓷瓶的塞子。 在观战之人不清楚这人是不是真的薛筎的情况下,无人敢轻易而动。 谁都知道,枯骨圣手可活死人肉白骨之余,一手毒术堪比万毒老怪。 江湖哪有那么多慷慨救人的英雄好汉,多的是冷眼相看、明哲保身之人。况且这次殷九霄和林芠卿一战,皆是临时得知,那些强大的武林人士根本没来得及赶过来。 刚才叱问的已算是鼓起了勇气,可就算还有人决定帮助顾微月,也忌惮着重创了林芠卿的殷九霄,以及站到殷九霄身旁的薛筎,心想不是自己不敢救,实在是无能为力。 “放开她……” 当顾微月万念俱灰之时,林芠卿出了声。 下一刻,她才升出的一丝希望再次落空,恍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原来站在了悬崖峭壁上。 只听殷九霄问林芠卿:“你要是回答了我,你的夫人是不是印白梅,我可以考虑看看。” 顾微月一双杏眸登时瞪大,她被迫磕在地上,根本无法对林芠卿说什么,她口中喃喃“不、不”,也不知在害怕什么。 另一方的林芠卿犹豫了一下,看似忍着屈辱,咬牙道:“没错,我现在的夫人顾微月,便是当年死于疟疾的印白梅。” 众皆哗然。 殷九霄接着问:“为何?” “……” 林芠卿不再答。 这是殷九霄意料之中,他也没期盼过从林芠卿这里得到全部的解释。 脸上犹自带笑,他叹息着摇摇头:“我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说。” 随后,他对薛筎使个了眼色,薛筎立即意会。 顷刻间,烟雾缭绕,将殷九霄、薛筎和妇人即刻笼罩。 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一动不动,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思及自称薛筎的男子,所有人心生恐惧,他们纷纷盘腿而坐,屏息运气,眼睁睁地看着三人消失得了无踪迹。 而林芠卿亦是调息打坐了片刻,才艰难地站起身,狼狈地拖着身体一步步地离开他们的视线。 当有人重新站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先前一直站在他们中间,让他们倍感压力的殷九霄侍从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那不是‘水波不兴’齐华池吗?” “怎么之前没见他出手,就这么离开了?” “我听说他一年半前从原敦荒漠回来后,就变得不问世事起来。” “他与林府二公子关系甚笃,有这层关系都没法让他出手,这不问世事太过了吧。” 齐华池撑着一把油纸伞,耳朵动了动,听到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转身离开。 他再次见到殷翊了。 而殷翊果然变了个人。 殷翊也明明看到了自己,却全程未给自己一个眼神。 那一日,龙柏郡关于顾微月是印白梅的流言四起。 所有人不明就里,有些人好奇心起,开始调查起印白梅相关的事。然而,贩卖情报的月窥阁却说关于印白梅的情报已被人花大价钱买断,有人猜测一定是林芠卿所为。无法解惑的问题更让人抓耳挠腮,为一求解答,有人甚至打算去质问林芠卿。 当然,谁也没真这么做。 毕竟林芠卿夫人被擒不说,自己更是被年纪轻轻的剑客打败颜面扫地,如今谁也不会去做这个激怒对方的人。 滂沱大雨的黑夜里,龙柏郡郊外的帝关庙中,似有女子凄惨的叫声穿破云霄。 当所有人以为殷九霄等人逃离了郊外时,他们不过是躲进了帝关庙中。而此时,浑身绵软无力的印白梅,不论再怎么叫破喉咙,也还是得不到一丝的怜惜。 薛筎和嵇远寒守在庙门口,背对着关老爷泥巷前的两人。 “二十三载时,印白梅对过路江湖剑客蔚非尘一厢情愿,下毒欲害蔚非尘留在印府。”殷九霄微微俯身,手中长剑一点点在印白梅的脸上刻上一个又一个字。 刻不下了,就转而刻到印白梅的手臂上,妇人被点了穴道,一动不能,倒在地上,脸上的疼痛似要将她的灵魂割裂。 她的脸——! 不要不要不要——! 她这辈子最珍爱的这张脸,这一日,竟然要毁在殷绮琴的儿子手上! 不不不——! 印白梅蚍蜉撼树地疯狂尖叫怒吼,再无一丝平日里给人的雍容。 殷九霄冷冷笑着,悠悠道:“这一夜,才刚刚开始呢。” 第42章 吊城门 对于印白梅凄惨尖叫, 殷九霄不以为意, 虽然刺耳却让他爽快。 他眉眼带笑, 一举一动犹如练剑, 潇洒地继续刻字:“后,吉人自有天相, 蔚非尘毒解离开前往江南,遇殷家独女殷绮琴,神仙眷侣, 情投意合。” “你这畜生……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印白梅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个字, 声音嘶哑,字字带恨,双眸带血,死死盯着殷九霄, 仿若要将他凌迟的恨意只让殷九霄觉得更为快意,而其中的绝望崩溃也让他滋生欢喜。 殷九霄不做理会:“然,被印白梅知晓,嫉恨心起,趁蔚非尘有事离开殷府,找来林芠卿请了玄羽阁杀手, 灭殷家全族, 毁殷绮琴容貌。” 渐渐的,每说出一个字,殷九霄便觉得手中的剑沉重一分。 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忽然有些恍惚。 若没有发生这些事, 或许他真就成了长在殷家宅子里整日读书的书呆子。 可那样又有什么不好,他不会踏入江湖,只会安稳读书,凭他的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或许还会考个科举,拿个秀才,想的美一些,状元也说不定,最后…… 殷九霄想不出最后会如何,他的眼前忽然浮现一张脸。 一张总是冷厉无比,叫人退避三舍的脸孔。 若真是如此,他亦遇不到嵇远寒,嵇远寒可能早早冻死在塞北化昔的大雪中,他又谈何经历这一场重生,再次感受倾心一个人的滋味。 说到底,这世间不会有如果,而他能获得的这次重生,更像是老天叫他看清了何人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一次机缘。 所以他又怎么可以浪费老天的这片良苦用心。 这般想着,殷九霄闻着浓重的血腥味,刻完“二十一载时,诈死。半年后,改名为顾微月,嫁作林芠卿成继室活至今日”。 持剑而立,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妇人,问了印白梅一问:“印白梅,你可曾后悔过?” 印白梅数度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奄奄一息地望着眼前之人,看到那双至今仍总是出现在梦中的狐狸眼。 犹记初见,意气风发的江湖儿郎给了饿着肚子的乞丐小儿一个包子。她就站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幕。只见仪表不凡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一双眼里好似有着破开九天云雾的朝阳,令她目眩神迷。 就此一眼便是一生。 时至今日,依然不曾改变。 然而,此刻的弯如弦月的眼里,却无丝毫暖意。 因这下半张脸是她一次次在梦中用刀凌迟的容颜。 她至今还记得,当她赶到一片废墟的殷府,以局外人之身,找到一息尚存已被杀手用匕首毁容的殷绮琴后,以为会见到夜夜梦里的凄惨悲鸣,却不想,这一介弱质女流,没有发出任何惨嚎,只是一味地隐忍,似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 她恨,她还是恨,恨当时自以为毁了殷绮琴容貌就可以让蔚非尘回心转意的自己,恨当初到达殷府没有一刀杀了殷绮琴的自己。 恨一切都为时已晚。 所以殷九霄问她,可曾后悔? 多可笑的问题。 “呸……”印白梅积攒了浑身力气,朝殷九霄吐了一口口水。 然而,这口水瞬间就被对方举起的长剑上剑气震回,溅回了她自己身上。 对印白梅自不量力的行为,殷九霄面无表情视之。 他蹲下身,言语称得上温和:“林韫当时也在场吧,可他逃得比你快。在我将你抓住之前,他明明有救你的机会,可他为了逃命,连亲生母亲都不顾了。”接着,他又一转和气的口吻,冷言冷语道:“我啊,以前绝对瞎了眼,才会觉得那样一个卑鄙无耻、贪生怕死之辈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林韫与我结下了仇,没想到,他的母亲与我的生身父母亦结了仇。” “唰——”的一声,剑光一闪,剑尖定在距离印白梅眼瞳前的毫厘处。 印白梅如今狼狈不堪,只剩下些微衣衫遮蔽胸口和腿间,她因疼痛浑身抽搐,殷九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当眼神开始变得涣散之际,她的口中忽然被弹入一颗药丸,快要脱臼的下巴往上一推,将药丸顶入了喉咙,滑了下去。 她听到殷九霄漫不经心道:“这可是上好的疗伤圣药,吃下够你撑上许久。可知为何?” 下一刻,青年悦耳的嗓音将印白梅彻底推入深渊:“我要全龙柏郡的人,都看到真正的印白梅是如何蛇蝎心肠、肮脏不堪。” 这日,天上银河倾倒了一夜。 大雨中时有“轰隆隆”的雷声乍响,多雨的秋季,这在龙柏郡也实属难得一见的大雨。 大多数平民百姓都闭门不出,只待这场倾盆大雨过去。而直到翌日寅时一刻,雨声才渐渐停止。旭日还未从东方升起,龙柏郡城门还未打开,有过路客从其他城郡而来,本是路过龙柏郡,却在经过龙柏郡城门前被惨不忍睹的一幕吸引了视线,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他惊异万分,望着高达三丈的城墙中央,正吊着一个头发凌乱,只用些微布料包裹重要部位,露出双臂双腿的女性身躯。 此女子暴露在外的一切肌肤上被刻满了剑痕,仔细看,这刻的分明是一个个字,因字体太小看不太清楚,但分别挂在女子身体两旁的两块白色长布,亦将女子曾犯下的罪行解释得清清楚楚。 不知其到底是何人的过客感慨,原来是个蛇蝎毒妇。 一早准备进龙柏郡城门的路人逐渐多起来,对挂在上方妇人指指点点。 “这印白梅原来做了如此恶事,真是令人发指!看来君子林卿就是被她蒙骗了!” “我看君子林卿当年是为讨印白梅欢心才对!” “江南第一美人殷绮琴啊,老夫当年可有信见过一眼,可谓清新脱俗。” “这蔚非尘我听我爹提起过,他当年还是个小乞丐,蔚非尘给了我爹一些银钱,我爹才能平安长大,遇到我娘才有了我。” “你这牛吹的,啧啧。” “是真事!我爹现在还时常在我耳边唠叨呢,说千万不能忘了这位恩公。” “这都是殷九霄干的事,说不定是他胡编乱造想毁了印白梅的名声!” “殷九霄与林芠卿一决高下,证明了自己武学高超,就为了想要折磨一个印白梅,甚至还编纂出这些过往,而让自己背上骂名?这有必要吗?” “……没必要。” 三个字令想要辱骂殷九霄一番的人一时语塞。 印白梅的脸上早已被殷九霄抹上了具有奇效的伤药,夜间的鲜血淋漓如今只剩下满目篆刻的字迹。 她听到城门底下有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无比鄙夷,也有不相信她做过的,估计不久之后她印白梅在武林上真要名誉扫地了……这些思绪都不及她在乎的这些声音里一些微小的,说着“毁容咯”、“美人还未迟暮,就变得如此丑陋”、“怕是夜里要做噩梦”此类话语。 过去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人如今这般羞辱于她,犹如一把把刀扎在她的身心上,和被脱光了衣服凌迟无异。 这大概便是殷九霄想看到的。 饮下的千叶鸠霖让她痛不欲生,印白梅的嘴里被塞了白布,却连自尽也做不到,只能俯视着地上的人,想象这些人不过是些丑陋不堪的蝼蚁,曾经也不过是拜倒在她裙下,她连一眼都不会施舍的低贱之人。 寅时二刻,一道身影从城门上一跃而下,解开了吊着印白梅腰间的白绫。 印白梅被披上来人的外衣,倒在林芠卿怀里。 闻讯赶来的守卫官兵从打开的城门里急急跑出来,他们将越来越多的百姓赶走,方圆五丈内只留下林芠卿与印白梅。 已是半死不活的印白梅凝视着一身正气凛然,眼中满是怜惜的林芠卿,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实话,她真不想让林芠卿看到自己这幅丑陋的样子,可现在她动也不能,只能用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林芠卿,我心中有你,你可信?” 气若游丝,头颅好似被利器搅动般的剧痛让她一字一顿,说得艰难,而这是她这辈子,说得最后一个谎言。 她心中可有林芠卿? 自然没有。 她对林芠卿,从始至终有的只是利用。 可她就是要林芠卿一辈子都记得自己,至死都无法将她忘记。 此般想法还在印白梅心头转动,头痛欲裂、生不如死之际,她看到的却是一双令她困惑的眼眸,这双眼里有些怜悯,又有轻松,还有冷漠,她被林芠卿温柔地抱在怀里,轻声柔语:“我信。” 然而,下一瞬,她听林芠卿轻不可闻道:“白梅啊,我从未信过,只不过,装得久了,连我自己都变得深信不疑了。” 丑陋无比的女子错愕至极的望着他,急促地喘息,微微动了动双手,似乎是想挡住自己的脸,但很快,她就只能被疼痛撕扯,直至半柱香后,喉咙里呜咽声作响,口角延津,泪水鼻水糊了满脸,于丑陋无比、痛苦不堪中失去了生息。 曾经绝美的女子像一块破布一样倒在他怀里,丑态百出,乍然间,脑袋爆裂,留下一地狼藉,林芠卿将其仅剩下的躯体紧拥入怀。 一些还未进城的百姓看到此景,皆是不胜唏嘘,更是信了林芠卿一定是被印白梅欺骗才会犯下那样的过错。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如此深情的人,此生估计都将活在痛苦中了,这应该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吧。 守卫上了城墙,解下了两条白布,飘飘然从天而降,落在林芠卿周身。 他深知自己从始至终都被骗着,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坠入印白梅编织的谎言里。 他努力远离,甚至多年冷淡地对待印白梅,可当曾经对他嗤之以鼻,委屈自己嫁给他的温柔乡主动拥抱他时,他还是忍不住沉沦,他始终舍不得。 这一次,在还未万劫不复之前,他终于经由他人之手摆脱。 低着头,抱着印白梅的尸首痛哭流涕的林芠卿情不自禁,露出了一抹谁也看不见的笑意。 第43章 三问心 薛筎在殷九霄给印白梅喝下混着千叶鸠霖之后离开了龙柏郡。 离开之前, 他将两张新的人|皮面具交给两人。 殷九霄没做推辞直接收下。 他都还没来得及问薛筎是否认识类似郭岩的易容高手, 薛筎就将他想要的送到了面前。 殷九霄没有多看, 让嵇远寒收起新的面具, 心怀感谢:“薛前辈您真是料事如神,替我多谢郭前辈。” “你来龙柏郡之前就有不少人在议论你那容貌是不是易容, 毕竟在安襄城时你与上官弈明决裂,有很多双眼睛也看到了你易容后的样子。”站在帝关庙中,薛筎盯着殷九霄的双眼, 这次不闪不避, “你不要怪我多管闲事就行了,我也早替你谢过了。”说到最后,别有深意。 殷九霄倒没有多想,再次感谢:“多谢薛前辈。” 当年殷九霄对薛筎的句句道谢, 都是装模作样,如今不论是双手作辑,还是言语中的心境,都是谢得真心实意。 他谢的不是这面具。 薛筎自然知道殷九霄谢得是什么。 殷九霄也没有客气,又问薛筎有没有带其他的毒药,薛筎一一拿出说明, 他便挑选了几瓶看中的, 这次倒是不再谢,拿得毫不手软,薛筎也给得痛快。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薛筎扭头看向庙外一碧如洗的天空, 心之差不多了,一甩袖子,转身背对殷九霄摆了摆手:“别送了。若有来日,记得到金池城找我,你我痛快喝酒,大醉一场。” 说实在话,殷九霄的做法很解气,而按照殷九霄之前只言片语的泄露,对方之后的所走的复仇之路还很长。 昨夜,他曾问过殷九霄真的不在意别人叫他魔头。 薛筎的内心忍不住叹息,若蔚非尘和殷绮琴要是知道,该如何心疼他们的孩子。 对他的问题,殷九霄轻轻地笑了一下,望着地上昏死过去,鲜血淋漓的印白梅,摊了摊手看向他:“您看我现在这般,不正是很像个魔头吗?” 青年看上去不甚在意,而一双眼内的坚定不移已表示他对前路的坚决。 好在对方拥有的着蔚非尘好比宗师的两甲子内力;好在只要对方愿意就可以快意恩仇。 薛筎相信,只要嵇远寒永远跟在殷九霄身边,殷九霄就不会轻易折在这条路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正如他自己。 他微微轻启嘴角,忽地想到殷九霄回答过他的三问。 “第一问,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救命恩人。他不止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坠入泥尘的心。” “第二问,为何要救他?” “因为只要他活着,我便有了勇气,赌一赌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 “最后一问,救谁?” “救了他,便是救了我,所以当然是他。” 那一年,青年因生蛇蛊毒的折磨已显得瘦削孱弱,唇畔白如纸,脸色苍黄没什么精神,但一眼望向倒在地上的侍从时,却是笑得明媚温柔,像是找到了足以保护自己一生自己也要守护一生的巢穴,带着安心与坚定。 一双熠熠生辉的狐狸眼转向薛筎时,又恢复了不冷不热的散漫。 这一切在薛筎的眼中,让他一瞬间以为蔚非尘站在了自己面前。 曾几何时,他躲在角落,看到了那场印白梅谋划的与蔚非尘的重逢。 那时,蔚非尘脸上鲜血淋漓,面对在因他的举动愣怔的印白梅后,搂着容貌尽毁的女子,对自己心爱之人笑得瑰丽耀眼,他说:“我啊,只要有你在旁,便是那万劫不复的地狱,也有勇气走一走。绮琴,我带你去我的故乡,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从那以后,那里也是你的家。” 所以,那一刻,薛筎不禁哈哈大笑,笑自己莫名其妙的怀念,笑对方如此坦诚的展露对侍从的真实心思。 所以他才会说殷九霄有趣,只因生出了与蔚非尘极为相似的怀念。 事实证明,殷翊还真就是蔚非尘的儿子。 自己也算了却这数十年的执念,彻底与见之不忘的过往告别了。 薛筎的背影从殷九霄的视野中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殷九霄靠了嵇远寒好一会儿,等心情平静后,转身面向前方凛凛威风的关公老爷,朝关公拜了一拜。 帝关庙内仍有印白梅身上血液的腥臭味飘荡,明明已经和嵇远寒清扫过,实在有些对不住这儿。 于是他虔诚地又拜了拜:“关老爷,多谢借贵宝地一用,我以后走到哪里见到帝关庙定都会虔诚拜谢。” 察觉到嵇远寒看向自己的目光,殷九霄与之对视,他笑了笑:“我若说我信这天地有神明,你信吗?” 嵇远寒毫不迟疑道:“你信,我便信。” 殷九霄的视线在嵇远寒开合的唇畔梭巡了一会儿,感觉到嵇远寒的疑惑和紧张,他指尖骚了骚脸颊,然后让嵇远寒拿出薛筎给的新面具。 为了之后一段时间能过得风平浪静一些,这就戴上吧。 当戴上面具后,他看向嵇远寒那张还是有些异域风情,却又与之前全然不同的脸,不禁赞叹郭岩的巧夺天工,就是嵇远寒表情有些怪怪的,他歪了歪头:“怎么,我这张脸很奇怪?” 嵇远寒眼神有些犹豫,但因为他问了,所以还是给出了回答,含蓄道:“这张面具过于秀气了。” 殷九霄一愣,忽然一把抓住了嵇远寒的双肩,猛地凑近了对方的脸。 嵇远寒似乎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差点跳起来,好在及时稳住,梗着脖子让他靠近。 眼前的嵇远寒,同样的棱角分明,浓眉大眼,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模样,殷九霄又在心里称赞这面具,又要忍着偷笑,毕竟嵇远寒被惊吓的模样,有点可爱。 他适可而止,为了不让嵇远寒太过无措,道:“让我看看你眼睛里的自己。”说着话,便看到对方浅棕色的眸子里映出的脸容。 这哪里是过于秀气,分明就是一张女性的面具。 若说殷九霄原先的面貌是雌雄莫辨却因他的气质而不会错认性别,那现在这张脸,就算有殷九霄这气质,也绝对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好你个薛筎。 气极反笑。 殷九霄松开手,蓦地将下巴靠在嵇远寒肩上,以此支着身子,轻轻晃了晃,嗅着近属于嵇远寒的味道,心一点点定下来,脱口而出:“阿寒,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如何?” 有一道视线盯着他们。 殷九霄微微抬眼,朝着帝关庙的门外望去,草木尽收眼底,周遭除了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别无其他,适才察觉到的视线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殷九霄晃着身子的时候,嵇远寒身躯僵硬,如同一块大石板,心底却浮现主人像是在撒娇一样的诧异念头,立即掐灭诡异的念头,有听到主人的话,他有些困惑,可只要是主人想的,他怎么可能会反对,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声“好”。 要是嵇远寒知道之后将要面对什么,他一定会…… 好吧,他也无法拒绝都那样对他提出要求的主人。 那一日,关于印白梅诈死到真死的消息传遍江湖。 虽然不少江湖人认为这是殷九霄胡编乱造的阴谋,就是为了损毁林府一家的声誉,甚至是为了铲除武林大会的竞争对手。 但也有人认为若真是铲除对手,这也太明目张胆。 殷九霄没必要建立在让自己臭名昭著的基础上,做这些事。 而且,最近关于司徒天干杀死多人炼制毒药的传言也从江南安襄城传开,隐约还夹杂了司徒天干早就拜了毒无榭为师的消息。 无风不起浪,一些人倍觉司徒天干的道貌盎然。 更觉若真是如此,殷九霄还是做了一件好事。 再繁而化简,归根究底,殷九霄这么做的初衷似乎就是为了给殷绮琴和蔚非尘报仇。加上有人对比了殷绮琴和殷九霄的画像,发现两人长相极其相似,更是证实殷九霄他们的孩子啊。这殷九霄如此作为也有了十足的理由。 印白梅是真的该死。 林芠卿若真帮了印白梅,也自然再称不上君子林卿。 而不论是林府还是司徒家,作为武林名门有推崇他们的人,亦会有将他们视作眼中钉的人。比如陵定悬空寺的住持智仁,听到印白梅和林府出事后,知道悬空寺的再造失去了一位背后支撑者,更是记恨起了林家,也不知是否踩了几脚。再比如,另有某些人的推波助澜,渐渐的,“流言蜚语”在口口相传间,传得越发真实,头头是道,叫人不相信都难。 连早就将印白梅嫁出府,以为女儿已死的印老爷也因此受了牵连,一段时日内不敢再出门,怕被人大骂“养不教,父之过”。 不久后,似乎快声名扫地的君子林卿宣布退出武林,这一事不胫而走后,有人看到林芠卿和其长子离开龙柏郡的那夜,林芠卿竟是坐在四轮车上,被长子抱上了马车的。 那一夜,林家的队伍朝着京城方向,思及林家长子在官场上的一番作为,不难联想到肯定是前往京城投靠官场上一些人了。 至于林韫,有人拿到从天而降的《天问谱》剑谱拼凑成完整一本后,想起这剑招不正是林府二公子林韫自创的“清风徐来”嘛。两相结合,一个欺世盗名的称号放到了林韫头上。 或许是自知没脸见人,自林芠卿败于殷九霄那日起,林韫便不知所踪。 距离龙柏郡数千里之外的江南安襄城。 司徒贤的夫人大病一场,至今未愈,如今他就算日日照顾妻子,闭门不出,也时常能从下人口中听到外头对司徒天干的看法。 某种意义上,可不正是实现了司徒天干当初想让武林知道自己用毒的想法? 今日,有贵客来到司徒府,来人脱去幂蓠,露出一张既年轻又俊朗的脸。 在武林上不知所踪的林韫来到司徒府,不知是想做甚。 司徒贤不开口,林韫喝了一杯茶,直言无隐:“司徒前辈,您就不想为天干报仇吗?我知道有一人,若知晓殷九霄现在这般‘快意恩仇’定不会善罢甘休。” 林韫因为近日来风餐露宿,容颜有些憔悴,可眼中对殷九霄的深切恨意又让其显得格外不屈。 这让司徒贤倒是感同身受,但他依旧维持着作为长者的气度,不急不躁问是谁。 “轮迴谷真正的掌门,阮冥。”林韫恨恨道,“他殷九霄,不过是一个早就被推下掌门之位的失败者,身边也不过只有一个侍从,自尊为掌门的狂妄者。” 第44章 废双腿 两个多月前还名不见经传的殷九霄近日在武林风头无两, 其中一些人是因他的背景有了兴趣, 另一些人是为了他自称轮迴谷掌门中的轮迴谷三字。 江湖上将殷九霄和林芠卿的一战说得神乎其神, 让那些本就对轮迴谷充满渴求的人生出别样心思, 暗中开始追查起殷九霄这人。 有得到消息的说,殷九霄报复了印白梅之后就离开了龙柏郡, 至于去了哪里,却也是踪迹成谜。 即便这样也无妨,因为殷九霄被下注成了武林盟主的人选, 便是要参加冬季武林大会的, 一些人早早动身前往大理栖仙山,各种准备也做足,只待来一个瓮中捉鳖。 江湖上的这些花花肠子,殷九霄自称轮迴谷掌门时已然猜想过, 这亦是他拿到面具时,感谢薛筎的原因之一。以真容出城后,他和嵇远寒以从郭岩那里学来的抹除行踪痕迹作为后手,再次化身其他人进入了龙柏郡城。 而后,当他听闻林芠卿宣布退出武林后,也一直和嵇远寒注意着林府的动向。 他可不打算就这么轻松让林芠卿远离是非。 做过的孽, 金盆洗手或是退出江湖, 就可以一笔勾销的话,这天下不平事岂不都成了笑话? 现在有不少武林人都想打听林府的消息,买通林府的仆人是首选,也就不多殷九霄这一个。 自上次和林芠卿一战后过去半月有余, 步入十月寒露,林府大门紧闭多日,根据买通的林府一位仆人口中所言,林府将要搬离龙柏郡,举家迁去京城。 而殷九霄在找一个机会。 他耐着性子,让林芠卿等人以为殷九霄早早离开,放松警惕。 “女侠,您今儿个起得可真早。” 卯时二刻,天还未完全亮起来,殷九霄一走下楼,听到正在勤快擦桌子的小二向自己打招呼,他心情甚好变了声回应:“这不想起来有点事,正好要麻烦小二哥能否和掌柜打个商量,我太过想念夫君做的汤面味道,夫君今日想给我做一顿解解馋,不知能否借一下庖屋?” 这般说着,嵇远寒从客房内走出来,朝着小二抱了抱拳。 小二欣然应允,说马上去问问后屋的掌柜。 他以前对江湖人并无好感,毕竟普通百姓总是忌惮手持刀剑的江湖草莽,但这对夫妇有些不同,主要还是那位时常脸上带笑,英气十足女扮男装的女剑客,虽说声音有些男子气概,身形亦如男子般高挑,可这都不是问题。因为每当一对他笑,那双眼便好似星辰明月,让他的心怦怦直跳。要不是这位女侠早已嫁作人妇,且还是嫁了个让他瞧一眼都有些心慌的冰冷剑客,或许他还真会鼓起勇气倾诉一番情衷。 掌柜亦是欣然应允,另说可以提供食材,希望也能给他这个未吃过早饭的掌柜来一碗,食材银钱就此可以全免。 于是嵇远寒就进了后厨做了四碗面。除了给殷九霄和他自己的,还有掌柜和小二的。小二其实也还未用过朝食,更是受宠若惊。 时值秋日,客栈外时有秋风瑟瑟,喝着热乎乎的汤面,殷九霄眉眼弯弯,笑看吃饭也正襟危坐的嵇远寒。 嵇远寒背对着客栈大门,殷九霄正对嵇远寒。他自然知道嵇远寒仍在紧张,面不改色地话中有话,问道:“夫君,还未习惯哪?” 嵇远寒呛了一声,听到殷九霄关心地说“慢点吃”,言语中是掩不住的笑意,心中无奈,可看到殷九霄此时眉开眼笑的模样,亦滋生小小欢喜,他口中说:“还未。”顿了顿,又问道:“可与之前尝过的一样?” “一样好吃。”殷九霄说完埋头喝汤。 他一面吃着面,一面想起了前段时间待在南街暗巷那栋宅子里的一些事。 嵇远寒那几日因他的要求,天天煮面给他吃,到后来甚至比金池城唱过的味道还要好,后来吃腻了,他也就不再提起,这不这几日又忽然想念起那味道,便提出了这个要求。 “这位侠士,您这面汤的手艺真是了得,不知我能否出银钱买下您的配方?”掌柜吃完面走了过来,非常诚恳地问道。 “不要看我,夫君你自己决定。”殷九霄一句话打断了嵇远寒原想问的话语。 嵇远寒又看了眼将汤河面吃得干干净净,擦着嘴唇看好戏的主人,起身抱拳对掌柜道:“对不住,这是我为娘子一人所做,并不想卖。今日也是她高兴,想让掌柜和小二哥尝尝才一起做了。” 掌柜闻言虽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却也没有强人所难,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赞一声这位侠士对小娘子真是情真意切。 小二在旁边听着,注意到嵇远寒说到“娘子”时语气中微微的羞窘,心里惊呼“人不可貌相”的同时感慨果然只有这般男子才配得上女侠。 吃完之后两人重新回了客房。 殷九霄开了门,直接脱了鞋扑到床铺上,大笑着翻来滚去,笑到后来无力,趴在床上对站在床边地嵇远寒拍了拍床头,嵇远寒坐了下来。 殷九霄的右脸枕在卧具上,一双眼斜斜看向垂眼看着自己的某人,伸长胳膊,用食指戳了戳嵇远寒的额头中央:“其实我这面具要是与阿寒你的脸合适,我们这游戏,你就是娘子了。” 嵇远寒一时无言,殷九霄趁机发作,不悦道:“怎么,还不愿意?” 一看主人眼里并无愤怒,便是装作不悦。嵇远寒不知拿主人怎么样,也没法拿主人怎么样,当时听到主人要提议夫君与娘子互称,他就直接傻眼,主人又一锤定音,他能如何? 嵇远寒摇摇头,只道:“愿意。” 殷九霄一只手揽过嵇远寒的肩膀,让对方躺下来。他打了个哈欠,凝聚水汽的眼眸盯着嵇远寒,深深望进浅棕色的眸子里,道:“你占了我便宜,也让我占个便宜呗。” 意思不言而喻。 然而,嵇远寒似乎怎么都吐不出那两个字。 殷九霄脸上的笑意渐消,淡淡道:“可真是委屈你了。”他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翻身背对嵇远寒道:“算了,我再睡会儿。” 话音落下,殷九霄闭上眼,感受到身后之人略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片刻后,听到嵇远寒唤了声:“夫君。” 略有些快速收尾的语音却好似一阵轻柔的风,掠过他心田上逐渐长大的树苗。 也不知嵇远寒明不明白他的想法。 怕是不明白,只以为这是一场他一时性起的游戏。 不过不打紧。 殷九霄自那一声称呼后,又翻了个身,将嵇远寒紧皱的眉,有些慌张的目光尽收眼底。 他用指尖抚平眉间皱纹。 嵇远寒身子紧绷,殷九霄被定定注视着,故意继续板着脸:“我像是生气的样子吗?” “我只怕你觉得委屈。”嵇远寒道。 这却是回答了殷九霄之前的话,他再也绷不住表情,脸上泛起微微涟漪,指尖使了点力戳了戳眉心,叹息:“并未。” 心里却道,嵇远寒,可真是快顽固不化的石头。 可如果嵇远寒不是块石头,又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会心甘情愿的为他做那么多事。这般一想,又根本无法责怪这人什么。 嵇远寒愣愣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睡觉睡觉。”殷九霄烦得慌,一双手又遮住了嵇远寒的眼睛,察觉到对方睫毛微动,然后缓缓闭上,心又奇妙的安定下来。 这一辈子,他不会那么轻易再死去,所以有许多年岁可以等。 而这个人只要是身旁这人,他就愿意等。 殷九霄又打了个哈欠,将手移到嵇远寒劲瘦的腰上,拍了拍:“今夜我们去林府。” 嵇远寒克制几乎有些颤抖的身躯,应道:“好。” 是夜子时,夜深人静,殷九霄和嵇远寒换上夜行衣,潜入了林府。 因为要马上搬离龙柏郡,即便是这个深夜,林府上下依然忙忙碌碌,然而忙碌中也有种无形的压抑。 这份繁忙到丑时才停下来,整个林府也彻底陷入寂静。 殷九霄早几天就摸清了林府的地形,让嵇远寒去办他的事,自己进到了林芠卿居住的院落。 自从落败殷九霄之手,印白梅以那般不堪的姿态逝世,林芠卿接着退出江湖后,面对全府的人甚至比以前更为和气,不见丝毫遭遇诸多不幸之事的郁郁寡欢。 这也使得林府的一些仆人认为自家老爷依旧是那个君子林卿,但也碍不住一些贪爱钱财的仆人收了钱,做了一些对不起老爷的事。他们自有一套自己的论调,认为即便收了钱,也依旧会跟林府共存亡的自己是忠心耿耿的。 林芠卿又怎会不知这些事,此时龙柏郡有太多双眼睛注意林府的一举一动,他还在乎那一点点声誉,所以明面还未做什么,但其实早暗下决定,打算在迁至京城的路上,让这些背叛林府的仆人踏入地狱。 他与来商量入京一事的长子回房休息,明日一早出发再议以后的事。长子遵从地退下,与他相似的面容上是对他的完全尊敬,这让他极为受用。 白梅,要是韫儿也是这般,我又怎会那般对他。”林芠卿坐在桌前,敲了敲膝盖骨,想到不知所踪的林韫,竟也不知哪里学来的魔头剑谱,这要是死在外边也好,省得再给林府添乱。 双腿隐隐作痛,又让林芠卿想到殷九霄的那一剑。他单手撑着头,眸光冷寂,闭上眼片刻后,正有些昏昏欲睡,忽地察觉到屋外有人的气息。 瞬间睁开眼,起身之时,一阵头晕目眩,昏倒在地。 林芠卿做了一个梦,梦到久远的当年,在印家梅树下遇到印白梅时的那日。他对印白梅一见生情,至此再也忘不了。之后不论是印白梅要他做什么,他都无法拒绝,听之任之。 直到时光飞速流转,再次回到大雨倾盆的那日,他一动不能动,只能承受殷九霄使出了明明是他自创的招式,更强更快更锋利,一剑就斩断了林芠卿面对武林中人时潜藏在心中的自负。 他有恨,可又要维持君子的形象,装作一副大度的样子。 不知再过几年,武林上提到他,会不会想起他对外的大度,还是对印白梅的痴情,亦或是帮着印白梅的助纣为虐? 他还真怕只剩下污名,这份恐惧也只能藏在心里,谁也不知。 ——小人行径,君子不耻也。 忽有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现,就在不久前才听到过的一句话,让林芠卿表情变得难看起来。 早知如此,他当年就不应该听印白梅的话让杀手放过殷绮琴,否则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他将这般的想法压在心里,不愿承认自己饰非掩丑的心。 他定定站在原地,前后进退不得。 这怕是在做梦! 林芠卿意识到后,眼睑颤抖,等睁开时,发现自己只能趴在桌上,全身无力不能动弹,好似还在梦中,紧接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穿着一身夜行衣的殷九霄出现在他视野里,手中提着桌上的茶壶,给面前的杯中倒了杯茶水,茶水冒着袅袅热气,殷九霄轻轻吹了一下。 林芠卿闻到了浓浓的茶香。 他努力的抬起眼皮,看到殷九霄老神在在的闻了闻并未喝,而后俯下身,另一只手朝他招了招,打招呼道:“林大侠,你猜我是来做甚的?” 林芠卿语气平静:“你没有离开龙柏郡。” 殷九霄不置可否,问道:“你近日来是否常觉双腿隐隐作痛?”他歪了头,与林芠卿四目相对,笑意冉冉,“不需要回答,看你这表情我便知道了。你大概不知为何,我来这儿是好心来告诉你原因的。” “我那一剑的真气,仍然残留在你的双腿内,今日,它们将与你的内力冲突,让你功力尽失,双腿尽废。”殷九霄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如同巨石一般压在林芠卿身上。 林芠卿一双眼里满是诧异:“休得胡言!”他不知自己吸入了什么样的迷烟,连厉喝声都如飞虫煽动翅膀般嗡嗡嗡的,毫无底气。 一盏茶在修长的指尖转动,殷九霄但笑不语。 一阵烟雾突然而至,逐渐缠绕在殷九霄周身。 突如其来的迷烟笼罩在屋子里,林芠卿想要喊长子过来,却发现声音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就在这时,一把缠着火红流苏鸳鸯香囊的剑陡然出现在他的视界,一抹光穿破迷障,宛如骄阳烈火,刺入林芠卿的眼中,叫他差点流下泪来,接着下一瞬,一种五马分尸般的剧烈痛楚从下方袭来。 心中的可怖让他不敢低头,然而他还是低下了头,不知何时恢复了力气,然后整个人摔倒在地。 林芠卿望着双腿分离,只剩下上半身的自己。 ……他的腿! 断口处鲜血淋漓,油煎火燎、绝望的痛苦让他几乎崩溃。 “君子做久了,你真以为自己是君子了吗?” “二十二年前,你答应印白梅的请求,找来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玄羽阁的杀手灭殷家满门时,可曾想过会得此报应?怕是没有想过的。” “从今日起,你将只是一个废人。” “这下,你可信了?” 