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国天启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帝国广阔疆域西北端的军事边城,为了防范草原上野蛮人入侵,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干燥时节土墙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风刀子一刮便会四处飘腾,然后落在简陋的营房上,落在兵卒们的身上,整个世界都将变成一片土黄色,人们夜里入睡抖铺盖时都会抖起一场沙尘暴。 正在春旱,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受到军卒们的热烈欢迎,从昨夜至此时的淅淅沥沥雨点洗涮掉屋顶的灰尘,仿佛也把人们的眼睛也洗的明亮了很多。 至少马士襄此时的眼睛很亮。 做为渭城最高军事长官,他此时的态度很谦卑,虽然对于名贵毛毯上那些黄泥脚印有些不满,却成功地将那种不满掩饰成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 对着矮几旁那位穿着肮脏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礼,他低声请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帐里的贵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如果贵人坚持明天就出发,那么我随时可以拨出一个百人队护卫随行,军部那边我马上做记档传过去。” 那位老人温和笑了笑,指了指帐里那几个人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就在这时,一道冷漠骄傲的女子声音从帐里传出:“不用了,办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对方的车队冒雨冲入渭城后,马士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位贵人的身份,所以对于对方的骄傲冷漠没有任何意见,不敢有任何意见。 帐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从渭城往都城,岷山这一带道路难行,看样子这场雨还要下些时日,说不定有些山路会被冲毁……你从军中给我调个向导。” 马士襄怔了怔,想起某个可恶的家伙,沉默片刻后低头回应道:“有现成的人选。” …… …… 营房外几名校尉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舍有庆幸有震惊,但很明显他们都没有想到马士襄居然会选择让那个人去做贵人的向导。 “将军,你真准备就这么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惊说道。 渭城不大,军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三百人,远离繁华地的军营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土匪窝子,所谓将军只不过是最低阶的裨将。然而马士襄治军极严,或者说这位渭城匪帮头领很喜欢被人叫将军,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谈,下属们也不敢忘了在抬头加上将军二字。 马士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营房四周的黄褐色积水,感慨叹息道:“总不能老把他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推荐信的回执已经下来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着那小子,反正他要去都城进行书院初试,恰好和那位贵人的队伍顺路,就算送那位贵人一个人情也好。” “我看那位贵人可不见得领情……”校尉恼火回答道。 众人身后的营房门被推开,一名模样清秀的婢女走了出来,望着马士襄和校尉们冷淡说道:“带我去看看那个向导。” 到底是贵人的贴身婢女,面对着朝廷边将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门房、贵人近婢、亲王清客,这是官场上极令人头痛的角色,近则惹人怨,远之惹麻烦,最是麻烦。马士襄实在是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随意说了两句闲话,便挥手召来一名校尉,吩咐他带着这名贵人婢女自去寻人。 雨暂歇,轻雨过后的渭城显得格外清新,道旁三两枝胡柳绽着春绿,不过景致虽好城却太小,没走几步路,校尉便领着那位婢女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简陋而热闹的营房。 听着门内传出的嘈乱声喝骂声行令声,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军营里饮酒?门帘被风拂起,里面的声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却不是什么正经酒拳——听着行令的内容,婢女清秀的容颜上闪过一丝羞红恚怒,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我们来划淫荡拳啊!谁淫荡啊你淫荡!谁淫荡啊我淫荡!谁淫荡啊他淫荡!……” 龌龊的行令声往返回复嘈嘈不绝,竟是过了极长时间都没能分出胜负,表情越来越恼怒难看的婢女掀起门帘一角,眼神极为不善向里望去,第一眼便看见方桌对面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身上穿着一件军中常见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满是油污,一头黑色的头发不知道是天然生成还是因为几年未曾洗过的缘故有些发卷,也有些油腻,偏生那张脸却洗的极为干净,从而显得眉眼格外清楚,脸颊上那几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谁淫荡啊你淫荡!” 与龌龊的划拳内容截然相反,这少年此时的神情格外专注严肃,不仅没有丝毫淫亵味道,甚至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圣洁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划着剪刀石头布,出拳如风,出刀带着杀意,仿佛对这场划拳的输赢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更加重要。 几只在西北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的拥有强悍生命力的绿头苍蝇,正不停试图降落到少年染着油亏的棉衫前襟上,却总被他的拳风刀意驱赶开来。 “我赢了!” 漫长得似乎要把桌旁对战二人肺里所有空气全部榨干的划拳终于结束,黑发少年用力地挥动右臂,宣告自己的胜利,极为开心地一笑,左脸颊上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 少年的对手却不肯服输,坚持认为他最后在喊谁淫荡时变了拳,于是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激烈的争吵,在旁观战的军卒各有立场倾向,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大吼一声:“照老规矩,听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在地搬动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肤色黝黑,眉眼寻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从哪儿偷来的侍女服明显有些过于宽松,下摆在地上不停拖动,搬着可能比自己还要重的水桶,明显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转过身来,军卒们紧张地看着她,就像是赌场上的豪客们等待着庄家开出最后的大小,而且很明显这种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小侍女皱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后望向桌对面那名犹自愤愤不平的军卒,认真说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说的是他淫荡,所以那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房间里响起一片哄笑声,众人就此散开,那名军卒骂咧咧地给了钱,那少年开心笑着接过钱钞,用手在胸前油渍上擦了擦,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诚挚安慰。 “想开一些,整个渭城……不,这整个天下,谁能赢我宁缺?” 婢女的脸色很难看,于是一直站在旁边偷偷观察她脸色的校尉脸色也难看起来。他用手攥住门帘,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咳嗽两声,却被婢女瞪过来的两道严厉目光阻止。 阻止校尉惊动对方,婢女远远跟着那名少年和侍女离开了营房,一路沉默观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只好归为贵人亲近人物惯有的谨慎怪异习性。 一路上那名叫宁缺的少年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买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馆里的胖大婶打了声招呼,显得特别悠闲,唯一让婢女觉得怪异,让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是: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后吃力地拖着水桶,少年却没有丝毫帮手的意思。 帝国是个阶层森严的国度,但民风朴实,就算是在都城长安那种浮华阴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贵人,想来也无法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动容。 “军中允许士卒养婢?”清秀婢女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对身旁的校尉发问。 校尉挠了挠头,回答道:“前些年河北道大旱,无数流民涌向南方和边郡,路旁到处都是死人,听说桑桑就是宁缺那时候从死尸堆里抱出来的,宁缺也是孤儿,从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 “后来他报名从军,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把这个小丫头带进渭城。”他看了婢女一眼,小心翼翼解释道:“都知道军中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他们的情况有些特殊,总没办法把一个小丫头逼进绝路,所以大家都当……没看见。” 听到这番解释,婢女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当她看到宁缺提着半只烧鸡晃荡的模样,再看到他身后数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动水桶而憋红的黑瘦脸颊,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冷声道:“这哪里是相依为命,他分明想要那个丫头的命。” 渭城确实很小,没过多时,前后四人便到了南向某处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篱笆外向里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个身子高的水桶艰难挪到水缸旁,然后站上缸旁的板凳,拼尽全身气力异常艰难地将水倒入缸中,紧接着,她开始淘米洗菜,趁着蒸饭的空当,又拿了抹布开始擦拭桌椅门窗,不多时便有水雾升腾,将她瘦小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虽说昨夜下了一场雨,但雨水不够大,门窗上积着的黄土没有被冲涮干净,反而变成了一道道难看的泥水痕迹,这些泥水痕迹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顿时变得干净明亮起来。 很明显这些家务活儿她天天都在做,显得非常熟练快速,还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蚂蚁般辛勤忙碌,像仆妇般东奔西走,累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很明显缺乏这两种情绪,他安静或者可以说是安逸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左手拿着卷有些旧的书不停翻看,右手拿着根硬树枝在湿泥地上不停划动,偶尔沉思入神时,他便随意将手中树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后便有一壶温度将将好的热茶放到掌上。 渭城里的军卒早已习惯这间小院里的日常生活画面,所以并不觉得奇怪,站在篱笆外的贵人婢女目光则是逐渐冰冷,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侍女忙着做饭打扫的过程中,还不敢忘了留意观察少年军卒要求,随时准备沏茶倒水捶背捏腿时,她的脸上霜色愈发重了,仿佛要凝结了一般。 第二章 能书能言穷酸少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罢了,可你难道不是从死尸堆里拣出的她吗?不是说你们二人是相依为命吗?就算退一万步说她是你的侍女,可你难道不觉得她的年龄还太小,不应该承担这么重这么辛苦的劳作吗?小小少年怎么就养了一身懒骨头,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动动手? 或许是引发了童年时的不好回忆,或许是心中对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个家伙破坏的太过彻底,婢女迳直推开篱笆走了进去,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认真读的旧书上,淡淡嘲讽说道:“以为看的是什么圣贤大作,能让你忘记身边发生的一切动静,没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随处可买的太上感应篇,莫非像你这种人也奢望能踏进修行之道?” 宁缺坐起身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衣着华贵似乎永远不应该出现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尴尬的校尉,停顿片刻后解释道:“只能买到这本,所以也只好将就着看,也就是好奇,哪里有什么奢望。” 婢女明显没有想到这少年竟会回答的如此自然随意,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门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悦说道:“我堂堂大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男人。” 宁缺疑惑皱了皱眉头,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正拿着抹布呆站在窗边的桑桑,明白了对方言辞间的锋利由何而来,左脸颊里酒窝隐现,笑着说道:“看你应该比我大,要不然……你就当我不是男人,是个男孩儿吧。” 婢女这一生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赖皮之人,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神色冰冷正欲发作之时,目光却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树枝画出来的字迹上,心思不由微微一动,眸中隐现异色,让她浑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 …… 渭城条件最好的营房内,那位穿着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边将马士襄则是半躬着身子和帐内的贵人对话,谦卑的态度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讶神情。 “您对那名向导不满意?”他疑惑问道:“为什么?” 帐内贵人的声音极其不满,训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干的向导,而不是一个满脑子全是修行美梦,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提烧鸡的惫懒少年。” 马士襄轻轻咳了两声,低声解释道:“以末将所知,宁缺虽然年岁尚浅,但这两年来在草原上也斩过好些蛮人头颅,若……只是绑几只鸡,我想应该问题不大。” 大唐以武立国,首重军功,帐后那人虽然身份尊贵到了极点,但既然触及军队最看重的荣耀,马士襄毫不犹豫选择了反击,似是解释其实却有些嘲讽反驳的意味。 帐后那道冷冽的声音稍一停滞,不悦道:“能杀人便能做一个好向导?” 马士襄回答得愈发谦卑:“渭城三百部属,宁缺肯定不是其中杀敌最多之人,但末将敢以人头作保,无论是何等样惨烈的战场,最后活下来的人里……肯定有这少年。” 然后他抬起头来,微笑说道:“因军功累加,他获得了军部的推荐信,这小子也确实争气,半年前便通过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书院报到了。” 听到书院二字,帐后忽然沉默下来,那位贵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马士襄离开后,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而平静的眼眸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兴趣,他望着帷帐温和笑着说道:“在这边陲小城里,居然有士卒能考进书院,实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无论品行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做向导倒也不差。” “离国不过一载,没想到书院这等神圣之地居然也开始招收这等兵痞.子了。” 语调依然清冷不屑,但实际态度却已经有了变化,那位贵人至少不再反对宁缺做为自己队伍的向导——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能够让大人物改变主意,那个简单叫做书院的地方,想来必然极不简单。 老人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显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过他写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应篇第三节,字体线条简练,却又极为生动,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树枝,落于湿地之上却有刀锋加诸泥范之感,这名叫宁缺的军卒书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样练出来的,师承又是何方。” “那军卒也只不过空有笔触罢了,先前偶一观之,新鲜之余难免震撼,此时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些奇技陡笔的路数,谈何正途,日后约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个卖字先生。” 贵人冷淡应道。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您所说新鲜二字便是关键。我不懂书法,但看那军卒枝梢落处,竟真的隐隐能见金石之意,这等字中风骨极少见,真有些像道坛里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说神符?” 帐后贵人一怔,旋即嘲讽道:“世上亿万人众,符道大家却不过十数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隐于宫中,或静坐于观内,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气息于金钩银划之间。那少年身上全无气息波动,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应篇只怕连初境都无法踏入,哪里敢和那些大家并列讨论?” 老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虽说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极得对方尊敬,但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谓尊敬实际上不过是怜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当然他并不赞同帐后那位贵人的话,关于那名叫宁缺的军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断: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够体悟到天地气息从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说是万中无一,起始感应一关最是艰难,绝非易事,然而那宁缺若真能入书院学习,万一哪日因缘际会上了传说中的二楼,走上了修行之道,那手怪异而极富力道的书法,定会对他大有助益。 就算那厮始终无法开窍,单凭那手字就能让书院和道坛里的高人们另眼相看,至不济也能震一震那些文士书家。 …… …… 宁缺放下手中的书籍,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脸上尤自挂着淡淡的失落与不甘。 这本小时候跟运粮队去开平赶集买的太上感应篇,正如那位贵人婢女所说,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色。他很清楚这一点,却依然时刻不忘诵读学习,仿佛这本书就是传说中供奉在昊天道不可知之地的天书七卷。 书籍早已翻的页角发卷,显得破旧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线密密缝住书脊,只怕偶一翻动就会化做几蓬纸钱迎风而去祭穷酸的先贤。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书页已翻烂,上面的字句深刻于脑中早已熟烂,他却依然不得其门而入,不要说什么修行之初境,就连书中所言最简单的感应都无法做到。 曾经失望甚至绝望过,后来知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无法体悟以天地之气,他的心情才变得平静了很多——是的,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们都不是正常人,都是变态人士,因为只有极罕见的变态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么多本太上感应篇在世上流传,怎么没听说过都城长安的夜空里到处都是飞剑闪来闪去,高人飘来飘去? 而他宁缺很正常,或者说很普通。只是,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座奇妙的宝山,你却只能空着手回去,忽然发现天地间充斥着那种叫做元气的像看不见的白云一般的奇妙东西,你却抓不到一片云彩,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这么穷,草原上的蛮人早就让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过来,所以军功也没办法积的太快,能回都城当然是好的,我哪里会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 灯光昏暗的军营内,宁缺向身前的将军恭敬行礼,言辞恳切解释道:“只是距离书院报名的日子还有段时间,我想着没必要这么早离开。这些年在将军麾下虽谈不上突飞猛进,但总被您教诲的像了个人样儿,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命好考进书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边多呆几天,能多听听您的教诲……哪怕就是这么多做会儿,多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马士襄看着面前的少年,下颌的胡须微微拂动,不知是被夜风吹拂还是非常生气的结果,没好气说道:“宁缺啊宁缺,曾几何时你也变成这么不要脸的家伙了?” 宁缺认真回答道:“只要将军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不要这张脸。” “说真话吧。”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来,表情严肃问道:“为什么你不肯当这个向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将军,那位贵人应该很不喜欢我。” “贵人不喜欢你?”马士襄厉声训斥道:“你好像忘记了你的身份,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书院的学生,身为帝**人必须服从上级军令,服从老子我的命令!贵人喜不喜欢你,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位贵人,是没有人会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后完成命令!” 宁缺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军靴中间那块泥巴里长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对。 马士襄拿这个少年无可奈何,叹息说道:“你到底是要闹哪样?为什么就不肯跟他们回都城?” 宁缺抬起头来,神情极为认真说道:“在外面我看过他们车队,他们在草原上遇过袭,最近那边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帐的单于死了,那位贵人的婢女皮肤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们走。” 车队遇袭,草原春旱,单于死了,婢女脸黑,这些看似没有什么表面关联的词语,被他琐碎的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了他沉默倔强反对不肯离开渭城的理由。 马士襄看着他,叹息问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现在还有谁没猜到他们是谁?” 宁缺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夜色下军营的那一边,说道:“也只有那位在长安皇宫里长大,嫁到草原上做威做福连自己男人死了都没发现的白痴公主殿下,才会愚蠢到以为这始终是个天大的秘密。” 第三章 唐人的朴素是非观 帝国民风开放,又是深夜军帐私话,但听到白痴公主殿下这几个字,马士襄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得紧张难看起来。 那位身份尊贵的女子进入渭城后,他是何等样的小意谨慎紧张,哪里想到宁缺居然这般大喇喇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评价,而且他认为宁缺的评价并不公道,所以脸色更加难看。 世人皆知大唐四公主并不是白痴,而是位极贤良的殿下。 以大唐国力之强,兵锋之盛,无论是面对草原蛮族,还是面对中原其余诸国,从来不会考虑和亲这种带有屈辱性质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几位最忠诚的蛮族部将迎娶过几位宗室女,便再也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然而当三年前草原初现不稳,蛮族最大的金帐部落在大唐敌对国家秘密挑唆支援下隐现反心时,当时正处十三四岁豆蔻年华、深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竟是跪于大明宫前叩阶泣血,不顾举国反对,宁愿舍弃长安繁华,坚持要远嫁草原,给那位金帐单于做续弦。 此事一朝传出,天下震惊,坊间议论纷纷,白发文臣痛心疾首连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摔碎了无数盏玉杯,皇后情绪复杂不置一言,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那位少女公主的决心,而草原金帐单于在知晓此事后大感荣耀,更喜公主性情,遣使者驱五千牛羊马入朝言辞谦卑恳切求亲,最终大唐皇帝只好无奈定下让女儿在天启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与单于夫妻相敬和谐,曾经雄心勃勃的蛮族英勇领袖,变成了一只平静的草原雄狮,静守国土,远眺异乡,却不再轻启战衅。 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数月前,正值壮年的单于便突然暴毙,单于之弟强行继位,边境的局势重新变得复杂紧张起来。 但从当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宫前自行决定婚约开始,整整四五年的时间,唐帝国西北边境一直处于珍贵的和平之中,必须要说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劳。 传闻中公主坚持远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皇后娘娘,然而即便这是真的,在军方重臣和朝中官员们眼中看来,四公主不恃陛下宠爱、面对皇后主动退避、避免帝国上层矛盾激化的行为,也是一种识大体、极贤良的行为。 对于马士襄这种身经百战的大唐边将来说,他们不畏惧战争,更不会惧怕那些蛮人,公主远嫁敌人甚至让他们觉得极为屈辱——但没有谁会拒绝和平这种上天赐予的礼物。 所以他们对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觉很复杂,既有些无来由的愤怒,却也难免有些感激,种种情绪到最后,渐渐变成了内心深处不便与人言的一丝尊敬。 宁缺是个普通军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将军的复杂情绪,就算理解想来也不会在意,因为他现在争取的事情牵涉到他个人安危,而他一向以为没有太多事情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他假装没有看到将军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我粗略算过马车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单于下手很黑很绝,我估计公主的护卫队至少损了一半人命在草原上。” “据说是遇到了马贼。”马士襄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连他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就算是金帐单于,也不敢明目张胆袭击我大唐公主,所以当然是……也只能是马贼,只不过谁都知道那批马贼是由谁扮的。”宁缺继续说道:“但这事儿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大家都知道马贼是新单于骑兵扮的,那个蛮子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难道就不怕事后朝廷大怒发兵把他金帐给平了?” 大唐以武立国,民风朴素而争勇好狠,堪称天下最强之国,最是在意尊严,然而如果要彻底平掉草原蛮族金帐,只怕也要让国力损耗大半。 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袭而让帝国陷入动荡艰难,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上,在大唐的历史中经常出现这种可以说意气用事,也可以说豪气干云的故事。 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发生在太祖晚年。 其时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处村镇,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斩尽杀绝,帝国使者前去问罪,又被那部落骄奢单于割了耳朵赶回。太祖勃然大怒,当即决定亲征草原,帝国全体动员,支撑一支由八万骑兵构成的浩荡铁骑征北,该部落大感震栗恐惧,闻风而逃,顶风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铁骑则是紧追不舍,竟是连战数月,最终将对方部族全数屠灭。 连战数月,尽屠敌骑,看似简单的描述,看似潇洒风光的结局,却隐藏了大唐帝国为此付出的可怕代价。 为了支撑这场耗资巨大的战争,朝廷发百万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废,十室九空,南方赋税连翻四倍,民怨沸腾,朝中官员根本无力兼顾政事,天下陷入了动荡甚至垮塌的危险边缘。 大唐帝国最奇妙的气质,便在这种最危险的时刻以及随后的无数岁月对此事评价中呈现了出来。 当帝国铁骑远征荒原之时,南方的反贼义军竟是没有趁此良机加大攻势,甚至反而纷纷潜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不想在这时候拖帝国的后腿。造反的草莽们,或许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会想着所谓民族大义,或许他们当中也有人想抓住这个天赐的良机,然而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往常默默支持他们的穷苦民众,义军中很多底层头领和士兵,在他们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时,纷纷用脚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激烈的反对。 打胜了这场仗的唐太祖的历史地位并不高,就算在帝国内部也是如此。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酒楼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对这位雄主的评价往往不离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长生而无道,诸如此类。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视君权的书院教授,还是最恨加赋的农夫商人,他们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去痛骂那位开国皇帝,但却从来没有人认为那场只因君王一怒而耗尽国力让黎民受苦的战争不该打。 因为从开国到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始终坚持信奉并守卫一个朴素的道理:我不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我,就算是我欺负了你,但你……依然别想欺负我! 谁欺负我,我就打谁。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立国之本。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强国之路。 这也正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叫做唐。 …… …… 第四章 非典型唐人的前路探讨 大唐之所以被称为大唐,就是基于这些简单而很有力量的东西。 宁缺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他在战场上经常显得不够勇敢,更没有置诸死地而后生、把自家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剽悍劲儿,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没有可能写就一场从乞儿成长为将军的人生大戏。 但他在军队里呆的时日足够长久,长到他可以精准地把握住这个时代唐人那些可贵或可怖的气质,于是当他发现公主车队上的箭眼时,马上便推论出一些很令人头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继任的单于,居然胆敢追杀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疯了,那就是帝国内部有真正的大人物与之勾结,向其发出了不受帝国追究报复的承诺。 “四公主现在已经入了国境,进了渭城,结果她依然没有完全表明身份?为什么?因为她现在脑海里已经没有信任这个词。她或者会信任陛下,但肯定不会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将军你,比如我们这些边军,甚至是整个朝廷。”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长安城里某些大人物点头,草原上根本没有蛮人敢对她行凶。能够给蛮人这种承诺,并且让单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过四个,而那四位甚至是连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这种帝国上层之间的战争,就连将军您都只能躲的远远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宁缺用脚跟碾了碾微湿的泥地,低声说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儿,我这种人顶天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参合进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送公主队伍里多我一个,也就是山路里多具尸首;少我一个,渭城还能多留一个军纪不错的善良小兵。” “将军大人,您就把我当成是那天地间的元气,没什么太大用处,干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马士襄看着貌似谦卑的少年,揉着脑袋闷声说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间的元气?这算是谦虚还是自夸?如果你真想说服我收回这道军令,说自己是一道屁或许更合适一些。” 宁缺嘿嘿笑了两声,回答道:“马上就是要上书院的学生,说话用辞总得雅致一些。” 马士襄没有继续取笑这个孩子,沉默片刻后皱眉解释道:“让你去给公主的车队当向导,其实……也和你上书院有关。你的战功确实够了,初试也通过了,我请上峰为你写了推荐函,军部的回执已到,但莫非你以为这样就能进书院?” “你这些年一直呆在渭城边塞,就算听过一些书院的传说,但你并不清楚那里究竟个什么地方。” 将军的表情凝重而严肃:“在我大唐军民心中,书院是最神圣崇高的不可触犯之所在,拿了军部回执,只代表你能参加书院入院试,但想要真的踏进书院那扇红门,你至少要跑三个部堂去盖章……” “像我们这种级别将领写的推荐函,那些部堂哪里会瞧在眼中,就算是军部回执也没有什么力量。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你参加入院试的时间拖上好几年。近些年来这已经成了常景,除了书院先生们在民间收的学生,任何走朝堂推荐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价钱去疏通门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为了那场考试落了个倾家荡产。” “我知道这两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钱,可难道你以为靠那几百两银子就能把那些家伙喂饱?” 宁缺挠挠头,感慨说道:“以前可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因为现在有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所以自然没必要告诉你。” 马士襄看着他不悦说道:“只要路上立下功劳,入了贵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贵人记得你的名字,到时候公主府里随便一位管事说句话,还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去敲诈勒索你?” “这就等于说,我必须要拿命去赌一个书院入院试的资格,听上去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划算?”宁缺继续挠头。 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涂!混帐!为了能进书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卖了自己亲娘,杀了自己亲爹!现在不过是要你小子冒点小风险,你居然还不肯干!” 片刻后将军平伏粗重喘息,劝道:“据我分析殿下应该也明白她的行踪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难道她在帝国里的敌人会猜不到?既然如此她还坚持照常上路,说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应,你的任务只是带着她走山中捷径,尽快与那些人碰头,哪里谈得上赌命?” 宁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停盘算着其中的得失利益。 马襄生看着他的神情,想起这少年平日里最令人恼火的那些怪脾气,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见的利益,很难说服对方去冒险,不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的队伍里有一位老人,他姓吕,听说修的是昊天道南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霍然抬头,惯常平静而又惫懒的眼眸竟是陡然变得极为明亮。 马襄生看着他感慨道:“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来了渭城,自己靠着甜言蜜语和本事讨好了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营卒换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东城的肉饼店都换了两个老板,你却始终还是渭城这个土匪窝里最受宠的小屁孩儿。” 他揉了揉宁缺的脑袋,就像看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道:“那年前任将军病逝之前,通门路给你弄了军籍,紧接着秋天大家伙去草原上打柴,差点儿被那些蛮子围死,全靠你我们才逃了出来,那时候全渭城人一致决定要好好赏你,我们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条件是要用都城最红的清倌人开·苞,我们大家也要凑钱把这事儿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头发已然花白的将军话锋一转,苦涩说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想学那些世外法,很无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个七城寨,都没办法给你找一个老师,我们只能看着你把那本太上感应篇翻的又破又烂,却没什么主意。” “但现在是机会!” 马襄生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无论是书院,还是那位姓吕的老人家,你都必须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低着头轻轻叹息说道:“其实……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马襄生看着少年说道:“渭城……终究太小,你应该去都城长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许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龙恶虎,但你这头初生的牛犊儿又真怕过谁?” “至少……那些地方不会只有一本破烂的太上感应篇。” 第五章 睹无月思怀 第五章睹无月思怀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边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有石坪的草屋,夜里雨云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水沟、土坡、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 宁缺趿拉着鞋慢腾腾地在星光下行走,看着眼前这间和桑桑住了很长时间的草屋,速度不禁变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么无论多慢总有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两声,说道:“如果去都城怎么样?” 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刺破安静的边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门口蹲了下来,瘦小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她用指头按了按木门边,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长安吗?对了宁缺,你什么时候才去火器营里偷些油回来?这门已经响了好几个月了,声音实在是很难听。” “现在还有谁用那些难玩的火铳,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辎重营问问……”宁缺下意识里随口应了声,然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事儿,如果真要走了,还管这破门做什么?” 桑桑扶着膝头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在微凉的春日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宁缺,用认真而没有夹杂任何其余情绪的声音细声说道:“就算我们走了,可这房子还是会有人住,他们还是会开门啊。” 自己二人离开后,这间远离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还会有人愿意来住吗?宁缺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侧着身子从桑桑身边挤了过去,低声说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诱·惑。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的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侍女的眉眼并未长发,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 落+霞-小+說 l u ox i a - c o m +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侍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发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发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露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人口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侍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花多少钱?” 桑桑柳叶般的双眼瞪的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超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也可能来家做做,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速移动,动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正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第六章 此去长安混人样 清晨,主仆二人醒来,借着蒙蒙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宁缺在屋外土墙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长长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细检查半天,确认没有问题递了出去,桑桑在旁接过塞进那张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从篱笆架下取出三把带着些微锈迹的连鞘直刀,宁缺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用哈绒草绳紧紧系在了背上。 他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用剩下的最后那截哈绒草绳系紧绑在桑桑的背上,这把黑伞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总感觉上面蒙着一层黑黑的油污,并不反光,显得有些厚重。而且这把伞看得出来很大,就算收拢系紧,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体上,竟是险些要垂到地面。 远行的准备做好,宁缺和桑桑一前一后迈过破烂的篱笆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头望着他的下颌,问道:“少爷,要锁门吗?” “不锁了。”宁缺略一沉默,说道:“以后……或许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 …… 裹铁木轮碾压湿软的泥地,贵人的车伍缓缓启程,向渭城外驶去。前后五辆软索马车,在边塞上任何时节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确实也来了很多送别的人,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支贵人的马队,而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时不时有煮熟的鸡蛋递上去,时不时有脸颊黑红的大婶拿脏手绢抹着眼哭着说些什么。 “宁缺你这个缺德的死坏胚,我家那远房侄儿多好,你就不肯让桑桑嫁他,这下好,要这么个丫头跟着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车辕上的宁缺脸色极为难看,回答道:“婶儿,桑桑才八岁的时候你就开始提亲,这事儿怎么也不成啊。” 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后,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线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有些微凉,送行的人们却没有人离开,渭城的军卒家属们忙着和宁缺告别,和他计算最后的债务问题,人群闹腾的没完没了。 后方那辆装饰最精华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那名骄傲冷漠的婢女探出头来看了眼,秀丽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 就在车队将要驶出这座小小边城前,宁缺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礼。 少年身后背着三把旧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礼,竟陡然生出几分豪壮之气。 “老少爷们儿,大姐大婶儿们,感谢的话不多说。” 说完这句话,他在雨中张开双臂,握紧双拳向上分开,展露自己并不强悍的胸肌和手臂,摆出一个特傻.逼的姿式,大声喊道:“此去长安,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儿,我就不回来了!” 此言一落,就像说书先生落下开戏的响木,又像一颗血糊糊的人头摔落尘埃,道旁的民众齐声叫起好来。 渭城唯一像样的酒馆里,马士襄和几名亲信校尉正在喝酒,贵人不要他们相送,他们也懒得去送宁缺那小子,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这幕画面,一名校尉想着宁缺站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叹息道:“混不出人样就不回来了?那这浑没人样的小子,看来是真的很难再回来了。” 酒桌旁的马士襄想着昨天深夜宁缺对自己说的那三句简短的话,忍不住轻抚花须,大感老怀安慰,望着渐渐驶出城洞的那辆马车,笑着轻声说道:“不回来也好,你这个缺德玩意儿,去好好祸害外面的世界吧。” …… …… 离渭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草原远了,正在困扰蛮族部落和新任单于的春旱,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丫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 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叶,铺着数层棉被与毯子的奢华车厢也随之轻轻起伏跳跃,那位容颜清秀的婢女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后掠的景致,也许是想到了此时黄沙随风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眼中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未知前途的期待与热切。 车厢内一名穿着华贵轻裘服饰的小男孩儿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着脸,口齿不清咕哝着几句中原话,好像是想出去玩会。 婢女转过头来严厉地训斥了小男孩几句,然后神情回复温柔,把他搂进怀里,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春风拂上已不似当年那般柔嫩的脸颊,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队伍的前方,脸色并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辆相对简陋的马车辕上坐着那名叫宁缺的少年军卒,看他不停摇晃点头的模样,竟好像快要睡着了,做为一个向导本应该替整支队伍引领方向,结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称职。 让婢女表情冷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因为她看到的画面中的一个细节。 宁缺在车辕上打瞌睡,看上去随时可能从疾速奔驰的马车上掉落,于是小侍女桑桑始终警惕守在旁边,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他,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已经非常辛苦。 就在这时,车队碾过一条极浅的草溪,宁缺被震的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这一觉恰好睡到了黄昏,于是便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下准备扎营。 睡醒了便扎营,似乎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和胡闹,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离开渭城已有数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是从路径选择、营地选址、安全防卫、用水进食、便于逃遁各个角度上来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赞叹的是车队行路的速度还挺快。 贵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十几名蛮子马贼,本有些瞧不起渭城边军,但现在对那个少年军卒做向导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们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烧水,婢女走下那辆被重点保护的名贵马车,看着不远处像郊游般惬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准备吃涮肉的宁缺,看着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锅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皱的愈发厉害。 旁边有名孔武有力的护卫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跟随,沿着溪畔穿过炊烟走了过去。 她承认这个叫宁缺的少年确实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长安那些自以为俊杰的少年贵介强很多,如果他真是一个长安贵公子,那么这般作态或者还能让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底层的粗鄙少年,却如此压榨本应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觉间便触到了她的某方心境,令她极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远处,婢女朝她温和笑了笑,示意对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说说话。 桑桑向宁缺望了一眼,等到他点头,才走了过去。清秀婢女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却摇了摇头——做了这么多吃力的活儿,小侍女的额头上竟是没有渗出一粒汗珠。 宁缺这时候终于从草甸上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绿色草汁,微笑拱手行了一礼。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并没有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但却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的贵气,做为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即便对帝国大部分官员都可以颐指气使,更何况是宁缺这样的小角色。 宁缺笑着摇摇头,转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他只有一个小侍女,贵人有无数婢女,唯一的小侍女被贵人的无数婢女之一拉走说闲话,贵人还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却只好自己去动手烧柴煮水做饭。 可能是边塞风沙太大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尴尬的意味。 …… …… 落日将沉之时,桑桑捧着一大堆奶干之类的零食走了回来。宁缺正痛苦地捧着碗烧糊的肉粥发呆,看见后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然后拼命往嘴里塞着,含混问道: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你闲聊?也不想想我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了……这种贵人的廉价同情心,有时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为温和得体,比渭城酒馆里卖的掺水酒还要假。” “她人不错。”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帘准备离开重新去做,却被他喊了回来。 “这几天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宁缺问道。 桑桑蹙着细眉尖,很辛苦地回忆了很长时间,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草原上的事情,不过我也忘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很多,轻轻哼着小调,嚼着口感极佳的奶干,说道:“以后再找你说话,记得向她收钱,或者多拿些这种奶干回来也不错。” 入夜。 桑桑用溪水浇熄灶火,仔细确认后拖着热水桶向小帐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知道这是小侍女在给宁缺准备洗脚水,不知多少人同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份鄙夷当然是送给宁缺的。 洗完脚,宁缺钻进羊毛褥子,然后把对面伸过来的那双冰冰的小脚搂进自己怀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享受还是痛苦地呻·吟,打了两声呵欠后说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过不了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缺却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补了很多疤的帐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忆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边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么用。 第七章 夜饮,梦了一片海 看着帐蓬顶,宁缺脑中浮现起离开渭城后的点滴痕迹。 一路上那辆豪奢马车始终帘帷紧闭,除了那名明显有蛮人血统的小男孩偶尔会下车玩耍,根本没有机会看到什么公主,只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女不时发布指令。 不知为何,那个婢女很喜欢把桑桑叫过去聊天。 还是不知为何,那个婢女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宁缺觉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员。因为无论是在渭城中,还是在旅途上,无论是那些草原汉子部属的态度,还是她自己流露出来的气质神情,都很难看出……她不是一名婢女。 正是这一点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他一向以为大唐帝国上层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不应该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闲情逸志。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几天内他始终注意的是马车中那位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测的不错,那位表情温和的老人应该就是马将军提到过的昊天道南门高人。 从很小的时候,宁缺便立志于踏入那个玄妙的世界,却迟迟不得其门而入,他愿意跟着这支队伍一同回京,正是因为队伍里有这样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这一路上,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和那位被严密保护的老人说话,只是驻营用餐时,偶尔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对刹那,那刹那间他仿佛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温和可亲甚至是鼓励的意味,这让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宁缺把注意力收了回来,这才发现怀里那双小脚始终没有被捂暖,还是像冰疙瘩一样寒冷,连带着自己的胸腹间也冰冷一片,不由忧虑地蹙起了眉头。 小侍女桑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尸堆里被风雨腐气包裹数日,被他拣到后生了一场大病,连绵数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军医看过,他还专程带她去远处的开平府看过,所有医者都是一个相同的意见:先天不足,体质虚寒。 因为极端虚寒的体质,桑桑极少能够出汗,每日产生的废物毒素无法排清,日积月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宁缺按照医生的嘱咐,让她每日进行保证大剂量的运动,用来稍微改善体内的虚寒环境,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外人眼中,他总是把这个黑瘦的小侍女当驴马一般使唤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这样辛苦,也不见得每次都能让桑桑的体质转暖,就比如此时此刻像冰窖般的羊毛褥子一样。 宁缺爬起身来,揉了揉快被冻僵的肚子,从角落里摸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后把酒囊递到她的唇边。 桑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很自然地接过酒囊,熟练拧开塞子,仰颈便往唇里倾倒。酒水没有洒出一滴,帐里却依然弥漫着辛辣的酒香,看来应该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小的小侍女捧着大酒囊痛饮,两碗便能抽翻一个大汉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小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这幕画面很难用豪迈来形容,不如说有些诡异。 她抹了抹嘴唇,柳叶般的眼眸在黑夜里愈发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过酒一般,向宁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继续睡觉。 满室烈酒香,怀中冰冷的小脚渐渐变暖,宁缺看着她鼻尖上渗出来的几滴汗珠,终于放下心来,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 裹紧羊毛褥子,宁缺缓缓闭上双眼,离他脸不远处是那卷早已被翻烂的太上感应篇,每天临睡之前他都看几页,即便不看也会默默在心中背一遍,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愿一切众生,具足修行离老死法,一切灾毒,不害其命。” “愿一切众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进入智慧道。” 浅浅睡眠中,他的精神随着书卷上的文字,随着那些看似浅显简单,实际上却是含浑难明的感知之法,缓慢运行起来。 渐渐的,笼罩在他和桑桑身体上的羊毛褥子不见了,简陋的小帐蓬不见了,帐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趋于无形,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这片天地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间气息渐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这种神奇的感受宁缺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观看太上感应篇后,便经常能在入睡前感应到,但他非常清楚一个悲哀的事实,这并不是冥想后真实的感知,而只是梦。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梦里的错觉吧,因为怀里那双裹着厚棉袜的小脚渐渐热了,不过这也是极美好的错觉。 这样自我安慰着,宁缺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一夜黑甜无梦。 …… …… 第二日清晨醒来,宁缺睡的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极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满是惊愕及不满。 “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路线?” 他看着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说道:“穿过岷山直奔华西道,我选择的路线不会有任何问题。” 包括那名婢女在内,帐内的人们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是向导,而且你们对岷山根本不熟。”宁缺看着婢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遇到伏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听我的,没有谁能拦住你们。”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块石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向你解释? 回到自己帐蓬中,宁缺看着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说道:“把他们送进这条大直道,我们就马上撤。” 拿出当年手绘的简易地图,他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道:“最远我们也只能跟到这个地方,再往前面走,对方只需要派几个马队过来,就能把这支队伍全屠了。” “你应该说服他们。”桑桑仰着头说道。 “我估计那边有接应公主的部队,所以他们不会听我的。”宁缺回答道:“要说服一群猪一般的伙伴,我不擅长。” 桑桑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既然那处有人接应,为什么你还如此担忧,甚至准备半道溜走? “我直觉有问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相信,胆敢刺杀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绝对不会像那个女人般白痴,没有几个预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对她说话要客气些。” “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宁缺眉梢微挑,嘲讽说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说过,这就是个白痴公主。” 第八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来 “就算是找人接应,地点的选择也很重要,如果让我决定,宁肯把接应地点放在某条大道上,也不会放在松果岭。” 宁缺看着手绘地图上刚刚标注的醒目墨点,说道:“他们选择从北山道走,却不想想那里虽然是条单路,但有七里长的路途两旁全部都是密林,极易设伏。”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片刻,把手绘地图放入衣内,摇头自嘲说道:“看来所谓向导,除了把他们带进北山道之外,更多的只不过是想迷惑敌人。那位白痴公主根本就没有相信过马将军,自然也不会相信我。” “一个白痴带着一群白痴。”想到可能在北山道里遇见的伏袭,想着那些或者有或者没有的接应部队,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失落,压低声音狠狠说道:“在草原上呆了将近一年,居然也没能变得聪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贤名由何而来。” 锃的一声,宁缺抽出鞘内依然残有锈痕的三把刀,拧开水囊浇湿磨石,开始沉默的磨砺刀锋,进入北山道后或许会有连场血战,临阵磨刀可能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静心情。 “如果进北山道就和他们分开,你想向那位老先生请教的事情怎么办?”桑桑有些惘然问道。 “活着最重要。”宁缺低头磨着刀,动作缓慢有力坚定,“只要能活着抵达长安,总有机会去学那些东西,如果我们两个把小命放在这群白痴手里,就没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气候愈温暖,按道理来说车窗外的景色也应该越鲜活青葱,但因为队伍进入茫茫岷山地势渐高的缘故,车队四周的青草渐隐,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尚未完全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随着天地间的气温微降,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也随之笼罩住了整个车队,所有人都清楚,长安城内那位胆敢谋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么在边塞与州郡之间的岷山,是他最后的机会。 在紧张的警惕与搜寻中,车队行走数日,终于抵达了北山道口外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队伍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宁缺那样露出担忧的神色,反而显得放松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时间变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第二辆马车上,这天傍晚下车的时候,她的脸上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决定离开草原的时候,她就已经事先派出使者进入帝国境内,虽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抵达长安让朝廷出动大批军队接应,但那位使者却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联络忠于她的部属。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面传回的紧急回执后,她毫不犹豫决定直入北山道,是因为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轻的都尉华山岳,应该已经率领他的亲兵营快要抵达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离开大唐不过一年,她坚信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属依然忠于自己,就算有些人被皇宫里那个女人收买,但华山岳绝对不会被人收买,因为……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样温柔。 距离约定接应地点还有三十余里地时,车队开始在暮色中扎营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甚至有侍卫建议她,队伍干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华山岳的部队前来接应。 对于这个提议,她还在思考,然而无论怎么看,她和小蛮现在已经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脸颊,压抑了数日的欢歌笑语重新回到了营地中。 暮色中,一个简陋的帐蓬孤单单地设立在圆形车阵外围,公主的侍卫首领提出过疑问,但帐蓬的主人坚持如此,就是不肯搬进由五辆马车和箱柜构成的车阵。 “不离他们的车阵远些,万一出事怎么来得及跑。” 宁缺微嘲解释道。他用草绳捆好那把大黑伞,让桑桑背好,然后在草绳的结打成一朵极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头,看着他刚刚冒出胡茬儿的淡青下颌,问道:“我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宁缺正在检查弓筋有没有受潮,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小侍女黑黑的小脸,沉默很久后认真说道:“你可能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我没有忘。”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而我小时候能活下来,也经历过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的悲惨事。” “桑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我们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够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既然我们这么辛苦才活下来,那我们就不能轻易去死。” 说完这句话,宁缺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把磨好的朴刀插回鞘内,然后用草绳绑了几道,试了一下鞘间的距离刚好合适,便负到了身后。 桑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开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测试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当夜色降临的那瞬间,就是和宁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时刻。她并不害怕,因为小时候她在宁缺的背上,曾经无数次穿行于这样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这时,宁缺握着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简陋帐蓬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那名婢女走了进来,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准备来找桑桑聊天,没想到却看到主仆二人收拾行李的这幕画面,很轻易便猜到他们想要离去。 “你们想做什么。”她冷漠盯着宁缺的脸,说道:“在这种时刻,你的这种举动很难不令人怀疑。”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准备解释几句,忽然间他的耳廓微颤,脸颊上的酒窝消失不见,变成一路未见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负在身后,极为无礼地扒开婢女走出了帐蓬。 营地在北山道口外,没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后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极为舒服,但此刻却像是染上了一层血红。 有风穿行于刚刚在春天苏醒的林间,呼啸低鸣,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宁缺蹙着眉头望着密林深处,仔细倾听着那些呜鸣声里的细节,忽然大声吼道:“敌袭!” 林风低鸣里的那丝杂音终于显现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闪电般自林间袭来,呜呜凄啸,射向车阵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第九章 心如磐石的侍卫们 噗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刺狠狠扎进数十张叠在一起的湿纸,那根羽箭射进华贵马车边一名侍卫胸口,这个蓄留着络腮胡却依然年轻的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倒了下来。 在宁缺喊出敌袭的那一瞬间,训练有素的公主侍卫迅速做出了反应。这名侍卫勇敢地跳上车辕,挡住了殿下马车窗口,他并不知道这枝羽箭会射向哪里,他只知道车内的殿下肯定是敌人的第一目标,而他绝不能让殿下生命受到丝毫威胁。 这名勇敢的侍卫赌对了,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年轻的生命。 “敌袭!” “保护殿下!” “立盾!” 侍卫们暴怒震惊的吼叫声急促响起。 无数箭矢,如暴雨般从密林深处密集抛射而出,嗖嗖作响,瞬间衬得呼啸风声消失无踪,显得格外恐怖。 距离圆车阵还有一段距离的宁缺第一时间卧倒,在倒下的同时没忘记把跟着自己跑出帐蓬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扑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间,因为地面垫着北山道数百数千年的腐叶松叶,倒不觉得怎么痛,他脸贴着微凉的叶片,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听着偶尔从自己头顶掠过的箭声,默默计算着对方弓箭手的数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卫们愤怒焦急的呼喝声喊叫声布防命令声,还有极沉重的立盾声,那些由车厢板零时构成的大盾被侍卫们用力插入车辕边缘,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进简易的木盾,发出像战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却比最疯狂的战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时不时有箭枝顺着简易木盾缝隙射中侍卫,引发一声闷哼,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马匹则不像帝国男人般狠厉坚强,痛苦地倒地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木盾中箭声、人的闷哼声、马的悲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先前还被欢歌笑语温暖暮光笼罩的营地变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宁缺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溅起的土石砾打在他的脸上,瞬间显现出红印,他面部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安静匍匐在腐叶松针之上,目光穿透叶间的缝隙,越过那根箭杆,望向远处南向的北山道。 对方没有选择在北山道的密林里发起伏袭,也没有选择夜袭,而是选择车队刚刚抵达北山道口的傍晚动手,纵使宁缺自幼对危险就有某种天然的直觉,也依然没有想到这点。 傍晚时分是人们最容易松懈,防备心最弱的时候,而且车队眼看着便要与固山郡的接应部队碰头,难免会有些放松,这些敌人想必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隐约间看到北山道两旁的密林里已经出现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过先前计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时视线所及,他大致判断出敌人的数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毕竟是在大唐境内,对方想要暗杀的又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四公主,无论是为了事前还是事后的保密,对方都无法动用真正的大部队,只能选择最忠心不二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数自然不可能太多,但宁缺很清楚,在战场上厮杀,从来都不是哪一方面人数越多就越厉害,相反一支全部由悍不畏死的死士组成的队伍才最难对付。 帝国大人物安排这样一场惊天刺杀,除了动用死士之外,甚至有可能会请动修行者出手,想到今天可能会在战场上看见那些强者间的对战,宁缺心中竟莫名其妙产生了某种兴奋的情绪,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那名婢女,发现这小娘子除了最开始眼眸里泛起过一阵惊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静镇定下来,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赞许了一声。 两旁密林里的敌人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灰朴唐军制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制式钢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扑,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车队四周的剽悍蛮子是公主殿下在草原上收服的马贼,被先前那场箭雨早已激发了凶性,有的人竖起短弓开始疾速连射,有的人嗷嗷叫着拔出腰畔的弯刀迎了上去。 北山道口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锋割开咽喉,鲜血从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淋湿染红本已湿红的落叶。 战斗甫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退却,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比拼的除了武技杀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于流血的强悍战意。 那些效忠公主的草原蛮子箭法极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乱,瞬间便将敌人的来袭之势压制住,密林间不时有人影倒下,蛮子们怪叫着反扑而上,逐渐控制住车阵四周的林地,而且他们虽然悍勇依然不失谨慎,并没有盲目扩大阵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草原蛮子护卫的战术选择都非常正确,至少在宁缺看来是这样,所以他非常不解,为什么身边那名婢女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郁,似乎在担心什么。 这些骁勇的草原蛮子毕竟未曾经历过中原那种可怕的战斗,她忧虑想着此事,狠狠一咬牙便准备站起身来。 宁缺可不会让她暴露身形,从而让自己和桑桑陷入可怕的境地,右手握成拳挥击她的腿弯,让她重新倒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 婢女愤怒盯着他的眼睛,右手则是悄悄缓慢伸向腰间。 宁缺神情专注看着战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当他注意到车阵那处的画面,想到了某种可能,不由身体微感寒冷。 北山道口厮杀正是惨烈,而车阵里则是一片诡异的安静,那十几名应该是陪嫁到草原上的大唐精锐侍卫,就像十几尊石雕般半跪在那两个车厢四周。 一辆车厢前,那位穿着旧袍子的温和老人正闭目而坐,在侍卫们的层层保护下,面向越来越阴暗黑沉的密林深处。 宁缺紧张地舔了舔发麻的嘴唇,把手伸向桑桑,掌心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桑桑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弓箭递了过去,然后缓慢无声解下背后的黑伞,安静放在身边的落叶上。 …… …… 厮杀还在持续,三人和惨烈的战场之间隔着车阵,看情形那些草原蛮子和那些死士之间的战斗短时间内不会波及到此处,但不知为何,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掌心与弓缚绳之间的汗水不知何时竟也渐渐干了。 车厢旁十几名像石雕般半跪于地的侍卫冷冷看着密林深处,微黑的脸上满是坚毅平静,虽然警惕但绝无畏怯。 这十几名大唐侍卫出身长安羽林军,被特别挑选做为四公主的陪嫁进入草原,自是军方最精锐的成员,但今天北山道口外的战斗中,他们的表现却有些异样。 箭雨从灰暗林深处袭来时,他们迅速布成一个圆形防御阵形,沉默避于盾后,待敌方死士血袭而至,他们仍然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式,浑然不顾就在四周发生的惨烈厮杀。 不时有同阵营的草原蛮子横死眼前,不时有无生命的身躯撞在车阵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他们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始终一脸冷漠盯着密林深处,心与身皆如钢铁磐石。 侍卫们单膝跪在落叶之上,他们穿着棉衫,棉衫边角隐约能看到甲片,他们右手伸向背后,紧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视前方,把身后的两个车厢团团围住。 一辆车厢华丽沉默,另一辆车厢前,队伍里唯一的那位老先生,盘膝闭目而坐,意甚闲适,膝上横放着一把剑。剑鞘破烂陈旧,就像老人身上的袍子。 侍卫们面无表情守在老人的身周,仿佛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厮杀,听不到那些呐喊声,偶有敌人快要突进他们的防卫圈,才会有一名侍卫拨刀而起,投身而杀。 因为寡不敌众,那名单身而出的侍卫往往会迅速陷入浴血惨战之中,可即便如此,其余的侍卫们却是毫不动容,甚至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依旧不肯离开老人半步。 宁缺不知道侍卫们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侍卫们警惕注视的灰暗林叶间隐藏着什么,但他知道那里必然有大恐怖。 隐约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华丽冷酷新世界掀开帷幕将要来到的现实,让他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头皮有些发麻,中食二指不停无声摩娑弓弦,过了片刻,他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变得缓慢下来,脸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静沉着。 等待未知的危险恐惧,让场间气氛变得极其压抑,车阵四周的激烈厮杀声、刀锋碰撞声,仿佛消失不见。 就在紧张万分的关键时刻,华丽的车厢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名美貌年轻女子探出头来,髻发微坠,面色微虑。 不等她说什么,车厢旁面色冷厉的侍卫首领低声说了句请殿下小心,便迅速伸手关闭窗户,把她挡了回去,表情虽然恭谨,但或许是因为局势紧张所以动作显得有些无礼。 第十章 有剑横于膝前,有剑穿行血间 “大人物们的牺牲品啊……”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在心中默默想道,却感受到身旁传来两道冷凝的目光,扭头望去,发现桑桑正侧着脸静静看着自己。 对视一秒两秒,平时很短,此时漫长。 宁缺人生中再一次在自己的小侍女面前败下阵来,在心中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腿部肌肉微紧,脚尖插入厚厚落叶,插入微湿的泥土之中,随时准备发力。 远处因为太阳落山愈发阴暗的北山道深处,那些灰黑色的枝丫之间,忽然无来由袭来一阵大风,枝头上新生的嫩丫隐藏在旧树皮的保护下未被伤害,倒是地面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树叶被卷至半空之中飞舞,簌簌作响,然后纷纷落下。 春时,无边落木萧萧下。 一名穿着深色轻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北山道深处,随着一声雷般暴喝,一道淡蒙蒙的土色光芒渗出他身上的轻甲,闪耀而逝,仿佛天神自云头偶现一瞥。 他两根像大树般粗壮的臂膀猛然上举,把一块不知从何处拾来的重石化为呼啸而出的石弹,猛地砸向那辆华丽的车厢! 何其恐怖的力量,竟能让一个人变成一台远程投石攻城机! 重石呼啸裂空高速袭来,半途中有枝丫触着一丝便粉碎,沿着一道弧线,无可阻挡地穿越上百米的距离,准确而冷酷地击中第一辆车厢! 只听得轰的一声闷响,装饰华丽内构结实的车厢顿时散作一团废柴烂布,里面隐隐有断肢鲜血。 一直握刀单膝跪在车厢外围的大唐侍卫们表情依旧冷漠,似乎看不到身后车厢已经变成垃圾,看不到他们誓死保护的公主殿下已经粉身碎骨,他们的脸上甚至连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反而甚至隐隐能看到一抹释然平静之意。 “前列,射!” 侍卫首领一声低喝。 三名下属保持半跪姿式,右手早已放开刀柄,平端威力巨大的军用弩箭,瞄准林子深处迅速抠动扳机。 九根弩箭闪电般射穿犹在缓慢飘舞的落叶,准确射中那名天神般的大汉身体,然而那名魁梧大汉只是挥了挥手,拂去袭向面门的两枝弩箭,对射中自己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会。 大汉像石头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的有些发麻,胸膛上的弩箭夹在轻甲里,像站不稳的长腿虫般颤抖两下,然后落到地面,箭尖隐有血渍,大概只是受了些轻伤。 因为距离太远,这波弩箭除了上述效果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侍卫首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望站北山道深处那个高大人影,高举右手喝道:“待!” 三名侍卫放下弓弩,右手重新握住斜斜向天的刀柄。 …… …… 因为桑桑,宁缺本来打算寻找一个机会救出车厢里可怜的替罪羊,然而战局变化的太快,他完全来不及反应,那名天神巨汉便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颗重石便自天外飞来,华丽的马车和车里的女子便尽数化为一片带血的齑粉。 同情那个无名女子,还是觉得身为主人愧对小侍女的信任?总之他这时候目光落在北山道深处,脸色有些难看,。 通过使用某种修行秘术,让那名巨汉拥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将重逾千斤的巨石抛出如此远的距离,依然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见他脸色一片潮红,汗浆喷涌出轻甲上的箭洞,双腿微微颤抖,竟似有脱力的征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好的机会,那十几名表情冷漠的侍卫没有选择出击,而是依然警惕地守护在第二辆马车四周。 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坐在这辆马车上,双目依然闭着。 忽然间,老人花白的头发动了起来,像是银色的溪流般在脏旧袍子不停流淌,膝间那把横置的旧剑开始嗡嗡鸣叫,鞘内的剑身不停碰撞着内壁,似乎急不可耐想要出世饮血。 瓮……瓮……瓮! 锃! 一声清鸣! 雪亮的短剑自行脱鞘而出,在老人膝旁陡然一横,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剑光,卷叶裂风而去,无声凛冽直刺北山道深处,仿佛要将那尊天神般的巨大身躯贯穿! …… …… 北山道口最后的暮色与阴暗密林之间,仿佛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当雪亮短剑自老人膝上鞘中飞出,化为流光而去,只见密林那方,有一道隐约可见剑身的灰影呼啸而来! 那抹如梭如电的浅灰影子,前一刻还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后一瞬便来到了北山道口厮杀的战场上,最开始的低沉嗡鸣在眨眼不及的时间段内变成风雷般的咆哮。 灰影速度奇快,所携的威势直接震碎周遭数尺范围内的所有树叶,如丝如絮的碎叶在影子后拖成一道笔直的线条,线的尽头正是那位膝上已然无剑的老者。 “大剑师!” 看着那道已成风雷之势的灰影,始终如石雕般冷静待命的侍卫们终于面色微变,有人大叫示警。当己方最强大的老人动手,剑出膝上旧鞘直指林子深处那名巨汉时,一直隐藏至此时的敌方最强之人,也终于现出了踪迹。 一现便是风雷大动。 在帝国境内,对方为了刺杀公主殿下,居然出动了两名超出凡世力量的修士,甚至出动了一名大剑师,这个事实令众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然而侍卫们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胆怯,只有绝然情绪,侍卫首领断喝一声:“斩!” 锃锃锃锃一连串密集的刀锋出鞘声连绵响起,十数把锋利钢刀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决心,伴着侍卫们全力施为的轻吐浊气声,一刀一刀向身前空旷处斩去,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凌厉强横,割破空气,斩断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织的刀网,把膝上无剑的老人紧紧护在其中。 高速穿梭的灰影掠至刀阵之前,眼看着要被那些凌厉的刀势斩落,却陡然间在半空做了一个诡异的停顿,然后侧向一绕,奇妙地避开刀阵集锋之所向,嗤的一声飞离。 出现在北山道密林里的那一瞬,它是已成风雷之势,看似无可抵挡,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进入真正的战斗之后,那抹灰影竟然走的是灵动诡异之势! 如梭灰影转向那一瞬间,速度急剧下降,终于能够隐约看清楚了它的本体,好像一片极薄极黯淡的剑影,似乎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到九霄云外去。 这样一片薄如蝉翼,给人感觉并不比纸片更坚硬的剑影,轨迹难以捉摸,灵动有若幽魂,在嗤的一声转向飞离过程中,贴着一名侍卫的刀锋闪电上遁,擦过了他的下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下一刻淡淡血痕迅速扩展,鲜血狂暴喷出,这名侍卫右手提着刀,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颈部,鲜血自指间狂溢,怒目圆睁盯着林子深处,缓缓前倾倒下,直到死亡的这一刻他依然没有看到那名强大的剑师。 灰色剑影在空中画了道圆融的弧线,闪电般再次穿掠回刀阵之前,倏然在前,倏然在后,轨迹鬼神莫测,根本无法捕捉,转瞬间又有两名侍卫被杀。 血珠在空中缓缓飘落,侍卫首领表情冷鹜平静,双手紧握细长的刀柄,盯着那抹灰淡的剑影,忽然左脚向前一踏,腰腹骤然发力,刀锋斜斜向下闪电劈下,同时暴喝一声:“合!” 随着这声刀阵口令,他身前身后四名等待机会已经很久的侍卫把手中钢刀舞成雪花,把那抹灰淡剑影硬生生逼进一个狭小的空间,而那处空间马上便被侍卫首领凝聚全部精气神的斜斜一刀所震破! 灰淡剑影速度奇快,眼看着要被刀锋所斩,却强行在极小的空间里做了一次停顿。侍卫侍领对此早有准备,只听得他闷哼一声,左手握住长刀柄末端强行一摁,正向斜下方斩去的刀锋闪电般翘起,正好击中那抹剑影! 噗的一声轻微的闷响,灵动的灰色剑影像是被打中七寸的细蛇般跌落尘埃,落入厚厚的落叶腐泥之中。 这是交战以来,大唐侍卫刀阵第一次砍中敌方大剑师的剑影,然而没有人欢呼,准确来说是没有时间欢呼,因为地面上的枯叶开始剧烈的震动拱起,就像是一条苏醒过来的巨蛇,在侍卫们的脚下快速穿行。 枯叶飞湿泥溅,灰黑色的剑影激射而起,贯穿如电,轻松划破一名侍卫大腿外的棉甲,割破了足以致命的大动脉! 压抑的闷哼不时在刀阵内响起,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偶尔能够砍中那抹灰淡剑影,却始终无法将它完全斩成一段死物,侍卫首领的表情渐现悲愤之色,压抑悲壮气氛中,他往前再踏一步,双手横握长刀柄,暴喝一声再斩! “合!”他厉声吼道。 最后存活下来的侍卫们齐声暴喝,不要命般向那道灰影扑了过去,以自己的身躯和手中的刀光布置了最后一道屏障。 嗤的两声轻响,两名侍卫的身躯毫无气息地摔落于地,侍卫首领的耳垂被整齐的切掉一半,鲜血滴落,身上多了几道淋漓血口,像是某人醉后放肆的狂草。 那道灰色剑影第七次被侍卫们的刀锋斩中,速度比最开始时已经变得缓慢了很多,然而终究是没有被击落,振鸣着缓慢飞行,突破了刀阵,来到了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身前。 这时候众人终于看清楚了那道灰暗剑影,那是一把没有柄的小剑,黯淡的剑身极为纤薄,没有残留丝毫血痕。 浑身浴血的侍卫首领拄刀单膝跪下,低头咬牙不甘想道:只差一刀……只差一刀自己和兄弟们就能完成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大剑师终究还是大剑师啊! …… …… 看似漫长的战斗过程,其实不过是刀风几次凌厉,剑影几次飘浮,鲜血几次喷洒的时间罢了,在这段过程中,坐在马车上的旧袍老者自膝上剑飞离后始终闭着双目,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老者轻轻悬放在膝头上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双手拇指快速在中食指的两道横纹上按下,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极为复杂的计算。 就在那把无柄小剑飞到他身前,距离他眉心不足一尺时,老人终于睁开双眼望了过去。 一眼望去,无柄小剑便悬在空中如凝固一般,动不得丝毫! 密林深处那名快要被众人遗忘的巨汉,看着宽大手掌间被自己揉成破铜烂铁的雪亮飞剑,怔怔发呆,终于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来惊慌失措怒吼道:“他不是剑师!” “……他是念师!” 第十一章 那剑悲鸣赞叹 仿佛听懂了那名巨汉的怒吼,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那把灰暗哑光的无柄小剑开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震的四周空气发出嗡鸣利啸,就像是只左突右奔想要逃跑的鸟。 老人双手搁在膝上,望着眉心前不到一尺外的无柄小剑,目光静柔如丝如缕,然而这些丝缕蕴着恐怖的力量,紧紧裹着想要逃离的无柄小剑,让它根本无法动弹。 老人目光所触之处温度急剧降低,无柄小剑上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霜,挣动的愈发厉害,嗡鸣阵阵,然而却始终无法挣脱。 这样徒劳挣扎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无柄小剑终于悲鸣一声摔落在落叶之上,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 就在无柄小剑跌落尘埃同时,北山道密林某处,距离车阵并不遥远的一棵树后响起声痛苦的闷哼。 老人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放松之意,双手撑着膝头,整个人干瘦的身躯忽然从车厢旁弹起,仿佛被大风吹动,倏乎间飘至北山道内密林深处,飘至那名巨汉身前。 巨汉暴喝一声,如蒲扇般大的手掌自上而下猛击,气势威猛,如一座小山直接压向老人干瘦的身躯,仿佛下一刻手掌便会轻易地将老人扇成一蓬血肉粉末。 老人面无表情看着将要临头的大手掌,枯唇微启说了个无声的字符,满是泥垢的双手在身前交叉而叠,做了个手印。 随着这个无声音符出唇,随着双手叠加为印,老人身上那件脏旧袍子忽然变得极其坚硬,每道皱纹都被撑平,看上去不是他穿着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撑住他干瘦的身体。 掌风戛然而止,在老人的头顶不停颤抖,却没有办法拍下来,巨汉身体其余部位的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僵硬,他的眼角开始淌下血水,下颌抖动不停,显得极为痛苦。 老人的脸色非常苍白,看起来也非常吃力,他艰难地抬起右臂伸向巨汉的胸膛,动作显得格外缓慢。 巨汉此时仿佛被某种奇异力量控制住,眼睁睁看着老人的手掌一寸一寸靠近,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阻止对方。 老人的手掌无声无息按在巨汉的胸膛上。 嗤嗤劲风从手掌和巨汉胸膛间喷射而出,随着喀喇一声闷响,巨汉像石头般的胸膛骨断筋折,猛地塌陷下去! 借着手掌间劲风吹拂,老人身体微缩疾退,林风扰着袍角,呼呼作响,瞬间退回车厢旁复又盘膝坐下。 进退趋转不过刹那时光,老人去而复回,双手轻落膝头,身上袍子重新变得皱巴脏旧,仿佛根本未曾动过。 北山道密林深处那位巨汉,此时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始终未能击下的那一掌轰的一声把地面打出一个大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着自己胸膛上的血坑,发出一声不甘绝望的怒嚎,如座山般轰然倒塌。 盘膝坐在车厢旁的老人望了那处一眼,开始俯身剧烈的咳嗽,甚至有殷红的血点被咳到了袍子上。 侍卫们布下刀阵,舍生忘死与那把无柄小剑拼杀,争取了极宝贵的时间,老人在这段时间内计算并且捕捉到对方那位大剑师藏匿的方位,再以无柄小剑为桥梁,动用念力直接隔空击伤对方,完成这一击,对他心神损耗极为巨大。 紧接着他飘至北山道里掌杀巨汉,看似非常轻松,实际上也是极为冒险的举动,气海雪山里的念力为之荡然一空,身体变得极为虚弱。 好在大局已定。 北山道口的战斗已经结束,追随公主殿下的草原马贼们战斗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勇气和强大的战斗力。微弯的蛮刀斩杀所有敌方死士,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幸运活下来的人浑身浴血,早已无力站立。 活下来的、能站起的侍卫人数更少。 老人神情复杂望向那棵距离并不遥远的树。 夜色入侵,北山道口一片安静,那棵大树的树皮片片剥离,就像是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老去,不祥的斑点出现,身躯有了腐朽崩坏的征兆。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书生从大树后缓慢走了出来,肩后斜斜背着把空空的圆形剑鞘,此人神情俊朗,虽然年龄稍大,但若在长安青楼画舫上,想必当得起翩翩二字。 只可惜此时他的模样怎么也谈不上翩翩,无数极微小的血珠从脸手上毛孔里渗了出来,把他变成一个面容恐怖的血人,青色长衫有些部位也已被血渗透,看来被衣裳遮蔽住的身躯如同露在外面的脸手一样,同样被那些小血珠铺满。 中年书生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着车厢旁的老人,看着老人身旁那把空着的剑鞘,低声感慨叹息道:“一着错,步步错,昊天道南门供奉吕清臣居然……弃剑修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不知道会令多少人震惊。” 略一沉默,他慨然道:“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年岁已大,居然还能成功晋入洞玄境界,昊天道莫非有什么秘法不成?” 老人叫做吕清臣,他和声回答道:“跟随殿下北上一载,在草原上看到些不一样的风光,不一样的人情,有所触动,于是境界有所增益,倒和本门道法无涉。”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解释,中年书生微怔片刻,若有所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拄刀单膝跪于落叶间的侍卫首领,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自我晋入大剑师境界,便一直以为世俗武力再无法与我相抗衡,今日你和你的属下给我上了一课。” 中年书生向落叶间的重伤侍卫们拱手一礼,赞叹道:“有像你们这样英雄无畏的军人,是我大唐的骄傲。” 侍卫首领微微颌首一礼,没有说话。 “长安的大剑师不多,我却不认识你。”吕清臣老人看着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说道:“书院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听到书院二字,北山道口林间幸存下来的人们,都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震惊之色,难道这件针对殿下的刺杀居然和地位崇高的书院有关? 宁缺下意识里望向身旁那名婢女,只见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明显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中年书生愣了愣,摇头怅然说道:“没想到你居然看出了我的来历,只是我这个不肖后生实在不敢让书院蒙羞……我只是一个被开除出书院的笨学生。” 他浑身是血,身体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这样唯一一个敌人,车队方面活下来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们却非常紧张,如临大敌。 宁缺也很紧张,但更多的情绪是兴奋和无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学习太上感应篇很多年,通过那些市井传闻想像这些强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战斗却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眼目睹真实的强者战。 大唐帝**方那些强悍的将军听闻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只是边境承平多年,他一个边城小小军卒根本没有机会在战场上见识这种战斗。 无柄小剑飞行漫天落叶之间,力士气拔山兮掷石破车,双眼闭阖之间念力纵横,隔空伤人,这些极不可思议的神奇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连接上演,让他心神摇荡无法自安。 书院,开除,笨学生,这三个词进入他的耳朵,让他稍微冷静清醒了些,却又马上让他感觉到头皮开始发麻。 一名被书院开除的笨学生,凭一把暗哑无光的无柄小剑,便能杀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锐的侍卫,那么书院里真正的学生,会拥有怎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应该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边低声冷漠说道。 听到夏侯两个字,宁缺的表情微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过了数秒时间才重新回复正常,只是他投往场间的目光已经由先前的赞叹变成了冷淡的评判计算。 “你修的是浩然剑道,所以猜到你出身书院并不是难事。” 吕清臣说道:“只是看来有些可惜,你被逐出书院之前并没有在二层楼里多学些东西,起始剑出时已有风雷之势,却被你强行转成了灵动诡秘之境。” “浩然之气首重正直无碍,你走进了偏路,这选择实在鸡贼无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见正值壮年的我,即便没有进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中年书生低头微微一笑,满是细微血珠的俊朗脸庞浮现出的笑意显得格外惨淡。 做为一名踏入洞玄境界的大剑师,这名身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应人之邀前来刺杀公主殿下,在知道公主身旁那位老人实力后,本以为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然而为他提供情报的那方势力,并不知道公主殿下身旁的那位老人在草原上踏入了洞玄境界,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位昊天道南门行走居然选择了弃剑从念。 即便如此,本来今夜也不会完全没有再战之力,只是这位大剑师没有想到,那些车旁的大唐侍卫竟能给自己造成如此大的麻烦,从而被吕清臣计算出了自己方位。 被同境界的强者尤其是念师算出方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吕清尘先控制住他的剑影,再以无柄小剑为桥念意相伤,面对着杀伤速度最快的念师,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应对,直接被对方的念力袭入识海雪山,震的腑脏俱裂,鲜血暗涌。 今日注定要死在北山道口,他对吕清臣老人那几句点评自然毫不在意,然而即便是死,有些事情他也必须完成。 第十二章 魔宗断指与边军闪箭 吕清臣说完这番话,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念师在俗人想像中最为玄妙神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在杀伤敌人的同时,也会对念师自己的精神识海甚至肉身造成极大损害。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位巨汉小山般的尸体,想到帝国珍贵的强者资源经此一役便要少上两人,不禁感到万分可惜,甚至产生了某种看着子侄辈不成器的痛惜感,摇头叹道: “我大唐虽然强者辈出,但有大剑师境界的人并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书院,本应为国效力,怎可从贼行事?” “贼?何为贼?清臣先生,你既出身昊天道,那么你应该知道当年钦天监被人抹掉的那句评鉴:夜幕遮星,国将不宁!” 中年书生通过侍卫们的表情早已确认己方此行的刺杀目标并不在车中,死的那个女子只是个幌子。他看了眼已经变成堆垃圾的华丽车厢,冷笑说道: “夏侯将军想些什么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杀死你们队伍里那名妖女!” 吕清臣想起十几年前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钦天监事件,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书院精神不论**之外,我出身昊天道况且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你又何必。” “我跟随公主殿下已逾四年,从不认为她是应兆之人。” 听到这番帝国下层民众绝对不会知道的秘辛,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公主殿下执意要嫁入草原,而为什么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终居然会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转头向身旁望去,只见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变得极为难看,眉眼间布满寒霜。 中年书生缓缓敛去脸上所有情绪,不再回答吕清臣的话语,而是闭目深深吸了口气,随着呼吸,他身周的落叶开始卷动,身上的青色长衫随风猎猎作响。 “你还想做些什么?” 吕清臣老人皱眉看着他,说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时间,你始终未能调息成功,证明你腑脏已碎,气海已毁,加上本命剑已废,现在的你连个普通军卒都不如,难道临去这一刻你依旧不愿获得安宁?”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无论是剑师还是念师,这些能够调动天地元气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测的人,有些愚夫村妇甚至相信那些最强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脱死,所以哪怕明明看着中年书生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时节,身负重伤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万分。 直到他们听到吕清臣的话,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剑师真的已经不行了,疲惫与伤势瞬间开始侵袭精神和**。 只有宁缺依旧警惕,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始终像个鹌鹑般藏在落叶中的他,盯着大树旁那名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握着弓箭缓慢逐寸移动着身体,寻找着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国看待荣誉重于生命,无论是士大夫还是市民阶层都格外推崇风范气度,在他们看来,敌人苦战将死之时,应该得到和他实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将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剑师,所以侍卫首领会颌首还礼,哪怕对方杀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所以吕清臣会和他说话释疑,让他完成生命最后的言语交待。 宁缺从来就不是一个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荣誉,但坚持认为荣耀即吾命是废话,并不认为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即便有也不会是荣耀。 他是个小小的边城军卒,根本不了解这些强大的修行者战斗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战斗。 但今天那位大剑师既然成为了他的敌人,那么他就会一直保持警惕,时刻准备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杀死对方。 从小艰辛流浪,在边塞里与蛮人刀口见血数年,让少年养成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安全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或许才会脱下军帽,对敌人的尸体行注目礼,表示自己极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或者说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生了。 漫天落叶在大树旁快速舞动,中年书生被血打湿的青衫忽然急剧膨胀,数道血流从他的五官里喷涌而出,仿佛有股恐怖的无形力量正从那些落叶间,从天地间向他的身体内灌注进去,将他所有的力量混着鲜血逼了出来! “纳天地于内!” 看到这一幕,吕清臣勃然变色,看着中年书生愤怒呵斥道:“书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师灭祖!” 北山道口战斗凶险惨烈至极,然而自始至终这位老人都不曾动容,在唐人看来既然敌我阵营已存,那么无论胜负生死都是寻常之事,并不涉及所谓道德正义,可当他发现中年书生动用了魔道的自毁手段,终于第一次忍不住动了怒! “若为正道,何惧用魔手段。”中年书生缓缓抬起右臂,遥遥指向车厢旁的老者,淡然说道:“若这是沉沦,那便让我沉沦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罢。” 话音落处,他右手食指根部骤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隐现白骨,只听得他一声闷哼,食指扯离手掌,陡然加速,变成一道血影呼啸喷出,直刺吕清臣的面门! 纳天地元气于体内,不惜暴体崩坏,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飞剑,凝毕生功力于一击,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对于护送公主的队伍来说,吕清臣老人是他们最强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时草原蛮子和侍卫们死伤惨重,几乎没有人还有再战之力,于是老人的作用便显得格外关键,他若死在这根断指之下,谁还能够抵挡一名大剑师临死前的暴击? 两名草原蛮子狂嚎着向中年书生扑了过去,然而没跑两步,便是一个踉跄摔倒在落叶之上,手里的弯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着的侍卫首领猛地向地面扑倒,拖着血水向前方挣扎爬行,离他不远处有名牺牲侍卫留下的弩箭,然而他虽然已经拼了命,但明显还是慢了,当他握到弩箭时,只怕车厢旁已经虚弱到不能再战的吕清臣已经被断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间,没有人预料到一名出身书院的大剑师,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谁都没有准备,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名大剑师击杀成功,然后全队尽丧。 宁缺有准备。 他准备了很长时间。 当那名青衫中年书生淡然感慨之时,他毫不为之所动,警惕注视对方的一举一动,缓慢挪动着身体,寻找着最佳位置。 当中年书生开始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林间落叶狂舞之时,他已经双脚一前一后站立在了枯叶之间,举起手中那把看似寻常的黄杨硬木弓,瞄准了对方。 右臂用力,劲传腕间,弓弦被猛地拉开,如一道满月,坚韧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发出一阵嗡鸣,弦上的羽箭微微颤抖,然后迅速变为平静,像待要弹出的蛇。 当中年书生断指飞出时,宁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松,弓弦上的稳置器一拧,弓弦嗡的一声鸣啸弹回,一根羽箭如电般射出,穿透数片落叶,直冲其人胸膛。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动,黑色的箭羽残影闪电般前行,刺破落叶,撕破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剑师以魔宗手段逼出的断指刺中老人吕清臣面门之前,提前抵达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并不比普通人更强大,尤其是剑师念师符师因为长年冥想,身体反而会更加孱弱,需要格外注意近身的防御,除了像侍卫们那样的近身死士之外,他们一般还会在长衫棉袍之内穿着轻甲,以防止被刺客偷袭。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位出身书院的大剑师不惜动用魔宗手段也要杀死敌方最强大的念师,意念可见坚决,所以当他察觉到对方有人用弓箭偷袭时,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意念识海之中,现在只剩下天地元气汇聚而成的荡漾湖泊,断指就像一条破浪的黑线,艰难的前行,此时此刻他必须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这最后的一击,他不会允许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扰,即便是将要临体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软甲,他相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冷箭,根本没有能力射死自己。 噗的一声闷响,一根羽箭扎进他的胸膛,箭头很诡异的高速旋转着,比普通的羽箭旋转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锋利的簇锋瞬间撕裂青衫,挤进了轻甲的微小缝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鲜血初现。 中年书生依然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脸上的细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紧皱的眉头处写出一个愁苦的川字。 箭锋入体很痛,但不会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宁缺射出的不止一箭。 第十三章 青衫红花湿 咻! 第二根羽箭闪电般接连而至,伴着令人心悸的入肉声,射中中年书生的胸膛,箭没处,正是第一根羽箭破开青衫破开软甲的所在! 第三根箭仿佛没有先后,瞬间再至,同样射中那个被逐渐扩开的破口,箭锋之前再无阻碍,竟是狠狠射穿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知道宁缺如何做到,在电光火石极短的一瞬间内,用手里那把看似普通的黄杨硬木弓连续射出三枝羽箭,更没有人能想明白,为什么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军卒,竟拥有如此恐怖的箭术,竟能连续三次射中同一块极小的区域! 中年书生觉得一根坚硬粗壮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的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到最后竟变成了滚烫。 他下意识里向下望去,看见一根羽箭没胸而入,青衫外残留着一小截箭杆和箭羽,鲜血侵染,就像是开了一朵红花。 中年书生不可置信盯着胸前青衫上湿润的红花,满是血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荒谬错愕的神情。 他慢慢无力跌坐进地面的落叶腐泥间。 即便是修行者,即便是用魔宗手段吸纳天地元气入体的修行者,在心脏被射穿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操控自己的意念。 天地间那根无形的线,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断裂。 失去控制的那根染血断指,已经无法再威胁到一位念师,虽然那位念师现在已经虚弱至极。 吕清臣微一挑眉,将眼前的断指震飞。 断指擦着他苍老面容激飞而过,落在老人身后的车厢上,只听得噗哧数声脆响,半截车厢坍塌分崩,化为废砾。 这截断指里凝结着中年书生先前强行吸纳的些微天地元气,虽然已经失去意念控制,依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效果。如果没有那三根羽箭,这截断指肯定会对老人造成极严重的伤害,那么这场刺杀肯定也会迎来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场间活下来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中年书生自然是最明白其中关键的那个人,他痛苦看了眼胸前的箭羽,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车阵后方,想要看看那个箭手究竟长什么模样。 在最关键的时刻射出闪电三箭,以强悍无敌的箭术强行破开精密的轻甲,近乎不可思议的杀死一位大剑师,挽狂澜于即倒,拯救大唐公主殿下于危难之际……是时候享受众人目光中的震惊感激甚至是崇拜了? 宁缺并不这样认为,脸上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依旧紧握着手中的黄杨硬木弓,箭在弦上,弦已拉开,瞄准着树下箕坐的大剑师,耳朵却在听着树林上方的轻微声音。 他在警惕。 “夏侯。” “夏侯!” “夏侯……” 当婢女告诉他,那位大剑师应该是夏侯的部属,而对方先前也已承认这点后,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夏侯并不叫夏侯某某。 他姓夏名侯。 做为大唐权柄最重的四大王将之一,此人武功霸蛮不可一世,战功昭著,性格更是骁勇冷酷至极,长年驻守在军法森严的猛柳营中,以嚣张好杀闻名于天下。 他自己本姓为夏,却不允许自己的子女姓夏,而是把自己的全名变成了他们的姓,长子夏侯敬,次子夏侯畏,诸如此类,当朝中某学士提出疑问时,夏侯桀傲应道:“吾当开创一流传万世之姓氏,吾当为祖,故当以我名为姓。” “是为夏侯氏。” …… …… 夏侯将军是名人,但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从叙述到震惊再到淡淡惘然嘲讽,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从他四岁时开始,这个仿佛蒙着血水散着嚣张光焰的名字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脑海之中,从来不曾忘记。 他没有见过夏侯。 但他知道夏侯的喜好厌恶,知道夏侯曾经最宠爱的小妾是谁,知道夏侯为什么要烹杀那位小妾,知道夏侯每顿要吃三斤最肥美的羊肉,甚至知道夏侯每天上茅房的时间规律。 他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这位大唐名将的人,因为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想杀死这位大唐名将。 那位将军霸蛮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冷厉聪慧之心,冷酷残忍好杀是事实,但此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的手,所以他绝对不会把刺杀公主的野望,全数寄托在青衫中年书生这个明显并不是嫡系的大剑师手中。 那个人一定会派出自己最忠心的死士盯着这场刺杀,观察事态的发展,甚至有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跳出来结束一切。 在宁缺看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 半边车厢垮塌,半边车厢完好,一个满脸灰尘的小男孩儿哭泣着探出脸来,清秀婢女紧张地提起裙·摆,向那边跑去。 宁缺右手闪电般探出,把她重重摔倒在地。 头顶细树枝碎成一片,啪啪作响,迷朦遮人眼,碎砾之中,两名穿着黑衣的蒙面人现出身形,呼啸向下方掷出两粒金属丸,同时背后长剑反抽出鞘,冰寒刺骨! 那两粒呼啸而至的金属丸漆着红点,是大唐边军精锐才会极少量配备的火油弹,燃烧威力极为恐怖。 宁缺常年厮混在边塞军营之中,自然不会陌生,用最快的速度扔掉弓箭,双手同时伸向背后的刀柄,大声喊道:“伞!” 第十四章 我有三把刀 一个伞字。 前面没有动词。 宁缺也没有喊出桑桑的名字。 主仆二人自幼一起生活,山林草原上艰难共度数载寒暑,早已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字便能让对方明白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就在伞字响起一瞬之后,桑桑像个小狸鼠般快速跑到婢女身旁,双手握住伞柄用力一错,那把和她瘦小身体相比夸张巨大的黑伞忽的一声被撑了开来,如同一道漆黑的天幕出现在已经入夜的北山道密林中,挡住了繁星。 两颗火油弹落在地面,迅速燃烧起来,蓬勃的火焰把地面上的落叶卷起,然后这些树叶让火势变得更加旺盛,顿成熊熊之势根本无法阻挡。 车队四周还活着的侍卫和草原蛮子们,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势,想着藏在那处的贵人,浑身上下陷入一片寒冷,他们受伤极重,根本无力赶来支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炽热的火墙瞬间把那里的一切吞噬,发出绝望的嚎叫。 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那把大黑伞并没有被烧毁,高温炽烈的火舌喷吐在油腻粘乎的黑伞布面上之后,很奇异的变得微弱起来,这把黑伞的伞面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能像黑色天幕般遮住繁星,同样也能够挡住烈火! 在大大的黑伞下方,瘦小的桑桑紧张地低着头,闭着眼,抿着唇,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伞柄,抵挡着近在咫尺的恐怖火焰,握着伞柄头的左手一时绷紧,一时又无措地放松,显得极为紧张,又像是心里正在挣扎着什么。 婢女也在黑伞之下,微卷的发丝荡在清秀眉眼间,她感受着一伞之隔的高温,看着透过黑布伞的点点火光,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而当她的目光顺着黑伞侧方的空隙,看到正要展开的战斗画面时,眼眸里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惘然和震惊。 隐藏在林梢里的黑衣人,已经敛气静神了很长时间,沉默旁观公主车队的应对,判断对方的应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刺杀目标在何处,然后他们移动身形,借着大剑师和巨汉成功吸引了吕清臣老人的精力,悄无声息靠近此地发出了攻击。 漫天碎木,自林梢繁星间跳落人间,两名黑衣人选择的时机非常精妙,非常狠准,一出手便是两枚火油弹,然后快速靠近对手进行近身狙杀,让宁缺根本没有施展神奇箭技的可能。 他们并不是强大的修行者,但他们是比那些修行者更加专业的刺客。 繁星间跳落两名黑衣刺客,宁缺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更没有慌张,像扔破鞋般扔掉手中的弓箭,然后在两枚火油弹刚刚掷到落叶的那一刻猛地跳了起来。 腰腹与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他双腿仿佛安装了某种机簧,没有助跑也没有起势,就在原地突兀跃起。 此时火油弹也正好开始燃烧,他的人影正在火墙之上,看上去就像是踩着炽热的火舌,借着火势飘行。 人在空中强行穿掠过烈火,双手虚握成空心的拳头,随惯性很自然地从脸侧摆向身体后方,双腿向后斜掠,身体向前倾斜,动作显得异常自然协调,像鸟儿滑行般美妙,而身后斜斜背着的刀柄,马上便要插入他握成空心的两只手中。 跃过火墙飘过空中,宁缺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始终盯着那两名黑衣蒙名刺客,目光中没有任何杂念,专注冷静到了极致,从而显得异常从容平静。 黑婢女透过黑伞下极小的那道缝隙,看着他跃出火墙的身影,看到火光映照下少年眉眼间的从容平静,不知怎的觉得浑身上下变得异常寒冷。 在这一刻,她想起半年前随单于在草原狩猎看到的那幕。 当时那头年轻的猛虎跃过灌木向她扑来,前爪微握,后足轻灵微缩,眼眸里没有任何残忍血腥的神情,异常平静专注,在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刻竟有了某种从容甚至是雍容的气质。然而那头猛虎的眼神却是她这一生所见过最可怕的眼神,甚至有时午夜还会被睡梦中从容平静的虎视而惊醒。 ——没有情绪的平静代表强大与自信,专注代表着意志和决心。猛虎捕食,去势专注冷静而不冷酷,因为将一切敌人撕成碎片,并不是它想要发泄什么,而只是它生存的天赋本能,只是它习以为常必须知道自己很擅长的天份或者说天赋。 火光之中婢女看着宁缺的脸,做如是想法。 …… …… 一生都在夜色中杀人的刺客,是对危险最敏感的生物,那名婢女都能感受到宁缺平静专注神情下隐藏着的凶险,两名黑衣刺客盯着跃过火墙的少年身影时,更是下意识里感觉到了紧张,甚至比当年他们刺杀燕军游骑时更加紧张,握着长剑的手有些莫名其妙的僵硬。 呼啸风声中,宁缺跃入二人中间,身上棉袍被灼燃的衣角,在夜色密林间带出数道微弱火线。 两把带着锈迹的长刀自肩后闪电拔出,像风雨般挥洒了过去,林间骤然响起一连串极为刺耳的金属刀锋碰撞声,劲风起处,燃烧的棉袍带出的微弱火线被吹拂成更加细微的火星,却将战场照耀的比先前更加明亮。 刀剑相撞,宁缺身体向前一弹,双脚在落叶上连错数步强行插入两名黑衣刺客之间,手腕一转刀势转劈为拖,顺着对方的剑背闪电般斜抹而上,根本不给对方变招的机会,以势压势,噗哧两声砍入对方的肋下! 沉重的刀锋从斜下方狠狠砍断两名黑衣刺客的胸骨,砍进他们的胸腔,鲜血与肉片被挤出刀面,两名黑衣刺客惨嚎一声,在临死之际暴发出大唐军人强悍的意志力,弃剑用手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困住了宁缺的双刀!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黑衣刺客像鬼魅般落了下来,双手握着的那把短刀雪亮一片,一往无回地斩向宁缺后颈! 林间还有第三名刺客! 无论怎么看,那两名刺客都应该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尝试,没想到他们居然还伏着后手,这种手段看似冗余多余实际上却饱含着以同伴和自己生命为枯叶的狠辣!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样的情形,或者除了宁缺自己,或者除了黑伞下的小侍女。 “六!二!” 黑伞下的小侍女紧张瑟缩着身体,就在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她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很简单的两个数字,能够提醒宁缺什么?是暗语还是方位指示?可她明明应该看不到那名刺客,或者即便她能够精确判断出刺客的方位,宁缺此时的两把刀还在先前两名刺客的胸腔和满是血污的手中,他又能做些什么? “六?二?还真高啊。” 听到桑桑焦急的大喊声,宁缺在心中默默埋怨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松开双手,任由那两名临死前小宇宙暴发的黑衣刺客用生命和双手攥紧自己的两把刀,而他则是把空出来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在快要黯淡的火光中,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握住了那个**裹着吸血棉布的柄,猛地拔出了自己身后的最后一把刀! 双手紧握长长的刀柄,唰的一声厉然出鞘,宁缺看都没有看身后一眼,腰腹部骤然发力,拧身而转,将全身气力灌注长刀之上,以燎天之势向夜空中劈去! 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这猛烈的一刀异常准确地劈中那名正在急速下落的黑衣刺客,锋利的刀锋狠狠砍飞刺客手中握着的短刀! 然后长刀毫无阻碍地砍进他的颈骨! 刀锋去势不尽,竟是深深锲进去一半才停了下来! 这名黑衣刺客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从林梢跳落,便摔落枯叶之上,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宁缺退后握住先前一名刺客胸上的刀柄,用力拔出,走回这人身前反手斩下,刀锋从此脖颈另一面砍了进去,与先前那抹刀锋颈骨间相会。 鲜血喷洒,黑衣刺客的头颅喀嗒一声掉了下来,骨碌滚过他的双膝,滚过落叶,在林间滚了极远极远。 当年在大唐与燕国的战争中,夏侯将军率领的先锋部队曾经刺杀过无数燕国游骑,那些神秘的刺杀组由精锐军士组成,并没有修行者,然而在战场上却表现的十分强悍,甚至有过成功刺杀修行者的战例。 一般人都不知道夏侯将军麾下神秘的刺杀组究竟是怎样的建制,但宁缺知道。 他知道夏侯麾下的刺客组惯常是三个人一起行动。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后背上一直背着三把刀。 …… …… (继续真情呼唤大家的推荐票。) 第十六章 他从山中来,带着小姑娘 一场血腥惨烈的战斗结束,活下来的人望向宁缺的目光,对他的态度默然间发生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离开渭城这些天的旅途中,他们或者尊重宁缺做向导的本事,真要遇着某些大事件、重要决断时,宁缺在侍卫们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块大些的石头而已,但现在人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里去征询他的意见。 禀报公主殿下批准,侍卫首领听从了宁缺的意见,没有立即撤出北山道口,而是决定全体伤员就地休养待命,希望北山道南麓的接应部队能够在天亮时赶到。 虚弱的老人吕清臣静静望着火堆旁的少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右手拇指轻轻在食指腹纹上缓缓摩娑,然而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车厢旁点燃了两个火堆,虽然密林风厉,好在腐叶上承着夜露,倒不担心会引起麻烦的火灾。侍卫首领和伤员们聚拢在一个火堆旁,将另一个位置更好的火堆留给殿下、老人和小男孩儿,即便是现在这种狼狈状况,依然没有忘记尊卑之分。 绑扎用药进食,草原上的蛮子忍不住战后的饥渴,小口地饮起酒来,火堆旁的人们传递着酒囊,递到桑桑处时,小侍女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那名叫做都木的蛮子表情异常恭敬地走到宁缺身旁,双手将酒囊递了过去。 某人看着这幕画面,清秀的眉梢微微蹙了起来,她很清楚这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草原蛮子,在被收服之前是纵横草原桀傲不驯的马贼,极少会对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表示尊敬,更何况此时他们的尊敬里带着明显的惧意——就算那位少年在先前的战斗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让他们感激,但是惧从何来? 宁缺接过酒囊喝了口,被烈酒灼的眉头皱了皱。他看着火堆旁的老人,心头微动,用双手撑起疲惫的身体,向那边走了过去,然而没等他或鞠躬或拱手甚至如小时候想像中那般双膝跪地行个大礼请求赐教,便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拦截。 “坐吧。” 宁缺转头看着火堆旁的婢女,看着她脸上被火光照耀的愈发清丽的容颜,在心里轻叹一声,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规规矩矩坐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虽然他坚持认为和世人传颂不同,她就是个白痴。但就算是白痴,双方的身份地位相差就像是繁星与稻田里的泥鳅,所以他必须注意自己的礼仪,必须恭敬。 因为她不是婢女,她是大唐四公主李渔。 李渔静静看着少年的侧脸,那张青稚面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寻常,除了偶尔笑时绽开的小酒窝和那几点火光下并不难看的雀斑外,找不出来任何特殊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名普通的少年军卒,在战斗中的表现,让她不止一次联想到草原上那头冷漠跃过灌木的猛虎,不知为何,刚刚经历一场惊险的刺杀余悸未消的她,只要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宁缺,便觉得心情变得放松平静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少年如猛虎守在自己身旁。 可问题在于她并不喜欢这个少年。从渭城划拳驭侍再至一路所见,无论伪装成婢女,而是现在回复公主身份,她都极为不喜这个边城军卒的做派。 更令她感到不悦的是,她总觉得宁缺对自己的恭敬只是表明功夫,看不到任何诚意,甚至总觉得他应该会在某些阴暗角落里暗自嘲笑自己——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永远是很可怕的武器,无论是乡村里的农妇还是深宫里的怨妇。 大唐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只要认为某个底层军卒在嘲笑自己,她都应该愤怒,然而现在这位公主殿下的感受是,和对方坐在一起,坐在火堆旁,便会感受到放松的安全感,感受到被保护着的感觉。 她喜欢这种感觉,却不喜欢这种感觉是因为宁缺而出现的。所以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恼,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的侧脸,说话的语调刻意变得冷淡很多。 “刚才敌袭时,看你动作似乎是想去马车里救本宫?” 本宫是什么宫?大明宫?离下宫?反正那时候真正的本宫并不在马车中,现在本宫说你当时想要救本宫,自是讽刺你心中只想着立功。 “其实……从在渭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殿下是殿下了。” 宁缺看着她认真解释道,殿下是殿下,那车里的本宫自然就不是公主,在诱敌方面或许会有些用处的小手段,其实在真正聪明人的眼中只能是些低级障眼法。 李渔微微皱眉,她没有追问宁缺何时以及为何能够看穿自己的身份,大概还是先前的战斗以及随后的安全感,让她对少年的能力有些极不错的判断。 她忽然冷冷问道:“先前你说一身杀人技都是在军中所学,可你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当年渭城募军时只怕还是个小孩儿,边军又凭什么要收你入营?” 宁缺心想你丫也就是个十六岁的丫头,还不一样远嫁草原,正准备随意唬弄几句时,桑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走了过来,坐到了他的身旁。 看着静静依在身边的真正的小丫头,他心情微柔,看着身前飘起的火苗,回忆说道:“殿下应该知道桑桑这丫头是我小时候在路边拣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误打误撞闯进了茫茫岷山,就在快要饿死渴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个老猎户。” 他抬起头来,看着公主清丽的容颜,说道:“老猎户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他救我们两个也不见得是起了什么好念头,但总之他教会我打猎,我的箭法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后来……老猎户死了,我就带着桑桑在岷山里打猎为生。” 很简单的讲述,公主殿下眼中却浮现出极生动的幅幅画面,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背着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在满是凶兽悬崖密林的茫茫岷山间艰难前行,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小小的黄杨硬木弓,小女孩儿身后背着一筒简陋的木箭。 有时候会几天都射不到猎物,有时候会被豹子追赶的摔落山坡,偶尔射中一只灰兔两个小孩儿便欢欣雀跃,有时他们远远看着亮着灯火的山寨却沉默离开。 在李渔眼中,宁缺的那张脸再也没有先前那般可恶了,她蹙眉问道:“山里如此凶险,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官府?我大唐对于孤寡的怃恤应该做的极好。” 宁缺低下头拣起一根焦柴,低声说道:“活着,其实在人少的地方反而更容易些。”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生存艰辛与血泪,李渔怔怔看着火堆旁的主仆二人,忽然蹙眉问道:“那个老猎户……怎么死的?” 宁缺抬起头来,平静回答道:“我杀的,用刀杀的。” 至于为什么要杀死那名老猎户,他没有解释,不会向这位身份尊贵并不曾体会世界底层最阴暗污秽部分的公主殿下解释,以后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他只是溺爱地揉了揉桑桑的小脑袋,把她揽进了怀里。 …… …… (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写这种章节会更感觉到幸福啊。) 第十七章 火堆旁的童话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从公主李渔身旁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了一眼那边,吸了吸鼻涕,学着桑桑的模样,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小脸蛋儿胡乱蹭着,脸上的鼻涕糊蹭到了她的衣裳上。 李渔取出手帕有些笨拙地给小男孩儿擦了擦,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然后转过头来向宁缺淡然说道:“去长安后跟着我吧,我会给你一个好前程。” 宁缺早已猜到这名蛮族小男孩儿的身份,只是没有想到公主会对自己的继子如此疼爱,尤其是那个替他擦拭鼻涕的小动作,让他对这位殿下的观感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反应便不免慢了些,微微一怔后应道:“尊敬的公主殿下,到长安后我就要去参加书院的入院试。” 人类对于同一句话依循不同的解读方式会听出很多不一样的意味,这句话听上去可以说宁缺是在说自己没时间替殿下效命,也可以听成是他委婉地表示拒绝,里面还带着那么一点骄傲:进了书院自然有前程,不需要殿下费心了。 “你确定你真的能顺利参加入院试,而且能顺利地通过入院试?”李渔冷冷看着他,说道:“我大唐虽然以才取士,但这个取字却极有讲究,若你以为有才之人便能寻找到才华的施展之地,前朝那位柳先生又何至于悻然混迹青楼一世。” 宁缺看着她清秀的眉眼认真说道:“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此恳请公主能够帮我去掉那些不应该有的障碍,我只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穷而失去进入书院的机会。” 李渔带着毫不掩饰的猜疑之色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不明白这个少年军卒为什么会如此冷静而直接地拒绝自己的拉拢。 要知道她是最受皇帝宠爱,臣民爱戴的大唐四公主,以宁缺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触到她,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换成别的边城军卒,就算有资格参加书院入院试,可得到她的赏识示意,谁不会感动涕零投体便拜? 长时间的安静,她淡然说道:“我答应你,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失去了和宁缺交谈的兴趣,抱着小男孩儿怔怔望着面前的火堆,眼眶渐渐湿了起来,此时火堆旁边吕清臣老人正盘膝冥想恢复,另一边的侍卫们已经沉沉睡去,林夜深沉,偶有被繁星惊醒的鸟儿胡乱鸣上两声。 宁缺惊讶地望着她眼中的晶莹水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她正隔着火堆看着道旁堆在一处的侍卫及草原蛮子的尸体。 想着先前她替小男孩儿擦鼻涕,看到她此时对下属的悲伤感怀,宁缺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印象又有所改观,默然想着就算是个白痴,也还算个有人性的白痴。 桑桑伏在他的膝头上沉沉睡去,火堆旁还睁着眼睛的只剩下他和李渔二人。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忽然间那个蛮族小男孩儿从她怀中挣了出来,揉着眼睛说睡不着要听故事,李渔一脸尴尬,心想自己幼时在宫中听的那些故事早就忘光了,少女时期爱听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又怎么能给小孩子讲? 蛮族小男孩儿也不怎么闹腾,只是委屈不甘地望着自己名义上的母亲,看着有些可怜兮兮,宁缺在旁微笑看着陷入窘迫的公主殿下,轻轻咳了两声。 “小麦是金黄色的,燕麦是绿油油的……那些鸭蛋一个一个崩开,有只最大的蛋却始终没有动静……鸭妈妈看着又大又丑的孩子,看着它在水里游的欢腾,骄傲地说:瞧,它不是可恶的吐绶鸡,它是我亲生的孩子。” “可是它太丑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野鸭子说,只要你不和我们族里的鸭子通婚,倒也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一天晚上,当美丽的太阳向着西边荒原落下时,丑小鸭看到一群大鸟从林子里飞了起来,小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它们白的发亮,颈项又长又柔软,展开美丽的翅膀飞向温暖的国度。” “过了一个冬天,丑小鸭被几只大天鹅包围,它感到羞愧,它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丑陋,然而大天鹅温和地啄着它的羽毛……它忽然看到池中的自己竟是那样的美丽……春天到了,太阳无比温暖,紫丁香在它面前把枝条垂到水里,人们看着它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唱起歌来,快·活地喊道:看那只漂亮的天鹅!” 宁缺拿着根焦柴,在脚旁的地面随意勾画着线条,低着头微笑讲了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简单,但却又是那样的悲伤和幸福,蛮族小男孩儿趴在公主的身上瞪着眼睛听着,李渔自己也渐渐地听入了神,桑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了,但依旧静静听着,脸上露出儿时的笑容。 夜色更加深沉,听完故事的孩子们终于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你这个故事太深奥,小蛮听不懂,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提醒我这些东西……我会像那个鸭妈妈一样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会以他为骄傲,回到长安后,我绝对不会让他被别的人嘲笑歧视,至于将来他能不能像天鹅般一飞冲天……那只能看他自己将来的造化。” 宁缺挠头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这么多,这是小时候我给桑桑讲过的故事,她一直觉得自己又黑又丑很是自卑,我就给她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安慰她。”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故事。”李渔微笑望着他,说道:“被人瞧不起的丑小鸭,凭借自己的努力,最终变成受人尊敬喜爱的白天鹅,很励志。” 宁缺握着焦枝的手微微一僵,抬起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您说错了,这个故事只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因为丑小鸭是不会变成天鹅的,它……本来就是天鹅。就像殿下您以及您怀里的小王子一样,而真正的丑小鸭,永远都是丑小鸭。” 李渔静静看着少年的脸,想着这段话,心里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 …… (第二章大概十一点左右。) 第十八章 怪你过分美丽 由一个童话衍生出来段似乎颇有深意的对话,看似往人生的湖泊里扎了个猛子便要变成沉渣不再泛起,但仔细想来,进行对话的二人,一旦脱掉身上尊贵公主殿下以及梳碧湖砍柴者这样的衣服后,其实不过是两个十五六七岁的少年男女。 在某些极端的环境比如井底冰窖之类的地方里,年轻的人们惯常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责任或是别的一些东西,变得纯粹很多,在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北山道夜林火堆旁,大唐公主李渔和宁缺就变成了很简单的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 因为四周的伤员们在沉睡,所以讲故事的声音压的有些低,因为要听清楚故事,所以听故事的人必须凑的更近一些,因为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肩与肩并着,凑在火堆旁说着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话,直至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色逐渐褪去,繁星把林梢上的天空让位给熹微的晨光,北山道南方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吕清臣老人和宁缺同时睁开双眼,对视一眼然后唤醒身周的同伴,一名草原蛮子伏地而听,片刻后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握拳重挥然后快速扇动,向同伴示意南方来人极多,而且是重骑。 火堆已然将熄,焦黑的木条下落着灰白色的灰,残着点点火星,侍卫和草原蛮子们艰难爬起身来,取出早已备好的军用单弩,对准依然显得漆黑一片的北山道,众人伤势极重根本无法快速移动,而且既然知道来者强大,那么便更没有隐藏的必要,只需要平静的等待——等待被救,或者战死。 北山道上的落叶被劲风卷起,熹微黯淡的天光里杀出数十名骑兵,骑士和马匹的身上裹着极厚的黑色重甲,这般狂速奔来,蹄声如雷压的大地阵阵颤抖,火堆里的余烬残灰更是被震地飘了起来,如晨烟一般。 大唐帝国最精锐的重甲玄骑! 全身包裹在重装甲内的骑兵群,在战场上一旦发起冲锋,天下难觅敌手,就连那些强大的大剑师都无法对这些重甲骑兵造成有效的伤害。 然而众人看的清楚,自晨光里狂奔而出的这批重装骑兵身上有清晰的箭创刀痕,明显曾经遇袭,可能是在南麓遇到过伏击,在这种的情况下,这支绝不适合密林作战的重装骑兵还要强行连夜穿越北山道,可以想见心情之迫切焦虑。 数十骑重甲玄骑呼啸杀出北山道口,距离两个火堆还有三十余丈,最先方那名披甲系着红色大氅的青年骑士看着远处火堆旁的众人,大声喝道:“固山郡华山岳在此!殿下何在!” 听到华山岳这个名字,端着弩箭的侍卫表情顿时放松了警惕,大声回应了一句。宁缺低头看了眼靠着自己肩旁的李渔公主,看着她的眼睫毛微动,似乎在将醒未醒间,忍不住笑着挑了挑眉头,默默收回左手的黄杨硬木弓。 像闪电锤击般的马蹄高速踏破北山道,将落叶卷起或者踏碎,那名自称华山岳的青年将领一拍鞍头,自马上飞奔而下,快速跑至火堆旁,啪的一声单膝跪地,抱起双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山岳救援来迟,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此时数十骑重装玄骑奔到了林间,面露疲惫之色的大唐精锐骑兵纷纷下马,依队列跪倒在华山岳的身后,齐声道:“请殿下恕罪。” 李渔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好像是刚刚醒来又或许……已经醒了很久。 