飘渺的嗓音犹如钻入迷障,字字如钩牵扯着林芠卿的皮肉,他一丝真气也无法运转,更别说内力了,丹田处空空荡荡,难以置信是殷九霄可以做到的。 此时此刻,他上半身颤抖着,再也无法维持君子的表象,开始谩骂,似乎只有骂出声才能减轻痛苦,可不论他如何谩骂,仍然看不见殷九霄身在何处。最后,当他想大喊长子的名字时,临出口,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哀嚎。 “啊……啊……我的腿……” 殷九霄放下茶杯,望着趴在桌上发出痛快哀鸣的林芠卿,嘴角牵起一抹讽刺的笑。 他转身离开,来到房外,运气真气,一跃而起,站在林府屋顶,迎风而立,嵇远寒出现在他身侧,收起手里依旧还在燃烧的迷烟。 “剩下的林韫。”殷九霄喃喃自语,“让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最后却万劫不复也不错。” 一身月华笼罩在长身而立的人身上,似有种仿佛怎么都抹除不了的孤寂。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嵇远寒脱口而出:“明日还想吃面吗?” 殷九霄愣了愣,扭头看向嵇远寒,夜色下的嵇远寒露出真容,左眼角的泪痣在他的一眼下好似颤了颤。 他莞尔一笑,忽然变了声,轻轻道:“夫君,在下不想吃面了,想吃糖葫芦。” 嵇远寒虚握拳头抵唇:“明日我出门去买。” 层层叠叠的暖意如羽毛一般覆盖在殷九霄有些寥落的心上,那颗树苗也跟着逐渐成长。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想磕的糖来啦,我就喜欢这种表面可以叫相公,但其实攻受早就分清楚的调戏情节。 不要揍作者,我就是喜欢这种反差qaq 下一章解释原因。 第45章 莫闹了 薛茹这全新研制的十转魂昏粉和清媚粉着实厉害, 若是不提前吃下解药, 互相结合之下, 只需闻上一点, 便能让人陷入如梦似幻的梦中,再根据曾有过的遭遇听到相关暗示后, 一生都无法解除。原来都是为印白梅研制的,现在印白梅已死,用在林芠卿身上也算物善其用。 这两种只用其一并无任何副作用, 反而闻到十转魂昏粉后能让人一夜好眠。 而嵇远寒隐匿气息后, 将这十转魂昏粉制成的迷烟通过一间间房门门缝,让里面的人闻到,从而沉沉睡去。其实就算林芠卿真的闹出点什么动静,这一夜的林府都不会有人发现。 等林芠卿发现殷九霄的气息后, 也已经中了十转魂昏粉,昏睡过去后,殷九霄再用清媚粉,让林芠卿闻到后再加以暗示,最后喂下让人内力尽失的散功丹。 薛茹告诉他,他也可以只用暗示让林芠卿自以为内力尽失, 但这样如何解恨? 所以林芠卿未曾醒过, 一直都是在昏沉中与自己对话,而他仅用一些话语,便让对方道尽途穷。 第二日林府因林芠卿双腿失去知觉而手忙脚乱了一番,秘密的叫了大夫, 但不论如何针灸,也是无可奈何。 林芠卿想起梦里殷九霄那些话,而他明明恨得牙痒痒,亦明白自己的腿是好的,筋脉未断,然而不知为何,就是站不起来。 而且他还发现,自己丹田内的内力竟消失不见,他变成了一个废人! 就像是心底有个鬼魅的声音不停地说,你双腿已废,你内力尽失,再也无法恢复了。 林芠卿惊觉之时,差点疯了,他再无任何一丝君子风度,鬼吼鬼叫着打翻了大夫给开的药,怒扇了早就看不顺眼的仆人巴掌。 他退出武林不过是顾及自己的名声,原是想到了京城卷土重来…… 可如今,一切真成了定局! 那日,林府连夜离开了龙柏郡,林芠卿郁郁寡欢地被长子抱上马车。 他两颗眼珠凝滞地望着前方的帘布,坐在漆黑的车厢内,想的却是若一开始没有娶印白梅,自己现在还是那个风光做着君子林卿林芠卿。 越想越恨,开始在心中将印白梅凌迟起来。 印府本就在武林上日渐式微,印白梅事件发生后,印府更是于龙柏郡逐渐沉寂。君子林卿林芠卿和其子清风徐来林韫一个退出江湖,一个踪迹成谜,林府更是搬离龙柏郡,远上京城。这下,龙柏郡这一亩三分地,齐府无出其右。 走在路上,龙柏百姓口中都是对近半个月来诸多事情的议论,其中尤其多的还是对殷九霄的。大多口径一致,说殷九霄就是个一心想复仇的魔头,少有的还在感叹一张绝色脸庞长在了错的人身上。 殷九霄听到“魔头”两字脸上云淡风轻,好似并不是在说自己。这若是上辈子的自己,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有这一天。可重生后,倒是很轻松地接受了这一切。毕竟,人确实是他杀的。 反观嵇远寒,“魔头”两字似乎让他有点不适,一路逛下来一直皱着眉头。 殷九霄嘴角翘起,一把挽住嵇远寒的胳膊,系在脖子上掩饰喉结的红色绸缎飘起一个弧度,他亲密地问道:“夫君,和我逛街就这么让你不喜?” 嵇远寒一愣,连忙摇头:“并非如此。” “口是心非,我看夫君你眉头紧皱,让我这小心肝儿都跟着揪起来了。”殷九霄在心里大笑,表面还要装作委屈不满的样子,甩开嵇远寒,大步向前,板起脸,“算了,既然你不稀得陪我,我一人逛去,你回客栈吧。” 嵇远寒仍然跟在他身后,他扭身拔了一半的剑,阳光映照在剑身上闪烁寒光,赌气意思分明。 嵇远寒犹豫了一下,注视着殷九霄,瞧见对方晶亮眼眸里卷起的一点笑意,最终伸手两只捏住了殷九霄出鞘的剑身,微微施力,便成功地推剑入鞘,沉声道:“莫闹了,继续逛街,我陪你。” 殷九霄勉为其难地收起剑,接着对嵇远寒伸出手,不悦地看着嵇远寒。 嵇远寒顿了顿,似乎是听到殷九霄不满地哼了一声,终于伸手握住了他。 于是这出由殷九霄完全主导的戏成功落幕,两人继续慢慢闲逛。 殷九霄察觉到嵇远寒的手心微微冒汗,不甚在意,反而心觉这人不知是紧张还是觉得大不敬才如此。而他耳朵尖,有书生路过,应是看到他和嵇远寒这般“争吵”,点评了句江湖女子果然性情多变,泼辣成性。 有女子路过,帕子半遮面,轻声对旁边的姐妹说这侠士可真俊,那女子全然没有贤良淑德可言,真是鲜花插牛粪。 这些话反倒让他心情颇好,脸上的笑意渐浓,当看到一个摆满了物件的摊贩时,他停了下来。嵇远寒站在他身旁,他拿起一个流苏,长长穗子比葱郁草木要浅,轻轻浅浅的绿色,让人舒适而心净,一眼看中,他直接掏钱给了小贩。 接着他一看到贩卖玉佩摊子便停下来,拉了嵇远寒凑近看了几眼也没找到合心意的。 嵇远寒并不知殷九霄想做甚,只是默默地陪着闲逛。 直到殷九霄走到街道的尽头,看到一家贩卖玉器的铺子,百无聊赖地走进去,问了掌柜可有好些的玉佩,掌柜打量了他们几眼,然后拿出一个托盘。 一块雕刻着花瓶插着几穗稻穗,旁边立着两只鹌鹑的玉佩吸引了殷九霄的视线。 他拿起来,口中喃喃:“日日是好日,岁岁有今朝,岁岁平安。” “然也。”掌柜原先一直保持着待客的微笑,听到这话脸上纹路更显,“这位女侠看来颇懂这寓意。” “就这块了。”殷九霄问也没问价钱,“麻烦掌柜给上面打个眼儿。” 当掌柜收下一笔可观的银钱后,心中暗喜。他果然没看错这两位剑客一看就气度不凡,出手果然阔绰。笑得越发真心实意,给打了眼后交给红衣女侠。 殷九霄自从戴上新的人|皮面具后,就没有佩戴蔚非尘的剑,毕竟那把剑也相当惹眼,现下只是买了一把普通的剑扣在腰侧。 所以这买的流苏玉佩自然是送给嵇远寒的。 他将流苏串进玉佩的孔洞内,拿起来欣赏了一番白玉衬嫩绿的物件,随后塞到了嵇远寒的手里:“现在配在剑上许是有些显眼,可贴身放着。” 这明明是情意绵绵的男女情谊,加上男女一看便是侠侣装扮,感情或许颇好,但在掌柜看来却有些微妙,总觉这女扮男装的女子态度有些过于强硬,好像带着点命令,再看黑衣红衫男子双手郑重接过放入衣襟内以后,板着脸的女子才露出一个笑脸,星眸点点,甚至动人,而男方似乎也松了口气。 光看这男子剑客冷若冰霜的神情,还真想不到对待女子会这般弱势。 ……现在江湖儿女的相处亦是这般女强男弱吗? 这么看来自家的母老虎也不算是独一份了。 走出铺子,殷九霄伸了个懒腰,眉开眼笑地望向嵇远寒:“走吧,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最后再去看一眼之前住过的屋子。” 殷九霄看上去心情大好,心满意足的样子让嵇远寒大半天下来高高低低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地。 其实殷九霄阴晴不定的性子,他早已习惯,犹记当年他心有疑惑主人的变化之余,时常生出惧怕,可现在竟会觉得只对自己这般的主人有些可爱,而若是主人对他耍性子,他亦是甘之如饴。 唯一担心的是怕自己绞尽脑汁的回答并不能让主人欢喜。 但看来今日是顺利通过了。 嵇远寒的心情也不禁放松,伴着殷九霄走在前往南街暗巷的路上。 他们在那个宅子住过半个月,在那里有着他与主人许多的回忆,每日总能看到的主人的笑颜,每日总能听到主人指点的口诀,每日总能与主人双剑合璧后的练习…… 这些过往他一并放入了那个珍宝箱,每次拿出一点便足以安分知足。 到达宅子门口的萧墙时,殷嵇二人同时停下了步子。 殷九霄聚音成线,玩笑道:“我们这宅子可真是受人欢迎。” 宅子里的人应该也注意到了有人来到门前,一步步朝着门口而来。 殷九霄握住了嵇远寒就要拔剑的手腕,一点一点向下挪着,直到指尖碰到了嵇远寒的手掌,十指紧扣,再不松开。 没有杀意,气息倒是熟悉。 他抬起另一只手,本想拿下脸上面具,顿了顿,又放下手,对嵇远寒眨眨眼:“我们现在就是一对在龙柏郡闲逛的侠侣,刚巧逛到了这里嘛,对不对,夫君?” 嵇远寒握着他的手指颤了颤,应声:“娘子说的对。” 殷九霄笑容渐深。 这时,四合院大门随之敞开,又一个擅闯别人宅子的人出现在殷九霄面前。 来人一袭青衫加碧色玉冠加身。一刹那,嵇远寒仿若看到了当年殷九霄刚离开轮迴谷时的装扮,而那张脸亦很熟悉,俊逸容颜上一双黯淡眸子,看到他们两人,愣了一下,随后视线牢牢地锁定在已易容的殷九霄身上,双方四目相对,洞若观火,好似发现了殷九霄的身份。 齐华池语焉不详地问道:“是你?” 殷九霄踮了踮脚,越过齐华池肩头朝对方身后看了眼:“夫君,我还想这住户要是不住这宅子了,买下来定居龙柏郡呢。”他扫了一眼齐华池,又看向嵇远寒,无奈道:“这么看来是有人了。” 不论殷九霄如何伪装,齐华池似乎一眼就看出不对,他沉唤一声:“殷翊。”双眸宛如两盏灯火,明亮且潜藏无法言说的情谊。 嵇远寒将一切看在眼里。 过去的他还不曾明白自己对主人的情谊,就算看到这样的目光也只会觉得怪异,可现在不同了,他恍然大悟,明白了齐华池眼中对主人怀揣着的情感。 一时间,嵇远寒一颗心又被吊起,眼里满是冷冽戒备。 齐华池目不转睛,只是看着殷九霄,言语没有大的波动,却又似又慨叹,他说:“我没想到真的能与你再见。” 而他自然看到了面前两人一身侠侣装扮,看到了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一个想法陡然浮现,可他还是不信,定是配合面上易容的伪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殷九霄的心态是口头便宜随便让嵇远寒占,反正上下位置自见分晓。 第46章 钟情你 殷九霄当做没听到齐华池的话。 他不知齐华池为何见到这样的易容之貌, 还能如此笃定他就是殷翊, 心无彷徨, 有些厌恶且不悦, 缓缓道:“我讨厌他的眼神。” 语毕,殷九霄松开了嵇远寒的手。 插在嵇远寒腰际的长剑出现在其右手, 嵇远寒持剑,寒光迅疾擦过空气,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瞬息之间, 便来到了齐华池面前,直接劈向站定之人。 当剑光劈下的一瞬间,齐华池终于动了。 背负的长刀在手,“锵——”的一声, 火花四溅。 殷九霄脚尖一点,一跃来到围墙之上,双手负后,一袭红衣与天边的红霞交相辉映。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将从门口打到宅内院落的两道身影纳入眼底。 刀光与剑影交织,四周的花草纷纷被两道寒光割裂, 在晚风的吹拂下, 无可奈何地在双方四周打着旋。 虽然仅仅住了半个月,可殷九霄并不想看到这里被齐华池这个外人所践踏。 他背对夕阳,一张脸陷入阴影里,却也无法隐藏不快:“在别人的宅子打架, 太不像话了。” 嵇远寒看似春风化雨般的一剑化作疾风骤雨,猛烈地攻向齐华池。 嵇远寒步步紧逼,齐华池似乎本不想退让,然而当殷九霄的声音响起,从对方刀身上传来的真气震荡却忽然一收,刀剑相抵之际,齐华池飞身而退上了屋顶。 对于齐华池退让的反应,殷九霄轻蔑地笑了一声。 当两人从宅子飞身到屋顶相斗之时,他依旧站在围墙之上,微微仰头,双眸注视着嵇远寒。 今日的嵇远寒穿了一身他非要让其穿得黑衣红衫,束起头发用的红色绸缎与他脖子上用的是同一种,此刻一身衣衫猎猎,浑身肃杀之气,使得虽是剑,然而一招一式却如一柄凛凛长刀,大开大合,让殷九霄觉得赏心悦目,心情大好。 “铛铛铮铮”之声响彻天地。 刀剑声中,有人惊呼,是被打斗吸的住在附近的百姓发出的。 双方在屋顶的瓦片上身形交错,如履平地,不断出招兵刃碰撞。 嵇远寒注意到齐华池越是使用刀法,精神越是集中,后来好似进入了浑然忘我的状态。而嵇远寒在使用春风剑法时,与对方招招凶猛,落刀缥缈的交错之时,忽然一点灵犀上心头,手臂被刀气擦过,流出一抹血迹,嵇远寒浑不在意,他面对《纯明刀谱》看似刚猛无比的又一击,身影猛地一闪,瞬间带走了原本要与齐华池那一刀硬抗的一剑。 剑光蓦地从齐华池的头顶变换,扫向双腿,齐华池眸光一凛,双腿跃起之时,嵇远寒的身影竟然悄无声息从他眼前消失,四周毫无气息,剑影却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般的轻功造诣,天下估计无人出其右。 并且,这一次的剑势再无先前骤雨狂卷的浩荡声势,仿若一双温柔细腻却又冰凉的双手,不断地朝着齐华池而来,竟叫他比无可避。 齐华池并无有任何一丝松懈。 他之所以有“水波不兴”这个称号,是因为将家族的刀法与《纯明刀谱》看似刚猛的刀法融合,创造出了在最后落刀的瞬间比羽毛还轻名为“水波不兴”的招式。 而这看似比春风还要柔软的一击,却是将刚猛的真气完全灌进了对方的兵器和人的身上,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受了他的一击,外表无伤,五脏六腑却会即刻崩溃。 而按照恶者狂刀的《纯明刀谱》之意,只要他每一次忘记自我,将自己全然融进刀意,再寻找到与佩刀间的某种平衡,他的刀法就绝无可能会输给这春风化雨般的剑术。 不论嵇远寒身在何处,剑影在,人就在。 而他只要不断地激发真气,让真气融入佩刀,每一刀就可以完全搅碎这不堪一击的剑气。 说时迟那是快,所有的剑气在两个呼吸间如愿以偿被他击破。 齐华池没听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佩刀在呼唤自己再多出几刀。 此刻,他既是刀,刀既是他。 他早察觉到这人的剑法与纯明刀谱反其道而行,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若是在以前,他或许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化解,找出对方的破绽,可现在不同了,这将近两年时光的不问世事,他终于突破了曾对司徒天干所说的瓶颈,达到了纯明刀谱所知的最高境界,刀人合一,至纯至明。 明明该是心无外物的时刻,齐华池却听到了一道玉石之声,沉缓地吐出一句话:“刀人合一,至纯至明。你可配不上最后这四字。” 猝不及防间,过去的一幕幕如鬼魅般从心头浮现。 他无一丝缝隙的心境,在一刹那倏然裂开。 就在这时,仍然不见踪影的嵇远寒突然出现在了齐华池的右侧,柔软无力的一剑向他刺出,剑神轻晃发出的剑气哪是什么双手,竟似一条毒蛇朝着他吐信而来,齐华池闪开的瞬间,猛烈的剧痛却在刹那钻心入骨。 他缓缓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到长剑刺入了自己的右胸膛。 嵇远寒深邃的眼眸冷冰冰地望着齐华池,仿若看着一具尸体。 全身的血液霎时倒流回脑部,血红突然齐华池充斥在眼周。 随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瞬息间,齐华池猛地反手,反转刀身以刀背撞击在刺穿胸膛的剑尖上,噌的一下,血花溅出一片,齐华池整个人倒飞出去,几乎在眨眼间,又举刀,以大山压顶之势砍向了嵇远寒。 嵇远寒定在原地,并未动作,眼看着齐华池即将出现在咫尺之内,他的剑才动了。 围观的百姓无一人看清楚黑衣红衫的男子做了什么,只知道那道身影再次不见踪影,下一瞬,出现在了齐华池的头顶,晃动的剑影与齐华池举起的刀面相撞。 周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齐华池听不到任何声音,明明剑影还在闪烁,抬起头的视界里也见不到那个叫他嫉妒的人。 是的,他承认他嫉妒。 不论是现在这个被殷翊护着的人,还是曾经殷翊珍视的林韫。 他常常想,若当初殷翊喜欢的是自己,他还会配合林韫,甚至通过林韫来获取让自己更强大的刀谱吗? 定是不会的。 可是,为何殷翊当初没有喜欢上自己,是他初见时冷眼相看的关系吗?那是他自觉心动,却又难以接受自己喜欢上了男人罢了,后来他懂了,爱便是爱了时,却已是面对假死的殷翊悲痛欲绝的时刻…… 这些话要是全告诉殷翊,殷翊会明白他吗? 余光里,可比朝日的红衣青年不知何时站到了不远处的墙头,一张易容之后的脸跃入齐华池的眼里。 而他看的从始至终不是那张脸,是对方的那双眼。 不论殷翊变成什么样,齐华池都有自信能认出他,只因对方熠熠生辉的眼眸早已在他心上添置的一抹光华,怎么都不会错认。 然而,曾经狐狸眼里的天然善意,曾经阳春三月般温暖的眉目,如今变得无比冷冽,没有丝毫笑意如同坚冰般狠狠刺入了齐华池的心里,心如刀割,差点以为是如梦一场。 真气搅动,内力震荡,所有的一切好似都朝上冲击,齐华池一时间反应不及,瞳孔周围越发赤红。 一切在百姓的眼中不过是几个眨眼间,他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瞧着这场似乎随时都会结束的大战。 当黑衣红衫的身影出现又消失,下一刻,一直都让人觉得高不可攀,近年来不问世事,在他们看来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林府现任当家齐公子,竟然神情狰狞,发了疯一样的挥动起手里的大刀。 剑意滔天的一剑突然而至,地面的百姓一恍惚,好似看到了无数吐信的阴冷毒蛇缠上齐华池的身子,心生恐惧,后退数步,仰望屋顶之时,齐华池束发的玉冠倏然碎裂,他也好似中了那一剑,倒地的瞬间,从屋顶滚落。 “嘭——” 落地之时,齐华池在空中扭转身形,双腿猛地站直,轰然巨响,地面出现了两只脚坑洞。 众人屏息以待,以为齐华池还要出什么招式,未曾想,却听到有些凄凉的笑声。 齐华池喷出一口鲜血,一头乱发披肩,叫人心有惶惶。 而后,他忽地松开手,刀朝地面而去,直直插在地上。 他忽然运起轻功,飞身站在面向红衣女子的围墙之上,一步步靠近女子,毫不在意身上方才中了两剑不断喷溅鲜血的身体。 他问女子:“我钟情于你,你可知?”未等女子回答,他又道:“若你从未知晓,我不怪你。可若你过去知晓,可会选择我?” 一双冷眸凝视着站在殷九霄一步之外的齐华池。 嵇远寒这一剑是打算杀死齐华池的一剑,没想到齐华池竟是疯了一般强行运转交给佩刀的真气,从而抵消了他大部分剑意。 此时对方青衫破败,虽然看似狼狈,却并非在强撑,而是真的还有一丝余力。 嵇远寒不知齐华池具体做过什么,但结合这一年多来,殷九霄只言片语里,也明白当年除了花念真之外的,林韫、司徒天干和齐华池三人都别有用心接近主人以此来获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全心全意侍奉,阮正卿用多年呵护的一颗天真良善,不惹染上一丝污浊的心,却让这群心怀鬼胎的人肆意践踏。 如果阮正卿还活着,一定会让他们生不如死,然而阮正卿早就不在了,但他嵇远寒还在。 他总说,只要主人愿意,他嵇远寒永远会陪在主人身边。 可是心里早就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就算主人不愿意,他也想生死相随;就算主人赶他走,他遭遇打骂也要留下来;就算主人不选择,他也心悦主人…… 殷九霄的每一抹欢笑,他都尽数记在心上,他都视若珍宝。 可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却被这些人毫不留情的破坏,叫他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去抚慰殷九霄那颗千穿百孔的心。 而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 思绪电转,尽在一念之间,殷九霄眼神无波无澜地望向浑身染血的齐华池,刚想开口,便听嵇远寒出声,冰冷的嗓音如风霜:“你有何资格如此问他?” 嵇远寒来到殷九霄的身旁,握住了他的手,对神色凝滞的齐华池,冷言相对:“你说不出话,我便替你答。你们听从了心中恶念,做出了那些恶事,如今哪来的资格这么问他,又哪里来的资格怪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殷九霄扭头看向身旁说了一连串话的人。 手掌相覆,嵇远寒将他的手紧握,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暖意。 但殷九霄自以为刀枪不入的心房却倏忽间就吹来一阵轻柔的暖风,吹得他那棵正在茁壮成长的小树沙沙作响,好似响起了心的乐章。 齐华池依旧只是盯着殷九霄一人瞧着,他见那人心情似乎变得不错,眼底更似有光华闪烁,却对他双唇轻启,悠悠道:“我还未曾谢过你当年的那句话,想必我也不用感谢,因为这无法与你做过的事一笔勾销。”声音越说越冷,犹如萧瑟朔风,“齐华池,你们几个欠我的,一两句话可还不完。” 一把长剑出鞘,对准了齐华池即将再迈步的左胸膛,似乎想到了当年在荒漠重逢时的那一剑,微微弯起眸子:“上一次的伤早好透了吧,这一次,我不认为会再刺偏。” 齐华池如遭重击。 他为了从悟出更高深剑意的嵇远寒剑下逃生,不惧走火入魔,强行扭转心无外物的至纯至明刀法,狼狈不堪地走到殷九霄面前,只是想求得他的回答,然而—— 这算什么? 这侍从凭什么可以握住他梦寐以求的手,凭什么站在殷九霄身边训斥他? 因为林韫背叛自己,所以殷九霄伤心之下,选择和侍从在一起? ——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不是我? 齐华池脸色苍白,神情从悲伤到狰狞,又从狰狞到失魂落魄,随后,他蓦地从墙头摔落在地。 砰地一声,齐华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睁着眼望着天,血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好似流出的泪,他控制不住地轻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仰天大喊:“我欠你的,我还你!” 伴随着衣衫破裂轰然作响,一身功力尽失,他却兀自问着:“如此,我再问你,你可曾会有一点,哪怕只有丝毫,亦会对我生情?” 殷九霄覆着女子面容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无过去任何明朗,嗤笑道:“不曾,也不会。” 一抹剑光从对方手中袭来,齐华池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又因方才的伤势无力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命丧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老母亲的微笑:我们家阿寒有出息了,知道主动了qaq 齐·深柜·华·追悔莫及·池 明天是这卷最后一章。 第47章 失心疯 那一天, 龙柏郡百姓看到齐华池与人交战一败涂地后, 又被一位俊俏的江湖女子拒绝真心。 从只言片语的对话可得知, 齐华池大概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女子的事, 最后女子递出一剑,那一剑的剑光在一瞬间, 好似刺目的天光,灼烧了百姓们的眼睛,他们不禁闭上眼, 待再次睁眼时, 只见那一柄长剑直直插在齐华池头顶上方的地上,距离脑门不过毫厘,削去了齐华池枕在脑后的一缕断发。 其后,女子与旁边携手而去, 而一直人如其名的“水波不兴”齐公子,疯了。 齐华池痴痴笑着,嘴里嘟囔着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声音太轻,没人听清楚到底唤的是谁,隐约间似乎是与伊人的伊同音。 这一下子, 更是让人深觉或是方才离开女子的闺名。 齐府的人四处寻找, 好不容易找到人时,看到的是却是一个拉着路人诉说情衷,说着“翊儿,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错了,求你原谅我”疯疯癫癫的家主,之后他们用了多人之力才将人带回家。 那一夜,齐府找了无数大夫,全都是摇头叹息,只道齐华池是患了失心疯,可至于为何会患这失心疯,无人能说出个大概。 直到第二日,有一名走江湖的郎中自称看到挂在城中的寻医告示闻讯赶来,说是以尽绵薄之力。 “在下也会几分武学功底,在下看来齐公子这是走火入魔啊,应是当初进入了浑然忘我的武学境界时,却突然心关失守,真气逆转,使得真气一泻千里不说,后来更是涌向上半身,最后他自废武功时更是泄去了全身内力,真气冲击头部,才造成了现在这模样。”郎中看完亦是摇头叹息,“别说在下无能为力,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啊。” 虽然这位郎中并未解决齐华池的病症,但说的却是有模有样,加上齐府多方打听凑齐的关于傍晚时分那场决斗的信息,无形中相信了郎中所说的话。 最后,齐府还是给了郎中告示上所说的五百两银票。 然而不曾想,这位郎中离开齐府后,关于齐华池练功走火入魔得了失心疯,并且武功尽废一事再次传遍龙柏郡大街小巷,不久后,整个武林都被惊动,一些曾经与齐华池有过深交浅交的人都纷纷到齐府探望。 齐华池的父亲知道,这明面上来探望的人,又有多少背地里藏着想一探究竟自己压在齐华池身上的银钱是否真要打水漂了的心思。 而他想去找那对男女问清楚缘由,却发现两人已经不知去向。问当时观战百姓男女是何模样,也只能说清楚大概,毕竟男女一直站在墙沿和屋顶,普通百姓的眼力可没武林人士那么好。 齐父懊恼不已,又只能认命。 不需要郎中的说辞,殷九霄的剑上已经抹上了让人疯癫的邪行逍遥散。按照薛茹的说法,这毒曾是使得恶者狂刀白戮走火入魔,从此疯癫不止。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薛茹别有深意,殷九霄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齐华池本就因抵抗嵇远寒那一剑内需外空,这时用上这毒,更是事半功倍。 这一次齐华池不过是自己撞到了他的剑上,其实就算今日没见到他,殷九霄也会去找对方试试这毒。 殷嵇二人当天就离开了龙柏郡。殷九霄打算去一趟陵川郡岑河家,带走之前寄放在他家中的一些东西。 经过城门,殷九霄坐在车舆上,撩开帘布回头又望了眼不久前挂着印白梅的城墙,脸上并无快意,面色沉沉,不言不语。 曾经,他与林韫、齐华池相交之后,他们总说,龙柏这地方人杰地灵,有无数好玩的物什,若是认真淘物,或许还能在小贩摊子上找到一些宝贝…… 当年他们坐在一座城内的游城船上,听着花念真吹奏优扬恬淡的笛声,穿过一座座小桥,望着湖边百姓放着花灯的和乐画面,林韫眉眼柔和,笑看着他说起这些话,一向少言寡语的齐华池在旁边应声,道:“翊儿,以后若是有机会去龙柏,便来住我府上住吧。” 当初相识之后,齐华池表明自己年纪最大,问了长辈对他的称呼,从此也称他翊儿。 “阿翊是要来我府上的。”林韫一把挽了他的手,今日似乎喝得多了,少见的不见平日里的温润如玉,瞪了眼齐华池,“你可不许和我抢他。” “不行不行。”双颊火红,好似喝醉了的司徒天干摆着手,从凳子上站起来,蹲到他的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明明年纪比他还要大,却像个孩子一般双手捧着脸,眉开眼笑地说:“到时我与阿翊都要去龙柏,我们要住客栈的,才不去你们谁的府上住呢,还有念真一起呢,我们三个一起……“ 这人趴在自己的双膝上睡了过去,让旁边花念真停下笛声,摇着头,揭了面纱露出的绝尘脱俗的脸上流露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感受到旁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齐华池单手撑着脸颊正凝视着自己,四目相对间,他对眼神清醒的齐华池莞尔一笑,然后看向花念真,指了指喝醉的两个人,无声道:“都醉啦。” 花念真嘴角一弯,直接拿起酒壶,昂起纤细的脖颈灌入口中,几滴酒液顺着尖尖的下巴滴落到衣襟上,全部喝完后,她望向目瞪口呆的他,巧笑倩兮,悠悠道:“我也醉了。” 齐华池忽然挑起林韫放在一旁的长剑,当即在只有他们五人的船上舞起来,每一处停顿都灌下一口酒,舞到兴起时,平时不苟言笑的人大概已陶然而醉,脸上浮现一抹浅笑,对他道:“翊儿,我也醉了。” 他忍着笑,佯装一本正经:“看来我不能醉,否则谁来照顾你们。”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男女的笑声夹杂在一起,皆是悦耳动听,亦皆是欢畅快意。 上辈子还未经历那些痛苦,殷九霄曾将这些过往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 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些人中除了花念真外,每个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有的欢笑喜乐,在真的来到龙柏郡,发现了这三人的真实意图,后又被齐华池囚禁于齐府地牢一段时间内,尽数破碎。 要不是这一次和嵇远寒在这里居住了半个月,其实殷九霄对龙柏郡并不喜欢。可也因为这半个月,让他发现这座城郡并不如记忆中那般可怕。 时至今日,每一次回忆,不过是他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人性丑恶。 一个人坐在车舆内闷得慌,嵇远寒坐了出去,在殷九霄身旁坐下后,说了声“无事,继续前进”。 看似不明就里的话嵇远寒听懂了。 殷九霄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对方的马尾,绕在指尖,以前他做这个动作时嵇远寒都是僵硬如铁,如今却像是习惯了,非常自如地继续驾驶马车。 殷九霄没有说完,目光从嵇远寒脸上移到了山路两边的花草上,他想着该如何处之逃之夭夭的林韫,想着要是与阮冥再相会,又该说些什么,不自觉地,又蹙起了眉。 当经过一座废弃的茶铺,嵇远寒突然“吁——”了一声。 嵇远寒注意到从离开龙柏郡后,殷九霄就一直眉头紧皱,直到他停下了马车,殷九霄似乎还是没回过神。他依照主人的意思,没有去管隐约跟着的人,却无法不去在意主人此时的样子。 他明白主人对龙柏郡情感复杂,就连他也是,这里留存着那些仇人经受痛苦的场景,亦有着他与主人住在南街暗巷宅子里悠然自得的时光。 他绝对不会忘记这半个月来,主人在宅子里与他相处时的一点一滴。 但他无法忽视看到主人此刻皱眉的样子。 以前有过两次,主人让他不要皱眉,他是不是也可以那般做? 或许是对齐华池的那番言语让他挣破了某种束缚,亦或是说出那番话时殷九霄眼中点滴的欣怡,皆让他稍微鼓起一些勇气,做下了之后的大不敬之举。 嵇远寒情不自禁,如法泡制,伸出食指轻轻触及殷九霄的眉宇间。 当殷九霄从思绪里抽回神的一刹那,看到嵇远寒仿佛触碰了禁忌之物,就要收回手,但是在殷九霄逼视的目光中,又有些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殷九霄自然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嵇远寒张了张嘴,似乎怎么都找不到该说什么话。 “噗嗤”的一声,殷九霄轻笑起来,他一把抓住嵇远寒还没来得及藏进宽大袖口里的手指,眼中的阴沉散去,宛如明媚春山一笑:“我皱眉作甚,我们做了如此多快意恩仇之事,今后亦如此,该是畅快而笑才对。” 嵇远寒“嗯”了一声。 下一刻,殷九霄将两只大拇指点在对方唇畔两边,随后往上微微拉扯。 嵇远寒因他的作弄有些无措又听之任之,表情怎么看怎么奇怪,却让他眼中笑意更甚。 一滴凉凉的雨水无声无息地落在殷九霄的脸上,须臾间,雨势便大了起来。 他听到嵇远寒发音有些怪异地让他进车舆内,他没有进去,而是仰头望天,滴滴答答的雨水与脸碰撞。 耳边是雨水与山间草木奏出的柔和清新的音律,转头间,是一双藏不住对他关怀的双眸,他忽然抓住了对方的手,一脚跨下了马车,双脚踏地之时,拉了嵇远寒一起下来。 秋雨绵绵不绝地融入大地,融入这废弃的茶铺,响起温情脉脉的语言。 殷九霄脚踩泥泞,浑身湿透,插在他腰际的长剑猛然出鞘,一点寒光摇曳在山间无人的道路,弯如弦月的眸子里华光绽放。 他对嵇远寒朗声道:“阿寒,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一礼赠你。” 他这一身武学,主因是由蔚非尘两个甲子的功力所成,次因便是在计划复仇的一年半载里他日日练剑,用得到的强大内力不断疏通自身筋脉,付出诸多苦行,从而才有了可以轻易战胜林芠卿的实力。可嵇远寒不论是功力还是武学的天赋,都是他无法企及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愿意陪伴在他身边,全心全意的护着他。 这一份礼物他想了许久,当过往远去,看到漫天大雨,忽然想要送给嵇远寒,于是他继续说:“在南街暗巷宅子的半个月,每次你去做菜,我就想着怎么自创一套赏心悦目的剑法。” “很是花哨的剑法,无法作他用,只作观赏,对比上次和齐华池一战就在剑意上更进一步的你而言,算不得什么,便是不喜也很正常。” “但我还是想给你看看,问你一问,可还喜欢?” 长剑挑破落下天际的雨滴,剑气刺破被打落下来的树叶,叶飞雨落的秋日山间,殷九霄将早就想给看嵇远寒看的一套剑法展现给了对方。 一招一式,潇洒飘逸,美妙灵动,身着一身白衣青衫,衣摆绣有雅致竹叶花纹的青年好似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舞动长剑,随剑而动的人影,占据了嵇远寒此时此刻所有的心神。 雨中之人的脸上戴着俏丽的女子面具,然而,嵇远寒却觉得自己仍然能看到面具底下属于的真容。 眉目舒展,嘴角带笑,仿若这天下所有的不快已被铲除,让人逍遥惬意。 这是他愿意倾覆所有的人。 面对这般的人,他再也无法心如止水;面对这般的人,又有谁的心会毫无波澜。 这一刻,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胸口衣襟里被体温焐热的流苏玉佩好似随着心脏开始跳动,嵇远寒的手握在剑柄上,当长剑划破雨水,凡尘俗世的三纲五常终于被他抛之脑后。 两柄长剑发出“铮铮”剑吟,白衣蓝衫的身影来到殷九霄眼前,与他的长剑交错而过,他转身的刹那,剑光划过了落到他周身的树叶。 密布的阴云不知何时开始退去,雨势逐渐变小,直到只剩下点滴,还未落到地面,便被两抹剑光一一扫去,天空放晴,投束一抹阳光落在山间小道,草木上的水珠折射出瑰丽的光芒,于天地间熠熠生辉。 两柄长剑齐齐收剑入鞘,一身衣衫尽湿,殷九霄舞剑前还觉这是身随心动的一次赠礼,可当心头的跃跃欲试平缓下来,彻底冷静后,便觉适才的一切说不上来的郝然。 他一手抹掉了脸上的雨水,顺便拿下了脸上面具,雨水停留在长长的睫毛上,眨了眨眼,便落下几滴,站在嵇远寒一步之外。 他心之所向,便是望着他的人。 虽然嵇远寒什么都未说,但殷九霄已然明白对方是喜欢的。 此时嵇远寒的脸上残留着水渍,眼底下的两抹水痕仿佛是大喜过望后潸然泪下。 当然是不可能的。 殷九霄笑了一下,秋风缓缓浮游在林叶间,郝然随风而逝:“全身都湿透了,赶紧去车内把衣服换了。” 话音落下之时,神情一凛,嵇远寒亦是杀意尽显,一步踏出,挡在了殷九霄的身侧,一支箭迅疾飞来,瞬息间,被嵇远寒夹在了两指之间。 殷九霄拿过缠了一张纸条的冷箭,对正要动身的嵇远寒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嵇远寒应了声“好”,人运起轻功,已然破空而去。 当他看完纸条上的字,眼如寒霜,脸上的笑意却是大增,这铁画银钩、遒劲自然的字体他在熟悉不过,可不正是阮冥的字迹。 这纸条完全模仿了他上次送给司徒徒府的战帖,写着—— [素闻千两白银殷公子一手剑法了得,请五日后的卯时三刻至陵川郡城门顶上与我门人一决高下。 生死狱掌门阮冥亲笔。] 作者有话要说:别看小谷主秀了一波剑法啥进展都没有,但这大招真的有效果,你看阿寒终于藏不住了…… 第二卷到此结束,第三卷就要开始完结倒计时啦,争取在二十章之内完结=w= 第48章 想抱他 两人到达陵川郡时, 离阮冥纸条上所提的五日后, 还差一日。 要是没收到纸条, 殷九霄原本还打算趁着空闲在去陵川郡前到附近城内逛逛, 现在计划被阮冥破坏,让他心情很不美。 嵇远寒驾着马车, 他就坐在旁边,靠着对方的肩膀眯着眼假寐。 四日前,嵇远寒抓到了放出冷箭之人, 然而, 一抓住那人就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剧毒。 嵇远寒将尸体带到殷九霄面前时,一看尸体上眉心一点红的死状,便知这是出自阴夏楼楼主之手的毒。而根据这人射出冷箭前特殊的潜行身手,必定是春裳楼内的人。 从自称轮迴谷掌门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之后, 殷九霄就知道阮冥绝不会坐以待毙。 迄今为止,殷九霄察觉到两次被人注意到的气息,第一次转瞬即逝,他却知道一定是阮冥的人,毕竟若不是他现在武学功底高绝,也绝无可能察觉到这缥缈的潜行气息。 这天底下有如此好潜行功夫的, 非轮迴谷春裳楼的门人莫属。 这第二次便是在方才嵇远寒驾车的时候, 因行动的关系,强大如嵇远寒亦察觉到了被人跟踪,他却任由那人跟着,想看看对方想做甚。 结果是这一纸战帖。 真是大费周章。 若阮冥真的想下战帖, 大可不用偷偷摸摸。 也对,阮冥做过的那些事,一直都是偷偷摸摸进行,要让那人光明正大的出手,怕也是难为了他。 而这一路走来,阮冥所能知道的也不过是他愿意展现给对方看的。 嘴角勾起弧度,殷九霄从马车上下来,以全新的容貌到达岑河家,让之前关系不错的门子进去通报,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外姓表亲来探望岑盟主。 门子收了他的一份赂银,收起了怀疑,只说试着去通报一声,见不见还是由盟主说了算。 岑河自从和殷九霄告别,回到陵川郡家中后,如非必要的走动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一直在家中照顾喻璞瑜。 他听到门子的通报后便知是哪两位。 当让门子请这两位表亲到喻璞瑜居住的院落,见到全新面貌的殷嵇二人,特别是殷九霄之后,原本正喝着仆人倒得茶的岑河,直接一口喷了出来,愣愣地抹了把嘴,然后极为不给面子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遣走了仆人,揽了殷九霄的肩膀:“来来来,快让书生也看看你现在这模样。” 岑河先前可一直都记着被殷九霄威胁的那两件事,现在好不容易看到殷九霄俏丽的女子易容脸庞,怎么都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殷九霄但笑不语,跟着岑河到了喻璞瑜的房间,一眼看到喻璞瑜正坐在床榻上,背后垫着垫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是一张面如冠玉的俊逸面容,不过因为疾病而有些不健康的蜡黄。 岑河让喻璞瑜猜猜面前来的人是谁,还拉上了嵇远寒。 喻璞瑜一双漆黑的眼睛宛如一池春水,片刻后,便唤出了殷九霄和嵇远寒的名姓。 岑河有些惊讶,问书生你是如何知道的。 喻璞瑜直言:“除了他们两位,你也不会让他人如此大摇大摆地进我这屋了。”他看向殷九霄,微微一笑,“我看殷公子心情不错,想必这两个多月收获颇丰。” 殷九霄不置可否,走到喻璞瑜病榻前,抱拳道:“喻先生,我看你精神亦不错,想来再一个月你便可以到出门吹风,到院落赏花看岑盟主舞刀弄剑了。” “看他舞刀弄剑,咳,就算了吧……咳咳——”喻璞瑜又永无休止般地咳嗽起来,殷九霄和嵇远寒也不再多逗留叨扰。 出房门前,岑河让他们还是住在之前住过的院落,说是已经吩咐仆人收拾出来了,最后还嘀咕了一句,来岑府还易什么容,他岑河的地盘,难不成还有人敢闯入。 殷九霄只是道了声谢,便和嵇远寒离开了。 “殷公子如今在这江湖武林风头正盛,如非怕给你惹来麻烦,也不会进门还易容至今。”喻璞瑜握住岑河的手,在咳嗽的间隙艰难道。 “我知道。”岑河轻柔地拍着喻璞瑜的背脊,“但我都被他威胁的连武林盟主之位都退下了,还怕他给我招惹这一件小小的麻烦不成?” “书生,这两个月来武林关于殷九霄的消息不断。风姿卓绝,身负绝世武学,本该前程万里,现在称他最多的不是千两白银,而是仙貌邪心的小魔头。” “不怕你笑话,我先前对这小子恨得牙痒痒,现在,都一丝心疼了,何必如此。” 殷九霄站在门口,将房门内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岑河没有刻意放轻声音,想必也是要让他听到,可听到又如何。 他人的一句何必如此,放在殷九霄身上便是就该如此。 他和嵇远寒走到南院厢房,望着住了将近三个月的房间,一切的布置如常,就连房内所用的檀香亦用的是他喜欢的那种,可他却扯了扯嘴角,看向嵇远寒。 “我还是喜欢我们的家。” 这一刻,在嵇远寒的面前,殷九霄好似卸去了一身面对他人时的张弛有度,连嘴角处的弧度都有些委屈,让嵇远寒很想伸手抱一抱对方。可他到底还是未敢动,甚至连对主人说出等一切事了,他们可以重新再买一处居所,在那里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一辈子亦无妨这些话,都不敢。 殷九霄的脸忽然凑到了嵇远寒的跟前,长长的睫毛好似羽毛一般轻拂在嵇远寒的心尖,他意欲往门内后退,却听到殷九霄轻喝“别动”,顿时止住了动作。 浅棕的眼眸映在殷九霄的眼底。 他凝视着对方愣怔的双眸,好似平静的湖面底下存有他无法看清看懂的暗潮涌动。 不知不觉,殷九霄静静注视对方许久。 注意到嵇远寒越来越不自在之后,殷九霄莞尔一笑,倏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近在咫尺的人,将人拥在怀里,感受着那份僵硬,他强硬地拉了对方的双手,放到了自己的腰上。 这才对。 嵇远寒的手似乎随时都要放下去,殷九霄不满道:“我都不嫌弃你,怎么,夫君,你嫌弃我?” 放下去的手又僵在了腰上,嵇远寒觉得这时候怎么回答都不对。他怎么可能嫌弃主人,反而是一直都克制平缓的心跳快要失序,他怕自己将一切都暴露彻底,再也没有颜面面对殷九霄。 殷九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自己都快分不清嵇远寒对他是单纯听命行事,还是真的动了真情了。 这个人明明在齐华池面前都说出了那样的话,甚至当着面握了他的手,加上舞剑时眼神掩不去的情愫,让他记在心上以为自己不是自作多情,所以才想要更进一步地抱一抱。 结果,还是给自己找气受。 “九霄。”忽听沉默僵硬抱着他的人紧张地唤道。 不想搭理。 “贤弟,你前脚到我这府邸,后脚满城飘满了你的画像,我还想来告诉你,但怕是影响到你们交流了。”岑河调侃的声音传入耳中。 殷九霄早就听到了岑河的脚步声,心中不忿来得真不是时候,却也知道这估计是嵇远寒的极限了,所以松开了手臂,转身面向岑河,拿过岑河手上三张宣纸。 除了他的真容之外,另外两张是后来和现在的易容模样。 “大街小巷现在都知道了,殷九霄有三副面孔,你现在这样走出去也一样引人注目。”岑河看了眼宣纸上写明的“真容殷九霄”与“易容殷九霄”,他可听闻殷九霄近来就使用了这样的手段,现在有人学他这般而为,让人不爽的目的明确。 话已至此,岑河不再打扰这对主仆情深,离开了院落。 今日正午的阳光不错,殷九霄举起宣纸,光透过纸张将宣纸上的人像映照的犹如谪仙。 他笑道:“画得不错。阿寒,你觉得这是谁画的?” “把酒楼楼主素冰清。” 那个喜欢头戴芙蓉步摇的女子,当初嵇远寒和殷九霄逃亡的路上,遇到过一伙强盗,其中一个刀疤汉子临死前说过的女子便是素冰清。 这嵇远寒虽然仍旧不知当年从他离开主人,到主人被关入悬空寺之前发生的种种,但他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从一开始与林韫等人的相遇,都被阮冥算计在内了。 至于阮冥为何要算计在他看来关系极好的小师兄,唯一指向的就是谷主之位。一旦这么想,便可明白殷九霄过去一直腹背受敌,除了被他所救的自己之外,除了仙逝的阮正卿之外,再无人是站在殷九霄身边的。 殷九霄站在嵇远寒的一步之外,背对着他,暖阳透过云层从屋檐外照到门口,落在他身上。 嵇远寒看不见主人的表情,只听到主人轻缓道:“我也觉得是她。” 一刹那,好似又有无数无人可懂的寥落裹挟在主人的身上,若他不做些什么,似乎殷九霄就要离他而去。 方才主人问他是不是嫌弃的话语突然回响。 他怎么会嫌弃,岂止不嫌弃,更是想抱他,非常想。 嵇远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候,心脏再次失序,砰砰砰地撞击胸膛,亦清楚地传达着自己的心思。 他已经伸手握住了殷九霄的手,对方转身之际,抱紧了殷九霄。 他对主人说过两次谎话,又在面对齐华池时说过那番话,本就罪加一等,现在这般做,已不管不顾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尘”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枫雨”的营养液,么么啾~ ———— 发现一走感情线留言就降至新低,所以还是走剧情为主比较好qaq? 第49章 讲公平 嵇远寒的主动让殷九霄愣了一下, 很快回过神, 直接扔掉了手里的宣纸, 回抱过去。 宣纸飘飘落落地掉落在地。 殷九霄环抱住嵇远寒劲瘦的腰。因为两人等高, 他只要前倾就可以用脸庞蹭到对方有些微凉的脸颊,无法忽视的心跳仿佛从接触的胸膛传递到他身上, 他等着嵇远寒说什么,可嵇远寒却一直不言不语。 今日反正无事,他有的是时间等待。 片刻后, 嵇远寒用一种仿佛怕一个重音就会破坏某种氛围的语气, 轻声却又肃穆道:“就是想抱一抱您,属下之后甘愿受罚。” 头微微后仰,殷九霄双手“啪”的一声,如同当年花念真出现, 用让嵇远寒死亡为条件给予生蛇蛊的解药,嵇远寒差点真得自刎时一样,他亦如这样狠狠打醒了对方。 殷九霄就差翻个白眼了,气恼道:“我先前也抱你了,是不是我也要受罚?” 嵇远寒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愣地望着他。 “一人一次, 很是公平嘛。”殷九霄趁着嵇远寒没有反应过来, 一面揭了对方的面具,看着眼前人棱角分明的面容,诱导性地说道:“阿寒哪,我先前唤了你那么多声夫君, 为求公平,你也多唤我几声,如何?” 两抹不自然的红浮现在嵇远寒脸颊,他松开了圈着殷九霄腰际的手,手足无措地站着。 殷九霄也没求榆木脑袋嵇远寒会真的做,不过就是出言调侃罢了。 他轻轻地笑出声,揭去自己的面具,绕过嵇远寒,坐到屋内的桌前坐下,将面具放在桌上。 他拿起茶壶晃了晃,用手背贴了贴,发现是热的,正要给自己倒一杯茶,嵇远寒来到身边说了声“我来”,在殷九霄松开提手之际,准确无误地接住,给杯中倒了茶水。 殷九霄一口饮尽杯中茶,放下茶杯,给了嵇远寒一个眼神,嵇远寒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刚拿起茶杯,忽听嵇远寒好似轻骚在心上的磁性嗓音唤道:“夫君。” “咳咳!”太过惊喜,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让殷九霄咳嗽起来。 嵇远寒赶忙俯身用手轻抚他的背后。殷九霄在他的轻抚下顺过气然后趴在桌上,放开声音笑起来。笑声中是欢喜的笑意,不含任何不快。 他斜枕着手臂,拉了嵇远寒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紧握住嵇远寒的手,不让对方逃开,双眸弯弯,凝视着一脸凛然的嵇远寒,轻声道:“还不够。” “……夫君。” 不久前,他和主人是以易容后的容貌称呼彼此时,当初唤过对方一声“夫君”也是存着不想让殷九霄受委屈的意思。 可现在呢? 面对殷九霄的真容,嵇远寒自知还保持清醒,而他只是不想看到主人明明笑着,却感受不到任何欢喜的氛围。下一刻,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让自己开了口,不知羞耻的,还真就当着主人的面这么唤了。 殷九霄眸中璀璨明亮,欢喜得很。 主人又是在戏弄他吧? 若真是如此,也不打紧,只要能看到主人真心实意开怀的微笑就够了。 “你呀,还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一点无奈出现在殷九霄脸上。虽然听到嵇远寒这么唤他,高兴是真,却也知这人定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殷九霄觉得自己也没了脾气。 他们也只有对对方如此了。 殷九霄忽然想,若嵇远寒这个榆木脑袋一辈子都不明白,他难不成真的与这人耗一辈子? 这个想法生出的瞬间就被打消了,毕竟这世间如此多的人,除了嵇远寒,他再也想不出会对另外的人倾心了。 一辈子便一辈子。 他这辈子除了复仇,多出来的时间给嵇远寒又何妨,他耗得起。 况且,他已经察觉出嵇远寒这几次泄露的些许情谊,总算让他有了点不再是自作多情的实感。 殷九霄一只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摩挲着嵇远寒常年使剑粗糙的手指。 他注视着面前的人,从对方的高眉骨,深眼窝,再到鼻梁,最后是稍微偏厚的双唇,盯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了左眼下的泪痣。 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是这人真的好看。 嵇远寒不知道殷九霄要盯着自己看到什么时候。 他不觉得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可又如坐针毡,毕竟不管是谁面对主人此般的容貌毫不遮掩地看着,也是很难心定。 他原本眼神游移,听到殷九霄一声“看着我”后,他又听话地与其四目相对。 或许是主人眼神太过温柔,温柔的好似一池泉水轻柔地包裹着他依托着他,让他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嵇远寒脸皮薄先败下阵来,说去准备吃食离开了房间。 身后是殷九霄的笑声,让嵇远寒莫名郝然,同时又觉和主人奇妙的更接近了几分。 这一日,打坐到半夜的殷九霄又敲响了嵇远寒的房门。 嵇远寒来开门后,殷九霄懒得找更好的借口,只说明日要比武紧张得睡不着。 当年在荒漠的那段记忆成了两人不愿提起的禁忌,后来重回江湖,他就算难以入眠寻求嵇远寒安慰,却也很少会主动再抱着对方。在龙柏郡的半个月里,他也很少去找嵇远寒,为的也是想独自一人试试能不能入眠,虽成果不佳,但也比之前好些。 然后,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不想勉强自己了。 这一夜,又在殷九霄主动抱着嵇远寒入眠中过去了。 到了翌日的卯时,他半梦半醒间蹭了蹭怀里人的脖颈,下意识地亲了一下,等松开后,看到嵇远寒瞪大眼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才找回声音,清晨醒来有些低哑的嗓音一本正经道:“许是昨夜你叫我夫君的关系,我做了个梦,以为我们真成亲了。” 语毕,先行一步起身,穿好衣服,摸了摸放在袖子里的瓷瓶,快步走向门口,朗声道:“我先去运功热身。” 嵇远寒怔怔地摸了摸适才被亲,如今滚烫的脖子处,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做朝食,连忙穿上衣服出了房门。 因为岑河即将退位让贤,近几个月时常有外来武林人士来陵川郡拜访岑盟主,走在路上偶尔还会见到个别武林名人,百姓们也会偷偷看上几眼,有的胆子大些的,还会要求武林名人若是没有住处可以到自家居住。 卯时二刻并不算早,一些早起卖菜的妇人和出门办事的百姓也早已出门,另一些早早卖货郎摆好摊位,等着客人的光顾。 正当他们打理货物的时候,天空突然飘散下无数白宣纸。 自昨天殷九霄的画像开始满城皆知后,再看到白宣纸大家不再那般慌乱,甚至还有些人兴致勃勃地随手接了一张,看到上面写着—— [殷九霄曾为轮迴谷门人,三年前擅自离谷,后与外人勾结,侵吞谷中大量武学秘籍和金银财宝,致轮迴谷被灭,武林能人亦是死伤无数。 现自称轮迴谷掌门,实在是卑鄙无耻、诳时惑众之辈。] 这时,一道穿着黑衣,衣摆绣有金色流云的身影从远处迤迤然走来。 与昨日满城飘落的画像上风姿卓绝的青年相同的容貌,没有任何遮掩地出现在街道上。 可不就是殷九霄。 喧闹的声音停了一瞬,之后便议论纷纷起来。 一张白宣纸飘落在殷九霄的身前,一抬手,白宣纸便好似飞入了修长的指尖。 殷九霄看了眼纸上的字,唇角微弯,忽然抬头看向一个拿着白宣纸的卖糖葫芦小贩。 猝不及防间,小贩被殷九霄这一眼看得一愣,殷九霄容貌比他看过的任何男女都要让人心颤,以至于他说不出话,听到殷九霄的声音才回过神。 殷九霄轻轻柔柔地问小贩:“你相信吗?” 小贩立即感受到无数视线都聚集到自己身上。 秋日的天气,明明不在炎热,小贩却被这些视线逼出了冷汗,攥紧了纸张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作答。 殷九霄环顾四周,扫过一双双或惊艳或事不关己抑或鄙夷的目光,重复问到:“你们相信吗?” 无人回答。 殷九霄轻笑起来,笑这世人的心总是格外容易被影响,就如同自己前段时间所做的引导,阮冥的做法完全是将他做过的重新做了一回。 阮冥便是想让他陷入此种流言蜚语的境地,想看到他崩溃的样子。而上辈子的殷九霄或许真会戚戚然地想找个洞把自己埋了,但如今的殷九霄却只会记在心上,在将来全部都还回去。 一抹白衣身影出现在殷九霄身旁,欲去抓住散布白宣纸人的嵇远寒回来了,他聚音成线道:“只是几个收了钱的平明百姓。” 殷九霄“嗯”了一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向前,朝着城门而去。 没人知道殷九霄到底要做什么。 在一些陵川郡百姓眼里,殷九霄如同只可远观的谪仙人,纸上所说的这一切离他们太远,况且殷九霄一没在他们面前杀人如麻,二是方才对他们笑意冉冉,看着极为温和,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美的人脸上露出不堪入目的丑恶。 在一些江湖武林人眼里,殷九霄更像是个以容貌为筹码的阴险之人,与外人勾结获得了本该属于整个武林的高深武学秘籍。思及当年各大派派出那么多人前去轮迴谷也没找到任何秘籍和金银,原来都是被这人与人伙同带走了。此刻还假装无辜,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着实令人作呕。 正当殷九霄距离城门十丈之外,一位莽汉大叫着冲出人群,手持一把斧子朝着殷九霄劈来,口中大声嚷嚷着:“还我弟兄命来——!” 殷九霄连一眼都没瞧,背对着莽汉继续向前。 寒光一闪而逝,一条断臂被剑光斩落在地,“嘭——“的一声,莽汉被一抹身影一脚踹飞,人群惊恐地让开路来,眼看着莽汉后背摩擦着地面足足三丈才停下身形,再一看莽汉已经翻着白眼昏死了过去。 “我殷九霄,做过的事绝不否认,没做过的事绝不会承认。”殷九霄睥睨一切,清媚的容颜上是不可一世的傲然,“这张纸上所述,皆是无中生有。” 黑衣青年浑身气势凛然,震碎手中白宣纸。 秋风来袭,吹得纸屑翻飞,犹如飞雪飞旋在殷九霄的周身,叫人不敢逼视。 “那你为何自称轮迴谷掌门?!”有人扯着嗓子质问。 殷九霄闻声未答,一跃而起,轻功卓绝,好似仙人一般飞速略过街道,然后来到城门之上,稳稳站立之时,颇为平静的玉石之声传至地面众人耳中:“有人煞费心机抢走了本属于我的位子,信口雌黄将一干罪名安在我身上,让我成为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事到如今还不现身,可就说不过去了。” “殷翊,你可有脸面对死去的同门说这些话?这些话,你带去地狱说吧!”充满讽刺的朗朗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振聋发聩,与此同时,无数冷箭随着笑声破空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到现在为止阿寒都没有想过是殷九霄喜欢自己,他不敢这么想,一直控制着不去这么想。 亲亲就是一大步! ———— 谢谢读者“枫雨”灌溉营养液,么么啾。 ———— 近来作者身体不适,昨天请假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奔来跑去查这个查那个累死个人,好在问题不大,之后好好养身体就行,心情好了,本章有红包掉落~ 第50章 诉情衷 殷九霄定定站在城墙之上, 动也不动。 地面不知发生什么的人群抬着头,瞪大眼, 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只见当四只冷箭即将射中殷九霄的后背时, 冷箭像是触碰到一堵看不见的墙壁,箭羽颤动停留在空中, 紧随而其后的是数十只齐齐而来的冷箭亦如是。 习武之人嘴巴大张,有生之年他们竟然看到有人能将真气化为实质,且还是个看上去这么年轻的家伙! 一切不过是在瞬息之间。数十只箭的箭尾齐齐颤动的霎那, 殷九霄出剑了。 剑光好似破开了朝阳的云霞,一剑斩断了所有箭尖, 下一瞬,殷九霄的身影破开所有剑影,在霞光中消失于城门之上。 地上的人群茫然四顾,再不见殷九霄,却不断有冷箭从暗处而来,又射至城门之上被莫名打落。 而那个斩落了别人手臂的白衣剑客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躲在暗处的歆黄鹄盯着城门, 他看到殷九霄黑影一闪,飞快地奔跑在城门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一次四箭连发,其余躲藏起来的玉秋楼门人亦跟着他射出无数冷箭。 然而, 包括他的冷箭都被疾行的人影打落—— 不, 并非是打落, 仿佛是完全被殷九霄浑身的真气给震散了一般, 歆黄鹄难以置信, 然后那道身影便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不断寻找殷九霄之际,刹那间,歆黄鹄浑身汗毛林立,转身的刹那,手持银枪挡去了来人剑气汹涌让他肺腑震荡的一剑。 “咔嚓。” 歆黄鹄听到剑刃与银枪碰撞的地方发出哀鸣,他还没来得及收枪,来人的剑意滔天,竟让他心生恐惧。 紧接着,追随他多年的银枪彻底断裂落地。 当他一手放在背后箭羽上手,即将出手之际,殷九霄以他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快踢向地上的断裂的枪头与枪身。 殷九霄连出两脚。 说时迟那时快,歆黄鹄低头时,覆满了真气的银枪已经插至了自己的腰间,全身剧痛不止,立即呕出一大口鲜血。 与此同时,璇玑穴被枪身击中,又是一口血呕出,紧接着他已然不能动弹,剑又在此时袭至喉咙。 他听到不像是从殷翊口中说出,却又真的是从面前殷翊口中说出的冰冷至极的言语:“歆黄鹄,你的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 歆黄鹄身在距离城门五丈开外的茶楼屋顶,他换去了一身常穿的黄衣,着一身与瓦片颜色相似的衣衫趴在屋顶,射出了无数冷箭,却无一箭伤到殷九霄不说,他还完全没有察觉到殷九霄的气息出现了背后,这是何等绝妙的隐匿气息的功夫。 江湖传言殷九霄武功深不可测,不谈后来以狠毒的手段夺走了司徒天干的性命,光是与水波不兴的比武不伤自己分毫便让对方掉落城头就足以叫人称道。 后来与林芠卿一战,亦是潇洒肆意的用林芠卿的剑招击败了对手。 林芠卿本就与当世“飞虎揽月”岑河盟主旗鼓相当,足以想见殷九霄的实力有多可怕。 歆黄鹄当初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世人将殷翊传得神乎其神,笑殷翊到底遇到了何种奇遇才会变了个人似的,这笑中有嘲讽,亦有不甘。 他对殷九霄射出的每一箭都包裹了真气,是比平时还要急速且无法阻挡的一箭,却仍然被殷九霄看似轻轻松松地破开。 歆黄鹄以习武之人的眼力看到,殷九霄在城门上抵挡他与门人射出每一箭,明显是周身布满了无比霸道的真气,甚至还有了真气化形的可怖之姿,随手一剑,就足以斩断危机。 这样的殷九霄在武林上还有敌手吗? “你为何知道我在此处?” 歆黄鹄意识到玉秋楼门人那边也没了动静,心知不妙。 而自己此时被剑抵喉咙,脱口而出的问题在殷九霄嗤笑的眼神下,更显得愚蠢至极 “歆黄鹄,你的箭最快,快到足以在瞬息之间用四箭重伤地上任何一个江湖人。”殷九霄意味深长,居高临下地望着歆黄鹄,“但这其中不包括我。” 殷九霄推进了些许剑刃,锋利的剑刃割破皮肤后,丝丝血滴渗出,沿着歆黄鹄的脖子往下汇聚。 他视死如归般与殷九霄四目相对,四周果然毫无动静,瞳孔骤然放大,狠狠瞪视殷九霄。 “其他人已经被嵇远寒杀了。”殷九霄凑近歆黄鹄,笑容璀璨,却不达眼底。 歆黄鹄听到嵇远寒这个名字,先是一愣,然后终于想起来这是暮秋啸的原名,眸光四处梭巡,最后终于从不远处看到踏空前来的白影。 嵇远寒站到殷九霄身后侧,看了一眼狼狈的歆黄鹄,眼中毫无波动,言简意赅道:“九霄,除了一人重伤逃脱之外,其余人已死。” “很好。” 殷九霄要的就是那一个逃脱之人逃回去,将完全由他掌控的这一场决斗尽数汇报给阮冥听。 他抿了抿唇,对歆黄鹄笑道:“我该想想,怎么折腾你呢?”他蹲下身,剑刃好似因他随意的动作而又近了一寸,他口中道着歉,说是自己无心之失,继而又道:“说起来,阮冥派你来之前,就没打听过我殷九霄如今在这武林的名号吗?” 这一路上,当初对殷九霄充满戏谑意味的“千两白银”逐渐被“仙貌邪心”所替代,他已然被不少人称做魔头了。 “阿寒,带他去客栈。”殷九霄吩咐完毕后,又道:“我先回去,不要紧跟我。”留下一句后,运起轻功,先一步离开了茶楼屋顶。 屋顶秋风瑟瑟,歆黄鹄目视走向他的白衣男子,嵇远寒将他银枪飞快拔出,雪花四溅之际,止住了他的血,然后将他扛在肩上,腰部的伤口让他疼痛难当,当他并未发出一声痛吟,甚至当接触到嵇远寒后,忽感恍如隔世。 嵇远寒行进的速度不快,但又似有着急。 歆黄鹄问道:“你,取回了原来的名字?” “嗯。” “……你叫他九霄?” “嗯。” “……你真的与他是那等关系?” 嵇远寒眉头微皱,不再回答。 但这一反应在歆黄鹄看来,便是默认。 恍如隔世的重逢突然变成撕心裂肺的疼痛。 当初殷九霄当着歆黄鹄的面说,嵇远寒心悦于他,他亦如是,歆黄鹄不信。 这么多年和嵇远寒的相处,他无比清楚,主仆一词在嵇远寒心中有多根深蒂固,嵇远寒又有多固执,毕竟当年殷翊想从称呼上拉近和暮秋啸的关系,花了许多功夫也没有成功,后来便放弃了。如今若不是关系有了大变,嵇远寒又怎会亲密地对方九霄。 歆黄鹄一直都很清楚,就算自己对嵇远寒倾诉衷肠,亦不会有任何结果,才什么都未说。 然而,或许是这一刻的怅然若失,亦或是心境的崩塌,让他说出了原想永远埋葬在心上的话。 “那你可知,我钟情你?秋啸,不,现在该叫你远寒了。远寒,我今年二十有五,与你同岁,我从十六岁情窦初开之初便开始喜欢你了。”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听到那人用一如既往的冷漠语气回道:“两年前,九霄与我提过,我当时不信。现在,信了。” “可那又如何?” “你与他为敌,便亦是与我为敌。” 嵇远寒从打开的窗户里进入自己的房间,将歆黄鹄放在地上,相视之间,看到歆黄鹄眼中的悲痛,他轻蹙的眉间皱紧了,忽地放轻了声音,似是回到了当年同在轮迴谷厨房与歆黄鹄喝酒吃菜时一般,不算冷厉,却绝对算不上温柔,道:“歆黄鹄,我将之视如珍宝的人,是谁将他逼成现在的样子?” “我对阮冥,对你们所做之事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是,他愿意让我跟着,而我除了他,谁都不放在心上。” 歆黄鹄在内的四人是嵇远寒在轮迴谷时,少有的会多说几句话的人。若今天所擒的是轮迴谷一个普通门人,嵇远寒什么都不会说。 这两年来目睹殷九霄被迫一点一滴的变化所积攒下来的怜惜,面对明显对殷九霄怀有恨意的歆黄鹄,转变生出了怨,忍不住吐露了心声。 话已至此,嵇远寒走向了门口,准备去找殷九霄。 歆黄鹄眼中急切,依然想要说服嵇远寒,言语痛苦:“是他,是殷翊背叛了轮迴谷,让轮迴谷差点被灭,要不是阮冥,我们都已死在武林人的手里!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嵇远寒回心转意,说到最后更是极为愤慨,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温柔待人,声音越发响了。 嵇远寒脚步一顿,在歆黄鹄希冀的眼神中转身朝对方走去,然后伸手点住了这人哑穴,漠然道:“你太吵了,九霄就住在隔壁,会吵到他的。” 站起身时,他看着歆黄鹄的眼睛,沉声道:“我知他没有。” 说完,嵇远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走到殷九霄的客房,抬手敲门,听到门内应声让他进去,被吊起的心才稍稍放下,松了口气。 推门而入,便有酒香四溢,殷九霄坐在桌前,一口饮下杯中酒,抬眼问道:“旧日同门再见,聊得可欢喜?” 殷九霄看过来,笑得清雅又说不出的明媚,微微上挑的嘴角却好似都在诉说内心的不悦。 明明未做任何亏心事,嵇远寒的心又被高高吊起,他连忙摇头,面对歆黄鹄时的从容不迫对上殷九霄的目光时,就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亦会伤了对方的心。 ※※※※※※※※※※※※※※※※※※※※ ——唯一知道的是,他愿意让我跟着,而我除了他,谁都不放在心上。 作者泪点低,写这文的时候,写到小谷主觉得阿寒无法理解自己,自觉委屈的时候湿过眼眶,这一次,写到阿寒对歆黄鹄这个同门说出这句话时,又差点泪奔。 第51章 落一吻 殷九霄怎么会看不出嵇远寒的紧张, 可他就是不愿再说一个字, 哪怕他如今有强大内力傍身, 听力极佳, 将隔壁两人的对方听了个大概,明明可以说一声“我听到了些许”, 看到嵇远寒后却说不出口了。 这人对同门都可说出自己是他的珍视之人,可以说除了他,谁也不放在心上, 面对自己, 却这般无言以对,真是叫他焦心万分。 但他又怕这非恋慕之语,是他殷九霄想多了,毕竟这些话套在对主人忠心耿耿的侍从身上, 也无多大违和。 这亦是殷九霄不敢求证的原因,他怕急于求证之下,嵇远寒会吓到,将两人之间刚刚萌芽的友好关系给破坏殆尽。 长久的沉默后,嵇远寒终于开了口:“并无丝毫欢喜,他出口污蔑你, 我知你并未做那些事, 可他言之凿凿,我又一无所知,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他一步步走过来,走到殷九霄面前, 单膝着地凝视殷九霄的眼睛,浅棕的眼眸下的泪痣好似又带了委屈,语气里有对他人的隐隐愤怒,又有对自己无知的不甘。 “你想知道?”殷九霄扶起嵇远寒,让他坐到椅子上。 嵇远寒可能在考虑这是否该是自己知道的,不作答。 殷九霄也就象征的一问,自作主张道:“你说出这些话,我便当你是想知道的。” 于是未等嵇远寒在开口,殷九霄将阮冥设下的圈套,让轮迴谷众人认为是他招致的一切祸害,最后登上梦寐以求的谷主之位一并告知了嵇远寒。 殷九霄还记得,从他坐上谷主之位开始的三年,虽身为谷主,行的却是日日不停复原编纂藏书之责,而真正管理谷中大小事务其实是阮冥。 阮冥曾言:“我看小师兄没日没夜的忙碌,不如我替小师兄挑下部分事宜吧?” 那时殷九霄还想别的师兄弟对身居谷主的他表面敬畏有佳,实则背地里少不了说他没有谷主的气魄,只有阮冥这个师弟还愿意称呼他小师兄,愿意为他这般考虑着想。 而自己宁愿面对笔墨纸砚,书写留在脑海里的各类秘籍,也不喜面各类繁杂的谷中事宜,于是傻傻的同意了阮冥这个提议。 这是愚蠢如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因日复一日的待在重新建造的藏书楼内,殷九霄收敛了当年对谷外世界的一丝期许,也只在阮冥来看望他的时候对这个亲密的师弟提过几句。 三年前的某一日,阮冥对他说:“小师兄,反正你待在着藏书楼,除了暮秋啸之外其余人整日不见你人影,你若是出谷几个月玩够了再回来继续原编纂藏书,又有什么关系?” 起先殷九霄认为就算出去散心,也应该写完记住的所有书籍才对,但架不住后来阮冥时不时拐弯抹角的提起。 阮冥说,自大火后这三年轮迴谷一切事宜早就步入正轨,根本无需多加操心。 阮冥说,小师兄你以后多的是年岁要待在这藏书楼,又不怕这几个月。 阮冥说,我心疼你呀小师兄,那些长老和师兄师弟明面上对你恭敬,不就是想让你还原藏书楼这百年来的风光吗?可你知他们背后叫你甚?都说你是个书呆子……小师兄你既然身为谷主,自有权出去游玩一番再回谷。放心,在你离开的时间内,我与其他四楼楼主会好好替你打理各项事宜的。 阮冥说,小师兄,你出去之后我会替你告知谷中人,你是出去散心了,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阮冥说,我是阮冥,是你的师弟,这世间谁人都会骗你,我可不会。 阮冥所有的话加在一起让殷九霄彻底动摇,于是再次傻傻的同意了阮冥的提议。 这是愚蠢如他犯下的第二个错。 之后殷九霄带着嵇远寒出谷,因为阮冥的设计遇到了林韫等人,他以为体会到了真正的自由,更因为嵇远寒时刻猜测林韫等人别有用意,让他烦不胜烦,最后赶嵇远寒回了谷内。 那一路,除去他不可知的虚情假意,确实是非常欢喜惬意的一段时光。但就算如此,愚蠢如他也并未在林韫的旁敲侧击下告诉他们进入轮迴谷的方法。 后来到了龙柏郡,他无意间得知自己不过是被欺骗利用的蠢货,伤心欲绝想要离开龙柏郡却被齐华池抓回了齐府地牢,为得是得到更高深的武学秘籍。 他记得身体上受得折磨,却什么都未说,因为这一切却都不及心灵上所受的苦楚。 再后来,林韫在殷九霄奄奄一息之时救他出地牢,林韫说自己近日来日日活在痛苦中,悔过自责,终于决定偷偷将他救出,除了想要弥补对他的亏欠外还有拯救自己堕落的心。 那一日,殷九霄望着林韫一双含泪的眼眸,所有痛苦好似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刚及弱冠的他痛哭出声,相信了林韫的满口谎言。 然后逃至半路,他与林韫被陵定悬空寺智仁住持抓住,将他困在了悬空寺之前,用林韫中毒的性命威胁他,叫他写出记住的所有的武学秘籍。 殷九霄当时怀疑是否是林韫与智仁合作对他的又一次欺骗,智仁却说齐华池早就发现林韫救他出地牢,没想到林韫会背叛他们,也绝对不会令林韫好过,于是齐华池现身,给难以置信的林韫喂下了生蛇蛊毒,紧接着,他亦被喂下了生蛇蛊毒。 直到这辈子,嵇远寒救他出塔,重新展开了新的人生。 而上辈子后来的一切便是如今的嵇远寒不知道的了。 