她看着跪在身前的固山郡都尉华山岳,看着这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将军,看着那些明显经历过浴血厮杀才赶至此处的骑兵们,眉眼间满是鼓励神情,微笑说道:“还不快快起身,难道真要本宫降罪不成?” 她很喜悦,这些漏夜来援在北山道南麓遇着伏击担忧她生死一夜的大唐骑兵们,时隔一年终于又看到了贤良的公主殿下,他们又怎能不激动? 华山岳激动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公主殿下正靠着一名少年军卒肩膀而坐,而且表情显得格外自然。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不知为何微微一紧,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诧色和不喜,眉头微微皱起。 一直在注视这些重装骑兵的宁缺,在这名青年将军抬起头来的那一瞬,看清楚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俊秀丰朗的面容,双眉若剑,平添了几分飒飒英气。 如此年纪便已经是固山郡的都尉,统辖整整一旗重装玄骑,华山丘毫无疑问是大唐帝国青年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城府气度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只可惜他这一生始终有一道门槛无法迈过,数年前甚至在这道门槛上狠狠摔过一跤——这道门槛便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间,却早已被全大唐人知晓的那份爱意。 那份对大唐四公主李渔殿下最深沉、也最炽烈的爱意。 华山岳陡然低落微寒的情绪,自然不是针对李渔,即便杀了他他也不敢对公主殿下有丝毫不敬——他只是非常厌恶殿下身旁那名少年军卒,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离殿下如此尊贵的身躯如此之近,不是太近,而是已经接触到了! 他这一生都未曾与公主殿下的香肩靠近如此近,他这一生都未曾享受过如此美妙的待遇,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这时候就抽出刀来把那名少年军卒肩劈下来! 这种嫉妒冷酷的情绪,华山岳隐藏的极好,至少在公主殿下的身前他会掩藏的很好,所以李渔只看到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诧色和不喜。 她微微一怔,然后感受到手臂处传来的温暖,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将军眼中异色由何而来,下意识里抬手理了理鬓旁的发丝掩饰尴尬——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和宁缺肩并肩靠着在火堆旁过了一夜,虽是情势使然,但对于大唐公主来说,和一名年轻男子表现的如此亲昵确实有些不妥当。 公主李渔缓缓站起身来。 于是听故事的婢女便不复存在。 二人臂膀间残留的温度被晨风迅速吹走。 片刻沉默,宁缺摇头笑了笑,望向她的侧脸,忽然觉得晨光映照在她的脸颊上,眉眼显得格外清丽,比前些日子的旅途上不知可爱了多少。 冷漠骄傲当然不及平静雍容那般美丽。 但他还是觉得火光映照下的少女最好看。 第十九章 雪山里什么都没有 华山岳看了眼四周的密林,这才注意到林子里敌多双方留下的多具尸体,看着那些鲜血和打斗的痕迹,尤其是接过那片薄薄的无柄小剑后,这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狙杀何等样惨烈,不由面色微变。 他示意下属备马,说道:“殿下,来援后队已经上路,我们应该迅速离开。” 李渔公主点点头,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装骑兵的重重拱卫下走了过去。 这时候华山岳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宁缺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让人觉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这名少年军卒和公主殿下之间真正的关系,然而无论怎么想也觉得这名军卒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于是目光便愈发淡了。 这种目光中的淡然,其实隐藏着很多可能性,宁缺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静静看着华山岳的背影,联想起先前这人眼眸中的灼热与温柔,知道他不会对白痴公主不利,但看来这占有欲着实是过于强烈了些。 青年将领对公主殿下的狂热爱意,说实话和宁缺这种层级的军卒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宁缺非常不喜欢华山岳此人最后那一瞥里的淡然,他知道这种淡然代表着强大实力为背景的随时扑杀,代表着某种不屑一顾二顾乃至三顾。 宁缺不喜欢,所以他站了起来,看着正要上马的女子,仰起下颌微笑说道:”公主殿下,其实从在渭城开始,我一直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华山岳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马上的美丽公主蹙眉转身,静静看着火堆旁的少年军卒,似乎想要训斥几句,终究只是淡淡说道:“回长安后再说吧。” 出发之前,华山岳低声询问了侍卫首领几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来的遭遇,也知晓了宁缺在昨夜刺杀中的表现,他沉默片刻,走到宁缺身前表情平静说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长安后朝廷必有重赏……小家伙,干的不错。” 宁缺带着桑桑去缓坡处的简陋帐蓬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别扭地把大黑伞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颌,蹙眉望着宁缺疑惑问道:“少爷,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说……你有句话要说?” “是啊。”宁缺把刀锋上凝固的血渍刮了下来,随口回答道:“那个叫华山岳的家伙太虚伪太无聊,我看着他不爽,所以得让他不爽一下。” “少爷你刚才准备对公主殿下说什么话?”桑桑停下手上的动作,好奇问道。 “我怎么知道。”宁缺插刀入鞘,看着她耸耸肩,说道:“总之不可能说什么从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热地爱上了你的……” “可华都尉或许会这么想,殿下……说不定也真的以为你想说这句话。” “白痴会有白痴想法,这一点不足为奇。”宁缺回答道。 小侍女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你很无聊?” 宁缺偏偏头表示默认。 桑桑摇了摇头,片刻后再次望向他,问道:“少爷,是不是在你眼里,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痴?” 宁缺一边绑着刀鞘一边认真地思考,思考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这个问题不在于我,在于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白痴人做白痴事。像华山岳这种天之骄子本来不能算白痴,但居然会信奉爱情这种玩意儿,不免也就白痴了。” 桑桑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严肃认真问道:“在你眼里我也是白痴吗?” 宁缺看着这张黝黑的小脸蛋儿,严肃认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痴,你是笨。” 众人离开北山道口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固山郡骑兵留下数骑看守现场。胆敢刺杀大唐公主的死士们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所以他们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守护那些这些遗体,大部队到后所有遗体都将运回长安下葬——无论生死不扔下一个同伴,这是大唐军队的铁规矩。 同袍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间,敌方的尸首则是胡乱堆积在地面,等着被一把火烧成焦干飞灰,轮到处理那位青衫中年书生尸体时,骑兵有些为难,他们知道这是一位大剑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予对方与身份相应的尊重。 华山岳微微蹙眉,决定把这位大剑师土葬,而就在这时,吕清臣老人对他们轻声说了句:“此人已入魔道。” 听见魔道二字,年轻的将军面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尸体时,早有没有任何敬意,只有不屑掩饰的鄙夷,像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说道:“扔进去烧了。” …… …… 清晨驶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与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队相遇,在数百精锐骑兵的重重保护下,大唐四公主李渔一行继续向都城长安进发,至此时,无论是帝国内部还是其余诸国的敌人都无法威胁到她的安全。 此后数日,李渔和那位蛮族小王子一直留在车中,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有数百轻骑护卫,活下来的侍卫和草原蛮子依然不顾伤势,坚持骑马守护在车厢四周,老人吕清臣在第二辆车厢里,受了重伤的侍卫蛮子在后面几辆马车中,至于宁缺和小侍女桑桑,则是坐着自己那辆简陋的马车,远远落在了最后方。 在固山郡边区,重骑全部换成了轻骑,队伍的速度顿时变得快了起来,前面那些坚固的马车还能跟上,宁缺主仆二人的马车则是显得有些吃力。 一名骑兵驰马来到他们马车旁,恼火呵斥道:“你们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刚离开渭城头几天的春风旅途一般,宁缺这时候又是坐在车辕上犯困,看上去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边吃力地扶着。听到那名骑兵恼火的呵斥声,他睁开眼睛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看着那名骑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额头上那三两颗汗珠,眯着那双柳叶细眼说道:”少爷,我们好像被嫌弃了。” “嫌弃这个词用的好,如果用被人遗忘这四个字,就会显得太过酸涩骚情。” 宁缺看了一眼最前方那辆马车,想着再也没有露过脸的那位公主殿下,笑着说道:“对于我们这种拼命才能活下来的可怜家伙,任何酸涩骚情都很恶心。” 在火堆旁与公主并肩而坐一夜童话,这种画面无论放在长安还是草原上都显得那样的梦幻,那种画面才是真正的童话,并不真实。 一个小小的边城军卒,机缘巧合救了位贵人,事后拿到相应的封赏,然后从此天上人间老死不相往来,这才是真实世界里面的故事。 这个世界有英雄史诗,但同样没有什么童话,如果罗密欧不是贵族的儿子而是个掏粪工,想必朱丽叶为他去死的时候心理挣扎会激烈很多。 宁缺对这种事情的认识一向自认为非常清醒,他知道火堆旁少女的侧脸只是一种虚妄的影像,最关键的是他未曾真的动心,只是有些欣赏那样一个女子也有那样一个时刻,所以心中并没有什么怅然感慨。 …… …… 在固山郡补充给养之后,队伍并未暂时休整,而是选择继续一路南下,看来公主殿下真的是很急于回到长安,回到疼爱自己的父皇身边。 华山岳应该也摸清楚了宁缺的底子,知道他只是名最普通的边城军卒,那么自然不会真误会他和公主之间有什么,所以宁缺也没有受到固山郡方面的刁难。 扎营休息,桑桑去河边打水淘米宰鱼,做了顿极丰盛的晚饭,主仆二人把主菜扒拉到饭碗里,然后对着几根酸菜辣椒开心地吃着,吃到满头大汗,浑体舒畅。 一名面容冷厉的男子走了进来,看着眼前这幕,摇头笑道:“叫你们去那边吃大锅饭你不干,我们几个还以为你是心里有怨气。现在看来原来是嫌我们那边的伙食太差……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小侍女,真不知道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此的夸赞对于地位卑下的侍女来说,其实已经有些过了,但桑桑却没有什么感觉,笑了笑继续埋头吃饭,宁缺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来人叫彭国韬,北山道血战里表现出色的大唐侍卫首领,深得公主信任。只不过他带着部属跟随公主深入草原一年,回国又遇着连番血战,忠心耿耿的下属现在只剩下了七个人,这位首领的心境想必也复杂感伤的厉害。 双方是在北山道里同共生共过死的战友,鲜血浇淋出来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来的扎实很多,而宁缺在战斗中的表现想必会一直刻在在场诸人的脑海里。 所以这些天被固山郡骑兵们嫌弃的马车,倒经常迎来彭国韬和其余的侍卫做客。那几名草原蛮子也给宁缺主仆送了些烈酒,却很少愿意靠近他身旁十丈之地,更极少和他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梳碧湖那个传说的缘故。 “我知道你们自己去都城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跟着骑兵大部队一起走,确实也让你们不是太舒服,但是你的要求我报上去后,一直没有回音。”彭国韬望着抱歉说道:“你是渭城派过来的人,殿下没有发话,你就不能走。” 宁缺挠挠头,说道:“那就再跟一段吧。” …… …… 前往长安的旅途似乎就要这样无惊无险又无趣无聊地过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宁缺忽然收到了一份来自第二辆马车的邀请,吕清臣老人要见他。 有些意外有些喜,宁缺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决定什么都不想,随手用盆里的鱼片粥烧熄车旁的火堆,便带着桑桑向前方走去。 车厢帘幕掀起,昏暗的灯光暖融融照耀着,念师吕清臣看着宁缺和那名小侍女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礼,心情有些惊讶,暗道这少年应该清楚自己喊他上车是为什么,难道他就不担心自己因为有第三个人在从而不愿意为他解惑? 老人忽然想起那夜在北山道口火堆旁听到的那些往事,那个他纵使在冥想也忍不住想要听的……小男孩小女孩儿扛弓背箭于茫茫岷山拼命生存的故事,自以为明白宁缺带着桑桑的原因,于是释然,于是看这少年愈发顺眼。 其实宁缺没有想太多,带着桑桑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罢了。 老人双手在膝上相握,态度温和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宁缺沉默无语,用左手压在右手背上,然后按在身前的地板上,双膝着地,身体缓慢前倾用前额触及左手背,行了一个帝国最重的大礼。 有大恩才行大礼,老人吕清臣虽然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做,而且极有可能老人也没有办法帮助到他,因为那是一个向来只有真正变态的天才方能触及的世界,但只有像宁缺这样自幼翻阅太上感应篇苦苦思索却不得其径的人才知道,一个修行者愿意去指点一个明显没有潜质的普通人,那代表了怎样的怜悯与气度。 看到宁缺行了大礼,桑桑虽然不是很理解少爷的举动,却也是赶紧挪动双膝来到老人的身前叩拜下来。 吕清臣老人看着这幕,不由捋须微微一笑,然后扶起宁缺,收敛心神,阖起双目,将两手枯干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与腰后某处,片刻后,车厢内的暖融油灯光线不知因何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有无数极细微的灰粒在光线中飞舞弥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静,时间不知快慢的流逝着。 浑浊的油灯光渐渐变得透亮清明,老人缓缓收回手掌,静静看着面容平静、眼眸里也看不到期待,实际上双手在微微颤抖的宁缺,轻轻叹息了一声。 “天地之间有呼吸,那道气息便是所谓元气,修行者能感知元气之存在,全凭意念致知,所以能否踏入修行之境,首先便要看你之意念能否积蓄显质。” “在渭城时我就去看过你,确认你身上没有丝毫气息波动,今日细细察看你体内,发现果然如此,你的雪山与气海之中空空如野。” “……什么都没有。” …… …… (20110904.14.28修改) 第二十章 三分两分画里桃花 听到这句断语,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老人,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像拿着一把弓弩想要自杀般,认真询问道:“念力或者说意识这种东西,难道不是从脑子里面产生的吗?” 老人吕清臣温和望着他,缓声说道:“这种说法倒也不能说不正确,然则念力虽由头而发,却如何与身外的天地之息互知互通?” “所谓修行,乃是将意念容于胸前之雪山,腰后之气海,雪山气海周缘有十七气窍,就如钟离山底之千繁洞,洞穴迎风纳水,呜咽做响奏一妙曲,上有呼者下有应者,如此方能令天地通晓你我之意,从而互相呼应。” “人之身体腑脏气窍开合或闭塞,乃胎里形成,先天带来,后天再如何修行也无法改变,所以有种说法,所谓修行……只不过是拣回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罢了。 “我先前看你体内雪山气海周缘十七窍,有十一处堵塞,所以无论你将念力修至何等境界,都无法与天地自然相接触。” “不过你也不必因此而悲伤失落,世间亿万民众,雪山气海十七窍能通十三窍者极为罕见,像你这种身体倒是正常不过……” 老人缓声安慰,宁缺低头微涩而笑。 在渭城时他曾经做过无数次自我安慰,说只有那些真正变态的天才才能修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如果按照这种标准说法,老人提到的那些通了十五六窍的天才还真是被上天垂青,就像是随意走在路上忽然被天上落下的馅饼砸了个跟头。 “我怎么就没有中超级大礼包的命?” 他在心中遗憾慨叹,向老先生表示了真挚的感谢之意,便带着桑桑走下了马车。 车厢里的油灯光芒黯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帘幕被再次掀开,大唐四公主李渔坐到了老人的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请教道:“一点可能都没有?” 吕清臣很欣赏宁缺,但一位已经进入洞玄境界的念师,不惜降尊纡贵耗费念力替宁缺查探梳理身体,自然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殿下有命。 “意志力坚定,性情纯净的人,往往能够通过冥想获得极浓郁的念力,宁缺毫无疑问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本来也对他有所期待,心想或许他只是十七窍通了十窍,正在醒悟边缘,却因为在边城修练不得其法,所以未能引动意念进入初境。只可惜他体内竟有十一处气窍堵塞,昊天对其并无厚爱,潜质再优秀也没有用处。” 老人满脸遗憾,在他看来如果宁缺真的能够修行,哪怕是只通十窍的下下之资,凭他心性和那手好字,前途也未可限量,只可惜这少年的命运实在是有些不济。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多费精神了。”连日的奔波让李渔的眉眼间略显疲惫,她低头沉思片刻,平静说道:“为此事辛苦先生,实是不该。” 吕清臣老人花白的眉毛缓缓挑起,静静看着公主殿下的脸,知道先前那句话便决定了宁缺的前途,在确认宁缺无法修行之后,她直接断了培养此人的念头。 老人沉默片刻后劝说道:“长安城内高手如云,像宁缺这样的年轻人,也许并不显得出奇,但我相信这个少年若再成长几年,一定能成为大唐最优秀的军人。” 李渔没有想到老人对宁缺的评价如此之高,眉头微微一蹙,缓声解释道:“那少年武技心性都属上乘之选,若他还在渭城,或者只要是留在军中,我都必然不惜大气力也要留他为我效命,只是他如今要考书院走文途,待漫漫宦途磋磨至能影响朝局时,想必他人已老我也已老,那还有什么意义?”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忽然开口说道:“虽然他体内十七窍只通了六窍,依一般常理而言绝难踏入修行之境,但……昊天轮转,世无定事。” “我的境界终究太低,而他则是有可能进入的书院则是高妙圣洁之处,另一番天地,日后他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真能登上书院的二层楼,谁知道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也许他真的能踏上修行之途?” “二层楼?”李渔摇头说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走进书院二层楼?宁缺这少年虽然不错,但您对他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些。” 吕清臣望着她微笑说道:“您先前说他要考书院走文途时,似乎也从未想过这少年不能考进书院,要知道入院试的难度也极高,由此观之您对他的信心也是十足,那么谁敢肯定这个边城的小军卒将来某日……不能登上那第二层楼?” 李渔微怔,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先生这句反问,此时细细想来,似乎自己真从没想过宁缺会考不进世间最难进的书院,自己对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火堆旁边听的那些故事还是跃过火墙时少年如猛虎般从容平静的神情? 她下意识侧身向车窗外望去,看着走过火堆的主仆二人背影,沉默不语。 …… …… 宁缺知道自己的心性意志适合修行却无法修行,事实上他已经习惯这种初被惊艳后被惋惜的待遇,七年前在岷山东麓燕境处碰见那个小黑子时有过,两年前在渭城立下军功然后被军部察看潜质时也有过。 如果他能够踏入修行之境,以他在渭城立下的军功,说不定早就已经成为大唐军方重点培养的对象,何至于要自己辛苦拼命杀马贼积军功再考书院。 因为有心理准备所以听到坏消息后他并不如何失落,但吕清臣老人终究是他最近距离接触到的一位大师,所以他总还抱着那么三分两分希望,只可惜希望就像水彩画里面的那三分两分桃花,总是藏在园角,都是虚妄。 就在他准备振作精神放弃幻想,一路苦练刀法直抵长安去谋世俗快乐时,没有想到第二天夜间驻营时,吕清臣老人再次邀请他登上马车。 这一次桑桑没有陪他去,大概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怀念春风旅途中婢女和侍女聊天的感觉,又或者是那位蛮族小王子想念桑桑,总之桑桑被召去了公主的马车。 “我相信那本太上感应篇你已经烂熟于心,但这么多年都不能感知到天地之息的存在,如此看来我的判断并不为错。”老人吕清臣微笑望着他说道。 宁缺挠挠头苦笑说道:“老先生,您今天喊我来,想必不是为了再次打击我。” “你回长安之后便要去考书院,我年纪大了可能也会停留在公主府里静养,再要见面就不容易,所以想找你说说话。”吕清臣慈祥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世人对修行道的好奇与想像,虽然你无法踏入此道,但或许有什么是你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有很多。”宁缺很老实地回答道。 …… …… 第二十一章 问道无矩 吕清臣老人微笑问道:“那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宁缺认真思考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想知道……什么是修行。” 吕清臣笑道:“你真的很贪心。” 宁缺脸上全无尴尬之色,说道:“那么……您能告诉我修行分多少境界,不同境界有怎样不同的能力吗?” “依然是出乎我意料的选择。”吕清臣老人微笑说道:“要知道这些东西虽然世俗普通人确实不是很清楚,但终究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算不上秘密还是秘密。”宁缺笑着回答道:“我会替您守住。” “好吧。”吕清臣老人笑出声来,略一沉吟后问道:“你知道昊天道吗?” 宁缺看着这位昊天道的南门行走,点了点头。 “我出身昊天道南门,奉命游历世间,世人常常把我们称作门下行走。所以既然你想知道与修行相关的一些东西,那么我就从昊天道讲起。” “昊天道祭奉昊天,乃天下唯一修行正门,因为昊天照耀人间,天地万物方能随之而呼吸,这呼吸正是我昨夜所讲天地之息或是元气,所以昊天为一切之始。” “人本乃万物之一属,懵懂居此天地逆旅间,偶蒙昊天降下启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气,行种种玄妙之事,是为修行。” “修行之路漫漫修远,繁复艰辛最考意志,而这条道路被我们分成五个段落,也就是你所说的五个境界。” “初境称作初识。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 “第二个境界称为感知。这一阶段修行者能够触碰到天地间流转飘浮着的元气,并且能够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 “第三个境界称为不惑。指修行者此时已经能够初步明白天地间元气流动的规律并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谓剑师符师便范指此类。” “第四个境界称为洞玄。进入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意识与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对于念者而言,意味着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识直接攻击敌人,在这个境界里浸淫日久,或者能够做出一些格外玄妙的手段。” “少年,你不用这般看着我,我确实进入了洞玄境界,只可惜临到老时才极为勉强地把右脚迈了过去,如今我油将枯,灯将尽,大概这辈子也没有希望把后面那只脚也拖进门里,不然……当夜要杀一位大剑师又何须那般麻烦。” 车厢内油灯光线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吕清臣老人笑着说道,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慨叹着年华易逝,时间从不等待。 “第五个境界称作知命。” “所谓知命,便是知天命。” “进入这个境界的修行者不再仅仅是从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白了昊天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系,明悟了世界的本原。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或许才可以看为真正的得道吧。” 宁缺津津有味听着这些东西,发现老先生讲完了,赶紧举起手来问道:“先生,五个境界之上是不是还有更高的境界?”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吕清臣颇感兴趣望着他。 他回答道:“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那么这条道路肯定没有尽头,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走不通的路,所以我想肯定会有些更高的境界。” “你这少年连初境都迈不进去,想不到没有消沉,反而兴致更浓了。” 听着老先生的笑骂,宁缺笑的更加无辜,说道:“就算是我好学吧。” “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好学像好色那般的男子。”吕清臣微笑道。 宁缺在心中默默赞了这句,然后摊开双手修正道:“那便不是好学,是好奇。” 吕清臣沉吟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着他,缓声说道:“传说中知命之上还有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现过的只有两种,一者为天启,一者为无距。” “所谓天启,是指修行者能够直接聆听昊天启示,以虔诚奉拜祭道门神术,于空无之境中暂借昊天威势光明,昊天普照世间,纵是威势光明中之一缕,寄于一修行者之身,亦可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大境界大威势。” 宁缺遥想世间某大神通,白衣飘飘跪叩上苍,云开雾散有光柱落下,其一挥手便云卷山撼,不由心神摇晃,难以自安,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轻微沙哑。 “无距……又是怎样的境界?” “典籍之上只是记载人世间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境界,却没有具体描写,只有廖廖一句形容:从心所欲而无距。” 吕清臣老人微微蹙眉,面容却是一片安然宁静,悠悠说道:“以我之猜测,所谓无距境界,那些圣人意念所至便能抵万里之外……这该是何等壮阔。” 从心所欲而无距……宁缺被这七字所深深撼动,然而究竟是无距还是无矩? 隐约间他仿佛捕捉到这两个字里藏着的某种悍然气质,并不像老人那般悠然以为壮阔,只是觉得潇洒无碍到了极点。 “关于无距……也许书院里面的记载会更多翔尽一些。” 吕清臣老人看着少年出神的稚嫩面容,感慨说道:“能入这两等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都是圣人,古谚虽云千年圣人降,但人世间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圣人,所以这些……只不过是神话传说,听听便罢了,苦想多无益。” 宁缺俯身再拜表示受教。 老人笑道:“我本以为你会问如今世上有哪些出名的大修行者,哪些出名的世外高人,看上去年轻男子本应该对这些东西更感兴趣些,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些。” 宁缺双手扶膝,沉默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看着老人认真回答道:“知道那些人世间的最强者,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高飞在天的雄鹰,我只是在地上艰难爬行的蚂蚁,他们眼中不会有我,所以我的眼中也不必有他们。” “那你……问这些修行基础的原因是?”老人神情异样看着他。 宁缺认真回答道:“那些大修行者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然而进入长安我极有可能会遇到一些相对普通的修行者,比如像那位青衫书生般的大剑师,我自己不能修行,就越要弄明白什么是修行,知道他们的战斗方式……” “你的目的是?”老人的花眉缓缓挑了起来,似乎对他的答案极感兴趣。 宁缺低头微笑,然后抬头平静应道:“如果将来某日,我被迫要和修行者做战,今天您教给我的这些事情,对我战胜他们提供很大帮助。” “一个普通人与能调动天地元气的修行者做战?而且你要战胜他们?” 老人盯着宁缺的眼睛,喃喃重复问着,忽然间他的眉毛颤抖了起来,枯瘦的身躯里暴发出一阵极欢愉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渐渐停歇,老人看着渐露尴尬之色的宁缺,微笑说道:“很豪迈,我喜欢。” …… …… 第二十二章 旅途上的学习 夜已深,宁缺走下马车,吕清臣掀起车帘上的布帷,看着少年的背影,听着夜晚田野间隐约传来的边塞小曲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做一位踏入洞玄境界的修行者,哪怕只有一只脚跨过了那道高高门槛,也足够他们在任何国家任何城池受到极大的尊重,根本不需要和普通人打交道。念师需要更多的时间用来冥想培念,所以吕清臣的时间真可以用光阴似金来形容。 可他仍然愿意花去一两夜甚至更多的时间和宁缺闲聊,讲些看似很琐碎无谓的事情,是因为他确实很喜欢宁缺——他喜欢少年温和稚嫩外表下藏着的冷静自强,还有像先前那刻般偶尔迸发出来的豪迈气——豪迈壮阔自强冷静是大唐人最赞赏的品质,而吕清臣老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唐人。 今夜他告诉宁缺的这些,都是昊天道南门的入修课,虽然谈不上是什么不传之秘,照门规确实不能让普通人知道,可他还是说了只因为他相信一件事情: “我总觉得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修行者。” 明知道宁缺气窍不通,绝无可能修行,可是老人没有道理、没有原因,就是觉得这个少年能够踏上他现在正艰难行走着的这条道路,而且他祈望这个少年能比他走的更踏实,走的更远。 老人望着窗外渐小渐模糊的少年背影,喃喃自语道:“老死临身夜将至,才开始胡乱放肆一番,盲目跟着直觉走遭,或许……这就是昊天对我做出的启示吧。” …… …… 回到简陋的营帐,桑桑已经回来了,宁缺问了句公主唤她去做甚,不出意外又得到了个含混不清记忆缺失的答案,他早已习惯自己这位小侍女在动脑方面的懒惰,笑骂了几句对饮了数杯二人便草草洗漱睡觉。 第二日,车队在数百名骑兵的护卫下继续南下向着都城长安进发,宁缺主仆二人的日子却变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无聊无趣。 不到夜间,吕清臣老人便会唤宁缺上他的马车陪他聊天,公主殿下也时常召唤桑桑去作伴,好在彭国韬派了侍卫去驾那辆简陋马车,不然宁缺还真要被逼无奈玩一招无人驾驶。 车厢聊天中,宁缺知晓了更多修行知识,比如修行者用意念控制天地元气的各种方式,比如修行者可以通过某些特殊物品加强自身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又比如剑师是怎样用意念把元气压缩成无形的绳,然后缚住那片轻薄锋利的无柄飞剑。 增强修行者与天地之间联系的特殊物品,并没有非常严苛的标准,昊天道多用拂尘木剑,佛门多用念珠木鱼,至于符纸飞剑则是非常常见的标准配备,相对比较罕见的是有些大修行者会使用笔墨法杖之类奇怪的东西。 “以念力封天地元气入符纸之内,这就是符师;封天地元气于阵法内,便是阵师;凝天地元气于剑内,便是剑师;以念力直接调动天地元气,便是念师;以……” 吕清臣老人端着杯清茶,靠着车窗极为享受慢悠悠说着。 “喂喂喂,您这不是在说笑话吗?那如果把天地元气封在马桶里战斗该叫什么师?马师还是桶师?” 聊天聊的久了老少二人自然也熟了起来,宁缺逐渐展现出自己惫懒无礼的那一面,咬着一根蘸着墨汁的毛笔,挥舞着右臂,表示自己的强烈质疑。 老人放下茶杯,瞪了少年一眼训斥道:“约定俗成,你懂不懂什么叫约定俗成?叫了几千几万年,有什么问题?俗成就是要通俗好记,别泛那些酸劲儿!” “好吧。”宁缺在几千几万年所代表的时间厚度面前惨败而归,在摇晃不停的车厢里悬腕静神,稠黑的笔尖在雪般的宣纸上快移缓钩,做着笔记。 “关于修行者战斗的手段,剑师用的叫剑术,符师用的叫符术,我这种念师用的当然就是念术,进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则很难具体这般区分,我曾经听闻过前代师门长辈中有人习的是神术,具体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名字……不够大气啊。”宁缺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咬着毛笔杆的尾巴,望着老人含混不清说道:“感觉完全可以通称为法师,他们用的都叫法术。” 老人的花白眉毛蹙的极紧,严厉看着他说道:“问题是法之一字何解?” 宁缺再次败退,摊开双手表示无辜。 “除了上述各类修行者外,其实世间最常见的修行者是武者,他们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度不如其余各派,但就战斗力而言同样极为强悍。武者作战时能将天地元气布满身躯各处,就如同从头到脚套上了一层重甲,而平日修练时,他们又会调动天地元气刺激自己的肌肤血肉,从而锤练出一身钢筋铁骨。” “北山道口那名泛着土黄光泽的巨汉就是武者?” “不错,只是那人境界并不是太高。像我大唐帝国四位大将军都是人世间最顶尖的武者,箭簇就算能刺破他们身上的盔甲,也无法刺破他们身上的护体元气,就算箭锋极劲穿透护体元气,也不见得能对他们铁铸般的身躯造成任何伤害,面对这样的强者,你的箭法就算再好,也没有用处。” 听到这番话,宁缺的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夏侯这两个字,他低头平静抄写着笔记,心里则不停思考着对付这种强者的方法。 “选择拉近距离和这些强者进行近身战,那更是找死,你的力量虽然不错,但和他们比起来就像是田鼠和雄狮,你全身发力都撼不动他们丝毫,而他们只需轻轻合指便能喀喇拧断你的脖子。” “如果把元气附在箭上……对武者的杀伤力如何?”宁缺忽然抬头认真问道。 老人沉思片刻后缓缓摇头:“极少有修行者尝试把天地元气附在箭上,因为箭与飞剑不同,为了保证速度质量必须很轻,于是很容易受到自然的感应干扰,又无法在上面刻符,附着元气消散太快……当然如果有人能够解决元气消散的问题,这种羽箭毫无疑问是很可怕的远程攻击手段。” 宁缺若有所思。 …… …… 第二十三章 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异禀…… “都说长安城内武者多如狗,剑师遍地走,毫无疑问这种说法过于夸张了,不过毕竟是帝国都城,天下第一雄地,自然藏龙卧虎,修行者众多,你若去了长安,若在书院自然无事,可在书院外当谨行慎言,少招是非。” “是。”宁缺应了声,然后试探着问道:“吕先生,不知道长安城里有没有什么需要警惕……或者说难招惹的强者?” 吕清臣看了少年一眼,淡淡嘲讽说道:“那夜是谁说不想知道这些来着?” 宁缺笑着挠了挠头。 “说这些没有意义。”吕清臣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只需要记住,天下的修行流派众多,但归根溯源无外乎佛道魔三宗再加一个书院,佛宗多居于僻地,道家多在各地设坛开观,魔宗不用去提它,道宗便是我所属的昊天道门,历代强者辈出,于俗世备受各国皇室尊敬供奉,若你听过西陵神国,便应该知道那里便是我昊天道总坛之所在。” “各国皇室尊敬供奉?帝国对昊天道也是这种态度吗?”宁缺蹙眉问道。 吕清臣苦笑了一声,做为天下第一强国的大唐帝国,应该算是世上唯一敢不给昊天道颜面的世俗皇室,昊天道确实也拿帝国没有任何办法,只是他身为大唐人却在昊天道,处境未免有些尴尬。 “魔宗呢?魔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强者?”宁缺察觉到老人神色有些异样,于是迅速转了话题,微笑说道:“说起来那天在北山道口您说那名大剑师用的是魔宗手段,我真是不是很明白什么样的手段算是魔宗手段?” 听到魔宗二字,吕清臣的神情变得凝重严肃起来,说道:“这一段你不要记,以后在外面也不要与人去说。” “是,先生。” “无论道佛还是书院,这些正派修行都是以人感知天地之息,然后和谐共存,所谓控制元气,更准确来说倒应该是向天地借力而用。” 吕清臣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事情,幽幽说道:“而魔宗走的路子与各宗都不相同,他们竟是强行吸纳天地元气进入自己体内。” “这……有什么不对吗?”宁缺想来想去,也没觉着这种修行方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单从字面上理解,似乎还要更加直接一些。 “以后不要说这种胡话了。若在书院或是昊天道门中,你要敢对魔宗手段发出如上评论,轻则被逐出师门,重则要受更严厉的惩罚。” 吕清臣神情严肃警告道:“与天地相较,人之身躯如蝼蚁,体内雪山气海容纳自身念力已是勉强,强行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人身如何承受?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像北山道口那位大剑师暴体而亡。” “可魔宗既然称为一宗……”宁缺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恭谨问道:“想来在世间还是有不少修行弟子,如果吸纳天地元气便会暴体而亡,他们如何传承?” “魔宗自有一套邪法帮助他们改造身躯,从而可以容纳些微天地元气,只是这个过程极其血腥残酷,据前辈所言,魔宗修行选材百名,最终却只有二三者能够顶过最初的暴体之苦。” “确实残忍。” 宁缺蹙眉说道,心中却默然想着世间有修行潜质的人极少,魔宗这种搞法只会大量消耗修行基数,只怕那些佛道正派不容其宗派存在,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吕清臣老人大抵猜到少年心中所想,语气更加严肃,寒声说道:“魔宗强行改造身体,那改造后的他们又怎么能算是一个正常人?” “人乃天地间一人,天地乃人外一天地!” “要纳元气入体内,魔宗等若是想把己身化做一天地。” “而身为天地者,唯昊天而已!” “所以魔宗所思所想所修,实为逆天大恶之行!” …… …… 快要靠近长安的某个夜晚,宁缺再次来到老先生所在的马车旁,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不请自来,夜空里的繁星把营地照的一片银亮,显得他的身形格外鬼崇。 车厢里的油灯还亮着,吕清臣老人正在看这些天宁缺写的笔记,看着白纸上那些蝇头小楷,看着那些清纤秀丽的字迹,有些想不明白在颠波的马车上,那少年悬腕而书怎样能够写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字来,脸上忍不住满是赞叹神情。 忽然他眉头微皱,缓缓放下手中纸张,望着门帘处说道:“进来吧。” 宁缺走了车厢,以手扶膝跪坐在白天的位置,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吕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既然我没有修行的潜质,为什么您还会对我教诲有加?” 少年抬起头来,眼睛显得异常明亮,声音微颤问道:“您是不是看出来我天赋异禀,所以才会对我另眼看待?” 吕清臣老人愕然望着他,嘴唇微张,片刻后犹疑问道:“你的异禀……在何处?” 于是轮到宁缺表现吃惊,他张着嘴看着老先生,尴尬问道:“如果我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异禀……何必还来问先生。”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微微颤抖,实在是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吕先生,其实我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宁缺看模样依然没有放弃说服一位洞玄高人相信自己是天赋异禀男主角,紧张地揉了揉脸,说道:“来到这……渭城之后,别人眼里面我特别懒,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犯困,包括坐在马车上都随时随地可能睡着的样子,但实情并不是这样,我犯困的时候其实都是在进行冥想。” “您不用露出这种表情,这是真的……您也知道边城的生活没有什么娱乐,我每天就爱写个字儿,因为我擅长这个而且我写起来就觉得开心,除此之外所有时间,我都在看太上感应篇。您应该还知道太上感应篇实在是有些枯燥乏味,所以我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我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真正的睡觉。” 宁缺看着老人极为认真诚恳说道:“因为在刚刚入睡的时候,我经常能感觉到身边的建筑人与别的什么东西都离我远去,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我甚至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 吕清臣的神情渐渐认真起来,在睡梦中进行冥想,虽然极为罕见,但在昊天道的典籍里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记载。 …… …… 第二十四章 好家伙 宁缺认真回忆着梦里的感受,说道:“在我的梦境中,那些连绵仿佛不曾间断但又能听出规律的呼吸最后变成了某种实质化的存在,暖洋洋的一滴滴汇在了一起,最后把我的身体包融其中,只是无论我怎样去摸去捧都没有办法握住那些仿佛比水还要轻滑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吕清臣强行压抑住心头激动,沉声问道:“你在梦里面感受的范围有多大,不,应该是说像什么?一盆水?一条小溪?还是一方小池塘?” 宁缺抬起头来,怔怔回答道:“好像……是一片海。” 吕清臣身体微僵,然后颓然无力跌坐回软垫之上,沉默很长时间后自嘲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喃喃道:“是啊,怎么可能呢?” 宁缺从他神情中已经大致猜到事情并不如自己幻想那般,却依然不死心问道:“吕先生,这是不是您所说的初境?我感觉到的是不是天地之息?” 吕清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安慰,声音微涩说道:“初境便是初识,前些日子我曾对你说过,这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开始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换句话说,这是世俗人睁开眼看到这个全新世界的第一瞬间。” “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决定了这名修行者日后的前途,因为他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老人静静看着宁缺,说道:“资质差些的修行者在初识时,只能感受到身周小范围内的天地元气,在心灵上的投影就是一盆水罢了,资质好些,能感受到的天地元气范围更广,投影也不过是一方小池塘,若他能感受到一条小溪甚至是一方湖泊……那他日后必将成为世上尊崇的大修行者。” 宁缺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老人阻止。 老人继续说道:“当今世上知命境界巅峰人物极少,而其中犹以南晋剑圣柳白资质最为惊艳,这位剑圣当年不到六岁便入了初境,一入初境便看见一道奔流不息的黄色大河!这就是真正的天才!这就是为什么他凭一手黄河剑意纵横南方,现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见一道黄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看见一片大海呢?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隐藏着很多秘密,但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更何况还是这种比举世公认的天才人物更变态的天才,然而依旧有些……不甘心吧。 “也许这话听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没有分寸或者说……自恋。” 落 + 霞 + 小 + 說 + lu ox i a ~ co m- 他仔细选择着词语,低着头缓声说道:“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晋剑圣,不是说更强……只是因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识时感受的范围更大一些?” “比奔涌大河更宽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无边无垠的大海,因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吕清臣老人看着低着头的宁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识时的大海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这整个世界的天地元气。” “没有人能够在进入那个崭新世界时睁眼的第一瞬间,便看到那整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传说中的圣人,都无法做到。” 他再次轻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说道:“虽然只是梦,但也是个不错的梦。” 宁缺沉默离开。 他本已对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吕清臣老人最近这些天来的耳提面命,让他产生了一些多余的想法,此时的心情大概会好很多,正所谓如果没有希望,自然无所谓失望,若一开始就绝望,那一开始的希望就根本不会出现了。 小侍女桑桑把热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拧起毛巾,然后把向微烫冒着水雾的毛巾盖到他疲惫的脸上,好奇问道:“少爷,你今天晚上去问了些什么?” 宁缺的声音从热毛巾下方透了出来,仿佛被水雾变得湿润了很多,嗡鸣低沉:“我去告诉吕老头儿我有一个小秘密就不告诉你但既然告诉了你那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后对着我这个天赋异禀的修行天才五体投体?” 桑桑在脑子里把这段话不间歇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觉得有些头昏眼花赶紧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宁缺脸上的毛巾在水里搓洗两遍,拧腰把水泼向车外,说道:“少爷,这次看起来好像是你变得比较白痴了。” 确实挺像一个白痴,宁缺转过身去,隔着车窗看着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识里摸上脸颊,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来的小雀斑,低声咕哝道:“会玩飞剑很了不起吗?轩辕剑老子会玩你们会不会?” 桑桑听着他又在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胡话,忍不住摇了摇头。 宁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太上感应篇,没有翻开,而是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封皮盯了很长时间,仿佛要看出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把洗脸盆拿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点燃火折,凑到书的一角,片刻后,这本黄旧书籍开始燃烧,他轻轻松开手指,任由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应篇落入黄铜盆中,烧的越来越快。 桑桑在旁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书页在火苗中卷曲变黑然后猛地一挣弹出火舌最后变成层层叠叠的灰,宁缺扶在车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紧,觉得心脏处变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种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远去不再回来,又像是少年时的梦想像个泡泡般破灭无踪。 “我是不是挺废柴的?”他问道。 桑桑摇了摇头。 宁缺微笑说道:“没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没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没我杀的人更多。我不是废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过是不能用飞剑玩杂耍罢了,日后若有机会我像杀马贼一样杀几个他……妈的大修行者给你瞧瞧。” 桑桑紧紧抿着嘴唇,笑着点点头。 这不是自暴自弃后的自我安慰,而是宁缺坚定的认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卫都差点战胜一位大剑师,那么他凭什么不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敌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么他就可以战胜他们。 那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发现自己能力其实很差,无法完成一直以来的梦想时,他们会失落会痛苦会自卑甚至自闭,然后有很多人会沉浸在这种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关在心灵的囚笼之内不停挣扎希望回复从前。 发现自己写不出能够藏诸深山流传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楼梦便把自己关进山村三十载天天喝点稀饭披着头发拿左手当红袖添想便以为自己是曹雪芹? 宁缺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书法大家,做不了将军就做大学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条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并不能算错,虽然他们身边的人会受苦,但他们最后甚至可能获得成功,可是有意志决心马上选择一条新路的人或许更值得尊敬。 生命这个好家伙,让他猛回头比让他一直走其实更需要勇气。 …… …… (没错别字就是红袖添想,不是添香,我喜欢这句和最后一句话,虽然酸了点,但还是蛮有劲儿的哈。 将夜现在周点第一,周推第二,如此生猛,我很欣慰啊,还请大家不吝投出手中的真情的推荐票,看看有木有可能两双? 鞠躬感谢下台。) 第二十五章 第一个梦 几天在希望失望之间周转折腾,宁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后痛快不再去想,无论痛快还是不痛快,都非常适合饮酒谋一醉,恰好这个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脚冰的像两根冰树枝般,于是主仆二人拍开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 一大罐烈酒小侍女喝了大多半,宁缺却是先倒下的那个人,桑桑艰难把他搬到垫子上,然后把被褥掀开搭上,自己也钻了进去,习惯性地把小脚塞进他的怀里。 伴着弥漫的酒香,宁缺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感觉身边再次出现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捞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捞到一场空,应该是吕清臣老人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里,像一个陌生人或者说旁观者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在梦里面笑着想起一句话:“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为前所未有冷静的缘故,这一次宁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梦中海洋的模样,那片无边无际占据全部空间的大海竟然不是蓝色而是绿色的,色调极深却又极透明,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这片绿色的海面上,没有弯腰伸手去捞那些缓慢流淌的绿,而是静静看着它,在心中猜想着它们下一刻会流向何处,会变幻成怎样的形状。 绿色的海中忽然生出两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也没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见的色丝芯蕊,就是单调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着白花的根部,如果它们有根部的话,在绿色海水的滋润下,那两朵白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长大,花瓣片片脱落,落在海面上又变成新的白花,如此这般白花迅速扩延开来,占据了他视线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宁缺看着如斯神景,心神摇晃无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踩着花瓣向天边走去,赤足与娇嫩的白花花瓣相触,微弹而起而落,感觉柔软弹嫩非常美妙。 …… …… 田野旁的车厢内,宁缺侧卧在垫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开一大半,他的额头上全部是汗水,怀里紧紧抱着一双小脚,小侍女脚上的肌肤比身上别的地方要好很多,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着眉头不时撇撇嘴,不知道梦里面在想什么,双脚在褥子里下意识里蹬动着,不知道触到了何处,觉得很舒服,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不再动弹。 …… …… 心神渐迷离,宁缺早已忘记自己是在一个梦里,他心神摇晃却又异常平静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间行走,忽然间心头一动,整个人的身体缓缓飘离花瓣,迅速向着海面上的高空飞去。 飞到极高处,他低头向下方望去,只见绿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见,隐隐能够看到海水深处有一层红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开海水,向绿色海洋深处潜去。 不知道潜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那层红色——那是一层粘稠的深红色的浆液组成的水层,腥红无边,像是番茄酱,但更像是将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静,变得沸腾起来,里面有无数没有五官的人类缓缓站起,然后仆倒,再次站起再次仆倒,他们挣扎着,无声的痛嚎着,可无论他们怎样的挣扎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终把他们禁锢在永恒寂静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处的恐惧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占据了宁缺的身体,把他变成了一座石雕,就这样无知无识无觉地站在红色血海旁,眼睁睁看着那些无声的残忍画面。 血色的海洋变成了陆地,于是也有了天空。 宁缺站在天空与地面之间,发现自己身处荒原之上,自己脚下和远方倒着无数具尸体,那些尸体有大唐帝国的骑兵,月轮国的武士,南晋的弩兵,还有很多草原蛮子的精骑,无数的血水从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个荒原染红。 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说过,天要黑了,但从来没有人相信我。” 有一个人用轻蔑的口吻在宁缺耳边说道。宁缺霍然转身,没有看见是谁说话,却看见很多人正抬头望着天空,那些人中有满脸惘然的小贩,有满脸不甘心的官员,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疯癫般狂笑的僧侣,不管衣着神情有怎样的差别,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高高仰着头,像等着被喂食的肥鹅。 荒原上无数人惊恐抬头看着天空,宁缺下意识里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发现这时候还是白昼,因为天空之上挂着烈阳,但不知道为什么荒原上的温度很低,太阳的光线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将要来临。 一片黑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没有什么特殊处,只是绝对的黑,就像梦开始时他看见的那些白花一般,没有任何杂色,就是人类梦境最深处的黑。 看天的人们很恐惧,宁缺很恐惧,而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恐惧。 宁缺四顾右盼寻找着先前对自己说话的人,想要问问那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天会变黑,然而无论他怎样找也没能找到那个人,只隐约看到一个极高大的背影穿过人群,向荒原外面走去。 他冲着那个高大背影高声喊道:“喂!是你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高大男子没有转身,离开人群的背影极其萧索,直至消逝不见,而宁缺的喊声却惊动了荒原上抬头看天的人们,有人埋怨道:“天都要黑了,你不好好看着,非要打扰我们最后时刻的安宁,真是令人厌恶的小东西。” 埋怨的人是少数,荒原上绝大多数人收回看天的目光,吃惊地看着宁缺,他们眼眸里的神情发生着奇异的变化,有的越来越惊愕,有的越来越炽热,有的甚至缓缓流出眼泪,一个酒鬼和一名屠夫站在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所有这些目光汇聚在宁缺身上,仿佛他就代表着某种希望。 被全世界目光注视的感觉很奇怪,被当成希望的感觉很怪异,宁缺觉得自己瞬间变得伟大崇高甚至神圣起来,但他只是个极普通平凡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将夜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很恐惧不安心悸到胸口撕烈般的痛。 …… …… (这个梦写的很吃力,谢谢大家让将夜到了双榜第一,我会继续认真写这故事,明天便入长安城,新的篇章便要展开了……最后这句怎么感觉有些恶,颤抖。) 第二十六章 雄城,好久不见 宁缺痛醒过来,眼瞳里满是惊恐之色,一把扯开衣裳,双手在胸口紧张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腻的汗水,并没有摸到破裂胸骨外悬着颗破碎心脏,不由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变得平缓。 他望向脚那头熟睡中的桑桑,看着小丫头黑黑鼻梁尖上那颗可爱的汗珠,忽然觉得活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关于那个给他带来大恐惧的诡异梦境,他不准备告诉桑桑,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因为即便只是想起梦境中某个片段画面,他都会觉得很难受,所以他决定忘记。 第二天,简陋的马车在吱呀摩擦声响中启程,远远随着越来越大的护送骑兵队继续南行,大概上午十点钟的样子,队伍在长安城外一处小镇停下——来自都城的宫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复讲究的公主仪仗,从数日前就一直在这座小镇里等着公主殿下的归来。 宁缺跳下车辕,站在热闹的队伍边缘,向镇边天外望去,隐隐可以看到一处灰暗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离实在有些远,纵使他用力扯着眼角,也不能让那片灰暗色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些,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测——那里应该就是长安吧? 浩大繁复的仪仗缓慢重新启程前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喊这对主仆二人同行。 宁缺和桑桑站在道旁,看着缓缓自身前经过的那辆华贵阔大马车,看着紧闭的车窗,他想着里面的公主和那位虎头虎脑的蛮族小王子,想起那个火堆,忍不住摸了摸脸,然后笑了笑。 第四辆马车经过他们身边时,窗帘被掀起了一角,吕清臣老人轻捋颌下花白的胡须,向站在道旁的宁缺微笑示意,宁缺深深长揖及地还礼。 侍卫还有那些草原蛮子经过宁缺身边时,并未下马,就在马背上拱手告别,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帝国仪仗森严,彭国韬这位侍卫首领回长安后想来前途不差,只是此时当着朝中官员的面也不敢造次。至于那几位草原蛮子在和宁缺抱拳告别后,脸上的神情明显变得放松愉不少,再没有梳碧湖砍柴者的影子存在于四周,他们想像中的长安繁华日顿时变得鲜活愉快起来。 负责殿后的固山郡骑兵满脸警惕注视着四周,单手持缰而行,他们的首领都尉华山岳瞥了一眼宁缺,然后加快了速度,眼中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也许他真的已经忘了这个小人物的存在。 宁缺不应该在乎对方的态度——进入长安城,对方是高门权贵之子,大唐军方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人物,而他如今脱了军籍,只是一个最底层的百姓,如果他运气不错进入书院,也不过是帝国官僚体系里一个不起眼的砌墙砖。无论怎么看,他和这位曾经流露敌意甚至是杀意的都尉华山岳都不会再有关联。 但他会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这样过去?他不会甘心,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骄傲的年轻将军肯定有再会的那日,而且那天应该不会太远。 公主车驾和护送骑兵离开后,小镇里的人顿时少了一大半,然而却比先前要变得热闹了很多,方才不敢出来摆摊的小商小贩不知从何处街巷里钻了出来,那些为了避免麻烦关上大门的卖肆也重新打开了大门,开始抓紧时间经营生意。 把那辆破烂马车以破烂价钱卖给镇上某家连破烂都要收的铺子,宁缺拍了拍桑桑瘦削的肩头表示安慰,旧车老马在渭城跟着他们很多年,就这般卖了想必谁都会有些不舍,只是长安城便在眼前,回忆感伤实在不是很合适的情绪。 没有选择可以容纳八辆马车并排而驰的宽敞官道,二人顺着官道旁的田垄漫步向前,身旁田畦里的菜花开的正盛,蝴蝶在春风中缓慢地扇着翅膀,恼人的蜜蜂嗡嗡不停到处乱窜,小侍女眼角的泪痕渐渐干了,双手紧紧握着包裹的系带,拖着那个看上去比她人还要大的包裹,在田垄上走着看着,偶有笑容。 阳光下,宁缺接过沉重的包裹,与小侍女说着闲话打着趣,虽然经常得不到回应却依然乐此不疲,目光则是贪婪地在身旁农田乡村景色上掠过,看着不远处田里休息的农夫便挥手打打招呼,看见自面前飞过的蝴蝶便作势要扑。 他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长安,此后一直在茫茫岷山和草原荒原以及小小边城里度过,身边只有险恶的密林、乏味的草原和无处不在的危险,如今回到了帝国的腹部,看到这些平静而恬美的景致生活,难掩喜悦兴奋。 一路打望前行,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阴影忽然从前方的小溪桃林蔓延到了他们的头顶,宁缺心想还没到入夜时分,先前看着天空也没有落雨的征兆…… 他疑惑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黑色城墙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这片城墙极高高到仿佛没有尽头,遮住了半边天空也遮住了还未落的烈阳,定睛望去,隐约可以看见城墙高处的空中有三个黑点在不停盘旋飞舞。 向左望去没有看到城墙的尽头,向右望去也没有看到城墙的尽头,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圆有多少里,煌煌然沉默无言立于天地之间,桑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座雄城,看着不远处官道上拥挤的人群,问道:“这就是长安城吗?” 天空中那三个黑点飞的低了些,原来是两只老鹰正带着它们的孩子练习飞翔,这时候它们将要回到鹰巢,而他们的巢就在这片斑驳城墙之间,这座城墙历经千年雨水冲洗风化,表面看上去已经有些破烂,但城墙内部依然坚不可摧。 雏鹰学会了飞翔然后回到了它的巢——宁缺仰头看着这座天下第一雄城,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他在外游历多年,今天终于杀回来了。 长安城,好久不见。 …… …… (20110908.16.43修改) 第二十七章 我与长安相见欢 天下第一雄城长安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因为这座城池实在是过于巨大,帝国竟是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开了十八个城洞,可即便如此,每天进城出城的达官贵人和百姓们依然不时把这些城洞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极长的队伍。 宁缺和桑桑排着漫长的队,一直等到时间真的快到黄昏才挤到了城门洞处,看着那些满脸严肃仔细翻检行李包裹的军士,挤的满头大汗的宁缺忍不住联想起某个世界京城的大堵塞景象,摇头笑骂了两声。 他骂的声音很小,身周的长安本城居民则是骂的声音特别大,大唐帝国民风纯朴又剽悍,对于那些看似严肃的军士,还真没有几个人害怕,不过也没有谁敢无视帝国森严律法就这样闯过去。 终于轮到了宁缺和桑桑两个人。军士接过他递过去的军部文书,发现这个少年居然是同袍,而且在前线立下过不少军功,脸上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温和了很多,但当他目光落到宁缺背后斜戳向天的三把刀柄时,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是家传宝刀,先祖曾经有交待……”宁缺小心翼翼解释道。 “刀在人在,剑亡人亡……”军士无聊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轻蔑说道:“这种话我每天要听八百遍,小家伙你就省省吧,把包裹解下来,这么小两个家伙扛这么大个包裹,你们这哪像来考学,感觉整个就是一搬家嘛。” 他转头望向桑桑背后那把大黑伞,蹙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伞?怎么这么大?” 桑桑背过手去握住大黑伞的中段,仰着小脸冷冷看着这名军士,说道:“伞在人在,伞亡人亡。” 军士望着这个小黑丫头,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个说法……有新意。” 宁缺在旁边解着包裹的系带,青涩的面容上满是苦笑,心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桑桑这句伞在人在并不是玩笑话,而是真的。 大包裹里有被褥毯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唯一值得特别注意的,就是那把黄杨硬木弓,还有那几筒羽箭,军士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 …… …… 长安城的城门洞长且阴暗,城内那面的出口很远,看上去就像是个会发亮的小洞,隐约能够看到一轮夕阳在远方落下,红色的光线斜斜洒了进来,却侵漫不了多远便被阴暗嘈杂所吞噬。 宁缺和桑桑随着人们向那处走去。桑桑吃力地掂了掂身后沉重的包裹,让系带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些,好奇问道:“少爷……长安人都像那个军爷一样话痨吗?” “差不多。”宁缺回答道:“这全天下的财富权势都集中在这座城里,长安人难免骄傲些,可越骄傲他们表面上就越对外面来的人客气宽容,因为他们要表现自己的风度,而且他们确实是群很有风度的家伙。” “可是有骄傲不表现出来,换谁都会憋的慌,那长安人怎么办?……他们说话!从马车行到部衙门子,所有长安人都极擅长的闲唠,上到皇室秘闻下到青楼佚事,仿佛天底下就没他们不知道的,当然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气去说天下诸国或是大唐诸郡的战争人事,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宰相一般。” 桑桑格格笑出声来,这表明她被宁缺这番话逗的确实很开心。 先前在城门洞里被检查没有出现刀毁人亡的惨烈画面,大黑伞现在背到了宁缺的背上,宁缺背上的三把刀则是被收进了包裹里,那把黄杨硬木弓也下了弦,完成这些之后,那位话痨军士便把他们放行,没有做任何刁难。 唐人尚武,要他们手头没有几把趁手的家伙,这比要了他们亲命还痛苦,所以帝国对这方面的管制向来很宽松,长安城内允许佩剑,但不可以佩刀,允许持有弓箭,但弓箭必须下弦,禁军用弩,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限制。 至于你走进城后会不会偷偷把弓弦上好,把刀再拿出来,没有人会管你,长安府不会管,军部不会管,就连深宫中那位皇帝陛下都不怎么关心这些事。 宁缺二人习惯了边塞生活,渭城每到夜里除了酒馆之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灯火,除了军卒们赌博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暮时进入长安城,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座安静将睡的城池,却没有想到入夜的长安城依然是…… 无处不热闹。 满街灯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昼,街上行人如织,或驻足摊前或指星看天,驻足摊前的男女应该已经在一起,而指星看天大约才刚刚开始勾搭的过程。 唐人的穿着尤其是长安城里唐人的穿着都偏简单朴素,一身紧袖短衬平履显得格外利落,偶有广袖男子,袖口也截的极断,双手悬在袖外,应该是为了方便拔出他腰间鞘中的利剑。 有穿着青衫的男子佩剑而行,长须在夜风中飘拂,看上去就像是个不世的剑客,然而看到街畔有杂耍,那人也会停下来和一群大姑娘挤在一处瞪着眼睛紧张地看着,然后拍红了手掌大声叫好,可当杂耍艺人收钱时,他又回复了不世剑客的冷酷模样,意思是说要掏铜钱那等腌臜物是断断不能的。 长安女子的打扮也很简单朴素,换个词就是叫清凉,再换个词大概便是裸露,在这春日初暖时节,街上看到的妇人少女竟都将手臂裸在纱笼袖外,更有些妩媚少妇竟是大胆地穿着抹胸上街,胸口那片白嫩煞人引人注意。 街道上,袒着胸口的蛮人系着酒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戴着翅帽的月轮国官员捋着胡须,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楼之间,南晋的商人在楼上倚栏观星饮酒,不时将故作豪迈的笑声传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传来一阵丝竹,旋律悠扬。 整个世界的财富风流与气度仿佛都集中到了长安城中,热烈地令人兴奋,浓郁的令陶醉,壮阔和温柔依偎并存,刀剑与美人儿相互辉映。 宁缺牵着桑桑的小手,心神摇晃行走在这片灯与人的海洋之中,那副怔然赞叹的模样像极了乡下来的兄妹。 画眉的青雀头黛,涂脸的香粟迎蝶粉,玉簪粉和珍珠粉,那个叫玫瑰膏子的东西就是胭脂?那个小瓶就是传说中的花露水吗? 被宁缺牵着手的桑桑,瞪大了那双柳叶般细长的眼睛,看着街边摊上的瓶瓶罐罐,觉得有些走不动道了。 有个小娘子腰肢摇曳在眼前走着,那裙裾下丰盈的臀儿怎么这般弹?有梳着垂尾辫的青春少女格格笑着从身旁挤过,那淡淡体息怎么像兰花?在那些在摊畔随男人挑选花枝的媚丽少妇,你为什么要抛媚眼,难道是觉得那少年有些可爱?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开心地看着四周,浑然不记得幼年时的长安竟是如此风景别致的地方,觉得自己也有些走不动道了。 走不动路了那便慢慢走着,街道终于变得清净了些,然而还没有得这两位边城来客稍微平静些放松心神,只听得前方不知道是谁一声大喊,呼啦啦啦,从四面八方不知涌出了多少长安百姓,把前方某个街角堵了个严严实实。 “决斗啦!”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隐约能够看到两名腰间佩剑的男子正仇恨地盯着对方,两个人的右袖都被剑割下来了一片,扔在两人间的地上。 世界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看热闹的民众都紧紧地闭上了嘴,保证决斗的公平性深入每个唐人的血脉之中,即便是看热闹也有看热闹的规矩。 “决斗的规矩是割袖代表挑战,如果你接受,就把自己的袖子也割一块下来。”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向人群外挤去,向她解释道:“这种决斗叫活局,只要分出胜负就好,还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决斗叫做死局,需要经过官府确认。死局的挑战者要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刀,如果对手接受,也要做同样的动作。” “能不能不接受?”桑桑问道。 “当然可以。”宁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拍了拍桑桑身后那个大包裹,确认没有小偷光临,继续说道:“只不过有时候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变白痴的,比如为了女人啊爱情啊尊严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发狂的时候。” 二人挤出人群,桑桑仰着黑黑的小脸不解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来看?我记得在渭城时你很喜欢看热闹,那年杀猪的时候,你蹲在旁边看了整整一宵。” “杀牛杀羊看的多了,那年杀猪可是渭城有史以来头一遭,这么稀奇当然要仔细看看。决斗这种事情,长安城里哪天不发生个几起,要看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 宁缺平和说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城,我只想老老实实进书院读书,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从今往后啊,我们就要像两条狗一样,把尾巴夹起来做人。” 桑桑摇了摇头,心想我可不想做母狗,至于少爷你,在长安城里少杀几个人就好,夹起尾巴做人这种事情,实在是很不适合你啊。 “找间客栈。”仿佛读出她的心思,宁缺带着失败情绪说道:“我困了。” 桑桑指着前方街边某幢建筑,说道:“看,那儿有间客栈。” …… …… (有间客栈……想起周星驰和间客了,另,推荐票有些饥渴,请大家安慰。) 第二十八章 将军府外 有间客栈那客栈自然不可能真的就叫有间客栈,随意凑合一夜,宁缺和桑桑第二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走出客栈大门时,都还没有把这间客栈的名字记住。 在街头寻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问清楚道路,主仆二人便向南城走去,一路穿巷过街问路再问路,终于看到了两棵大槐树。 从看到槐树的那一刻,小时候应该模糊实际上非常清晰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了宁缺的脑海,他闭着眼睛想了会儿,然后带着桑桑走了过去。 两棵大槐树中间有一条幽静的街巷,宽窄可以过马车,但也并不显得如何奢阔,街道两旁不知是何家的宅院,没有传出一丝声音,很多参天大树从院墙里伸出来,搭在三两行人的头顶,遮住春日的清光,洒下一片阴凉。 走到街巷中段,有两处府邸大门相对。右手边那家阶旁肃立的石狮格外干净,上面没有显眼的灰尘落叶,朱门紧阖,铜环无声。 左手边那家却显得要衰败很多,门上漆皮脱落,两道封条颓然无力地在风中飘中残余的片段,石狮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不知道被搬去了何处,即便剩下的这一个也已残破,缺耳漏爪,基座后方积着黑糊糊的老泥,有些像凝固的血。 宁制用看着前方那座残破的石狮子,想起小时候和小顺在狮旁嬉戏打闹,然后被府里大人捉去家法收拾的往事,紧接着走过府旁那道角门小巷,他仿佛又看到了四岁那年为了躲避先生的木板,带着那个小家伙勇敢离家出走的画面。 桑桑的目光在两扇大门和宁缺的脸上往复,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黯淡复杂而低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也低落伤感起来,觉得这间巷子里的风有些冷。 那座破败的院子正是前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府邸。天启元年皇帝陛下巡视南泽,长安城内爆出通敌卖国大案,亲王殿下亲自主持审理,宰相及诸公卿旁视,最终确定林光远叛国罪名成立,林府被满门抄斩。 这个案子早已被办成铁案,朝野之间根本没有人想到去翻案,即便有些记得此事的人偶尔想起那些本不应该死去的仆妇管事之流,痛惜之余更是痛恨林光远此人罪恶滔天,不止让自己身败名裂而死,还拖累了这么多无辜。 将军府被朝廷收回后的十余年间曾经有几次要被赐出,只是受赐的官员一听说是此凶地,纷纷敬谢不敏,左右长安城地阔宅多,他们倒也不怕自己没地方住,只是这样一来,这座府邸早便一直空在这条街巷中,变得越来越衰败。 走过将军府大门时,宁缺眼眸里的黯然一闪而过,面容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他没有停留,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变得停缓一丝,依旧如常迈步走着,于是背着大黑伞的桑桑只好依旧如常近乎小跑般艰难跟着,大大的黑伞在小姑娘的背上被弹离然后落回,啪啪响着就像是代表时间流逝的鼓点。 二人就这样平静走过长巷,走过朱门和破门之间,寻寻常常,就像是两个最寻常的外乡游客春日误入长安城内某街巷。 …… …… “那处凶宅没人要,对门的宅子却很抢手。为什么?当年宣威将军和通议大夫对门而居,宣威将军满门抄斩,通议大夫却是扶摇直上,现如今已经是文渊阁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住过的府邸,你说该有多少四五品的官员想沾沾光?” 街巷尽头拐角一处饭馆,宁缺和桑桑二人坐在角落一张小桌上,安静地吃着小菜喝着稀粥,耳朵却听着那些街坊老户的闲唠。对于这些在街坊里住了数十年甚至几辈子的老户们来说,最值得他们聊的事情,自然是当年将军府的叛国案和通议大夫的青云大道,每日围着这些说来说去也不嫌腻,倒合了主仆二人的心意。 “说起曾静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不过是个通议大夫,后来却忽然间青云直上,这里面有件妙事,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这事当年闹的那么大,甚至连宫里都发了话,住这片坊市里的人谁没听说过?” 一中年汉子摇头嘲讽说道:“堂堂通议大夫却娶了个悍妻,正室夫人因妒生恨,居然对妾室的肚子下手,这不出奇,结果那妾室千辛万苦地生了出来,她还要对那可怜的孩子下手,最后要不是宫里下旨,谁知道这府里会闹成什么模样。” “你们只知道是宫里发了话,那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发了话?”先前说话那人冷笑一声,双手向着长安城北遥遥一揖,“好教你们知道,那是圣皇后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亲自手书一封信交给曾静大人,命他好好管教自家婆娘。” “皇后娘娘啊……” 桌旁饮酒那数人对视一眼,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帝国有位极了不起的皇后娘娘,深得陛下宠爱绝对信任,甚至手中握有批阅奏折臧否官员的大权,但这位皇后娘娘当年只不过是宫中很普通的一名妃子,用民间的话说,她当年是皇帝陛下的小妾,后来才续弦成为正妻。 有这样出身的皇后娘娘,对通议大夫府里的家事如此上心,因为大夫正妻凌虐小妾谋害妾生子如此愤怒,大家都能想到是什么原因。 “曾静大人正妻出身清河郡大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一直多有忍让,只是没想到别人眼中的怯懦文官,狠起来也是真狠!皇后娘娘手书送进府后后,曾静大人连夜召集家人,当众杖杀三个谋害妾生子的管事,然后又用两记耳光和一抬小轿把夫人送回了清河郡,竟是这般干净利落地休了妻!” “话说老大人当年如此决断,多半也是在皇后娘娘威势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之举,只是却未料道他做的干净利落倒入了娘娘的青眼,觉得此人堪用,再加上后面一些缘故,竟让这位老大人从此官运亨通,如今已是入了文渊阁!都说福祸相倚,可谁敢设想,家有悍妻杀妾灭子,到最后竟能成就男人的一世功名?” …… …… (本只想用故事解释,但看到反应有些重大,所以放在这里解释一下,穿越不穿越这个真的重要吗?有朋友说既然不重要为什么要穿,嗯,那自然是对情节还真的是很重要了。 为穿而穿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只是不能说,说了剧透了这事儿就没法玩儿了。当然你要我承认这是穿那我现在也是打死不干的。 另外将夜的大纲早就理清楚了,后面五十万字的细纲我都搞定了,我觉得很,所以我现在毫无畏惧充满信心,无论您爱穿或不穿,都强烈建议看下去,看我怎么把故事折腾出花儿来,穿上一件漂亮衣服站上舞台,敬请期待。 娘咧,最后居然又押韵了,我太有低级诗词语感了。) 第二十九章 重逢七年间 酒桌旁众人一片唏嘘感慨,宁缺和桑桑在角落里拨着碟中的咸菜丝,默默听着,喝稀粥的声音也很唏嘘。他对那位曾静大人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但对那位悍如猛虎的夫人却是记忆深刻,至于这场家斗斗到宫里去的大戏,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论对错,反正这些事情与他也没关系,他更关心的是大夫府对面的情况…… “和曾静大人相比,那位林光远将军就算是倒了血霉……这话也不对,丫的敢叛国谋逆,死一千遍也算是便宜了他,只不过府里……那些人真是可怜。” 老人拿起筷尖戳破碟中咸蛋,就着那抹滋味饮了口便宜的莲花白,啧啧叹息道:“你们都没亲眼见过,我那天刚好在,将军府里杀声震天,人头落地就像西瓜落地般迸迸直响,那血啊……从大门下边漫了出来,真是惨啊。” “我不是想替那个贼人说话,只是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时候想起来、琢磨起来确实挺不是滋味,当时街坊都知道,朝中有几个官员和宣威将军交好,可事发之后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将军说话,事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人放下酒杯,下意识看了看饭馆四周,看了看门外的街道,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过城门郎黄兴吗?他是宣威将军从边塞带回来的裨将,结果首告将军叛国的就是他,要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人投靠了亲王殿下,现在混的好着哩!” “还有当年那位昭武校尉,据说现在也挺不错,也不知道这些人每日介花天酒地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宣威将军府里的人头,如果想起来又是啥感觉。” …… …… 筷尖蘸蛋黄就酒,虽然慢但还是会吃完,酒桌旁的长安闲人们把家中悍妻规定的每日莲花白份额喝光,便结束了闲唠,笑着拱手告别。 宁缺和桑桑依然坐在角落那张小桌旁。桌上的清粥早冷,腌白菜的边缘都被风吹的干卷了起来,却明显没有离开的意思。 “少爷,你和将军府究竟有什么关系?”桑桑看着他认真问道。 宁缺笑着回答道:“自然是有关系的。” “我是问……什么关系,不是问有没有关系。”桑桑认真地纠正道。 宁缺沉默片刻,渐渐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可是这关系不能说啊。你现在是我的侍女,一旦说出来,朝廷会把我们一起砍头的。”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在说笑话,摇头说道:“少爷,你这是在说废话。” “在我大唐,废话害死的人可不比蛮人杀死的人少。”宁缺笑了起来,回答道:“有时候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就不能说,因为一说就要死人,所以非要我们说的时候,那我们就一直说废话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拾起木筷,卷起右手上的袖子,目光在桌面上的五小盘咸菜和两碗冷粥间来回,犹豫着接下来该用什么打发时间。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了饭馆,这个男人身材很瘦小,长相很普通,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黑,黑糊糊的脸像是用了多年的铁锅底,比桑桑还要黑很多。 桑桑大概很少看见比自己还要黑的人,忍不住抬头好奇地看了两眼,又觉得这样显得有些不礼貌,正准备收回目光时,却惊讶地发现这个黑瘦的年轻男人竟朝着角落走了过来,她身体微微一僵,右手伸到背后握着了黑伞的中段。 黑瘦男人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径直坐到与他们相邻的桌边,伸手要了几个酒菜,桑桑心情稍微放松了些,没有注意到这名黑瘦男人正和宁缺相背而坐,距离极近。 黑瘦男人走进饭馆的时候,宁缺并没有认出他来。毕竟当年在燕境山林里相遇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很小,对方叫他小宁子,他叫对方小黑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宁缺已经变成了少年,对方也已经变成了气度沉稳的青年人了。 宁缺挟起一筷子咸菜放进嘴里,噗哧噗哧嚼着,就像是姑娘家忍不住掩嘴而笑那般,直到嚼了好几下,才发现是自己最不爱吃而桑桑最爱吃的醋泡青菜头。 “看来这些年混的不错嘛。”他忍着笑意说道。 桑桑的筷子刚伸到醋泡青菜头的碟边,脸上露出些微抱怨神色,心想少爷今天怎么转了性子和自己抢这东西吃,忽然听到宁缺的问话,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问那个刚走进来的黑瘦男人,筷尖不由僵在了碟边。 黑瘦男人肩头微微抽搐两下,似乎也是在忍笑,说道:“怎么也没你混的好啊,就你这缺德玩意儿居然也能通过书院的初核,居然还把当年那个小丫头骗成了自己的小侍女,真他妈缺德啊……说起来她好像不认识我了。” “七年前她才多大点儿,她又不是我这种生而知之的天才。”宁缺端起粥碗没好气回应道:“赶紧说正事儿,当年杀我全家的那些杂碎你究竟帮我查到了几个?还有屠你全村以及后来帮着夏侯遮掩的家伙你又查到了几个?” 黑瘦年轻人回答道:“当年首告林光远叛国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是谁,不过里面那几个出来作供把这案子钉成铁案的家伙,就不是那么清楚了。只查到有两个家伙八年前就出了狱,还在长安城里,说起来很妙,这两个人现在混的都很一般,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宁缺没有回头,沉默思考,黑瘦年轻人却忽然回头过来,蹙着眉头说道:“为什么要背对背坐着?为什么寄信要转那么多弯?你这个家伙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总觉得咱俩像敌国奸细在碰头?” 宁缺无可奈何捂额叹息,看着他那张黝黑朴实的脸,说道:“的不是说现在奉军部令在什么帮派搞卧底吗?我哪里知道你们这些卧底这么不专业。” 黑瘦年轻人嘿嘿笑着,张开双臂说道:“管他俅的卧底,这么多年总要看看你和桑桑变成什么模样才是。” 宁缺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双臂,在这间破饭馆的阴暗角落里和对方拥抱了一下。 黑瘦年轻人叫卓尔,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 他们两个人相遇的时间很巧,相遇的原因也很巧,巧到两个人只用了讲述两个故事的时间便决定成为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同伴,永不背离。 因为他们的人生道路有一个相同的目标:杀死夏侯。 或者还有那位亲王。 第三十一章 一文钱难死主仆俩(上) 第二日清晨从客栈醒来,主仆二人梳洗完毕然后准备打扮,因为今天要去各部堂跑手续,拿到书院入院试的准试凭证,所以想要打理的精神一些。宁缺坐在窗前,迎着初升晨光,拿着卷书似看非看,眯着眼睛准备享受身后桑桑梳头,却没料到头发被扯的一阵生痛,他转过头来,无奈看着小丫头说道:“梳个头有这么难吗?” “要不然少爷你自己梳一下试试,往年在渭城都是随意梳拢个髻就好,你今天却要学那些书生,我可没学过。”桑桑把握着梳子的手缩到身后,没好气说道。 “瞧瞧你这态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爷啊!”宁缺恼火说道:“到底谁是少爷谁是丫头,说你两句,居然叫我自己去梳!你要明白,少爷我马上就要进书院,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你不会就去学嘛,以后天天都要梳那样式儿的!” 从昨天在朱雀大街雨中看着那绘像之后,主仆二人的情绪便一直有些问题,只不过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当时的感受,更无法确定当时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再加上一些很隐晦的理由,所以并未就此事交流过。 宁缺看着桑桑比原本更黑的小脸,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办完正事儿了我带你去陈锦记。” 听到这句话,桑桑抬起小脸笑了笑,转身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刀递了过去。宁缺接过刀走进客栈后方的小庭院,开始伴着晨光练刀,动作精准看上去剽悍强劲,只是那乱糟糟蓬松的头发也随着动作一抖一抖,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大唐帝国是整个天下的中心,长安城是受万国敬仰崇拜的地方,而书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则是大唐帝国的中心,是深受万民敬仰崇拜的地方,甚至有时候竟隐隐超出了皇室的影响力。 从小时候知道书院这个地方开始,宁缺那颗被庸俗阴谋论洗过的脑袋,就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大唐帝国,或者说皇室会允许这种地方存在,所谓人的头顶只有一片天,天上只有一个太阳,那么一个帝国怎么能有两个声音? 无论他在今后的岁月里能不能想明白,至少这一整天的经历,终于让他切实感受到了书院在大唐帝国的崇高地位,也体会到了朝廷对于书院的尊敬甚至是敬畏。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居然就需要六部当中的三部盖章确认,而且只有郎中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行此项工作。 军部吏部礼部,宁缺这一天见到的五品以上高官比他前十六年加起来见的还要多,如果不是军籍尚未转为民籍,他甚至还需要去户部衙门跑一趟,春日虽然温暖宜人,可在长安北城这般一通周折,也是累出了他满头大汗,忍不住暗自想道,就算是朝廷要对南晋出兵,只怕也不会需要这么麻烦吧? 帝国部衙那是何等样阶层森严之所在,宁缺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边城小兵,他本以为自己会遇到无数轻蔑冷待,没有想到那些官员看到他的名字后,虽然没有特殊的表示,却也没有做任何马士骧将军警告过的刁难,轻轻挥手便放他过去。 宁缺仔细一想知道应该是公主府派人来打过招呼。公主自草原归来,途中又遇到刺杀,回到长安后想必是百官齐贺,宫中大宴,又要暗中严加调查,依然记得他的事情,若换成旁人想必会感激不已。但他却不会这般想,因为这是先前就和那位殿下说好的事情,虽然说的时候是在火堆旁边,殿下还不是很像个殿下。 在礼部盖完最后一个章,天上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欲落,好在大唐帝国官僚机构并不是太官僚,效率颇高,负责发放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的衙门距离礼部不远,而且到了这个时间还开着门,门口围着三两名刚刚拿到凭证的年轻人在小声议论。 “老住在客栈也不是个事儿,没办法和同窗们多多亲近。” “提前搬去书院住倒是不错,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些师兄师姐。” “书院住着可不便宜,比长安城最好的悦来客栈独院都要贵些,说起来还是太祖皇帝那时候好,那时候书院可是食宿全免。” “何至于省这些小钱,依我看能提前一天去书院也是好的,多熟悉一下环境,通过入院试的机率也大些,我可听说军部这次发了疯,推荐了七十几个准考生……” 宁缺正准备往里面走,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名年轻书生揖手一礼,问道:“这位兄台,您刚才的意思是说……现在书院不包食宿了?” 那三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宁缺,大概是想说连这都不知道,你还考书院做甚? 宁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背着人当着桑桑兴高采烈嘲笑他人是白痴,这时候被人当面表示你是白痴,自然无法接受,转身进了大门。 待再次他出来时,大门口那几名年轻书生早已不见,不然看到少年微白的脸色,肯定会好生嘲弄一番。 桑桑一直等在门外,她举着大黑伞挡着夕晒以免自己的脸变得更黑,正眯着眼睛高兴于这主意不错时,忽然看到宁缺的模样,顿时紧张了起来,小跑到他身前,颤着声音问道:“怎么了?书院不准学生带侍女?你有没有和里面的大人说,我可以给书院做帮工,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不是这个问题。”宁缺嘴唇有些发干,看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我刚才问清楚了,原来书院根本就不包食宿,也就是说我如果考上了,每个月都要出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桑桑下意识提高音量,尖声喊道:“那还读什么读!” 这句话说出口,她便知道没有任何意义,蹙着眉头愁苦看着宁缺说道:“少爷,我们这些年存了七十六两三钱四分银子,这一路上跟着公主走一个铜板都没有花过,加上卖掉马车的钱,将军的资助还有最后收的赌债,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两银子,这到长安后又住了两天客栈,吃了五顿饭……” 宁缺阻止了小侍女的碎碎念,不安说道:“入院试一个月后举行,看来我们还要住一个月的客栈,你得把这笔开销算进去。” 桑桑这时候如果能够看到自己的脸色,想来她的心情能稍微愉悦些,因为那张微仰着的小黑脸因为震惊和不安变得白了很多。 …… …… (这本书往阴暗欢乐的路子上走,至于什么叫阴暗欢乐,哎……反正挺好玩的吧,要推荐票咧。) 第三十二章 一文钱难死主仆俩(下) 和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长安城又下了场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点击打在大黑伞厚实的伞面上发出噗噗闷响,就像是水珠坠入灰尘一般。没有一滴雨水能够渗过伞面,大黑伞的面积似乎大到足够为整整一支马球队遮风蔽雨,但不知为何,站在黑伞下的宁缺和桑桑依然觉得自己被淋了个透心凉,身体寒冷快要变成冰雕。 “找个地方躲躲雨吧。”他声音微哑说道,然后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补充了一句:“别去朱雀大街了。” 于是主仆二人顺着街畔的青树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在长安北城一条偏街安静的檐下站立,收起了黑伞,之后两个人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眼前的密织雨丝和靴前不远处的点点水花完全无语。 “我堂堂大唐帝国……”此时宁缺说出堂堂大唐帝国这六字时的口气,全然没有往常的自信骄傲,反而带着些许幽怨,“……居然还靠教育挣钱,实在是令人不耻,即便你不包食宿,难道收费不能便宜些吗?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传句话便罢了?也不说打赏我们千八百两银子用用,一点儿都不大气!” 和针对国家大政以及贵人气度问题的空谈比起来,桑桑明显更关心那些具体的事情,她蹙着细细的眉头,低着小脸看着青石板上的水花,扳着手指头算道:“这一个多月住客栈肯定不行,咱们没那么多钱,如果少爷你坚持要考书院,那么就算我们去破庙也没有意义,因为拢共就二百两不到的银子,还得天天往外面花,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省钱,而应该是怎么挣钱。” “怎么挣?”少年以伞为杖,做沧桑状慨然叹息:“这是一个问题。” 春雨淅淅沥沥,主仆二人在街畔一边躲雨,一边愁苦地想着生计问题。 打猎自然不行,休说卖猎物能不能挣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两白银,关键问题在于长安城附近根本没有打猎的地方。在渭城时宁缺就意识到了这点,长安周边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爷子的,那山里的猎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爷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里的猎物在两个月内搜刮干净,说不定会落下一个盗窃皇家园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脸,怯怯说道:“女红不行,那天夜里我仔细看了街边的摊子,长安城里的手艺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样我都没瞧过,那些针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宁缺望着面前雨丝,感慨道:“可惜长安城周边没有马贼也没有山贼,不然去杀几窝怎么也能趁够足够多的银子,说起来刚到渭城那阵年纪实在太小,做事实在太蠢,杀马贼抢的钱全都老老实实地缴了公,也不知道留点儿私房。后来等明白杀马贼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边的马贼又他娘的变成了穷鬼。” 桑桑细声细气责怪道:“我当时就说过你杀的太狠了,结果梳碧湖那边的马贼派人成天盯着渭城,只要发现你带队进草原,他们立马收拾金银细软逃跑,这种搞法哪里还能抢到钱?结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没进帐。” “当时年纪小,经验不是太足。” 宁缺尴尬说道,忽然他眉头一挑说道:“混帮派怎么样?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钱,但通过他的关系混进帮派,然后争取在十天之内上位,去收黑钱如何?” “你说过书院还要考核学生的德行,如果让书院知道你混帮派欺压良善,也许会直接把你除名,那时候你就不需要挣这笔黑钱了。”桑桑提醒道。 宁缺很痛恨自己的小侍女在需要展现记忆力的时候总显得憨拙懒散,而在不需要表现记忆力的时候又总是表现得聪慧善记像极了天才儿童,他恼火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又要能挣钱又不能让书院知道,那只能去当杀手了!” “问题是杀手组织在哪儿?我总不能在长安街上碰见一穿黑衣服的就凑上去腆着脸问:劳驾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国最厉害的杀手组织咋走,烦您指个路?” 桑桑对他的老羞成怒浑然不惧,认真说道:“少爷,我知道你觉得很丢人,可是咱们总得想个挣钱的法子,不然咱们还是干脆回渭城吧。” “我说过混不出个人样儿,我死都不回去。”宁缺恨恨说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无论身逢怎样艰难贫苦的局面,他和桑桑都能撑过去,而如今到了繁华胜锦富庶冲天的长安城,生存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很严重问题,一文钱能够难倒英雄好汉,也把这对主仆二人难得头痛不已。 宁缺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有了!我们卖皮蛋!不,应该说是松花蛋!” 桑桑蹙眉重复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说道:“毫无疑问,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太苦了。” 宁缺敛了笑容,看着雨中狼狈的行人,故作平静说道:“其实我是在说笑话。” 桑桑仰头看着他的下颌,犹豫很长时间后鼓足勇气说道:“少爷,其实要挣钱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宁缺转过头来,瞬间觉得小侍女这张小黑脸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眼和漂亮,温和说道:“现在而今眼目下,只要能挣钱,哪里会有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情。” 桑桑回答道:“少爷你字写的那么好,咱们卖字儿吧。” 宁缺表情一僵,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桑桑,你变丑了。” “嗯?”桑桑很迷惑。 宁缺恼火教训道:“什么叫卖字儿?那叫书法!书法懂不懂?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拿来卖呢!这东西我是宁肯卖身也不卖它的!” 桑桑愤怒喊道:“少爷,你不是读书人,你就是一个砍柴的,你不是常说自己写字儿比杀人更在行吗?既然你愿意靠杀人挣钱,为什么不能靠写字儿来挣钱!” 宁缺很没有底气地弱弱反驳道:“说了那不叫写字儿,叫书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靴子,看着脚边自己刚刚用黑伞淌落雨水写的字儿,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败给了小侍女。 那行雨水写就的潇洒字迹如下:不患贫,患家有悍婢。 …… …… (这算上午的那章哈,呵欠,睡了。) 第三十三章 笔落临四十七巷 (请投推荐票。) “要卖也行,但我有个条件。” “少爷,什么条件?” “不能在街边摆摊,怎么说也得要个门面。” “门面很贵的。” “就是要它贵,因为我的字也要卖的贵,不然我可丢不起这人。” “好好好,都听你的。” 在小侍女面前一败涂地的宁缺,在决定投降之后依然进行了一段艰难的战斗,确定能够谋取些许福利或者说颜面,终于同意了开店铺卖字的提议。现如今摆在他们二人面前最实际的问题便是如何寻找一个合适的铺面。 前夜想找客栈便有间客栈,今天想找铺面一转身便看见一转租的铺面?像这般好的事情,即便是恩宠世人的昊天也不会给太多机会,这种事情必须要找中介行。 中介行管事拿出一幅地图,像指挥行军般为主仆二人指点着空闲的铺面,随口提了几句价格,于是在桑桑的强烈要求下,选择铺面的区域从皇城四周退到部堂衙门四周再退出北城避开富贵西区清静南城最后落在了以杂乱著称的东城一带。 长安城占地极大但人口更多,铺面的租金真可说的上是寸土寸金,即便是地价最廉的东城,想要找个合适的铺面也不便宜,他们二人拢共只有不到二百两银子,于是挑选的余地更是小,连续两天跟着中介行管事东奔西跑,还是没有结果。 到了第三天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那位眼睛都快要被熬绿的中介行管事,兴奋挥舞着手臂告诉宁缺,东城临四十七巷有家小书画店要转手,里面一应纸墨家什俱全,月租十五两银子,转手费另算计五十两银子,租契还有一年半,所有的这些条件,都非常符合宁缺……主要是桑桑的要求。 宁缺和桑桑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惊喜,这个价钱确实不算贵,而且在地图上看位置也不错,只不过任何事情都需要眼见为实,更何况开店卖字这件事情干系到今后数年他们在长安城里的生存问题,所以他们并未一口应下,而是要求去那间小书画店看看再说。 出租店铺的东家不在,原先的老板也不在,管事拿钥匙打开蒙灰的木门,三人走了进去。这间店面很小,四周白墙上挂着一些条幅斗方,东墙的木列架上陈设着笔墨纸研之类的物事,最令人满意的是,这间铺面前店后宅,后面小宅院里还有一口井,宁缺二人四处随意看了看,想到低廉的租金,心下便有些愿意。 “这些字画我不要,转让金得再减点儿。”宁缺看着那满墙密密麻麻的条幅,看着那些条幅上生硬冒充古拙的破字儿,皱着眉头说道:“那些笔墨纸砚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拢归能将就着用,我当收破烂接过来,但得算是你送的。”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宁缺,满是赞赏微笑,心想少爷这话说的漂亮到位。中介行管事欲哭无泪,心想这两天已经知道你们主仆二人抠门到什么地步,可没想到你们能这么抠!我只是个管事又不是你家仇人,一个劲儿折磨我算什么事儿? 折磨来折磨去,总之这件事情算是谈妥了,桑桑从包裹里取出银匣子,仔细数了半天才把定约银子递了过去。双方草签了个文书,从这一刻起,这间位于东城区临四十七巷的小书画店,就正式归了宁缺。 愉快笑着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搁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头与脸,又不知从何处抽出块大毛巾,从宅后打了桶井水便准备开始打扫卫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签文书,二人直接从客栈退了房扛着行李过来,能省一天客栈钱他们绝对不会客气。那位中介行管事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不然他可能会开价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会被这对抠门的主仆吓的屁滚尿流直接昏了头。 小书画店里弥漫着灰尘被水打湿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动水桶,搭着凳子爬高蹲低打扫着卫生,偶尔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额头,虽然上面没有一滴汗珠。 宁缺向来不会理会这些事情,迳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门旁,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一角,看着清静寂廖的临四十七巷,看着眼前街道两旁的槐树荫影,心想此地清静无扰颇有文气,日后铺子的生意定然不错,而且只花了这么些钱,不由大感欣慰,笑着喝道:“少爷手痒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显也非常好,脆生生地应了声,说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过晚饭,桑桑在擦的锃亮的长案上摊开纸卷,取出墨锭石砚,注水入砚,卷袖提腕悬指,捉住墨块在砚中缓缓画圈磨着,不多时水墨渐浓。 所有物事都是前东家留下来的货物,虽谈不上好倒是齐备,宁缺早已在旁握笔静待,右手前的笔架上斜搁着五六只毛笔,看不清楚是什么毫尖。 劣墨化开并无香气反而有些墨臭,笔架上的毛笔看上去也不怎么好,但他并不在意这些,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后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弄,像是很痒。 所谓手痒不是想去偷银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写字儿了。 宁缺喜欢写字。就算身旁并无纸墨笔砚,只有一根枯树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湿的大黑伞,他都会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时写着。十六年来,笔墨毫尖间的挥洒享受,毫无疑问与冥想并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粗豪入墨缓缓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饱满,宁缺双肩并肩而立,静静望着身前纸卷,提笔出砚如厉刀出鞘,落笔入纸如刀锋入骨,手腕微动纸上便多了一竖。 这一竖粗墨重锤,像是某浓眉大汉慨然挑起的眉梢。 随着破纸第一触,他的笔势顿挫却又紧接着圆融而下,这多年来,落笔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脉,并不需要刻意去筹划经营,只需随意而行便能自然行于纸卷之上,随着笔锋抹触渐向左趋,一股质拙而又纵放自如的气息跃然而出。 他在长安城里写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个字。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第三十四章 老笔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笔有好墨有好纸有好砚还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轮,卷袖尽心意而书,待意尽抬头时轻弹手指,一把无柄飞剑自梁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斩了某位大将,这便是宁缺的理想生活。 在临四十七巷宅子里过的第一夜,他觉得自己无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虽然笔墨纸砚都是些廉价货,虽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旷,虽然只有清水没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饥的稀粥烧饼没有燃香,虽然窗外依然没有明月,虽然侍女实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难看,虽然他现在觉得修行就是一个很臭的空心屁…… 虽然有这么多虽然,但当笔锋可以放肆在雪纸上舞蹈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幸福,甚至觉得桑桑提议卖字儿实在是个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谈不上贫困却也难称富庶,军部运送的物资里更不会包括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所以从前想要写上几卷字花费可是不小,现在而今眼目下,笔墨纸砚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换钱,桑桑更不会低声埋怨什么,人世间哪有更快乐的事? 痛苦煎熬的时间总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时间才叫逝水流年,当他终于抬头,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着发酸的手腕肩背决定休息时,门外早已是晨光渐作,远处隐隐有倒水声和叫卖声传来。 写了整整一夜身旁早已堆满了纸卷,除了最开始为了宣泄情绪整了两幅狂草,后面他都写的很老实,尽写着桑桑看来比较好卖的东西,看似没有规划的书写,实际上有立轴有横批有长卷甚至还有一幅大中堂,只是还没有装裱,桌上脚旁胡乱堆着的纸卷看上去只是些形状大小有差别的墨纸。 苦练多年临摹万卷,宁缺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只不过那些他最有信心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却没办法在长安城里施展,不然若看客问你声永和九年是哪年,会稽山又是何山你要如何应去?所以他只好抄些现世的诗集,还有些流传颇广的经书,但他相信即便如此,待这些纸卷挂上墙后,必然有无数达官贵人名流文士慧眼识书,闻风而至。 “哎呀,门槛过两天就会被踩断了,看来得提前备着修。” 宁缺得意无比地想道,右手伸至墙上,把原东主留下来的纸卷胡乱扯落,就像是扯掉一堆垃圾,正准备喊桑桑去寻间装裱店,再把自己的大作挂上,却发现小侍女已不知何时在房角抱膝沉沉睡去。 “正说让你去买两碗长安出名的酸辣面片儿来尝尝。” 他看着睡的香甜的小丫头,忍不住摇了摇头,取过一件短衫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推门而出,在舒服的晨光下循着那诱人的葱花香和叫卖声觅了过去。 “大叔,面片儿多少钱一碗?” “这么贵?” “您瞧我店就在那边,都是街坊,算便宜点儿怎么样?” “对对对,就是那间铺子,还没取名儿。” “名字早想好了,就差去做招牌,什么名儿?” “老笔斋。” …… …… 为了和小贩套近乎买两碗便宜点儿的酸辣面片汤儿,就把铺子名随便定了,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桑桑本来对铺名没有任何想法,还是忍不住因为这事儿念道了她少爷好几年。 总而言之,这家有一个老板兼书家,一个侍女兼打杂,一个古怪的名字的书法作品专卖店,终于在临四十七巷书墨登场了。 宁缺对这铺子唯一的不满就在于离装裱铺子太远,而装裱又太慢,偏生他自己并不擅长此道,于是只好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天。 某一日长安城再次落下雨水,临四十七巷的铺子悄无声息地开张。宁缺穿了一身崭新的书生青衫,左手捧着把廉价的红泥小茶壶,站在满墙书卷之前门槛之后,仿佛看到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那新生活的模样很是俊俏可人。 “春雨贵如油,好兆头!” 他滋滋啜了口茶,站在槛内看着槛外风雨,慨然道:“茶香醉人,墨香醉人,真可谓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啊。” 面容稚嫩的少年穿着一身书生青衫,怎样也穿不出潇洒之气,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又捧着茶壶做老态,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着这样的话,就显得更可爱了。 槛外檐下有人在避雨,恰好听着宁缺这句话,下意识转身看了宁缺一眼,微微一怔后,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人是个中年男子,一身磊落青衫畔随意系着把剑,清俊眉眼间自有一份洒脱之意,笑容浮现那瞬竟把檐外雨丝都照亮了几分。 宁缺这才发现槛外有人,知道对方听到了自己的酸言腐语,不免有些尴尬,低咳两声转头望向雨天远处的皇宫一角,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中年男子大概有些无聊,转身走进铺子,负着双手沿着墙壁随意看了一圈,眼中流露出赞赏惊诧之意,看上去却没有掏钱的意思。 正所谓读书人的事儿总要有点儿读书人的劲儿,宁缺懒怠去招呼什么客人,虽然对方是老笔斋开门以来的第一位客人,深具历史重大题材意义。 中年男子看完一圈,踱回宁缺身前,微笑说道:“小老板……” 没等他把整句话说完,宁缺笑着纠正道:“请叫我老板,不要因为我看着年纪小便叫我小老板,就像我不会看间您佩着一把剑就称呼您为剑……客。” “好吧,小老板。”中年男子并没有改变称呼,笑着说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愿意租这间三个月都没有人愿意租的铺面。” 宁缺回答道:“地方清净,环境不错,前店后宅,我没道理不租。”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间铺子之所以这么便宜却一直没有租出去,不是因为别人比你傻,而是因为户部清运司库房要扩建,长安府一直想把这条街的铺面收回去。你知道官府给的补偿向来极少,租这里铺面风险太大,随时可能血本无归,你说此地清静,难道没注意到旁边的铺子全都关着门的?” 宁缺微微蹙眉,望着此人问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因为这条街两旁的铺面,全部都是我的。” 第三十五章 那一场微凉的春雨 铺子开门,第一位客人就是有资格收房租的东家,怎么看好像也不是好兆头,又听到了那么一个令人烦恼的内幕消息,但宁缺心情倒也没有变得太差。 他相信一个能在长安城里拥有整条街铺面的男人,绝对非富即贵或者身后有大靠山,既然那位东家向自己做出了承诺,他再去担心旁的不免有些多余,又因为老笔斋是这条街上唯一的租客,那中年男人离去前很大方地表示要免收三个月房租,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主仆二人的心情变得开心起来。 真正令他烦恼的是生意,是那凄惨淡如鸟冷水秋如烟的生意。 长安城这场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竟似没有个头,空气阴冷道路湿滑,人们自然不愿意出门,这条长街现在只有他一家铺子开着,前后的铺面都紧闭着大门,无法聚人气,便显得愈发冷清,每天除了三两行人外便只有三两只麻雀踮着小脚跳来跳去,哪里又能有什么生意。 开张第一日宁缺挂在嘴边的春雨贵如油,早已变成了春雨贱如尿,他坐在槛长的圈椅上看着店外雨丝,叹息连连唏嘘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够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师,大概他那双充满幽怨愤恨的目光,足以将那堵灰墙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说临四十七巷两侧都是他的铺面,但并不包括老笔斋对门这段灰墙,那段灰墙后方是需要扩建的吏部清运司库房,正是宁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时分,终于有人踏进了冷清的铺面。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样胖子以及两名随从,宁缺本以为来者不善,可能是帝国拆迁部门请来的黑脸说客,难免有些警惕,待听了几句才知道不过又是两个躲雨顺便逛逛的闲人。 既然是闲人,宁缺自然懒得起身招待,双手捧着微温的劣质红泥茶壶,望着店外雨帘,眼帘微睁像是惬意地要睡着般,实际上那颗急着挣钱的心脏早已急到肿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着手,把脸凑到墙上仔细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数日来廖廖几位进入老笔斋的人都习惯性把手背到身后,似乎想以此表现自己眼力很不错。这位富翁久居长安,附庸风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后对身旁随从说道:“你别说,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居然还能有些不错的字儿。” 这句话应该算是称赞吧,只是显得有些轻佻和居高临下,如此口吻当然很难引动宁缺的知音情怀,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关心,实际上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这位富翁接下来会说什么,盼着能卖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里这些字是谁写的?”胖富翁转头问道。 “我写的。”宁缺身子微微前倾,礼貌回应道。 胖富翁没再说什么,又看了会儿后摇头惋惜叹道:“啧啧……可惜,可惜了呀,有几幅字倒称得上秀丽,只可惜书者年岁尚浅却要强行冒充大书家沧桑老态。也罢,今日既然避雨瞧见了,算你运气不错,三儿,把这幅字取下来,我要了。” 宁缺转身望向三人问道:“这位客人,不知你出价几何。” “这幅字放在香坊外摆摊,顶多能卖五百文,你这既然有店面之费,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给你二两银子。”富翁笑眯眯说道。 宁缺端起茶壶喝茶,放下茶壶骂娘:“滚。” 富翁骤然变色,恼怒训斥道:“你这少年,怎如此不识抬举!”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宁缺摇头应道:“先前你说我年岁尚浅偏要强行学大书家沧桑老态时,我已经准备让你滚了,只不过想看看你出价如何,如果你出价够高,那我让你侮辱一番倒也无所谓,只可惜,你出的价钱还不够侮辱我。” 满脸铁青的富翁带着随从拂袖而走,卷着袖子洗菜的桑桑从后宅里冲了出来,看着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脸上满是遗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拧盯着坐在椅子里的宁缺恼火说道:“少爷,那可是二两银子!” 卖出去两枚墨锭,三刀书纸,这就是老笔斋开张数日来所有的进帐,虽说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们三个月的房租,但想着今后书院里的可怕花销,桑桑每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所以难怪她会对先前那幕表现的如此恼怒。 反正没有生意,吃过午饭宁缺干脆关了铺子,美其名曰安抚小侍女严重受到伤害的幼小心灵,实际上大概不过是自己想散散心,带着桑桑穿街过巷去传说中的陈锦记脂粉铺逛了一圈,然后顺便在一家叫澹泊书局的地方买了几本闲书。 散心的效果很不错,桑桑一手提着绳子捆好的书册,一手提着陈锦记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脸上遮不住的欢喜,宁缺心情也极佳,右手撑着大黑伞,左手伸在伞沿外接着雨水,雨水击打在伞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响,脚上的靴子踩在积成小洼的雨水里啪啪作响。主仆二人像两只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临四十七巷。 忽然间,黑伞微微一震,宁缺站在距离铺面还有十几米外的雨中,看着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墙,看着箕坐在墙下的那人,看着那人黝黑此刻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发青的脸,握着伞柄的右手骤然一紧。 啪的一声若战鼓激荡!他左脚猛地踏进青石板上的水洼中,溅起一片水花,身体里全部的力量积蓄至腰腹,便准备向那片灰黑的墙下冲去。 然而就在这瞬间,墙下那个浑身是血的黑脸汉子看着他艰难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后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胸腹间有一道极为凄惨的伤口,黑衣尽碎血水横淌,骨裂脏现,就算是那些传说中进入无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没办法救活他。 宁缺看到了这一幕,看懂了他的决然,然后听到巷口处传来的密集脚步声与追喊声,于是缓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脚,握着伞柄的右手无来由地剧烈颤抖起来。 “军部追缉奸细!闲人走避!” 数十名浑身劲装的大唐羽林军冒雨冲至街巷中,将墙角下的卓尔团团围住,表情肃然凝重而警惕,领队的那位将军看见卓尔的伤势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场春天的雨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把那段灰墙冲洗的更加漆黑,顺着墙面若小溪般淌下,把卓尔染到墙上的那些血水迅速冲刷干净。 第三十六章 贯心肝,静容颜 羽林军对临四十七巷进行了封锁戒严,但四周围观的长安百姓还是越聚越多,浑然不顾微寒的雨水把他们的身体淋湿,人们或紧张或不安或兴奋或惋惜望着墙下那名黑脸汉子,纷纷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撑着黑伞站在雨中,隔着人群远远看着箕坐在雨中的卓尔,脸上表情平静,看的非常专注认真,似乎想要把那张脸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见时,这张脸就是这么黑,你怎么就这么黑呢?比锅底还黑比桑桑还黑比夜还黑,只是七年不见,小黑子变成了黑汉子,这张脸终究还是有些久违的陌生吧,所以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要认真的去看,死死地记住。 永远闭上眼睛的卓尔被羽林军军士抬离临四十七巷,围观的民众散开,宁缺和桑桑依偎在黑伞下走回铺子,看似平静,但桑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躯壳。 铺子门关上,宁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晚上吃面条。” “好。”桑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把书册和脂粉匣子扔到一旁便进了后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个煎蛋的汤面,宁缺的情绪似乎已经完全回复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后还打趣了她两句,只是笑声难免有些干涩。 夜深人静雨停之时,宁缺走出了铺子,确认黑夜之中无人窥视,缓慢走到铺子对面那堵灰墙前蹲了下来,他抬起手臂缓慢摩娑着那道墙壁,湿漉冰凉的墙上早已没有了那个家伙的体温,他不知道那个家伙重伤将死之时来到这里做什么,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 细长的手指摸到一块砖头上微微一僵,那块砖角有抹极淡的血痕,还有一道极细微的小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摸,单凭肉眼绝对无法发现。 …… …… 走回店铺,宁缺将手中几张用油浸透的薄纸递给桑桑,嘱咐她好好保存,然后极为罕见地自己烧了壶开水烫了脚,便钻进了带着湿气微凉的被褥。还是像以往那样,桑桑乖乖地睡在床的另一头,整个身子缩着,像只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几天,然后他就被他那个死鬼师傅带走,只不过那些事儿你都不记得了。这些年他跟着那个死鬼什么都没有学到,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军部的谍子,混的实在不算好。” “中间确实通过书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见面,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人,要说和他之间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矫情了些。要说我和他的关系倒还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准确地来说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儿。” “但他就这么死了,这事儿很麻烦啊,他们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儿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当然我没有把你算进去,那岂不是就落到了我头上?但我现在身上已经是背了一堆麻烦,哪里还有精神去管这事儿呢?” 桑桑知道他这时候只是需要宣泄或者说是自我说服,并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渐渐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宁缺却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看着屋角被雨水沁渗形成的斑痕,忽然间坐了起来,披了件单棉袄去了小院,从柴火堆里抽出三把旧刀,在井檐低头磨着。 磨完刀还是没有睡意,他走到铺面里点燃灯火,注水磨墨润笔,随意扯了张破纸,笔下墨汁泼洒如白天那场大雨,草草写出几行字。 “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小宁子顿首顿首。” 宁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与纸上那渐趋凄苦激越的字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知道什么时候,桑桑从床上爬了起来,小侍女披着单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字上的那些字,然后抬起小脸疑问地看着他。 “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写,我只是临摹。”宁缺解释道:“那位前人当年祖坟被掘,虽然马上被修复,却无法赶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郁愤写了这么几句话。” 桑桑点了点头,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还是不大清楚,宁缺笑了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临摹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么样的痛能够贯穿心肝,何样的事能让人临纸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后,雨便停了。 那轮被春雨洗过的太阳格外清丽,照在幽静临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筑檐角还有那堵灰墙都涂上了一层秀色。老笔斋铺门大开,宁缺坐在圈椅中捧着卷闲书看着,偶尔被书中内容带的眉头微蹙或是喜笑颜开,便端起茶壶饮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闲的闲书中间夹着一张被油浸透了的纸,永远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字迹在油纸里显得非常清晰,他此时没有看书而是在看这张纸。 这张油纸是卓尔临死之前塞进墙砖里的,上面记录着廖廖几个人名,一些行踪喜好之类的情报,宁缺不知道这张纸和卓尔的死亡有没有关系,但他至少清楚一点,如果要让卓尔死的有价值或者说死后能快·活一些,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 油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张贻琦。 张贻琦官居帝国御史台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这位张御史当年还是位署监察御史时,负责襄助审理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一案,而当他升为御史台主簿时,又是调查燕境灭村案官员中的一员。 十三年时间从正八品上升到从六品下,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官运亨通,但宁缺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此人在那两椿案子里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将军能够借事杀敌,能够从屠村案脱身,这人明显发挥了一名御史能够发挥的作用。 那么,你便死吧。 …… …… 注:王羲之的丧乱帖。 (201109182125修订) 第三十七章 寻寻觅觅青楼何在 御史台品秩不高权力不小,从六品的侍御史,在帝国官僚体系里实际已经可以算做是重要人物,这种人进出之地戒备森严,无论在衙门还是在府邸身边都会有不少下属护卫,一个穷卖字儿的少年要在唐帝国的都城长安杀死一位御史,这听上去有些玄幻,而且还是惯走个人英雄主义的东方玄幻。 但宁缺根本没有考虑过怎样才能杀死对方。在他看来,杀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他这段生命历程的最初便开始于一场谋杀,其后在岷山在边塞在草原在北山道口,他的刀锋箭尖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野兽和人类。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怎样杀死御史张贻琦还不被人发现——再如何信任自己的杀人技,可面对着强大唐帝国的治安衙门,想到长安城里那些深不可测的强者,他很清楚如果事后不能迅速脱身,自己肯定也只有简单去死这个下场。 油纸上关于张贻琦的资料很少,对宁缺的计划而言也并不合用,除了其中一条:御史张贻琦性情方正严肃,但是听说暗底里好色之疾极为严重,私底下经常出入风月之地。只是此人家有悍妻,又背着御史的名声,所以去买欢时格外谨慎小心,卓尔毕竟只是军部的一个底层谍子,始终没有查到此人经常去的青楼是哪家。 “长安城里有这么多楼子,你会去哪家呢?” 宁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推翻了先前跟踪对方找到那间青楼的念头,既然军部的专业谍子都没能用这种常规方法查到张贻琦的**屋在何处,那么这名御史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而像这等官员的起居喜好,想必茶馆里爱唠的长安百姓们也不会太在意,所以他很难从市井巷坊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撑着下颌盯着雨后清阳怔怔看了很久,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此刻心情豁然开朗,终于明白这事儿和在岷山里打猎、在草原上砍柴没有什么两样,既然想知道那头老熊那窝马贼在哪里,又没有老猎人心好的将军给你提供地图,那么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这双脚走进岷山走进草原,去看树皮上磨损的痕迹、野草里干了的粪便,被埋在泥下的火堆余灰。 他是个好猎人,优秀的砍柴者,他能够通过这些细节判断那头老熊藏在哪个山坳、可曾受伤,可以判断那窝马贼有多少人、可曾离开梳碧湖。那么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通过亲自观察到的那些细节,判断出一名大唐御史的起居习惯,找到无声无息杀死他的方法,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走进长安城。 “我要出门逛逛。”宁缺伸了个懒腰,对桑桑交待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桑桑追到门口扶门问道:“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跟着去?” 宁缺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回答道:“有些地方你可不能跟着去。” …… …… 走在阳光清漫的长安街头,宁缺的心情变得不错起来,那场春雨里的血被他刻意淡忘,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异乡游学的少年书生,先去那间书局退掉已经看完的几本闲书,然后便开始在御史台和张府之间不停游荡。 接下来的一天,他走在柳树荫下,站在糖人摊旁,隔着人群远远注视着那位面容方正、不怒而威的御史大人出了御史台,回了自家府,看着这位御史大人身旁孔武有力的随从,看着街巷间纪律森严的治安军,看着偶尔疾驰过身旁的羽林军骁骑,愈发确定自己不能用当街暴起杀人这种莽法子。 整整一个白天看似没有什么收获。傍晚时分张府府门大开,御史大人似是赴某人正式宴请,御史夫人和几位穿着打扮应该是妾侍的女子相送出门,街上的闲汉们笑着指着那处说着艳羡的话,在茶铺里喝凉茶的宁缺却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除了那位表情冷漠身材干瘦的夫人之外,那几位妾侍生的都极为丰腴。 男人对女人的审美爱好,向来不是通过妻子体现,而是通过小妾或者说情人体现,娶老婆有时候是因为门第因为金钱因为前途……可能还有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而他们收小妾或是情人的目的很简单,纯粹是要符合在性方面的想法。 “喜欢丰·满的姑娘啊。”宁缺望着像鹌鹑一样老实站在主母身后、眼睛里却不时流露出得意狡黠的妾侍们,笑着在心中默默想道。 跟着御史大人的轿子走出四条街,看着那轿进入某处巍峨壮观的亲王府邸,宁缺静静看了亲王府大门两眼,然后转身随意走到某热闹地,寻了位闲汉问道:“这位朋友,我想知道,咱长安城里面有没有哪个楼子的姑娘以丰腴著称?” 这话问的很蠢,但在递过一块银角子之后,再蠢的问题都能得到不那么蠢的答案,在那名闲汉眼中,宁缺顿时变成一个外地来长安的有钱脸嫩土包子书生,取笑了两声后,却极有职业道德地抱着茶壶向他好生介绍了下长安城里的风月行当。 听着那比书院入院试真题卷还要繁复的名称,宁缺揉了揉眉角,苦笑说道:“太多了,话说最贵的是哪几家?而且要环境安静些。” …… …… 拿着几家著名青楼的名称地址,宁缺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头寻寻觅觅,在那风流之地流连犹豫,有的楼子他并没有进去,只看外观和周遭环境便确定那位御史大人肯定不是此间常客,这纯粹是一种猎人的直觉。 问题是他实在是不擅长在这种地方打猎,被那些门口的龟公殷勤招唤客气相送却始终没有进去,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待走到名单上第四家青楼外时,他已经发现自己这种方式不止是蠢而且是极蠢。 长安城里这多青楼,环境清幽贵气不少,而哪家楼子里不会有些身子丰腴的红牌姑娘?这般像头熊瞎子般去胡乱碰撞,想碰到那头老熊的机会是不是太少了些。 当他在这家青楼外流连半晌后悻悻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那些清脆的笑声在长安街上飘的极远,引来无数人的注视。 宁缺蓦然回首,只见那处青楼灯火阑珊,尚未开工的伊人们倚栏而笑,楼间红袖乱招,似是在取笑某个脸嫩不敢进来的少年。 “太欺负人了!” 他掂了掂袖子里沉甸甸的银袋,看着楼上那些眼波流媚格格直笑的漂亮妓女们,把心一横,把头一仰,一掀书生衫前摆,意气风发便走进了他的新时代。 (201109182127修订) 第三十八章 花酒果子,意料中事 进青楼是为了查张贻琦的行踪,进青楼是为了替卓尔报仇,进青楼是为了给燕境惨被屠杀的村民们寻公道,进青楼是为了为将军府惨死的满府人觅正义! ——宁缺这般想着走进了这间青楼,然后很诚恳地认识到这些借口都很操蛋,如果他坚持这种看法,小黑子肯定会浑身雨水自冥间归来狠狠给他一脚。 因为想着这些事情,也是因为即将掀开人生一个新的篇章,他的心情很紧张,进楼后才想起自己没有看清楼外挂着的招牌,而事实上这间青楼根本没有挂招牌。 在两个小厮的殷勤招呼下,他走过一方小院,走进灯火通明的楼里。 随意扫视楼内大堂几眼,宁缺脸上表情虽然平静如常,心情却有些惊愕,发现这家青楼外面看着热闹欢腾,里面却是非常清静,和一般的青楼极不一样。当然他没有进过青楼,只是当年带着桑桑去治病、去买太上感应篇时,曾经在昌平远远看过两眼妓寨,那么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间青楼和他的想像非常不一样。 大堂内案明几亮,丝竹清盈而不淫,中间一方铺着红毯的舞台上,几名腰身袅婷的女子正在拨琴弄弦,神情专注于乐器,清丽的眉眼间一片温柔,却并没有向台下三三两两的客人投以投好或挑弄的目光。 进得大堂,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先前楼内那些姑娘们倚在栏边招着红袖取笑他的声音,变得极远而不可闻,只是紧接着,楼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宁缺猜到肯定是那些姑娘们冲到这边来看自己,赶紧低头掩饰脸上的尴尬。 小厮轻声询问他需要些什么服务,倒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又是楼里姑娘们打趣的对象便有丝毫不恭敬,宁缺捏捏袖中的银袋,暗自猜忖从桑桑处偷来的几十两银子大概在这地界儿也玩不了什么,便随意指了张角落里一方酒桌。 一壶清酒,两盘瓜子硬果,四碟甜酥点心,冷热毛巾各一,即便是盛瓜子壳的小桶也是件极清美的漆器,黑漆间点着红梅,十分漂亮。所有这些加起来,直接让宁缺掏出了四两银子,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冤,因为此间的服务与豪奢陈设细节,对他这个在边塞呆了多年的苦孩子而言,实在是从未经历过的享受。 酒喝了两盅,果子吃了几粒,舞台上的丝竹换作了舞蹈,轻衫下裹着的**随乐声旋转跳跃,举手有白腻现,投足便见紧绷线条,先前一片清静的大堂气氛也随之变得暖洋洋暖昧起来。 大厅里那几桌客人身旁都坐着巧笑倩兮身眉眼柔顺的姑娘,此时气氛如夜将至,男女之间的距离自然也就变得更近了些,依偎相伴你侬我侬,偶有朱唇奉上便浅尝辄止,至于那些笼在广袖里的手正在摸索怎样的柔软,就不得而知了,但或许是这楼子规矩大,倒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亲热画面出现。 只是如此一来,一人坐在角落里的宁缺便顿时显得与场间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孤家寡人般的他身旁没有姑娘相陪,在这种地方着实有些尴尬,尤其是楼上栏边那些打趣望着他的女子再次发出笑声,那些被客人们搂在怀里的姑娘甚至都时不时以促狭有趣的眼光看他两眼,这种尴尬便变得有些无以复加。 有名年轻公子看了一眼宁缺,瞧出他的些问题,只是看少年身上新衣,倒没想过宁缺是手头不便,以为他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哈哈一笑,示意怀中女子过去邀请宁缺过来同乐,以免太过孤寂。 唐人性情疏阔大方最好热闹,心肠也是最热,怕等青楼酒肆偶一相遇便并桌痛饮的场面经常发生,宁缺受到邀请微微一怔后,倒也不愿意失了气度,拱手诚挚一礼,便任由小厮把自己那略显寒酸的酒菜搬了过去。 欢场之上从无刚碰面便要互报家门的道理,所谓同是天涯寻欢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名年轻公子也不问宁缺是谁,只是一个劲地闹酒欢笑,宁缺又饮了几盅酒后也放开了,他也是个极能唠极能闹的人,回应数句,桌旁顿时热闹起来。 年轻公子心情看似极为不错,斜乜着眼睛不怀好意打量了宁缺两眼,对管事豪迈说道:“给这位小兄弟安排两位姑娘,年龄大小无所谓,也不拘是何方水土养的女儿,只求知情识趣惯会服侍人的。” 宁缺心想这意思岂不就是年龄不是差距,国籍不是问题?他没想着长安城的人们居然会有如此同样潇洒的论述,正在那儿乐,忽然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悚然一惊,连连摆手急道不用不用。 “确实不用……不用客气。”年轻公子低声笑着,笑声非常之猥不凡,“小兄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现在应该还是一位处男吧?” 宁缺尴尬皱眉,脸颊上那几颗不显眼的雀斑忽然明显起来,他暗自想着,难道我这时候应该拱手为礼,然后大叫一声:兄台,你真是好眼力! 管事眯起眼睛堆起皱纹连声笑应,道了声您且放心,便转身离开去安排。那位年轻公子见宁缺脸上异样神情,不由微微蹙眉猜忖道:“莫非小兄弟你不喜欢年纪大会疼人的熟妇,就喜欢娇俏袅袅的小娘子?” 宁缺像木头般呆坐桌旁,眼神飘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间他将心一横,腆笑说道:“说句心里话,我还是欢喜年龄和我相仿的。” “好好好,这才是男人本色,坦坦荡荡不拘心不羁身。” 年轻公子拍扇赞美,旋即眉头乱挑笑道:“你是个小少年,若要和你年龄相仿的,必然入门尚浅,想不到小兄弟你居然好这清淡井水这口。” 宁缺眉头微挑,正准备讲讲自己积累了多年的春风几百度人生幻想时,忽然有一名小婢女从楼梯上蹦蹦跳跳跑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走到他们桌前,用清脆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公子,简大家有请。” 眼看着能在一位好心公子的资助下走进新时代,却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前来打岔,宁缺微微张嘴,瞬间想起无数传说故事中的情节。那些男主角每每意气风发逛青楼之时,总是会被这样那样的意外,到最后毫不意外地打断,那些意外或者不意外包括青楼被烧,强者决战,青梅吃醋,或者是家中悍妻忽然现身…… 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到十分紧张甚至提前开始沮丧,根本没有去想邀自己见面的简大家是谁。而大堂里的几桌客人听到简大家这个名字,却是骤然露出惊喜疑惑之色,纷纷用艳羡甚至嫉妒的眼光望向他。 年轻公子愣了愣,嫉妒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大笑说道:“你命真好。” 宁缺被他带着极深怨念的重重一掌拍醒,然后才注意到大厅里人们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怔后不禁对那位简大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当然还有很多的曼妙遐想。 …… …… (请投推荐票。) 第三十九章 简大家红袖怒招 很多年后在那座孤峰山崖边,宁缺回忆起第一次看见简大家时的情景,依然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处唏嘘良久,脸上满是自嘲的笑容和感慨。 当时他满怀憧憬拾阶而上,觉得今夜的自己就是那位传说中幸运值满分的卖油郎,一路行走仿佛能看到那位漂亮的花魁正在珠帘后等着自己,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那位小婢女推开红门掀起珠帘后,看到的竟会是那样一位妇人—— 这位妇人年岁已长,眼角鱼尾纹非常清晰,身材倒是保养的极为完美,丰胸细腰肥臀笼在一件布衣间,但她额头极宽极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眉眼朴实和蔼,直鼻之下厚唇之上还生着层极淡的茸毛,说不上难看,但也绝对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和花魁这种生物更是搭不上任何关系。 年龄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他喜欢,年岁稍长的小娘子也挺好,即便是年过三十的妩媚熟妇想来也别有一番风致,可简大家并不属于这三类人当中任何一类,她只是位年过四十、气度平静从容极像男人的普通女人。 宁缺微微一怔,旋即觉得自己的神情有些不礼貌,强行平静心情,堆起真诚的笑容,向那妇人揖手一礼,问道:“不知道简大家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你是谁家少年?”简大家微笑望着他问道。 宁缺倒也并不隐瞒,将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 “虽说今年军部推荐的名额多,但你能过书院初核,想来也是个有才干的。” 简大家赞许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既然你来自边城,想来应该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初次见面便能快速平静,少年你的心性倒是沉稳。” 宁缺费了极大的气力才低下头去,刻意不去看她那副比草原还要宽广的额头,不去看她唇上的淡淡茸毛,听着这话下意识里谦虚了两句。 通过这位妇人简单几句介绍和那位小婢女骄傲的添油加醋,他终于知道了楼下那些人为什么会对简大家这个名字格外关注。 三十年前,南晋新君晋位时,一个名为红袖招的歌舞行在大典上赢得了最多的掌声,声名渐播天下,就在三年之后,大唐皇帝因为红袖招内部有诸多大唐女儿,特意亲笔写信请求红袖招迁入大唐,南晋国君根本无力相抗,只好从了此请。 自此之后,红袖招便一直停留在长安城,近二十年间,她们只为大唐宫廷起舞弄歌,已经不再参加别国盛事,在民间声名渐隐。 但对于那些真正的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个被最强大帝国特意相召,常年驻在最伟大长安城里的歌舞行,毫无疑问仍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歌舞行,她们所在的这间青楼虽然没有名号,却永远是天字第一号青楼。 无论是南晋使节,月轮国前来朝贡的官员,还是草原上的蛮族王子,只要来到长安,总会来这楼中请红袖招的姑娘们歌上几曲,舞上两场,而传闻中那位燕国太子七年前被当做人质送来长安城后,便是靠着红袖招度过了最难熬的前两年。 简大家不是天下花魁。 但她是红袖招歌舞行的会首,一手带出了天下无数位花魁。 …… …… “你只是个小小少年,既然要入书院,前途自然可期,何必非要学那些酸腐书生作派,似乎不出入几次青楼就永世无法成为名士。” 简大家脸上的微笑仿佛是用刀子刻出来般,无论她的话语是冷淡是质问或是劝导,笑容总是那般平静恬淡,眉角的鱼尾纹永远是那么多根。 但宁缺感觉到了这位会首大人情绪间的微妙变化。先前她召自己上楼的意图尚不清楚,但听到自己马上要参加书院入院试后,妇人的口吻下意识里变得严厉起来,这种严厉并不是敌意,反而有些像长辈看着晚学后进的模样。 这种情绪变化让他有些无措惘然,揖手一礼后轻声解释了两句。 “我是月轮国人,但在长安城里也住了二十多年,当然知道你们这些唐男是怎样的禀性,说的好听一点讲疏阔大方,说的难听一点就叫热情过度,太爱面子。” 简大家不再微笑,蹙眉看着宁缺,看着少年青涩而满是朝气的脸庞,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骑着小黑驴仰头骂天嚣张走进长城的青衫小书生,恨铁不成钢说道: “你可知道那位年轻公子是谁?那是东城七贵禇老爷最疼的独生子,荷包里有花不完的零花银钞,他可以大方,但你怎么办?以你们这些唐人的性子,被人请了肯定要想着回请,你就算囊中羞涩,可下次若再遇到他,把家里书卷都卖了也要把他请回来,我说的对或不对?” 宁缺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暗自佩服这位妇人看事情的目光,虽然他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但在这种事情上,骨子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唐风的。 简大家见他那模样,不知为何更是恼火的厉害,解下腕上的乌木珠啪一声扔到榻上,连番质问像暴风骤雨般袭了过来。 “这等销骨夺魂地,你身子骨都还没长好,人魂都没养齐,怎么就敢走进来!” “都穷成这样了还想到处花花,书院的学费食宿费筹齐了没有?” “你入院试准备的怎么样了?真题有没有买?买了哪几套?” …… …… 本想着独占花魁,却遇着位极具道德感的花魁她妈,还被这位花魁大妈破口痛骂,怎么想这件事情都很悲惨。若换成别种情形别种局面,宁缺或许会在心里嘀咕:就算你简大家交游皆权贵,地位尊崇,但你又不是我妈,凭什么一见面就教训我? 但简大家并没有以势压人,只像个殷切教诲紧张唠叨的长辈,眉眼额头上写着个大大的痛字,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出言反驳半字,只好期期艾艾应道: “第一次来长安……就是好奇来着,先前也只是想着在楼外偷偷瞄两眼,哪里想到楼里的姐姐们取笑我,这脑子一热就……莫名其妙地走进来了。” 简大家微微一怔,转身对那位小婢女寒声训斥道:“陛下因为公主殿下归来开宴设礼,这是何等大事,就让那些小浪蹄子们休养几天,好好练练舞,结果一个二个都痒的忍不住啦?居然连个少年读书郎都要勾搭!” 小婢女唯唯诺诺,根本不敢反驳什么。 简大家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角,抬头看了一眼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的宁缺,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只不过是偶尔瞥了眼大厅,觉得这少年身上味道和那个死鬼有些像,便忍不住喊上来问几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便毫无来由地发了一通火。 更没想到少年居然不辩不怒,就这般乖巧地任自己训斥,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手说道:“既然好奇,我就让人带你去看看,看完了就早些回家歇着吧。” …… …… (这章是请亲爱的主编大人长天代发的,老婆娘家果然无网,明天先去缴费看病神马的,两章更新定然会晚很多,再向大家报告一声。) 第四十章 溪畔翩翩一少年 虽然简大家变成了简大妈,但既然对方最后给出这样一个提议,宁缺自然不会用拒绝来装傻,他没有忘记自己在长城安里寻寻觅觅青楼踪迹的真实目的,而且一个囤子里来的少年,能够像贵宾般参观长安最好的青楼,这种待遇他很知足。 从西厢的楼梯走下去,楼后是剪的极平的草地,从草坪间石子路穿过一道白色围墙,便有一道溪水出现在满天星光之下,流溪两侧散落着几方小院,隐隐有歌声混着悠扬中正的丝竹声传来,想来便是那些准备宫中庆典的舞伎。 那位贴身婢女被训斥后心情本就不好,这时看着宁缺背着双手四处打望,居然真像个游览风景名胜的游客,脸上更是寒霜渐盛,嘲讽说道:“也不知道简大家今儿是怎么了,居然对你这个穷酸如此好。你明明是个读书人,居然也不知道婉拒婉拒,也对,穷酸成这样还要逛楼子,某人的脸皮想必是极厚的。” 既然被人说脸皮极厚,宁缺当然要表现出脸皮厚实的模样,当做根本没有听懂小婢女言语间的讥讽,温和回应道:“既然那位禇公子愿意请客,我总不好阻了他的兴致,这等男人间的事情嘛,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个男孩儿,还自夸什么男人。”小婢女嘲笑道:“被人请饮几杯酒倒也罢了,居然连花钱都要别人代出,他和你非亲非故,你怎么就下得了那手。” 听到男孩儿男人这句话,宁缺不自禁地想起在渭城小院第一次见到李渔时的场景,当时的李渔不是公主只是个小婢女,今夜又有一个小婢女谈到这些事情。那个画面没过去多少日子,怎么感觉好像已经是数年之前的事情? 那个婢女已经回到了深宫,无数官员百姓为了她的归来而兴奋忙碌,而自己也来到了长安,然后极莫名其妙地开始逛青楼,并且抢先听到了那些为了欢迎她回来而特意编排的曲子,想到这节,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小婢女蹙着眉尖斥道。 宁缺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意见,他这时候只想打听些那些事情,并不想和这位小婢女斗嘴从而浪费掉这难得的逛青楼机会。 知道了红袖招歌舞行在达官贵人心目的地位,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位御史张贻琦寻欢之地应该就是在这里,因为只有这里才足够**,足够层次。 该怎样打听试探?装愚蠢或是装天真都不合适,他开始说些边城发生的闲话趣事,相信这些带着粗砺风沙味的故事,对于身旁这位成日生活在脂粉堆里、却听过不少边塞将士传奇的小婢女很有吸引力。 对付婢女这种角色,宁缺向来极有手段,这和那位远在深宫的公主殿下没有关系,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他身边一直有位最不爱笑最冷淡的小婢女。连桑桑这种世间极品冷脸侍女都被他收拾的服服贴贴——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认知,可能并非事实——对付简大家这位小婢女更是不在话下,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在溪畔走不过几步路,那位小婢女便眉开眼笑,兴奋地开始与宁缺交换各自行业里的八卦趣事,宁缺明白了歌舞团为什么还要做风月活儿,知道了后院里的漂亮姑娘们谁最红,谁被包了,而又谁独家侍侯的老爷在朝里官最大。 漂亮姑娘越多的地方越容易靠着漂亮去挣钱,因为这种方法很轻松,而且投入产出比实在很是惊人,要知道红袖招里出去的花魁,成为各国高官妾侍的比例真的极高,这一生银钱挣够了,最后还有个好归宿,谁不愿意? 简大家当年创办红袖招时,何尝不想做个干净的歌舞行,只是要在男人为主的世界里生存,看似风光极受尊敬的歌舞行又哪里抗得过各国王公贵族们甚至是皇室的压力?于是最末她也只有屈服在现实之下,甚至开始迎合现实。 溪畔花树正在盛花,星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水波间碎成无数片,白墙后的世界显得如此干净曼妙,宁缺负手走在星光之下,像极了一位诗人,然而看着这般干净的景致,他却感觉不到太多轻松的情绪。 小小少年,不能有烦恼。 宁缺想了会儿小婢女说的八卦话语,摇摇头便将脑中的情绪甩进了溪水中,沿溪漫游,偶尔碰见石径间走行的漂亮姑娘便微微侧身礼貌相让,表现的极有风度。 正如前文说过的那样,将将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郎要扮出一身沉稳气度,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好在丑人滑稽令人厌,但滑稽若是加上稚嫩便变成了可爱。 