殷九霄在两炷香内告诉了嵇远寒当年与他分别后的经历:“你是不是想问,蠢笨如我当时那般轻信他们,怎么后来被你救出后却看穿了他们的诡计?” 嵇远寒摇头:“对他人的信任从来不是他们可以尽情欺骗的理由。是他们作恶多端,总有藏不住马脚的一日。你从头到尾都没错。” 殷九霄怎么会不懂嵇远寒的心思,眸中星光点点,忽然问:“阿寒,我可以抱着你说吗?” 这要求让嵇远寒措手不及。 可思及方才主人轻描淡写说出的过去,嵇远寒满心的疼惜无处安放,他之前已经放纵过一次主动抱过主人,这次又是主人提出的要求,更称不上冒犯。 如此想着,当嵇远寒注意到殷九霄眼中逐渐黯淡的星光,咬了咬牙,挪近了椅子,直接一把抱住了对方。 殷九霄靠在嵇远寒身上,感受到嵇远寒四肢僵硬,却还试图想要用僵硬的手掌安抚他挺直的背脊,轻嗅着独属于对方的气息,满心安然,双手回报对方,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轻轻道:“我当初被困于陵定悬空寺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你冒着滂沱大雨前来救我,却被我狠心拒绝,因为我还想要救那林韫。” 后来悬空寺遭逢雷雨,大火烧塔,他差点命丧于此,更被烟熏瞎了眼睛。但嵇远寒没有放弃,第二次前去将他救出,更将要死不活的他带去了薛筎那儿。 明明嵇远寒那时已身中银虫绝厄丹之毒,却还以死相逼,让薛筎救他性命。 他当时不明白薛筎迷晕了嵇远寒,与他一番交谈为何会改变想法,现在却是明白了。这些不说也罢,后来便是歆黄鹄来袭,原来阮冥早与薛筎有所交易,两人联合擒住他与因毒重伤的嵇远寒,带回了轮迴谷被毁阮冥新建的门派内。 那时,殷九霄以为重新得到了同门关怀,却只是又一场欺骗的开始。 日日的关怀迷了身心皆病的殷九霄的心,阮冥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地下轮迴谷钥匙的秘密。 某一日,他路过阮冥的房门口,听到房内有林韫的声音,知道了原来让轮迴谷暴露在武林人眼中的便是阮冥。 是阮冥告诉了林韫进出轮迴谷的方法,让林韫等人将轮迴谷拥有的东西透露给了整个武林,勾起了武林人对轮迴谷的欲望,最后更将之推到殷九霄身上。 当一切都故意被殷九霄听取,阮冥终于不再隐藏真实的自己,将林韫等人的丑恶与自己为了名正言顺坐上谷主之位的长久计划全部告诉了他。 “我阮冥是他的义子,除了比你小一岁,少一年与阮正卿相处的时光,哪点不如你?你殷翊凭什么得到阮正卿那般的关爱,就凭你的过目不忘?我看他是被你迷了心智,色令智昏!” “真是可笑,轮迴谷除了暮秋啸那呆头鹅,除了阮正卿这个死人,谁都看不起你,过去他们全都对你恭恭敬敬,不过是因为阮正卿最疼爱你罢了,你知道现在他们背后怎么想你的吗?他们想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能恬不知耻的活到现在?” 那一日,阮冥笑得张狂且不可一世,好似这般的羞辱,看到殷九霄痛不欲生的样子是他一直以来的渴望。 林韫则站在阮冥的身旁,冷眼相看失魂落魄的殷九霄。 然后殷九霄疯了一般扑向了阮冥,只因阮冥不仅侮辱了自己,更侮辱了他的恩师阮正卿,但他的薄弱内力面对阮冥根本无用,只是被一脚踢开。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真的只有阮正卿。 除此之外,他人所怀皆是恶意。 “梦里我有了死志,阮冥又一直有意将你我分开,你却在我孤零零一人时再次出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无人倾诉,将这一切都告知于你,没想过你会相信,但你却什么都没说,当天晚上便带我离开了那里。我们逃了好几日,我被阮冥好心相待的那一个月,未曾过问过你身中之毒如何了,在逃亡的路上才知他们根本没解你的毒。你说阮冥以让你忠心于他,背弃于我为条件才肯给你解药,你不愿接受才中毒至今。” “然后,我们的逃亡失败了。我记得那是在冬日,大雪纷飞,你中毒已深,又因困斗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上对我说,主人不甘,属下不甘,我不甘。” 上辈子的最后,痛苦不堪、满心悔恨的那一刻,殷九霄还看到命若悬丝的黑衣男子哭了。 从来不动声色、表情冷硬的黑衣男子倒在地上,脸上沾着混战中留下的血痕,眉头紧皱,眉毛、眼睛和嘴巴都垮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男子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彻底断了,第一次流露出这般生动又令人悲伤的的表情。 泪水一滴一滴地从那双渐渐失焦的浅棕色瞳孔中落下,与地上的白雪融为一体,如同融在了殷翊一潭死水的心里。 “暮秋啸,你怎么那么傻!”从来以和煦春风著称的歆黄鹄一扫温和,神情中是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交杂,扫了一眼无能为力的殷翊,打横抱起暮秋啸,“殷翊与外人勾结杀入轮迴谷,使得门派中人死伤大半,他根本不配做谷主,又怎么有资格做你的主人?!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你都……” 暮秋啸全身是血,一口一口的血像是被挤压了出来,汩汩地往嘴边冒出。 黑衣早已染成暗红,男子明明已经无力,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不甘,歪着头找寻找身后的殷翊,颤巍巍地伸长手好似为了抓住他,但先前的十一个字似乎花光了他的气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下一刻,男子睁着眼望着殷翊,手臂猝然垂落,再没了生息。 殷翊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地想爬向暮秋啸那边,挡在他身侧的人递出一抹寒光,倏然横在他的脖颈处。 狼狈不堪的殷翊缓缓抬头,看到了一张再也无儿时情谊的面孔,其上满是鄙夷,而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对他目露厌恶的一张张脸。 被所有人抛弃,再往前一步亦是死路的殷翊看了绝了生息的暮秋啸一眼。 恍惚间,凄哀一笑。 在这个漫天大雪的地方,头顶之上有一群雪鹀鼓动翅膀路过天空,到了春天,冰雪消融,又会有其他的鸟类回到这里。 而自己呢? 已无处可去亦无路可走。 瞬息之间,心念电转,寒刃依旧在颈侧,他一把抢了那人的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刎。 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朦胧视界里,殷翊看到被他夺剑之人嘴角对他露出的耻笑。 这些种种不过是化成最后一句话,殷九霄埋首在嵇远寒颈边说:“最后我用阮冥的剑自刎,跟着你走了。” 嵇远寒察觉到脖颈处冰冰凉凉的。 主人哭了,并非因为梦中种种遭遇时委屈才哭,而是在说到梦里的他临死前的那十一个字才落下了泪。 明明只是一场梦,在他听来,主人描述的太过真实,真实到仿佛他也已经死过一次,让他更加难过的是主人痛苦的样子。 他想说什么,却听到殷九霄继续道:“再来梦便醒了,我发现自己没有死,还要在悬空寺写一张张秘籍口诀,过了几日,还真就见到了冒雨前来救我的你,我怎会再傻傻地待在悬空寺,最后选择了跟你一起走,也就有了现在坐在这里的你我。” 殷九霄将嵇远寒好似要融进身体一般的力度紧紧抱住:“你可能认为这是莫名其妙的一场梦,但对我而言不是。” 他用嵇远寒的衣襟抹了抹眼泪,等彻底平心静气后,才重新抬起头,眼眶红红,纤长睫毛沾泪,眸中却并无委屈,只剩下郑重。 “阿寒,那是上辈子软弱可欺、愚蠢无知如我应得的结局。这辈子再次睁开眼,从你来到悬空寺来救我的那一刻开始,你我的故事就改变了。” 殷九霄似乎若有所指,嵇远寒有些恍惚。 有些温凉的手指磨蹭过他的眼角,关于殷九霄所说的匪夷所思的梦再次掠过嵇远寒的心头,眼前灼灼如月华的双眸满是真切。 “主人你……” 嵇远寒言笑不苟的神情出现了波澜,连带着泪痣好似都有了几分颤动。 脱口而出的“主人”一词并没有让殷九霄不悦,他摩挲着对方脸颊的手指不知不觉移到了唇角处,缓缓道:“我确信万分,这些阴谋阳谋便是他们对我做过的事,阮冥让我受尽磨难,我以为自己死了,未曾想,上天让我再世为人一次,改变原本的结局。”他别有深意地问:“阿寒,你信吗?” 错愕从浅棕色的眸子里震动,主人是想说,他是死后重生的人? 这简直…… 迷惘与震惊交杂,让他甚是迷糊。 然而,脸上肌肤的轻触让嵇远寒意识到殷九霄此时是真实存在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 殷九霄只是注视着他,不言不语。 不一会儿,所有的迷惘尽数消散,最终变成一如既往的坚毅。 无怪乎从来对人充满善意的主人会在重见后像是变了个人,变得阴晴不定;无怪乎当时重见后的主人行为举止总有说不出的违和…… 嵇远寒不疑有他道:“我信。” 一抹澄澈的笑意出现在殷九霄的脸上,凝视着看似一直都在自己掌控中的人。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也落入了对方的掌控中,可这人还不知。 感觉到在他轻触下嵇远寒唇畔的轻颤,他微微前倾,在略有些干涩的唇上落下一吻。 嵇远寒彻底呆傻,不知今夕是何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牙还牙 双唇触及便分。 殷九霄想这么做有段时间了, 这一次情难自禁, 却还是怕太过深入吓着嵇远寒, 点到即止, 实在是考验自身的忍耐力。心中苦笑了一下,见嵇远寒还是怔怔无法回神, 临到嘴边的借口吞了回去,他笑意冉冉,实话实说:“就是想亲你一下。” 嵇远寒一脸呆滞, 然后立即收回环着手, 站起身,双颊通红,眼神闪躲,不知所措道:“莫要戏弄我。” 他做得如此明显…… 这榆木脑袋没救了。 要从这人嘴里听到一句倾心, 怕是比让阮冥万劫不复更难。 不过也正是因为嵇远寒如此冥顽不灵,才会无论别人如何引诱,都对他殷九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要真是心思通透,大概早就被他人拐跑了。 殷九霄心情不坏, 一丝恼怒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揉了揉额角,撇下嘴角,起身走向门口:“并非戏弄你。去见歆黄鹄。”心想听不懂就算了。 呆愣的人立马站起身跟在身后,这时候倒反应极快, 怎就在情爱上这么死犟? ……死犟的也不并非只有嵇远寒,他自己何尝不是? 殷九霄又觉自己和嵇远寒半斤八两,区别只在于他会时不时有所行动,只看对方何时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从而越过主仆的界限,将真实情意告诉自己。 极是艰难,却也只有嵇远寒主动跨过那道天堑,才不会成为往后心上的负担。 来到隔壁的客房后,殷九霄看到歆黄鹄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这人腰间伤口早已止血,但因为银枪伤及筋脉也绝不会好受,如不是有内力傍身,普通人到这时怕是已奄奄一息了。 当看到殷九霄他们后,歆黄鹄无神的双眸立即聚焦,满是恨意地盯着殷九霄。 殷九霄不再看歆黄鹄,一撩衣摆在桌旁坐下:“我饿了,阿寒,让小二上壶好酒,再准备点吃食,你等吃食做好了帮忙端进来,可好?” 嵇远寒应了声“好”,二话不说离开,很快便拿了一壶酒放到桌上,又出了房门。 待嵇远寒走出房门后,房内安静地只能听到歆黄鹄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咕隆隆”倒酒的声音。 酒香四溢。 殷九霄小酌一口后,扭头看向地上歆黄鹄:“我记得以前还在轮迴谷时,五楼楼主里只有你一直都对我和和气气的。你比我年长三岁,和阿寒一样的年纪,我还不是谷主的时候你曾开玩笑叫我小翊儿。” 歆黄鹄无法开口,眼中的愤怒在嵇远寒离开后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殷九霄拿起酒杯,走到歆黄鹄面前,蹲下身之时,扫了对方不听使唤即将闭上眼睛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随后倾倒酒杯,将酒酿洒在了歆黄鹄的伤口上。 歆黄鹄浑浑噩噩,总觉得灵魂即将脱离身体,却在刹那间因为伤口淋酒,痛得一激灵,额头立即冒出丝丝冷汗,无法动弹,只能再次睁大了双眸,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神情像是被浓重的阴霾笼罩,不见过去分毫明朗。 这哪里还是那个殷翊。 正如掌门所说,当殷翊自称殷九霄开始,这人就不再是过去的殷翊,你们可都得小心了。 纵然听闻了最近江湖上殷九霄的所有传闻,可作为曾经与殷翊相处过十来年的同门,包括歆黄鹄在内,其余门人也很少有相信殷九霄竟然会做到这一步。 “虽然追杀我们的也有你一份,但我并不打算杀你。”殷九霄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先是用力推开了歆黄鹄的下巴,甚至发出咔嚓一声,将药丸弹入对方的喉咙内,看着吞下去之后,再听咔嚓一声合上。 歆黄鹄大概不明白也因为再次剧痛而听不进他说了什么。 站起身时,他想起还未解开哑穴,点了一下后嫌弃地拿出一块帕子狠狠地擦了擦碰过对方的双手。 殷九霄知道这一切对歆黄鹄而言不足以引起任何波动,既然坐上楼主的位置,怎可能因为生死之事就大惊失色,一如歆黄鹄可以说话却也一声不吭,似乎是想看他耍什么花招。 他没再去管歆黄鹄,继续坐着等嵇远寒。 不出一盏茶,嵇远寒就将吃食拿到了房内,闻着饭菜香,殷九霄双手拢袖,对着嵇远寒抬起下巴,摆出矜贵的姿态:“阿寒,懒得动,喂我吃饭。” 望着嵇远寒的狐狸眼内是点点笑意。 嵇远寒哪会拒绝,不动声色地拿了碗筷,在殷九霄眼神的示意下坐到一旁,首次担负起了给他喂饭的职责。 “嵇远寒,你……这是何必?”歆黄鹄的声音充斥着不能理解与怒其不争。 殷九霄歪了歪头,睨了歆黄鹄一眼,脑后的束发随他的动作滑了一缕到肩前,漆黑的长发衬得面容更显白皙,面上倍显骄矜之色:“阿寒,你不乐意吗?” 嵇远寒这时候倒是分外透彻,明白殷九霄是想让歆黄鹄愤怒,但除了歆黄鹄真的死在他的面前会让他有些戚戚然外,殷九霄这样的举动,嵇远寒知道是主人佯装罢了。 他心想,或许主人就该骄纵一些,真若这般当初就不会让人以为可欺。 甚至于看在眼里,不论是翘起的睫毛,还是下弯的眼眸,都有些可爱,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吐出四个字:“我乐意的。” 嵇远寒继续饭菜搭配的喂殷九霄吃饭,慢慢注意力集中到了殷九霄咀嚼食物的嘴唇,不久前的一吻猝不及防的浮现心头,让他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歆黄鹄双眸隐有血红。阮冥明明许诺,只要嵇远寒留下来,就不用受银虫绝厄丹之苦,甚至不用做这低声下气的侍从,难道……这人真的喜欢殷翊? 就算殷翊对他说过那般的话,就算嵇远寒韩默认了他的问题,歆黄鹄仍然不想承认。因为他很早就好几次问过嵇远寒会不会对殷翊那张脸心动,嵇远寒总让他不要亵渎殷翊,他对对方有且只有主仆之情。 只要嵇远寒一天没有亲口与他说,他对殷翊另有情谊,他歆黄鹄就会彻底相信,可现在算什么? 在他眼里哪里是什么主仆情深,反而是殷翊笑意冉冉的侧脸,嵇远寒被温暖凝视有了些慌张的样子,却又并非是厌恶,更像是郝然。 这般的嵇远寒,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人曾为冬雪楼楼主,便如冬日飞雪,待人接物从来是冷若冰霜,即便是面对后来坐上谷主之位的阮冥,亦是那样的态度,永远不会低下头颅的姿态,却在殷翊面前,像是变了个人。 殷九霄的余光里是歆黄鹄茫然自失的神情,他屈起食指一弹,隔空解开了歆黄鹄的璇玑穴。 歆黄鹄陡然回神,浑身僵硬一泄,然后缓缓靠着床榻坐起身,再次正视殷九霄:“你到底想做甚?” 殷九霄对嵇远寒抬起手,嵇远寒会意放下勺子。他吞下口中食物,又一口饮下杯中酒,单手撑着半边脸颊斜斜地看向歆黄鹄,言辞淡淡:“歆黄鹄,你们问我想做甚,却为何不问问阮冥到底想做甚?” “我知你不会信,但泄露进出轮迴谷的方式,让武林世人抢夺轮迴谷秘籍和金银,甚至毒害轮迴谷大部分门人,要我承认这些从未做过的事,太可笑了。” “你以为我会信?”歆黄鹄完全剥去了温文尔雅的外壳,将冷嘲热讽展现在殷九霄面前。 殷九霄倒下一杯酒,轻笑出声,摇头叹息:“阮冥用十数年的时间与轮迴谷所有人打好关系,谁都说不出他的任何不是,后来更是他替我管理整个门派,我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个头上顶着阮正卿谷主最宠爱弟子头衔的家伙,我并不指望你信,可我还是想说啊。” “这些话闷在我心里太久了,再不对作为曾经同门的你说一说,我怕我闷坏了对你做出极其残忍的事。”殷九霄对面露无畏的歆黄鹄敬上一杯酒,自己饮下,嗤笑道:“想来你也是不怕的。” 殷九霄的左手放在桌上虚握着拳,忽感到一阵温凉覆在手背上,他反手握住嵇远寒的手。 是啊,这世间只有这一个人信他陪着他,就够了。 他收起适才流露的些许脆弱,恢复了重生后总是挂在脸上的虚假笑容,悠悠问:“你说,下一个谁会来?” 一语作罢,殷九霄一抬手,重新倒满的杯中酒液忽然直冲屋顶,酒液在一瞬间好似化作滴滴利刃尽数袭向了屋顶一块砖瓦。 以嵇远寒和歆黄鹄的眼力,足以看见殷九霄这一手,让真气融进了滴滴酒水里,而仅有一滴堵住了刚刚开了一个细小孔洞的瓦片上,刹那间,瓦片被酒滴震碎与其余酒水从上方落下来,殷九霄挥了两挥衣袖袖,霎时形成了两股无形的气劲,一股将酒水尽数聚集在一处重新汇聚入他的杯中,一股将瓦片残末挥到了歆黄鹄脸上。 殷九霄老神在在,抬头凝视出现一片空洞洞的蓝天,轻轻拍了拍嵇远寒的手,让他稍安勿躁,脸上笑意更深。 歆黄鹄灰头土脸,却也在心中震撼殷九霄对真气的运用,当他听到殷九霄之后的话,脸上终于掩不住露出震惊。 他对闪开身形躲在暗处的来人道:“晨玉振,你当初看不起我,认为我没资格坐上谷主之位,素冰清是不是偷偷与你说过,让你鼎力支持以后将会接管轮迴谷的阮冥,可知为何是阮冥?” 来人毫无动静,似乎只是殷九霄的自言自语,但他仍然兴致高昂地说着:“因为素冰清对阮冥一往情深哪,你不过是她用来获取站在阮冥身旁位置的棋子,真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无时无刻都对小谷主戴有滤镜的阿寒。 最近点击凉凉,不知道是大家都忙于考试想等到假期再看还是都放弃这文了qaq 本文真的离完结不远了,希望还阅读这文的大家能陪着小谷主和阿寒走到最后!非常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53章 诚合作 “殷翊, 不, 我该叫你殷九霄才对, 连名都可以抛弃自取一个的人。”阴气沉沉的男声从屋顶上方传来, 他言语里看似淡漠,却又隐藏不住阴狠, “怎么,殷九霄,你现在又想挑拨五楼楼主的关系来达成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殷九霄随手一洒酒杯里的酒水, 放到桌上再倒上酒, 动作可谓一气呵成,无形中透出一种悠然自在,听到晨玉振的话语,看似随口道:“这可冤枉我了, 你们的关系要是真的要好,又怎会有缝隙让我挑拨。晨玉振,我不过是说个实话,信不信随你。” 关于素冰清与阮冥的私情,还是上辈子嵇远寒告诉他的。那是他们从阮冥新建的门派生死狱中逃离,逃亡的数天内, 嵇远寒告诉了殷九霄他所知道的一些秘密。 说是秘密, 其实是当年素冰清自认为嵇远寒是个最好的倾听对象,毕竟嵇远寒是众所周知的沉默寡言,即便真对殷翊极为忠臣,透露这些给殷翊也造成不了素冰清什么损失, 所以她时不时对嵇远寒吐露一些真心话,而她只说过自己喜欢阮冥,一直很苦恼不知该如何应对晨玉振罢了。但当初殷九霄待在生死狱内的一个月,也偶尔会听闻素冰清与阮冥关系暧昧。 至于素冰清对晨玉振说过什么,解除了晨玉振这份怀疑,让其对阮冥忠心耿耿也是很有本事。 归根结底,晨玉振大概除了素冰清之外,谁都没有当回事,包括阮冥。 这是个陷入情爱后无比盲目的男人,而这份盲目让本就心狠手辣的他变得更为可怕。 晨玉振所统领的阴夏楼原先并非攻毒为主,当他坐上楼主之位后,就将阴夏楼彻底改变,变成了让其门人用毒为先,也使得轮迴谷产生了一些改变。比如惩罚做下歹事门人的银虫绝厄丹,便是晨玉振研制而成。 屋顶外的人又不再言语,殷九霄喝完最后一杯酒,直截了当道:“晨玉振,你可以明目张胆从我面前将歆黄鹄带走,只要你可以胜过我。什么时候你连自己口中的‘废物’都不敢现身面对了?” 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窗边,“轰然”一声,一人破窗而入,一只指骨嶙峋的手抓住了靠在床榻边的歆黄鹄的后衣领,瘦削的身姿屈膝在床榻上,过瘦的腰间缠着九节鞭,后腿后撤,似乎随时准备撤离,而此人凹陷的容貌上一双狭长的眼下一片青黑,一身黑衣更显气质阴鸷。 晨玉振看似挑衅的行为里另有防备,当殷九霄与他四目相对之际,袖摆一挥,手中的粉末朝着殷九霄和嵇远寒洒来,与此同时拉了歆黄鹄就要撤离。 殷九霄松开嵇远寒的手,站起身,已然调动内力,催动真气。 说时迟那时快,瞬息间一掌朝着晨玉振隔空拍去,浮游于空气中的粉末即刻反向朝着晨玉振而去。 “你的试探够多了。晨玉振,我知你并不想杀我,因为阮冥现在才是你的头号大敌,我说得可对?”殷九霄的话让歆黄鹄的脸上露出讶异。 晨玉振同样递出一掌,抵消殷九霄掌风之后气息却是有些不稳:“殷九霄,别自作聪明。”他阴气沉沉的嗓音配上此人有些病态的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阮冥许诺过什么?”殷九霄再跨前一步,不再出招。显然方才是第二次下马威。 晨玉振浑身戒备,但殷九霄毫不在意,自己猜对了,晨玉振这时果然因为素冰清对阮冥有了异心。 未等对方回答,他自问自答道:“只要你助他坐上谷主之位,便让素冰清接受你的心意?还是让素冰清与你百年好合?条件是什么,我猜猜,下毒让轮迴谷大部门门人命丧武林人士之手,可对?” 晨玉振眸光震动,喝道:“一派胡言!” 歆黄鹄亦是神色震荡,眼睛大睁。 殷九霄的视线扫到晨玉振眼下的青黑,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瓷瓶,冷冷一笑:“残垣断壁的轮迴谷后山内有许多的坟包,里面皆是尸骨未寒的师兄师弟,他们虽然死了,却告诉了我一个真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身中奇毒,此毒将压制丹田里的内力,当无法自如的调动内力会如何?” 歆黄鹄即便灰头土脸,听闻殷九霄所言后肉眼可见面无人色。他突然想到了方才对方说过的话——我知你不会信,但泄露进出轮迴谷的方式,让武林世人抢夺轮迴谷秘籍和金银,甚至毒害轮迴谷大部门门人…… 当时他对殷九霄的一切言辞都嗤之以鼻,也就忽略了最后的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腰间的疼痛,抑或是今日见到嵇远寒与殷九霄太过亲密的接触,加之骇人的猜测,所有的情绪夹杂,歆黄鹄轻轻颤抖起来。 殷九霄看到歆黄鹄神情的变化,不以为意,逼视晨玉振,挑起轻视的笑容,问道:“你与阮冥午夜梦回,难道就不曾见到他们?” 这一句话好似才真正触及了晨玉振的怒点,他阴沉的脸色大变,怒不可遏:“殷九霄,你!” “表情别这么可怕。”殷九霄轻笑一声,收起脸上的轻蔑,好声好气,别有深意道:“至少我真心诚意想与你合作,共谋大计。你不正是抱着此种想法,才没有在一开始狠下杀手,我说得对吗?” 客房内突然陷入诡异的安静,晨玉振看了殷九霄许久,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真伪,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松开了歆黄鹄的后领,勾起一边嘴角,露出的笑容充满凶狠,让人胆寒。 “殷九霄,你变聪明了许多。” 殷九霄就当夸赞,欣然受之,抱拳道:“谬赞。” “玉振,你……” 歆黄鹄刚开口就被晨玉振打断:“你最不愿想象或许便是真相,要怪就被阮冥吧,心狠手辣这一词和他才最配。” “我让小二给你们再安排一间客房,这一地狼藉我还要想借口,真头疼。”殷九霄转身拉了嵇远寒走到门口,嘀嘀咕咕地说着,随后,顿下脚步回头看向晨玉振时,语笑晏晏,“晨玉振,你可以治好歆黄鹄的伤,歆黄鹄也可以离开,但我知道你不会放他走的。” 语毕,两人离开了这间客房,徒留呆怔的歆黄鹄和靠坐在墙边的晨玉振。 正如殷九霄所言,晨玉振怎会让知晓了他要与殷九霄合作的歆黄鹄回去生死狱呢。 离开轮迴谷三年,历经世事,又改名的殷翊真得变了个人。 晨玉振扯了扯嘴角,这一番言语交锋,以及殷九霄功力大涨之后的所作所为,像是让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让晨玉振产生了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 然而,殷九霄唯一猜错了一件事。 对方认为他是因为素冰清才想对阮冥下杀手,但那不过是次因而已。 “对了,我刚看到殷九霄牵了暮秋啸的手一起走的,这是把逃亡路上慰藉寂寞当作了真情?”晨玉振一说完话,先前怔怔不语歆黄鹄好似陡然惊醒一般,狠狠瞪了晨玉振一眼。 晨玉振还没见过歆黄鹄如此面目狰狞的时刻,有些意外。 与晨玉振这种性格乖戾的家伙谈话,不比当年和薛筎话里话外的交锋艰难。殷九霄找了说辞赔了一笔银钱后让害怕他的小二给隔壁两人安排了另外的客房。 一回到自己的客房,他立即踢了靴子,扑到了床榻上,抬眼看向摆好靴子的嵇远寒时,从抬起头的浅棕色眼里看到了思考。 “主人之前回轮迴谷挖坟找尸是……”嵇远寒似是想到了那一日的所作所为,以及如今得到的结果,脸上浮现一抹惊异。 “没错,你我挖坟找尸刮骨,便是为了找到晨玉振所下何毒。” 殷九霄闭上眼,眼前好似又浮现了一年前重回轮迴谷的那日。 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竹屋林立的山间,只剩下断瓦残垣,似有阴气森森徘徊山林不去,只因为死前受过的苦楚。 殷九霄和嵇远寒一路走,在一处皆是坟包与木牌的墓地停了下来。 关于师兄师弟中毒一事,亦是阮冥在上辈子告诉他的。那一夜殷九霄接受了太多难以置信的消息,对于阮冥这个人,他竟然生出恐惧,一瞬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无可救药的魔头。 “后来我让薛筎看了下这毒,他说此毒将压制练武之人的内力,让人无法自如催动真气。” 就算再高强的高手,被压制内力面对大量武林群雄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当时嵇远寒正在庖屋做饭,薛筎将瓷瓶交还到他手里后说,没想到阮冥是这般不折手段之人,不过也很疑惑为什么殷九霄会知道门人中毒一事。 殷九霄四两拨千斤只说自知谷中师兄师弟极为厉害,那次武林奇袭也只是派了不足三百人,轮迴谷虽然只居住着三百五十多人,但各个身手不凡,怎会死伤大半整个轮迴谷差点都被灭,他自觉其中另有隐情,其余的话也不便多说。 薛筎也没有多问。 这一路走来,薛筎助他良多,等一切事了,他真该好好谢谢薛筎。 殷九霄这么想着,斜躺于塌上,一手撑着右脸,让嵇远寒到床榻边来,等对方走近后,一手拉了嵇远寒的手臂让对方躺在自己身旁,嵇远寒却一掌撑在塌上,意图后退。 殷九霄以为嵇远寒会说出什么让人起火的话,却听对方顾虑:“先前与人交战身上太脏。” 言外之意是要沐浴更衣才好上榻。 嵇远寒本就穿着一身白衣,扛着受了伤的歆黄鹄到客栈,一路上肩膀上确实染上了不少血迹。 殷九霄:“我衣衫上也挺脏。不过,我们现在只有一间客房,让小二将水打在这里的木桶里沐浴吧。” 嵇远寒:“……” 当小二将木桶里上满水,嵇远寒让殷九霄先去沐浴,殷九霄无法,只能在屏风后面先泡了个澡,清洗身体之时,明明感受到了嵇远寒的呼吸,却还明知故问轻声问阿寒你还在不还外面。 听嵇远寒“嗯”了一声,殷九霄心情颇好地哼起了以前看过的笛谱上的曲子。他其实很想和嵇远寒一起坐在浴桶里,但毕竟只有他都意识到双方的感情,先不论会是谁先难以自制,嵇远寒一定不会同意。 方才他说到只有一间客房时,嵇远寒虽然面无表情,眼底的慌张却让殷九霄以为吓得要逃离自己。 记得小时候嵇远寒还伺候过他沐浴的。 情之一字,掩饰不了。 看懂之后,果真大不一样。 既然嵇远寒不敢“放肆”,那只能自己亲自上阵了。 殷九霄洗好后换上了一身黑衣紫衫,等小二重新打了水来,他佯装坐到桌前吃着方才叫上来的果盘,等嵇远寒走到屏风,听到水声,他伸了个懒腰,随后道:“无聊得很,忽然想起儿时我洗澡时阿寒你也守在我身边,为我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水声停顿,嵇远寒道:“是我该做的。” “这一路亦是有你在旁,我才能站在这里。”殷九霄走到屏风后,嵇远寒一听到脚步声,连忙回头,四目相对,殷九霄撩起袖子,抿起嘴唇,浅笑如春,鲜活而澄澈,“我给你擦个背,如何?” 面对嵇远寒惊慌失措的眼睛,殷九霄眉头微皱:“都是男人,难不成你还嫌弃我是个断袖?” “不是!”嵇远寒急忙否定,可却又说不出下文,片刻后才支吾道:“……主人,这不合规矩。” 此人睫毛震颤,如果不是身上没穿衣服,可能下一刻就要逃出窗去。 “你又叫我主人,我说的便是规矩。”嵇远寒拿起搭在木桶边缘的澡巾,搬了个凳子,坐到一旁,让嵇远寒靠到身前,知道这人浑身僵硬,起初只是用澡巾轻轻擦拭对方的肩膀和脖子,欲让人慢慢适应。 目之所及处,嵇远寒身上很多的陈年旧伤,大部分都是儿时那场雪地中与马贼搏命而来的。 第54章 设计谋 殷九霄原先还抱着戏谑的心态, 但看到嵇远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后,转瞬变成了叹息:“阿寒, 委屈你了。” 殷九霄不知道他的一句委屈, 听在嵇远寒耳里成了别样滋味。 嵇远寒背脊僵直,自己的抗拒让主人难堪了? 放在水中的双拳紧握, 他怎么可能委屈,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记得上次脱去衣服被主人看到的场面,后来待主人离去, 他直接扎进水里许久才冷静下来。 但就像主人所说,他们都是男人,他这般扭捏反而伤人, 实在不该。按捺心里的无措,嵇远寒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稍稍扭头看向殷九霄, 解释道:“我并无委屈, 只是受宠若惊。” 嵇远寒的眼神格外坦诚,倒让殷九霄有些愣怔。 他忽然觉得先前抱着那般心态的自己真不太好,但谁让这榆木疙瘩还不开窍呢。刚平复下来的心情见到嵇远寒镇定下来, 反而又不太美。 不知不觉,殷九霄撇下嘴, 只给嵇远寒擦了背, 不是没想给擦下面, 关键是嵇远寒严防死守, 越往下, 嵇远寒直接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澡巾,湿透的长发掩不住火红的耳根,面上还是一派凛然:“下面我自己便可。” 怕殷九霄多想,又道:“不论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心之所向,人如何自控,本不足为奇,若有人鄙夷不屑,是他们心思龌龊罢了。” 这些话说给殷九霄听,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抢过澡巾之时,溅起的水花沾在嵇远寒的脸上,随后沿着下颚线一路汇聚到下巴处,然后滑到说话时上下而动的喉结处,最后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淌去。 殷九霄忽觉刚被嵇远寒无意中碰到的手指火热,好似传到了身上,听到嵇远寒那些话,更觉自己龌龊,“哦”了一声,便退到了屏风外,对嵇远寒道:“阿寒,你慢慢洗,穿的衣服放在床榻上了,你待会儿换上。我去看下晨玉振他们。” 拿了长剑插在腰际,走到门外关上门后,他将额头轻轻撞了撞门框。 有贼心没贼胆。 真是任重而道远。 “客……” 一听到小二的声音,殷九霄连忙竖起食指抵唇。 小二噤声捂住嘴。 殷九霄的事迹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住到他们的客栈后,他们因惧怕殷九霄和侍从的武力没有将其赶出客栈是其一,其二是从让安排客房到方才被人撞破了窗户一事,这恶名在外的仙貌邪心从头到尾都待人和和气气,让人看不出半分邪气。 可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面对这位容貌宛若谪仙,没见到过比他更美,却内心狠辣的人,小二一见到对方就心里犯怵,双腿打颤,掌柜也是因为畏惧才没有将之赶出去。 “你去忙你的吧,有事再叫你。” 小二拼命点头,转身便走。 就希望徘徊在客栈外的其他武林人士,不要莽撞闯入客栈才好,否则真的出了事,掌柜损失就大了。 殷九霄走到走廊尽头的客房,客栈一楼自然有食客注意到他,他不以为意,直接推门而入。一进门,便看到歆黄鹄在独自敷着伤药。晨玉振则穿鞋靠坐在床榻墙壁上,看似正在闭目养神。 此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进客房。 歆黄鹄知道目前的自己入不了殷九霄的眼,所以连看都没看殷九霄一眼,继续靠坐在墙角,咬着牙,满头虚汗给腰间的伤口包扎。 “暮秋啸没跟着你?”晨玉振抬眼看向殷九霄,一点不怵。 “他现在叫嵇远寒。”殷九霄坐到椅子上,他看了眼歆黄鹄,没当回事,正对晨玉振,“既然你我合作,我还是希望你回生死狱待在阮冥身边。” 晨玉振似乎知道话没完,静静听他言语。 殷九霄和善的一笑,话却并不留情:“回去之前,你得受点苦,身受重伤才能让人信服。” 歆黄鹄闻声抬头,见晨玉振平静接受,甚至还挑起一边嘴角,笑得邪气:“这可真是受点苦。”他下了床榻,看想殷九霄,提议道:“既然都要受伤,何不让我领教下你现在的本事,真刀真枪的上,才更真实。否则他怎会相信?” 晨玉振一直看不起从前只会花架子的他,就算成了合作对象,这人竟然也不放弃验证一番他的身手,这到底为何这般执着? 殷九霄将心生的疑惑暂时搁置,道:“约法一章,双方不能用毒药。至于阮冥之后问起,你可以推给跟着薛筎一年半载的我,从他那里学来了毒术。”他扭头看向将一切都听去的歆黄鹄,察觉到嵇远寒来到门口,三两句解释道:“阿寒,我与晨玉振等会儿一决胜负,你看住歆黄鹄。” “……好。” 嵇远寒已经换上了一身青衣白衫,这一身衣衫与之前殷九霄的一套极为相似,除了内外衣衫的颜色换了换,腰束也有区别,殷九霄之前所扎青竹叶纹宽腰带,嵇远寒的则纹着月白祥云,一头扎束起来的长发尾部还滴着水,显然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无事,我与晨玉振商量好的,不用担心。” 明明主人背对着自己,但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安抚了他。 嵇远寒站到歆黄鹄身旁,抱剑背靠墙壁,默默注视殷九霄和晨玉振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 两人也不再多话,一人持剑,一人抽出腰间九节鞭,兵器交缠之际,晨玉振猛地步伐后退,然后一甩九节鞭缠绕住殷九霄的长剑,殷九霄身形翻转一周,充斥着真气的猛烈一掌朝着晨玉振面庞袭去。 极致的恐惧从晨玉振尾椎骨往上冲去,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砰——”的一声。 窗户又一次被撞破。 晨玉振后仰的瞬间,双脚奋力踢向窗户,直接冲击得窗户破碎,九节鞭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即刻收回,两人也跟着来到了窗外。 日落西山,有路人正要往家里赶,正在这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抬头,便看到一道瘦削的黑影冲破了窗户,运起轻功,一跃而起。 窗户边出现另一道身影,紧随其后。 有人惊呼,一指客栈屋顶:“是魔头殷九霄!” 众人听闻,纷纷停步。 只见两道身影打得不可开交,不多时,瘦削的人影身上出现了无数伤口,而殷九霄依旧毫发无伤,眼力好的人还看到殷九霄神情极为淡然。 就在这时,殷九霄扬声道:“晨玉振,我现在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回去告诉阮冥,终有一日,我定将他的所作所为让江湖皆知。” 晨玉振不屑地嗤笑一声,身形跃起,九节鞭好似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在霞光下分外惹人瞩目,一击,却是分出九道鞭影泰山压顶一般,直接殷九霄的身体而去。 殷九霄不躲不闪,一刹那,并未见到他行动,却在瞬息之间,殷九霄分成了五道身影,分别站立在晨玉振四周,长剑震颤之际,数不清的剑影与九节鞭交缠。 地面上的围观百姓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一切,下一刻,只见一抹黑影突然浑身爆出数道血光,那人急急后退,脚步踉跄,口中更是喷出一口黑血。 晨玉振双眸阴鸷,稳住身形:“歆黄鹄败得不可惜。但你,未使全力。” 殷九霄手挽一个漂亮的剑花。 这是晨玉振在过去最见不得这人使出的花架子,可如今这人深不可测,就算是阮冥怕也要小心应付。 如此想着,狼狈败在殷九霄手里的晨玉振勾起一抹笑,这在他那张看似面黄肌瘦的脸上实在称不上好看。他抑制着肺腑里不断有血腥气翻涌,抬眼看向殷九霄:“我会将你的话告诉阮冥。”步步后退,“殷九霄,我们会再见的。” “晨玉振,告诉他们,是我故意放你走,不是你从我手中逃了。”殷九霄目睹晨玉振拖着重伤流血的身体快速消失在屋檐上,随后看向地上的百姓,衣袂飞扬,笑得张扬,“看人打架很好看吗?谁想上来与我比试一番?” 看在地上之人眼中成了毛骨悚然的笑,人群瞬间作鸟兽状。 当殷九霄和晨玉振破窗而出时,客房内落针可闻。 歆黄鹄望着破了个大洞的墙壁,一点点扶着墙壁站起来。 他看似只有腰间受了伤,但殷九霄踢在棍身上的那一下,却蕴含了极强真气,那一击震得歆黄鹄一时半会儿无法调动内力,虽还能使用些许真气,比普通人好一些,但在嵇远寒面前仍相当于一个废人。 歆黄鹄见嵇远寒细细聆听屋顶上兵器的碰撞之声的样子,忽然笑起来,脸上的笑好比回到了当初的轮迴谷,但很快又变得落寞起来,双眸失去神采:“远寒,你说我该不该信晨玉振之言?” 嵇远寒一言以蔽之:“你不愿信。” 太过冷漠的言语好似冻结了歆黄鹄的心,而他只能一点点给自己的心抹去那些寒霜,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不再言语。 殷九霄从被破坏的窗户里跨进了客房内,看了眼满地狼藉,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和晨玉振去外面打,他待会儿还得好言好语的和掌柜解释这般状况。 心思电转,与嵇远寒四目相对,他见嵇远寒还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姿态,位置动也没动,莞尔一笑,将完好无损的样子展示给嵇远寒看,摊开双手:“我没事,晨玉振才是大败而归。” 夕阳的余晖从一侧照过来,打在长身而立、两双长袖轻展的殷九霄身上。 说话间,橘色的光芒流转在殷九霄身上。 含笑以对的狐狸眼里好似有流光溢彩闪过。 此时的殷九霄在嵇远寒眼中,犹如不属于人间的仙人降世。 嵇远寒抱剑的手松开,殷九霄走向他,直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累了。” 嵇远寒的手抚过自己背上,鼻尖是沐浴之后清爽的味道。 明明是与自己相同的味道,却让殷九霄心有涟漪。 “殷九霄,告诉我真相。” 殷九霄闻声,定了定神,微微扭头,脑袋斜靠在嵇远寒肩头,看向打扰了他休息的歆黄鹄,懒洋洋地反问:“不怕我诓骗你?” “我自有评断。” 歆黄鹄似乎已经不再迷茫,但看似温润的眉眼里却藏着锋利。 三人去了殷九霄的客房,小二战战兢兢地收拾着狼藉的客房,欲哭无泪。 殷九霄将阮冥所做之事一一告知歆黄鹄,他愣了许久,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遍体身寒。 虽然以前在门派里,他一贯被认为温润如玉没有攻击性,甚至待人也时常喜欢说些好话,不论是夸赞同门师姐师妹的容貌之美,亦或是赞叹师兄师弟威武不凡等等,对比其他四个性格多少有些怪异的楼主,总能脱口而出让人觉得妥帖好话的他成了门派里最让人亲近的一位楼主。 熟悉他的几个楼主知道,歆黄鹄若是生气了,亦是会板着脸发火的。 就好比今日在城门败在殷九霄手下开始,歆黄鹄自此不曾再笑过,而现在这副肃杀的神情好似从骨子里渗出来,将他笼罩上一层阴霾。 过去是他不曾去想,或者不愿去想。又因暮秋啸随殷翊而去,让他倍加厌恶起殷翊这个人,所以在两年前就算阮冥不说,他也会主动请缨去对付殷翊。 如今知道自己在感情上再也无望,总算可以头脑清醒的细细思考。 ……当年死得大部分是当初提过等殷翊回来,问清楚是否真的背叛轮迴谷的师兄师姐们,这些人都曾无比崇敬、信任阮正卿。 对于阮正卿选出的下一任谷主,殷翊在的时候,他们嘴上时有不满,可当殷翊无故离开轮迴谷,闹出那么大的事后,当一部分人开始推崇阮冥作为新任谷主时,他们却站了出来。 歆黄鹄是真心喜欢与人结交,虽然有时也有偷听到有些同门中人说他装腔作势的,可他不在乎,依旧整天温温和和地笑着。 他不是如殷九霄现在这种让人犯怵的假意微笑,他是真的喜欢笑才会脸上时刻摆着笑脸。 而当初轮迴谷中也属他与各个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关系不错。 三年前,当他看着一具具尸体,他浑浑噩噩的,不敢相信,却只需看一眼便叫得出这一个个同门的名姓,以前与他说过什么话。 晨玉振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阮冥,确实心狠手辣。 呵呵,可真是“英明神武”。 歆黄鹄直视殷九霄,掷地有声道:“让我一起。” 杀阮冥。 ※※※※※※※※※※※※※※※※※※※※ 即将开始完结倒计时~ 不出意外还剩下6章的亚子,最后四章有的会很肥,作者犹豫要不要分章,大家喜欢一大章字数比较多的,七八千这样,还是分成两章看呢? 第55章 大会始 陵川郡往南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城内, 一个近两年来创立的小门派正在逐渐壮大,因其掌门也将参加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 一众门人们皆是心潮澎湃, 仿佛已经看到掌门站在了武林之巅,成为近百年来武林上最年轻的盟主。 此门派叫生死狱, 阮冥便是掌门。 当晨玉振回到生死狱时已是奄奄一息。 晨玉振还未回来前,阮冥已经听了逃回来的玉秋楼门人的汇报。门人将除了他之外其他人死在嵇远寒手中,以及重点是将殷翊的身手形容得神乎其神。 当时阮冥的神色平静, 和见到晨玉振重伤的样子一样都并无意外,只不过跟让人治疗好晨玉振伤势不同, 那个浑身是血的门人早就无声无息地被素冰清杀死了。 那般弱小的家伙,连提起殷翊这个名字都有些颤抖,根本没有资格再活在世上。 晨玉振昏迷不醒了一夜,等醒来后看到了阮冥。他面对这位圆脸眼大,容貌甚是可爱的领导者,语气说不上恭敬, 也不是无礼,就像是和朋友对话一般,将为何重伤的原因告诉了阮冥。 但阮冥注意的重点并非是晨玉振所说的殷翊习自薛筎的一手毒术,而是歆黄鹄留在殷翊那边一事。 晨玉振说歆黄鹄不会回来, 不知是不是伤势过重昏了头脑, 他明明想将歆黄鹄救出来, 殷翊却从他手里抢走了歆黄鹄。看歆黄鹄的样子, 怕是着了殷翊的道。后来, 他与殷翊就在客栈打了起来,最后打上客栈屋顶,在屋顶上他被殷翊重伤至此。 “他说他是故意放我走,不是我从他手中逃了。” 晨玉振背靠床头,喝着素冰清喂给他的汤药,语气沉沉,眸底阴鸷。 阮冥闻言,并无半点异样,捻了捻被角:“冰清师姐,你且现照顾玉振师兄,其余事情等玉振师兄你伤养好了我们再说。” 素冰清应了声,端起药碗,坐到床边给晨玉振喂药。 阮冥离开晨玉振的屋子,走出院落便看到了神情恍惚的林韫,合上门,林韫跟在他身后。 天上打起一个响雷,照亮了黑幕降临的夜,哗啦啦的雨水降下来,林韫一下子惊醒从某种状态里回过神,失魂落魄道:“齐华池武功尽废,疯了。” 阮冥沉默无言,一路走向自己的院子。 林韫紧紧跟随,跟着阮冥进入一间屋子,一眼便看到许多牌位和已经燃烧至尽头的线香,显然这里是一座祠堂,正前方的一块牌位上写着阮正卿的名姓,是阮冥的义父亦是师父。 只见阮冥又拿了三根线香,点燃后插在香炉里。 阮冥双手负后,凝视着阮正卿的牌子,眼眸深沉,淡淡问道:“你此次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殷翊彻底万劫不复?”林韫语气里是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仇恨。 但凡一想到母亲死在殷翊的手上,他就愤懑至极,加上就算龙柏郡的人都说齐华池自废武功、疯了是因为一对男女侠侣的关系,但他确信那肯定就是易容的殷翊和暮秋啸。 他在世上最在乎的两个人都被殷翊所害,殷翊如今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而现在他所认识的能帮助自己与殷翊分庭抗礼的只有阮冥。 阮冥似乎是因为林韫开口才提议道:“你认为让他在武林大会上被武林群雄一口一口的唾沫喷死怎么样?” “……需要我做什么?” 既然阮冥和他说出了想法,那一定需要自己做什么。 阮冥拿出一样东西和两本蓝皮书籍,交到他手里,平直的嘴角微微勾起:“你与殷翊身高身形相仿,既然他可以易容,别人为何不可?他现在在武林已被称作魔头,再多几件骇人听闻的事,武林大会便会成为魔头诛杀大会了。” 林韫看着手里的人|皮面具,又翻了翻名为《玄雾神功》的武功秘籍,明白了阮冥要他何为。至于另一本《灵枢剑法》,林韫翻开第一页便差点将此书扔了,心中更是波涛翻涌,但阮冥的一句话却阻止了他。 “成大事者,需能屈能伸。” 晨玉振来拜见阮冥之时,面色还是苍白无血色,他是来请罪的。 阮冥让他进了祠堂,双方并排站在轮迴谷曾经的各位谷主牌位面前,对他说的却是:“玉振师兄,当初你应下了我的要求,我们便只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况且,我还想着等武林大会结束之后让冰清和你成亲,你不会背叛我,对吗?” 晨玉振穿着对自己而言有些松垮的衣服,目光从阮正卿的牌位移到阮冥身上,反问道:“除了素冰清,你看我在乎过什么?” 阮冥轻笑了一声,就像是昔日与他一起玩耍时听到他说出自己将来一定会娶素冰清一样笑出声,好似怀着美好的祝福,然而在知道真相的晨玉振听起来,更似是对他不自量力的嘲讽。 “殷翊就算再天赋异禀,不过是一年半载的时间,怎会比得过玉振师兄你这般用毒厉害的人。我知玉振师兄一定是还看在师父的面上才没用毒。” “我还记得,师兄从小喜欢研究毒物,长老知道后百般阻止你继续此道,还是师父发现后对长老说了一句‘人人相同,多么无趣,孩子有孩子以后要走的路,只要莫危害世人,便是一条好路’,当时我在旁边见到师父这般言语,真的非常想成为师父那般的人。” “玉振师兄,你念在师父的情分上,只用功夫与他一战已是给了他一次生的机会。” 要说以前暮秋啸是轮迴谷里少言寡语排得上第一的人,那晨玉振就是第二个人。就好比此刻他只是听着阮冥絮叨。 阮冥在以前就是个喜欢和师兄师姐絮叨的师弟,就算后来做了谷主现在做了掌门在身边没有手下时,似乎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玉振师兄,若我要你研制出一种让人死状凄惨的毒药,你会研制吗?” “就像你说的,一次机会够了。” 晨玉振言简意赅的话语让对方很是满意。他看到阮冥勾起嘴角,脸颊两边显出小小的酒窝,好似仍像以前听说他要研制毒药时兴奋欢喜的师弟。 数日后,一部分生死狱门人和阮冥一起踏上大理栖仙山的千里路途。而春裳楼楼主炀春雪和晨玉振不在其中,晨玉振说他需要研制毒药,顺便给自己疗伤,等一制作完成就会走小路前往武林大会。 阮冥让素冰清照顾他,素冰清看似没有任何不愿,心甘情愿地留在晨玉振身边。 至于炀春雪这个门派中最有天赋最厉害的潜行高手,五楼楼主之一,阮冥另有要事派给她。 不久后,时不时卷起风波的江湖传出不断有武林人士死于仙貌邪心殷九霄之手,且那些人皆是被吸干全身内力成为一具干尸而亡的消息。 这并非是谁人无缘无故嫁祸给殷九霄,而是有人亲眼目睹了殷九霄练邪|功的场面,本就是个平民百姓吓得魂不附体昏死过去才躲过了殷九霄的魔爪。 这下子,江湖上对殷九霄的讨伐声更多了,当听闻殷九霄不改初衷,仍旧会出席冬季武林大会时,甚至有人暗中联络了各大门派的高手,准备到时候来个大会擒魔头。 这些事当然也传到了殷九霄的耳里。 彼时他正舒服地坐在岑府南苑厢房的屋檐下,嵇远寒在收拾即将要出发前往栖仙山的行囊,歆黄鹄在院子里练枪。 他打了个哈欠,听着岑河说着近来在江湖传闻的这些事。 殷九霄坐在逍遥椅上,一摇一摇:“岑大哥,要不是我整日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会怀疑我吗?” 岑河白了一眼:“我真怀疑你,当初就不会让你们住到岑府来。” 若不是自己坚持让殷九霄三人住到岑府,他知道殷九霄甚至为了不拖累自己会早早离开此地,还是他好说歹说,甚至搬出了喻璞瑜精神好了也想多与你多聊聊的说法才将殷九霄留住。 岑河知道殷九霄最后留下也不是因为喻璞瑜,到底是为什么,他也没问,反正殷九霄清理了跟着他们的一些人,清除了行踪痕迹后才住进了岑河家。 这几日,他每次过来殷九霄都是这幅闲散逍遥的样子,让他都觉得是自己实在多管闲事。 “没事,岑大哥不用为我操心,这些事都会解决的。”殷九霄对他笑了笑,起身抱拳,“还是多谢大哥为我费心,岑大哥,你可小心了,说不定这一届的武林大会,我就是坐上盟主之位的那人。” 殷九霄笑得有些嚣张,但看在岑河眼里成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自信张扬。 “这也没什么不好。”岑河说完也不再留在南院,毕竟马上要出发去大理栖仙山,一来一回就要两个多月,他不放心让喻璞瑜一个人留在家中那么久,还要准备很多东西备着路上照料喻璞瑜用。 薛筎的一月一换的药方确实有效,至少喻璞瑜坐在舒适宽敞的马车内,不会像过去那般动不动就头晕犯恶,所以可以跟着他一起出门了,到时坐在车厢里,做好保暖听他们说话总是可以的。 岑河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殷九霄重新坐下后剥了一颗荔枝。 他打量着晶莹剔透的果肉,吃下后口感冰凉味道极甜,故又剥了一颗,叫了嵇远寒出来。 嵇远寒以为是有什么事,急急忙忙出来,一看殷九霄手里的荔枝,顿了顿脚步,看人板了板脸才弯腰张嘴吃了下去。 歆黄鹄还是心无旁骛只知练枪,似乎懒得看他们一眼。 此后某一日,一只翱翔天际的海东青飞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解下纸条和一个小药瓶,然后又将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系在海东青小腿上,手臂一杨,海东青又即刻飞向天空远去。 这只海东青是薛筎养的,后来薛筎送给殷九霄,又被殷九霄寄养在了岑府好吃好喝伺候着,各处跑腿十分懂事和勤快。 殷九霄三人和岑河的队伍分成两路,各自前往大理栖仙山。 自从歆黄鹄得知真相后,脸上就没了笑容,只是默默地和殷嵇二人同行,很少再说话。 殷九霄当做没歆黄鹄这个人,口中阿寒阿寒的唤着,嵇远寒亦照旧事事听命。 表面看似一成不变,殷九霄却知道,自从上次一吻过后,嵇远寒又开始不敢正视自己,仿佛多看一眼便是对他的亵渎,这让殷九霄恨不得下个命令让嵇远寒时时刻刻看着自己,眼里心里只有自己才好。 头戴幂蓠的三人策马前行,途经一些城郡时会落脚歇息。 因为最近多的是前往栖仙山旁观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客栈见多了神秘的人士,看到遮掩容貌之人也没有大惊小怪,按照客官的要求安排两间客房。 殷嵇二人一间,歆黄鹄独自一间。 殷九霄好几次在半梦半醒间抱住嵇远寒,嘴里嘀咕着“并非戏弄,阿寒,你怎就不懂我”此般言语,让本就难以入眠的嵇远寒听去,放在心上,却又不敢去想为什么。 似有一团迷雾充斥在嵇远寒的前方,他明知进入迷雾找到出路是唯一该做的,可却又害怕进去之后会迷失在里面,连旁观的资格都会失去。 主人紧紧抱着他,等他意识到后,发现自己亦轻轻环抱住主人。主人下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项,气息喷薄,不久前问了他的双唇就在他的颈边,让他心思飘忽。 有人一夜好眠其实别有心思,有人一夜难眠亦别有心思。 翌日一早,三人又再次出发,行至林间小道,突然从草丛两边冲出四人,大喊:“殷九霄还我兄弟命来——!” 早就盯上殷九霄的人,脆弱的不堪一击,他就没在意过,无需殷九霄出手,嵇远寒三两招就将四人打得片甲不留,浑身是伤的倒在地上。 殷九霄并没有让嵇远寒杀了他们,在这些人满眼愤恨的目光中,他脱去幂蓠,坐在马背上,甚是友好地抱拳道:“欢迎诸位去往栖仙山武林大会,当日我殷九霄将会如何,诸位可以拭目以待。” “武林群雄都会诛杀你的!” 仿佛要用不甘的愤怒想淹没殷九霄,殷九霄无所谓,策马先走一步。 歆黄鹄全程冷眼旁观,望着殷九霄的背影,忽然问旁边的嵇远寒:“被人如此污蔑,他一点都不在乎?” 这段时日,歆黄鹄和殷九霄他们日日在一起,对于外头传闻仙貌邪心练了邪功吸取武林人士的内力一事也听闻了一二,他当然知道殷九霄没做这些事,应是阮冥让人嫁祸。毕竟轮迴谷里什么样的秘籍没有,可殷九霄从头到尾都并无焦躁,一路上事不关己,怡然自得。 “他都记着,我也记着。”嵇远寒说完,跟上殷九霄扬鞭而去。 歆黄鹄扫了眼四个没有被刺中丧命位置的四个江湖草莽,留下一语:“殷九霄若真是魔头,怎会留你们性命。” “驾——!” 秋去冬来,冷风飒飒吹人面。 栖仙山位于大理上曲镇的西南方向,不过一日的脚程便可到达,且因其经夏不消的白雪皑皑,更有“风花雪月”的美称。 明日一早,武林大会会在栖仙山山顶召开,三五成群的江湖人早已按捺不住亢奋的心情,早早离开客栈出发,准备在栖仙山山脚度过一夜,到了翌日寅时直接出发前往山顶。 有人说今夜的栖仙山会有一年一度的奇景现世,殷九霄三人来到山脚时真就见到了这一幕。 月光笼罩下银装素裹的雪山亮起点点荧光,仿佛围绕在雪山四周,竟然缓慢地流动飞舞起来。那些荧光似飞雪,又似萤火,展现在人眼前时,让人如梦如幻,似在梦中。 据说这样的奇光异彩一年只会出现一次,不明原理,给整座冰雪纷飞的雪山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 鱼龙混杂的山脚下隐藏真容的何止三四人,就算有头戴幂蓠的人大家也是见怪不怪,但也都保持着一份警惕。 殷九霄披着雪白大氅,头戴白色幂蓠,一身衣衫胜雪站在嵇远寒身旁,牵住了嵇远寒的手。 今日的嵇远寒一身黑色大氅,加上黑衣黑色幂蓠衬得整个人浑身凛然不可侵犯似的,真叫他想要亲一亲这人,看看幂蓠背后的脸会露出怎样的茫然无措。 可惜不行。 如今的武林,关于仙貌邪心殷九霄的谩骂愈演愈烈,殷九霄要现身,当然要在这武林大会最热闹的时候现身才会引起轩然大波。 美景总会消失,正如第二日总会按时到来。 歆黄鹄在山脚下与他们分开,殷嵇二人脚踩在通往雪山山巅的路上,耳边尽是嘎吱嘎吱的雪声,以及武林人士或平稳或变得有些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途中,殷九霄看到一个山洞,还戏言早知如此昨晚就在这山洞避风雪,还能享受只有他们的时光,嵇远寒看了山洞一眼,随手扔下了手里的石头。 到达山顶后,已是人头济济,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有在江湖扬名已久的侠客,也有闻名遐迩惩奸除恶的豪杰。 另有一些头戴幂蓠,甚至还有坐在轿子里没有露面的人。 好在虽然人多,但最终比武的地方却是在距离悬崖五丈之外的,属于栖仙山另一个山脉高出数十丈的山巅。如此这般,每个人不论在哪个位置,抬起头都可以看到之后的比武现场。 所有人都在等着岑河的现身。 忽然,一阵朔风吹起地上雪飞,吹起幂蓠的纱罗,一柄飞刀亦是准确无误地射向殷九霄,当飞刀被殷九霄双指稳稳接住的瞬间,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又吹起,猛然吹掉了头上的幂蓠,暴露出被遮掩住的面容。 即便殷九霄如今在当世武林已是让人闻风丧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可看到那如同谪仙般的容貌,有人还是看得愣了神,直到有人出声。 “是仙貌邪心!” “魔头殷九霄——!” 殷九霄一手负后,一手摩挲着剑柄上挂着的火红流苏鸳鸯香囊,淡定地站在众人面前,面对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脸无畏。 “殷贤弟,我还想着你受那般折辱还会不会来此了,今日再见到你,大哥我心甚慰。”飞虎揽月岑河从人群中走出来,虎虎生威的飞虎叉负在背上,整个人都显现出正道上位者的气势。 此言一出,众皆大表惊讶和难以置信。 他明明叫岑河不要为他说什么的。殷九霄对上岑河的目光,岑河坦荡荡的眼眸里好似有着“你要叫我作甚就作甚我真就不叫岑河”的戏谑。 而如果不是岑河开口,怕是下一刻这场武林大会真就要变成一场魔头围剿大会了。 殷九霄哑然失笑,弯腰作辑:“岑大哥,好久不见。毕竟这武林大会群雄聚集,是洗清我身上污蔑的大好时机,我怎会不来。” 在场众人看到殷九霄和岑河的兄友弟恭,无不震惊地难以言表。 这他娘叫他们出手还是不出手? ※※※※※※※※※※※※※※※※※※※※ 小谷主怎会半梦半醒呢,大家都懂的。 第56章 盟主证 目前, 飞虎揽月岑河在武林的声望无人能及。毕竟这六年中武林看似平静,但底下的暗潮涌动还真就是因为岑河才没有爆发。 许多的门派早年积怨已久, 也是看在岑河的面子上才有了如今的表面祥和。 要问岑河何德何能受人如此尊敬, 全都要从他还未坐上盟主之位前说起。 当年,已过而立的岑河用一把飞虎叉在江湖崛起, 铲除了在江湖上为非作歹却行踪成谜的四大恶人。恰巧那之后举办了武林大会,岑河不仅在和林芠卿的挑战中略胜一筹,更是战胜了当时的武林盟主。 当他成为武林盟主后, 只要江湖出现恶人,他便会带领武林群雄一一铲除, 渐渐的,江湖上恶人、魔头对于飞虎揽月都有了几分忌惮,不再轻易露面,从而有了现在的平静。 这一次仙貌邪心殷九霄现世,其实早有人写了许多的信笺寄到岑府,希望岑河可以再一次为民除害。 可是, 岑河这次却没有任何行动,有人认为岑盟主即将退位让贤,可能是想把这件事交给下一任盟主,也让大家看看下一任盟主的能耐。但因为岑盟主对此的不作为, 使得近来死在殷九霄手下的人不断增多, 一些人对岑河已然剖有微词。 当看到岑河和殷九霄如今这番兄友弟恭, 心中不满岑河不作为的人终于明白原因为何。 有人躲在人群中, 掩不住冷嘲热讽道:“岑盟主, 看来你和这魔头关系匪浅。” 岑河大大方方道:“我与九霄是结拜兄弟。再来栖仙山之前的一个多月前,他一直住在我的家中。” 此言一出,再次引起哗然。 “仙貌邪心是从四十五天前现身的,那时他也住在盟主家中?”一个胡子一大把的江湖人走出来,正面对上岑河。 岑河见过的大风大浪何其多,面对武林群雄一双双藏着看不清思绪的眼眸,他镇定自若,一派肃然:“当时我听到仙貌邪心练邪功吸走内力杀人一事还甚是疑惑,找来贤弟就此事讨论了一番,贤弟说现在武林多得是要他好看的人,不想去管这事。但我看诸位今日在这里,大有让我贤弟好看的声势,我怎么都得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否则我贤弟就要背负不该有的罪名,还是说,大家不信我?” “岑盟主的话我们当然信。不过……” 岑河的一番话确实让一些对盟主声望信任无比的人收起了怀疑。 但还是有些人不嫌乱地站出来,扬声讽刺:“殷九霄这魔头确实会蛊惑人心,没想到岑盟主都被其拉拢,属实让我等心惊。” 岑河一看是早就看自己不爽的千仞派掌门。 他叹息着摇摇头:“我知殷贤弟作为轮迴谷掌门,拥有一些让人眼馋的东西,可这也不是大家凭借耳听为虚的一些事情便让我贤弟背负罪名的理由。” “岑盟主,您说耳听为虚,我可是亲眼看到这魔头将我师兄的内力吸干,我师兄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变成了一具干尸!”说话之人言语里的愤怒与悲伤让一些人极为同情,“今日既然再见魔头殷九霄,凭借大家的力量,他绝对逃脱不了!” “岑盟主,就算是有人假冒殷九霄做了那般十恶不赦之事,可之前残忍杀害司徒天干和顾微月总是事实吧?难道这亦是其他人假扮?”千仞派掌门显然不打算放过殷九霄。 “各位,今日是武林大会,既然殷九霄明目张胆来此,可不就是对我等的挑衅,若真的要杀死魔头,算我门派若干人!” “……我门派也加上,虽然我只是门派大师兄,但各位师弟师妹们都听我的!” “对,加上我们!” 嵇远寒神情严峻地站在殷九霄身前,防止可能会有的袭击。 殷九霄拍了拍嵇远寒的肩膀,让其退开,聚音成线安抚道:“无事,相信我。” 嵇远寒眉头紧蹙,怎么都不愿让殷九霄面对这场随时可能爆发的围剿,他听到一声叹息,随后是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阿寒,上辈子你也是这么挡在我身前的,至少这辈子,我可以和你站在一起面对这一切,你该信我。” 殷九霄的话终于有了效果,嵇远寒站到了他的身旁,两人肩并肩,面对这与上辈子完全不同的人物,却同样是在这大雪的冬季,同样是面对不打算放他生路的围剿。 松开手,幂蓠落地,他已经不需要。 殷九霄眉眼弯弯,微微挑起嘴角,这在围着他的人看来似乎是威胁,每个人都手握兵器,可能下一个呼吸就会动手。 而他轻笑着,笑世人,笑自己。 明明暗处有一波帮他的人,自己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解决这一切,可殷九霄心有不悦,就是要发泄出来:“既然这是武林大会,我正大光明地站在这里,诸位英雄为何不一个个上前,若我真的被你们击败,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刎在这里,如何?” “你一个魔头凭什么来和我们讲条件!” 一人说话无数人附和,却无人站出来,似乎只要一站出来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殷九霄第一个攻击的人。 这时,岑河开口了:“看来我六年为这武林做的,诸位并不放在心上。”背上的飞虎叉被他直接插在地上,雪山轰然发出巨响,众人吓了一跳,悚然地看向岑河。 “我以这我飞虎揽月的称号,以及这我生而为人无愧于心的四十一年起誓,若我殷九霄贤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我今日便自刎当场。” 别说是围聚在栖仙山的江湖众人,就连一直都平静处之的殷九霄都变了脸色:“大哥,你何必为我……” 岑河没有看殷九霄,四周静谧的只有风雪之声,人人大吃一惊,他掷地有声道:“殷九霄,我信你。” “再加上我。”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随后一个步伐摇摇晃晃,脸上带着两坨红晕,顶着一个半圆肚子的胖乎乎中年人从人群里走出来。 中年人裹着厚实的冬装,发丝有些凌乱,手里拿着一个白玉酒壶,他的两边各自围着四个侍从,为他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来。 有人一眼认出来人是谁,惊呼道:“酒侯扶成济!” “什么?竟然是酒侯?” “……扶庄主不就是最初压殷九霄千两白银的人吗?” “扶庄主,您这般而为……” “当然,我没有岑盟主这般的气魄,做不到当场自刎,但我保证,若殷九霄真是大家口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以后含抚庄从此不酿酒,我从今日起滴酒不沾。” 谁人不知酒侯扶成济这辈子除了酿酒之外,最爱的便是喝酒。他曾经说过,若要他一个时辰不碰酒,那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扶成济这话可谓比一刀了断更痛苦。 可就算这样大家也不会那么着急,毕竟扶成济不喝酒和他们有何关系,可是,若是含抚庄不酿酒,这世上有多少爱酒之人将生不如死,就好比在场的一些酒鬼光是听到含抚庄不酿酒六字就吓了的肝胆俱裂了。 这殷九霄到底是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岑河和扶成济的相帮。 “我相信殷小侄你。”扶成济的到来并未让殷九霄惊讶,但说的话让他愣了愣。 双方四目相对,扶成济望着他,好似透过他亦看着另外的人,“别的不说,光你是我结拜兄弟蔚非尘和我这辈子唯一倾心过的殷绮琴的孩子,我就足以相信他们不会教导出一个魔头。” 顷刻间,扶成济的话又一次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场的一些门派掌门都是活了数十年的中年或老年人,多少经历或听闻过二十多年前以惊才风逸扬名武林的蔚非尘蔚公子。虽说当年蔚非尘挑战的他们门派里高手差点生了死志,可活下来的至今都有所突破,说实话,这些人都分外感激当初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天才蔚非尘。 近月来却有耳闻,殷九霄是蔚非尘和殷绮琴的儿子,可谁又真会相信那道听途说? 但现在,扶成济说殷九霄便是他们的儿子,蔚非尘当初和扶成济是出了名的关系好,扶成济的话,确实有几分说服力。 此时此刻,不只是站在明处的武林豪杰、江湖剑客,连影在暗处的一些人都有些诧异,也有想的是果然如此。 “连林芠卿都承认顾微月是印白梅,诸位难道还想怀疑什么?”扶成济没给人反驳的机会,“我花了数十年不停地调查到底是谁灭了殷家上下,后来终于发现这是印白梅唆使了林芠卿,找了当年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玄羽阁所为。殷小侄杀印白梅,不过是为殷家上下一百三十四口人报仇,又有何错?” 一百三十四口人,扶成济直接道出了灭门惨案的人数,堵了这份欲加之罪。 “印白梅的事先不论,司徒公子总该是无辜的吧?” “这就要听殷小侄自己说了,我相信自有他的理由。”扶成济看向殷九霄,细小的眼睛里是长辈对小辈自然而然的疼爱与看重。“殷小侄,现在有我和岑盟主为你做主,曾经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一并道出让这天下给你还一份公道。” 殷九霄记得来大理栖仙山之前让扶成济帮自己一个忙,需要一些身手不错的人帮他在武林大会面对可能会有的困境,至于用不用得上这些人到时由他决定。殷九霄当时不过是想着利用能利用的,没想到扶成济让海东青送来的纸条上却直接应下了,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最后亲自走出来说了这番话。 他以为今日是他和嵇远寒两人来对抗这场江湖人言之凿凿的战役,不曾想,岑河和扶成济都毫不犹豫站出来。 既然两位前辈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身旁,那他又有何惧。 昔年所经受的背叛与欺骗,不管这些狐疑的人信不信,今日他一并昭告这江湖。 躲在人群中的一人对坐在帷幔遮蔽轿子里的人,聚音成线,嗓音有些低哑:“此时不阻止更待何时?” 听到殷九霄口中提出阮冥两个名字,那人又冷笑道:“看,他连你都搬出来了。不过,他看来并不知道从头至尾都是你的计谋,只觉是他听了你的话才出了轮迴谷。殷翊真比过去会说话多了,明明以前是个蠢货。” 帷幔遮蔽的轿子身处生死狱一群门人中间,此中所坐着的正是阮冥,而听殷九霄提起自己的名字时,并无半分惊讶。 从头到尾,殷九霄只提了自己将一切都交给师弟掌管轮迴谷,从而离开谷中散心这件事。 看来时至今日,这人连真正害他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人都没看清,真是可笑又可怜。 ※※※※※※※※※※※※※※※※※※※※ 元旦快乐=3= 下章是林韫末路。 第57章 林韫死 目前为止, 让阮冥意外的是殷九霄的身世居然真的和蔚非尘有关。 关于两人的关系的臆测,当初殷九霄残杀印白梅时就传遍了江湖。为此, 阮冥还去找梅长老打听了蔚非尘这人。梅长老只说蔚非尘是个千年难有的天纵奇才, 就算是阮冥也比之不及。但事与愿违,这个天纵奇才后来逃出轮迴谷, 行踪成谜,再也没回来过。 “若殷翊真是蔚非尘的孩子,那就是阮正卿当初骗了我们所有人, 他绝对想隐藏什么秘密!谷主的口谕只传给下一任谷主,当初这个秘密只有殷翊知道……可现在您才是掌门, 殷翊口中的秘密,也只有您才有权知道。” 曾经的梅兰竹菊四大长老除了梅长老外,其他三位都牺牲在了三年前的轮迴谷大战中,而梅长老对阮冥做的事知根知底,也是扶持他走上这一条路的其中一人。 梅长老所说正是阮冥所想。今日,阮冥本以为是让殷九霄掉入他网中的最好时机, 可看到岑河和扶成济都站在殷九霄那头时,坐在轿中的他皱起了眉。 殷九霄笼络人心的本事何时变得如此厉害? 扶成济在殷九霄说话间站在了他的另一边,含抚庄保护扶成济的一众高手站在他和殷九霄四周,明显不让他人随意出手。 “……这就是我杀司徒天干和印白梅的理由。” 殷九霄说话间, 天上又开始下起大片大片的雪花。他想, 今日明明是武林大会, 不知不觉似乎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大会。 无数双眼睛盯着白衣胜雪的青年, 如女子般清媚的容颜世间少有, 一双天光破晓似的狐狸眼更是熠熠生辉,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让人听着听着竟然生出几丝唏嘘。 “《天问谱》还没现世之前,我曾言林韫的剑法和聂池魔头的招式很像。当年我和师门一起围剿菩萨狱、摧魂门,只有我一人死里逃生,活到现在。”怕别人不信,看上去已有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脱了上衣,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展露出浑身伤痕。 这些伤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剑法超绝的人留下的。 “我领教过慈眉善目的剑法的,身上这些伤痕都是证明。原来这林韫的《天问谱》是从殷小侄你这里骗来的啊,这就说得通了。”这人不知是有意无意,跟着扶成济叫了殷九霄殷小侄,环顾四周,“当初一些人还笑我,说我胡言乱语,这下总得相信了吧?” “没想到啊,这林韫、司徒天干和齐华池竟然都是这般小人。” “听说水波不兴不久前自废武功还疯了,这就是报应哪。” 