进入长安城后,洗浴比渭城要方便太多,他那头在边塞时肮脏油污的微卷黑发,早被桑桑那双小手洗的干净清爽无比,再配上谈不上英俊但足够干净清楚的眉眼,自然有份儿清透味道。 尤其是是临四十巷头那个摊贩卖的酸辣面片儿实在是太好吃,汤里烫上几片薄薄的牛肉片更是风味大佳,这些天他和桑桑一直主吃这种食物,竟是都被养的胖了几分,现在的他的模样看上去可爱无害,极容易讨人喜欢。 那些得到让路礼遇的姑娘们好奇地回头打量他,见他生的清稚干净便有几分喜欢,待有人发现是那个被哄笑激进楼子里的少年时,更是忍不住掩嘴而笑。姑娘们在楼内见过不知道多少奇怪故事,但简大家命人带着一少年逛楼子还真是头一遭遇见,众人好奇兴奋之余竟把宁缺团团围住不肯放他离开。 小婢女被挤在一群莺莺燕燕外面,恼火地看着里面,心里充满一种独属自己的玩具被大姐姐们抢走的挫败感,气愤地叉着腰把简大家搬了出来,做小母虎状怒吼道:“别祸害人家小孩子,这少年可是要考书院的读书人,而且还是……那什么,你们舍得封那大红包吗!都给我散开!” “哟哟哟,看我们家小草急的,姐姐们只是看着这少年稀奇,借来玩玩,你急什么急?噫,居然是要考书院的大才子啊,那更要好好看看呢。” 一连串语速奇快却又微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诸家姑娘人群微分,一个媚丽夺目的女子轻挪莲步走了过来,只见这女子约摸双十年华,身材极为丰腴,露在纱裙外的手臂腰身真可谓是珠圆玉润,走起路来招摇惹风,仿佛能荡出水来一般。 偏生她生着一张小脸,便把身上的脂肉尽数遮了下去,根本感觉不到丝毫臃肿甚或妩媚丰腴,极奇妙地透着股清秀碧玉味道。 看见这女子,宁缺眼睛骤然一亮,在心中默默喊了声:就是她! 第四十一章 莲花瓣上滚烫的水珠儿 宁缺此时的模样,落在诸家姑娘和那位叫小草的贴身婢女眼中,那就是被那丰腴姑娘弄的心驰神迷,变成了一个走不动道的呆头鹅。小婢女愈发不喜,盯着那名丰腴却又不失清秀的女子,说道:“水珠儿,这可是祖奶奶交待下来的话,你难道敢不听?” 水珠儿是红袖招正当红的姑娘,虽然连续两年都没能参加花魁竞选,但凭那张清秀小脸和满身水漾般白脂,行情向来极为红火。可即便是她也不敢反抗简大家的命令,只见她眼珠儿一转,笑嘻嘻上前牵住宁缺的手,说道:“既然是祖奶奶定的规矩,我哪里敢不依,只是这小孩儿我瞅着就喜欢,姐姐我最喜欢小孩儿害羞的模样儿了,来,跟姐姐去院里玩会儿。” 宁缺自然不会反对,迳由她拖着自己的手顺着溪边便往花树间一处小院走去,身后那诸家姑娘只是低声取笑,却也不拦他们,只有那婢女小草喊了声:“祖奶奶说了,谁都不许做他生意!” “啊?有这事儿吗?” 宁缺悚然一惊回首望去,心想以那位简大家在天下风月行里的地位,若这话传出去,只怕整个长安城的青楼将来都不会做自己生意了,这可如何使得? 婢女小草得意望着他说道:“难道祖奶奶没那意思?” 宁缺无言,心想难怪史书上都说皇帝不可怕,惯于假传圣旨的太监最讨厌,想到那等前景,心中不禁泪流千行,说不尽的凄楚沧桑——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跟着那位叫水珠儿的红牌姑娘走。 进了小院,倒没有什么旖旎故事发生,水珠儿姑娘盘膝坐到榻上,使侍奉的小丫头端来各色杂果,殷勤招呼宁缺,自己却是倚栏嗑着瓜子,有一言没一语问着他和简大家见面时的情形,又问了些边塞那边的情形。 这种事情宁缺向来很擅长。渭城的酒馆、军营里的赌坊,都是他磨练嘴皮子功夫、锻炼察言观色本领的好战场,今夜先对简大家,后抚小婢女,现在面对着长安城当红的妓女,他也毫不怯战,极为自然地吃果子闲聊,感觉就像在自己家一般。 说话的目的是套话,水珠儿姑娘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嗑了半碟瓜子儿,话题便从渭城转到了长安城,聊天的内容也从蛮人姑娘是否漂亮转到了来红袖招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物,谁最好妒,谁家老婆最好妒。 谈论恩客**似乎有些违背职业道德,但说实话,这确实是青楼姑娘们琴棋书画歌舞之外并不多的业余享受,水珠儿自也不会觉得异样,反而说的越来越带劲儿。 宁缺低头在盘子里挑着果子,看似不怎么在意,只是随意问问随意听听,其实耳朵早就竖了起来,不停过滤着那些穿进耳朵的名字,忽然间他的手指微微一僵。 “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人,四五品的官儿,居然每次来楼子里玩还要乔装打扮,而且那家伙死没用,就嘴上功夫还行,真不亏是铁嘴能言的御史大……” 御史大人铁嘴能言的评价,居然被青楼女子们刻薄的用在此处,宁缺想到在张府门口看到张贻琦那几位妾侍满足的神情,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位白发御史整天趴在妾侍腿间辛苦万分的画面,险些把嘴里的果子喷了出来,呛的连声咳嗽。 水珠儿那句评价刚出口便觉得不妥,本指望这少年可能听不懂话中隐指,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夸张,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感觉有些尴尬,佯怒捶了他肩膀一拳,粉脸微红嗔道:“你们在边城整天都做些什么呀,你一个小孩儿都懂这些。” 笑闹几句,侍奉丫头走过来凑到水珠儿耳畔说了两句什么,宁缺看了眼院外,知道夜渐深是该告辞的时候,遂站起身来诚挚行礼道别。 水珠儿抿着唇儿想了会儿,从靠枕旁的匣子里取出块银锭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大红包,但你陪我聊了这么时间也不能白聊,你可别瞧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和你说话特痛快。” 宁缺心想那是自然,你要和客人们说话总要讲究一个风情谈吐,哪能像陪我这般如村里大婶子斜歪在榻上,三句半便要说两句脏话,不过他也极喜欢水珠儿姑娘爽利谈吐以及……清丽面容和丰腴身子,倒也并不矫情,接过银锭说道:“就算是姐姐送我的见面礼好了。” 听到这话,水珠儿眼睛一亮,上前把他搂进怀里,对着他的脑袋一通乱揉,喜笑颜开说道:“虽说祖奶奶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你,但若没事儿时不妨多来看看我。” 她从事的是风月生意,而宁缺是个读书少年郎,在青楼里小院间可以相坐对言,若在别处还是两个世界的人,被宁缺喊了声姐自然开心,但她并没有就此认了这弟弟——长安女子,哪怕是一名长安妓女都有自己的气度和骄傲。 …… …… 回到临四十七巷店铺中,桑桑随意提了句下午有两个人过来问老板在不在,宁缺并不在意,让桑桑烧了壶热水烫烫脚便睡了。 灯火熄灭,满室俱黑,如往常那样宁缺抱着那双小脚,脑子里却在回忆今夜在红袖招的所见所闻,先想了一阵御史张贻琦的事情,后来脑中出现更多的却是水珠儿那张宜喜宜嗔的小粉脸,还有那身如水般荡漾的细脂嫩肉,尤其是最后被她搂进怀里揉头那阵,脸畔柔软弹嫩的触感和如兰般的香气此时仿佛都还在。 想起斯景,此时便有些热,抱着桑桑的小脚觉得更热,待膝盖顶到那处此时虽瘦日后必丰的地方时,更是觉得被褥里热的不行。 人总要长大的,总这般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宁缺掀开被窝坐了起来,望着被吵醒的丫头,笑着说道:“长安比边城热的早,看来得提前分床了。” 小桑桑揉着眼睛,迷糊说道:“可这里没炕,我觉着比家那边还冷哩。” 第四十二章 御史张贻琦之悔怅 要弄清楚御史张贻琦什么时候会去青楼,进入青楼后的行走路线,离去时间之类的细节,不可避免的,宁缺近几日经常出入于那间名叫红袖招的青楼。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他关心这些事情,以免事后顺藤查了过来,所以他在青楼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混玩闹。 他与那名叫水珠儿的丰腴姑娘厮混的越来越熟,就连楼内其他的姑娘小厮也都习惯了这位穷酸少年出入,左右是简大家上心的读书人,谁也不敢多什么话。 虽说因为小草假传简大家的规矩,宁缺只能和姑娘们执手拥抱假蹭亲热一番,并不能真的做什么,自然也不需要付缠头度夜之资,但脸皮再厚的人进楼后总得要打赏小厮婢女们些铜钱,所以几番下来,铺子里急剧减少的银钱终于引起了桑桑的注意。 当夜回来,面对小侍女的疑问,宁缺没有做任何隐瞒,把自己这些天做的事情简单讲了讲,说道:“总是要变成常客,日后那楼子里出了些什么事情,官府才不会疑心到我身上来,不然若我就去了一次,恰好那御史便死了,这种巧合足够长安府产生怀疑。” 接着他笑着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办完后,自然不需要再去那楼里打磨时间,不会再多花钱的。” “我怎么听着总觉得少爷你心里满是不舍之情。”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认真建议道:“可如果御史大人死后,你就再也不去青楼,岂不也会惹人怀疑。” 宁缺怔了怔,才发现这确实有些问题,并不烦恼反而有些欣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事后还真得再去几次,你看看还有多少银子。” 桑桑应了声,便准备去做数银子这个她最喜欢的工作。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连忙唤住她,从怀里取出一盒脂粉,犹豫片刻后递了过去:“这是楼子里的水珠儿姑娘送的,她……人不错。” 事实上这盒脂粉是他腆着这张嫩脸向水珠儿讨的,目的就是想让桑桑高兴,至于加上人不错这三个字,则是担心她嫌弃那楼里姑娘们的身份,觉得东西脏。 桑桑一把将脂粉盒子接了过来,黑黑的小脸蛋上满是喜悦神情,被拉的愈发细长的柳叶眼里满是笑意,哪有什么厌憎,说道:“早就听说那些楼子里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有的甚至比陈锦记的还要好。” “喜欢吗?”宁缺笑眯眯望着她。 桑桑双臂环绕紧紧抱着盒子,仰起小脸看着他,抿着小嘴不肯答他,小脸却早已经眉开眼笑。 把盒子与前几天买的陈锦记脂粉匣藏在一起,端来微烫的开水仔细伺候宁缺洗了脚,就着剩下的温水把自己的脚也洗了,桑桑铺开两床被子,解了外衣快速钻了进去,咕哝了声没有炕好冷之类的话。 夜渐深,铺外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桑桑一直没有睡着,盯着屋顶的细长眼眸里光彩明亮,像黑宝石中间的闪耀,她忽然开口问道:“少爷,那位御史大人……什么时候会去那间青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声回答道:“明天。” 桑桑不知道长安城是一个比岷山比草原更要凶险万分的狩猎场,所以她并不担心少爷的安危,反而很操心一些别的事情。她用双手攥着被沿,用力低头望向床的那头,认真说道:“少爷,既然明天那位御史大人就要死了,死之前你总得告诉他这是为什么吧?” “对。”宁缺望着天花板,蹙眉说道:“报仇这种事……对方死都不知道我报的什么仇,确实有些不得劲儿。” “那就对他说。” “因为有些件事情,所以我就要代表昊天消灭你?……这么平铺直叙会不会有些随意而不庄重?有没有什么比较庄严肃穆或者说很有范儿的套路?” 桑桑皱着眉头,努力思考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半晌后她在枕头上用力点点头,说道:“少爷,写首诗吧。” “诗?这个玩意我可不擅长。” “那我写一首?” “好啊。” 桑桑很认真地念了几句现编出来的诗。宁缺很认真地听完再品再琢磨,最后认真说道:“这诗比我写的好。” …… …… 大唐帝国御史台侍御史,从六品,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品秩不高权力不小,如此清贵位置不论换谁来做都应该满意才是。然而张贻琦从来没有满意过,因为他十三年前就已经是前途无量的监察御史,结果苦苦熬了这么久,现在还不过是个清贵无用的御史。 但他对此不敢有丝毫抱怨,因为他很清楚造成自己官路滞塞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当年参合进宣威将军林光远一案后,他升官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而七年前燕境屠村一案审结后,他从御史台主簿升为侍御史后,更是再也没有向上进一步! 替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办事,酬功之赐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如果说是那两位大人物不想当年阴私被人知晓,那么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杀死,而不是就这样把他晾在御史台里,难道他们就不怕张贻琦心怀怨念,从而把那件事情揭出来? 为了自己停滞不前的前途,张贻琦苦苦思索两年时间,于四年前终于恍然大悟,然后浑身寒冷。 能够让一位风头正劲的御史就此沉沦,能够轻描淡写便将亲王殿下和夏侯为他铺就的青云大道直接斩断,并且根本让人看不出有丝毫发力的痕迹,整个大唐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那就是皇帝陛下。 在世人眼中,唐帝国这一任皇帝陛下虽然谈不上昏庸,但与祖辈相比还是显得有些保守懦弱。 说起来有些荒唐,让全天下得出这个结论的最有力证据就是:皇帝陛下就位以来,帝国在与他国的交往中不再像过往那般蛮横无礼,而开始讲起道理来了。 虽然大道理肯定还是掌握在大唐帝国手里,但肯讲道理的强盗,在人质和肥羊眼中总会显得可爱些。 但张贻琦和绝大多数朝臣都非常清楚,他们这位皇帝陛下绝对不是保守懦弱之人。 陛下只是自幼喜好文学书法,黄金龙袍之下藏着几分书生意气,故而性情有些宽和懒散。 可陛下终究姓李,身上流淌的是大唐皇室骄傲而暴戾的血液,若是有人触着他的底线,绝对会看到什么叫真正的天子震怒。 宣威将军叛国及燕境屠村两案,所有疑点都被抹掉,没有留下任何人证物证,但皇帝陛下不见得相信臣子们的调查,只是没有证据,即便是龙椅上的他大概也懒得去搞什么翻案风,但那些引动他疑心的官员们这一辈子却休想再有什么前途可言。 亲王殿下是陛下疼爱的幼弟,夏侯是陛下赏识的大将,所以陛下能暂时容着他们,而他张贻琦一个区区御史又算得了什么? 201109152100修改 第四十三章 御史张贻琦之入港 想明白了这一点,张贻琦心丧若死,就此放弃了在官场上钻营攀爬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到了俗世享受之上,硬生生顶着家中的悍妻连娶数房妾侍,隔一段日子便会去长安城里著名的青楼流连一番。 只是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依然需要金钱和官位的支持,张贻琦可不想被人抓住丝毫把柄——御史**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如果这种事情是发生在他身上,想必宫中那位皇帝陛下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贬落凡尘,再狠狠踩上三脚。基于这个理由,御史大人每次出府寻欢之时总是格外小心翼翼,就如做贼那般。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贻琦绝对是长安官员进出青楼最小心的那人,也是最难被找到行踪的那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卓尔始终没能查到他的去处,宁缺也为之耗了好几天时间和最后的几十两银钱。 一辆马车停在了红袖招侧门外,乔装打扮成一寻常富翁模样的张贻琦御史下车走进门内,向身后挥挥手,几名随从侍卫早已跟熟,自去巷内寻间饭铺等侯。 张贻琦进门后示意引路小厮离开,顺着院墙青竹掩映下的一条石径向溪畔某处院子走去,进得此间,铁肩御史正式变身成为老嫖客,他脸上的忧国忧民之色终于消失不见,换做了难得的舒爽惬意。 早就走熟了,自然不需要有人带路,他也怕被谁看到,红袖招楼后全是独立分隔的小院,极为私密,而且他每次来前都会预约,也不虞有撞车这种尴尬事。 至于安全他更不会担心。长安城的治安向来极好,除了那些割袖割手玩决斗的莽夫,北南西三城里极少发生命案,至于红袖招这座楼子,更没有人敢来惹事。 谁都知道这楼子东家有长安府的背景,那位简大家的后台更是正站在峰顶看天下的皇后娘娘,虽说四公主已经从草原归来,但除了她还有谁敢来惹简大家? 这位简大家可真是了不得,被先帝强行从南晋讨了过来,硬是就此奠定了红袖招天下第一歌舞行的名声,这些年来她又一手教出了无数位花魁,生生夺了天下风月场大半光辉,而最令张贻琦感到佩服的是,这样一个老·鸨般的角色,居然能够出入宫禁无碍,甚至有传闻在私下时,皇后与她竟是姐妹相称! 一路踏石而行,张贻琦望着越来越近的小院,脑子里却在想着简大家的传奇,暗道若有人能够得到那妇人亲睐赏识,那宦海之上必然是一帆风顺,事实上若不是他实在拉不下颜面,只怕早就已经扑过去了。 御史大人并不知道,就在数日之前,有位刚到长安不久的少年莫名其妙进了简大家的眼,虽然如今还谈不上什么青睐赏识,但总算结了一次眼缘。他更想不到的是,那位少年这时候正半倚在三楼某道栏边,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背影。 整件事情做了粗略的计划,应该不会拖累水珠儿姑娘,但为了更保险些,宁缺今天下午就到了红袖招,没像前几日那般去水珠儿所在的小院盘桓,而是直接上了主楼觅婢女小草说话聊天,弄得小草大感惊讶,带着一丝微羞喜意嘲笑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张贻琦从侧门走进来的那一刻,宁缺就发现了他,连续跟着这位御史大人上下值几天,哪还能记不住他的背影。他倚在栏边微笑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竹中,并没有任何动作,为了不想牵连水珠儿,他今天连院子都没去,自然不可能选择在那院子里动手。 “就让你这个老东西最后享受一下艳福吧。” 宁缺看着目标的背影,忽然记起水珠儿那晚说的话,想着呆会儿老御史龌龊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念道:“这算是给你最后一次服侍姑娘的机会?” 小草婢女服侍简大家事情极多,接过宁缺递过来的蜜饯盒子甜甜一笑便离开了,宁缺笑了笑,依旧站在栏边看落日看幽竹看白他妈的粉墙。(注)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熟门熟路找到后楼梯,借着楼体阴影绕到侧门,看见那辆做了标识的马车,极随意地走了过去,手掌在车辕上某处按了按。 车辕前方的马儿疑惑回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鼻,宁缺在渭城生活多年,常在草原上纵深劫掠,对付马羊最是拿手,随手在马臀上拍了一记,那匹疑惑的马顿时老实了,舒服地蹶蹄在地面轻轻蹬了蹬。 侧巷饭馆的一名护卫下意识往那边看了眼,发现没有人,又继续低头对付菜盘里已经残留不多的食物。 …… …… 每个院子里都有洗澡用的木桶,但张贻琦每次完事之后,基于心中某些隐晦的自卑感,总会去侧门旁的蒸浴房,搓个背会让他感觉能够恢复些体力,单独房间也让他感觉很安全,而出门便上马车更是方便。 今天同样如此,御史大人随意冲洗了一下身体,只穿着一条丝绸亵·裤,便躺在了裹着棉布的短床之上,等着惯用的那名搓背妇人过来。 搓背时要用精盐牛奶木油,总要准备些时间,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在等待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开始回忆先前在小院里的香艳画面,想着水珠儿那身好皮肉,他又开始浑身发热,只是脸上却有些怨毒神色。 今天水珠儿姑娘再次拒绝了单独侍奉他的请求,张贻琦心情极为糟糕,低声狠狠道:“不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骑的臭婊子,得意个什么劲儿,本官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还推三阻四,实在是太不近人情。” “嫌本官官小?女人就是没见识,我从六品的御史大人,放在各部堂里怎么也得换个正四品,不!从三品的大员!”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脚步声轻微响起,向床边走来。 张贻琦停止了咒骂,闭上眼睛等着享受,当微烫毛巾敷到背上时,他忍不住痛快地呻·吟了一声。 然而马上他便再也不能呻·吟了。 因为另外一条滚烫的毛巾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紧接着他的手脚一紧一痛,被紧紧地捆在了短床之上。 …… …… (昨天那章我写了几处白|粉墙,结果审核通不过,想起有章痞|子也不让人写,diao字也和谐,再想到有时候看到的十之叉叉,叉叉分之,水叉叉融,我了个去啊……主要是腰椎间盘那里太难受了,本来已经快好了的,结果今天遛了两趟狗,又酸痛的不行,这两天连着遇事儿恼火的不行,上章里错字也多,刚刚才修改,这是趁借题发挥发泄一下,发泄完就好,向大家鞠躬。) 第四十四章 御史张贻琦之绝望 张贻琦拼命地挣扎起来,只穿着一条丝绸亵·裤的白胖身子,在短床上就像一条恶心的蠕虫般弹动,被毛巾堵住的嘴不时发出含糊的呼救声。 把他手脚捆在短床上的毛巾打着奇怪的结,岷山里横行霸道的野猪被这种结捆住后,即便挣扎一夜都无法挣开,更何况他如今年岁已长,身体大不如前,这几年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所谓挣扎只是徒劳,而且滑稽,至于那些含混的呼救声实在不比蚊子叫声更大。 张贻琦马上绝望地发现了这一点,毕竟是敢无视数百条冤魂的大唐官员,在这紧张关头竟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再挣扎,而是侧耳倾听四周的声音。 房间里有人,很明显那人也并不想遮掩,脚步声稳定而清晰地从张贻琦身后响起,逐渐靠近,马上便要走到他的身前,张贻琦正想看看是谁敢如此大胆妄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浑身一阵僵硬,在恐惧的压力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闭上了双眼。 敢在红袖招捆绑客人意图不轨的凶徒,可以想像是怎样的悍勇狠辣,若让他发现自己瞧见了他的脸,自己哪里还有活路可以走?是,自己确实是御史,但大唐的史书上,死于市井莽汉之手的官员可不少啊! “这件事情不如我想像中的好玩啊。我本以为被塞住嘴后,你还会含混声明老夫不爱这个调调,那我就可以用手上这东西让你痛且快乐一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老实下来了,好吧,把眼睛睁开吧。” 声音很清脆,平静之中带着淡淡嘲讽,根本不像是个凶徒在说话,倒更像是长安某坊里的少年在和人说笑。 张贻琦认为自己不能上当,紧紧闭着双眼,甚至闭的眉心都痛了起来,死活不肯睁眼,心里却是在不停猜忖着这个年轻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付自己。 “把眼睛睁开吧,不然我真会拿手里的东西爆了你的菊。”那道年轻声音很平静,但透着股说到做到的味道。 张贻琦再不敢去猜对方的心意,战战兢兢睁开双眼,惊恐向前方望去—— 只见一名少年正半蹲在短床前,隔着不到半步远的距离含笑望着自己,像是在它乡遇到故知一般,而手中却握着一根足有两尺长的桌腿,此时此景,这等神情这等专注打量,不免显得有些癫狂。 宁缺很认真地看着这位御史大人挣红的脸,笑的很温和:“我把你嘴上的毛巾解开,但请你控制自己的音量,如果你的音量太大,我只好马上杀了你,我知道咱大唐的官员有很多是不怕死的,但肯定不包括你。” 但在张贻琦眼中,这张犹有稚气的脸,这些温和的笑容,却透着股最寒冷的味道,对方没有蒙脸,不担心被自己看到,甚至想让自己看到,那么只有两个可能:少年身后有极大背景,根本不担心一名御史被辱后的愤怒反扑,或者……他要杀死自己。 “我们有仇吗?” 张贻琦强行压抑下心中恐惧问道,心里快速回想着自己的政敌,曾经惩治过的犯官后代,然而他悲哀地发现,这几年他被陛下无形的冷淡镇压在朝堂边缘,根本没有资格去得罪任何人,犯官又哪里能有后代? “一般的故事里,很多复仇者这时候会说,我和你无仇无怨,只是为了天下苍生疾苦,所以要代昊天行事,诛尔等奸臣,但是很遗憾……” 宁缺遗憾摇头,说道:“我们真的有仇。所以我不是大侠,也不是美少年战士,我只是个记仇的小人物。” “你才多大,我们能有什么仇?”张贻琦颤声问道。 宁缺咳了两声,然后开始用最深情的腔调,最饱满的精神缓缓吟诵道:“我来自山川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河畔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草原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燕境无人的小村庄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长安城无人居住的将军府啊,要取你的命。” 听到燕境无人村庄和长安城无人居住将军府这两句时,张贻琦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厥过去,他终于知道了面前这少年和自己有何仇怨,然而已经晚了。 如果说不停赞美便能让对方停止复仇的话,他绝对不介意把这堆狗屎不如的短句赞美成大唐天启年间最完美的诗篇,但他知道这不可能,无论是屠村还是宣威将军被灭门,都是世间不可能化解的仇怨。 张贻琦眼神黯淡绝望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里已经不指望今天能够活下去,却还想拖延一下时间,哭丧着脸说道:“我是受人指使的,我只是……” 他准备大声呼救,他相信看似绝望地求饶,最后变成尖声呼救,这个少年应该反应不过来,只要救命两个字出口,无论是自己的护卫还是青楼的打手,肯定会做出反应,到时候这少年也必须替自己陪葬,甚至……说不定少年慌乱之下会忘记杀死自己。 这计划看上去很美,然而久居长安的御史,根本不知道岷山里的猎户在割猎物肉分猎物皮之前,会对看似死亡的猎物存有怎样的警惕。就在他刚有吸气动作,肺叶中的气流离声带还有极远距离时,宁缺的手掌便已经从短床的空洞里插了进来。 像钢铁般的掌尖狠狠戳中张贻琦的咽喉,皮肤上没有露出丝毫破损,里面的软骨却已经片片尽裂。 宁缺站起身来,手掏出根随意拣来的铁钉对准御史脑后某处,用带着黄锈却依然锋利的钉尖在对方脑间量了一下,然后右手握着桌腿用力砸了下去。 噗的一声轻微闷响,就像是草原蛮子们锋利的弯刀捅破盛满酒皮囊发出的声音,锈蚀的铁钉穿透了张贻琦的脑骨,深深扎了进去直至尽没。 宁缺迅速把一块雪白的毛巾放到他的后脑处,对准锈钉没入头骨的位置,双手按着毛巾用力下压,双脚踮了起来,竟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因为用力过猛,那张短床都开始嘎吱嘎吱叫了起来,仿佛快要散架。 …… …… (麻烦投两张推荐票。) 第四十六章 长安城的拆迁户 夜深人静,宁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很自然地想到,如果小黑子现在还活着,自然不需要桑桑冒险给张府传信。 关于今天这场刺杀,值得总结的东西并不多,准备了这么些天,要干净利落杀死一个没有护卫的老文官是很简单的事情,当锈钉插入张贻琦头骨后,那个人就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留下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后面那些手段只是附加动作,就如他向桑桑解释的那样,御史死于交通事故总比死在妓女床上更符合朝廷的预期。 至于杀人的感觉?他没有太多感觉。他在大唐的人生开始于一场谋杀,成长于无数场谋杀,他杀过的人很多,用过的杀人方式更多,比今天这种方式更残忍血腥的也不少。杀人后会感觉到恐惧恶心欲呕甚至会怕黑?这种情况只可能出现在那些整日浸淫诗文间的书生身上,至于他,虽然也将参加书院的入院试,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书生。 ——他是杀老猎户的猎户,他是杀小马贼的马贼,他是天生的杀人者。 但今天杀死的这人终究是大唐高官,是他积蓄了多年复仇意志的目标,眼前天花板上闪过四岁那年将军府里流淌的鲜血,老管家和那个小家伙惊愕而无生气的眼睛,宁缺开心的笑了起来,觉得胸腹间的闷气终于流失了一丝。 床那头桑桑的小脸上也满是笑容,她知道他今天心情肯定特别好,所以她决定等少爷把所有仇人包括那位夏侯将军全部杀死之后,再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个盒子拿出来给他看,相信那时他再看到那张纸时的感觉肯定和现在不一样。 那个盒子里藏着宁缺这几年来随意丢弃、但在桑桑眼中非常不错的一些字纸,而其中最新的一张正是卓尔死的那夜宁缺写的丧乱贴,宁缺以为那张纸早就已经混着垃圾扔掉,哪里想到自己的小侍女偷偷藏了起来。 又安静了很长时间,宁缺忽然叹息了一声,带着些许遗憾说道:“昨儿夜里听你写的那首诗倒也没觉着不妥,可今儿当着那家伙面念出来时,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嗯,仔细琢磨感觉有些傻气。” 这说的自然是那首“我从哪里,要取你的命”,单调的重复,刻意地加深,粗拙愚笨的字词,实在是连打油诗都不如,只是这主仆二人很明显缺乏文学方面的才华,在拟定复仇范儿的那夜,竟都觉得还不错。 “那我再修改修改。”桑桑神情极为认真回答道:“少爷你打算啥时候去杀第二个人?把时间告诉我,我保证一定能在那天之前改好。” 在截稿之日前修改完毕?这感觉怎么像是在写一篇煌煌巨著?宁缺哑然想着,然后笑着回答道:“既然这样那倒是不急,纸上第二个名字好像有些麻烦,我最近不打算动手了,等张贻琦的事情安静些再说,另外我也要准备准备入院试。” “在渭城的时候,少爷你经常担心不等复仇开始,那些老家伙就抢先病死老死。” “但既然已经等了十几年,相信昊天老爷总不可能连几十天都不给我。” …… …… 复仇是一项综合工程,尤其是当你只是一个小人物,而你复仇的目标都是帝国上层的大人物时,这项工程会复杂庞大到难以想像的地步。宁缺没有某位伯爵的幸运,也没有某位太监的隐忍,所以他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在临四十七巷里呆了两日,去市坊里打听了一下长安城里发生的有趣事,他发现御史张贻琦之死果然没有引发太多风波,只是引来长安百姓们的无数八卦和群嘲,关于青楼侧门发生的事情,出现了无数个版本,但大部分的讲述者,都倾向于把御史的死亡和惧妻倒霉联系起来。 正如宁缺所料,御史府那位强悍的夫人现如今正在长安府衙里不依不饶的闹着,但红袖招只不过停业一日便重新开张,看来虽然朝廷还没有对此事件定性,但也基本上都认为御史的死亡没有蹊跷。 到了第三日,宁缺知道自己应该再去红袖招一趟了,不然和前面的表现差别太多,楼子里的姑娘还有那位婢女小草,肯定会觉得有些奇怪。 这次他决定带着桑桑一起去。桑桑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藏进帽子里,又换了身宁缺以前的粗布衣裳,再不用做任何乔装打扮,配着那张黝黑的小脸蛋和那普通到了极点的眉眼,怎么看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今儿没下雨,何必带着那个惹人注意。”他指着桑桑背后的大黑伞说道。 桑桑摇了摇头,坚持自己的意见,宁缺便不再理她,知道她是在担心御史张贻琦死后的余波,带着黑伞二人总要安全一些。 然而他没有想到,主仆二人刚刚关上老笔斋的大门,便被一群人堵住了。 这群人都是精壮的汉子,在阳春天里敞着胸口,露出强劲的胸肌和三两根黑色胸毛宣告自己的威武勇猛,而远处树下那两名看着有人闹事却面无表情的长安府衙役,更是表明他们的威武勇猛是得到了官府认可的那种。 桑桑的小脸上露出警惕神情,右手下意识伸到身后,紧紧握住大黑伞的中段。宁缺却是毫不紧张,看着远处树下两名长安府的衙役,注意到对方手中一应链铁手板都没带,便猜到了这群精壮汉子的来历。 精壮汉子领头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他并没有如宁缺想像那般上来就一通暴吼辱骂再命令手下冲进老笔斋来一通打砸抢,而是极有礼数的拱拳行礼,用嗡沉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位小老板吧?前几日我来过一次,可惜你那时候不在,所以有些事情没办法谈。” 宁缺侧身看了桑桑一眼,正想询问一下,忽然想起她曾经对自己提过一嘴,转过身来望着那汉子温和回答道:“不知这位大哥有何见教。” “相信小老板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临四十七巷就只有你一家铺子开着的。”那名汉子很直接地开口提出条件,“你的租铺合同我直接拿二百两银子买断,你自去寻别的铺子,这中间如果有什么损失,你也可以提出来,如果合理我们也愿意赔付,而我们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马上搬走。” 这些条件真是不错,宁缺感慨望着这群汉子,心想长安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就算搞拆迁都搞的这么大气。 …… …… (写了一夜,搞了点儿存稿,下周一开始,争取每天多写那么一点吧,如果月底去上海北京跑事儿顺利的话。) (201109182130修订) 第四十七章 竹竿空空两头响 宁缺看着那汉子很诚恳地说道:“我必须承认,您的这些条件确实极好。” 汉子笑着回答道:“在下替官府做事,自然手脚要做的漂亮些。小老板,明和你说了吧,朝廷不差钱,我也不至于从中间吃你太多,只要你肯搬走,价钱方面还可以商量,总之一句话,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说对方这价钱出的已经是极公道,甚至已经是超出了公道的范畴,宁缺若是结了老笔斋就此搬走,非但不会有什么损失,还可以从中间捞一笔。当然他也明白,自己这家店铺等同于那位东家手里捏着的一张小牌,虽然牌面不大,但那东家和官府谈判时总能多几分底气,若非如此,自己这张小牌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他下意识看了桑桑一眼,想瞧瞧她是个什么想法,然而桑桑的小脸还是一如往常般没有任何情绪,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他有些想应,想起老笔斋开张第一天进门的那位腰间佩剑的中年东家,又觉得这事儿透着份猜不透的意味。 那汉子看了宁缺两眼,皱眉说道:“小老板,不论成或不成,你总得给句话吧?” 宁缺凑到汉子身旁压低声音笑着说道:“这位大哥,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并不是刻意和您做对,就是有些好奇,如果这事儿不成,您几位打算怎么做?” 话说这句话要换成那些大腹便便的店铺老板来说,那汉子只怕真要以为对方是在挑衅自个儿,早就一巴掌忽了过去,但宁缺仗着个脸嫩态度又好的优势,那汉子微微一怔后竟认真地解释了起来:“在你家铺子门口倒了几车垃圾,半夜扔砖头,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如果真把大家弄急眼了,偷偷进你家铺子把后宅那道机井污了也说不定,小老板你也知道,我们就是靠这个挣饭吃。” 听着这回答,宁缺微微一怔,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如果这大唐帝国的夜空有明月,那真是唐时明月曾照今人,古今并无两样啊。 围住老笔斋的这帮汉子明显都是混江湖的不良人士,而且他们这是在替长安府衙门和户部清运司做事,招惹起来异常麻烦,宁缺很明白,别看这些人眼下是在好言好语相劝,如果自己真坚持不搬,谁知道会有多少腌臜事发生。和江湖人士对上倒不会让他害怕,关键是他刚刚杀死那名御史,再过二十来天便要参加书院入院试,他可不想这中间多出太多事情来,不禁对这项提议有些心动。 而就在这时,临四十七巷那头传来一道密集整齐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极为尖细的声音,说出的话极为刻薄阴酸,又透着股蛮不在乎的狠劲儿。 “倒垃圾,扔砖头,污机井?你们这群杂碎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胆子?还是说你们曾经在临四十七巷做过?如果你们做了,怎么你们的手还好端端在腕子上呢?” 一群身着青衣青裤青布靴的男人从街巷那头走了过来,说话的那人眉细眼细声音又细身材也细,身上的青衣仿佛就像是晾在一根竹竿上随风摆动。 他走到老笔斋门口,先对宁缺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转头望向那边的汉子们,嘲弄说道:“一帮子南城出不了头的混子,居然敢学别人玩逼拆?就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你们有哪一件敢在临四十巷做出来?真不怕爷爷把你们的腿卸了!” 先前和宁缺谈条件那汉子脸上明显露出一丝畏怯,看了一眼身后树下的衙役,重新挺起胸膛冷笑说道:“齐四爷,这话得说明白了,咱们不做那些事儿是觉得那些事儿脏,这小老板既然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凭什么那么做?” 那位齐四爷鼻孔向天,一口唾沫吐到那汉子脚下:“呸!顾小穷你丫给我闭嘴!如果不是因为临四十七巷是我家哥哥的产业,你们这群杂碎会他妈的装书生?” 顾小穷扯着脖子喊道:“怎么嘀吧?我一没动刀二没动棍,我规规矩矩和人小老板谈生意,我花银子买他的租铺合同,难道这也不行?如果你说这触犯了唐律哪条,咱们上长安府打官司去!” 齐四爷又呸了一口,转头望向宁缺随意再拱手一礼,说道:“这位小老板,你肯把铺子开在这儿,那就是给我们三千兄弟面子,你且放心在这儿开下去,如果谁敢不长眼动你,四爷我斫了他的脑袋给你赔罪。” 眼看着两边对上了,宁缺脸上略有焦虑不安,心情却是毫不紧张,饶有兴致看着长安城里的黑帮如何行事,片刻后便看出租铺子给自己的那位中年人,很明显在长安里的地位非常了得,官府方面想动用混子做事难度不小。他正在那儿津津有味当着黑帮片的观众,猜忖什么时候开打,不料问题又转到了自己这儿,连忙笑着拱手说道:“这位齐四爷,先前贵东家免了我三月铺租,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是今儿这位顾小……顾先生开的价钱确实不错。” 话有不尽才好说话,说到此节他便不再多言,顾小穷听着这话脸上满是喜色,看着齐四爷笑着说道:“四爷,您可听好了,这话可是小老板自己说的。” 齐四爷打鼻眼里憋出一声哼,转头望向宁缺,问道:“他许你多少银子?” “二百两现银。”宁缺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后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如果生意受损失,顾先生还答应再补些。” 齐四爷嘲讽看了宁缺一眼,忽然指着脚下青石砖厉声说道:“二百两现银?满长安有这么公道的价钱吗?你们别说还真有,就在这条临四十七巷!为什么?因为我家哥哥仁德护着这条街上所有铺面老板!不南城那些人没办法,才他妈开这么高的价,结果最后呢?这些狗日的小老板拿了银子都他妈走了!” 顾小穷面露尴尬之色。说起来,这条街的事儿也闹了近半年,闹来闹去双方背后的靠山闹出了火气,竟是根本顾不得盈亏,就是要抢这条街,官府方面不好直接出面,他们这些被使唤的南城混混却又不敢得罪那位东家,最后只好拿银钱开道,有些店铺老板得了实惠就跑了路,有些老板两边不敢得罪宁肯赔钱低价随便转出手中的铺子,但不管如何,他们这些南城人总得无血无泪地挣着了钱。 宁缺听着这话,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发现那位东家如此行事倒还真不如把这份利益卖给官府,如果对方真是为这些店铺老板着想,还真谈得上仁德二字。 齐四爷冷冷看着宁缺,正准备发作,忽然想起大哥的叮嘱,强行压抑下火气,大声说道:“他们给你两百两银子?我们免你一年租金!还免费替你维持治安!” (201109182131修订) 第四十八章 受伤的衙役以及坛旁的老道人 顾小穷傻了眼,看着他说道:“四爷,你这不厚道啊,哪有这么抬价的?” 齐四爷吼道:“厚道你妈啊!你们打我家哥哥产业主意,我还跟你厚道!” 顾小穷被骂的满脸通红,把牙一咬对着宁缺说道:“一口价!五百两银子!实话和你说,我这是在把前两个铺子的雇银都砸了进去,再高我怎么都拿不出来。” 齐四爷冷笑看着他,嘲讽说道:“瞧瞧你这小家子气,宋铁头就这么教小崽子的?做事儿一点不大气,让爷告诉你价是怎么开的。” 他转向宁缺,傲然说道:“这位小老板,只要你肯继续在这条街上把铺子开下去,那只要我齐四爷活着一天,就没人收你租……” 最后一个金字还没说出口,宁缺挥手止住,温和笑着问道:“四爷,您先前说免一年租金?” 齐四爷怔了怔,回答道:“是啊。” “那成。”宁缺转过身对着顾小穷及那帮精壮汉子团团一揖,温和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间铺子我打算继续做下去,诸位请回吧。” 听到这句话,围在老笔斋四周的人群顿时愣住了,让他们发愣的原因不是因为宁缺的选择,而是明知道齐四爷这边马上便会开出一个天价,等于把这间铺子白送给他,结果他却抢在对方话出口之前答应了头前那个条件。 齐四爷愣了半天,脸上神情渐渐变得凝重严肃起来,极正经地拱手一礼,声音铿锵有力说道:“老板你年岁虽小,做事却是大气仗义,就冲您这句话,以后有甚事儿只管报我的名号,别的不说,东城这块随您横趟!” 顾小穷也愣了半天,呆滞的目光在宁缺和齐四爷之间的往返,想着大哥宋铁头临行前的怒骂,想着大哥的大哥在大哥脸上留下的那巴掌,想着大哥的大哥的靠山开的最后期限,不由下意识里转过头去,望向树下那两名衙役。 今日临四十七巷黑帮聚集,虽然文斗始终未曾发展成为武斗,但树下那两名长安府的衙役始终不闻不问,明显已经失责,直到接到顾小穷求助的可怜目光,两名衙役方始轻咳两声,握着腰间佩刀走向老笔斋。 齐四爷看着两名衙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悲痛事,眼中情绪骤然变得极为寒冷愤怒,对宁缺寒声说道:“小老板,先前我是不是说过东城随您横趟?” 不知道为什么,宁缺居然选择在这时开腔搭话,笑着应了声是。齐四爷冷笑一声,说道:“那我今儿就先让您看看,为什么我敢夸下这个海口来。” “你们聚在这儿做什么?想闹事啊?”衙役走到人群前方,厉声呵斥道。 “是啊。”齐四爷淡淡应了声,然后把手一招,说道:“我就闹事了,而且还想把事情闹大,兄弟们,上去把这两位官差大哥招呼好。” 话音一落,那群青衫青裤青布靴的汉子哄的一声便围了上去,也不知道是谁递的第一拳,片刻之后拳脚如风雨般砸向那两名长安府衙役的身上,两名衙役先前还在厉喝痛骂,亮明自家身份后想要拔刀,却被一脚踹倒,片刻后他们便被打的头破血流,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哪里还骂的出声音来,只剩下了痛苦的呻·吟,甚至就连那两把代表他们身份的腰刀,都不知道被谁扔出了人群。 宁缺先前只觉得长安城的做事有规矩有气度,此刻看着被扔出人群的两把官刀,才知道原来长安城的狠起来那是真狠,居然连官府的人都敢打! 他惊讶地望着铺子口外面的这场混战,看着那两名头破血流的衙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站在不远处的顾小穷和那些南城混混,表情更是极为精彩。 从涉入临四十七巷之事以来,他们并没有真正和那位东家的势力对上,此时才知道对方原来嚣张到了这种地步! “好了,别打了。”一直环抱双臂冷眼旁观的齐四爷发话,青衣汉子们散开,他走到那两名衙役身旁,寒声说道:“敢阴死我兄弟,就不要怪我下手不客气。” 那名稍微年轻些的衙役狠狠盯着他的脸,说道:“敢殴打官差,你们就等着被砍头吧,你要不要这时候直接砍死我,说不定还划算一些。” 宁缺暗自感慨不已,果然长安人民多壮志,哪怕是名小小衙役,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显得那么强硬。 齐四爷蹲下来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别拿这话吓我,大家都是大人们养着的狗,你们这两只狗只不过比我多穿了一件衣裳,当然,你们这身衣裳很金贵,就这么杀死你们自然是不敢的,但你说大街上狗咬狗,那些大人们会在乎吗?” 说完这句话,齐四爷转身向宁缺行了一礼,便率领手下潇洒嚣张离开,顾小穷等南城混子聚在一处商量了会儿,也上前扶着两名头破血流的衙役离开,没有人看宁缺主仆二人一眼,因为众人都清楚,齐四爷既然已经发了话,那么在压住对方气势或者杀死对方之前,恐吓宁缺除了让自家显得下作小气,没有任何意义。 临四十七巷的纷争就这样结束,没有后续,正如那位齐四爷所说,这种狗咬狗的事情,双方身后的主人并没有干涉的兴趣,可宁缺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衙役虽然是小人物,但他们穿着的官服佩着的官刀,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帝国的尊严,就算齐四爷身后那位东家——也正是那天进铺子躲雨的中年人背景再深,当街殴打官差依然过于嚣张找死,更何况那位齐四爷不收拾那些南城混子,却毫无道理地对长安府的衙役动手,这怎么说也说不通。 除非双方之间刚刚结下了极深的仇怨。 想到自己的猜测,想起那件事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然后重新舒展开来,今日的目的是去红袖招露脸,同时逛逛街消散复仇第一步所带来的快·感,那些麻烦的、但日后必须去解决的新仇怨,留在今日之后再去思考吧。 从临四十七巷到红袖招有极远的距离,平日里宁缺一般是坐两文线一次的穿城马车,今天有桑桑为伴,不怕路上无聊,自然便选择了步行。二人都没把先前那场对峙放在心上,宁缺是见惯了血腥危险场面,桑桑则是除了某些重要事情外脑子里根本没容量放别的,所以穿街逛巷的心情倒是不错。 他们去了盛华坊、通达街,逛了书局,买了便宜的荷叶饭,用最快的速度穿过朱雀大街,然后发现了一处热闹所在。数十名长安百姓正在一个穿道袍老者的带领下,对着某处祭坛叩首。宁缺问了问旁边一同看热闹的人,才知道原来这是昊天道南门某道观正在进行祈福仪式,希望能把长安城的春雨移些至干旱的北境。 只见祭坛旁那道士银发长须,道袍迎风飘摇,看上去真是飘然若仙,手中一把木剑在空中嗡鸣作响,数张符纸在剑锋指向处不停摇动,隐现朱红字迹,片刻后只闻得嗤的一声,木剑破空而起,插入面前祭坛黄沙之中,而那几张符纸早已不知何时随风而燃,变成了片片灰烬散于黄沙表面。 …… …… (周推榜第一有些不稳当,向大家真情要些推荐票哈。) 第四十九章 帝国道门两相厌 跪在祭坛前虔诚叩拜的百姓们依然虔诚,围观的百姓们却是齐声喝了道彩,这场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杂耍人在香坊卖艺,中间抖了个险活时看客的反应。 祈福移雨仪式正式结束,小道童们正准备把祭坛和做法物事搬进道观里,不料天光此时忽然一暗,淅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桑桑双手一撑把大黑伞打开,仰起小黑脸得意看了宁缺一眼,四周没有打伞的围观百姓则是嗡的一声散开,躲进街旁檐下,望着那几名有些狼狈的道童指指点点,甚至隐隐听到嘲笑的声音。 宁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再望向那位在细雨中佝偻着背的老道时,眼神中除了可怜更多的则是震惊。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先前那些木剑符纸不是戏法,那么就只可能是……修行手段!用吕清臣老人教他的那些知识来看,这位老道人就算没有进入修行的第三层境界不惑,至少也在第二层境界感知里浸淫已久! 整个天下除了西陵之外,大概就属长安城里的修行者最多,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带着桑桑随便逛逛街便能遇到一位修行者,而且这位已经快要踏入实境的道人,甚至可怜地需要靠这些手段来表演。 只可惜道观想用这种方式招揽信徒,他们祭拜的昊天老爷却不怎么给面子,说来也是,就算是吕清臣老人曾经提到过的那些进入无距、天启境界的圣人,想来也没有能力呼风唤雨,更何况是位修行境界不足的老道士。 宁缺微微皱眉望着道观渐渐阖拢的观门,想起了一些事情。 昊天道号称世间唯一正教,在各国地位尊崇,道观占田无数从不交税,各分门神官更是身份尊贵极受崇敬,像大河国和南晋这种国家,他们的国君登基之时,甚至需要由来自西陵的道门大神官予以赐福认可。 不过看刚才围观百姓们的讥笑嘲讽,便可以知道昊天道在大唐帝国的地位远不能和那些国度里的同道中人相提并论。虽然昊天道南门神官被封为大唐国师,但全天下都知道,昊天道南门与昊天道祭天主观所在的西陵关系一向若即若离,大唐各道观观主封鉴认定的权利,全部都在皇帝陛下手中,西陵完全无法插手。 甚至有传闻,大唐帝国开国之初时曾经禁止昊天道在境内传道! 按道理来讲,号称天下第一正教,拥有数亿信徒,实力异常强大的昊天道不可能忍受这种打压和羞辱,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没有忍,所有人都相信,当年十七国伐唐的历史帷幕之后肯定有西陵神国的影子。 当年号称百万的十七国联军攻入大唐帝国境内,却被如初升朝阳般蓬勃的帝国铁骑直接碾成碎片,紧接着,大唐的军队如浪潮般顺势攻出阳谷关、席卷天下,破城无数。经此壮阔一役,所谓联军如冰雪般消解,其中三国被大唐直接征服,成为如今的河北道三郡,而这三郡也正是大唐太祖皇帝征北时被压榨最苦的三郡。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是,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天下之战中,西陵神国一直置身事外,昊天道门无数隐藏着的强者始终没有出手。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在战后进行势力重新划分时,大唐帝国并未刻意针对昊天道再行征伐,昊天道也终于得到了在大唐境内传道的资格。 经此一役,唐帝国奠定了自己天下霸主的地位,昊天道依然拥有天下最多的信徒,一在世俗,一在宗教,坐看两相厌,因为对彼此都没有动手的把握,于是装作看不见对方,从而渐渐丧失了对彼此动手的兴趣。 如此局面维系了千年,到了如今也没有任何改变。于是昊天道在别处依然高高在上,在大唐境内哪怕最小的道观也必须交税,在别处所有的民众都是昊天道的信徒,而在大唐境内,即便是被朝廷控制的昊天道南门想要招揽信徒,也不得不令人心酸地出动修行者在街头表演戏法给大唐子民观赏…… 走在雨间,走在大黑伞下,宁缺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说起来那老道还真可怜,不知道咱们大唐的国师大人在宫里会不会也是这个劲儿。” 桑桑用右手和肩膀挟着大黑伞,左手拿着块不知道从哪间小摊上买的老婆饼在吃,口齿不清说道:“少爷,看来你挺喜欢长安啊。” “一方水土一方城池养一方人,但人的味道反过来也能改变这座城的味道。”宁缺笑着回答道:“说喜欢长安倒不如说是喜欢长安人。” 正说着这话,他眉头忽然微微一蹙,说道:“三四,七……八。” 桑桑愣了愣,把老婆饼塞进小小的嘴里,左手快速伸到他背上某个位置挠了两下。宁缺皱着眉头,接过她手里沉重的大黑伞,修正道:“不对,还是七七。” “知道了。” 春雨绵延的长安城,在直街曲巷之间,在飞檐高楼之间,在打着伞穿着蓑衣的行人间,行走着一把如同黑色蒙尘莲花的大黑伞。大黑伞下桑桑一手拿着老婆饼,一手不停替宁缺挠痒,主仆二人的脸上全是欢愉满足神情。 …… …… 除了卖雨伞和做马车行的,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生意人会喜欢长安城每年雨水充沛绵延的春天,青楼也不例外。因为前几天发生在侧门外的那场意外事故,红袖招被强行停业一夜不说,也传出去了些不大吉利的风言风语,如今楼外细细雨丝倒适合弹琴作画,但大白天的看上去着实有些冷清。 有资格在拥有独门小院的姑娘们,今日也忍不住寂寞聚到了楼前,拜见过简大家后便凑到了丝竹房内百无聊赖地嗑瓜子闲聊打发时间,直到宁缺主仆二人踏槛而入,这种情况骤然得到改变,一时间银铃般的笑声充斥楼堂。 最顶层一间幽静的房间内,一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望着这一幕,看着手下的姑娘们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低声不悦斥道:“一个个还真把自己当没事儿干的大小姐了,蒙三,问问简大家……记得态度要恭顺些……那少年是谁,如果没什么来历就把他赶走,我花钱养的小姐,可不是来陪他闲聊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对那少年动粗,因为……他是我最后一位租客。” 小酒桌旁,一位中年人看着他微笑说道,腰间那把佩剑安静搁在一旁,此人正是临四十七巷所有铺面的主人。 第五十章 改变长安江湖历史的一场谈话 (这是新一周的第一更,也是将夜这本书的五十章,所谓半百,那便是已经正式上路了,这个故事已经走上了正轨,无论是复仇还是生活,宁缺都将开始触到真正的那部分,刚才我把前面的错别字和小bug修改了一下,就是想神清气爽开始新的征程。 这周是三江下周强推然后上架,这两周,我会写的比前些天要多一些,白天还会有更新,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我会争取写的更好一些,因为这两个星期基本上将决定将夜这本书的基调,成绩以及气质神马鬼扯胡谈之类的玩意,在此非常恳切地请求诸位朋友投出手中的推荐票,以让这个小故事能继续在潮头招摇几番,以让这个小故事日后能更坚实倔狠几分,多谢) …… …… 宁缺并不知道红袖招的老板,这时候正在顶楼冷冷看着自己,更不知道这位老板对于他逗·弄着姑娘们闲聊而不务正业已经发怒,依然如常坐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一面闲聊一面不着痕迹打听着张贻琦之死可曾引发什么怀疑。 “我就喜欢你笑时候的模样,瞅这小酒窝多可爱。”水珠儿眼波流转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要考书院可得正经读读书,不然若考不进去,到时候外面肯定传是我们这些女子把你祸害了,到时候你可怎么赔我们?” “别说我们,宁缺每日过来也就是陪你说话,干我们什么事。”有姑娘打趣道。 水珠儿姑娘那话看似打趣,实际上却是真的关心,宁缺心头微温,笑着应了几句,左右就是功课已经准备好,不用担心之类的废话。桑桑在旁边低头嗑着瓜子,和婢女小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想少爷这些话不是废话而是假话,书院入院试共计六门,自己天天催你又看了几课? 虽说她这小样儿不需要伪装便能扮成小厮,但青楼女子何等样毒辣的眼光,从她入门第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小丑丫头,小草在旁边陪她聊天,在心中暗自同情想着,宁缺这家伙肯定是嫌弃桑桑难看,所以才天天不要脸地往楼子里面钻。 顶楼房间内,那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到红袖招幕后东家身旁,并肩站着向楼下望去,看着那名坐在椅中与周遭姑娘们温和交谈的少年,忍不住洒然一笑,清俊稳重的眉眼骤然明亮了几分。 “如果这少年是临四十七巷最后一个租客,那我更没道理容他。”那男人微笑说道:“把他赶走,所有租约都到了我的手上,到时候我再将这些租约转给衙门,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长安府对那条街的征用?” “临四十七巷所有的店铺老板都曾经被你们赶光过,但你可曾见我低过头?”青衫中年男子微笑说道:“更何况……这个少年你赶不走。” “赶不走?”那男人安静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啊,就凭你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谁又敢随意动作?” 青衫中年男子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转身坐回椅中。 先前他已经收到老四传过来的话,知道今天临四十七巷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地来长安的备考小书生,当着两帮眼看着要血斗的黑帮竟是毫无惧色,甚至还借此起价,生生从自己手里夺了一年的铺子租金,更令他琢磨不透的的是,那少年并没有漫天起价,做事显得极为老练而有分寸感,换句话说就是表现的很有气度。 老笔斋开张第一日,他去临四十七巷并不是为了躲雨,而是有些兴趣看看究竟是哪里的糊涂蛋居然胆大到敢租自己的铺面,谁知道一瞧之下,他才知道那少年或许不知道长安城江湖里发生的事情,但绝对不是一个蠢货。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蠢货能写出那么好的一手字,也没有哪个蠢货的虎口之间能留下那么厚的刀茧,想起那些挂在老笔斋墙上的淋漓墨迹中透着的劲道甚至还有那丝隐约的杀意,联想起齐四对今日画面的形容,中年男子甚至怀疑那个少年是不是杀过人……不,应该是怀疑那少年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十五六岁年龄便杀过很多人,在常年在夜色血色间行走的他来说,都是一个很难相信的事实,对于这样一个少年,只要他自己不肯搬,那谁能逼他搬? “老朝,我今天毕竟是代表王府在向你问话,你能不能尊重一些?” 中年男子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因为想那少年的事情竟有些出神,不由面带歉意微微一笑,王府二字竟似对他的潇洒心神没有丝毫影响。 今日和他谈话的那男人姓崔名得禄,虽是个很俗气的名字,但绝对不是个俗人,能够打理号称长安第一青楼的男人不可能太俗。绝大多数长安人都以为这间楼子的背景是长安府某位高官,但只有中年男子这样的人物才知道,崔得禄靠着的是亲王府的大管事,甚至有人怀疑这间青楼本身就是王爷的产业。 “红袖招最近出了些麻烦事,我是真没想到崔兄你还有空闲谈那些事情。” 崔得禄面色微冷,说道:“临四十七巷不是王府要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只不过是因为军部户部不方便出头,才转托给了我们这些跑腿的闲人,谁知道你一直硬扛着不放,惹得部里的大爷们不高兴,这事儿才闹到现在这么大,前些日子长安府扫你场子被你扛了下来,结果最后羽林军都出动了……” 听到羽林军三个字,中年男子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那处有些隐隐作痛。 看他神情,崔得禄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当然您应该知道,王府替那两个部衙办些事情,总归是要收些好处,但大管事说了,王爷比较欣赏你,曾经有一次酒后还提到过你的名字,说你在长安城里做事有规矩,懂分寸。” 中年男子始终沉默,但眉宇间的那抹暗色却是愈来愈显眼。 崔得禄继续严肃说道:“你也知道我这间楼子前两天死了位御史,这事儿很麻烦,那个倒霉催的自己横死,家里却闹到了长安府去,亲王殿下和那位御史有旧,这种当口也没法儿说话,所以只好由我自己处理,如果你有办法替我把这件事情平了,那么临四十七巷那边的事情,我从此不再插手。” 虽然对方只是个青楼老板,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的是我是我还是我,但中年男子非常清楚,对方代表的是亲王殿下的态度,传的是那座王府里的声音,略一沉忖后微笑问道:“就算殿下和那御史有旧,可要平了这事儿也太简单不过,何至于需要我们这种混江湖的人物出手?” 崔得禄面色阴沉说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做不懂?如果是前者,从此我眼中就再没你春风亭老朝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蠢。如果是后者,从此我眼前也不会再有你春风亭老朝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聪明却又不识抬举。”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临四十七巷的事儿不算事儿,对王爷不算个事儿,对我春风亭老朝而言也不算个事儿,如果真是朝廷哪处部堂衙门需要,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但……你们不该用这事儿来压我。” “我春风亭的规矩就是不参合朝上的争斗,无论是殿下还是军部还是户部,只要事情和这些有关,我就会走的有多远便多远,你越压我我就会走的越远。” “你春风亭老曹是长安城最大的黑帮头子,手下几千号人跟着你混饭吃,朝廷把漕运押解这些活儿都赏给你在做,结果你说你想走掉?你觉得你自己能走掉吗?你想走到哪儿去?你手下那三千兄弟能走到哪儿去?刑部大牢还是边塞军囚?” 崔得禄眼神阴森盯着他,说道:“前些年朝堂之上风平浪静,明哲保身或有可能,但现如今四公主已经回来了,她一心要保自己的亲弟弟当太子,却忘了皇后在位,而皇后娘娘也是有儿子的!这些天家大事当然和你没关系,但这时候如果你还不表明态度当哪家的狗,那……哪家都不会容你!” “做条狗,原来一定要找个主人吗?”中年男子长叹了一声,看着他问道:“所以你要替亲王殿下收服我?” “不错,现在整个长安城但凡有资格出声音的人都在压你,为什么?因为你是条没有主人的狗。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肯投靠任意一家,无论是军部还是谁,只要你有了主人,别人再想打你就要看一看牵着你绳子的那人面子了。” “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中年男子忽然微笑着说道。 “请。” “在皇后和四公主之间,亲王殿下会支持谁?” 崔得禄斩钉截铁说道:“当然谁也不会支持,殿下永远对皇帝陛下忠心不二,只要陛下说是谁,那殿下就支持谁。” 中年男子听到这个回答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微笑回答道:“抱歉,做为大唐男人,我还是真不习惯做狗。” 崔得禄怔住,强行压抑下心头恼意,苦苦劝说道:“人这一生总是会当狗的,有的人是想当狗还当不成。” 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将佩剑系在腰间,潇洒拱手,说道:“崔老板,你真不是一个称职的说客,因为你不知道我春风亭老朝的性格。” 崔得禄的脸色有些难看,起身沉声说道:“你是不是担心这个决定不能服众?你放心,王爷说过了,只要你肯低头,哪怕是象征意义上的低头,他都会让军部给你一个交待,给你两颗人头,你堂堂帮主难道还不能震住下面那些小的?” 谈话到此时,他再也顾不得用王府大管事做那层过滤网,直接搬出了亲王殿下,然而中年男子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直接向门外走去。没有人注意到在崔得禄说出堂堂帮主四个字时,他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老朝,你给我站住。”崔得禄阴恻恻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来这些年你和你的兄弟在长安城混的风生水起,早就忘记了敬畏两个字怎么写,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些贵人是真正的贵人,那不是你一个在**沟里爬的蟑螂能明白的世界。” 中年男子缓缓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第五十一章 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崔得禄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阴冷说道:“我知道你倚仗什么,不就是常三齐四、刘五费六陈七这些人吗?我知道你能打,你这些兄弟也很能打,但你不要忘了,常三费六是羽林军的校尉,刘五是骁骑营的头目,陈七更是侍卫处退下来的老人。大人物们轻轻翘根手指头,你就会被压进冥界最深处永世不得翻身。” 中年男子霍然转身,蹙眉望向他的双眼。 “这些年你最可靠最能打的兄弟死了不少,除了齐四那个废物,你就只能倚靠这几个家伙,可你根本不明白贵人们的力量。他们只需要一句话,一纸行文,便可以把你最倚重的这股战力困在军营之中。这长安城里被你压了十几年的牛鬼蛇神们,一旦知道这消息,想必都很乐意跳出来狠狠把你咬上一口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脸上神情渐趋平静,继续向门外走去。 崔得禄在他身后冷笑说道:“春风亭老朝……你的手伸的太长了,居然已经伸到朝廷里去了……如今你举目皆敌,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容你!”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房门上,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红袖招顶楼的这场谈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决定了长安城地下世界的历史自然进程,当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人物,忽然有兴趣关心江湖之上的野草时,无论那些野草的生命力如何旺盛,活着的**如何坚强,都必将如野火烧过后的草原,只留下焦黑的腰肢和残存在土壤里的草根,再也不可能重复此前的茂盛。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御史张贻琦的夫人这一辈子其实很习惯这种味道,所以当张贻琦忽然身亡之后,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带着那帮去青楼闹事的娘子军领了老爷尸身回家后大哭了两天,然后开始在大理寺和负责都城治安的长安府衙门之间奔波,只可惜这一次轮到她嗅到这股权力的味道,这味道便变得有些糟糕了。 “我家老爷怎么可能如此短命?他和我说过,二十七年前国师大人曾经给他看过命相,说他必然长命百岁,依我看,我家老爷肯定是被那楼子里的狐狸精害死的!京兆尹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如果你敢包庇那楼子,我就去亲王府求殿下为我家老爷主持公道!” 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员年龄约摸四十出头,三角眼酒糟鼻,颌下一络稀稀落落的胡须,样貌实在不雅,在讲究丰神形朗的大唐官场,此人没有被遣往下方诸郡州,而是留在长安府,实在是个异数。 官员看着堂下站着的那位干瘦妇人,被她的话弄的头痛不已,好在大唐官员都很清楚国师大人的传奇人生,他仔细掐指一算才明白过来,二十七年前国师大人还只是昊天道南门一个烧火道僮,还没能遇见当今圣上从而发迹,当时他替张贻琦算命只怕是骗钱的成分居多,想到此节,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后威严说道: “咳咳……夫人请节哀,首先你要明白,本官是长安府司法参军上官扬羽,而不是京兆尹大人,其次,御史大人的遗骸已经经过仵作详细勘验,确实是因为车厢意外倾倒压垮,而导致脑部遭受重击死亡,实在不是谋杀案。” 御史张贻琦死在青楼侧门,这事儿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但都是嘲笑讥讽居多,而在官场之上更没有人把这件事情和什么谋杀联系在一处,长安府为了避免那帮穷御史借题发挥闹腾,两天前便已经早早把此案定为交通意外。 可谁也没想到,那位御史夫人竟是不依不饶直接闹到了大理寺。御史的工作就是得罪官员,人缘自然不可能太好,虽然张贻琦人已死,但靠山亲王殿下还在,所以没有官员会趁机落井下石泼脏水,但也没有人想多管闲事,于是大理寺又毫不客气地直接把御史夫人重新推回了长安府。 京兆尹先前听到敲鼓声,再一打听是那位剽悍不好惹的御史夫人,早就已经偷偷从侧门溜回了后宅,然后吩咐下属说自己今天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上官扬羽身为长安府司法参军,主管刑名查案,却是找不到由头溜掉,而且他也并不想溜,在别的官员眼中御史夫人是位不好惹的悍妇,可在他眼中,所有的官员夫人都是纸老虎,只要拿准她们怕的事情随便吓吓,就能把她们搞定,而且说不定还能从中捞些好处。 这种时刻还不忘捞好处,足见这名司法参军的贪婪,而这便要从他的出身来历说起。上官扬羽祖籍南晋,先祖迁入长安后五代定居于此,世代居住在贫困东城,偏生家中就没出个有出息的男丁,不是好赌就是好色,整整五代也不过攒下来了两间破瓦房和十几两银子,直到到了上官扬羽这一代,他才幸运通过了录官笔试,然后从最底层的狱吏熬起,熬到现在终于有了真正的官身。 当上司法参军之后,上官扬羽不再像这些年来那般低调谨慎,对贫穷的恐惧和对金钱的狂热追求,让他开始了自己的受贿之路,长安府被朝廷上上下下盯的紧,又是吃赋税的可怜衙门,想要贪赃自是无法,然而他却可以枉法。 御史张贻琦一案,他不敢枉法冤枉那间青楼,但却想试着能不能从死人老婆手里敲榨些银钱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干瘦的御史夫人,不等对方愤怒反驳,招手示意对方走近前来,压低声音说道:“夫人,人证是你自家护卫随从,物证现在还堆在衙门后院,御史大人身上还有脂粉味道,而且那天你带着那群仆妇拿着木棍冲过去时,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看到了。你说……御史大人不是因为害怕你要去青楼捉奸,从而慌不择路一头撞死在自家马车上,谁信呢?” 御史夫人咋然变色,正准备厉声痛骂之时,上官扬羽微微一笑,三角眼眯成了铜钱中间的小四方,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本官也明白,御史大人死的太离奇太窝囊而且……不好听,您总得闹一闹,才能显得自家心思无愧,也免得被人说是您逼死了自家老爷,再说了,如果真闹起来,那间楼子还不得赔您一大笔银钱?唉,这人死入冥界便再也顾不得生人,朝廷发的那点儿抚恤和遗禄,又能值当个什么用呢?能拿笔银子自然是最好的。” 御史夫人干瘦的脸上表情极不自然,很明显被上官扬羽说中了心思,她讷讷半天后,忽然满怀期盼望着他,压低声音说道:“这事儿若成,我分你……两成。” 在公堂之上就敢直接拿唐律做交易,这事儿若让御史台或是宫里知道,无论是上官扬羽还是这位御史夫人大概都逃不了一死,不过今天整个长安府衙门的人都因为惧怕御史夫人撒泼而避开,公堂之上倒是清净的厉害,她也不担心被人听到。 然而出乎御史夫人的意料,上官扬羽骤然脸色一沉,一拍手中惊堂木,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妇人,因你夫为御史我才敬你三分,居然想自找死路!” 一声断喝直接把御史夫人吓呆了,上官扬羽那张脸仿佛是画出来的般,又迅速变的和蔼可亲,语重心长说道:“本官斥你是要救你,你可知道那家楼子的靠山是谁?你居然还想从那里讹银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御史夫人扶着案台颤声说道:“这……这……还得请您多指教。” 上官扬羽自然不能说长安府在那楼子里占了几分干股,故作神秘地伸手指了指天,压低声音说道:“那是皇后娘娘的产业。” “啊?”御史夫人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顿时吓得慌了手脚,甚至感觉自己膝盖有些发软,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你如果坚持要闹下去,我可不担保御史大人身后的名声能不能保住,毕竟有人是看到他从青楼里跑出来的,而且当时他还喝醉了。” 上官扬羽望着她正色说道:“御史**,若让宫里知道了,就算死了只怕也要被除去官职,免掉一应遗禄,到时候你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御史夫人惊恐问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不告了成不成?” “问题是这事儿已经闹出去了,不过如果能把那边楼子里主事的人打点打点,务求不要让这件事情传进宫里去,尤其是那位的耳朵里,或者事情还能办。” “那就办啊!”御史夫人早已没了主意,干瘦的脸上满是惘然和紧张,问道:“您看这事儿该怎么打点?” 上官扬羽微微一笑,知道马上又会有笔银钱入帐,不禁觉得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舒展开来,面前御史夫人干瘦的脸也变得怡目不少,在心中得意想着:吃男人哪有吃女人来的简单,吃活人哪有吃死人来的舒爽。 他出身贫寒甚至可以说低贱,先人没有遗泽,身后没有靠山,生着一张难看的脸,吃起原告被告来就像蝗虫般贪婪,拍起上级马屁来就像野猪般皮厚,品德性情无任何可观之处,但只要昊天老爷没有收他,他便会继续这样执着坚定丑陋地活下去,正所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春雨连绵又下了两天,临四十七巷的生意还是那么冷清。 宁缺并不知道长安府有位叫上官扬羽的司法参军,因为骨子里的贪婪从而替他解决了刺杀御史张贻琦一事最后的小麻烦,此时的他正端着微烫的面碗,望着被雨水不停冲洗的青石板,想着不久后的入院试,想着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心情有些郁闷,感觉有些冷,下意识里用左手紧了紧衣领。 虽说从那位背景神秘的东家手中免了整整一年的铺租,细细一算等于是平空挣了三百两银子,但这银子并不是现银,只是纸面上的东西,若那东家真的扛不住官府的压力又或是老笔斋即便无租金也经营不下去,便等同于零。 想到这点,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低头用筷尖挑弄着碗里的面条,戳弄着鲜嫩的葱花,完全没有吃东西的**,这两天他连写字的兴趣都没有,更何况是这碗吃了好几年、闭着眼睛不用闻都能猜到放了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的汤面。 铺子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哗哗击打着地面,水花四溅成雾,视线越来越差,那户部清运司库房的外墙都快看不清了,宁缺端着面碗走到门槛上,半蹲着继续看雨,然后开始低头吃面。 忽然他抬起头,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男子撑着把油纸伞出现在老笔斋门外,嚣张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青衫打湿大半,腰间的剑鞘上也满是水珠,正是免了宁缺一年租金的那位东家。 被雨水打湿了青衫,前襟后摆上的颜色有些发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奇妙的是这名中年男子没有丝毫狼狈感觉,撑着油纸伞静静站在槛门,看着眼前毫无间断的雨丝,神情从容平静,就像看着满街桃花一地阳光。 宁缺仰头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来吃面。 长时间后沉默,中年男子忽然低头望向他,微笑说道:“面很香。” 宁缺蹲在地上回答道:“吃的次数太多了,再香的面也就只是那么回事。” “我没有吃过。” “虽然你免了我一年租金,但我不打算请你吃。” “我喜欢你写的字。” 中年男子话题转的奇快,就像二人眼前淋漓的雨水,渗不透雨伞便顺伞面滑落,从这点可以感觉到此人平日只习惯发布命令,并且不允许下属质疑自己命令。 “我也喜欢。” “写的很好。” “我知道我字写的很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道:“字里面的……杀意很饱满,我很少见到有人杀意如此饱满无碍。” 宁缺低头沉默,看着手中捧着的面碗问道:“你今天晚上要去杀人?” 中年男子感慨回答道:“是啊,天能容我人不能容我,那我只好杀人了。” …… …… 第五十二章 春风亭,老朝小树 宁缺仰脸看向他,问道:“想杀人就去杀吧,杵在我铺子门口做什么?” 中年男子应道:“我在等雨停,也在等几个人。” “等雨停的时候往往雨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往往人不会来。”宁缺好心劝道。 “人不来肯定是有不来的道理。”中年男子微笑说道:“不过能不能让我和你聊两句比较严肃认真的话,而不是像那些苦行僧一般试来探去?” “这个态度就对了,我也不喜欢尽在云山里转来转去。”宁缺笑着回答道:“不过我不喜欢蹲在地上和站着的人说话,因为高度有差距。” “你可以站起来。” “为什么不是你蹲下来。” 中年男子笑一笑,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蹲了下来,湿漉漉的青衫下摆遮住了老笔斋的门槛。然后他看着宁缺犹带青涩的脸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很吃力。” 宁缺低头吃面,等着下文。 “很多大人物想要我表态,但我现在的情况是不能表态,所以我现在正在被围攻,我和我的兄弟们做事很干净,官府若要用唐律治我罪不方便,所以他们决定今天晚上直接把我灭掉,趁着这场夜雨,南城西城的对手都已经涌了过来。” “你等的那些人呢?” “我有一个兄弟前些天死了,剩下的兄弟大部分都在官府里有差事,那些大人物很轻易便能用差事把他们困在军营和衙门里面,所以今夜我的人很少。” 夜雨依然在继续,而且似乎有越来越大的倾向,中年男子等的人看模样也是等不到了,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平静温和讲着自己当前面临的情况,没有做任何掩饰,然后他看着身旁的宁缺,微笑说道:“但所有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今夜的问题在于,我的身边必须要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我找不到。” 宁缺看了一眼他腰畔的那把佩剑,猜测里面那把剑应该很小,问道:“你身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 “够快够狠够勇,杀人的时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让任何东西落在我身上。” “不包括雨水吧?” “自然不。” “那这个要求倒不高。” 宁缺挠了挠有些湿气的头发,说道:“为什么是我?” 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端碗的右手上,说道:“我打听到一些事情。虽然梳碧湖的砍柴人在长安城里没什么名气,但我很清楚一个专杀马贼的少年能做些什么。”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有什么好处?” 中年男子很欣赏少年的直接,伸出手指弹掉油纸伞上的雨水,微笑说道:“整个长安城没有人知道我的底牌,今天晚上如果我赢了,那张底牌就能掀开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真的是一根很粗的大腿,很值得你抱上一抱。” “既然今夜这么危险,为什么你不把底牌先打出来?” “因为底牌不是一张牌,是一个人。我无法命令他,相反他能命令我,他需要我赢了今夜这场战斗,因为他想看看对手的手里有没有藏着牌。” “好吧,我对这种风格的对话实在是有些厌憎了,我只想说你这根大腿或许很粗,但对我真没有太大吸引力。你既然知道遥远的梳碧湖,那你一定知道我曾经有机会抱住一根看似很细,但实际上是大唐最粗的腿之一,可我没有去抱。” 宁缺说的自然是大唐四公主李渔,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沉默,把手中面碗搁到湿漉漉的地上,与中年男子蹲着并肩看雨,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某个自己很喜欢的故事里的某一幅画面,想到小黑子在小馆里的交待,于是做出了决定。(注)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你习惯直接开价?” 宁缺对着恼人的雨水伸出手掌打了对方一个耳光,干净利落说道:“五百两银子。” 中年男子蹙着眉头建议道:“太少了,是不是再加点儿?” 雨夜书铺门槛旁,二人讨价还价的画面着实有些诡异,主雇竟然觉得钱太少了。 宁缺转头看着他问道:“你估计今天晚上我要杀多少人?” 中年男子想了想后说道:“至少五个。” 宁缺回答道:“在草原上,我杀五个马贼说不定还搜不到五两银子,所以你放心,为了五百两银子,我绝对可以拼命。” “我不需要你拼命。”中年男子微笑望着他说道:“如果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你可以先行离开。” 宁缺摇头说道:“那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情义比金坚确实是句很白痴的话,但既然是做生意,当然要遵守基本的从业道德。” 中年男子微笑伸出手来:“成交。” 宁缺伸手和他轻轻一握然后松开,说道:“我姓宁,安宁的宁。宁缺。” “我姓朝,大唐朝的朝,朝小树。” “好嚣张的姓,好温柔的名。” “长安人都叫我春风亭老朝,你可以叫我朝哥。” “朝小树比较好听一些……我说小树啊,你就是鱼龙帮的帮主?” “你可以叫我老朝……另外,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鱼龙帮的帮主,我只是集合了一群兄弟,做些朝廷不方便做的事情罢了。” 宁缺最终确认了他的身份,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长安第一大帮的帮主还这么谦虚,小树啊,你这就显得太虚伪了。” …… …… 从柴堆里抽出那把样式普通的刀,从箱子里找出那把黄杨硬木弓和箭筒,从粗陋青瓷缸里拣起大黑伞用旧布层层包裹,然后全部系在了背上,接着他在箱子底部摸了半天,摸出一块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黑色口罩。 仔细穿好贴身的软甲,外面套了件压箱底的旧年短袖箭袍,把头发散开重新系成月轮国人常见的样式,用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宁缺对着铜镜仔细端详半天,确认没有什么漏洞,走到小厨房外探头向里面说道:“我走了。” 桑桑在收拾厨灶,洗涮锅碗和笔砚,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柳细般细长的眸子里隐约有些孩子气的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小侍女今天搁碗涮笔的动作很大,时不时发出砰砰闷响,抹布用力擦着锅底竟似要把黑糊糊的锅底擦穿。 宁缺微怔,然后明白了一些,温和解释道:“能挣些银子总是好的,而且我看那家伙应该很有背景,给对方一个人情,将来我也用得上。” 啪的一声,桑桑将抹布重重摔到灶沿上,端着沉重的铁锅自去倒脏水,小丫头腰身一扭,竟是当做没看见他这人,没听到他的解释。 宁缺揉揉蹙起的眉心,沉默片刻后说道:“小黑子那个白痴随随便便丢了一句话就嗝屁,我就算想推托也没办法跑到冥界去找他,那么今夜算是替他还帐。” 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小桑桑的小情绪,直接出了后宅走入前方的店铺。 春风亭老朝身为长安第一大帮鱼龙帮的帮主,在江湖上飘荡经年,不知见过多少奇人异类,他知道老笔斋的少年老板肯定也是奇人之一,早有思想准备,但此时看见宁缺这身打扮,依然忍不住感到一丝诧异。他看着宁缺身后那根被破布裹成粗棍子般的神秘物事,微微苦笑说道:“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是去杀人,倒像是欠了赌债准备连夜逃家的破落户,你莫非打算把所有家当都背在身上?” “我只背了一把刀,你就知足吧。” 宁缺走到他身旁,看了一眼临四十巷里的风雨,注意到长巷两头并没有人影,忍不住皱眉说道:“希望你的兄弟里没内奸,希望你的兄弟们能把这条巷子看好,我可不希望跟着你风萧萧去杀人的画面明儿就变成长安府里的索图。” 春风亭老朝低头看了一眼遮住少年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微笑说道:“其实不用这般谨慎,如果过了今夜你我二人还活着,那么今后只要你不触犯唐律,为非作歹,这座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帝国都不会有人再敢来找你麻烦。” 听着这话,宁缺心想谁说长安第一大帮身后没有背景,然而他并没有摘下口罩去光明磊落杀人的想法,清稚的声音隔着黑色口罩透了出来:“我习惯低调。” 春风亭老朝笑了笑,不再劝他什么。 春夜的幽静早被淅沥的雨声打扰,此时又多了脚步声,宁缺走出门槛,朝小树撑开看似破不禁风的油纸伞,二人同时抬动脚步向夜色与雨中走去。 桑桑冲了出来。她站在门槛内,双手抱着那口沉重的大铁锅,看着桌上那碗还剩了很多的面,看着风雨小巷里那个背影焦虑喊道:“少爷,你面还没吃完!” 宁缺回头笑着望着她,说道:“先搁那儿吧,回来继续吃。” 桑桑抱着大铁锅,瘦小的肩膀靠着被雨水打湿的铺门,大声喊道:“冷了不好吃!” 宁缺用力地挥了挥手,笑着大声回答道:“那你再煮一锅,等我回来吃。” 桑桑紧紧抿着小嘴,怔怔看着他转身而去,最后喊了声:“我多放些葱花儿,少爷你要记得回来吃!” 宁缺不再回答,黑色口罩外那双眸子里的笑意却上越来越浓,看着越来越黑的巷景,看着越来越急的雨丝,忽然开口问道:“小树啊,咱们现在去哪儿?” “春风亭。” 老朝平静回答道:“我的家在那里……敌人也在那里,另外我还是建议你称我为老朝,因为你才是一颗小树。” 巷中风雨依旧,不知春风亭那处如何。 …… …… (注:温瑞安《说英雄谁是英雄》王小石白愁飞初遇苏梦枕。 桑桑端着大铁锅倚在微湿的铺门上最后喊道:周推榜被暴菊啦!要推荐票啊!) 第五十三章 亭畔谁人青衫湿 绝大多数长安人都知道,基于某个没有人知晓的缘故,春风亭老朝向来不怎么愿意提及自己帮派的名称:鱼龙帮,他更愿意把这个长安第一大帮叫做春风亭。很多人猜测这是因为他自幼住在春风亭横二街的关系,敌人们则是暗自嘲讽,认为丫就是杀人太多黑钱捞的太多坏事做的太多又不乐意别人说他粗鄙,于是硬要把自己、自己帮派和春风亭这个看似很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春风亭地处东城贫民区,建筑破烂不堪,从白昼到夜间充斥着小摊小贩走街串巷的闲人,连清静都算不上,自然没有什么风雅可言。但今天的春风亭一带格外安静幽静,静到雨落的声音有若雷鸣,静到春夜凉风刮过破旧饼铺招牌的声音有若松涛,从横四街到横一街一片街巷,看不到任何冒雨行走的路人,甚至连婴啼声都没有,仿佛除了风雨和被肃杀之意笼罩的街巷外,其余的都不存在,静到要死。 从临四十七巷走到春风亭,距离并不是太远,两个人像散步的游客般慢悠悠走着,也没走多久便走进了这片静街暗巷里。 前方的春风亭隐藏在夜色里,隐藏在风雨声中,只能模糊看到一处破旧的小亭,却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同样隐藏在这夜色风雨中的春风亭内外。 戴着黑色口罩、背着一大堆东西的宁缺,撑着油纸伞老老实实走在朝小树的身后方,把一名助手侍者的角色扮演的极好——不知何时,他接过了朝小树手中的伞。 朝小树则一如既往目不旁顾负手走着,纵使身上青衫已被油纸伞淌下来的雨水打湿大半,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笑意,将伞外风雨夜色都照亮了几分。 破烂小亭四周一片死寂。 埋伏在此间的人全都没有想到,没有他们想像中的三千青衫兄弟,只有春风亭老朝一个人,然后带着一个沉默的少年、以风雨为伴闯了进来。 长时间的沉默,确定只有春风亭老朝和宁缺二人,隐藏在夜色风雨中的敌人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伴着连续不断的脚步声,靴底踏浅泊的啪嗒声,利刀缓缓抽出刀鞘的磨擦声,数百名脸色肃然的江湖汉子从亭后从巷中从宅侧走了出来。 春风亭老朝和宁缺站在离破烂小亭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四面八方涌出来的黑压压人群。朝小树微微一笑,没有问身后少年怕不怕这种无趣的问题,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人群最中间某个微胖的中年人说道: “这个人叫蒙老爷,南城当家,他身旁那个剃光头的大汉叫宋铁头,蒙老爷是宋铁头的大哥,宋铁头就是那天去你铺子闹事的那个谁谁谁的大哥。” 随着青衫中年男子一抬臂,雨夜围击的人群骤然一阵骚动,手持利刃站在最前排向自家老大展示悍勇的汉子们表情微僵,下意识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宁缺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幕,大致了解了鱼龙帮在长安城黑夜世界里的地位,了解在了这些江湖人士心中,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拥有怎样的威慑力。 朝小树笑了笑,没有出言讥讽对方,指向东侧人群深处一个瘦高个说道:“这位叫俊介,西城主事,手底下也是有好些位汉子,平日我那些兄弟没少与他亲近。” 紧接着,他望向亭后站成一小圈的人群,微微皱眉说道:“那些都是猫叔的人,猫叔向来跟着长安府混的,下手极没有规矩,令人厌憎。我自然不会怕他,但他小姨子既然是长安府录事参军的妾室,给他些颜面罢了。” “那几条汉子比较麻烦,都是城门军退下来的,手底有真功夫,更麻烦的是,因为我管的那几条货运线路向来不用给他们上贡,所以城门军本身就对我很有意见,把他们杀了,不知道城门军那边会不会愚蠢到继续闹事。” 春夜风雨之中,数百名长安城人物聚集在春风亭四周,就为了围杀他这位长安第一大帮帮主,然而面对此情此景,他却极温和地替宁缺介绍今夜来了哪些人物,无一遗漏,显得格外有耐心,或者说有信心。 宁缺压低声音说道:“玩介绍可以,但你可别介绍我啊,这些可都是长安城大拿,要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长安城里还怎么混?” “过了今夜,这些人如果没有被杀光,大概也会被杀破胆。”春风亭老朝负手望着雨夜中的人群,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还要怕他们?” 宁缺撑着伞,看着他的背影很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怕杀人,但我怕麻烦。” 就在伞下二人轻声交谈这际,雨夜里的人群终于忍受不住对方这种视长安英雄为无物的羞辱,几番商议后强行推出南城蒙老爷为代表说话。 眼下虽然看着春风亭老朝是必然毙命的下场,然而说实话,不到亲眼看着此人闭眼,依然没有谁敢在对方面前放肆,南城蒙老爷也是如此,但此时场间他的人最多势力最大,平日里也被鱼龙帮压的最狠,不出面怎么也说不过去。 “解粮,移库,军部后勤支援,户部库房外围看守,咱大唐最挣钱的暗活,这些年全部让你们鱼龙帮给霸占了,连一点清汤都不拿出来分润下众家兄弟,圣天子在位,这世间真有这样的道理吗?” 南城蒙老爷冷冷看着朝小树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什么叫犯众怒,以往众家兄弟看在你春风亭老朝的经年字号上敬你三分,然而眼下既然朝廷都要收拾你,你却依然油盐不进,那你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混江湖的人文化水平向来不高,所以他们翻来覆去也只会说这么几句话,早年前我需要亲自出面与人谈判,这种话实在是听的快要起老茧。” 朝小树站在伞下,看着侃侃而谈的南城蒙老爷,微笑轻声说道,他这话自然不是说给对方听,而是说给身后的宁缺听。 南城蒙老爷见他如此轻视自己,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重重一顿手中拐杖,喝道:“鱼龙帮号称三千青衫,但你我都清楚,敢为你做亡命之战的顶多不过二百来人,现在如今你那几个最能打的兄弟,全部被贵人们镇压在羽林军骁骑营内,今夜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脱身!” 朝小树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肥脸,忽然展颜一笑答道:“先回你第一个问题,无论是解粮,移库,还是漕运,我能霸着这些生意如此多年,自然是我有资格霸着,不管是你还是俊介还是猫叔,你们没一个人有能力霸着这些生意,甚至这些生意放在你们面前,你们都不敢吃。” “你也不用再试探我有没有后手,我可以告诉你,春风亭兄弟没有一个人会来春风亭四周,齐老四不在,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不用奇怪,他和兄弟们已经去了你们的家,相信这时候,南城东城还有你猫叔的外宅那里已经开始不清静了吧。” 随着这句话响彻破旧小亭周遭,雨中人群顿时变得更加骚动,他们在这里围朝小树,一直派人跟着朝小树的行踪,哪里想到朝小树竟是拿自己当诱饵把他们诱在此间,却又把鱼龙帮剩余的所有力量都派去了他们的老巢! “祸不及妻儿家宅!”城门军退下来的汉子们厉声喝斥道:“朝小树你欺人太甚!” 朝小树面色微寒,旋即微微摇头说道:“你们在我家门口围杀我,如果不是我提早把家中人口散走,这算不算祸及家宅?不过你们放心,我春风亭老曹做事向来有规有矩,我不打算把你们杀死在自己家门口,让你们的父母妻儿伤心欲绝。” 略一停顿,他看着众人平静说道:“不过今夜之后,你们别想还在长安城内有家。” 你们别想还在长安城内有家。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场间众人脑海中顿时出现很多画面——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就是信义保证,他说不动众人亲眷便肯定不会动——然而微寒春雨夜,家中老父老母病妻幼儿被人粗鲁地赶出家门,紧接着自己经营多年的宅院铺子被那些鱼龙帮的青衫汉子变成废砾,谁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南城蒙老爷肥脸再次抽搐,手下撑着的雨伞没有遮住所有雨水,这一抽搐竟是把肉上的雨珠弹出去了几颗,他寒声说道:“没有宅子可以再起,而人死了没办法重活,只要杀了你春风亭老朝,江湖从此不一样,长安城……就是我们的!” “长安城永远是皇帝陛下的。”朝小树微嘲一笑,低头看了眼腰畔的佩剑,抬头展颜露出令人心折的一笑,说道:“说到杀死我,你们见过我出手吗?” 他身后的宁缺收拢油纸伞,随意扔到脚下,右手上举伸向后背斜指雨云的刀柄。 朝小树缓缓伸手握住腰畔剑柄,就在修长手指与沾着雨水剑柄相握的一瞬间,只见他身上那件青衫微微一振,无数雨滴被弹落成细微水粉,如迷濛的雾。 温和微笑的中年男子骤然变得杀意凛然,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周那些凄寒雨丝仿佛感受到了一些什么,摇晃倾斜沉默避开,再没有一滴敢上那一身青衫。 …… …… 第五十四章 雨夜里,传奇重现 这些年来,整座长安城都是鱼龙帮的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鱼龙帮上层有一批能征善战,浑然不似普通人物的狠厉角色:常三冷、齐四狠、刘五横、费六凶,陈七阴。除了从江湖最底层爬起,以狠毒立位的齐四,其余那些角色随意放在西城或是南城,都绝对能轻松打出一片江湖。 很多人以为他们会不甘心现在的位置,以为他们会离开鱼龙帮自觅天地,会找机会出头,甚至背叛上位,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五个男人依然紧紧跟随着他们的大哥,一步都未曾离开过——因为他们的大哥是春风亭老朝。 长安城内很少有人见过春风亭老朝出手,更准确地说,早年前那些见过春风亭老朝出手的老人早都已经死了,但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更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只会侈谈兄弟情义却毫无雷霆手段的纸老虎。因为谁都明白能把常三等人镇的死死的人物,腰间的佩剑不可能仅仅是书生的佩饰。 春风亭老朝这个名字,是飘浮在他所有敌人头顶的一片阴影,他们想看见此人腰间佩剑出鞘后会带来怎样的风雨,却没有人敢去试,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此人腰间佩剑出鞘,长安的黑夜必将迎来一番血雨腥风。 感觉到己方所有人都被朝小树握剑那个动作震慑住,南城蒙老爷瞪着大眼睛,声色俱厉嘶吼道:“他只有一个人,又不神仙,都给我上!” 里永远不缺少热血冲昏头脑的莽汉子,寻觅杀死江湖传奇一举成名机会的隐忍者,被身周同伴数量鼓起悍勇气息的从众之人,随着南城蒙老爷这声厉喝,数百名长安帮派众举起手中钢刀,大喊着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我只是想要回家。” 朝小树看着冲上来的敌人们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呛啷一声惊破雨中的破亭旧巷,腰间的佩剑如蛟龙出鞘,外象缓慢实则迅捷刺向冲在最前面那个人。 宁缺看着朝小树的后背,右手已经握住刀柄,却没有拔出那把最近磨的极锋利的朴刀,因为他想看看这位长安黑夜传奇的真实实力,同时他觉得小树君先前说的那句话过于装逼,有些担心自己拔出刀来会被一道闪电误劈至死。 朝小树的剑样式很普通,普通长普通宽,开锋处也无甚特别,只是在雨珠被高速移动剑身拍散的那一瞬,隐约能够看到剑上有很多细纹,那些细纹并不是某种符文,而更像是数道缝隙被水银补满。 过于牛逼的人说句实话,就会被人误以为是装逼,宁缺盯着那把剑,看着那把普通的剑在最后那一刻改刺为拍,准确而轻松地拍到那名汉子的胸膛上,终于明白春风亭老朝那句话并不是装逼,而是这个人确实很牛逼。 平直的剑身在空中被某股力量强行拗成弯状,与它的速度相比,自夜空降下的雨珠缓慢的令人发指,而就在剑身拍打在那名汉子胸膛上时,那股力量骤然自剑身递出,啪的一声直接将那片胸膛击的深陷下去! 一声如击重革的沉闷巨响! 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嚎! 那名悍勇冲在最前的南城帮众,连朝小树的脸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便被直接拍成了一只风筝,极为凄惨地破空而飞,飞过了破旧的春风亭,落到了十几丈外! …… …… 正自喧嚣喊杀的数百帮众骤然一静,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随着那名同伴在雨夜空中画了一道极长的弧线,然后迅速被恐惧占据身体,挥刀的手变得寒冷起来。 他们曾经想像过春风亭老朝腰间佩剑出鞘之时可能会刮起一阵腥风,或许会落下一场血雨,但从来没有想像过,一把单薄的青钢剑竟能把沉重的一个人击飞如此之远,薄剑一挥间蕴藏着的恐怖力量竟像是天神手中的大锤,一动天地四方动! 不,那把剑不是天神手中的铁锤,更像仙使手中的一条钢鞭! 冲到朝小树身周的那些江湖汉子,被这雷霆一击震骇的僵立原地,朝小树却没有停止在雨中向前的脚步。他潇洒执剑而行,每一步踏出便手腕微提青衫微振挥出一剑,挥舞之时,平薄剑身嗡嗡作鸣,极尽弯曲弹放之态,像条钢鞭般呼啸挥舞,裹着雨珠凉风啪啪击出,每一剑出便有一道人影飞起! 剑身及胸,有人横飞撞到巷墙,吐血滑落;剑身及腿,有人翻着跟头滑破夜空,骨拍喷血堕地;剑挥破雨,沉闷嗡鸣,人影不停横飞而出,惨嚎恐惧之声响彻先前还是死寂一片的春风亭。 一路前行的朝小树挥剑动作轻松随意,甚至可以用毫不在意来形容,就像是在夏日里驱赶夜蚊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如常。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宁缺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在夜雨中无比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用轻薄的剑身击飞敌人,而不是选择更简单更省力的刺死敌人,朝小树的出手在前一刻让他有些不解,此刻才明白,只有这种方式朝小树才能始终保持身周始终有一片空地,避免被对方一围而上。 但这样霸蛮甚至嚣张的战斗方式,显然很消耗体力与精神,朝小树如果不是想用这种方式震慑住当场数百名凶悍的汉子,那便是他有自信直接把所有敌人拍死! 宁缺看着朝小树的背影,看着这个在夜雨中嚣张前行的中年男子,看着在他剑下不时惨嚎飞起的汉子,看着那些在远处泥水里呻·吟不起的人,抿唇想道: “我知道你强,但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强。” 躲在人群之中的那几位长安城大佬,此时早已心神俱裂,他们今天终于看到了春风亭老朝出剑,但他们宁肯这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平日里他们在鱼龙帮的阴影下活的挺好,自以为双方差距不大,如果拼命去做犹有一搏之力,直到此时此刻,在凄寒的春雨之中,这些人才无比凄寒的发现事实原来如此残酷。 他们能够活着,只不过是因为鱼龙帮和那个中年男子根本不屑多看自己一眼。 传奇就是传奇,无论江湖、青楼还是官场上,能够在人们记忆中成为传奇的人,必然有他们成为传奇的道理,而这绝对不会因为传奇多年未曾出现就有所改变。 …… …… (继续猛烈要推荐票,下章更精采噢,亲。) 第五十五章 朝小树!朝小树! 眼看着平时悍勇无比的下属被那个中年男子轻轻一挥衣袖便拍飞,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近,南城蒙老爷、俊介、猫叔这些在南城西城挥斥夜色风流的枭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无法压抑地生出强烈退走的**。 然而想到站在己方身后的真正的贵人,想到府里那两位真正的强者,他们咬着牙,发出最狠厉的吼叫:“大家一起冲上去围死他!飞斧!” 厉吼回荡在春风亭四周的街巷里,很诡异的是,听到围死他这三个字,那些鼓起余勇拿着钢刀嚎叫前冲的帮众们用最快的速度散开,拼命远离朝小树和宁缺身边,前方人群散开,露出两排精壮的汉子——那些汉子腰间系着粗糙的布带,布带里夹着四把小斧子,手里已经拿着两把小斧子,正要投出! 大唐民风尚武,朝野之间流淌着剽悍气息,所以都城长安并不禁携佩剑,即便是朴刀之类的武器,只要你不在热闹坊市拿出来到处乱晃,官府也不会管你,然而对于弓箭这类的远程武器管制却是比较严格,尤其是威力巨大的弩箭,更是严禁民间拥有,在这种情况下,数十把破空而至的飞斧就成了最可怕的手段! 雨夜厮杀至此时,朝小树脸上的平静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看着远处墙下的两排飞斧手,并无畏惧之色,甚至连警惕都没有,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只是觉得有些麻烦,摇头说了句:“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句话自然是对宁缺说的,然而宁缺……并不知道此时自己该怎么做,如果对方的飞斧像雨点般飞来,他相信自己能够逃离,但他同时相信朝小树在杀死或者击溃所有敌人之前不会选择离开,就在这一瞬间,他看着朝小树的背影,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那场战斗,想起吕清臣老人说过的那些话,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仿佛听到他脑海中的那声震惊之音,朝小树手中那把单薄的青钢剑嗡的一声响了起来,以极恐怖的速度高速震动,将剑身上的雨水血水尽数震成齑粉,然后咻的一声消失,化做一道灰淡流影撕裂雨帘,飞向那两排飞斧手! 似一道灰淡流影,实为迅捷之剑,剑迹精微妙渺,剑锋所向,那些纷纷扰扰扰着春梦的仿佛悬在夜空里的雨滴被粒粒刺破,刺破雨滴最外那层皮,刺透它的心,再贯穿而出,刺破人身最外那层皮,再刺穿它的肉与骨,再贯穿而出,紧握着斧柄的手指像藕节般段段落下,然后断口处才开始喷出鲜血! 巷间墙前只听到噼噼啪啪剑尖刺穿雨滴的声音,锃锃锃锃割断手指的声音,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根紧握着斧柄的指头就这样随着雨滴一同散落,然后沉重的小斧纷纷随之落地,砸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发出闷响,最后才是无数声惨嚎! 有两名反应最快动作也最快的斧手,在春风亭老朝起剑之始,已经扔出了手中的斧头,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下一刻,那抹灰淡的剑影便掠过了他们的手腕,只看见血水一飙,他们竟是把自己的手连同斧子一同掷了出来,然后画了道凄楚的血线,惨然堕落于不远处的地面,画面看上去异常血腥! 夜雨下的春风亭一片死寂,朝小树站在雨中,看着四周数百名长安城帮众,看着自己那把飞剑时隐时现引发阵阵惨嚎,一脸平静毫不动容。 南城蒙老爷脸色苍白,颤抖指着亭外的朝小树,像疯妇般癫狂尖叫道:“朝小树!…朝小树!朝小树你怎么能是……修行者!你……你怎么能是个大剑师!” …… …… “你身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 “够快够狠够勇,杀人的时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让任何东西落在我身上。” 宁缺盯着身前朝小树的背影,看着中年男子悬在青衫薄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身体忍不住感到有些僵硬,那柄薄剑化为无声无息的灰影终于证明了他的猜测,他终于懂了先前在铺子里的那番对话。 北山道口那场战斗中,那位书院弃徒大剑师身边有一位武者近侍,吕清臣用计诱杀那位大剑师后,在第一时间杀死那位武者近侍,正是因为剑师念师这类修行者在战斗中时,最怕被人近身格杀,就如同此时终于展露真实实力的春风亭老朝。 此刻朝小树的心神元气全部系在那抹不可捉摸的飞剑之上,看似强大到不可一世,然而剑已不在手,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防御能力,如果对方有人这时候能够突破那把飞剑,或者说悄无声息靠近他发动偷袭,他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想必朝小树往年那些凶险战斗时,身旁肯定有那些传闻中极凶悍的兄弟当近侍,然而今夜他的兄弟们都被官府死死锁在各自的营地里,所以他需要找一个人,找一个可以信任而且强大到可以保护他近身安全的人。 所以他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去到临四十七巷,走进那家叫做老笔斋的卖字儿铺,站在槛外湿漉漉的地面,望着那个正在哀声叹气吃面条的少年郎,微笑说: “我要去杀人。” “我的身边需要一个人。” 朝小树只知道宁缺曾经做过什么样的事,但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这样看似随意地把自己的安危甚至生命托付给他,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赌博。 这场赌博,或者说信任,让宁缺感觉肩头有些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虎口微微一紧,握紧背后斜斜向天的刀柄,缓慢拔出那把雪亮无痕的朴刀。 …… …… 雨水落在地面,迅速被平日积着的灰尘染脏,渐汇成溪流向街畔的下水道,又迅速被经年的污泥薰臭,正是长安城老鼠们最爱的环境。一只皮毛有些溃烂的老鼠用两只脏黑的前爪扑着一根人类的断指,兴奋地不停噬咬,偶尔歇阵舔舔毛上沾着的血水,在高处视野里发生的那些人类厮杀与它没有关系,它只希望那道淡淡的影子能多割几根手指头,企盼雨水能把那些指头冲到自己身前,昊天老爷保佑,一家大小这些天的食物就靠您赏赐了。 啪的一声,一坨东西呼啸着砸了过来,就砸在这只老鼠的身前,溅起满地污水和血水。昊天老爷觉得自己太贪心了所以要砸死我?老鼠惊恐万分地快速跑开,快要钻进院墙脚下的鼠洞时,有些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眼快要被啃噬成白骨的那根手指,然后毅然决然甩尾钻了进去,如果它仔细看两眼,发现那坨溅起雨水血水的东西是一个人类的脑袋,它一定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老鼠钻出鼠洞,便再也没有办法后悔了,在被那只坚硬的唐军军靴踩成肉泥的那瞬间,不知道它的遗憾是不是没能告诉同类人肉的味道有多美妙。 一名唐军精锐士卒缓慢收回穿着军靴的脚,看了一眼脚边血肉模糊的老鼠,听着院墙外的声音,缓步退回队列,用手式向同僚比划了一下外面战斗的情况,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弩箭,确认雨水没有让机簧出问题。 数十名穿着深色雨披的唐军精锐沉默无声站在院墙后方,手中拿着弩箭,墙外那座破旧的春风亭四周此刻杀声震天,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这些军士沉默的像是一群石雕,无论是风雨还是厮杀都无法让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在这些唐军精锐后方,在那被层层雨帘锁住的开楼木地板上坐着两个人。一人是位眉眼清俊的中年人,一身星白色长衫,身旁木地板上安静搁着把尺寸有些小的剑,另一人戴着笠帽,看不到容颜,但从他穿着的僧袍、阔大肮脏的一对赤足和身前雨檐下的铜钵来看,应该是位苦行僧侣。 那位长衫剑客微微蹙眉看着眼前如丝如缕的雨帘,轻声说道:“居然是位剑师,难怪需要动用到我们两个人。” 苦行僧侣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听着墙外传来的隐约飞剑破空劈雨之声,盯着木阶下的铜钵,看着钵内的雨水被新来的雨滴扰的惊动不安,渐渐觉得自己的气海竟也变得有些不安,于是头更低,手指更加缓慢而坚定地拔弄着腕间的铁木念珠。 这座府院是朝府,春风亭老朝的府第,这座木制开楼是听雨楼,春风亭老朝闲来无事扮文人时听雨的小楼,这些唐军精锐和这两位强者,在等他回家。 在朝府另一面的院墙外春雨淅沥的巷口处,停着两辆马车,车前神骏的马儿被雨水淋的有些不耐,时不时想打个喷鼻却无法发声,想要蹶两下前蹄却不敢动作,一辆马车死寂沉沉,另一辆马车里却时不时传来低沉的咳嗽声。 没有人知道谁在这两辆马车里,但如果朝小树此时能看到站在马车旁的那位中年胖子,就一定能猜到车厢里的人不是一般人物。那位看似普通的中年胖子在长安城里不是名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官面身份,然而很多官员看到他都会曲意讨好,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亲王殿下某些不方便办的事情,都是由他进行处理。 然而这样一位比宰相管家更厉害的人物,纵被冰凉春雨淋的浑身湿透,也不敢坐进车厢避雨,微弯着腰老实站在车厢外,态度格外谦卑。 …… …… (朝小树!朝小树!推荐票!推荐票!) 第五十六章 雨中的马车,再而三的剑 冷雨夜,春风亭,朝府外的巷口。 那位中年胖子站在车厢旁,站在雨中,弯着腰压低声音说道:“朝小树果然是位修行者,看样子境界还不低,现在局面有些棘手……” 车厢里那人咳嗽了两声,淡然说道:“着什么急?府里不是还有户部请来的两个异乡人?如果连他们都挡不住那个混江湖的家伙,我们再出手也不迟……至于那些江湖人死便死了,这长安城的**沟里哪几天不死几个老鼠?” 数百名长安城悍勇的江湖汉子,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世外高人眼中如**沟老鼠的他们,在这生死关头暴发了极惊人的战斗力和血性。 然而春风亭老朝是修行者,他们只是普通的江湖人,双方实力上的差距就像是鹰与蚁之间的距离,剑影穿腿而过带起一蓬血花,绕颈而过掉下好大一颗头颅,握斧的汉子断了手指,挥刀的汉子仆倒在雨水之中。再强悍的战斗力在那道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一提,再强悍的血性在同伴不时倒下后总会绝望的溃解。 朝小树平静前行,身上青衫早已被雨水打湿,然而就像宁缺每次看到他时那样,谁都不会觉得这位长安黑夜第一人狼狈,他走在春雨里,就像春雨一样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就像春雨一样滋润大地,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想抵御。 来自长安西城南城的帮众们看着雨中行来的中年男子,仿佛看到一个恶魔正温文尔雅地向自己点头示意,然后举起魔爪轻松将自己捏成碎片,满心震骇的他们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终于散去。 南城蒙老爷西城俊介还有猫叔那些人物已经不知何时悄悄溜走,破旧的春风亭四周除了那些被雨水不停冲涮的尸体,那些重伤呻·吟的重伤员,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立着的人,天地间一片清静——如果忽略那些雨水中的尸体和伤者,忽然掉雨水都无法冲淡的血腥味还有春风亭被撞塌的一角。 宁缺沉默跟着朝小树身后向前走去。他双手紧握住刀柄,雪亮的刀身横于胸前淋着雨水,从始至终他没有出过一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便就此结束,但他没有放松更没有什么尴尬歉意,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凶险还没有到来——如果你有机会跟着一位修行者战斗,那么你遇见的敌人就极有机会是一位甚至几位修行者。 一步两步,朝小树走到自家宅院门前,身畔鞘中无剑,那剑此时不知正在哪方夜雨中穿行,他伸出空着的双手轻推,被雨水打湿的门轴发出一声有些怪异的呻·吟, 院门被推开,数十名穿着深色雨披的唐军精锐端着弓弩相迎,表情坚毅冷漠;雨帘之后的听雨楼木地板上,那名穿着星白长衫的中年男子眉头微蹙,身旁鞘中短剑低鸣;戴着笠帽的苦行僧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念珠微微一僵;远处巷口那两辆马车依旧安静,其中一个车厢里咳嗽的声音不知去了何处。 安静还是安静,轻微的风声在树叶与梁柱间轻绕,淅沥的雨声在庭院和小池间轻响,彼此看着彼此,没有任何人选择抢先动手。 沉默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朝小树的目光越过那群持弩的军士,落在楼间的苦行僧与剑客身上,淡然说道:“这是我的家,请你们出去。” “没有人会出去。”身着星白长衫的剑客平静回答道。 朝小树看着此人身旁轻振欲鸣的那把短剑,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问道:“前些天那场雨里,就是你杀了我那位小兄弟?” 长衫剑客身体微微前倾,示意自己正是那人。 朝小树唇角微微翘起,看着他说道:“那你今天会第一个死。” 雨一直在下,顺着听雨楼顶的瓦片屋檐流淌而下,变成水帘,那位苦行僧身前的铜钵一直承着雨水,渐蓄渐多,就在这一刻终于溢了出来。 朝小树出手。 他抬起右臂,隔着重重雨帘,隔着那些持弩严阵以待的唐军精锐,遥遥指向听雨楼里那名长衫剑客。 随着一指点出,雨夜里骤然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那把始终隐藏在夜色春雨间的薄剑终于显现出了踪迹,自听雨楼上闪电般破空而至! 长衫剑客眼瞳剧缩,悬在身旁的右手中指一扣一弹,身旁那柄已经跃跃欲出的短剑一声清呤震鞘而出,化作一道清光护在自己身前。 朝小树说了今天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他,朝小树隔雨帘一指指的也是他,然而朝小树第一剑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那名苦行僧! 落 + 霞 + 小 + 說 + lu ox i a ~ co m- 那位苦行僧虽然始终沉默,但却一直警惕注视着周遭的动静,上空天地元气稍有波动,他便知道朝小树已然动手。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这一剑的目标,然而佛宗弟子的本能让他枯掌重重一拍身旁木板,木板缝隙间烟尘一震,木阶前那只铜钵仿佛被人踢了一脚,猛地弹了起来,在空中荡出无数水花。 灰淡的剑影破空而至,穿透那片晶莹透明如琉璃的水花,却被铜钵挡个正着,锋利高速的薄剑与笨拙厚实的铜钵狠狠相撞,发出一声令人耳膜欲裂的脆响! 苦行僧侣露在笠帽外的脸有些微黑,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苍白,明显吃了些亏,而就此时,长衫剑客双眉一挑,见机奇快地手腕一翻,中食二指并为剑决指向站在府门处的朝小树,在他身周刚飞舞半圈的短剑去势陡转,化为一道青光直刺朝小树的面门,此时朝小树的飞剑正与苦行僧的铜钵相撞,又如何护得住自身? 紧握长刀柄沉默站在朝小树身后的宁缺动了,他身体快速向左闪去,就在将要闪出朝小树身体时,却强行收住了脚步,他不是畏惧那名长衫剑客的手段,不是害怕那道青光短剑,而是发现现在依然不需要自己出手。 因为朝小树的飞剑在与苦行僧铜钵相撞后,虽未能破钵而出,却也未颓然堕地,而是借着那道猛烈的撞击力量,单薄青钢剑上那些不知意味的缝隙线条,在那一瞬间骤然放大脱离,极为奇妙地在空中化作了五片极薄的剑片疾飞而射! 无中能生有,一而再,再而三,再三便是五。 朝小树一剑化五。 …… …… (隆重推荐瑞根大叔继《弄潮》之后的东方玄幻新作《魔师》,一个懵懂少年在崩坏天道世界中孤独前行的热血奋斗史诗!<a href=" target="_nk"> 下方有直链可以点击到达。) [bookid=2111340,bookname=《魔师》] 第五十七章 两个人的战斗 朝小树一剑化五。 三枚剑片嗤嗤作响绕过铜钵的方位,射向苦行僧的身体,其余两枚剑片没有回援己身,而是根本无视长衫剑客的青光短剑,犀利一掠斜斜刺向他的面门! 纵是修行者的战争,这青衫中年男子依然在其间贯注着长安江湖的凛厉狠辣意味:你若杀我你便要死,我在长安江湖夜色里修行多年,我不惧生死之别,你在名山大川师门庇护之下修行多年,怕不怕死? 长衫剑客怕死,面色微白的他并指剑决一散一勾,把刚飞出半箭之地的青光短剑强行召回,在最危险的那一瞬间,击飞了两枚袭向自己眼睛的剑片,就这一个动作便让他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旁边那位苦行僧神情凝重看着袭向自己身体的三枚剑片,已经来不及召回笨重的铜钵护体,只见他拙喝了一个意味含糊的字眼,左手虎口间搭着的那串念珠飘浮而起,围绕着他的身体呼啸旋转,只见一片火花四溅,瞬间内竟是不知道与那三枚踪迹诡异的剑片发生了多少次碰撞! 剑影破空而至,铜钵荡水而起,青光短剑直刺府门,灰淡剑影化作五枚剑片,青光短剑闪电遁回,念珠悬浮护住,每一个环节都蕴藏着极可怕的凶险,只要有一处处理不当,这三位强者便会有人溅血而亡。 强者的世界里时间尺度本就不一样,这看似繁复凶险漫长的过程,在真实的世界里只是极短的一瞬间,其时那只铜钵泼出的水还在空中化成片片琉璃未曾落下,满院的雨水还在缓慢地编织着雨帘,而那些持弩的唐军精锐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突!突!突突! 唐军精锐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反应,迅速抠下扳机,数十枝箭矢携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府门,此时那五枚剑片正在听雨楼内与那两位修行者相斗,朝小树全无自保的能力,眼看着只能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此刻,在弩箭快要抵达朝小树身前时,一片雪亮的刀光耀亮了庭院,将层层雨帘照的清晰无比,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靴底踏在朝府正门的水洼里,仿佛钉子般锲进地面,紧握长刀柄的双手像钢铁般坚定,宁缺不知何时绕到了朝小树身前,手腕与小臂上的肌肉以难以想像的速度绷紧放松,带动那把雪亮朴刀绕着手腕快速转动起来,化作一片银色圆盾,把他脸上那张黑色旧口罩照亮,把那些密集弩箭震飞。 当当一片清脆碎响声在二人身前暴起,十几枝弩箭被坚硬的刀面强行震飞,高速斜向乱射,扎在朝府正门的木门匾额之上,紧接着发出一阵笃笃闷响。 数十枝弩箭骤如急雨,纵使宁缺刀法再好,也无法完全阻挡,然而他此时瞳孔微缩,眼神锐利至极,就像是草原天空上飞翔着的鹰,将身前的一切细节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心神也如鹰一般冷静,凭感觉捕捉着弩箭的射击角度,只对那些能够伤害到自己和朝小树的弩箭挥刀,而对边缘方位的那些箭枝毫不理会。 在这一瞬间,这些年经历过无数场生死搏斗的少年,完美地展现出被那些大恐怖打磨出来的危险触觉和判断能力,那些看似极其凶险的弩箭擦过他的耳垂,穿透他衣衫下摆狠狠扎进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缝隙,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进击!”一名唐军精锐首领厉声喝道。 随着这声命令,发射完一轮弩箭的唐军精锐们分成两组,一组迅速拉簧上箭,另有十余名士兵拔出腰间钢刀沉默着向朝府正门处冲来。 蹬!蹬!蹬!蹬!一名唐军高手双脚连蹬湿漉的地面,仿佛紧随着最后那轮弩箭冲了过来,距离府门尚有一段距离,只听得他暴吼一声,双手持刀高高跃起,以不可抵挡之势,向宁缺的头顶劈下。 露在黑色口罩外的那双眼睛眼帘微垂,宁缺看着身前的雨地,似乎没有看见马上便要临头的这凶蛮一刀,只见他手腕一翻,刀锋化作一道白光,精确无比斩掉最后两枝弩箭,然后……刀光忽敛,消失不见。 雨夜漆黑深沉,楼内隐有灯光,刀起时锋面映光大动便成光面,若要刀光消敛无踪,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把刀现在处于静止状态。 他手中那把样式普通的朴刀,这时候静止在那名唐军高手的脖子里,朴刀深深楔进那人颈间大概一半的距离。 刀锋破开皮肤骨肉紧紧夹住,血水从那道极细微的锋间涌出,然后迅速被越来越大的夜雨冲洗干静,宁缺左手正握刀柄最下端,右手在刀柄前方反握,微微低头看着一滴雨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浊花,保持着沉膝转腰的姿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但它不会真的停止。宁缺闪电般一拉左臂,刀锋在那名唐军高手的脖颈上带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金属与强壮颈骨磨擦的声音。就在这名唐军高手瞪着死不瞑目双眼倒下的过程中,宁缺左手紧握刀柄向前一推,刀锋携着雨水猛然跃起,刺入第二个敌人的咽喉。 双手相错交握朴刀长柄,脚步如草间灵豹在极小的范围内跳跃趋避,宁缺一记错手平斩,砍翻左侧袭来的敌人,紧接着身形一转骤然发力,刀锋砍破雨帘,砍断自夜色中递来的刀身,砍掉第四名敌人半片肩膀。 甫一照面,四名唐军精锐便死在他的刀下,血水从残破身躯上四处喷洒,竟仿佛比雨水还要更加密集,宁缺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让一个人一枝弩箭伤害到朝小树的身体,至于那些越来越磅礴的雨水,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三名修行者正在以天地元气为舞台做着生死之际的战斗,那些唐军精锐本以为自己捕捉到了最好的出手机会,然而他们没有想到,那个沉默站在朝小树身后的少年,竟是如此生猛的角色,大概是被宁缺犀利诡异的刀法所震慑,唐军精锐们眼中的那幅黑色口罩竟变得有些可怕,前冲的脚步下意识放缓了些。 宁缺双手握刀,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口罩缓缓起伏,眉头皱了起来。 大唐军队是世间纪律最严明,战斗力最强大的军队,今夜出现在朝府中的这些军人则是大唐军队中的精锐,像这样的军中精锐,无论遇到再强大恐怖的敌人,只要上级没有下达撤退命令,那么他们便一定不会撤退,只要没有军令,就算面前是万丈深渊,他们也会勇敢地冲过去,绝对不会畏怯地放慢脚步。 嗖嗖嗖三道极细微的机簧声响起,暴雨哗哗落下,击打在听雨楼的楼顶上,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成功地将这三道细微的声音掩盖。 但宁缺一直没有放松,他盯着那些看似畏怯不敌的唐军精锐,双手紧握着刀柄,专心凝听着雨夜里的任何声音,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内捕捉到那三声极细微的机簧声,同时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神侯弩! 神侯弩是唐军单兵携带的最恐怖武器,内藏弩匣,能一次性发射十枝弩箭,更可怕的是,神侯弩的机簧经过特别设计,发射出来的弩箭速度奇快。这种武器曾经在大唐帝国征战天下的历史中创造无数辉煌,只可惜由于制造神侯弩所需的特种钢材越来越少,所以才会逐渐退出唐军标准配备,没想到今夜居然会出现。 埋伏在朝府里的唐军精锐一开始没有动用神侯弩,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能够用神侯弩击毙处于完好状态下的朝小树,而那名戴黑色口罩的少年,不值得使用神侯弩去应付。他们本想用普通弩箭配合苦行僧和长衫剑客逐步消耗朝小树的实力,最后才用神侯弩发动致命一击,然而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们这么做——因为不动用神侯弩,他们连那个戴黑口罩的少年都无法杀死,更何况朝小树。 一颗黄豆大小的雨珠从黑色口罩的上沿落到下沿,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宁缺想明白了这么多事情,而同时他的左手早已悄然无声离开细长的刀柄,伸到了自己的身后,指尖快要触及被粗布包裹住的那把大黑伞。 他不是那些强大的修行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虽然无数场血腥的厮杀战斗让他变得有些不普通,但他终究没有信心就靠手中这把朴刀去应付神侯弩。 就在这时,雨中的朝府再次响起一连串细微而又清脆的声音,这些声音比雨珠坠落琴弦的声音更清脆,比最玄妙的琴师拔动的野蜂飞舞还要迅疾。 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 五道极黯淡的剑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自听雨楼间归来,在庭间像野蜂般高速穿梭飞舞,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仿佛有灵性一般准确地捕捉到神侯弩每一枝弩箭的射击轨迹,把那十根弩箭尽数拦截,然后一一击飞! 朝小树站在雨中,略有些苍白的脸上除了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只见他悬在袖外的右手缓缓张开,那五枚剑片嗖嗖作响飞回身前,笼在四周啸鸣高速飞舞,二人身周的雨水被剑片所挟气息割出一道道口子,显出道道白线。 第五十八章 风雨夜色皆能进 五枚剑片在雨夜里高速飞行,发出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鸣啸,像是某种诡异的乐器,各自占据着朝小树宁缺身旁一处空间,然后不停轮换方位,五道流光前后相联,把把雨水拍打的青枝和积水的青石板间的庭院空间全部织满。 在雨水中时隐时现的剑片流畅飘逸而飞,时而擦着地板低掠而过,溅起一蓬雨水,时而在墙上割出道道深刻的剑痕,时而飞过那四名被宁缺砍倒的军士身体,在他们身上再添几道血痕,还未死透的军士被剑片割过时便会一阵抽搐。 朝小树和宁缺二人就站在五枚剑片织成的这片无形剑网之中,织成这道网的每一根线条都代表着锋不可阻,代表着死亡,无论是坚硬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湿的墙壁还是地上躺着的唐军尸体,都无法让那些线条缓慢一分,温柔一分。 风能进雨能进夜色能进,人不能进。 没有人敢踏进这道占据方圆三丈范围的无形大网,即便是最勇敢的唐军精锐,也不会明知走进去就是死亡还要强行踏入,至于听雨楼间的苦行僧和长衫剑客,这时候正面色苍白的急于调息,铜钵念珠及碧光短剑安静地悬浮在他们身周。 来自南晋的长衫剑客一脸震骇看着雨中的朝小树,苦涩说道:“想不到长安城一个帮派头子……都是位洞玄上品的大剑师,甚至……只差一步就能踏进知命境界,莫非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实力和底蕴?然则,你应该很清楚,杀你是你们大唐贵人的想法,你赢不了的,贵人们说了,只要你肯降就会饶你不死。” 朝小树抬起左手,摘下湿透衣襟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青叶,然后抬起头望向长衫剑客平静说道:“你杀了我兄弟,那么不管你降不降,你都必须死。” 长衫剑客沉默无言。 那名戴着笠帽的苦行僧看着朝小树身旁的宁缺,看着他脸上的黑色口罩,看着他那熟悉但细微处有些怪异的发髻,皱眉问道:“少年,你是月轮国人?” 宁缺沉默回望着这名苦行僧,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黑色口罩上的眉头微微蹙起。 朝小树望向庭院那头的唐军精锐们,目光渐趋寒冷,沉声说道:“一个是南晋的大剑师,一个是月轮国的苦行僧,而你们……是我大唐军人,为了那些所谓权贵的乱命,居然和异国人勾结,实在是令人不耻。” 那名唐军首领微微低头,似乎是不想被磅礴的雨水迷了眼,又像是有些羞愧,无法正视朝小树冷冽而逼人的目光。 但凡有修行强者参与的战斗,那么整个战斗必然是由修行者控制,宁缺和那群唐军精锐这样的普通人只能从旁协助支援,并不能左右战斗的进程。修行者在战斗中精神体力以及最重要的念力损耗极其迅速,在无法一击制敌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暂时退避进行调息,而先前那刻,唐军使用了神侯弩,朝小树担心宁缺无法应对,冒险召回剑片,于是才有了此时雨夜里的简单对话。 “让这件事情结束。” 朝小树平静说出这句话,然后抬起右臂指向听雨楼的方向,他的实力境界在月轮国苦行僧和南晋剑客之上,所以他有实力有资格选择何时开战。 就是此时。 在庭院间高速穿梭飞舞的五枚剑片,仿佛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命令,运行轨迹陡然一转,鸣啸骤然变得更加尖利,嗤嗤破开雨夜,刺向听雨楼! 苦行僧面色骤然一紧,双目圆瞪,双手在膝间快速变幻着手印,悬浮在身前的铜钵嗡鸣飞起迎敌,那串铁木念珠也随之飞起,绕着他的身体高速旋转。 南晋剑客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却是鲜艳如血,念力透过气海雪山诸窍进入听雨楼内外的天地之息里,控制那柄碧光短剑闪电般飞起。 “不对!” 苦行僧眼瞳猛地紧缩。那些灰淡的剑影在磅礴春雨的遮掩下隐约似有若无,直到啸鸣飞抵听雨楼时,他才看清楚只有四枚,而不是五枚! 最后那枚剑片去了何处? 苦行僧正想提醒身旁的南晋剑客,然而却已经晚了。 一道极微弱的剑影悄无声息地绕过听雨楼檐梁,避开楼中二人的感知,顺着木柱滑下,然后在半人高的位置骤然加速,如热刀入雪般穿透极粗的木柱,下一刻便出现在南晋剑客的脑后! 南晋剑客感应到脑后的那抹寒意,心中生出极大恐惧,悬在袖外的双手一阵狂招,空中那抹碧光短剑陡然一顿,却已经无法救主。 噗的一声轻微闷响,那抹剑片刺进他的后脑,然后戳破他的喉骨,挂着血水肉丝,像只噬血的怪虫般歪歪扭扭地飞了出来! 南晋剑客瞪着眼睛,看着雨中的朝小树,捂着喷血的咽喉重重向后仰去,直到死的这刻,他才最终确认,对手的回复速度果然远远超过了自己。 主人已死,失去念力控制的碧光短剑颓然堕入雨水之中,弹动两下便静止不动。先前那刻正与碧光短剑缠斗的两枚剑片厉啸一声,和另外三枚剑片合在一处,高速向苦行僧身体袭去,只是五粒极黯淡的小点,却像是场狂暴的风雨! 雨空之中,五枚锋利的剑片与坚硬拙重的铜钵不停撞击,与高速舞动的铁木念珠不停撞击,清脆刺耳与铿锵嗡鸣的声音交错响起,仿佛没有间断,苦行僧身周一片如蒲公英般的金光小花,不时绽开不时被凉风吹散。 刹那间,苦行僧那身旧僧袍上便多了无数道口子,佛宗苦修不像一般修行者那样习惯穿软甲护体,鲜血从那些口子里不停渗出,把他变成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血人。 朝小树静静看着听雨楼内,悬在袖外的双手没有任何动作,但那楼内的五枚剑片就像他五根无形的手指,不时点弄弹拔着杀人的弦律。 被雨水冲洗的脸比先前白了一分,朝小树眉头微微一挑,发现苦行僧意志坚定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只见他潇洒一掀青衫前襟,竟是浑然不顾身周弩雨,不顾那些正厉喝着冲向自己的唐军精锐,就这般在磅礴大雨间坐了下来。 他在自家府门槛旁,盯着自家楼内的敌人,剑眉渐敛渐平,袖外右手修长五指却是骤然一紧,随着这个动作,楼内那五枚鬼神莫测的剑片厉啸而聚,重新凝为一剑,无任何花俏就这般直直刺向着那只铜钵! 就在此时,另一面围墙外被瓢泼大雨洗至幽静无人的街口,两辆马车中的一辆终于缓缓动了起来,驶向朝府的大门,蹄声车轮声被风雨掩盖的无迹无痕。 第五十九章 长安乱 五枚剑片归于沛然一剑,朝府庭院内的雨丝莫名多了份焦灼,仿佛夜空里多了一轮无形的太阳,听雨楼近处的雨水竟是开始高速变成白雾。 看似是沛然一剑,实际上是蕴着人间锋利极致意的无数剑,朝小树强大的精神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听雨楼内,让那把薄薄的青钢剑高速刺向铜钵,然后闪电缩回,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刺下,在刹那间竟是连刺数百剑! 比啄木鸟啄树要快无数倍的剑击,极其恐怖地落在铜钵正中央的位置,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由于剑刺频率太高,声音与声音之间根本听不到任何间断,于是庭院里的人们只能听到一声拉长了的闷击声! “他也不行了!近身杀死他!” 唐军首领看着盘膝坐在雨中的朝小树,注意到他脸色越来越白,厉声喝道,此时这些军士们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纪律荣耀来支撑自己的行动,他们清楚自己必须马上杀死朝小树,不然若等那把薄剑破开铜钵,杀死那名月轮国的苦行僧,他们便再也没有杀死对方的机会,更准确地说是他们都会死。 密集的弩雨再次射出,十几条剽悍的身影再次袭来,这一次唐军精锐们显得更加坚绝更加强悍,因为这是被绝望逼出来的坚绝和强悍。 可他们还是没能靠近朝小树的身体,杀死这位境界可怕的大剑师,因为朝小树的身前一直站着一名少年。 宁缺在积雨的青石板上不停移动,并不灵动而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靴底踏下便要溅起一蓬水花,而每蓬水花溅起时,他的刀锋便会收割一名唐军精锐的士兵。 朝小树盘膝坐在暴雨间,便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了他,所以他始终守在朝小树的身前身后,把自己和手中那把朴刀变成先前那道死亡的网。 右肘一挫,刀锋下沉割断一名唐军的膝盖,宁缺不及拔刀,左脚一抬像块飞石般弹了出去,狠狠踹中另一名唐军的阴部,紧接着错握细长刀柄的双手一转,刀锋由下向上挑起,破开第三名唐军的腹部。又有人影悍勇扑来,半蹲在地面的他腰部一拧,单手执刀借势狠狠一划,刀光绽现,不知砍断了几根小腿。 黑色口罩早已被雨水打湿,透出的呼吸带着一股湿意,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却平静一如往常,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的动作极其简单,但杀伤效果却异常惊人,在他身前刀下,那些悍勇的唐军精锐就像是一根根木头,不停被砍倒踹翻。 无论弩雨多密,刀光多寒,他始终站在朝小树身前,一步不退!纵使肩头被弩箭划伤,纵使腿侧被刀锋划破,他半步不退! 听雨楼内传来一声极为难听的巨响,就像是一口铁锅被人用砖头砸破,苦行僧身前的铜钵终于在那沛然万剑之下崩裂而碎! 苦行僧头顶的笠帽随着铜钵破裂同时裂开,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绝然之色,手印再次变幻,一直守护在他身躯四周的念珠停止了旋转,骤然变成一条黑色的蛟蛇,嗖嗖作响缠上正要刺向自己面门的那把单薄青钢剑,让剑势为之一顿。 朝小树沉默看着楼内,露在袖外的右手自身旁积水里划过,掬起一捧雨水洒向身前,听雨楼内那柄单薄青钢剑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陡然开始嗡鸣振动,如将要破云的真龙,强硬地不停向前突进! 黄豆大小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啪的轻响,被风刮断的新枝发出啪啪的轻响,听雨楼内也发出了啪啪的轻响,那把困住青钢剑的铁木念珠四处迸散! 苦行僧苦笑着闭上了双眼,青钢剑鸣啸着穿过楼内空中那一百多粒铁木念珠,深深刺进他黝黑的眉心,鲜血缓慢渗出,苦涩的笑容就此定格。 朝府正门处,宁缺看着不远处的敌人们,缓慢把朴刀从一名唐军士兵胸口里拔出。 嗒嗒嗒嗒,迸散的念珠撞到梁柱上墙壁上,然后落到木地板上。 还活着的唐军精锐们,看着盘膝坐在暴雨里微笑的中年男子,看着持刀站在暴雨中沉默的蒙面少年,心中满是绝望的情绪。 巷子里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朝小树的眉头缓缓挑起。 …… …… 长安南城,蒙老爷手中最挣钱的勾星赌坊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被砸烂的赌具扔的满街都是,平日里代表银钱的筹码被浸泡在污臭的雨水里,没有人敢去拣,道路旁,有女眷孩子围着十几名被打断腿的赌坊管事护卫哭喊不停,却没有一个人敢用言语去咒骂那些该死的行凶者,甚至连怨恨的表情都不敢有。 四十几名青衣青裤青靴的春风亭帮众冷漠站在四周,他们在维持秩序,同时也是向南城所有人宣告自己的进驻,人群最前方,齐老四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方青色手帕,擦掉嘴角的鲜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骄傲神情,反而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因为他知道虽然鱼龙帮今夜趁势侵占了大量地盘,但大哥此刻却在春风亭横街独自面对那些强大敌人的埋伏,他的身旁没有任何人。 同样的故事相似的画面,今夜在长安城各片坊市之中不停发生,猫叔控制下的典当行与妓·院被一群剽悍的青衣汉子砸烂,另一群青衣汉子控制住俊介养的三个外室,然后直接把那三间奢华的小院推平。 凉瑟的春雨一直在淅淅沥沥的下着,而且有渐大的征兆,今夜长安地下世界各大势力借着官府这张虎皮,全部涌进了东城,对领袖长安江湖多年的春风亭老朝发起了进攻,而谁也没有想到,那位黑夜传奇人物竟是用自己为饵,趁着南城西城势力抽调一空的时机,派出帮中全部兄弟控制住了全局。 今夜之后,只要春风亭老朝还活着,那么他和他的兄弟们便可以把夜色中的长安城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是……今夜的朝小树只有孤身一人,随他浴血多年的那些兄弟们都不在,他能活下来吗? …… …… 长安北城,戒备森严的羽林军驻地,羽林军偏将曹宁看着身前两名被反缚双手的校尉冷笑道:“常思威?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常三?费经纬,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费六?真没想到我羽林军中竟然会藏着鱼龙帮的两位当家。” 常思威是名性情温和的中年人,他望着直属上司微微一笑说道:“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军营里挣外手钱的人很多,据我所知将军您在蒙老爷和猫叔那边好像都有些干股。” 费经纬保持着沉默,只是冷冷盯着曹宁的脸,仿佛要把这张老脸盯出花来。 曹宁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说道:“现在说这些事情有何意义?只不过是争些言语上的功夫,你们两个只是小小的校尉,若不是看在春风亭的面子上,我何至于要和你们说这些废话?不过你们也莫要以为靠着春风亭撑腰,就能在本将面前摆谱,本将只需要一纸命令,你们便不能出营,只要你们敢出营,本将就能不请钦命直接斩了你,而你们不能出营,春风亭今夜必死。” “春风亭死定了。”他缓缓入下茶碗,淡然说道:“所以你们就没用了。” 常思威微笑说道:“这世间很多人都死了,我大哥也不会死。”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杀不死的人。”曹宁盯着他的脸寒声说道:“我大唐如此多的贵人想赏春风亭脸,他偏不要,我倒要看看,这么多贵人要他死,他区区一个长安江湖人物还能怎么翻盘!” 话音落处,门帘被掀开,微寒的夜风裹着几粒雨滴飘了进来,曹宁微微一怔,正欲发怒训斥,忽然间表情一僵,下意识里站起拱手行礼道:“林公公……这么夜了,您怎么会过来?您……您这是?” 身材矮胖的林公公满脸笑容看着他,说道:“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宫禁门那儿听说今儿夜里羽林军提高了警戒等级,我过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然后林公公转身望向被反缚双手的两名校尉,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 …… 骁骑营营地里火把照耀马场,纵是连绵雨水都无法浇熄,骁骑营副统领楚仁愤怒盯着对面马上那名国字脸汉子,咆哮道:“刘思你这个混帐东西!封营是军部发出来的军令!你胆敢闯营,我就敢砍了你的脑袋!” 国字脸汉子身材极为魁梧高大,即便坐在骏马之上,仿佛双脚也快要垂到地面,听着副统领的训斥,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右手缓缓抚摩鞍畔的铁枪,目光穿透夜雨望向长安东城某处叫春风亭的地方。 他叫刘思,鱼龙帮排行第五,当年春风亭老朝靠着一把剑硬生生在长安城里打下一片江湖时,正是此人寸步不离站在朝小树身畔,而今夜他无法站在大哥身旁替他挡箭,只有默默希望大哥看中的那个小子能把事情办好。 刘思回首望向营门口的楚仁副统领,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军卒,面无表情说道:“统领大人,卑职不敢违抗军令闯营,但自十年前被你亲手撕掉晋级命令后,我一直很想和你战上一场,不知道你敢还是不敢。” …… …… 皇宫某处偏僻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一道带着浓郁河北道口音的声音:“老陈啊,你可是侍卫处的老人了。虽然早年间你就已经去职,但你当过一天大内侍卫,那一辈子就是大内侍卫,你是皇上的脸面,哪里应该参合这种江湖是非?我知道你和老朝交情好,但今夜这事儿你应该很清楚是那位爷亲自做的计划,谁敢去拦?” …… …… 雨中那辆马车缓缓停止,距离春风亭朝宅只有十丈的距离。 …… …… (中午便出门了,这章是存稿,去上海参加朋友婚礼,然后去北京办签证,大概有五天时间很混乱,下月要出去一趟,公事这个没法推,好在手里头有三四章存稿,请诸位同学放心。 前面这几天要存稿子,恰好又写到这段最要命的春雨之战,实在是很痛苦。前几章反响很不错,我尤其注意的是大家比较欣赏战斗时的画面感,但用文字写出画面感来,大家闲时可以尝试一下,真是很要命很耗精神的绝望考验…… 疲惫鞠个躬,认真要个票,请大家多投推荐票鼓励,谢谢。) 第六十一章 从天而降的亿万滴雨 转瞬之间,朝宅正门与雨中马车之间的空气里多出了十四枝闪电般的羽箭,这些羽箭越过朝小树的身畔,刺破密集的雨滴,极诡异地避开马车辕上那名魁梧的车夫拦截,然后在那道车帘上留了十四道空洞,嗖嗖射了进去。 车厢内的萧苦雨皱着眉头,本就极为愁苦的苍老容颜此时显得更加枯槁,盯着眼前的空间,体内仿佛无穷无尽的念力充斥着车厢,竟隐隐然让厢内弥漫着一股淡淡兰香的味道,就在这片如兰的空气中,是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在车厢外如同闪电一般的羽箭,一旦近到这位苍老强者的身前,如同进入了相对静止的空间,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速度,变成了静止的死物! 十四枝羽箭竟是全部诡异的静止浮在空中,没有一枝能够沾到他那身古朴衣衫,一枝羽箭悬浮在车厢内的空气中,距离萧苦雨紧蹙的眉心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两枝羽箭静止在他的眼前,更多的羽箭在他的双手之前静止悬浮不动! 静止的羽箭轻飘飘地落下,就像是车厢外的雨水,更像是被雨水击落的青嫩树叶,再锋利的箭簇,再坚硬的箭杆,一旦失去了黄杨硬木弓和绞筋弦所赋予的速度,便失去了所有的杀伤力,像垃圾般落在萧苦雨的脚下。 但为了应对这十四枝闪电般的羽箭,纵使是军中强者萧苦雨,精神也不免为之有所牵动,念力对车厢四周天地元气的控制出现了一丝漏洞。 对于朝小树这样的人物,敌人的任何漏洞都是他的机会。他感觉到心脏处的层层丝裹松了一分,气海处万针刺下的痛楚弱了一分,稳定的脚步骤然一挫,只见他清啸一声,青衫振雨卷袂而飞,整个人的身体变成一片落叶向马车上飘了过去! 辕上那名魁梧的车夫闷哼一声,手中那条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马鞭猛地抽打过去,身上粗布衣衫内极黯淡的土黄色光芒乍现即隐,很明显是位武者。 一位年老体衰境界惊人的大念师身旁,必然会有武力强悍的近侍,就连宁缺都能想到这一点,朝小树自然也不会误算。 一鞭挥下,风雨辟易,朝小树身上湿透的青衫被劲风吹的鼓鼓作响,而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片落叶,极柔极轻避了过去,左手中食二指并为剑决,隔空戳向这名车夫近侍的身体,指尖所向,被吹乱的雨丝里骤然现出一场白线。 车夫再次闷哼,回鞭在空中一绕画了道弧圈击碎这一指,正待再次挥鞭阻止朝小树时,却被小腹处的剧烈痛楚打断。 他瞪圆双眼向下看去,只见一把样式普通的朴刀,正深深插在自己的肚子里! 在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射箭的宁缺,明知道车厢里的大念师和车辕上的马夫都是修行者,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比朝小树稍晚片刻跑到了马车之前,然后他就地一个翻滚,钻到两匹骏马身下,避开那名车夫近侍的目光,弃箭抽刀。 他人在马腹之下,右手紧握着的朴刀却是从马臀后方,从车辕下方斜斜向上捅去,这阴险的一刀极准确地避开对方身上可能穿着的软甲,深深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刀锋入腹并不是致命伤,宁缺面无表情一翻腕,手中朴刀一拧一绞,顿时把马车近侍腹内的腑脏绞成一塌糊涂的乱物。 车夫看着那把在腹中不停绞动的朴刀,面露惊恐绝望之色,喉中嗬嗬作响,被雨水冲洗多时的金属刀面本就是冰凉一片,他却觉得无比灼烫。 宁缺此时没有心情去欣赏对手临死前的表情,手掌搭在车辕上,身体灵巧翻起,从车夫近侍的身边冲了过去,紧随着朝小树的身影杀入那辆神秘的马车之中。 帘起凄寒春雨入。 朝小树脸色苍白,眼眸明亮,一挥手击开萧苦雨迎面袭来的那柄短杖。 萧苦雨面色骤变,调集体内所有念力,想要将这名难缠的江湖人物直接毙杀。 宁缺从朝小树膝间钻过,闷哼一声猛地向前跪倒,手中锋利的刀尖狠狠刺穿萧苦雨的脚掌。 萧苦雨像一头苍老将死的野兽般痛嚎起来,因为脚掌上的剧痛,冥想再次被打断,但他那双苍老如枯枝般的手掌已经像蒲扇般张开,将要拍下! 面无表情的朝小树狠狠一头撞进老人的怀里,撞散对方凝聚全部念力的一击,反手自靴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进对方的脖颈! 噗! 一刀。 两刀。 三刀。 十四刀。 朝小树跪在萧苦雨枯瘦的身上,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右手拿着锋利的匕首不停地捅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鲜血喷在青衫上,化做意味莫名的殷色花朵。 直到最后老人的脖颈处只剩下一层薄薄皮肉相连,纵是昊天老爷也无法复活,他才收回手中的匕首,在车厢里慢慢站起身来。 …… …… 巷口另外那辆马车一直没有动,一直安静地停在磅礴的春雨之中,无论是最开始的屠杀,朝府里的惨烈战斗,还是街巷间这场惊心动魄的箭刀斩念师,都没有让车厢里那位微胖的青年人动容,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如藕节般的手指出神。 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有几条被公认的定律,同境界的念师基本上可以横扫同境界的剑师符师同侪,正如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可以稳稳压过那名书院弃徒,然而今夜这场战斗最后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 “同样是洞玄境界上品,大剑师居然杀死了大念师,实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啊。不过朝小树你真是了不起,修行者间的战斗竟被你硬生生打出了壮阔铁血味道。” 微胖青年人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亲王府的供奉,他在心中默默赞叹感慨朝小树的强悍生猛,眼眸里却依然全是漫不在乎的意味,先前他是不屑出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无论朝小树和那名没有见到的家伙如何强大,都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他是……天命以下无敌王景略。 “走吧,让我去为这位长安黑夜传奇送上最后一程。” 王景略轻轻搓着光滑肥嫩的手指,微微一笑说道,话语里充满着强烈的信心,还有那么一丝掩之不住的兴奋,每次要杀死一位真正强者之前,他都很兴奋。 马车没有动,也没有人回答他的命令,王景略微微皱眉,紧绷宽大的额头上出现极少见的几丝细纹,他眯起了眼睛,隔着厚重的车帘感知着马车四周的元气波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发现有人正在巷内窥侍。 车厢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陪伴,这位号称天命境界以下无敌的年轻强者心中生出强烈的警兆,却又觉得这种警兆毫无来由。他静静坐在车厢里,沉默了很长时间,听着车外的雨声,忽然伸手掀开面前的厚重车帘。 车帘掀起一角,忽然那片帘角就此轻飘飘地浮了出来,飘出去半丈远,然后轻飘飘落在地上。 王景略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雨水间的那片帘角,右指微屈一弹,身前车帘再次荡起,然后毫无意外再次割裂,变成雨水里的布片。 马车旁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 没有感应到任何修行者的念力波动,只有天地间的元气在车帘被切割飘离的瞬间发生了些极细微的变化,如果他不是大唐年轻一代的强者,或许连那丝天地元气的细微变化都无法察觉。 想到某种可能性,王景略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微发白。 片刻后,骄傲终究是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他闷哼一声,双手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像养份过足的白百合般绽开,强劲的波动瞬间从车厢内侵至外围,把车窗车门尽数震开,紧接着他清吟一声,便要掠出车外。 然而下一刻他极为狼狈地停住了身体,变成了一尊雨中的石雕。 整个巷口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他试图突围的动作直接引发了天地间凶险的气机,地面青石板上积着的雨水开始剧烈颤抖,不时跃至空中然后落下,就像大河国春日祭里男女们疯狂的舞蹈! 而巷口上方的夜空则变成了昊天老爷的神奇作坊,所有从那处夜空里坠落的雨滴,都变成了锋利不可抵挡的小刀子! 无数雨滴如无数把锋利的小刀,从夜空上方落下,落在巷口里这辆马车上,落在厢板上,厢板片片碎裂,落在车辕上,车辕变成木粉,落在辕前两匹骏马身上,马儿鸣都未曾鸣一声便瞬间被雨滴切削成了肉泥! 万滴春雨落入巷口,雨中的马车外围所有事物崩解粉碎,很诡异的是落在车厢里的雨就像真正春雨那般温柔,击打在王景略苍白的脸颊上,没有留下一道血痕。 雨中的王景略看上去异常狼狈,凄惨坐在身下仅存的那块车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几络湿发有气无力搭在额头。他有些惘然地抬头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雨滴,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惊恐的缘故。 他艰难地低头望向身周夜色里的四道巷子,看着巷子里地面上舞动的雨水,看着由四道巷子和雨水组成的那个隐约“井”字,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言自语道: “井字符?” 雨水从额前湿发上淌下,王景略失魂落魄转动着头颅,在雨夜中搜寻着敌人的踪影,平日里的骄傲自信早已变成了绝望和恐惧,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身,用手重重拍打着身边的雨水,像被欺负了的小孩儿般哭嚎道: “不可能!怎么会有神符师!” “谁画的这个符!” …… …… 第六十二章 杀人锄田别样累 四岁初识,六岁能感知,十一岁便不惑,十六岁进入洞玄,又用了十来年的时间从洞玄下品攀升至洞玄上品,用连续的胜利打下知命以下无敌的名头,无论怎么看,大唐宣府人士王景略都是一名修行道中的天才。 但王景略很清楚,一天没有和那些偶尔从不可知之地出来的年轻男女对上,自己身上这份年轻修道天才的名号并不扎实。 所以他更希望别人说他是个沉稳老练的修行者,而不希望世人称赞他是所谓的修道年轻天才,他想拥有与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相衬的气度风范,于是即便很年轻,身体也很健康,并没有什么肺病,他总会时不时咳上两声。 但此时狼狈坐在春雨之中的他,是真的在咳嗽,因为恐惧和惘然他被雨水呛着了,他脸色苍白看着巷口渐渐现出身影的那个瘦高道人,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 走出巷口的那个瘦高老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道袍,袍子上不知有多少油痕污垢,脸上三角眼里目光闪烁,配上那几根稀疏的长须,看上去异常猥亵下流,根本没有任何世外高人的模样。 “我花了半天时间画这道符,你觉得怎么样?” 瘦高道人隔着层层雨帘,望着跌坐在巷口里的王景略认真问道。在他的脚下,亲王府那位胖子中年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身上的衣服甚至是衣服下的皮肤,就像是经年脱落的油漆片般片片绽裂,看上去异常恐怖。 王景略惨然一笑,望着瘦高道人丧气说道:“我大唐符道大家不过十数人,愿意穿道袍的自然是昊天道南门四位神符师之一。” “需要前辈这样一位神符师足足花了半天时间画出来的符,以街巷为基,以雨水为墨,这道井字符自然可怕……我只是不明白前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那位昊天南门的神符师微微蹙眉,挥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字,赶走身周恼人的春雨,摇头说道:“月轮国的和尚,南晋的剑客,军部的老头子,这些人死便死了,但你不一样。我奉命不让你出手,就是为了保全你。” “王景略,你年纪轻轻便已经站在了知命境界的门槛上,实在罕见,听闻书院里传出过消息,国师和御弟也都对你做过点评,认为四十年后你极有可能触到五境之上的那层纸……我大唐出个年轻天才不容易,所以你要尽可能努力争取再活四十年啊!” 王景略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停。 “你不要回亲王府了,去前线效力三年赎罪。” 说完这番话,神符师转身向幽黑的巷中走去,喃喃说道:“春风亭老朝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如果他这么好杀,难道十几年前我不会去杀?” …… …… 青袖轻振,堕入雨水间的单薄青钢剑嗡鸣飞起,回到朝小树的手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宁缺,确认除了一些小血口少年并没有受到严重伤害,点了点头收剑回鞘,离开那辆马车,向街巷前方走去。 走到春风亭横一街口,朝小树停下脚步,望着雨帘后方那处,宁缺抬臂擦掉额头上的雨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了去,沉默很长时间后,他问道:“你还在等人?” “嗯。”朝小树右手按在剑柄上,应道:“一个叫王景略的人,但好像他不会来了。” 宁缺皱了皱眉,把朴刀从右手交到左手,问道:“为什么。” 朝小树回头看着宁缺脸上的黑色口罩,微笑说道:“我大唐出一个修道天才不容易,可能是有些人不想看着他死在我们手里。” “我可没有你这种自信。”宁缺回想着今夜的连番战斗,想着那几名强大的修行者,心想如果没有朝小树在前,自己早就死了,感慨说道:“如果是你那张底牌起的作用,为什么他不早些出手,偏要你打生打死?” “在临四十七巷我向你解释过,那张底牌一旦亮出,整个长安城便无人敢动,那么便无法知道那些贵人们手里究竟有多少张底牌,以及他们的心意。” 朝小树忽然开口说道:“陪我逛逛?” 宁缺抬起右臂,用袖子抹掉刀锋上的雨水和血污,插回背后的刀鞘,点了点头。 雨比先前小了些,淅淅沥沥落在春风亭四周的街巷里。 朝小树的手离开了剑柄,负到身后,行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身上那件青衫依旧笔挺,面容依然平静,只是比战斗之前苍白了数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宁缺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着一边撕下衣角扎住左臂上的伤口,那几道血口虽然又浅又细,但自岷山里走出来的他,还是习惯节省每一滴血和力气。 雨巷湿街,他们二人围着春风亭四周走了一圈,就像是一对刚刚经历血战后开始巡视自家领地的狮兄虎弟。 走回朝府正门,朝小树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疲惫之色,他揉了揉眉心,一掀青衫襟摆,就在这样坐在了湿漉的石阶上。 几名残余的唐军士卒大喊着向他冲了过来。 宁缺反手抽出背后的朴刀,向着身前砍了下去,每一道刀光便会砍倒一名对手,冲到石阶前的唐军士卒们就像是树木般依次倒在阶前,同时他的嘴里不停喃喃念着:“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我一刀砍死你,我两刀砍死你……” 朝小树坐在湿漉的石阶上,疲惫地用剑鞘撑着身子,看着眼前这幕,眼眸里的亮色越来越浓,他早已看出宁缺的刀法带着军中刀法的影子,但更多的出手时机方位精妙选择,却是只有生死之间才能悟出的道理。 宁缺的刀势沉稳甚至简拙,但偶尔却又如雨点般诡异飘忽,始终禀持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出刀最为省力,落刀处却必然是对手最薄弱的部位。 “这是真正杀人的刀法。” 朝小树看着片片刀光,回想战斗中那些画面中,宁缺表现出来的强大意志心性以及绝佳的判断能力,再想到他的真实年龄,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可惜小家伙无法修行,不然大唐帝国的未来,必将占据极重要的位置。” 看着府门前被雨水浸泡如烂木般的尸体,看着扛着朴刀喘息的少年,朝小树微微一笑说道:“杀人能不能杀的有点儿诗意?你杀人的时候更像是在锄田。” 宁缺转身,扛在肩上的朴刀带起一道血水,他看着石阶上的中年男子,指着从天而降的夜雨,气喘吁吁说道:“湿意一直都有,至于锄田……哪里有砍人这般累?” 第六十三章 一世人,两碗煎蛋面 临四十七巷夜色深沉,老笔斋的大门被人推开,然后又迅速关闭,里面黯淡的灯火像星星般闪了一丝便重新熄灭。 宁缺解下身后沉重的武器,撕掉大黑伞外面的布套,又脱掉身上湿漉沉重的外衫,递给站在身前的桑桑,寻常问了句:“饿了,面煮好了没?” 桑桑把手里的干毛巾递给他,重重点了点头,开心说道:“我给你端上来。”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依然是四颗花椒,葱花却比平时多了不少,面上摊着的那面金黄嫩白煎蛋更是极为罕见。砍人确实比锄田还要累,宁缺此时浑身湿漉,腹内更是饥肠漉漉,哪里能够抵御住加葱煎蛋面的诱·惑,顿时眼睛一亮,放下微湿的毛巾,拣起筷子,忽忽大口吃了起来,显得香甜至极。 桑桑见他吃的高兴,黝黑的小脸蛋儿上满是高兴神色,拿起那块微湿的毛巾,站到他身后开始替他擦头发,时不时提醒一句太烫了不要吃的太快。 就在这时,昏暗的店铺内响起两声咳嗽声。始终无人理睬,仿佛隐形一般的长安城大佬,看着这对主仆对自己视若无睹对话交谈,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面很香。” 数个时辰前,朝小树来到老笔斋第一句话也是这几个字。 桑桑继续替宁缺擦头发,就当做没有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这句话。宁缺的反应却和稍早前有了一些区别,低头吃着汤面含混说道:“给他也来碗。” 一会儿功夫,第二碗汤面端了上来,朝小树看了一眼四周,发现除了圈椅之外没有什么坐具,也并不在意,就在宁缺身旁蹲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却发现自己的面似乎和宁缺碗里的面有些不一样。 标准的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但是没有煎蛋。 他忍不住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宁缺的碗沿提醒,宁缺用余光瞥了一眼,险些笑出声来,转头对桑桑劝说道:“别太小气,再煎个蛋。” 煎蛋终于来了,宁缺和朝小树捧着小盆似的海碗快·活地吃着面,桑桑蹲在二人身前不远处,把那件衣服和布套放进铜盆里烧,店铺里没有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放下手中的面碗,舒服地向后仰去,揉了揉微鼓的肚子,看着身旁蹲着的朝小树,说道:“我杀的人超了五个,你再重新报个数……别太小气,我可是让桑桑给你加了煎蛋的。” 朝小树端着面碗,看着他苦笑说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两千两。” “成交。”宁缺看似随意,心情却是有些小小激动,至于蹲在铜盆旁烧衣服的桑桑,更是紧紧地握住了小拳头,暗自盘算着两千两银子得有多大一堆。 桑桑准备去洗碗,朝小树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还有小半碗面汤的碗递了过去,然后眉头微微一蹙,缓缓抬起袖角掩住双唇,放下时袖上已经多了些斑斑血痕。 宁缺看着他的衣袖,知道在先前的连番战斗中,这个极强大的中年男子终究还是受了不轻的伤,沉默片刻后问道:“没事儿吧?” 朝小树接过桑桑递过来的一碗粗茶,微笑表示感谢,喝了一口后平静说道:“不用担心,我自幼在东城贫民巷弄里长大,这一辈子不知道打过多少场架,比这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每次仇家看着我浑身是血,以为我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我总能爬起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宁缺自嘲说道:“一个只知道打架斗殴的混混儿居然能够修行,而且还这么厉害,我如此心系修行之道,却连初境都摸不到门,昊天老爷真是瞎了眼睛。” 朝小树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终生浸泡在长安城黑夜江湖里的帮派首领,最后能够成为洞玄上品的大剑师,其间自有一些机缘,但那些机缘不足道也。 “你说过,过了今夜你的底牌就能翻出来。” 宁缺的目光透过铺子的木门,落到远处的宫墙一角,说道:“现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牌是在宫里,有这么深的背景,难怪你可以不用看长安府脸色。” “今夜之后大概整个帝国的人都会羡慕我,因为我身后站着那样一个人。”朝小树平静说道:“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为之付出了什么。” “替宫里贵人做事,需要你付出什么?”宁缺问道。 朝小树洒然一笑,说道:“如果这些年不是被俗务缠身,宫里那位偶一动念,我便要去处理无数琐碎小事,或者我早就已经突破洞玄,踏入天命境界。” “就这些?”宁缺继续追问道。 朝小树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笑容变得有些疏淡,缓声说道:“还需要你付出血性,做事情要顾大局,那么有时候便不能快意。因为要逼出对手所有底牌,需要我隐忍数月,所以我甚至没能护住自家的兄弟。”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右手微紧,知道这是在说小黑子,但他没有接话,没有说出自己与小黑子之间的关系,低头问道:“你那兄弟怎么死的?” “我那兄弟叫卓尔,是个谍子。军部让他潜伏到我身边,让他查我有没有和月轮国勾结,其实只是想找个对春风亭动手的借口,甚至有可能直接对我进行栽赃。” “但兄弟终究是兄弟,他把所有的内幕都告诉了我,自然也不会替军部查我,更不会按照军部的军令栽赃我,而他身为我大唐军人,又不可能出卖部衙同袍的秘密,所以这几个月他夹在中间非常痛苦。” 朝小树眼帘微垂,说道:“现在想来,即便会让宫里那位动怒,我也应该早些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也许他终究会死,但至少那段时间里不会那么痛苦。” 宁缺随意问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他是怎么死的。” “谍子是最危险的一种工作,他没有倒向任何一方时,便随时随地有可能死去,而当他决定倒向其中某方时,他更可能会迎来死亡。当日他终于决定把军部的计划告诉我,结果被军部察觉,于是便被清洗,就死在这间铺子对面。” 朝小树望向铺子的木门,望向看不到的那面灰墙。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动手的就是先前那名南晋剑师?” “是。”朝小树回头望向少年青稚的脸,微笑说道:“从今以后就是兄弟了。” 宁缺眉梢微挑,笑着回答道:“会不会太儿戏了些?” 朝小树笑了起来,说道:“一世人两兄弟,这种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 “一世人,不过两碗煎蛋面。”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兄弟这个词有些滥大街,而且我知道的那些著名兄弟们,如果不是其中某些人幸运先死,那么这些兄弟们最终都会反目成仇,今天晚上我只是想帮你,顺便挣些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气,在生活里找点儿别的意义?” 朝小树的眉尖缓缓蹙起,饶有兴趣打量着宁缺,有些意外于会听到这样一个答复,问道:“似你这般年纪,眼中的世界却是如此灰暗……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你的过去,日后如果你有兴趣讲给我听,请记得一定要喊我,我请茶。” 宁缺回答道:“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想回忆,更何况是当故事讲给别人听。” 朝小树微笑说道:“好吧,那除了煎蛋面之外,你所以为生活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生活的意义当然是事业与爱情,或者说金钱和女人。我知道你觉得这句话很妙,觉得我这个人也很妙,但你能不能不要笑的这么莫测高深?” 宁缺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了让这位长安城大佬明白什么叫意义,指着刚走过来的桑桑问道:“你觉得红袖招里哪位姑娘适合做你家少奶奶?” 桑桑把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蹙着眉尖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道:“我觉着坐在你左手边第二位姑娘就挺好的。” “那是陆雪姑娘。”宁缺想着那位姑娘的柔软腰肢,笑着追问道:“为什么你觉得这位姑娘适合当我老婆?” 桑桑睁着那双柳叶眼,认真回答道:“脸上妆粉抹的匀细,笑起来感觉挺干净,牙齿白齐,看着觉得很健康,而且我偷偷看过她腰臀,将来应该很好生孩子。” 宁缺回过头,冲着朝小树得意地一笑。 朝小树看着他左脸颊上的小酒窝,怔然想道,天天守着一个铺子,和自家未成年小侍女讨论哪个妓女适合生养,适合当自己的老婆,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忽然间他想到离开老笔斋前倚着铺门的小侍女,想到回到老笔斋后两碗热腾腾的煎蛋面,想着先前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自己,想着这对主仆二人间自然到无法让任何人插入的感觉,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说道:“原来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酸了,这话就太酸了。” 朝小树看少年神情,知道他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去点破那些东西,站起身来走到铺门处,回头微笑说了声:“我该走了,今天夜里的长安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银子明天有人会来给你,然后他会带你去个地方。” 听到这句话最后几个字,宁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警惕神情,他没有问去什么地方,而是直接问出事情的关键核心:”能不能不去?” 朝小树推开店铺木门,干净利落说道:“不能。” …… …… 第六十四章 御书房 今天晚上的长安城肯定很热闹。经历了一夜战斗的宁缺很累,但雨夜里的刀光血水又让他有些兴奋,想象着此时正在各坊市里发生的画面,猜着朝小树的底牌,推测明儿要去的地方是哪儿,辗转反侧,怎么也没办法入睡。 他隔着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这些事情聊了会儿还是没有聊明白,桑桑见他神色憔悴却无法入睡,偏着脑袋想了会儿,披了件单衣下地端回一坛烈酒,二人分坐在床的两头喝了起来,如以往那样,绝大多数的酒水进了桑桑的小肚子,宁缺不过喝了几口便难胜酒力,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缠绵了好些日的春雨忽然停止,清丽的日头招呼都没有打一声便从雨云后方钻了出来,当空照着树梢里雀跃的小鸟,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停在了老笔斋的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径直推开半闭的店铺木门,望着刚起床的主仆二人微仰下颌,冷冷说道:“走吧。” 这大概就是朝小树说的来接自己的人。宁缺看着那小厮,注意到此人眉眼宁和却似有若无流露着几丝傲气,从对方平平的喉结还有与普通人有些细微差异的站姿中看出,这家伙应该是宫里的哪位小公公。 昨夜就知道朝小树的后台靠山在皇宫之中,今天一个小太监来接自己,宁缺自然不会觉得太过震惊,他只是想着要不要塞红包,要塞多大的红包。 在他那些被小说故事培养出来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监不好惹,故事里的主角但凡遇着太监,不拘对方是总管大人还是执事小役,都会择个时机“毫无烟火气”递过去几张薄薄的银票甚至是一块剔透的玉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时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儿来这么多玉器?(注) 宁缺眉头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得准备点儿啥,桑桑向来是个极抠门的主儿,微微一怔便扭过头去,全当没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话说她少爷也不是个大方的人,略一思忖决定自己也干脆装傻,省些银子是些银子。 那小太监负着双手在铺子里随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点了点头,用清亮的声音说道:“听说这巷子里有些好字儿,今天来看看,果然不错,宫里有贵人想瞧你写字儿,你赶紧梳洗梳洗随我走吧。” 宁缺心想这由头倒是不错,看了眼身上穿着,向那小太监揖手一礼,笑着说道:“平日里也就这般穿的,穷酸书生,哪里还能梳洗出朵花儿来。” 他本有些担心对方没有收到红包会不会刁难自己,没想着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欢他的谈吐,冲着他点点头走出了铺门。 有些逼仄的车厢里,小太监一路闭目养神,看他先前在临四十七巷的表现,应该不是对宁缺有什么意见,也不是不屑与他说话,而是在宫外习惯性的谨慎。 宁缺反而觉着这样清静,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见清丽阳光之下,长安百姓面带笑容行走于坊市之间,各处早点铺子生意兴隆,时不时能听到几句呼朋唤友的喊叫,哪里能看到半点昨夜江湖血斗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排柳荫遮住了视线,一片舒服的阴影掩住了整辆马车和马车通行的石道,阴影不是来自柳树,而是来自柳树之后、护城河之后的那座皇城。 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国,长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宫殿——皇宫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贴,但大唐皇宫禀承着千年唐人壮阔气度,朱墙坚厚黄檐似剑气象恢宏肃穆,不似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汇聚成的风流贵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关。 宁缺仰头望向气势庄严的皇城,目光顺着极高的朱色城墙望向城头像黑点般大唐羽林军士卒,表情平静依常,心中却在默默赞叹。 只可惜马车并未经由朱雀正门而入,而是顺着护城河绕了半圈,然后从一道极不起眼的侧门驶了进去。马车进入皇宫,在那些并不宽敞的车道上缓慢行驶,不知转了多少道弯,视线全部被车旁的高墙飞檐所遮挡,只看得到被檐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没有机会一睹皇宫全貌,只觉着里面的宫殿极高极高。 在远远能看见一片碧湖的杂事房处,那位小公公带着宁缺下了马车开始步行,二人顺着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约摸几盏茶的功夫,穿过由红柱支撑的一片阔大雨廊,走到一排并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脚步。令宁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这般长的一段路途,他竟没有看到任何侍卫,甚至连太监宫女都没有看到一个。 那位小太监转过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里就是御书房,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你就在这里等着,见完之后自然有人带你离宫。” 宁缺本不如何在意,正背着手饶有兴致看着殿前那些异花奇树,看着远处垂柳遮掩的湖中花舫,正想看有没有可能瞅着几位漂亮宫女,忽然听到御书房这三个字,身体不由微微一僵,转身震惊望向身后这些不起眼的房间。 男人最隐秘的地方不是卧室,而是书房。 冬天的雪晨他可以在书房里看**,夏天的黄昏他可以在书房里全裸看春宫,春天的暖午他可以在书房里与人写着暖昧的情书,秋天的深夜他可以扯过红袖坐怀里揉·捏。 这里没有黄脸婆的打扰,没有孩子的嬉闹,一应私秘快·活事都能借着墨卷书香光明正大而行,没有谁会来打扰你。 皇帝也是男人,御书房自然也是他最私秘的地方,历史上不知多少大事,多少宫廷阴秽事都发生在御书房中,若非是皇帝最信任的亲信或是准备赋予绝对信任的亲信,绝对没有资格进御书房。 武则天进了御书房,张居正进了御书房,魏忠贤进了御书房,韦小宝进了御书房……宁缺怔怔看着御书房紧闭的房门,慨然想道,有多少伟大女性多少前贤大阉权臣就因为进了这间小小的书房就此飞黄腾达,不可一世,想不到今时今日这种机会居然会降到自己的头上。 昨夜猜着朝小树的后台就是宫中某人,而宫中那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本人,然而猜忖与证实是两回事,前十六年颠沛流离艰难生存的少年,骤然发现自己似乎拥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心中难免有些震撼,他终于明白朝小树昨夜说的话比真金白银还要真,这真是全天下最粗的一根大腿啊。 “半个小时辰之内,没有人会来这里,如果有人问,你就按我先前教的回答,就说是禄吉带你进的宫。” 满怀感慨地想着,宁缺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位小太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当他醒过来时,发现御书房四周已经空无一人。 身处陌生而森严的皇宫之中,身旁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荫凉宜人的环境顿时变得有些阴森起来,纵使是胆大如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微微不适,站在廊前等了片刻,他忽然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进去? 他和桑桑进长安城就像土包子般赞叹惊讶良久,更何况这里是皇宫,他根本不懂那些规矩,只是按照常理所论这般想了,于是也就这般做了,轻轻咳了两声,假模假式地向御书房里拱拱手,便推门走了进去。 所谓水到渠成理所当然都是假的,宁缺就是想进去。他这些年来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冥想习武便是书法之道,今日极难得地拥有了进入御书房的机会,当然渴望能够看看这间传闻中拥有无数名家神贴的书房,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他完全忘记了所谓规矩。 推门而入,入眼处依着墙壁是极高的一排书架,书架横平竖直,样式极为普通简单,但用的木料却是极名贵的东屿黄花梨,书架上密密麻麻阵列着各式书籍,摆放参差不齐,但却都是极名贵的孤本珍品。 书桌上铺放着几张书纸,一枝毛笔像清潭细筏般搁在砚中,浸在墨里,另外的数根毛笔则是凌乱搁在笔架上,纸是宣州芽纸,笔是横店纯毫,墨是辰州松墨,砚是黄州沉泥砚,无一起眼又无一不是珍贵的贡品。 这些笔墨纸砚若能拖回临四十七巷卖去,能卖出多少钱来?宁缺怔怔看着四周,心中无来由生出这般混帐念头,旋即目光被三面白墙上挂着的幅幅书法所吸引。 看着这些被收入深宫世间难觅的传世法贴,他震惊难言,脚步缓慢移动,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扑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迹,还有那些题记印章上,右手下意识里随之在空中画动,开始临摹起来,脸上满是赞叹喜悦神情。 绕至书桌之前,他看着纸上五个浓墨大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喃喃叹道:“陛下欣赏水平倒是极高,可这字写的实在是不咋嘀啊。” (注:写庆余年时用了一句毫无烟火气递银票,被人说了,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坚定而执着的用,另外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姓曹,娶的女人叫初瑜。) 第六十五章 鱼跃此时海(上) 微有细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纸之上,墨迹淋漓不羁,写着五个字:“鱼跃此时海。” 看整幅墨卷构书框架,纸上本应该还有下面一句,但不知为何,书者写了这五个字便倦然辍笔,海字的最后一钩中段挂白,隐隐透着丝不甘之意。 这五个墨字构体严谨气度隐现,若是普通人写出来算是不错,可在宁缺看来,却不觉得有任何可观之处,尤其是他刚刚饱览了一番前贤真迹,自然更觉着鱼跃此时海这五字实在是相当糟糕,纵使猜到这字是皇帝陛下写的,也不会改变观感。 想着今日入宫是借着书家名头,宁缺心头微微一动,暗想若日后自己这手字入了皇帝老爷子法眼,就此一路青云直上,做个不受人待见却极风光的弄臣倒也不错。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御书房后方远远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那声音浑厚有力而又显得格外暴躁,只是由于距离太远,只能听清楚那位骂人者最愤怒时的几个字。 “白痴!……白痴!……一群白痴!” 白痴二字被那人骂的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浑厚若战鼓,清脆若击磐。 宁缺怔怔站在御书房内,听着这仿佛从天外传来的白痴二字,渐渐不由听痴了,心中大感亲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总管大人,骂起白痴来居然颇有自己几分风骚。 大唐皇宫是何等样庄严肃穆之地,就算是权柄极重的太监总管,也不敢用这么大的声音骂人,更何况此时骂人白痴的声音是从议政殿里传出来的。 宁缺不清楚皇宫里的建筑分布,当然也不知道御书房一带向来守卫极为森严,而议政殿刚好距离御书房极近,所以他能听到无数句白痴,而别人却不见得能听到。 …… …… 议政殿内,玉柱上缠着蟠龙,金帘上绣着天女散花,御榻左手坐着位美貌宫装妇人,约摸三十来岁,眉眼秀丽,顾盼间妩媚而不失度,极显温婉,略有些厚的双唇紧紧抿着,又添了丝坚毅之色,看她头饰凤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右侧坐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眼帘微垂正在用纤细的手指分茶,清丽容颜配着这副静谧神情,显得极为大气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晒出来的微黑脸颊,如今不过数十日便回复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渔。 在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间,御榻上坐着位中年男子,黑发很随意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件极宽大的袍子,声音温和有力而不容质疑,偶尔说到那两个字时,音调便会像浮云袭山般猛地跳起,雷霆响彻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着十几位官员,他们深深埋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显得格外惭愧恐惧,而有资格坐着的亲王殿下和两位老臣脸色也极为难看。 大唐向来不重世俗规矩,即便是君臣之间的日常议事交往,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长揖行礼,尤其是到了这一代以宽仁著称的皇帝陛下,平日议政殿里君臣相逢,陛下甚至会连长揖之礼都挥手免了。 然而今日宽仁君王骤然暴发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终于重新认识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为他不乐意,当他不乐时,议政殿便变得可怕起来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里世俗权力最大的那个人。他望着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砖上的大臣们,平静里透着一丝嘲弄的目光缓缓拂过众人的脸——中都督,上都护,怀化大将,这都是军部的大佬,尚书右丞,中司侍郎,户部的老少爷们,京兆尹,黄门侍郎,长安城的两座雕像,还有坐在椅中的亲弟弟,还有那些老的不成人形的家伙,究竟对这件事情知晓多少? “一个帮派,能够拿河运生意,能够移粮解库,凭什么?你们都是朝中大员,府中管事一句话,便不知有多少人颤栗惊心,凭什么朝小树就敢不听你们的话?你们真的是一群白痴吗?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着一群混帐子孙般看着自己的大臣,右手抚着有些隐隐生痛的后脑勺,因为愤怒和失望甚至产生了想要失声大笑的冲动。他瞪着众人,用力地拍打着扶案,斥道:“你们想看这个长安第一帮派的后台究竟是谁的,现在你们知道了,知道是朕的,有没有觉得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痴!” “鱼龙帮!鱼龙帮!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惯见风雨之吏,居然就没一个人想到过鱼龙潜服这四个字?若不是朕的意思,这长安城谁敢用这个名字当帮名?朕对你们很失望,不是失望于你们无视律法欺压百姓,而是失望于你们愚蠢!白痴!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看明白,你们不是白痴谁是!” 长安城里春雨夜乱斗,最后确实成功地逼出了朝小树的底牌,然而这张底牌一现,顿时风雨消失于无踪,因为这张底牌实在是太过强大,强大到只需要一句话,便可以将所有人定义为白痴,然后开始秋后算帐。 跪在殿上的大臣们委屈难过不知如何言语,默默想着这多年来,谁也没发现鱼龙帮和宫里有任何瓜葛,再说您是贵不可言的真龙天子,鱼龙帮只是长安**沟里的小鲫鱼儿,地位相差千里万里,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存在,谁会想到这之间竟然有联系? 这就像是县衙里的师爷去为难后厨一个小帮工,结果闹到最后,师爷们居然发现这个帮工是户部尚书罩着的!可问题在于,有户部尚书罩着的家伙,又怎么可能在县衙后厨里当个小帮工! 如果朝小树是当年陛下您在民间遇着的旧识,二者有情份,那他怎么会这些年一直在江湖这条臭水沟里泡着?只要您一句话,帝国哪里找不到个四五品的官缺给他?这哪里是王爷大臣们白痴,这纯粹是陛下您把我们都当成白痴在玩啊。 跪在冰冷金砖上的、不安坐在椅中的,大唐权贵大臣们俱自满腹牢骚,但却没有人敢在此时跳出来与龙椅上那位争执两句。 对于这些帝国的大人物来说,争取或者说收服春风亭老朝只是一件小事情,结果却碰到了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心里清楚必然会倒霉,而更关键的是,他们的下属副手负责具体操办这些事宜,在其中动用了朝廷甚至是军方的力量,这已然触碰到了陛下的底线。 此事该如何了局? (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三更了,这是真事儿……这也真是一个梦,一个字存稿都没有了,这时候出去跑事儿,晚上回来拼命把明天地写出来,如果糙的话,我回家后会马上修改。) 第六十六章 鱼跃此时海(下) 户部尚书邢成瑜从未觉得议政殿的金砖这般硬过,事实上除了大朝会时,他确实很少下跪,更何况跪了这般长的时间。 他偷偷抹掉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腰椎已经有了折断的倾向,为了寻找某种心理上的慰籍,偷偷向旁边瞄了一眼,看到那几位军部大佬丧败的脸色,果然觉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运和后怕两种情绪—— 清运司库房想要临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冲突的主因,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子,而且我虽然知情但始终未曾插手,可你们军部此次却是涉事极深,听说那个雨夜里有二十几名羽林军精锐被杀,还有一位洞玄境界的念师丧命,试问此等状况下,陛下怎能轻饶了你们? 龙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满嘲弄和愤怒味道的话语继续响起,最后化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朕当年搞出这么一个帮派,替帝国在民间做耳目,瞒了十几年时间好生辛苦,结果就被你们这群家伙因为一些蝇头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骂你们为白痴,难道有何不对?” 圣上喟叹唏嘘,群臣唏嘘喟叹,此时他们都已经知道所谓鱼龙帮,正是陛下还是太子爷时游逛长安一时兴起的产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着,这只是您的玩物罢了,哪里又能有如此多的说法。 就在此时,皇帝陛下声音变得低沉寒冷起来,一应嘲讽味道尽数消失不见,盯着群臣尖锐质问道:“问题在于,你们真的只是为了那些蝇头小利吗?朕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朕的妻子女儿又岂能容你们这群找死的白痴挑拔?你们打着皇后和公主的名义在长安城内搞风搞雨,可你们肯定不知,朕的皇后一向都很清楚那个小帮派和宫里的关系,而渔儿她小时候更是被朕亲手抱着去春风亭玩过!” 训话至此时,殿上群臣们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击,军部怀化大将和黄门侍郎同时双腿一软,从跪姿变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着他们二人,说道:“大唐军人的职责是护土开疆,而不是用来帮黑帮抢地盘!尤其令朕不齿的是,居然抢还没有抢赢!既然如此,中都护你去长宁城替朕好好训兵吧,训个三年五载,什么时候确认你手下的兵能够打赢长安城的黑帮了,再给朕滚回来。” 长宁城地处帝国西南,夏日闷热冬日湿寒,山间多林多瘴气多毒物,向来被大唐官员视为险途,至于说三年五载还要打赢长安城黑帮……任何语都是陛下金口所说,他说你没打赢那便是没打赢,那你又如何回来? 轻描淡写一句话,一位军部大佬便被分配苦乡,而且极有可能终生不能回还中枢,处置不可谓不狠,殿上群臣愈发惶恐,倒是中都护本人听闻颈上头颅还在,毫不犹豫重重叩了两个头,连连谢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连骂数十句白痴,有些疲惫,看着这些不敢还嘴的大臣,也觉得有些厌倦,自李渔手中接过一盏茶饮了两口,挥手示意。 林公公自御榻侧方闪身而出,枯瘦的双手缓缓拉开明黄色的圣旨,面无表情念道:“天启十三年……着户部尚书邢成瑜归府静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辩罪奏章。” 所谓辩罪奏章只是个说法,陛下这是给朝中大臣颜面,让他自己主动请辞返乡,邢成瑜叩首以应,想着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因为长安城里一个黑帮而中断,撑着身体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随着林公公面无表情宣读圣旨,一位侍郎下狱,户部清运司库房从上到下进行了一次清洗,长安府数名官员被就地免职,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围,黄门侍郎交由有司审理相涉罪状,而军部遭受的打击则是最为沉重——夏侯大将愤怒来信,要求军部向他解释,为什么他得力的校属卓尔会被军部谋杀——于是皇帝陛下斩了军部七个人头向那位远在边疆的重将解释,又或者说是向朝小树做了解释。 在宣读圣旨,贬杀涉案官员的过程中,无论那些官员或叩首出血,或大声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终沉默一言不发,只是当吏部尚书征询京兆尹替代人选意见时,他蹙着眉头想起了一个名字。 “长安府司法参军……那个谁谁谁叫上官的?” “上官羽扬。”吏部尚书说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着他的心意,轻咳两声后继续说道:“该官员考评颇佳,早年前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只是因为容颜实在有碍观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选美人。”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就是这个人了。” 议政殿里臣子或逐或退,渐渐只剩下了几个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像石像般安静坐在椅中的亲王,终于再也无法安坐,从椅上站起走到御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声跪了下去。 大唐皇室或者说当今这位皇帝陛下向来极为重视家庭亲情,皇宫之中少见史书上那些倾轧争夺,对于亲王这位唯一的兄弟,皇帝陛下更是信任有加,在臣子面前绝不会落他面子,但亲王知道所谓面子都是自己争取回来的,今日自己如果还要面子,那么他的皇兄便会非常没有面子。 果不其然,今日皇帝陛下极为罕见地没有唤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他的脸,观察着自家兄弟眉眼间的那些沉痛有几分真实,那些伤悔有几分是演技,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在身旁皇后的劝说下面色稍霁,寒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亲王殿下缓缓抬头,直视御榻之上那道夺魂的目光。 “王景略是你府中供奉?” “是。” “朕让他去军中效力,你可觉得可惜?” “臣不敢。” “朕让他随着许世打磨,自有他的好处。” 许世乃大唐第一名将,王景略号称修行天才,在那位铁血将军麾下,想必心性必能有所进益。亲王微微一怔后连忙谢恩。 “不用谢恩,至少不能由你代他谢恩。” 皇帝看着自己的兄弟,寒声说道:“我大唐出个人才不易,所以朕才想着保全他,但我大唐的人才只能替大唐效命,绝不能成为你的私有财富,懂不懂?” 此言诛心,亲王骤然觉得心脏一紧,汗水如浆渗出后背,瞬间把王袍打湿,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应答,只有重新低下头去,以谦卑之态祈求原谅。 “这些年朕赏了你不少好东西,最近内库有些吃紧,你做些贡献,朕记你的好。” “臣弟不敢。”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皇帝笑着说道:“堂堂一个亲王,居然纵容管事去开青楼,若不是简大家与皇后是早年间的手帕交,朕不知还要被你瞒多少年。” 不是冷笑,话语里感觉没有什么机锋,但亲王却觉得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再增几分,后背汗浆涌出的速度越来越快,紧张等着陛下后续的旨意,但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听到,不免有些狐疑。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看着他说道:“朕此番不肯重罚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替你家管事看红袖招的那人替你说了一句绝对忠于朕的话。” 亲王恍然大悟,那日朝小树去过红袖招后,管事曾经转述过崔得禄的汇报,虽然他自认对龙椅上那男人忠心不二,却也不乐意下属说的太多,总觉着有些失颜面,今日想来却还要多亏那人说的那句话。 …… …… 天启元年以来,大唐风调雨顺,朝野和光同尘,也就出了两椿比较大的案子,一椿是当年的钦天监事件,另一椿便是近日发生的这事,被人们唤做:春风亭案。 春风亭一案中,明面上有十几位官员被贬逐去职,军部还有七人被斩,但在暗底里还有一些关键位置的关键人物提前便被清洗,只不过因为那些位置涉及到皇宫安危,影响太坏,所以消息被封锁的很死。 那个春雨夜里,羽林军偏将曹宁迎来了宫中的林公公,也迎来了自己的死亡。先前还是阶下囚的常三常思威,费六费经纬拿着陛下亲笔圣旨,直接将此人斩杀在雨中,然后报了因病暴毙。 同样是那个春雨夜里,鱼龙帮刘五刘思,纵马驰枪,于骁骑营操场上,一枪挑了骁骑营副统领楚仁,报了十年前被阴之仇,也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 也是在这场春雨夜后,大唐帝国上层的很多人知道了春风亭老朝这个名字,或者说开始正视这个名字,那些人也很想知道他身旁杀人如麻的蒙面月轮国少年是谁,却无处问去。 朝小树站在御花园湖畔,静静看着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身上一袭青衫在湖风中微微摆动。 有太监宫女经过他身周,便会谦卑的侧身避让,人们现在已经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前程,毫不掩饰眼中的羡慕好奇甚至是敬慕。 朝小树仿佛一无所觉,脸上没有昨夜杀人时的冷厉,也看不到江湖草莽人物进入皇宫后应该有的紧张,神情潇洒从容。 一尾金鲤鱼从离海里跃起,跃过宫女们用花环编成的龙门,然后欢快地重新落入水中。 在很多人看来,朝小树于今日之长安城,正如鱼跃此时海,声名大震之余必将青云直上。 但他并不如此想。 …… …… 第六十七章 花开彼岸天(上) 议政殿内正在发生大唐天启年间最大的一次风云震荡,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员正在震怵猜测自己和上司们的下场,御书房里那个少年正在兴奋地东张西望,站在御花园某处的朝小树却像是自己和这些事情全无关联,他沉默站在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畔,微笑看着那些五花六色的鲤鱼跃出水面,跃过龙门,然后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摇尾乞怜乞食而去,偶有叹息。 十几年前,他是进京考书院却被如今那位皇帝领进长安江湖的少年书生郎;十几年后他是剑下斩尽无数头颅伫立长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着过往年岁,想着日后前路,心头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并不觉得那条青云路有何诱人之处,只觉着还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读一心向道的旧日时光。 一阵环佩轻鸣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颜清丽的少女公主带着两名近身宫女缓缓走了过来。李渔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上,微微一怔后笑着半蹲行礼,柔声说道:“见过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渔,备受圣上宠爱,民众疼爱敬仰,即便是遇见亲王殿下也不过淡淡唤一声叔王,何曾对一名男子用上过如此亲近的称呼? “草民不敢。” 朝小树侧身相让,口中连称惶恐不敢,脸上神情满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闪,湖风动青衫一角,哪里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觉,只是礼貌上的尊敬里透着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警惕。 看见朝小树的反应,李渔搭在腰间的双手微微一僵,身后的两名宫女嬷嬷勃然变色,然而不等她们有何动作,李渔微笑抢先应道:“说起来小时候父皇让侍卫抱着我出宫玩耍那阵,在赌坊里很是见过叔叔几次,只不过毕竟那时候年岁小,后来竟是渐渐忘了,朝叔叔可是抱过侄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见外。” “殿下此言,实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岂敢以公主长辈自居。” 朝小树微笑回应,湖水映着天光再落在他英俊丰朗的面容上,哪里有半点刻意谦卑做小之色,只是谨守着君臣间名分,不敢向前迈出那一步。 李渔三番两次示好,朝小树三番两次不软不硬挡了回来,湖畔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压抑,李渔静静看着这位中年男子的脸,想着从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现出来的愤怒,表现出来对此人的回护之意,愈发确认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挥手阻止身女嬷嬷们的小声劝告,微笑继续说道:“我从草原上带回来了一些蛮子侍卫,听说前些天有人向他们打听过一些事情,那人姓陈,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树稍一沉默,应道:“他叫陈七,是我的兄弟。” 听到这个回答,李渔笑了起来,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着被水底游鱼扰动的荷叶,问道:“那个少年好用吗?” “公主殿下,我没有用他,我只是请他帮助我。”朝小树回答道:“是携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携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渔转过头来,眉尖微蹙问道。 朝小树想起老笔斋里的煎蛋面还有宁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说道:“某人看这世界似乎比我还要更冷些。” 他看着李渔的眉眼,认真说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还请殿下替他保守这个小秘密。” 李渔微微一怔后嘲讽说道:“那个白痴难道以为这件事情能瞒很长时间?戴个黑色口罩梳个月轮国的发式,便想永远隐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树回答道:“他马上会考入书院,而且他会考进第二层楼,到那时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渔想起吕清臣老人对宁缺的评价,蹙着眉头问道:“为什么你们对他的评价都这么高?” 朝小树微笑说道:“因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间的虎跃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渔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起来,但声音却依然显得有些清冷嘲弄:“当初我给过他机会,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为他是个视前程权财如浮云的另类,没想到他只是觉得那种出场方式不够精彩,非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在长安城登场。” “不过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他带进了长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渔似笑非笑望着朝小树,“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的这般狠,是不是应该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言语上的交锋考较的终究还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渔在年轻一代里自然是这方面最优秀的女子,但在惯看血风血雨的春风亭老朝面前,却休想占到丝毫便见,只见朝小树洒然一笑,说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间小铺子为难成那副模样?而且我相信公主也应该看得出来,那个小家伙永远不会成为谁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几番试探竟是没有找到丝毫可趁之机,连讲述正事的缝隙都没有找到,李渔沉默片刻,挥手示意跟在身后的宫女嬷嬷离开,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朝叔叔……” 朝小树再次避身,重复说道:“草民不敢。” 李渔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后,春风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间的那位草民,不再仅仅是长安第一帮的帮主。无论是侍卫首领大臣还是外放,天下必将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春风亭老朝的时候,那些大臣就敢打着我或是皇后娘娘的名义去招揽你,慑服你,现如今你已跃海而出,难道你以为从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渔静静看着他,语气诚挚而毫不隐晦:“皇后娘娘是聪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们不会做任何父皇不喜欢我们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小时候你是抱过我的,你也抱过我弟弟的,你见过我母亲,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着我母亲在冥界幽泉之中,满怀不甘悲怆?” 大唐无所谓夺嫡,由谁继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间一言之间,那位看似懦弱实则清醒无比的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自己的妻子儿女做出任何有伤国体,超出他忍耐限度的争斗,但他却想看看究竟谁表现的更加优秀。 这个世间,那些史上,极少出现像大唐皇室这般透明而开放的例子,但李渔今日在湖畔对朝小树说的这番话,依然显得太过开诚布公,甚至有些**裸,极不符合寻常人对此类宫廷阴谋的想像。 朝小树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她和声说道:“公主殿下和您母亲真的很像,英慧无比,知道对我这种江湖粗人任何试探利诱都没有意义,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较合适,然而这终究是圣心独断之事,我只是大唐这片海里的一条小鱼,纵使有幸化鳞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过自谦,要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父皇这样相信一个人……而且他把当年惊才绝艳的书院备考生硬生生压在东城阴沟中不放,一压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对你肯定觉得极为愧疚。” 李渔坚定地看着他,说道:“最关键的是,您身在大唐这片海中,那么即便跃出海面,终究还是会重新落入海里,您总有一天必须选择向哪边游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朝小树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挥青袖指大湖,说道:“我是一条小鱼,但我并不喜欢在池子里呆着,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终究还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选择往哪边游,或者最后我会干脆选择上岸。” 李渔眉尖微蹙说道:“鱼上岸会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够多的空气。”朝小树笑道。 “朝叔叔坚持认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难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虽然小些,但轻松随意一些,相较之下,我确实宁肯身处江湖之远,也不愿意站在庙堂之上。” 李渔蹙眉看着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书生,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叹道:“江湖险恶并不少。” 朝小树微微一笑,说道:“但江湖够远,所以自由。” 李渔摇了摇头,说道:“能有怎样的自由呢?” 朝小树像看晚辈般疼惜看着她,道:“不选择的自由。” …… …… 宁缺的手很痒,这是多年习惯养成的痒,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血脉之中,根本无法驱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静无人的御书房中,他从门口走回书桌,从书桌走到书架,又从书架走到门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动着手指,却始终无法止住那股从最深处钻出来的痒。 看见墙上的名家碑贴痒,看着胡乱搁着的横店纯毫痒,嗅着辰州松墨特有的气味痒,触着宣州芽纸的细微皱起更痒,目光落在皇帝老爷子写的“鱼跃此时海”五字时,他更是痒的开始挤眉弄眼,难以自抑。 何以解痒,唯有执笔。 然而在御书房内动御笔续陛下亲书,这是很愚蠢的一种选择,可能会被重责,甚至有可能要领受更严重的惩罚,但真的痒啊……当朝小树在湖畔谈论选择与自由的时候,宁缺也正在经历这场痛苦的选择。 “写了便赶紧撕掉。” 找着好借口,宁缺快·活叫了声,冲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汉那般化墨捉笔铺新纸,将心中积了数息的痒尽数化为快意,一挥而就淋漓尽致五个墨字。 “花开彼岸天。” …… …… 第六十八章 花开彼岸天(中) 鲁班门前弄斧,杜康铺前卖酒,夫子门前晒书,当然是最不自量力的行为,可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当鲁班看见门前弄斧那厮,杜康看见铺前卖酒那厮,夫子看见门前晒书那厮,尤其是发现那厮在世俗间别方领域乃是最神圣至高的存在时,他们会不会打从内心最深处生出如宁缺这般的痒来? 我要做一木鸟告诉那厮飞机的雏形是这样嘀,我要酿一壶美酒告诉那厮亡国的佳酿是这样嘀,我要写几篇唠叨话告诉那厮这才是心灵高汤,我要续写几个字告诉那厮什么样的字才叫字——纵使你是人皇天帝,也要给我乖乖听着。 此时此刻的宁缺,便正沉浸在这种极端的快·感之中。他满意看着宣州芽纸上渐干的墨迹,幻想自己正在聊充皇帝陛下的书法老师,用那些笔触墨块潇洒抽着那位老爷子的手掌心,轻蔑不屑地厉声训斥。 “又写错了!把手伸出来打手板!” 他对自己写出的五个字非常满意,甚至觉得是近年来写的最好的几个字,除了笔墨纸砚均属佳品,地处御书房这种奇妙地域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房间里积蓄了太多的痒,更是因为前五字是皇帝亲笔所书的关系。 他津津有味欣赏着自己圆转的用笔,平直宽博的架构气势,一时间竟有些不舍将这张纸毁掉,于是准备待字纸干透后收进衣袖,悄悄带出宫去,然而就在此时,一直安静无声的御书房外,忽然响起一道愤懑的低吼声。 “那个混帐东西跑哪儿去了!” 宁缺一惊,抬头望去时只见御书房的门一只手推开。 他眼瞳微缩,反应奇快地手指头微微一弹,搁在晾纸台上的墨纸轻飘飘地滑进了书架一角的空隙处,紧接着他一转身,负起双袖装作认真看书架上的藏书,衫袖拂过时,书架那排藏书已然换了倾斜的方向,将那张花开彼岸天严严实实地压在了最里面,谁也看不出来有人曾经动过。 走进御书房的是一名身子矮壮的中年将领,身上穿着宫廷侍卫服,腰间系着根黑金系带,显示出他极高的位阶。这位中年将领看到书架旁的宁缺,看着那个像书痴般专注忘神看书的少年,气的眼睛一翻,厉声喝道:“谁他妈让你进来的?” 宁缺状似忘神实际上耳朵一直竖着在听后方的动静,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心里咯噔一声,猜到这件事情中间有些误会,应该是那位小太监交待注意事项时自己听岔了些什么——应该不是白虎堂之类的阴谋,宫里如果要收拾自己这个小人物,根本没有必要做这么多手脚——然而未有旨意擅入御书房这种罪名可大可小,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麻烦里。 他像一个被陛下藏书迷花眼的可爱小书生般转过头来,揉了揉眼,看着门口处那位矮胖侍卫头子,满脸惘然说道:“我奉旨入宫觐见,不知有何问题?” 那名矮胖的侍卫头子微微一怔,大概他从未想像过,有人在御书房内被人抓个正着,却还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静,脸上不由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痛苦地用手捂着额头,愤愤自言自语道:“老朝你这个浑蛋!也不说提前教些规矩!” 宁缺自书案后走了出来,拱手一礼疑惑问道:“这位将军,您认得朝大哥?” 在临四十七巷,在春风亭,无论朝小树怎样表现意气干云,宁缺始终不肯认那兄弟二字,此时此刻他却毫不在意把大哥二字自然说出口,正是为了自保,至于反问则是反守为攻,反正目的是要把对方的注意力从御书房转移到别的地方。 矮胖侍卫头子确认御书房四周没有人,满脸警惕不安看了看房内阵设,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有些后怕地再次捂了捂额头,痛苦望着宁缺说道:“你小子赶紧给我滚出来,老子在外面找了你小半个时辰,哪里想到你居然敢走进这里,你给我记住了,你今天没进来过,你这辈子都不要想着和人炫耀这事儿,不然我灭了你!” 宁缺跟着一路埋怨唠叨的侍卫头子离开了御书房,向西侧稍转了两步,便来到了不远处的春和殿侍卫值日房内。 在阴暗的房间中,他终于知道,面前这位矮胖和气、一口河北道腔调,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股大葱味儿的的家伙居然就是大唐宫廷侍卫副统领徐崇山,也正是朝小树昨夜所说要他今天来见的正主儿。 “陛下酷好书法,你刚好是个卖字儿的,所以才把你用这身份带进宫里来,只是为避人耳目,结果你小子倒好,居然不吭不响就一头钻进了御书房!你丫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啥书坛圣手!你丫真以为陛下请你来赏字儿!” 徐崇山愤怒地指着宁缺的鼻子低声咆哮,唾沫星子满天飞溅。 宁缺有些窘迫地揉了揉鼻子,暗自想着陛下倒是没有请自己来赏字儿,但我已经在御书房里写了幅字儿,你又能拿我怎么嘀?想到此节,想到那张压在书架最角落里的花开彼岸天,他暗自琢磨着以后得想个什么辄把那东西拿出来? 徐崇山骂的有些累了,气喘吁吁扶着粗实的腰杆,说道:“说正事儿吧。” 宁缺笑嘻嘻应道:“您请讲。” 徐崇山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异道:“你这少年嬉皮笑脸的,哪里有半点儿老朝嘴里说的模样?” “那是因为统领大人您虎威太盛。”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 金山银山铜墙铁壁皆能穿唯马屁不能穿,哪怕是再稚嫩笨拙的马屁也有其作用,更何况拍出马屁的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稚嫩笨拙的少年,徐崇山的脸色稍好了些,轻咳了两声后问道:“你现在应该知道老朝是谁的人了吧?” 宁缺微微蹙眉,装傻问道:“朝大哥是统领大人的部属?” “我可没那胆子去使唤春风亭老朝,另外……以后你不要叫他朝大哥,当年那些老人已经很少了,我们习惯叫他朝二哥。” 徐崇山正色道。紧接着他想起昨夜那场春雨里的杀戮,想起老朝对这少年评价,看宁缺便顺眼了些,话锋忽转微笑问道:“昨天夜里你为什么要去帮老朝?” “我收了五百两银子。”宁缺很诚实地回答道。 没有谁会为了五百两银子,就去替一个刚刚相识的人出生入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一个十六来岁、即将入书院学习的少年,徐崇山不相信他的解释,所以并不认为他贪财,更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顿时愈发觉得他顺眼起来。 “陛下喜欢性情中人,我也喜欢。”徐崇山微笑望着他问道:“那么接下来我只需要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愿意为了帝国献出你的生命甚至是名誉吗?” 宁缺微微一怔,皱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一方面是在猜忖这位大人物询问这个问题的真实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名誉二字前要用甚至,难道名誉会比生命更重要? 这个问题很大很宽泛,很严肃很神圣却又很令人捉摸不到头绪,他想了很久,想起渭城的前后几任将军,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同袍,想起长安城里的热情百姓,认真缓慢回答道:“如果逼急了,生命倒是可以献的……” 说到此节他忽然想到昨夜的某个场景,朝小树依依不舍放下半碗面汤后,遥望店铺对面灰墙的那番寂廖自叙,于是他迟疑着加了一句:“但有些东西不行。” 徐崇山严肃看着他,发现少年没有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做出掷地有声的回答,而是认真甚至是为难地思考了半天,对于这一点,副统领大人非但不怒,反而极为欣赏,因为他清楚经历过思考后的审慎回答比慷慨时的热血冲动更为可信。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唐侍卫里的一员。” 没有更多的问题,没有任何考校,就是简简单单几句对话,徐崇山便决定吸纳这位少年进入大唐宫廷侍卫的队伍,其中有朝小树做保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确实有些喜欢这少年回答问题时展露出来的性情。 于是便轮到了宁缺震惊无语。他看着手中那块乌木哑光的腰牌,看着上面的身份标识,沉默很长时间后,茫然说道:“打了一架就打成了大内侍卫?” “鱼龙帮被朝中那些白痴大臣逼到了明处,不要这么看着我,白痴二字是陛下昨夜大怒亲自下的评语,所以我们需要重新安排一些藏在黑夜里的人手。” 徐崇山冷声解释道:“这是大唐子民的荣耀,你不要想着拒绝。” “不是拒绝不拒绝的问题。”宁缺无奈说道:“问题是朝廷需要我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最关键的是,我马上就要参加书院入院试了。” 听到书院二字,徐崇山脸色微微一变,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做为侍卫处的老人,他很清楚朝小树当年遭遇了一些什么,也正是因为那些往事,如今这一批的暗侍卫拥有了当年不曾有的待遇。他带着温和笑容看着宁缺,说道:“放心吧,你能进书院便进,从书院出来后,终归还不是替朝廷效力,二者并不冲突。” “您还没说我需要做些什么。”宁缺坚持问道。 “鱼龙帮被摆到了明处,但长安城的江湖已经不再有任何问题。”徐崇山微微皱眉说道:“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搜集情报,具体任务以后再说。” 江湖如果不再是问题,那么皇权之外最大的问题自然是修行者的世界,联想到自己马上要进书院,再想着副统领大人含混不清的交待,宁缺很自然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朝廷是不是要对书院下手? 手掌里握着的侍卫牌子被汗水浸的有些湿,但他知道这些事情不容自己拒绝,只希望日后事情的走向和自己的想像并不一样。 第六十九章 花开彼岸天(下) 假如生活要怎么样你,而你无法抗拒,那么你就只有如何如何,如果你并不是非常抗拒,那么如何如何起来,想必会变得轻松很多。基于这种认知,宁缺从震惊苦恼情绪中摆脱出来的速度极快,他挠了挠头,目光越过徐崇山厚实的肩头,穿过幽暗值日房的窗花,说道:“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徐崇山干脆利落回答道:“能答的我就答。” “为什么是我?”宁缺问道。 徐崇山回答道:“老朝很欣赏你,他认为如果你的运气再好些,将来成就甚至会在他之上,另外因为昨天夜里的事情,常三陈七他们也很看重你……按照侍卫处的规矩,无论是明处的人手还是暗侍卫,前辈的意见相对来说更重要一些。” “大人……”宁缺捂额说道:“如果这么多人知道我暗侍卫的身份,那我很想请教一下暗侍卫里这个暗字究竟做何解释?要不要我回临四十七巷点几挂鞭炮,再扯两道横幅告诉全天下的人我做了这差事?” 徐崇山当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满恼怒,微微皱眉解释道:“大唐是个有规矩的地方,就算是宫里贵人知晓你的身份,也没有谁敢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揭穿你。至于常三他们几个人……早已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可靠。” 宁缺放下手臂,摇头说道:“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注) “他们已经用十几年的时间证明了这一切。”徐崇山面无表情说道:“不过你小子这句话我很喜欢,可惜你要考书院,那就只能走暗路,不然凭老朝对你的欣赏和这句话,我倒是真有培养你当我接班人的念头。” “我徐崇山虽然出身军中,还留了几分血性,可我做不到老朝那般潇洒,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毕竟侍卫关系到陛下的安危,所以侍卫处事先已经查过你的祖宗十八代,” “可惜侍卫处查你的资料只查到你七岁,确认你是个孤儿,没能查到你的祖宗,但你在渭城在军寨里的表现我们很清楚,而且我们很喜欢。” 徐崇山伸出宽厚的手掌,重重一拍宁缺的肩头,说道:“你从军的履历,历年积累下的军功,已经足以证明你对陛下和大唐的忠诚。” 听到侍卫处已经查过自己的底细,宁缺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桑桑和已经死去的小黑子,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他缓慢捏弄着掌间微湿的腰牌,沉默片刻后接着说道:“按您先前所说,应该不会有人主动联络我,那么我有情况怎么向您汇报?我想以后见面应该不会是在宫里吧?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这种事情可以放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进行。” “为什么不行?”徐崇山傲然说道:“全天下没有比我大唐皇宫更最安全的地方。” 宁缺叹息一声,无奈地接受了事实,然后抬起头来,仰着脸满怀期盼说道:“名誉上的赏赐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么我……什么时候面圣?” 徐崇山怔怔看着他,旋即失笑出声,揉着滚圆的肚子笑道:“你这小子……难道你丫以为今天入宫是要面圣?” “难道不是吗?” “贵庚?” “十六。” “贵姓?” “宁。” 徐崇山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不是百岁老人,又不是皇族远亲,那你脸比别人大?” 宁缺摸了摸自己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颊,摇了摇头。 徐崇山叹息了一声,看着少年摇头说道:“常三他们几个已经好些年都没有见过陛下,那你究竟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单独面圣?” 宁缺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我的字写的真不错,万一陛下喜欢,说不定就舍不得让我做侍卫,直接把我宣进宫来做侍读什么的。” 徐崇山敛了笑容,看着他嘲讽说道:“除了侍卫,能长年呆在宫中的就只有太监。” 宁缺表情微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 徐崇山是大唐侍卫副统领,理所当然很忙,今日他特意抽出时间、最后无奈花了更多的时间单独召见这个少年,已经是给了朝小树天大的面子,谈完事情后,自然毫不犹豫地把对方赶走,然后赶紧跑回议政殿旁伺候着。 宁缺走出空无一人的侍卫值日房,正忧愁自己该怎样出宫,呆会儿会不会像误入御书房那样,误入某处春柳宫院,遇着某宫怨冷妇,发生某些很操蛋的事情,或者会不会撞见某位被他定义为白痴但偶尔还是会想起的公主殿下……然后他看见那位把自己引进宫来的小太监像个幽魂般不知何时站到了身旁。 虽然很想质问对方交待事情不清楚让自己在御书房里受了笔墨毒品诱·惑以及惊吓,但基于安全角度考虑,他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嘴,老老实实跟着小太监穿过寂静无人的湖柳花径石门,坐上那辆逼仄马车,穿过洗衣局向宫外驶去。 就在马上要穿过洗衣局那片宫巷建筑时,宁缺忽然偶有所感,胸口一阵发闷,顾不得身旁小太监表示警告的严厉眼色,掀起车窗帘帷一角,蹙眉向外望去。 目光穿过重重窄巷天光,越过片片梆子声和弥漫巷间的皂角味道,落在远处某座宏伟宫殿一角,高淡碧空中那处檐上蹲着**只神态各异的檐兽。 他不知道这些檐兽叫什么名字,是何方祥瑞谁家怪物,怔怔望着那处,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心脏跳的越来越快,仿佛马上便要崩断自己的肋骨跳将出来,而随着心脏跳动加速,视线中那些遥远的檐兽变得越来越清晰,被风雨吹洗了不知几百年的瓦石线条越来越灵动,似乎下一刻便会变成活物。 他闷哼一声,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自禁想起那个雨天和桑桑初见长安朱雀像时的感觉,坚狠望着那些皇宫里的檐兽,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却不肯挪离目光。 …… …… 稍早时间的御书房内,暴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侍卫副统领大人徐崇山和大内副总管林公公就像两座雕像般守在御书房外,无论听到任何声音,脸上都不敢流露出丝毫表情,因为这二位大人物内心深处此时都坐着个孙子,害怕恐惧疑惑震惊到了极点,同时觉得御书房里那位实在是太他妈有种了。 大唐天启已有十三年,谁也没有见过皇帝陛下如此震怒,即便昨夜发生春风亭事件后,陛下也只是重重拍了几下桌子,骂了三十几句白痴,可今天御书房内的皇帝陛下不知摔碎了几盏茶杯,骂了多少句绝对不能让人听到的脏话。 “朝小树!如果你还这么不识抬举,休怪老子收拾你!” “怎么收拾你?朕……朕……朕还真他妈的不知道!” “你个愚顽到极点的家伙,怎么连点儿人世间的道理都不懂!” “好好好,我今天最后叫一声朝二哥,你到底留还是不留!” 御书房内骤然安静,门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忍不住转头互视一眼,确认看到了对方眼瞳里的震惊羡慕之色与自己并无两般,极有默契地再次转头无言看花看树。 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响起朝小树平静温和却极为坚定的声音。 “不留。” 啪嗒一声沉闷的脆响,应该是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摔碎了自己最珍爱的那方黄州沉泥砚,守在门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尤其是徐崇山十分担心陛下震怒之余会做出一些事后肯定会后悔的决定,抢前两步便准备叩门苦谏。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袭青衫的朝小树平静跨过门槛走出,待身后房门重新关闭后,回身一掀长襟,双膝跪倒在地,极为严肃认真地三叩首,行了个君臣相见不再见的大礼。 然后他站起身来,微笑向徐崇山和林公公拱手一礼,离开御书房向宫外走去,身旁没有太监宫女引路,他就这样孤身一人缓步走着,如同游园一般,十几年前他来这座皇宫的次数很多,很有感情,这些年来进宫的次数少了很多,很是怀念。 行至那片叫离海的大湖畔,朝小树若有所思,负手于青衫之后静静看湖,看着湖中金鲤欢快游动,忽然间唇角微微一翘,绽出个阳光透柳荫的清爽笑容。 他平静含笑的目光落处,那些欢快游动的金鲤身形骤然一僵,竟变得完全静止,仿佛是悬浮在晶莹绿波之中的玉鱼儿般,生机盎然却全无生意。 朝小树喃喃念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天地是樊笼人被困,心是樊笼身被困,把心上樊笼破了,天地樊笼自也破了。 …… …… 御书房内,金冠被胡乱扔在一旁角落废柴里,大唐皇帝恼火盯着案上那幅凌晨亲笔所写的“鱼跃此时海”,脸上满是不甘与遗憾之色。 他并不知道在书架的角落里,有人偷偷替他续了句“花开彼岸天”。 忽然间他抬起头来,隔着窗户望向御花园的方向,眉头缓缓蹙起然后缓缓舒展开来,最终化为一片平静和解脱,淡淡自嘲说道:“也许你真是对的。” …… …… 某处宫中,一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道士正在替皇后娘娘把脉,忽然间他的眉头猛然挑起,手指极为无礼地在娘娘丰腴手腕上挠了一道,怔然转头向身后望去。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心想国师大人向来宁静温和,为何会如此失态。 那道士怔怔看着那处,忽然间捶胸顿足干嚎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年我就该劝陛下早些放小树离开,或者干脆就让他进书院……” “以夫子的能耐,以小树的悟性心境,这些年来我大唐必将再多一绝世强者,甚至说不定可以和南晋那厮战上一场,可惜啊可惜啊,可惜硬生生晚了十几年啊!” …… …… 洗衣局某偏巷中,宁缺坐在马车上执拗地盯着远处那几尊仿佛要活过来的檐兽,脸色越来越苍白,心跳越来越快,忽然间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不见。 …… …… 皇宫朱雀门前。 中年男子回头望向正殿檐角上那些石兽,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异常潇洒旷朗,没有一丝杂意杂念,那些檐兽仿佛听懂了他笑声所传达的意思,重新回复平静安详。 潇洒笑声之中,他青衫飘飘走出皇城正门。 今日之后的长安城少了位叫春风亭老朝的领袖。 这个世间多了位观湖鱼而入知天命境界的强者。 …… …… (注:这句话我始见于陈风笑写的官仙。另: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这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句子,不知道原出处在哪里。朝小树当然是重要角色,我喜欢,所以他肯定会回来或者说出现,另外提前剧透一个,皇帝是个好人,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强人,我也喜欢他。再另:明后两天八千字保底,上架前多写点,但由于这时候困的不行,必须要睡了,所以第一章更新可能会晚。最后,请投推荐票。) 第七十章 告别的长街 回到临四十七巷,推开铺门进到后宅,宁缺从怀中取出那块乌木哑光腰牌,很随意地扔到床上,就像是在扔一块废柴。 桑桑坐在床头,畏寒的两只小脚塞在暖和被窝之中,正在专心地缝补他的旧外套,看了被上的腰牌一眼,好奇地拿了起来,对着屋顶透明天光瓦洒下来的光线,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问道:“少爷,这是什么?” “大内侍卫的牌子……暗侍卫,就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宁缺坐到桌旁,提起水壶灌了几大口,想起今日进宫竟是连口茶水都没喝着,不免有些郁闷。 知道宁缺有了官面身份,如昨夜所判那般抱上了一根天下最粗的大腿,桑桑眯着那双柳叶眼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她对事物关心的重点向来比较直接。 “每个月能有多少俸禄?” 宁缺愣了愣,放下手中茶壶回忆先前的谈话,犹豫说道:“怎么也得有四五十两银子吧?” 桑桑蹙着细细的眉头,黝黑的小脸上满是不满,说道:“没想像中多啊。” 宁缺摇头笑着教训道:“咱现在有两千两银子的身家,以后做事说话得大气些。” 桑桑听着这话,脸上的不满顿时消失无踪,笑嘻嘻望着他招招小手,说道:“少爷你先前走后,那边就悄悄把银子送了过来。” 宁缺有些疑惑不解,迳直走到床边歪在小侍女身旁,好奇问道:“放哪儿了?” 桑桑神秘兮兮地向外面看了两眼,放下手中的针眼活儿,用两只小手捏住腰间被褥两角,有些紧张拉开一条缝,微抬下颌示意他往里面看。 宁缺眉梢微挑,有些不可置信向被褥里望去,只见桑桑两条细细的腿旁,竟是密密麻麻摆了一层银子,纵使被厚实的被褥遮住,只有极黯淡的光,也能瞅见令人眼花的银晕。 他微微张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状作镇定教训道:“都说过……咳咳……要大气点儿,就两千两银子,看把你兴奋紧张成什么样儿了……我就觉着奇怪,大白天的你窝在床上做甚,原来是担心这些,难道你就不觉得银子硌的慌?”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很坚定认真地摇摇头,表示银子这种东西一点都不硌人。 宁缺再次咳了两声,宠溺地揉了揉小侍女的脑袋,说道:“两千两银子还能用一床被子掩住,将来你家少爷挣个八千上万两的,到时候你咋办?” …… …… 长安的春天很美,一场赶似一场的春雨时不时地下着,将满街满巷的青叶嫩花全部催生了出来,无论你是站在槛内还是立于亭间,都能看见满眼的生命颜色,东城临四十七巷仿佛也随着愈来愈浓的春色一道活了过来,热闹渐现。 春风亭事件之后,户部尚书被贬,清运司从上至下被清洗一空,闹腾了好些个月的征地事宜自然也无疾而终,围墙那边的清运司库房死寂的就像一座大墓。鱼龙帮虽被迫登上了光明的舞台,也没有忘记顺势把整座城市的黑夜梳洗了一遍,至此时再没有人敢对朝小树的这条街做任何手脚,甚至看上一眼都不敢。 本就是极好的地段,闹中取静的行商妙地,如今没有了官府的压力和黑势力的威慑,那些紧闭的铺门自然重新开启,无论是新接手的老板,还是见机奇快重金买回租契的旧老板,都卷起了衣袖准备借这春日暖时好生大干一场。 商业便是人业,讲究的便是个聚财气汇人流,往日临四十七巷就一间铺子开着,从骨子里透着股半死不活的衰败劲儿,自然没有什么人愿意来逛,生意极差,如今临街铺子全开,春树之下一片热腾,人流便自然而然凝聚过来。 和相邻铺面比,老笔斋的生意依然算不得极好,但较诸刚开业那阵冷火秋烟的情形不知道好了多少,桑桑天天忙的不可开交,小脸蛋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多,而且还坚持不肯让少爷多请帮工。 至于宁缺骨子里终究还是有点儿少年书生的酸腐气息,看着眼前热闹,想着旧时冷淡,便愈发瞧那些买书画的客人不顺眼,如今手头有了两千多两银子,也不怎么把老笔斋的收入当回事,于是干脆把书卷价格狠狠地向上提了一大截。在他的想法中,既然爷现在不差钱儿,你们又这般贱的要上门来买,那自然要多花些银子,如此方能对得起自己,方能让自己一吐前日怨懑之气。 然而事情发展总是出乎他的想像,老笔斋的书画价格一提再提,最终提到了刚开业时的五倍,却没想到来买书作的客人竟是越来越多,虽说老笔斋的名声还是迟迟未能在长安城里打响,但在东城某个小范围内,已经算是块牌子。 “原来应该这么玩啊?” 宁缺捧着小茶壶,倚在门口打量着铺内那些客人,美滋滋地啜了两口茶,听着旁边新开的那家伪劣古玩铺里的吵架声,觉得生活真他妈的美好。 街上店铺老板们并不知道,临四十七巷能够重获新生,他们能够赚的盘满钵满和老笔斋里那位小老板之间的关系,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宁缺帮助朝小树在那个春雨夜大杀四方,这条街只怕还是会像当初那般死寂,如今在他们的眼中,老笔斋的少年老板就就是个不会挣钱只会奴役侍女的废物罢了。 生意好了,银子挣多了,人们自然容易高兴起来,但也容易产生一些新问题,饱暖思,如今生意刚好了四五日,那家伪劣古玩铺子里的老板便有了纳妾的打算,今日这番激烈的吵架声,正是老板和正妻为这事儿在开战。 “就凭你这模样,居然也有脸想纳妾?” “我为什么不行?” “老娘说你不行就不行,你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上长安府去!” “这事儿皇后娘娘都管不得!长安府凭什么管!宁缺那小子都能有了小侍女,你天天要踹我下床,老爷我讨个暖脚的又有什么不行!” “你想我给你暖脚?朱雀门儿都没有!除非宁缺那小子做了皇帝!” “他又不姓李!做哪门子皇帝!” “月轮国,南晋,大河,只要这天下有的,随便哪国皇帝都成!” 宁缺抱着茶壶美滋滋地啜着,津津有味听着墙角,暗自赞叹我大唐帝国果然民风剽悍,开放如斯,居然夫妻吵架都敢提到皇位这种事情,忽然间他表情一僵,才想明白过来,这吵架里居然提到了自己,不由有些恼火。 正好这时铺子里的客人散了,桑桑正在收拾桌案上的摆设,他气冲冲地走了进去,嚷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公婆吵架居然拿少爷我说事儿,还敢妄自议论朝政,当我这个侍卫大人是死的?我明儿就进宫参他们一道,把他们满门抄斩!” 这话倒也并不虚假,他身上有暗侍卫的腰牌,本就负有替朝廷侦听民间舆情的职责,坊市里有人在谈论皇位之事,当然可以向上级汇报,只是大唐律法虽然严苛,治民论心却是极为宽松,这等夫妻吵架时的气话,别说侍卫处,就算是把案卷递到皇帝陛下案前,想来也只能搏那些贵人们一笑。 桑桑倒是因为他这句话想到这几天里自己的担忧,蹙着细眉尖问道:“少爷,小时候你给我讲的故事里,做谍子总会死的很惨,你现在是暗侍卫大人,会不会有麻烦?” 宁缺放下茶壶,摇头道:“虽说那是块见不得光的腰牌,不过本身就是不入品的小人物,谁会在意我的身份,再者如果日后真有麻烦,难道我不会躲开?” 稍一停顿后,他看着桑桑轻声解释道:“我接受这个身份,还有一个原因,日后真要去查那些事情,杀那些人,有个大内侍卫的身份总会方便些。” 桑桑本就是懒怠想事情的小侍女,听着他的解释觉着有理便不再去想,说道:“伞套刀套和外套做好了,少爷你什么时候去杀那第二个人?” “刀怎么样?需要不需要再磨磨?”宁缺问道。 桑桑认真回答道:“就算是杀猪,杀了十几头的刀肯定也会有问题,当然需要磨。” 这对主仆的对话向来跳跃飘忽,不是他们彼此绝对会有些交流障碍,尤其是二人脸上平静寻常到极点的神情,若让外人听着,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是在说那个春雨夜里杀人刀损以及磨刀再去杀人的血腥事情。 就在这时,临四十七巷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说话声,有人群向那个方向涌去,宁缺好奇走到铺门,往那边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 只见在一群青衣青裤青靴汉子的拱卫下,那名依旧一袭潇洒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拱手与各位店铺老板谈话,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不时拱手谈笑,大意是说我走过请诸位老板放心经营,若有余事尽可交待下属办理。 随着中年男子的交待,始终沉默站在他身后的那五六名汉子拱手为礼。 那青衫中年男子在每间铺子前都会停留片刻,说上几句话,显得极有耐心,身周的帮众下属也随他缓慢走动,逐渐走向街巷这头。 街巷这头有间卖字墨的铺子叫老笔斋。 …… …… 第七十一章 书院 春风亭老朝手中不知有多少条像临四十七巷这样的产业,他往日交往的枭雄达官不知凡几,似这等人物若要离开长安城,需要告别的对象绝对不应该是临四十七巷里的这些店铺老板。然而今天他离开之前,却特意来到临四十七巷,与那些店铺老板们和声告别,若在帝国那些上层贵人们眼中,大抵会认为这是中年男子想通过这条引发春风亭事件的街巷,做出明显的警告:自己走后你们也不要乱来。 但宁缺知道这肯定不是他来到临四十七巷的真实原因——他要来向自己告别,向那个曾经在春雨夜里并肩战斗,并排吃煎蛋面的伙伴告别,只是因为宁缺想要隐藏身份,如今又是宫里的暗侍卫,所以那男子才会与所有店铺老板耐心寒喧告别,以免让长安城内的有心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念及此,即便自认为性情冷漠的宁缺,也不禁觉得胸怀间温润温暖一片,看着越来越近的众人及众人中间那个面带微笑的青衫中年男子,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来到老笔斋门口,朝小树看着铺内的少年与小侍女微微一笑,揖手一礼道:“宁老板,有礼了。” 宁缺看着被堵死的店铺门口,还有那些围在人群外看热闹的民众,微涩一笑,也学他那样装模装样揖手还礼,和声道:“见过朝二哥。” 朝二哥三字他是自徐崇山副统领处听来,自以为这个称呼亲近又尊敬,极为得体,不料却让朝小树微微一怔,然后露出难以压抑的笑声,站在朝小树身后那几名气势逼人的男子更是连连摇头,看着宁缺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善意的戏谑——长安城里的人都称呼朝小树为春风亭老朝,鱼龙帮内兄弟则是称呼他为帮主或者大哥,知道朝二哥这个称呼的人已经极少,宁缺在不知不觉间便露了馅。 “我马上就要离开长安城了,所以带着帮中兄弟们来与诸位老板见见,宁老板日后有甚不方便之处,可以去寻他们。当然我相信宁老板只要用心经营,必将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到时候还请不要忘了帮助一下我这几位兄弟。” 朝小树微笑望着他说道,右手指向身后那几名气势逼人的男子,说道:“齐四你已经见过,他们是常三刘五费六和陈七,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 所谓用心经营必将直云直上,朝小树在别家店铺里也说过,但对宁缺这样说,自然藏着些别的意思,宁缺听懂了,老笔斋门口那些男人们也听懂了,常三刘五等人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讶异情绪,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沉默向宁缺行礼。 他们知道那个春雨夜里发生了什么,对未曾见过面的宁缺已经极有好感,同时他们也知道朝小树对这少年评价极高,只是没有想到竟会是如此之高,甚至隐隐约约里透着股郑重托付的意味。 常思威看着宁缺温和说道:“宁老板,日后若有甚不协之处,不免会来打扰你。” 通过昨夜宫里那番谈话,如今的宁缺已然明白,眼前这些男人都是大唐皇帝陛下当年洒在民间的暗侍卫,如今既然明了身份,或许过些天便会重新进宫任职,他自然不会怠慢,只是听着这些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常三冷、齐四狠、刘五横、费六凶,陈七阴,这是长安市井间对鱼龙帮几位大将的评价,只是此时看着常思威温和神情,宁缺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和冷字联系在一起,更没有想到这男子内心深处已经动了把自己缠住的打算。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朝小树众人自然无法在老笔斋里呆的时间太长,显得特殊,不过是随意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朝小树微笑看着宁缺,说了两个字。 “走了。” 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细而温柔,很多行人们连笠帽都懒得戴一个,宁缺默默站在临四十七巷巷口,看着远处那些渐行渐远的人影,看着那个依旧潇洒随意的青衫中年男子背影,忽然觉得心中生出了些许遗憾。 “兄弟这种事情,当然是需要靠时间证明的,你说做兄弟我就答应你做兄弟,那我岂不是显得太没面子?我本想着再过些年,如果不错,和你做做兄弟也无妨,但你丫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结果弄得我还是很没面子啊。” 宁缺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回头牵着桑桑的小手往巷中走去,身旁巷墙上方伸出来的几枝初绽桃花,不知何时被春雨切下数片,零落离枝落在青石板上。 城门处的青石板上同样花蕊零落,某间酒铺旁,朝小树与诸位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用长安城内的桃花下酒,痛饮数杯然后告别。 …… …… 春雨一场一场,刚刚认识或者刚刚重逢的人们生离或者死别,来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觉间度过了他们在帝国都城的第一个月,然后终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日子,如果把那些生死间的事件全部不计算在内的话。 今天书院开学,没有说错,确实就是开学,因为书院开学第一天同时举进入院试,能够通过入院试的,便将成为长安书院光荣的一名学子,而没能通过入院试的备考生,他们看到过庄严的开学仪式,见到过书院的真实模样,想必这段回忆将成为今后生命中难忘的一段,有所安慰。 清晨五点钟,宁缺和桑桑就起了床,开始梳洗打扮用早饭。书院开学对整个大唐帝国,甚至是整个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至于长安城的民众,更是早已翘首期盼多日,各式小贩都提前开始营业,所以主仆二人很幸运地吃到了酸辣面片汤。 宁缺不停打着呵欠,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明显昨天夜里没有睡好,桑桑更是顶着两个比肤色还要深的黑眼圈,看模样比她家少爷还要紧张几分。 礼部有专门接送备考生的马车,但因为宁缺要戴着桑桑同去,所以选择租马车单独前去,车行的马车知道这位主顾的身份,不敢怠慢,半夜就已在巷口待命,所以他们主仆二人出了老笔斋,便马上动身向南进发。 在东城时还好,马车一入南城便变得寸步难行,此时正是黎明的黑暗时,宽敞的朱雀大街上显得有些阴暗,被数百辆马车塞的死死的,天空中飘着微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数不清有多少车轮在移动,有多少马蹄在恼火地踢着雨水。 礼部接送备考生的马车当先放行,拿着入院试凭证的考生马车也在城门军的指挥下,艰难地挤出一条血路,沿着鼓楼冲着朱雀门的方向排成了一条长龙,今日的长安城书院备考生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些参加开学大典的各部衙官员甚至是王族亲贵的马车,都被挤到了旁边,至于那些买了入场门票准备去看热闹的富商书生们,更是被毫不客气地赶到了最后方。 考生比官员重要,比那些能为帝国带来税收的富商们重要,这看上去有些不可想像,但就是事实,而且看那些安静的华贵马车,和面色如常的随从护卫们,可以想见过往无数年间,书院开学时都是这副模样。 宁缺和桑桑坐在车厢中,时不时掀起车窗帘角看看周遭的动静,略有些紧张焦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当马车终于驶出长安城南门,顺着宽敞官道向着南方那处仰之弥高的云中高山进发时,他甚至有了心情欣赏景色。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但那处陡然从河渭平原间拔起的高山却不受丝毫影响,因为山峰之前一片清明,而山峰更是在雨云之上,初升的朝阳投射出的光辉,被山崖反射,向世间洒出片片光芒,感觉十分温暖。 车行细雨之中遥望前方朝阳下的山峰,宁缺的心情骤然变得极为平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里有很吸引自己的东西,有自己很喜欢的某种味道。 长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书院。 正是那座经历千年风雨,始终没有名字,比大唐帝国历史更为悠久,为大唐和天下诸地培养了无数前贤名臣,并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书院。 也正是宁缺费尽千辛万苦,一定要走进去的地方。 …… …… 大山无名,陡然起于平原河流之间,直冲天穹。 书院无名,默然现于红尘浊世之间,屹立万世。 数十辆马车依次驶抵大山脚下,那些车厢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前来参考的学子们并未有感受到任何气势压迫,只是因为心中的尊敬而必须沉默。 朝阳清丽光线之下,山脚下是一片面积极大,由青青草甸丘陵组成的缓坡,起伏不定有若凝固的海浪,青草茵茵如画,画间隐现十数道交综复杂的车道,道旁隔一段距离便栽着几株花树,草甸中央更是花树成群,白白|粉粉不知是杏花还是桃花的颜色,并不规则却极为美妙地涂抹在山坡间,美丽到了极点。 车窗旁,宁缺和桑桑望着这片人间仙境,看着草坡上方那片并不高大却绵延不知多少间的黑白双色书院建筑,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长时间后,他回头望着桑桑极为严肃认真说道:“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仰着小脸忧虑地看着他,说道:“少爷,入院试的几套真题……你做完了吗?” 宁缺沉默良久,半天后憋出一句话来,恼火道:“吉利话!你个小孩子懂不懂什么叫吉利话!” …… …… 第七十二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上) (注:章节名来自网络,我是在wb上看到的,虾万福的wb。) …… …… 近了书院,进入草甸,才发现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树并不是一种,如今开的最旺的是杏花,但株数最多的还是桃花,那些清淡的初桃避在杏花后方,仰着小脸偷偷看着这些来打扰自己清静的人们,满是羞怯。 桑桑仰着小脸,好奇地攀着宁缺的肩头向窗外望去,看着越来越近的书院,看着书院后方那座被云雾遮蔽大部分容颜的大山,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细细的柳叶眼笑的眯了起来,满是开心。 书院待考的学生们依次下了马车,在礼部官员和书院教习的指挥下在一处宽敞石坪前排队,然后进入坪旁的两排掩雨廊间休息。 待考的学生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书院教习们亲自在大唐各郡村塾挑选而出,剩下的则来自各部衙的推选,其中仅军部就推选了七十几名准考生,人数非常多,然而这么多学生坐在石坪两边的掩雨廊中,竟是丝毫不显拥挤,可以想见地方何其宽敞。 石坪上方是书院的主要建筑,隐于花树淡雾之中,却因为建筑本身极为高大,两道斜斜的甬道如同凤凰的双翼,所以没有什么小家碧玉之感,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利爽朗味道,显得极为大气。 宁缺此时关心的重点不是书院的模样,如果他能考进书院,日后有好几年时间可以好好用双脚来衡量书院的宽广,用双眼来打量书院的美丽,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此时掩雨廊间的待考生只怕已经超过了五百名,而书院只会录取两百名,五中取二这可不是什么太高的比率,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掩雨廊下的待考学生们个个敛神静气,没有左右交谈闲聊,也没有谁拿出怀中的真卷试题做最后的冲刺,众人是大唐乃至整个天下最优秀的青年——是的,虽然其中有年过三十出身边塞满脸苦寒风霜色的校尉,也有被教习从某偏鄙乡间村塾带回长安满脸稚气懵懂不安看着身周不满十四岁的天才小孩儿,但总归都能算做是青年——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候展现出自己的信心不足。 宁缺的信心越来越不足,右手微微颤抖,几次准备伸向桑桑讨要她包裹里的真题试卷,却又强行收了回来,就在他最后准备破罐子破摔,不要什么颜面也要进行一把自己最擅长的阵前磨刀时,石坪四周忽然响起一阵中正庄严的宫乐之声。 羽林军到了,仪仗到了,各部官员到了,然后花钱买票的看客们到了,宫廷侍卫到了,亲王殿下到了,皇后娘娘到了,皇帝陛下到了,于是掩雨廊里的待考学子们活动一下久坐微酸的腰身,拱手长揖,山呼两声万岁,便再也没有最后苦读的时间——噫?宁缺在心中做如上唠叨时,忽然看见石坪上行过一位容颜清丽、衣着华贵,气质宁和的少女,不是公主殿下是谁? 大唐四公主李渔在太监宫女嬷嬷们的拱卫下,缓步走过石坪,走过廊间青年未婚学子们炽热羡慕爱慕的眼光,走过大臣们惊讶难安的目光和低声议论,顺着长长的凤翼甬道走上书院正间,来到石栏畔对着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微福一礼,然后安安静静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左手旁。 和世间其余国度那些敌人不怀好意的想像不同,和某些阴谋论偏执狂比如宁缺想像的不同,大唐帝国内部并没有皇权与书院对立的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当今的大唐天子少年时曾经隐姓埋名在书院学习过两年,而他登基之后无论大小节庆也都会来书院稍憩,入冬之时甚至可能整个月的时间都呆在书院之中。 如果说大唐皇权真的在隐隐忌惮甚至制衡书院的势力,那么书院开学之时,朝廷绝对不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那位天子更不会把自己当做第二个家。 朝中诸臣知晓陛下对书院的感情,知道每次书院开学大典对陛下的重要性,所以才会在看见四公主李渔时,难以抑止心中震惊发出阵阵惊呼,他们遥遥望着高处栏畔,看着分别站在陛下左右两方的女子,心情不免复杂到了极点,四公主自草原归国不足一月,便向天下展示了自己所受到的无双宠爱,不知道此时安静站在陛下另一侧的皇后娘娘,此时此刻会想些什么。 山后鸣钟被清脆击响,是为书院入学试的第一次召集,掩雨廊里的数百名待考学子在书院教习的指挥下鱼贯而出,走过书院正楼栏下平道,向院内走去。 大唐皇帝看着那些俊朗潇洒的学子,在自己注视下鱼贯而入,不由微捋细须,露出满意喜悦的笑容。 四公主李渔见着父亲神情,微笑说道:“恭喜父皇,天下英才皆入您之彀中。”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却也不以为忤。 皇后娘娘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微笑仰脸望着自己的夫君,眼神里满是爱慕敬仰神色,丰软的右手在他手上轻轻搭了一下,表示鼓励。 皇帝陛下看着身畔妻女,两侧大臣,无数帝国日后栋梁,不由大生满足之感,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身旁好像少了一人,眉头微蹙,对身后一名大臣问道:“夫子……还是不肯来?” 那位大臣惶恐一揖及地,说道:“院长说书院入学试乃是为陛下、为帝国挑选人材,他……就不需出面了,他要准备行李,过两天便要离开。” 皇帝陛下才想起这事,脸上满是遗憾神情,就像是做了件好事,却没有得到父亲表扬的孩童,轻拍石栏叹息道:“险些忘了,夫子今年去国的时间把以往要早些。” 他回头看了一眼书院后方那座在云雾间似隐似现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 距离这座大山约有十来里路的某处道畔离亭内,有一僧一道正在相对饮茶手谈,尚是清晨时分,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这般好兴致。 那位僧人约摸三十来岁,容颜清俊宁和,自然生出脱尘之意,目落枰上纵横线间,继而抬起望向远处那座高山那座书院,忽然开口问道:“听说……夫子很高。” 那位道人平日里外像庄严,今日却显得极为佻脱随便,伸手轻轻一弹空中,应道:“夫子……当然极高。” “有多高?” “我这种小角色怎么知道?” “大唐国师都不知道?” “你是大唐御弟,不也一样不知道?” 第七十三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中) 这时候宁缺正盯着一个男人在看,盯的很认真,盯的肆无忌惮,他是数百名考生中一员,而那个男人站在数百名考生之前侃侃而谈,本来就要迎接数百道仰望敬畏甚至灼热的眼光,所以他不担心会被那个男人发现,就这样死死盯着,仿佛要把那个男人吃进墨如深夜的眼瞳里,要把那个男人噬进墨如深夜的回忆中。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袖口下摆领口皆红、大面却黑缀金的深衣长袍,容颜俊朗,双眉如剑,薄唇直鼻,笑容可亲,笑时眼角偶有几丝皱纹,往成熟里看可以说他已经四十岁,往年轻里看也可以说他将满三十,总之这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他是李沛言,大唐帝国权力第二大的男人,皇帝陛下唯一的亲弟弟,素有贤名的亲王殿下,也正是那个十三年前,趁陛下出游大泽之机,联合数重要部堂,与大将夏侯联手,将宣威将军林光远以叛国罪名下狱,并且把将军府满门抄斩的元凶。 自天启元年逃出长安城,到今年自渭城归来,整整十三年间,宁缺在人世间痛苦地挣扎求存,仇恨不止没有变淡,反而因为那些刀前迸出的血花,**与精神上在生死前的痛楚、那抹藏在内心深处的自责歉疚,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 长安城里有很多他必须要杀死的人,亲王李沛言毫无疑问是名单上的第一名,而今天在书院中,他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必杀的对象,所以他看得非常认真,要把这名容颜俊朗风度翩翩的王爷模样烙在脑海中,记住他的眉记住他的眼记住他眼角笑时的皱纹记住他说话时薄唇张开的模样,然后在将来某个时刻撕毁这一切。 亲王李沛言温和微笑劝勉,如一道春风:“诸位青年均是天下俊杰,今日必要拿出全身的本事来应对这场入院试,但切不可过于紧张,入了书院更要好好学习,待学成之时,我大唐帝国自有无数位置静候,候着诸君为帝国增光添彩。” 宁缺盯着他,轻轻眨眼,睫毛剪断春风。 亲王李沛言望向左手方,看着那些衣着异于唐人的考生,张开双臂朗声一笑,如满地阳光:“诸君虽非唐人,但我大唐书院向来有教无类,请勿担心录取公平之事,而且若诸君在书院学业有成,我大唐依然静候君之效力。” 宁缺盯着他,眼色阴冷,瞳影黑了日头。 专注可以理解为灼热,仇恨只需要用两抹别的情绪冲淡便可以理解为敬畏,书院外等着考试的学生看着正在做考前训话的亲王殿下,流露出这样的目光很容易被人理解,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宁缺的异样,只有桑桑抬起小脸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悄悄伸出手去,探进他的袖子轻轻握住那只有些微微颤抖的手。 此时有位燕国考生鼓足勇气与大唐亲王进行了几句对话,不知道那位亲王殿下说了几句什么笑话,惹得场间本来极为紧张的考生们笑出声来,李沛言借着机会又笑着说些闲趣事,意图想让众生能够放松些,众考生倒也识趣,不复先前静立严肃模样,该搓手的搓手,该揉腰的揉腰,该闲聊的闲聊,该赞美的……赞美。 “大唐果然有位贤王啊。” “亲王殿下之贤,果如传言中那般,似春风清阳令人心喜。” “贤。” 诸位考生倒不见得都是在拍马屁,但听着身边传来的话语尽是这般,宁缺忍不住低着微微蹙眉,想着李渔那个大唐贤公主的称号,喃喃嘲讽道:“有不贤的吗?” “有,稀粥不咸。” 身旁一名考生非常严肃认真地回答道,不知何时,宁缺身旁站着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公子,这位年轻公子穿着一身熟绸长衫,腰间夹金带上挂着块名贵的玉佩,一看家中便是非富即贵,而且是他的熟人。 “禇由贤?你居然也要来参加书院考试?”宁缺转头看着那人,惊讶问道:“前些日子去楼里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位年轻公子是东城七贵禇老爷最疼的独生子,也正是当日宁缺第一次踏进红袖招被简大家借来一通痛斥的座标人物,此人姓禇名由贤,性情疏阔大方,最好呼朋唤友,当日初见面便准备请宁缺吃顿花酒,只可惜事有不协,后来宁缺去红袖招陪水珠儿等姑娘们闲聊时,与他又碰见过几次,喝过几盅酒,算是熟识了。 禇由贤正襟看着前方,目光则是斜乜着宁缺,满脸痛苦说道:“家里老头子非逼我过来考这试,说什么长安城里要是没考过入院试,将来结亲的时候,非得被女方家多挑剔几分,彩礼都要多送几分,我实在是被那老头子逼的不行,只好来了。” 宁缺转过头去,看着正在与考生们依次说话劝勉的亲王殿下,低声说道:“初核早就已经过时间了,你是怎么通过的?” 禇由贤抬起手在他面前比了个二字,目视前方说道:“走的军部门路。” 宁缺知道军部今年推荐的待考生比往年要多很多,原本以为是朝廷担心军中青壮将领青黄不接,哪里想到里面竟有这多内幕,想起自己这几年在边塞草原上拼命杀敌,努力砍柴,辛苦积累军功才通过初核,不免大感不平,低声骂了几句,感慨说道:“两千两银子……半张被子也就盖住了,居然能买进书院!” 听着这句话,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他另一边的桑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少爷你心里不高兴,何必非要拿那件事情一直说事儿? “两千两?打发书院门房都不成!我家老头子死乞白赖求人哭着喊着掏了两万两……而且就是一个入院试的资格,根本不保证你能进!” 禇由贤不屑看了他一眼,说道:“咱大唐根本就没有哪个部衙敢收了钱便保证你能考进书院,因为这事儿别说那些尚书大人,就连陛下说了都不算。所以你也甭鄙视我,我家老头子说了,今儿就是来考一场镀镀金,今后说婚事底气足些。” 二人这般闲唠着,亲王李沛言在官员和教习们的陪同下走了过来,目光直接忽略了宁缺和禇由贤,落在了桑桑的身上,看着这个矮小瘦弱的小女孩儿,笑着回头对教习说道:“想不到还有年岁这般小的女考生,这比先前看到的临州王颖只怕还要小两岁吧?” 临州王颖,便是那位被书院教习自村塾带回长安的少年考生,今年十四岁未满,先前是被官员们向亲王殿下介绍的重点,众人却没想到,在这边能看到一个稚气更胜的小黑脸丫头,只是看她那衣着打扮,实在是…… “这是我的侍女。”宁缺温和揖手为礼,解释道。 亲王李沛言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脸色不免有些尴尬。身后的官员们见机极快,骤然将眼睛一瞪,望向书院教习说道:“开学大典,怎么能让侍女之流入内?” 那位书院中年教习,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官员们的恼怒,淡然回答道:“侍女仆妇进书院并无限制,这是参加大典,又不是入考场,稍后不让她进去便是了。” 被这教习顶了这样一句,官员竟是无法动怒,毕竟无论他身份多高,权力多重,在书院这种地方,都没有半点作用。亲王殿下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宁缺的肩膀,不再多说什么,领着众大臣继续向前。 宁缺用肩头轻轻撞了下禇由贤,看着李沛言身旁的那位教习,低声赞叹道:“贤啊,这才叫不淡不咸,我越来越喜欢书院这个地方了。” 钟声第二次敲响,便是最后一次召集。 书院教习面无表情讲述了一遍考场纪律,考生们却紧张地没有记住,因为入院试的考场纪律竟是如此宽松,不戒闲聊不戒提问,只是不准互相告诉答案而已。 踏着钟声,踩过青石板上零落的碎桃花瓣,长衫飘飘的学子们拾阶而上,进入各间教室,准备迎接考试,只剩下桑桑孤伶伶一个人站在外面的石坪上,就在这时,春雨又飘了几滴,她仰起小脸眯眼看着,打开了身后背着的大黑伞。 书院考试和大唐科举内容相似,总计分为六科:礼科、乐科、射科、御科、书科、数科,分别计算成绩,然后以总分招生。入院试上午进行的乃是文试,便是礼书数这三科,而最先开始的则是唐人最不擅长或者说最不乐理会的数科。 考中一片安静,墙壁上的窗框框着室外白墙粉梅,就像是一幅幅宁静美丽的粉彩画,营造出非常合适动心动念的环境,然而在拿到数科墨卷之后,先前还正襟危坐于桌前的学生们骤然一乱,发出低声的哀叹。 “怎么会是综合题?”有学子痛苦地揪着头发。 “我们的运气太不好了吧?”有学子脸色苍白。 因为考场纪律中并没有严禁喧哗一条,所以学生们忍不住用各式各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哀切,历年入院试便数综合题最难,往往是由文学博士和通数教授一起出题,考生们有时候甚至连题目真正想考什么都看不懂。 宁缺将毛笔搁在砚台上,深深呼吸一口微凉的空气,然后掀开墨卷,只见墨卷上只有一道题目,约摸数十个字,上面写着: “那年春,夫子去国游历,遇桃山美酒,遂寻径登山赏桃品酒,一路摘花饮酒而行,始切一斤桃花,饮一壶酒,后夫子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饮半壶酒,再切一斤桃花,饮半半壶酒,如是而行……至山顶,夫子囊中酒尽,惘然四顾,淡问诸生:今日切了几斤桃花,饮了几壶酒?” …… …… (这章有我之痒处,值几张推荐票否?拱手请推荐票,今天公众版还有五千字,我先去吃饭,回来再写。) 第七十四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再) 因为自幼过着很苦的日子,所以宁缺很擅长控制情绪,或者说擅长可怜地压抑内心情绪,把黑夜化为阳光现于脸上,很少会伤春悲秋闪现那个遥远尘世的画面,然而今日入了书院进了考场,看着窗外桃杏,听着身边响起的诸如综合数科之类的话语,他难以自抑地想着那段寒暑不辍文理双修的苦逼生涯。 不过也正是幸有那些苦逼生涯,墨卷上这道题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心中快速闪现答案后,他忍不住低声感慨了声:“这题也太他妈二了吧?” 确实挺二的,因为答案就是二。 宁缺运腕磨墨蘸笔,非常仔细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答案:“夫子饮了二壶酒,斩尽满山桃花。” …… …… 远处道畔离亭里,那道人看着棋枰上的黑白子,右手伸在空中不停弹拔,像是在弹琴又像是在玩耍春风,忽然间他的食指微微一顿,随着这个动作,棋枰旁的棋瓮内跳出一颗哑光黑子,啪的一声落入棋枰,恰在纵横线相交之处。 做为昊天道南门领袖,大唐帝国的国师,李青山轻松潇洒玩出这样一手自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此时的眉尖蹙的非常厉害,好像对对面的那和尚有些忌惮。 那和尚自号黄杨,如今驻在长安南城万雁塔寺,传闻中此人曾经远赴荒原某不可知之地,得以修行无上佛学,数年前又机缘巧合与当今大唐天子相遇,结为槛内外兄弟,从此便有了个大唐御弟的名头,但这僧人奉行苦修,平日里枯坐万雁塔内诵经译册,极少与寺外之人打交道。 黄杨和尚安静看着棋枰上的棋子,眼睫缓缓一眨,一颗白色棋子缓慢地从棋瓮中升起,缓慢地来到棋枰之上,再缓慢地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柔和至极。白子落下封死某处气眼,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只是目光轻移便有一粒被吃掉的黑棋子挪到了棋枰之外,那处已有七八子。 大唐国师与御弟下棋,自然无人敢上前打扰,那些小僧小道均自离道畔极远,没有机会看到这两位高人的对弈,不然若让他们瞧见这般神妙画面,定会大加赞叹。 李青山看着棋枰上的黑白子,摇了摇头,转道:“陛下在宫中,便留一人,陛下出宫,便有两个要候着,这是从什么时候成的规矩?这世间还有谁敢对大唐皇帝行不测之事?更何况今日陛下是去书院,难道还有人敢在书院闹事不成?” 黄杨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怅然道:“朝小树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实在可惜,若他十余年前便能进阶知命境界,何至于我们两个家伙还得天天跟着陛下当保镖。” 黄杨摇头应道:“若无这些年江湖历练,又在宫中观湖而得机缘就此悟化,即便才智过人,谁又敢言必能入知命?” 李青山摇头说道:“那些年你应该还在那座寺里砍柴烧火,所以不知具体情况,朝小树本有机会考入书院,以他之才质必能进二层楼,若他能进二层楼,有幸得夫子亲自点化,要入知命又算得上是什么难事?” 黄杨沉默良久,轻声应道:“若能入书院得夫子点化,那确是幸事。” 李青山看着他那张干净的脸,忽然自嘲一笑说道:“朝野都称你我二人青山黄杨不相见,哪里知道我们与书院才是真正无法相见。” 亭中僧道二人是佛宗正统山门护法和昊天道南门领袖,不论他们内心做何想法,身份地位注定他们不会踏入书院半步,就好比今日大唐天子率领群臣参加书院开学大典,这对大唐帝国最受尊崇的世外强者,也只能安安静静坐在远处下棋。 “夫子什么时候走?” “开学之后就会离开长安。” “夫子辛苦。” 黄杨和尚静静望着国师李青山说道:“我还是很想知道,夫子究竟有多高。” 李青山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先师曾经说过,夫子有好几层楼那么高。” 黄杨和尚微微一怔,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真诚的笑容,紧接着双唇微启却是一声叹息,叹息有若春风过柳,说不清楚意味:“二层楼就已经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几层楼那么高……那可是真高啊。” …… …… 上午文试,数科结束之后紧接着便是书科和礼科,先前还自沾沾自喜隐有得意之感的宁缺顿时傻了眼——桑桑忧虑的极有道理,一个成天忙着吃酸辣面片煎蛋面、去红袖招陪姑娘闲聊天、顶着雨去春风亭杀四方,忧愁今天挣了几两银明天能抱几条腿的可怜少年,确实没有时间把那几套入院试真题墨卷背下来,而且就算背下来也没用,长年生活在深山草原里的家伙,哪里会那些东西,如果要让他默写太上感应篇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别的想都不用想。 宁缺不打算当白卷英雄,那样太装逼,就像书院外离亭里的国师御弟一样装逼,所以他老老实实地换了兼毫小笔,极为认真地把两份试卷从头到尾全部填满,至于答的内容和题目究竟有没有半毫关系,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奢求漂亮整洁的卷面能够让书院教习们给些同情怜悯的分数。 在答题的过程中,他还动了些小心思,因为他知道在这两科自己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字比旁人要写的好很多,所以从数科开始,他就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笔墨之上,而且……他刻意用了自己最少写的簪花小楷。 用簪花小楷不是为了隐藏什么,好吧,确实是为了隐藏他的性别,想让教习认为这张考卷的主人是个漂亮白痴精于书的官家小姐,从而再给些不可言说的分数。 钟声再次敲响,文试结束,宁缺有些意兴缺缺地走出考场,对着满脸企盼之色的桑桑摊开双手,露出无辜的表情,陪专程寻他的禇由贤草草吃了餐书院准备的午饭,然后开始准备下午的武试。 对于下午三门乐射御的考试,宁缺极有信心,所以面对着书院教习和礼部考官殷切的目光,对着那满屋子的乐器,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放弃。 我又不是红袖招里的琴师,哪里会这些拔弦吹箫的本事,他恼火想着这些操蛋话,随着考生人流走到书院外的大草坪上,草坪之上不知何时牵来了数十匹军中骏马,来自军部的主事校尉站在一旁,冷漠看着或跃跃欲试或脸色苍白的学生们。 射科就是射箭,御科则可以自由挑选是骑马还是驾车,宁缺当然选择骑马,在渭城草原上这些年,他始终在和马匹箭羽打交道,相信不会比任何人差。 远处草坪旁,举着大黑伞的桑桑攥着小拳头为他鼓劲。 他笑了笑,振作精神向场间走了过去。 …… …… 参加入院试考生们进行后三科武试时,书院某个开阔清明的房间内,教习们正围在一处进行上午三科试卷的批阅评分,绝大部分教习已然白发苍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等场景,自然不会紧张,捧着茶壶含着烟杆,悠哉游哉,不时落墨评分不时抬头与同侪闲聊,有教习点评今日试卷难度说道: “今年入院试是大师兄出的,他性子温和自然不会太难,若还像上期那般是二师兄出题,谁知道今日考场里会不会又哭厥过去一大片人?” “礼科书科倒还罢了,数科这道题纯是送分,谁都知道夫子他老人家嗜酒,一壶之半再半续半化为一滴,难道夫子还要运剑将那滴酒斩成半滴?这么简单的数科题居然还有这么多考生答错,真不知道他们的脑子是怎么做的!” 有教习好奇问道:“说简单倒也不简单,不过我更关心的事情是,夫子当年去国游历初入西陵神山时究竟喝了几壶酒?斩了几斤桃花?” 有人笑道:“夫子那年春天喝了七大壶酒,拔光了西陵神山上全部桃花。” “不过有个传说,当年喝酒的是夫子,拔光西陵桃花的却另有其人,是随夫子游历的小师叔,我也觉着夫子雅性,还是小师叔那暴烈性子比较合适。” 提到小师叔三字,教习们稍一沉默,便重新回复正常,有人笑着说道:“但咱们书院草坪上那些桃树可是夫子亲手栽下的,西陵昊天殿那几个老道士每次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比死了妈还惨,我真觉得夫子很坏啊!” 阅卷室内的书院教习们哈哈大笑起来,嘲弄世间最神圣西陵神殿,对于他们来说仿佛是一种日常的例行娱乐活动,笑声显得非常嚣张。 必须要说,长安城南的书院,真是一个很妙的地方。 教习们渐渐止了笑声,开始专心阅卷,一位教习看着手中墨卷念出声来:“夫子饮了二壶酒,斩尽满山桃花……答案正确,先前在场间我注意过,这个叫宁缺的考生答的最快,可以列入甲等。” “甲等无异议,只是我有一个疑问,那考生为什么要答二壶酒却不是两壶酒?” “或者这是他的个人习惯?还是说这个二字有什么讲究?真是令人不解。” …… …… (本想庆祝将夜终于抢在上架之前再中了一把,结果章节名字数有限制,只好写了个再。继续很二地要推荐票,今天公众版还有一章,上架还有一章,我想死了,md。) 第七十六章 黑色闪电以及弓弦的奏鸣 闪电在现实中是白色的,偶尔会有紫色,但从来没有黑色,今天在书院外的草坪上,所有人却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考生们看着那匹疾如利箭的黑马须臾间跃出马群,以一种给人无法追上感觉的恐怖速度向前狂奔,联想起先前那些被掀落马蹄下的狼狈考生,想起那位站在栏外脸上犹有泪痕的红衣少女,不由震惊的难以言语。 他们的目光下意识追寻着那道黑色闪电,看着大黑马背上的宁缺像片落叶般轻飘飘微躬着身,想不明白这个少年考生究竟对这匹顽劣黑马动了什么手脚,竟能让它如此听话,而且展现出如此惊人的实力。 书院外草甸宽广占地不知多少亩,但被栏围住的考场并不是很大,人们依然处于震惊之中,那位红衣少女仿佛刚刚抬起右手掩住惊讶张开的嘴唇时,这一场的御科考试便戛然结束,更准确地说是那匹黑色骏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领先其余考生近一半的时间,提前折返抵达了终点。 宁缺跳下马背,擦掉额头上的几滴汗珠,回头满意地拍了拍大黑马的厚颈,又在它厚实的臀部上重重拍了一记,挥手自兹去。 大黑马见他示意自己离开,顿时觉得自己从恐怖的血沼中摆脱,回到了幸福的人间,欢快地嘶鸣一声,讨好般蹭了蹭宁缺的肩头,然后赶紧四蹄乱蹬飞一般离开,根本不敢回头看上一眼,速度竟似比考试时更快了几分。 围栏入口处的考生沉默无言看着走过来的宁缺,就像看着一个怪物,很多人想问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却慑于他先前展现出来的诡异,不敢开口。 宁缺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眉头微微一皱,眼帘微垂并不斜视迳自向射科考试场地走去。引起周围考生甚至是教习们的注意,并不是他的本意,露锋芒觅虚荣这种事情也不符合他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礼书乐三科成绩一塌糊涂,如果最后这两项还不强势突起把总分拉高,那么自己肯定无法通过入院试。 准备了数年时间,花了那么多精神银钱,舍了军籍从草原千里奔回长安,到最后却无法进入书院,那真是隐忍低调却忍成了悲伤的d小调小夜曲——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为此出些风头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他准备离开御科考场的时候,一名少女拦住了他的道路。那少女眉浓眼明,长的还算漂亮,身上穿着件大红箭袍,腰带紧紧勒着,青春的身体绷的极紧,透着股爽利味道,只是脸上挂着的泪痕显得得有些楚楚可怜。 “你是怎么做到的?”红衣少女气鼓鼓地问道:“为什么它不听我的话?” 宁缺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可能我人品比较好?” “人品?”箭袍少女愣了愣,旋即恼怒说道:“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运气的意思。” 宁缺摊开双手,无辜地笑了笑,然后礼貌请她让开,向射科的考场小跑而去。 箭袍少女愣了愣,她身为云麾将军之女,长的漂亮性情爽朗,在长安城里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敢如此敷衍她的问话,所以当宁缺跑远后才醒过神来,扭头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恨恨地一跺脚,问道:“这家伙是谁啊?” 此时考场四周围了一群考生在对宁缺议论纷纷,其中一名青年凑到箭袍少女身旁,说道:“刚才有人看了名册,这个少年叫宁缺,是军部的推荐生,应该没有什么出奇来历,司徒小姐也不用去理他。” 箭袍少女不悦道:“没有出奇来历,那他怎么能把那匹大黑马治的服服贴贴的?” “也许……真的是他运气好吧?”那青年公子尴尬应道。 另有一名绛装少女走了过来,蹙眉望着远处草坡上的那少年,摇头说道:“军部推荐有可能来自边塞,精于马术倒也不奇怪,只是你们都说他没有出奇来历,我却不怎么看,今日数百名考生就他一人带着侍女前来,让殿下好生尴尬了一番,很明显这少年平日里太过骄生惯养,说不定是清河郡哪个大姓的子弟。” “清河郡就了不起啊?这也不是太祖皇帝那阵了。”司徒小姐柳眉一竖,说道:“无彩妹妹,把那个家伙的底细查出来,我偏要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长安贵女公子不远处,零零落落站着十几名军部推荐的考生,其中一名三十来岁,来自西南边境线的退役校尉摇了摇头,对身周同伴们说道:“这和运气无关,那少年既然和我们一样是部里推荐的,之前肯定在边塞从军,常年亲近马匹,自然会有几把刀,只是他的年龄也实在太小了些……” 仿佛是要为他的论断做证据,御科考场里骤然响起一声暴躁的嘶鸣,一片惊慌的呼喊,只见先前在宁缺身边温柔如小侍女的那匹大黑马,正在无比暴戾的翻蹄乱踢,一名身材魁梧的考生狼狈地摔在草坪之上,脸色极为尴尬。 …………宁缺并不知道御科考场那边的考生在议论自己什么,如果他知道那位军中同伴赞扬自己很有几把刀,大概会在心中默默自我表扬道:我有三把刀。 除了刀马还有弓箭,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事情,大概便是山林草原间为了生存磨砺出来的这些技能,凭着单刀筒箭他甚至有信心和洞玄下品的修行者干上一架,最后还要活着,那么要应付射科的考试,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射科与御科不同,不需要与其余考生的成绩做比较来做评判,所以他先前在御科考场上全力施展,务求将其余考生拉的越远越好,此时挽弓搭箭瞄着百步外的箭靶,却没有太多想法,只要求每箭必中十环便好。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如果让那些满头大汗,挽弓手臂紧张颤抖的考生们,知道这个家伙最低要求便是每箭必中十环,或者会被活生生气死。 但宁缺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挽弓搁箭松指,随着弓弦弹动,大唐军方的标配羽箭便会嗖的一声射出,然而准确地命中箭靶的正中红心。 前一枝箭刚刚射中红心,他已经自背后箭筒取出第二根箭,再次重复拉弓搁箭松指的动作,箭羽再次擦过指上的硬骨扳指,然后毫无意外地再次命中红心。 他射箭的动作并不快,百步外的箭靶上也没有出现闪电一箭射穿靶面或是后箭把前箭箭杆劈成两半的神奇画面,就这样稳定地一箭一箭射着,然而竟渐渐形成了某种美妙的节奏感,嗡嗡弦声仿佛在春风里弹奏一首舒缓的乐曲。 冷静的神情风范,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姿态,极富节奏感的控弦动作,精确到极致的箭术,随着箭筒里三十枝羽箭越来越少,宁缺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身后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有考生有书院教习甚至还有两位军部前来视察的将领。 此时在众人眼中,这名站在草坪上挽弓射箭的少年,仿佛变成了一名久经沙场,纵使千骑奔雷般涌来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沉稳军人。 那名将领看着宁缺射完最后一箭,对身旁随从说道:“查一下这少年是哪位大将军调·教出来的,如果这次他没能考进书院,马上让他重新归军籍。” 略一停顿后,将领揉了揉有些花白的头发,低声说道:“注意保密,他原来部队肯定会把他召回去,咱们羽林军得偷偷抢过来。” …………入暮时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然回了长安城,只留下亲王殿下和诸部主官主持剩下来的环节,六科考试终于全部结束,到了出榜的时间。 数百名考生安静站在宽大的石坪之上,踮着脚仰着脖子看着那面空无一物的影墙,就像数百只饿了数日的大鹅伸着长长的脖子,等着被人喂食。 几名书院教习缓步自楼间走了出来,向亲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礼,由礼部官员共同确认后,教习们踩着木桌,拖了一桶米浆,随意把一张大红纸贴到了影墙上。 海浪般的声音呼啸响起,数百名考生就像那数百只终于看到食物的大鹅,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哄的一声向影墙处涌去。 宁缺牵着桑桑微凉的小手,被人群挤的东倒西歪,但最终还是奋力杀出了一道血路,挤到了影墙的最下方,第一眼便看向礼科和书科的榜单。 在纸张的最下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宁缺……丁等最末。” 书科成绩同样如此。 他有些恼火地揉了揉脑袋,喃喃自言自语道:“不至于啊,就算是瞎答的,我可写了那么多字,而且字写的那么好,难道改我卷子的是个女考官?” 他身后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嘲笑说道:“还以为是南晋三公子那样的天才人物,原来只不过是个徒有武力腹内空空的草莽角色。” 嘲笑他的正是那位箭袍少女,大概是心有不甘,所以发榜时她竟是舍了同伴,拼命挤到了宁缺的身旁,想看看这家伙究竟能考出朵怎样的花儿来。 宁缺并不知道这位长安贵女是云麾将军之女司徒依兰,极为无趣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牵着桑桑的小手往人群外挤去。 箭袍少女诧异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不看后面成绩啦?” 宁缺头也不回,平静说道:“甲上。” 箭袍少女和身周那些人听着这话,震惊地险些摔倒在地,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人物,居然自信到如此嚣张,看都不看便知道肯定能得甲上? 桑桑仰起小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看着她笑着解释道:“装深沉扮酷,他们不如我。” ………… (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甲书院 宁缺拉着桑桑挤出人群,并未就此离开,站在书院石坪一角,看着影墙处的热闹,心中生起有些淡淡悔意,觉得先前刻意表现出来那种作派实在是没甚意思。不知道是那匹大黑马还是那些羽箭,让他仿佛回到草原回到梳碧湖畔,下意识里多了些犷意,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总分能不能过,心情很是紧张不安。 今日的书院入院试汇集了全天下极多青年才俊,如果不是因为御科考场上的那道黑色闪电,样貌衣着普通的宁缺根本不会引起什么注意,此时他远远退出人群,自然也没有谁再去关心他,考生们的注意力依然还是放在自己的成绩,还有那些在入院试之前已经颇有声名的那些名字上面。 比如那位由书院教习自偏乡鄙野亲手送回的临川王颖,年龄虽然才十四岁,但他的礼科抒文在前些日子的长安城里已经引起一阵轰动,再比如来自阳关著名学府门下的才子钟大俊。不过王颖毕竟年幼,而钟大俊能够名动南唐靠的是诗文,所以绝大多数考生还是最看好自南晋汝阳谢府的三公子。 南晋谢府乃是千世大氏,以诗书传世,这位三公子谢承运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文五岁成诗,成长过程中交游多名士,谢府往来无白丁,府中长辈惜他才学,又不惜重金礼聘各国大才,西席仿似流水席般变换,才就今日之盛名。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谢承运今年不过十八岁,却已经是南晋今回科举探花郎,科举结束之后,他坚辞南晋朝廷官职,千里迢迢北上大唐,目的便是要考进书院。 书院虽说招生苛刻,但若说南晋探花还不能考进来,那便有些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没有人会怀疑谢承运能否过关,只关心他能否拔得头筹。 此时谢承运、钟大俊、临川王颖三人正站在影壁之下,负手向上看榜。一身乌衫的钟大俊满脸不在乎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御射二科上成绩只能划来中等,不可能拿到第一名,而十四岁的临川王颖稚嫩的脸上难免有些紧张,穿着星白色袍衫谢承运却是非常平静,和他才名相衬的英俊容颜上笑意从容自信。 箭袍少女和那名叫无彩的少女,还有几名家世不凡的长安权贵子女站在他们身后,压低声音嘻嘻笑着,几位性情爽郎的少女毫不避讳地指着谢承运指指点点。 拥挤的人群在这些青年男女身周自觉空出一大片空地,似是怕打扰或者说冲撞到他们,大唐律法森严,阶层之别却不是太严苛,只是此时站在影壁下的这七八名青年男女家世不凡之余自身皆有声名,其余人等下意识里保持着距离。 影壁下的轻呼赞叹声不时响起,在榜单最上方每发现那三人的名字,便会引发好一阵窃窃私语,看着站在前方那三名才子的背影,满是羡慕。 临川王颖回头腼腆地向诸位考生揖手回礼,他除了因为年幼体亏射科只排了个丙等外,其余全部都是甲等成绩,尤其是乐科更是一个甲上,听闻上午乐科考试时他操的古琴赢得书院教习清于老凤声的极高评价。 阳关钟大俊微抬下颌,很随意地拱手向身后考生们致意,显得有些骄傲,不过大唐人向来洒脱,只要你有骄傲的资格,那便绝不会因为对方的骄傲便吝啬自己的赞美。钟大俊除了骑射稍弱只排在乙等,其余四科也全部排进了甲等,尤其是书科也拿了一个甲上,如此优秀的成绩确实值得掌声。 最热烈的掌声,少女考生们最炽热的眼光,理所当然送给了来自南晋的谢府三公子谢承运,六科甲等,其中礼书二科还是甲上,如此堪称完美的成绩单,即便放在这十年间的书院入院试里,都可以排入前几名。 谢承运向四周团团揖手行礼,微笑向众人示意,暮色照耀在青年才子的星白衫上,照在他英俊容颜谦和笑容上,极为耀眼。箭袍少女和女伴们不停地拍着手掌,雀跃不已,仿佛这也是她们的荣耀。 石坪远处,宁缺和桑桑并肩而立,他看着那处的热闹场景,忍不住嘲讽说道:“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那个什么三公子长的比别人漂亮些?” 这只是一句渭城常见的俗语,比如说某军卒要比同伴多喝两碗酒,同伴就会耻笑他凭什么,难道你比别人长的漂亮些?宁缺只是顺口调侃一句,却没料着身旁的桑桑仰起小脸,柳叶眼睛里满是暮色散开后的星星:“确实很漂亮啊。” 宁缺语塞,低头看着自己前襟外露出的靴面,似乎上面正有蚂蚁爬过。 影壁榜单下方,有考生兴奋说道:“六科全甲,两科甲上,这应该算是书院入院试近十年来最好的成绩了,南晋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有那失落的考生不忿回了一句:“谁说这是十年来最好的成绩?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 此言一出,影壁下方骤然安静下来,谢承运三人蹙眉望向声音起处,入院试居然能考出六科甲上?这等说法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能在书院入院试中考出百年以来最好成绩,那个不知名的西陵考生足以打死全天下的所谓天才了! “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那个西陵考生?”先前那人有些不甘心地反问道。 那名考生嘲讽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名西陵考生完成入院试后,根本没有进行别的任何考核,直接被院长大人特召进了二层楼,这五年来应该都在二层楼里学习,像你我这等世俗凡人,又到哪里听说去?” 影壁下方的众考生整齐发出一声惊叹,纷纷猜想那个不知名的西陵考生是何方神圣,先是考出百年以来最好成绩,刚入书院竟是未读一天便被直接召进了二层楼! 听到那位西陵考生进入了二层楼,南晋三公子的眉梢挑的更高了些,眼瞳里始现凝重之色,但凡少年成名,心中总有几分孤傲之气,去岁在南晋考了个探花,已让他无法接受,所以才会选择来书院证明自己,他最终的目标当然是在传闻中极为玄妙的书院二层楼,却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比那人要慢了许多。 箭袍少女身旁的少女姓金名无彩,乃是大唐国子祭酒幼女,自幼性情温和喜爱诗书,对南晋谢三公子这名早有所闻,这些日子在长安酒楼诗会中,也曾与对方相见交谈,发现对方确实极有才华,此刻看他神情,微笑出言岔道:“三公子六科皆甲,还有两门甲上,也算是极罕见的佳绩,至少今次无人能及。” “正是这番道理,今次书院入院试,阳关钟大俊书科甲上,临州王颖乐科甲上,谢三公子更是双门甲上,谁还能比三位考的更好?” 影壁上的考生纷纷称是,谢承运面色稍霁,自嘲一笑,再次揖手还礼。 那箭袍少女正准备陪同女伴前去与三公子倾谈一番,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情,想起那个家伙离开时酷劲儿十足的宣言,下意识里再次抬头向影壁上方,她在心中默默想着那个家伙肯定是怕丢脸,所以瞎说,但联想到御科考场上那道黑色闪电,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相信自己会在最上方看到那厮的名字。 乐科最上面没有那个家伙的名字,不,整张乐科榜单都没有他的名字,这家伙看来真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啊,兰兰你真是个蠢货,居然会相信那种妄言! 云麾将军之女司徒依兰,恼怒地扯着箭袍的短下摆,本不想继续去搜寻那人姓名,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向两旁移去——噫!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数、御、射三科榜的最上方,看着那一模一样的名字,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朱唇微启,下意识里念了出来:“宁缺……甲等最上!甲等最上!还是甲等最上?” 随着她的声音,影壁下方考生们彼此祝贺的声音渐渐变得小了起来,先前众考生只会寻找自己的名字,然后会去看看那些已经声名在外的才子姓名,却极少有人会去注意几个榜单上的无名之辈,自然没有注意到那几个相同的名字。 “三科甲上?”有人震惊抬头看着影壁,惊呼出声。 金无彩掩着嘴唇,满脸无措,想着先前在旁听到的那句话,不可思议说道:“原来那人说的是真的,他知道自己肯定能考甲上!” 先前众人还在赞叹南晋三公子两门甲上的成绩,说那必然是今次入院试最佳,谁能想到赞美声尚未停歇,一个考出三门甲上的家伙便这样……出现了。 “谁是宁缺?” “宁缺是谁?” 先前没能看到黑色闪电那幕的考生焦急地询问着身旁同伴,看到那幕的考生则开始津津有味地讲述那匹大黑马从悍妻变乖侍的传奇画面。 司徒依兰则是四处搜索着宁缺的身影,发现他站在远处,急忙拉着金无彩的手,推开人群向那边跑了过去。 谢承运三人此时仿佛被人遗忘一般,他自嘲一笑,眼底闪过一抹淡色,伸手相请钟大俊和王颖,随着那几名长安贵女而去。 影壁下的考生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如潮水一般,然后合拢聚集,随着他们走向石坪一角,走向那个他们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叫宁缺的考生。 宁缺并不知道影壁处发生了什么,正低着头和桑桑商量晚上回铺子里吃什么的问题,忽然发现人群一阵骚动,然后那名箭袍少女便冲到了自己的面前。 司徒依兰怔怔看着他,问道:“三科甲上……你……你,你这是怎么考出来的?” 宁缺怔了怔,看着身前越聚越多的人群,答道:“呃……我复习的很认真。” 桑桑仰着小脸看他,柳叶眼里满是迷惑之色,心想少爷你知道复习是什么吗? (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暮色中的学术讨论 暮色已浓,金色的光线把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变成了一座极高的神坛,石坪上青石缝间仿佛都透着股暖意,催着人们归去归去,然而已经知晓入院试成绩的考生们却没有离开,围在石坪一角,打量着那名看上去极其普通的少年考生,偶尔会顺带注意一下他身旁那个小侍女,时不时转头低声议论两句。 考生们的目光很复杂,有疑惑不解有震惊难言,有考生能够在入院试里考出三科甲上,超过了南晋谢三公子,而且事先根本无人听说,完全籍籍无名之辈。御射两科的弓马本领倒也罢了,那名少年考生被军部推荐,或者在边塞草原上磨练出来一身好本事,然而他的数科居然也是甲上,要知道谢承运、钟大俊、王颖这三名被寄予厚望的考生,在这一科上也不过是考了个甲等。 有那嘴快的考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顿时得到了某些人的响应,司徒依兰整理了一下先前被自己扯皱的前袍,蹙眉望着宁缺说道:“你数科是怎么考的?” 这句话透着份质疑不解,口气又有些强硬不服的意味,宁缺听着便有些不喜,不过看那少女神色,他确定对方并无恶意,只是那种典型的被意外消息冲昏头脑后糊涂的表现,于是他摊开手神情无辜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军部今年推选了七十几位待考生,本已惹得长安城里很多人不是那么很愉快,此时又被宁缺压过了大多数人风头,见他没有回答,那些长安城里的少男少女们,便就着司徒依兰的质问就此议论闹腾起来。 做为军部推选生居然抢了三科头名,那些来自大唐帝国边陲军寨和各大营的考生当然极有荣耀之感,只是他们的年龄平均要比别的考生都大些,所以行事说话沉稳,心虽向着宁缺,此时却没有急着出来说什么。 倒是有位长安公子看不下去了。 禇由贤摇着扇子走到宁缺身边,伸手攀住他的肩膀,把眼睛一瞪,盯着那些考生们说道:“有什么好不服的?宁缺是我朋友,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人是去红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钱的主儿!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儿他办不到?” 话说在长安城里的年轻人们摆阵比架式,最有效的不是比谁家爹的官更大,谁家挣的银子更多,对于大唐这样一个开放活跃的社会来说,社会地位和财富累积随时都会发生剧烈的变化,而且那样显得太俗而无味,他们更看重的是个人的才华名声实力,还有就是是谁在长安城里混的最开。 当然若要在长安城里混的开,也不能完全离了家世背景的作用,可总有那些不怎么忌惮家世背景的地方,比如红袖招,比如各部堂食堂之类的地方,所以谁能在这些地方横趟,便成为了彼此较劲的场所。 禇由贤说宁缺在红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钱,并不是羞辱,而是实实在在替他捧场,帮他打名声。果不其然,听到宁缺能够横趟无人敢惹无人敢打白条的红袖招,那些长安青年男女们神情顿时一变,望向宁缺便有了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禇由贤这声喊震住,比如桑桑仰着小黑脸,蹙着粗眉,盯着禇公子搁在少爷肩上不停抖动的那只手,听着他说少爷去青楼如何如何,情绪就并不是太高,还有司徒依兰看宁缺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我还是不服,数科考试就那一道大题,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夫子饮了几壶酒,切了几斤梅总不可能有几个答案,那凭什么你是甲上,谢三公子就只是甲中?” 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小手嚷道,很是不甘心。 她平日里也不是刁蛮无理的角色,只是清楚自己的女伴金无彩有些景慕那位南晋的三公子,此时三公子风头全部被宁缺盖住,无彩的神情有些黯淡,便忍不住多问上几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她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的原因是。 在御科考场之上,她被那匹大黑马掀落在地,还险些被践踏破面,身为云麾将军之女却连一匹马都收拾不了,可以说狼狈到了极点,紧接着宁缺却如此轻松自如地驯服那匹大黑马,还跑出了御科里唯一一个甲上的成绩,这实在让她非常不能理解,这数科甲上的成绩更让她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自然难以甘心。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因为他是数科考试中第一个交卷的人。这么白痴送分的题目,答不出来的家伙那就是连白痴都不如,那阅卷就只好看速度,我当时批阅卷子的朱砂还没化开,他就答出来了,所以他就是甲上……这位同学,请你让让。” 一位穿着蓝布大褂,手里拿着竹扫帚的老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石坪一角,佝偻着身体,把人群脚下的灰尘缓缓扫走,人也慢慢走了出去。 …………看着那名消失在书院深处的老妇背影,考生们愕然无语。事实上今次的数科考试,至少有五分之四的人没能答出来,结果那个老妇却说这是一个白痴都能答的问题,有人忍不住愤愤然说道:“她以为她是谁啊?” 人群外有名教习冷冷回答道:“她是书院唯一的女性荣誉教授,你们当中那些考进书院的家伙,今后几年的数科全在她老人家手里。” “难道这就是……二教授?”宁缺看着远处佝偻的老妇,在心中强忍笑意。 南晋谢三公子谢承运此时已经完全平静,虽说他也有年轻气盛的一面,但毕竟今日入院试总分他还是第一,而且他和这些普通考生的目标并不完全相同,眼界也并不完全相同。他更看重的是怎样进入书院第二层楼,眼前这少年考生应该是个普通人,那么和对方在这些事情上争执便显得非常没有意义。 相反他在听到那位老妇话后,知道宁缺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得出答案,不免有些暗自佩服,认真请教道:“数科那道题,我先用穷举之法,然后得出无限之数,最后才想明白其中道理,不知道这位……” 司徒依兰凑到他耳旁报出宁缺的名字。谢承运点头致谢,看着宁缺继续说道:“不知宁兄又是如何计算出来的?是否用了别种算法,所以速度才这么快?” “如果一眼便知是无限之数,何必前面还要穷举?如果要说最后那个答案,其实我是懒得往后方再推,差不多是那个数字便写了上去。” 宁缺的回答颇有差不多先生的风采,显得极不负责任,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在瞎说,所谓无限概念和精确数值之间的转换,不外乎便是不负责任的模糊。 很多人听不明白,有些人以为宁缺是撞了大运,有些人认为宁缺是在藏私,只有谢承运若有所悟,可当他正准备往深里再问时,远方响起书院教习点名的声音。 “谢承运,王颖,宁缺,陈思邈,何应钦……到术科房报道。” 宁缺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到术科房报道……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像是要去敬事房报道,感觉腿间凉飕飕的?只是这事儿似乎也不方便去问谁,于是向桑桑交待了两句,便跟着谢承运等人向书院深处走去,待他发现去术科房报道的还有一名少女考生,才稍微放下心来。 石坪上的考生倒没有谁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事实上暮色已深他们却没有回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想听听术科房会不会点到自己的名字,他们看着那几人向书院深处走去,脸上满是羡慕神色,司徒依兰失望地踢着青石板缝,看着宁缺的背影低声嘟囔道:“怎么好事全部让这家伙抢去了?” 没用多长时间,那七八名考生便从书院深处回来,仿佛只是去闲逛了一番,谢承运表情平静,王颖等考生则是难掩喜色,唯有宁缺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书院在六科之外专设术科,正是为了培养有修行潜质的学生,在今后的学习中那些学生将会接触到剑之术符之术,所以名为术科。先前被点名的几名学生正是教习们认为有潜质的对象,去接受了一番念力方面的检查。 宁缺之所以会被选中,和他今天在墨卷上留下的簪花小楷还有对数科试题的迅捷反应有关,书院方面认为他应该有修行方面的潜质,然而负责检查身体的教习却极少见地失了手,失望地发现他气海雪山里居然诸窍不通。 只不过再次经受一次希望与失望的转换,如果无所谓希望,也便无所谓失望,宁缺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能够平静对待。 谢承运是在南晋时便已经踏入了修行之途,当然没有什么兴奋的点,而王颖诸人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可能踏入传说中的玄妙之门,却是难抑激动兴奋。 “我不行。”宁缺摊开双手,向众人解释道:“噢……不能说不行……教习说我的意志力没问题,就是雪山气海差了些,身体不适合修行。” 书院点名召唤七人,就他一个人没能通过检查,石坪上的考生们望向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些眼中的隐隐敌意变成了同情,当然也偶有几人眼中全是嘲讽。 唐人尊重强者,但并不会歧视弱者,千年风流养就了他们宽容大气的心境,先前一直看宁缺不顺眼司徒依兰看着他叹息了一声,同情安慰说道:“不用太失望,能修行的人终究是少数,你看我们不一样没办法。” “这话有理,而且不能修行也不见得就是废柴。” 宁缺从桑桑手里接过水壶喝了口,望着她笑着说道:“我是专业砍柴的。” ………… (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第一堂课 (今天很挣扎地和朋友讨论情节,然后把中间大概两千字的情节全部删掉了,因为那一段不是特别有必要,然后……上章修过的,可我真觉得自己写的像狗屎,章节名还错了,没别的意思,只是向大家汇报一下狗屎心态,然后希望下面写出来的这些不要是狗屎。)…………司徒依兰把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夕阳下如同野火燃烧般的草坪,盯着草坪车道里渐行渐远的那对主仆,忍不住双手扶腰,咕哝了一声:“这人真有意思。” 宁缺没觉得这些事儿有什么意思,和一群小屁孩儿争执闹腾,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现在更多在考虑,按照书院的课程安排,留给学生的自由时间极多,他应该把那些时间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杀杀人挣挣钱之类。 躺在老笔斋的床上,他看着油纸上的那个名字,问道:“准备好没有?” 桑桑正在替磨好的那把朴刀抹油,低着头回答道:“新布套和旧衣服都准备好了,但少爷你这次准备梳什么发型?还是月轮国的?”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小事情你做主。” 桑桑抬起头来,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去杀?” “这个家伙就住在东城,离咱们这儿不远,什么时候想去杀就杀了。” 宁缺看着油纸上那个叫陈东城的名字,看着下面那些简单的资料,顿了顿后解释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杀人,官府将来查案,就不容易通过时间规律推算出一些东西。” “世上本没有什么规律,但杀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规律。” 桑桑将手中那把明亮的朴刀插回鞘中,走到床头看着宁缺的脸,认真说道:“这是小时候少爷你教过我的话,不管你怎么隐藏自己,官府日后总能从这些被你杀的人身份上,找到你杀人的原因。” “将军府死光了,燕境的山村全被屠了。”宁缺笑了笑,答道:“就算朝廷最后发现杀人者的目的是为这两件事情报仇,又怎么会查到我身上来?” “也许查不到少爷你身上,但朝廷知道你想杀谁,那他们就可以有针对性地保护你的杀人目标,甚至直接用那些名字做诱饵圈套。到那时候,就算少爷你知道那些人身边都有朝廷的人,难道就不去杀了?” 宁缺静静看着小侍女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很少会想这么多事。” “我又不是真的笨,平时只是懒得想。”桑桑低声咕哝道,至于她为什么今天愿意去想这些平日里会觉得太过麻烦的事情,或者她自己也不明白。 宁缺明白,所以他的眼瞳底色变得有些温暖,看着她微笑说道:“我向你保证,再杀两三个后就先休息一阵,之后我会老老实实在书院里读书。” 桑桑笑了起来,微黑的小脸上终于出现了轻松的神情,说道:“是啊,书院那么好的地方,少爷能认识那么多同龄才子,要好好珍惜才是。” 宁缺很不适应桑桑忽然变成袭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着房顶,伸在被窝里的右手则是在扳着指头计算,所谓同龄,其实自己要比他们大个七八岁吧? …………第二日书院正式开学授课,宁缺桑桑二人再次起了一个大早,洗漱进食完毕,桑桑站在店铺门口相送,宁缺一个人登上了马车。主仆二人现在已经是身家过两千两的大户,虽说节俭依旧但已经不介意奢阔地包了个长年马车。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南门洞开,十数辆烙着明显书院标识的马车依次鱼贯而出,看马车数量,书院里的大部分学生还是不愿意来回奔波,选择了长期住校。 沿着柳荫官道急速南行,一路见花见田见水影,窗帘掀起,再见那座陡崛高山和山脚下绵延如海的草甸花树,虽是第二次看见这番景致,宁缺依然忍不住再次感慨,似这等美妙仙境居然能够出现在人间,出现在繁华喧闹的长安城郊。 十余辆黑色马车在青青草甸上攀行,不多时便抵达书院正门,学生们纷纷下车,互相揖手行礼寒喧,那道并不如何起眼的简疏石门之前,早已围着很多昨日一同进考场的住院生相迎,清静院门左右顿时热闹起来。 年轻的学子们统一穿着书院的青色左襟袍,男生系着黑罗头巾,女生则是用乌木髻为簪将黑发栊起,与茵茵草坪简拙石门一衬,显得格外清爽,再配上青年人脸上特有的蓬勃朝气,迎着东方初生的朝阳,一股叫做青春的气息四处散开。 宁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左襟青色学服,又取出桑桑夜里塞进包裹里的小铜镜,看了眼头顶的黑罗头巾有没有戴歪,确认无误之后才走下马车。 昨日入院试,除了南晋谢承运三人之外,便要数他这个驯服大黑马的大黑马最为显眼,院门处正在寒喧的学生们见到他,并没有因为嫉妒情绪避而远之,而是热情地迎了上来,又是好一番互述近况,自报家门之类的对答。 书院深处的钟声清幽响起,学生们不再交谈,在晨光中拾阶而上,青色学服袂角被晨风拂起,头巾和发髻攒动渐分,竟莫名生出几分出尘之感。 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人群最后方的宁缺,在朝阳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心头微微一动,并未加快脚步,而是愈发仔细地打量身前那座简拙有若三根石柱的书院正门,还有石阶之上坪周的那些寻常书屋建筑。 昨日书院陛下亲临,仪仗森严又要忙着考试看榜,他竟是没有认真端详过——书院给人如此浓郁的出尘之感,院后那座半隐于云层之间的大山给人如此强烈的压迫之感,可为什么从昨日到今晨,他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特异之处? 几年前的宁缺并不知道书院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兽尿的味道应该如何辩别,羽箭的飞行轨迹怎样计算,直到渭城马将军替他报名之后,他才开始对书院逐渐有了一些认识,比如那些辉煌的历史、无数的前贤大名。 不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认为面前这座书院不应该像看到的这般简单,不应该仅仅就是一座替大唐帝国培养贤材的教育机构,而应该负载着更大的意义——之所以有如此认识,大概和自草原归来旅途上的所见所闻有关。 “书院随便出来一个弃徒就是大剑师,吕清臣老人和公主殿下提到书院显得异常尊重,可为什么这里的人和我都差不多,也没看到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扶了扶头上的黑罗头巾,喃喃自言自语说道。 此时他已经孤身一人走过书院正门,穿过了石坪,远离了正楼,走在一条晨光尚未洒入的巷道之中,巷道前方不远处便是热闹的书舍,可以隐隐听到学生们兴奋的呼朋唤友议论之声,而这条巷道里却是非常安静。 安静的巷道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世上本就没有特殊的地方,皇宫如此,昊天神殿如此,那些不可知之地也是如此,那么书院又能有什么特殊呢?” 听着这声音,宁缺神色不变,袖中右手却是猛地崩紧,随时准备去拿身后布套里的大黑伞,自幼艰难生存的环境,让他对于任何突然情况都会本能里判定为危险。 巷道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书生。 这名书生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穿着件在春日里显得过于厚了的旧棉袍,脚下穿着一双破草鞋,无论旧棉袍还是破草鞋上都满是灰尘,仿佛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洗过,但不知为何此人看上去却显得异常干净。 从身到心,干净无比。 书生右手拿着的一卷书,腰畔系着一只木瓢。宁缺的目光在那卷书和木瓢之间来回两番,最终落在书生的脸上,袖中的右手渐渐松驰下来。 这里是书院,整个天下都无人有胆量敢在这里进行不轨之事,而且这名书生虽然满身灰尘,却给人一种干净若赤子的感觉,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下意识里想要去与他亲信,仿佛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理所应当被相信。 宁缺的身体松驰下来,心情却相反变得极为紧张,因为他觉得自己很相信这名忽然出现的书生,而对于自幼在生死间挣扎、决意一生都不再信任任何人的他来说,这种无来由而且强大到不可抗拒的信任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他根本无法对这名书生产生敌意,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有种很清晰的感觉,就算他取出身后那把大黑伞,也根本没有办法对面前这名书生造成任何威胁。 穿着棉袍的书生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宁缺身后的布套上,仿佛能够看见里面是什么,轻拍腰畔的木瓢问道:“你身后那把伞不错,要不要换一下?” 此人怎么知道我背后的布套内是一把伞,还是一把大黑伞?宁缺觉得自己的唇舌间一片干渴,根本说不出话来,沉默很长时间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书生有些遗憾地叹息了声,拿着书卷从他的身旁走过,再也没看一眼宁缺,一直走到书院某个偏僻的侧门外。 书院侧门外停着一辆孤伶伶的牛车。 书生走到车畔,极为认真地向车厢长揖行礼,然后坐到车辕上拿起了牛鞭。 车厢里一道寻常的老人声音伴着浓郁的酒香传了出来:“他不跟你换?” 书生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挥动牛鞭,牛车缓慢开始前行。 天启十三年春,夫子带着他的大徒弟开始了又一次的去国游历。 不知这一次的旅途上他要饮几壶酒。 斩几座山上的几斤梅。 ………… (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青春啊青春 宁缺不应该觉得冷,因为那名穿着棉袍的书生,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没有流露出丝毫敌意、任何危险气息,相反却干净的仿佛无垢的莲花,像亲人般令人信任。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冷,因为那书生一眼便瞧出来自己背着一把伞,那把伞很大很黑,而且是他和桑桑最重要的东西,并且想要换走。 朝阳无法直射巷道,气温有些微凉,这大概也是他感到身体寒冷的原因?还是说那名书生让他无来由信任让他感到恐惧? 宁缺像个冰雕般站在巷道里,站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略带惘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自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他低头想了想,发现想不明白先前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决定不再继续去想,摇了摇头向众生喧嚣处走去。 他不知道传说中的夫子已然乘车而去,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历史时刻,他不知道自己拒绝那位书生的交换又是怎样的错过,他不知道那是真正的第一堂课,但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去换,用自己已有去换尚未拥有,绝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书院普通意义上的第一堂课是大课,学生们集中在微凉的石坪上,满怀憧憬听着书院某位教授的训话,想像着今后两年或者是三年间的生活。 如同入院试那般,书院的课程内容也分为六科,两百名学生被分成六个书舍,每日上课时间由清晨至午时,看似时间不长,但中间没有任何断续休息。 幸运进入术科的七人,每日午后还要接受书院相关方面的教导,而其余的普通学生在午后便可以自由活动,可以自行选择留在书院自习,或是回到长安城里去花天酒地,而那位首席教授极温和而诚恳地建议大家留在书院去旧书楼温书。 书院的纪律要求很宽松,以深处那道钟声为号:第一声钟响为警,第二声钟为入,第三声钟为散,第四声钟为离。入散之间便是学生们在书舍里学习的时间,书院要求学生在这段时间内专心听课,可以提问但严禁喧哗。至于值日打扫之类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学生去操心,朝廷每年花费重金在书院,不知聘了多少扫夫煮妇。 接下来便是分班,书院采用的手段是最简明公平的抽签,根本不理会考生的家世门阀,也不在意入院试的成绩,那位谢承运公子和钟大俊被分到了甲舍,临川王颖被分到丁舍,宁缺则是被分到了丙舍。 去坪侧教习室取回专属自己的书册典籍,宁缺随着人流盯着掩雨廊上的木牌,找到了丙舍的房间,看着里面那些如画明窗,如纸白墙,想着今后数年自己便要在这个地方度过,想着自己终于踏进了大唐帝国的青云道,他的情绪有些微感惘然,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宁缺!坐这儿!” 书舍里同时想起两道惊喜意外的声音。 宁缺愕然抬头望去,只见宽敞的书舍后排,禇由贤正兴奋地向自己招手,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而在最前排,司徒依兰正兴奋地看着自己,今天少女在学袍之下穿着身蓝色劲装,斜襟上绣着几朵梅花,微敞的衣领内白皙的颈子细腻一片。 恍然若梦,仿佛隔世,确是隔世,这是他最熟悉最难忘的画面,那时节每年仿佛都会看见一遍,而且那时候喊他去坐的人更多。 宁缺沉默站在书舍槛内,用力地闭了闭眼,才把那些虚妄扰心的回忆驱除出脑海,向着面带期盼之色的司徒依兰致以歉意一笑,向后排走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位司徒小姐是云麾将军之女,但知道她肯定出身长安贵门,虽说书院之内诸生平等,昨日听说陛下当年微服前来就学,也与普通贫民学子并排而坐,但与这种贵小姐接触太多,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放下沉重的书册典籍,他看着禇由贤苍白瘦削的脸颊,盯着对方有些发青的嘴唇,蹙眉问道:“你昨儿又去了红袖招?” “呆了整整一夜。”禇由贤叹了口气,并未做丝毫隐瞒,凄苦说道:“宁缺,这个世界出问题了,我想不明白,所以在红袖招里疯了一夜。” 宁缺想起先前遇见的那书生,身体微僵,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居然考进了书院,就是这个世界出现的最大问题。” 禇由贤看着他极为苦恼悲痛说道:“你知道的,我家那老头子花了两千两银子给我买了个入院试的资格,我只是来镀金好娶老婆,昨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时候我根本没去看自己的名字,结果……我居然考了四科乙上!” 宁缺惊愕无言,半晌后由衷赞叹道:“你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个屁。” 禇由贤的脸色就像是家中老头子死了,失魂落魄说道:“我数科答的是夫子喝醉了,嚼了半山桃花,就这样还能考乙上……这只能说明书院的教习们都疯了。” 宁缺思考了会儿,猜测道:“会不会是你家使了银子?” 禇由贤愤怒道:“谁听说过书院能靠银子进来读书?而且那老头子只出了两千两银子!两千两就只够我在红袖招里包四个月!够干个屁事儿!” …………远处长安城内,东城某家银坊深处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极为发福的老爷子正肉疼看着自家的帐簿,泪眼婆娑叹息道:“二十万两银子……贤儿啊,为父把大半个家业都卖了,就指望着你出人头地,你可不能令为父失望啊,谁他妈的说书院不收钱,那群酸贼……就是他妈的不收小钱!” …………禇由贤并不知道他家那位老头子为了让他进入书院,做出了在商场风浪多年间都不曾做过来的绝世豪赌,犹自在那里愤愤不平,总觉得书院教习们集体发疯。 “我自幼就不喜诗书,不好骑射,所以和长安城里那些公子贵女都玩不到一起去。幸亏你也分到了丙舍,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这些年怎么过。” 禇由贤悲伤说着,宁缺却只是注意到他说自己不喜诗书不好骑射时,非但没有什么赧然羞愧情绪,反而显得格外理所当然,甚至有些隐隐自豪。 他笑着安慰这位在长安城唯一的熟人,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想那么多做甚。” “有道理。”禇由贤环视宽敞书舍里的同窗们,目光在那些身材窈窕的少女身上扫过,逐渐变得欢喜起来,“多和同窗们亲近亲近,将来婚事也好有个着落。” 宁缺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禇由贤本就是个性情疏阔开廊的典型唐人,不然当日也不会在青楼里初遇宁缺,便要请他喝花酒玩姑娘,此时把心情调适过来后,顿时回复平常,两根手指拈起玉玦指着前面几排的乌簪女学生们,压低声音说道:“那个温柔小娘子叫金无彩,咱大唐国子祭酒幼女,性子温顺但极不好惹,因为祭酒大人的脾气特别严肃或者说暴躁;那个高个姑娘你不要惹,因为她姓高,家里有个舅舅在宫里当差……” “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叫陈子贤,家里是在西城开书局的,很是有些小钱,哪日你我要喝花酒手头不便时,可以喊他同去,至于他身边那个矮个子就不用管了,听说是辰州过来的学生,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读书射箭,无趣的狠。” 宁缺大为佩服,暗想一个不愿意进书院的人,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便把书舍里整整三四十人的来历性情摸的清清楚楚,这得是怎样的精神——想必这得是要把吃喝玩乐事业进行到底,把寻朋觅伴爱好打入书院的精神吧? “啊,穿衣服的小姐你大概已经知道是谁了,不错,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云麾将军之女司徒依兰小姐是也!” 禇由贤轻拍书案,像说书先生般唾沫横飞快速说道:“宁兄,先前你舍她不顾来就我,本公子自然感沛莫名,但我必须提醒你,你极有可能已经得罪了这位长安著名贵女。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司徒依兰小姐八岁便在朱雀大街上驰马纵横,与一帮同龄女号称娘子军,这些年来不知惊了几家煎饼果子摊,卤煮火烧店,吓坏多少好色胆大男子汉,踹飞多少无情无义郎,你要得罪了她,那可真是在长安城里寸步难行,恰如进了煎饼果子店,有个屁的果子好吃!” 宁缺被面前若喷泉般的唾沫星子惊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心想娘子军这种事情我不去招惹自是不怕,司徒依兰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并无恶意的小女孩儿,自不会在意,反而对禇由贤的本事大为赞叹,说道:“下回去红袖招若手头紧,我看倒也不必强拉着陈子贤,你去说几段书便挣回来了。” 他自以为这句话调侃的极为到位,不料禇由贤斜眼看着他,淡淡嘲笑说道:“在那等青楼里,靠说几句便能挣着银子,除却宁兄你天下还有何人能做到?” 宁缺表情一僵,极想痛揍此人以发泄老羞成的那怒,终是强行压抑住了,因为此时负责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已是一脸严肃走了进来。 书舍内骤然变得安静无比,那些青春跳跃的鸦和雀不知飞去了哪里。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书院里的燕国教习 “礼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宽泛很宏大的命题,但我们不能因为命题宏大便不再去探索研究,因为这个命题很重要。这个字如同苍穹那般高远不可触摸,那我们是不是就不应该向苍穹投以探索好奇的目光了呢?当然不,我们白昼观云探风,夜晚观星探幽,我们想知道苍穹是什么,我们想知道有什么在上面。” “极宏大的命题,要以一种被我们能理解的方式做出解答,那么我们的答案必将具体而微,向微妙处向具体细节里去问询。我们仰望星空,看星辰移动,在心中画出那美妙而恒定的线条,最终便成为观星之术。” “苍穹是什么?便要从这样具体的一根根线条,一道道云气,天地间呼吸的上沿,元气波动的上限去体会去感悟,而礼字,同样如此,如果你们要问为师,礼之一道若往具体去探究,往具像中去觅名词,会得出怎样的答案……” “为师只能说出自己的理解,所谓礼,就是规矩。” 负重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乃是书院礼科副教授,年龄约有六十几岁,说话速度极为缓慢,吐字非常清晰,讲课内容倒也算有条理。台下各方横直书案前的学生们听的极为认真,然而宁缺却早已是昏昏欲睡,教习先生双唇间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觉得脑海里那些瞌睡虫越宠大,越无法抗拒。 入院试时他礼科成绩是丁等最末,前生后世对这些内容都未曾发生过兴趣,最近这些年更是成日介忙着写字儿冥想杀人放火赌博睡觉,实在是无能为力。 迷迷糊糊间,宁缺忍不住有些惘然地想道,如果今后几年间在书院的生活,便是每天把清晨大好时光尽付于这枯词滥调,那该是何等的痛苦。 紧接着书舍里发生的事情,把他从这种绝望幻想中拯救了出来,他再一次明白在大唐地位至高的书院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教习果然不是一般人。 当老教习说道礼便是规矩时,书舍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不赞同的声音:“先生,我大唐帝国威服四海,圣天子君临天下,重修礼记,靠的可不是什么守规矩。” 书院规矩课堂上可以提问,所以这名学生的质疑倒也正常,但这毕竟是入学第一天,所以书舍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怪异,宁缺自昏睡状态中醒来,问旁边书案上的禇由贤,低声道:“谁啊?” 书院讲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能入院读书的学生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儿女,但敢在第一堂课上便对教习先生提出质疑的学生,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视不凡,此时站在书案旁的那名学生原来是某大将之子。 教习先生冷冷看着他,问道:“那依你之见,难道人在世间生活,可以不讲规矩?” “不错。”那位将军虎子嗡声嗡气说道:“我大唐以武立国,靠的就是不去管那些迂腐规矩,甲坚矛利便自然能永远胜利,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就不守礼。” 教习先生脸上的皱纹渐渐平伏,面无表情看着这名身材魁梧的学生,说道:“你这句话意思就是说,只要拳头大便有道理?” 那名学生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强颈道:“这么理解倒也不为错,像我大唐数攻燕国,哪一次不把他们打的喊爹喊娘,他们甚至要把太子送来长安为质,但他们的皇帝哪里敢对我大唐陛下失毫无礼?还是要尊称为圣天子。” 宁缺在书舍后方听着这番话,暗想这家伙礼科成绩肯定不会比自己更高。 教习先生缓步向那学生走了过去,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但当他走到那学生身前时,声音却陡然拔高,举起枯树干般的右手,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愤怒地咆哮道:“拳头大就是道理?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道理!” 书舍里响起一阵惨嚎,那名身材魁梧的将军之子,不知道是害怕书院规矩,还是过于尊师重道,竟是根本不敢还手,被枯瘦的苍老教习瞬间打到鼻青脸肿,口角流血,看上去显得异常凄惨。 不知过了多久,教习先生终于住手,气喘吁吁瞪着将军之子阴沉训道:“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对的,因为我拳头比你大。” 从教习先生开始痛揍将军之子,书舍里早已乱成一团,学生们震惊站起,却没有人敢去拉晋入狂暴状态下的先生,直至此时,司徒依兰才不服说道:“先生!如果你认为自己比他厉害,所以可以打他,那岂不是证明了他先前的观点?” 宁缺依然坐在书案旁,但他的嘴也长到了极大,怎么也没有想到,初入书院第一天,便看着如此火爆的一幕,此时听到司徒依兰的反驳,心里也觉得大有道理。 先生回头冷冷看了司徒依兰一眼,说道:“我就是想要证明他的道理,有问题吗?”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想着入书院前父兄们的紧张叮嘱,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一横,颤声说道:“是,如果您认为他是错的,那就不应该用他的道理去教训他,既然礼是规矩,您就应该用规矩去束缚他,去惩处他。” 教习先生冷冷一笑,看着她说道:“云麾将军一辈子没读过书,这女儿倒教的不错,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两家将军府虽然交好,但你和他却没有什么来往。” “这和交情无关。”司徒依兰强忍羞恼之意,仰着脸倔犟说道:“我只讲道理。” “好,我来给你们讲道理。”教习先生看着书舍内的学生们说道:“无论是云麾将军,还是什么将军,就算他们的拳头比我大,势力比我强,依旧不敢来打我,为什么?因为我是书院教习,而这就是我大唐的规矩。” 书舍后方禇由贤满脸怯意低声说道:“这书院怎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宁缺,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去惹这位教书先生。” 