有因为岑河和扶成济的关系,开始相信殷九霄的人,也有全然不信和看不惯殷九霄唱反调的人。 “殷九霄,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且不谈印白梅,你好好活着,有必要对司徒天干行那般残忍之事吗?” 殷九霄不置可否,身旁冷若冰霜的黑衣男子却出声讽刺:“道貌岸然。” “你!” 被讽刺的侠客就要拔刀,殷九霄一眼看过来,浅笑道:“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司徒天干杀人制成毒药,要置我于死地,要不是我曾经中过一种毒两相抵消,现在站在这里的就不是我,而是已经死了的司徒天干了。” 要不是嵇远寒明显被强词夺理的侠客质问的气恼,殷九霄都懒得解释。 “话已至此,诸位还有什么想问的?”环视一圈人似乎都在思忖,殷九霄看向岑河,“没有的话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还请岑盟主正式开始武林大会。” 一时间,除了风雪呼呼声,整个武林大会现场寂静极了。 接着,岑河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宣布武林大会正式开始,直言今年他是退位让贤,最终比武胜出的人无需与他角逐,便可坐上盟主之位。 言罢,岑河对站在不远处的一人微微颔首,那人收到指示,一跃而起,手持两把斧头,落到悬崖五丈之外的山巅一角,扬声道:“断山寒冰斧习意远,敢问谁来赐?” 不一会儿,另一没有拿任何兵器的身体瘦长的男子身体腾飞,落到另一角,嗓音洪亮:“崆峒天地脚,雷元武。”话不多说,男子直接冲了上去。 雷元武的腿非常长,面对两板斧子丝毫不怵,竟然直面抗争,双腿好似蕴藏无比强大的真气,一脚一脚踢在斧面上,同时还可以旋转身体来躲避另一板斧头的袭击。 习意远手持兵器似乎在一开始就有了十足的胜算,可在数十招之后,却渐渐在雷元武出招刁钻诡异的双手双脚下自乱阵脚,落了下风。 雷元武乘胜追击,身轻如燕地一脚震开了习意远的一把斧子,接着伸长手接住那把斧子开始用对方的兵器和对方展开了交战。 有人聚精会神完全投入到了山巅的交战,但有部分人一面注意着山巅上的交战,一面还注意着殷九霄那头。另有一些人心怀叵测的人则根本没有看比武,心神都放在了殷九霄身上。 “你若是忍不住,待会儿便现身,让大家都瞧瞧你现在的本事,反正易了容改了名,没人会认出你。”阮冥看也未看山巅不入他眼的交战,翻看着手里一本蓝皮书籍,聚音成线对站在一旁带着幂蓠的人道。 若是没有易容,此人上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或许会成为众矢之的,虽说那样场面会很有趣,但阮冥今日要的是殷九霄的落败,而不只是有趣。 “现在的你,难道还怕他殷翊不成?” 阮冥的字字句句引诱着人堕落深渊,让从见到殷九霄后内心憎恨不断增加的人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 是啊,现在的他还怕他殷翊? 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剑意,更从阮冥那里得到了更加绝妙的剑谱,甚至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以如今丹田内取之不竭用之不竭的内力,还会怕他屈屈殷翊? 更何况,他从没怕过殷翊。 所有的事,除了当初不该拉着齐华池一起,当初应该一剑杀了殷翊之外,他再无后悔。 正如阮冥之前所言,如今整个武林都瞧不起偷学了魔头剑谱的他,可若是他成了将《天问谱》中掌握最好的那一个,芸芸众生又有何资格来嘲笑他? 武林群雄聚集的这个大会,正是他用新的名姓一雪前耻的地方。 前方的山巅之上,雷元武靠着别人的兵器击败了习意远。 嘴角渗出血迹的习意远捡起地上被击落的一板斧头,雷元武将另外的斧头递给他,他灰溜溜地退回人群中后,一抹赤衣的人影出现在了雷元武对面。 “没有称号,落剑血,请赐教。”来人面容俊朗,眼神却极为阴沉,其中好似藏着血海滔天。 来人拱手作罢,拔剑出鞘,凌空飞起,对上了雷元武的双拳双脚。 扶成济站在殷九霄一侧,不禁看向身边人。 崖顶风雪翩飞,落在殷九霄的一身雪衣上,更衬得洒脱不羁,超脱尘世,见之忘俗。 一刹那,确实让他有了种重见蔚非尘的虚幻感,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身旁青年的气质比初见那日还要分明,看似明媚无暇的眉峰与双唇,却在一双狐狸眼的勾勒下显得锋芒毕露。 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殷九霄便是殷九霄,和蔚非尘、殷绮琴全然不同。 山巅落雪纷纷,双方的交战决出了胜负。 “嵇公子呢?”扶成济发现嵇远寒不知何时不见了,刚刚说“道貌盎然”时还在的。 “我让他去办点事。”殷九霄回道。 扶成济没有多问,裹紧了厚厚的衣服,又喝了一口酒暖身子。 殷九霄目视前方,视线落在赤衣长剑的人影身上,指尖轻晃着佩戴在腰间的香囊,神情深不可测。 自称落剑血的剑客只用十招就将雷元武打得毫无招架之力,飘逸灵动的剑光糅杂着特别的剑意直接让雷元武掉落了山巅,中途强行运气轻功踏空回到山崖上,一口鲜血吐在地上,雷元武向落剑血甘拜下风。 忽然有人惊呼:“这人的剑法分明是天问剑法!” “这江湖如今谁不知天问谱。”有人觉得少见多怪,“连我都买了一册翻看过,要不是我本身不是剑客,早就练起这绝世剑谱了。” “我也练过《天问谱》,可练了第一层就进入了瓶颈,慈眉善目的剑谱果然不是人人都练得的。” “这落剑血的剑意与剑气如此融会贯通,完美交融,厉害,当真厉害。” 接下来几个挑战落剑血的武林人士也都纷纷落败,许多人从开始的心不在焉到后来的屏气凝神,他们发现落剑血除了使用《天问谱》剑法之外还用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剑法。 如此刁钻诡谲的剑法,匪夷所思,加上落剑血的身形飘忽,犹如鬼魅,几个上前挑战的武林人士,几乎都见了血。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落剑血在最后还是手下留情了,在即将给他们致命一击的时候,收了让人胆寒的狠辣剑势。 否则落败的人就不是简简单单的见血,而是命丧黄泉。 有在剑法上钻研已久的剑客大呼这样的剑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天下第一赌庄武林盟主的人选里没有这个人啊,哪里冒出来的?”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能是哪个隐世门派中不出世之才吧。” “嘭——!” 有一人被打回了悬崖边,整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 一身赤衣的落剑血双手抱拳,看似有礼道:“承让。” 他一手擦着剑,目光梭巡人群一圈,最终看向人群中的殷九霄,脸上毫无波澜,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暗潮涌动,问道:“不知仙貌邪心殷九霄可愿与我一战?” 霎时间,视线汇聚在殷九霄身上。 “殷九霄,既然人落侠士都请你一战,你难道不愿?” “你要是不出战,可是很让酒侯难堪哪,毕竟酒侯当初压了你千两白银。” 大概是殷九霄之前被林韫等人欺骗的说辞让人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主,岑河当下仍然是武林盟主,总不可能对他们动手,扶成济除去开始的帮护此时更像是一个旁观之人,这时候的冷嘲热讽络绎不绝。 殷九霄遥望十丈高的山巅,听着这些话,左手负后,脸上现出一个温柔醉人的微笑,随手脱去了身上的大氅。 当雪白大氅落在地上触碰积雪时,玉石之声响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一抹白衣蹁跹,在风雪中于山巅上飘然落地,好似一降临人世的仙人,无比耀眼。 面对泄露了一丝戾气的落剑血,殷九霄嘴角笑意增加几分:“殷九霄,请赐教。” “天哪,这殷九霄长得可太俊了。” “这般气质出尘的人怎会事魔头,殷公子绝对是被人陷害的!” “陷害殷公子的人一定是嫉妒他的绝世容颜,作为女人我都有些嫉妒了,但若是能嫁给殷公子,天天看着他的脸,此生足矣。” 周围观战的武林人士中响起一些细碎的女子声音,这一场武林大会本就是武林的盛宴,有儿郎就会有女子。 其实这些惊叹声音在殷九霄的幂蓠一被吹落时就有了,只不过当时因为殷九霄身负魔头的名号,女子那时还都是小声议论,可现在殷九霄暂时洗刷了身上的血债,她们情不自禁放大了声音,引得其他男子纷纷侧目,目露不满。 但身为江湖中人,大多都是性情豪爽不拘小节的女子,察觉到这般的态度怎么都要回击,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回去,口中还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嘀咕:“丑人多作怪。” 要不是有人拦着一些自认为是丑人的江湖人,嘴里嚷嚷“好男不跟女斗”,崖顶这场战事怕是在所难免。 这边是小部分一触即发的男女战役,另一边大部分人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窄小山巅上的两道身影。 殷九霄一说完话,落剑血就直接以人所不能反映的速度袭向了殷九霄。 落剑血这剑气和剑意中的狠辣比先前数场比战斗更让人心惊,不难看出落剑血方才没有用真正的实力。 所有人都眯起了眼,想要更看清楚一些落剑血的剑招,可落剑血的身形实在太飘忽,就算是一身赤衣,在风雪中竟然也叫人瞧不真切,有人想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的剑招,估计一瞬间就会人头落地。 一些人期待着殷九霄当场死亡,一些人也等待着殷九霄是否有出人意料的反击。 传闻殷九霄的惊天一剑更胜林芠卿一筹,他们当时没有亲眼见证,不知今天是否有机会一见? 人的心思急转,众人屏息以待,当落剑血冲向殷九霄,殷九霄竟然连剑不准备没拔似的,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甚至还闭上了眼,仿佛根本没想回击落剑血的一剑。 “殷九霄,纳命来!” 说不上熟悉但也并不陌生的低哑嗓音在殷九霄耳畔响起,落剑血用了聚音成线只有他可以听到。 看似漫长的一刻,然而不过是瞬息之间的功夫,一白一红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殷九霄仍旧闭着眼,右手抵在剑柄上,“咔哒”一声,收剑入鞘。 落剑血站在殷九霄的背后,剑尖上滴着血,落在雪地上,宛如红梅绽。 “落剑血的手……”一人凝眸望去,看到落剑血剑上的血分明是他自己小臂上的血,话说了一半因为震惊不知再说什么。 诸多人没看清适才的一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不想承认是自身实力不够,说是风雪的错:“今日栖仙山这风雪实在太大了,要是天气好点,刚才双方出剑或许还能看得清楚。” 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赞同。 岑河暗暗松了口气,他好歹看清了。方才,落剑血的剑法确实够快,但殷九霄的却更快,快到他连惊讶的念头都来不及升起,殷九霄这一剑出鞘找到落剑血的破绽之时,划破对方小臂身形错开又立即回鞘。 殷九霄这剑法,已称得上当世无敌。 只见殷九霄缓缓转身,与落剑血面对面之时,左手小臂乍然出现一抹血痕,血迹侵染了白衣,极为扎眼。 “殷九霄也受伤了!” “我就说面对这样的剑法,殷九霄要不受伤,真就是怪物了。”似乎说出这样的话才能掩盖内心对殷九霄的恐惧。 落剑血挽了个剑花,还好殷九霄的一剑被他躲开了致命的角度,否则他被伤的就是手腕了。殷翊的剑法竟然如此高超,这般高超剑法除了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强大的内力催动真气必不可少,根本看不出一点当年只会花架子的青年的影子。 ……也对,连林芠卿都被殷九霄轻而易举的击败,他练习这剑谱一个多月,时间还太短,但只要有如今的内力支撑,身形再快一些,招式再诡谲一些,剑意再狠辣一些,一定可以将殷九霄的脑袋斩落剑下。 冷静。 林韫,你很快就可以大仇得报,然后去齐府找齐华池。 就算齐华池疯了又如何。 不,该说是疯了才好。 疯了才不会意识到各自的问题,而当下也没有他们更般配的一对了,他甚至想好让自己成为翊儿,自此与齐华池这辈子再也不分离。 落剑血,也就是林韫怒喝一声,再次欺身向前,这一次以更快更很辣的凌厉剑意朝殷九霄而去。 “看来你练了灵枢剑法。”殷九霄以怪异的角度偏身闪过剑招,准确地道出剑法的名字。 在双方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过招之时,殷九霄收起脸上的笑,狐狸眼里冰冷无比,启唇,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阮冥告诉你用这样的剑法可以赢我?用玄雾神功吸取的内力就可以赢我?” “殷翊,从你再次现身之后,就很得意忘形啊,我看你不爽,早就想你死了,要是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早就与他双宿双飞,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易了容的林韫脸上表情狰狞至极,咬牙切齿,“他一定是被你逼疯的,是的,他就是被你逼疯的。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不,我不想知道,我会让你更惨,从这里跌落地狱,再也爬不上来!” 林韫双目赤红,言辞疯狂。 然而,他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变化身形招式,殷九霄还是游刃有余,甚至一招一式虽然快速,却格外有条理,完全挡住了他的所有攻击,竟然叫他难以逼近分毫。 两道身影不断在空中交汇然后错过,就像两道闪电,根本看不清是谁。 围观的武林人士隐约听到落剑血充满怒意的话语:“他们在说甚?有耳力好的弟兄能给听听吗?” “听不清楚。” 一人应声其余人也纷纷应声,根本无人听得清两人的对话。 已经过去数百招,林韫却再也没有伤到过殷九霄一分一毫。可他明明剑意滔天,剑气直抵对方身体,要是他人,早就在他的剑法下被切成碎块! 为什么,为什么殷翊会变得如此强大? 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这人明明只该耍耍花架子,明明只该愚蠢的交出知道的所有,明明只该让他千刀万剐,为何到了今时今日,他被所有人抛弃也抛弃了尊严却还是无法让其死在剑下?! 殷翊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是他殷翊? 林韫疯了一般使出剑意,猛烈的剑意仿佛穿破了风雪,他必须靠近殷九霄才行,否则如何使用玄雾神功,要是可以吸收了殷九霄的内力,那他一定会天下无敌! 可明明殷九霄近在咫尺,为什么就是无法碰到?! 更甚者,殷九霄见招拆招,根本无惧于林韫不要命的攻势。 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殷九霄连使用的剑招都与林韫有几分相似,林韫当然也发现这一点,可他根本没有去深思,又或者说不愿深思。 一时间,两人周围好似形成了某种无形的物质,将交缠在一起的风雪完全隔离在外,形成一方小天地。 他们在这一方天地中打得难分难解。 山崖边的人全都屏住呼吸,此般震撼的一场战斗与六年前岑河和林芠卿的战斗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韫,我知你在想什么。”目不暇接的剑影与两道身形交织,殷九霄的声音忽然从山巅那头传至悬崖这头,悦耳的嗓音字字铿锵,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似乎是有意让他们听到。 当武林人士听到林韫这个名字时,都极为意外。 有人认为这是殷九霄的妄言,他们有人见过林韫本人,就算以前他们认为林韫有多厉害,可若真的对上殷九霄这样的身手,就算易容,也应该会败下阵来,绝非是现在和殷九霄旗鼓相当的样子。 下一瞬,殷九霄以比林韫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狠辣的剑势、更鬼魅的身形,刺出了让人着实意外的一剑。 殷九霄的剑法明明从始至终的狠毒,可凝神细看又似乎透着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细腻,甚至在一刹那,让人以为他并非想杀被叫做林韫的落剑血。然而,连一个呼吸的功夫都不到,当剑抵在避无可避的林韫胸膛,这诡异的剑法又变成了要将林韫杀之而后快的狂风骤雨。 霎时间,一抹血红于空中绽放,众人始料不及,只见落剑血手持长剑,站在雪地上。 殷九霄则是站在一丈之外,身上虽然多了数道剑伤,但看上去并无大碍。 那道隔离了风雪的“墙壁”消失不再,风雪刮在两人身上。 只见殷九霄迈开一步走向落剑血,落剑血抬起长剑直抵殷九霄心口之际。 “噗——!” 落剑血猛地喷出大量鲜血,他的胸口亦是衣衫破裂,一张人|皮面具亦从他的衣襟里掉下来,一道从左肩直至腰间右下角的剑伤猛然绽开,深可见骨,隐约间,似乎能看到人体内猛烈跳动的心脏。 落剑血就要跪倒在地时,猛地以剑支撑,才得以稳住身体。 而殷九霄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落剑血,随后,用剑隔空在对方的脸上连划两剑,一张人|皮面具自落剑血脸上掉落,将其掩饰的真容露了出来,随后又是一挑剑,挑起地上的面具拿在手里。 可不就是当初在武林风头无两,如今被骂无耻至极的“清风徐来”林韫。 众人突然说不出话。 林韫阴郁的神情却陡然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讽笑声:“殷翊……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也……” 殷九霄脸上毫无变化,手里拿着与自己面容一样的人|皮面具,材质和用料都不及郭岩所做,但也不算太差。 对于林韫所想,殷九霄了然于胸,运起真气开口,让山崖上众人都得以听到。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可以使出灵枢剑法?我是不是和你一样变得不男不女了?可是,为什么我还能够游刃有余?甚至能够将你重伤自己却站在这里?” “不男不女?”有人一听到这个词一激灵。 “这灵枢剑法是什么剑法?” “鄙人没有听闻过。” “灵枢剑法、灵枢剑法……百年前失传的那套自宫才能练得剑法?”江湖百晓生绞尽脑汁才想出到底这是什么剑谱,可脱口而出的话让自己和其他人都震惊难当。 “自宫!真的假的?” “……林韫和殷九霄都练了,都自宫了?他娘的老子今天就算是长见识了!” “这为了练剑变得不男不女,太狠了!不过确实比当初的水波不兴剑法厉害太多了……牺牲太大了……啧啧……” “老子宁愿现在这般,死也不愿意切掉第三条腿,想想都觉得恶心!” 林韫不断口吐鲜血,一时却死不了,一些人的言语被风雪带到他耳边,让他恨不得杀了悬崖上的所有人。 他想站起来,不想以仰视殷翊,可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筋脚筋不知何时已被挑断,因为殷九霄出剑太快,先前没有反应,这时才有了断裂迹象,等他意识到才开始不断喷射鲜血。 所有的疼痛加在一起,让他痛不欲生,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那么多的为什么,都是林韫心中所想,而下一刻,当殷九霄真的给了他解答,他彻底呆傻。 “你知道阮冥练得是何剑法吗?”殷九霄意味深长道,“他练得也是灵枢剑法,但真正的灵枢剑法无需自宫,你所练的不过是阮冥给你的残卷罢了。” “他故意为之,你却感恩戴德。” “林韫,你从头到尾都被阮冥玩弄在股掌之中,真是可笑得很。” 林韫的脸色越发青白,他死死地盯着殷九霄,然后猛地扭头看向悬崖上的帷幔轿子,一声凄厉的嘶哑吼叫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两行泪水紧跟着从双眼里流下来,满是不甘与愤怒。 耳边哄笑声流窜,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长。 心身煎熬让林韫发疯。 谁也不知,也不会愿意知道,他的那一刀用了多大的决心,可现在殷翊却说他被阮冥骗了? ……其实,他不用自宫也可以? 心有无数难堪与痛苦,他复又看向殷九霄,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殷九霄,你满意了吧?” “满意?”殷九霄将林韫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林韫的脸上,冷笑一声,“现在这么看,好像是该满意了。” 殷九霄缓缓蹲下身,伸手将人|皮面具贴在了别说动手攻击这时连喘口气都困难的林韫脸上,一张因贴得不够好显得扭曲面皮将又一个“殷九霄”展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我是想让你靠近我一些,被你吸走一些内力也无妨,正好可以让各位武林前辈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可后来一想,我为何要牺牲自己,来让大家看清楚你练了何等邪功,信得人自然信,不信的人就算把真相摆到他面前也能自戳双目当做看不到。” 殷九霄这话说的明明白白,亦是在打之前不断反驳他的人的脸。 殷九霄如看蝼蚁一般,淡漠道:“林韫,下十八层地狱去吧。” “啊——!”林韫如疯狗一般发出吼叫声,他怒视殷九霄,得到的目光没有丝毫当年的情谊。 他凄厉的大笑,又仰头怒吼,最终忍无可忍,道出所有:“是!我是练了邪功,是生死狱掌门阮冥给我的,他让我将所有矛头都吸引到殷九霄身上,他和我一样恨你!” “殷九霄,阮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林韫吼叫的中途,有飞刀隐匿在风雪中尽数刺向他的身体,殷九霄的长剑出鞘,往外一震,所有的飞刀全部停在了距离林韫周身一尺之外的短暂时刻,震颤不停。 当林韫说完了所有的话,殷九霄的真气一散,没了障碍的飞刀噗噗噗地射中林韫,登时血花四溅,盛放在林韫破败的身体上,宛如在雪地中盛开又急速腐烂的一朵朵鲜花。 林韫当场暴毙。 ※※※※※※※※※※※※※※※※※※※※ 灵枢剑法参考了辟邪剑法。 倒数第四章啦,不出意外周日完结。 小天使们留个言吧,让我看到你们吧 (づ ̄3 ̄)づ 第58章 心上花 嵇远寒在殷九霄还未应战林韫之前就离开了热闹的悬崖, 他隐匿气息,离开吵闹的人群朝山下走去。 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呼出的白气迅疾地消失在身后。 一盏茶功夫不到, 嵇远寒已行至半山腰,当看到因为风雪再起, 即将被雪掩埋的山石岩洞后,嵇远寒走入山洞。 这山洞便是先前殷九霄半路对他说过的地方。 进入有些昏暗的山洞,嵇远寒拿出火折子点燃。 在仅有的火光照耀下, 一眼望去,只见洞内布满深浅不一的剑痕, 触目惊心。嵇远寒仿佛看到一位剑客曾受于制瓶颈然后到此,无法突破产生的焦躁最终造就了石壁上一道道剑伤,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阴郁惶惑。 嵇远寒收起恻然,无视着头顶一排排似乎随时掉下来扎在人身上的冰锥子,走了约莫五十步,深入越来越窄小的洞内。就在这时, 猝不及防,一柄飞刀朝着嵇远寒面目袭来,他抬手双指夹住了飞刀,火折子的火光晃动, 没有任何气息波动的四周, 沉声道:“出来吧。” 一道光芒飞至嵇远寒眼前, 火折子落地的瞬间, 嵇远寒接住了自己先前故意扔在地上的小石子。 随着石子入手, 一抹穿黑色短打衣裙的倩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 掉落在地的火折子不知何时到了女子手中,火光映照出女子的容貌,娇俏可爱,眉目间却带着哀愁,如一朵含苞待放却又不敢面对世间风雨的娇花。 若是普通人看到这般的女子大概会情不自禁产生怜惜之情,可惜站在这里的人是嵇远寒。 “晨玉振说,你现在叫,回了原来,的名姓了,该称你作,嵇远寒了。”女子声音如黄鹂出谷,但言语之间和普通人的断句非常不同,腔调极其怪异,每说四个字必须停顿一下才继续说,“他把这封,信笺交到,我的手上,里面说的,可是真的?” 嵇远寒看着女子的左手,也就是春裳楼楼主炀春雪手里被攥得皱巴巴的信。他知道殷九霄在信中用三言两语概括了阮冥嫁祸之事,要是轮迴谷其他人看到绝不会相信,但炀春雪却不同。 当年,殷九霄和五楼楼主内的炀春雪关系最为要好些,虽然不及和阮冥这个师弟,但炀春雪却是最常去藏书楼找殷九霄聊天的人。不久前,殷九霄对嵇远寒提过,当初在梦中,他被带回生死狱的一个月,炀春雪都被阮冥派出去办事,直到他得知了真相,也还是没见到炀春雪。 后来的那场追杀,炀春雪也在其中,那时的殷九霄已是万念俱灰,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抵不过阮冥一个“杀”字,所以一个字也没说。炀春雪也应是听了阮冥的一家之言,眼里有恨,全程冷眼旁观,没有动手。 那一日,殷九霄看出了炀春雪对自己极其失望,似乎连杀自己都是脏了她的手。 梦醒之后,殷九霄还未有机会让炀春雪知道真相,上次和晨玉振光明正大地大打出手,便趁着战斗的间隙将这封亲笔信偷偷交给了晨玉振,让对方找机会交给炀春雪,信中所写将在栖仙山凭借石子引路,在这方石洞内相见。 至于炀春雪信不信、来不来,全看天意。 这次再见炀春雪,是殷九霄的交代,听到炀春雪的话,嵇远寒微微颔首:“信中所写,便是事实。” 在轮迴谷时十数年,炀春雪与嵇远寒说过的话用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可嵇远寒的品性她自认还算了解。炀春雪作为轮迴谷百年难得一见的在潜行上拥有极高天赋的人,要是认真的隐藏气息,就连嵇远寒都无法发现得了她,所以也偶尔会看到嵇远寒如何认真的守护殷九霄,甚至让她打消了去阮正卿那里请求将嵇远寒换成自己的打算。 炀春雪以为自己看到了谷中所有人的所作所为,所有一切都被她躲在暗处的双眼看清。可到头来,她还是没有真的看到背地里的那些肮脏。 这三年来,炀春雪还未知道真相是何前,时常会做梦,梦到那些闯进轮迴谷的武林人士明明眼里欲壑难填,却满口仁义道德。而身手厉害的同门师兄弟、师兄妹却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她被禁锢在一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谷中血流成河,流泪满面。 而这些本该都不是殷翊该背负的罪孽,却因为被阮冥蒙骗,不断加注在殷翊身上,以至于……昔年阳光明媚的翩翩少年郎,如今成了他人口中杀人如麻的魔头。 阮冥真的好狠的心啊,喜欢逗小师兄开心的是他,可现在让小师兄痛苦的也是他。 而改了名字的殷九霄,这三年来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一抹泪水从炀春雪眼中落下。 曾经的轮迴谷对炀春雪而言,因为有那么几个温暖的人,所以也成了温暖的所在。 阮冥做下这些事,难道就不会心中有愧吗? 晨玉振答应制作伤害同门的毒药就不会心中有愧吗? 午夜梦回,难道就不会梦到枉死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怨念丛生的模样吗? 晨玉振将炀春雪找去密谈的时候,对她说过一些话,他说—— “炀春雪,我今日向你坦白这一切,不是因为于心有愧,我晨玉振做的事,就不曾后悔过。” “我以前讨厌殷翊,现在讨厌阮冥,都是从骨子里讨厌他们,而我一旦讨厌一个人,就绝对不会让那个人好过。你接受这一切,也仅代表我们暂时是在一条阵营上而已。” 炀春雪从儿时便清楚晨玉振的冷血无情,这人心上除了素冰清之外,从来都放不下其他人,而如果仅是因为知晓素冰清对阮冥倾心,晨玉振才会这般而为…… 炀春雪总觉得哪里有些问题,但她又暂时想不明白问题在哪里。 抹掉脸上的泪水,炀春雪从衣襟里拿出的一个小瓷瓶,声音还是抑制不住有些颤抖:“晨玉振交,到我手上。让我见到,你们之后,问该如何。” 她是个怨憎分明的人,过去就算与同门交情不深,却也会称晨玉振一声晨师兄。但自从知道晨玉振的所作所为,她便开始直呼其名。 嵇远寒将殷九霄交代的话告诉炀春雪。 离开山洞前,炀春雪停下步子,犹豫片刻,扭头问出了一直压在心上的问题:“晨玉振说,你与殷翊,感情甚笃。一路行来,你俩相伴,他说他看,得出殷翊,对你心思,很不一般。” “嵇远寒你,又如何想?” 嵇远寒愣在当场。 “若是真的,若你负他,我定不会,放过你的。”炀春雪的身影如幻影一般迅速消失,怪腔怪调的话语却在山洞内徘徊不去。 嵇远寒手里拿着炀春雪离开前扔过来的火折子,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等回过神时,他朝着向着石壁走去,手指触摸着深陷不一的剑痕。 这些剑痕,全都出自殷九霄之手。 ……这次,并非殷九霄和嵇远寒第一次来大理栖仙山。 是第二次。 一年前,当殷九霄决定让岑河走入自己的圈套之前,他们提前来过一次栖仙山。 那天,他们走上这座雪山,在半山腰找到了这个被雪覆盖的小小石洞。进入洞中后,嵇远寒跟在殷九霄背后,注视着主人透着疲倦的背影,心有担忧。 那时的殷九霄整日睡不着,或许是不愿在睡觉中浪费为复仇准备的时间,每日除了偶尔的休憩便是练剑。 对于过目不忘,奇经八脉在蔚非尘的开拓下无比坚韧,拥有绝无仅有强大内力的主人而言,他使出的每一剑都比世间大部分剑客要厉害。 然而,主人仍然像是被某种危机感追逐着,不断地向前走,似乎是想用手中的剑,斩断身上的桎梏。 殷九霄待在此地三天三夜,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亦准备放弃什么,在火折子早就用完的那日,转身看向嵇远寒,在适应了洞内光线,幽暗的视界里,殷九霄孤独地站在不远处,对他说:“要练成圆满的灵枢剑法,需无欲无求,于我而言难如登天。” 殷九霄从他侧身而过:“阿寒,出去吧。” 洞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映照在皑皑白雪上,闪耀夺目。 殷九霄抬起手中的剑对准阳光,一抹流萤仿佛自剑身上滑过,嵇远寒注意到殷九霄的双眸从剑刃移向剑柄上的火红流苏鸳鸯香囊,此时,香囊与流苏在空中不断摇摆。 “要不是有爹的一身功力,我至今还是个花架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终究是个没有任何武功天赋的废物,哈哈……” “罢了。” 这是嵇远寒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从殷九霄口中听到对方称呼那个人“爹”,最后的笑声更像是对自身无能的嘲笑。 嵇远寒不忍看到殷九霄这幅样子,想说什么,思及原敦荒漠时两人为解毒的不得已而为之,思绪交错,情不自禁开了口:“主人,属下可以替您杀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您想要的,属下就算是死都可以为您去做去获取,还请您……” 殷九霄举着剑,在他说话期间看过来,剑身闪耀的光落在白皙清媚的脸上,一双狐狸眼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后,眼眸弯起,其中笑意冉冉。 犹如纷飞白雪,洒落在白日里悄然绽放的一朵桃花周围,叫人挪不开眼,一眼万年。 嵇远寒回过神无措地垂首,这时分外嫌弃自己的拙嘴笨舌,到最后只能憋出一句“请您不要伤怀”,耳边只闻殷九霄终于不带忧愁的轻笑声。 殷九霄说,也只有阿寒你,会对我说这些话。 殷九霄说,我做不到无欲无求,阿寒你也有错。 嵇远寒一时心乱迷糊,又一次语塞。 然后,殷九霄在他面前又使了一遍灵枢剑法。 白衣青衫的青年在雪中身形飘忽,犹如鬼魅,剑意与剑气交融,每一剑都让人触目惊心。 挑出最后一剑,殷九霄放开手中长剑,长剑直插雪中,殷九霄背对嵇远寒,不知在想什么。 忽闻玉石之声响起,溅在人心:“我深仇重怨,如何放下。放不下,便不放了。” 嵇远寒至今都还记得这句话,当他知道殷九霄到底遭遇过什么,才明白了殷九霄所言何意。 无需将心比心,他只想替主人杀了那些人,可他亦明白,主人需要的,是亲手将那些人送至末路。 明明只是分开了一会儿,他便无比思念主人,无比想见到主人。 嵇远寒离开山洞,踏雪无痕,很快便重回人声鼎沸的崖顶,恰巧看到殷九霄使出灵枢剑法,却又并非真正的灵枢剑法,而是与春风剑法相结合的一剑让林韫再没了挣扎的机会。 “既练不成圆满灵枢剑法,做到离圆满差一点点,假作真时真亦假,也没什么不好。”那一日,两人走在返程的路上,殷九霄对嵇远寒说。 嵇远寒深深地凝视他将之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炀春雪的话,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摸到了里面放着的流苏玉佩。 风雪渐停,在若隐若现的阳光中,殷九霄站在山巅之上,与殷九霄望过去的目光交汇,明明没有笑,眼中却似有温暖和煦的,带着芬芳气息的春风将他相拥。 蓦然间,这阵柔和的春风将缠绕心头的厚重浓雾吹得一干二净。嵇远寒发现自己站在一棵只开着一点嫣然的桃花树下。在一片莹白的雪落世界里,再没有任何风儿萦绕,枝头的那朵桃花却无风自动,颤颤巍巍的,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之时,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原来,一直以来是他太过怯懦。 原来,一直以来都被如此看着。 冰天雪地里,嵇远寒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朵桃花,如获至宝。 殷九霄站在山巅之上俯望悬崖,白衣翩翩,宛如神人。 林韫临死前的嘶吼似乎仍然回响在山巅周围,回响在每个人耳际。 如此多瞠目结舌的事情一朝发生,让众人有些无所适从。 武林大会说得好听是以武会友,说得难听点刀剑无眼、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举办大会那么多载,发生过不少在比斗中死亡的场面,可那至少是技不如人死在了对手手上,而非死在被无数天外飞来的暗器所伤。 最后的无数飞刀显然加速了林韫的死亡,而这绝对不是殷九霄所为。 “是何人在武林大会下此毒手?!” “难不成是生死狱掌门?” “生死狱掌门哪,仙貌邪心都敢现出真容面对大家,掌门也定然不是躲躲藏藏不敢露面的小人吧?” 一些人看似你一言我一语的,言语之间又像是串通好的开始逼阮冥现身。 岑河虽然想过殷九霄的出现会让武林大会变得跌宕起伏,未曾想竟会如此“精彩纷呈”。他让人将林韫的尸首带下来,正要说话,忽听一人扬声道:“方才,林韫看了那边一眼,我就说那里的轿子怎那般扎眼,岑盟主和扶庄主都没这么大场面,生死狱掌门好好大的脸面。难不成林韫真是被掌门所害?” 