宁缺当然没有虽千万人往独往的那种勇气,看着正在擦拭手上血迹的教习先生,在心中默默想道:“书院定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这和礼可没什么关系,只能说明书院里有个拳头最大的家伙,只是那家伙是谁?喝酒切桃花的夫子吗?” 教习先生重新拾起书卷,面无表情看着犹有不甘的司徒依兰,说道:“不管你们服不服,信不信,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书院的规矩破了,再来和我讲道理也不迟,至于现在我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礼,就是规矩,就是我的规矩。” 礼就是规矩,就是我的规矩——这是何等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霸道无理,蛮横混帐的强势宣言啊!宁缺怔怔看着那位像老树干般的教习,发现自己越发弄不明白这座书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却又越来越喜欢这个鬼地方了。 …………午时准点下课,礼科教习先生腋下夹着墨卷,一吹颌下长须,目不斜视走出书舍,傲骄到了某种程度,书舍里的学生稍一错愕然后瞬间炸锅,纷纷聚在一处议论晨时的那一幕,司徒依兰等人则是冲到那名被打学生身旁,关切地取出清水手绢,开始替他清理脸上的伤口,那魁梧男学生脸上满是委屈的泪水。 “楚中天!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司徒依兰恼火地打了他脑袋一下,怒斥道:“要让你爷爷瞧见你这副模样,只怕要给气死!屁都不懂,先前也有胆子顶撞教习,顶撞倒也罢了,教习打你你不会还手啊!就算不还手难道不会躲啊!” 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楚中天是孙辈之中读书最好的一人,不然也没办法考入书院,只是家学渊源,楚中天依然拥有一身悍勇武力,谁能想到先前竟是被教习先生揍成了可怜的鹌鹑。 楚中天擦掉脸上泪水,委屈看着司徒依兰抱怨道:“依兰姐,这事儿真不能怪我,按爷爷教的,有人要打我我就得打回去,管他是亲王殿下还是皇子,我先前真想还手来着……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根本就动不了。” 就在这时书舍方位传来禇由贤懒洋洋的声音:“书院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于大唐神风七年毕业于书院术科,留院任教已愈三十年,洞玄境界大念师。” 此言一出,书舍俱静,司徒依兰睁着大大的眼睛,半晌后恼怒地一跺脚,嚷道:“就算是大念师……修行者欺负个半大孩子做甚。” 禇由贤走上前来,看着鼻青脸肿的楚中天,叹息一声,摇头说道:“这事儿你们根本没处说理去,因为曹知风教授……是燕人。” 人群外的宁缺听到这个答案,也忍不住摇了摇头,暗想你当着一个燕人的面提及帝国大胜,对方太子入质,被人痛揍一番……确实无处说理去。 大唐帝国雄霸天下,子民多自信甚至狂妄,宁缺承认自己在边塞草原上面对蛮人们时,也时常会流露出某种骄纵之气,只是今日看来,长安城南这座书院兼容并蓄,不止学生就连先生都有很多来自异国,日后说话行事当小意些。 (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旧书楼 警入散离第三声散钟响起,学生们从各自书舍走出,有些长住的学生脚步匆匆赶往灶堂,以免错过开学第一日的特殊加餐,有些要回长安城的学生则是脚步匆匆往院方草甸赶去,以免错过城内狐朋狗友们的庆功宴,而大多数学生则是收拾书具后,顺着书舍旁幽静的巷道向书院深处走去。 抬头看了一眼标识牌,知道那个方向便是旧书楼,联想起今晨第一堂大课上那位首席教授的殷切叮嘱,宁缺也不禁产生了某种好奇,挥手与褚由贤(注一)告别,便跟着人群向那条巷道里走去。 书院里的建筑分布看不出来什么规律,东面几片西面几廊,零散铺陈于山脚草甸之间,但却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平檐书舍掩雨廊间隐藏着无数条巷道,清幽安静四通八达,如果没有标识牌,谁都不知道前方会通向何处。 宁缺表面上嬉笑寻常,骨子里却不怎么愿意和人群相随,走不数步便刻意与人流分开,一个人安静地在巷道里行走,正午的春阳罩在头顶,把巷道旁的平檐映成整齐的黑印,刚好压住他的右边肩膀,感觉有些沉重。 就这般安静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出了巷道,眼前骤然一片明亮开阔,多出极新鲜的风景,宁缺将被风吹起的头巾掀至颈后,看着面前这一大片湿地林泽,看着郁郁葱葱的水松青竹,才知道原来书院深处竟还有这样一番胜景。 水泽里生着绵延不尽的芦苇,此时没有肃杀秋风将其染黄洗白,笔挺的腰身在春风里青葱水嫩招展,看上去就像是密集的玉米杆田,微燥的风从泽畔的林间穿过,再被这些带着水气的青杆一滤,复又变得清凉宜人起来。(注二)宁缺在湿地旁的石径上走着,看看水中阴影里的鱼,听听身旁林子里不知名昆虫的鸣叫,心中那根崩紧了十余年的弦,仿佛被泽气滋润,被林荫轻揉,渐渐地松驰柔软,偶尔有同学擦肩而过,便礼貌点头致意,却并不加快脚步。 脚下的石板未经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刚好可以防滑,从书舍巷道里铺出,顺着湿地绕了一圈,然后伸入林间,大约数千块石块密密砌成平道,组成了一条极长的石径,最末处抵达山脚青林间的一幢三层旧木楼前。 这幢三层木楼外表寻常普通,没有什么华彩重妆,也没有什么飞檐勾角,只是简简单单地依山而起,但那些用了清漆的木料应该不是凡物,看着风雨经年留下的痕迹,不知在这书院深处静立多少年,却是没有任何细节透出衰败痕迹。 宁缺仰头看着木楼上方那块写着旧书楼三字的横匾,忍不住想道,这书院里的教习们会不会太懒了些,一个藏书楼就因为旧些便叫做旧书楼? “我知道你们很好奇,为什么这幢楼叫做旧书楼,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幢楼负责替书院收藏书籍,而书之一物,只是用来记载我们的思想,思想这种东西,一旦跃出脑海用文字记于纸上,便不再新鲜,只是旧物,所以任何书都是旧书。” 楼下已经围着很多人,紧闭的木门前,一位中年书院教习正在微笑向诸生讲解旧书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你们如今已是书院一员,所以要记住,在我们书院从来没有敬惜字纸的说法,也没有什么书籍贡在案上叩首的规矩,书便是书,它只是工具,绝不神圣,只有我们的思想才是新鲜的,为了让你们记住这一点,所以这楼被叫做做旧书楼。” +落-霞+小-說 ?? w ww· l uox i a· c om· 诸生点头受教,但并不见得都明白这两段简单话语里隐藏着的意思,宁缺隐隐明白了一些,却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正确。 “和大家说一下旧书楼的规矩。”负责管理旧书楼的中年教习微笑继续说道:“这里一共有两名教习四名管理人员,我们的任务就是替所有师生进行服务,所以昼夜无休,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看书,但是有三点你们要记住。” “首先,旧书楼拥有天下最丰富的藏书,是因为除了有一个百人的组织专门负责在各国搜寻书籍外,你们的历界师兄也在花费重金购书,他们很辛苦,他们花的手笔很大,所以当你们看书时请把手洗干净,讨论时请不要把唾沫喷到书上,不用过分爱惜,但也别把它们当成自家茅厕里的草纸。” “其次,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更多的书籍,所以当你们想看某本书却发现找不到时,请先自我质疑一下,你想看的那本书究竟值不值得看——如果是肉蒲团,那么是不是最精妙的河间本?如果是东征话本小说,是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大河流?如果不是,那么就不要再来问我们,因为那代表我们判定你要看的那些书没意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旧书楼严禁携带任何书籍离开,而且禁止抄录。你们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不要试图对我进行任何自由共享之类的精神灌输,书院里的规矩就是规矩,上午丙班的曹知风教授想必已经用拳头教导过你们,这些规矩的合理性不容你们质疑,至于规矩背后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深意,你们可以无条件的体会并且感沛莫名,但不要指望我向你们解释。” 教习站在旧书楼横匾之下,微笑望着表情各异的诸生,笑容显得极为可恶,就像放高利贷的奸商,又像是展示自家黄金诱·惑穷人的守财奴,缓声说道:“不要尝试挑战最后这条规矩,就算你是天下最出色的窃书贼,想在旧书楼施展妙手,最后也只能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死的很惨的那种死。” 学生们一片哗然,宁缺站在人群外也是连连摇头,心想楼内就算拥有全天下最丰富的藏书,但你又不准抄录,又不准借出,那怎么记得住?关于楼内藏书他还有别的疑惑,但想着旁人应该有和自己相同的疑惑,所以抑着急迫心情等待。 果不其然,有名学生伸起手臂高声问道:“先生,您说旧书楼内什么书都有?” 教习先生目光微移,在人群中找到那个胆敢提出质疑的学生,微微蹙眉,极为不喜说道:“难道你对我的说法有质疑?” “学生不敢。”那名学生被教习目光吓的身体微颤,说道:“学生只是……学生只是很好奇,楼里有没有……那个,关于修行方面的书籍?” 教习先生面色稍霁,抬起下颌微微一笑,自信骄傲轻蔑到了某种万夫所指的地步:“在世俗众人眼中看来,那些所谓玄妙之门的书册大概极为少见,但对于我书院而言又有何难?你若要看传说中的天书七卷,烂柯佛经,楼里确实没有,但除此之外,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修行书籍是你能想到却找不到的!” 听着这句话,站在人群外的宁缺缓缓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心跳却无来由加快了几分,下意识里抬起头来,盯着面前这幢寻常的三层木楼,灼热的目光仿佛要把这幢木楼点燃。 进入修行世界是他自幼的梦想,虽然连番数次甚至昨日又被打击了一次,但梦想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它难以实现,却又吸引着你不停地尝试努力,并且时不时让希望露出小尾巴诱·惑你一下,轻声呻·吟:来追我啊来抓我啊! 早已断了进入修行世界希望的他,骤然发现自己能够随意进出一幢充斥修行书籍的木楼,对于一个幼年时在边塞不惜一切代价,跑了几个集市,才买到一本太上感应篇的少年而言,这是何等样突如其为难以盈荷的幸福啊! “提醒一下诸位同学,目光不要太炽烈贪婪,不然真把旧书楼烧了,院长大人会把我们全部切成桃花枝儿下酒吞掉。” 楼下的教习似笑非笑地望着人群外的宁缺,然后敛去笑容,神情凝重认真看着诸生说道:“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所好奇的那些玄妙书册,无法记忆,只能体会,至于其中道理,我依然不会解释。人力终究有时穷,若你没有修行潜质,却要强行入书,会导致某些很不妙的结果发生,到时请勿痛诉本教习言之不预。” …………旧书楼木门缓缓开启,里面一片清幽,仿佛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没有溅起经年灰尘,没有蛛网拖连,却给人一种时间带来的沧桑压迫感,楼外诸生略一沉默,整理衣着,敛神静气,迈步过槛走了进去。 楼内比从楼外看来要大很多,宽阔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不知多少简易书架,书架按照六科和年代分类排列,上面陈列着你能想到的所有书籍,高低不一新旧不一依偎在一处,就像无数年间的无数先贤名士,正调皮并肩注视着你。 诸生入了楼内便迅速散开,迳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宁缺一个人在书架间行走,时不时抽出一本书籍看看,然后发现书楼临窗处搁着书案,案上有笔墨纸砚,不由好奇心想既然不能抄录,为什么要备着这些东西? 在南晋书区找到一本王行龙的楷贴,宁缺抽出来一面研读一面随意行走,渐渐身旁变得越来越安静,他抬起头来,只见一道干净的楼梯出现在眼前。 楼梯是用来上楼的,现在他在第一层楼,那么楼梯之上,便是第二层楼。 …………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且劈书山第一刀 宁缺站在楼梯下挠了挠头,回忆先前旧书楼教习说的规矩,好像没有禁止学生上第二层楼的说法。正犹豫间,有人绕过他身侧直接走上了楼梯,听着咚咚脚步声,他心情一松,把那本王行龙楷贴搁在柱旁的书篓里,拎起学袍前襟拾阶而上。 旧书楼二楼比下面更加安静,但书架和藏书却要少很多,相对而言视野也变得开阔了些,他走上楼来,才发现楼上已经有好些人,他们各自在书架前挑着藏书阅读,有的人满脸傻笑,有的人嘴里念念有辞,显见都很兴奋。 经史集之类的书籍大部分在一楼,二楼书架上的藏书偏于武技以及修行部分。入楼前那位教习已经说过不禁阅读,但骤然发现一座宝山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没打招呼也没有什么雷霆大动的先兆,宁缺依然觉得这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他怔怔站在书架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 《李知堂说佛》、《念力与手印的印证关系》、《修行五境简述》、《追忆西陵流年》、《洞玄经》、《南华集》、《南晋剑术流派综述》、《万法鉴赏大辞典》……他在书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上,震惊炽热早已化作了惘然无措,袖中的双手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他不用抽出这些书籍去看,只看这些书名便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那年他攒了好久的银子,跟着渭城的输粮队去了开平市集,一边替桑桑寻找医生看病,一边在开平市集所有书局里像条臭狗般寻找,终于让他找到了一本太上感应篇,然后一翻便是好些年,直至最后化为铜盆里的一捧灰烬。 那年他在梳碧湖上杀了十七个马贼,拯救了渭城打柴的队伍,将军问他:你想要什么?全渭城军民可以凑钱给你找个红倌人开·苞,他握着手里那本被读薄又被读厚的太上感应篇,回答道:我想要学修行,将军无言。 岷山旁那个修行者说你不行,军部考核的军官摇了摇头,吕清臣老人长叹息,书院术科的老师昨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明明知道眼前有个世界,但他一直走不进去,他告诉桑桑说没事儿,靠自己的刀和箭也能打出一片天下,但这真的有事儿,因为他不甘心看着那个世界影影绰绰出现在眼前,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风景。 直到他走进书院旧书楼,顺着楼梯再上层楼,看见这些密密麻麻的书籍。他知道自己可能很难通过这些书籍便改变自己的身体状态,但至少他可以看一眼那个世界是什么模样,前十六年他抱着那本太上感应篇苦苦挣扎,就像抱着最后一颗土豆的可怜孩子,今天他终于看到了一大片如海般的稻田,纵使那些稻田依然还不是他的,但他真的很感到很激动,甚至眼眶都热了起来,湿了起来。 “桑桑……”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抚书脊,默默念道,此时此刻他只想和她分享此时的心情,大抵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 书架上满满的修行类书籍,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追忆西陵流年》之类的书籍当然不是他现在急迫翻阅的书籍,《南晋剑术流派综述》之类的材料也不是他现在有资格去研究的东西,他不是一个好高鹜远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只可能从最基础的东西看起,比如手指前方这本《雪山气海初探》。 就在他刚刚抽出那本极薄的册子时,楼内某处忽然响起一声闷响,书架旁的学生们遁声望去,只见一名学生不知为何摔倒在地,脸色苍白的有若白雪,身体不停抽搐,白沫不停涌出他的嘴角,看上去异常恐怖。 四个穿着书院浅色袍子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那名昏厥的学生身边,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极默契地同时发力,把那可怜学生像小鸡般拎了起来,然后快速向楼梯口快速跑去,动作熟练的仿佛操练过无数遍。 书架旁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想起进入旧书楼前那位教习先生微笑的警告,感到了一股无来由的悸意,然而没有人离开,相反从楼下走上来的学生越来越多。 诸生都是来自天下各地的青年才俊,他们像宁缺一样,对那个玄妙的世界无比好奇,而且拥有极强烈的自信自己应该能够进入那个世界,所以他们继续沉默低头,取出书架上的书籍沉默看书,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声重物堕地的沉重闷响,又一名年轻的学生脸色苍白昏倒在地,宁缺沉默看着被迅速抬走的那人,心情变得沉重迟疑起来,但终究他还是像其余的同窗那样,无法抗拒新世界的诱·惑,将心一横翻开了手中的薄册。 《雪山气海初探》的第一句话便是:“天地有呼吸,是为息也……” 宁缺紧张而专注地顺着那些手写墨迹向下看去,忽然间他发现眼中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有谁在视线之间放了片毛玻璃片,他知道这大概便是教习先生在楼外警告的事情,轻咬舌尖强行清醒过来继续阅读。 “人乃万物之灵,故能体悟自然之道,意志为力,是为念力也。” 随着阅读,薄册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渐渐洇成一团一团的墨污,他拼命地眯着眼睛,想要让视眼中的字变得更清晰些,因为太过专注,眉心竟是开始隐隐做痛起来,而那些模糊的字迹竟渐渐飘离了纸面! “人之念力发于脑际,汇于雪山气海之间,盈凝为霜为露为水,行诸窍而散诸体外,与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一个个模糊的墨迹飘离了微黄的纸面,进入他的眼眸,进入他的脑海,变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就像是大海船旁探入海水中的长桨,不停搅拌激荡着他的脑浆,宁缺没有觉得痛,但发现自己的身体随着这种搅动开始摇晃起来,眼神越来越模糊,胸口处一阵烦闷欲呕,如同晕船到了极处! 他闷哼一声,强行合上手中的薄册,极为急促地喘息数声,终于从那种玄妙的晕眩世界里摆脱出来,深深呼吸数口,渐渐回复了平静。 楼畔窗边明几处,坐着一位穿着教授袍的中年女子,先前无论楼间倒下几名学生,她都仿佛无所察觉,只是专心在案上描着自己的小楷,然而听到啪的一声阖书声后,她眉头微蹙抬起头来,看着脸色苍白的宁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位女教授在旧书楼内清修二十余年,不知见过多少新入书院的学生入书而迷失,直至最后难以承荷精神冲击,就此昏厥,但像宁缺这样已经开始看书,却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心神重新合上书册的人却是极为罕见。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女教授的注意,他此时全副心神都放在手中这本薄薄的书册上,当他调息完毕觉得自己的精神体力已经回复正常,毫不犹豫地重新掀开薄册封面,继续向下看去。 刚才他看到了相感二字,于是此时便从相感二字继续,然而这一回当他目光刚刚落到相感二字上时,便骤然觉得这两个墨字飘浮而进,直接荡入了自己的脑海,激起了一片极为汹湧的海浪,轰的一声千万座山般的海浪打了过来! 眼中的手与书不见了,他怔怔看着视线间的书架逐渐下沉,密集陈列在一处的书册加速沉沦,最后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顶,然后便是一片黑暗,海底最深处的黑暗。 …………一辆马车停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门口,车帘掀起,宁缺脚步虚浮走下马车,对那位车夫和车厢里的书院执事揖手一礼,极为诚挚说了声:“多谢。” 马车答答驶离,宁缺深吸一口气,揉了揉依然苍白的脸颊,走进了铺子,看着扔掉手中抹布,满脸希冀好奇望着自己的桑桑,强颜一笑说道:“书院……真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也是最差劲的地方。 先前他在旧书楼里直接昏了过去,直到马车将要进朱雀门时才醒了过来。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的,更令他感到恐惧和失落的是,他甚至忘了昏迷前看的那本书是什么内容,无论他怎样冥思苦想,脑海里连星点记忆都不存在。 “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所好奇的那些玄妙书册,无法记忆,只能体会,至于其中道理,我依然不会解释。人力终究有时穷,若你没有修行潜质,却要强行入书,会导致某些很不妙的结果发生。”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位书院教习在旧书楼前那番警告的真实意思,甚至隐隐猜到,那些书架上的修行书籍应该是用某种符之术书写而成。 “旧书楼里有很多修行类书籍,我当时就在想,你应该在那里。” 宁缺看着桑桑,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抱着身体孱弱,就像个小老鼠般的小女孩儿奔走于临平市集书摊时的画面,轻声说道:“不过要看懂那些书,好像是件很麻烦的事,感觉有座山拦在我面前。” “少爷,绕过去不行吗?”桑桑仰着小脸,蹙着细眉关切问道。 宁缺摇摇头,静静看着她问道:“以前我们商量过,如果一座山绕不过去怎么办?” 桑桑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把山劈开。” (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春已浓,人将残,书如故 第二日书院安排的课程是数科,但今天的书舍里气氛与昨日有些不同,案旁的学生们沉默听着教授先生的授课,心思却早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飘到了那座叫做旧书楼的地方,很明显昨天有很多人经历了和宁缺相同的情况,相反也激起了这些年轻学子们的不甘心情和挑战意志。 散钟清幽响起,数科教授先生轻拂衣袖宣布下课,书舍里哄的一声,所有学生都快步冲了出去,向书院深处那座木楼跑去。教授先生看多了新入书院学生们的表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昨日没有去旧书楼的褚由贤,听同窗们说了那楼里的神奇,今日也动了心思去一探究竟,招呼了宁缺一声便冲了出去。宁缺今日倒显得极为平和,一点都不着急,走出书舍后并没有急着去旧书楼,而是沿着石径去了灶堂。 两人份的午餐,加了根鸡腿,吃了三颗生鸡蛋,宁缺慢条斯理地吃完面前所有食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灶堂,满意地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腹部。 走出灶堂,踏上那条绕着湿地芦苇的清幽石径,他依然不急着去旧书楼,而是绕着那片湿地湖泽慢走了三圈,直到确认腹内的食物已经消化,变成了身体需要的热量,又蹲在湖畔仔细地洗了道手,才平静走向了旧书楼方向。 他没有修行潜质,但他有足够的做战经验,面对着旧书楼内那些神秘的书册,他决定以迎战的态度,以坚狠的精神,一点一点劈掉那座拦在身前的大山,所以他必须把身体和精神都调息到最佳的状态。 “让让!让让!不是开水!是活人儿咧!” 旧书楼前听着一阵急促的喊声,那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一名昏厥的学生快速奔出,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喊的话却特有趣儿,这两日来大概抬出来太多昏厥学生,他们必须想些招儿来消解这种无聊的重复。 至少已经有十几名昏厥学生躺在了旧书楼外,书院早就已经预备好了这种情况,有专门负责此事的教习拿着醒神汤、济元丸之类的药物在一旁救治。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顺着楼梯走上去,空旷的楼内书架之间,他发现正在苦读的学生数量比昨日少了些,但大部分是被抬了出去,而不是畏难没有登楼——能考进书院的没有无能之辈,谁甘心仅仅在第二天便黯然放弃?只是看那些年轻学子们苍白的脸色,摇摇晃晃有若饮醉般的身体,只怕没有谁能支撑太长时间。 沉闷的撞击声不时响起,啪啪啪啪,就像是秋日枝头熟透了的果子落在泥地上,书架旁的学生们不停倒下,或抽搐昏厥,或口吐白沫无神望天,十分凄惨。 宁缺此时手中拿着的还是那本《雪山气海初探》,他把目光从那些不幸昏厥的同窗身上收回,无睱再去关注旁人的事情,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掀开了书页。 “天地有呼吸,是为息也……” 艰难的书山攀爬又不得不从第一步开始,因为他只记得昨天昏迷前拿的是这本书,却不记得自己看过些什么,看到了哪里——他已经提前预知了今后的读书过程将是何等样的无奈重复,每次开始都将不得不从第一句开始。 薄册上的字迹不出意料再次模糊起来,那些一团一团的墨污,就像是笔尖堕入清水瓮里的墨滴,迅速洇散开来,宁缺不为所动,继续快速向下翻阅。 “人乃万物之灵,故能体悟自然之道,意志为力,是为念力也。” 模糊的字迹又一次飘离纸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嗡鸣振动,宁缺觉得那些振动甚至不像是划桨,而更像是草原上的寒风,感觉自己在和无数名凶悍的马贼做战。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抬起头来休息片刻,因为抬头的动作过于坚决强硬,竟让颈部肌肉有些隐隐作痛,为了消解此时胸腹间的烦恶感觉,他压抑住手中那本薄册的无限诱·惑,把目光往窗外的春日林梢望去,向书架旁别的同窗望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贴着书架无力地瘫软下去,那是临川王颖。然后宁缺注意到在书架的最深处,谢承运正盘膝坐在地面,目光微垂静静看着膝上放着的书卷,眼眸虽然明亮依旧,但脸色却苍白的极为可怕。 “都在努力攀爬啊。”宁缺默默说道,被楼内同窗们年轻倔犟而不甘屈服的气氛所感染,微笑着把目光重新投到纸面之上。 “人之念力发于脑际,汇于雪山气海之间,盈凝为霜为露为水,行诸窍而散诸体外,与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墨团飘浮再次,振荡摇晃,他忽然听不到脑海中的嗡鸣声,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春风亭的街巷间,身旁没有朝小树,只有无穷无尽的雨水自天而降,击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衣衫上,顿时感觉到了一股极端的湿冷。 然后他再次昏了过去。 …………第三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让让,不是开水,是大活人咧!” 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昏厥中的宁缺快步走出旧书楼,把他扔给楼外待命的大夫,然后有人将他扛进马车。 今日楼内昏迷二十七人。 …………第四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让让,真不是开水,真是个大活人儿!” 还是那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昏厥中的宁缺走出旧书楼,把他扔给楼外待命的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低声埋怨了几句。 今日楼内昏迷九人。 …………第五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还是那位开水生滚的大活人儿咧!” 依旧是那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拎着昏厥中的宁缺缓步走出旧书楼,有气无力地嚷了两句,楼外待命的大夫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孔,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今日楼内昏迷四人。 …………第六日午后,旧书楼外。 “让让。” 四名穿着学院袍的执事人员,极简洁地说出两个字,然后把某人扔进楼外树荫下。 …………春意渐浓,气温渐高,书院学生们对旧书楼的挑战却没有丝毫进展,逐渐凄惨地败下阵来,此后的日子里,因为刻骨铭心的经历,大多数学生已经确认旧书楼里那些书册对于自己来说完全无力应对,去二楼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宁缺每天散钟之后,依然坚持去灶堂大吃一顿,在湿地旁散步三圈,然后继续登楼,次次登楼,次次昏厥,次次被抬走,他没有丝毫气馁,更没有放弃,只是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脸颊变得越来越瘦削,登楼时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虚浮。 眼看他上高楼,眼看他被抬出楼来,没有任何意外,这一日午后,宁缺吃了两大盘香菇鸡肉饭,就着一碟红油肚丝又啃了两个馒头,在湿地旁洗了手,再次来到了旧书楼外。 现在的书院学生们已经不怎么记得入院试时宁缺拿到过三科甲上,他们只知道这个少年是丙班最出名的疯子,当他出现在旧书楼门口时,所有正在看书或是在窗旁做那带不走的笔记的学生们同时抬起头来,望向他的身影开始窃窃议论。 “这家伙该不会是疯了吧?” “今天他会在楼上呆多长时间?” “半个时辰?” “我看够呛,顶多一盏茶功夫就会被人抬下来。” “我比较好奇,他和谢三公子今天谁会先下楼。” “谢三公子有修行潜质,这个家伙有什么?” “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 “我看是因为他要和谢三公子争风头,不然为什么这么拼命?” 宁缺根本没有听到这些低声议论,他看着眼前的楼梯,左手扼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右腕,强行压抑住心中强烈想要收回脚步的念头,深吸一口继续向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每天这道楼梯都会显得比昨天更加陡峭更加漫长更加艰难。 看着他艰难向楼上走去的背影,看着他苍白的脸庞,楼下的学生们目光变得越来越复杂,有很多人怀疑他如此拼命的目的,或是不屑他的执念,但无论是谁都不得不佩服他所展现出来的意志与毅力。 再上层楼,宁缺轻轻擦掉额头上的几粒汗珠,沉默走向每天固定站立的书架旁,抽出那本已经看了很多天,却依然什么都没能记住的薄薄书册。 空旷楼层间寂静一片,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学生还能坚持:谢承运盘膝坐在书架尽头,脸色苍白得有如未着墨的新纸,膝上放着同样一本书。 宁缺知道这位谢三公子在,对方既然能够入术科,那么肯定有修行潜质,所以他并不惊奇对方能够支撑这么长时间,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当能够旧书楼第二层楼间只剩下自己和谢承运时,会在书院内引起怎样的议论。 在很多学生甚至是教习的眼中,宁缺和谢承运二人,继入院试之后再次扛上了,谁也不甘心比对方先行放弃,所以才会每日来旧书楼苦苦支撑。 宁缺不知道这种议论,更不知道谢承运是否因为心中有这种较劲的想法,才会每天来此,就算他知道这些议论,也完全不会在意,因为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自己每天都要来这里,哪怕是徒劳无功异常痛苦,还是要来这里。 因为他喜欢,因为他需要,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 (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楼外风波起 薄薄的《雪山气海初探》现在就像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看了很长时间,待那些青葱林梢染绿了疲惫干涩的眼眸,再次低下头来继续默读,过不多时他再次抬头,望向雪白的屋顶再做休息。 最开始阅读这些神奇的修行书籍时,他只能支撑几句话的时间,现在能够支撑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虽然现在每日回到临四十七巷后依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哪里,但他有种极隐晦却又清晰的感觉,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看的多些。 能够支撑更长时间,不是因为他对书册上的符术墨字抵抗力变得越来越强,而是意志力在这场战争中被磨砺的越来越坚韧,而且他在不停寻找休息与阅读之间合适的时间搭配,寻找一切能让自己支撑更长时间的方法。 “你们这样看下去,会看死的。” 窗边那方明几旁,那位始终低头描着小楷的女教授缓缓抬起头来,将手中那枝秀笔搁在砚台上,看着身体摇晃欲坠的宁缺和声说道。 宁缺缓慢阖上书册,艰难地转过身来,对着窗畔的女教授长揖一礼,书架尽头的谢承运也缓慢阖上书册,极有礼貌地向女教授颌首为礼。 做为这层楼唯一坚持下来的两名学生,他们当然知道窗畔永远坐着位女教授,只是这位先生仿佛永远都在描自己的小楷,无论是有人昏迷还是如何,都不会让她抬一下头,所以渐渐成了风景中的一角,成为了不存在的存在。 而今天这位女教授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开始说话。 “这层楼内的修行书册,全部是大修行者蕴念力入墨而书,换个说法那就是,这些书册上的每个墨字都是神符师的无上佳品。” 女教授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谢承运,说道:“你们二人都极有毅力,甚至可以说是近十年来书院最有毅力的学生,但你们必须知道一点,要看破神符师的无上佳品,毅力没有用处,要入书破书并且知书,你们必须要有洞玄上阶的能力。” 然后她转头望向宁缺,微微怜悯说道:“谢承运已过感知之境,将入不惑,所以他能支撑久些,而且楼中所体悟对他修行总归会有些好处,而你的体质根本不适合修行,徒靠毅力在此苦撑,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不如……早些归去吧。” 宁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对女教授长揖及地,诚恳问道:“学生请教先生,敢问先生可是洞玄上阶境界?” 女教授摇了摇头。 宁缺明白了,温和一笑继续问道:“敢问先生当年初入书院时可曾达到洞玄上阶。” 女教授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宁缺再次长揖及地,诚恳说道:“学生还想继续多看些日子。” 女教授赞赏看了他一眼,说道:“终究还是要量力而行,若你一味执着,到时候不要怪我出手阻止。” “是,先生。” 就在这番对谈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宁缺和谢承运二人再次先后昏厥过去,那四名穿着书院袍的执事,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连他们二人的体重都一清二楚,面无表情地分别拎起,也懒得再喊什么,就这样走下楼去。 深春林梢茂密浓绿,从窗外透进旧书楼二层,女教授望着窗外春色微笑摇了摇头,然后准备低头继续描自己的小楷,便在这时,那位旧书楼教习从楼下走了上来,走到她身前极恭谨地行了一礼,说道:“老师,学生有一事不明。” 女教授看着他温和说道:“我最近也发现了一些看不明白的妙事,不妨共同参详。” 旧书楼教习叹息说道:“这两名学生我也看了好些天了,谢承运有修行基础,加之毅力过人,能在楼上支撑如此多日,虽说不简单,但毕竟不是罕见之事,可那宁缺明明就是一世俗凡根,为何也能撑这么长时间?这与理不通啊。” 女教授看着砚间秀笔豪尖渐染的墨汁,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记得很多年前,先生曾经说过,如果人的意志够强大,那么就连上苍都会感到恐惧……我想,这个叫做宁缺的孩子,大概便是这种意志足够强大的人吧。” …………此后数日间,事情仿佛一如寻常,晨时上课,午时用餐,午后登楼,在全书院学生教习目光注视下,宁缺和谢承运二人或先或后登楼,或先或后被抬出,就在这种情况似乎将要变成每日一景时,终于有了新的变化。 宁缺询问了教习先生,旧书楼里可以携带无壳无油无屑类食物进入,于是他今日揣了几块白面大饼,然而就在他准备走进旧书楼时,被人拦住了去向。 “你们究竟要赌气赌到什么时候?”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小手,气鼓鼓地望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无来由心头一软,放低音调说道:“现在全书院都知道你们是最有毅力的学生,何必还要继续呢?” 宁缺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莫名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听懂,然而这个表情落在旁观人群的眼中,却更像是某种挑衅。 司徒依兰恼火说道:“看看你现在这模样,黑眼圈,脸色苍白,被风一吹就要倒,就像那个色鬼褚由贤一模一样。我们都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不能修行,既然如此你上楼有什么意义,何必还非要和谢三公子斗气,还要继续上楼?” 褚由贤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扶着宁缺的左膀,看着司徒依兰挑眉说道:“司徒小姐,虽然你是云麾将军的女儿,但有些话还是不能乱说,我虽好色但不是鬼。” 接着他转头望向宁缺苍白的脸颊,极诚挚痛惜说道:“不过说老实话,我也劝你不要继续上楼了,何必置这个气?就算现在放弃,你一个普通人居然和修行天才谢三公子硬扛到现在,谁说起你不得赞上两声?” 宁缺笑了笑,看着拦在面前的众人说道:“我看你们真是误会了,我上楼只是想看书,和赌气斗狠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想谢三公子也是如此想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司徒依兰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三公子进入书院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进第二层楼,如果他连你都比不下去,又怎么有足够信心进入真正的第二层楼?” “第二层楼?”宁缺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种说法,挠挠头说道:“谢三公子和我不是天天在第二层楼里看书吗?” “你连第二层楼都不知道?那你这么拼命天天上楼是为什么?” 司徒依兰睁大眼睛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神仙,吃惊解释道:“书院的第二层楼不是旧书楼的第二层楼,而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但凡真正的贤人都在二层楼里学习过,听说现在里面还有很多世外高人。” “那和楼上有什么关系?”宁缺有些茫然地指了指屋顶。 “因为进第二层楼的门,就在旧书楼的第二层楼。”司徒依兰没好气说道:“我知道有些拗口,但你只需要知道,书院的二层楼非常难进,听说这十年间只有七八个人进了,你既然没这个想法,何必和谢三公子参合。”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不影响谢三公子的修行之途,为了不打击到他进入二层楼的信心,所以就应该让我……主动放弃?”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俱皆沉默,因为这种要求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显得格外粗鲁无礼。一直沉默站在司徒依兰身边的金无彩咬了咬下唇,挣脱女伴的手,走到宁缺身前极认真行了一礼,声音微颤说道:“还请宁同学成全,三公子……三公子他昨夜回府后已经吐了血,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宁缺是第一次知道那个天天与自己一道登楼的年轻人,竟为此付出了如此多的代价,他想着自己天天夜里的呕吐,想着桑桑小脸蛋上的关切担忧,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钟大俊冷冷看着他说道:“和这种人用得着低声下气相求吗?我根本就不相信一个普通人能在楼上呆这么多天,承运每日在楼上泣血读书的时候,谁知道他在楼上做什么,也许他只是在闭目养神。” 谢承运乃南晋才子,此番北上求学过阳关时便宿在钟大俊府上,二人名声在外,惺惺相惜,相处的极好。 钟大俊眼看着友人被宁缺逼着天天上楼,直至昨夜吐血,早已恼怒到了极点,当然,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真正让他说出如此诛心恶毒推测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甘心书院所有的目光都被眼前这个边城来的军卒抢走。 诛心恶毒的推测,但偏生看上去极符合真实的情况,学生们望向宁缺的眼神便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就在这时,楼外石径上前后驶来了两辆马车,脸色雪白的谢承运被人搀扶下了马车,怔怔看着这方,却始终未发一言。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青帘马车 宁缺看到谢承运下车,更注意到此人明显听到了场间的议论,却没有替自己做辩解的意思,忍不住有些失望,摇头不愿再做解释,看着众人说道:“如果你们认为我是小人,那你们应该去劝谢三公子不再登楼,何必和我这种小人置气?” 钟大俊见他根本没有被自己言语挑怒,阴沉着脸拦在他身前,说道:“无论如何,你今天绝对不要想着再登楼。” 宁缺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低头缓慢地卷起袖子,和声问道:“书院是你家开的?不是。旧书楼是你家开的?也不是。那么你打得过我吗?” 然后他看着钟大俊说道:“不要忘记,射御二科我都是甲上,如果你今天非要扮演拦路的坏狗,就休怪我把你揍到人事不能自理。” 噗哧一声,先前还是一脸焦虑的司徒依兰听着这番怪话,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看着身旁女伴忧伤嗔怪神情,才知道自己笑的极不合适,赶紧低头。 金无彩眼眶微湿看着宁缺说道:“钟大俊也是护友心切,那些话实在是不该说,我代他向你道歉,只是……这楼真的不能再上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要上楼,我们也劝三公子不要再上楼,双方就算是平手。” 司徒依兰在旁连连拍手,赞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完全不伤和气。” 宁缺微笑看着面前两名少女,难以自禁想起某些陈年时光片段中那些校园里的花痴小清新初中女生,还有那些为了女伴不停出谋画策的黄毛丫头,明白这些长安贵女其实也不过就是群无恶意的小女孩儿罢了,说道:“我上楼有上楼的原因,和争勇斗狠无关,如果你们真担心谢承运的身体,我建议你们还是多劝劝他。” 金无彩轻轻啜泣说道:“可是谢三公子有谢三公子的骄傲,没法劝……” 宁缺静静看着她:“我只是个边塞来的少年军卒,不应该有太多的骄傲,所以你不劝他就来劝我?” 金无彩仰起脸来,抬袖擦掉脸上的泪痕,慌乱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彩一时失言,请不要见怪。” “无所谓了。”宁缺走过啜泣少女身旁,向楼上走去,说道:“我坚持上楼确实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一些比骄傲更重要的原因。” 司徒依兰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问道:“还有什么事情比骄傲更重要?” 宁缺没有回答她,在心中默默想着,有些事情比骄傲重要的多,比如生死。 “宁缺,你要想清楚今天上楼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钟大俊在他身后寒声说道,他也已经注意到谢承运的到来,既然谢承运保持了沉默,他便以为自己清楚应该怎样去做,声音变得更加严厉。 “昊天赐予子民万物,你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接受!此时在场这么多人,绝大部分人都不能修行,但我们没有像你这样不死心,甚至嫉妒!我很清楚你想做些什么,你知道自己无法进二层楼,所以弄些邪门外道的心术手段,想让承运也无法进二层楼!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等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何其险恶可耻!” 再次听到二层楼这个名词,宁缺终于想起来在北山道口的厮杀中,吕清臣老人和那名大剑师刺客交谈时曾经提到过,不由身体微僵:区区一个书院弃徒,在二层楼学了几日便成为洞玄境界的大剑师,书院的二层楼……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的沉默他微微僵硬的身体,给了楼间学生们一个错误的信号,众人以为钟大俊说中了他的想法,戳穿了他的用心,所以他才会尴尬理亏。 就在议论渐起之时,宁缺在楼梯口缓缓转过身来,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浮起一丝极浓郁的嘲讽之色,环视众人说道:“我以前不知道二层楼是个什么样的破地方,所以我没有想着要进,现在既然我知道了二层楼是个什么样的破地方,那么我肯定便要进,到时候我希望你们当中没有人会感到惊讶。” 钟大俊怒极反笑,冷笑说道:“你还不承认自己是在嫉妒谢三公子?” 旧书楼外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把昨夜吐血请了晨假的谢承运送至楼前,另外一辆样式普通的青帘马车却始终没有下来人,车帘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那辆青帘马车里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我只知道温室里的花朵会嫉妒高山雪莲的崖高自洁,却从不知道天上的苍鹰会嫉妒地上的草鸡。” 这声音并不如何尖酸刻薄,也没有带出浓郁的嘲讽味道,然而却直接让旧书楼内外的学生们变得鸦雀无声,钟大俊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谢承运雪白的脸庞上更是隐隐现出一丝难以压抑的羞怒血红之色。 因为马车里那人说的这句话,不仅把宁缺抬的极高,视为崖高自洁的高山雪莲、天上翱翔的雄鹰,更是直接把名震南晋的世家才子谢承运看作温室内未经风雨的花朵,以及那些在地面终日啄食碌碌的草鸡。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先前宁缺所受的嘲讽尽数还了回去,还加了无数倍力量,众人震惊望向马车,心想究竟是谁敢如此讽刺阳关钟大俊和南晋才子谢承运? 就在钟大俊准备出言反嘲,某些人准备激愤发言之时,青帘马车里那人继续冷漠开口,目标直指此刻脸色有些莫名紧张的两位长安贵女:“技不如人,毅力不如人,那便要好好磨砺,谋求最终的胜利,怎能让个女人去替他求情?无彩你自幼就是个聪慧敏感的丫头,这些年怎么变得如此愚笨不堪!” “还有依兰你,居然帮着南晋人嘲讽唐人,小时候纵马驰长街,哭着喊着抱你父亲要去征伐南晋的劲儿跑哪儿去了?强大不是靠奚落嘲讽证明的,我大唐靠的终究还是刀箭骑射,回去自己好生反省反省!” 先嘲南晋谢三公子,后严厉训斥两名长安贵女,语气平静里却透着股无法抗拒的强势,尤其是司徒依兰和金无彩两名少女被训斥后,非但没有什么恼怒情绪,反而是羞愧地低下了头,旧书楼内外的学生们感觉到事情有些异样,不由万分好奇那辆青帘马车里究竟是何方人物。 青帘马车里再次响起声音:“宁缺,你给本宫过来。” 听到本宫二字,旧书楼内外一片死寂,尤其是随着司徒依兰小心翼翼的眼神确定,学生们终于确定了青帘马车里那位女子的身份,下意识里纷纷躬身行礼。 钟大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不是先前那种愤怒的难看,而是恐惧的难看,他虽然出身阳关大族,但只要青帘马车里那人随意一句话,只怕自己日后的仕途文道便要终止,谢承运此时的脸颊比先前更加雪白,他虽然不是唐人没有钟大俊那种担心,然而身为一名南晋人,他又怎么敢去招惹马车里那人? 依大唐礼制,皇太后或者皇后方能自称本宫,若朝中有长公主也可如此自称,天启朝既无太后也无长公主,那么能自称本宫的当然只有皇后娘娘,可是皇后娘娘绝不可能单车前来书院……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天启年间有一位公主殿下因其贤,而被朝廷特允自称本宫。 青帘马车里坐着那位大唐天子最宠爱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子民最敬爱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年轻男女们视为心中偶像的四公主殿下,谁敢造次? 宁缺微感惊讶,在学生们异样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旧书楼,缓慢走到那辆青帘马车前,这才注意到那位戴着笠帽的马夫竟是彭御韬。 彭御韬微笑点头致意,说道:“殿下寻你说话。” 宁缺笑着点了点头,走到车旁微微躬身一礼,平静说道:“草民见过殿下。” 李渔掀起帘帷一角,静静看着这个有些日子未见的少年,忽然开口说道:“你既然已经入了书院,从今往后见着本宫,自称学生便好。” 宁缺透过青帘一角,看着那张清丽宜人的脸蛋,不知怎的便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火堆,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你既不是书院先生,我为何要当你学生。” 李渔微微一怔,全然没有想到重遇之后自己已经回复公主尊严,这惫懒少年居然还是那等惫懒性子,不由羞恼地重重一摔车帘,寒声说道:“本宫今日来书院办事,想到你在书院就学,所以来探探故人,主要是想告诉你,本宫有些想……桑桑那丫头,明日你带她去公主府上给本宫瞧瞧。” 这时隔着青色车帘,见不到那张清喜宜人容易让人想起当时婢女的脸,宁缺反而变得平静正常很多,规规矩矩地长揖为礼,和声道:“殿下有心。” 青色车帘再次掀起,李渔静静从缝隙里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后说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天天登楼,我劝你最好爱惜些自己身子,不要把小命葬送到赌气之上,和这些酸流置气何苦来哉,留着性命为国效力才是正途。” 宁缺直起身来正想解释两句,没想到青帘马车就此驶离。 …………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书中有纸,不知何言 青帘马车顺着湿地畔的石径缓缓远离,看似平整的石板上坑突不平,鞋底在上方不易滑错,坚硬的车轮却会被震弹的极为剧烈。车厢里的大唐四公主李渔,撑着下颌正在发呆,被巅的有些心烦,于是愈发觉着宁缺很是令人厌憎。 她今日来书院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就是为了来看看宁缺。 她想看看,这个曾经陪着自己一道自草原归来的少年,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她想知道,当初拒绝自己招揽,结果却跟着春风亭老朝一夜春雨夜杀戮就入了徐崇山法眼的家伙,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最直接的原因是:书院里两名新生为了赌气连入十数日旧书楼二层,这件异事已经传出书院,传入了她的耳中,当知道其中一名新生是宁缺,联想起吕清臣老人曾经的评价,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好奇的情绪,决意前来看上一眼。 看见第一眼,还是那张寻常无奇、只是清稚干净的容颜,雀斑还是那么几粒,浅浅的酒窝还是在那个地方,只是脸色比先前苍白太多,看着极不健康。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宁缺那张苍白的脸,看着脸上倔犟冷讽的神情,她便有些烦,如果不是钟大俊在那里冷嘲热讽,激怒了她,或许她根本不会开口唤他过来。 …………宁缺向旧书楼里走去,四周学生投来的目光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满是震惊与疑惑。众人在心中默默想着,难道书院名册上的记载有误,此人不是渭城归来的边城军卒,而真如最初传说的那样,是清河郡某大姓的子弟?若非如此,四公主殿下怎么会认识他,甚至还专门把他召唤到车旁说了几句话? 司徒依兰微微偏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概也是在猜想他与公主之间的关系,金无彩则是将半个身子藏在司徒依兰身后,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他。公主李渔先前亲自替宁缺出言反嘲,谁还敢继续质疑他?窘迫的钟大俊此时已经不知躲去了何处,谢承运则是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外围,神情有些落寞。 褚由贤走到宁缺身旁,惊讶地看着他,低声赞叹道:“难怪简大家当初不肯收你银子,没想到你小子背景居然这么深。话说以司徒依兰这些女子的性情,就算你今天搬出亲王殿下来也不见得好使,也就四公主能把她们收拾的死死的。” 听到这话宁缺来了兴趣,问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褚由贤哈哈笑道:“道理很简单,所谓长安娘子军……本就是四公主小时候无聊创建的,像司徒她们这些贵女,都是公主殿下一手带着玩出来的祸害。” 宁缺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己和公主李渔之间的关系,拉虎皮做大衣的想法确实没有,但把这种关系愈发模糊化,从中得些方便却是他乐意做的事情。 看着宁缺向二楼走去,谢承运终于动了,他缓慢地走进楼来,不顾身旁众人的拦阻,用手扶着栏杆,身体不停摇晃,艰难地向上步步前行。 宁缺拿着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并没有翻开。等着谢承运从自己身旁走过,一直走到书架最深处,如往日般盘膝坐后下后,他忽然开口说道:“你或许真有你的骄傲,但我也有自己的需要,你是天之骄子,而我只是为了活命的亡命徒,两者的区别很大,我建议你不要为了和我争一时之长短而把小命送掉。” 谢承运自他身边走过时,见他手中书册紧合,以为他是愤怒于自己先前在楼下的沉默,所以想要和自己继续赌命下去,全然没有料到他竟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这位自幼聪慧过人的南晋才子沉默了很长时间,怔怔看着膝上的书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长长一揖及地,缓慢走下楼去。 书架深处那距离西窗较近,午后的辰里可以一直晒到太阳,宁缺拿着薄薄的书册走了过去,就在那片暖洋洋的夕晒中坐了下来,盘膝坐在谢承运坐了很多天的地板上,闭目良久后轻揉苍白瘦削的脸颊,微笑掀开书页继续观看。 “你可以做些笔记,虽然无法抄录也无法带走,但可能会有些帮助。” 东窗那处几株老树新枝旁,一身浅色袍服的女教授头也未抬,专心致志地描着自己的小楷,如果不是确认听到了声音,宁缺甚至会怀疑她有没有开口。 他微微一怔站起身来,走到西窗旁的明几下,看着几上的笔墨纸砚,沉思良久方才坐下,手指拈起墨块,开始在清水中运腕研磨。 楼间书籍严禁抄录,即便你想把那些修行书籍上的神符字经过脑海过滤,变成普通字迹抄录在白纸上也不可行,宁缺试着冥想过:当脑中闪过的片段回忆想要变成字迹留在白纸上时,那些脑海中的字便会像青烟一般散开,根本无法呈现。 而且按照旧书楼的规矩,不能在书籍上留下任何痕迹,宁缺不知道在上面动些手脚会不会被教习发现,但这些天来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耍这种小聪明。多年来无数场生死战斗早就让他明白,面对那些必须跨越过去的山峰,任何小聪明都会显得非常愚蠢,其时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种近于憨拙的大智慧。 应该写些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字词能够算做笔记呢?宁缺悬腕提笔良久,却迟迟无法在纸上落下,因为他已经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册上看到的内容,他不知道这时候在纸上写些什么才有意义。 “也许自己拼命做的这些事情,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着这些天来的辛苦,想着每天夜里的痛苦辗转,想着桑桑夜夜用热毛巾替自己敷额,心境难免有些微酸失落,一个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果然是这般的困难,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仿佛也只能让失败显得悲壮几分。 啪的一声轻响,吸饱墨水的毛笔在空中悬停的时间太长,一滴墨汁落了下来,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墨汁顺着纸张上的纤维迅速散开,绽出一团毫无规律的美丽。 宁缺低头看着那团墨痕,忽然心头微动,那份最深处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变成绝对的平静,在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不是每个童话都有幸福结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回报,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后得到什么很难由自己决定,那么享受这份过程便好。 墨笔落纸记不下什么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记,不知道写些什么才能叫做笔记,那便写些别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经历,比如自己在楼中的感觉,东窗那边粉墙老树新枝恬静女教授的画面,西窗这边的暮日像极了剪烛时的刹那余晖……“再上层楼,再上层楼,先前诸般愁,此时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强要学人说天凉,须知今日并未入秋。” 他提起笔来在纸上随意书写,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只是随着此时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随着笔尖在纸上写出一个个清透妍丽的字,胸腹间那阵烦闷到极点的情绪,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渐被笔笔抹去,消失无踪。 “入楼十七日,日日苦修,却修不到字辞入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我曾清醒过,也曾无来由堕入黑甜梦乡,但它们总是不在。” “如果纸面上的它们是虚妄的,为何我能看见它们?如果它们是真实的,为何我不能记住它们?如果他们是存在于真实与虚妄之间,那写出它们的墨是真实还是虚妄?承载他们的纸是真实还是虚妄?” 既然只是心情随意抒发,写到此时,宁缺忽然不想再写了,于是他停腕搁笔,静静看着纸上那些字,待纸干后轻轻放进那本薄薄的书册之中,再把书册放回书架之上,转身对东窗畔的女教授恭谨一礼,就这样走下楼去。 多日来,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楼,而不是被人抬下楼。 女教授抬头看着少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默默想着旧书楼本是老师当年定的规矩:万树千帆只允许学生择一枝一风。这学生虽然意志坚强,冥想所蓄念力必不会弱,然而雪山气海诸窍不通,最终只能落个吐血虚弱卧床的下场,即便昊天怜你坚韧赐你健康,可就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色渐浓,黑夜将至,再没有人登上二层楼,女教授将身前的笔墨纸砚收拾妥当,沿着楼间一条偏道向后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夜笼罩书院以及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宽阔草甸间的书院建筑点着灯火,四处散布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静无人的旧书楼二楼深处,靠着北墙的那面书架上几缕繁饰雕纹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后悄无声息缓缓向旁边滑开。 一个穿着深青色书院学袍的肥胖少年学生,气喘吁吁地从那道缝里挤了出来,有些恼火地回头盯着书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这玩意儿,难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难道就没想过书院也会招几个胖子进来?” 胖子少年咕哝着走到书架旁,嘴里念念有词:“二师兄这个坏人,非要拿入门书籍打赌,虽然我陈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时候看的东西现在怎么还记得。” 自言自语着,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薄册,看着封面上《气海雪山初探》几个字,满意地轻轻拍打了下,随着他的拍打,一张极薄的白纸飞了出来。 …………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伟大无耻笔友的诞生 看着落在脚边的白纸,叫做陈皮皮的胖子少年微微一怔,细若米粒的眼瞳快速转了几转,像馒头般的脸颊上极困难地挤出两道皱纹,表示此刻心中的疑惑,然后他想了很久,终于做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非常痛苦地蹲下肥胖的身躯,伸出短胖可爱的右手,吃力地拣起那张纸,然后大口喘息了好几声。 “做一个胖子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情。” 陈皮皮颤着光滑肥嫩的厚嘴唇儿,自怜自艾幽怨道,然后低头向纸上那些字迹看去,下意识里跟着念出声来:“再上层楼,再上层楼,先前诸般愁,此时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强要学人说天凉,须知今日并未入秋……” “做胖子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情,如果这个胖子是个天才胖子。”他怜悯看着纸上的字迹,猜到肯定是书院某位新学生的痛苦心路自述,摇头同情说道:“和我这种天才比起来,像你这样的普通人才是真正的可怜。” 凡人与天才的世界总是无法相通的,陈皮皮能够理解那个可怜家伙的苦恼绝望,却没有打算把对方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随意点评两句,便把那张薄纸塞回书架,握着自己想要的那本《气海雪山初探》准备离开。 忽然间他又转过身来,重新取出那张薄纸,看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粗眉在光滑饱满额头上挑起些微,惊讶道:“这家伙的字儿写的不错啊。” 赞叹一句,重新把纸塞进书架,重新准备离开,他又重新转过身来,重新再次取出那张薄纸,重新认真看了半晌,赞叹道:“不是不错,是很好啊。” 欲走还留,陈皮皮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行为有些畸形可笑荒唐,他微微张嘴看着纸上那个可怜家伙留下来的心情,喃喃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昊天老爷都觉得你太可怜,所以要用这手好字劝我帮帮你这个可怜人?” 人做决定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哪怕是生造出来的借口,今夜的陈皮皮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情会从某种意义上改变某个人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做某件事情于是便做了,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确实比某个可怜人要洒脱的多。 走到东窗畔的书案旁坐下,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星光银晖,陈皮皮饶有兴致看着那个可怜人接下来写的话,肥粗的手指不时轻敲窗楼,窗外有夜鸟轻鸣。 “入楼十七日,日日苦修,却修不到字辞入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我曾清醒过,也曾无来由堕入黑甜梦乡,但它们总是不在。” “如果纸面上的它们是虚妄的,为何我能看见它们?如果它们是真实的,为何我不能记住它们?如果他们是存在于真实与虚妄之间,那写出它们的墨是真实还是虚妄?承载他们的纸是真实还是虚妄?” 看完这些话,陈皮皮嘟了嘟嘴,胖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神情,就像是自幼吃过无数碗西城正宗中山路热干面的男孩儿看见某个对着改良辣式炸酱面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搅拌的可怜虫,发自内心里流露出某种骄傲和自负情绪。 就着夜色磨墨,星光洒进墨汁里,陈皮皮用肥胖的手指捉起师姐惯用的秀气细笔,在那张薄纸背后潇潇洒洒一促而就好大一篇讲解,与他肥胖的身躯不同,纸上那些蝇虫般的细微小楷竟是秀气细致到了极点。 “可怜的家伙,不要相信什么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之类的鬼话,如果昊天老爷成天没事儿干就在给我们出这些题目,会不会太无聊了一些?” “客观存在的事物当然就是真实的,比如这本书上的那些字迹,比我这时候的骄傲自负还要真实,虽然神符师在这些字迹上动了手脚,但你必须相信它是真实的,如果你自己都无法相信,那么你的眼自然更不会相信。” “字迹是客观真实的存在,纸张也是客观真实的存在,只是当这纸当这字反射着窗外的春光,映进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那不知道是聪明还是糊涂……估计是糊涂……的脑子一理解,便变成了虚妄的存在。” “春光映在纸上已经是一道解释,你眼看见它又是一道解释,你试着去理解它又是一道解释,解释往往就是误会,你解释的越多,事物便会与原初的模样不一样。” “如果你觉得这样还无法理解,那本天才只好被迫使用最粗蠢的举例方法:事物的客观真实就如同一个全身**的美人儿,只能接受,不需要被你我去理解,就像那个全身**的美人儿,无论她的胸·部是大是小,屁股是圆是翘,小腹下的那簇毛或粗或细或浓或稀,这都是客观真实,你没办法改变她。” “而当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时,这些念头就会变成一件件衣服。你每想一次每试着去理解一次,便会在她那迷人的美丽**上穿上一件衣服,直到最后你已经忘了她最开始长的是什么模样,她的胸·部有多大。”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方法很简单。记着最开始看见她没穿衣服的那瞬间画面,不管她是大河国的圣女还是西陵神殿里的叶红鱼,不去想不去问不献花不弹琴,直接上去简单粗暴地干她!女人就是用来被干的!不是用来让你理解的!” 墨笔直抒胸臆,挥挥洒洒而就,陈皮皮掷地罢书,脸上神采飞扬,大觉满意。他自幼便被视为不世出的天才,然而多年来跟着大贤高人学习,只有老实听教的份儿,哪有如此肆无忌惮教训他人的机会,啧啧自赞道: “话虽粗俗理却不粗,只希望你不要被这些话弄到走火入魔才好。” 待墨迹被东窗外的夜风吹干,他志得意满站起身来,一步三摇走回书架旁,脸上的肥肉被震的巍巍直颤儿。他把那张纸夹回《气海雪山初探》里,也懒得再管今晚与二师兄之间的基础教材默颂赌博。 就在准备把那薄册放回收架时,他的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想到自己帮助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算是严重违反了旧书楼的规矩,然而紧接着他便想起老师说过的另一句话,像绿豆粒般小的眼珠子一转,把书塞进收架,然后拂袖潇洒而去。 “规矩,就是一个屁。” …………宁缺每日天未亮便从临四十七巷出发,夜深沉时才能回到长安城,今日虽然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走下旧书楼,但当马车进入长安南门时,夜已经变得极为深沉。 褚由贤担心他的身体,今天专程等着他一起回城,当两辆马车依次停在老笔斋的门口,这位东城富家子从第二辆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向铺内走去的宁缺,满脸佩服说道:“不计前嫌劝说谢承运下楼,宁缺,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虚怀若谷,以德报怨,气度不凡,雅致高洁……” 宁缺站在老笔斋门转过身来,笑着望着他说道:“虽然我很继续听下去,看你能想出多少好词来恭维我,但我必须老实说,劝谢三公子下楼并不是因为我担心他的身体……我只是看中他每天盘膝坐着的那地方,那地儿能晒着太阳。” “做好事儿还不爱被人恭维,非得寻个腌臜理由,你这人啊。” 褚由贤笑骂了一句,命令家丁驾驶马车离开了临四十七巷。 宁缺笑了笑,挥袖隔空虚虚驱赶,然后走进店铺,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毛巾盖在脸上,然后整个人瘫软在圈椅中,像是所有骨头和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自从开始登楼以后,每夜回到临四十七巷,便会有一方滚烫的热毛巾替他回复精神,桑桑把他回家的时间计算的极准,然后用开水洇着毛巾,保证温度将将好。 冒着蒸腾热气的白毛巾下方,传出宁缺疲惫的声音:“今儿胃口还是不大好,就做碗煎蛋面吧。”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静静站在圈椅旁,看着宁缺脸上的毛巾和热气,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少爷,明天……不要去了吧。” 别看宁缺在书院里还能与人侃侃而谈,还能与褚由贤说三两句顽笑话,只有他自己和桑桑知道,这些天强行登楼看书,对他的身体与精神带来了怎样的损耗与伤害,每天从书院返回城内,他痛苦虚弱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而因为呕吐的过于厉害,每天晚上这顿饭必须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咽下去。 听到桑桑的声音,宁缺看着眼前极近处的白色毛巾幻化成的白茸森林,感受着口鼻间那股辛辣的高温湿意,沉默很长时间后,强行把声音里加了些轻松的笑意,说道:“前几天书院轮休我也没带你出去玩,明天……明天我先不去书院。对了,今天在书院里遇着那个白痴公主,她要你去玩,咱们明天就去吧。” 桑桑揭开他脸上已经变得温嘟嘟的毛巾,伸出小手认真地替他捏弄眉心,腼腆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要见我?我也喜欢的。” 宁缺闭着眼睛,感觉着眉心的烦恶被冰冷的细指尖丝丝驱走,舒服地叹息一声,说道:“趁着这由头,明天顺便把第二个名字划掉。” 桑桑搁在他眉心上的指尖微微一僵,轻轻低头看着自己有些破了的绣鞋,对于这件事情,看来她并不怎么喜欢。 ………… (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初入公主府 宁缺决定拿出一天时间不去登楼看书,带着桑桑去拜访公主殿下,然后顺便杀个人。对于这个决定,桑桑确实不怎么喜欢,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杀人——她从小到大在宁缺背后、在宁缺身边看到宁缺杀过太多人,早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不喜欢宁缺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还是不肯真正的休息一天。 虽然小侍女有情绪,但晚上的煎蛋面依然没有打任何折扣。之所以面里没有放花椒也没有放葱花不是惩罚,而是因为宁缺最近这些天夜里经常恶心呕吐,胃肠有些承受不住这些辛辣调料,必须吃的清淡些。 吃完煎蛋面,用热水把脚烫到快要发红,宁缺舒服地倒在了床上。桑桑就着他剩下的水把自己的小脚洗了洗,然后倒掉洗脚水爬上床,分开细细的双腿骑在他的腰上,开始替他按摩舒缓精神。 确认他进入熟睡,桑桑轻轻嘘了口气,抬起右臂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膝行到床的另一头,钻进自己的被褥,贴着陈锦记的脂粉匣子美美地入睡。 半夜时分,她被宁缺痛苦的呻·吟声翻滚声惊醒,骨碌一滚便钻出了被褥,翻身下床踩着那双旧鞋,动作极为熟练地用脚尖拨出床下的铜盆,然后歪着身子坐到宁缺身旁,用小手不停拍打着他的后背,间或自上向下用力揉抚。 宁缺脸色苍白俯卧在床边,探出小半个身子对着下方的铜盆不停干呕,眉眼拧在一处,显得极为痛苦。先前吃的食物已经过了胃肠,所以这时候吐出来的便是睡前喝的那两杯热茶,还有些胃液胆汁。 自从在书院内开始登楼看书以来,每天夜里他都禁受这样几次这样的折磨,不止让他身体变得愈发虚弱,就连桑桑也被折腾的白日极为疲惫。 每当熟睡后,白天在旧书楼里看的那些墨字便会变身为一个个浓稠漆黑的怪物,从他脑海最深处泛起来,持戈挥刃不停冲杀挥舞,然后急剧变大膨胀,汇聚成一艘大船,不停鼓荡着他的脑海,碧海生起惊涛骇浪,让身处海中的他极度眩晕,胸腹间一片烦恶,生出强烈的干呕冲动。 看似噩梦,但宁缺很清楚这不是梦,这只是旧书楼二楼那些神符师书写的字符与自己的精神世界之间产生的激荡感应余波……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呈现出来。 夜夜承受这种折磨,如果能够把那些墨字记住,也算是付出便有收获,然而令他感到极度失落甚至无比愤怒的是,当那些墨字在自己脑海中兴风作浪之时,他如同患了失语症和文字辩识障碍综合症,明明看着那些墨字清晰出现在眼前,看着那般熟悉,却张着嘴怎样也读不出来,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字。 日日在旧书楼痛苦煎熬读着看不懂的书,夜夜在老笔斋晕眩难受看着认不出的字,不是一天,而是很多天,如果换成意志力稍微薄弱些的人,大概早就已经放弃,但对于宁缺而言,这种非人的痛苦折磨却是他十六年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除非一直撑到最后的最后还没有希望,那么他就绝对不会放弃。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并不算错,这个世上最了解夏侯大将军的人里肯定就有宁缺一个,但这句话并不完整,因为推来算去,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终究还是你自己——宁缺很了解自己,所以知道没有走到山穷水尽那处时,自己绝对不会拂袖回头。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有危险,那位女教授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东窗畔,他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自己会坚持登楼苦读读出腹内所有苦水,直至身体越来越虚弱,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尽可能多地把名单的那些名字划掉。 那张油纸上的第二个名字是:前宣威将军麾下副将,陈子贤。 …………做为最受天子宠爱的公主,李渔常年住在皇城之中,但在长安城里也有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宁缺和桑桑被领去的地方,便是位于南城某幽静处的公主府。 今日她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短曲裙,中裙上绣着色彩清丽的大株异花,再配上绕襟深衣,略有山峦之感的裙·摆垂至足背之上,显得华贵又而不俗。 “宁缺呢?” 只有桑桑一人走进了公主府后宅。 李渔微微蹙眉看着被太监带进来的小侍女,然后开颜一笑,走上前去牵起桑桑微凉的小手,和声说道:“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公微感诧异一问便转了话题,但那名太监却是不敢怠慢,苦着脸禀报道:“那厮坚称男女有别,私见公主不敬,所以坚持在外面侯着,现在彭先生正在值日房里陪他说话。” 桑桑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仰着小脸轻声解释道:“少爷最近身体不大舒服。” 李渔眼帘微垂,掩住眼眸底部那抹淡淡失望与恚怒之色,不再去理那滩烂泥般的少年,牵着桑桑的小手向平榻走去,嘲笑说道:“你家那个惫懒少爷,最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浑劲儿,天天要往旧书楼二楼跑,身体怎么能舒服?” “殿下,我倒觉着少爷挺了不起的。”桑桑极认真地替宁缺说话。 李渔摇头轻笑,伸手在桑桑微黑的额头上敲了下,说道:“你这小丫头,整日就只知道那个少爷,也不想想他哪里有个正经少爷的样子,说起来我就觉得不忿,像你这样能干勤快的丫头,宁缺那家伙真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福才能把你拣到。” 一边说着话,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屈膝盘腿就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说来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真是很奇妙,李渔在渭城第一眼瞧见桑桑这丫头便觉得亲近,又怜惜她被宁缺像牛马般使唤,在自草原归来的旅途上经常以婢女的身份寻她说话,倒真是有几分情意,而桑桑自幼跟着宁缺长大,脑子里也没有太多尊卑敬畏的概念,单纯就是觉着公主殿下是个好人,也愿意和她亲近。 李渔问了桑桑几句他们主仆二人到长安城后的经历,桑桑很老实地把那些开书铺考学之类的琐碎事说了遍。李渔本在默默思考宁缺与朝小树之间的关系,忽然感觉到手中桑桑的小手冰凉又有些粗糙,看着她微黑的小脸蛋儿,忍不住怜惜之心大作,说道:“让你脱了奴籍,不要再跟着宁缺,就来我公主府上做个管事姑娘怎么样?我也不要你去侍候旁人,你只需要替我打理府中事务即可。” …………公主府前庭,靠着假山水池的侍卫值日房外,彭御韬皱眉看着身旁椅上的苍白少年,忍不住说道:“当时北山道口你何等样悍勇,怎么现在瞅你脸色如此苍白,身体如此虚弱,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进书院读了几天书,便读成了个废物?” 宁缺笑了笑,懒洋洋地靠在竹椅上晒着太阳,看着他说道:“彭大人,你那天又不是没瞧见旧书楼的热闹,这事儿现在想来还是有些玄乎,多提无益。对了那些草原蛮子呢?还有你和侍卫兄弟们既然立了功,怎么还在公主府上?” “公主从草原带回来的那几个蛮子都被陛下特召进了羽林军,你知道我大唐向来有这种规矩,羽林军用的多是异族人。至于我们……”彭御韬微笑说道:“我们跟着殿下在草原上厮杀奔回,实在是不乐意也不放心再离开她身边,宫里也有这个意思,所以我现在虽然兼着骁骑营副统领的差事,但主要还是跟着殿下。” 骁骑营副统领可是个地地道道的重要位置,宁缺连声恭喜,然后忽然想到春风亭那夜的厮杀,不由微微一怔,暗想这位置大概正是那夜里空出来的。 虽然宫中默允彭御韬依旧跟着公主李渔,但他现在毕竟担着骁骑营副统领的职位,尤其是最近羽林军骁骑营连番震动清洗,所以他极为忙碌,陪宁缺说了两句营中便来人道有要事需要处理。他向宁缺陪罪两声后匆匆而去。 跟着公主李渔的那些侍卫和蛮子,如今一部分补进了羽林军,一部分回到了宫中,此时公主府里的侍卫基本都不认识宁缺,但看着彭副统领对这少年都如此客气,又知道是公主殿下专门召此人前来,倒也没有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 堂堂骁骑营副统领却对自己如此客气,宁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在北山道口自己救了众人一命、唐人极为敬重英雄好汉,双方在旅途上结下了战斗情谊——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概彭御韬已经察觉到,公主对某人重新动了招揽之心。 这也正是为什么宁缺今日不进公主府后园的原因。他如今人生的重心和目标都在复仇与书院之上,不敢靠近帝国上层那些争斗,而且基于心底最深处的某个令他感到寒冷的猜测,他下意识里想要远离这位公主殿下。 虽然那个雨夜与朝小树并肩一战后,无论他愿或不愿意,都已经被扯进那些是非争斗之中,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终究还只是个小人物,跟着朝小树在夜色江湖里为宫中厮杀可以,要跳出阴沟与地面,直接与那些宠大的势力正面对上,自己这种小人物随时可能莫名其妙悄悄死去。 就像是当年将军府被抄斩的满门,又像是不久前在墙下闭上眼睛的卓尔。 …………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铁坊柴房杀人 大黑伞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在长安城的雨雾之中缓慢流动飘离。 桑桑不知何时松开了手中紧握着那角衣袖,仰着脸蹙着眉尖问道:“少爷,先前在公主府里你和小蛮在说什么呢?我看那些嬷嬷宫女脸色很难看。” 宁缺看着小女孩儿故做沉稳的神态,忍不住想起那些年在岷山里经常发生的情景,当时他背着她从这座险峰爬向另一座险峰,从这个山寨偷往另一个山寨时,要忙着探路寻道,又要忙着给背篓里的小女孩儿讲童话故事哄她,忙的一塌糊涂,忍不住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道:“讲童话……你知道我这个拿手。” 桑桑好奇问道:“讲的哪个?灰姑娘还是三只小猪?” “小王子。” 桑桑蹙眉认真问道:“小王子?他听得懂吗?” 宁缺一怔,心想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在深春细雨之中,主仆二人一路闲聊一路向北,穿过通孝坊便回到了东城,没有走进临四十七巷,而是绕过巷口向东城的更深处走去,老笔斋今日闭门休息,不知何时桑桑悄无声息抱回了一把被布紧紧裹住的朴刀,肩上微有雨痕。 雨渐渐大了起来,东城街巷上的行人都被迫回到了自己家中或是作坊里,宁缺和桑桑走到东城某偏僻贫民坊外停下了脚步,撑着大黑伞站在一处香火廖廖的破落昊天神侍庙檐下,望向坊内默默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打铁声。 桑桑安静轻声说道:“再过一会儿铁铺便会关门,年轻的师傅们会忙着收拾今天的订单,陈子贤则会回后院休息,听说这些年他已经极少亲自落锤了,那时候院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刚好今天下雨比较方便。” 宁缺看着天上的铅云黯光默默计算着时间,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把手中的大黑伞递给桑桑,说了声等我,然后从身后取出一顶不知从哪里拣的笠帽戴在头顶向坊西方向走去,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穿过两条巷道,靠近坊内的打铁铺后院。 坚韧靴底踏在坑洼不平的坊间石道上,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啪轻响,在雨天里根本不引人注意,宁缺看着不远处那道简陋的木门,缓步向前,握着裹布朴刀的左手越来越紧,心中默默回忆着这第二个名字的所有资料。 油纸上的那些名字,是在宣威将军府灭门案和燕境屠村案中的重要人物,是卓尔在夏侯麾下在军部做谍子时的调查所得,是他用汗水和生命换来的资料。 陈子贤,四十七岁,前宣威将军麾下副将,因首举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被朝廷嘉奖,后于天启四年因妄起战衅故被剥除一应功勋,逐出军队,其后家中又连遭祸事,妻子与其和离,带着两名幼子返回家乡,而此人却留在了长安城中,变成了东城贫民坊某间打铁铺里的师傅,贫困潦倒不忍言说。 油纸名单上的那些人,在灭门案和屠村案后,除了有两三位高官依然享着厚爵清名,其余人等混的都非常不好,已经死在他手中的那位御史颓丧度日,有的人惶恐终日,而眼前雨中那扇院门后方的陈子贤则是潦倒度日。 宁缺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照惯常推断或是话本小说上面的常见桥段,当年曾经残害忠良阴谋卖主的家伙们在复仇开始之时,必然是烈火烹油鲜花怒放嚣张快·活地一塌糊涂,如此方能让复仇的人们更有先天正义感和快·感,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些他矢志复仇杀戮的对象们,似乎并不比他活的更好。 隐约猜到了应该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手段,但他无法确认,也不愿再去想,今日恰逢大雨,恰逢公主府召唤,正是杀人报仇的大好时机,日后无论官府怎样调查,想必也不会怀疑到,也不敢怀疑到他的身上,这点比较重要。 他微微低头看着笠帽边缘滴下的雨水,缓慢移动脚步,离那扇门又近了些。 脱漆木门表面微湿,手指摁在门板上感觉有些冰冷,他侧耳认真倾听院内更前方那家铁作坊传来的声音,听着那些重锤敲打砧铁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他握着布裹朴刀的左手缓缓提起,右手轻轻用力把木门推开。 被雨水滋润了的老旧门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轻鸣,戴着笠帽的宁缺握刀而入,平静走下残破的石阶,看着院内柴房外蹲着的那个老人,说道:“陈子贤?” ?? 落+霞-小+說+ ww w + l u ox i a - c o m + 柴房外那老人穿着一身旧旧的薄袄,肩头袖角处有被经年炉火灼焦的痕迹,几根发黑的棉花从脆布裂口中伸了出来,看上去有种凄苦之感。老人头发花白胡乱系在一处,粗长像铁块般的双手分别握着斧头和木块,正在劈柴。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眸里面闪过一抹异色,看着推开院门的宁缺,看着那道笠帽下方的阴影,想看清楚他的脸,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 宁缺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看了一眼简陋小院四周,确认所有学徒果然都在前坊,院内没有一个人,他回身把院门关上,用右手解开颈部笠帽的系带,然后缓缓握住布裹朴刀的前柄,继续向那个苍老的退役军官走去。 笠帽落在雨地上。 陈子贤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指甲里满是黑泥的左手松开木柴,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腰后握住了一把刀,同时举起了握着斧头的右手,看着那个自风雨中走来的脸色苍白的少年,嘶哑说道:“终于来了。” 宁缺的刀来了。 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用淘米水磨砺了十数日的锋利刀刃,从鞘中闪电拔出,轻松切开刀鞘外紧裹着的旧布,斩风斩雨斩过往,一往无前斩向陈子贤的脖颈。 陈子贤立刀,两刀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刀刃上的雨水滴滴溅射而出。 就在此时,前方铁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打铁声,把院子里的刀声全部盖了过去。 锃锃锃锃锃,磅礴大雨之中,宁缺双手握刀,面无表情向前再向前,劈颈斩首割腹,朴刀搅动着风雨,与老人手中的刀斧依偎冷酷地互相磨擦拖拉。 当当当当当,火红的灶炉旁,学徒们麻木地夹着烧红的粗铁,挥舞着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坊外的风雨之声大作,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嘶啦声起,薄袍被切开,斧被震落,腕被斩断,风雨中闷哼之声连绵响起,房外的柴堆散作一地,须臾之间宁缺劈出了十七刀,而陈子贤挡住了前十六刀。 然后刀声消失无踪,只剩下风声雨声和锤击砧板的雷声。 …………陈子贤摔倒在柴堆旁,身上满是污泥水渍,苍老黝黑的脸上多了几滴血,胸腹间的薄袄被斩出了无数道口子,灰暗的棉花四处乱伸着,最中间的那道口子极深,一直深到他的骨头里,腑脏中,不停冒着血水和别的颜色的体液。 雨水从屋檐滴落柴堆,滴到他花白的头发上,滴到他额间愁苦的皱纹上,然后自黝黑脸颊上淌过,迅速把那几滴血冲涮的干干净净。 宁缺低头缓慢收刀,看着自己急剧起伏的胸口,看着胸口处那道极险的斧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没有想到大唐当年一位普通偏将,在市井底层煎熬困苦这么多年后,居然还拥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陈子贤眼神浑浊无力看着身前的少年,喉中嗬嗬几声似乎多了很多痰,极为痛苦地咳了几声,咳出两口血痰来,虚弱说道:“我以为自己早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你确实是那些人当中被遗忘的最厉害的一人,我想大概是因为背主求荣之徒,朝廷里无论是谁都不敢放胆用你,也不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宁缺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看着垂死的老人说道:“不过也正是因为你已经被世界遗忘,所以我想杀死你应该不会引起太大麻烦。另外就是我考进书院了,杀死你被我视为庆祝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就像鲜花和鸽子那样。” 陈子贤苍老虚弱的眼眸里满是困惑不解,低声道:“给个痛快吧。” “时间还很早,你那些穷学徒要完成今天的订单还要很长时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雨云垂着珠帘般的雨丝,根本看不到日头在何方,但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时间,轻声说道:“至于痛快这种事情,这些年来你们让我很不痛快,所以你就不要奢望能死的太痛快。” “我有一首诗要念给你听。”他看着柴堆里将死的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说道:“我自山川河畔来,我自草原燕境来,我自将军府中来,要取你的命。” 听到将军府三个字,陈子贤浑浊的眼眸骤然变得明亮起来,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释然,颤抖的双手下意识在湿漉漉的柴堆上划拉着,盯着宁缺那张青稚的面容,颤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将军的儿子还活着,你……你说……你考进了书院,真好……真好,我这些年活的如此累,死前能知道……将军的儿子还活着……活的还不错……我真的可以瞑目了。” “人活着谁不累呢?”宁缺低头看着脚前被雨水击出无数朵黄浊水花的坑洼,低声说道:“要学书法要学奥数要学钢琴画画,每个周末都要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面跑来跑去,到最后少年宫比家还要熟,你说我累不累?” 陈子贤没有听懂这段话,捂着不停流血的刀口,痛苦地摇了摇头。 …………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以血洗血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不过那种累总还是有些好处的,学过奥数的家伙去考书院数科,看着那种难度的题目不会觉得难,只会觉得特他妈的二,总比我这辈子的累要强上很多。”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个鬼地方,在将军府过了几年好日子,结果就因为你们这些人,好日子没了,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爹也死了娘也死了,我那年才四岁,结果我就要考虑生存还是死亡这种狗屎问题,你说我累不累?”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握紧了柴刀,第一次杀人,然后看着那些微微发乌的血水顺着柴刀头流至手指缝里变成粘稠的半固体,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巧克力火锅是种很恶心的东西,事后他洗了无数遍手,却总觉得怎样也洗不掉那些血腥味和柴刀上附着的淡淡锈味,这种味道一直伴随了他整整十二年时间。 他把右手伸到雨中,任由雨水不停冲洗,却总觉得还是没办法冲洗干掉手指间那些粘稠的血,脸色苍白怅然说道:“那之前我没有杀过人,结果我现在杀起人来比当年做题还轻松,我没结过婚,却要带着个小拖油瓶横纵岷山千里,看着一人便觉着他想要杀死我然后把拖油瓶抢走当小老婆,你说我累不累?” “我这么累都是你们造成的,所以我只有把你们全部都杀干净,才能变得轻松一些,只有你们体内的血全部流完,我才会觉得手上的鲜血被洗干净,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一场冷血的复仇,但有时候我自己在想这更像是在洗手。” 宁缺看着垂死的老人,说道:“用你们的血,洗我手上的血。” 说完这句话,他蹲下身体拣起老人身畔那把砍柴刀,看着老人说道:“至于你能不能瞑目这个问题,到冥界后见着将军府那些人头时再问吧,不过我相信你这种潦倒度日自诩忠义无法两全以苦难当做赎罪的无聊家伙,一定没办法闭上眼睛。” 他凑到老人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握紧柴刀,极熟练地砍断了老人的脖子,站起身来,在院中积着的雨水里拣起笠帽,重新戴回头顶,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院中雨水依旧下着,前面的铁坊依旧传来打铁声,柴房外的柴堆没有人再劈了,那把柴刀锲在老人的脖子里。 前宣威将军副将陈子贤,如今的长安东城潦倒打铁老匠人瞪着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雨丝,如鱼肚般的冰冷眼眸里满是黯淡绝望情绪,始终无法闭上,任由那些雨水击打在眼球上,把那些血水冲洗的干干净净。 …………贫民坊外的大黑伞下,桑桑默默看着巷口方向,从开始到现在姿势没有任何变化,穿着旧鞋的小小双脚始终站在同一个地方,雨水越来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左肩的衣裳,她却没有退后几步去檐下躲避的意思。 巷口空无一人,却有脚步声响起,她扭头望去,只见戴着笠帽的宁缺从西侧某道路口走了出来,笠帽阴影间的脸颊苍白无比,她急忙撑伞上前替他遮雨,然后趁着无人注意,快速离开这片街巷。 油纸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终于在今天被划掉,被杀死的陈子贤是将军府灭门一案的直接凶手之一,然而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的宁缺,情绪看上去并不是太好,擦干了身上脸上的雨水后,连脚也未洗便直接躺到了床上开始睡觉。 这些日子他在旧书楼里苦苦煎熬,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今天冒雨杀人,精气神里崩着的那根弦崩到了极点,然后骤然为之一松,加上微寒春雨一淋,便直接如春山泥流般直接病卧床头难以再起。 微冷的身体感受不到太多热意,纵使桑桑已经给他盖了两床棉被,他盯着新糊了很多纸的屋顶,喃喃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进书院吗?你知道为什么我拼了命也要在旧书楼里呆着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拼死拼活要踏进那个世界吗?” 桑桑正蹲在门口忙着煮姜汤,没有理会他隔个一年半载便会来一次的胡言乱语,也没有时间去回答他这些无聊的问题。 宁缺艰难转过头去,看着门槛旁蹲着的瘦小身躯,沉默很长时间后微笑说道:“这问题真有些胡闹,你当然知道……可是别的人不知道,喜欢,其实只是最脆弱最没有力量的理由,杀一个御史杀一个老铁匠都这么费力,如果我还是现在的我,有三把刀看着很强大的我……怎么有能力杀死夏侯杀死亲王?” “夏侯太强大了。”他转过头来,重新盯着屋顶那些新糊的黄纸,喃喃说道:“武道巅峰怎么杀?不踏上修行路,这辈子我都别想杀死他。” “公主殿下说过,如果少爷你还坚持天天去旧书楼里苦熬,身体会出事的。”桑桑端着滚烫的姜汤,坐到床边吃力地把他半扶起来,低声说道:“到时候不知道你能不能踏上修行路,夏侯还没死你就得先病死了。” 宁缺接过姜汤,虚弱地舔了舔嘴唇,一口一口喝着,在喝的间隙中低声说道:“希望可能很虚妄,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强,所以总得努力努力。”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少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昊天老爷真的就让你始终无法踏上修行路,那你能怎么办?” 宁缺把碗递给她,虚弱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微微一笑后,极缓慢而又极平静地说道:“如果昊天老爷这么坏……桀桀,口胡,那我定要逆天啊。” 口胡大概便是口出胡言乱语的意思?桑桑心想少爷果然又开始间歇性发作的胡言乱语了,没好气地把他放平,然后去洗碗准备晚饭,不再理他。 半夜时分,宁缺的胡言乱语变得更多,因为他发烧了,苍白的两侧脸颊上满是不健康的红晕,偶尔睁开的眼眸神采涣离,不时在屋顶黄纸和桑桑小脸间回复,似乎有些无法聚焦,干枯脱皮的嘴唇说着嘶哑轻微难懂的话。 自行车后座,报名费,青少年宫,柴刀,巧克力,血。拖油瓶,血;岷山,血;渭城,血;草原,血;将军府里全他妈是血。 “凭什么呀?凭什么呀?……凭什么呀?” 他抓着桑桑冰冷的小手,眼光却不知道落在何处,紧紧蹙着眉尖,抿着嘴唇,酒涡像是个悲苦的问号,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不停说着这三个字,看着非常可怜。 桑桑把他额头上的湿毛巾换了一条,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轻声哄道:“是,都是他们的错,和少爷你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都是坏人。” 清晨时分,长安城的雨停了,宁缺的烧也退了,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觉得喉咙间一阵火烧般的灼痛,习惯性地想要喊桑桑倒水来喝,却发现自己身旁有人,艰难转头望去,只见桑桑合衣半坐在床头,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 满怀歉意看了她一眼,他强撑着身体想要自己下床去倒水,却还是惊动了身后的桑桑,桑桑惊醒过来,急忙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然后跳了下去。 宁缺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桑桑将茶杯递到唇边,试了试温度,应道:“少爷,你又说胡话了。” 宁缺喃喃说道:“看太上感应篇看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看懂,看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更是连里面的字儿都记不住,这么拼命还是没办法修行,现如今更是堕落到杀个人都要大发一通牢骚,甚至还会大病一场……真是没用啊。” …………清晨时分,高大雄伟朱墙墙后方,异花青树包围的御书房内,大唐天子李仲易站在门槛内,看着不远处那些树叶上滴落的雨水发呆。皇后刚刚侍奉他用完漱洗用完早餐,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来御书房看一看。 做为大唐皇帝陛下,令万邦臣服的唯一男子,按寻常世人眼光来看,他应该没有什么烦恼才是,但他此时沉默望着园内,清矍容颜明显有些躁郁不宁。 “夫子又去天下游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朝小树这个家伙也终于溜走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仲易想着最近这些天离开长安的良师益朋,心情愈发沉重,看着雨后晨花湿树,竟渐渐生出了寂廖孤单的心绪,好生失落。这也正是他为什么清晨便来到御书房的缘故,只有在这间不被人打扰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 皇帝陛下酷爱书法,虽然时常献宝一般召唤大臣们前来赏书赏画,但除了宠爱至极的皇后娘娘和四公主,没有谁敢不请而来打扰他的清静,甚至他不让太监宫女们整理这个房间,一应书贴陈列都由自己亲自动手。 长吁短叹转过头来,他准备去写几幅向来秘不示人的烂字聊抒情怀,忽然神情微微一凝,注意到书架某层的书册倾斜方向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 …………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谁动了朕的御书房? 缓步走到书架前,皇帝陛下微微低身,修长的手指在整齐的书册上缓慢滑过,然后在最深处停了下来——书架的这一排放着的是碑贴以及帝国从寻天阁征召而来的旧朝珍本,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上次整理时,书册从左至右微斜,而现在倾斜的方向却是反了过来,难道有人动过朕的书架?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指腹在书册棱角分明的边沿轻轻敲击,然后手指关节骤然一紧,把整整一层书掀向另外一个方向,然后他看见书架深处藏着一张纸。 取出那张墨纸搁在书案上,皇帝陛下看着芽纸上墨迹淋漓的五个字,眉头皱的愈发厉害,沉默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厉声喝问道:“谁动过朕的御书房?” 片刻后,御书房内跪倒了三位太监,这三位太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书案旁边那位微胖的侍卫统领大人,眼神里全是求助之色。御书房周遭的护卫任务全部由徐崇山负责,那三位太监不知陛下因何动怒,只好希望他能站出来说话。 徐崇山小心翼翼向皇帝陛下靠近两步,轻声问道:“陛下,微臣敢担保,绝对没有人敢私入御书房。” 天子李仲易治国向来宽和,这些近臣知晓他的脾气性情,每日间侍在身旁倒也没有什么畏君如虎的感觉,只是事涉御书房,徐崇山也不敢大意。 皇帝重重一拍书案,冷冷看着案上那张纸上的五个大字,寒声质问道:“没有人敢私入朕的御书房,那这五个字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冥界的小鬼来写的!” 他微微蹙眉,看着那五个仿佛要扎进自己心里的字,愈发觉得烦躁,略顿了顿后,说道:“就是这个月的事情,你给朕好好查查!” 徐崇山恭敬低身行礼,眼角余光瞥见纸上那五个墨字,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间想到月初那个惫赖大胆的少年,脑中嗡的一声炸响,身体骤然变得极为僵硬——宫里的人都极守规矩,谁也不敢私入御书房,思来想去,这个月内有机会接近御书房,而且还进了御书房的……好像就只有那小子! “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皇帝冷冷看着他的侧脸。 徐崇山微微一笑,说道:“臣是在想,会不会是宫里哪位伴读在学坊那边写的,然后被人误收进了御书房,话说……这字还真不错啊。” 皇帝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训斥道:“朕是在邀请你赏字吗?朕难道不知道字写的好不好!朕要你查的是,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私入朕的御书房,还敢用朕的笔写字!” 徐崇山尴尬一笑,退出御书房,待他关好御书房的门,缓缓挺直身体,在温度宜人的雨后春风中向园外走去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变得湿冷一片。 再片刻后,大内侍卫副统领大人出现在某处偏殿阴冷的屋檐下,他冷冷盯着那名脸色苍白的小太监,咬着牙齿寒声说道:“你也是我暗侍卫一属,当时我要你把人带到御书房后面的值日房里,你怎么敢把他放在御书房外就走了?” 那名小太监抬起头来,颤着声音说道:“大人您那时候命令属下把御书房周边清空,既然如此我再在那里呆着便有些显眼,再说了,我哪知道那个姓宁的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明明知晓那里是御书房也敢往里闯。” “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个白痴已经闯了!” 徐崇山恼怒地瞪着他,说道:“陛下现在要查这件事情,看陛下的神情,如果逮着那家伙,少说也要打他十几大板,所以你要给我记住了,那个白痴没进过宫,更没有到过御书房,听见没有?” 小太监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咱们把他供上去不就完了?陛下打他十几大板也算是个惩戒,我们也不需要替他担这个干系。” 徐崇山恨恨说道:“蠢货!那个白痴现在是我的下属!要让陛下查出来暗侍卫招了这么个白痴,我不得被笑死?万一陛下不解气要治我的罪,我到哪儿说理去?” “那是朝大爷的关系,陛下总得念点儿情意……”太监怯生生提醒道。 徐崇山拂袖而去,喝道:“妈的,难道因为朝小树我就要替那个白痴背黑锅?” …………就在徐崇山和那名小太监准备把这件事情遮掩下去时,大唐皇帝李仲易正在御书房内盯着那幅字发怔,忽然他走到书架旁抽出一个上匙的匣子,从那些自己亲手书写极少示人的手稿里抽出一幅字,摆在那幅字的旁边。 前一幅字是春风亭事件当夜皇帝亲笔所书,准备赐予朝小树,以嘉奖安慰他这些年来的坐困黑城愁苦,以劝勉他日后替朝廷效力,然而没有想到这幅字写出来了,却是没有机会赐出去,朝小树与他一番谈话便潇洒离了长安城。 “鱼跃此时海……这话难道不对?” 皇帝陛下皱眉看着并排而列的两幅字,目光移到另外一幅字上,喃喃说道:“花开彼岸天?难道此岸便开不得,非得离了长安城离了朕的大唐才能怒放?” 天子的愤怒来自于有人敢动御书房,来自于那五个淋漓墨字戳穿了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的那些情绪,然而此时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后,他皱眉看着花开彼岸天这五个字,想着那日与朝小树之间的争执,却渐渐品出了一些旁的意思。 “鱼跃此时海终究是朕的海,花开彼岸天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天,朕既已困了那厮十余年,放他离去也不过是还债罢了,予人自由何不也是予己自由?” 皇帝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想着晨时望着湿漉花树时的怅然,想着那位身份地位相差极远却在心性气度上极为接近的友人,此时或许正在某条湿树重花的山道间青衫飘飘,仿佛觉得自己也随之而远离了长安城,身心舒畅而自由。 然而他毕竟是大唐天子,虽然已经想通却还是有些气不顺,看着那幅字愤然斥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朕也不能轻饶了你!一定要查出来他娘的是谁写的字,居然敢讽刺朕!这是谁写的字,竟他娘的写……噫……写的这么好!” 已经把心中纠结看穿看破,心境自然与先前也截然不同,皇帝陛下此时才真正认真去看那幅字,先前数瞥间,他只是觉着这五个字框架中正平和,法度森严颇佳,此时细细一看,才发现花开彼岸天这五字竟是纤瘦合匀,骨力雄劲而隐于饱满拖墨之间,毫不突显,清劲挺健却又柔媚和尘,端是无上妙品! “这……真是好字啊!笔致方圆兼备,结体宽博,姿媚而骨傲,灵动飘逸,风骨内蕴……这字是谁写的?比朕可是要强上太多太多!” 皇帝陛下眼睛眯了起来,眉梢挑了起来,手指微微颤抖隔空拂过花开彼岸天这几个字,颇有喜难自禁之意,他知道自己对这五个字的评价并不公允,纸上这些墨字何止比他写的强上太多,就算与墙上悬着的那些名家妙帖比较起来也丝毫不显逊色,甚至精神饱足处要更胜数筹。 正如宁缺当日在御书房里感慨那般一样,大唐天子自家字写的不咋嘀,但赏鉴水平着实极高,他看的越来越入神,竟看出了当日宁缺写这五字时忍至极痒处一抒而就的感觉,他觉得这五个字仿佛就像开在大海彼岸遥望而不可及的朦胧花枝,从上至下在他后背轻轻拂过,将这些日子以来的郁结不顺之意一拂而空。 “好字!真真好字!” 皇帝陛下只觉得胸怀间一片拓荡开阔,心情重新觅回了宁静平和,微笑看着纸上那五个墨字,毫不吝惜自己最真诚的赞赏。 忽然间他眉梢一竖,重重一拍书案,厉声喝道:“来人啊!” 又片刻后,三名太监又跪在了御书房的地面上,又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了侍卫副统领徐崇山,徐崇山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腆着脸凑近过去请示道:“陛下,属下正在安排侍卫暗中查探,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消息。” 做为最了解皇帝陛下的近臣之一,他知道皇帝不是个刻厉记仇之人,别说私入御书房写幅字这种小事,就算宫里那些更出格的荒唐事,只要不影响到国纲政体,只要时日长了也就不会再做追究。他原本打算把这件事情拖上数日再数月直至最后淡然无痕,哪里想到皇帝今日竟是大逆平日意趣,连番施压。 皇帝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无比陶醉看着书案上的字卷,轻抚颌下长须,吩咐道:“给朕好好地查这字究竟是谁写的,但记着不要惊着这位书家,要好生以礼相待,嗯,找到后……替朕恭敬请进宫来,朕要向他好好讨教讨教。” “啊?”徐崇山满脸震惊抬起头来。 再一个片刻后,这位官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大内侍卫副统领再次出现在某处偏殿阴冷的屋檐下,他尴尬看那名表情极精彩的小太监,惘然窘迫说道:“是的,御书房里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看起来,那个白痴好像要因祸得福了。” 小太监后怕地拍拍胸脯,甜甜笑着说道:“大人这可是个好机会,如果咱们暗侍卫里出个陛下赏识的书家,大人脸上想必也极有光彩。” “没有机会,也没有光彩,至少现在是这样。”徐崇山皮笑肉不笑看着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说道:“你得记住那个白痴,不,是宁缺确实没有进过宫。” 小太监吃惊看着他,问道:“大人,这是为什么?” 徐崇山笑的像哭似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说道:“因为……先前咱们没认,这时候再认,那就是……欺君。” 小太监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中间的问题,哭丧着脸就像笑似的,搓着小拳头苦恼说道:“瞧这事儿弄的,好事儿怎么就弄成坏事儿了。” 徐崇山心想你这在这哭什么丧,老子硬生生把一个绝佳的拍陛下马屁的机会给玩成了疑似欺君的大罪名,才真正值得痛哭一场! 一念及此,他不禁后悔到了极点,若一开始他出头替宁缺把这个黑锅先背一背,何至于现在陷入如此两难、看着一座宝山却不敢动锄头的操蛋局面! 小太监眼珠子骨碌一转,看着他小心翼翼又出了个主意:“要不然大人这时候去回禀陛下,就说先前没有想起来宁缺这个人,这时候查了查便想起来了。” “蠢货!” 徐崇山情绪本就极为糟糕,痛声训斥道:“开始要治罪的时候想不起来,这时候要重赏的时候就想起来了,陛下待我们宽仁,不代表陛下就是那个啥!有些不重要的事儿瞒瞒陛下无所谓,但如果陛下觉得臣子真把他当成那个啥,你就会知道在陛下面前,我们才是那个啥!” 他强行压抑下心中那股恼火情绪,沉声说道:“欺君这种罪过不能认,既然一开始没认那么一直到死都不能认。” 小太监抬起头来无辜地看着他说道:“万一宁缺被找到了,咱们想不认也不行啊。” 徐崇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时间,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那个白痴说的唯一不白痴的话,也只有时间才是减轻罪责的唯一方法。” …………和煦的春风在草坪上吹过,透过花树,钻进幽巷,然后顺着书舍窗户与粉墙间的缝隙钻进室内,拂在年轻学子们的脸上,暖洋洋懒洋洋,正是春困大好时节,然而丙舍的学生们满脸困意之外,还有些疑惑之意,因为某张书案空着的。 第三声散钟敲响,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书舍,或回长安城,或赴灶堂抢最新鲜的第一根玉米棒子,或拖着书生步踩着湿地旁的石径往旧书楼去。 到了旧书楼,依然没有发现那个家伙的身影,询问教习知道那个家伙也没有偷偷直上二楼,众人眼眸中的疑惑之色更重,司徒依兰和金无彩忍不住和身旁的同窗们议论起来,钟大俊则是皱着眉头站在书架旁若有所思,习惯了日日见那家伙脸色苍白登楼,今日忽然看不到那幅画面,谁都觉得有些有些诧异。 旧书楼二层东窗畔,穿着一身浅色学院教习袍的女教授缓缓搁下手中的秀笔,平静抬起头来,望向楼梯口的方向,略等了阵发现始终没有人上来,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她并不赞成那名学生不爱惜身体如此搏命地强行登楼读书,但冷眼旁观这么多天,终究还是对那学生多出了几分欣赏,今日发现那学生没有来,她猜想大概应该是放弃了,心中不免生出淡淡遗憾之意,可惜他没能坚持下去。 ………… (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通往那个世界的第一扇门 就在这时,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微蹙的眉头散开,平静看着楼梯口方向,却没有想到出现在楼梯口的并不是那名学生,而是另一个眉眼轻浮的年轻学生。 褚由贤紧张万分走上楼来。他曾经在楼上昏厥过去一次,听说过同窗们无数次惨痛经验,更知道连谢承运这样的人物都看到夜里吐血,种种传闻让楼上的书册在他心中就像冥界魔鬼一般可怕,慌张到了极点。 走到东窗畔,他怯生生地深揖行礼,对女教授恭谨说了一句话。 女教授微微蹙眉,看着他平静微笑说道:“原来生病了……居然还想着要对我说一声,这孩子性情倒真是温和有礼,你代我告诉他安心养病便是。” 南晋谢三公子谢承运已经放弃了登楼读书的苦修,如今某人又请了病假,于是清净的旧书楼二层变得愈发清静,连续数日都没有人再上来过,女教授早已适应了这种清静,低头描着自己的小楷,春风从东窗吹到西窗,楼外花树摇晃。 但有个人并不知道那个家伙请了病假。 深夜时分,繁星点点挂在夜林梢头,散入旧书楼内,在木地板上洒上一阵银霜,尽头那排书架上刻着的繁复雕纹骤亮骤隐,然后悄无声息滑开,陈皮皮极为艰难地挤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缓慢走到书架前。 肥胖的手指准确地点中那本薄薄的书册,然后取了出来,陈皮皮随意一翻,发现自己夹在书里的那张纸还在那里,没有人动过,也没有人留下任何文字,不由眼皮一翻,恼怒低声咕哝道:“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看?本天才不惜违抗书院规矩为你传道授业解惑,你居然敢如此不珍惜!”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奇妙有趣。 陈皮皮向来以天才的标准要求自己,而他以为但凡天才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比如大师兄脸上总是挂着可恶的微笑,就爱喝湖里溪里的生水,二师兄总是戴着那顶怪模怪样的高帽子,看见书院里的女学生便会极为严肃地给对方上几堂心理课,而老师的怪癖更多……所以他总想做些天才应该做的事情,做些日后可以写进书院黑历史、天下野狐禅的事儿,比如违背书院规矩指点一下某个可怜人,自己毫不在意地随意写几个字便改写某人的生命进程等等。 既然是出于突如其来的冲动,自然不会太过在意,他在那本薄薄的纸上写上几段关于《气海雪山初探》的点评,那个可怜人究竟能不能被点化,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然而当他第二夜兴致勃勃来看回应,却发现那厮并未给予只言片语的回应,这件事情便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他变得非常认真起来。 …………那天清晨春雨停时,宁缺身上的烧便退了,但在桑桑时而楚楚时而虎虎的目光逼视下,他毫无意外地第无数次败给了自己的小侍女,请马车行的人通知褚由贤,让他代自己向学院请了五天病假。 天天煎蛋面酸辣面片小鸡燉土豆轮着吃,不准碰笔墨纸砚伤神,不准磨刀练刀损身,不准去红袖招喝酒散心,只被允许坐在圈椅里躲在板床上养神修身静心,这般五天下来,宁缺苍白的脸颊早已变得红光满面,早已不复前些日子的憔悴,甚至两腮都微微鼓了起来,微弹微圆竟显得有些可爱。 “再吃酸辣面片儿就真要吐了。” 他坚决地推开面前的大海碗,不顾桑桑的目光攻势,从她碗里拿过两个馒头,夹了两筷子醋泡青菜头,就着她剩下的半碗清粥呼呼啦啦吃完,站起身来向铺子外走去,说道:“还有晚上那顿,再吃小鸡燉土豆就别怪少爷我离家出走。” 桑桑端起他一筷子都没动的酸辣面片,看着面片汤上浮着的那几片薄薄牛肉,心想有这么好的东西吃你还嫌弃什么,要在渭城那时除了牛肉你能吃着面片儿不? 车马行里被书院学生长期包租的马车,都会在显眼位置烙上书院特有的标识,当然这必须有相关文书做资格认证,宁缺坐着马车,就靠着这个标识极为轻松地通过长安城南门,顺着官道向南方大山下的书院驶去。 此时天才刚蒙蒙亮。 到了书院进了书舍自然也是难免好一通扰嚷,无论是否熟识,看见同窗结束了病假重新复课,学生们总要上来关切几句,宁缺耐性不错,团团揖手眉眼含笑与众人随意聊着,眼底却在打量着众人的神情,发现除了褚由贤确实极为关切之外,那位司徒依兰小姐和金无彩眼眸里的关怀之色竟也极真。 今日正课是书科,讲的是南晋诗文脉络及诸家风格赏析。宁缺酷好书法碑帖,依理论应该对诗文之类极感兴趣,但不知为何,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看着那些墨字便心喜,看着那些墨字组成的诗词便觉得无趣,所以这堂课自也是听的兴致缺缺,待散钟响起来,礼貌应了教习几句,便抢先走出书舍向灶堂走去。 还是两人份的午餐,还是在湿地畔散步三圈,那些默默注意着他动向的书院学生们忍不住啧啧称奇,心想谢三公子一夜吐血便断了登楼的心思,而这个叫宁缺的家伙重病数日后回到书院,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旧书楼门口,褚由贤关切地望着他的脸,说道:“你还要上楼?” “是啊。”宁缺回答道:“已经耽搁了好些天,我得抓紧时间。” 褚由贤无奈地摇了摇头,像看着疯子一般看着他,说道:“难道你还没吐够?” “吐啊吐啊就习惯了。” 宁缺笑着回答道。说完这句话他微微一怔,觉得这番对答怎么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说出的最末一句,好像自己在哪里听见过或是看见过。 走上二楼,他没有急着去书架找那本薄薄的书册,而是整理了一下乌巾学袍,敛神静气走到东窗畔,对着案旁的女教授恭敬行礼,轻声说道:“学生回来了。” 女教授缓缓抬头,望着他说道:“身体可还撑得住?” “撑得住。”宁缺摸了摸自己微胖的脸颊,说道:“劳烦先生挂心,学生过意不去。” “我倒没有挂心什么。”女教授微笑说道:“只是我在这楼上已经抄了七年书卷,虽是习惯了清静,但有个人安安静静在旁边陪着,感觉倒也不错。” 宁缺笑了笑,说道:“学生尽量争取在楼上多呆些时日。” 女教授笑着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自便。 宁缺揖手一礼转身离开,走到书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对于这本书册的位置他早已烂熟于心,只要走上楼来,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准确地找到,只可惜本也应烂熟于心的内容却还是一点没有记住。 在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翻开了这本《气海雪山初探》,看到自己夹在里面的那张薄纸便抽了出来,知道自己上次下楼前应该是看到了此处,只是他知道这种小聪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本薄册对于他来说,此处永远都是第一页。 忽然间,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张薄纸对着窗外望去,发现纸背后一片密密麻麻的乌泱墨迹,心想自己上次哪里写了这么多字? 翻过纸望向背面,只见纸背上用蝇头小楷写满了话语,留字的那人虽然用的是极为讲究规矩和细微处功夫的蝇头小楷,但很奇妙的是米粒般大小的字迹之间竟是笔画坦荡轻连,大有挥洒嚣张气息。 宁缺吃惊看着纸张背面的墨字,然后在心中把那人留下来的字句默默读了出来。 “可怜的家伙,不要相信什么看山不是山……客观存在的事物当然就是真实的,比如这本书上的那些字迹,比我这时候的骄傲自负还要真实。” “只是当这纸当这字反射着窗外的春光,映进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春光映在纸上已经是一道解释,你眼看见它又是一道……事物的客观真实就如同一个全身**的美人儿……而当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时……不管她是大河国的圣女还是西陵神殿里的叶红鱼……。” 温暖的春风在楼内楼外轻拂,午后的阳光开始向金黄红润的路子上走,那些沐浴在红霞中的雄性昆虫们开始高声鸣叫起来,扇动着翅膀,挤弄着气囊,借着风的翅膀和音浪,向异性展现自己的强壮和**,偶尔风大些时,林草里的鸣叫便会骤然停止,在这些强壮的雄性昆虫耳中,风声大概就像雷声那般可怕。 楼内书架旁,宁缺怔怔看着纸上的那些字句,像座雕像般久久无法动弹,那些蝇头小楷就像一个个雷在他的脑中炸响炸开,嗡鸣不断。 片刻后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掀开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目光在书纸上一瞥便移开,胸膛开始难以抑止的激动起伏,通过那张纸上的文字帮助,虽然他依然无法知道那扇门背后是什么,但终于知道了那扇门在哪里。 …………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永字八法 渐渐平静之后,宁缺看着纸上那些墨字开始发呆,默默想着是谁在纸上留下了这些字句?是谁在为自己答疑解惑?是谁在暗中帮助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悄悄转头望向东窗畔,女教授依然平静地低头描着小楷,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里,宁缺看着教授素淡的身影,想着纸背上那些对女性极为不恭敬的解说,下意识里摇了摇头,那等污言秽语不可能出自女教授之手。 会不会是楼下那位旧书楼教习?宁缺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个问题,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那位教习虽然言谈风趣,但能看的出来骨子里是个谨守规矩的人,如果他要指点自己想必应该会当面直言,而不会选择留书这种方式。 思来想去,总想不出来在纸上留书的那人是谁,宁缺困惑地望向窗外,听着那些林草深处雄性昆虫们的鸣叫,旋即自嘲的笑了起来,心想留书那人大概是书院某位老不修的教习,若让司徒依兰等人看见这些文字,定会愤怒地跳将起来。 留书中的文字把观书之道与对女子的态度结合起来,虽然猥琐下流,但却极为浅白简单易懂,不然宁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察觉到自己有可能从中感悟到什么,在他看来,留书之人乃是刻意用这种手法开解自己,正所谓自污秽中觅道,不由对此人佩服到了极点,心中默然想着留书之人必是位修道天才。 既然认定留书之人乃是书院某位修道天才先生,宁缺的态度自然变得更为认真严肃,他拿起《气海雪山初探》和那张薄纸走到书架尽头,在那片夕照温暖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敛气静神片刻后,才重新开始读那份留书。 陈皮皮明显低估了宁缺这个可怜人的领悟能力,即便他没有写最后两段,没有以对女子的偏激态度来做解说,只需要前面那几句关于客观事实和理解为惑的话,宁缺便能明白他想表达的真实意思。 “不去理解,不要去思考,只看文字本身……难道这就是当年书院抄书的神符大师本意之所在?那么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这些字,而不去想这些字的意思。” 宁缺看着膝头的薄册,默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这些日子他拼着精神大量损耗,不停苦读楼中藏书,非常清楚那些文字对自己精神世界产生的冲击,两相比较他愈发觉得留书人建议的观书方式很值得尝试。 只是看见一个明明你熟记于心的字或词,却偏偏要不去思考它,还要假装不知道这个字或词的意思,甚至不是假装,而是要你真正忘了这个字或词的意思,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院外有棵陪你度过童年少年时光的大槐树,你今日看见这棵大槐树,却要说没有见过它,你要假装自己不知道它是一棵大槐树,你要忘记它是那棵陪了你无数年,见证了你的顽皮青涩甚至是初恋初吻的大槐树……谁能做到这样? 宁缺没有翻开膝头那本薄册,怔怔地看着册旁那张薄纸,心思却飘到了窗外,飘到了别的地方,苦苦思索着怎样能够做到见字忘意。 “要把认识的所有字都忘光……怎么才能做到?” 西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越蹙越紧的眉梢上,泛起淡淡的光泽,忽然间眉梢末端微微一挑,宁缺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泽,在这一刻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接触书法写的那个字,想起这些年来他用毛笔用树枝写过无数遍的那个字。 那个“永”字。 对于任何一个接受过普通书法训练的人来说,永字永远是他们最熟悉的字。那个世界的东晋年间,那位史上最生猛书家王羲之先生认为永字八笔刚好具备楷书八法,正所谓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弩、钩为跃、提为策、撇为掠、短撇为啄、捺为磔,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宁缺的眼睛越来越亮,一个永字拆开重复再组,便基本可以组成世间任何一个字,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复观,那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认成永字? 他很清楚这不是有智慧的方法,这甚至不是聪明的方法,只是一个笨方法,而且谁也无法知道这种方法能不能用,但他此时根本难以压抑住内心的渴望与冲动,深吸一口气后,毫不犹豫掀开了《气海雪山初探》的第一页。 “天地有呼吸,是为息也……” 宁缺盯着书册的第一句话最前端的那个天字,更准确地说,他眼中并没有整个字,只有天字的第一个笔画,那端端平平的一横。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里画过,嘶啦一声,微弱的白色光芒从那道细微的缝隙中渗了出来。 然后他眼中出现了浓墨第二横,接着是淡然的一道长撇,最后方是一捺。书册页面上那个饱满完整的天字,就以这种解构的方式依次出现在他的眼帘内,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始终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意思。 眼中明明是个字,但只允许你看笔画,不允许你在脑海中组合,听上去简单,要做到这一点却是极难,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幸运的是,宁缺苦修书法近二十年,拆字早已变成了某种本能。而书家要求首先写好每一笔画,再重组框架,如今他则是在脑海中强行截掉了后面最重要的那个部分,若精神本能里要求去组合那些笔画时,那个深刻脑海中的永字便开始发挥重要作用,被他自行理解为永字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 即便是他,要做到这种把虚妄当成真实的事情也极为困难,他此时已经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来,握着书册的双手微微颤抖,学袍后背已经被涌出的如浆汗水打湿,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动,嘴唇抿的极紧,像是幼年时第一次懵懂地舔笔尖。 今次书册上的墨字进入他的眼眸之后,终于没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变得模糊起来,变成一团团的墨污,然后飘离纸面开始震荡他的脑海,而是无比清晰无比缓慢地呈现在视野之中,安静驯服的像是无风湖面上飘着的树叶。 此时的宁缺浑然忘了当初这些文字是怎样的折磨自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笔画,看着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锋势,就仿佛看到了那片微风之下的湖面,那些树叶缓缓的飘向东飘向西飘远或者飘近至自己身前。 没有狂风巨浪,没有春风亭的暴雨草原上的群狼,他眼帘微垂盘膝坐在温暖的午后阳光里,坐在书架尽头的地板上,颤抖的双手不再颤抖,绷紧的身体渐趋松驰,紧抿着的嘴唇渐渐放松,没有晕倒没有昏厥没有呕吐,只有平静。 风起风停总是轻柔曼妙,楼外林草深处的昆虫们再次开始欢快的鸣唱,欢庆这个幸福的春日,欢庆新的充满奇趣的世界出现在自己眼前,温柔的春风裹着这些歌声飘进窗内,在旧书楼空旷安静的空间里荡漾,偶尔落在少年身上,轻轻拂动他的衣裳,学袍前襟微微颤动,似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里面缓缓流淌。 学袍前襟上的痕迹流淌没有能够连贯圆融,每至胸腹间某一处便会悄然折回,就像是春风扬起湖面上的水波,推动着水面的树叶向四周散去,最终触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终究是无法登岸或者破岸。 东窗畔的女教授此时似乎感应到了些什么,眉尖微微蹙起,她仰起脸来,侧耳静静聆听窗外的虫鸣、春风的动静,然后转过头看向西窗下的少年,微微一笑。 “是为息也……” 宁缺看到了息字,忽然间心神微散,目光下意识里离开书册,整个息字以完整的结构扑面入来,直入眼帘。卟通一声,有顽皮的牧童向小湖里扔了块石头,水波微起,荡的那些树叶走向混乱不安起来,他只感觉脑海中嗡的一声,顿时清醒。 虽然已经有了很多次经验,但这个息字依然对他的精神世界带来了极大的震荡,他闷哼一声,右手闪电般探出撑到木地板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强行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书册上任意一个字,脸色极为苍白。 虽然如此,但他此时苍白的脸颊上却是挂着难以压抑的笑容,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看到了那扇门,虽然这并不见得是那位留书人想要替自己开启的门,但至少在他打开这扇门后,他没有昏过去,而且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用这种方法继续看下去,且不论能否一窥修行世界的奇妙,但对于书法之道必将大有裨益。 他没有急着站起身来,而是继续盘膝坐在阳光下,闭着眼睛开始回忆先前的感受,试着寻找那些脑海深处的笔画,那些消散于湖面上的树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展颜一笑,站起身来走到西窗畔的案几上,拿起那处的毛笔和一张新纸,略一沉忖之后,开始给那位留书者回信。 在回信中他先是真诚地感谢对方的指点,然后把自己的解决方法和疑惑也极坦诚地写了进去,请对方点评指教一下是否可行,最后极为郑重地请教道:“观书冥想之际,仿佛见湖中树叶走向,那可是神符师笔画本意?我见那湖中树叶飘离痕迹散乱,却隐隐然有规律可遁,胸腹气海中若有所感……” “那……可是念力?” …………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今夜无人入睡 宁缺用手指拈住纸张两角伸到窗口处,窗外的暖阳春风迅速把墨迹润干,确认没有问题后,他极谨慎地把纸张对折,然后放入书册之中,还是先前那个位置。 他站起身来,把书册放入书架之中的老位置,然后走到东窗畔,向女教授先生恭谨长揖行礼,女教授微微颌首回礼。 接着他应该直接下楼,但在直身的过程中忽然间心头一动,心想这位女教授先生在旧书楼内描楷数年,想来也是书院中极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看她性情恬静和善,既然那位留书者都愿意指点,说不定她也愿意帮助自己? 做为一个身家已经过了两千两,吃顿早饭还习惯性要精打细算的穷苦少年,宁缺想来想去,总觉得不能放过这种机会,略一停顿后,极为恭谨地开口说道:“先生,学生方才读书时强行忘字形,似乎若有所得,不知这法子可还使得?” 女教授静静看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微笑说道:“依照书院规矩,即便是术科学生在未入二层楼前,也只能凭自身悟性来看这满楼藏书,但你本无修行潜质,却凭着毅力悟出了些许道理,虽然那些道理并不见得对,但也算是极为了不起。书院规矩终不能破,那我只好送你一句话。” 宁缺深深鞠躬,恭敬说道:“多谢先生指点。” 女教授看着身前案上那些写了无数年的簪花小楷,平静说道:“观字,忘形,存意……有心无意方为念。” …………观字忘形存意,宁缺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用的法子乃是拆形,距离忘形的境界还差着极远的距离,至于存意二字他更是不知何解,不由摇了摇头,口里喃喃念着有心无意方为念这六字,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此时暮色已深,往常这时候旧书楼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但今日却显得极为热闹,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手站在最前方,褚由贤站在楼梯侧手边,而更远一些的书架深处,隐隐可以看到谢承运和钟大俊的身影。 这阵势好像是在迎接自己下楼?宁缺看着楼梯下方的同窗们微微一怔,望向身旁的褚由贤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居然……是自己走下来的?”司徒依兰惊讶地看着他说道。 宁缺摊开双手无奈说道:“我上次之前好像也是走下来的吧?” 司徒依兰笑了笑,说道:“说正事儿,书院历年来的规矩,新生入院之后便会分舍聚上一聚,总有些来自它郡甚至是外国的同窗没逛过长安城,所谓聚会也就是带着大家伙逛逛,饮些酒水说说闲话,我们丙舍也是要聚的,像我和无彩久住长安之人当然责无旁贷,所以就由我们领头,本应是数日前就办了,只是因为你生病休假,所以推到了今日,大家伙不想打扰你在楼上看书,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宁缺看着身前少女,发现她已经脱了学袍,换上了件淡紫色的左襟衽裙,没有平日穿箭装时那般爽利强悍,却意外地呈现出几分大家闺秀的宁柔味道。 虽说急于回到临四十七巷向桑桑讲述今日的奇妙遭遇,但他也知道书院同窗聚会这种事情是怎样也避不过去的,更何况丙舍为了等他病愈把聚会时间推到今日,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参加,左右都是些年轻人,他很直接地说道:“没问题。” 司徒依兰爽朗一笑说道:“你这爽快性子倒是不错,不像陈子贤那几个家伙,借口家中有事都跑掉了,谁不知道他们现在肯定是在哪家赌坊里。” 听着陈子贤这三个字,宁缺微微一怔,旋即想明白她说的是丙舍同学书局富商之子陈子贤,而不是那个倒在柴堆旁无法闭上眼睛的老人。 司徒依兰回首望着身周的学生们,爽朗笑道:“大家有没有什么想逛的地方,想吃的长安美食?如果你们没有想法,那就我定了。” 来自外地的学生们纷纷笑着说道没有任何意见,她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望着宁缺忽然说道:“我们去喝酒怎么样?” “我还是没意见。”宁缺说道。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脸,调侃说道:“上次褚由贤说你在红袖招喝酒不要钱,要不咱们就去红袖招?相信你应该也没有什么意见才是。” 宁缺一怔,刚想说自己有很大意见,却见她已经转身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听闻今日聚会放在红袖招。听到这个决定,旧书楼内外顿时变得“群情激愤”起来。 某位来自固山郡的学生摇头赞叹道:“能一睹天下第一歌舞行真容,今次长安求学真是不虚此行啊!” 某位来自大河国都城的学生郑重说道:“不错,此番定要看看大唐天子最爱的那幕舞剧。” 某位来自偏僻函谷的大唐边军前校尉认真说道:“然也,今夜诸位同窗定要好生写几首好词好句来记叙你我盛事。” 诸生纷纷摇头晃头赞叹,皆是浑身文艺气息泛滥模样,可谁都知道,这些年轻学生们真正想看的并不是歌舞,而是传闻中领天下风月行班首的名妓,真正想做的不是诗词,而是在青楼里去覆雨翻云一番,虽然司徒依兰等数位官家小姐同行,不可能真的放浪,但能够与那些勾魂夺魄脂粉气亲近一番也是极好的事情。 宁缺抓住身旁的褚由贤,惊讶问道:“女子……也能进青楼?” “长安城就没这些娘子军不敢去的地方,再者红袖招是宫里抬举的歌舞行,她们若说去看歌舞,谁也没法说什么。”褚由贤无奈摊手应道。 就在这时书架深处伸出了一只手,一名身材瘦小的学生慢慢挪了出来,正是那名以天才著称的临川王颖,他看着众人怯生生说道:“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 诸生看着这名将满十四岁的少年郎,面面相觑。司徒依兰轻咬嘴唇儿,眼珠儿一转,沉着脸说道:“王颖你不能去,要知道你可是丁舍的。” …………大唐朝野的风气向来在朴实强悍与开放风流之间摇晃不定,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踩在两边快·活地摇来晃去。尤其是生活在长安城里的人们,谈国事论意气时自然朴实强悍,谈文学论风月时自然开放风流,从来都不会觉得这两种做派有任何冲突的地方,朝廷上严肃方正的文官下朝之后会去府边的小酒馆给盲女弹首曲子,花柳巷里的开门妇人说起边塞战争时也会抹着眼泪去捐款。 所以长安城的青楼和其余地方的青楼有所差别,并不一味红灯高悬而淫香阵阵,也有箭装劲舞胡琴铿锵之时,除了那些靠指责他人为生的御史大人们,无论官员还是富商堂而皇之出现在这种地方,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说起青楼,自然首先要提的名字便是红袖招,多少年来,那个丝竹院外从来没有招牌,但谁都知道这是长安城乃至大唐帝国青楼业的第一块招牌,有先帝和陛下夫妻的暗中偏爱,有辉煌的过往,纵是远在宁静街坊中,声名却远播万里之外。今夜的红袖招如往常一样星光灿烂,今夜红袖招春风浪漫,今夜红袖招歌舞升平,今夜红袖招无人入睡,今夜红袖招……变得有些混乱。 当那二十几名书院男女青年或羞涩低头或骄傲抬头闯进楼来,在大堂里倚红搂翠饮酒作乐欣赏歌舞的富商官员们神情顿时一僵,认出其中几名女扮男装的学生身份后更是连声叹息不择路而速散。 长安城确实开放,女扮男装逛青楼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父子先后去找某位姑娘也不是稀罕事,但两辈人同时出现在一个楼子里,总归还是会有些尴尬,很奇妙的是,但凡在这种尴尬局面下,永远是长辈让着晚辈,比如此时。 司徒依兰招呼着同窗们坐下,瞧着从楼子侧门溜出去那背影有些像自家四叔,强忍住心中笑意,潇洒挥袖坐下,唤来楼里管事问道:“我知道楼里没有包场的规矩,但我们人多把前厅坐满看看歌舞总是没事吧?” 管事早已认出这位长安著名贵女的身份,不敢怠慢,苦着脸说道:“司徒小姐……或者今儿还是要喊您少爷?您怎么说自然就怎么办。” “你这家伙就是识趣。”司徒依兰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抛过去一片金叶子,说道:“酒水果食快些上来,今儿有大财主买单,再就是……我要陆雪姑娘来陪我,去年来你家楼里,你们说她进宫了,今儿不会还这般巧吧?” 管事面露为难之色,赔笑说道:“倒确实没进宫,只是您也知道陛下因为公主殿下归来开宴设礼,歌舞行的姑娘们练舞练的辛苦,陆雪姑娘又是领舞,所以大家特意赏了她一个月的假,如今她愿不愿意出来,那真得看她的意思。” 若说起红袖招如今的头牌姑娘,水珠儿自然算得上一个,但陆雪的身份地位又有些不同,她在歌舞行里还占着个领舞的位置,听说曾经被皇后娘娘亲口称赞过,若她不愿意出来陪客人喝上两杯,只怕谁也不好使强。 司徒依兰终究还只是位少女,入青楼饮酒欢闹总是好奇占了大部分因素,若要找那些不忌生熟客的姑娘相陪,她自不愿意,而陆雪姑娘则是大不相同,所以此时听着陆雪姑娘竟是在休假中,便不禁有些烦恼。 宁缺低着头跟着诸位同窗进入红袖招后,便拖着褚由贤坐到了最偏处,一边悄悄听着司徒依兰和管事的对答啧啧称奇,一边在沉痛思考今夜由谁结帐的重要问题,片刻后,他看着褚由贤同情说道:“她说今儿有大财主买单,我看来看去,大概又得是你破财了,谁叫你是长安城的坐地户兼大财主。” 褚由贤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嘲讽回道:“很明显,今晚大财主姓宁。”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朝那管事大声笑骂道:“华绍,瞎了你的狗眼,瞧瞧我身边坐的是谁,还不赶紧把陆雪和水珠儿喊出来。” …………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谁人凭栏看? 被唤做华绍的管事听着这声喊,无来由想起天启十三年间经常出庭红袖招的某位少年,心头一紧向声音起处望去,看清楚褚大少爷身旁那人眉眼,发现正是那位干叫姑娘不给钱的缺德玩意儿,身体骤然变得僵硬起来,脸上表情也同步变得极为难看,在心中苦涩想道大家既然已经好久不见,那么今日何必再见? 对于服务行业的人物来说,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永远无法同步,华管事腹中不停问候着宁缺的父母祖辈,脸上难看的表情却迅速变成了几朵鲜艳的大花,不敢有丝毫迟疑推搪,遥遥隔着数张酒桌对那方媚笑一礼,然后转身把右手张开搁至唇边,朝着幽静灯影疏的楼上欢快高声喊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宁缺宁小爷来啦!” 这一声喊不知惊呆了楼堂间多少人,正假扮羞涩敛神静气或假扮老道顾盼自豪的学生们集体把惊疑目光投往宁缺那桌,司徒依兰端着茶杯吃惊地张着嘴,金无彩脸上的神情再也无法保持柔顺,纷纷心想这算是怎么个接待路数?怎么看这感觉红袖招里竟是无人不识宁缺?学生们吃惊期待好奇又有些不敢相信抬头望向楼上,想瞧瞧随着华管事这声喊会有多少姑娘探头出来瞧他。 楼堂台上的丝竹轻歌声不知何时停了,楼内一片安静,没有佳人急不可待地伸头出来看宁缺,没有姑娘向他欢笑挥手,甚至就连来替小姐打量情况的婢女都没有出现一个。就在在堂下翘首期待的学生们稍感失望,有人稍感平衡,司徒依兰稍感无趣之时,忽然间楼内楼后响起了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又似大雨小雨间奏于春风亭,啪啪脚步声、垂珠摇晃声、莺歌燕语声中,楼内后院里不知六七位姑娘带着她们的贴身婢女鱼贯而出,流水般汇于堂间,然后来到宁缺身旁,或俏声指责为何好些天都不来,或温柔关怀这些天因何不来,或蹙眉疑虑是不是遇着事所以不来,总而言之是好一番热闹。 正闹腾着,最清静的顶楼里忽然探出一小女孩儿梳着可爱双髫的脑袋,正是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只见她漆黑若点墨的眼眸骨碌一转,没有看见自己想见的人,不悦嚷道:“宁缺,桑桑怎么没来?你又把她关铺子里啦!” 那一夜红袖招里因为预备进宫练歌舞而无聊无趣的姑娘们用嘲笑伤害一颗少年脆弱敏感心的方式把宁缺激进了楼中,那一夜后事情开始发生一些很微妙的变化,无论是水珠儿陆雪这等当红头牌,还是那些普通姑娘,待宁缺的态度都极为热情亲切,原因不外乎有三点: 一是宁缺生着一张干净可喜的脸蛋,是青楼里难得一见的青稚少年,说话得体举止可爱尊重姑娘,双方又并没有那等关系,相处起来轻松愉悦,青楼闲话多次,彼此已经极为熟稔。二是水珠儿因为某些纯私人的因素极为疼惜这个家伙,诸家姑娘自然也随之多给些颜面。 最重要的缘故自然是因为简大家曾经对这个少年表示出某种程度的关切,这种关切并不显眼,但对于向来对男子不假颜色甚至有些厌恶的简大家来说实在是太过罕见,水珠儿陆雪倒无所谓,但对于其余那些姑娘们来说,若能讨了简大家的欢心,别说是对宁缺亲热些,即便是用姑娘家的肉身施舍供奉几夜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书院的同窗们并不知道这些原因,也不知道在这个春天里,宁缺多少次进出红袖招无碍,他们看着酒桌旁的莺莺燕燕,听着那些娇声脆语,早就已经傻了眼。 司徒依兰终于缓慢地放下了茶杯,嘴也闭了起来,但看着那位自己两次都未曾请动的陆雪姑娘此时正温柔坐在宁缺身旁嗑瓜子闲话,忍不住望向身旁做男装打扮的金无彩,满脸震撼叹道:“褚由贤没有撒谎,宁缺真的可以横趟红袖招,这家伙……比我那些自命不凡的堂兄们面子可要大多了。” 正说话间,宁缺与诸位姑娘久别寒喧结束,揖手温存告别,然后右手微抬虚扶着陆雪姑娘的手,向司徒依兰这桌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司徒小姐,陆雪姑娘我可是给您带过来了,您可得怜她近日练舞辛苦,早些放她回去休息。” 司徒依兰站起身来,佯怒实喜说道:“我们女儿家说话,要你管这多闲事。”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陆雪行了一礼,极认真说道:“陆雪姐姐,一直想见您向您请教胡旋舞的中三路踢法,今日有幸相见,还望您不吝赐教。” 陆雪微微蹙眉,她确实有些疲惫,只是更清楚在这些长安贵人贵女面前,若还要摆出什么名妓的作派,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金无彩也站起身来,右手折扇在左手虎口轻轻一敲,微笑说道:“陆雪姑娘,我司徒姐姐想学这胡旋中路三踢,是因为云麾将军年底六十大寿,想以此舞为献礼,倒也不见得是今日一定要学,只是希望你能留些时间给她。” “原来如此。”陆雪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今夜便跳了一小段好了,来日司徒小姐若有所请,只需提前知会个时间,不拘您来还是我去府上,都极方便。” …………胡舞与草原蛮族无关,而是来自月轮国,据传其根源乃是月轮国极西某雨林部落祭祀之舞,以节奏明快著称,尤其是舞者身体上半部做天女散花静态状,下半身则是疾速颤抖,腰腹大腿踏歌而行,会形成一种极鲜明的对比美感。 这种舞蹈的难度极大,下路三踢相对还比较容易实现,而如果要完成中路三踢甚至是上路三踢却还要保持上半身的端庄静止,却是极其困难。全天下最好的胡舞姬就在大唐的长安城内,就在红袖招内,也正是陆雪。 锵锵琵琶声中,隐有竖笛丝缕飘起,安静的楼堂内灯光微暗,帘幕起时身着露腹裹臀纱舞袍的陆雪翩然而至,目光温柔微垂,双手合什于白酥胸前,无论是指尖还是眼睫毛都不曾颤抖一丝,然而她赤着的雪般双足却在和着音乐声缓缓起舞,尤其是随着琵琶催的越来越急,双足轻踏舞台的频率越来越快,被纱舞袍紧紧裹住的大腿与臀部像闪电般不停颤抖,袒露的腹部荡起细微的美纹……一曲舞罢无数喝彩声震天般响起,然后楼堂内复又归于并不聒噪的温暖热闹之中,司徒依兰极认真地向陆雪姑娘敬了一杯酒,众人又随意说了几句,已有疲惫之色的陆雪姑娘温柔告歉,便回自家院子休息。 美人胡旋最是佐酒佳品,今夜红袖招楼堂里本又是二十来位正值青春好热闹的青年学子,顿时酒水便下的快了起来,文雅的蒙书酒令声里夹杂着掷筹游戏发出的梆梆声,堂间好不热闹欢快。 今夜宁缺被褚由贤和青楼管事合力推出了一个极大的风头,自然成了酒场的中心地带,不论平日里熟或不熟,同窗学子们纷纷持觥上前,出于各种理由毫不客气地一通猛劝,最开始时众人还会行些酒令划些酒拳,待发现宁缺这厮真可谓是行酒令划酒拳的天才,竟是十余局全部胜利后,博酒顿时变成了灌酒。 宁缺性喜饮酒,更喜酒后风味,这些年跟着桑桑也算是基本上酒水没有断过,只可惜或者说可悲的是,喝了这么多年酒他的酒量却是一点增长也没有,基本上还是属于那种看着酒馋喝了酒乱酒后因为醉的太厉害基本上没有乱性机会的境界。 被这多同窗一通猛劝猛灌,五六杯酒催的急了,原本只有七分的酒意顿时跃升到了十二分,他强行睁着迷糊的双眼,想要假装自己还是清醒的以吓退敌人,但已经有些口齿不清的语言却暴露了自己的孱弱底气。于是他想抱觞望月以冒充一下孤独躲酒却发现夜空里还是没有月亮,他想倚栏倾酒入湖醉鱼念诗来模仿一下绝望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走到栏边而且已经记不得任何一首诗。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不知何时,他所在的酒桌被人移到了楼后栏边,恰恰近了那面小池湿竹,只是他已经半瘫在桌沿,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打算做些什么。 栏畔的环境比堂间要安静了很多,司徒依兰坐在他旁边,右脚蹬在栏上眯着眼睛看着满天繁星出神,右手提着一小壶清冽的玉楼雪搁在栏外轻轻摇晃着。很明显这位贵女的酒量要比宁缺好很多,眼眸里的光泽十分明亮,她忽然开口问道: “宁缺啊,你和公主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宁缺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然后举起筷子不停寻找着醋泡青菜头,随意回答道:“在路上认识的。” “在路上怎么认识的?”司徒依兰转过头来,充满兴趣地盯着他。 宁缺一筷子插进小酥饼里,捂着前额恼火应道:“路上拣到了,所以便认识了。” 司徒依兰无奈说道:“我想你大概是记错了些事情。公主殿下是不可能被你在路边拣到的。” 宁缺带着酒意笑道:“确实记错了,我在路边拣到的都是宝贝,不可能是个白痴榆木疙瘩啊,我和公主是在哪儿遇见的呢?对了,你知道我是渭城的军卒……” …………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渭城很远吗?” 落 + 霞 + 小 + 說 + lu ox i a ~ co m- “离开平很近。” “开平又在哪儿呢?” “离渭城很近。” “好吧,我知道那里是在边塞,不过在去边塞之前,宁缺你在哪里?” “在山里。” “哪座山?” “岷山。” “岷山很大吧?” “废话。” “那在岷山之前呢?” “……” “之前呢?” “嗯……那时候年纪小,不大记得了,我只知道我是孤儿。” …………栏畔酒后对话进行到此处,因为宁缺酒后不清的口齿,带着股执拗劲儿的思维混乱现状,终于无法再继续向深入进行,司徒依兰拿起湿巾用力地擦了擦额头,恨恨地瞪了醉倒在桌的少年一眼,心想这叫什么事儿。 恰在此时,中途临时有事离开的水珠儿款款而至,冲淡了此间尴尬,她蹙着眉头看了宁缺后脑勺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把他扶了起来,右手拿起一块湿毛巾替他敷额,然后笑着望向司徒依兰声音微沙说道:“司徒小姐,他酒量不行。” 司徒依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嘲笑,斜躺在水珠儿怀里的宁缺便醒了过来,他的脑海里一片迷糊,隐约里觉着自己的脸贴着一处微凉冰润丰·满的所在,下意识或者说按照本能习惯双手搂紧某人腰身,用力把脸贴的更近了些,还蹭了蹭。 水珠儿丰腴的胸怀被少年的恶趣味挤的有些变形,那张满是清秀碧玉味道的小脸上,极罕见地现出几抹妩媚羞意,隐有殷红几抹。 司徒依兰瞧着宁缺眯着眼睛半伏在水珠儿怀里,瞧着他那只贼手悉悉萃萃伸进姑娘家袖筒里,然后向着某处进发,不由无奈恼火地抬头捂住额头,也顺便遮一遮眼。她终究是长安云麾将军府上的贵女,所谓青楼觅趣只不过当成风雅之事而行,哪里见过有人居然真的敢当着自己的面行亵玩之举? 当然她知道宁缺这时候是被自己灌多了,醉的快要接近不省人事,只怕连自己抱的是腰还是新杨柳,蹭的是胸还是大馒头都无法分别,只是对一位未出阁的少女——哪怕是以胆大潇洒闻名于长安城的未出阁少女——眼前这画面确实有些难以承受,羞恼之下她站起身一把将宁缺扯起,继续灌酒不休。 宁缺隐约间感觉到有人想要继续灌自己酒,哪里肯依,死抱着水珠儿的腰不肯放手,手掌顺着襟下探入不停揉着姑娘家柔软丰腴的腹部,嘴里咕哝不停这个好这个比喝酒好我再也不喝酒了之类的废话。 水珠儿被他摸的咯咯直笑,急急抬袖遮唇,嗔笑道:“再摸可要给银子啦。” 宁缺伏低在她怀间,迷糊回答道:“你弟弟我现在也是有两千两银子身家的人了,还差这点儿银子?和尚摸得难道我就摸不得,度一春霄又如何?” 水珠儿听着这话本有些恚恼,但听着和尚二字却是满头雾水,抬头求助向司徒依兰看了一眼,司徒依兰摊开双手恼火说道:“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胡话?” 紧接着她手指微微用力,抓住宁缺前襟把他强行提高了几分,凑到他脸前大声说道:“喝多了赶紧回吧,难道你家里没人等你?” 不知道是被栏畔夜风吹的久了还是被司徒依兰摇的狠了,或者是这句话里的某些关键词触动了宁缺脑海中敏感的魂儿,只见他身体陡然一僵后悠悠醒转过来,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看着栏外夜景喃喃说道:“是啊,家里还有人等着的。” 司徒依兰和水珠儿姑娘互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宁缺先前所言两千两银子身家究竟从何而来,完全不是她们关心的重点,她们喜悦的是己等二人终于不用陪着这位穷人乍富的小爷发疯。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宁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脱司徒依兰的手,轻轻避开想要搀扶他的水珠儿,踉踉跄跄走进楼内,在帐房处抢来毛笔,撕下一页帐簿纸,玉山半倾倚在台旁,醉眼迷离草书数字,然后说道:“替我送回临四十七巷去。” 水珠儿凑过去一瞧,只见那张帐簿纸上写着极潦草的几个字,那些字框架歪扭斜散,拖丝挂白丝缕不清,若不仔细辩认,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宁缺是个外表温和骨子里极冷静自持的家伙,很清楚自己酒量极差,所以平日里除了和桑桑对饮时,极少有饮酒过量导致失控的局面发生,但此时情况有些不同,他今儿着实是太高兴,兴致高到无酒助兴便觉失落的地步。 这份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喜悦与青楼夜饮风月无边没有任何关系,和书院同窗趁着青春挥斥方遒肆意狂欢也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他在旧书楼上看到了那张薄纸上面的留言,在下午温暖的阳光里,他隐约看到了那个奇妙世界的门在什么方向,在绝望中苦苦求索了十余年时间,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还有什么时间比此时更适合狂醉一场? 水珠儿见他醉态可掬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扶着他的左臂摇头说道:“别喝了,我呆会儿让车马行送你回家。” 宁缺轻轻握着她的手,自己掌心满是微湿的汗渍,才知道酒醉心明这种话极有道理,微眯着眼掩饰自己的紧张,故作镇定说道:“今夜不回了。” “同窗聚会饮乐,你这样不好。”水珠儿笑着调侃道:“风雅何在?” 宁缺借着酒劲儿说道:“我就是一边塞来的小兵油子,哪里知道风雅为何物,好姐姐,今夜就让我俗一把又如何?” “别趁着酒意装疯,到时候醒来又后悔。”水珠儿嘲笑道:“若平日清醒时,别说一把,让你俗三把又能怎样?” 宁缺眯着醉眼连连摆手,憨笑说道:“那可不行,那就是三俗了。” “我听不下去这些胡话了。”司徒依兰蹙着眉头,捂额压抑下腹中翻滚的酒意,说道:“宁缺你要胡天胡地,能不能挑个别的日子?” 宁缺勉强站直身体,长揖一礼说道:“司徒小姐,这可是您挑的地方,若换成别的日子,我还真没胆子陪一个姑娘家逛青楼。” 司徒依兰一时无语,恨恨睕了他两眼,心想你还知道是陪我一个姑娘家逛青楼?那大家听听小曲看看胡舞谈谈艺术人生不就挺好,何至于非得要如此这般? 幸亏她没有说出来这番话,不然想必又会招惹来宁缺一大段关于文艺女青年与正常女青年的区别只是事物发展顺序区别的吐槽。 水珠儿姑娘笑着望向宁缺,同情说道:“宁缺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简大家当日就发过话不准任何人招待你,你能到哪儿俗去?” 水珠儿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满脸傲骄冷漠的小婢女端着碗鱼尾草醒酒汤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位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姑娘冷冷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简大家发话谁也不准让他喝了,然后宁缺你,喝了这碗醒酒汤,马上去洗个澡把身上的臭味去掉,跟我上楼,简大家有话要问你。” 话本小说里常用一种句式来形容高手高手高高手的行事风范,那便是: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便只见……婢女小草的出现便极有这种高手风范,她说的话也极有高手效力,一言既出,那些正跃跃欲试的书院学生们便被身旁的姑娘们劝住,宁缺本人更是垂头丧气地松开了抢夺酒壶的手,满堂俱静。 宁缺去醒酒洗漱的时间里,楼中的书院学子们自然难免要议论下先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知道简大家身份的长安学子,更是忍不住向同窗们津津乐道讲述着宫廷里的某些秘闻,当年大唐的某段传奇,于是众人更加好奇先前那幕。 栏边依旧清静,司徒依兰与金无彩轻声交谈两句后便重新走了过来,站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位都城风月行里的翘楚人物,轻声问道:“就算宁缺幸运入了简大家法眼,但无论你还是陆雪,以你们现如今的地位都不需要刻意讨好他来做些什么,所以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宁缺最初被骗进楼来本就是件有趣的事情,当夜简大家就明说了楼内姑娘们不准招待他,长安城内别的青楼倒还罢了,但我们这楼子里的姑娘肯定是没有人还敢违逆简大家的意思,但他还是常来我们这里,这说明什么?” 水珠儿姑娘眼波流转,微笑轻声应道:“这说明少年郎来与我们这些姑娘闲聊就是为了闲聊,而我们这些人啊,其实也是很想和人单纯的聊聊天。” 司徒依兰以撑颌,靠在栏边若有所思。 水珠儿微笑继续说道:“我们喜欢与他聊天,是因为我们平日里所有的聊天都无法本着心意纯粹闲聊,总要想着怎么逗那些御史大人高兴,黄门侍郎欢喜。而宁缺喜欢与我们聊天,是因为他骨子里有压力需要用聊天来放松,如今看来只有在我们这种地方,和我们这种姑娘聊天,才能让他真正的放松。” 司徒依兰蹙起眉尖,眼眸里满是少女的好奇:“他能有什么压力?” “我不知道宁缺的生活里有什么问题,但我知道肯定有问题。”水珠儿渐渐敛了笑容,怜惜说道:“你们眼中的宁缺就是个平静朴实的少年,只有我们这些阅尽风尘的可怜人,才能看出他身躯里藏着的那份可怜。” 最后这位长安红牌姑娘轻声说道:“另外,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两大名帖的诞生夜 推开红门,掀起珠帘,宁缺走进灯火昏暗的静房内。他喝了两大碗鱼尾草醒酒汤,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在那张死过人的竹床上被大师傅重重地蹂躏了一番,先前喷薄欲出的酒意早已褪却了大半,人变得清醒很多。 看着榻上那位完美身材藏于布衣间的妇人,看着她宽高光滑的额头和眼角的鱼尾纹,宁缺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更醉一些比较好,因为他隐隐猜到接下来自己会面临什么,虽然他始终认为妇人对自己的严厉毫无道理,但他又必须承认对方的这种严厉明显带着几分关爱,所以根本无法拒绝只有含泪承受。 “有些日子没瞧见你人,以为你是入了书院开始修身养性,懂得了好知求知这四个字的重要性,哪里想到学问没涨多少,这酒胆倒了涨了不少。” 简大家平静看着他,朴实和蔼的眉眼间没有什么痛心疾首之色,只是平缓直叙。但正是这种平常对谈,反而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讷讷不知该如何言语,强行镇定意图一笑解尴尬,却不料呃的一声打了个酒嗝,味道很是难闻。 闻着满室的酸腐酒气,简大家微微蹙眉,不悦瞪了他一眼,旋即淡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这怒意毫无道理,总不能让眼前这少年替当年那家伙顶罪吧?她看着宁缺尽可能平静问道:“说说这些天在书院里学了些什么。” 宁缺接过小草递过来的浓茶,急忙灌了两口平静心神,诚挚道了声谢后才毫不急迫清了清嗓子,认真把自己在书院里的生活向简大家讲了一遍。 “倒还算是勤勉,只是你既然书礼二科毫无基础,便应当在这两门上多花些功夫,而不是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去理会。要知道将来你从书院离开后,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外放为牧,总是离不开这些案牍本事。” 听着宁缺每日必进旧书楼,简大家展颜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皱的更深了些,继续接着问道:“既然你天天进旧书楼,想必也知道了二层楼的事情?” “是的。”宁缺礼貌回答道。 简大家微一思忖,然后神情认真说道:“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 宁缺举袖掩嘴,强行压抑住想要打酒嗝甚至是呕吐的**,摇头回了句:“但凡能进那种地方的人无一不是修道天才,而我的身体根本不能进行修行,根本不敢对进入二层楼生出任何痴念。” “你这孩子能不能有些出息?难得进入书院这么好的地方,就要好好珍惜学习的机会,不要说什么痴念不痴念的痴话……”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摇头,大有叹其不争之意。当年她亲眼看着那个家伙骑着毛驴看着词本就这样一路招摇骑进了二层楼,而如今她的心中隐隐约约把宁缺和那家伙联系在一起,难免存着某些弥补遗憾的念头,忍不住继续劝道:““书院本身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可如果你自己都认为奇迹不可能发生,那谁也帮不了你。” 宁缺并不知道当年那位骑着小黑驴直闯长安城,最终在世间闯下偌大名头,最后却如风雨下的浮萍般消失不见的前辈,自然也不明白简大家为何要对自己这样一个穷小子投予如此多的关注。他知道这份关注背后肯定有些原因,但不理会那些原因是什么,面对着一位和蔼妇人的殷切教诲依然真心感激。 因为他的生命里始终缺少这一块,那一世的自行车后座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但他并不喜欢,这一世四岁前也曾有过,但终究被鲜血吞噬。因为真心感激甚至可以说是感动,所以宁缺回答简大家问题时比较慎重认真,速度便未免慢了一些,而这落在简大家眼中,却是令她感到有些恼火的地方。 “我和你这孩子非亲非故,若不是心头一热,也懒得与你说这些话,所以你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让你珍惜在书院里学习的机会,自不是害你。” 简大家看着他严肃说道:“上次便与你说过,褚由贤这等富家公子可以玩,你一个穷酸少年却没有资格玩,今日更是如此,司徒小姐和金家小姐这些长安贵女可以玩,你还是没有资格玩。她们与你亲近,只是瞧着你好玩,对你暂时存着些好奇,这种意趣并不见得是恶意,但毕竟不是真的尊重。” “如果你想成为她们真正的朋友,那么你就必须拥有一些值得她们尊重的能力与气度,如果你能走进书院二层楼,我相信世上所有的人都愿意做你的朋友。” 简大家端起桌上那盏金线兰花露,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继续平静说道:“以后来楼子里散心可以,次数不要过频,酒更不能多喝,我本是风月行里一嬷嬷,自不会以为流连勾栏青楼是如何低贱的行为,但也不以为这是什么能令人进益的风雅事。三十年前那位大诗家草村先生,前半辈子一直眠宿花柳巷中,可谁敢不敬他?他甚至最后娶了宰相的女儿,但这不是因为他流连青楼折腾出了多大名气,终究还是因为他的诗天下无双,腹中高才过人!” “大唐重才,只要你有才,你是人才,那么无论你是在楼上还是楼下,楼内还是楼外,是边城少年还是长安贵族,帝国都不会埋没你。” 一番教诲结束,宁缺捂着额头下得楼来,发现堂间的聚会也已经结束。问了一下楼内管事,才知道同窗们的聚会最终还是由司徒大小姐会了钞,听着这消息,想着自己的两千两银子身家又可以再多保持一段时间,他不由感到十分侥幸。 正准备去和水珠儿等人告别,领了简大家命令的婢女小草极不客气地把他赶到了马车上,然后吩咐车夫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醉酒少年送回临四十七巷。 坐在疾驶的马车上,宁缺被颠的上下起伏欲仙欲死欲醉欲呕,但不知为何他此时脑子里却是清明一片,不停在思考着那个严肃的问题:“自己不惜摧残身体精神固守旧书楼想进书院二层楼,是因为自己喜欢更是因为自己要复仇要增强自身实力,难道从此以后还要加上一个理由……为了能纵横青楼?” 当某人在马车上思绪乱如麻之时,水珠儿姑娘的小院里又迎来了一位客人。做为红袖招数位当红的姑娘之一,除了像御史张贻琦这种熟客,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挑选客人甚至拒绝客人的权利,不过对于这位深夜方入小院的客人,她只是强行拂去脸上恹恹神情,然后强振精神亲自去替他斟茶。 “去洗把脸吧,像你这等水儿做的漂亮姑娘,总不能弄得像老道我这般脏。” 深夜入院的这位客人是位瘦高老人,穿着一身极旧的道袍,袍面上东一道西一道油痕污渍,襟缝间竟似乎还能看到几粒不知哪顿饭剩下的米粒,真是脏到了极点。瘦高道人的脸倒是不脏,只是颌下几根稀疏长须,倒三角眼里目光闪烁,那股子猥琐淫亵的味道又是脏到了极点。 水珠儿笑了笑,依言随着侍女去重新梳洗打扮。 她只知道这位客人身份重要,乃是简大家亲自交待的贵宾,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做着怎样的营生,至于容貌衣着这些外在东西,向来不是她或她们关心的重点,重要的是这位道爷出来向来极其大方,而且他自称为保元神,来了两三次都只动手不肯来真的,青楼女子哪有不喜欢这种客人的道理。 肮脏瘦高道人在桌旁自倒了杯酒缓缓饮着,正百无聊赖之际,看见酒壶旁有张被揉做一团的纸,纸上最普通的帐簿纸,隐隐透着里面的字迹,基于此生数十年修行养成的癖性,他纯属本能里拣起那个纸团,然后细细在桌上铺开。 皱乱纸张上写着一行墨字,字与字之间拖沓不清,藕断丝连,加上框架歪斜散乱,睹之便令人不喜。 纸上写着: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看着这些字,瘦高道人的花眉紧紧皱了起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蹙眉凝神之间流露的并不是厌恶之色,而是满满的惊讶喜悦之意。 瘦高道人细细品着这些看似鸡爪瞎画的字,目光最后落在了句末的鸡汤二字上,枯瘦像老树干的右手伸进酒杯中蘸了蘸,然后收指落桌面,开始一笔一划临摹。 指头上的酒水在红木桌案上拖丝成字,竟是与纸条上宁缺写的鸡汤二字差别极小,而隐隐间仿佛有道道气流,顺着瘦高道人的指尖渗透酒水,沁入了坚硬红木的深处,然后瞬间散开,变成无数细微的气旋消失无踪。 正在房外梳洗打扮的水珠儿姑娘仿佛感应到什么,看着身前水盆里反映着的满天繁星怔住了,不知为何忽然非常想家,想念那个只存在于幻想中,从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温暖的家,想念从未品尝过的母亲做的鸡汤的味道,瞬间湿了眼眶。 (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神符师的传人 瘦高道人以指蘸酒,在红木桌案上挥洒而写,很快便将那张帐簿纸上二十九个字临摹了一遍。他把手指头伸进枯唇内嘬了嘬,然后负手于身后,低下身子把脸凑近桌面,仔细认真地继续审视帐簿纸上的这些纸。 随着观看,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脑袋摇晃的频率越来越高,神情越来越迷惘,喃喃念道:“这是什么写法?以前没有见过啊,没有元气波动为何笔意却能如此充沛?明明散乱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为何凝意入迹后竟能令人心神骤然一紧?” 瘦高道人摇着头站直身子,在屋子里转了半圈,然后又快步走回红木桌案前,继续低首观看那张帐簿纸上的字迹,依旧眉头紧皱,摇晃着脑袋,连声说道:“不通不通!通乎哉?不通也!” 无论三大修行宗派之间或各国之间如何争执互伐,从来没有谁敢对神符师稍有不敬,因为世间修行者少而神符师更为罕见,横亘于俗世文艺与世外修行之间的神符师,起笔而成风雨,落笔能惊鬼神,对于修行以及战争而言太过重要,属于近乎不可再生的资源,向来会得到最崇敬的礼遇,大唐帝国乃是当世第一强国,然而它所拥有的神符师也始终未能超过十人,大部分神符师早已远离红尘,隐居的书院或是山林之中穷首皓经索木求道,将余下不多的生命全部奉献给寻找天地脉络之间的秘密,真正还在世间行走的神符师更是不多。昊天道南门拥有的四位神符师中有两位乃是西陵神殿为了彰显自身威势派往长安城的使者,并不长驻长安,所以昊天道南门的神符师不过两人。 这位夜访红袖招的瘦高道人便是两名神符师中的一位。 他叫颜瑟,当今大唐国师李清风师兄,昊天道南门大供奉,性喜烈酒美色妙书,单以书符之术而论,已然是当世最绝顶的人物之一,那夜春雨磅礴之时,借着小巷雨水绘就一道井字符,把号称知命以下无敌的大唐修行天才王景略吓成悲惨哭泣的小胖男孩儿,便是他的神妙手段。 除了种种神奇符术手段之外,神符师最为世人称许的,便是他们在书案画纸之上的绝妙境界与挥洒本领,世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大书画家没有修行潜质,就不可能成为神符师,但所有神符师都必然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大书家或大画家。 颜瑟是一位流连勾栏青楼为乐的神符师,只要愿意,那他随时可以成为天下书坛执牛耳者。可这样一位人物,居然会对一张帐簿纸上的潦草字迹如此感兴趣,甚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摇头晃脑连唤不通,若让大唐书家们或者是修行世界里的强者们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而且他们肯定会非常好奇,写出这些字能令神符师感到苦恼的宁缺——究竟是何人。 一幅草书二十九个字,能让堂堂神符师颜瑟苦思不得其解,不是宁缺有多大的本事,而是他今夜因为种种原因,写这便笺时的心境笔意恰好到了某处。 他今日在旧楼书上观书有所悟,忘字意而记其形,喜悦顿悟之下与同窗赴青楼一通狂饮,迷糊间随意提笔草书,便自然而然依着白日楼间观书所悟之理,忘了所有森严法度笔章规矩,甚至于酣醉状态中下意识里刻意把所有笔画规矩散掉,拧了梅花倒了葡萄架,借酒意狂乱而滥拖墨线,求的便是散乱不明。 如此写法却是另辟蹊径,从另一个生硬笨拙的路子上去楔合了修行法门的隐趣,若让长安城另外一位大书家来看这草书,想必不会有太大感觉,但落在一位神符师眼中,却总觉得像是挠到了自己的痒处,还是后背某隐秘处自己六十年都未曾挠到过平日不知则罢一旦知晓后痒到骨髓里的那处! 至于神符师颜瑟说宁缺这纸草书不通,更是完全没有说错,因为宁缺本来就不通,他不通修行之理,体内雪山气海诸窍依然不通,如今只是想往山上走时觅一条弯曲别扭漫远的小道,而小道尽头依然有巨石拦路,哪里通得了? 文字之中有意思,是指其中间每一笔画及其后笔画组成每个字都蕴含着书者当时的心意思想,有其意亦有其思,宁缺这张草书二十九字可谓是字字不通,那是其思不通于是便让其意陷于墨迹之间无法通透而出,但此时经由堂堂神符师颜瑟亲笔临摹一遍,再如何强大的梏桎都再也法禁锢笔画文字中的心意,经由酒水渗入坚硬的红木桌案,经由酒味散至空气再弥漫至整个红袖招内……当时宁缺给桑桑写这幅字时正值酒酣耳热之际,想要表达的意思看似是要留在红袖招内外宿,然而当隐藏在笔墨里的真实意思此刻全部散发出来时,才透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是这个意思,或者不愿意承认。 西边种着几株梅的庭院里,陆雪姑娘正怀抱长箫默然无语,她清丽憔悴的面容上满是戚色,看着院角早已落尽颜色的老梅思念着南方家乡的盛春。 东边植着几丛竹的庭院里,水珠儿姑娘对着满盆繁星怔怔发呆,晶亮的眼泪像珍珠般滑落丰润光滑的脸颊,落入水盆中发出一声轻响。 清静的楼顶房间,珠帘之后,简大家看着床边的那张画像,宽广的额头皱成了土川,她看着画像上那个骑着黑驴的少年书生,看着他那熟悉挑起的双眉,看着他那神采飞扬甚至是嚣张的大笑,缓缓流下了眼泪,喃喃低声幽怨道:“轲浩然你这个死鬼,当年老娘我做了鸡汤天天等你回来喝,你偏不来,现在好了,你就算想喝也喝不到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地底下过的到底好不好。” 忽然间她眉头一挑,攥紧了手中的丝巾醒了过来,急走两步来到栏边向楼下庭院间望去。她知道水珠儿院中那瘦高道人的身份,却是丝毫不惧,面带恼怒之色轻声嗔骂道:“你这老头儿好没道理!没来由来我楼子里招惹我想那混帐东西做甚!” 竹影庭院间,洗干净脸着了淡妆轻粉的水珠儿款款走回房间,看着瘦高道人在桌旁摇头晃脑,不禁微微一怔,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蹙眉疑惑问道:“先生,先前我总觉得闻到一股鸡汤的味道,那是为何?” “不是鸡汤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神符师颜瑟摇了摇头,指着帐薄上那潦草的二十九个墨字说道:“这人写这便笺时,非常急着回家喝那碗剩鸡汤,鸡汤并不见得好喝,我只是好奇这个应该是位女子的桑桑,不知是他家中悍妻还是严母,竟把他逼成这副模样。” “这便笺……不是宁缺写的吗?”水珠儿清秀小巧的脸蛋上满是疑惑不解:“他当时可不像是想回家的模样,桑桑也不是他妻子,只是……他的小侍女。” “小侍女?那就更不通了。” 神符师颜瑟摇了摇头,便不再理会这事。他终生未曾婚娶,便是因为在大唐尤其是在长安,看多了如虎般的悍妻,一心想着流连花丛,终日尝鲜,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小侍女和一碗剩鸡汤有甚值得如此记挂之处。 第二日清晨,瘦高道人乘坐马车离开,没有询问写出那二十九个草字的宁缺究竟是何方神圣。过了片刻,水珠儿打着呵欠揉着睡眼走了过来,她早已忘却了昨夜的种种情绪,接过婢女端上的热茶饮了口,下意识里往桌上瞧了一眼,发现那张破烂的帐簿便笺纸已经不翼而飞,而昨夜瘦高道人指蘸酒水在红木桌案上临摹的那二十九个草字,更是早已经干涸不见。 她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茶杯,腕间的碧绿青翠镯子轻轻在红木桌案上撞了下,只听着一声极轻的响起,桌案上竟被震起了一片极细微的红色漆皮粉末。 水珠儿微微一惊,睁着眼睛好奇望去,犹豫片刻后用袖中丝巾轻轻一抹,只见那些红色漆皮粉末之下,竟是一排极潦草的字迹,这些字迹看似并不深刻,痕迹却是深在木中,根本无法抹掉,真可谓是入木三分!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水珠儿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红木桌案上的潦草字迹,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她不知道瘦高道人就是传说中的神符师,也看不出来宁缺将来究竟能有多大的造化,但她知道瘦高道人来历必然不凡,但她真心希望宁缺将来能有一场大造化,更关键的是,久经风月阅人无数她对于机遇这种东西有极天然的敏感性,于是她在第一时间内吩咐婢女把这张桌案仔细收起,好生保管,以待将来。 另一边,神符师颜瑟出了青楼,登上一辆破旧的马车,在长安城里行不多时,便遇到了一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那位年轻道人恭谨应道:“师伯,您交待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人叫宁缺,护送公主一道……吕清臣看过,确认没有潜质,前些日子书院也看过,连术科都没有进。” 神符师惋惜一叹。且不说那少年与公主殿下的关系,只是这诸窍不通就已是绝境,难道要请西陵神殿集合数位大神官之力替这少年施展大降神术强行通窍?符术妙道难觅传人,昨夜好不容易遇见一子却又先天不足,真是可惜可叹哉。 …………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关于天地之箫的留言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再一次与某个极大机缘擦肩而过,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青楼内撕张帐簿纸草书一幅,然后被某位神符师看见,便造就了日后大名鼎鼎的鸡汤帖及颜氏木刻拓本两大名帖的产生,如今的他依然还是那个在临四十七巷里籍籍无名的少年老板,那个在书院内刻苦求学上进的普通学生。 第二日清晨酒醒之后,他皱着眉头极为艰难地喝完那碗不知热了多少道的鸡汤,然后喊住准备去收拾锅灶的桑桑,看着小侍女的黑脸蛋儿,极为认真说道:“昨天夜里喝多是因为太过高兴的缘故,只是回来便醉倒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桑桑仰着小脸,挑着细眉,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奇看着他问道:“少爷,什么事情让你开心成那副模样?我真的极少见你喝那么多酒。” “在书院旧书楼里,我好像发现了看懂那些书的方法。” 宁缺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小鼻尖前不停晃着,说道:“虽然可能只是一线希望,但毕竟还是希望,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话,自己一定要抓住。” 所谓希望,只是对绝望的偶尔否定。因为只是偶尔,所以总是很难长久,做为一个被命运在股掌之间玩弄了十几年的家伙,宁缺比谁都更清楚,希望的最末往往都会变成失望然后绝望,抱的希望越大,最后的痛悔与遗憾也便越深。 无论是当年燕境山野里的那个修行者,还是军部的考核官员,旅途中温和的吕清臣老人,直至最近书院入院时的术科挑选,他禁受了一次次希望幻灭的痛苦过程,于是变得越来越平静甚至是麻木,可即便如此,对于踏入那个神奇的修行世界,他表面上显得已经不甚在乎,但内心深处一直没有放弃过希望。 因为他知道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活的很好,要完成自己的复仇,要在大唐这片肥沃的黑土上写下自己大写的名字,那就必须要走入那个世界,如果自己一旦放弃了所有希望,那么结局将不再是失望,而是绝望。 为了抓住隐隐中存在的那抹希望,宁缺把自己的精神状态再次调解到了最慷慨激昂阳光灿烂的境界,每日清晨天不亮时便乘车出长安城,每日夜色极深时才乘车回临四十七巷,上午六科经典学习时时常困倦,第三声散钟响起后,整个人便像是被南丁岛烟草呛着一般精神百倍跳起,冲出书舍冲进灶堂,细嚼慢咽双人份午餐,围湖再散步数圈,然后登楼登楼复登楼,手握书卷不舍不辍。 他在西窗下晒着太阳看墨字,用永字八法将薄册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拆解成单独的笔画,然后细细体会那些笔画的走向锋势意味,刻意忘却其意。 那位女教授则依然安静地在东窗畔描着簪花小楷,不知何时她解了发髻,将将过耳的柔顺短发映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春光,温润到了极处,也沉默到了极处,无论宁缺请教的态度如何诚恳,她再也不肯给出任何指点。 过了数日的某个午后,那本《气海雪山初探》终于被他翻看到了中间部分,而映入他眼帘的墨字被拆解成了不知几千道笔画,然后重新被组合成几千个形状不一,含意莫名的永字,几乎要完全耗尽他的精神体力。 宁缺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默然转头望向窗外越来越肥厚的青青树叶,知道再这般强行看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纵使继续压榨自己最后的精神毅力,也不过是再多体会一些抄写书卷的符师用意,对自己踏入初始之境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最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薄薄书册中间夹着的那张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神秘教习留下的注解,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仿佛那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令书院学生烦恼了千年的蝉鸣,就在这个午后的某一刻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天启十二年的轮回,宁缺静静听着窗外嘈杂蝉鸣,听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转过头来,合上膝头的薄薄书册,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书册上的那些文字笔划,被他用永字八方法解构成笔画心意,然后被他强行用散离心绪忘却字意,所以虽然数量众多,还勉强可以安静停泊在精神世界的某一隅中,可一旦开始冥想这些笔画,那么繁复笔画心意便会变得凶险起来。 第一日观字忘意,感受胸腹内念力前淌无路时,宁缺就知道如果强行冥想催念肯定会非常凶险,所以这些日子他再也没有尝试过,只是希望在人间,在眼前,如果眼睁睁看着它就这样存在,却逐渐溜走去了冥间,去了天边,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到了此时此刻,他必须进行再一次的尝试。 他闭目盘膝坐在窗畔,久久不动仿佛一座雕像,一阵微热的春风自西窗外拂来,吹到他身上轻薄的青色学袍之上,泛起阵阵波纹,那些痕迹在胸腹外的青衫表面上缓慢突起然后平静,再次突起又再次平静,仿佛拥有某种灵性,又仿佛像是某种奇妙的生命活了过来,只可惜那些痕迹轻拂起落间,终究还是无法连贯相通,孤立于方隅内无法相触,灵性不通,生命无基,渐趋衰败。 书院某处小池塘内,湖水被风轻扰生波,微澜推动着面上几片小圆浮萍向四周晃晃悠悠而去,可无论浮萍晃向任何方向,最终都会触着池壁颓然而回。 世间某处大深山里,有名士穿密林访名刹,叩开小庙木门却得知大德高僧早已云游四海,该名士只得摇首拾阶而退,回首望林间断路,好生悻悻。 在宁缺此时此刻的精神世界里,那些繁复到极点的笔画,那些被解构成没有具体意义的偏傍部首,那些横撇竖捺的线条墨点,随着他试图冥想会意,骤然间变得生动起来。道道墨迹多了锋利的金属边缘,变成草原上蛮人金帐部落令人恐惧的刀阵,点点笔锋多了无穷湿意,变成春风亭外凄冷的雨,开始落下,落下便是刀斫人头无数,落下便是暴雨磅礴无尽,没有尽头只有无穷无尽的冲突。 忽然间整个世界刀消雨停,他霍然睁开双眼,从坐定冥想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感到胸口间一阵剧烈的烦闷隐痛,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略显沙哑的咳嗽声瞬间撕裂旧书楼二层的宁静,他急忙抬袖掩唇,却发现青袖之上染了些腥红的血点。 “夫子曾经说过,强而行事是件很无趣的事情。你身体不适合修行,虽然毅力惊人,甚至找到了某种很有趣的方法,但……既然不行就不要坚持。” 不知何时,女教授已经走到了宁缺的身前,用温和眼神望着他轻声说道。 宁缺仰脸看去,才发现这位女教授身材极为小巧,眉细眸清竟是看不出来多大年龄,他知道先前凶险时刻,应该是她用了某种法子强行把他从冥想中召了出来,不由自嘲一笑,站起身擦掉唇角的血渍,诚恳行了一礼。 女教授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这般郑重在意,微微点头示意后,便夹着簪花小楷书帖,向书架深处走去,不知从何处绕出了旧书楼。 不知不觉间,宁缺冥想花了很多时间,楼外竟已是暮色正浓,夜色将至之时,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静静站在西窗下,听了一段蝉儿们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断续的鸣叫,然后走到书案旁,磨墨润笔在纸上写下了一段话。 …………夜深,旧书楼二层深处的书架上纹符再亮,然后向两旁悄无声息滑开,伴着吭哧吭哧的沉重喘息声,陈皮皮极为艰难地挤了出来,胖脸的肉颤的极为滑稽。 那夜他留下那些话后,一直在关心着对方可有何进展,却因为宁缺请了病假,迟迟数日没有等到回音,恼怒之余更是好奇,然而不巧的是,这些天最令他头痛敬惧的二师兄不知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忽然发动留守的同窗们集体学习古时的殷礼祭祀流程,连番疲劳轰炸之下,根本没有时间精力过来。 今日终于有了闲暇,陈皮皮顾不得沐浴休息,急匆匆赶来了旧书楼,就是想看看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家伙有没有回音。 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陈皮皮浓眉一挑,发出一声轻噫,咂巴咂巴嘴看了片刻后,忍不住摇头赞叹道:“这个家伙还真是胆大心野,居然硬生生被他想出了这种笨法子,而且居然还真能看懂?” 这看的自然是宁缺最开始的回帖,紧接着,他便看到了宁缺今天最新的留言,厚厚的嘴唇皮儿忍不住啪嗒的愈发响亮,皱着眉头苦恼说道:“连这都不懂,居然还想玩修行?真不知道你这个家伙是天才还是白痴!” 沉默片刻,陈皮皮坐到西窗畔的桌案旁,磨墨润笔开始回复,在他与宁缺的第二次留书交流中,这位来自西陵的天才学生是这样写的:“你是个小孩子吗?连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既然你一窍不通那便是不通,自然无法与天地之息产生共鸣,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走。如果你要问具体的道理,我只能给你做一个比喻,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个乐器,比如说是箫,念力便是在箫里回复往还的气息,有箫有气息并不见得能吹奏出美妙的乐曲,因为声音是从箫孔间发出来的。” “如果你这根箫上连孔眼都没有,那你怎么吹?天地听不到你的乐声,怎么去感应?你的雪山气海里那么多窍不通,你还想怎么折腾?” …………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那些经脉不通或者尽碎的家伙们 “早。” “早啊。” “今天书科的三备选教案你们抄完了没有?” “还没,这不正着急吗?” “那你们得抓紧些了,听说平日里教习先生会随堂打分,那分数在期考里占的比例可是不小,如果到时候期考过不了线,可没谁能帮咱们。” “期考居然还要计算平日成绩?” “听家叔说他那时便是如此,吴博士呆会儿如果要抽查谁背那篇三千七百四十八字的伐燕檄文,我肯定背不上来,你们可得在下面替我提提句首。” “那是自然,我的问题在于就算你们替我提字,我也背不出来啊。” 清晨的书院门前,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学生们行礼寒喧。 太阳当空照着,鸟儿在院后的山林间歌唱,随着春意渐深,暑意将至,温度变得越来越高,年轻的学生们已经换了上书院夏常服,衣质轻柔透气,被晨风一拂便袂袖轻扬,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洒脱清新气息。他们如平常那般用这种方式开始了每天的生活,看似抱怨紧张,暗底里却是透着股青年人特有的自信劲儿。 宁缺站在同窗之间温和笑着答话,看着那些清稚面容上被他们强行抹去的兴奋神色,不由觉得暗自好笑,心想虽说斗转星移月不在,但有些事情总是那般相似。 ——每年的三次期考是书院最重要的教学大典之一,重要性仅次于大唐籍学生的实习考以及书院最后的结业试,年轻好胜的学生们怎么可能不看重,说不定昨夜这些抱怨没来得温习教案的家伙,熬到清晨才胡乱睡了一小会儿,此时早已经能够把那些文字倒背如流,只不过面上却要刻意表现出风轻云淡甚至是懒惰出来。 无甚出奇的上午学习时分,在书院文学博士吴尘天带着浓郁胶州口音的诵书声中开始,虽然吴尘天老博士诵读成化年间大才子王崇仁那篇伐燕檄文时慷慨激昂到老泪纵横,但学生们实在有些听不懂他的口音,所以学舍气氛不免显得有些沉闷,直至最后老博士湿了三块手帕及半片青袖,却只换来了学生们的无声呵欠。 好在老先生没有临时喊学生站起来背颂这篇伐燕檄文,大概他也清楚,自己隔了四十年还能把这篇极长的檄文背到滚瓜烂熟,却不适合用这种标准去要求学生。 第三声散钟响起,宁缺终于松了口气,把自己的文具书籍草草收拾了一番,抢先冲出了丙舍,穿过清巷踩着石道沿着湿地边缘向旧书楼走去。现在的他用永字八法去观书忘意,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看着看着便会昏过去,所以不再需要对饮食休息要求的那般严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好奇或者说非常期待,昨日自己留下来的疑问,那位神秘的留言者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噔噔噔噔,登楼,以袖拂衣静容,向东窗畔的静柔女教授恭谨行礼,快步走回书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用最快的速度翻开,抽出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宁缺强抑兴奋望去,然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个乐器,比如说是箫,念力便是在箫里回复往还的气息,有箫有气息并不见得能吹奏出美妙的乐曲,因为声音是从箫孔间发出来的。” “如果你这根箫上连孔眼都没有,那你怎么吹?天地听不到你的乐声,怎么去感应?你的雪山气海里那么多窍不通,你还想怎么折腾?” 宁缺看着纸上那人的留言,过了很长时间后才抬起头,摇摇头无奈笑着望向窗外的茂林,听着窗外的蝉声,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叹息,说道:“原来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原来……我就是一根吹不响的箫。” 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腹处,目光落在青薄院服之上,想像着布料之下,骨肉之内不知道具体模样的气海雪山,仿佛看到一大堆没有洞窍、没有嶙峋小道,无论被水波怎样拍打湖风怎样轻吹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笨拙石山。 “能写出这番话来的人,真是个天才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迹,在心中默默赞叹道:“用推倒女人来讲述观书忘意之理,居然继此之后,又能想出吹箫这般绝妙的比喻,如果这人是教习,肯定是书院里最顶尖的教习先生。” 赞叹之余,想着自己体内那座无窍的湖畔石不钟山,想着自己这根没办法琢磨出洞眼的蠢木头,宁缺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黯淡,轻叹一声将《气海雪山初探》放回书架上,在书架间行走起来。 知道了气海雪山中的窍穴与念力、天地之息间的关系,明白先天体质受限,即便能用些蠢法子看那世界一眼,了却某些心愿,却无法真的踏入那个世界,宁缺觉得继续再强行用观字忘意的方法看书,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因为对于他来说,走进那个世界远远比远远对那个世界惊鸿一瞥更加重要。 不想打扰东窗畔女教授的清心描字大业,他在书架间来回走时,刻意放缓放轻了脚步,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变得非常平静,或者说看似平静,平静的目光在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修行类书籍上轻轻拂过,书脊上那些仅仅看上一眼便觉得玄妙无比的书名,对此时的他来说依然是绝大的诱·惑,却也是很恼火的折磨。 忽然间他在第二排书架最下层的角落里看到一本书,眉头下意识里挑了起来,显得有些惊讶,要说这层楼间不知藏着多少世间珍贵玄妙的修行书籍,这本书肯定不是其间最了不起的那种,只是这本书的名字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这本书的书名是《吴赡炀论浩然剑》,正是浩然剑这三个字,让宁缺想起自己此生在战场上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北山道口那位一身青衫意图狙杀公主李渔的大剑师,那位大剑师乃是书院弃徒,修行的便是浩然剑。 他蹲下身去,把那本浩然剑抽了出来,犹豫思考片刻后走回平日最常坐的那片木地板上,坐回浓春温热的阳光下,平心静气片刻后掀开了书页。 窗外蝉鸣更盛,林间显得更加清幽。楼下其余的学生不知道是被这声声鸣弄得昏昏欲睡,还是都在舔着笔梢苦苦准备一个月后的期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宁缺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坐在蝉鸣与安静之间。 忽然间他脸色骤然一白,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击打在自己的胸口处,强行把自己从冥想状态中震了出来,目光再也不敢落在那本书的页面上。 他依然是在用永字八法解构的方式读书,同样他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某种气息像前些日子那般,顺着笔画走势笔意所喻在胸腹间缓慢流淌,然后颓然遇着湖壁,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本《吴赡炀论浩然剑》上的文字笔意竟是犀利无比,遇着湖壁没有就此折回,而是带着自己体内气息极为冷厉无情地向前刺了过去! 就是这一刺,宁缺感觉到像有把真的冰冷剑锋,从身体内部生成,然后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心脏,那种痛楚实在是太过恐怖,即便是无数次在生死间打转,受过很多次重伤的他,毫无准备之下也是无法承受! 如果换成普通人,或者就在这时便会惨呼出声,然后脸色苍白倒在地上,紧接着被虚境入了实界,浑身抽搐而昏厥不醒。 但宁缺不是普通人,他有过很多次与此刻类似甚至更加痛苦的经历。 他十一岁那年带着桑桑不知第多少次穿越莽莽岷山时,曾经有一次失足摔落山崖,幸亏被一株崖间探出的硬树拦住才没有摔死。但那棵树向着天空伸展的如剑硬枝,却是直接刺穿了他的胸·部,贯穿到了后背,如此重的伤势下,他依然活了下来,而且从那天之后,再难有什么样的痛苦能够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 山崖树枝间穿挂着的男孩儿宁缺没有死,如今坐在阳光地板上的宁缺更不会有任何问题,他甚至连闷哼都没有发出一声,只是急促地喘息数声,便恢复了平静,然后重新望向已经合上的书册,脸上露出复杂的情绪,低声喃喃道: “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这他妈真是亘古流传颠扑不灭的真理啊。” 他摇了摇头,向后靠到书架上,抬起衣袖掩在唇上,压抑地咳嗽了两声,猜测自己的肺叶大概被书页上隐含的浩然剑意伤着了,但很奇怪的是他此刻脸上没有任何沮丧,反而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兴奋。 痛则不通,那如果忍着痛强行打通,自然以后便不会再痛了吧? 在这一刻,宁缺想起了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想起了从荒野平原间喷涌而出的黑色石油,想起了被撞断的消防栓和在栓旁挽着花裙子看似慌张实则兴奋的漂亮裸腿姑娘,更是想起了武侠小说中无数先圣前贤: 那些经脉堵塞然后睡一觉便通了的家伙,那些功力全废然后裹着没织好的丝绸躺墓里睡几年便牛逼了的家伙,那些一刀割了自己的话儿任督二脉都断开了却能天下无敌的家伙,那些经脉尽断却把自己变成莫名其妙“一根经”大宗师的家伙。 这些老家伙小家伙都能行,自己为什么不行?如果说那些家伙最后能成功,是因为他们的气质里都有某种叫做蠢狠的劲儿,那么难道自己的蠢狠劲儿会比他们更少? 宁缺干净的眼眸里坚狠傲娇之色一闪而没,扶着书架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西窗旁的书案,磨墨润笔,给那个家伙留下了一段话:“我确晓了通窍的重要性,如果昊天注定我这辈子一窍不通,那么,我就只好……自己把它打通。” …………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搬山 第二日课后,伴着轻袅散钟响起,书舍里的学生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欢笑着离开,而是纷纷把目光投向书舍门口处,面露疑惑微惊之色。站在门口处的是谢承运钟大俊和几名同伴,他们是甲舍的学生,今日不知为何却来了此处。 书院开学逾月,同窗之间渐趋熟稔,诸舍渐成集体,彼此之间虽然暂时尚未有什么争执发生,但先天里总会有些比较对立的心态,所以看到门口处的谢承运及钟大俊数人后,丙舍学生好奇之余也有些警惕。 来自南晋的谢三公子这些日子已经不再登楼,身体将养的不错,脸色已经不再那般苍白,他平静迎着丙舍诸生猜疑警惕的目光,带着身后的同伴缓步向前,走到书舍后方某处,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极认真郑重地递了过去。 宁缺一直平静看着门口处,他本以为对方的目标可能是金无彩或是前排某位长安贵女,接下来可能有一场关于风花雪月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迳直向书舍后方走了过来,目标原来是自己。 略一思忖,他站起身来看着对方微微一笑,看着对方手指间那封牛皮纸书信,问道:“这是请柬还是……谢三公子难道是想请我吃饭。” 谢承运看了一眼身旁的钟大俊,然后正色望向宁缺平静说道:“不是请柬,而是战书。一月之后的书院期考,我想与你做一场君子之争,看看究竟谁能拔得头筹,既然是君子之争我也不会占你便宜,限于入院试时你曾经拿过甲上的三门。” 书院入院试时,宁缺总分并不如何醒目,但却是拿了御射数三科的甲上,硬生生将谢承运钟大俊临川王颖这三名备受瞩目的年轻才俊压了一头,所谓不忿不甘大概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再加上后来又有相约登楼的那场轰动比试,自幼傲立群侪的南晋才子谢承运也不得不承认,在和这个看似寻常的边城军卒比较起来,自己似乎一直在输。而他承载着家族甚至是南晋的荣光来到大唐帝国,不能允许自己一直输下去,又有钟大俊等同伴一直在旁挑唆,于是他决定要寻找一个机会,把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风采全部夺将回来。 书院期考自然是最好的一次机会。 宁缺微微一怔,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回事,对于他来说,这种用考试成绩来斗气的游戏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触过了,更准确来说,自从小学一年级被母亲大人用拖把狠狠教育一番后,永远都是满分成绩的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敢在学习方面向自己发起挑战的同窗。 更关键的是,这一世的他习惯的挑战在刀尖之上在生死之间,骤然发现这些年轻的同窗们居然还停留在这种程度上,不免觉得有些幼稚好笑,想到此节,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望着谢承运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和这种世家子说不明白。 短暂的沉默,温和的笑容,落在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含意。钟大俊清楚宁缺并不是一个胆怯懦弱之辈,于是抢着冷笑说了一句:“是不是怕了?” 发现甲舍诸生是前来送挑战书的,丙舍里的学生们先是一阵震惊的沉默,然后变成窃窃私语的议论,此时听到钟大俊的嘲讽挑弄,虽说丙舍诸生对谢承运钟大俊这种大名在外的人物有所忌惮,也忍不住恼怒起来,纷纷大声喊道:“宁缺,把这封信接了!” 司徒依站起身来看了宁缺一眼,正准备说些什么,宁缺却是摇了摇头阻止了她说话,很自然地伸手接过那封信,望着身前的谢承运问道:“虽然不是割袖子决斗,也不是割掌死斗,但我想既然你坚持用这种幼稚可爱的方法来寻回失去的尊严,肯定关于输赢你会提出相关的赌注才是。” 紧接着他笑着补充一句:“赌注可不能太过分,如果输家要去旧书楼抱着大柱子狂喊我爱皇后娘娘,那我就提前放弃认输好了。” 此言一出,引来书舍内一片夸张的笑声,谢承运也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君子之争,所求不过学业精进,输家到时候请对方吃顿饭便罢。” 赌注不过是吃顿饭,正所谓高高抬起轻轻落下,钟大俊在谢承运身后听到他忽然把原先想好的赌注改了,眼中不由隐露恼怒之色,而丙舍里的学生却是觉得谢承运如此提议倒算是极有风度,对他的观感复又好了几分。 宁缺却是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微笑望着谢承运轻声说道:“君子之争……如果我不答应你的挑战,难道我就不是君子?虽然我确实不是什么君子,也没有想过要做君子,但我认为你用言语逼人就范,实在谈不上君子。” 谢承运微微变色,不再多说什么。 …………南晋才子谢承运的挑战,在书院学生间引起一阵轰动,丙舍的学生们没有急着回家或是去打饭,而是兴奋地留了下来,议论分析可能的结果,满怀集体主义精神地替宁缺出谋划策,司徒依兰甚至想出了请军部神射手再替宁缺进行特训的主意,宁缺本人倒是显得极为平静自然,只是笑了笑告了声歉便离开了书舍。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与之相较其余的事情都不怎么恐惧,如果郑重行事,反而徒劳惹人发笑,对于经历过太多生死间大恐惧的宁缺来说,谢承运的严肃挑战信,便是这种惹人发笑的幼稚把戏。 接下这封挑战信,不是他想温故,想要重新拾回当年那些执笔斩尽全校榜单的风光,而是他没有太多精神去和这些依然少年意气的同窗们说些什么,他如今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旧书楼的上面,那座没有窍穴的拙山上面。 再次登楼,向东窗畔恭谨一礼,走向西窗,途中偶一驻足书架抽出那本薄薄的书册,翻开后发现纸张上并没有那名神秘人的留言,遗憾叹息一声便把书册放了回去,然后在第三层书架下方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开始盘膝观书。 …………如果现在横亘在宁缺身前的是一座奇崛难攀的大山,那么他现在做的便是愚公曾经做过的事情,即便翻不过那座山,也要从中间强行挖出几道能够通风的隧道。 愚公移山不知踩坏了多少双草鞋,挖坏了多少根锄头,那是一个有大毅力的家伙。然而如果要没有现代工程知识的他,去把那座大山挖出无数条横亘两侧的隧道来,只怕最终也只会变成泥鳅钻豆腐,无奈地挖出个不停前进不停垮塌的豆腐渣工程,即便是金刚不坏之身,挖上个千万年也只是徒劳。 人定胜天是非常美好的愿望,在精神层面上很多时候能够激励人类不断向前,但往在具体的事例上,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单靠毅力便能完美地完成。 还是说回那位宁缺和很多男主角都奉为偶像的愚公先生,当世人质疑他时,他说自己的子子孙孙无穷尽,大山却始终在那儿,那么总有一天会挖光,这句话很提神很生猛,而且隐隐间符合了夫子斩桃花饮酒那道题的真义,所谓无穷尽也,然而愚公却不知道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山有时候也会长高。 后几日,笔墨如剑,直刺心胸。 用永字八法拆解的浩然剑笔意,就像无数把锋利的剑芒,在宁缺的身体内横刺竖插,戳出了无数个无形的洞孔,然而那些洞孔迅速坍塌,根本没有留下任何通道。 为了强行戳穿那些闭塞的通道,宁缺付出了极艰辛的努力,精神和身体都为之损耗严重,他没有再次昏厥,但随着冥想次数越来越多,强行调动念力破山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咽喉里越来越干涩,耳中开始嗡鸣做响,胸腹间的痛楚足以杀死无数像谢承运那样的才子角色。 受伤的肺叶开始影响到他的呼吸,夜里时的咳嗽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沙哑难听,于是桑桑的睡眠时间变得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清晨他吐了口血出来,被送往医堂后,那位大夫用看痨病病人的垂怜目光打量了少年几眼,然后随意开出些滋补药物,嘱咐好生休养断不能再去青楼,收了二十两银子便不再多言。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宁缺身体里的那座山、那座拙山、那座雪山依然在那里沉默,这真是眼看他挖高山,高山垮了,眼看他移高山,高山不言轻蔑。 某夜,陈皮皮终于完成了二师兄布置的古代殷礼祭祀流程学习任务,再次沐着星光来到了旧书楼内,当他掀开那本薄薄书册,看到上面宁缺留下的那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宣言时,竟是惊地险些叫出声来。 他颤着肥厚的嘴唇,指着上面宁缺留下的那句话,恼怒低声骂道:“你丫真是个白痴啊?这世间除了西陵神殿施展大降神术,请下昊天光辉替人强行通窍,谁还能够逆天改命!你居然想自己通窍!真是狂妄愚蠢到了极点!” 想起西陵那座久违的桃山,陈皮皮更是恼怒,嚷道:“要三大神官耗半生修为施大降神术,现在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人值得神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要知道本天才当年也不过就是被喂了几颗通天丸子!” 他哀宁缺之不幸,怒其之瞎争,愤懑恼火之余,提笔在纸上一挥而就:“如果想通窍就能通窍,那这世上人人都是修行者了!白痴!” …………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私信往来论短长 轻轻拍打脸颊,揉搓双手,宁缺强振精神走上楼来,见过女先生,挥手驱蝉鸣,于书架间抽出那本薄册,满怀期望看去,见到纸上那些崭新字迹,不由眉头一挑大感欣慰,然而不过看上片刻,双眉又不得不带些恼怒意垂了下来。 那个神秘的家伙在留言中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极为冷血地戳破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希望,击垮了他越苦难越觉得大门在前的那种幻想,直接告诉他世间根本没有人能够自行通窍,而所有试图这样做的人都死了。 “会死人吗?那些魔宗的家伙呢?”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眼眸里满是失望神色,暗自想着,既然那个头发灰白的男子说人人都可以是食神,那为什么不能人人都是修行者? 沉默很长时间后,他终于决定放弃继续观看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 因为很多原因,宁缺可以坚强坚毅坚忍坚韧以至不拔地去苦苦搬山,毫不在意可能面对的艰难险阻,但勇气和毅力并不等同于冥顽不灵和石头般的执拗。 虽然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留言者究竟是谁,在书院里是怎样的身份,但他坚信那人肯定是个修行天才,对于修行这种事情的了解远在自己之上,既然对方说强行开窍不可能还会死人,那么他再盲目搬山定会非常危险。 达者足以为吾师,善从人谏乃明智,宁缺的理性思维让他决定暂时终止用永字八法拆字,但心情却依然难免失望,在离开旧书楼前,忍不住提笔蘸墨写了一段话。 “今天我不看了,但明天我会继续看,我现在没有看这本《气海雪山初探》,我在看《吴赡炀论浩然剑》,你可以在那边给我留言,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囿于每个人不同的体质,造成世间大部分人都无法感应到天地之息,如果这是昊天赐于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那昊天老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深夜时分,陈皮皮再次出现在楼中。他看了一眼窗外被云层遮住星辰的黑暗夜空,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取出那张纸,看了两眼后忍不住恼怒而笑,肥胖的圆圆脸颊上满是悻悻之色,心想这小子留言的口气倒是越来越不客气,明明有求于自己,留言的语气却像是在吩咐自己做事,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根棒槌。 想虽是这般想着,但他却气喘吁吁蹲下身去,从书架下方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然后走到西窗畔开始回复宁缺的留言。 做为书院近些年来最风光的天才学生,陈皮皮进入二层楼后,这几年间在那几位恐怖师兄们的压力下,只能老老实实上课学习,全无机会发挥自己好为人师的爱好,那夜看到宁缺感慨自抒胸怀的留言,他偶然兴起回复,心中便存着份记挂,想看看那可怜的家伙能不能有所突破,也是想满足一下自己。 正所谓帮人这种事情也是会上瘾的,陈皮皮并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既然一开始就帮了,这事情便像是楼前湿地里的泥,沾在手上便很难甩掉,这纯粹是一种心理问题。 …………第二天宁缺登上旧书楼,直接抽出那本浩然剑,然后果然看到了那个神秘人的留言,看见纸上写着两行极嚣张的字,忍不住揉着眉心苦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哪有公平这种东西。昊天老爷就像是雪山上的阳光那般,永远只会怜惜云层之上的莲花,而懒怠去看一眼山脚山石头缝里的小草。比如我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天才就是那朵莲花,而你就是一个体内诸窍不通无法修行的可怜家伙,所以你这棵小草现在要做的不是怀疑这一切,而是接受这一切。” 宁缺拿着那张薄纸喃喃道:“世间独一无二的天才?还真是一个臭屁的家伙。” 留言往来到此时,他越来越怀疑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从对方的遣词造句上看,怎么也不像是书院里那些年高德劭的教授先生,而更像是谢三公子、钟大俊那种自幼生长在温室里的珍贵兰花。 只是这人明显要比谢承运等人的自矜自贵猛上数个层次,因为他说自己是天才时的口吻显得那般理所当然,就像是已被世间和时间证明了无数遍从而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比如水往低处流,比如酸辣面片汤好吃,比如桑桑勤劳。 然则关于自信这种事情,宁缺向来不甘于人后。 他从来不会在人群面前,同窗中间拂衣自矜顾盼自雄,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早就已经过了那种年龄阶段,再玩这种作派有些不合适有些幼稚,并不代表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丝毫质疑。 自幼执笔杀遍学校双榜从幼儿园各种兴趣班杀至奥数班考试墨卷之前从无敌手新中国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怪胎三好学生少年绝对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才。 所以他今天是这样回答的。 “关于莲花和小草这种事情不需要争辩,但我想说明的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独一无二的天才,那么这个天才只可能是我,而不可能是你,因为只有我才有资格成为那个唯一的一。如此这般那我便又有疑问,既然你说昊天老爷只会垂怜真正的天才,既然我就是那个真正的天才,那为什么我不能修行?” …………世间拥有最多信众,拥有最多世外高人,拥有最多财富和权力的西陵神国,自然拥有很多天才,破庙深处七卷天书之前,不知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沉默修行。 世间地位最为尊崇,拥有最多世间隐士,拥有夫子这样人物的大唐书院,自然也拥有很多天才,二层楼上数尊石像之后,不知有多少大智慧者平静度日。 刚刚拥有短暂十六年人生,却已经在这两处学习多年的陈皮皮,从师长们的态度和同窗们的眼光中,早就确认自己乃是修行世界里最杰出的天才,即便遇着另外那两个不可知之地的家伙,他也有足够骄傲的资本。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平时的态度和对那个家伙的留言太过骄傲,因为这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现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更骄傲更自信的家伙。 问题在于在他看来,那个号称自己才是独一无二天才的家伙,只是一个可怜的诸窍不通的连修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徒有一些毅力和鬼法子……好吧,陈皮皮承认那个家伙算得上是聪慧坚毅兼具,但你凭什么和我争天才二字? 大怒之余,他借着透过云层的黯淡星光,伴着窗外愤怒的蝉鸣提笔狂书,在留言中给宁缺出了一道题目: “你以永字八法拆字,用这种蠢法子观书忘意,想必观浩然剑时剑气已然伤及心肺,那我且来问你,心肺之伤当如何治疗?休说钱草子那等猛药秽物,我只问你艾片艾蒿怎么煎服?几滚压火?白芷白果如何处理?切片还是碾粉?红参红糖几分剂量?如何相混?青果青蒿何时补剂?你给老子我答!” …………“艾片艾蒿、白芷白果、红参红糖、青果青蒿?” 宁缺看着纸上那些潦草的留言,想像着那个应该也很年轻的家伙愤怒狂书时的模样,忍不住挑起了双眉,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那家伙留题考自己并不出奇,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留下的题目居然和修行六科毫无关系——比如永字八法拆字能看到多少道剑意——却是在问医药之道。 瞬间他便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那厮自认是修行道上独一无二的天才,那么用修行方面的题目来考自己,自然会有些不公平,所以便干脆选了道与修行六科毫无关系的题目,一道关于怎样择药煎服的题目。 对方选择这道题目的意思很清楚,也很骄傲:所谓天才,便是一门通门门通的全才,我用修行题目考倒你不算本事,便用你自身遇着的问题也足以难死你。 “真是个绝顶骄傲的家伙。”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笑容骤然敛去,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道题目应该如何解,那些并不陌生的药物应该怎样搭配煎服才能治好自己的肺伤。长安城里那位大夫收了桑桑二十两银子,也只不过是吩咐自己好生将养,自己虽然在岷山里惯用草药疗伤治病,可这肺伤实在是不知道该治,这些药物又该如何整治。 平日里不争强好胜,是不屑于争强好胜,你可曾见过少年王勃与同龄人争执茴字有几种写法,你可曾见过十七岁时的林志颖与华冈艺校里的同学们争风吃醋?但如果少年王勃碰见了甘罗,十七岁时的林志颖遇见了孙耀威……宁缺如今遇到一位自称天才也极有可能是真正天才的骄傲家伙,理所当然想要和对方争上一争,只是很遗憾,他确实不知道这道题该怎么回答。 “你的问题我确实答不出来。”他有些羞愧地在纸上回复道。 紧接着他眉头一挑,脸上几颗雀斑一亮,握着毛笔的右手一紧,在纸上龙飞凤舞写道:“但为了公平,我也有道题目考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出来。” …………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留书不知暑已至 旧书楼楼下人来人往,楼上安静如常。 书架上的书是线装旧书修行珍籍,书里夹着的纸是书院学生常用的寻常薄纸,笔墨与砚安静搁在西窗畔的案几上。女教授坐在东窗下恬静簪花,少年盘膝坐在地板上冥思苦想,偶尔起身在纸上写上几句然后塞入书册中。待入夜时又有另一胖少年悄然而至,看到留言后便会去西窗下回上廖廖数句或是洋洋一篇大言。 或娟秀清丽或狂放纵横的字迹在那些纸上不停涂抹,宁缺和陈皮皮这两个并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家伙,就用留书这种方式不停进行着交流,而春末夏初的时日,就在他们的一笔一画一嘲一笑间悄无声息地溜走,平静而美好。 …………“无名兄,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把书中剑意柔顺些?” “白痴,如果能柔顺还叫什么剑意?另外你昨天那道关于草地与母牛的数科题……太怪了,什么叫数量之间的关系?” “白痴,不要把不懂的东西都称为怪异,另外真没有什么方法能够通窍吗?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昊天老爷会对我这个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确实有,但你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天才与白痴只在一线间,但凡抱有这种希望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天才,最后都会变成可怜的白痴。另外我还是要重申一遍,前天你那道数科题真的有些怪,没有质朴美感。” “我听说魔宗他们用的路数不同,并非求诸与天地之息相呼应,而是试图把天地之息纳入体内,体内无窍之内用这种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给你出的第三道数科题,请认真些解,不要总找我要答案。” …………“这道题只不过是蒙学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关于魔宗的事情,我必须警告你,在书院中还好,若在外间你提也不要提这两个字,不然你会被天下正道强者们追杀的很惨,另外我必须笑眯眯地告诉你,即便是魔宗纳天地入体内的修行法门也需要诸窍皆通,如此方能让天地之息贯通于体内。” “这真是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我本以为能有些别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来解字,你也算是个剑走偏锋的家伙,我还真担心你被逼着急了跑去修魔,所以你不应该感到遗憾,而应该感到庆幸,不然若你堕入魔道,或许日后我可能将不得不提剑把你劈成三半。” “你说的有道理,我感觉很失望。” …………“话说咱们这也算是笔友了吧?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是谁?难道你这小子一点好奇都没有?你就没觉着能和本天才认识是一场大机缘?” “我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怎么好奇,另外你也没有问过我是谁。” “好吧,你是谁?来自哪里?在书院几舍?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宁缺,来自渭城,书院丙舍,家中只有个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谁?来自哪里?你家中可是已经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陈皮皮,来自西陵,然后,没有了。” …………“听说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难道那个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现在是否对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两科丁末,一科弃考,据说也是书院百年以来独一无二的成绩,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两科丁末,一科弃考出来,还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生猛水准,算你狠,我暂时承认你有与我平等对话的资格。” …………“你是西陵人,为什么要跑到大唐来读书?” “我出身西陵一个大家族,家族的家业大到你无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天才,肯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产,但问题在于,我还有位同样极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兄长,更关键的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位兄长便待我极好,处处事事照顾我疼惜我,全不因为族中长辈决定把家产交给我继承而有丝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继承这份家业,我觉得兄长才是继承家业最好的人选,但族中长辈根本不允许我拒绝,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时间越长,兄长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难受,所以十岁那年干脆偷偷溜了出来。” “十岁溜出家门,难道你家中长辈不四处寻你?” “怎么可能不寻,既然他们寻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书院中。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进书院,前些日子为什么又那般拼命?” “进书院当然是想做帝国官员,当然更想修行,至于为什么这般拼命,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拼命,以后说不定就会没命。” “什么事儿会这么麻烦?” “那就是不能告诉你知道的故事了。” …………旧书楼西窗畔的墨纸留书交流,从最开始的修行数科互问,渐渐进展到对彼此生活的好奇,随时时光轻轻漫过,用了那个药方的宁缺身体快速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咳嗽,两个依然还没有见过面的年轻人,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熟稔无羁。 时日入暑,气温变得越来越高,西窗不知何时已经关闭,将楼内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宁缺看着这几日那厮在纸上的留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细节:叫陈皮皮的那厮说家族寻不到自己,便一定能猜到自己躲在书院里,这句话间接表明,对于那厮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没有他们寻找不到的地方,只有像书院这种神圣高远之地,才能令那个家族有所忌惮。 “西陵神国……哪里有这般强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却是不得其解,然后接着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问道是否能见面,如今确定对方在二层楼内,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复。 纸上留着昨夜某人的笔迹:“等你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我。” 宁缺摇了摇头,提笔回复道:“问题在于……我怎么才能进二层楼。”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体内诸窍不通,无论他再如何别有心思以解构方式观书,以大无畏精神搬山挖洞,始终都未曾在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时看着二层楼三字,他的心情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搁笔起身看着四周安静的书架,他自嘲一笑,轻声一叹,心想自己站在二层楼上想着二层楼在哪里,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无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头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远处那道靠着山墙的书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浅浅划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划痕极浅极淡,如果不认真去看还真的很难发现。 宁缺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蹲下用手指轻轻一摸,确认应该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结果,抬头望向沉重的书架,摁在划痕上的手指轻微颤抖起来。 书架两侧刻着一些样式繁复却意味难明的花纹,纹饰内积着经年的灰腻,骤圆陡方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显得极为拙陋难看。旧书楼飞檐雕栋每一细节都极为精美,偏生这道临墙书架上的纹饰却是如此粗鄙,他愈发觉得古怪,手指缓缓摸了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每一种触觉。 难道书架后方就是传说中的二层楼?难道墙后才是真正的书院? “你可以试着把这书架撬开,看一看后面是什么。” 宁缺霍然睁开双眼转身望去,发现那位温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用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勉励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温和宁静目光的真实意思,苦笑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那些纹饰,脑中偶有光亮闪过,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着朱雀绘像,在皇宫里看见那些檐兽时的感受,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哪里还敢做什么大不敬的举动。 …………时间现在已经走到了天启十三年的盛夏,宁缺和桑桑来到长安这座雄城已有数月,开了一家老笔斋,顺利进入书院求学,每天吃些剩饭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跟着某人冒着春雨去杀了一夜,进了一次皇宫,在旧书楼上与那些修行典籍苦战了好些个日夜,他见到了一个更大更壮阔的世界,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无论视野还是精神都与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这数月里,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杀死了御史张贻琦和陈子贤,迈出了复仇道路上的第一步,非常幸运的是,这两个人的死亡似乎尚未惊动大唐帝国官府和那位强大的夏侯将军。 “天太热了,长安城就这点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着头顶繁星,宁缺擦掉脸上的汗水,摇头说道:“一直要到晨时天气才会凉些,你说那个茶艺师宅旁有方小湖,会不会比我们这儿舒服些?” 桑桑接过毛巾在凉水桶里沁了沁,低声说道:“少爷,难道你就因为他家凉快些就要去把他杀了?报仇这种事情……真那么有意思吗?”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暑夜一碗面,湖畔一茶师 长安城是个没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入了六月,太阳变得越来越亮,温度变得越来越高,酷热的暑气笼罩着大街小巷,偶有风起也是令人厌憎的温热气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饱满的树叶,薰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贵族家里的冰块,推开了平民百姓家的门窗。 临四十七巷沿街铺面所有的门窗都开着。 与失窃的危险比较起来,中暑热死的恐怖程度明显还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厮伙计们坐在石阶上,有气无力打量着四周,防备着那些也留在家中乘凉的毛贼,掌柜和主家们则是搬着竹椅,提着水桶来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静狭窄,上有青槐遮荫,白天照不着太多阳光,加上夜风被窄巷一束变得疾上数分,吹在人们身上便会显出相对清凉。 各式各样的竹床和小方桌,已经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们躺在竹床上懒洋洋说着闲话,身旁小方桌上放着用井水沁湿的瓜果。 有那惯会苦中作乐的人,更是端着碗油泼面埋头狂吃,辣椒激出来的汗水与闷热逼出来的汗水混作一处,用以毒攻毒的招数欺骗自己这夜并不是那般酷热难当。 巷中时不时会响起啪的一声清响,听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顽皮的小孩儿,实际上只是人们在用井水打湿的毛巾拍打自己满是油腻汗水的后背。 “说不准就不准!这么热的天气,难道你还想要找个暖脚的!” 假古董店铺的夫妻二人日复一日争执着关于纳妾的问题,临四十七巷的人们早已听的腻味了,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比较另类的**。 老笔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后门,前些日子一直没有用过,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宁缺躺在竹椅上,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哀声叹息擦拭着**的上半身,听着隔壁竹床上传来的争吵声,心想市井人生哪里有什么文人所说的真趣可言。 既然无趣那便离去,他把湿毛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身和身周邻居们打了个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拖着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侍女今天穿着身薄薄的蓝花小衫,裸着小胳膊小腿,黑黑的小脸上透着红润。身体虚寒不易流汗,并不代表她就感受不到房檐内外的酷热,反而让她感觉更为烦闷,她看着井旁的宁缺问道:“少爷,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脱了?” 从井里打了一桶新鲜凉水,宁缺双手端着准备往头上浇,去一去这恼人的暑意,忽然听着这话,不由更添烦恼,背着身教训道:“虽然你年纪小,但终究是个女孩儿,哪有在男人面前脱衣解衫的道理,现在又不是你三四岁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擦身子洗澡,你已经快变成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问道:“先前少爷你还没应我,报仇这种事情真这么有意思吗?隔些天便去杀一个,你也不嫌无聊。” “这本来就是件有意思无关的事情。” 宁缺回答道:“我们现在天天吃剩饭剩菜,我们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这难道就不枯燥重复?可你还得去做。因为不吃饭就得饿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杀人报仇没意思,但要为了活的安心些,再无聊枯燥,还是得去杀。” 说完这句话,他把双手向上一举然后一翻,整桶微凉的井水哗啦一身啪打在他的身上,然后倾泻在小院的石地板上,整个人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然后紧接着发现自己的下·体有些微凉,诧异望去只见下身穿着的棉短裤竟被冲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着他露出来的半截屁股,和那条紧紧勒在臀间的裤线,罕见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着嘴唇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份高兴劲儿。 宁缺一把提起短裤,回头恼火教训道:“看什么看?杀人总比这种事情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嘴的小手,看着他认真回答道:“我呆会儿去做碗肥肠面。” …………夏日长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凉爽,被酷热长夜逼着在街上席地而卧、借巷风乘凉的居民们回到了各自的床上,趁着这一小段最清凉的时光,做着最美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图将暑日里损失的时间全部弥补回来。 老笔斋里没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汤面,面里放了很多香葱和六七截肥肠加两块大肠头。 宁缺香喷喷地风卷残云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旧的寻常外衫,戴上一顶崭新的毫无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用粗布包裹好朴刀和大黑伞,然后推开小院后门,与小侍女轻声打了个招呼,便走入了夜色之中。 在东城宁静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微凉的夜风穿行其间,无论是疲惫的居民还是警觉的狗儿,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来,只是偶尔有送水车车轮辗压青石板的声音突兀响起,然后渐趋渐远直至消失。 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送水车不远的前路,摇晃不安。 送水车经过南城某处坊市侧口时,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缝隙里的宁缺跳了下来,双足悄无声息落地,身体一弹迅速闪入坊市侧巷的夜色之中。然后他取出桑桑手绘的地图,借着极黯淡的光线最后看了两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样,隔一段时日便要去筹划准备杀一个人,这种事情和书院清静苦且乐的读书生活、临四十七巷闹腾乐且烦的市井生活,实在是很不搭调,而且这种枯燥的重复确实非常没有意思。但对于从渭城回到长安城的宁缺来说,时不时吃碗肥肠面或煎蛋面,然后去杀杀人报报仇,就像写几幅字冥想几个时辰,已经变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成为了某种生活习惯。 每当杀死一个复仇的对象,每抹掉油纸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便会让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少一分,身上轻松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每个人本能里都向往着轻松快乐的生活,于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继续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图及目标的生活习惯起居作息时间,全部是桑桑为他准备的,一个穿行于长安街巷里的黑脸小侍女,想必不会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宁缺并不担心她的安全,更相信她的能力。 所以每当刀将出鞘之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刀锋所向会斩不落一个人头,包括今天。当他悄无声息借夜色进入坊市,向着茶庄后方那方小湖走去时,已经开始提前用那个人的人头祭奠将军府和村落里的很多人。 今天他将要抹掉油纸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那个人头的主人叫颜肃卿,四十一岁,前军部文书鉴定师。 此人精于茶道印章鉴徽之术,被朝廷寻了个借口赶出军部后,便成为长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艺师傅,根据卓尔的调查,当年宣威将军被指控叛国通敌的铁证——那三封书信便是由此人亲手鉴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亲手伪造。 其人还与燕境边屠村案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当年夏侯大军剑指燕国,却在岷山边缘失期未至时,颜肃卿正在夏侯军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为军部的文部鉴定师,为什么会出现在充满杀戮鲜血的前线战场上。 颜肃卿现在住在茶商为其购置的临湖小筑之中,宁缺悄无声息沿着湖畔前进,看着湖侧那排越来越近的幽静小筑,看着那些似疏离无则却又暗含古意的竹墙草舍,露在口罩外的双眉缓缓挑了起来,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为这片临湖小筑太过清幽。 长安居,大不易,可以说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满城繁华热闹间,清幽二字代表的便是清贵,非常贵。宁缺知道颜肃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赖倚重,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贾,也不可能把这样一片临湖小筑送给自己属下的茶艺师傅。 晨光依旧未至,湖畔的视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着不知何家的灯火,泛着些微的幽光,宁缺走到临湖小筑前方,隔着疏离的竹墙,看着院内石阶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着椅中那个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顿然后推门而入。 一盏小油灯被点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着一个泥烧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轻轻叩着乌木茶案一角,平静看着推门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一丝淡漠的笑容,轻声说道: “所谓茶道,其实只是用繁复流程来强化某种仪式感,从而产生庄严感。” “很多人都以为我在家中饮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后海洗杯盏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汤送入唇中。其实不然,我这辈子最喜欢的还是抱着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吧,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直接一些。” “这么热的夏夜,少年你不安睡于宅却漫步于湖,想必……是来杀我的。” …………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人生第一战 竹墙掩映下的临湖小筑清幽黑暗,中年茶艺师身下是昆湖石镂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搁着乌木茶案,案上搁着温润洁亮的茶壶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炉,炉上的水壶嘴里渗出淡淡热雾,还没有沸腾。 如此酷暑夏夜,中年茶艺师却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炉带来的热气,身上披着件单衣,平静有如冬雪夜里等着归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颜肃卿。 宁缺很确认这一点,先前在临湖小筑外生出的警惕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证实,因为对方提前察觉到自己要来,而且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来意。 用余光看了眼竹墙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后,他望向椅中的茶艺师问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宣威将军府被满门抄斩的案子,还有燕边山村被屠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颜肃卿微微蹙眉,没有想到今夜前来杀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为多年前那两件事情。他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人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略一沉默后微笑说道:“自然和我有关,不然我这个在军部前程无限的官员,现在怎么会变成一个替卖茶商人看家护院的茶艺师?” “我应该不是你找的第一个人。”他看着宁缺问道:“其他那些人现在过的怎么样?也好些年没见,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宁缺沉默观察着临湖小筑和四周的动静,看着这片清贵的居所,回答道:“他们过的不怎么好,至少不如你好,还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颜肃卿笑出声来,摇着头感慨说道:“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混的不行,偏我还能过的不错吗?因为我这个人对帝国还有些用处。” 身上胡乱披着的衣服,小炭炉上迟迟未沸的水,左手没有茶的茶杯,都在说明这位茶艺师刚刚醒来,应该只是察觉到宁缺靠近临湖小筑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预着什么伏杀的局面。 只是一个看上去瘦弱无力,终日与茶具泉水打交道的茶艺师,为什么在明知道有人来杀自己的情况下,没有呼救没有奔逃,而是如此平静坐在椅中等待?他有什么凭恃?而且一个茶艺师能对帝国有什么用处?一个茶艺师如何能替茶商看家护院?一个茶艺师凭什么能比陈子贤拥有更好的退役人生? 转瞬之间,宁缺想了很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种可能,口罩外的清稚眉眼间渐渐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着对方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逃?” 颜肃卿微笑看着少年说道:“既然我是醒着的,你又怎么可能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出了一把没有柄的微暗小剑。 宁缺的眉头蹙了起来,身体变得有些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种最不可能的可能:这个瘦弱无力的茶艺师……居然是一位修行者! 在这一刻,他不禁想到旅途中和吕清臣老人曾经进行过的一番对话,那番关于长安城剑师多如狗,念师满地走的对话。 当时吕清臣老人笑说这种论调绝对过于夸张,进入长安城后,宁缺虽然看见过在路边开坛施法的昊天道南门修行者,跟着朝小树在春风亭与修行者厮杀过,但真没想到复仇名单中看上去极不起眼的一个名字,居然也是那个世界里的强者。 卓尔的情报里没有,桑桑也没有察觉,谁也想不到,前军部的文书鉴定师,如今被茶商供养着的茶艺师,居然是个精通驭剑之术的修行者! 宁缺紧蹙着的眉毛缓缓舒展,他看着椅中的颜肃卿,看着瘦弱中年人身前那把无柄小剑,温和一笑说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说逃就逃,话音甫落,他毫不迟疑转身,向匹狂奔的骏马般向临湖小筑外冲去。 …………颜肃卿极有兴趣看着少年将要消失在竹墙畔的背影,轻笑摇头感慨道:“既然来杀一个修行者,来了难道还能退吗?” 温和却蕴着强烈自信与杀意的字眼从瘦弱中年男子唇间缓缓而出,同时他放下了左手握着的粗陋大茶杯,右手卷起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一并做了一个剑诀斜斜向着临湖小筑外隔空点去,动作极为潇洒随意。 随着并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无光的无柄小剑,骤然低沉嗡鸣,仿佛被灌入了某种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面弹起,然后化为一道乌暗的光迹,撕开临湖小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外。 宁缺后背一片针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却看不到任何惊慌,只有沉着与冷静,眼看着便要冲出那片竹海,却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面,整个人的身体便翻了起来,然后右足紧接着闪电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 噔!噔!噔!噔! 坚实的鞋底快速交错踩在竹上,登的竹树一阵摇晃,无数片竹叶就像断裂的羽箭般簌簌落下,他踩着竹树瞬间攀至院墙之上,险之又险地避过院内袭来的那道剑光,然后膝盖微弯一振,借着竹树振荡疾速向院中掠去。 锃的一声,像利箭般的身体刚刚掠过院墙,锋利的朴刀已然出鞘裂布在手,宁缺闷哼一声,腰腹发力手腕翻转,朴刀有若风雪劈头盖脸地向颜肃卿劈了过去! 从知道这位茶艺师是名修行强者之后,他就知道今夜必然将要再次面临生死间的大恐怖考验,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并不足以对抗一名修行世界的强者,但他依然没有想过要退,因为他知道面对着修行者,退避便意味着死亡。 在北山道口,他看过彭御韬那些大唐最精锐的侍卫,是怎样凭着铁血的意志与纪律与一位大剑师战斗,在春风亭外,他看过朝小树是怎样凭着自身的超绝实力和强悍控制力斩杀两名来自异国的修行强者,从中他学到了一些经验,那就是面对修行者只能进不能退,而这经验或许能够让他逃离死亡。 所以一开始他的退便不是退。 而是以退为进。 进而杀人。 …………丁的一声清脆响声! 宁缺拧身挥刀,劈飞自身后遁来的那道灰暗剑光,身体从半空跌落。 初一相逢,刀口处出现了一道米粒大小的缺口,他的破旧布袍上方多出了一道极细微的破口,然而他口罩外的眉眼依然没有畏惧,双腿就像两根钉子般死死扎在地面,双手紧紧握着朴刀的长柄,微低着头警惕地观察着夜色里的动静。 忽然间他手中长刀一翻,用左肩处一道血痕的代价,避开了自右方夜色里袭来的那道剑光,同时从手中传来的细微振感,确认自己的刀锋至少擦到了飞剑。 宁缺依旧微低着头,静静盯着不远处椅中的颜肃卿,耳朵细细听着临湖小筑四周夜色里不时响起的轻微嗡鸣声,想要判断出那柄飞剑的方位。 他向前踏了一步。 院外一片飘落的竹叶被无形的力量撕成了两半。 他如座山般向后倒下,灰暗剑影擦着他的肩头疾掠而空。 他右手重重一拍地面,腰腹一紧,那座山便重新站了起来,双脚闪电般连错,灰暗剑影嗤的一声扎进他脚前石板缝中,然后迅速嗡鸣再飞,消失无踪。 他此时站的位置,比先前退了三步。 茶桌右侧的小油灯泛着淡淡的光辉,颜肃卿好整以暇坐在石椅中,似笑非笑。 二人之间相距不过数步,然而就是这数步的夜色,却是那样难以逾越。 因为没有人知道灰暗的剑影在夜里中何处。 …………双手紧握着长刀柄,双脚稳定地踩在石板上,没有踩着缝隙,没有踩着突起,保证随时能够借到大地全部的力量,宁缺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盯着椅中的茶艺师,眼眸里没有畏惧,只有平静和专注。 这是他生命里第一次单独和一名修行者战斗,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他知道自己今夜极有可能迎来死亡,所以他当然恐惧。 但被生死折磨了太多次,宁缺非常清楚在这种时候,恐惧是最没有用的情绪,只能把恐惧紧张变成兴奋,才能够把生死二字翻转过来。 飞剑嗡鸣,闪电刺来,他挥刀而斩,纵使斩空,也会在最后关头凭借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战斗本能和极强的身体控制能力避开要害部位。 叮叮叮叮!剑如飞芒刀如雪,他的身体上被剑影割出了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口子,鲜血渗透内衣渗出破旧的外袍,开始在身体表面淋漓,如同血人一般。 但宁缺依旧双手紧握着朴刀,双脚像钉子般扎在石板上,眼中没有任何表情盯着椅中的强者,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恐惧,甚至连拼命时应有的狂热情绪都没有。 “边塞回来的军人?” 颜肃卿渐渐敛了微笑,看着身前不远处的浴血少年平静说道:“连续十四剑都没能直接刺死你,只给你留下一些小伤口,只有边塞军人才有这种身体本能。但我必须提醒你,就算伤口很小血流的很慢,但流的久了,也是会死的。” “我明白,所以我会试着在血流干之前找个机会砍掉你的脑袋。”宁缺回答道。 “你不会有这种机会。”颜肃卿同情看着宁缺摇了摇头。 这时候小炭炉上的水终于开始沸腾,热热的水雾从壶嘴里喷薄而出。 茶艺师用左手提起炉上的水壶,向粗陋茶杯里倾注。他看着被沸水冲的不停浮沉的茶叶,低头说道:“我要开始饮晨茶,那便不陪你玩了。” …………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背后生着朵黑色的花 在边城在旅途在老笔斋在很多地方,宁缺曾经对桑桑说过很多遍,即便不能修行那又如何,看少爷我练好刀法一样能把他们劈的七零八落,但至少在现在,这种看似铿锵有力的宣言很大程度上只能是精神慰藉或者说是精神自·慰。 他知道修行世界里的强者们拥有怎样不可思议的能力,他没有奢望过能在正面战斗中击败一名修行者,更何况是眼前这名明显至少已经踏入不惑境界的剑师。 这是他与修行者的第一战,他只有一些间接的经验,他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但他也不会绝望,他向来坚信只有死人才需要绝望。 炭炉之上开水渐沸,热气蒸腾,沸水冲入茶杯之中,宁缺认真看着这幅画面,盯着颜肃卿的一举一动,盯着他的肩,盯着他的手,没有去听对方任何可能弱化自己战斗意志的话,当他看到此人去倒茶时,眼睛骤然明亮。 手要握茶杯,自然无法再捏剑诀,宁缺如钉子般坚固扎在地面的双腿一紧,身体猛地向前倾倒,双手拖着长长的朴刀,挟着全身的力量,虎扑而去! 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劲风,看着拖刀于身后搏命于一击的少年军卒,颜肃卿眼中泛起怜悯与嘲讽混杂的神情,右手探出袖口散开手指在夜风中轻轻一拂。 临湖小筑里破风之声大作,并不是宁缺虎扑身躯卷起的气流,而是深沉夜色被某种力量撕卷的声音,那抹不知消失于后处的灰暗剑影嗡鸣之声大作,倏乎于前倏乎于后,鬼神莫测其位,瞬间撕裂夜色如闪电般直刺宁缺后背! 竹墙处被风卷动的竹叶骤然一静,然后惊恐四处散开。炭炉处的灼热水雾骤然一凝,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地面沉降,院间石坪之上的时间仿佛变得慢了很多。 这就是剑师全力一击时的威势吗? 感受着后背后传来的绝对冰冷,和那抹尚未接触便已经开始令自己心肝欲碎的锋厉意味,宁缺脑海中生起这般感慨,知道死神的手已经快要轻拂上自己的后背。 但他没有回首,没有闪避,依然如头悍虎般狂暴前纵,依然在奔跑,因为他知道再回首已无退路,如此近的距离闪避也只是徒劳,此时此刻他只能奔跑,向着死亡奔跑或者比死亡跑的更快,如此方能存有最后一丝希望。 冲至颜肃卿身前两步之地,宁缺全然不管不顾身后如此亲近的死亡气息,瞪着眼睛,盯着对方的脖颈,双手一错将全身气力凝于朴刀之上狠狠斩了过去! 看着劈面而来的狠厉刀光,颜肃卿左手端起的茶杯刚刚触及唇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在那片天地之息的海里清楚地看到,自己念力控制下的无柄小剑已经闪电般飞抵宁缺身后,不待刀锋落下,这少年便会死亡。 宁缺手中的朴刀距离颜肃卿的脖颈还有三尺。 颜肃卿的飞剑距离宁缺的后背还有一尺。 修行者控制的飞剑比世间最优秀的刀客挥出的刀都要快。 无论如何计算,虽然宁缺悍勇搏出了一个拼命的机会,很可惜的是,这最后的一搏只能搏掉他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伤到颜肃卿丝毫。 下一刻,宁缺本应该死了,但他没有死。 他借着拖刀劈斩之势,悄无声息松开了左手,极为自然地伸到背后,握住了从裹布里探出的一段硬物。 他握住了大黑伞的伞柄。 …………修长稳定的手指握住伞柄用力一转,裹在伞外的粗布骤然变形,坚实的硬织布料在刹那时间内拱起然后撕裂,露出里面的几抹黑色,那几抹黑色旋转着撕裂布料,就像是蛰伏已久的苍龙从地底暴戾的抬起头来,撕裂越来越多的粗布,露出越来多的黑色,逐渐连绵成面,连绵成一片黑色的伞面。 黑色的伞面一面旋转,一面张开,面积骤然扩大,就像是朵被凝缩春风瞬间催发的黑色大花,蓬的一声张开,遮住了宁缺的后背,挡住那道嗡鸣凄厉的灰暗剑影。 颜肃卿调动全副念力,做出绝杀一击的剑影,裹挟着无尽威势,然而当无柄小剑狠狠刺上大黑伞看似普通油腻的伞面上时,却发生了非常难以想像的后续变化。 没有任何伞面撕裂的声音响起,也没有什么激烈碰撞的声音响起。 锋利无匹的飞剑刺中黑色的伞面,就像是落叶堕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泥沼,又像是一只疲惫的蚊子轻轻降落在老坊乌黑的牌匾上。 高速振动嗡鸣的飞剑仿佛被粘在了大黑伞面上,骤然归于绝对的安静。 片刻之后,堕入无边无际黑色泥沼的落叶缓缓沉没无踪,落在老坊乌黑牌匾上的疲惫蚊子颓然无力向空中坠落,向生命的终点坠落。 先前灵动犀利的无柄小剑,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就这样从大黑伞面上落了下来,缓慢向着地面坠去。 …………天地元气的世界里有根线断了。 颜肃卿表情骤然一变,发现自己居然感应不到自己的本命剑,一声厉啸迸出双唇,左手松开那只粗陋的茶杯,双掌相合,把宁缺单手劈过来的刀锋夹住! 他的手掌与宁缺的刀锋之间隐隐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并没有完全触实,但就在那极细微的空间里,似乎有某种力量充斥其间,如绵一般紧实。 厉啸声回荡在幽静的湖畔小筑间,刚刚坠落到地面的飞剑听到啸声,便是一阵弹动,但却怎样也无法再次飞起,看上去显得极为凄惨徒劳,就如同深秋落在霜冻地面上的老蚊子,薄薄双翼被冻成了玻璃冰,所谓挣扎更像是临死前的抽搐。 颜肃卿双眸间杀意大作,又是一声厉喝,双掌一错拍开冰冷的刀面,右手穿袖而出,身体斜掠而自椅间弹起,并指为剑直刺宁缺的咽喉。 此时那只粗陋笨大的茶杯才重重摔落在地,摔出满地黑红色的陶砾泥片,热水混着茶叶呈放射状四处抛散,白色的热气惊恐地夺路而逸。 …………颜肃卿并指为剑直刺宁缺咽喉,向左方稍偏画了个圆弧,比直正的直刺距离要更远一些,这也给了宁缺生死关头最后的反应时间。 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想要避开宁缺身后那把大黑伞,下意识里他就不愿意沾惹到那把大黑伞,哪怕是触到一分都不愿意。那把张开的大黑伞,油乎乎肮脏的伞面此时看上去,竟比这湖畔小筑黎明前的黑暗还要更黑更暗。 颜肃卿并不知道这把大黑伞是什么东西,只是做为一个在修行道里浸淫多年,近十年退出军部隐身于茶香泥陶之间又有进益的剑师,他能隐晦地感觉到这把大黑伞给自己带来的恐惧,那是修行者本能里的恐惧。 正是因为这种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颜肃卿的指剑比正常水准慢了少许,也正是利用这极短暂的时间,宁缺来得及把黑伞移到自己身体的左方。 此时已经完全打开的大黑伞面积极大,就是一朵飘浮在湖面上的大黑花般,乖巧随着宁缺的手指从右肩滑至左肩,然后遮盖住他全部的身体。 颜肃卿的手指狠狠戳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 …………手指戳在黑伞面上的感觉……有些滑有些粘,有些恶心。 颜肃卿瞪着眼睛,看着指尖与黑伞面接触的地方,内心深处的恐惧汹涌而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在瞬间之内变得无比苍白——他无比震惊地发现,与内心恐惧一道汹涌而出的,还有他体内的念力以及他用念力调动的天地元气。 大黑伞如最深最沉无边无际的夜,将要吞噬掉所有的光明! 颜肃卿没有想到居然会被一个普通人和一把看似普通的大黑伞逼入了这等境地,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逼进了生死立见的悬崖边缘! 他没有收回剑指,因为光明一入黑夜便必须分出个胜负,或者为昼,或者为夜,日出日落前后,谁都没有办法提前离开! 只听得一声凄厉难闻的啸声自他双唇间迸出,这位隐于民间十余年的修行者终于爆发出了最极致的实力,以恐怖的速度摧动念力,通过雪山气海散于身周,将湖畔小筑所有能感应到的天地之息全部调动过来,凝于指前化为剑意刺向黑伞! …………修行者霸道锋利的剑劲从大黑伞的伞面传递到伞柄,然后传到宁缺握着伞柄的手上,他低着头用左手和肩胛处稳定着黑伞,听着腕骨处传来格格碎响,感受着身体承受着的恐怖力量,紧紧咬着牙闷哼不退。 此时的他就像是个以大黑伞为盾,拖刀于身后的大唐士兵,正站在草原决战的最前线,拼命抵抗着盾牌外蛮人部族的暴戾冲击,他不能退,一退便是一溃千里,大唐边塞军队出来的每个人都拥有这种纪律感和勇气! 此时他全副精神与力量都集中在伞柄之上,用以抗衡颜肃卿凝聚毕生修为的剑指,而且他隐隐感觉到身体内有某种很珍贵的东西,正顺着伞柄不断流失,不断流进大黑伞的伞面之中,所以他右手根本无法举起拖在身后的朴刀。 …………指在伞面之上,人在伞面之内,绝命的僵持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天地元气在临湖小筑间汹涌而至,凝于颜肃卿指前化为极短而利的剑意猛刺。 无论是飘舞的竹叶还是渐冷的水雾,仿佛都感受到了场间紧张的气氛。 颜卿肃轻哼一声,苍白的脸庞上青筋一现即隐。 大黑伞向后退了一分。 伞柄滑离宁缺左手虎口,狠狠击中他的脑口,锋利至极的剑意终于有一丝成功穿透了大黑伞伞面,从伞柄碰撞处狠狠扎了进去。 噗的一声,血水从宁缺的口鼻间喷了出来,顺着口罩边缘散开,染红了稚嫩的脸。 黑伞那头,颜肃卿的眼角也开始淌落血滴,眼中精芒渐趋黯淡,他将念力压榨的太多,也已经快要油尽灯枯。 现在就看谁能支撑更长的时间。 大黑伞的伞柄就像座大山般不停辗压着宁缺的胸口,鲜血不停从他的口鼻处涌出来,口罩已经完全被血打湿,血水顺着口罩边缘不停滴落,滴他的鞋上。 他极为艰难地抬起头来,有些无神的目光擦过黑伞边缘,望向伞外的茶师,发现颜肃卿削瘦的脸颊此时已经变得更加削瘦,眼窝深陷,想必也快撑不住了。 忽然间,宁缺感觉伞柄处传来的力量弱了一分! 他霍然抬首,左手紧握着伞柄,用胸口顶着伞柄,强行向前踏了一步! 大黑伞就像是块坚不可破的大盾牌,把颜肃卿向后推退一步! 一声草原猛兽残酷搏杀时的厉嚎自少年口中吼出,他调动身体内最后残余的那丝力量,提起拖在地面上的朴刀,狠狠一刀斩了过去! 喀的一声,刀锋深深锲进颜肃卿的脖颈深处,然后伴着一阵极为难听恐怖的破骨断肉声继续前行,直至从另一边劈了出来。 颜肃卿头颅上的那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黑伞后的少年,然后头颅一歪从颈口上掉落,在地面上啪啪嗒嗒弹动两下,滚进犹有余温冒着热气的茶水之中。 大黑伞缓缓垂落,伞柄依然紧握在宁缺的手中。 宁缺瞪着眼睛,看着地面上那颗头颅,急促地喘息着,说道:“你习惯了当茶师,那就不再是剑师,因为你连近侍都忘了请一个。”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样的深沉,此时的长安城是那样的安静,街巷之上没有任何行人,就连习惯夜行的猫儿都看不到一只。南城某处坊口奔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他踉踉跄跄地奔跑着,虚弱的双腿有时难以支撑一软,他便会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鲜血从口罩边缘不停滴落,他觉得自己视线有些模糊,甚至思维都有些混乱,竟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处,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要取你的命,那就一定会取你的命。” 他下意识里喃喃念着,寻找着回家的道路。 声音从被血染透然后粘住的口罩内传出来,显得有些变形。 先前已经听到了警笛,残存不多的理智让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官府已经被惊动,如果稍后长安城出动羽林军,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他继续狂奔,狂奔在他没有认出来的朱雀大街上。 系在身后的黑伞被不时弹起,然后张开,一蓬一蓬。 浑身是血的复仇少年。 从冥间爬回来的恶鬼。 背后生着一朵黑色的莲花。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朱雀、黑伞以及光明的夜 宁缺奔跑在夜色里,奔跑在大街上,不时抬起右臂抹掉下颌处的血水,大黑伞不时击打他的背部上啪啪作响。随着时间流逝,他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黯淡,露在口罩外的眉眼皱得越来越紧,显得非常痛苦。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街畔的拴马柱、坊市口里的门坊,在眼中逐渐变形扭曲,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肺叶挤压出来的气息像岩浆般滚烫,拼命吸进来的气息却像冰川般酷寒;他的脚步越来越虚浮缓慢,时常被地面突起的青石板绊住;他的思维越来越紊乱,竟渐渐忘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只记得自己应该奔跑,跑的越远越好。 某种深刻入骨的本能催促着他向着临四十七巷老笔斋方向奔跑,大概只有在看到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丫头之后,才会觉得安全觉得妥当,这种奔跑回家的执念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支撑着他重伤虚弱的身体从南城跑到了此间,强大到让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自己正奔跑在平日里最令自己警惕不安的朱雀大街上。 口罩边缘滴落的血水可以被臂袖擦去,身上那无数道剑口渗出的血水则是缓慢地流到了大黑伞上,被那粘稠油腻的黑伞面缓缓吸附再缓缓释出,缓慢地向地面滴落,然后在地面上绽开一粒极小的血花,润进石缝之间。 尚未至晨,便有晨风起,拂动不知谁家檐下晾晒的衣裳,吹得朱雀大街远处高耸入云的龙云旗猎猎作响,晨风中的脚步声和淡淡血腥味,融在一处,渐渐惊醒了隐藏在千年石缝间的某些生命。 大唐长安城宽敞笔直的朱雀大街,忽然间变成一条漫漫无尽头的地狱火道,宁缺觉得自己的双脚仿佛踩在极为滚烫的烧红卵石之上,每步踏下时鞋底便会被烧穿,那些蓬然而起的火苗瞬间蔓延烧掉他的血肉,烧枯他的白骨,异常痛苦。 他还在奔跑,踏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感觉是那样的痛苦,每一步都觉得自己的的脚便被无数把刀同时砍成了肉泥。 忽然间他身体忽然僵在了原地,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他感觉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长矛从极高的夜空里落了下来,破开他的肉骨腑脏,直接贯穿他的身躯,把他狠狠钉在了地面! 来自朱雀大街地面火灼痛苦瞬间消失,因为和胸口处传来的那股痛苦——那股仿佛要撕裂一切,毁灭一切的痛苦相比,世间任何苦楚都不值一提。 宁缺眉头痛苦地蹙了起来,看着空无一物的胸口,看着已经变形成某种弯曲甬道的大街,看着与真实没有任何关系的长安城,发现眼中所有事物都有无数个影子,真实的虚妄的伪造的解构的影子,而他的人就站在这些事物的实虚幻影之间。 忽然,他听到耳畔有人在轻轻喘息。 用尽最后的力量他转过头去,血手紧紧握住腰畔的刀柄,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身周依然还是那些诡异的变形世界。 脸色惨白的如同雪山,他惘然四顾,下意识里寻找到那声喘息的来处。 街畔那些仿佛快要倾倒在地面的拴马石柱在喘息,诉说着日日被系颈的痛苦与烦躁;坊市酒肆的黄布幌子在晨风中喘息,诉说着夜夜被酒鬼调戏的不悦与不安;某座宅院里探出腰身来的槐树在喘息,诉说着自己看了太多的家族阴私快要被薰的干枯;落在石狮座下的青叶在喘息,诉说自己没有应时而落的原因。 石头雕成的狮子在喘息,木头搭成的楼宇在喘息,脚下的路面在喘息,晨风在喘息,远处的皇宫在喘息,近处的灰墙在喘息,长安城在喘息,整个天地都在喘息。 娇滴滴妩媚有若女子呻·吟的喘息,绵延悠长有若朝堂威压肃穆的呼息,急促不安有若逃亡旅者绝命的喘息,淡漠沧桑有若历史无情的呼息。 宁缺听着大街窄巷后园远殿四面八方传来的呼吸声,孤单无助地站在街道中央。 他松开刀柄用双手捂住耳朵,却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各式各样的喘息呼吸声穿透掌背,清晰而极有力地传进脑海之中。 他在黑暗的朱雀大街中央缓缓跪下,然后倒下。 大黑伞覆在他的背上。 血水经过黑伞,淌在青石之上,流进石缝之间。 平整青石铺砌而成的朱雀大街上,绽着无数朵细微的血滴绽成的小花,从南城一直向北,血花连缀成线,与前端黑伞处的血水隐隐连成一道线条。 血线遥遥所指之处,是大街远处那幅石雕的朱雀绘像。 …………刻在御道中央的朱雀绘像,深刻入石,承载着大唐帝国逾千年的岁月,不知迎来了多少位意气风发的新晋君王,不知送走了多少位最终未能战胜时间的苍老雄主,它那不怒而威的两个眸子永远是那般平静,不曾动容过一瞬。 此时朱雀绘像的眸子依旧威严如常,然而它头顶那三根华美难以比喻的顶翅右方那根却缓缓挑了起来,竟似要破开石面进入真实的世界! 宁缺倒在大黑伞下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远处的朱雀绘像发生了如此奇异的变化,更不知道一股磅礴莫御仿佛来自远古的肃然毁灭之意笼罩住了自己。 他的鲜血在石缝间流淌,极浅极平,比人类能够想像的极限还要更浅更平,从大街中央一直流向远方,流淌进远处朱雀绘像繁复庄严的羽毛石隙之间。 无声无息间,那些流进朱雀绘像华美羽毛石隙里的血水迅速被蒸发成淡红色的雾气,然后迅速被某道无形的高温力量直接净化为无形的空虚。 朱雀大街青石板上散落的血滴小花也开始被蒸发,被净化,一朵朵消失于无形,石缝间极平极浅的血水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蒸发消失,直至最后终于来到了那把大黑伞下,顺着血水直接侵袭进入宁缺的体内! 烈火无形,高温无感,看不到的灼热气息仿佛能够焚化世间的一切,宁缺身上的血水被迅速蒸发流散无形,而衣服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裸露在衣物外的手臂,裸露在口罩外的脸颊开始快速变红,搭在额前的头发快速焦黄枯萎,搁在青石上的双手指甲,因为水分快速流失而开始变得干酥。 一片青叶被晨风吹起,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后被再次拂落,依旧青润可喜。一只蚂蚁被落叶惊扰,爬上他的手背,然后从另一边爬下来,依旧活着。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刻宁缺就将被朱雀绘像释出来的玄妙无形火焰活活烧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阴影落了下来,轻轻啪的一声碾死了那只可怜的蚂蚁。 被晨风吹动的大黑伞,轻轻覆在宁缺的身体上,像黑色的莲花般轻轻招摇。随着黑伞招摇,那片青叶瞬间被冻凝成冰,被晨风轻轻一拂便散作无数粒极小的冰砾。 一股绝对阴寒的味道从黑伞上逐渐释放,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渗进宁缺滚烫的身体,片刻后,他脸颊与胳膊处的红色渐渐褪去,变回重伤后的雪白,搭在额前的头发迅速变回乌黑油亮,搁在青石上的双手指甲重获光泽。 远处石街上的那幅朱雀绘像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那双威严肃穆的眸子明明还是平静如常,却给人感觉像是向宁缺倒卧的方向看了一眼。 瞬间之后,它头顶那三根华美难以比喻的顶翅齐齐挑了起来! 几乎同时,盖在宁缺身上的大黑伞招摇的更疾了几分! …………黑色的荒原上刮着黑色的风,强劲的风力卷起黑色的土砾在天空中四处抛洒着,以至于用肉眼望去,仿佛苍穹上那轮烈日的光芒都变成了黑色。 荒原远处有一座黑色的雪山,在黑色烈日光芒的照耀下正在不断融化,不断崩塌,融化后的雪水混着黑土黑砾,反耀着黑色阳光,汹涌地四处奔突冲涮。 黑色的雪山将要垮塌崩溃,它形成的洪水将要毁灭整个世界,而就在这时,光明的夜突然降临到了世间,释放出无比温暖的阴寒气息。 宁缺站在这个空间的某个点上,惘然却又无比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幕壮阔浩大的毁世画面,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这不是梦,这种感知清晰而坚定,就像他明明看到占据大半个天穹的光明,却能肯定那就是夜。 光明的夜遮住了大半个天穹,遮住了炽烈的黑色的阳光,逐渐减缓了雪山融化崩塌的速度,而自光明夜空散发下来的阴寒味道,则开始重新凝结那些肆虐于黑色荒原间的洪水,让它们变成舞蹈的黑冰,不甘的黑雪。 整个世界在重塑,那座黑色的雪山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重新矗立起来。 天地归于平静,夜重新回复成夜应该有的颜色,荒原上的冰川雪河不知何时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苍穹上的那轮太阳温暖照耀着世间,春光融化了雪山那头的积雪,汩汩细水渗进冰雪深处,落进蓝色幽黑的地下冰穴,然后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少年,荒原上距离雪山极远处的某地,一颗石砾轻轻颤抖起来,被推向一旁,然后一股涓涓细流涌了出来,然后逐渐蔓延开来,向着天边流去。 水流畔,长着一棵孱弱却又坚强的小草。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胸口的长矛惊了蝉鸣 世界消失,宁缺醒来。 他看着眼前极近处蚂蚁的尸体,散做一堆的青叶冰砾,失神片刻后艰难地爬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但他知道躺在街道中央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听着远处隐隐响起的竹笛声和马蹄声,他狠狠一咬下唇强行提振精神,撑着疲惫伤余的身躯奔入侧方一道小巷。 青石街面上留下的血水已经消失无踪,干净的有如被雨水洗过数十遍又被春日暖暖烘干一般,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渍也不知去了何处,干净的像是刚在红袖招里泡了半夜的木桶浴一般。 先前昏迷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此时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对于长街尽头的朱雀绘像与身后的大黑伞的神奇斗法,更是没有任何记忆。 走进侧巷,他迅速脱掉了身上那件满是剑口的外衫,这时才注意到外衫上居然没有一丝血迹,微微一怔,艰难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确认真的没有任何血迹,心中不禁产生了极其强烈的疑惑。只是此时情势紧急,官府已经被惊动,他不及思考,直接撕下一片布角挂在树枝上,然后把外衫扔进墙后的某间民宅。 胸口处依然无比痛楚,那根来自苍穹的无形的长矛仿佛还插在他的胸膛上,每走一步都会让他脸色白上一分,哪怕是最微弱的颤抖都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上被撕裂的口子又大了些。 他伸出颤抖的手掌搭上一堵矮矮的围墙,腰腹用力一跃而入,悄无声息经过一个还在贪晨凉酣睡的居民,从竹竿上取下一件青色单衣,迅速套在身上。 他备着极好的金疮药,但在穿衣服的过程中,匆匆查看一眼后惊奇地发现身体表面那些被飞剑割的鲜血淋漓的口子,不知何时已经愈合,这种愈合并不是真正的伤愈,看上去更像是被人用火强行灼焦一般,只是止了血,但伤势依旧。 借着最后的这抹夜色,宁缺在长安东城的大街小巷里沉默艰难穿行,时不时侧身入树后,攀爬至檐顶,避开那些越来越近的马蹄和越来越尖锐的竹笛。 当他终于成功靠近临四十七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回到老笔斋治伤,因为长安府拿着铁尺绳索的衙役已经开始逐街叩门询问。 蹙眉看着那些被敲开的铺门,宁缺抬起手捂在嘴上,强行压抑住强烈的咳嗽冲动,脚步一错退回巷口阴影之中,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了两声。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出现在巷口,车辕上印着书院的标识。 宁缺藏身于黑暗中,盯着这辆每天接送自己去书院的马车,仔细聆听着巷中不时传来的铺门开启时,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疲惫的右脚狠狠一蹬墙面,虚弱的身体迸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整个人斜斜一掠冲进巷中,右手闪电般打开车门,便钻了进去。 巷中正在问旧古董店老板的衙役余光里隐约看到了什么,惊愕转首望去,却见巷口处空无一人,只有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那处。 “这么早,怎么会有一辆马车停在这儿?”衙役皱眉自言自语道,准备过去看看。 披着件单衣的古董店老板打个了呵欠,看了一眼巷口处的马车,极随意地解释了一句:“那是接小宁老板去书院的马车,每天这时候都会在这儿等着。” 听到书院二字,衙役停下脚步,自嘲一笑,转过头来看着古董店老板感慨说道:“咱们这条街上居然也能有人考进书院,真是难得。” 马车内,宁缺看着衙役与古董店老板在石阶处对话,确认没有问题后放下车窗帘,轻轻一敲窗棂,用疲惫的声音说道:“老段,可以走了。” 车夫老段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帘后的宁缺,惊讶说道:“宁老板?你什么时候上车的?我怎么不知道?今儿您起的倒是真早啊。” “昨儿礼科的教案我没温,今急着赶去书院再看两眼。”宁缺轻声解释道,然后面色微微一变,低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忙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嘴。 听着车厢内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车夫关切询问道:“您没事儿吧?” 宁缺应道:“昨夜太热,贪吃了两碗冰,又冲了几桶井水,大概是伤风了。” 车夫回过身去,一手牵缰一手轻挥马鞭,笑着说道:“热伤风最是麻烦,不过您年轻火旺,回铺子后喝些清凉茶汤,也就没事儿了。” 听着火旺二字,宁缺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股悸意,他微微一怔,低头望向自己的衣袖,发现上面染着两抹自己咳出来的血,便轻轻将袖角攥在了手里。 …………长安南城乃清贵地,那座湖畔小筑更是清贵之居,有资格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则贵,茶师颜肃卿虽说不容于朝堂,但在名流上层圈子里还有几分名气。先前临湖小筑里一番死战,早已惊动了湖畔别的居民,待发现是茶师颜肃卿的脑袋被人砍了,长安府乃至羽林军马上开始了严肃的查缉工作。 此时城门刚开,正是将凶徒堵在城内的大好时机,长安府衙役四处询访,羽林军则是在街道之上布防,而城门处的查验更是极严。 但再严厉的查验,终究还是有所分别有所差异,至少对于带着书院标识,负责送学生前往书院读书的马车,表情严肃的城门军只是随意问了两句,然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便挥手放手。 宁缺掀起窗帘向城门洞处望去,心想若不是身上血迹不知为何全数湮灭,今日这关还真是不好过。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朱雀大街上的血迹也已经被全数蒸发净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然那些羽林军的骑兵早就会遁着血迹追上疲惫伤重的他。 马蹄答答,车轮辚辚,第一抹晨光降临长安城,照耀在少年清稚的脸颊上,把苍白的脸耀的更加苍白,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想起了那个世界里黑色的阳光,想起今夜发生在自己身的诸多不解事,下意识里摇了摇头,然后把刀藏进了车板下。 马车行至书院,宁缺缓慢而平静地向书院里走去,往日花香草茂境幽的石道,今天却显得这般漫长,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痛苦,而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伤势和异样,胸口中处再如何剧烈的痛苦,他都必须忍着,连眉梢都不能挑动一下。 这种身体状态绝对无法上课,宁缺清楚,如果坚持上课,那么自己极有可能会当着教习和同窗们的面,喷一口鲜血然后当场倒毙,所以他直接穿过书院幽静侧巷,迎着不知道是第几缕晨光,缓步走过湿地,来到旧书楼前。 旧书楼昼夜对学生开放,此时尚早,无论是书楼教习还是那四名执事都不在,宁缺自行推开楼后,然后右手扶着墙壁,极为难难缓慢地向楼上爬去。 到了熟悉的二楼,看着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书籍,宁缺沉默片刻,忽然生出强烈地阅读冲动,因为冥冥间他有一种极不祥的预兆——这将是自己生命里最后一次登楼,而也将是最后一次有机会看这些珍贵的书籍。 终究还是没有从书架上抽出书来看,也没有精神去看那个叫陈皮皮的家伙有没有留言,他疲惫地向书架尽头走了过去,走到西窗下的地板间坐下。 稍后女教授应该会来描她的簪花小楷吧?被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要如何向她解释呢?也许稍后自己就闭上眼睛再也无法醒来,那何必还要解释呢? 因为失血过多,更因为身体内部所受到的那些玄妙伤害与冲撞,宁缺的思绪极度混乱,就像春日风中飘着的那些柳絮般,轻飘飘浑不着力不知方向。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处空荡荡的感觉,感受着空荡荡里那股难以承受的撕裂痛苦,下意识抬起颤抖的右手缓缓摸了过去。 没有摸到那根来自苍穹的长矛,也没有摸到血,但宁缺却觉得自己的手上满是粘稠的鲜血,而且他很确定自己的胸口确实被那根长矛戳出了一个大洞。 一个无形的大洞。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吗?宁缺痛苦地想着,同时觉得脑海里涌来无穷无尽的困意,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像铅一般沉重,不停地想要闭拢。 他解下身后的大黑伞轻轻搁在身旁,然后疲惫地向后方的墙壁靠去,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轻松的叹息,双腿很自然地放松张开。 就像是那个雨天卓尔箕坐于灰墙之下。 楼间传来轻柔的脚步声,身材纤巧的女教授缓缓走了过来,看到箕坐于墙下的宁缺,她的眉尖缓缓蹙起,目光落在少年身旁那把大黑伞上。 女教授看着那把大黑伞微微蹙眉,再看宁缺时,恬静的容颜上便多了一丝兴趣和探究之意:“让朱雀动怒的……是你,还是这把大黑伞呢?” 她平静看着濒临死亡的少年,不知为何,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惋惜说道:“说起来还真的很好奇哩,一个没有任何修行潜质的可怜少年,为什么身上藏着这么多连我都看不透的秘密?” “囿于承诺,我不能帮助你,不然我还真想看看,你活过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女教授眉眼清丽,透着股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稚美意,看着地上的宁缺,说道:“我会替你请假,同时希望昊天能够降幸运于你,让你活下来,如果你这次无法活下来,也不要怪我,只怪你出现的早了一两年。” 片刻后,她端来一碗清水,两个馒头,搁在他的身旁,便回到东窗畔的案几处继续描簪花小楷,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身后不远处有位将死的少年。 窗外晨光渐盛,蝉鸣与暑意渐起。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塔上论动静 大唐帝国民风虽然剽悍,但长安城做为首善之地,无数朝堂部衙军营散布其间,达官贵人居住其中,平日里的治安理所当然无比良好。 除了割手掌生死决斗会产生几具尸体外,长安城内极少有非正常死亡案件的发生,当然像春风亭那夜经过宫中陛下默允的杀戳自然不包含其内。 所以当南城湖畔命案发生之后,清晨中的长安府衙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新任的司法参军带着仵作蹲在验尸房里不敢出门,值日班头带着逾百名衙役浑身大汗奔走于市井之间,刚刚起床的现任长安府尹上官扬羽大人的脸色则是极为难看。 “大人,那凶徒定是个老手,从命案案发地四周散开查探,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是在朱雀大街侧巷里找到了一件衣服,估计是凶徒落下的。” 负责大案要案侦缉工作的刑责官员,恭敬把手中那件破烂不堪的外衣和另一块布片递了过去,说道:“非是下属们办事不力,羽林军他们也追丢了。” 上官扬羽接过那件破烂外衣,然后拿着那块布片对着堂外透进来的晨光看了两眼,三角眼缩的快要变成两颗黄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哑声问道:“让司里老人查查这件衣裳,如果衣料查不出线索,就着重看看针线功夫。” “这件衣服是兰绣坊的成衣,先前已经有人去叩门问过,这种样式大小的成衣是几年前的出产,卖出去了不知多少件,这件明显是旧的,所以……”下属抬头看了一眼大人脸上的神情,小心翼翼说道:“无论针线还是衣料都查不下去。” “上官扬羽轻轻抚摸颌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淡然说道:“朝廷养着我们这些官员就是为了做事的,不好查难道就不查了吗?” 下属犹豫片刻后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大人,凶徒遗下的这件外衣被剑锋劈出了无数道口子,但偏生没有染上一丝血迹,根据属下的判断,只有两种可能。” “说。”上官羽扬不耐烦他这慢腾腾的性子,恼火说道。 “第一种可能就是那名凶徒贴身穿着件非常贵级的软甲,但看这衣服上的裂口,尤其是某几处裂口的位置,就算是帝国最好的软甲,也无法防到那处。” 那名下属又看了他一眼,声音压的更低了些:“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这名凶徒乃是位武道巅峰的强者,普通兵刃甚至是飞剑根本只能切开他的外衣,却根本无法穿透他的护身元气层,那么自然就不会流血。” 听到武道巅峰强者这几个字,上官扬羽抚须的手指骤然一僵,看着下属的眼神瞬间变得寒冷起来……单凭护身元气便能硬抗剑师飞剑的武道强者,那得是怎样生猛的角色,这样的强者整个帝国都找不出来几个。 “胡言乱语!”上官扬羽冷冷盯着下属的眼睛,寒声说道:“我大唐武道巅峰强者,就是那四位功勋卓著的大将军,且不说这四位大将军领受皇命长年驻守边疆,就算他们如今身在长安城,难道你想说堂堂大将军会犯命案?” 那名下属连连躬身,示意自己并无此意。 “如果是来自异国的武道巅峰强者……更不可能。” 上官扬羽脸色阴沉说道:“这等人一进长安城,朝廷便会严密监视,若他们敢稍有异动,难道就不怕国师大人直接把他们镇压了!” 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那什么才可能?下属在心中叫苦连天,抬起头来用期盼目光看着大人,心想那您得指条路让我们走啊。 “按常规程序,湖畔命案先行存档,然后尔等用心办差查案,争取早日破案。” 上官扬羽缓声说道,这话里隐着的意思非常清楚,所谓争取早日破案,重点是在争取上,就算你不能早日破案,只要朝廷上峰无人发问,那就没有谁会在意。 看着领命退下的下属,上官扬羽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手帕用力地擦拭掉脸上的汗水,微红的酒糟鼻顿时被擦的更红了几分。 听到命案真凶极有可能是位武道巅峰的强者,这位新任的长安府尹大人便生出了退意,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肯定非常麻烦。 身为大唐帝国高级官员,上官扬羽虽说性情卑劣不堪,但还不至于连这点担当也没有,但他清楚如果这个命案牵涉甚广甚深,那便不是长安府能单独解决的问题,而如果别的部衙都不出手,那便说明朝廷里有人不想把这事弄成麻烦。 “陛下恩德浩荡。” 他一揖双手遥向北方恭谨行了一礼,丑陋的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色:“把下官从司法参军提成长安府尹,陛下对下官大德厚爱,下官如何敢为陛下添乱?” …………南城有座黄砖砌成的旧塔,塔身破损不堪,又有青蔓缠绕其间,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倒塌,然而这般多年过去,旧塔依然立于小小寺庙之间,眼看他人起高楼他人起矮楼他人起青楼,沉默安宁无语。 每年春时有无数大雁自南归来,大雁往固山郡浔阳湖度暑之前,总会飞经长安城,然后在这座旧塔四周盘旋多日,其时雁影遮天,鸟鸣阵阵,场景蔚为壮观。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些飞行高天,夜宿水畔的大雁会出现在热闹的长安城内,会对这座旧塔如此感兴趣,但时日久了自也看习惯了,近些年万雁飞舞的场景更是成为了长安百姓赏春的又另一胜景,而那座旧塔也有了一个名字:万雁塔。 如今的万雁塔塔顶住着一位和尚,与龛内青灯佛像,桌上经书笔墨相伴,极少下塔,更少与那些后园里的好禅妇人相见。 这和尚自号黄杨,正是大唐御弟。 今日他迎来了一位身份同样尊贵的客人。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桌旁抄经的僧人,说道:“昨夜……朱雀醒了。” 黄杨僧人头也未抬,平静回答道:“前代圣人留下来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能让我们这些还困在红尘中的凡夫俗子知晓,青山道兄何必自扰?”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落入阡陌间的马车 李青山淡然应道:“既在红尘之中,如何能不被红尘气息所扰?” 黄杨僧人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陛下既然在宫中,你为何不在宫中?” “规矩乃死物,人不能被死物所拘。陛下大部分时日都在宫里,难道我就要天天被拘在宫中?你可以日日躲在万雁塔内修经,我这个昊天道南门之主,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况长安城内谁能对陛下不利?” “昊天道南门……”黄杨僧人轻声重复了一遍,脸上泛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容,轻声感慨说道:“我大唐硬生生从昊天道里分了个南门出来,真不知道每年你回西陵时,怎样才能抵挡住那些大神官们眼眸里喷出的怒火。” 李青山傲然说道:“闭了双眼,坐在神殿之上,不去看那些师叔师伯的老脸,聋了双耳,站在没有桃树的桃山里,不去听深山庄严钟声。” “南门每年该缴的银子一分不少,他们还想怎样?难不成还真能把我定成叛教逆贼诛杀?那西陵上那些老道们们必须得先灭了我大唐帝国。” 黄杨僧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昊天道南门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平衡的产物,实际上代表着大唐帝国在世俗宗教战争中获得的最大胜利,存在世间每多一日,西陵那些道家高人们脸上便要难堪一日,他修行的是佛门本领,对这种事情实在不适合发表太多看法。 “昨夜朱雀醒了。” 李青山把谈话拉回最先前的话题,冷冷看着黄杨和尚说道:“不论愿不愿意自扰,已经惊扰了很多人,我身为大唐国师不可能面对朝廷的疑问却给不出答案。” 黄杨和尚看着身前案上的佛经,看着经书上那些用朱砂心血润成的鲜红墨迹,沉默片刻后应道:“所以你来寻我找答案?” “朱雀醒之前,南城有名剑师被人砍掉了脑袋。” 塔间逼仄,李青山绕过小木桌,两步便走到了塔边,目光穿透极小的琉璃窗向塔外望去,越过层林暑意,落在湿气蒸腾的南城里。 “死的剑师曾经是军部的文书鉴定师。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师承西陵,一手剑诀来自我昊天道门。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没有替西陵师叔伯们向帝国兴师问罪的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剑师死之前驭剑破了凶手外衣,但那凶手却没有流血。” 听着这话,黄杨僧人若有所思,缓缓应道:“武道巅峰的强者?” 李青山转过头来,纳袖于身后,静静看着僧人说道:“帝国的武道强者都不可能出手,南晋大河燕国等地的武道强者都在朝廷的监视之中,所以这种可能性极小,所以我怀疑是不是月轮国那些苦修和尚潜进来发疯。” “所以你来问我。”黄杨僧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 “世间传说,你曾去过荒原上那处不可知之地,我知道这并不是传说,而是真事。既然如此,关于月轮国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当然要来问你。”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黄杨僧人敛了笑容,静静回答道:“而且我并不相信月轮国的僧侣们会无缘无故冒险潜入长安城杀人。” “那你怎么解释凶徒衣上无血之事?”李青山看着他的双眼问道。 黄杨僧人眼眸宁和,缓声回答道:“朱雀因怒偶醒,凝天地之息为无名之火,其火足以焚化万物,更何况只是一些粘稠血渍?说不定那凶徒已然成为灰烬。” 这位大唐御弟,佛法精进的僧人果然了得,竟是轻描淡写间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所有的问题。 李青山蹙眉问道:“纵使你我全力施为大概也只能令那绘像懒懒睁开眼睛看上一眼,能信朱雀苏醒动怒的人这世间有几个?若真是那些传说中的前辈,他为什么要来长安城杀人?他为什么要冒险引动朱雀的怒火?为何没有任何征兆?” 黄杨僧人微笑道:“还是那句话,前代圣人留下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体悟?那位可能来过长安城的前辈若真的已经超脱知命境界,身具天启之能或无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圣人,神物,天启,无距,这些词汇回荡在万雁塔塔顶逼仄的空间里,纵使是大唐国师和精妙佛子,面对这些超凡脱俗的存在也不禁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天启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静。” 李青山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望向琉璃窗外被拘成数个手掌大小的天空,天空中那些飘着的流云,云上那些聒噪的鸟儿,悠然说道:“没有什么大事,但总有些令人心神不宁的小事,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起一卦。” “佛门弟子修禅不修命。”黄杨僧人看着他的后背,平静说道:“我从来不相信韩卦卜这种事情,请您不要忘记,当年钦天监观星最后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如今看来,那句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品鉴实属荒唐无稽。” 李青山负看观云,淡然说道:“流云有心,星移有意,任何当下看着荒唐无稽的命运推断,当命运走到下一个关口时,人们最终会发现,不是推断荒唐无稽,而是命运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容易变得荒唐无稽。” “就算国师大人你所言不差,但不要忘记,当年来自西陵的神官授你道法时做过的点评,纵使你有窥天之能,却要拿寿命做代价。钦天监观星口鉴惹出无数风波之时,皇后娘娘为求自清,苦苦哀求你算上一卦,你都不肯答应,难道今天你却要为心头微潮,为莫名感应而自折寿数?” “天机不可测,我李青山还想多看几年大唐繁华,如何苦心自折寿数。”李青山缓缓蹙起双眉,看着塔下寺外热闹摊贩顶着暑意呦喝,说道:“但拼着大病一场,我也想看看究竟这方棋枰之上,究竟落下了怎样的变数。” 黄杨僧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试图阻止对方,将桌上佛经笔墨移开,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与一方棋枰,放在书案之上。 李青山转过身来,走到桌案旁,没有做出任何繁复玄妙的施法动作,只是轻拂道袖,抓起两把黑白棋子极随意地扔到棋枰之上。 数十枚哑光棋子在木制棋枰上撞击滚动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依遁着命运的旨意,沉默地落在自己的方位不再移动。 李青山和黄杨僧人的目光同时落到棋盘上一枚乌黑棋子上,这枚棋子不欺直线,不控天元,不拘方格,就那般斜斜落在某处,随意而怪异。 棋枰上的纵横线如同人间阡陌大道,棋子有若旅人马车,在路口停留,倾盖相问,或者如故,或者成敌,或者倒两碗茶饮后不再相见,平静如常,纷争如常。 只有一辆马车横亘在一条通天大道的正中央,不向前进,不向后退,不与路旁同行旅人寒喧,也没有冲撞破开一切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堵在那里。 就是这一堵,顿时堵的纵横相交的阡陌大道上一片异样,南归的人无法南归,西去的人无法西去,想要拔刀互见的世敌隔着它无法相见,想要相亲相爱的情侣隔着它无法拥抱,平静变得生涩,纷争变得混乱。 “这就是枰上的变数吗?” 看着那枚乌黑的棋子,看着纵横陌道间那辆沉默的马车,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情依然平静,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像是在这刹那时光里患了一场重病。 万雁塔顶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这沉默不知维系了多长时间,终于被李青山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打破,声音空泛听不出悲喜情绪。 “这个变数……要死了。” 黄杨僧人闻听此言微微一怔,看着那枚黑色棋子缓缓合什,面露慈悲。 就在这时,李青山眉梢挑起,眼瞳里异色闪过,说道:“不对,又有变数。” …………黑夜来临,暑意未退,窗外蝉鸣依旧,书院旧书楼二层楼内一片安静,东窗畔那位清秀纤小的女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西窗下那个重伤将死的少年依然依墙箕坐,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下一刻就将陷入永久的黑甜梦乡。 不远处有排靠着墙的书架,书架侧面上的繁复纹饰微微一亮,然后悄无声息滑开,片刻后,一个穿着书院夏袍的胖子少年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 就在准备艰难蹲下身躯,去书架下方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时,胖子少年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青稚白嫩的面容上浮现起一丝狐疑之色,转身望去。 看着不远处墙边那个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般的少年,他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啪嗒着厚嘴唇儿感叹道:“书院什么时候又来了个比宁缺更拼命的家伙?” ………… (未完待续)李青山淡然应道:“既在红尘之中,如何能不被红尘气息所扰?” 黄杨僧人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陛下既然在宫中,你为何不在宫中?” “规矩乃死物,人不能被死物所拘。陛下大部分时日都在宫里,难道我就要天天被拘在宫中?你可以日日躲在万雁塔内修经,我这个昊天道南门之主,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况长安城内谁能对陛下不利?” “昊天道南门……”黄杨僧人轻声重复了一遍,脸上泛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容,轻声感慨说道:“我大唐硬生生从昊天道里分了个南门出来,真不知道每年你回西陵时,怎样才能抵挡住那些大神官们眼眸里喷出的怒火。” 李青山傲然说道:“闭了双眼,坐在神殿之上,不去看那些师叔师伯的老脸,聋了双耳,站在没有桃树的桃山里,不去听深山庄严钟声。” “南门每年该缴的银子一分不少,他们还想怎样?难不成还真能把我定成叛教逆贼诛杀?那西陵上那些老道们们必须得先灭了我大唐帝国。” 黄杨僧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昊天道南门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平衡的产物,实际上代表着大唐帝国在世俗宗教战争中获得的最大胜利,存在世间每多一日,西陵那些道家高人们脸上便要难堪一日,他修行的是佛门本领,对这种事情实在不适合发表太多看法。 “昨夜朱雀醒了。” 李青山把谈话拉回最先前的话题,冷冷看着黄杨和尚说道:“不论愿不愿意自扰,已经惊扰了很多人,我身为大唐国师不可能面对朝廷的疑问却给不出答案。” 黄杨和尚看着身前案上的佛经,看着经书上那些用朱砂心血润成的鲜红墨迹,沉默片刻后应道:“所以你来寻我找答案?” “朱雀醒之前,南城有名剑师被人砍掉了脑袋。” 塔间逼仄,李青山绕过小木桌,两步便走到了塔边,目光穿透极小的琉璃窗向塔外望去,越过层林暑意,落在湿气蒸腾的南城里。 “死的剑师曾经是军部的文书鉴定师。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师承西陵,一手剑诀来自我昊天道门。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没有替西陵师叔伯们向帝国兴师问罪的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剑师死之前驭剑破了凶手外衣,但那凶手却没有流血。” 听着这话,黄杨僧人若有所思,缓缓应道:“武道巅峰的强者?” 李青山转过头来,纳袖于身后,静静看着僧人说道:“帝国的武道强者都不可能出手,南晋大河燕国等地的武道强者都在朝廷的监视之中,所以这种可能性极小,所以我怀疑是不是月轮国那些苦修和尚潜进来发疯。” “所以你来问我。”黄杨僧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 “世间传说,你曾去过荒原上那处不可知之地,我知道这并不是传说,而是真事。既然如此,关于月轮国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当然要来问你。”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黄杨僧人敛了笑容,静静回答道:“而且我并不相信月轮国的僧侣们会无缘无故冒险潜入长安城杀人。” “那你怎么解释凶徒衣上无血之事?”李青山看着他的双眼问道。 黄杨僧人眼眸宁和,缓声回答道:“朱雀因怒偶醒,凝天地之息为无名之火,其火足以焚化万物,更何况只是一些粘稠血渍?说不定那凶徒已然成为灰烬。” 这位大唐御弟,佛法精进的僧人果然了得,竟是轻描淡写间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所有的问题。 李青山蹙眉问道:“纵使你我全力施为大概也只能令那绘像懒懒睁开眼睛看上一眼,能信朱雀苏醒动怒的人这世间有几个?若真是那些传说中的前辈,他为什么要来长安城杀人?他为什么要冒险引动朱雀的怒火?为何没有任何征兆?” 黄杨僧人微笑道:“还是那句话,前代圣人留下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体悟?那位可能来过长安城的前辈若真的已经超脱知命境界,身具天启之能或无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圣人,神物,天启,无距,这些词汇回荡在万雁塔塔顶逼仄的空间里,纵使是大唐国师和精妙佛子,面对这些超凡脱俗的存在也不禁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天启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静。” 李青山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望向琉璃窗外被拘成数个手掌大小的天空,天空中那些飘着的流云,云上那些聒噪的鸟儿,悠然说道:“没有什么大事,但总有些令人心神不宁的小事,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起一卦。” “佛门弟子修禅不修命。”黄杨僧人看着他的后背,平静说道:“我从来不相信韩卦卜这种事情,请您不要忘记,当年钦天监观星最后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如今看来,那句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品鉴实属荒唐无稽。” 李青山负看观云,淡然说道:“流云有心,星移有意,任何当下看着荒唐无稽的命运推断,当命运走到下一个关口时,人们最终会发现,不是推断荒唐无稽,而是命运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容易变得荒唐无稽。” “就算国师大人你所言不差,但不要忘记,当年来自西陵的神官授你道法时做过的点评,纵使你有窥天之能,却要拿寿命做代价。钦天监观星口鉴惹出无数风波之时,皇后娘娘为求自清,苦苦哀求你算上一卦,你都不肯答应,难道今天你却要为心头微潮,为莫名感应而自折寿数?” “天机不可测,我李青山还想多看几年大唐繁华,如何苦心自折寿数。”李青山缓缓蹙起双眉,看着塔下寺外热闹摊贩顶着暑意呦喝,说道:“但拼着大病一场,我也想看看究竟这方棋枰之上,究竟落下了怎样的变数。” 黄杨僧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试图阻止对方,将桌上佛经笔墨移开,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与一方棋枰,放在书案之上。 李青山转过身来,走到桌案旁,没有做出任何繁复玄妙的施法动作,只是轻拂道袖,抓起两把黑白棋子极随意地扔到棋枰之上。 数十枚哑光棋子在木制棋枰上撞击滚动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依遁着命运的旨意,沉默地落在自己的方位不再移动。 李青山和黄杨僧人的目光同时落到棋盘上一枚乌黑棋子上,这枚棋子不欺直线,不控天元,不拘方格,就那般斜斜落在某处,随意而怪异。 棋枰上的纵横线如同人间阡陌大道,棋子有若旅人马车,在路口停留,倾盖相问,或者如故,或者成敌,或者倒两碗茶饮后不再相见,平静如常,纷争如常。 只有一辆马车横亘在一条通天大道的正中央,不向前进,不向后退,不与路旁同行旅人寒喧,也没有冲撞破开一切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堵在那里。 就是这一堵,顿时堵的纵横相交的阡陌大道上一片异样,南归的人无法南归,西去的人无法西去,想要拔刀互见的世敌隔着它无法相见,想要相亲相爱的情侣隔着它无法拥抱,平静变得生涩,纷争变得混乱。 “这就是枰上的变数吗?” 看着那枚乌黑的棋子,看着纵横陌道间那辆沉默的马车,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情依然平静,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像是在这刹那时光里患了一场重病。 万雁塔顶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这沉默不知维系了多长时间,终于被李青山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打破,声音空泛听不出悲喜情绪。 “这个变数……要死了。” 黄杨僧人闻听此言微微一怔,看着那枚黑色棋子缓缓合什,面露慈悲。 就在这时,李青山眉梢挑起,眼瞳里异色闪过,说道:“不对,又有变数。” …………黑夜来临,暑意未退,窗外蝉鸣依旧,书院旧书楼二层楼内一片安静,东窗畔那位清秀纤小的女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西窗下那个重伤将死的少年依然依墙箕坐,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下一刻就将陷入永久的黑甜梦乡。 不远处有排靠着墙的书架,书架侧面上的繁复纹饰微微一亮,然后悄无声息滑开,片刻后,一个穿着书院夏袍的胖子少年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 就在准备艰难蹲下身躯,去书架下方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时,胖子少年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青稚白嫩的面容上浮现起一丝狐疑之色,转身望去。 看着不远处墙边那个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般的少年,他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啪嗒着厚嘴唇儿感叹道:“书院什么时候又来了个比宁缺更拼命的家伙?”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基于内心深处坚信的某种因果律,宁缺并不相信自己自己会就此死去,但今天受的伤实在太重,而且胸口处穿着的那根无形长矛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六年,他终于不得不开始正式思考死亡的问题。 他醒了过来,然后在第一时间内努力地睁开了双眼,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打量四周,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冥间,世间是否真的存在冥间。 一张很白很圆的大脸出现在离他近极的空中,那张圆脸上的眼睛眯成了两个小点,小点里闪着疑惑好奇的目光,正盯着他在看。 因为这张大脸又圆又白光滑丰嫩,像极了家乡那轮久违的圆月,所以被伤势侵袭身体造成神智有些不清的宁缺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种很亲近的感觉。 他靠着墙壁,微微偏头看着近处的大圆脸,虚弱地笑了两声,说道:“冥间的夜叉应该长的很黑,我应该是还没有死,那么,你是谁?” 近在咫尺的大圆脸没有吓到宁缺,他忽然睁开眼睛,却把陈皮皮吓了一跳。陈皮皮瞪圆了眼睛,盯着对方苍白的面容,说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宁缺抬起颤抖的右手捂住看似如常、实际上痛苦空虚难当的胸口,蹙着眉头向旁边望去,确认自己还在旧书楼二楼之上,窗外夜色已经深沉,而窗畔那位女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不禁有些惊疑微寒,女教授为什么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现在除了他自己,基本上已经没有书院学生会上旧书楼二层楼,更何况是深夜时刻,想到那些明显是在夜间留下的来的笔迹,他愕然收回目光,看着身前那名穿着学院夏袍的胖子少年,声音沙哑问道:“陈皮皮?” 陈皮皮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些,当然,再如何变大也不过是从绿豆变成青豆然后变成黄豆的过程,他瞪着宁缺不可思议说道:“你是宁缺?” “正是在上。”宁缺死死盯着他的圆脸,眼中骤然生腾出一股给人强烈震撼意味的火焰,哑声说道:“你如果不想看着我死掉,就赶紧想法子救我!” 陈皮皮没有问凭什么要我救你之类的废话,这些日子二人书信往来,虽未曾照面,但已经很了解对方的性情。更何况白痴互骂,自称在上,调侃嘲讽互相帮助了这么多次,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而不伸手。 两根手指搭上宁缺搁在腿上的手腕间,陈皮皮沉默把了片刻,忽然间眉头一挑,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怎么还没死?” “没死不代表不会死,我已经快死了,你这个白痴还要说多少废话?” “你这个白痴,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在长安城里去治,还跑书院来磨蹭个什么劲儿?难道你专程就是来救我治伤?”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说你是天才吗?” “天才和医术有什么关系?” “你出的第一道题就是一道药方。” “方治不死人,你现在本来就应该死了,再精妙的秘方也治不好你。” 宁缺精神已经极其虚弱,目光微散,望着身前这个家伙,说道:“我在这儿已经躺了整整一天,结果书院里没一个人理我,连平日里看上去那般温和可人的女教授都如此绝情地把我丢在这里,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 陈皮皮低头,看见他身旁的那碗清水和两个馒头,说道:“师姐性情恬静宁和,自己在后山茅屋里住着,向来寡言少语,她应该不是扔下你不管……” “不用解释什么,书院当然要拒绝冷漠,温暖你我。” 宁缺疲惫地抬起头来,看着暗淡星光下的陈皮皮,沉默片刻后牵动唇角自嘲一笑,说道:“反正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眼帘微垂,肩头一松,干净利落地重新昏迷。 …………陈皮皮张大了嘴,看着墙角昏迷的那家伙,满脸不可思议。 “这算什么?遗言都不交待一句就昏了,你这是欺负我必须把你救活是吧?你这是耍赖啊!哪有像你这样办事儿的?” 他一边恼火咕哝着,一边艰难地蹲下身体,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右手轻舒,五根肥圆的手指闪电般在宁缺的胸口处连点数十下。 先前草草看了看脉象,他就知道宁缺受了极重的伤,而且伤势正在胸口气海雪山之间,对于普通人甚至是一般修行人而言,这种伤势确实足以致命,但正如宁缺希望的那样,做为西陵和书院共同培养出来的绝世天才,陈皮皮虽然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个绝世天才,但他真的是一个绝世天才。 天才首要的气质便是自信,至于由自信延展出来的骄傲另当别论。 陈皮皮的自信是全方位的,既然宁缺这时候没死,那么他坚信只要自己出手,宁缺便不会有任何问题。气海雪山处的致命伤很可怕吗?本天才施展天下溪神指,以书院不器意信手拈来天地精纯元气,只需要分秒便能把你抬好。 噫?陈皮皮忽然怪叫一声,手指如同触在火炭上般闪电收回,目光落在宁缺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胸口处,眉梢蹙的仿佛要折成几段,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这怎么可能……” 厚实的嘴唇微微翕动,陈皮皮盯着宁缺的胸口不停喃喃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声音变得越来越颤抖,越来越不自信。 “有凌厉剑意借木物袭体而入,破了你的内腑血肉,应该是位修行者伤了你,但那修行者顶多也不过是个区区洞玄境界,停留在你血肉里的剑意,怎么可能抵抗本天才的天下溪指?老师授我的君子不器意,怎么没有半点用处?” “这剑意确实凌厉,是那修行者绝命前的拼死一击,宁缺你这个不能修行的可怜家伙,竟然把一个剑师逼到这种份儿上,确实值得骄傲得瑟,只是……如果我不能把你治好,我以后又拿什么在你面前骄傲得瑟?” “不对!缭绕在你胸腹间的这股阴寒气息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触动我的道心?不对!怎么还有一股如此灼烈的气息!这等毁灭意味哪里来的!” 陈皮皮满脸震惊,跌坐在地板之上,看着身前依墙低头昏迷的宁缺,心想你这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身体里怎么出现了如此奇异恐怖的现象? 他渐渐敛了脸上的震惊之色,双手搁在膝头,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思考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偶尔抬起圆圆的双手,在身前空中轻轻画出几道不知含义的手印,小心谨慎地继续查探宁缺体内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皮皮睁开双眼,看着宁缺,眼眸里的情绪早已无法平静,只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与惘然。 根据他的判断推测,应该是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力量,经由那名修行者用剑意在宁缺胸口处破开的通道,直接侵入宁缺体内,瞬间摧毁掉了那座诸窍不通的蠢笨雪山。按道理讲,气海下方的雪山被直接摧毁,宁缺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死去,但不知为何,其时又有一道绝对阴寒的气息进入了这家伙身体内,在雪山垮塌融化的同时重新凝起了另外一座雪山! 必须承认,在修行世界里,陈皮皮确实是个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他没有亲眼目睹湖畔小筑的一战,没有看到自朱雀大街上那根翘起的顶翅,没有看到自苍穹投来的无形长矛,没有看到大黑伞如莲花般轻轻摆荡。他也没有像国师李青山那般投棋卜卦,只是通过宁缺体内的伤势,便把当时的情形推理的相差仿佛。 只是……知道宁缺体内的伤是怎样形成的,不代表就能治好这种伤。 “身躯内的雪山被摧毁后竟然还没有当场死亡,竟然转瞬之间又重新凝结了一座雪山,这是何等样玄妙高远的手段……只怕观里的大降神术也不过如此,昊天光辉替凡人开窍,大概便也是走的这种毁灭重生的路子。” 陈皮皮失神望着昏迷中的宁缺,颤着声音喃喃说道:“但我没在这家伙体内感到一丝昊天神辉的味道,而且西陵那几位大神官怎么可能来长安城?就算他们忽然变成白痴来了,又怎么可能耗尽半生修为替你开窍?” “如果不是大降神术,那是谁在你的身体里动的手脚?是悬空寺的人吗?不,那些光头和尚只会念经说禅,可没有这种现世手段,魔宗那些笨家伙更不可能,观里的师傅……他老人家也做不到。如此神妙手段……不知道夫子能不能做到,但老师他正带着大师兄去国游历,没道理这时候回来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皮皮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挠头,黑发在肥圆的手指间不停掠过,就像是疲惫的老牛在痛苦地犁着燕国的黑土地。 陈皮皮很清楚,宁缺体内雪山被摧毁被重塑,看似是得了极大的机缘,但没有昊天神辉护体,这种极为粗暴的毁灭重生,基本上等同于死亡。宁缺胸腹处的雪山极为不稳定,随时可能崩塌,而那处的气息更是弱到近似虚无,生机已空,如果这个家伙想要活下来,除非有人以极玄妙的手段重新替他注入生机。 天地之间元气衡定,哪里能从虚无黑夜里觅到生机?除非此时能够找到传闻中海外异岛上那些被元气滋养万年的奇花异果,垂死的宁缺才能有一线希望。 可那些被天地元气滋养成熟的奇花异果又到哪里找去?书院里没有,长安城没有,整个大唐帝国都没能,他陈皮皮也没有。 陈皮皮看着昏迷的宁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头从怀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不知由什么材质烧成的小瓷瓶,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神情,握着小瓷瓶的手臂变得颤抖,仿佛那小瓷瓶如桃山般重的无法承受。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是你我想不明白的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那是你我想不明白的事人们仰望高远的天空,赞美昊天的仁爱,修行如何勤勉,悟性如何过人,却从来不敢奢望能够飞上天空。因为他们知道,行路再难,也难不过上青天,由世间通往天穹的道路总是充满着艰难险阻,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昊天神殿在西陵,自号世间唯一能明悟昊天意志的光明教门,但也没有听说过哪位大神官能够就地羽化,成为昊天光辉里的一属。 西陵有种灵丸叫做通天丸,仅从名字上便知道这种灵丸的珍贵,深藏某不可知之地内秘不示人,存世数量极其稀少。 此时陈皮皮颤抖手中握着的瓷瓶里,却有两颗通天丸。 “都说我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入师门后赐了三颗通天丸子,结果闹得观里深处的老道士们连着开了三天大会,要知道叶师兄当年都只吃了一颗啊……我吃了一颗,留一颗保命,本想最后一颗留给师兄日后冲关,就这么给你吃了?” “通天丸虽不能助人通天,但让普通人送服至少可以增十年寿数,让修行者服了或许可以直接跨境,我手里瓶中的丸子,如果送给大河国的国君,绝对可以换三万个温顺的处女,就算要他把国君之位让给我,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把这丸子给魔宗那个唐火腿,说不定他会心甘情愿叛出师门归附西陵。” “这么珍贵的通天丸,就让你这个可怜家伙拿来治伤?” 如果是普通的金银财宝,甚至让自己损耗念力来救助垂死的宁缺,陈皮皮都绝对不会在意,但瓶中这两颗丸药实在是太过重要,乃是西陵昊天道门最珍贵的圣药,如果流传到世间不知会引发多少动荡,所以他非常挣扎犹豫。 激烈的心理挣扎在脑海中不断冲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见这位胖胖的少年幽怨至极地叹息了声,看着昏迷中的宁缺有气无力说道:“那些和尚们总说,救人一命比修七层石塔都重要,虽然我不知道修那些难看的石塔有什么重要,但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虽然我还是认为你这家伙的小命没有这颗药丸重要,但谁让通天丸子不会说话,而你昏之前无赖地把小命托付给我了呢?” 所谓理由其实都不过是说服自己的借口,陈皮皮面露悲痛之色,拧开晶莹透亮的小瓷瓶瓶盖,小心翼翼倒了一颗药丸到自己掌心,然后送到宁缺嘴前。 药丸色泽微粽,没有什么光泽,也没有什么异香奇味,更没有引来夜空里的百鸟欢鸣朝圣,只是散着淡淡的草药味道,显得极为寻常。 “如果你早点儿死了,这颗通天丸便能省下来,如果你没来书院,这颗通天丸也能省下来,如果……你丫那时候修行无门苦闷的时候,没那么无聊在纸上留言,我也不会认识你,那么这颗通天丸也能省下来。” 陈皮皮把药丸塞进宁缺嘴里,端起他身旁那碗清水灌了进去,用手掌轻按他的胸口助他化药,一面喃喃抱怨道,脸上满是悲苦痛惜神情。 “如此聪明又毅力过人,而且悟性也不差,偏偏气海雪山里诸窍不通,你这家伙还真是可怜,如果说你是个被昊天诅咒的少年也不为过。” 宁缺依旧紧紧闭着双眼,但苍白的脸颊却是快速红润起来,陈皮皮怔怔看着他,哀叹道:“而如今你雪山被毁重建,说不定真的能通几个窍,又偏偏得了非通天丸不能治的重伤,又偏偏遇到了世间唯一有通天丸的我,而我又偏偏狠不下心来看着你去死,所以你啊,其实是个被昊天眷顾的少年才对。” …………融化垮塌之后的雪山,被那股阴寒的力量瞬间再度重塑,画面看似神妙,但那座雪山的构造却是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垮塌,内部冰川险洞可谓是千疮百孔,绝大部分孔洞并不能前后贯通,却让雪山变成被白蚁蛀空的木柱般脆弱。 珍贵的通天丸被水化开,经由咽喉向下缓慢渗透,还没有来得及抵达宁缺的胃部,便化为淡淡的药力,隐隐若繁星般的神辉,消散在他的腑脏之间。 神辉照耀之下,远处的雪山再也没有垮塌一角又陡兀增高,安静沉默地站在苍穹之下,若圣女一般高洁,像勇士一般坚定,缓慢融化,滋润着脚下的干涸荒原。 一股生命的气息弥漫在那个奇异的空间世界之中,这股气息并不是来自苍穹之上的那轮太阳,而是来自世界的本原。昼夜在交替,涓涓冰溪在缓缓流淌,渐渐的,溪畔生长出了第二颗小草,然后蔓延成为草原。 有成群的黄羊在青草间欢快地跳跃,有田鼠在地底欢快地啃食着草根,草原深处生出了几颗青树,绿油油地令人好不欢喜。 …………通天药丸化散的速度很慢,被人体吸收的速度却是极快,当最后一丝药力融进宁缺气海雪山之间时,他便醒了过来,而此时旧书楼外晨光已起。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东窗外投射进来的晨光,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轻至不可闻喃喃念道:“任何事情都有因果,都有存在的原因和理由,昊天老爷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自然有你的原因,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不是昊天老爷,是本天才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陈皮皮靠在他身旁的墙壁上,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嘟囔道:“都一只脚踩进冥间的家伙,醒过来后也不把感谢的对象弄清楚。” 宁缺疲惫一笑,静静看着他的大圆脸,真没有想到猜测很长时间的留言者陈皮皮,居然是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把这伤治好的?” 陈皮皮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以背蹭墙,艰难地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扶腰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身体,轻蔑一笑,挥手说道:“说过多少遍,我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这小伤若让寻常大夫看着,肯定让你直接躺进棺材,但对本天才来说,也不过就是轻轻挥一挥衣袖的小事情。” 