林韫的一席话早就让生死狱一片混乱,这次跟随阮冥到大理栖仙山的又大多是新加入生死狱的门人,本是有幸跟着掌门一起来武林大会长见识,结果却遇到这般始料未及的事。 原先的心潮澎湃变得怪异起来,可即便如此,林韫的话在他们听来便是污蔑,再来又被人那般不言不逊,所以同门之间互看一眼,颇为默契的齐声喝道:“不许污蔑我家掌门!” 那人毫不退让直言道:“污蔑你家掌门的人死了,要呵斥对林韫说去!” 不管因为林韫之死变得闹哄哄的悬崖众人,再次看到嵇远寒后,殷九霄的心情轻松了些许。 是啊,只要有嵇远寒在身边,他就不会一味沉溺在仇怨中不可自拔,嵇远寒永远是让他能清醒处之的唯一一味药。 林韫已死,接下来就是自以为算无遗策的阮冥了。 “若是污蔑,何不让你们掌门出来自证一番?”殷九霄再次开口,声音清朗有力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再无先前与林韫言语时的半分冷漠。 在近两年生死狱的门人看来,就算殷九霄已经展现了绝对的实力,受了点皮肉伤就将林韫打得落花流水,可那又怎样,殷九霄绝非是他们掌门的对手! 他们对阮冥实力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所以更加不明白掌门为何还不现身,直到一抹身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轿旁,门人一看到那道身影皆恭敬地唤道:“炀楼主。” 突然出现的女子挽着一条利落的马尾,身材娇小,穿着一身短打|黑衣将身形衬托得玲珑有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竟无一人察觉这人的气息! 炀春雪单膝着地,跪在轿旁,用怪腔怪调的语气道:“掌门抱歉,属下来迟,还请恕罪。” “方才的飞刀并非出自你手吧?” 阮冥并没有私下和炀春雪交流,他此时说话的声音被在场的武林人士听得一清二楚,其中似乎有着莫名的压抑。 “未曾出手。”炀春雪说完,聚音成线用只有她和阮冥听得到声音道:“如您所言,晨玉振已,背叛了您。他教唆了,一些过去,谷中门人,往这赶来。” “来此作甚?” “属下不知。” 阮冥用少有的阴沉语气问:“素冰清呢?” “晨玉振将,她杀死了。” 在外人看来生死狱陷入了诡异沉默的短暂时刻,这种情况阮冥不现身,他们也无法再用言语相逼,毕竟很多话都是道听途说,说到底阮冥现在的罪也是林韫这个罪人的欲加之罪。 殷九霄站在山巅之上,无人再敢应战,一些人你推我来我推你,都不相信这武林盟主落到殷九霄这人的手里,却又自知没有与之匹敌的实力。 殷九霄双手负后,站在栖仙山最高的山巅,低头便可将围观的武林人士一览无余。 饵既已抛出,鱼又如何能忍着不上钩。 阮冥闭着眼,手里握着的芙蓉步摇猝然断裂。 他这才意识到是听到炀春雪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惊,太过用力所致。 素冰清死了? ……死就死了吧,他没有去问素冰清如何死的,又为何不尽力救她,儿女情长本就离他太过遥远,当下他迫切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炀春雪来了,阮冥聚音成线问:“春雪师姐,殷翊还在轮迴谷时,你与他走得近,听他提起过真正的灵枢剑法吗?” ※※※※※※※※※※※※※※※※※※※※ 咱家阿寒终于开窍了,亲妈流泪满面发来贺电! 意识流描写嵇远寒手捧桃花的那一幕,是作者创作本文最喜欢的一段。 没有存稿啦,最后两章明后两天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更~ 第59章 阮冥败 炀春雪只在方才听到殷九霄提起了这本剑法, 在这之前闻所未闻, 不过光听四周议论纷纷的“自宫”一词便足以引人遐想。 这本剑谱, 应该是藏书楼内的剑谱。 当年轮迴谷的藏书楼虽然所有门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但里面的藏书浩如烟海,并非人人都可以阅读。殷九霄因为没有学武天赋, 才有了阮正卿的特许可以随意阅读其中的各种秘籍,而其余的门人都是长老和谷主根据他们各自的资质根骨,选定了一本秘籍修行的。 就她所知, 阮冥练得应该是另一本剑谱, 看来是阮冥后来找了这本剑谱给林韫。 思绪电转,不过是一瞬,不知便是不知,炀春雪聚音成线, 回道:“未曾提起。” 阮冥那边一下无声,她站起身,默默地站在一旁。几个生死狱门人似乎张了张嘴,似乎鼓起了勇气想问她些什么,可一对上炀春雪的眼睛,又偃旗息鼓。 这些新进入生死狱的弟子有男有女, 有十七八岁年纪的, 也有二十七八岁的,大多身强体壮、身高腿长,一眼望去颇有声势。然而,当他们面对炀春雪这个看似娇小实则强大的女子, 却都露出了些许顾忌,只有一个少女一点点挪到炀春雪身边,悄声道:“方才的飞刀很像是春裳楼的手法,楼主有没有看出到底是躲在何处的人出手?” “是个高人。” 炀春雪言简意赅,堵住了这个春裳楼弟子的嘴。 阮冥将断簪夹在翻看的典籍中间,准备合上书页,迟疑了一下又打开将断簪拿出来放入了袖口内。他将书随手一放,听着周遭武林人士们让他出去一决胜负的言辞,于是拿起放在一边的长剑,撩开帘布。 生死狱掌门真的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明明武林人士有的口出狂言,阮冥却淡然的好似迎着千呼万唤。 不高不矮的圆脸青年站在轿门前,手拿一柄剑鞘为青色的长剑,身姿笔体而立,娃娃脸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不出任何仓皇,甚至带着身居上位者的气势与容貌相结合,违和又诡异的和谐。 只听生死狱门人齐声高喊“掌门”,阮冥抬头与山巅之上的殷九霄四目相对,踏雪而起,一身白衣蓝衫衣衫飒飒,很快立于殷九霄对面。 只说这轻功之飘逸,当属武林顶尖。 一见到阮冥现身,有不嫌事大的江湖莽夫冷嘲热讽的高声问:“阮掌门,说说你有没有练那灵枢剑法呀?” “是呀,林韫可是被你诓骗练了那剑法,连男人的尊严都不要了,阮掌门可真是好本事。” “不知阮掌门是不是真像名字一样……”那人没有说下去,因为他脖子上插了一把飞刀,鲜血四溅,眼睛大睁不可思议地对上不远处望过来的女子眼神,是方才与阮冥交谈跪下来的女子,还未思索完,脑袋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一时间,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不怕死的人继续道:“我看这生死狱就是个魔教!这殷九霄不是说他另外创建的轮迴谷,那阮冥现在是轮迴谷谷主吗?阮冥这是以为创立了新门派大家就会遗忘当初轮迴谷抢夺江湖秘籍一事吗?” “胡说八道!”少数几个轮迴谷旧日的门人跟着阮冥一起前来栖仙山,听到这里,一女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叱问,“我们轮迴谷的秘籍从不是抢来的,是历来就在谷内的!你们这些人说得好听是什么武林英豪,说得难听点就是人面兽心的强盗,只是想抢夺轮迴谷的东西,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与叛徒殷翊都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炀春雪看了红了眼眶的女子,摇摇头:“师姐你不,要再说了。” 女子抹掉即将流下眼眶的泪水,双手围在口边,对此刻身处山巅的阮冥高喊:“阮冥师弟,杀了殷翊!杀了他!” 她不再抑制,放任内心的仇怨,连带着对阮冥也唤回了过去的称呼,用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的眼神,字字带恨,口出恶言:“殷翊,你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背叛轮迴谷,害死二百八十余个同门,你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的厚爱,对不起我们这些师兄师姐的信任,怎还有脸面站在这里,争这武林盟主?” “殷翊,你太可笑了,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十数个轮迴谷旧日门人的怨怒皆被激起,他们每人催动真气,对着高处的殷九霄大喊,声声都是将死在挂在话语里。 炀春雪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中。 她很想一把扯走这些被蒙蔽的人眼前的黑布,可这仇殷九霄想自己报,她不能提前掀起混乱。 充满怨愤的高喝声让原本正在引论阮冥与殷九霄谁更强的武林人士停了下来,那些原先对阮冥冷言冷语的人也停了下来。 岑河见殷九霄似乎不准备理会,一副漠视的态度,正要站出来主持混乱的局势,一把长剑却突然从一边的人群中被掷出,带着一条凌厉的弧线,直插入大吼着让殷翊去死的人群里,发出铮铮剑吟。 “欸?那是我的剑!”站在嵇远寒旁边的武林人士忽然意识到自己背上的剑被扔了出去,出声为时已晚。 十数个旧日门人吓了一跳,齐齐朝着剑来的方向看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他们眼中。依旧是那棱角分明,高鼻深目的男子,冷若冰霜的神情仿佛要将他们斩落剑下。 一人正了正色,走出人群,虚张声势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趾高气昂地看向自认为很是可怜的黑衣男子:“暮秋啸,你对殷翊那般忠臣,说不到底不过阮正卿的命令,只要你迷途知返,我们可以给你机会重新回来。” “我心甘情愿,神清智明,谈何迷途知返?”曾经那个少言寡语,说话永远没有一丝起伏的冬雪楼楼主此时的声音带着仿佛要灼烧他们的愤怒,“倒是你们,被人蒙蔽不知抑或不愿醒,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第一个开口的女子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凝滞,似被戳到痛处,张牙舞爪又要说话。 嵇远寒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先一步道:“再让我听到一个死字,我就让你们先一步去向老谷主请罪。” 生死狱的其余人也被嵇远寒激起了怒气,正要刀剑相向之际,岑河终于等的嵇远寒说完话,再不作壁上观,将飞虎叉猛地插在地上。 整个悬崖地面为之一震,众人齐齐看向岑河。 岑河扫过所有人,神情严峻,告诫道:“诸位,这里是武林大会,我飞虎揽月是准备退位让贤,但不是退隐江湖,请诸位好自为之。” 先前说长道短的围观人士逐渐合上嘴巴,终于不再嬉笑怒骂,敛容屏气,一些看热闹但喜静的老前辈终于等来安静的氛围,两拨人纷纷注视数丈高的山巅。 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轻笑夹杂在慢慢变小的风雪里吹进每个人耳中。 是阮冥在笑。 笑着笑着,这笑容灿烂的娃娃脸青年似乎因为太过欢喜竟笑得直不起腰,如不是之后用剑支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他们差点以为会看到阮冥会笑趴在地上。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殷九霄手指缠绕着刀柄的火红流苏,看着阮冥这副有些癫狂的样子。 片刻后,见阮冥仍没笑够,他启唇悠悠问道:“又是何事这么好笑呢?” 轻柔的语气就像回到了还在藏书楼的日子,阮冥在轮迴谷里碰到了有趣的事,笑着推开藏书楼的门,他便会问上这么一句。 阮冥闻言,指尖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嘴角勾勒着大大的弧度,以水润的眼睛望着殷九霄:“一个惹来众多非议,让武林群雄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魔头,现在却站在山巅之上,要做武林盟主?就算小师兄你真成了天下第一,怕是也无人会奉你为盟主,真的是很好笑,是我近日来所见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大家觉得呢?” 所有人都听到了阮冥用上真气,以至格外洪亮的声音。 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了板着脸的岑河一眼后又赶紧忍住,憋得满脸通红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可谓忍得十分辛苦。 生死狱的门人明目张胆地偷笑着,任谁都看得出是报复殷九霄的行为,因为这些隐约的笑声比肆意的大笑更带恶意。只有娇小黑衣女子定定地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谁都以为殷九霄这时总该生气了,但没想到殷九霄思忖了一会儿,一抹浅笑出现在尤胜于女子容貌上,来了句:“确实挺好笑的。” “不过,我想到更好笑的一个笑话。”殷九霄温温柔柔地说,“若我真的最后成了天下第一,到时这些人都奉为我盟主,不是更好笑吗?” 阮冥似乎极为认真的思考起来:“小师兄,你是否忘了,当年在轮迴谷,你连谷内的三百五十余人都管不了,这武林如此之大,你若真的做了盟主,这次再做个耍手掌柜,这就又是一个笑话了。” 殷九霄歪了歪头,这次不赞同地摇摇头:“这个笑话不好笑。” 将殷九霄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的女子,与旁边的姊妹小声嘀咕,这殷公子要是再加一把白玉折扇,配上现在这身白衣白衫,可不就是话本里描述的翩翩佳公子。 姊妹表示极为赞同。 同时有人皱眉抱怨这到底打不打了,他们要看的是武林大会不是旧日同门师兄弟的虚情假意。 山巅之上的人当然听不到这些小声嘟囔。 殷九霄松开手指上的流苏,原地左右来回走了几步,没有走向阮冥,阮冥也没有出手,等停下步子后,他再次对上阮冥的目光,弯起的眉眼间带着些俏皮,道:“阮冥,你怎么还不出手?” 阮冥指尖摩挲剑鞘上凸起的花纹,微微一笑:“我可是等着小师兄你出手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还未落下,殷九霄的身形就这么消失在了山巅之上,观战的武林人士已经毫不惊讶,全都凝神屏息望着高处,神情皆变得肃穆起来。 阮冥持剑而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自己右侧一丈外移去,紧接着,一些眼法到位的人看到阮冥在移动之后瞬息间出现一道剑光,这道剑光猛地划破断断续续飘落的风雪,而身着白衣的殷九霄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殷九霄的速度太快了,虽然在与林韫惊心动魄的一战比斗中他们就了解到了这点,可当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之后,还是微微愣怔。 此时,殷九霄和阮冥已经感受到不到四周的人。 殷九霄没有躲开,右手持剑,催动真气,左手手掌里捏着一个瓷瓶,说时迟那时快,“铛”的一声,双剑碰撞,擦出猛烈的花火的同时,不可小觑的从阮冥的剑上传递过来。 阮冥当然注意到了殷九霄手里突然出现的东西,没等他问为什么,殷九霄这次开口没有使用真气,对阮冥耳语道:“原本我想用这薛前辈送的迷烟让你疯魔,但再一想,无需用这毒药,等败在我这个你看不起的人手上,你亦会疯魔。” 殷九霄覆盖了真气的手掌捏碎了手中已空无一物的瓷瓶,化作粉末被朔风吹散在风雪里,而他的语气轻松,好似说的是今日要撰写哪本记在心头的秘籍一般。 阮冥有些困惑,但表面不显,只道:“小师兄,见到你现在对自己如此自信,说实话,师弟我心甚慰。毕竟,以前小师兄你总认为自己没有习武天赋。” 对话间,阮冥与殷九霄交战的身法却已经变了数十个,双方从山巅打到半空中,速度却并没有先前殷林二人的一战那么快速,空中交错的每一剑,围观的武林人士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出自谁手。 此时悬崖又听不到山巅这些言语,当他们看到殷九霄先前捏碎了什么东西的动作却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里只有嵇远寒知道。 他遥望山巅,微微握紧了袖里的拳头。 就算如此,他也相信主人。 嵇远寒的内心没有丝毫迷惘,全身心的相信殷九霄一定能手刃阮冥。 阮冥的气息无比沉稳,他使用的剑法出自阮正卿给他找来的《移山剑法》,正如其名,若是愿意日日积累,一点一滴地苦练,练到最后一层便是大成。 移山剑法是用汗水铸就的一套剑法,面对任何对手,每一剑都给造成了一种致命一击的错觉,但不到最后一剑在暗中又给敌人留下一条生路,因为移山剑法要的就是一剑又一剑增加剑势,直到最后四十九剑,对手会突然发现自己再无招架之力,再无翻身可能,最终浑身布满伤口,血流不止而亡。 阮冥的移山剑法已是大成。 每一剑都与剑意都无比契合,若先前林韫的剑意因为面对殷九霄还有些微的急躁,那阮冥的剑意是真的从容,圆融达意,没有杀意,却又干脆利落。 然而,这是因为殷九霄知道阮冥所练的是最为质朴的剑法才有此想法,若是对这套剑法研究不深的,正如悬崖上几个看热闹的江湖人,嘲讽着说阮冥这剑法真是拙劣,因为在他们看来阮冥每一次的剑招都看似致命的一剑却又总不是致命一击,殷九霄都是毫发无伤的脱身而出,完全没有任何看头。 但若有剑法宗师在这里,定会称赞一句“妙哉”。 而这句话是阮正卿还在世时,看着阮冥练剑经常情不自禁称赞的话。 剑光闪烁之际,殷九霄的眼前仿佛看到阮正卿站在自己身旁,与他说:“你这小师弟什么都好,可有一点不好。别看他表面什么都不在乎,但只要是他认定的东西,一定比谁都在乎。正如这剑法,他既有绝顶天赋又极其努力,因为他想成为那个天下第一。” 他记得自己当时说:“说起来,小师弟以前一点都不喜欢移山剑法,但自从暮秋啸选择练剑后,就变得很是勤奋了。” 当年,阮冥意识到嵇远寒比他更出色的武学天赋后,便开始没日没夜的练习过去嫌弃不已的移山剑法,从七岁开始,到十四岁的剑法大成,只用了七年时光。 上一位已经故去的移山剑法的拥有者可用了足足七十年。 殷九霄看着阮冥一路走来付出的血与汗,也曾是敬佩这位小师弟的同门人之一。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招人喜欢小师弟,却一直藏着一颗野心。 “小师兄,你到底得到了何种机缘才能站到这里?” 两人落地,温柔细腻的春风剑法在与移山剑法碰撞时,变成了滔天巨浪面对朴实无华的一击,阮冥身形稳如磐石,接住后丹田内力顷刻间催生出真气,火花闪动。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殷九霄反问道。 铮铮铛铛之声响彻耳际,阮冥身法腾挪,对上殷九霄没有任何笑意的眼眸:“是师父留下的那个秘密?” 殷九霄不置可否,再次反问:“阮冥,你认为真正的灵枢剑法是我曾在藏书楼看过却没有撰写的吗?” 难道不是吗? 这个想法生出的之时便被阮冥抹除,殷翊既然有此问,就定然不是这个答案。 ……果然还是与阮正卿口传的秘密有关。 阮冥的剑意有了一丝波动,只要想到阮正卿没有告诉他这个秘密,他就会失去从容。当初嵇远寒来到轮迴谷,他第一次见识到在剑法上可与他比肩的剑士,自此有了危机感,于是成日的练剑,直到仅用了七年就达到了移山剑法的大成。 他记得那天自己欢欢喜喜地去找阮正卿,想告诉了阮正卿这件事,可到了阮正卿那里时,却看到阮正卿正和殷翊月下谈起了诗词歌赋,那真是格外美好的一幅画面,充满了父慈子孝。 明明他阮冥才是阮正卿的义子。 所以,那之后,他偷偷放火烧了藏书楼。 他以为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但阮正卿不知从何而知,当天深夜在所有救火的人中找了他去了暗处。 那是阮冥首次在一直不太正经的阮正卿的脸上看到愤怒。 阮正卿问他到底为何,他发泄了心中潜藏的对殷翊的嫉妒与看不起,他身为义子自认自己才是更应该更受阮正卿宠爱的弟子,可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看得出阮正卿对殷翊的好,他更看出这份好里面更像是带着一种弥补。 阮正卿以一种为了补偿殷翊失去的东西从而用亦父亦师的身份,抚养着殷翊。 他知道自己做了大不敬之事,就算死也不为过,可真的从阮正卿身上感受到杀意的那一刻,他却突然惶惶无措,然后流下了泪水,跪地磕头叫着义父,说着我不该嫉妒小师兄,喊着我错了。 “阮冥,你无父无母,是梅长老从外面将你抱回来,我看你极有眼缘才认了你做义子。” “殷翊天性良善,你心思深重,我曾多次想过,等我退下谷主之位,你们一起的话能让轮迴谷更加安稳。看来,是我想错了。” “阮冥啊,你有这样的心思,实属不该。” 那一日,阮冥没有听到一句大骂,却知道,阮正卿对他失望透顶,以后的轮迴谷谷主将是殷翊一个人的。 什么都没做的殷翊得到了自己想拥有的一切。 最后,阮正卿只叫他去后山祠堂跪上三天三夜。 等他从祠堂回来,才知道殷翊一肩挑起了恢复藏书的责任,而他做下的错事被阮正卿掩盖。他就像从未发生过这件事,对待阮正卿也好,对待殷翊也好,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但他内心的黑暗并未消失,反而与日俱增。 后来,阮正卿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之后将殷翊推上了谷主之位。 轮迴谷的许多人都为了阮冥鸣不平,阮正卿听而不闻,等前举办了接位大典才带着叹息逝世。 思绪急转,对于殷九霄的反问,阮冥轻笑出声:“看来又是与秘密相关。” “是呀,这个秘密,让我拥有了可与你匹敌,甚至让我拥有了凌驾于你之上的实力。” 殷九霄轻描淡写的言语让阮冥的心为之一震,他忽然意识到从始至终殷九霄一直用着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剑意和剑势来比斗。 而他所使出的移山剑法,都被殷九霄用特殊的剑法所抵消,再没有所谓的一剑胜过一剑。 剑鸣铮铮中,他听到殷九霄问:“阮冥,若是我有了两甲子的内力,你信吗?” 冰冷的眼眸里出现点点笑意,好似是对他的嗤笑。 “看来你相信了。”他明明神情未变,殷九霄却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又道:“晨玉振给你的毒药是真的,我们打个赌如何?” “就赌,我们都用上晨玉振的毒药,看谁的一剑更厉害。”殷九霄似乎怕他不相信,弯了眉眼,以一种过去的明朗态度说道:“阮冥,我从不说谎,你知道的。” 依稀间,阮冥在殷九霄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怜悯。 这抹怜悯转瞬即逝,好似是对他失败且死亡的预见,这让阮冥的心湖有了波澜,他被破藏起的十七年的嫉妒与愤怒,终于如魔障一般,如狂风巨浪卷起,将他卷入泥沼中。 在看似势均力敌的比斗中,剑光交错间,只见殷九霄的手里拿出一样东西,然后迅速抹在剑身上。 晨玉振让飞鹰将毒粉带给阮冥的时候,已经在附带的纸条上写了他背叛了阮冥。 阮冥虽有过猜测,却没想到晨玉振会自己承认。 晨玉振还说,他虽然背叛了阮冥,却并非站在了殷九霄那头,他将毒药给了他们两个人,至于解药他并未做出,而这毒只有在刺入人的身体才会有效,中毒之初,乍看之后没有任何问题,但半盏茶之内便会皮肤缓缓爆裂,在痛不欲生中步入死亡。 晨玉振在纸条上最后问阮冥,这是否是他要的凄惨死法? 说时迟那时快,当阮冥感受到蕴含骇人真气足以击败他的一剑时,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亦拿出了晨玉振给的弹丸,瞬间捏碎涂抹在剑身,身形急转,犹如鬼魅地闪躲开殷九霄这一剑,随后又转变剑势,瞬间以一人破万军的诡异剑法迎接殷九霄的又一剑。 这武林盟主之位他不要了。 下面的生死狱门人若是不在信服他,杀了便是。 就算他以后身边再无一人,只要他阮冥仍然是天下第一,很快就可以东山再起。 心中隐约有个恐怖的想法,还没冒出头便被阮冥掐灭,任何脆弱都必须在起始之处便给湮灭的一干二净,绝不能让其生根发芽。 从得知殷翊还活着,从开始练灵枢剑法开始,他就抛弃了可以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素冰清已死—— 然而,一抹不该出现的倩影出现在阮冥的余光里,芙蓉步摇摇摇欲坠地插在有些凌乱的发丝上,站在生死狱门人里,朝这里看来。 与此同时,晨玉振所带着一波门人出现在围聚的人群外围,其中还有不再有微笑的歆黄鹄。 生死狱门人疑惑地看着不应该来到这里的同门,见到晨玉振后都恭敬地喊了一声“晨楼主”,见到阮冥口中背叛门派的歆黄鹄都敌视以之。 他们手握兵器,似乎只要一有不对就要对歆黄鹄大打出手。 此时,一个旧日轮迴谷门人站出来,替大家问出了心中疑惑:“晨楼主,歆黄鹄为何和您一起来此?” “那当然是因为歆黄鹄与我站在一头了。”晨玉振揽住了歆黄鹄的肩膀。 此次刚刚到达栖仙山的其他门人全都沉默不语。 他们这些人都来自谷,死里逃生后对背叛了整个门派的殷翊充满怨恨。 不久前,晨玉振和他们商议,想一起到大理栖仙山看看殷翊被掌门打得片甲不留的现场。 一些人虽然不同意,但在晨玉振的鼓动下,当年死里逃生,此次剩下七十二个还留在生死狱原来门派内没有跟阮冥这次的队伍一起离开的人全都愤愤不平,聚集起来,想着看一看殷翊凄惨的场面,故一起前往了大理栖仙山。 然而,当他们真的赶到栖仙山山脚,却见到了背叛生死狱的歆黄鹄。 他们以为晨玉振会对歆黄鹄动手,结果却是晨玉振站在歆黄鹄身边,两人一起告诉了他们所谓的“真相”,甚至歆黄鹄问梅长老怎么没在时,晨玉振淡漠地说被自己杀了。 所有人不寒而栗。 一些原本和歆黄鹄关系不错的门人,一直认为就算歆黄鹄背叛大家也仍旧有同门情谊不会轻易动手,于是再三向歆黄鹄确认,歆黄鹄每次回答都是“一切都是阮冥所为,殷翊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叛过轮迴谷”。 有人完全相信阮冥,对两人刀剑相向之时,死在了歆黄鹄的银枪下。 晨玉振冷眼旁观,等人死透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在皑皑大雪山脚,拿出一瓶毒粉扬言,要是还信不过他们,便一起动手好了。 一个两个人站出来,都说暂时相信歆黄鹄所言。 其实若这些话是晨玉振所说,他们一定不会相信,只会认为心狠手辣的晨玉振的诓骗之言,但这些话是出自歆黄鹄之口。 “我知道你们怕死,若阮冥亲口承认,你们便会信了,所以一起上山听听真正的过去吧。” 一人看着晨玉振,沉声道:“晨玉振,如果是真的,你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晨玉振耸了耸肩,淡淡道:“等一切事了,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就这样,歆黄鹄和晨玉振带着曾经的门人一起来到了栖仙山,看到了正白热化的比斗。众人默默无言,晨玉振走到炀春雪身旁,两人交谈了几句,牵起一边嘴角,脸上带着诡异的笑看向正与殷九霄交战的阮冥。 有些门人将这一切纳入眼底,心想看来炀楼主也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这时有人注意到从来婀娜多姿的素冰清,今日却是脸色苍白,站在风雪里有些颤抖,像是随时都会倒下,有弟子想给素冰清披上衣服,却被晨玉振瞪了眼,让人一边待着去。 晨玉振呼出一口气,让周围吵吵闹闹的门人闭嘴,要是再说话别怪他不客气用毒了。不论里面是不是有大好几岁的师兄师姐,他都一视同仁。 素冰清内力尽失,如今不过是个普通人,她站在冰天雪地里,抑制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不久前,晨玉振提及与她饮酒,却没想到酒中下了散功散。 她太过自信,亦太过相信晨玉振这么多年的死心塌地。 就这么成了一个废人。 “冰清师姐,你该感谢我留你一命让你再见阮冥一面。”晨玉振与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温温柔柔,这亦是他对别人从不会有的态度。 所有门人都知道晨玉振喜欢素冰清,可素冰清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甚至有人猜测素冰清是爱慕阮冥掌门的。 可是,今日晨玉振温柔的话语里却藏着一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感觉,有些可怕。而且那些轮迴谷的门人也都是神情凝重,似乎正等着一个判决。 阮冥只看了素冰清一眼,并未看到听到这一切。 炀春雪说晨玉振杀了素冰清一事,原来是骗他的。 原来,炀春雪也背叛了他。 炀春雪、晨玉振、歆黄鹄,全都背叛了他。 他手下留情,还活着的其他轮迴谷门人则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似乎在等着某一个时刻。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愤怒,甚至想笑,也就真的开始大笑。 剑光零落,从容不迫的面具逐渐从阮冥脸上被他剥落,端正的五官变得扭曲,笑中满是疯狂,灵枢剑法代替了移山剑法,一招剩过一招狠辣,好似招招夺命。 两道身影以比殷九霄和林韫比斗时更快的速度,形成两抹剑光在空中不断交错。悬崖上一些武林人士瞠目结舌,连赞叹的声音都发不出。 有两个老人不知何时站在围观的武林人士内,两人全都白发苍苍,不过一人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神采奕奕,一双凤眼晶亮,另一人脸上皱纹条条,但精神矍铄,对四五十岁的老人态度恭敬:“先生,这阮冥比殷九霄还是稍逊一筹吧?” 被成为先生的中年人脸上笑意盎然,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下身旁老人的头:“哪是稍逊一筹,是天壤之别。这殷九霄绝对是遇到了什么大机缘,但那也是命里该有,小小年纪有了如此强大的内力,老夫或许还能靠着经验险胜一招。” “不过怎么没见林韫?我可是听说学了天问剑法的林韫会来,才来看看的。”中年人四处张望,还是没找到林韫的身影。 旁边早就有听到两人不轻不响交谈的人,清了清嗓子对中年人说:“林韫上一场比试和殷九霄比试,输了。后来中了一波暗器,就死了。” 中年人啧啧出声:“看来林韫这天问剑法练得不行。” “他最后根本没用天问剑法,用了自宫才能练的灵枢剑法。” 中年人有些意外,他看向身边同样惊讶的老人,眼里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能找到一个将天问剑法发扬光大的新苗子,还抱着告知林韫只有自己才知的最后一式“奇剑谱”的心态来此,看来是他高看这人了。 这《天问谱》原本被称为《天问奇谱》,后来他将这剑谱领悟的更上一层楼却将“奇”字去掉,只为了让人不要被这一字迷惑,而且若是根骨适合,说不定好苗子还能在整套的天问剑法里融入自我想法,让这天问剑法成为属于个人的剑法,之后不论是改成什么名字,他也都能欣然接受。 这才是天问剑法的精髓所在啊。 没错,这个中年人便是销声匿迹数十年,曾被称为“慈眉善目”的魔头聂池。他将殷九霄和阮冥的身法、剑法,剑意和剑势都看在眼里,都不太适合天问剑法。 失望稍纵即逝,聂池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场比斗。 活了这么久,这样精彩的剑法决斗实属难得,怎么也得全身心投入,说不定还能悟出什么。 当阮冥和殷九霄的出剑速度越来越快,剑意越来越强,剑势越来越猛时,殷九霄眼里好似洞若观火,在阮冥看来凉薄的唇畔勾起一个让他心惊的弧度。 阮冥的瞳孔倏然放大,他看到了比自己更快更诡异的剑法。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点剑芒。 目不暇接的剑招在几个呼吸间完成人,人们失了声,当终于有人回过神时,才有人错愕地想,他娘的这阮掌门真的练了灵枢剑法,果然也自宫了?! 紧接着,一点剑光犹如天光乍现,就算是看过大场面的一些武林人士也被惊得说不出话,亦因为刺目而眯起了眼。 殷九霄使出了让人睁不开眼的一剑,许多人惊呼“惊天一剑”,竟是比先前对付林韫时更为震撼人心的,结合了惊天一剑的一剑。 ——阿寒,若是将惊天一剑和灵枢剑法结合会怎么样?哎,算了,我这种天赋也只能想想,真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来试试。 嵇远寒的内力虽不及殷九霄,可在武学上却是天纵奇才,不出一个月,他便将两种剑招融合,最后成了殷九霄手中这一剑。 此时的殷九霄还不知道,这一剑的使出,将在以后成为武林中的剑客梦寐以求想要达成的一剑。 须臾之间,殷九霄和阮冥的剑光交错而过,双方站在对方方才所站的位置,身上各自有多处伤口。 阮冥笔直地站着,心口插着殷九霄的长剑,身上各处布满深刻入骨的伤痕,手筋脚筋似乎全都断了,他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而他仍旧站着。 殷红的血液沿着剑刃汇聚成一滴又一滴,又重新覆盖了一层落雪的山巅。 生死狱的门人高声喊着“掌门”,后面来的曾为轮迴谷的门人全都沉默地凝视这一切。原本就在轮迴谷跟到现在的门人起初还大骂殷九霄的无耻,但嵇远寒忽然出现,将一直对殷九霄骂骂咧咧的一个中年的双手砍断了。 瞬息之间的功夫,鲜血四溅,中年人惨嚎着,其他几个门人对嵇远寒举起兵器,却在晨玉振一声“想死的话就动手吧”的冰冷话语里僵在原地。 “谁再说殷翊一句不是,下次就是人头落地。”嵇远寒的剑法有多恐怖,曾经作为轮迴谷的门人就一清二楚,他们根本比不上,至于自己所练的兵器,他们这些人也都不及当初战死在轮迴谷中的那些同门。 鬼知道怎么是他们活了下来,而他们也最怕死。 聂池看到嵇远寒的出手,眼前一亮,再看嵇远寒的神情,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曾为摧魂门护法的栾辛,明知故问:“这小娃娃怎么样?” 栾辛将问题抛回给聂池:“先生要是中意何不去问问?” 聂池捏着下巴,嘴里嘟囔着“再看看、再看看”。 风雪在今日首次从栖仙山退去,躲藏在云层里的太阳只露出一点,投射出一道光,照在山巅。 殷九霄一身白衣好似染上了好几朵火红的牡丹,然而没一处伤口致命。 他点了周身几处穴道,止了血迹,目光凝视在从阮冥后背刺出的锋利剑尖一点上,他这一剑其实离心脏偏了毫厘,而离彻底毒发还有半盏茶的功夫,足够他说一些话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阮冥,走到阮冥身前,看向依旧笔直站立地阮冥:“阮冥,我过去常年待在藏书楼,以前是读书,后来是撰写,从未与你说过笑话,今日,我也与你说个笑话,你听好不好笑,可好?” 他的声音从山巅传至悬崖处,让整个栖仙山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阮冥嘴角溢出一抹鲜红,脸上却没有丝毫落败的凄惨,连言语都是平静的:“小师兄且说,我听着。” 殷九霄微微一笑,用在别人听来极为温柔的话语说着让人错愕的言语:“我面前站着一个背信弃义、不仁不义的人。此人与人同谋,毫不留情毒害同门二百三十五人,把进出门派最重要的方法告诉了一群心肠歹毒的外人,之后门派差点被灭,作为师弟的你将这份罪责全部推给小师兄,然后与一些被你挑选出来的门人逃了出来,建立了新的门派,终于,师弟凭借心狠手辣,如愿以偿坐上了掌门之位。” 