胖子少年向来认为自己是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所以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天才的风度气度要求自己,羡慕诸位师兄的风范,最讲究一个风轻云淡。 昨夜他为治好宁缺,送出了一枚世间难觅的珍贵药丸,但既然送都送了,一味强调此事不免显得有些像市恩之举,这严重不符合他的审美情趣,所以他并没有解释细节,只是挥了挥衣袖,显得毫不在意。 当然此刻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正面,一定能够看到他那张圆脸上的肥肉,正在因为心中的痛惜与后悔微微抽搐。 晨光之中,肉痛不已的陈皮皮转过身来时表情已然平静,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看看……你身边这把大黑伞吗?” 宁缺怔了怔,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着这厮说道:“我没力气,你自己拿。” 于是这下轮到陈皮皮怔住了,他蹙着眉尖,看着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艰难地佝下身体,握住了那把大黑伞的伞柄。 入手处有些微微的冰凉,做伞柄的木头应该是帝国北方某种常见树木磨成的,黑漆漆的伞面上不知涂着什么,显得有些油腻,除此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陈皮皮看着手中的大黑伞,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略一沉默后,把伞放回宁缺身旁,说道:“昨天夜里我抽空去打听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疲惫问道。 “昨天朱雀醒了。”陈皮皮盯着他的眼睛。 宁缺微微皱眉,想起自己重伤昏迷在长街时的感受,想起数月前和桑桑撑着大黑伞走过朱雀大街时心头无由生出的悸意,但他确实不知道那时候大街远处的朱雀绘像曾经苏醒,于是只是摇了摇头。 陈皮皮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微一停顿后继续说道:“昨天长安城里死了个剑师。” 宁缺沉默。 陈皮皮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你身上有很多剑伤,虽然早已不再流血,但那是被火烧合的,并不是旧伤。” 宁缺笑了笑,抬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回家躺着,而是坐着马车来到书院,只能说明你是在清晨受的剑伤,当时长安府索缉甚紧,你没办法回家,只好来书院暂避,长安府可不会拦截书院的马车,更没胆子来书院搜人。” “昨天清晨那名剑师死,长街上的朱雀绘像醒,你受了这么多剑伤,身上却没有一滴血,伤口全被无形火焰烧凝,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陈皮皮看着他,皱眉说道:“杀死那名剑师的人是你,令朱雀大动无名之火的人也是你,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做到这些事情的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佩服佩服,你可以姓福,那我可以姓华。” 宁缺疲惫靠向墙壁,说道:“问题是既然你费了千辛万苦才把我救活,相信你也不会把我送给官府,那何必问这些。” 陈皮皮眉梢一挑,得意道:“因为本天才要向你证明,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 宁缺微笑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西陵并没有你留言里说的那种大家族,影响力遍布俗世,只对书院有所忌惮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昊天神殿。” “你不是什么家族继承人,而是昊天道曾经选定的继承人,不知道你小时候那位师尊是昊天道掌教还是哪位大神官?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被西陵昊天神殿寄予厚望,隔代指定的掌教继承人,被书院收留的绝世天才……怎么会这么胖?”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温暖至滚烫的湿毛巾 听到这段分析,陈皮皮先是一惊,然后勃然而怒,觉得伤自尊了,脸色一沉盯着宁缺,也不承认什么,压低声音冷厉斥道:“休得瞎说什么,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这等小角色,不要把把自己那点小聪明拿出来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肃,倒真有几分冷看天下的气势。然而宁缺却是毫无惧意,靠着墙壁,微笑望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杀过人吗?” 陈皮皮微微张嘴,想要嚣张回答几句,却说不出口,只好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宁缺用有趣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追问道:“总杀过**?” 陈皮皮低着头把双手背到身后,指尖艰难地轻触而离,紧紧抿唇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左右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就像个受了委屈伤了自尊的死孩子。 宁缺笑了起来,看着他叹息说道:“想来除了在路上无心踩死过几只蚂蚁,你这双白白嫩嫩的手连点血星都没沾过……那就不要学别人用生死这种东西威胁人,没有什么力度反而徒惹发笑,我倒要提醒你,关于我的事情你可别四处说去。” 听完这番教训,陈皮皮以袖掩面羞愧而走。 …………尚是晨时,还可以去书舍听课,但刚刚从死亡的冥间艰难挣扎回来,身体精神异常疲惫虚弱,宁缺自不会去扮演听话的好学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记忆中,隐约有一段是女教授答应替他请假,所以他决定回临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伞为杖,重伤之后的少年缓慢走出了旧书楼,像个晨练的老人那般微佝着身子,迎着晨光自湿地边缘散步而去,穿过清幽侧巷,走到了书院的正门外。 书院简朴石门外是一大片像毡子般的美丽青色草甸,草甸中间隐着十余条石板砌成的车道,车道边缘和草甸深处没有什么规律植着很多颗花树,时入盛夏,树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叶雏果代替,垂坠欣喜。 草甸青树石径尽头有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马儿都疲惫地低下了头。车畔蹲着个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觉,黑黑的小脸蛋因为疲惫和担忧惊惧变得有些微微发白,如同抹了陈锦记的脂粉一般。 昨天清晨没有等到宁缺杀人归来,又有表情严肃的衙役四处询问,听着长街之上匆匆的羽林军马蹄之声,桑桑便知道出了问题,她强行压抑住尽头的不安,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但当马车回来宁缺却依然没有回来,她终于等不下去了。 询问车夫,确认宁缺晨间坐着马车去了书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两银子,请求车夫把自己载到书院,然后就一直蹲在马车边草甸青树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宁缺有没有受伤,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极重的伤,可能暗自藏身书院某处养伤,所以她不敢去问书院里的教习和学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树旁,看着书院的石门被黑夜笼罩,被朝阳唤起,看着里面书舍的灯火点亮又熄灭,听着那些学生们朗声诵书,看着小小旧鞋前的蚂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看着有人走进书院,有人走出书院,但就是没有看到那个家伙。 书院学生乘坐马车前来,看到宁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难免好奇,有人曾经上前问过几句,但她却是理都不理,倔犟地闭着小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书院门口。 看了整整一夜,仿佛看了整整一辈子那么久,桑桑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微白的脸蛋渐渐放松渐渐有了血色,闭上眼睛抱拳于胸喃喃念了几句什么后,以手撑膝快速站了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细细的腿部气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躯一阵摇晃竟是险些跌倒。 宁缺撑着大黑伞,缓慢走到她的身前,看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脸,看着小脸上的疲惫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怜惜。虽说他主仆二人这一世共同经历的生死次数太多,但越过生死之后能见到对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事。 他极自然地张开双臂,想把桑桑搂进怀中,却忽然发现小侍女现在的个子比在渭城时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经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识里怔了怔,没有继续把她搂进怀里,而是伸出手落在她头顶,带着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脸,咯咯一笑。 二人转身互相搀扶着向马车走去,极有默契,没有在书院门口多说一句话。 车夫打了一个呵欠,昨夜他在车厢里将就着睡了一夜,身体也已极为疲惫,但拿着十两银子,疲惫不在话下,只见右手轻挥马鞭在空中挽了个花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左手轻提缰绳,马蹄踏地声中,车厢缓缓开始移动。 车厢中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很累,回家再说,刀在下面,呆会儿记得拿走。” …………马车驶抵临四十七巷,疲惫伤重的宁缺仿佛睡死过去一般,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桑桑取出那把朴刀塞进大黑伞里再系到背上,然后在车夫的帮助下,像拖装粮麻袋一般把他拖进了老笔斋,塞进了薄被之中。 酷暑夏天,再薄的棉被终究还是棉被,宁缺被捂的满脸通红,出了一身大汗,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终于悠悠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确认自己回到了家中,他深吸一口气,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余悸终于有了余睱散发开来,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冰冷。 盯着屋顶那几片透光琉璃瓦,他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最近这些天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桑桑这时候正在向桶里倒滚烫的开水,准备替他擦拭身子,没有想到他醒了过来,闻言一怔,坐到他身边疑惑问道:“怎么还?” “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的,但我这条命应该是他救回来的。我对你说过很多遍,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你我的命更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么将来无论花多大代价去报答他都理所应当。” 然后他看着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脸,笑着提醒道:“但不能拿我们的命去还。” “少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桑桑盯着他依然苍白的脸颊,轻声认真问道。 “那个茶艺师是个修行者,我受了很重的伤,最后只记得昏倒在一条大街上,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宁缺想着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连番奇妙遭遇,尤其是那些昏迷时隐隐然模糊的感受,眼眸里泛过一丝迷惘之色,皱着眉头重复道:“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做些吃的,我有些饿了。”他不喜欢这种有变化发生在身上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局面,皱眉思索不得其解后,便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桑桑面露乞求之色说道:“不要煎蛋面也不要肥肠面,更不要昨天剩的酸辣面片汤,这么热的天气,肯定都馊了……看在少爷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差点儿死掉的份上,咱今晚掏钱吃顿好的吧。” 桑桑被他这句话说的鼻头一酸,心想我只是个小侍女,难道还敢天天苛扣你不成,还不是想着日后少爷你要娶少奶奶,总得替你攒些银钱。 “我给了车夫十两银子……” 她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先前少爷你昏睡的时候,我去隔壁古董店寻他家老板娘要了碗泡萝卜,已经倒进锅里和鸭子一起炖了,再过会儿便能好。” 说完这句话,桑桑从桶里拎起滚烫的毛巾拧了拧,然后放到宁缺手能触着的地方,向屋外走去,被烫的有些微红的小手在围裙上轻轻擦了擦。 …………给了车夫十两银子——桑桑就是要通过这句话告诉少爷,自己虽然年纪小,虽然节俭,但却不是个不分轻重的小侍女,该花银子的时候,可没有什么舍不得。 宁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个忙碌的小小身躯,想着先前她那句话里隐着的恚恼味道,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没想到桑桑看见他在床头支着身子,竟是迅速走到窗边,没好气说了句好生休息,便把外窗紧紧关住。 屋内光线顿时变得十分昏暗,除了头顶那些琉璃瓦透下的微光,就只有桑桑提前就在桌上点亮的一盏温暖烛火,静静地陪伴着床上的他。 宁缺静静看着桌上那盏烛火,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茶艺师颜肃卿是个修行者,这个隐藏因素严重破坏了他的计划,如果不是够狠够幸运,或许在湖畔小筑他就已经死去,根本不可能逃到那条大街上,更没有机会在书院里潜藏一夜,然后遇见陈皮皮这个西陵的小神棍。 在大街上昏迷的那段时间,他知道肯定有些事情发生,不然无法解释身上那些伤口为什么会愈合,也无法解释胸口处那道无形长矛所带来的痛苦,只是他确实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陈皮皮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思虑凝滞,体伤神损,酷暑夏日被捂出一身汗,他觉得身上的皮肤一片粘腻有些厌烦,便想擦拭一下,然而他的手在快要触到湿毛巾的时候却僵住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与湿毛巾之间好像多出了浅浅一层阻碍。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世间有一条像废话般的真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在世俗世界里,有没有的标准很简单:看得见的东西如山便是有,听得见的东西如音也是有,触得见的东西如火同样是有,但如果你看不到听不到也触不到,那自然便是没有。 这个标准并不适用于修行的世界,那些弥漫在天地间的呼吸或者说元气,那些经由气海雪山轻奏而呜引发元气震动的念力,无法被平凡人感知,他们看不到听不到也触不到天地之息和修行者的念力,但并不代表这种事物就不存在。 初境又称初识,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感知,指修行者初识天地之息后,还能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这两个最初的境界被统称为虚境。 一个平凡人能否踏上修行之路,可以通过上面的论述做出最简单的评判:如果他能够看到听到或者触到天地之息或是意念,那他就真的已经站在道路上了。 宁缺怔怔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指腹与湿毛巾之间那层薄薄的缝隙,看着那些蒸腾的热气,知道自己感受到的并不是这些热气,而是一些别的东西。 这种感受用触碰到来形容并不准确,更像是一种感知。 人类的大脑里有精神,精神产生意念,意念是想,而念力便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类似此等模样而产生的某种玄妙力量,也就是思想的力量。 宁缺此时重伤未愈,疲惫乏空,脑海中清明一片毫无杂念,只有一种想法,他想拿起那块冒着热气的湿毛巾,好好擦拭一下自己的身体。 似乎天地间流传着的那些气息,这一次终于听懂了他的思想,感受到了他思想的力量,从屋檐间,从窗缝里,从棉被中,从每一滴汗水里渗透出来,以超乎速度范畴的“速度”汇聚在他的指前,落在了湿漉滚烫的毛巾上。 …………房间内死寂一般的沉默,宁缺像月轮国那位著名花痴少女样痴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用尽全身力气保证颤抖的手指没有抖成残影,以前所未有的小心谨慎保持着这个姿式,如同一个被冻僵了的鹌鹑。 过了很长时间,他极其缓慢地挑起了眉梢,像慢动作般微微偏首,惊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然后慢慢闭上了双眼,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兴奋,开始冥想。 多年前在开平市集拿到那本太上感应篇,从那之后宁缺无时无刻无地不在冥想,睡觉之前在冥想,起床之后看着朝阳发呆冥想,赌赢了三碗米酒高兴之余不忘冥想,浑身浴血跳进梳碧湖后在冥想,虽然很可悲地从来没有感知到天地间流淌的那些元气,但进入冥想状态的纯熟度,却绝对是世间最顶尖的。 万念俱空。 固守本心。 由意驰行。 来此世间漫漫十六年,体内气海雪山诸窍不通,被无数次摧毁希望的宁缺,终于第一次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了那道悠长平静的呼吸声,那是天地的呼吸。 他敢用将军府里最疼自己的母亲名誉发誓,这声悠长平静的呼吸声虽然轻微,但绝对是他所听过最美妙的声音,比梳碧湖马贼跌落坐骑的声音更美妙,比张贻琦瞪着眼睛挣扎弹动的声音更美妙,甚至比钱袋子里银绽撞击的声音更美妙。 悠长平静呼吸之间,有青叶舒展,有艳花盛开,有百禽鸣叫,有巍巍乎高山,有洋洋乎流水,有州头橘子落,有百舸争渡急,有地之厚广,有天之静远。 宁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天地呼吸的美妙,思来想去,只有当年听到的那声微弱呼吸声可以比拟——那年在道旁死尸堆里拣到被冻的浑身青紫的小桑桑,他解了衣裳把小女婴抱在怀中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听到的那声微弱呼吸。 这一刻,他终于隐约记起昏迷于长街时听到的那些声音,明悟了那些声音的意思——那些来自街畔拴马石柱,酒肆幌子的喘息。那些来自深院古槐,座下青叶的喘息,那些来自石狮木楼,街道皇宫城墙喘息,都是天地赐予它们的生息。 耳中听到的是平静悠长来自远古必将走向未来的呼吸,手指触到的是并非实物却能确定其实在的存在,房间门窗紧闭,却有轻柔如风的波动缓缓缭绕在他的身周,不,这种波动比风要凝重,更像是静潭碧水一般温柔,却又比水更加轻灵。 终于确定感知到了什么,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情绪,醒了过来,看着房间墙上自己写的书卷,看着简陋的梁柱花纹,目光中充满了激动兴奋,还有一条极为复杂的情绪,他觉得虽然眼前门窗紧闭,但自己似乎能够看到临四十七巷里那堵灰墙和那排青树,他知道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和从前的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今日之后这个世界对于他宁缺来说……必将不同。 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对准桌上那豆粒般的烛火,宁缺缓缓吸气,催动自己的意念进入气海雪山之中,然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缓缓释放出来。 桌上的烛火摇晃不安,不知道是风,是他的手指所为,还是他的心乱了。 “这……就是天地元气吗?”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层极薄的存在,喃喃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沉声补充了一句:“这就是天地元气!” 年轻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坚毅和肯定,没有任何动摇和自我怀疑。 …………顾不得抓一件单衣披在身上,没有把鞋倒穿,因为根本没有穿鞋,宁缺猛地跳下了床,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强行撑住向屋外跑去,撞翻了床边的水桶,腰被桌角狠狠撞了下,然而被巨大幸福感冲击的快要昏厥的少年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推开房开,冲进小小庭院,站在正在砍柴的桑桑身前,他看着佝偻着小小身躯的小侍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桑桑疑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少爷,你没事儿吧?”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踮脚抬臂,想知道宁缺是不是被捂到发烧,烧到神智有些不清,却发现如今自己一踮脚居然能摸到他的头顶,不由高兴地笑了起来。 宁缺伸出右手抓住她的细胳膊,把她小小的身躯用力搂进怀里,搂在自己**的胸怀间,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喃喃念道:“你活着很好,我现在……也很好。” 柴刀见血逃离长安城后,他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今天依然没有流泪,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热,鼻头有些酸涩。 桑桑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眼眸里淡淡的湿意,吓了一跳,然后她猜到了一些什么,小脸上满是震惊神情,两行眼泪涮的一下便从柳叶眼里流了出来。 无语凝噎绝对不足以渲泄主仆二人此时此刻的情绪。 桑桑张开细细的胳膊,用力搂住宁缺的腰,痛声大哭起来:“呜呜……少爷这可是大喜事,晚上你可得多吃几块鸭肉。” 拥抱结束,二人分开了一些距离,宁缺低头看着小侍女纵横于黝黑脸上的泪水,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几句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桑桑倒是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愧地低下头,抬袖擦拭掉泪水,一面抽泣一面低声说道:“我……我去叫松鹤楼的外卖,六两银子的席面。” “这还差不多。”宁缺宠溺揉了揉她的脑袋。 桑桑进屋开匣取了银子,匆匆向铺子里跑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在门前缓缓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咬了咬嘴唇儿,极认真说道:“少爷,以后再出去……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一定要记得带上我,在铺子里等你不好受。” 宁缺静静看着她,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至少今年之内,我不会再做什么,你不用担心。” …………老笔斋铺门早关。 铺上挂着的小木牌本来写的东家有事,被桑桑在最短的时间内改成了东家有喜。 既然是喜事,自然少不了饮酒助兴,主仆二人极奢侈地吃了松鹤楼六两银子的席面,喝了两大壶酒,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高兴,还是心疼一顿饭吃了这么多钱,酒量惊人从未醉过的桑桑今日竟是极为罕见的醉了。 宁缺看着醉卧桌上的小侍女,吃惊地挠了挠头,心想我还没醉你怎么就先醉了? 把桑桑抱回房中,盖了层单被面,宁缺坐在床边拿了把圆蒲扇替她扇风,同时驱赶一下那些恼人的蚊子,这些年来都是桑桑在服侍他,他已经极少做这些事情,但毕竟小时候做过太多次,所以动作非常熟练。 巨大的幸福感与激动兴奋就在圆蒲扇的摇晃之间渐趋平静,他开始默默思考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下意识落在桑桑小脸边的那把大黑伞上。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黑伞的故事 昨晨发生的那些奇妙事情,宁缺已经隐隐然记起来了一些,包括长街昏迷时那如同幻境一般却非梦境的遭遇。修行者的强大在湖畔小筑内展露无疑,就算他带齐了三把刀也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至于长街上的遭遇更是凶险,如果不是昊天赐他幸运,他根本没有可能活下来,更没有可能迎来如此大的机缘。 他坚信昊天让自己降临这个世界自有其用意,所以他认为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死去,这种信念支撑着他熬过了小时候最艰难的那段岁月,伴他度过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死关头,而在他看来桑桑枕边的大黑伞……就是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大黑伞看上去很普通,除了很大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奇特之处。 然而在昨日清晨那场凶险的战斗中,如果不是它在最关键的时刻挡住了那把无往而不利的飞剑,又挡住了颜肃卿凝集毕生修为的剑指,宁缺早就死了。 拣到大黑伞的过程很寻常无奇,就像他拣到桑桑一样。 很多年前,宁缺抱着小女婴走在官道上,看着天色好像快要下雨,刚好又看到道旁有把被人丢弃的黑伞,就顺便拣了起来。 当小男孩的小手握住大黑伞很粗的伞柄时,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发生,乌黑阴云没有降下磅礴大雨,远处岷山也没有摇晃不安,更没有多少处黑烟冲天而起,某金甲神人破云而出巴啦巴啦说一大堆废话。 年幼不知道节俭的他,在那个雨季之后便准备把这把黑伞扔了,因为他觉得这把黑伞实在是太脏,在溪水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而且太过沉重,背着黑伞抱着女婴,还要和那些草原受旱南迁的蛮族流民抢官府派发的粮食,实在是有些麻烦。 然而很奇妙的是,大概在是抱着大黑伞睡了太长时间的缘故,还是个瘦小女婴的桑桑发现怀里没有大黑伞后便开始哭泣,无论宁缺怎么哄都没办法哄着,甚至就连偷来的糖水都没有效果,他只好万般无奈地又去把大黑伞拣了回来。 此后数年间的很多遭遇,证明了桑桑的哭泣以及宁缺的决断无比英明,在随着老猎户打猎,以及后来单独打猎的过程中,这把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大黑伞渐渐显露了越来越多的奇异之处。 大黑伞油腻腻的伞面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竟是完全不惧火烧,不惧刀劈剑刺,凭借着这种奇异的特质,大黑伞救了宁缺和桑桑好几次,年幼的主仆二人,能够在崇山峻岭险恶世间活下来,其中有它太多的功劳。 宁缺与桑桑和这把大黑伞相伴多年,早已把它视为生命中某个极重要的伙伴,所以桑桑当日才会在长安城门口说出那句:“伞在人在,伞亡人亡。” ?? 落+霞-小+說+ ww w + l u ox i a - c o m + 除了不惧火烧,不怕刀劈剑刺,大黑伞还有很多的奇异之处,宁缺非常坚信这一点,只是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发现,需要慢慢去摸索。 昨天清晨那场战斗,如同这十年间那几场最危险的战场一样,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他近乎本能般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了身后的大黑伞,事实证明大黑伞没有令他失望,而他也同时发现了大黑伞的另一个秘密。 能够让那柄来去无踪纵横掠行的飞剑失去所有威力,能够令一位剑师凝聚毕生修为也无法突破,这已经超出了大黑伞原先展现出来的物理防御特质,而进入了另一种更奇妙的境界,宁缺甚至隐隐感觉到,大黑伞极有可能克制修行者的能力! 能够刀枪不如,能够水火不侵,还可以解释为黑伞的伞布是用某些珍稀材料制成,然而如果他的推断是正确的,那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大黑伞静静躺在桑桑微黑的小脸旁,它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可此时在宁缺眼中,被紧紧束住的油腻伞面却开始渐渐释放出一种叫做神秘的气息,那股气息有些寒冷,待仔细看去却又瞬间消失不见。 面对神秘的事物,人类本能里都会感到恐惧,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充斥着天地元气,有着诸多神奇传说的修行世界,宁缺自身又是最神秘事件的当事人,再加上自幼和这把大黑伞相伴,用它遮风挡雨,用它作枕安眠,用它为盾脱生,早已成了他和桑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哪里又能产生什么惧意。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重伤未愈又遇着足以眩晕的惊喜幸福,再加了几杯酒水,宁缺困竟早起,看着大黑伞便入了梦乡,下意识里隔着薄薄的被单把桑桑搂进了怀里。 啪的一声轻响,蒲扇落到了地面上。 …………一轮光线黯淡的太阳悬在寂静的荒原上方,环境昏暗如夜晚将要来临,四周的温度很低,一片最纯洁最极致的黑色从远处蔓延而来,眼看着便要占据整个世界。 荒原寂静不代表没有人,这里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没有抬头望天,而是看着宁缺,目光中饱含着期盼不屑疑惑非常复杂的情绪。 宁缺知道自己又开始做梦了。不是冥想时做的那些大海之梦,是旅途中那个可怕梦境的延续,虽然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浑身寒冷,仿佛荒原上这些人们的目光,无论含着何种情绪,都隐藏着某种微妙的敌意。 黑色逐渐侵袭至荒原上空,纯净的夜遮蔽了半边天空,就在这时,荒原之上传来一记轰隆雷鸣,瞬间传遍整个世界。 荒原上很多人被轰鸣的雷声击倒在地,痛苦呻·吟。还能站立的人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间敛去,似没有生命的雕像般重新抬头来看天,去看那道雷声响起的地方。 圣洁的光辉瞬间照亮整个夜空。 高远的苍穹之上,在圣洁光辉最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无比巨大的金色大门缓缓开启,隐隐能够看到一位巨大的黄金龙漠然探出龙首。 雷声,即是开门声。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被遗忘的期考 从梦中惊醒,还是夜晚。宁缺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怔怔坐在床头,看着身旁酣睡的桑桑,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拂平她蹙着的双眉,然后陷入沉思。 思考对于这个奇怪而令人恐惧的梦,没有任何意义,沉默片刻后,他便把梦中的内容丢诸脑后,连回忆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翻身下床倒了杯冷茶缓缓饮着,听着宅院后方那条窄巷里街坊的大声议论声,他才知道时间尚早,大家都还在乘凉。 “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白天太过激动,这时候他才完全平静下来,想起旅途上吕清臣老人的说法,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进入初识的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感应到了多少天地元气,是一洼雨水一道小溪一方浅塘还是一条大河抑或……大海? 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初识境界,不知道所感应到的天地元气世界是否还能算是真实投影,宁缺思考片刻后,还是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平静搁在膝头,重新进入了冥想状态,把自己的思虑心意传入气海雪山,然后散诸体外。 过了片刻,精神世界里谨慎的冥想过渡到现实世界里的感知,他睁开眼睛,把右手伸到空中,似乎想要抓住那些微弱的烛光,此时他再次确认自己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房檐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道气息,而且震惊地确认自己感应到的……我想那是海,宁静的大海。 吕清臣老人曾经说过:当今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位被认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超凡脱俗的南晋剑圣柳白,在觉醒之初感应到的乃是一片滔滔黄河。当时宁缺曾经说过:如果能感应到一片大海,那会不会是个比南晋剑圣更强大的修行天才? 十余年间,饮食赌博读书写字睡觉骑马杀人放火之间不停冥想,少年精神世界里存蓄的念力数量极大而且无比凝纯,随着气海雪山十七窍终于通了十窍,日积月累的念力终于觅到了通道贯穿而出,被吹奏成了一曲铿锵有力的乐曲。 天地之息感受到了这首曲子。虽然因为身体之箫上开出的孔洞依然不多,这首曲子显得有些凝滞生涩,但它能感受到这首曲子里每个音符所蕴藏的力量。 然而因为这份力量太过凝结专注,竟让天地之息隐隐间产生了某种排斥之感,如果说宁缺感应到的天地之息像是一片大海,那他用来感应天地之息的念力,就像是一根千锤百炼的铁针,体识极其微小,却又极其坚硬锋利。 锋利的铁针轻轻落入大海之中,泛不起任何浪花,激不起任何声响,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地穿透无限深的水面,然后缓缓沉默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很具体的问题,也不想去想任何负面的东西,他就像个抱着母亲大腿哭了整整半年、终于拿到了心怡已久新玩具的男孩儿,整整一夜时间一直不停地冥想然后释念,感受着那股新奇而美妙的气息。 他的手掌不停在空中轻摇,想要抓住陋室内那些黯淡的烛光,想要影响桌上那盏如豆的烛火,虽然始终未能成功,却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依然兴致勃勃。 很奇妙的是,第二天清晨他离开老笔斋时,没有因为整夜未睡而面露憔悴之色,反而显得精神极好,面色红润健康,大概是逢着喜事精神便爽的缘故? …………乘着马车来到书院,看着青青草甸,繁茂青树,山上流淌的云雾,东方清丽的晨光,云光笼罩着的黑白建筑和楼檐,宁缺总觉得眼中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本来就非常美丽的书院大山显得更加妩媚,喜悦的直欲大笑数声。 因为心情极佳,遇着刚从马车下来的同窗,遇着一手拿着烙饼一手拿着书卷的住院同学,他一改平日温和疏离性情,主动上前招呼问安。然而今天的书院气氛有些异样,更准确地说,围绕着宁缺的气氛有些异样,同窗们似乎没有与他寒喧的兴致,远处更是有些学生围做一群向着他这边指指点点,面露鄙夷之色。 宁缺有些莫名其妙地走入丙舍,然后惊讶发现书舍里相对熟些的同窗表现也极为怪异,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压抑住心头的疑问,对坐在前排的司徒依兰点点头,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司徒依兰低头看着昨日数科布置的温习文卷,似是没有看到他的动作,然而当他走过身旁后,她却是回头望去,看着宁缺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请了两天假,怎么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 宁缺坐了下来,看着身旁的褚由贤,笑着问道:“难道所有人都知道本人跳崖得了奇遇,所以有些羡慕嫉妒恨?” 这自然是一句顽笑话,然而性情开朗易笑的褚由贤脸上却是毫无笑意,他盯着宁缺的脸,严肃认真说道:“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宁缺摊开双手,无辜说道:“帝国又开始进攻北燕?今天是礼科来着,教习先生是个脾气不大好的燕人,那确实值得大家发发愁。” “这时候开玩笑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褚由贤看着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整个书院从教习到学生,都盯着前天的期考,想看你和谢承运到底谁能赢了那场赌局,谁能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他拿了五科甲上,而你却没有参加考试,这就是你为什么觉得大家很怪” 宁缺微微一怔,经此提醒他才想起来那天清晨谢承运等甲舍学生闯入丙舍后发生的事情,才记起来那场赌局中的期考在前天就结束了。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那时候他正靠在旧书楼二楼墙壁上,胸口还插着根无形的长矛昏迷不醒,在一碗清水和两个冰冷馒头的陪伴下等死。 “原来期考是前天,我真的忘了。不过我记得好像请一位女教授替我请过假。” 宁缺笑着解释了一句。 那场与谢承运之间的赌斗,用期考的成绩做标尺,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件极为幼稚好笑的事情,当时不过是碍不过司徒依兰和丙舍同窗们的愤怒才应了下来。 现如今期考和那场赌局既然因为别的事情错过,那错过便是错过,错过打击那位谢三公子装逼气焰确实有些可惜,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因此就哀声叹息、捶胸顿足,伏案大哭扮演一名忘记拿准考证的高三牛人。 在书院安静严肃进行期考的那个清晨,他在临湖小筑杀了位修行强者,在朱雀大街上度过一段极玄妙的时光,他在生死之间来回了几遭,他遇到了十六年生命里最大的危机以及最大的幸运,和这些事情比起来,这些意气之争又算什么? “问题就在于你请了假。”褚由贤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只要你参加期考,哪怕最后成绩糟糕,远远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大家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考试这种东西哪有必胜的道理,当日要你应战也只是个不输勇气的意思……但没有谁想到,你竟然会害怕到连考试都不敢参加,这事儿就太添堵了。” 宁缺听着这番话不由微微一怔,片刻后笑着说道:“这是个什么说法?难道非要我撑着病躯直闯考场,脸色苍白艰难挪笔应试,答一题吐一口血,最后题目只答了一半,雪白试卷全被染成红绢,然后我因血流不止而死,才算有勇气?” 这番话说的有趣,却又透着股极锐利恼怒的意思。 “你真病了?”褚由贤感觉到他语气里藏着的恚怒,怔了怔后说道:“但看你现在这满脸红润的样子,谁会信你?” 然后他叹息着说道:“昨天期考成绩公布,临川王颖拿了一科甲上,其余五科的甲上全部被谢承运得了,听说这些月他受了你的刺激,学的异常刻苦拼命。” “现在书院里都在传,你是因为明知道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却不甘心就这样输给他,所以才想出了一个请病假休战的主意。” 宁缺皱眉说道:“不战而退已是丢人,更何况是以退避战?我虽然觉得这场期考赌斗,实在是无聊无趣到了极点,但既然答应了便不会怕,若真像你们说的,我没病没灾,却要装病请假,就是为了避开期考,那岂不是懦夫所为?” 褚由贤此时真的相信他前天确实是病了,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相信你,但问题是别人,尤其是甲舍那些人不会相信你,在他们甚至是书院大多数人的眼里,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懦夫。” 宁缺无言以对,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本来有些恚怒不甘之意,然而想起昨夜那些奇妙的感受,他便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现如今咱也是能修行的天才学生了,何至于还要和这些小屁孩儿一般见识。 见识做名词使时很简单,做动词使时却是一个需要双方互动的动作,他不想和那些认为自己是避战懦夫的同窗一般名词见识,却无法阻止某些因他退赛自动获得胜利的家伙跑到他面前非要和他动词见识见识。 而这便是所有青春偶像剧大部分矛盾冲突的由来。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能修行之后你会去做什么? “故交这词用的不妥当。”钟大俊盯着掩雨走廊里那个背影,恼怒说道:“谁知道是什么因缘巧合之下,殿下见过他一面,然后被他蒙骗了。” 书舍前方,身材魁梧的楚中天挠着脑袋说道:“殿下认识宁缺的事情,我回家后对家里长辈提过。五叔后来回信说,他去问过固山郡都尉华山岳,说这个宁缺就是渭城的一个兵卒,殿下回京路上一直相伴,大概是出了些力气,殿下记着这事,所以在长安城里对他偶有照佛。” 楚中天乃是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三十七个孙子当中读书最好的一个,在府中备受宠爱,长辈们议论朝中是非往往不会避着他,所以他说出的话向来可信。 “看来那日在旧书楼前只是巧遇,至于说在殿下回京路上出力……” 钟大俊淡淡嘲讽说道:“他一个小小军卒又能出什么力?对了,帮着搭帐蓬牵马拾干粪也算出力,殿下贤良仁德,对他偶有照拂也不奇怪,只是真没想到,这个小人就敢借着殿下的威名自抬身价,性情真是卑劣的厉害。” 听着这话,一直沉默坐在案旁的司徒依兰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钟大俊说道:“宁缺何时拿殿下威名自抬过身价?殿下从渭城归来,一路上宁缺做过些什么,我比你们都清楚,若只是拾拾干粪,你以为殿下当日会亲自前来看他?” 只见她柳眉一挑,沉声说道:“你说宁缺是小人,性情卑劣,那我不知道像你这样在背后议论人是非又算是什么?如果你真认为他如此不堪,大可以当面指出,只可惜就像他走前说的那样,你却是不敢,因为你还是怕他。” 钟大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断没有想到在宁缺得罪了绝大多数同窗的情况下,这位长安贵女还愿意替他说话,强行压抑心头恼怒分辩道:“我不是怕他,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难道还要和那少年蛮子卷起袖子厮打一场?” 司徒依兰不愿与这个所谓才子搭话,回头望向正与谢承运喁喁轻语的同伴,眉头微蹙,没好气问道:“无彩,你回不回?” 金无彩悄悄看了一眼谢承运的脸,然后笑着望向司徒依兰说道:“你先回吧,我呆会儿……去旧书楼看会儿书。” 司徒依兰知道所谓去旧书楼看书只是借口,她也懒得理会,收拾好自己的用具,走到谢承运身前,看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南晋才子,开口说道:“无彩是我大唐帝国祭酒最疼爱的孙女,你虽在南晋大有才名,但请先登上二层楼吧。” 谢承运瞬间明白她意中所指,微微一笑,满怀自信说道:“我会努力。” 钟大俊不忿先前司徒依兰替宁缺说话,嘲讽说道:“谢三公子如果进不了二层楼,那我看书院这届学生便没人能进了,或者说你认为……宁缺能进?” 司徒依兰皱眉看了此人一眼,转身气恼而走。当着舍中同诸位同窗的面,她总不能信誓旦旦宣称宁缺能进二层楼?别说她不信,她相信宁缺都不敢有这种奢望。 …………在灶堂就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吃了三片煎馒头,宁缺用最快的速度经过湿地,走进幽静的旧书楼,进入二层楼。此二层楼非彼二层楼,但对他来说,这处充满书籍旧墨淡香的楼层,同样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不知道是淡淡书香容易平静心绪,还是紧闭的西窗挡住了炽热的阳光,让楼间一片清凉怡人,走进二层楼,宁缺先前在书舍里被撩拔出来的满腹牢骚怨气,就像身上的暑意湿汗那般,瞬间被一拂而光。 走到东窗畔,看着那位身材纤小,面容温婉安宁的女教授,宁缺像往日那般恭谨行了一礼,直起身子后,他看着女教授清丽看不出年岁的侧脸,想着前日对方把重伤将死的自己遗弃在楼间不闻不问,心中生出强烈的不解,想要开口询问对方几句,但终究还是不敢造次。 女教授就像是忘记了前天看到的那幅面,忘记了身旁这少年曾经在楼间靠着墙壁颓然等死,如往常那般轻轻微点下颌示意,没有看宁缺一眼,也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纸笺描着簪花小楷,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发现她下颌轻微的移动。 宁缺自嘲一笑,挠了挠脑袋,不再去想那些事情,走回书架前蹲下,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坐到西窗畔的地板上,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用心阅读。 以往气海雪山诸窍不通,观楼上修行秘籍,根本无法记忆,开始时甚至看上数字便会昏厥不醒,待后来学会用永字八法拆字,他稍微能够体悟一些书中字迹所蕴深意,然而那些笔意依然让他极为苦恼,比如这本浩然剑书中字迹的笔意,道道如锋利剑芒,直刺的他肝肠寸断,痛苦不堪。 现如今他虽然还无法清楚地知道,自己气海雪山究竟通了多少窍,但能够感知到世间如宁静海洋一般的天地之息,足以证明痛则不通这四个字,已经被昊天怜悯地从他身上拿走,所以他非常想知道,现在的自己再来看这些书会有什么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书籍上道道墨迹隐含的意味,从他眼眸进入脑海,然后逐渐释散入体,化为剑芒开始周转游运之时,他胸膛间已经感觉不到那种难以承受的痛楚,而是变成一种有些郁闷的感觉……堵,很堵,非常堵。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容易令他联想起马应龙这种药剂,所以用心看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摇着头把书放下来,走到西窗畔开始给陈皮皮留言。 “首先,我通了,你可以恭喜我了。其次,怎么看这些书好像还是没有用?再次,你有没有什么简单可行的方法教我?最后,谢谢。” 怀着很轻微的遗憾,宁缺在暮色之中下楼而去,乘着马车回到长安城临四十七巷中,然后开始期待明天的书院生活,因为他想知道陈皮皮留言会写些什么。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遗憾其实是一种非常欠抽的情绪,如果让西陵昊天神殿或是某些佛宗大德们知道,一个刚刚进入初识之境的少年,期望能够在一天之内便开始正式的修行,他们绝对会以贪婪或者是贪痴的罪名把这少年逐出门去。 如果让书院教习们知道自己座下一名学生,气海雪山十七窍通了十窍,便以为自己真变成了绝世修行天才,迫不急待想要学会书院绝学浩然剑,绝对会大赞一声真他妈的自恋,然后让他伸出手掌痛打一百下掌心。 长安大街上前代圣人亲手雕刻的朱雀绘像,他身后那把神秘不知来历的大黑伞,出自西陵某不可之地的通天丸,这三样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世间最珍贵最神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其中单独一项,依然不足以让他身体发生这般变化。 在修行的世界里一直有种说法,修行只不过是被选中的人类,幸运拾起昊天赐予的礼物,想要让一个天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能够修行,那就是逆天改命,而能够逆天改命的能力,只能是神迹,在典籍记载或口口相传中,只有西陵神国昊天神殿拥有这种能力,而且这需要那些境界高妙的大神官们付出极大的代价。 所以当年岷山旁那个普通修行者,军部负责考核的那位符师,旅途中的吕清臣老人,留书的陈皮皮根本不需要犹豫,便能够简单地断定宁缺不能修行。 然而当朱雀、黑伞、通天丸这三样世间最神奇的存在,同时和宁缺发生关系时,世间缓慢转动的命轮,发生了一次极轻微的颤动。(这句可以无视)那个漆黑的清晨里,先是修行者颜肃卿用毕生修为击溃了他胸口处的骨肉防御,然后朱雀顶翅化为一根无形长矛通过这处创口刺穿他的气海雪山,紧接着朱雀以无形火意焚毁触及的一切,至此时宁缺便应该死了。 大黑伞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像蔽日的柳荫般护住他最后的生机,又以源源不尽的夜空阴寒力量重塑他体内的雪山,仅仅这般还不足够,因为这个重新构筑的体内微观世界是那样的脆弱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 这时陈皮皮像处女奉上贞操一般奉上了一颗通天丸。 天道酬勤,大概是他前十余年过的太苦太累,所以昊天开始弥补他吧?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世间最神奇的幸运,就算知道他也无法明悟其间的道理,被逆天改命的他犹自不满遗憾,这种不满遗憾真的很令人愤怒无语。 …………陈皮皮很无语,很愤怒。 看到恭喜二字,猜到那个家伙居然被强行逆天改命,真的踏上了修行之路,陈皮皮忍不住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强烈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他也不知道长街之上朱雀绘像和大黑伞那场以宁缺身体为战场的神奇战斗,但做为西陵与书院共同培养出来的绝世修行天才,能够猜测到一些原因和后果,可无论他怎么去猜测,都没能猜到宁缺居然能够获得这种近乎神迹的机缘! 震惊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骄傲却又温良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一股强烈的羡慕嫉妒情绪,而当他看到纸上留言时,更是难以抑止的愤怒起来。 暑意燥热,虽然时入深夜有风清凉,西窗外蝉鸣渐弱,但不知道是因为太过肥胖还是愤怒的原因,陈皮皮浑身大汗,他解开衣襟泼墨愤怒回书道: “首先,我不想恭喜你,因为这事儿太荒唐太不可理解。其次,不是看书没用,而是你这个修行白痴没用。再次,我承认自己这时候很嫉妒你,所以不想指点你。” “最后,请先谢昊天和你十八代祖宗,至于我……谢你妹啊。” …………很小很小的时候,是真实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宁缺一直在被一句话洗脑。那句话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一个人掌握的知识就像一个圆,你知道的事情越多,这个圆越大,那么你就会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曾经很厌烦这句话,不理解母亲和老师们为什么要不停用这种悲观主义论调·教育自己,但当他现在终于踏进修行的世界后,发现这句话确实很真实,真实的令人无比惘然无措,因为他发现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更多了。 看到陈皮皮的留言后,他极为认真地按照留言里的意思去看二楼的修行书籍,但看来看去,总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辈子习惯了背着三把刀在草原上四处杀人这种比较直线条的思维模式,倒也不算是坏事,确认暂时无法前进,宁缺便决定不再去想,而是去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没有人能够想到,在确认能够修行之后,宁缺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他没有整日里提着酒壶高歌泼墨作书,没有去找书院教习高喊俺能了俺能了强烈要求进入术科精修,更没有去公主府找李渔腆着脸说俺现在很有投资价值了。除了和桑桑两个人闷在老笔斋里暗自高兴,像两个傻瓜般时不时抬头互视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呵呵直笑,他也就是向陈皮皮得瑟了两下,然后他就去了南城。 今夜南城著名的勾星赌坊门口,有一对神情紧张的主仆正在低声说话。 面容清稚,颊有浅窝的黑发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勾星赌坊由金粉漆成的招牌,咽下一口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贪婪造成的口水,声音微显沙哑问道:“桑桑,你说待会儿如果我们赢多了,会不会被赌坊的人追杀?” 肤色微黑的小侍女表情也很紧张,她右手提着个沉沉的匣子,把身子缩在少年身后,听着昏暗灯光里传出来的嘈杂吵闹声,颤声说道:“少爷,我更担心的是你想的那法子管不管用,感知天地元气就能看到骰子上面的点数?你有没有把握?呆会儿如果把银子都输光了,你可不能急红了眼把我押上去啊。” “这说的什么胡话?再说……把你押上去,人赌坊也不见得肯收。”宁缺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至于把握,昨天夜里我不是给你表演过很多次了?少爷我这辈子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赢是肯定赢的,关键是赢之后怎么跑。” “保证能赢啊……” 桑桑看起来根本不担心怎么跑的问题,听宁缺说确定能赢后,她轻轻一咬嘴唇,痛下决心,从旧腰带里取出粒用纸叠成的小星星,轻声说道:“我从床下取了二百两银子换了张银票,匣子里还有一百多两……少爷你都拿去,好多赢些。”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看破 第一百二十二章看破南城勾星赌坊,本是江湖大佬蒙老爷手下最挣钱的产业,春风亭血战一夜之后,蒙老爷的势力直接溃散,赌坊被砸烂成一片虚墟,一直到两个月之后世道太平了些,赌坊才重新整修开业,只是现在没有人知道赌坊背后的东家是谁。 虽是从废墟里重新崛起的赌坊,但毕竟是长安城里的老字号,又花了大价钱进行装潢,赌坊里木桌明亮,灯笼高悬,陈设考究,看不出来任何衰败迹象。 宁缺和桑桑一路行来,看着身周纱幔,听着远处大厅里被刻意压抑着的惊呼声,不禁觉得有些诧异奇怪,在边塞的时候,主仆二人倒也常去渭城和开平市集的赌场,但与那些充满汗臭酒味骂娘声的小赌铺子比,这里宛然是另一个世界。 装饰的再豪华清贵,赌场就是赌场,终究还是把人生放在筹码间拼杀的血战之地,三教九流人等穿梭其间,宁缺和桑桑这对年轻的主仆看着虽有些扎眼,但赌场管事仆人见惯了奇形怪状的赌客,只是随意看了两眼,并没有投予特别的关注。 至于勾星赌坊宽敞大厅里的赌客们,更没有谁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穿着丝绸或是麻衣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们,不分阶层或坐或站,密密麻麻挤在数十张铺着褐毯的大桌旁,紧张地盯着桌上的纸牌骰盅或是黑色的三角筹码。 盛夏天气极热,大厅三周的廊上有七八名仆妇挥动着手中的长扇向厅内灌风,但因为大厅内挤着的赌客数量实在太多,空气仍然显得有些闷热不堪,混着名贵的香粉味道和烟草酒水味道,渐渐薰出一股隐隐令人兴奋的野心味道,如果不是赌坊在每张桌下极豪奢地搁着冰盆,只怕这味道还要更浓些。 赌坊不是善堂,投钱的目的便是挣钱,越豪奢的投入便是想要挣越多的钱,宁缺打量着大厅里的细节,看着那些穿着统一青色制服的荷官,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不知这里投注的下限是多少,不知道自己二人带的银子究竟够不够。 去柜台处换了筹码,问清楚了投注下限和玩法规矩,他略放心了些,带着桑桑在赌坊大厅里随意看了看,看到骰盅赌大小那张桌上有人退走,毫不犹豫抢在旁人之前挤了进去,浑然不顾身后那几人投来厌恶目光,直接向桌上望去。 摇骰盅比大小,这大概是赌坊里最简单最能够快速分出胜负的玩法,而宁缺喜欢的便是简单和快速分出胜负这两种特质,无论杀人还是赌博都是这般,再加上他知道自己的作弊手段也只有这种,自然便像钉子一样站在这里再也不肯离开。 三颗骰子,以九点为线多者为大少者为小,如果荷官摇出三个六那便是豹子通杀,不过如果赌客有胆量或者说实在闲的无聊,自然也可以押豹子,如果押中不止通杀桌上赌客,荷官还要代表赌坊庄家陪赔,但这种事情在赌坊里很少发生。 盯着褐色毯子上那个比普通骰盅至少要大两倍的大骰盅,看着那位长相清秀的女荷官挥舞着**雪白的小臂,像变戏法一般上下翻滚着大骰盅,听着三粒骰子在骰盅里清脆密集的撞击声,听着最后骰盅重重落在桌面上的撞击声……宁缺目光微垂似乎在犹豫思考,实际上已经开始冥想,脑内的念力穿过体内气海雪山,缓慢而轻柔地感知着身周的天地之息,再通过天地之息感知着四周的一切。 这种感知很奇妙:无形的念力波动调动天地之息散开,落在事物之上,便会有轻微的变形感知,这种感知通过天地之息反馈到他的念力波动之上,再进入他的脑海,便能形成一幅谈不上清晰,但能看到某些肉眼看不到细节的画面。 褐色桌面上覆着一只肥厚的手,那是一位布衣店老板的手,当骰盅落定之后,他扔了五十两银子的筹码到大上,把剩下的筹码压在了手掌下,五十两的筹码已经不算小,但这位老板却是面不改色,只是压着筹码的手掌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并不关心赌客的心理状态,虽然在渭城里时常靠赌博替桑桑挣些家用,但他知道再优秀的赌客也不可能永远赢下去,他今天来勾星赌坊只是想用那些奇妙的能力赢一大堆钱,所以他只需要关心自己能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只剩下一个最小的二两银子筹码,还表现的如此风轻云淡啊?” 他通过天地之息细微反馈,看到了那位老板颤抖手掌下压着的筹码数量,忍不住笑着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看这个字形容的并不准确,他只是模糊隐约地感受到了筹码的边缘以及上面的突起,并没有什么温润光滑的触觉,脑中更没有什么亲眼所见般的画面效果。 如果修行者调动天地之息能造成那样的效果,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历史上肯定会有很多修行者因为天天偷窥女子胸前风景、或是意淫把玩某些柔嫩从而日日流鼻血,夜夜体倦乏,精神不济、身体空虚直至走火入魔而死。 清丽的女荷官温柔看着四周,双手启开骰盅,安静搁在骰盅底部的三颗骰子是“二三三”,小。布衣店老板覆在桌面上的手掌微微一僵,五根手指向下一抓,紧紧握住最后那块筹码,向着身周的人们勉强挤出笑容,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桑桑的小小身躯终于成功地挤了进来,她艰难挤到宁缺身旁,微微踮起脚来,睁着那双柳叶眼,强行压抑住紧张认真打量着桌面上的筹码堆和骰盅。 一阵细微清脆的骰粒撞击声再次响起,赌桌上开始了新一轮的赌局,大大的骰盅在清丽女荷官白腻的小手间上下翻滚,然后落在桌面上。 “请诸位买定离手。”女荷官微笑看着桌旁的赌客们,如每轮新赌局开始时一样,重新申读了一遍勾星赌坊的规矩,“每局落盅买定时限内没有出手,请等下局。” 玩大小的赌桌成半圆弧形,阔大的桌面上用割细的白布画出投注等几个区域,除了一堆堆或多或少的筹码和几个茶杯,赌桌最中间搁置着一个小巧可爱的计时沙漏,每一局摇骰结束,便会有专人将那沙漏倒转。 宁缺看了一眼沙漏里快速流泻的细腻沙流,发现时间有些紧张,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黑亮沉重的大骰盅上。因为看的太用心,少年脸上的神情便显得格外专注格外紧张,赌桌上有客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居然跑来勾星玩,难道他以为盯的久了便能把这骰盅盯破?” 对于身旁的打趣笑闹,宁缺根本没有理会,因为他这时候很紧张,而且难道他能告诉这些以赌钱为乐的人们:自己就是要把这个黑又亮的大骰盅看破? 正如在赌坊门口对桑桑说的那样,宁缺这辈子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为了今天能够大杀四方赢钱而归,昨日他耗了整整一夜时间用来实验。 隔着木桶感受桶里的水有多深,隔着床板感受床下的银子还有几锭,隔着窗户感受窗下蹲着的桑桑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通过反复的训练,他确认自己能够控制的那抹微弱天地元气,用来撼泰山固然不可能,但用来看泰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这才底气十足地来到勾星赌坊。至于冥想感受整整一夜,让他调动天地元气的速度和熟练度都得到了极大的跃升,反而是出乎他意料的好处。 按照事先在临四十七巷里主仆二人拟定的作战计划,根据那些少的可怜的实战经验,宁缺本以望向那个黑色骰盅望时,自己脑中念力控制的那股微妙天地元气能够轻易地穿过骰盅厚实的盅壁,然后感受到骰子表面美妙的凹陷,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控制的天地元气刚刚进入骰盅厚壁,便再难进入一分! 宁缺身体骤然一僵,震惊看着黑色的大骰盅,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赌桌中央那盏可爱的小沙漏下部已经快要积满沙粒,桌旁有性急的赌客看着他的模样开始急声催促,他愁苦无措地看着黑色骰盅,分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按照他的行事习惯,这局就应该放弃,但不知道是被沙漏和催促声逼得急了,还是心中强烈不甘起了作用,他竟是不肯放弃,死死盯着骰盅,蹙着眉头,拼命提升念力强度控制天地元气向铜墙铁壁般的骰盅里刺去! “给我破!” 被念力压缩到极致的天地元气仿佛变成了一根尖锐的无形细针,终于噗的一声扎了进去! 感受到那股热刀入黄油、手指入奶油般的美妙触觉,看到骰盅底部安静躺着的三颗骰子,宁缺脸色骤然一松,紧蹙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就在沙漏漏完之前,他拿出那颗银票叠成的小星星,轻轻搁在赌桌押大的那一方。 清丽荷官微笑看了他一眼,缓缓抬起骰盅。 四,五,六。 大。 银票叠成的小星星被女荷官用纤细手指细腻摊开,然后压在赌桌中央向诸位赌客公示,然后把宁缺赢的银子用细竹尺推了过来。 两百两的银票,用来赌骰盅玩大小,就算是在勾星赌坊里也极为少见,赌桌上除了赌客赔付之外,赌坊庄家也要赔了不少银钱,细竹尺推到宁缺身前的筹码不分大小,竟是重重叠叠地垒了起来,看上去颇令人动心。 赌桌上一个中年男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看你年纪不大,玩的倒挺大,这赢了也看不出来什么得意之色,小小年纪性情倒真是沉稳。” 宁缺抬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笑着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他心想如果你像我现在这样有看破骰盅的能力,那么在赌坊里自然可以像看破红尘般显得毫不系怀。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年爱财,取之无道 真正看破红尘、而不是假装看破红尘却想着要走终南捷径的人,基本上都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藏着,或者在偏僻香火稀的破庙里等死,根本不可能为了银钱这种东西便跑到长安城最热闹的赌坊,然后像盯着杀父仇人般盯着骰盅。 宁缺想那句话的时候,很明显没有进行太深入的思考。事实上,赌桌上的局面也没有给他留下时间思考或者反省,随着摇骰声不停响起,沉重的黑色大骰盅不停落下拿起,他面前赌桌上的筹码越来越多,途中女荷官替他换了几个大筹码,却依然止不住筹码越堆越高,渐渐要变成一座小山。 玩骰盅比大小,连续赢了七把,每把投注都是全力施为,到第七把时赌注已经超过了一千两银子,即便是在银勾赌场这等见惯赌海血雨腥风的地方,如此以极端幸运为根基的气慨壮阔画面依然极少能看到。 褐色赌桌旁围的人越来越多,宁缺和桑桑身旁的人却是越来越少,赌客们难以压抑眼眸里的狂热神色,却不愿意离这个少年太近,以免让赌场方面不悦。 女荷官依旧清丽温婉,但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极为勉强,向诸位赌客告了声歉,便称累退了下去,赌场方面来了位中年荷官替换登场。赌桌旁的客人们知道这是赌场方面觉得少年的运气或者是赌术有些难以应付,所以换了高人出场,有熟客更是认出这名中年荷官是银勾赌场的镇场高手,惊讶地轻呼出声。 早已经没有赌客还敢和宁缺对赌大小,从第四把开始,便有很多赌客抱着各式各样的心态跟着宁缺押注,倒也是跟着赢了不少,但看到那位中年荷官出马,又听着身周赌客们的议论,大部分人都决定暂时不跟观望一局再说。 宁缺这些年在边塞上积累出了不少经验手段,堪称渭城赌坛第一高手,但要和长安城里这些真正厉害的荷官较量赌术,依然没有胜的可能。但他现在赢赌局靠的不是赌术,而是靠修行者的本领凭天地元气作弊,那么只要赌场方面不作弊,再如何高明的赌术高手,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赌场方面能作弊吗?当然能,但银勾赌场是在长安府登记册上排前三的著名场所,毕竟不是开在那些花柳陋巷里的黑暗小赌档,不到万不得已境地,断然不会动用那些手段,所以他们……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宁缺赢下去。 中年荷官上场后,宁缺又连续赢了三局。隔着段距离围在他身后黑压压的赌客人群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取出筹码,重新开始跟风。如此一来,赌场方面的银子输的更快更多了,中年荷官微黑的脸颊却还是一片平静,看不出来是不是更黑了些。 骰子清脆撞击骰盅壁的声音渐渐消失,他缓缓挪开盖在骰盅上的手,看了一眼刚被翻转过来的沙漏,没有去看赌桌旁别的客人,直接望着宁缺微笑说道: “客人,麻烦您下注离手。” 宁缺拿着手中那根细细的竹尺,缓缓蹙起眉头,沉默很长时间后,从椅中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竹尺放到离中年荷官最近、也是最小的那个区域里。 他身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每局要推到大小区域里会非常困难,所以先前赌场方面和他商议一番之后,同意他如果要押上全部筹码时,可以用手中的竹尺代替,他此时把竹尺押上去,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押了上去。 赌桌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骤然发出一声惊呼,这些长安城里极注重风度气度的赌客们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震惊,变得和渭城大呼小叫的军汉赌鬼们没什么两样。 “豹子!” “豹子!他为什么要押豹子!” “声音小些……是不是刚才赢多了,担心出问题,所以故意输些回去?” “这是什么蠢话,就算是他故意想输,也没道理把桌上所有筹码都押上去。” 惊呼声起,赌客们开始震惊地议论起来,而桌后那位中年荷官却是没有受这些议论声的影响,平静看着微低着头的宁缺,和声说道:“客人,您确定?” 宁缺看着身前小山般的筹码有些忘神,被桑桑提醒之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押豹子赢得当然多,但概率实在太小,这一局哪怕是最大胆的赌客也没有人敢跟着宁缺下注。众人注视间,中年荷官手掌放在骰盅上却迟迟没有揭开,仿佛骰盅像座山一般沉重,忽然他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微涩一笑说道:“交个朋友?” 宁缺没有催他揭开骰盅的意思,听着这话便明白了赌坊方面的意思,微笑点头致意,转身对桑桑低声说了两句,便离开了赌桌。 那位清丽的女荷官不知何时重新出现,恭谨地伸出右手,在前方替他带路。 赌坊柜台后方有一间装饰豪华的房间,宁缺和桑桑被引至此处,房门一关,外间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啧啧赞叹声顿时消失不见。 帘后转出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富翁,他向宁缺揖手一礼,极诚恳说道:“本人便是银勾赌坊的大掌柜,客人愿意赏脸与我们做朋友,实在是非常感激。” 离开赌桌,没有让那位中年荷官揭开骰盅,是因为宁缺清楚自己已经赢的足够多了,而且总要给对方留些面子,进赌坊之前,他就在思考赢后怎么离开的问题,现如今既然赌坊方面主动递出缓和之意,他当然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前面贵客赢了四千四百两,最后一局确实是个豹子,按规矩东家全赔……” 宁缺笑着说道:“明白规矩,进二。” 这一句话便等于送了银勾赌场几万两银子,银勾赌坊大掌柜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温柔,感慨说道:“朋友做事实在大气,那本人自作主张给您添个整数,算是代表赌坊和东家,向您聊表谢意。” 大掌柜满脸和气说道,如果让往年那些见识过他阴鹜狠辣嘴脸的敌人看到,此人对一个赢了自己一万多两银子的赌客如此客气,绝对会吓一跳。 片刻后赌坊方面把宁缺今日赢的筹码全部换成银票送了过来,在第一时间里,他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住了桑桑双眼发光想要数银票的动作,但余光里瞥见那厚厚一叠银票上的一千两的数字,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唇舌有些发干。 大掌柜微笑说道:“以后欢迎您随时来玩。” “您客气了。” 宁缺知道对方没有明言,却是在委婉劝告自己:既然做朋友那就不是赌桌上的关系,欢迎随时来玩,就是不欢迎的意思,以后这银勾赌坊您还是别来玩了。 就在他带着桑桑准备离开银勾赌坊的时候,大掌柜却像是刚刚想到一件事情,笑着建议说道:“您如果觉得还未尽性,我倒有个好建议,西城那处最近新开了家赌坊,是俊介老爷以前典当行改的,那还真是个好去处。” 这话里隐着的意思很隐晦,大掌柜猜测这少年一定有背景,应该能猜到自己话里的意思,但他没想到宁缺虽然没有什么背景,可听着俊介这名字,想起春风亭那夜朝小树的介绍,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如今长安城的黑夜世界是鱼龙帮的天下,俊介老爷已经完了,他名下的典当行改成赌坊重新开业,就像现如今的银勾赌坊一般,身后没有了靠山,你宁缺既然敢在我银勾赌坊赢这么多银子,再去西城赢上一场又有何不可? 站在窗畔,看着那对年轻的主仆向着西城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大掌柜忍不住蹙起眉尖摇了摇头,心中满是不甘与恼怒。 房门开启,中年荷官抱着那个沉重的大骰盅走了进来,看着大掌柜的背影,沉默片刻后叹息着说道:“那少年确实是个修行者。” 中年荷官是蒙老爷当年从大河国请过来的赌术高手,平日里只负责镇场极少出手,今日他被迫亲自出马,却还是输了个痛痛快快——摇骰子这种事情庄家极占优势,他相信世间没有任何赌术高手能在自己做庄的前提下还能赢自己,而且任何老千都不可能瞒过自己的眼睛,那么那个少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很清楚。 想着最后自己摇出了个豹子,为了维护赌坊颜面竟是被逼的不敢开盅,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摇头说道:“就算是修行者,我们也太客气了些。” “蒙老爷已经死了,咱们赌坊能重新开起来,全靠宫里那位陈六爷怜悯蒙老爷留下的孤儿寡母,还有帮里那些兄弟没处吃饭。现如今我们要夹着尾巴做人,哪里还敢闹事,更何况你也知道那少年是个修行者,难道你我还能把他怎么嘀?” 大掌柜声音低沉,把他训斥了一通,然后毫无预兆抓起桌上的黑色骰盅蓬的一声直接摔碎,只见破碎骰盅里有一道金黄色的夹层,夹层上面隐隐刻着些花纹。 “骰盅里有软金夹层,上面刻着符文。”大掌柜阴沉着脸说道:“那个少年能把骰盅看破,那至少是入了实境的修行者,你我除了乖乖送上银子,还能有什么招?” 中年荷官怔住了,常年坐镇赌场,交游广阔耳听八方,他虽是个普通人却也知道修行者的境界分际,想着那少年如此年轻,难道已经进入了不惑之境? “这样的人物来赌场做甚?”他愤愤说道:“我倒要看看他去西城还敢不敢这么放肆,俊介老爷虽然死了,但那新场子身后靠山却不是普通修行者敢惹的。” 大掌柜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盯着桌上骰盅残片在看,看着骰盅残片里夹着的软金,看着那些符纹,越想心里越不痛快,喃喃说道:“大唐开国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几次修行者靠欺负赌场挣钱,因为对那些人来说这么干实在是太跌份儿。” “一个踏入实境的修行者,他不去山门冥想苦修,不去与同道交流,不去名山大川游历,不去感悟天地之息,却他妈的跑到赌场来赌钱,这算什么?” 大掌柜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夜色,幽幽说道:“这是欺负人啊。” …………桑桑旧腰带里那颗二百两银票叠成的星星,现在已经变成了厚厚一叠银票,塞在腰间鼓囊囊的有些难看,但她却是毫不在意,时不时傻乎乎地笑两声。 “少爷,咱们真的还去西城那间赌坊吗?” “当然要去,这种挣钱的法子只能用一次,那就让我们一次挣个够。” 照道理说,像宁缺这样经历过无数次生死险境的人,应该很明白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道理,然而可怜见的他终究还是穷了太久太久,如今忽然发现了这么个挣钱的好法子,就像月轮国西边放了一辈子羊却连羊肉都吃不起的穷困山民,忽然发现了一个能不停跳出黑羊的宝盆,哪里能够忍得住不用。 就算是在繁华长安城中,一万多两银子也毫无疑问是笔巨资。而这笔钱如果放在草原上,足以让梳碧湖旁的马贼们不等宁缺举刀便纷纷跳马自杀,如果放在渭城里,足以让那些想把桑桑娶进门的大婶们无视宁缺脸色抬着花轿就来抢亲。 那叠厚厚的银票,直接冲昏了宁缺的头脑,就连桑桑此时瘦而平的小小胸怀里也满是壮阔之气,恨不得把长安城所有赌坊都赢上一遍。 西城果然有间新开的赌坊,门面招牌装饰一看便比银勾赌坊更新更大,知道这间赌坊是西城俊介的曲当行改的,宁缺也没什么惧意,带着桑桑便闯了进去。 接下来的发展毫无意外,又是连番赢钱,而现在他有了经验又有了更丰厚的赌资,赢起来更是又快又狠,转瞬间这家新赌坊的荷官们便被赢得面色剧变,赌坊方面商议一番后,礼貌又带着威胁之意把他请进内室,新开了一桌赌局。 anytime,anywhere,只要赌坊方面不作弊,宁缺总会赢,一直赢。 当他把这家新赌坊赢得快要变成小作坊之后,赌坊背后的人终于站了出来。 一名穿着青衫青靴戴着青帽的剽悍汉子冷冷看着桌旁的宁缺,沉声说道:“朋友,齐四爷很欣赏你,想请你去喝一杯茶。”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谁的赌坊? 第一百二十四章谁的赌坊? 一个穿着薄薄青衣,身材瘦高的男子,这时候正在西城门楼最高处的石墙上吹风,因为太瘦,身上青衣仿佛被挂在竹竿上,城楼上夜风一起便猎猎作响。 长安城的夏夜闷热难当,富贵人家自有婢女执扇,冰块盈房,普通人家则只能开了房门,袒腹街巷竹床之上,世人皆知愈往高处走,夜风愈凉,然而城内真正高的大唐皇宫和雄伟城墙,又哪里能随便上去。 但青衣瘦男能,因为他叫齐四,是长安鱼龙帮帮主。 江湖人都知道齐四狠这三个字,但必须要说,以前在鱼龙帮最上层的那几位兄弟当中,他真是最不成器的那个,而现如今随着春风亭老朝离开长安,常三等人现了明数,回到朝廷做事,他便理所当然继了鱼龙帮帮主一位。 如今他随便一声令下,便有三千青袍为之誓死效命,加上现在谁都知道鱼龙帮乃是陛下当年扔在江湖里的一条鱼,即便是官府也不敢太过怠慢,齐四爷毫无疑问是长安黑道唯一的领袖,上得城楼观风景又何足道哉。 然而此时面迎夜风,提着壶酒的齐四没有任何骄傲得意情绪,反而面色黯淡,饮一口酒,叹一声气,成功由一位普通黑道领袖化身为文艺黑道领袖。 他很想朝小树,也很想其他的那几位哥哥,只是朝小树赴世间远游,常三陈六等人有了官面身份,也无法随时相见。想着往年那些喝酒吃肉的好时光,这位已经在长安城里声名赫赫的齐四爷,恨不得立即马上重新回到当小弟的日子。 便在这时,城墙上远处行来一人,与城门军打了个招呼,匆忙跑了过来,低着头惭愧地在齐四耳边说了几句话。 噗的一声,齐四爷一口酒喷了出来,酒水化为细雾落入深不见底的城墙外,不知会不会惊了那些在城墙上筑巢的岩鹰,他瞪着眼睛问道:“会不会错了?” “绝对没错,已经派人去银勾打听过了,那小子先去那边赢了一万多两。” 齐四爷犹自不信,摸着后脑勺犹疑说道:“修行者去赌坊捞银子?有这么不懂事儿不要脸的主儿?怎么听着总觉得有些怪?” 那名下属苦着脸说道:“谁也不信啊,银勾那边的大掌柜开始也不信,可后来还不是老老实实把银子交了出来,然后赶紧向我们这边通了信。” 齐四爷相信下属不敢欺骗自己,确认有个修行者正极其不要脸地在自家赌坊捞钱,想着大哥离开之前的嘱咐,不由勃然变色,把手中小酒壶向城墙外的夜色里扔去,狠狠说道:“让他把银子吐出来,不然就让兄弟们把他给砍了!他妈的,又不是什么洞玄境的高人,以为会玩两手戏法,爷就砍不死你?” 话是如此说,事却不能这般做,鱼龙帮行事向来讲究又强悍,真把齐四逼急了,喊三千青袍兄弟把那个修行者砍死,他还真做的出来,问题在于修行者肯定有山门师派,他总得去看一眼那个混帐修行者是什么来路才能做决定。 长安城墙极高,爬上去不容易,跑下来也极困难,等齐四爷从城门处跑回赌坊时,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而就在这段时间里,那个混帐修行者已经赢了更多银子。 听着这消息,齐四爷脸色愈发不善,心情愈发糟糕,可当他看到推门而入的那人时,心情和脸色都变得极为怪异起来,极想发笑却又想哭,想哭却哭不出来,心想这他妈的叫怎么个事儿? …………听到齐四爷三个字,推门而入果然看到那个青衣竹竿般的男人,宁缺的脸色也瞬间变昨极为精彩,心想怎么闹到熟人头上了,说道:“我说咱们熟归熟……实际上也不怎么熟……这样,看在朝小树面子上,先前所有帐目我给你打个对折。” 他脑子的反应速度奇快,一句话里竟是转了三个弯,心想如果表现的太熟,那真不好意思拿赢的那些银子,可如果要沉着脸扮演完全不熟,又担心对方真的翻脸,他可是很清楚鱼龙帮不好惹,所以最后才把朝小树这面大旗搬了出来。 齐四爷被他这番话弄的一怔,气的险些笑出声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恼火说道:“从这赌坊里赢的银子,你确定想要?” 宁缺心想还是那句话,大家熟归熟并且确实只见过两面谈不上太熟,难道你就好意思借此不给银子?其实如果涉及的银钱数目少些,他倒不介意在齐四面前扮演一下兄弟情深英雄豪迈大方,但他先前可是赢了七万多两银子……为了七万多两银子,他不介意躺着装死尸让桑桑上街卖身葬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旧日交情和大方之类的事情。他看着齐四,轻咳两声后说道:“话说第一次见面时,齐四爷你可是说过只要你活着,这东城任我横趟来着。” “这里是西城。”齐四爷没好气反驳了一句,然后起身从上了锁的匣子里取出几份地契和官府认证的契书,扔到他面前桌上,说道:“反正这赌坊是你的,你想自己赢自己好耍,随便你去折腾。” 宁缺觉得自己是不是好像听岔了什么事情,揉了揉耳朵问道:“谁的赌坊?” 齐四爷倒了杯茶,恼火说道:“我说了,这是你的赌坊。” 宁缺拿起桌上那几份契书扫了一眼,果然在文书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顿时僵在了当场,抬头看了齐四爷一眼,眼中满是震惊疑惑之色。 “大哥离开之前交待了很多事情,其中有一条是关于你的。” “什么事?” “他说你这些年过的太苦,穷的时间太长,早就已经穷红眼了,那天夜里为了五百两银子就敢不管不顾跟着他去杀人,实在是太过可怕……英雄豪杰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又担心你穷疯了之后傻逼到去当杀手,所以给你备了些产业。” 齐四爷像看着鬼一样看着震惊无语的宁缺,摇着头愤怒感慨说道:“现在看起来大哥的担心的真的是太他妈有先见之明了,堂堂一个修行者居然跑到赌坊里面来骗银子,这他妈叫什么事!我说你丫真是穷了这么多年穷疯了是吧?”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穷人乍富岂能安? (勾星,银勾,傻傻分不清楚,已经全部修正为勾星,银勾那都是古龙惹的祸。)…………看着手中的文契,想着那个青衫男子居然悄悄留了间赌坊给自己,宁缺震惊之余,更是觉得胸膛里有些陌生的温暖,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收到他最后一封信时,他说要去泰山看日出。”齐四爷回答道。 温暖震惊渐渐平息,宁缺想着先前齐四那番嘲讽话语,想着自己作弊骗钱居然骗到自己的赌坊里,面颊便觉得有些发烫,毕竟是年轻人,哪里能够承受这等失人跌份遭遇,为了化解尴尬,他羞恼说道:“鱼龙帮又没人通知我这事儿。” 齐四爷一挑眉头,瞪着他恼火说道:“大哥临走前专门带着我们几个去临四十七巷与你朝过面,当时就说过,有事儿没事儿你都可以来找我,这都已经几个月了,你何时找过我?你现在身上又挂着那个身份,我怎么好主动去找你?” 宁缺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另一个身份,那位徐崇山大统领见了他一面,扔给他一块黑木牌子,便再也没有联系过,他早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是帝国的暗侍卫。 他正在那厢感慨唏嘘掩饰羞愧,齐四爷却是想起这件事情里某个蹊跷处,刚刚平静下来的眉梢猛地挑起,震惊看着少年说道:“你……是一个修行者?我知道你这家伙杀人本事强,但你什么时候居然能够修行,还入了实境?” “刚发生没两天的事情,不过是个初识水准,离实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宁缺并不知道勾星赌坊那个黑色骰盅里的符金夹层,老实回答道:“原想着趁没人知道的大好时机,多挣些银两,现在虽然挣不成了,但还请帮着保密。” 齐四爷声音变得尖细烦恼起来:“你赢了勾星一万多两银子,这事儿怎么保密?长安城虽然大,但带着个小黑炭头侍女跑的人可不多,只要稍一打听,就能把你查出来。” 宁缺笑了笑,温和说道:“您现在可是长安城里的老大,像这种小事还不是您一句放原事儿?勾星赌坊难道还敢违背你的意思继续去查我?” 齐四爷被他这句不轻不重的马屁顶的无法拒绝,皱着细细双眉想了阵,说道:“瞒着倒不难,不过隐瞒修行者的身份又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指望这事儿发酵变大,最后替你在帝国里挣些名头?如果是这意思,我劝你最好不要这般想,长安城毕竟不是乡下地方,随随便便也能找到千八百修行者出来,你没办法太过显眼,照我看,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向书院教习说明,得些实在的好处更重要。” 宁缺想着传说中明年可能会开的书院二层楼,想着此时正在遥远边疆替帝国开疆辟土的夏侯大将军,沉默片刻后笑着回答道:“就因为知道自己太普通,所以何必说出去徒惹烦恼,日后某日能在这条路上走的更稳更远些,再说出来也无妨。” “你又不是我鱼龙帮的人,自己的事情想怎样做都随你,不过既然今天难得碰见你,有些事情还是得赶紧把手续办完。” 齐四爷伸出细长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地契文书,说道:“有一份转让协议需要你签名,从此以后这间赌坊就转到你手上,我再也不用耗精神代你管。” 宁缺心想这可不行,开个赌坊要人要钱还要背景,自己要在书院读书,总不可能让小桑桑穿着荷官服来看那十几张赌桌,眼珠子微微一转,腆着笑脸说道:“好哥哥,您就再耗些精神管下去吧,我是真没这能力,也没这时间啊。” …………一番争执之后,齐四爷终究未能敌过宁缺的连番马屁和赖皮精神,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他的条件,赌坊依旧算是宁缺的,但托管在鱼龙帮之下,宁缺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就按着双方商议好的比例每月拿分红便是。 商议完毕,没有吃宵夜也没有喊姑娘过来玩耍,宁缺在第一时间内带着桑桑离开了这家西城新开的赌坊,他走的如此着急,就像是在逃亡一般,甚至回到临四十七巷家中,才想起来自己连那家赌坊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桑桑从腰带里取出那叠厚厚的银票,放进匣子里铺平,四处打量着简陋的卧室,柳叶眼里的目光在梁柱和老鼠洞里不停游移,心思也不停游移,想碰上应该放在哪里最安全,终究她还是按照老法子把床板掀开,小心翼翼把匣子藏了进去。 回头她看见宁缺坐在圈椅上发呆,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很奇妙,像是被天上的聚宝盆砸傻了,又像是被砸的过重痛的想要哭。 “少爷,你今天有些古怪。”桑桑看着他好奇问道:“刚才就是,离开赌坊的时候像是欠了人家八百两银子般,狼狈的厉害。” “能不狼狈吗?今儿算是丢人丢大了,我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的事。”宁缺恼火回答道,忽又想着床板下那匣子银票,脸上的羞恼之色顿时被欢愉之色代替:“不过如果每次都能挣这么多银子,让我一直**下去我也愿意。” 说完这番话,他把脸上笑容一敛,伸手示意桑桑坐在身前的小板凳上,用极为严肃认真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有必要开一场家庭会议了。” 对于宁缺来说,家庭会议这种事情,是他前世最铭心刻骨最难受的经验之一,大概是潜意识里受了严重的影响,这一世的小家庭虽然始终只有他和桑桑主仆二人,但无论是在岷山草居还是渭城小院,他经常会提请开家庭会议。 桑桑知道少爷又要开始滔滔不绝说胡话,极有经验地先去拿了针线袋,然后换了双棉布制成的舒服拖鞋,才坐到他身前的小板凳上,恭敬等着训话。 “学院每间书舍窗户中间,都悬着一些前贤格言名句,虽然我认为那字写的不咋样,但那些格言名句里的意思倒还不算太错。” 桑桑低头专心致志地纳鞋垫,听着这句话后头也未抬一下,只是用小鼻子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请少爷继续。宁缺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这些年里每次开家庭会议时她都是这副作派,他说过多次也没有什么效果,拿她实在没办法,不去理会,继续自己的说话,只求这唯一的听众不要溜走就好。 “其实有一句是这样说的——环境改变人的气质,奉养改变人的体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告诉我们,你手里有两千两银子的时候,做事就不能还像只有二十两银子时那样抠门吝啬,不能总是吃剩饭剩菜……” 听到这里,桑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委屈和不满。 “好吧,节俭确实是一种美德,但你要想想,我们现在是真的不差钱了,手里攥着一万多两银子,赌坊每个月还有分红送过来,我们不能再以穷人的心态过日子,不能像穷急眼穷疯了般看见有挣钱的方法便扑上去。” 宁缺感慨说道:“换句话说读书人的事儿就是读书人的事儿,修行者的事儿也就是修行者的事儿,得清贵自矜些,别总想着靠这些事儿挣钱,那给人感觉总有些跌份儿……所以我决定,以后不要再去赌场作弊赢钱了,我担心书院教习们知道后会气死,同时我决定从明日起把本人的大作全部从前面铺子里撤回来,至于生意,就从香坊那边去收些穷书生的便宜书卷来卖,挣些差价就好。” 桑桑把针线从鞋垫那头穿过来,用力一拉,张嘴咬住线头咯崩一声扯断,然后睁着疑惑的眼睛问道:“一幅都不卖了?少爷,这会不会显得有些穷人乍富?” 宁缺被她说的一愣,咳了两声,说道:“你用的形容词不是太准备,这不叫穷人乍富,应该叫小富即安……当然,穷人乍富不好看,小富即安不可取,那我的字还是在前铺里挂几副,不过标价要抬上去,非千金不能卖也。” 桑桑心想少爷你最贵那幅中堂也才卖了二十两银子,而且贵的也就卖出去了那么一幅,那天你还专门吩咐我焖了锅红烧肉庆祝终于宰了个冤大头,现如今你说自己的书卷非千金不能卖,这长安城虽然确实人傻钱多,但哪里有这么多冤大头? 看着小丫头乌黑眼珠里的强烈的疑惑神色,宁缺眉头一挑笑着解释道:“记住,咱们现在太有钱了,不差那点儿,这就算是千金买马骨,可以涨名声的。” …………依照他的意思,第二天桑桑把他写的大部分书卷都从老笔斋里撤了下来,然后去香坊买了一大堆书家新作,而且遇着客人看中宁缺所写书卷询价之时,她便会老老实实地告诉对方:东主亲笔所写极为珍贵,故千金不二价。 事态的发展和宁缺猜想的并不一样,把自己书法作品标上千金之价,并没有让老笔斋的名声一飞冲天,铺子里的生意反而变得越来越差,除了又收获了一大堆类似“这铺子的老板是不是穷疯了”冷嘲热讽之外,别无所获。 不过现在主仆二人从穷人忽然变成太他妈有钱的人,真有些穷人乍富的劲儿,就连桑桑并不怎么关心老笔斋的收入,而宁缺天天在书院里面忙着温习功课,忙着登上旧书楼向那位友人请教修行世界里的诸多法门,更不会理会这些。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感知,感动知交也 书院六科,科科令人愁。对于宁缺来说,数御射三科自然可以信手拈来,但剩下的礼书乐三科依然折磨得他欲仙欲死。 礼书二科可以死记硬背,他相信只要自己重新拥有一颗爱成绩胜过爱银子的大心脏,那么便肯定可以迈过这关。 然而那些乐器实在非他所长,非他所喜,每每在书舍里抱着一根洞萧愁苦无语时,他便忍不住会想起陈皮皮的前两次留言。在那些留言中对方毫不客气地把他比做一根没有眼的蠢木头,是一根吹不响的箫,看着手中洞箫,他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昊天对他的某种限制。 想要从书院结业,想要进二层楼,已经错过一次期考的他,自然不可能次次考试都不参加,当白卷英雄。乐科无希望,所以他对其余五科的学习格外用心,而让他如此刻苦的原因,除了学业压力,还有别的原因。 自从期考之后,包括丙舍大部分同窗在内,书院学生们认为他弃考托病避战,性情极为不堪。虽不曾当着他的面冷嘲热讽,却也没有多少人还愿意与他攀谈说话,目光举止间满是避讳疏离之意。 被无视被刻意冷落都无所谓,他本就不是一个会用热脸去贴对方冷屁股的人,被隐隐排挤在书院集体之外,那他便认真温书便是,只是有时候一个人形单影只行走在书院中时,他的心情还是会有些低落。 此时他便会拿前世当了省级三好学生后受到同学们冷漠眼光的遭遇安慰自己: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所谓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圈里最肥的那头猪……呸!向漫着浅水积着如发细细青草的湿地里狠狠吐了口唾沫,宁缺仰起下颌,抢先无视迎面而来想要无视自己的两名同窗,提着手中的纸袋悠悠然走向旧书楼。 走上旧书楼二层,向女教授恭谨一礼,把手中的纸袋搁到西窗畔的案几上,他走到书架前,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书籍上掠过,如今他虽然已经能够感应到天地之息,甚至凭此去赢了很多银子,但很遗憾的是,这些书籍对于他来说依然像无字天书般难懂,只能记住笔画却依然无法在脑海里存住任何一个字。 拿了一本厚厚的《万法鉴赏大辞典》,坐回西窗下地板上,从窗户缝隙处看了眼楼外炽烈的阳光,便开始没滋没味地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用永字八法看到第十七页时,窗缝间的炽烈阳光悄无声息消失不见,夜色笼罩了旧书楼,但他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东窗畔那位稚丽女教授完成了今日的簪花小楷,收拾好笔墨纸砚,轻轻揉着手腕站起身来,看见宁缺靠着墙壁看着厚厚辞典发呆,不由温婉一笑,没有提醒宁缺天色已经晚了,就这样安静地走出了旧书楼。 夜色渐深,书架上的符纹泛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光泽,宁缺没有被吓着,而是盯着那些符纹认真观看,看着那道光泽转瞬即逝,符纹回复白里是微尘粗陋模样,然后看着书架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胖子少年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 这是无数次留言互损之外,宁缺和陈皮皮第二次见面,那个深夜第一次见面时宁缺正处于垂死边缘,昏迷不醒,清晨醒来后也过于疲惫,没有仔细看这家伙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今天他却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了半天。 “我说你长的真够胖的。” 宁缺看着陈皮皮啧啧赞叹道:“真不知道这十六年里你都吃了些什么,居然能胖成这副模样,不过还好你胖的够圆够结实,看着不怎么猥琐恶心。不过有件事情我真的很不理解,你真是书院百年来入院试唯一考六科甲上的天才少年?御科你也考了甲上?军部从哪儿能找到一匹军马能载得动你,还能跑那么快?” 甫一见面便听着这么一大段话,陈皮皮大圆脸上满是羞恼神情,黄豆般的双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怒道:“御科……御科……我选的驾车!” 宁缺恍然大悟,真诚称赞道:“这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陈皮皮捂着额头,懒得理他,直接问道:“你要见我做什么?” 宁缺温和一笑,说道:“那些闲事儿呆会儿再说,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说话间,他从纸袋里掏出了几个大白馒头,还有一些酱菜之类的物事,热情招唤道:“咱们一边吃一边说话,书院灶堂的小咸菜不错,不知道你们在山上有没有得吃。馒头有点凉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惯,能不能吃饱。” 陈皮皮看着地上这些吃食,根本不肯坐下来,不可思议说道:“我知道你有求于我,但真没想道你有求于人居然就只带了几个冷馒头和咸菜,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我说你至少也得带几碗蟹黄粥过来吧?” “灶堂里的蟹黄粥要单算钱,不包在食宿费里,何必浪费。”宁缺呵呵笑着继续招呼他坐下,“而且咱们之间也别说求人这么难听的词,应该算是互相切磋。” “切磋?”陈皮皮轻蔑望着他说道:“就凭你也有资格和本天才切磋?” 宁缺不依不饶继续招手示意他坐下,认真回答道:“我才刚刚上路,不过谁能知道日后我们俩在这条路上谁能走的更远些?你现在对我好些,将来我再还你些情份,你也不见得吃亏,再说我可以教你数科不是?” 陈皮皮还真被他这段话绕晕了,骄傲地哼了声便坐到他身边,伸手拿起一个冷馒头,又抓起一撮咸菜送进嘴里啪嗒啪嗒吃了起来。 “为什么你总是入夜方行动?白天见面岂不是更好?”宁缺说道。 陈皮皮嚼着馒头含混不清回答道:“余师姐白天一直在这儿描小楷,我哪里敢来?你得弄清楚了,书院规矩严禁我们帮助楼外的学生,我给你留言指点可是冒着被师兄痛揍的危险,你也不说多表示一下感激。” “这不是在请你吃馒头吗?”宁缺笑着应道:“我知道书院规矩大,那些教习动不动就挥老拳头揍人,怎么听着你更怕那位二师兄?”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家伙很好奇书院后山里的情况,冷笑着说道:“和二师兄的拳头规矩比起来,书院的规矩不要太温柔。” 都是十六七岁辰光,食量极大,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馒头咸菜消灭干净,陈皮皮又摸到东窗畔偷了那位女教授的水壶,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然后他揉了揉肚子,看着宁缺故作淡然说道:“说吧,今天你又想知道什么,如果是想问怎么进二层楼那就免了,虽说老师很疼我,但这种大事儿我是没办法说话的。” “相识多日,你看我是那种想不劳而获的人吗?”宁缺不屑轻笑掩饰失望,接着说道:“今天就是想请教一下你,我现在能感应到天地之息,那接下来呢?” “你现在刚刚进入初识之境,先培心静气把修为稳固下来再说,可不能贪多。”陈皮皮极认真地解说道。忽然间他的眉头蹙了起来,藏在身后正偷偷比划着手印的右手一僵,缓缓抬头看着宁缺的眉眼,有些迟疑问道:“你只通了十窍?” 宁缺老实说道:“昨天夜里尝试一下内观,脑海里的画面太模糊,气海雪山就像两个墨团子,实在是看不清楚十七窍里通了几窍,今天也是想请你帮我看看。” 陈皮皮摇头叹息说道:“不用看了,你确实只通了十窍,恰恰站在能否修行的生死线上,如果你毅力稍差,那肯定还是没有任何可能。” 他面无表情看着宁缺,心想这家伙吃了如此宝贵的通天丸,自己虽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还有别的奇遇,终于逆天改命强行通窍成功,已然是世间的异数,然而如此异数最后却依然只通了十窍,乃下下之资,实在有些遗憾和令人同情。 宁缺脸上没有流露出悻悻之色,微微一怔后笑着说道:“总比一窍不通要强不少。” “你也不用完全失望,能进二层楼的人不见得都是修行天才。”看他没有自怨自艾,陈皮皮反而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对方,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老师挑弟子从来都不会只看修行潜质,如果你能在别的方面做到极致,说不定也能入他老人家法眼,到时候你想不进二层楼都不行。” 宁缺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一笑,目光下意识落在他身后那排书架上,他知道书架之后便是通往传说中的二层楼的通道,只是不知道自己日后有没有这份幸运,或者……以后真要像女教授说的那样,把这道书架撬开? 收回目光,他继续问道:“如果初识之境便是感应到天地之息的存在,那么接下来如何运用?我现在已经能够通过天地之息感知到具体事物的存在,可是却没办法移动它们,我不是贪心,实在是很好奇。” “你能感知到具体事物?”陈皮皮瞪圆了小眼睛看着他。 “是啊。”宁缺扳着手指头举例道:“第一天夜里我感知了一下烛火,然后是枕头,纸片,床……的银子,院子里的树叶,还有一碗酸辣面片汤。” 陈皮皮的眼睛瞪得更圆,心想感知具体事物需要与天地元气和谐相处,还需要与天地元气进行往返交流,如此方能通过天地元气感知事物外端,这可是……感知之境才能做到的事情,你怎么可能做到?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本命,看桑桑! 陈皮皮挠了挠头,疑惑不解问道:“你……确定感知到了烛火枕头纸片什么面片汤儿之类的东西?你确定当时没有睁着眼睛?” 见他明显不信,宁缺蹙眉解释道:“确实没睁眼,而且隔着墙壁床板,就算睁着眼也没办法看见,对了,昨天夜里我去南城勾……门头沟一朋友开的赌坊去玩了会儿,能够隔着骰盅清楚感觉到骰子上面的凹陷,这难道不算感知吗?” “隔着骰盅看不到,那自然是算的。”陈皮皮偏头若有所思打量着宁缺。 宁缺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想着昨夜赌坊里的遭遇,想着答应了齐四爷和桑桑以后再也不靠那法子作弊挣钱,心中不自禁生出股不甘情绪,回望着陈皮皮欲言又止片刻后,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有没有法子隔着骰盅拨动骰子?” 陈皮皮悚然一惊,像看鬼魂般恨恨盯着他,愤怒斥道:“被逆天改命终于可以修行,你就只想着去拨骰子作弊?世间有你这样的人吗?真是暴殄天物啊!” 此时此刻,这名本来就对昊天眷顾宁缺极为羡慕嫉妒恨的少年修行天才,终于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挽起袖子便想把他痛揍一顿。 见他动作,宁缺连连摆手辩解道:“我是想着如果能隔着骰盅拨动骰子,那也就等于可以调动天地元气去操控别的物事,只是找一个通俗易懂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例子加以说明,何必这般生气,难道我还真能**到用天地元气去赌博不成?” 听着这解释诚恳可信,陈皮皮气呼呼重新坐了下来,又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才捺住性子解释道:“初识感知为虚境,只能感受天地元气或与之交流,却无法通过天地元气影响真实的世界。只有进入不惑实境后,修行者才能凭借精纯念力凝缩天地元气为线或桥,隔空触动外界事物。” “剑师操控飞剑,武者隔空伤人,便是这个道理。”宁缺若有所思。 “不错。”陈皮皮继续说道:“你若想隔着骰盅控制骰子,首先就要先入实境。” “不惑是第三境界。”宁缺摇头叹息说道:“我短时间内哪里能够达到。” 陈皮皮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懒得说破某些事情,说道:“就算你入了实境,也不可能想要利用天地元气操控什么物事便能操控,有能力操控万物的修行者,那都是真正的大修行者,突破了某些隐形的规则才能做到。” “难道说不惑境界的修行者控制外物,还有什么讲究?” “当然有,以前听你说也曾经见识过修行者的战斗,那你可曾见到剑师一掀衣襟便露出三排小飞刀?你可曾见到那些佛门弟子搞三万六千座铜佛出来砸人?” 宁缺回忆春风亭那夜朝小树杀死的那两名修行者,那位南晋剑师确实只有一把剑,剑折之后便是人亡,那名月轮国的苦行僧身旁武器倒是多些,但也只不过是一个铜钵和一串念珠。 “不惑乃至洞玄境界的修行者,都有自己的专属感知之物,你如果要从虚境步入实境,首先也是要以念力培养自己的专属感知之物,也就是本命物。” 宁缺疑惑问道:“本命物是什么?我只听说过本命年。” “剑师之剑为本命剑,符师有道最重要的本命符,这时的剑与符便是本命物。” “那念师的本命是什么?” “如果你只能明白通俗的阐述方式,那你可以理解为念师他自己。”陈皮皮恼火回答道,忽然他想起宁缺先前提到的那词,疑惑问道:“本命年是什么?” “……省略号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至于修行者为什么要有自己的本命物,首先你要明白两点,一,天地元气充斥在世间哪怕是最微小的空间里,一颗顽石一株枯柳一泊湖水里面都有它们自身的天地元气。二,修行者控物并不是靠天地元气直接去影响世间的物质,而是要通过天元气为桥,把自己精神世界产生的念力传递到物体之上,然后引发物体内部的天地元气振动。” “插句话,既然如此那为什么非要有专属的物体?” “还是最开始留言里举的例子,修行者体内的念力就像是气息,雪海气山是箫管是丝竹,只有吹拂发出声音让天地元气听到听懂,才能感知到天地元气。但问题是每个人的箫管丝竹音质并不相同,天地间宽泛的元气能听懂,不代表那些湖木石水里的天地元气能听懂或者说爱听。修行者找寻培养自己的本命物,就是寻找能听懂并且非常听自己曲子的对象,这么白痴的解释你听懂没有?” “大致上懂了,是不是就像共振的道理?” “共振又是什么?”陈皮皮疲惫地揉了揉胖脸,不理会此人无趣的打岔,继续说道:“修行者进入实境时,能找到的本命物与自己的气息越吻合,日后境界提升便越容易,但要找到和自己气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实在太难,所以很多修行者选择在上面刻符扭曲物体特质,再以自身念力培养多年,直至心意相通。” 想起吕清臣老人在车中说的剑师桶师之类的名词,宁缺明白陈皮皮说的是真话,挠了挠发痒的手背,好笑问道:“也就是说,我想成为一名剑师,首先得去弄把好剑,然后天天抱着它睡觉亲热,最后培养出来一点感情?” “你要理解的这般白痴下作也随你。”陈皮皮没好气道。 “喂,是你先说的心意相通好不好?”宁缺挥了挥手,然后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人最多能有几个本命物?你的本命物是什么?” “我的本命物凭什么告诉你。”陈皮皮瞪着他说道:“能力越强境界越精妙,能够体悟万物天地元气分别越细微,自然便能拥有更多的本命物,似洞玄上境精微境界或知命境界,只需要掌握树木气息便能控树,知道湖水气息便能操湖,但对一般修行者来说,为了保证效果当然只会选择一个。” “如果我选择夜夜抱着剑睡觉,那还能分精神去控制骰子吗?” “只要你有足够多精神去研究,像这种小东西随便玩玩,当然是很轻松的……喂,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儿?这不像是举例啊?” “就是举例,就是举例,你不要想多了。” …………从深夜到清晨,十六岁的胖子少年为同样十六岁的修行初哥不停传道授业解惑,完全忘记了书院的规矩和自己事先的自我提醒。他讲的很认真,对方听的也很认真,修行世界里的种种道理,被用深入浅出的解析道出。 自幼生活在地位崇高的西陵神国不可知之地里,离家后便在书院后山里天天冥想修行,十六年间不问世间俗事,不知勾心斗角阴谋为何物,天才的陈皮皮除了骄傲得瑟之外,圆滚滚的身躯里那颗心脏是那般的晶莹剔透干净的令人心动。 自幼生活在凄风苦雨的岷山草原难苟活之地里,四岁后便在血雨腥风间天天砍人杀人,十六年间经历无数生死,清新可喜下隐着警惕冷漠,不幸的宁缺这个夜晚他并未如何动容,直到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才明白当时自己是何其幸运。 第二日伴着暮色回到临四十七巷家中,宁缺吩咐桑桑关了铺门准备晚饭,便回到卧房里坐在窗边的圈椅上,看着狭小井院里那棵青青大树发呆。 发呆就是冥想,他此时正将精神世界里的念力透过雪山气海缓缓散放出来,向着院内房内的事物逐一探去,按照陈皮皮教的法子,保持着一颗清明欢喜之心,纯粹随着念力自身的气息,去寻找身周最能与心意相通的物事。 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念力从身体上散发出来,感受着天地间的那道呼吸波动,然后不停拂动,他感知到了窗台上新绣的鞋垫,感知到了树下那窝蚂蚁的爬动,感知到了床下匣子里的银票和银锭,感知到了很多事物,却始终没有感知到回应。 天地元气存在于世间万物之间,依照陈皮皮的教导,万物内部的元气对于修行者念力的控制,会有一种天然的抵抗,而如果物体能够感受到修行者念力气息里的亲善喜悦,如果二者的波动能够和谐共存,那么便会有所回应。 “亲善喜悦……是不是应该去前铺寻些笔墨纸砚试试?”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桑桑哎哟一声叫唤,紧接着又是一串小铃铛似的清脆笑声。 他疑惑推窗望去,只见正在井边打水淘米的桑桑背对着自己,小手正在腰后不停挥着挡着,急道:“少爷,别挠我痒痒……痒。” 隔着窗户,宁缺看着不停扭腰躲避的桑桑震惊无语,如果说心意最相通的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桑桑,这倒说得过去,但难道自己要把她变成自己的本命剑? 绝对不行!想着某个可能的画面,他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 如果真这么干,那来年遇着那位夏侯将军,自己被打的屁滚尿流之际,莫不成要捏着剑诀大喝一声:“那贼子休要嚣张……看桑桑!”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书院里的天才们 生死关头可以看桑桑的,但不能看桑桑。 宁缺撑颌坐在窗边看着小姑娘发呆,想着难道真的要去前铺逐次亲近笔墨纸砚,才能定下来本命物?但自己惯用的笔是毛笔不是判官笔,墨是松墨不是石磨,砚是泥砚纸是芽纸,这怎么能用来做兵器?再者说这些都是读书人的事儿,让笔墨纸砚漫天飞着与修行者战,感觉总有些不妥。 思考这些艰难问题的时候,他的手中握着着个东西不停捏弄——现在老笔斋银子太多,把银子铺满一床这种事情桑桑做过,如今大部分都换了银票,银票自然没有银锭有手感,他留了块崭新的雪花银,每日把玩不停——雪花银微凉滑润,手感极佳,对于乍富的穷苦少年而言,要比那些什么桃核石球舒服无数倍。 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缺继续保持着那颗清明喜善之心,不停尝试寻找与自己念力气息契合的本命物,其间他成功地让烛火摇晃而熄,也让衣柜上贴的那幅纸飞起了一角,却还是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对象,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蝉鸣声起暑意不弱,桌上那盏如豆般幽暗的烛火正不停释放在无穷的热意,穿着薄薄单衫的主仆二人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桑桑把头搁在手臂上,伏在桌沿睁着那双柳叶眼,盯着桌面上那块缓慢移动,反射烛光不安的银锭,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说道:“少爷,虽然说这块银子确实对你的念力反应很强烈,但我还是坚决反对,打架的时候如果你扔出去收不回来怎么办?一锭银子就是二十两,打上几年咱们的家产就得全部被败光了。” …………第二日宁缺去了书院,在旧书楼上又呆到了深夜还未离开,等着书架轻移,陈皮皮钻出来后,他从地上一弹而起,把自己在临四十七巷的感悟体验讲了一遍,然后问了一个在他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我现在还是记不住这些书的内容?” “余师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旧书楼中修行书籍文字,全部是由前代大修行者蕴念力入墨而书,书册上的每个墨字都是神符师的无上佳品。只有进入洞玄上品境界,才能看破其中隐藏真意,你现在离那个境界还有很远很远。” 宁缺想起那日女教授对自己和谢承运的提醒,挠了挠头叹息了声,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情,望向陈皮皮吃惊问道:“那你……是洞玄上阶?” “不是。”陈皮皮的回答很淡然,脸上也没有什么惭愧神色。 宁缺现在很了解这位同龄人的性情,正是因为他平静的神情,猜到他的真实境界应该还在洞玄上品之上,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吕清臣先生直至年老体弱之时,才一只脚踏进洞玄境界,眼前这胖子少年竟然早已经超越了洞玄进入了知命! “这么年轻……你……真是个绝世天才。”他看着陈皮皮的大圆脸,感慨赞叹道:“虽然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你像个天才,更不像一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 陈皮皮讷讷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心说你这到底是在崇拜还是嘲讽自己?。 知道这家伙居然是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宁缺肃然起敬,总觉得自己在和一个仙风道骨白胡飘飘的老头儿说话,态度恭谨说道:“我说……天才兄,既然你如此天才,想必一定能解决我的阅读障碍症,还请你多多指点。” 声音温和甜腻,马屁勃发而不隐,看起来陈皮皮还真的很吃这一套,得意一笑后说道:“字需要整体去看,因为一个字便是一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灵魂,似你这般用永字八法解构,可以避免被笔意所伤,却也只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某些片段,自然无法寄存于精神世界之中。如果是一般人,他没有达到洞玄上品境界那就休想读懂这些书,但依本天才看来,你还真有可能找到一些偏门小路,而这道路还是要落在你那套永八字法上。” 宁缺向他那边挪了挪,摆出洗耳恭听的作派。 “你擅长书道,用永字八法把这些文字解构为笔画,可以尝试于无意间记着笔画秩序与数量,然后离了旧书楼后,在意识里用书写之法重新组合,如此一来字还是那个字,却已经脱了当年抄写书籍的神符师赋予结构之上的意念。” 宁缺若有所思。 陈皮皮提醒道:“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究竟能不能成功,还需要你进行无数次的尝试试验,最后的结果有可能行,也有可能不行。” “有个方法尝试一下,总比什么路数都没有要好。”宁缺忽然想到昨夜按照陈皮皮教的法子做的尝试,兴奋站起身来,取出火石点亮备好的一根蜡烛,然后把蜡烛放到西窗案几上又退回原地,说道:“你看看我的修练成果。” 话音落处,只见他右手中食二指并成一剑,潇洒挥臂遥遥刺向桌上那盏烛火,念力渗出体外控制着天地元气随指尖无形而去。 没有什么雷霆之声大作,也没有天地大动六动,桌上那盏黯淡烛火轻轻摇晃了几下后迅速重新恢复平静,仿佛只是被西窗缝里漏进来的几丝夏风吹动了下。 陈皮皮皱了皱眉头,沉默片刻后摇摇头说道:“弱。” 苦修一夜与院内诸物感应,终于练出了这等本领,结果却只换来了同伴淡淡一个弱字,虽说知道对方乃是修行道天才,自己现如今的境界在对方眼中就像桌上烛火一般黯淡不屑看,但宁缺难免还是有些不爽,他掏出一块雪花银,重重拍到二人身前的地板上,极其恼火说道:“你先看看这个再做评价。” 片刻后,陈皮皮瞪大了眼睛,盯着地板上那块缓慢颤抖移动的银锭,不可思议说道:“这感应不错……我说你究竟是有多贪财?多喜欢银子?” 宁缺强行压抑住心头得意,揉了揉因为念力输出过猛而发闷的眉心,尽可能语气平静毫不在意说道:“我这可不是贪财,银子兄是知道我怜惜他们。” “换句话说,这些银子是知道你抠门舍不得把它们花出去,所以才会对你的感知投以欢欣雀跃的回应?你这不止是弱,简直是弱爆了!” 陈皮皮嘲笑看着他,说道:“你如果想把银锭培养成自己的本命物也随你,虽说以前好像没见过哪位修行者这么玩过,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已经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这块银锭也只能像白蛆死之前那般挣扎两下,能有什么用?” …………又是半夜时间虚度,陈皮皮从旧书楼返回后山,踏过被雾气笼罩的石径,想着自己在那个家伙上浪费了宝贵的修行时间,不禁有些哀声叹气。 石径前方夜雾忽散,一个高颀身影突兀出现,虽然此时夜色深沉,视野极暗,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此人乌黑的头发被梳的异常整齐,腰间金丝编织的缎带没有偏上一分,头上那顶颇有古意的冠帽像殿檐般纹丝不动。 “这几日为何你夜夜去旧书楼?那楼里哪本书你还记不住非得漏夜观看?不要告诉我,你又是去查什么古周礼典籍。” 陈皮皮看着自己最敬畏的二师兄,苦着脸长揖一礼,如实禀报道:“师兄,我去旧书楼是因为在前院认识了个朋友,所以去陪他说说话。” “嗯……”二师兄轻噫一声,赞赏说道:“君子相交在乎诚,不分境界贫富,虽是前院同窗但也是同窗,你能克服贪睡好吃的毛病去陪,值得奖赏,只是你应该记得书院的规矩,有些不该说的话最好不要瞎说。” “哪里能够!”陈皮皮仰着脖子叫起了抱天屈,“我胆儿多小二师兄你还不知道?我哪里敢对前院同窗们透什么风声,也就是聊些数科题目。” 听着数科题目四字,面色严肃方正的二师兄骤然想起某日陈皮皮带回后山的那道题目,想着自己此后数日瞒着诸位师弟师妹昼夜不休在房中冥思苦算的痛苦时光,他的眉眼极为罕见地颤抖了几丝,声音微哑说道:“原来是那厮。” 因为不想回忆那段痛苦时光,更不愿想起堆了满屋子纸张却依然写不下的答案数字,二师兄脸色一沉转身便上了石坪。 陈皮皮却是想到一件事情,加快脚步追上去气,屁颠屁颠跟着二师兄的脚后跟,气喘吁吁说道:“二师兄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你。” “什么事?” “有个家伙修行潜质极差,气海雪山十七窍只通了十窍,十四天前才勉强能够感应到天地之息,进入初识之境,可现在他就莫名其妙能够感知外物了,甚至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不惑,这……算不算天才?” 二师兄骤然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看了陈皮皮一眼,猜到他说的便是那位前院少年同窗,蹙眉片刻后语气极为肯定回答道:“这样……当然不算天才。” “为什么?” “十四天就能从初识进入感知再进不惑……世间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天才,这种人只可能是怪物,因为本天才当年完成这些流程也花了十五天时间。” 二师兄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得意骄傲情绪,但言语里隐着的意思却是骄傲自信到了极点,他自己花了十五天连破三境,那么这个世界上便不可能有人用不到十五天的时间完成相同的事情。 陈皮皮看着二师兄纹丝不乱的乌黑束发,心里的崇敬仰慕浓郁到无以复加,心想自己当年吃了通天丸后,也要花十七天才能连破三境,二师兄当年在林泉镇那种乡下地方开悟,既无明师又无道门,居然只花了十五天,实在是比自己这个绝世修行天才还要生猛,一面赞叹一面好奇问道:“那大师兄呢?” “师兄啊……那也是个怪物。”二师兄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经年旧痛,双手伸至头上把微歪的古意冠帽正了正,神情凝重肃然说道:“师兄当年十三岁开悟,然后在书院后山发呆发了十七年才明白不惑之意。” “三十岁才进不惑?”陈皮皮不可思议说道:“大师兄这也太……” 二师兄回头看着他,嘲讽不屑说道:“太什么?太愚钝?师兄他三十不惑,但接下来只用了三个月便悟了洞玄,当然,那时候本天才已经是洞玄上品了。” 说完这番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山径间的夜雾长长叹息一声,说道:“那日师兄他清晨悟洞玄,傍晚时分观暮云而入知命,一夜越最精妙二境,先生当时便赞道,朝闻道而夕入道,吾所不及也。” 山径夜雾间,话音渐逝,自诩天才而且本身也确实是天才的书院二师兄及陈皮皮二人,回想暮云下书生展颜那刹那画面,久久沉默无语。 世间修行之路漫漫修远,越往上攀升便越是困难,多少幼时被视作天才的修行者,五六岁时便能初识感知,十六七岁便入了不惑甚至是洞玄境界,然而一入洞玄便如同陷入泥沼,数十年都难以再有所进益。 而像书院大师兄这样,三十年方进不惑,修行资质实在谈不上天资聪颖,甚至显得有些愚钝,而三个月便能明悟洞玄,最恐怖的是一日之间入洞玄而知天命,这等遭遇造化实在是匪夷所思,放眼整个修行世界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过了很久之后,二师兄望着陈皮皮平和说道:“师兄温良仁德,乃真正的君子,他厚积薄发,一朝明悟冲天而起,积累之深绝非你我所能及。” 陈皮皮连连点头。他敬畏二师兄严谨肃穆,但二人骨子里都是极骄傲,性情相投,所以知道一些二师兄当年的故事。今夜却还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位平日里待下温和宽厚,待先生恭谨持礼,穿旧袍握旧书系水瓢,看上去更像是书院杂役的大师兄,原来竟是如此奇人,不禁紧张地开始回忆自省,大师兄随先生去国游历之前的那两年时间里,自己可曾在大师兄面前不要脸地得瑟过?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被书院遗忘的少年 跟着二师兄走过石坪,顺着山间另一道石径穿雾上行,陈皮皮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大师兄给自己的震惊消化干净,然后脑子里忍不住不停思考最开始那个问题。 “二师兄用十五天时间连破三境,我用十七天,宁缺那家伙只用了十四五天,难道他真的和我们差不多?还是说他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苦苦冥想,所念力存于大脑之中,如今逆天改命通窍,那些念力喷涌而出助他连破三境,这时间……要从他生下来那天算起?可如果这么算,师兄憋了十六七年才憋进了不惑,他今年十六七岁也算是憋了十六七年,怎么感觉好像也很了不起?? 想着旧书楼间宁缺大言不惭的那句“谁也不知道日后谁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些”,想着书院大师兄二师兄还有自己和那个家伙之间的隐隐比较呼应,陈皮皮胖胖的身躯微微一颤,大惊失色想道如果日后让那个白痴超过自己,怎么了得? “气海雪山十七窍通了十窍,就算他十六年积累下来的念力再纯再厚实,也只能吹出一首暗哑枯涩难听的破歌儿。那家伙能控制的天地之息太过微弱,只要他无法进入知命境界,那哪怕是走到洞玄上品巅峰,也只能让漫天纸花飘舞变变戏法或是去官库里去偷些银锭,哪里有可能追上本天才?” “哎哟喂,可怜的宁缺,纵使踏上修行之路,凭你那小身板凭你控制的那道涓涓溪流般天地之息,终究还是个挨揍的货。” 想通了此节,陈皮皮心意大为舒缓,笑着想道明后日还是要提醒下那厮,不然他真以为自己是修道天才就去搞三搞四被真正强者灭掉,那可不美。 师兄弟二人走到居所之前,二师兄离开之前,忽然问了一句:“真只用了十四天?” 陈皮皮低头扳着手指头认真算了起来,想着那天夜里看见垂死的宁缺,不知道应该从那时候还是更早些算通窍,还是说要在自己喂他吃了通天丸才算通窍,关键是看他雪山何时重塑,抬起头来恭敬说道:“有可能十四天,也有可能十五天,如果他是清晨觉醒,那就应该算十五天半了,差不多便是这个日子。” 二师兄严肃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师弟,男儿生于世间岂可浑噩度日,须知严谨二字乃是处世不移必备修养,四便是四五便是五,哪里能用差不多来推搪,你这两日去弄明白,那个家伙破三境究竟用了多少天,这也算为兄对你的考验。” 说完这番话,他将双手拇指塞进金丝腰带里,扶着腰一步三摇,缓慢而庄重向自己居所行去,夜色里隐隐听着句极轻微的话语。 “我就说……不可能是十四天嘛。” …………别看能把太上感应篇倒背如流,在渭城时无时无刻不在冥想,就算旅途中吕清臣老人给他讲过很多东西,就算和陈皮皮在旧书楼里交流了很多次,宁缺对于修行世界的了解依然少的可怜,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间就能修行,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境界,还处于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的浑噩状态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修行的速度曾经困扰过陈皮皮甚至是书院的二师兄,以为能够感知天地之息然后感知外物,是踏上修行路后很自然的发展过程,自己就像世间那些深山道门佛寺里的修行者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书院里的生活,书舍同窗们的态度也给了他强烈的心理暗示,随着时日渐移,那次期考病退造成的余波渐渐散去,却又真正开始显现效应,巷角窗畔没有多少人会聚在一处遥遥对他指指点点,而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再关注他。 他现在基本上不参加射御数乐四科学习,前三者是因为没有必要学,乐科则是因为学了也没用,于是没有期考的日子,自然也没有什么机会让他替前番蒙受的诬蔑雪耻或者说正名。 书院是一个群体,群体意识盲动而持久,学生们不便当面嘲讽,便学会了刻意无视宁缺,正兴奋讨论时见着他便会漠然住嘴不言,有何聚会也不会去唤他同去同去,逐渐便有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双方之间。 因为这层无形障碍,那些本有些相信他的同窗也不便违逆众意与他重新亲近起来。禇由贤对他态度倒一如往常,但因为宁缺经常夜宿旧书楼,禇公子又经常逃学,二人见面少了很多。至于司徒依兰,她知道殿下欣赏宁缺,从而坚信宁缺当日期考不是托病避战,却也没有办法在这种气氛里替他说太多话。 宁缺的性情也不会允许他放低身段去乞求亲近,既然无人愿意理会自己,他听到散钟便会快步离开书舍,去灶堂打饭外带,绕过池塘去旧书楼观书会意,如此一来他与书院同窗们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愈发互不对眼相视陌路。 就这样,那位曾经在入院试里考出三科甲上震惊全场的边城军卒,那位入二层楼苦修把谢承运逼至吐血的拼命学生,那位在红袖招内风光无限的潇洒少年……渐渐泯然众人矣,甚至说的更准确一些,应该是变成了被书院遗忘的对象。 现在书院年轻学生们谈论的话题,集中在临川王颖做了一篇精妙文章,阳关才子钟大俊又做了一首佳辞,术科里那名叫陈思邈的学生前日突破了感知之境,乙舍一位军部推荐生昨日居然在射科上赢了教习,司徒小姐又把楚中天骂了……那位卓然众人的南晋才子谢承运,自然还是书院无数目光的焦点,在期考里拿下五科甲上之后,他又为书院奉献了两个震惊话题:一则是在夏末某夜,有人看到他与大唐祭酒孙女金无彩依偎于湿地畔的石凳上。另一则是术科里传来消息,谢三公子终于突破了感知,成功迈入了不惑之境,曹知风教授亲自检查后欣慰点评道,此子明春进入二层楼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日子就这样平静流走,一场微凉风起,吹落几片微黄树叶,秋天终于到了。 一身书院秋服的宁缺,低头走出灶堂,向旧书楼方向走去,将要穿过书院建筑群伸向湿地的那条巷道时,却发现前面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说话,当中那位英气勃勃的男学生,看模样是这群人的中心人物。 宁缺记得那年轻男学生叫常征明,出身羽林军,和自己一样也是军部的推荐生,隐隐听到过一些同窗的议论,正是此人前些日子在射科中完美地连中十靶,胜了教习一次,如今在书院里也是风头极劲。 风头再劲的人与自己也没有关系,宁缺直接从人群边缘走了过去,却没有料到当他走过之后,常征明表情一肃,沉声说道:“宁缺,大家都是军部推荐生,难道你就想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唾面自干可不是我们唐军做得出来的事。” 宁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我们虽然都是军部推荐生,但进入书院便脱了军籍,最好还是不要以唐军自称,而且我相信没有人敢往我脸上吐口水,至于浑浑噩噩,只是你们眼中看法,与我无关。” 常征明蹙着眉头,说道:“如果你想重新证明自己,就不应该放弃证明自己的机会,只要你愿意参加射科学习,我愿意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这是施舍?”宁缺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看来你并不知道当日我在书舍里对谢承运那些人说的话,我不是温室的花朵,我不需要弄些斜风细雨来证明自己的坚毅与能耐,你在羽林军里守皇宫的时候,我在边塞守国门,军部记着我斩了多少颗马贼脑袋,我不需要靠别的东西再来证明自己。”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离开。 常征明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极为难看,宁缺托病避考这些军部推荐生都感到面上无光,唐军在乎荣耀甚至重于生命,他实在是不理解宁缺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出巷道来到湿地旁,宁缺注意到树下有两个女学生正指着湖畔轻笑,然而其中那个身材修长的少女笑容明显有些勉强,目光中透着淡淡羡慕淡淡哀愁。 褚由贤告诉过他,这位高姓少女有位舅舅在宫中,在书院里也少有人敢惹,他不禁有些诧异,心想湖畔何事竟让她心绪如此复杂。 随着她们目光望去,只见浅湖碧草之间,野鸭安祥慢游,不远处的湖畔并肩站着一对年轻男女,那年轻男子眉容英俊气度不凡,正是谢承运,那少女眉眼温婉清丽,正是金无彩。二人站在湖畔不时低头轻语,不时微笑望向湖心,一阵初秋风起,拂动院服袂角与裙·摆,看上去真是赏心悦目飘然若仙。 校园里令人羡慕的神仙情侣,远处旁观少女深埋心底的微酸情意,宁缺静静看着湖畔的人,看着看湖畔人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再次离开。 这些日子他的心情越来越平静,对于书院同窗们的无视排挤根本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享受这份清静,因为他现在的心态与前十六间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历经千难万苦终于成功踏上了修行路,看到了一个更精妙更广阔的新世界,与之相较,世俗里的那些爱憎很自然地变得淡然了很多,既然已经上路,他肯定自己肯定能走的很远很远——那些隐楼,那些高山,那些看似强大不可摧毁的敌人,随着时间推移必将成为道路旁的风景,既然如此哪里有不平静的道理? 世间并不缺少美,也不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但只有足够平静的视线,才能发现那些以前无法发现的美丽,在宁缺眼中湖畔那对情侣构成的风景很美,哪怕那个男子是谢承运,在他眼中书院的风景很美,哪怕书院快要遗忘自己。 这些日子除了在旧书楼里观书修行,被诸生排挤的他有很多时间一个人行走在书院中,落在旁人眼中那身影未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萧索可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人的书院真的很美,尤其是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顺着湿地旁石径绕过旧书楼往大山方向去,在那排密植大树方后,前些日子宁缺发现了一大片无人踩过的草坪,而在草坪中央有很多株不知名的树,那些树木高而陡直,不知是不是山间风势太大的原因,树木大部分躯干光滑一片,只有最高处才伸着疏疏几根枝丫,数百棵高树拢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无数把巨大的木剑倒插在草坪中央,密密匝匝气势极为惊人,堪称壮阔之景。 信步走进树林之间,随意择了棵树坐了下来,靠着光滑微突的树干,从怀中取出一本自己手抄的笔记,开始用心阅读,笔记上面是《修行五境简述》里面前部分内容,前些天他终于成功地运用永字八法解构重组旧书楼间典籍文字,能够把那些文字暂时记在脑海之中,自然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做了个抄本。 这片树林隔书院本院极远,与湿地处隔着两道密林大片草坪,平日里罕有人至,他并不担心被人看到自己在看什么,蹙着眉头认真看着手抄本上的字句,沉默很长时间后喃喃说道:“我能浮纸片动烛火移银锭,难道也进入了不惑境界?听说谢承运也是刚刚进的不惑,那这些小屁孩儿兴奋个什么劲儿?” 便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温和宁静的声音:“谢承运年不过二十,便能由感知入不惑实属不易,前院诸生替他高兴欣喜理所应当,至于你连逢奇遇,皮皮那孩子心性善良又愿意帮助你,能进不惑则是理所当然之事。” 宁缺猛然一惊,然后听出声音是谁才平静下来,赶紧爬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对着身后树旁的女教授恭谨一礼,说道:“原来是您来了。” 女教授从树后走了出来,她身材纤小容颜清稚,偏偏透着股温柔成熟气息,外貌与气质的反差让人无法看出她究竟多大年龄,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迷人味道。 她看着少年叹息说道:“我在旧书楼描小楷描了二十年,也就是你天天打扰,书院里我最喜爱这片不屈剑林,结果现在你又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令我有些头痛。” 宁缺看着相识半年却依然不知姓名的女教授,眼珠忽然转了起来。 “不要以为任何一次偶遇都是奇遇。” 女教授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不会教你什么。日后若真到了你需要我教的那一天,不用你开口,我也会教你。”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秋之静美及肃杀 宁缺见女教授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想法,不由有些尴尬,摸着脑袋笑了笑。 女教授看着他微笑说道:“你也不用避我,我也只是偶尔来这片林子逛逛。” 宁缺凑趣恭敬问道:“女先生,您为何喜欢这片林子?” 女教授略一沉默,背手于身后抬头静观林梢秋叶,淡然说道:“多年前,有人这片剑林悟道,那人是我在书院中唯一真心佩服之人,或许这片剑林现如今还遗留着那人某些气息,所以每次来这林间,我便会觉得有些欢喜。” “唯一真心佩服之人?”宁缺不解道:“难道是院长在此地悟道?” 女教授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身材纤巧的女教授背负双手看天,竟无由生出一股壮阔之意,挠头道:“如果那名前辈现在还在这林中,先生也许会与他成为朋友。” 女教授摇头,和声说道:“若能相见,我当试试他之剑气是否真那般浩然无双。” 听着浩然无双四字,宁缺无来由想起旧书楼里那本浩然剑,却依然毫无头绪。 “山间林中皆有真意,你既然能看懂此间景致,便不要浪费,多看看吧。” 女教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修行之人自不屑与世人争一时之长短,但也不可读书赏景进了歧途,淡泊何以明志?明年秋日你们这届学生里的唐人便要赴边塞实修,这一年间你便要把基础打扎实些,不然若在战场死了岂不可惜?” 宁缺诚挚行礼受教,忽然想到她话语中那个词,好奇问道:“先生不是唐人?” 女教授摇了摇头,轻柔踱步向林外走去。 宁缺看着她纤丽动人背影,问道:“先生,学生还不知您名讳。” “我叫余帘。” 余莲?这真是一个普通甚至有些俗气的名字,宁缺心想如此气度的书院女教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忽又想着这些日子里那个疑问,忍不住鼓起勇气大声问道:“先生,敢请教贵庚?” 余帘微微一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在林畔轻声说道:“如果我记得的不错,向一女子询问年龄,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 宁缺看着消失在林外的女教授身影,自嘲一笑想着,如果不是您清稚外表看着像是十六岁,温柔婉约气度看着像三十岁,自己哪里会想到问这个? …………秋日景美,天高云淡令人心旷神怡,层林尽染染红了少女脸上微羞的胭脂,晨霜初降冰清了世人蒙尘的心。宁缺平静在书院中学习修行,不再像以往那般急迫渴望,慢慢地逐渐了解修行的世界,耐心无数遍尝试凝念,与烛火纸张银锭不断亲密,并不着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本命物,偶尔与褚由贤说几句闲话,与司徒依兰站在书院学生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交流数科问题,用留言与陈皮皮互相贬损,偶尔深夜则带上两碗蟹黄粥与对方当面交流。 没有仇恨没有鲜血,只有学习与等待,他等待着自己实力慢慢提升,等待敌人渐渐放松老去,他在秋天里等待冬天的到来,过了冬天便是春天,春天的时候书院二层楼便要开始进人了,而明年的秋天他则要重新回到边塞。 四岁柴刀杀人之后,他终于有了时间去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在日后的回忆中,除了没有桑桑的身影,这段书院时光甚至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平静幸福的日子。 大唐与燕国边境处的群山也迎来了秋天,驻守在山谷土原间的两国边境部队,没有办法感受到任何平静幸福,虽然已经好些年没有大的战事,但驻守边疆本就是苦差事,此间偏北,一旦入秋便气温极降,众人呵气成霜手被冻的通红,看着满眼簌簌落叶萧瑟画面,哪里有欣赏秋景的念头。 清晨时分,有两名穿着燕国服饰的男人越过边境,走进大唐军营。此地驻守着大唐最强悍的边军,又是镇军大将军中军营帐所在之地,防御检查极为严苛,那两位中年人拿着军部勘发的密谍手印,用了极长的时间,才通过了军营的层层检查。 走进情报司在营地里的房间,二人中稍年轻一人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顶雄伟的中军大帐,目光落在大帐顶端飘扬的军旗上,寒冷目光一闪即逝。 进入帐蓬,确认没有人偷听,另一位中年人冷冷看着同伴,低声训斥道:“从长安城弄到大唐军部的密谍手印,朝廷不知牺牲了多少利益,今日行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万事需谨慎,你先前就不该看边一眼。” 年轻燕人脸上满是不屑之意,说道:“不过一屠夫耳,难不成我远远看一眼,便能让他感觉到有人想要行刺?” “天底下想杀那屠夫的人不知多少,但他一直都没有死。”中年燕人冷漠看着他,说道:“这里距离中军营帐的距离经过枢密院精确计算,足以发起偷袭,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能偷袭他,他难道就不能感知到我们的存在?” “不用过于小心。”年轻燕人不服说道。 便在这时,中年燕人面色剧变,不可思议望向帐蓬外。 …………此地虽然距离最近的梁州州府并不算太远,但因为大唐军纪森严,与燕国交境处更是被看的极严,此番趁着隆冬未至,大军压境威吓敌国,没有任何军官胆敢私自归宿州城,数万边军搭起的营帐竟是连绵成海,而其中军旗飘扬其上、雄壮有若小山的营帐,自然是这数万边军最高将领的中军营帐。 营帐外没有任何士卒巡逻,安静的有若长安城王公贵族府里的后花园,帐内的光线极为昏暗,一盏防风油灯悬在帐壁,温柔照着铺满名贵毛皮的便床。 十数条名贵毛皮之间卧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素色亵衣,眉浓如墨蚕,唇红如稠血,薄衣之下魁梧身躯有若钢铁,纵是在熟睡之中,亦有肃杀之意。 中年男子感应到什么,睁开双眼向帐外某处望去,满脸漠然,目光如电。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将军威势如雷 第一百三十一章将军威势如雷中年燕人没有看到遥远帐中那两道如电般的目光,但他身为隐居燕西最强大的念师,对天地元气波动的反应极为敏锐,瞬间感觉到仿佛觉得有股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寒冷,破空渗帐而来侵至自己身前。 他面色剧变,闷哼一声,抢先出手!枯瘦双手在胸腹间一展结了个手印,手掌上斑驳血痕无由而出,似两朵深冬红艳腊梅花,念力隔空喷涌而出! 远处中军帐内的空气受这道汹涌念力所引,骤然如风暴般卷动起来,那名安静坐卧于十数条名贵裘皮间的中年将军眉头微蹙。 他身下的名贵裘皮毛皮绽裂,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卷起,而床单皮革被狂暴的念力撕扯成一道道的绳索,嗤嗤如蛇般弹动,瞬间缚住他的身体不停向下深陷。 这些看似恐怖的裂索绳革,实际上根本无法缚住中年男子,真正起作用的,是附着在这些裂索绳革里的浑厚天地元气和那些无形无痕的强大念力! 年轻人是燕国成名不久的一位大剑师,未满三十岁便踏入了洞玄中品之境,堪称修行天才,自然难免骄傲,然而看着身旁同伴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知道己方已经被敌人探知,想着那名敌人暴戾强大名声,哪里敢有半点怠慢,眉梢如剑一般挑起,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手指捏着剑诀破血而出,一动手便是用尽了全部修为! 藏在他身侧鞘内的飞剑呛啷一声出鞘,流光一闪化为一道银龙,哗啦啦撕破身前的帐蓬,刺透笼罩军营的黎明前黑暗,刺进灯火摇晃不安的中军营帐! 营帐里的中年男子满脸漠然,任由那些蕴藏着雄浑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任由那些无形的强大念力束缚着自己的身体,任由被撕碎的名贵毛皮在身周帐内空中疾速飞舞,单衣之下有若钢铁的身躯没有丝毫动力的迹象。 他蹙着眉头盯着那道飞剑凄鸣而至,看着空中那道不可探迹不可捉摸威力强横有若飞龙的剑影,忽然眉头一展露出一道极轻蔑淡然的笑容。 那些蕴含着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那些无形的念力将中年男子身上的单薄内衣束的紧缩成一道道的格子,如矫龙般的飞剑,此时已经疾速刺到他身前不足三尺空中,凄鸣厉啸,下一刻便要刺进他的眉心,情况极其危险。 就在此时,中年男子唇角如同被雕刻出来的坚毅线条骤紧,带着些无趣,带着些轻蔑,带着些疲惫,很随意地说出一个字:“破!” 一声破字轻吐出唇,清脆浑厚但并不如何响亮,然而就在这道声音刚袅袅然回响在营帐中时,军营上空那层缓慢流淌的黑云却骤然加快了流转的速度,一道灰蒙蒙的天空照向地面,云端炸响了一声昊天雷! 轰! 雷声不知道是来自云端,还是来自中年男子漠然双唇之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大唐军营中军营帐所有空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抗的气息笼罩四野。 那柄刺入中军营帐的飞剑猛然一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颤抖连连发出近乎哀鸣的鸣叫,挣扎调头想要遁走,然而中年男子目光如电出言如雷,这世间又有什么物事能比雷电更快更强大? 啪的一声凄淡碎响,前一刻还矫如银龙的飞剑被直接轰成了焦黑的铁片,瞬间碎成了数十截碎片,四处无主溅飞刺破帐蓬不知去了何处。 帐蓬空中飞舞着的名贵毛皮碎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骤然间安静悬浮在空中,中年男子身上紧紧缚着的裂索绳革像被锋利刀芒切割下的蛇般般寸寸断裂,毫无生命气息颓然坠地,再也无法对他形成任何控制! 这道来自云端来自中年男子双唇间的响雷,并未就此结束,而是轰隆隆继续响彻军营,磅礴无双的强大威力再次汹涌而出,雄伟坚固的中军营帐在下一刻如同灌了太多酒水的皮囊一般猛烈炸开,无数帐蓬碎片混着帐内的物事喷飞而出! 紧接着,依着中军营帐的一个小帐蓬被掀翻被炸成碎片,里面被惊醒的唐军侍卫揉着眼睛,茫然无助看着高远的天空,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身后传来的恐怖爆裂声惊的下意识匍匐到地面。 一顶一顶的唐军帐蓬依次绽裂而飞,边境土厚上仿佛开了一朵一朵的花,从一片废墟的中军营帐开始,遁着一条笔直直线向南方探去,线条所指之处,无论是帐蓬还是马厩,都在瞬间之内分崩瓦解,奇妙的是里面的人和马却没有受伤。 转瞬之间,那股磅礴强大的力量来到了线条的最末端,那两名燕人藏身的情报处帐蓬,中年燕人面色苍白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劲道,知道己方二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意识里怜悯看了一眼身旁浑身颤抖的年轻同伴,然后摇了摇头。 狂风暴起,小帐蓬瞬间被撕裂。 来自燕西的中年大念师颈椎喀喀骤断,正在摇晃的头颅直接摇离了身躯,像熟透了西瓜般啪的声炸开,只剩下恐怖血腔的身躯向前栽倒,鲜血喷溅。 另一名来自燕国的年轻洞玄强者绝望的双眸里飙出两道血花,然后整个身躯像被风吹倒的沙雕一样缓缓坍缩,变成地上一摊恐怖的血肉。 …………示警金声急促敲响,大唐边军以极高的效率做出了反应,快速加强阵地的防御,左锋骑兵开始备刀热马,向燕境方向前压,营地深处却还是一片秩序井然的模样,全身盔甲的将军亲卫面无表情行走在废墟之间,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敌人。 忽然间,无论是在寻找奸细的亲卫军官,整理帐蓬废墟的普通士兵,还是那些正抱着受惊军马轻声安慰的马夫,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笔挺地站立在原地,举起右臂放在胸口处,满脸敬畏望着中年男子整齐行礼:“参见夏侯大将军!” 沉稳的脚步声在军营里响起,那名中年男子漠然走了过来,此时他已经穿上了一套甲片明亮的盔甲,隐隐可以看到甲片上刻着某种含义难明的符纹,这些黑色线条的符纹没有冲淡盔甲的肃杀之意,反而更添了几分莫名强大意味。 他就是大唐军方军权最重的四大将军之一。 他是……镇军大将军夏侯。 夏侯大将军是世间武道修行巅峰强者,一身筋骨如同钢铁打造,加上像冰川一般冷漠的表情,暴戾残手的治军手段,强悍无畏的军事风格,二十四年来纵横大陆北方所向无敌,替帝国开疆辟土,震慑群敌,备受朝廷器重,下属敬畏爱戴,而在备受其苦的燕人心中,这位唐国将军则根本就是个人间魔王。 被撕裂成碎片的情报处帐蓬已经变成了废墟,下属将官们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毕,然后用布带把四周围住,恭敬请大将军巡示察看。 夏侯看着那具燕西大念师的无头尸身,沉默片刻后说道:“二十四年前,你乃是燕国先锋营指挥,惨败于本将军之手后胆丧魂飞自战场上丢脸遁走,听说你这些年来一直隐于燕西,没想到多年以后,你居然重新有了胆子来行刺本大将军。” 说完这番话,他漠然低首看着靴前那摊血肉,轻蔑嘲讽说道:“区区一个洞玄中品的小剑师居然也敢来撩拨本大将军,真是找死。” 此时一位穿着平民服饰的中年男子平静走上前来,恭谨一礼后双手递上几块破损的物事,声说道:“军营检查防御没有出问题,这两名燕人刺客能够潜入军营行此丧心病狂之举,是因为他们带着长安军部核发的印章文书。” 听到这个情报,夏侯静静看着中年人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如果换做别的下属,在大将军平静目光和沉默之中只怕会被吓的浑身发抖,不问缘由抢先跪下来请罪,但这位中年人姓谷名溪,来历神秘莫知,精于谋略,平日里替夏侯处理文书阴私之事,乃是夏侯最亲信的下属,所以迎着夏侯目光却是毫无惧色,平静说道:“印章出自长安军部,并不能说明任何事情。” 谷溪知道大将军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次行刺与长安城里任何人有关,而且事实上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所以他回答的很肯定。 夏侯大将军不再看他,也没有再提任何与长安军部有关的话题,负手于身后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沉默很长时间后,眯着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觅一个对本将军怀着半生仇怨的大念师和一个骄傲无能自以为天才可以建不世之功的年轻剑,就想来行刺本大将军,如此看来……燕国有人并不想那位太子爷回国。” 此番燕国出动了一名堪称天才的大剑师和一位隐居多年的大念师发起行刺,看似花了极大代价,投注了极大心血与期望,当时的情形看上去也极为凶险,但事实上与夏侯大将军强大无双的武力比较起来,这场行刺更像是一次绝望的送死。 谷溪听着这段看似无头无脑的分析,拜服赞叹道:“大将军果然神机妙算,屈指算来今年正好是那位燕国太子回国的日子,此次行刺不论成或不成,陛下必然震怒,大将军若再上书一封,只怕那位太子爷还真只能继续在长安城里做寓公了。” 夏侯大将军面无表情说道:“本大将军岂能遂了那些燕人的意思,传令诸军不得提起今次行刺之事,稍后我亲书一封密信予陛下说明此事头尾。想把你们燕人寄于复国希望的隆庆皇子留在国内,哪有这么容易!” “隆庆皇子也许自己也不愿意留在燕国。”谷溪想着前日军部传来的消息,笑着说道:“能够进入书院二层楼跟随夫子进修,可不见得比当个替补太子来得差。”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当年你若不曾舞 晨光从熹微至明亮,夏侯大将军面无表情向东方前线走去,谷溪和一队随身亲卫沉默跟在他的身后。初升朝阳散发的光线照耀在他的盔甲之上,散出淡淡白色光泽,望去仿佛似一位威武神像站在圣洁神辉之中。 走进临时中军营帐内,听下属将官禀报晨时左锋骑兵突入燕境的战果后,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说道:“斩燕俘三百以作惩戒。” 此时帐蓬内除了他和谷溪没有第三个人。谷溪看着他欲言又止,劝谏道:“先前将军定策瞒下行刺一事,只发密信给陛下。如果在阵前杀俘,这事情恐怕很难瞒下去,更何况那些燕人肯定会主动宣扬此事。” 夏侯漠然说道:“燕军入境害我大唐百姓老弱,烧我大唐百姓村寨,杀他三百战俘理所应当,本大将军断然不信何人胆敢多言。” 谷溪沉默片刻,说道:“然则杀俘不祥,陛下……也不会喜欢。” 夏侯摘下头盔搁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忠诚部属,说道:“你应该很清楚,陛下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事到如今我还能活着,是因为我替帝国建立了不朽功勋。我大唐向来赏罚分明,我只要依然能不断建功,朝中诸公抓不住我把柄,陛下便不会轻易动我,如此一来,陛下喜欢本大将军与否根本就不重要。况且陛下若太喜欢我,我倒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这一段话,尤其是最后一句里隐着一些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的意思,谷溪沉默片刻后正准备说些什么,袖口上某处用金线绣成的横线纹饰忽然间亮了亮。 “去吧。”夏侯说道。 谷溪沉默揖手躬身一礼,便退出了营帐。 帐内空无一人,夏侯脸上浮现自嘲微涩的笑容,轻声说道:“本大将军何其幸运,遇着陛下这样一位宽仁君王,不然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难道我能对陛下欺之以仁?不过是君王顾念旧情,顾念无人知晓的那层情义,容我多活这些年罢了。” 过了片刻,谷溪掀起帐帘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封涂着火漆的密信,走到夏侯身前轻声说道:“军部符书传信,最近这些天长安城里有些不太平,听说是南城那边发生了一椿命案,甚至连惊动了羽林军。” 夏侯淡淡嘲讽说道:“朝中诸公欺陛下宽仁,居然连本大将军的部属也敢杀,前些日子在朝小树手上吃了那么大个亏,难道还没学着在陛下面前老实一点?” “还真和朝中诸公无关。”谷溪摇头回答道:“南城那椿命案死了位洞玄境的高手,而且那人曾经是前军部官员,所以才会惹出这些风波。” 夏侯目光渐凝,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继续。” “不知道将军您还记不记得这个人,他叫颜肃卿,曾经是军部文书鉴定师,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一位大剑师……” 说到此处,谷溪满含深意看了将军一眼,继续说道:“此人应该是在西陵昊天神殿开悟习得剑术,因当年之事被逐出军部后,一直安安稳稳跟着长安城某位茶商浑噩度日,没有想到最后还是死于非命。” 帐内气氛渐渐变得严肃冷凝起来,角落里的烛火摇晃不安。安静很长时间后,夏侯大将军淡然问道:“天启十三年……这已经是第几个了?” 谷溪轻声应道:“御史张贻琦撞车而死,前宣威将军裨属陈子贤横死东城,再加上这个被人砍掉脑袋的颜肃卿,今年已经死第三个了。” 大唐民风朴实坚狠,长安城人口众多,虽说治安极好,但若要说非正常死亡,只怕每日都有那么一两起,帐中二人此时说的第三个,自然不是指天启十三年非正常死亡的数量,而是指与那些前尘往事相关的死亡。 “若不是今年皇后娘娘今年停办寿宴,拨了笔闲银给军部,军部也不会想着寻访退伍老兵发放布帛慰问,也不会发现早已无人记得的陈子贤已经暴毙。” 谷溪看着夏侯轻声说道:“现在颜肃卿也是被人砍掉了脑袋,手法极为相似,如果能确定御史张贻琦所谓意外……也是一个杀局,那么便能找到事情真相。”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真相。”夏侯大将军冷漠说道:“当年那两个案子该死的人都死光了,谁还会记得这些事情?” 谷溪应道:“渔夫洒下渔网时总以为能够一网打尽,但事实上每次渔网出水时,总能发现几条漏网之鱼,在我的笔记上,宣威将军府上至少还有十一个人活着。” 夏侯大将军缓缓闭上眼睛,说道:“能活下来的都是一些短工杂役,唐律所限不能斩,而但凡有身契的家丁婢女都死光了,我不相信那些与主家无甚挂葛的短工杂役敢对朝廷心怀仇恨,隐忍多年还想着要复仇。” “总还是要查一下。”谷溪忧虑说道:“至少像先前所说,应该派人去看看御史张贻琦的死亡有没有蹊跷。属下也不相信那两个案子还有苦主留下,但我担心这连番诛杀是宫里某位贵人借此生事借此立威。” 夏侯淡然应道:“皇子们年龄还小,四公主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如果是陛下想绕过律法收拾我,十年前就会派人直接砍了我的脑袋,何至于用这些毫不大器的手段。” “但宫中还有一位贵人。”谷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夏侯大将军脸色骤然一寒,冷冷盯着他说道:“二十年前,你发下毒誓跟随我时便警告过你,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贵人,莫非你忘记了?” 谷溪深深埋下头去,诚恳请罪,心底深处却涌起一道极疲惫无奈的叹息,心想大将军您不想让世人知晓与那位贵人之间的关系,那位贵人只怕也不想让世人知晓,只是您选择的方式是远离长安噤声不语,但谁能确定那位贵人不会用些更极端冷酷的方法?所谓一入宫门心如铁……夏侯看着请罪于身前的下属,想着对方这些年的忠诚,想着对方这些年与自己一般在湍急河流的两岸间不停艰辛摆渡,面色稍霁,沉声说道:“不过你说的对,长安城里的事情必须去查一查,派一名念者回去。” 稍一停顿,他面无表情补充道:“警告办事人,即便查出来什么也严禁自行行事,证据全部呈给军部和长安府,查案终究是朝廷的事。” 谷溪领命而去。 帐内空无一人,夏侯解下身上沉重的盔甲,然后坐到榻上,沉默看着快要被帐外天光吞噬的微弱烛火,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有些微微苍白,先前一声雷喝直接震死两名修行强者,那画面是那般的威猛强悍,但无人知晓他的身体终究还是有一些损伤。 身为世间武道巅峰强者,战力之强横堪称无双,只须动念便有浑厚天地元气凝于体表贯通内外,念力不能伤,飞剑不能破,事实上要杀死那两名来自燕国的修行刺客,他可以选择更简单、毫无损伤的应对方式。 但他是以暴戾冷血霸蛮著称的夏侯大将军,在世间有太多强大的敌人,他要在敌人和部属面前维持自己无敌的形象,所以他必须选择最嚣张威猛的应对手段,为此甚至不惜让自己的身躯意念受到伤害。 不想烦不胜烦迎接源源不断的刺杀,便需要展现雷霆手段,强行压垮绝大部分敌人的战斗**,这大概便是很多绝世强者的无奈。 帐帘掀起,一名小厮端着碗经过精心调制的燕窝金枣大补粥走了进来,小厮模样清俊,食盘上那瓷碗精制美丽,显非普通物事。 夏侯大将军冷漠接过粥碗一饮而尽,挥手示意小厮离开。 他知道长安城那些忌妒羡慕自己的诸公们一直在暗中传说夏侯大将军喜欢清俊小厮,对床第之事有别种情趣,对于这种流言他漠然以对,根本毫不动怒,因为无论是陛下还是那些他真正忌惮的地方,都很清楚一个事实:自从当年烹杀最疼爱的那名小妾之后,他再未曾亲近过女·色,也不肯再用任何一名婢女贴身服侍。 当年他烹杀那名小妾,正是御史攻击如潮,大将军地位风雨飘摇之时,那些自以为知晓内情的人们,以为他当时借口偷窥军机,用残忍手段烹杀自己最宠爱的小妾,是要震慑奉旨前往军营问话的某位大太监。 然而只有夏侯自己知道,当时那位大太监奉旨前来问话,根本与朝中御史们的奏章无关,他所畏惧的事情也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无关。 那是一个夏天,夜很短白昼很长,昊天散播的光泽不止温暖而且炽烈。来自西陵神国的严厉质询信件被直接递到了长安皇宫之中,甚至那个不可知之地都表示了严重的关切,而距离军营不远的茫茫岷山里,更是隐约可以看到无数道剑光。 “霜儿,那天你不该跳那段天魔舞。” 夏侯盯着手指间渐被冻凝的粥水,想着如果还是当年,自己最疼爱的那个温柔女子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然后笑着拿出手绢替自己轻轻擦拭掉,忍不住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重复道:“你真的不该跳那段舞,虽然那段舞和舞动时的你……真的很美。”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西陵来信 “在充斥着昊天神辉的世间,天魔的舞蹈就不该出现,面对着西陵道门尤其是那座观的压力,有谁能保护你?陛下,夫子、观主还是那个人?” “先帝是大唐皇帝,他只需要金口轻张说一句话,帝国数十万铁骑便会席卷天下,嗷嗷叫着把所有道观砸成废铁,而且他身后有书院,所以他可以无视自天而降的昊天神辉,但他凭什么为一个魔宗圣女便与西陵神国翻脸?” “那个人去修二十三年蝉了,只怕斗转蜕化之间早已忘记了你这个女徒弟,那么还有谁能保护你?我吗?可我只是个徒有蛮力的武将,我不是夫子也不是观主,我没有那种力量……那么我就只有用你的死亡护住自己,因为我需要活下来,因为我的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人等着被我保护。” 多年后大唐帝国与燕国边境的军营里,鬃角早已生出华发的大将军沉默回忆着当年那场迷乱三界的天魔舞,脸上没有丝毫感触情绪。 当年的事情始于西陵神国昊天道门掌教发往长安都城的一封信。在那封信中,昊天道门掌教一改多年来与大唐帝国皇室温和平等相处、避免激化矛盾的态度,代表昊天道门亿万信徒向大唐皇室表达了极端愤怒,用严厉口吻指责大唐某位大将军与魔宗余孽勾结,要求大唐皇室给予一个交待。 在那封信发出的同时,三位地位崇高向来极少离开西陵神国的大神官,率领门内无数强者高手过境燕西,来到了大唐边军不远处的茫茫岷山间,其间表达出来的警告意味非常强烈,如果大唐不给昊天道门天下信众一个交待,那么昊天道门不介意冒着与大唐帝国翻脸的危险,自行出手狙杀那个魔宗余孽。 那场没有多少人知晓的风波,在大唐皇室开始愤怒,却没有来得及做出及时反应之时,便因为夏侯大将军残忍烹杀了那个美丽女子而告终,昊天道门非常满意大唐方面给出的交待,而大唐帝国也因为那个女子的死亡避免了再次与天下开战。 与天下开战绝不会令大唐人感到畏惧,但没有谁会愿意为了一个魔宗圣女莫名其妙的抛头颅洒热血,所以知晓内情的极少数人,事后一直在猜测,大唐皇帝陛下这些年对夏侯大将军宽仁有加,是不是慰其当年绝然断臂之痛? 这种猜测并不见得符合事实,只不过历史的真相总是隐藏在门口的**沟里,想要看到需要忍受太多污泥腥臭,没有谁会愿意去主动发掘。 眨眼间已是多年过去,到了大唐天启十三年的秋天,曾经的魔宗圣女慕容琳霜已经变成市井回忆里那个可怜的被烹熟的无名宠姬,而就在这个秋天,又有一封昊天掌教亲笔书写的信件从西陵神国寄到了大唐都城长安。 “当年那封信我没有见过,但听说父皇当时非常愤怒,把那封信撕成了雪花洒的满宫都是,一面让崔公公去燕境询问夏侯是否确有此事,一面却是暗中命令镇国大将军许世暗中调集兵马,准备一朝翻脸便强攻西陵神国。” 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看着手中的信纸,苦笑着摇了摇头,眼角皱纹一现即隐,有些恼火说道:“那些老道士究竟想做什么?现在居然请我把这封信转交给皇兄,虽说语气口吻还算平和,但颜肃卿之死终究是帝国内政,就算他曾经是你西陵弟子,也没道理发信来问,皇兄怎么可能不生气?” 一名王府管事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笑着说道:“谁都知道陛下不待见西陵那些道士,昊天掌教亦是世间至尊至贵之人,他大概是不想直接投书陛下却被陛下直接撕了扇脸,所以才请殿下您转交。” 话音方落,管事紧接着恭维说道:“话说这天下,有资格在陛下与昊天掌教之间调衡传话之人,还真只有殿下您了。” “哼,本王难道想做这个传话人?”李沛言冷笑说道:“想天启元年,皇兄刚刚即位巡视南方大泽,让我留在都城长安监国,本王当时年青冲动,还真信了这些西陵神棍的蛊惑,结果事后惹来皇兄好大一通脾气,过了好些年才缓和了关系。” 世人皆知大唐皇室与西陵神殿一在世俗一在宗教互不对眼,但这位亲王殿下却算得上是其中某位异数,不止与大唐帝国境内的昊天南门交好,与西陵神殿也偶有通信,而双方这种交流则是起自于天启元年的某次合作。 管事看着亲王殿下微微蹙起的眉毛,心想自己服侍殿下服侍了这么多年,也依然看不明白殿下冒着陛下不悦的危险与西陵交好究竟是图什么,关于这件事情他从来不敢发问,然而此时看着殿下拿着昊天掌教亲笔书信发怔,他终是下了决心,看了看窗外动静,鼓起勇气低声说道:“殿下,外有强援内自安啊……” 李沛言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似笑非笑打量着这个自幼跟着自己的管事,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和声说道:“果然不愧是府中老人,能看明白本王的心意。” 待那位管事离开之后,李沛言脸上笑容骤然褪去,轻敲桌旁铜铃唤来一名侍卫,沉思片刻后寒声说道:“大管事有问题,通知宫里出动暗侍卫盯住他……” “不,直接杀了!”李沛言沉声说道:“居然敢挑拔本王与皇兄之间的关系,这种人不能留,然后你通知军部,让他们查一查当年我出宫开府之时,大管事是通过什么门路进了王府,重点查一查他与西陵之间有没有关系。” 布置完这些事情,亲王殿下一个人在书房里呆了很长时间,他坐在书桌旁回忆那年发生的事情,如剑般笔直的浓眉缓缓蹙了起来。关于宣威将军府和燕境屠村两案,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为他坚持认为自己做那些事情都是为大唐着想。 大唐如今铁骑名将无数,又有书院和夫子,即便是西陵神国也不敢稍露敌意,然而大唐要千秋万代传承下去,万一数代之后国力衰弱如何?夫子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到那时又如何?如果那观里的七卷天书昭示应验又如何?为了和信众遍布天下的昊天道门维系良好关系,死些不重要的人又如何? 只要不涉大唐根本,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他相信皇兄也不会在意。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明宫里的夫妻 初秋时节,长安城北的大明宫在一片依旧茂密的古树间祥和静立,数百年甚至近千年的生长时间,让这些古树极为粗壮高大,但依然无法遮掩住宫殿群的宏伟气魄,无法压抑住天下政治中心的肃穆气息。 宫城最美之处乃是清思殿,由殿后栏畔向后山望去,几场秋风过后,渐有微枯树叶飘落,青葱之色里开始混入明媚的淡黄轻红,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容颜清矍的大唐天子李仲易,轻轻握着皇后温软的手,看着殿前群山里的初秋景致,轻声叹息说道:“树木要经千年风雨方能参天,大唐立国千年经历无数场战争,牺牲无数名将良臣勇士,才有如今尊崇地位。