当殷九霄谈及数字时,阮冥不变的表情里藏着难以置信。 这些就连晨玉振都不清楚,殷翊怎会知道的如此具体? 如果不是晨玉振,难道……难道是素冰清? 他的脑袋微微转动,与素冰清噙着泪的眼眸四目相对。 不,不可能是素冰清,那又会是谁? 阮冥眉间微微颤抖,最终没有皱眉,只是淡然地盯着殷九霄,然而,接下来殷九霄说的话却让他再也维持不了平静。 “师弟一直不明白,为何是师父又是义父的人如此厚待小师兄,甚至还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小师兄,怒不可遏的师弟心想师父怕是因为小师兄的容貌,色令智昏了。” “被师弟欺骗的其他门人,又或是自愿被欺骗?总之,这些人恨不得将他们认为害得整个门派差点被灭的小师兄挫骨扬灰。小师兄后来想过,自己也有错,身兼掌门之位,实在不该嫌麻烦将管理门派之职让小师弟负责。” “但其实就算小师兄一肩挑之,师弟也会生出不满,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小师兄,因为你从儿时就什么都做到最好得到最好,你认为自己就该是轮迴谷的下任谷主,你认为除了自己,其他人一概没有资格坐上谷主之位。” 阮冥嗤笑出声,殷九霄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了几句话。 他眸光一震,就连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秘密,他也还能维持着一直以来的从容,然而当他听到殷九霄自身的秘密时,以及完整的灵枢剑法亦是对方从地下轮迴谷带出来的话后,平静再一次崩塌。 “不……不可能……殷翊,你疯了!” 半盏茶时间过得很快,阮冥一身白衣青衫开始浸染血迹,就算受伤也不减风采的容貌出现好似从内向外开始生出火红的泡泡,刚长出又迅速爆裂,阮冥忍着剧痛,忽然听到殷九霄道:“阮冥,你知错吗?晨玉振其实做出了解药。” 晨玉振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诧异,心念电转,正要运起轻功,衣袖突然被素冰清抓住,女子眼里有祈求。 四下无声,晨玉振抱起素冰清,来到山巅。 素冰清脚步一落地,就朝着阮冥跑去。 晨玉振站在不远处,将一个药瓶抛给殷九霄,他的眼神冷漠无情,好似阮冥已是一个死人。 “阮冥你承认,你为了得到谷主之位,所做下的那些事吗?”殷九霄手里拿着瓷瓶,眼里又一次出现怜悯以及伤怀,他道:“小师弟,你知道师兄我最是心软,要是你愿意跪地求饶,承认犯下的错,小师兄便愿意救你。” 阮冥就算被挑断了手脚筋也不知如何支撑自己站着,谁都以为阮冥心高气傲、宁折不弯,殷九霄这些话又怎会让阮冥弯腰。 然而,一双平静的眼里忽然汇聚水光。 两行好似裹挟忏悔的泪水从颤抖的眸中落下。 让大部分人错愕不已的,阮冥竟然真的跪了下来,他推开了想要扶他起来的素冰清,浑身染血,脸庞爬满溃烂的红色水泡,丑陋至极。 他在地上拖曳出一条血痕,爬向离他两步之外的殷九霄,用手臂抱住殷九霄,可怜巴巴地祈求道:“小师兄,救救我……我错了……” “我不该为夺谷主之位毒害二百三十五个门人,我不该与林韫等人勾结陷你于不义,我不该认为义父不公骂他色令智昏,我不该建立新的门派,我错了,小师兄,我不想死……救救我……“ 生死狱和轮迴谷门人全都不可置信,他们以为的阮冥是光风霁月的存在,可如今竟然是这般卑鄙无耻的小人。 殷九霄任由阮冥抱着,他低着头,一手放在阮冥不只是震惊还是愤怒而颤抖的肩膀上,牢牢捏住的同时,轻声说着:“阮冥,以前你烧了藏书楼,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样,祈求师父放过你的?”话音落下之际,一把抽出了阮冥心口的长剑。 登时血花四溅。 “晨玉振,你给我的真是解药?”殷九霄看着因疼痛与满腔怨愤说不出话的阮冥,问晨玉振。 “只是一个空瓷瓶罢了。”晨玉振凉凉道。 “玉振师弟,求你给阮冥解药。”素冰清绝望地朝晨玉振跪下,用膝盖走到晨玉振面前,抓住晨玉振的衣袖。“求求你,我求求你。” 晨玉振佛开素冰清的手,后退一步。 素冰清流着泪,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一次又一次,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求求你,我求求你。” 似乎是不忍素冰清这般作践自己,晨玉振终于开了口:“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素冰清却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就算头破血流,芙蓉步摇从发丝上掉下来,她仍旧不停地磕着头。 悬崖上有看着这一切的武林女子面露不忍,但一想到阮冥承认做下的事,以及生死狱那边沉默、压抑,无人说话的气氛,又自觉没有开口的资格。 浑身像是要爆裂开来,难以言喻的痛楚让阮冥的喉咙里出来呜咽。 痛不欲生,真想一死了之。 他相信阮正卿的秘密便是那个地下轮迴谷,可殷九霄最后也没说到底在何处,而什么重生,死过一次这种事皆是戏言罢了! 自己被殷翊戏耍了。 自己竟然被殷翊戏耍了。 正在这时,殷九霄突然对生死狱的人道:“除了素冰清,生死狱,轮迴谷的门人,只要有一人,替阮冥求一句情,我便不让他死。” ——“除了暮秋啸,轮迴谷的门人,只要有一人,替殷翊求一句情,我便不让他死。” 迟疑许久,一个后来加入生死狱的弟子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下一刻,一把长剑划破了男子的喉咙,血流如注,男子被一剑毙命。 一如上辈子,有一个同门走出来替殷翊求情,然后被以白绸为武器的素冰清绞断了脖子。 嵇远寒的出手让其他人再也不敢站出来,替阮冥说哪怕一个字。 阮冥血红的眼死死盯着殷九霄,此刻殷九霄的面无表情在他看来是如此的轻蔑,他以手臂施力颤抖着地伸向地上的剑,刹那之间,左手落地。 因为剑法太快,起先没有任何感觉,当血液汩汩流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从阮冥口中溢出。 素冰清听到阮冥的叫声,蓦地回过神似的,踉跄地站起来时又跌倒在地,随后再站起来跑向阮冥。 阮冥如今已是惨不忍睹,加上右臂已断,血流不止。 为什么,心中仍有多且深的恨。 殷九霄长身而立,剑尖滴着血水,神情没有恨意,甚至显得有些空洞,他第二次举剑,耳边是再次跌倒的素冰清高喊的“不——!” 这一次,阮冥的左臂脱离肩膀。 紧接着,快速两剑,殷九霄切断了阮冥的双腿。 因天气寒冷,阮冥的血流着流着不流了,隐约冻结起来,导致所有的痛楚混聚到一起,阮冥却还有微弱的气息,他翻着白眼,成了一个人棍。 连一些武林人士都看不下去了,这阮冥要真想他所说的心狠手辣,但这殷九霄也毫不逊色:“殷九霄真的疯了吧……” 一人连忙道:“呸,要是我遇到这种事,削成人棍都不解恨好吗?”甚至反问,“我就不信你不会对这般的仇人千刀万剐?” 反驳的人如鲠在喉。 嵇远寒眉头微皱,他当然明白主人想将阮冥千刀万剐的心。但主人虽然表面平静,却如一潭死水,更让他感觉到这般泄恨也还是难受的心情。 已经走出那片迷雾,将主人的心看得一清二楚的自己,不该继续站在这里看着。 身随心动,嵇远寒前往山巅之上,走到了失神的殷九霄身旁。 殷九霄察觉到他人的气息,惊弓之鸟般猛地扭头,当看到嵇远寒映入眼帘,他愣了一下,随后,眼睑忽然轻轻颤动。 白衣白衫的青年转头的一刹那,神情上的阴鸷让嵇远寒想到了两年前的一日,他与主人站在一座瀑布前,主人因生蛇蛊发作,即将倒下被他抱在怀里时,与现在的神情不同却又相似。 当初嵇远寒说了一句“属下之后甘愿受罚”,这一次,他以侍从的口吻轻声问道:“主人,属下可以抱您吗?”说话间,双手已经揽住了殷九霄的双肩,将殷九霄拥入了怀里。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主人,将再无拘束。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失约了,虐阮冥的这章怎么写怎么不对味,最后拖了一天,连晋江都不敢上,没敢看大家评论,好在是我自我意识过剩,没有催更的哈哈。 接下来的结尾,写完就更,总之尽量在一两天完成。 ps:如有买了全部但无法看到最新章的小天使,可以清下缓存试试,这种情况很大可能就是晋江抽了。 第60章 全文完 熟悉的气息包裹在殷九霄周身, 心底不断叫嚣的无尽仇怨慢慢地安静下来。 耳边是阮冥痛苦的呜咽,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殷九霄靠在嵇远寒肩头, 侧了头, 看到阮冥在如临地狱般的痛苦中,浑身宛如被火烧般成了一块人形焦土, 最后当素冰清颤颤巍巍地将其抱入怀里,瞬间化为粉末,飘散在天地间, 只留下衣服和玉冠。 阮冥藏在袖口中的断簪掉在雪中,犹如一朵凋零的芙蓉花。 素冰清神情空洞地将断簪拿在手里, 这是武林大会前,阮冥离开生死狱时她亲手送给对方的。 原来断了啊。 她比阮冥年长六岁,看过阮冥咿呀学语的儿时,是那般可爱;见过阮冥剑法大成时,是那般让人心动;瞧着阮冥坐上谷主之位的意气风发,因喜欢而任其使唤。 如今, 她才知原来阮冥练了灵枢剑法,所以连她的一丝心意都不愿接受,这人机关算尽,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奇就奇在自己仿佛被阮冥下了蛊, 竟然至今仍然爱他胜过自己。 这人走了, 自己也不必活着了。 阮冥的剑就在素冰清的身边, 她将之拿起来, 用上仅剩的所有力气, 往脖子一抹。 晨玉振站在不远处,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止。 素冰清至死都拿着一只断簪。 而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芙蓉步摇,走到素冰清身旁,素冰清还未来得及闭上的眼与他对上,他轻轻笑了一声,聚音成线,道:“冰清师姐,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和阮冥在一起,我很快就来陪你。” 素冰清眼眸已然变得空洞,大概是没听到的。 不过不要紧,他马上就会实现这个承诺。 殷九霄紧紧回抱了一下嵇远寒。 见到素冰清自刎之后,心情乍然的轻松仿佛是迟来已久的一口空气,他深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嵇远寒颈边肌肤升起的热度,冷静下来的心好似也被熨帖了一般。 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嵇远寒,但不是这个时候。 殷九霄放开嵇远寒,对眼里盛满担忧的嵇远寒笑了笑,轻声道:“我无事。”随后他放开声音,催动真气,转身,没有去看氛围极其压抑的生死狱那边,而是面对悬崖上的武林群雄。 一身白衣的青年身上绽开朵朵血色红花,气势沉稳,声音有力:“我殷九霄今日站在这里,为的就是一洗这三年来的冤屈,如今真相大白、仇人已逝,我——“ 殷九霄话还没说完,一长得正气凛然的男人拿着斧头从人群里站出来,打断道:“见到殷九霄殷公子这般的强者,在下实在手痒,想要与你比斗一番,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请殷公子赐教?” “殷贤弟,武林大会并非儿戏,这位兄台找你比斗,你还要拒绝不成?”岑河的语气是严肃的,眼里却是柔和的。 “没错,殷小侄,我冒着这么大风雪来此,定要看看殷小侄你坐上武林盟主之位。”扶成济说话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明说。 其实他本就不打算马上下来,岑河和扶成济的话,倒是给了他一个更好的台阶。再加上部分武林人士脸上对殷九霄明显的鄙夷和嗤笑消失不再,还一一应和。 “殷公子,先前是我们误会了你,”又一人出声,人高马大,容貌粗犷,扬声问道:“你既已手刃仇人,想必之后再与别人一战,应该是点到即止吧?” “若非仇敌,我何必杀之。”殷九霄眉眼弯弯,“再说,诸位怎知一定会是我赢?” “那之后算我一个。” “再加我,我也想一会殷公子的剑法。” 还没开始比斗,这些人如同已预料到殷九霄绝对会赢一样,而这一届的比武大会似乎即将成为请教殷九霄剑法大会。 殷九霄都没有拒绝,一派漫不经心。 等到拿着斧头的男人来到山巅,晨玉振抱着素冰清的尸首和嵇远寒下了山巅。 当晨玉振抱起素冰清,断簪掉落在雪地时,他没有去管,看了殷九霄一眼,两相对视,晨玉振眼中无悲无喜。 接下来还真就一个轮着一个,殷九霄都是点到即止,到后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几乎十八般兵器都来了一遍,后来殷九霄打得实在是无聊,又击败了一个对手,等来等去也不见熟悉的身影,恰好又一个剑客想要会会他的剑法。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剑客落败。 殷九霄望着安静下来,再没有动静的人群,忽然高喊:“还有人一战否?” 无人应答。 “还有人一战否?” 青年的声音悦耳动听,被朔风带到每个人耳边,明明战胜了所有人即将成为武林盟主,但殷九霄的脸上没有丝毫快意,他似乎再等一个人,先前完成那么多的应战,亦似乎是为了等那么一个人出现。 当武林女侠客兴奋地大喊:“殷公子,无人应战你就是武林盟主啦!” 话音落下,殷九霄仍不罢休,第三次问在场的所有人。这下子,一些人更确定殷九霄就是在等人,恰逢这一次,一阵曼妙的笛声自人群里响起,似乎是对他的回应。 一道披着白裘,头戴幂蓠的倩影吹奏着宛转悠扬的笛声往前走了几步,在众人讶异的视线中脚尖点地,运起踏雪无痕的轻功,犹如仙子升入仙界,前去山巅之上。 无需露出真容,光是看到手上的迷魂玉笛,便知这是谁。 武林四杰中的最后一人,也是在殷九霄提起的往事中唯一没有做出歹事的人,被称为“玉笛仙子”的武林第一美人花念真。 不,现在该称她为上官念真了。 早就有一些人下注上官念真会出现在武林大会,可这进行了有个把时辰的武林大会,谁都没见到她,还以为上官念真是因其父与殷九霄交恶连武林大会都不准备参加了。 结果到所有事情落幕,上官念真出场了。 女子站在冰天雪地里,摘下幂蓠,露出一双美眸,脸上覆着轻纱,半掩娇容,却还是无法遮掩面纱下清丽脱俗的容貌。 殷九霄虽然现在衣衫带血,有些狼狈,但与上官念真面对面站着的景象,真是一幅才子佳人的画卷。 “好久不见。”殷九霄持剑拱手。 上官念真微微颔首,美眸里带着点笑意:“许久不见。” 两个月前,殷九霄往月窥阁经营的当铺里寄了一封信,信上标明是寄给上官念真的。 殷九霄在信中表示他会在栖仙山还自己一个清白,另外未曾与上官念真真正比试过一回,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他说过的戏言。 若他这次有幸能活下来,希望能和上官念真在武林大会上切磋一下,来实现当年戏言。 上官念真记得曾经与殷九霄相知相交的一切,其中一次,五人谈及身手,因为殷九霄身手不好,上官念真四人分别与他切磋时还指点了他一番。 但有些人生来就是练武的,自然就有人生来不适合练武,殷九霄便是完全不适合练武的人。 就算他们四人无比耐心,到最后反倒是殷九霄先放弃了,他放下手里的剑,坐下来,脸上并无对自己的失望,只是有些遗憾:“若是以后某日,我突然武功大进,我一定与你们酣畅淋漓的战一场。可能这辈子都会是一场梦,不过人偶尔会在梦里,有何不好?” 那一刻,阳光笼罩在殷九霄身上,不过二十岁,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存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上官念真本就萌动的心再次猛烈地跳了一下。 那时,她以为她很清楚自己喜欢殷九霄什么。 她喜欢殷九霄仿佛永远明亮的眼眸,以及没有阴霾,纯粹明媚的心性。 后来再见殷九霄,她发现殷九霄变了。但等她以为自己害了殷九霄,心惊胆落的第三次再遇殷九霄时,看到殷九霄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喜欢就是喜欢,不论这人如何改变,不论是叫殷翊还是殷九霄,她都喜欢着对方。 没有缘由的喜欢。 所以,才会在最后爹爹戳破一切,又被殷九霄拒绝后,心里满是羞惭,连以平和的心态再见对方一面都不敢。 之后,她听闻殷九霄杀死司徒天干、印白梅等事,慢慢整理好思绪,才逐渐从情感的桎梏中脱身。 上官念真本就打算去此次的武林大会,她以前和上官弈明闹别扭,弃了姓氏,改叫花念真,就是想凭借自己的实力扬名武林,确实也说过想要争一争武林盟主的位子,之后认识了殷九霄等人,也时常会嘀咕几句。 不过她其实也明白,武林先辈与后起之秀厉害的人何其多,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坐上盟主之位,到后来也就不再说了。 没想到今年的武林大会,一些人还真就押注在她身上,不用去深思,都知道第一注定然是上官弈明让人开始的。 准备出发前,她决定告知上官弈明自己的打算。 她如今并不在意武林盟主之位,不过是为了去见一见殷九霄。 她以为会被爹爹阻止,没想到上官弈明道:“殷公子的努力,终于要迎来一个结果,作为他的好友,怎会有不去的道理?” 那一刻,上官念真莫名其妙的,流泪满面。 是啊,她是殷九霄的好友。 曾经以为真心诚意的四人,其他三人的虚情假意伤透了殷九霄的心,可她是真将对方放在心上,而对方从始至终没有欺骗过她,甚至还寄了这样一封信来。 是好友。 于是她只身前来大理栖仙山。 她和其他武林人士一样,前一晚在山脚下过夜,翌日一早来到这里,站在人群中,自然听到了殷九霄遭遇的所有,心里又一次充满对疼惜。 这一次,只是对好友的疼惜。 她一直思考着自己是否该上前一战,还是该等殷九霄成为盟主再现身祝贺。 然而,等到殷九霄和挑战他的人结束了一轮又一轮,等殷九霄重复了三次呼唤她的话语,当年对方说过的话再次回响于上官念真耳边,心头微热,或许是被先前一个个实力悬殊却仍旧上去较量的武林人士刺激了吧,上官念真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吹响了笛音。 当在皑皑白雪中与璀璨如星辰的眼眸对视,波动的情感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角。 上官念真微微一笑,手中的玉笛在青葱之间转了一圈,随后抱拳道:“上官念真,请赐教。” “我听说以前有上官念真在的地方就有司徒天干,当时他们一个用笛音迷惑人心,一个用五行棍,配合起来打得人毫无招架之力,还被人称为‘金童玉女’来着。” “玉女可以,金童,呵,大可不必。” “所以玉笛仙子用的笛子,殷九霄用剑,这怎么比斗?”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还是个少年,他的眼里都是上官念真的身影,只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情窦初开了。 “你这小孩新入江湖吧,上官念真这笛子可不只是用来吹的。”说完这句话,那人也不再解释,毕竟待会儿自见分晓。 风雪渐停之后,栖仙山逐渐变得云遮雾绕,连带着山巅也缠绕上了仙子的白纱一般。 殷九霄和上官念真这两个风姿绝尘的人物,于山巅而立,在云雾的缠绕下,真给人一种谪仙临世之感。 殷九霄没有先动手,上官念真也没有客气,直接吹响了玉笛。 笛声婉转凄哀,好似一双坚硬的手碾碎捏碎人的心,让人饱受人间疾苦,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被活生生拖入了地狱,最后产生不了一丝反抗的情绪。 内心和心神不够坚定的个别武林人士在笛声入耳之后,手里兵器落地,竟一脸失了神,哭丧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而像扶成济这般的普通人,已经浑身瘫软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就连岑河这般的内力高深的人都必须坚守心神,否则便会心神不守。 要不是上官念真没有任何歹意,怕是吹一曲激昂一些的乐曲,可能一些围观之士就要大打出手了。 再看殷九霄,他直接将剑刺向垂眸吹奏笛子的上官念真,动作上虽有凝滞,但神情严峻,动作凌厉,看上去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上官念真的身体仿佛是跟随着笛音而走,在殷九霄即将刺中的一瞬间,悄然一移,随后笛声停止,玉笛挡住了殷九霄迅速转变的一剑。 她身形急退,唇畔抵在笛口,再次吹奏起刚才被打断的曲子。 就算山巅上云雾缭绕,还是能看到殷九霄的动作比对付林韫、阮冥都要慢上很多。不是他故意为之,实在是笛音入耳,难免受了影响。 虽然殷九霄要分出大部分精力来稳定心神,但不知为何,有些爽快。 不是和司徒天干等人战斗时必须要分个你死我活,不是和方才一个都不认识的人点到即止的单调,而是一种仿佛和朋友再见,没有任何桎梏,你来我往的单纯切磋。 不知不觉,殷九霄再出剑,上官念真不再闪躲,再次用笛子抵挡剑光时,脚步霎时腾挪转换,拳裹真气,凌厉异常地打向殷九霄。 浑身给人一种缥缈如仙子气息的女子,使出了霸道十足的拳法,当然并没有打中殷九霄,而是被殷九霄的一掌给推了开去,上官念真整个人也倒退了好几步。 明眼人都看到殷九霄适才周身的云雾皆被真气给激荡开,连带着都让人更清晰的看到上官念真是被如何击退的。 可以想见殷九霄这一掌的真气如何骇人。 正在这时,笛音又起。 这次换了一首激昂的乐调,有人一个激灵,想要塞住耳朵,却发现自己这次清醒非常,再也没有心神摇曳之感。 殷九霄则不然,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受到笛声影响颇重,他整个人摇摇晃晃,好似有些拿不住长剑。 下一刻,激昂的笛音再变,这一次变得清亮悠远,入耳让人心神皆静。 他们站在寒冷的雪山之巅,仿佛感受到一阵温柔的让人沉醉的春风,吹来的柔和之风吹进心底,让人不由自主敞开心扉,为之沉醉。 当所有人聚精会神的注视着这一场另类的比斗,以为殷九霄会凝神再战时,“当啷”一声,殷九霄的剑掉在了地上,桃花般明艳的容颜上流下两行清泪。 犹如遒曲枝头一点嫣然染上细雨水滴,让人心生怜惜。 这首曲子正是当年还是殷翊的他送给上官念真笛谱中的一首。 那一年,窗外细雨飘飘,五人坐在屋内,殷翊手执买来的笛子,和上官念真一起吹着这首曲。 当下如笛声带来的春日和风,并无痛苦。 仇人已杀,过去的都过去了。 曲子缓缓停止,殷九霄抹去脸上的泪,弯腰捡起长剑,他道:“见笑,我——“ 上官念真握紧了玉笛,眼睑微微颤动,聚音成线,道:“殷九霄,是谁说的,酣畅淋漓战一场,不要让我失望。” 殷九霄愣了一下,脸上绽开一个清冽笑容:“我只是想说,方才听到这一曲想到了一些过往的事,让上官姑娘见笑了。”他收起笑意,“重新开始。” 观战的武林人士心知肚明,这场比斗将孰胜孰负,不过因为殷九霄和上官念真长得好看,所以这山巅之站称得上美轮美奂,让人情不自禁眯着眼,凝神观看。 不知何时,上官念真脱了白裘,一身轻装与殷九霄交战。 最后,殷九霄挣破上官念真笛音的迷障,迅疾的一剑抵在女子纤细的脖子边时,上官念真没有任何不快,整个人甚至透着别样的轻松。 上官念真正要离开山巅时,殷九霄向她郑重作辑,聚音成线,缓缓道:“上官姑娘,这些年多谢你多次施以援手。当年的五人,就剩下你我二人,之前我知你情谊,却还利用了你,说再多声抱歉——” 话未说完,上官念真美眸微弯,语气都有些俏皮,竟是用上真气,让所有人都得以听到:“抱歉不必说。殷九霄,以后来安襄城,随时来找我喝酒,约好了?” 殷九霄愣了一下,看到上官念真神色坦荡,明白对方完全放开了,甚至还吹了那一曲相赠,反而是不想失去这个好友的自己更忧心忧虑,显得矫情。 他微微颔首,郑重应下:“约好了。” 当上官念真回到悬崖处,没有下一位前去山巅时,除了沉默的生死狱那边,一部分人并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们是不满殷九霄的。 虽然当下看殷九霄是被冤枉的,但原本这盛大的武林大会却因为殷九霄的出现,彻底变成了个人的复仇大会,谁知道殷九霄身上是否还沾上了另外的仇怨,所以他们并不赞同殷九霄成为武林盟主。 另外一部分人则没有这些想法。 既然殷九霄所做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又洗刷了冤屈,武林大会以强者为尊,更有岑河和扶成济两位极有名望的人做担保,怎么想都没有比殷九霄更合适盟主之位的人了。 “我看殷九霄就是这一届盟主了,还好我没有骂过他魔头。” “这仙貌邪心的称号看来也要改了。” “殷少侠怕是会成为最年轻的武林盟主了,实在是让人敬佩。” “岑盟主,您怎么看?” 这些人齐齐看向岑河。 岑河当然乐见其成,正准备站出来宣布殷九霄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之际,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殷九霄先一步打破了流淌的高涨气势。 “不怕诸位英雄笑话和愤怒,老实说,我并没有做武林盟主的心思,当初这武林大会更是我以岑大哥好友的性命逼迫召开的,一切都是为了杀了林韫和阮冥。” 一语激情千层浪。 岑河微愕,连忙大喝:“殷贤弟,你在胡说什么?!” 他早就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况且当初这是双方同意下的合作,他当时虽有郁结,却也很快想通要为武林做事并非只有做了盟主才行,所以谈何逼迫一说。 “我当时仇怨难当,那时发现岑大哥好友久病成顽疾,我又正好与薛前辈交好,所以借机以向薛前辈求药为条件让岑大哥召开了武林大会。”说话间,殷九霄一跃而下,来到人群外侧,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峭壁,他面对一张张错愕的脸,继而道:“我为了报仇,外表笑脸迎人,实则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不止心思深重,还睚眦必报,哪有资格做武林盟主。” 有早就不满殷九霄的人不忿地问:“那你先前应什么战?” 殷九霄坦然受之,眉眼弯弯:“所以说我很坏,坏得很。” 嵇远寒走出人群,四目相对间,似乎是怕他受欺负,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边。 “你根本……简直不可理喻!”这话一出来,获得无数人赞同。 殷九霄瞄到岑河,看到岑河涨红了脸,显然被气得不轻,他知道自己太过任性,心中有愧,可他也明明白白,自己真做这个武林盟主,武林恐怕会更乱。 毕竟方才站在山巅,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好些并不服气的脸。 “大哥我真是服了你了。”岑河带着怒意走出来,一步步走到殷九霄面前,随即,却是气笑了似的,板着脸笑起来,而后转身,高声道:“我与殷九霄为结拜兄弟,当初他说薛筎可以治好我的好友,让我给他机会召开这武林大会。我岑河当了六年的武林盟主,也确实有些累了,想着退位让贤也好,才会答应了殷九霄的要求。既然今日殷九霄不想做这武林盟主,我武林人才济济,难不成还出不来一个厉害的人来替我接下盟主之职吗?” 岑河的一席话字字铿锵,可谓发自肺腑,听者动容。 殷九霄看到负手而立的岑河,右手摆了摆,显然是让他退到一边,于是他赶紧乖乖拉了嵇远寒走开,聚音成线道了句“多谢大哥”。 随着岑河一声:“武林大会重新开始——!”又重新燃起兴致昂扬。 没有了殷九霄的武林大会,终于像个正常的正道角逐大会。 “这么无聊的武林大会才是武林大会,走了。”聂池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转身就走。 栾辛看了眼黑衣男子,忙跟上聂池:“先生,那苗子不好?” “一眼怎么看得出,必须要摸骨嘛,但我若是当场摸骨,一把老骨头怕是就要不保了。”聂池絮絮叨叨,满不在乎道:“以后若有缘,再说吧。” 谁也没在意这两个悄悄来再悄悄走的老人。 殷九霄亦没有多留,和扶成济道了别,对方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塞了一个酒葫芦给他,说里面装着杏花仙酒。 他欣喜非常,没有假意推辞,深深作辑后拉了嵇远寒便朝着山下走去。 走了半盏茶,发现生死狱的一众人还跟在后头,殷九霄扭头看向歆黄鹄等人。 一群人好似商量好的,除了晨玉振之外,全部单膝着地,唤道:“谷主。” 殷九霄面不改色:“我这半年来用轮迴谷掌门行走江湖,不过是为了引出仇敌,从三年前开始,我就不是谷主了。歆黄鹄也好,炀春雪也好,都可以成为你们新的掌门,或者另选其他人也行。” 他唯独没提到晨玉振。 此刻,晨玉振也像是被排斥在外,抱着素冰清的尸首,站在人群之外。 话音落下,殷九霄与晨玉振相视一眼。 晨玉振后来在信笺上提到了他背叛阮冥的原因,是他听到阮冥侮辱了阮正卿的牌位,还是那些陈词滥调,阮冥却以为晨玉振只在意素冰清,也并没有掩饰过。 然而,晨玉振这辈子最在意的人,表面看是素冰清,但内心里却将阮正卿的师恩看得比情爱更重。 可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这人心狠手辣,明知阮冥要害谷中门人,却还帮其研制毒药的罪。 无话可说,何必再说。 这人确实该死。 不管这些活下来的人是否真心实意唤他一声“谷主”,殷九霄也不在乎,转身就要走,炀春雪叫住他,用怪腔怪调道:“殷师弟你,要去何处?” 他扭头望着炀春雪,一抹澄澈又明艳的笑自殷九霄脸上绽开:“天下虽大,只要有阿寒陪着我,何处都是家。” 歆黄鹄对嵇远寒欲言又止,殷九霄恰好说完,嵇远寒看向歆黄鹄,一把牵了殷九霄的手,神色依旧凛然,眼底却有温情,聚音成线道:“我心悦他,他亦如是。” 说罢,嵇远寒不轻不响地出声道了句:“珍重。” 歆黄鹄眸光震动,缓缓道:“珍重。” 两人迈出几步后,殷九霄背对炀春雪他们摆了摆手,朗声道:“炀师姐,谢谢你信我,谢谢你疼我,帮我一起杀林韫。今朝一别,后会有期。” 这一次,殷九霄和嵇远寒真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啊!晨楼主这是怎么了?” “晨玉振!怎么回事?!” 生死狱的人群里响起几个女子们慌慌张张的声音,最后传来歆黄鹄平静无波的声音:“晨师兄自知毒害同门,罪孽深重,就此服毒了断。他不久前曾言,死后将他和素师姐葬在这雪山之中,我们照做便是。” 炀春雪微启唇,白色的气很快消失在眼前,正如晨玉振服毒自杀后快速逝去的生命。 她没有去看晨玉振死去的模样,只是抬头看向没了风雪,显得格外平静的天空。 当初,晨玉振将炀春雪找去密谈的时候,还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些都是我的由衷之言,等一切事了,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炀春雪喃喃自语:“你的交代,都看到了。” ——已死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你们都看到了,对吧? 漫步在冰天雪地里,殷九霄拿起嵇远寒的手,再揉了揉,万分确信,这确实是这次主动抱他,握住他的手。 他再扭头,看向嵇远寒。 脚下和视野里的绵绵白雪晶莹闪亮,却都不及身边人来的光采夺目。 嵇远寒注意到他的视线,扭头看过来,面面相觑。 或许是除去了所有仇怨,他浑身轻松,嵇远寒亦浑身轻松。 回望他的人高眉深目,有些异域风情的脸型轮廓分明,常年不动声色显得冷硬的气质此时因一双眼睛里的柔情冲淡了凛然。 “阿寒,你刚才对歆黄鹄说了甚?”殷九霄脱口而出方才疑惑,实则愣怔地望着对方,怀疑自己错看了嵇远寒眼里的情谊。 嵇远寒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他确定不是冻红的,是真的瞬间通红。 随后,他以为会等一辈子的话,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从嵇远寒的双唇里溢出:“我心悦他,他亦如是。” 一句话,犹如细雨阳光,落入殷九霄内心翘首以待正在长大的小树苗,倏然间,树苗仿佛经历了数个春夏秋冬,最终在温暖的阳光下,长成参天大树,将殷九霄完全笼罩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下。 璀璨明亮的狐狸眼只有嵇远寒一个人,当他说出那句话,心有惶惶的刹那,看到近在咫尺的眼眸蒙上一层水光。 里面似乎有委屈,又似乎只有喜悦。 主人说过许多话,做过许多事,可都因为他太过蠢笨或是自我否定没有去发现。 而他不应再畏缩不前,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 嵇远寒听着如鼓的心跳,缓缓凑近殷九霄,在殷九霄动也不动,只是愣愣看着他的当下,他吻在了那双偷偷看过很多次的唇上。 还只能做到浅尝辄止的嵇远寒,被突然放在脑后的手压着无法退开。 在严寒中投射下的阳光中,在莹白一片的茫茫雪地里,殷九霄拥着嵇远寒,一点点加深这个得来不易的吻。 嵇远寒没有挣扎,只是有些僵硬但又顺从着他给予和他想要的一切。 怀里的人因为紧张闭着眼,殷九霄却从头到尾睁着眼,他将嵇远寒如何变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殷九霄依依不舍地放开嵇远寒,捧着对方的脸,又珍重地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这一路走来,多亏了有你相伴才走至今日,如今一切事了,一身轻松,便想问问你有没有想做或者想要的事?” “金钱、地位、功法,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其实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可他就是想问一问,若嵇远寒真的深藏心底想要的或想做的,以后他有一辈子可以陪着嵇远寒一起做。 “我已经得到最想要的了。” 隐约有一个答案出现在殷九霄心头,对上浅棕色的眸子,在里面看到了话中之意。 殷九霄没去刨根究底,只是莞尔一笑。 携着此后一生都将相伴之人的手,在殷九霄的余光里,看到嵇远寒从来不苟言笑的脸上,他吻过的有些鲜红的嘴角微微勾起。 被殷九霄扯过几次的嘴角,每次都显得僵硬好笑的弧度这次柔软地出现在唇畔。 一点微小的笑意,胜过万千繁花。 他的阿寒,终于知道笑了。 ※※※※※※※※※※※※※※※※※※※※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从头到尾阿寒都没有笑过,最后,终于知道笑了。 之前我也说过,这篇文原计划只有10-15w,是卷一预计错误,写了太多为感情铺垫的戏,导致字数超标,其实早该完结了qaq 大家说的番外,我从最初就没考虑过,当初就想着差不多在这个地方结束,觉得是真好那种。 作者写这篇文时,有种九霄和阿寒真得活着,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归隐,可能还会玩个易容游戏闯荡江湖,也可能是回地下轮迴谷享受二人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大家可以尽情想象。 感谢一路走来相伴至今的小天使,有你们我才能坚持到现在! 总之爱你们!!!!!有缘我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