当初沛言为了那些西陵道士居然牺牲我大唐百姓甚至是将领,只怕他根本没有想到,如此行事落在那些道士眼中又有何等意外,若我大唐不能抗住外界压力随意牺牲臣子,那这样的大唐又有何令世间震栗的资格?我身为大唐天子如何能不在意?” 皇后将手中那封西陵来信递还与他,轻轻依偎在他身畔,秀丽眉眼顾盼之间自然而生妩媚温婉之意,低声劝解说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陛下何必自扰。” “死了的大唐臣子依然是朕的臣子。若他不是朕的亲弟弟,若不是……”皇帝满怀深意看了皇后一眼,说道:“朕岂能就此饶了他们。” 皇后知道他第二句若不是后来想要说的是什么,缓缓站直,平静看着栏外明媚秋山老树,说道:“当年陛下远游南泽,亲王殿下接到昊天掌教来信,只怕也是觉得有些棘手,毕竟那次知守观也终于打破沉默开了口,这世间谁又能确定那七卷天书所昭示的前兆是否存在?” 沉默很长时间后,皇帝缓缓开口应道:“幼年在书院读书时,夫子曾经教诲过我,对于暂时不能理解的事物,承认其存在而不用去理会,因为若你连世间的事情都没有处理明白,何必徒劳去思考那些冥间的事情?” “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即位那年,那三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远赴荒原,也未曾有丝毫线索,若观里七卷天书真有明确谕示,何至于连那等人物也寻找不到?既然如此,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只不过是那些神棍慌乱之下的妄行罢了。” “至于你说皇弟当年可能被惊悸,确实有其可能,但他始终还是犯一个最致命的错误,自幼他生长在我羽翼之下少禁风雨,所以无法清晰地看明白,我大唐能够横扫天下,能够无视西陵神殿,甚至面对来自知守观和悬空寺的压力也可以毫不在意,除了国力强盛又有书院庇护之外,更重要的是……大唐从不妥协。” 皇帝陛下时而用朕时而用我自称,那是因为他说的每段话所指所向都不相同,皇后娘娘静静看着他熟悉的侧脸,注意到他刻意没有提一处的名字,说道:“不是我要替亲王殿下说话,只是此事牵涉太广太深,由不得他不谨慎。” “为了一个虚无缥渺的传说而谨慎,为了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劫数而牺牲无辜臣子百姓的生命……”皇帝陛下缓缓蹙眉,然后自嘲一笑,轻叹说道:“朕能体味很多人的苦衷压力,这些年不动他们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皇后微微低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感动,轻声说道:“我令陛下为难了。” “朕乃天下之主,为自己女人忍些闲气,受些非议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长声一笑将她揽入怀中,抬臂指向殿前层林渐染的秋山,说道:“如今这片江山诸多掣肘,我大唐铁骑休养多年,若知守观里那七卷天书昭示应验,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到时朕定要率领帝国千万儿郎,把我大唐帝国的疆域推到世界那头去,到那时我要与你去神话里的白骨殿再看秋景,再写一篇精妙好文祭告我李家历代先祖,也算替你结了你师门千万年来的宏愿。” 皇后看着男人熟悉的侧脸,想着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的宠爱与保护,眼眸里满是仰慕爱恋神色,幽声说道:“陛下雄心壮志,我很喜欢哩。” “都说鱼跃此时海,可海洋再宽再广也总有海岸拘缚,岂能容得下朕与帝国千秋万代之宏念,所以为什么我们的目光不能落在更高更广没有边界的天空上?” 皇后听着这话,想起这些天经常在御书房里看到的画面,忍不住抬袖掩唇轻笑,眼珠微转补充道:“花开彼岸天?看起来陛下您还真是爱煞了那幅字,如此说来,日后若大唐帝国真能在陛下率领下开疆辟土于异界,到那日写文祭告皇朝历代先祖时,还得把那位书家请出来抄写一番才是。” “那日朕本想把鱼跃此时海这五字赠予朝小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非得离开,当时朕心情难免有些烦郁不安,却在那时看见那位书家替我续的后五字。” 皇帝低头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口,展颜笑道:“这五字足以开阔帝王心胸,那书家很了解朕啊,若能找到其人,朕一定要重重赏他。” 皇后有趣看着他,笑着说道:“陛下找到那人究竟想如何重赏他?莫不是把他请入朝中书阁做一词臣?依我看来,那位书家只怕是猜到陛下您的心思,不甘心自困词阁之中碌碌度日,所以才一直不肯现身。” 皇帝想着确实有这种可能,恼火说道:“说来也奇,朕拿着那幅字问过朝中几位大学士,竟是无一人能够从笔锋中看出些微端倪,朕还派了不少人去长安城内那些大书斋悄悄寻过,却依然一无所获,真不知道那人现在藏在何处,一想到那人可能便是朝中某位官员,如今每日上朝见着朕便在心里偷偷取笑朕,朕便是满腹牢骚,恨不得马上把他揪出来砍了脑袋。” “陛下天天在御书房内端详赏玩临摹那五字,真可谓是爱不释手,若真寻着那位书家,我可不信您舍得砍了他的脑袋。”皇后笑着说道。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帖惊长安 (话说上章写到不世出的天才五个字……嗯,最近和张小花说话说多了,本来就非常不好的数学被这个著名数痴感染到更差了。另外有个事情交待一下:我前面用过很多墨卷这个词,我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只是想着此唐非彼唐,此墨卷也非彼墨卷,但今天这章要用的地方太多,总觉得还是不对劲,容易被挑毛病,所以把前文应改处的墨卷全部改成书帖了,当然这是在我稿子里改的,vip里没动,懒……明日休息。)…………传闻中的道痴美人儿居然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头号人物?听着这话本来有些嘈杂的书舍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诸生面面相觑,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那得是一个怎样的妩媚女子,居然能硬生生压在隆庆皇子之上? “不用不信,莫非你们还真以为女子天生就不如男子?” 司徒依兰看着诸位同窗的神情,知道当中有些人不信,忍不住蹙眉说道:“那位道痴美人儿很是神秘,极不抛头露面,世人不知其能耐倒也自然,但我曾经听说过,那位隆庆皇子每每提起自己这位上司时,可没有半点不服气的意思。” “那位道痴美人儿应该还很年轻吧?”有书院学生感慨说道:“西陵神国果然不愧是昊天光辉照拂之地,居然出了这么多年轻的天才,且不提那位道痴,单说那位隆庆皇子入书院后,我大唐去哪里找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人物?” 金无彩听着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身旁一名女同伴看着她神情,笑了笑替她说道:“咱们书院有谢三公子这般人物,莫不成就不能拿出来与那位隆庆皇子较量较量?” “谢三公子去年初秋才入了不惑之境,隆庆皇子则是只差一步便能知天命,怎么想也应该是位洞玄上境的强者,二人之间相差了至少五个层次,这怎么较量?” 那位学生倒是丝毫不给女同窗们面子,冷笑说道:“而且就算谢三公子在诗文数礼方面能够压过隆庆皇子几分,但你们不要忘了,他是南晋人与我大唐何干?” “谁说我大唐没有人才?”司徒依兰不悦蹙眉说道:“王景略被世人称为知命以下无敌,他的年岁顶多比隆庆皇子大几岁,只要隆庆皇子还未迈入知命,就不见得是他的对手,那更不能说压过了我大唐青年一代。” 那学生皱眉说道:“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倒确实有资格与那位隆庆皇子比较,只是这人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也不知去了何处。” 楚中天看了一眼司徒依兰,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笑着向诸位同窗说道:“听说王景略被陛下派往镇国大将军处效力,就算隆庆皇子来了长安城,他也不可能违背军纪回来做些什么,所以还是把这人忘了吧。” 宁缺在书舍后方一直安静听着诸生的议论,发现没有人再提起那位隆庆皇子,而是满怀感慨说到大唐的人才问题,便不再继续往下听,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准备离开书舍去旧书楼。 “就算不提王景略,但我大唐还是会有别的人才呀。” 大概是因为谢承运被直接认为不足以与隆庆皇子相提并论,金无彩的心情有些异样,她站起身来,微笑望着同窗们轻声细语说道:“不是修道之人才能称为人才,军事算数文章诗词书法,只要能精通出众都是人才,我听祖父说,宫里最近为了一幅书帖闹出了好大的动静,陛下爱煞了那幅字,祖父也说那位书家在书法之道上有大才,像这种人物难道算不得我大唐的人才?” “这件事儿我也听说了。”书局公子陈子贤看了一眼金无彩,嗫嚅着说道:“宫里来过几批人问我父亲,只是实在不知道那幅字是谁写的。不过听宫里公公说,祭酒大人和几位大书法家都确认那位神秘书家定然已经在书道上浸淫多年,才能有那等笔力架构,这……算不得年轻一代的人才吧?” 金无彩只是想把先前那个话题绕过去,自然不会接这话,温婉一笑轻飘飘转到别的方面,问道:“祖父月前在御书房里临摹过那幅书帖,你家呢?” “我家开书局的,哪里比得上无彩小姐府上。”陈子贤笑着回答道:“只是宫里催的紧,所以家里帮着去联系了两位大书家入宫临摹了两卷。” 书院里诸生们闲聊的话题向来并无定规,今日曹知风教授放了众人大假,闲聊的时间极多,话题自然也转了极快,先前还在讨论隆庆皇子和那位道痴美人儿,这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却全然被传说中的那副书帖吸引了过去。 几番议论,诸生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那副书帖早已成为长安城上层最近数月议论的焦点。 一副不知何人所写,为何出现在御书房内的书帖,竟然令陛下爱不释手,直接命令诸位大臣、大书家亲笔临摹,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道那书帖上写的究竟是什么,那你根本没有办法参与到那些部堂衙门的饮茶闲谈。 “陛下赏了祖父一份御笔临摹本,只可惜祖父不让我看。”金无彩细声说道。 大唐天子酷爱书法但笔力欠佳之事,其实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诸生强忍笑意,心想祭酒大人自然不忍陛下御笔让人瞧去取笑。那位向来话语不多的高小姐,此时见金无彩温婉细语,不知为何有些不愉,略带两分傲意说道:“我家也被赐了一份,可惜不是御笔,不过用的是双钩法,听说与原作极为神似。” 双钩乃临摹一法,沿原作笔墨两侧外沿以细线钩出,然后于廓中填墨,这等临摹手段出来的成品,最为接近原作,颇为珍贵,多用于传世名作临摹。 听着高小姐所言,诸生又是好一番惊扰,即是赞叹那幅不知名书帖果然深受陛下喜爱,又是暗中议论宫中有人,家宅果然深受圣恩,居然能够受赐双钩临摹之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更何况是大唐天子有所好,于是近些年来,大唐帝国上下都极爱书法之道,书家地位极为尊崇。现如今长安城贵宅之间都明白陛下对那副书帖的喜爱,相互之间亦难免要做几分比较。 被陛下赐了临摹卷的,便沾沾自喜,没有被陛下赐临摹卷的,则会有几分惴惴不安,便是那些都被赐了的,也还要比较一下版本如何……这真是一副小小书帖,不知吹皱了多少府邸砚中墨汁,扰了多少贵人心绪。 有那夜宿书院的平民子弟,便好奇问高小姐,那书帖上究竟写的何字,那字有何等神韵,竟能让陛下如此欢欣喜爱。高小姐既已开口,自然便要继续说下去,微微一笑,直把那副书法夸的是天上有地上无。 “借过借过。” 宁缺腋下夹着几本书从书舍后方走了过来,众人发现是他,按照平日习惯顿时冷漠停止了议论,直到他走出书舍门,走进掩雨走廊才又开始议论起那副书帖。 陛下爱不释手的书帖,自然无人愿意直指其不好,更何那副书帖着实大有可观精妙之处,于是但凡看过真迹的那些阁臣书家,顺着陛下心意便是好一番夸奖赞叹唏嘘,高小姐这番言辞虽说稍显夸张,却没有同窗表示任何疑义。 金无彩知晓高小姐先前为何说出那番话来,微微一笑也不与她唱对台戏,顺着她的话锋,也极诚恳将那副书帖称赞了一番。接下来诸生议论的话题便转移到了这件事情最神秘也是最吸引人的方面——这幅书帖究竟是谁写的? “究竟是谁写的?”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听说是去年春天时候出现在御书房里,然后宫里寻访了大半年的时间,那些大书家更是都被问过了,就是没有人承认。”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香坊里面那些卖字书生们写的?不要这样看着我,草莽之间多英豪,大才总在山林间,谁说摆摊卖字的书生就写不出绝世佳作?” “你这话倒是没有错,但如果是那些穷苦卖字先生的作品,那他怎么把这副书帖悄悄送进御书房里?如果他有门路能够通到宫里,又何至于穷苦如此?” “这真是一个谜题啊,也不知道那位书家为什么始终不站出来承认,要知道陛下如此欣赏,如今又在朝中惹出这番风波,只要他肯现身,肯定无人会追究他的罪过,相反肯定有好大一场富贵在等着他。” 金无彩细眉微皱,沉忖片刻后说道:“我看那位书家还真有可能隐居在长安街巷之间某家小书画店里,按说宫里寻访了这般久,那位书家始终未曾现身,极有可能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听不到这些传闻,而且宫里找的肯定都是长安城里出名的大书局画店之类的地方,一时间也想不到那里去。” “至于为什么那位书家的书帖能进入御书房,就不得而知了。” 她温和笑着说出一个可能:“也许是朝中某位大臣惜那贫寒书家之才,所以私下带入宫中,故意遗落在御书房内,就是为了让陛下发现?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位大臣现在也应该明言了吧?” 诸生觉着她说的有些道理,笑着应道:“如果真是陋巷之间的小店,你我散学后是不是也可以去寻摸一番,若真能找着那位书家,说不定宫里也会有些赏赐。” 陈子贤懦懦插了句话:“听说……宁缺在东城开了家小书画店。” 诸生闻言一怔,然后纷纷笑出声来,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是荒唐可笑。有那来自阳关与钟大俊相熟的学生,望着掩雨走廊尽头宁缺快要消失的身影,嘲笑说道:“若御书房里那书帖是这家伙所写,那我心甘情愿去亲他的臭脚!” 书舍之中笑声再起。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无题 听着身周同窗取笑宁缺,司徒依兰面色不悦站起身来,把金无彩拉到书舍外,认真看着她,想要提醒几句,但想着女伴生就温婉寡言的性子,和这件事情本就没什么关系,叹息一声转而问道:“下午你要去看热闹吗?” 金无彩微笑应道:“你是说隆庆皇子入长安城?” “嗯,我对这等男子倒没有什么兴趣,只是终归有些好奇。”司徒依兰笑着说道。 “那我就陪你去吧,去松鹤楼上要个房间,应该能看到长街。” 司徒依兰打趣看着她,说道:“今儿怎么有时间?不用陪那位大才子?若你实在是想看隆庆皇子,又不愿把谢承运一个人抛下,不妨带着他一起去。” “隆庆皇子入城,他自然是不会去的。”金无彩笑着说道:“年轻男子总有自己的骄傲,更何况是他。” 想着宁缺这些日子的遭遇,司徒依兰有些不屑说道:“他又如何?他谢承运就天生应该更骄傲些?” …………曹知风副教授罢课去城外迎接自己宗国的复兴希望,书院很多学生都在议论要不要去长安城里看热闹,正在掩雨长廊下行走的宁缺满心想着修行,连同窗们议论那幅书帖都没有听见,更不会想着去凑这种热闹。 只是想着那位隆庆皇子人尚未至,便已经在长安城里造成如此轰动,他不免还是有些微微羡慕赞叹,只是这种羡慕赞叹里并没有太多震惊的成分。 西陵神殿裁决司大人物?将要踏入知命的天才?这种光辉对别人来说或许真的极大震撼,然而他天天和陈皮皮这个十六岁便知命的家伙厮混,实在是没瞧出来被世人推崇的所谓绝世修行天才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还不就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只不过卟通一声跳下水时因为太胖太笨会激起朵更大的浪花罢了……天启十三年初入长安城,便遇着朝小树、陈皮皮这等人物,宁缺眼前的世界骤然开阔,眼界不一样,气度自然也就不一样,像隆庆皇子这种声名远播天下,令书院诸生震撼无语的人物,已经很难引发他太多感慨。 入得旧书楼,又与女教授恭谨行礼,捧着那本浩然剑安安静静看着,任由春日在西窗外渐渐倾斜,渐渐下沉,等到入夜女教授离开,书架再次轻轻滑动。 “隆庆皇子今天来长安城了。”宁缺看着陈皮皮提醒道。 陈皮皮一脸懵懂,挠着脑袋问道:“隆庆皇子……是谁?” 宁缺有些吃惊,问道:“你不认识隆庆皇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劳什子皇子?”陈皮皮艰难地坐了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小酒壶啜了口,说道:“这个人很出名吗?” “相当出名。”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是燕国皇子,又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还像你一样被人们看作修行天才,所以你没有道理不认识他。” “裁决司?”陈皮皮耸了耸肩,腮下肥肉一阵颤抖,无所谓应道:“那又怎么样?西陵那个鬼地方自称天才的白痴太多了,难道随便来个阿猫阿狗我都要认识?” 宁缺疑惑惊奇望着他,问道:“你丫以前不是说过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吗?就算你已经离开西陵多年,但怎么会连这种人物都不认识?” “那都是你在瞎猜,我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来着?”陈皮皮放下酒壶,没好气说道:“如果你坚持这么认为,那只是你的智商有问题。” “你居然不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宁缺心中惊讶情绪快速平息,笑着望着他说道:“可惜了可惜了,话说我还准备抱你大腿来着。” 陈皮皮大惊失色问道:“你什么时候对本天才表现出来过足够的尊重,以致于本天才能够判断分析出你是想要抱我大腿?” 都是些朋友之间的玩笑话,自然没有人当真。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问道:“说起来我大唐帝国与你们西陵关系当真恶劣,全天下也就这两家有能力有资格互为对手,说是潜伏着的世敌也不为错,既然如此,为什么书院还要收一个西陵神殿的家伙?难道就不担心西陵神殿偷瞧去什么秘密?” “书院招生向来不问门第出处,只问能力心性,这便是所谓有教无类,夫子连我这号人物都敢收进门当个普通学生,更别说区区一个神殿裁决司二号人物。” 陈皮皮轻蔑嘲笑说道,紧接着话锋一转,面露凝重之色望着宁缺说道:“神殿裁决司专司镇压外道异端,权柄极重且又手段狠毒,里面的人都些变态的狂热傻逼,非常不好惹,在长安城里他们自然不敢做什么,但在大唐境外都是些能止婴儿夜哭的角色,虽然不用怕他们,但你最好也不要去招惹他们。” 宁缺看他说的慎重,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然后摇头感慨道:“听说神殿裁决司的头号人物是个女人,被世人称作道痴,隆庆皇子这样的人物已经极不好惹,真想不出来,那个女人又难搞到什么地步。” “不是难搞而是非常难搞!”听到道痴二字,陈皮皮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挥着右手说道:“叶红鱼那女人纯粹就是个疯子,哪里是什么道痴。在我眼里什么隆庆皇子什么神官都只是些阿猫阿狗,就算你得罪了他们,我也能护住你,但如果碰见那个女人,你一定要躲远点,因为就连我碰见她都恨不得有躲多远便躲多远。” 宁缺被他激动夸张反应弄的一怔,回忆起陈皮皮当初留言里展示出来的那种对女性的奇异恶感,不禁暗想难道这和那位神殿裁决司头号人物有关?旋即他想到先前书舍里的讨论,诸生都说那位道痴美人儿极为神秘,无人知晓她的姓名,然而此时陈皮皮却是顺口便说出道痴美人儿的名字,而且显得极为熟稔……“你说你不是西陵神殿的继承人……”宁缺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可惜你自我暴露了,如果你还坚持这样说,我会认为你的智商有问题。” 陈皮皮闻言一怔,然后不屑一笑说道:“要不要打个赌?” “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宁缺来到长安城后第二次说出这句话,然后严肃认真补充道:“围绕真理来做无聊的赌博,就像修行者凭借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混迹赌坊赚普通人的银子一样,都是非常**的事情。” 陈皮皮被这番话绕的有些糊涂,挠了挠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宁缺忽然皱着眉头问道:“今天书舍议论那位隆庆皇子非常热闹,我就不明白了,知命境界……真的很了不起吗?” “世间一人能上知天命,当然非常了不起,能修行的人不少,但你见过几个人能够进入知命境界?放眼整个天下,你也找不到多少知命强者出来。” 陈皮皮微微抬起下颌,显得十分骄傲,像是在对宁缺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快看看我,本天才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知命高手。 宁缺瞥了他一眼,感慨说道:“如此说来,我大概是被你这个罕见的没有任何高手作派的知命高手给误导了。” 陈皮皮勃然大怒,咬牙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有高手风范?” 宁缺笑道:“不止没有高手风范,最关键的是气质……气质这种东西你懂不懂?和你臃肿的体形无关,和你无趣的谈吐无关,纯是一种感觉。” 陈皮皮怒道:“境界就是境界,和风范气质能有什么关系?我能上知天命,那我就是知命境界,那么我眼里便可以完全没有什么洞玄上品境界的存在!” “没有什么证明啊。”宁缺为难说道:“你说你是知命强者,拿什么证明?” 看着陈皮皮脸上浮现出的坏笑,他心头一凛,快速说道:“不要想着把我痛揍一顿来证明你很强!你经常说我是个修行白痴,那打赢一个修行白痴能证明什么?” “那能怎么证明?”陈皮皮无辜地摊开双手问道:“你去找个洞玄上品境界的高手过来,我把他欺负两下?” “这个提议不错。”宁缺笑着说道:“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你知道吧?听说他就是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念师,这个对手如何?” “殴打教习?”陈皮皮瞪着他说道:“你是想我被二师兄揍成人皮挂到墙上?” 宁缺状作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殴打教习确实不妥当,要不然这样,那位隆庆皇子来了长安城,虽然他是西陵神殿裁决司里的大人物,但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些阿猫阿狗,恰好他又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天命,正适合用来当做证明材料。” “这个证明材料好像还真的不错……” 陈皮皮蹙着眉头,正想着怎样瞒过二师兄悄悄溜出后山,去长安城里找那个什么皇子打上一场,忽然间想明白过来,瞪着黄豆粒般大小的眼睛,恨恨望向宁缺说道:“这事儿好像有些不对吧?你是不是在书舍里受了刺激,故意挑事儿来着?” “哥从来就不是挑事儿的人。” 宁缺被他直接揭穿险恶用心,脸上却是毫无羞愧之意,理直气壮说道:“你总说你是绝世修行天才,现如今长安城又来了位修行天才,而且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你,相反所有人都承认隆庆皇子才是真正的天才,那你这绝世算哪门子绝?” “如果我是你,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又不要你当着众人面去落他面子,但至少你要告诉那位天之娇子,真正的天才得是你这种境界才有资格自称!” “得了吧。”陈皮皮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才相信你以前说的那些故事是真的,不是从小到大都在那般险恶污糟环境里长大,怎么会培养出来你这样一个人,年纪轻轻用心却是何其险恶。” 宁缺听着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不再继续挑事儿,而是真的对陈皮皮的境界手段产生了一些好奇,压低声音凑过去建议道:“要不然你表演一下?” 陈皮皮像看着鬼般看着他,不可思议说道:“表演知命境界的能力?宁缺,我们是受世人尊崇的修行者,可不是在坊市街巷间卖艺的猴儿。” “你当然不是猴儿,我也不是拿鞭子抽猴儿的卖艺人,这间旧书楼里又没有观众,哪里会沦为卖艺,你展露一下境界,就当是替我指指道路。” 陈皮皮愈是不肯展露自己境界,宁缺便愈是好奇,不罢不休地劝说道。他提到指道路三字,恰恰刺中了陈皮皮的软肋——对于这个年龄相仿的友人,陈皮皮明明比对方境界高上无数层楼,却偏偏始终没有获得过相应的骄傲感,对方始终没有表现过任何震惊神往羡慕的神情,直至此时才终于好像服了一下软。 “旧书楼里不行。”陈皮皮思考片刻后,很认真地解释道:“楼上藏书全部是书院历代先师亲笔誊写的文字,每个字便是一道神符,若我在楼内展露知命境界手段,一旦引发神符反噬,别说我,就算是二师兄也顶不住。” …………修行五境中,知天命是其中最神奇玄妙的至高境界,自边塞归来的旅途中,宁缺从吕清臣老人处便知道了这一点。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开始修行的初学者,和天命之境之间有无比遥远的距离,就如同蚂蚁从来不会羡慕老鹰飞的高远,他对于知命境界也没有丝毫想法,于是乎明明知道身边有位知命境界的少年天才,却从来没有想过去感受一番知命境界的神奇玄妙。 直至今日,在书舍里听到那位隆庆皇子来到长安城,听着平日里无视自己相逢陌路的同窗们兴奋议论着那位天之娇子,终究还有些少年心性的他,第一次开始正视那些遥远的境界,因为羡慕因为嫉妒,当然还因为那么一点点恼恨。 他对已经进入知命境界的陈皮皮,没有丝毫这种感觉,因为陈皮皮是他的朋友,而且救过他一命,但对于那位自出生便一直高高在上,宛若神子一般的青年俊才,却隐隐间有些抵触反感,大抵是草根阶层仇富心态的暴发? 可惜无论他如何劝说,陈皮皮始终不肯向他演示一下知命境界的神妙手段,待春夜渐深,想着桑桑还在家中等候,他只好悻悻然下楼而去。 就在走过湿地边缘,快要进入书院建筑群之前,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睁圆双眼盯着星光之下的水草浅波,脸上渐渐现出强烈的震惊神色。 书院这片湿地水极浅,极透亮清澈,白日走在湖畔能清楚地看到无数红鲤黑梭游动水草之间,鱼与草相依偎,画面极为漂亮,而若是深夜行于湖畔,当星光灿烂之时,更是能看到鱼儿鳞片反映着星晖,在湿地间不停闪烁,织成一片比夜穹更加繁密美丽的虚幻星空。 宁缺每天必去旧书楼,时常在日头被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吞没才会离开,所以对于这片湿地他非常熟悉,那些白日黑夜里的池鱼美图非常熟悉,然而今夜他忽然发现这片熟悉的湿地变得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湿地水草间反映的星光,似乎比往日夜里要显得黯淡了几分,宁缺定睛望去,只见那些应该正在水草间欢快游动的锦鲤黑梭,竟不知为何悬停在了水草之间完全静止不动,变成了一条条各色玉石雕琢而成的鱼儿! 游鱼不动,星光自然不再闪,湿地才会比平常夜里要显得安宁黯淡许多,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游鱼静止不动,如星悬夜空一般悬在水草之间?这种静止不是死亡也不是简单的凝固,隔着水波与草丝依然能感受到那道道生命气息,仿佛这些鱼儿只是把在水中留下了一个虚拟的投影,它的本体却在这段时间内游到了另一个与真实相通的世界里……这种近似于神迹般的画面,所昭示的就是知天命的境界吗? 过了很久很久,宁缺才缓缓醒过神来,他艰难地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望向身后远处的旧书楼,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窗边。 啪的一声轻响,一只通体漆黑只有尾部染着艳红的鱼儿,欢快地从水草间游出,跃出水面,贪了一口星光,然后重新落入池中,浑然不知先前发生过什么。 …………回到临四十七巷的时候,宁缺依然保持着沉默,先前在书院里看到的那幕神奇画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能力,所以他此时的情绪极为复杂,震惊之余有些惘然,而这份惘然又转换成了淡淡的郁闷和强烈的企图心。 因为脑海里想的完全是那些事情,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今天的临四十七巷有些热闹,隔壁开古董店的吴老二正在那棵大槐树下口沫横飞与街坊们描述着什么场景,而吴老二那位悍妻今天也不知为何改了性子,看着自家男人手舞足蹈也没去拦,而是在一旁不停掩嘴轻笑,脸上涂着的厚脂粉簌簌而落。 “啧啧,看起来知命境界果然很了不起啊。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些鱼儿怎么就老老实实地不动了呢?看着挺像有一年的魔术,那些鱼儿像士兵一样排队前进,不过旧书楼和湿地隔那么远,想变魔术也没办法吧?” “吕清臣以前告诉过我,知命境界的修行者能够从本质上掌握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悟了世界的本原,但……世界的本原不是粒子吗?把那些鱼儿定住,偏生缓过来后还能活蹦乱跳,看来看去很像保鲜冰箱啊。” 进了铺子他便把铺门关了,然后坐在圈椅上以手托腮不停喃喃自言自语,念道了半天,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今天回到家中没有听到桑桑的声音,没有马上喝到热茶,而且如果照往常模样,自己说了这么多话,那丫头应该又开始嘀咕少爷又开始说胡话,但今天却没有……宁缺惊讶抬头望去,这才发现桑桑正坐在书桌旁盯着空中某个点不停地傻笑,头发显得有些蓬乱,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傻姑。 “呃……你这是中邪了?” 听着这句话,桑桑猛然醒了过来,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看着他说了句:“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缺恼火说道:“少爷我回来已经半个时辰了!在书院里被那些无知小屁孩儿无视倒也无所谓,难道我回到家里来还要被享受这种待遇?” 桑桑微黑的小脸上浮出羞愧之意,赶紧去给他端茶倒水。 宁缺忽然想到今天书院里热议的那件事情,眉头一挑,望向小侍女的背影,迟疑片刻后问道:“你今天……也看热闹去了?” 桑桑把早就沏好的茶水倒掉一半,然后冲入滚烫的热水,端至唇边轻轻一蘸试了试,发现茶温合了宁缺习惯才端了过来,有些羞涩说道:“白天……反正没什么生意,吴嫂子一个劲儿拉我去看,所以……我就去看了看。” 宁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思议看着她的小脸,心想那位隆庆皇子究竟他妈的多有魅力,居然连桑桑这个才十二岁的小侍女都被魔怔成了这样? 桑桑误会了他的眼神,赶紧把蓬松的头发重新整理了下,认真解释道:“那位隆庆皇子的车驾没走朱雀大街,走的通南大道,街道又窄人又多,所以太拥挤,头发才会被挤乱,不过少爷你放心,我去的时候就没带银子,不怕人偷。” “我担心的是这个吗?”宁缺没好气训斥道。 “那少爷你担心什么?”桑桑睁着柳叶眼,好奇问道。 “呃……”宁缺摸了摸脑袋,心想自己到底是在担心愤怒什么?想了会儿没想明白,他也懒得再去想,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丫头,取笑说道:“没想到我家桑桑居然也有发花痴的一天啊,不过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那位皇子可是有未婚妻的。” 桑桑瞪了他一眼,说道:“少爷,你不是说我要过了十六才能嫁人吗?我现在才十三岁半,哪里有想过嫁人这种事情。” “要我说十六岁都还没长熟。”宁缺抬起手戳戳她光滑的小额头,说道:“瞧瞧你刚才那白痴模样,才十三岁半就开始思春,丢不丢人?” “我只是跟着吴婶去看看热闹。”桑桑微低着头,有些底气不足低声解释道:“那位隆庆皇子生的确实好看嘛。”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柳絮下的真相 宁缺想起去年书院入院试放榜那时,小桑桑也曾经盯着谢三公子发过呆,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原来和自己一样,也是首重皮囊的凡人啊。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看着自己发呆?那自然是因为自己的皮囊实在太过普通。想到此节,他看着她忧郁说道:“长的太好看的男人,一般脑子都不大好使,比如那位隆庆皇子。” 桑桑把小黑脸枕在细细胳膊上,出神道:“少爷,我就想看看他那张脸是怎么生的,为什么那般好看,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家的脂粉,陈锦记还是豫脂园,唉,如果有机会能近距离看看,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能摸摸他的眉毛那就更好了。” 宁缺看着她出神模样,忽然发现这些年来,除了操持家务之外,自家的小侍女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爱好欢欣之事,心中无由生出一阵疼惜,片刻沉默后笑着说道:“隆庆皇子是要进书院二层楼的,如果你想近距离看他,到时候我带着你去,顺便你还能替我加加油鼓鼓劲儿什么的。” “好啊好啊!”桑桑拍着小手掌坐直了身子,然后看着宁缺的脸非常认真地纠正道:“但那天我肯定是专门去替少爷你鼓劲助威,只不过顺便看看他。” “这还差不多,乖。” 宁缺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背着双手向后宅走去,心想看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还是为了小侍女的梦想,自己都必须往二层楼爬一爬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飘过坊市水井,飘过南城清幽贵宅,飘过热闹的朱雀大街,飘过高高的朱色宫墙,在檐兽鼻尖调皮地挑了挑,然后轻轻扬扬地向地面落去,把洗衣局湿漉的地面粘成一片稀薄的毡子。 “额错了,额真的错了,如果去年陛下问起来时,额胆子能再大那么一点点,直接应下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首鼠两端,看着一座宝山,却不敢伸手去摸。” 浓郁的河北道口音在满天柳絮中回荡着,微胖的大唐侍卫副统领大人徐崇山,站在偏殿栏下,双手拢在袖中,看着那些从御书房里面带喜悦骄傲之色走出来的大臣们,看着他们双手视若珍宝捧着的那些摹本,眼眸里的不屑轻蔑逐渐转换成怀念家乡初恋情人般的酸涩遗憾。 “你说额一个大老粗,怎么就偏偏就要学那些大臣们玩什么心眼?这下可好,玩砸了不是?把自己的脚背砸的好痛,现如今陛下越喜欢,这事儿闹腾出来的风波越大,额越不敢承认当时是俺骗了陛下,这真是一着错,着着错啊。” 小太监禄吉抬起头瞥了一眼统领大人的脸色,压低声音建议说道:“大人,咱们看了这好几个月的时间,就算宁缺藏的再深,总有一天会被朝廷挖出来,到时候不止咱们这欺君之罪得落在实处,而且咱们侍卫处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要不然咱们……干脆赌上一把?” “怎么赌?”徐崇山用鼻腔暼出一声冷哼,说道:“陛下喜欢,皇后娘娘喜欢,那些大臣也不知道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但总之陛下失望了这么久,最后发现是我们瞒了他这么长时间,所有的失望和喜欢都会变成对你我的愤怒,到那时宁缺那小子倒是不会有什么麻烦,可是你还是我来承受责任?” 说起严肃正事儿,副统领大人的河北道口音变淡了很多,不说额而称我了,禄吉哪里敢接话,眼珠骨碌一转,心想若真有那天,背黑锅挨板子的肯定是我这个小太监,这事儿……总得想个法子找条破局道路才是。 “禄吉啊……你说除了皇后娘娘,陛下在宫里最信任谁?”徐崇山忽然开口。 禄吉凛然一惊,明白副统领大人已经看穿了自己心思,哭丧着脸躬着身子,想了半天后试探着说道:“国师大人?” “我不管这件事情你怎么办,但总之要办妥当,通过国师大人让陛下知道写那幅字的人是谁,但还得把侍卫处从这件事情里摘出来。” 徐崇山淡淡交待一句,便抬步向着宫门方向行去。 禄吉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哪里肯就这么看着大人置身事外而去,满脸焦急跟了上去,低声急促说道:“统领大人,说倒是好说,这摘怎么摘?” “我要会摘,还让你去想个什么劲儿!”徐崇山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威而怒说道:“本统领大人每天忙于公务,哪有时间去办这些小事儿。” “又不是什么神兵奇符,不过就是一幅破书帖,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位隆庆皇子也是个麻烦,居然还要劳动本统领大人去桃花巷派兵镇压,不过就是个破漂亮年轻男人,这长安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怎么都发疯了?” 统领大人拂袖而去,隐隐听着柳絮间传来他抱怨唠叨的声音:“世道真乱!” …………长安城桃花巷里的桃花还没有盛开,城郊静远墓地外的桃花也才刚刚结出无数朵粉嫩的小苞。静远墓地在青林幽山之间,有资格下葬在此间的基本上都是大唐官员或是富商名士之类的人物。如今踏青扫墓之季正当时,墓地之上缭绕着风吹不散的香烟,林地边缘的防火网前堆积着犹有余温的纸钱灰烬。 一位穿着灰色袍子的瘦高中年人,站在墓地高处,静静看着下方的动静,等待那座石制大坟前的人们离开,才缓缓走了下去。 看着墓碑上大唐御史张怡琦的生卒年份光辉履历,灰袍中年人沉默片刻,然后前行来到墓堆旁,右手缓慢抚过那些刚被拔断的青草,掌面与新鲜的草根断茬面隔得极近,却又没有完全接触上。 灰袍瘦高中年人姓林名零,大唐东北边军高手,洞玄境界大念师,奉镇军大将军夏侯之命,去年冬初他便抵达都城长安,开始暗中调查张贻琦等人之死,这半年的时间,他通过军部的熟人,看过很多那三椿命案的卷宗,去城东铁匠坊和城南湖畔小筑实地勘察数次,至于静远墓地也是第四次来了。 后两椿命案卷宗,不是没有疑点,始终没有抓住真凶的卷宗,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只是这位边军高手并没有在这两份卷宗之间发现可以联系起来的地方,而且他是奉夏侯大将军之命暗中调查,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便与朝廷相关部衙通气,自然也没有办法获得那些部衙比如长安府的帮助。 至于御史张贻琦死亡的卷宗,他也看过很多遍,更是完全没有看出任何问题,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惧妻如虎的年老御史仓惶奔出青楼时发生了交通意外事故。他并不知道,因为御史夫人对红袖招最初不依不饶,长安府对这份卷宗做的极为扎实,不要说是他,就算是朝廷派专业人士来看,也不可能在卷宗里找到任何问题。 如果换成一般人,数月时间都没有发现任何蹊跷,或许便会直接离开长安,回到东北边军营中呈上自己的判断,但林零不止是一位洞玄境的高手,更是一位大唐军人,在没有完全确定之前,他有足够的毅力和耐心坚持下去,更何况他比谁都清楚,夏侯大将军和军师谷溪绝对不会接受任何含糊不清的结论。 临行之前军师谷溪曾经叮嘱过他,长安城里的这三椿命案,最关键的是御史张贻琦之死,大将军不需要他查出这些命案之间有没有联系,只需要他确定御史张贻琦是否真的是交通意外死亡,而没有任何别的疑点。 “长安城郊,权贵群墓……”林零静静看着眼前的墓堆,眉头缓缓蹙起,声音轻至不可闻叹息道:“既不能请长安府来开棺验尸,又不可能冒着朝廷追查震怒的风险自行把这墓打开,那怎么才能查出棺里那位御史之死究竟有没有问题?” 虽然始终毫无所获,虽然眼看着似是陷入了困局,他依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脸上渐渐流露出坚毅之色,向后退了几步,掀起青袍前襟坐到了地面上。 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对修为会有极大的损害,而且类似于在草堆之中寻找一颗小石粒,更麻烦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草堆里有没有那颗小石粒,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因为只有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他才能说服自己离开长安。 就这样,这位来自大唐东北边军的洞玄境强者,在墓群之间坐了下来。任由柳絮轻轻落在自己衣襟之上,任由初生的青涩桃苞在梢头嘲讽看着自己,从晨时坐到了午后,影子由斜而缩,而他的脸色则是变得越来越苍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林零缓缓睁开双眼,望向身前不远处的御史之墓,脸上露出极为震惊的神情,眼眸里却是疑惑之余浮现出些许轻松之意,仿佛因为确定了某件事情、确定了某种推测而感到如释重负。 抬起衣袖轻轻擦拭掉眉梢快要滴落的汗珠,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疲惫的腰深深吸了一口墓群上空混着烟味的空气,缓慢向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御史张贻琦之墓的清静再次被人打扰,来的人不是昨天哭成泪人的家中悍妻,也不是那些身材丰腴干嚎无泪的妾侍,而是林零和数名长安府的衙役。 今天林零没有穿那身青色便服,而是穿着一身唐军戎服,显得格外利落强悍,只见他回首对着那数位长安府衙役拱手一礼,轻声说道:“大人,卑职既然愿以项上人头做保,那么敢请问我们何时开棺?” 衙役分开,长安府尹上官扬羽蹙着眉头走了出来。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锈钉下的阴霾 因为蹙着眉头的缘故,上官扬羽大人的两只三角眼显得更加难看。他轻捋颌下疏须,看着林零厌憎说道:“虽说你从军部那里拿来了回京令文,天枢处也证明了你的身份,本府自然不会治你私离军营之罪,但你应该清楚,此案早已了结多日,为了你那些莫须有的言辞便要开棺重验,这又是何种说法?” 听这言语便知道先前在长安府衙门里,双方间的谈话并不如何顺利,更谈不上愉快,林零略一沉默后,轻声说道:“府尹大人,如果长安府坚持不肯开棺重验,说不得卑职只有请军部来人。” “你这是拿军部压本官?”上官扬羽向来不是一个铁骨铮铮之人,只是如今因缘机会坐上了长安城官衙头把座椅,哪里肯当着下属的面失了颜面,冷笑一声提醒说道:“墓中葬的是御史,即便案情有变,也是都城治安的问题,本府若不发话,即便是军部也没道理横插一手,莫非是要本府去御前和你家大将军打官司?” 林零想着临行前军师的叮嘱,看着这位长安府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微笑说道:“大人,卑职只是发现了一些疑点,所以才会告知长安府,我想大人既然愿意来墓园,自然便也是有几分意思,只是不知道大人究竟有何事情需要卑职注意小心,还请大人直言。” 上官扬羽面色稍霁,轻捋疏须沉忖片刻后,面无表情说道:“任何案情有疑点,无论是御史还是普通民姓,本府代陛下管辖长安城官民之事,自然都要认真研判,只是你要清楚,这件事情和军部无关,更和夏侯大将军无关。” 林零听明白了府尹大人言语间隐着的意思,稍一琢磨后,压低声音请示道:“卑职回京另有公干,只是意外发现……墓中御史遗骸有些问题?” “正是这个道理。”上官扬羽淡然瞥了他一眼,说道:“而且你必须记住,稍后无论开棺结果如何,在没有找到值得怀疑的真凶之前,都只能暗中调查,尤其是不可以让御史府中那位夫人听到风声。” 一位属官听着这话,在旁为难说道:“大人,若要开棺验尸,总要通知御史府一声才行,不然若日后打起官司来,咱们很难占着道理。” 上官扬羽听着下属的劝告也不接话,只是依旧静静看着林零,这份作派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不问苦主而开棺这面黑锅,也得由你们那边背起来。 既不能用军部和夏侯大将军的名义,事后若有不协还要去背这黑锅,林零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心想这长安城里的官员,无论是前些日子打交道的书笔吏,还是今日纡尊降贵亲自前来的府尹大人,怎么都是这般滑不留手? 如果换作别等情况,林零断然不肯背这黑锅,没有军部和大将军两面旗帜护在身上,纵使他是位洞玄境的大念师,面对着御史宅的愤怒也会有些麻烦,然而大将军严命在前,他又非常确定墓中遗骸确实有问题,所以沉默思考片刻后,看着上官扬羽大人重重一点头,说道:“如大人所愿。” “很好。”上官扬羽表情平静,内心深处却开始感觉到焦虑情绪的上扬,这名来自东北边军的大念师,既然敢背这么大个黑锅,那说明他对墓中的情形极有把握,如此一来御史张贻琦的死,看来真的隐藏着一些什么阴谋? 工吏仵作拿着各式工具在御史墓旁等待,到春日入了中天,一天时辰到了阳气最旺之时,随着一声喊,从墓园方面调来的工人在长安府工史的指挥下,将昨日才被家人打理干净的墓堆,变成了一片嘈乱的工地。 坟墓被从后部打开,微湿的墓穴间安静躺着一具乌黑的棺木,工人们架木于墓上,系上七道绳索,喊着口子,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沉重的棺木吊了起来。 随着棺木被启开,上官扬羽动作奇快用手绢捂住了鼻子,片刻后才发现,并没有闻到什么扑鼻的恶臭,他蹙着眉头,隔着人群向里面望去,只见仵作正半佝着身子专心的验尸,隐隐约约间可以看到一些不知是白骨还是随葬器物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仵作走到人群外,对着上官扬羽恭谨一礼,解下掩在口鼻上的沁油口罩,声音伴随浓郁的薄荷油味响了起来。 “大人,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嗯?”上官扬羽闻言望向身旁沉默的林零,目光中并没有被人调戏后的愤怒或者说失望,只有质询,因为他清楚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林零望向仵作问道:“御史大人的头部查了没有?” “当然查了。”仵作不知道他的身份,回答的极不客气。 林零沉默很长时间后,望向上官扬羽说道:“御史头骨里扎着一根硬物,现在不确定是铁钉还是别的什么凶器。” 上官扬羽看着他冷笑一声,心想本府的下属绝对不会贪这个首发之功,只要拖延数刻,你果然还是憋不住了,淡然微嘲说道:“一名大念师动用念力查看死者遗骸,听说是极不吉利极犯忌讳的一件事情,你先前一直沉默,本府也能理解。” 林零面色微白,自嘲苦涩一笑说道:“为了维护唐律之尊严,替帝国官员伸冤,有些规矩,在这等关键时刻,只能暂且不顾。” “说的好。”上官扬羽微抬下颌,冷漠说道:“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发现,你最好提前就先说清楚,不要让本府的人白费时间气力。” 林零平静应下,然后不再做任何遮掩,直接带着上官扬羽和仵作走到黑棺旁,抬起手臂隔空指向被布覆住的跟遗骸那头,说道:“应该是缩进了头皮里,所以用肉眼看不到,把毛皮和头皮全部去除,就能发现问题。” 官府仵作开棺验尸,对死者也讲究个尊重,极少会开膛剖肚,更何况现如今躺在棺内的乃是大唐御史,听着要将对方头皮整个剥下来,仵作不由为难地看了府尹大人一眼,搓着手问道:“大人?” “动手。”上官扬羽冷漠说道:“如果找不出来任何问题,自然有人会主动向朝廷请罪,御史府的愤怒,怎么也落不到你这个小人物头上。” 林零沉默站在棺木旁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都这时候了居然还不忘重复强调,这人哪里像位高高在上的长安府尹,更像是个乡里粗鄙小吏。 这时长安府的吏员衙役都围到了棺木旁,把那些好奇的墓园工人赶走,他们看着仵作的动作,忍不住猜想着头皮之下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棺中御史的遗骸早已腐烂,束住头发的布带也不知何时遗灌,散乱萎细的毛发粘在头皮之上,仟作小心翼翼地除掉那些毛皮和下方似稀泥般的头皮,然后用清水泼在微微黄白的头盖骨,拿布片擦拭了数下。 一个很细微的小创口出现在头盖骨顶端,上面积着不知道是污血还是凝着的腐肉,随着布片擦拭和清水的冲洗,变得越来越清晰,直至能够看到创口里的东西。 围在棺木旁的官员衙役们齐齐屏住了呼吸,上官扬羽的眉头蹙的愈发厉害,随着仵作手中尖嘴铁钳的动作,众人的身体越来越紧张僵硬。 如同从骨中抽出一把锈刀,喀吱刺耳恐怖的声音从棺内响起,仵作额头上满是大汗,一手隔布按着尸骸头颅防止被自己扯掉,一手缓慢用力,终于拔出了那根隐藏在御史遗骸头颅里的硬物。 那是一根极长的铁钉,不知道是被血水还是尸水泡了太长时日,铁钉上已经布满了锈迹,但前端依然极为锋利。 看着仵作手中的那根铁钉,棺木旁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到了去年某日,一根泛着寒光的铁钉被生生钉进御史头颅里的恐怖的画面,不由惊恐震惊地加连摇头,有人甚至下意识里缩了缩脖子。 林零站在旁边始终沉默平静,因为在场众人中就只有他事先便已经基本能确定,这一刻会看到什么东西,他看着表情极为难看的长安府尹大人,平静说道:“大人,疑点已经出现,接下来查案的事情是长安府的事情,卑职便不再参与了。” 上官扬羽盯着那根锈钉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此人寒声说道:“本府断案自然不需要你的参与,但我必须提醒你,该上报刑部的事情本府自然会上报,该奏闻陛下的事情,本府自然会写奏章,但若在本府查出真凶之前,在外面听到某些言语,休怪我把大将军扯进来。” 林零揖手应下,然后飘然离开墓园。 …………宁缺并不知道御史张贻琦的墓堆被重新开启,长安府重新验尸,自己钉进对方脑中的那根铁钉已经被人发现。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踏上复仇之路不及一年,浓郁的阴霾已经浓罩住了自己的前路。 他觉得自己的前路无比光明,因为再过两天便是书院二层楼开启之日,也正是他决意凛然一搏之时。 这一天春和景明,书院诸生为了替谢承运等术科六人进入二层楼壮行助威,前往某清贵食居饮宴,其中便有被司徒依兰强行拉来的他。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也许后天 去国游历的院长还未返回,书院二层楼便将开启,消息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不得而知,但根据教习们的回复,已经可以基本确定这是真事,日期便在后日。 书院二层楼难进,难于上青天,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学生们清楚自己大抵不会遇到昊天降福之类的乐事,能够进入二层楼的学生,应该出自于谢承运等六名术科学学生,所以放学之后,便有人开始闹腾起来,要为他们六人壮行助威。 这件事情本和宁缺没有什么关系,做为被书院诸生遗忘的同窗,被边缘化的默默无名之辈,没有人能想到他的全副心神也是放在二层楼间。散钟之后他想去旧书楼询问一下余教授或者是陈皮皮,想知道以自己现在这种境界水平,要进入二层楼究竟有几分可能,不料临行前却被司徒依兰强行拖出了书院。 用司徒小姐的话来说,像这等集体活动,无论你如何不合群也总还是要参加的,即便被同窗排挤,但若你时常出现,不再像平日那样孤魂野鬼般游走于山林草甸,那么总有平淡化解当日怨憎的一天。 宁缺绝不认为自己需要努力挤进书院同窗们的生活圈子,以此姿态换取某种和缓的身周环境,只是司徒依兰平日对他极为和善,这面子实在是有些碍不过去,思忖片刻后,便也随着诸生们离开书院进了长安城。 书院诸生选定的聚会场所在城南,是湖畔一座清贵大宅改装成的酒楼。酒楼上悬着块牌匾,上面是祭酒大人亲笔书写的店名:得胜居。 得胜居乃是长安城第一等清贵食府,占地面积极大,装饰摆设极为精致豪奢,来往客人不是朝中大臣便是四城豪富,若不是书院名头够响亮,即便是想要包个宅外露天食台,都极不容易。 如今时值春暖草长,大宅外用老梨木挑着层层幔纱,被春风一扰轻舞而动,画面美丽至极,逾百名青年男女学生或微笑凭栏,或轻笑绕湖,或掀纱而行,把此间顿时变作青春放歌的妙地。 宁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手里捧着个小茶壶,平静看着正在春风中喜悦玩耍的同窗们,想着稍后宴席之上自己大概也看不到什么热情洋溢的面庞,左右还是坐在角落里发呆,估摸着席至半途自己便会提前离去,便唤来得胜居的小厮塞了几个大钱,要他雇人往临四十七巷带个话,让桑桑带着马车过来在门外候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头正盛的学生才子挑好了最临风潇洒的栏畔酒桌,恋情正热的学生情侣看好了幔后竹林清幽某地,湖畔的大露台才渐渐安静下来。司徒依兰不愧是当年长安娘子军的小领袖,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说了几段话,无外乎是祝福术科六子能在后日取得好成绩,又祝诸位同窗学业进步之类。 话音甫落,各色果子精美吃食流水般奉上,学生们开始饮酒作乐,其中最热闹的那处,可以清晰地听到诸生对谢承运等六人的殷殷期盼淡淡马屁。 “听说今次二层楼只招一人。”临川王颖脸上稚气未脱,看着身旁那些围拢过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然后转向一旁怯生生问道:“以前也是这种规矩吗?” 谢承运微微一笑,看着身旁诸位同窗,平静应道:“二层楼每次开启时的规矩都不一样,今次只招一人也有可能。难度颇大,我当尽全力而为,如此方不负诸位同窗期望,先生苦心教诲。” 钟大俊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朗声一笑说道:“承运,你如今已经入了不惑之境,连曹教授都称你为术科第一人,认为你进二层楼大有希望,如果连你都没有信心,那今年还有谁能进二层楼?” 临川王颖想着此节,不由面色微黯,旋即那张青稚的脸上毫不掩饰流露出对谢承运的羡慕之意,说道:“谢兄,日后进了二层楼,一定要记得告诉大家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我真的很好奇。” 谢承运温和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说道:“你年岁尚浅,就算今次进不得二层楼,想来下次也便进了,哪里需要我去为你打听?” 便在此时,得胜居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湖畔饮宴诸生并不在意,长安城里哪一天不看到几拨骑兵奔驰的画面?唯有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宁缺,抬头望向蹄声起处,因为他听出来这些骑兵不是羽林军,而是在战场上真正见过血的边军。 片刻后,一名浑身戎装,犹有风尘之色的年青将领,在几名属官的带领下走上了湖畔露台,他看着这些在春风里饮酒作乐的学生,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蹙,直接掀起幔纱便向更清幽的宅院深处闯了过去。 数名大唐军人身上挟着的铁血味道,与这湖畔露台上的轻松潇洒气息极不相同,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书院诸生的议论声便下意识低了下来。这几位军官穿着戎装轻甲,大步向前疾走,显得极为强悍,又带歪了几处桌席,于是便惹得书院学生们有些心中不喜。 唐人首重军功,最是热爱敬佩浴血守国门的边军,若放在平日场合,即便是朝中大臣,对这些军官稍显鲁莽的举动,也只会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然而今天湖畔聚会的书院学生都极为年轻,骨子里或多或少被养出来了些骄娇之气,有学生没能忍住心头那口气,冲着那几名军官背影冷笑说道:“就算是许世亲自来此,也不敢对我书院稍有不敬,这些军爷倒是目中全无余子的厉害。” 许世乃大唐镇国大将军,毫无疑问的帝**方第一人,可在这些骄傲的书院学生们看来,似乎也并不显得特别厉害。那几名正疾步前行的大唐军官听着这话,骤然停下脚步,为首的那名青年将领转过头来,看着四周的书院学生们目光微寒。 沉默片刻后,这名青年将领淡淡嘲讽说道:“原来是书院的学生,春日不去大山游猎却进城游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露台上的书院诸生哪里能忍,纷纷站起身来,想与对方言语一番,不料那位青年将领毫无退色,面色如霜继续说道:“想我在书院读书那阵,骄傲之人总要有骄傲的本事,现在你们这些小家伙只学了个皮毛却开始四处耍嘴皮子了……” 听着这话,诸生才知晓原来这位青年将领居然是书院师兄,不禁有些讷讷然不知该如何言语,青年将领却不肯放过他们,寒意逼人训斥道:“许世大将军亲自来此,也不敢对我书院稍有不敬?这句话确实并没有说错,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许大将军敬的是院长,敬的是教习,而不是你们这群废物!” “今后在外面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些,如果再让我听到有书院学生在外面大放骄娇之屁,休怪我请出书院规矩,直接把你们痛揍一顿!” 书院第一课讲的便是礼,礼便是规矩,书院的规矩就是谁的拳头大谁有理,谁的辈份高谁有理,这是诸生早已深记于心的教诲,此时听着这位书院前辈要搬出书院规矩,自然没有人敢胡乱接话。 司徒依兰掀开幔纱,看着这边情形,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名青年将领说道:“我说华二哥你堂堂一个固山郡都尉,何必师弟妹们置气?” 诸生听着这句话,再望向那位青年将领时的眼神便更不一样了,固山郡都尉华山岳……那可是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明星人物,难怪先前气势如此强大。 华山岳看着自幔纱后走出来的司徒依兰,没奈何叹息摇头,说道:“忘了你这丫头现在也在书院里读书,今儿有急事,明晚上我再去给大将军请安。” 司徒依兰看了一眼得胜居最清幽的深宅后院,猜到他着急从固山郡赶回来是为了要见谁,微微一笑后说道:“过阵我再进去请安。” “你去自然没问题。”华山岳淡淡扫了一眼四周的书院学生,忽然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微微一怔却也没有说什么,微笑继续说道:“带着无彩也行,但其余的无关人等,还是不要带进去了。” “这里都是书院的优秀才俊。”司徒依兰微笑说道,不着痕迹提醒了他一声。 华山岳感激地笑了笑,明白她想说什么,举拳一礼匆匆而去。 …………酒至酣处,热闹处愈热闹,凄清处愈凄清。司徒依兰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法子,竟是避过了同窗们的目光,悄悄摸到幔纱后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着正探出半个身子寻找青蛙的宁缺,皱眉说道:“你怎么就不愿意和他们多说些话?” “面目可憎,言语乏味。”宁缺看着湖石青苔上的水爬虫潜入阴暗中,有些遗憾地叹息了声,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这大概就是他们眼中的我,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凑过去影响对方的食欲?” 司徒依兰认真看着他说道:“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像个孤魂野鬼般飘荡着,我真的不明白,难道你就不想替自己正名,告诉全书院那场期考你不是避战?” “期考赌约真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当然,我也不习惯被人冤枉。但既然被人冤枉了,再去其乐融融会显得太过示弱,显得心里没底,那多恶心。” 宁缺笑着说道:“我会替自己正名的。” 司徒依兰问道:“什么时候?” 宁缺想了会儿,然后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也许……后天?”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来自燕国的两个人 “二层楼开启,万众俱静鸦雀无声之时,忽然你长身而起,微笑说了声我能……” 司徒依兰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感慨说道:“画面很好看,故事很精彩,只是很可惜,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能修行的可怜人。” “我能……”宁缺想到自己说了,大概对栏畔这少女也不会相信,温和一笑转了话头,看着幔纱那头的热闹处,悠悠说道:“如果这次二层楼只招一个人,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还这么高兴?”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司徒依兰笑着说道:“因为谢三公子的人缘比你好太多,就算有人嫉妒他,也不会摆在脸上,而会像钟大俊一样为其喝彩加油。”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说道:“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一个人?” 司徒依兰愣了愣,然后马上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由震惊地无法言语。 包括她在内,书院诸生都忘了那位来自燕国的隆庆皇子,可能是因为在诸生心目中,隆庆皇子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是不世出的绝世修行天才,所以他们下意识里把这个人放到了更高的位置,而从未想过拿来与自己做比较,而且那位甫入长安城便惹得万家少女春思勃勃的天之娇子,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于桃花巷中,连宫廷宴会都寻了个借口没有参加,真可谓是低调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隆庆皇子来长安城的目的是接替燕太子为质,但无论是他的皇子身份还是西陵神殿不容冒犯的尊严,都需要另一种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所以他要进书院二层楼深造的传闻……也许并不仅仅是传闻。”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如果书院二层楼这一次真的只招一名学生,如果隆庆皇子真的要进二层楼,那么在你看来,谢承运还是临川王颖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谢三公子固然才华出众,但又怎么能与隆庆皇子相提并论,而王颖又年岁尚浅……”司徒依兰渐渐消化掉心中的震惊,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会不会隆庆皇子并不占入楼名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占名额,这些正在高兴的家伙们又该怎么办?” 他笑了笑,状似宽慰道:“……不过我想就算知道要与隆庆皇子竞争唯一的名额,谢承运也不会就此气馁,相反也许他能被激发出更强大的战斗意志。” 司徒依兰摇头说道:“隆庆皇子一只脚就要踏进知命,谢三公子刚刚进入不惑,二者境界相差太过巨大,战斗意志起不了太大作用。” 看着露台上那些正在高兴饮酒的同窗,想着后日二层楼开启,那位隆庆皇子潇洒走来,令书院诸生颜面无光的画面,她忧郁说道:“虽然谢三公子来自南晋,并不是我大唐人,但毕竟在书院学习了一年,他能进二层楼,我们这些唐人倒也能接受,可如果是……隆庆皇子压过诸生,成为唯一进入二层楼的人,实在难以想像到时朝中长辈们会对我们这一届学生愤怒失望成什么样子。” 隆庆皇子来自燕国,身份是位质子,然而他偏生又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与大唐帝国分庭抗礼的世敌,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在长安城内以强大实力直接压倒大唐帝国年轻一代俊彦,便等若在是大唐帝国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我不明白书院这次为什么会这这个规矩。”司徒依兰皱眉看着湖中焦燥游动的鱼儿,说道:“这岂不是刻意为那位隆庆皇子营造出一览众山下的场景?” 宁缺笑着安慰道:“都还没开始,也不知道书院二层楼究竟该如何进,你怎么能提前预知唯一能进二层楼的人就是隆庆皇子?” “西陵神殿乃我大唐世敌,即便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也必须承认,那位隆庆皇子绝对是当今世间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物,难觅对手。” 司徒依兰情绪低沉说道:“承认敌人的强大并不可耻,真正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大唐帝国向来人才辈出,到了你我这代居然找不出一个可以与对方抗衡之人。” “谁说没有。”宁缺笑着说道。 司徒依兰笑着望向他,说道:“如果你想说的是你自己,那真没有什么说服力。” “好吧。”宁缺叹息了一声,摊开手臂说道:“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愁苦了,左右不过是些脸面上的事情,就算隆庆皇子虎躯一震威震群雄迷昏群雌,他燕国依然要对咱们称臣进贡,西陵神殿还是不敢招惹我们,并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 “不是脸面功夫,是荣誉和尊严,话说你也是边军出身,怎么感觉一点都不像?” “我大唐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像刚才华山岳那样目不斜视手抚刀柄走路带风蛮霸强悍才像军人?我可不这么认为,军人守土开疆靠的不是作派,而是别的。” “别的什么?” “纪律,胆量,信任。” “对了,你应该认识华山岳不是吗?”司徒依兰好奇看着他。 宁缺想着先前和那位固山郡都尉目光相触的刹那,略一沉默后笑着回答道:“他是我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我只是个普通人,谈不上认识,只是曾经朝过面,不过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我记得当时他有些不喜欢我。” 司徒依兰并不知道草原归旅之上那些事情,笑着说道:“我发现好像长安城里没有多少人喜欢你。” 宁缺摇头驳斥道:“你明显还不够了解我,你可以去问问临四十七巷的街坊邻居,除了隔壁吴老二他媳妇儿,有谁不喜欢我来着?上次也带你去过红袖招,你看那些姑娘,有谁不喜欢我?” “懒得和你斗嘴。”司徒依兰望向得胜居深处那片清幽的宅院,开口说道:“呆会儿你是跟着我们一起进去,还是单独进去?” “进去做什么?”宁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摇头说道:“我可不想陪那位殿下吃饭,而且她也不见得会请我们进去。” “你果然猜到那边是公主殿下在宴客。”司徒依兰微笑应道:“如果平时殿下可能不会唤你我进去,但今天既然书院诸位同窗齐聚于此,殿下宴请的客人又肯定不是普通人物,那么呆会儿她肯定会唤我们进去。” 宁缺稍一思忖,便如先前华山岳那般,明白了她话里隐着的意思,忍不住微讽一笑,在心中默然想着,李渔你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帝国年青一代里发展势力,提升自己影响力,同时借此向贵客展露自己手腕粗细啊……“总不可能一百多号人都进去。”他笑着说道:“呆会儿肯定要挑些成绩好,品德优的家伙进去面见公主殿下,哪里轮得上我。” 司徒依兰想起某日在公主府里偶遇他那位小侍女桑桑,恼火说道:“你和殿下往年有旧,如今也算相熟,我要带你进去,谁敢说什么?” …………能在南城买了前御史府开食府,得胜居的老板自然背景极深,不过操持着人来人往的营生,必然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书院诸生包了湖畔露台虽说挣不了多少钱,但换做平时,他绝对会想办法与那些学生们亲近一番,以备将来之用。然而今天他却根本没有去与那些学生周旋,而是像个小厮般恭恭敬敬候在二门外。 数十名婢女仆役端着食盘用具行走在清幽宅院之间,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吹树梢时的簌簌声。得胜居老板锐利的目光盯着所有人的动作,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稍微放松了些,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能包下得胜居最清幽也是最昂贵的后院,能让得胜居老板甘为小厮服侍,可以想见今日后院宴饮的宾主双方身份何等样尊贵。今日宴饮主人乃是大唐四公主殿下李渔,她宴请的客人确实是位贵客,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客人离开长安城后,在余下的一生当中便再也没有机会重返长安。 锃亮的乌木地板尽头,两张矮几相对而置,左手方案几后坐着位约摸青年公子,只见他一身素青衣衫,发髻上穿着根玉簪,眉直目明,显得极为平静温和,唯有发间隐隐可见的几丝银发,不经意间透露出了这些年的郁结。 在长安城里做了近十年人质的燕太子,平静看着对面的大唐公主李渔,端起手边酒杯,缓慢而坚定地一饮而尽,然后感慨说道:“天启四年我入长安游历,六年再入长安为质,屈指一算竟与殿下你相识十年,虽然中间有两年你去了草原,但也算是相伴成长,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不免有些感叹。” “崇明哥哥,你我皆知,若要还想在长安城中相见,那必然只可能是因为两种原因,既然如此,那么还是不要相见为好,或者有时机,我去成京探望你。” 李渔微微一笑,将手指间把玩良久的小酒杯端起,轻轻啜了一口。席间二人其实都清楚,崇明太子今番回国,不出意外在燕皇死后便会继位,一国之君如果还想进入大唐都城长安,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燕国被大唐帝国所灭,他做为亡国之君被押至长安献俘祭天,第二种则是他率领燕**队,打进长安城。 这两种可能,前者太惨淡,后者太不可能,所以李渔会说不如不见。 “不见也好。”燕太子微微一笑,说道:“正如你所说,日后若有闪睱,你去成京看我便是,到时候我做主人,请你吃些鲜新玩意儿。” “现在又不是小时候了,哪里只会贪口腹之欲。”李渔笑了笑,说道:“不过日后崇明哥哥你就是一国之君,我若向你伸手要些东西,自也方便。” 一位是燕国皇位的正统继承人,一位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公主殿下,看似只是分离之前述说些儿时情谊,实际上谁知道哪句话里隐着日后的纷争? 燕太子微一沉默,清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举杯低声感慨说道:“一国之君……又哪里是这般好做的,我在长安城里住了近十年,早已习惯此间气候水土风物人情,其实真心不愿意归去。” “哥哥你这话不妥,燕皇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李渔轻轻摇头。 “有何不妥?父皇当年本来就不喜欢我,所以把我当质子赶来长安,他也没有什么伤感痛苦之处,整整八年时间,我在长安城里沉默低调度日如年,成京处可有来信关怀慰问几声?其实整个燕国……早就把我给忘了吧?” 燕太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眸中闪过一抹痛楚之色。 “我在草原上过了两年,我当时也很担心长安城会忘了我,但事实证明,只要你还活着,并且回来了,那么再久远淡薄的记忆,都会被重新拾起来。” 李渔神情坚定望着燕太子,说道:“当年是崇明哥哥你给我出的主意,前往草原一策让我置身事外,得了极大的好处,现如今崇明哥哥即将归国,我自然也要送你几样礼物,但我知道你是不大肯要的,不过你必须记清楚一件事情,无论成京局势多么糟糕,你毕竟是嫡长太子,谁也不能把属于你的皇位给抢走了!” 燕太子平静回视着她,想着这些年来她为了自己幼弟苦苦经营,不由生出淡淡同伤之感,自嘲一笑后说道:“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有人想抢我的皇位,而是这皇位本来就还不属于我,在所有燕人看来,我那位英明神武的弟弟比这个囚居长安多年的懦弱太子,更适合坐上那把皇椅。” 他出神片刻后继续轻声说道:“我虽然已经离开成京多年,但小时候有些事情还是记得很清楚,隆庆他似乎从生下来就是个天才,无论是骑射诗书甚至修行,仿佛世界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与他相比,我这个太子却没有丝毫特异之处,所以父皇喜欢他宠爱他,大臣们信任他倚重他,就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了。” 燕太子看着李渔说道:“从进入西陵天谕院那天起,隆庆的母族便开始在成京造势,现如今这势头已非人力所能打压,因为他外有强援,而强援……来自西陵。”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场 清幽的宅院内一片安静,李渔直视燕太子的双眼,过了很长时间后才轻轻启唇,缓声说道:“外无强援不能成事。隆庆有西陵神殿在后方隐而不发,若崇明哥哥你愿意,相信我的父皇绝不介意发封国书给你的父皇。” 这个世界上有实力能和西陵神殿分庭抗礼的,只有大唐帝国。然而听着这话,燕太子并未动容,更没有流露出狂喜之色,反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虽然我不明白西陵神殿为什么同意隆庆皇子入长安城接替你为质,我也不想去考虑隆庆皇子他一心想入书院二层楼的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现在的局势对你极为有利,他在长安难以遥控成京,岂不正是你的机会?” 李渔看着燕太子微垂的眼睫毛,从容不迫说道:“西陵神殿确实是高妙圣洁之地,裁决司的大人物确实很了不起,把这样一个人物当作质子,或许大河南晋里很多人都在嘲笑我大唐行事荒唐,但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世间只有一个地方,有足够的能力把裁决司二号人物当成人质来看管,那个地方就是书院。” 燕太子终于打破沉默,抬头神情凝重看着李渔的双眼,说道:“问题是据我所知,就算是大唐皇帝陛下,对书院的影响力也极为有限,如果院长大人并不想限制隆庆的人身自由,反而让隆庆在二层楼里再有进益,我该如何自处?” 李渔微微蹙眉,轻声应道:“书院毕竟是在长安城,你不用多虑。” “这和多虑无关。”燕太子平静应道:“我比谁都清楚,隆庆是一个何等样骄傲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愿意舍弃自己的骄傲,同意接受考核才能进入书院二层楼,那就说明对他来说书院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隆庆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所有他认为看起来重要的人或事,最终都变成他的助力。” “你是担心如果隆庆入了书院二层楼,书院里的人会支持他?”李渔坚定地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书院连帝国内部事务都从不插手,更何况是异国皇位之争。” 燕子太摇头苦笑说道:“反正我总觉着让他进书院二层楼,不是件好事。” “如果对隆庆和西陵来说是纯粹的坏事,数月前他们也不会同意父皇的要求。”李渔若有所思,忽然蹙着眉尖自言自语道:“如果他进不了二层楼……” “听闻书院里有位来自南晋的大才子……”燕太子喃喃道。 二人对视片刻,几乎同时摇了摇头。今次书院二层楼开启,明言只收一人,事实上就是因为隐藏在幕后的这次交接,那个位置本就是为那位隆庆皇子准备的,而且以那人之能,就算他们能安排一些竞争者,也不足以撼动对方。 便在这时,清幽深宅外的木廊上响起一阵促而不乱的脚步声,燕太子用征询的眼神看了李渔一眼,李渔微笑回答道:“华山岳和他的几位同袍。” 话音落处,一身戎装风尘的固山郡都尉华山岳和身旁数名军官走入长厅,先向李渔抱拳一礼,然后才见过燕太子。 自有婢女仆役重设酒案,华山岳数人依命坐下,宅内回复幽静。 李渔平静望着燕太子说道:“本宫命华都尉匆匆赶回长安,是想着要在崇明哥哥你离去之前,双方见上一面为好。” “末将常年驻守河北道,年后可能从固山郡调往山阴郡。”华山岳补充了一句。 山阴郡在岷山东南,邻近燕境,大唐帝国驻扎在此郡的府兵,虽不似更北处夏侯大将军率领的边军可怕,但却是大唐境内距离燕国都城成京最近的武装力量。 早些年间,燕太子见过华山岳,知道他是四公主李渔的狂热崇拜者,更是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重点培养对象,他自然能够想到,李渔不远千里急召此人回京,当不是为了替自己送行,而是隐藏着更深的意思。 听到华山岳亲口承认明年便要调往山阴郡,燕太子瞬间便明白了李渔的意思。他看着案上的酒樽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内心的挣扎与冲突却已经到了极点,过了很长时间后才用微哑的声音低沉说道:“如果事情不发展到最后一步,我绝对不会用你的这着棋。” 李渔平静回答道:“如果能不用走到最后一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如果真走到了最后一步,我希望崇明哥哥你落子时,要有无悔的勇气,我想请你明白一点,这不仅仅是在替我大唐的利益考虑,我更希望你能获得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所谓送别,不过是就某些交易与承诺进行最后的背书,虽然里面肯定也有相识十年的情谊在,但毕竟事涉家国,一旦把表面的温情撕扯脱掉,宴会便很难回复最初的语笑晏然模样,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 华山岳想起先前在宅院外所见,笑着说道:“得胜居湖畔的露台今天都被人包了,那里嘈杂的厉害,不过比咱们这儿倒是热闹不少。” “噢?”李渔眉梢微挑,好奇问道:“谁这么大的手笔?” 说这句话时,她浑然没觉着自己把得胜居最清幽昂贵的后宅尽数包下,才是真正的大手笔,毕竟她是大唐最受敬爱的公主殿下,哪有人能与她相比? “是书院今届的学生,司徒依兰和无彩都在其中,先前遇着时她还说稍后要来敬酒见礼,我想着今日殿下专程替崇明太子送行,不知是否方便,所以没有应下。” “书院诸生乃是我大唐或者说是整个天下的栋梁,本宫见见他们又有何妨?”以贤良惜才著称的李渔公主,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收拢青年才俊人心的机会,微笑望向燕太子,说道:“相信崇明哥哥也想见见书院里的新学生吧?” “那是自然。”燕太子平静点头。 …………湖畔露台上饮酒作乐的书院诸生,并没有完全忘记先前华山岳的训斥,只是彼人乃军方都尉,又是书院前辈,加上那些话犀利不留情面却又字字落在实处,根本无处辩驳,所以他们只能哑忍,以师兄弟的名义安慰自己。 待得胜居后宅贵人相召,诸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所谓骄傲确实不适合在长安城里发作,这座神奇的城市,随便在侧巷嘘嘘就有可能碰着位同样喝多了的小国公,在茶铺里吹个牛就有可能遇见月轮国来的某位王爷,自己等人不过是想借着由头聚上一聚,结果居然碰上了大唐公主殿下宴别燕太子……得胜居占地极广,那处后宅乃是神风年间一位老御史留下的祖产,容个二三百人不在话下,但毕竟是公主殿下相召,哪有让所有书院学生排着队去请安、把清幽贵院变成菜市场的道理?不过是择些平日里成绩优良口碑不错的学生做代表罢了,代表之中自然少不了谢承运为首的术科六人,钟大俊等才名在外之人,还有司徒依兰、楚中天这等长安权贵子弟,以及某人。 书院诸生进入清幽宅院时,李渔正低声与燕太子说着话,忽然间她的眉尖微微一蹙,目光下意识里望了过去,果然在人群最后看见了那张熟悉又可恶的脸。 这大半年的时间,她时常唤桑桑去公主府陪自己说话,却再未见过宁缺,但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宁缺在书院里的作为依然不停进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那场期考赌约,知道他后来被书院同窗排挤,却一直不曾开口发话,不过是旅途中相识一场,区区一个书院学生的遭遇,哪里够资格引来她的关注?就算她愿意,在很多时候也不能表露出来。 “见过公主殿下。” “见过崇明太子。” 谢承运、钟大俊、临川王颖诸生站于宅院静廊之前,依次向席上两位贵人行礼请安,几番对答下来,诸生表现不错,尤其是谢承运及王颖二人言辞颇有清肃意,李渔觉得比较满意,只可惜那位谢三公子是南晋人而不是唐人。 “崇明哥哥,你看我大唐青年一代才俊如何?”李渔微笑望着燕太子问道。 燕太子微微一笑应道:“大唐威临四海,书院乃千古神圣地,自然不凡。” 便在此时,得胜居清幽后院外忽然响起一片嘈杂声音,有拦阻声有训斥声,竟似有人正在向这边直闯。李渔望向廊外竹后掩着的通道,手指间拈着小酒杯没有发话,只是眉尖微微蹙了起来,坐在她身后两尺席上的华山岳则是神情一肃,厉声喝斥道:“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乱闯殿下宴饮之地!” 院外的嘈杂声极为迅速地转为依然凌乱却代表截然不同意味的声音,廊后竹林间响起的丝竹声骤然乱的不成曲调,隐隐夹着少女惊喜的呼喊,报事人震惊传话时撞翻酒席的声音,然后这些声音在下一刻通通消失。 寂静一片的宅院间,雨廊下,竹墙旁,没有任何声音,变得寂静一片,安静地令人心悸,除了那些落在石径间又仿佛落在人心脏上的脚步声。 自宅院外缓慢行来的脚步声并不只属于一人,并不整齐,但庭院间众人的耳朵却仿佛只听到其中一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异常稳定,竟仅仅从听觉上便能释放出极浓郁的骄傲味道,似乎他每一步都在踩在通往苍穹的天道上。 …………面露痛苦无奈之色的得胜居老板像个可怜小厮般佝着身子走在前方,虽然带着外人直闯四公主的宴饮场所,毫无疑问是最快的取死之道,然而此时他身后这些客人来头也极大,更关键是对方拿出的理由根本无法反驳。 在石径上行走的是大唐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这位深受陛下与皇后信任的朝中大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来真实的情绪。 在曾静大学士的右手方,是位穿着黑色道袍,腰间佩着昊天神剑的中年男子,他是西陵神殿天谕院副院长,此番造访都城长安的莫离神官。 大唐帝国朝野皆知,皇后娘娘与四公主殿下的关系虽谈不上水火不容,但因为日后某年继大位之事,天然处于敌对阵营之中,如今皇后娘娘麾下首席大臣要闯公主殿下的宴饮,身边还带着位来自西陵神国的大人物,谁愿意把自己夹在这种恐怖的湍流之间?更何况来闯宴的人群中,还有那位……曾静大学士与莫离神官携手而来,按道理讲,注定要吸引庭院间所有人的目光,然而事实上,此时场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二人身后那位青年身上。 世间有一种人天然便具有某种魅力,即便他是万千民夫中一个浑身污泥的倔犟少年,即便他是黑压压叩山虔诚信徒中面容普通的少女,无论他如何低调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无论他身周有多少光彩压目的大人物,只要他在那幅画面中,那么当你望去时,绝对会第一眼看到他,然后再也无法挪移开目光。 人群中那位青年便是这样的人。他年龄约摸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西陵神殿裁决司死气沉沉的道服,腰间佩着柄式样普通的剑,脚步平缓而稳定,就这样沉默寻常跟着曾静大学士和莫离神官走入庭院,瞬间夺了所有目光。 英俊的眉眼就像传说中那般不可挑剔,映着树梢处漏下的淡淡天光,震飞丝丝缠绵的柳絮,隆庆皇子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有若神子。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负面情绪,一味平静,但就像节奏清晰至死板的脚步声那般,让场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他的骄傲,那份深藏于身躯内骄傲到不屑于展露的骄傲。 短暂的安静,空旷清幽庭院里的人们下意识里站起身来相迎,书院诸生瞬间猜到此人身份,脸上流露出淡淡惘然无措,目光里略带不安,情绪显得极为复杂。 坐在最上方席上的李渔微垂眼帘,眼中的惊讶寒冷警惕神色一闪即逝,坐在她对面的燕太子目光则是更为复杂,有些唏嘘有些伤感,然后缓缓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隆庆……这真是多年不见了。” 此时一直坐在庭院最偏远角落里,不停埋怨跪坐礼仪实在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宁缺,终于注意到了这些不请而至的客人,张嘴看着人群中那位卓尔不群的隆庆皇子,赞叹道:“这真是咔嚓一声雷响,男猪角终于闪亮登场。”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辩难始 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的解释是,隆庆皇子自西陵前来大唐都城长安的路上偶感风寒,所以前些日子一直在桃花巷中静养清心,所以一直未能拜望自己的兄长,而今日得知太子殿下明日便将启程返国,故不顾病未痊愈,赶来此地相见。 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已经站在知命境界边缘的强者,居然会被旅途中的风寒感冒弄到卧床不起?这理由借口自然无人相信,场间众人都清楚,隆庆皇子只是不想太早与燕太子相见罢了,然而这等场合,既然西陵方面给出了个借口理由,大家也只能接受便是,难道还能直斥其非? 从隆庆皇子进入庭院,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那几位书院女学生更是如此,低声议论赞叹,更有少女眸中渐现痴迷,听着莫离神官的借口,她们不禁好奇他会如何回答,脸上会不会露出尴尬的神情? 隆庆皇子没有回答,当莫离神官解释的时候,他只是平静沉默坐在燕太子下手方的席几之上,脸上没有尴尬神情,更准确的说,除了一些礼仪性的微笑之外,他那如美丽如画的容颜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情绪。仿佛是在向场间众人表明,我知道这是借口,而且这种借口很无趣,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浑身上下透着股方正严肃味道,即便是那如画容颜,都不能冲至稍淡几分,直至此时,场间诸人才渐渐回想起来,隆庆皇子除了修道天才万人迷之外,还有一个更了不起的身份,他亲执神殿裁决司,权盛威重不可一世。 双方分席坐定之后,便自有人介绍彼此身份,知晓陪着隆庆皇子前来的是曾静大学士,场下席上的书院诸生不免又要起身行礼。 曾静大学士便是当年住在宣威将军府对门那位通议大夫,因为家宅不宁引来皇后娘震怒,结果最后反而因祸得福,得罪了清河郡大姓,却得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成了如今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臣。 书院学生虽则骄傲,但若进不了二层楼,结业之后也会入朝为官,哪里敢得罪这样的大人物,至于坐在最角落处的宁缺,所思所想却与同窗不同,他好奇打量着远处席间这位高官,心想小时候见你时哪有这等官威? “晚生临川王颖,见过大学士。” “末学阳关钟大俊,见过大学士。” “南晋谢承运,见过大学士。” 谢承运长身而起,微笑揖手一礼,有些人注意到他并没有自称晚生末学,稍一思琢便明白,这并不是他对大学士无礼,而是不想在某些人面前落了下风。 “谢三公子才名远播,老夫久居长安城,也听说过你在南晋科试时的风光,听说如今你在书院术科中精学勤进,真是令人欣慰。” 曾静大学士微笑捋须,看着正坐在对面的隆庆皇子说道:“皇子号称当世奇才,今番又要入书院进修,当与谢三公子这等俊彦好生亲近一番才是。” 听着这句话,隆庆皇子微微颔首,似是赞同曾静大学士的话,但因为动作异常细微,很难看出什么诚意,他美丽的容颜上毫无表情,并未刻意流露出某种冷傲神情,但这种无情绪却透露出很准确的信息传达,那就是不在意。 苍鹰不会在蚂蚁面前流露骄傲,高山不会刻意低头俯视小山丘,因为在他们看来,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存在,根本就没有必要流露出多余的情绪,但对于承受者而言,这种不在意正是最重的傲骨凌人,这种无视毫无疑问是最狠的轻蔑羞辱。 在书院中向来以才学风度著称的谢三公子谢承运,孤单落寞地站在场间,过了很久才微微一笑坐回席上,只有专心去看才能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不过是一首小小的插曲,今日得胜居宴饮真正的问题一直隐藏在幕后。隆庆皇子与燕太子相见,无论兄弟二人争或不争,总是燕国皇位继承权的内争倾轧。公主李渔很明显站在燕太子一边,而曾静大夫随隆庆皇子前来,虽然表面上是奉陛下旨意相陪,但谁能确定他是不是代表了皇后娘娘的倾向? 燕国皇位继承权,事涉两国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会进一步增强或是减弱大唐皇室两大势力间的实力对比,只是当着燕国人与西陵神官还有一众学生的面,无论是公主殿下还是曾静大学士,都要维持帝国应有的尊严与气度。 “陛下命微臣陪隆庆皇子熟悉长安周边,几番交谈虽不甚深,但臣深感皇子学识过人,殊可敬佩,加上修为惊人,入书院二层楼,想来是不在话下。” 曾静大学士轻捋郁须,看着对面的隆庆皇子赞叹摇头。谁也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信臣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当着一干书院学生的面,如此称赞外来客人,就算是为了打压公主与燕太子携手之势,作派也实在是太难看了些。 场间席上的书院诸生代表,平日里本就是书院中最优秀的一批人,傲骨自生,他们或许并不知晓燕国皇位继承之事,但先前看着隆庆皇子无视谢承运一幕,对此人生出了极大的反感,此时听着曾静大夫说到书院二层楼一事,他们又骤然想起,这位隆庆皇子便是己等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不由一惊。 钟大俊挑眉说道:“书院二层楼……可并不是那么好进的。” 大唐风气开放,似这等宴饮场所,随意插话并不少见,尤其是当意气之争上来时,曾静大学士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似是对这等应答毫不意外。 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的莫离神官,冷冷看了场间一眼,淡然说道:“我西陵神国人才辈出,隆庆皇子乃我天谕院十年来最杰出之人,二十载年华便要迈入知命之境,堪为世间年轻一代最强者,若他都不能进书院二层楼,谁能入?” 他身为西陵天谕院副院长,身份尊贵,然而谁能想到他说出来的话,竟是如此直接甚至显得有些蛮横,然而有句俗话叫话糙理不糙,他轻描淡写摆出几个名词来,加上这些年真实事迹的例证,这等糙话便显得更有力量:如果世间年轻一代最强者,都不能进入书院二层楼,那么谁有资格进入? “迈入知命境界和知命境界本来就是两回事。” 固山郡都尉华山岳,面色微沉说道:“世间有多少号称修行奇才之人,便在那门槛上误了终生,眼看着知命在前却迈不动第二只脚。我固然不如隆庆皇子天资过人,但隆庆皇子现在不过是洞玄巅峰境界,便要说他是年轻一代最强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过誉,只觉得神官此言,恐有捧杀之虞。” 西陵神殿的神官行走世间诸国,所受待遇何其尊崇,然而当他们入了大唐国境,进到长安城中,官方看似热情有礼,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就像华山岳此时一样,根本看不起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一旦怒意起,哪里还管得上什么修辞手法,反驳质疑嘲弄的话语,就像棒子一般**地抡了过来。 莫离神官强行压抑住心中怒意,盯着华山岳的双眼寒声说道:“大河南晋月轮确实各有年轻强者,不过近些年来,还真不知道大唐又出了什么大人物。” 华山岳毫不示弱回瞪了过去,说道:“我大唐王景略现正在镇国大将军麾下效力,因天枢处规矩,现在还只不过是一亲兵,便也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只是他那知命以下无敌的名头,始终还是无人能够夺去。” 这段话真是掷地有声,大唐王景略并非出自西陵,也与佛宗无关,纯自修成才,号称知命以下无敌,隆庆皇子虽说出自西陵神殿,号称绝世修行天才,但只要你一天还没有跨入知命境界,又没有打败过王景略,便难称真正无双。 清幽宅院间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然后这沉默迅速被一道极为平淡的声音打破,声音的主人,却是席间一直沉默的隆庆皇子。 隆庆皇子举着手中酒杯,静静看着华山岳,但目光清远却像是看着极远处的某地,落在茫茫大泽旁的军营之中,淡然应道:“知命以下无敌……很久以前我就想替他把这称号给改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华将军,如果方便不妨替我传话给王景略,希望他能尽快往长安一行。” “你知道的,我现在不方便出长安城。” 隆庆皇子收回目光,没有夹杂一丝情绪望着华山岳的眼睛说道:“如果他出现的晚了,我就没有替他改称号的机会了。” 迎着那双宁静如湖,毫无情绪的目光,华山岳心头微凛,无由一窒,准备好的话语强行咽了下去,因为他从隆庆皇子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被激怒后的战意,而是一如先前的平静自信。 场间很多人都听懂了这句话:如果王景略出现晚了,他就没有替王景略改称号的机会,不是说他无法与王景略交手,也不是说他认为自己可能失败,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必将踏入知天命境界,到那时再击败王景略,王景略岂不是依然可以保有知命以下无敌这个称号?确定自己必将踏入知天命境界,甚至隐隐可惜晋境之前没有机会与王景略一战且击败之——这种自信淡然,需要经历过怎样的历练,达到怎样的实力境界才能拥有?! 被一个燕国皇子,一个来自西陵裁决司的敌人震慑住了全场,李渔精致的双眉缓缓蹙了起来,想起天枢处里那些老头子,想起这几年间周边各国涌现出来的年轻强者,不禁生出淡淡无力之感。 数百年来,大唐国力强盛,军威更是无双,可只要书院后山中人不出手,便极难在个人层面上找出能与外敌相抗衡的人选,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极大的遗憾。 她的目光在场间的书院诸生间掠过,带着一丝恼怒想着,如果你真是吕清臣先生寄望的修行天才,本宫何至于在这种场合被这个皇子逼至如此境地?思绪还在柳絮间发散,她却没有那角落里找到宁缺的身影,不由更是恼火。 …………得胜居侧门巷内,宁缺站在乌厢马车旁,对疑惑探出头来的桑桑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说道:“你在家里不是成天闹着说要近距离看看那位隆庆皇子吗?” 桑桑很认真地解释道:“少爷,我就那天晚上说过一句,没有成天闹。” 宁缺摊开手说道:“好吧,你想不想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带着桑桑向得胜居走去,有些心疼地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行方便的得胜居小厮,然后穿过不再嘈杂的露台,走近清幽的宅院,他想着桑桑想看,所以便带她去看,反正李渔和她相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自幼相依为命的生活早已养成二人某种习惯,看到对方喜欢的东西,便下意识里替对方留着,比如煎蛋面,比如酸辣面片汤,比如陆雪,比如银子,比如皇子。 清幽庭院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先前那番争论吸引,然后被隆庆皇子平静话语流露出来的强大自信所震慑,竟是没有人注意到他把桑桑悄悄带进了场间。 淡雅丝竹声间,偶有低声议论,首席座上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神情傲然,曾静大学士面无表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谢承运看着案上酒杯,忽然间微微摇头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气后长身而起,揖手为礼,看着座上隆庆皇子朗声说道:“敢请教。” 听着这三个字,庭院间骤然变得更加安静,那些做为背景音的丝竹声不知何时也悄然无踪而去,李渔看着站在场间风度翩翩的谢承运,眼眸中流露出些许赞赏神情,只是想着此人也非唐人,不免还是有些遗憾。 隆庆皇子屈膝半跪于地板上,认真整理衣着后,正视谢承运,今日头一次以凝重神情示人,认真说道:“谢兄请。” …………庭院角落。 桑桑半跪在宁缺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看了两眼后低声说道:“少爷,这隔得太远了,比那天在街上看的还要远,都看不清楚他的脸。” “不要打岔。”宁缺夹了一筷子醋渍鱼皮塞进嘴中嘎崩嚼着,说道:“没看见正戏上场了?两大才子辩难,这种热闹可不多见。” 桑桑哪里知道辩难是什么东西,好奇看着那边,问道:“少爷,你觉得谁会赢?” 宁缺喝了一口酒,摇头说道:“我只希望谢承运不要死的太惨。”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善饮者无赫赫之言 辩难题目由曾静大学士所出,甫一开场,在书院内辩难无敌手的谢三公子,便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样不可撼动的一座大山。 隆庆皇子整理仪容,神情凝重开始辩难,不是他对自己辩难的对手有何畏惧,而是因为他尊敬辩难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时也是对谢承运的勇气表示某种程度的嘉赏,而当辩难开始,他便毫不容情开始展露自己傲然群侪的真实水准。 无数言辞如清美莲花,从隆庆皇子双唇间流淌而出,围绕着辩难命题,无数前贤经典被他巧妙撷取组织,变成一张繁复又清晰的罗网,往往需要听者琢磨良久,方始明白其间真义,更令场间诸生感到震惊无语的是,在今番辩难里,隆庆皇子竟是全然未用西陵昊天道门神典,而全部用的是书院典籍观点! 正如宁缺判断的那样,在隆庆皇子面无表情叙论之前,谢承运只是稍做反击,便被陷入那朵朵莲花铺成的海洋,看不到任何错漏之处,觅不到丝毫还击缝隙,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道语网织的越来越密,而自己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于典籍玄谈间求真理的手段,是宁缺极不擅长也无法喜爱上的,从四岁那年,他发现奥数班上解开的习题对自己的乞讨生涯没有任何帮助后,他就牢固地树立了一条生活准则:无论是怎样美好的妙学深思,若不能落在刀锋前或食案上的实处,那么对自己的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就不需要去继续研究。 嗯……书法例外,因为他爱。 总之辩难他不爱,对谢承运不可能有好感,被书院遗忘半年的边缘人也很难有什么集体荣誉感,却也不想看着那个面瘫还如此英俊令人恨的皇子继续嚣张,所以他不再理会那边正发生什么,拉着同样听不懂的桑桑,藏身在阴暗角落里喝着小酒,吃着蔬果小菜,等着散席的那一刻。 “同门集中,夫子曾言:三年不改其行,是为道也。” 隆庆皇子最后用当今书院院长在三十年前一篇论述里的定论,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也结束了这场完全一面倒的辩难。 庭院之间鸦雀无声,书院诸生沉默看着那位冷漠坐在席间的皇子,不知该如何言语,包括司徒依兰、金无彩在内的女生,都觉得后背有些微湿,如此思虑严谨却言辞若锋之人,真是太可怕了,更何况对方用的全部是书院典籍,最后更是用夫子经义大论做定舟之石,他们哪里还有颜面再去纠缠? 至此时,场间众人终于明白为何隆庆皇子容颜清俊而宁静,谈吐极少而温和,却偏生给人一种莫名骄傲冷漠的感觉。这并不能全然责怪他目无余子,而是身周的人在他的强大实力前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矮上一截,久而久之,这位天赋其才的皇子习惯了这种相处的方式,于是才有了如今不言不语却傲然于世的他。 …………“埋怨别人总喜欢骑到你背上之前,或者应该先思考一下是不是你自己主动蹲下了身体。”宁缺看着前方那些同窗像被冻僵了的鹌鹑,摇头说道:“平日里当着我都那般傲骨铮铮,今儿碰着铁板便草鸡了,真是丢人啊。”(注)桑桑接过他悄悄递过来的酒抿了口,看着前方说道:“好像隆庆皇子挺厉害的。” 仿佛是为了回答小侍女的疑惑,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看着场间书院诸生,极为满足补了一句:“隆庆皇子辩难之道,是烂柯寺长老都极欣赏的。” 场间气氛至此时不免有些尴尬,坐在李渔左下方那位来自固山郡的中年将领忽然豪迈一笑,说道:“我张建新是个粗人,实在是听不明白皇子和那位公子讨论的是啥东西,不过我知道但凡宴饮必要有酒助兴才是,今日大家伙都是来替崇明太子送别,我固山郡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带了几十罐九江双蒸,先前喊校尉们拉进后院了,这时候请诸位品尝品尝。” 这话说的直憨,但确实颇为客气,固山郡出产九江双蒸可不是什么普通美酒,而是用双蒸馏法酿出的高度烈酒,这种高度烈酒被大唐帝国某任皇帝用来软化草原蛮人心志,腐化部族铁血之气,收到了奇效,自那之后便成为帝国严密固守的秘密工艺,惯常用来与草原部落在谈判中讨价还价,很少供人饮用。 之所以九江双蒸佳酿很少供人饮用,连宫中都未选择作为贡酒,除了酿造不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酒实在太烈,一般壮汉只饮得一大碗便会醺然欲醉。虽说烈酒符合唐人剽悍大气的性情,然而把酒凭栏临风自以为胸怀壮阔之时,只能小口啜饮稍一放肆淋漓便要醉倒,未免太过不美,所以唐人只好忍痛舍爱。 少见的固山郡双蒸佳酿被分成小罐送至各桌,又换上了更精致一些的酒具,先前庭院间压抑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名叫做张建新的固山郡将领,唤来婢女撤下面前小酒盅,换了大碗,把烈酒尽满碗中后,盯着隆庆皇子的眼睛,沉声问道:“不知西陵神殿是否禁酒?” 隆庆皇子看着面前的小酒盅,似笑非笑般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入场以来,如花容颜上第一番呈现出温和淡然之外的第一种情绪,自有一份魅力散发,引得那些因为书院声誉受损对他暗生抵触情绪的少女们又是一阵眩晕。 张将军面色一肃,抬起左手双手捧碗,郑重说道:“话说当年,末将也曾在岷山之下与燕国骑兵交手过,如今近十载光阴渐去,两国修好如初,这一碗末将便礼敬隆庆皇子,望不嫌弃,只是这双蒸酒极烈,在草原上向来有三碗不上马的说法,不知隆庆皇子您能不能饮,敢……不敢饮?” 此言一出,场间又变得安静下来。 角落里,宁缺看着那处摇头说道:“这算是逼酒还是闹酒?俗,真俗,咱大唐军方从前线撤回来的老少爷们,就是这么老实,或者说愚蠢。那皇子乃是洞玄巅峰小牛人一枚,和这种人拼酒,就像和你家少爷我玩骰子赌博一般,纯粹是找虐啊。”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把先前喝米酒的碗空了出来,把小罐装的固山郡佳酿倾入碗中,然后小心翼翼用袖子掩着,递给身后的桑桑。双蒸烈酒果然不同凡响,须臾间酒香弥漫而出,桑桑惯常平静的脸上竟是难抑喜色,眼睛都亮了起来。 话说庭院深处席间,曾静大学士看场面无趣,便出来解围,轻拍手中折扇,看着张建新将军面色一肃说道:“既为修好举杯,众人何不同饮?” 当朝大学士神情一凛,即便是大唐边军将领也不敢造次,然而不知为何,张建新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依旧双手捧着酒碗,冷冷看着隆庆皇子,说道:“同饮也罢,对酌也好,我只问一句……皇子饮不饮。” 宁缺此时抿了口烈酒,被辣的紧紧皱眉,听着此话,觉得怎么听出来了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的味道? 他蹙眉望向那处,心想这位张姓将军先前自称粗人……只怕是假的,刻意粗鄙以势逼人,以己之粗陋无状破敌之雅致傲然,在当前帝国颜面连连受损的局面下,倒也不失为一怪招,说不定正是李渔暗中授意的。 不过就像隆庆皇子骄傲的两大基础之一,这些事情和他宁缺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他发现桑桑极喜爱这种双蒸烈酒后,他现在便只顾着忙着从酒罐里倒酒,再偷偷递给身后的桑桑,再然后偷偷偷了旁边一同窗的酒再偷偷喂给桑桑,如此不厌其烦小心翼翼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并且乐此不疲。 主仆二人藏在庭院阴暗角落间偷酒喝时,场间那边的局势又有了变化。当很多人以为隆庆皇子会以一惯的冷漠骄傲无视大唐将领斗酒之邀时,只见他如画眉眼间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笑意,右手轻轻一招,席下酒罐便无声无息来到手间。 紧接着,隆庆皇子右手倒提酒罐,透明清冽的酒水伴着刺鼻的酒香倾泻而出,瞬间溢满大碗,不待酒水真正溢出,左手臂破风抬起将酒碗送至唇边,如鲸吸水如龙卷风般满饮碗中烈酒,动作好不潇洒。 固山郡将军张建新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以骄傲冷漠严肃著称的隆庆皇子,面对着自己的斗酒之邀居然变得如此随性自然,片刻后,他便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还端着酒碗,于是赶紧捧至唇边一饮而尽。 然而就当他刚刚把酒碗捧离唇边时,发现对面席上的隆庆皇子,不知何时竟已倒满了第二碗酒,又是极为潇洒地一饮而尽。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固山郡九江双蒸烈酒,即便在草原上,也有三碗不上马的传说,张建新敢邀酒赌斗,自然是此道高人,然而面对着隆庆皇子面不改色吞酒不断的喝法,终究是无法抵挡,满脸通红地倒了下去。 自有婢女仆役将浑身酒气的张将军抬走,庭院间的大唐诸人觉得脸上好生无光,赌酒邀斗这种事情本就俗到了极点,结果最后还偏生让这位仿佛彩画中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给喝翻了,这就不止俗到了极点,也丢脸到了极点。 隆庆皇子手中端着第八碗烈酒,并没有因为对手的醉倒而就此放下,依旧缓缓饮尽,然后他平静看着场间众人,带着一丝极深处的疲惫微笑说道: “我这一生,先辛苦求道,后执掌裁决,诛杀魔宗余孽,处罚道门叛逆,惩治异端邪道,向来毫不手软,更是谨守神典律法,绝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修行至今可谓是无外物足乱我心,唯有一物我不能戒,那便是美酒。” “酒能通天人之途,能洞悉玄妙之机,乃昊天美赐,所以我一向以为若以自身修为解酒,实乃暴殄天物。我自幼好酒但不常饮,自少时离开成京后……” 他平静看了一眼上首那位仿佛被场间众人遗忘的太子兄长,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只喝过四次酒,其中一次是在月轮国皇宫,因为晨迦之事,我被某些人误解,他们与我车轮饮战,酒不如今日烈,直至宫中酒瓮皆空,方始作罢,其后宫中梁柱三日酒味不散,而我不曾醉。” “美酒乃无上妙品,也是蚀骨魔音,所以我极少饮酒,除非遇着不得不喝的情况,比如当年在月轮国,又比如今日那位将军以国痛相逼。”他淡然说道:“或者说有值得喝的酒,比如这来自固山郡的双蒸佳酿,再比如说有值得喝的对手。” 自述至此,隆庆皇子再次把身前酒碗斟满,单手举起,望向场下的谢承运,说道:“这一碗,敬谢三公子先前之勇。” 谢承运微微一怔,在心中自伤一叹,换了大碗倒满烈酒,与对方遥祝而饮。 隆庆皇子再斟一碗烈酒,望向谢承运身边的临川王颖,平静说道:“临川王颖,年十二而知礼,我看过你前年那篇礼科札记。” 临川王颖今年不过十五,还是少年心性,对于先前饮宴场上那些明争暗斗完全不知所以,哪里料到竟会谈论到自己身上,听到此时风姿镇全场的隆庆皇子居然看过自己的礼科札记,不禁感到好生兴奋开心,匆匆端起身前的小酒杯喝了下去。 毫无意外,片刻后谢承运和临川王颖便因为烈酒的原因醉伏于案,只是这两道酒喝的算是平和喜悦,书院诸生没有人觉得不豫,反而自钟大俊以下,所有人都将身前酒具斟满,等着隆庆皇子依序点来。 隆庆皇子端着碗中烈酒,看着场间诸生,却没有再敬酒的意思,而是自行送至唇边缓缓饮尽,然后放下酒碗,看也没有再看场下一眼。书院诸生不免觉得有些讷讷然,就连在角落里随大流倒满酒的宁缺,也觉得心里好生不爽,刚对这厮生出的些许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隆庆皇子似笑非笑望着空荡荡的酒碗,轻声感叹道:“书院……真是好大的名气,只希望真正的书院不会令我失望。” “这真是好大的口气。”李渔微嘲望着他,说道:“如果你不知道真正的书院是什么样的地方,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做这个人质,掌教大人和那三位大神官又怎舍得让你这位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舍了差事,来做书院一名学生?” 隆庆皇子略一沉默,抬起头来平静应道:“公主殿下说的是。”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隆庆,本宫承认你确实有才有能,有骄傲的资本,但你既然执掌裁决司,通晓昊天教义,应当清楚知守之道,万事强求便为过,诸物不进便是心,为何却要强逆本意,表现的如此骄傲?” 隆庆皇子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很长时间,英俊容颜上渐渐散发出一股光泽,缓慢而坚定回答道:“国之贫弱暂无计,我唯有更加骄傲一些。” 这句话他说的极为平静直接坦然,明言燕国积弱,并非大唐帝国之敌,而他身为燕国皇族,又是西陵之人,身处长安若要为质,那便要为骄傲之质,如此方能让自己不因势而弱,始终保持强大。 隆庆皇子继续说道:“至于不饮酒却与骄傲无关,而是因为我找不到能对饮的人。” 场下的司徒依兰忍不住低声念叨了句:“男儿本领当在沙场之上,不在酒场之上,就算能喝再多酒又有什么用?” “这位小姐说的有理。”隆庆皇子平静回答道:“善战者方堪对战,善饮者方堪对饮,今日既然无战,自然无饮。” 场间的年轻诸生谁堪与隆庆皇子一战?书院风头最盛的谢承运已经败下阵来,而谁堪与隆庆皇子一饮?他已经喝了近十碗烈酒,而且自陈平生未醉。 庭院间一阵尴尬的沉默,被西陵神殿之人震慑全场,竟无人敢向其发出挑战,这实在是大唐和书院难以承受的羞辱,李渔袖中玉手轻攥丝巾,准备就此散席退场之时,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了阵咕嘟咕嘟的声音。 这时候场间太过安静,就算只有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被听到,所以这阵咕嘟咕嘟本来极细微的声音也被顿时放大,吸引了场间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这声音像是清泉流过南竹剖开的水道坠入微冰的山涧,又像是晨时从湿地草丛间醒来的长颈鹳骄傲地梳洗自己颈部的羽毛,很动听很诱人。 包括司徒依兰在内,所有人睁大了眼睛,盯着阴暗角落里的宁缺,仔细听着他身后发出来的那道咕嘟咕嘟的声音,有些不明所以。 片刻后,身材瘦小穿着侍女服的桑桑,捧着空空的酒碗从宁缺身后膝行而出,然后她愕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不知道为什么,场间所有人都像看着神仙一样看着他。 桑桑发现那么多道目光盯着自己在看,感到极为不习惯,抬起右手袖子擦了擦嘴,小心翼翼把酒碗搁在宁缺身前的案几上,然后重新悄悄退回宁缺身后。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角落里那方案几旁,整整齐齐摆着四个酒罐。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鸣金之后谢恩否? 宁缺进入庭院后,刻意挑选了最角落最阴暗最不易引起人注意的位置,然而他没有想到,无论自己再如何低调,桑桑在身后发出的痛快饮酒声,终究还是像深夜里的萤火般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面对着数十道复杂疑惑震惊的目光,他也极不适应,尤其是看到远处那位公主殿下隔空投来的炽热目光后,更是心中大呼不妙,暗想李渔你这个白痴千万不要把我扯进这趟子浑水,对上隆庆皇子这种生猛存在,哥再天才也只有白给的份啊。 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骨感的,二者之间总是有差距的,你越害怕什么,那什么就越会来到你的身边,下一刻,宁缺便听到了公主李渔刻意冷漠的问话。 “宁缺,你身边四罐酒都喝光了吗?” 宁缺看了一眼案几旁四个小酒罐,挠了挠头,应道:“好像是光了。” 李渔微笑说道:“虽说是小酒罐,但四罐酒也有十几碗了,这么烈的酒,你怎么就能喝得下去?真不愧是个酒囊饭袋。” 宁缺远远看了她一眼,心想虽然知道你这小娘子表面在骂,私底是喜欢的不得了,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如果你再这么说,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带着桑桑夺路而走。想是这般想,他依然只有老老实实回答道:“都是桑桑喝的。” “桑桑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能喝得了这么多烈酒,真是出乎本宫意料。” 李渔轻轻转动着手指间的小酒杯,似笑非笑望着场下说道。她没有看隆庆皇子一眼,也没有针对他说一个字,但场间众人都知道殿下言语里隐着的意思。 ——善战者方堪对战?善饮者方堪对饮?那位小姑娘喝了十几碗烈酒而不倒,可算善饮否?皇子你是否要屈尊降贵与她饮上一杯无? 莫离神官望着向落,以他眼力此时专注去看,自然能看到藏着宁缺身后的桑桑身上穿着件侍女服,不悦问道:“那小姑娘也是书院学生吗?” 此事终是做不得假的,书院学生与宁缺关系淡漠,甚至可以说隐隐敌对,也不会想着替他隐瞒,便有人回答道:“那是宁缺的小侍女。” 莫离神官勃然大怒说道:“今日饮宴乃是替燕太子送行,何等重要,让你等书院学生与会已属不易,怎能随意让一位小侍女混迹其中!” 这番愤怒并不是作态,而是真实情绪,西陵神国向来最讲究阶层森严,首重秩序,对于长年生活在其中的神官们来说,让他们与一位身份低贱的小侍女同席饮酒,确实是极大的侮辱。 然而这里是长安城,并不是西陵神殿,李渔淡淡看了这位天谕院副院长一眼,说道:“那小姑娘与本宫相熟,算是一位小友。” “大唐皇族御下果然宽仁,以至于可以无视礼仪规矩,但公主殿下,今日饮宴有两位燕国皇族,还有我这位西陵神官,难道不需要考虑我们的感受。” 莫离神官恼怒说道:“莫非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待客之道?” 看到对方咄咄逼人,李渔面色微沉道:“今日宴饮本是我与故人相别,哪里想到有人会不请自来,莫非这就是西陵的为客之道?客有好客恶客,若有人觉得我大唐待客不周,不妨先反省下自己属于哪一种,若还不自知,那便看看门在何处。” 这便是大唐帝国最强势的底气之所在,先前讲道理比气势时落了下风时,无论李渔还是旁人都能容忍静待,但要说起占了道理之后的气势或被逼急了后的不讲道理,这个天底下又有谁能是大唐人的对手?莫离神官被李渔这番话气的满脸通红,然而面对快要发飙的大唐帝国公主,他能做或者说敢做些什么? 就在这番谈不上唇枪舌剑,更像是单方面凄风苦雨的争论间,有些人注意到席间某个变化,渐渐停止了议论,因为他们看到,隆庆皇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莫离神官的愤怒,也没有感受到大唐公主的强势,只是静静看着阴暗角落里那方案几,忽然笑了笑,举起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场间骤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过了片刻,桑桑从宁缺身后探出半张小脸,疑惑问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宁缺低头看着桌上自己的小酒杯和给桑桑用的米酒碗,手指悄无声息击打着桌面,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这酒好喝吗?” 桑桑点点头:“好喝。” “还想喝吗?” “……想喝。” 宁缺抬起头来,扭头望着她微笑说道:“那就继续喝。”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偷酒喝?” “不用偷酒喝。” 宁缺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左颊的酒窝仿佛能盛进无数美酒,把身后的桑桑拉了出来,说道:“坐在我旁边,光明正大地喝,想喝多少喝多少,直到你不想喝为止。” 桑桑被他拉出来后,急忙并膝在他身旁坐好,把身前的衣襟拂平,低头不愿意迎接那些莫名的目光,用极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宁缺隔着庭院间极长的距离,远远望着最上方的李渔,摊开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奈。李渔微微一笑,望着场间书院诸生问道:“不知今次书院准备进入二层楼的术科是哪些人?不知道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殿下问话,自然要回应,更何况场间诸生隐约猜到公主殿下发问的良苦用心,于是无论心中再如何震惊好奇,他们也只有收回投往角落里的目光。 桑桑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没有人再那般看着自己,自己变得轻松了很多,而一旦轻松起来,那股酒罐里散发出来的迷人烈酒香气便显得格外迷人。 看着身前满满的酒碗,确认没有人注意,她急忙用两只小手捧着送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拭干净唇边酒渍,双手搁膝以表明自己先前什么也没有做过。 远处席上的隆庆皇子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他的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地板上,但不知为何他笑了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是一场奇异的宴会。 为燕太子送行的饮宴,温和微笑一言不发的燕太子本人却被人遗忘。公主殿下与书院诸生看似热络讨论着书院生活与后日的大事,但实际却没有一个人在意谈话的内容。所有人的心思或者余光都落在两个地方。 那位容颜英俊,风采有若神子的隆庆皇子,沉默若有所思不停饮着碗中烈酒。那位容颜黝黑,安静有若小兔的小侍女,低着头捧着酒碗不停喝着。 似乎像是在喝闷酒,但隆庆皇子却是越喝神情愈是凝重,桑桑眼睛则是越喝越为明亮,而空气中飘来荡去的那些话语和目光碎片,仿佛被烈酒薰醉,悄无声息落在在这两处,看似无人注意,实际上人人都在注意。 因为得了暗中吩咐,得胜居老板亲自动手,将固山郡运来的三十余罐双蒸烈酒全数搬到了后院中,然后分别放在最上方和最角落两处。 桑桑婴儿时在尸堆雨水间浸泡太久,体质先天虚寒,有时候病发时,只能靠烈酒催动体内热息,才能维持生存,所以宁缺习惯性都会随身背着酒囊。 自小到大靠烈酒续命,她渐渐爱上了饮酒,也渐渐发现自己很难喝醉。只是主仆二人小时候太穷,即便是岷山里最廉价的带着焦糊味的包谷酒,或者草原上最劣质的马奶酒,都没有办法无限量畅饮,尤其是她性喜烈酒,而越烈的酒则越贵,哪怕到了长安城,二人穷人乍富之后,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喝过。 酒是固山郡九江双蒸,世间最烈之酒,而且不用花钱,便可以一直喝下去,对于桑桑这个苦命丫头来说,这毫无疑问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享受。 案几旁的酒罐一个接一个的空了,她浑然忘记了少爷今天带自己来的目的是要看那位劳什子皇子,也忘了自己是在一个怎样的场合上,先前有多少人在盯着自己看,她只是觉得越来越开心,那双柳叶眼越来越明亮。 隆庆皇子喝的并不比她慢,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在稍露凝重之色后,渐渐变成某种兴趣与不解,还有一种终于遇到对手的隐藏兴奋与炽烈。 三十几罐双蒸烈酒终于被喝光了。 场间众人看着那些空着的酒罐,想着那些足以醉死几匹骏马的烈酒,居然就被这两个人喝到了肚子里,不由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隆庆皇子没有动用修为解酒,十余罐烈酒终于让若神子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脸颊产生了些松动,眼眸里有些迷离疑惑之意。 而坐在角落里的桑桑只是脸蛋儿变得红了些,腹部微微鼓起,眼睛变得比平时明亮无数倍,除此之外,平静如常,根本没有一丝醉意。 宁缺看了一眼远处的隆庆皇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桑桑,哈哈一笑,拾起筷子重重一敲酒罐,以当的一声清脆鸣响,以为取胜归来的鸣金声。 一时间满室俱静。 …………隆庆皇子眼中的醉意渐渐散去,他望向角落,面无表情问道:“少年,你叫宁缺?” 宁缺站起身来,回答道:“正是。” “那是你的小侍女?” “是。” “赏。” 宁缺与桑桑对望一眼,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毫不犹豫,笑着恭声应道:“谢皇子赏。” 隆庆皇子与身后的随从道童平静说了几句。 来自西陵的道童走向前来,面带温柔之色望向站在角落处的宁缺,以一种恩赐的口吻朗声说道:“皇子于长安求学,正要招纳府中人等。今日昊天赐你荣耀,给你机会献出小侍女服侍殿下,你还不快快谢恩。”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真的很美 当时当下的世间,奴仆婢侍等同于私人财产,可以随意处置。大唐帝国境内的情况要稍微好些,唐律严禁蓄意伤奴,但不禁买卖,转赠美貌姬妾聪慧婢侍,在长安城内并不少见,而那些发生在风流名士间的转赠,甚至往往还带着一些传奇美好的色彩。 当那名西陵道童说出隆庆皇子的意思之后,场间众人并不觉得奇怪。书院诸生和华山岳等唐人,虽有些反感那名道童言语里流露出来的骄傲恩赐意味,但毕竟这种意味符合双方之间的阶层差异,也自默然。 在众人眼中,站在宁缺身旁的小桑桑不过十三四岁,像豆芽菜似干瘦,容貌寻常肤色黝黑,隆庆皇子自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要把她带回府中暖床,而是因为这场拼酒生出了些许兴趣。 高高在上的西陵大人物,因为琴棋书画饮宴射乐相类之事,看中了长安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放在上流社会里这便是风雅,宁缺若肯把小侍女转赠给隆庆皇子,皇子自然会有极丰厚的回赠,日后说不定在传闻中又是一椿逸事。 所以没有人觉得震惊,没有人奇怪,更没有人愤怒,反而有些人比如钟大俊,向宁缺投去了隐隐羡慕的目光,暗想他如果能通过赠出小侍女入了隆庆皇子法眼,日后不知要从中换来多大的利益方便。 公主李渔这时也保持着沉默,但她的沉默与风度无关——她想着去年某件事情,似笑非笑望着宁缺,知道这件事情可能会向有趣的方向演变。 …………事实上,听到那名西陵道童温柔而又极富恩赐意味的宣告后,宁缺怔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之所以反应会如此迟钝,是因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向自己讨要桑桑,还用的是如此臭屁欠抽找死的态度。 为什么?对不起,没有理由没有道理,只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隆庆皇子,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他喜欢你的小侍女,想无聊时有个小侍女陪自己饮两杯酒,所以你就应该双手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一个炕头睡了十来年的丫头送过去,然后腆着脸微笑等皇子高兴之余赏你些银子赏你些前途赏你些荣耀?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实际上毫无道理,宁缺的心情陡然变得极为恶劣,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明朗,望着远处席上感慨说道:“隆庆皇子,你长的真的很美。” 他的反应很迟钝,本来对很多事情反应就极迟钝尤其是今天又喝了太多烈酒的桑桑反应比他还要更慢一些,直到这时才会过意,知道席上那个什么皇子竟是想从少爷手里抢走自己,忍不住蹙着小眉头反驳道:“少爷,他长的难看起来了。” 在场间众人的概念中,这种事情和桑桑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只要主人愿意送,那么她就只有去。他们只关心宁缺的答案,一直在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其中大部分人猜测宁缺应该会同意,少数人心想他应该会拒绝,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想到宁缺的回答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显得有些莫名其妙——隆庆皇子,你长的真的很美……这是什么意思?(注)刚刚把酒意消散下去,隆庆皇子正安静看着桌上空空的小酒罐,忽听着此言,他眉尖微微一蹙,抬起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看着远方淡然说道:“谢谢,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自己长的很美……” 宁缺看着那处,很认真说道:“那你想的就不要太美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场间众人即便想到过宁缺会拒绝送出自己的小侍女,也以为他也会采用某种很婉约的拒绝方式,简称婉拒,比如说自己用惯了这小侍女,这小侍女出身粗鄙,不登大雅之堂如何云云云,却没有想到他会拒绝的如此简单直接粗暴狠厉! 想要我的小侍女?你想的太美了! 隆庆皇子脸色渐沉,转瞬后却自失微微一笑。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解释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愿意。” 隆庆皇子缓缓从袖中伸出双手,平静搁在桌案之上,平静看着远方阴暗角落里的宁缺,缓声说道:“因为不愿意,你可能错过了很多。” “我从来不担心错过什么。”宁缺回答道。 隆庆皇子锐利的目光隔着极远的距离落到他的脸上,沉默片刻后说道:“甚至有可能是……本殿的友谊?” 宁缺眉梢微挑,回答道:“也许你的友谊并不像你自己想像的那么值钱。” 听到这句话,隆庆皇子如同画出来来的眉眼间仿佛镀上了一层寒霜,沉声说道:“看来你很看重你的小侍女。” 宁缺笑着回答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隆庆皇子冷冷说道:“小侍女的主人果然很有意思,我对你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把你的兴趣混着酒喝下去吧,如果你还能喝的话。” …………二人这番对话的时候,得胜居宅院场内一片安静,即便是掩雨廊外的的那些鸟儿都紧张的不敢发声。随着谈话的进行,人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古怪,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宁缺这个普通的书院学生,居然能和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侃侃对谈,话锋非但毫不落下风,反而是字字冷嘲热讽强硬到了极点。 隆庆皇子的表情尚算平静,但谁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里将要燃烧的情绪,和言语间透露出的强悍意味,只听到他寒声问道:“可本殿依然很好奇,在你心中究竟谁才有资格做这小侍女的主人。” 在股强大的威势之下,宁缺却仿佛一无所觉,眉梢微挑回答道:“其实这依然和你无关,但既然殿下你这么感兴趣,我只能说……至少你是没有资格的。” “我没有资格,那谁有资格?” 隆庆皇子朗声笑了起来,但笑声中却感受不到几分欢愉的笑意,只有某种强悍的自信与霸道,笑声渐敛,他看了一眼对席沉默的李渔,问道:“莫非是公主殿下?” 宁缺展颜一笑,左颊的酒窝分外小清新,说道:“不,她也没有。” 这句话一出来,又是弄得场间一片哗然,然而在这些震惊复杂情绪发酵之前,李渔便微笑着做出了解答,她看着对面席间的隆庆皇子等人说道:“我曾经向这小子要过好几次桑桑,但他理都懒得理我,所以很明显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至于隆庆皇子你,我想总不至于比本宫还更有资格。” 场间任由隆庆皇子等西陵人和燕人处于上势已久,李渔一直沉默微笑观棋不语,这时候却一句话堵死了对方所有后手,她是大唐帝国最受宠的公主殿下,就算你是绝世天才,是西陵裁决司的大人物,是燕国的皇子,但难道你有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我都不计较宁缺再三拒绝我,你又凭什么计较? 这是很简单从而很有力量的逻辑,这就是唐人典型的道理与风格。 大唐公主出言以为强悍背书,这场小小风波似乎便要告一段落了,桑桑扯了扯宁缺的袖子,仰着小脸说道:“少爷,咱们回家吧?” 宁缺笑着点点头,然而场间众人包括李渔在内,都没有想到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伸手揉了揉桑桑的脑袋,看着上方席间的隆庆皇子很认真地说道: “皇子,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听到这句话,场间很多人都想到了先前那刻谢承运长身而起时说的话,顿时一片安静,书院震惊望向宁缺,心想先前谢三公子都在辩难之中一败涂地,难道你这个称病避考的家伙,还想凭此一鸣惊人? 隆庆皇子神情渐凝,伸手整理衣衫前襟,坐直身体,摊开右手道:“请。” “不要误会,我对辩难没有任何兴趣,事实上也不怎么擅长,我只是有些困惑皇子你先前的自信,所以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问道:“请问皇子,苍穹可有眼睛?” 湛湛青天灰灰阴天飘雪冬天之上哪有什么眼睛,即便是夜穹之上那些繁星也不能看作眼睛吧?然而宁缺虽然说并非辩难,隆庆皇子却依然极为慎重应对,略一思琢便明白此言何言,昊天居于苍穹之上怜悯仁爱俯瞰亿万苍生,那么……“苍穹自然有眼。” 宁缺接着问道:“天地之间可有元气?” 隆庆皇子应道:“当然有。” 宁缺快速问出下一个问题:“元气波动是否有规律可循?” 隆庆皇子应道:“有。” “槐树是否有根?” “有。” “蜉虫有没有生命?” “有。” “正常人有没有思想?” “有。” “我大唐有没有天子?” “有。” “西陵有没有教律?” “有。” …………宁缺问问题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这些问题确实极为简单,与辩难无涉,隆庆皇子回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两个人的问答就像炒豆子一般明快迅捷,场间众人愈发疑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便在这时,听到了宁缺接下来的一个问题。 “袜子是否有洞?” “当然……” 隆庆皇子忽然眉头一挑住嘴不言,然后似笑非笑望向站在场间的宁缺,像看着一个小聪明被碾碎的可惜虫般,用一种淡然冷漠的口吻继续回答道: “没有。” 这一连串的问题枯燥乏味甚至无聊,但因为事涉隆庆皇子,又和先前那场风波有关,所以场间众人都听得很认真很仔细,当宁缺提问时,诸生都随着一道思考,在心中与隆庆皇子一道默默回答,而当最后一个问题出现时,他们更是在心中默默直接回答道有,而直到此时听到隆庆皇子话锋陡转,回答没有……他们想了会儿方始震惊明白,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宁缺设的言语陷井。 司徒依兰蹙着眉尖想了会儿,看着宁缺摇了摇头,对身旁的金无彩压低声音感慨道:“真是可惜,没能让隆庆皇子出个丑。” 隆庆皇子不愧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不愧是万众瞩目的天才人物,他是局中人,然而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发现宁缺这一系列问题只不过是在诱使自己陷入某种心理定势以及语言惯性,想要自己在最后这个简单到愚蠢的问题上犯错,想要自己当着场间众人的面承认袜子是有洞的,于是他自然不会上当。 他用垂怜厌恶的神色望向宁缺,说道:“没有想到本殿耐着性子听你的问题,到最后不过是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聪明,实在是有失本殿的期待。” 宁缺也似笑非笑望着他,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确实只是一些小聪明,但是很可惜,皇子你连这种小聪明都应付不来,实在是令我失望。” 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以为他羞怒之下开始胡言乱语,那些与他本就极有隔阂的书院同窗,更是纷纷转过头去,表现的羞于承认与他是同窗。 宁缺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桑桑叹息说道:“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狗熊最后大多数是怎么死的?” “笨死的。” 桑桑说道:“少爷你那天说的对,长的太好看的男子大多脑子都不大好使。” 然后她望向席上的隆庆皇子,认真解释道:“袜子如果没有洞,那怎么穿进去呢?” …………再一次满座俱静,想明白这件事情的人们瞠目结舌,羞愧低头,还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但看着身周众人表情能猜明白的人们瞠目结舌,还来不及低头。 席上的李渔和席下的司徒依兰忍不住嫣然而笑,西陵众人的表情则是极为难看,至于隆庆皇子本人,在被桑桑点评为脑子不大好使的男人、想明白这个可恶的语言圈套后,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像极了张阴雨天绘的美丽水彩画。 “刚才我问过你,你也回答过我,我们都知道昊天是有眼睛的,他正看着俗世里的众生,而你我就像虫子槐树一下,生活在天地的元气里,便要遵循一定的规律。”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平静说道:“这些规律在我大唐,便是天子金口玉言或是唐律,在西陵则是神圣教律,然而无论哪种,都明确承认每个人的私产都不受侵犯,于是我的东西便永远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那你就不要想着夺走。” 众人这才知道先前那些看似无聊的问题里,竟还被他隐着如此意思。 宁缺继续说道:“我问这些,只是想让皇子知道这些道理。就算你先前答出那个三岁孩子就应该知道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袜子当然是有洞的,我的小侍女当然就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抢走我身上一文钱。” 隆庆皇子盯着他的脸,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平淡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知道一些别的道理,如果没有力量的话,哪怕身上只有最后的一文钱,有时候也很难保住。” 宁缺微笑着问道:“皇子,您这是在威胁我?” 然后他望向席上的曾静大学生和李渔,双手一揖,很严肃认真地问道:“公主殿下,大学士,他在威胁我,我该怎么办?” 曾静大学士被他这句话直接顶到墙上,轻捋胡须,强颜笑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大概是你这少年听岔了。” 李渔笑着回答道:“难道凭你那点微末本事,还想打一架找死?” 忽然间,她话锋一转,淡然说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有谁敢在长安城内威胁我大唐子民。”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威胁。 莫离神官勃然大怒,一拍面前桌案便准备长身而起,然而就在这时,隆庆皇子冷冷看了当年的师长一眼,强行把对方压制住,然后望向宁缺,微笑问道: “你也是书院学生,本殿会在进二层楼时看见你吗?” 场间忽然有人回答道:“他连术科都没进,自然无法入二层楼。” 插话的人是钟大俊,先前宁缺那个关于袜子的问题,直接让场间所有人都感到了丢脸,而他的感受最为强烈,此时听着隆庆皇子发问,便在第一时间点明宁缺并无修行潜质,没有资格入二层楼,仿佛如此这般能够羞辱对方一番。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宁缺,说道:“那真是遗憾。”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世界上也许并没有那么多遗憾。” 桑桑扯了扯他的袖角,第二次说道:“少爷,回家吧。” 宁缺看了一眼钟大俊和那些书院同窗,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向耻于与我为伍,今天你们也只会认为我耍了些小聪明,我不在乎,我只想提醒你们把这些道德心思多放些在学业上,日后若还答不出来这种三岁小孩都会回答的问题,到时候就该轮到我耻于与你们为伍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李渔和几位朝廷大员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牵着桑桑离开。 一面走出庭院,宁缺一面感慨说道:“绝世啊……天才啊……中兴希望啊……” 然后他摇了摇头,笑着叹息说道:“piapia啊!” 听着不断飘进来的声音,场间一片尴尬沉默,隆庆皇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希望在人间 piapia是鞋底抽打脸颊发出的清脆响声,只可惜长安城里的人们没有看过那个世界里穿裙子的喜剧演员表演,大概无法准确接收到自己想要传达的意思,怀着明珠混投的遗憾,宁缺带着桑桑走出庭院,与褚由贤说了两句闲话,便出了侧门,然而他们上了马车还未走远,便听到了后方响起的急促密集马蹄声。 桑桑瘦削的肩膀微微一紧,抬头看着他,柳叶眼里满是询问警惕神色。 宁缺笑着拍拍她肩膀,宽慰道:“就算那皇子老羞成怒,疯狂到在长安城里也敢派下属追杀或者殴打咱们,也不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刚刚出门便跟上来。” 他的判断没有出错,街道上那几辆快速跟上来的软索华贵马车,烙着皇室徽章,马车夫看着这等阵势,赶紧提索斥喝把马车让到道旁,然而没有想到,这些带着大唐皇室徽章的马车竟是缓缓停了下来。 青布窗帘掀起,露出李渔那张清丽宜人的脸,她的眉头微蹙,唇角却带着笑意,看不出来真实的情绪。 宁缺带着桑桑赶紧下了马车,恭谨地走到窗口行礼,他内心深处对这位公主殿下或许毫无尊敬,但在这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可不敢稍有显露。 “前些日子,听说过你在书院里人缘不好。”李渔微笑看着窗旁的他,顿了顿后说道:“今天看着饮宴之上,你即便是在替书院出头,也没有让那些同窗生出同仇之感,由此看来,你在书院里的人缘不是不好,而是极差。” 宁缺笑着回应道:“人缘这个东西说起来很奇怪,就像城墙上面长着的那些野草,风往哪边刮,它就往哪边跑,人缘不好其实有时候只说明你吹出来的风不够大。” “你这话说的倒也有趣。”李渔笑着说道。 宁缺挠了挠头,看着窗后的女子,回答道:“也就是殿下能听明白,我才说说。” 李渔叹道:“若让旁人听着你敢用这种口吻与本宫说话,一定吃惊于你的放肆。” 宁缺笑着揖手说道:“那是因为公主殿下贤良,而且又是旧识,说话自然不需要太过讲究。” 李渔叹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这个少年啊,该放肆的时候偏不放肆,也就在本宫面前放肆的厉害。”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沉默片刻后,笑着回答道:“殿下这话责怪的没道理,至少我相信今天的隆庆皇子会觉得我已经足够放肆了。” 想起先前隆庆皇子难看阴沉的脸色,李渔只觉得浑身上下被春风洗过一般舒爽,满意看了一眼宁缺,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桑桑,赞赏说道:“你今天表现的不错,不过……为一时意气之争,居然不怕同时开罪燕国臣民和西陵神殿,你这胆量真比往年涨了不少,说实话浑不似你当初的性情风格。” 这是一句看似很寻常实则很犀利的问话,只有与宁缺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这个来自边城的军卒,向来更看重实利比如生死,向来不怎么在乎虚名比如羞辱。 宁缺此时回忆先前那刻在酒席上的强硬尖刻,自己也觉得有些有趣,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隆庆皇子的作派,我便非常不高兴,当那个小道童说出那番话时,我真是掀桌子杀了他的心都有,只是……殿下您也知道,我这点儿微末本事哪里杀得了他,那也只好刺他几句讨些利息。” “这还只是利息?”李渔笑着说道,然后她想到后日那件大事,想到今日席间仿佛被人遗忘的燕太子崇明,渐渐敛了笑容,神情凝重看着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今年只有一个人能进二层楼,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你?” 宁缺看着窗内女子认真的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管西陵神殿和燕国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理会朝廷与他们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只知道,我非常不想看到隆庆走进二层楼。”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宁缺回视着她的眼睛,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隆庆皇子是站在知命境界门槛上的修行者,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而我……只是书院一个普通的学生,殿下指望我去做他光辉道路上的拦路石,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李渔眼中的光泽渐渐散去,她看着宁缺这张干净清新却依然寻常的脸,心想自己也着实是昏了头脑,怎么会想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家伙身上,不由自嘲一笑,隔窗伸出手去,在桑桑脸颊上轻轻一捏,夸奖道:“你比你家少爷能干多了。” 这大半年里,桑桑经常去公主府玩耍,与李渔十分熟稔,也不怎么抗拒这般亲热的动作。她打了一个酒嗝,轻声说道:“少爷才是真正的能干。” …………固山郡都尉华山岳轻夹马腹,来到皇室马车旁,看着前方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马车,忽然开口说道:“一年未见,想不到那个边城少年居然入了书院。” “去年在旅途上,吕清臣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既然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便能确定宁缺这小子能入书院,那为什么不能相信他能进二层楼?” 李渔的目光越过车窗,看着前方街巷上的热闹人群,淡然说道:“今日看见他在庭院间侃侃而谈,我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想起吕先生对他奇怪的寄望,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一次会不会是我看走眼了?” “今日他在饮宴上表现确实精彩,没有让我大唐帝国和书院丢脸,但……这毕竟都只是些言语上的本事功夫,若要他在战场考场之上正面迎战隆庆皇子这等绝世修行天才,正如他先前自陈,这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 华山岳不以为意评论道,在他看来,在把宁缺这样一个普通书院学生和隆庆皇子相提并论,本就不该这样去想,因为这种想法太过荒唐。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李渔放下青色的车帘,向后倚靠在织金的椅垫上,抬起手肘轻支下颌,因为清晰所以锐利的眉眼间带着丝颇堪玩味的笑意。 “如果你真是堪用之才,那么日后终究还是会成为我的人才。”她微笑想着,喃喃说道:“因为至少我已经知道,你的要害是什么。” …………当马车在大街中央相聚闲聊之时,得胜居正门处已经走出来了一大群人,他们穿着道袍神服,表情肃然,正是西陵神殿一干人等。 隆庆皇子表情平静走在人群中央,甫一出门,那张绝美的容颜便引来街上女子们的一片惊呼尖叫,听着这些表达喜悦爱慕的呼喊,他没有因此而动容喜悦,也没有露出厌恶神情,只是肃然澄静。 缓步踏上镌刻着符文的金黄色马车,他闭着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睁开双眼,淡然说道:“那个书院学生,确实不是修行者。” 西陵谕天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神情恭谨坐在他的对面,虽然当年二人有师生的名义,但当隆庆皇子成为神殿裁决司道痴之下第二号人物开始,二人之间便有了一道尊卑鸿沟,没有谁敢逾越半步。 莫离神官蹙眉愤怒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唐人刻意安排好的。” 隆庆皇子想起那名藏着阴暗角落里偷酒喝的小侍女,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车厢外,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悠扬中正的乐声。 隆庆皇子忽然轻轻一笑,俊美容颜如桃花绽放般夺目,喃喃感慨说道:“居然会为了一个小侍女而失态,看来入了长安城,我的道心也蒙上了些微尘。” 确定宁缺和桑桑并不是修行者,他便不想再理会此事,因为他的骄傲在于别的更高层次的地方,他来大唐长安城的目的是要进书院二层楼,然而……笑容渐渐敛去,隆庆皇子神情冷漠说道:“查查那个学生是谁,我很讨厌他。” …………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桑桑解下背后用粗布裹着的大黑伞,便开始准备去淘米烧饭,今日喝了不少烈酒,但那些贵人们喜爱的精致果子美而不实的小碟佳肴实在是很难填满主仆二人被边塞风沙磨砺出来的肠胃。 宁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撑着窗棂看着湛蓝的天空发呆,想着今日在得胜居里的遭遇,忽然皱着眉头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很讨厌那个家伙。” 他没有说是哪个家伙,但桑桑知道就是那个家伙,她把汲起来的井水倒入大罐中,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头望着窗户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很讨厌那位皇子殿下,今天本来还想去摸摸他的脸,问问他用的是什么脂粉来着。” 第二日,宁缺如常去了书院,然后发现同窗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大概是都知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基于怎样的心理活动,众人的目光依旧带着隐隐的鄙薄之意,并且收回去的极快。 散钟敲响之后,司徒依兰在掩雨廊上抓住他,满怀遗憾说道:“昨天你替书院挣得颜面,大家当时本来都有些感激你,甚至是愧疚,可你最后离开之前为什么要说那么一番话挑衅众人?可惜了这个双方修好的机会。” “这事情又不是我搞坏的,那我为什么要给他们修好的机会?”宁缺笑着回答了一声,便去了旧书楼。 夜深时分。 宁缺看着从书架里气喘吁吁钻出来的陈皮皮,双手送上昂贵的蟹黄粥,替他放了一个蒲团,然后极认真地双手一揖,行了个礼。 陈皮皮端着蟹黄粥愕然无语。 宁缺脸上的笑容极为真诚,比书院蟹黄粥里掺杂的大部分咸鸭蛋黄要真上无数倍。他望着陈皮皮诚恳说道:“明天只有一个人能进二层楼,我很想进,我很不想让隆庆皇子进,你说……我有几分希望?”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隆庆皇子就像是天上来的神子,而我只不过是人间一个普通的土疙瘩,要和他比拼修行境界和实力,要在入楼试里面赢他,怎么看着都没有希望,但我想……” “如果你偷偷把考题告诉我,那也许希望总会在人间?”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夜无言观山景 在宁缺说出这句话后,旧书楼上陷入一片安静。陈皮皮盯着他的眼睛,沉默很长时间后,厚厚的嘴唇微微翕动,说了一句话:“你长的真的很美。” 宁缺闻言大恨,反瞪着对方的眼睛,咬牙冷声说道:“就算你不肯泄露考题,何至于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还不信没你帮忙,我就登不上二层楼!” 陈皮皮看着他怜惜摇头,说道:“以前你说过很多次想进二层楼,我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心想你的资质虽说比我差上太多,但在本天才悉心指导教诲下修习了大半年,想要胜过谢承运那种所谓才子,根本算不得难事,然而……谁能想到天不从人愿,西陵神殿居然舍得让隆庆来长安城,有此人在前,你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我记得很清楚前些天你说过,在你眼里隆庆皇子什么的也就是些阿猫阿狗,你现在说我完全没资格和他比较,那就是说我在你眼里连阿猫阿狗也不如?” 宁缺大怒挥袖说道。 陈皮皮抬起肉乎乎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头,诚恳安慰道:“何必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我就是担心会太伤害你的自尊心,所以才没有直说。” “那你把考题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宁缺恼火说道:“我不能进二层楼对你又没好处,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发现了你的真正身份,你岂不是也要弄出一屁股的麻烦!” “因为你的运气不好。”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未归,如今二层楼虽然照着去年拟定的日期开启,管这事儿的却变成了二师兄和前院的教授先生们。” “教授先生们不会把考题告诉我。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冒着被二师兄鞭打的危险告诉你。二师兄为人方正严肃,这辈子最是痛恨鬼蜮伎俩无耻手段,若让他知道你想走我的后门,你就算进了二层楼,也会被他毒打赶出来。” 他再次拍拍宁缺的肩膀,安慰说道:“你的运气真的不好,如果夫子和大师兄在,他们都极好说话,说不定我去求求情,夫子便同意特招你进二层楼,可惜了。” 宁缺盘膝坐在地板上,怔怔想着如果陈皮皮说的是真的,那自己这运气确实是渣到了极点,忍不住苦着脸喃喃叹息道:“要说这院长也真是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玩了一年还不回书院,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陈皮皮面露不屑,一语点破他的心思:“你盼望夫子赶回书院,不就是寄希望于他不负责任?” 沉默片刻,宁缺重重一拍地板,抬起头来盯着陈皮皮的眼睛,认真说道:“好,我不指望你泄题,但你至少要告诉我,进二层楼的考试怎么考。知道考试的大概范围和手段,总比现在一头雾水来的强。” “这个可以说。”陈皮皮端起蟹黄粥美滋滋地一口吞了小半碗,含糊说道:“不过这种事情说了也等于白说?” “怎么讲?”宁缺紧张问道。 “因为每次二层楼开门时的考试方法都不一样,具体的考试内容都由夫子提前数年便已经定好,有可能是让你写一幅字,有可能是让你画一幅画,也有可能是让你去湿地里游两趟泳,还有可能是比谁吃饭吃的快,就说那一年……” 陈皮皮极有兴致地开始介绍,宁缺的心思却飘到了别的地方,在听到有可能是写字画画之时,他的脑海里嗡的一声,产生了极大的幸福感,然而接着听到后面那些话,幸福感或者说惊喜顿时转变成惘然和极度的荒谬感。 “等等等等,游泳吃饭?这考的是什么玩意儿?” 陈皮皮放下手里的蟹黄粥,满脸无辜看着他说道:“我又不是夫子,我哪里知道这考的是什么玩意,但这些都是我听师兄师姐们亲口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宁缺眉头微挑,看着他那张胖脸,犹豫问道:“那你……当年考的是什么?” 陈皮皮听到这个问题,轻轻挥袖掸去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浮现出平静从容的笑容,做足了风轻云淡的范儿,缓声说道:“和你说过,我是不世出的修行天才。那年我拿了六科甲上后直接便进了二层楼,夫子在山道上微笑迎我,大师兄亲腻地揉我脑袋,哪里还用得着被考试审核能力,这……应该叫免试吧?” 宁缺看着他两颗豆子般小眼睛里藏之不住的得意神情,心中忽然生起一股强烈的痛揍对方一顿的冲动,但想到这死胖子是比隆庆皇子更生猛的知命境界修行者,只好悻悻然打消了这个主意,冷笑说道:“在我看来你就是一大锅馒头。” 陈皮皮摸了摸脑袋,好奇问道:“又白又胖真可爱?” “不,这是说你纯粹就是一个吃货!”宁缺没好气斥道:“亏你自称是书院的宝贝,二层楼最受宠的小师弟,结果问你题目你不知,问你可能考些什么你同样还是不知,我居然还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还给你买了这么贵一碗粥!” 他想着明天二层楼开启时隆庆皇子矫然身姿,想着自己的惨淡下场,看着陈皮皮茫然无助的神情,愈发觉得恼火,伸手把他身旁的粥碗抢了过来,一口气把剩的小半碗蟹黄粥全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哎呀,你怎么全给喝啦!” 陈皮皮不知道是因为蟹黄粥被抢,还是被宁缺骂为吃货,此时显得格外愤怒,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我是没用的吃货!如果没有本天才,你丫……” “我呀……确实挺没用的。” 宁缺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声音有些疲惫无力,语调有些黯淡低落。 “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天才,学什么事情都很快,包括杀马杀牛杀鸡,但修行这个东西真的很打击我的信心,折腾了这么多年,去年终于折腾出了一些动静,然而如今看到隆庆皇子,我根本无法生出与他正面对抗的信心,于是下意识里直接就来找你寻求帮助。“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皮皮自嘲说道:“我真的很想进二层楼,但我真的没有信心能够战胜隆庆,成为唯一的那个人。” 这大半年来,陈皮皮看着宁缺从一个完全不知道修行为何物的普通少年,一步步进步到现在的境界,他早就已经相信,这个同龄的友人也是个天才,很有趣的是,宁缺因为缺乏正常的参照系,所以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宁缺踏入修行世界的时间毕竟还太短,不用说和他相比较,哪怕是隆庆皇子,也是他现在还无法企及的高山。 看着宁缺自嘲失落的神情,他生起强烈的同情情绪,叹了口气后强颜欢笑说道:“虽然我这种绝世天才很难理解你们普通人的苦恼,不过……就像这大半年来一样,以后你有什么修行方面的问题,还是可以问我,既然如此,进不进书院二层楼,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宁缺摇了摇头,回答道:“像现在这样,我是在向你学习,那么无论我学的再好,也永远没有办法超越你,可如果有机会向院长学习呢?” 听到这句话,陈皮皮的小眼睛瞪的溜圆,刚生出的些许同情心顿时不知道飞去了何处,恼火嚷道:“难道能达到我的水准你还不满足!” 宁缺向后疲惫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懒得再说话,那小模样失望到了极点。 陈皮皮看着不忍,两条紧绷在光滑额头下的眉毛忽然挑起,低声说道:“其实……能进二层楼的不见得都是修行天才,六师兄他就是个好铁匠生出来的好铁匠。” 宁缺忽然睁开双眼。 陈皮皮也不看他,继续皱眉说道:“夫子最看重学生的心性,每次二层楼开启时考试方法虽然千差万别,但不离此宗。所以无论明天怎么考,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谨守本心,并且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那么或许你还能有几分机会。” “极致?”宁缺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 “夜已经深了,赶紧回吧。” 陈皮皮看了一眼西窗外的春夜繁星,说道:“距离二层楼开启已经没有几个时辰。” …………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宁缺迟迟未能入睡。他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似平静的眼眸里实际上隐藏着紧张和茫然,身体也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紧绷。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对于进入书院二层楼会有如此强大的渴望——大概是因为自幼对修行世界的无限向往,如去年不断咯血登楼那般的多年艰辛努力,让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越来越热爱那个世界,更因为去年终于踏入那个神奇世界、看到更多陌生风光后,他愈发想要看到更多的风光。 当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攀登上一座险峰后,举目望去,只见远处白云缥缈间隐隐有座更高的山峰,如果能战胜自己的疲惫,那么人们总是想要走到那座更高的山峰上,去看更多从前没有看过的、更美丽的风景。登城楼观山景,登高山观城景,坐云头看世景,不虚度的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桑桑坐在床边盯着他的脸颊,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想要传递某种力量,微黑的小脸上挂着勉强而真挚的笑容,想要传递某种信心。 天启十四年春天的这个夜晚,整座长安城甚至整个天下都在关注明天书院二层楼的开启。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对于长安东城的陋巷书铺后宅里,那个自幼被无数次残忍判定不能修行的普通少年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开楼 第一百四十九章开楼对于宁缺来说,二层楼开启是一件大事,无论他有没有可能把握住那渺茫的机会,但至少这个机会现实地摆在了他的眼前。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是很值得欣赏的品质。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宁缺,能够勉强做到这一点,他每当遇到真正的大事件时,除了强行逼迫自己冷静,还要做一件最重要的准备工作,那就是带着桑桑同行。 春日尚未抬头,长安城还是一片漆黑。他带着桑桑乘坐马车离了朱雀门,来到了南郊大山下的书院时,晨风犹凉,应该一片安静的书院草甸四周却已经是热闹异常。 穿着全身盔甲的羽林军骑兵警惕地在四周逡巡,临时搭建的阳蓬下,来自礼部的各司吏员正在紧张地安排座位,远处的青树之下,有些穿着大唐官服的男子面无表情驻足,不知道这些人属于哪个部衙,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危险的味道。 看着周遭热闹却又肃然的画面,宁缺想起一年前的书院入院试,发现今日的安全警戒等级,比入院试那天差不了太多,他这时候才想明白一件事情。 二层楼的开启当然不可能仅仅是他的人生大事,这对于整座长安城来说都是一件大事。今年因为来自神殿裁决司的隆庆皇子要入书院二层楼,牵涉到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及燕国间的复杂关系,更是变成了一件天下瞩目的大事件。 因为戒备森严以及运气欠佳的缘故,桑桑这一次没能进入书院,只有遗憾地留在书院石门外的草甸间等待。 此时距离二层楼开启还有整整半天的时间,宁缺刻意提前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像游客一般痴痴傻傻坐在书院草地里晒太阳,他走进熟悉的书院,顺着后方的斜巷穿过竹林,围着那片湿地逛了两圈,然后走到旧书楼与刚刚睡醒的教习打了个招呼,掀起前襟,向楼上走去。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尚早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东窗畔的案几旁,没有出现余教授的稚巧身影。宁缺微微一怔,走到西窗畔的案几旁,注水化墨润毫,几番深呼吸后很随意写了一幅字,确认心境已清已静,便搁笔离去。 走过湿地后方那一大片密林,眼前顿时一片开阔,青青草甸在初生的晨光下像毡子般柔滑,让看见的人恨不得脱了衣服去上面打上十几个滚。 这里是书院很偏僻的地方,大半年来除了宁缺自己,很少有学生会走到这里,就算来的人也只会在草甸边缘坐着看看星星谈谈恋爱,而不会漫步草甸跨越那么远的距离,走到那片如剑的林子中间。 宁缺走入高而陡直的群树间,手掌轻抚光滑无枝的树干,抬头望向林梢顶端那些疏落的枝丫,眉头微微蹙起,沉默无语。 “你今天做了些什么。”林子里响起女教授清淡的声音。 “学生见过先生。” 宁缺看着林间渐行渐近的身影,极恭谨的一礼,直起身子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我今天吃了一碗鸡汤面,配的是泡萝卜丝,坐马车来到书院,在石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丙舍放下东西,绕着湖走了两圈半,去旧书楼见了教习先生,然后想上楼向您请教,因为您不在所以我写了一篇字,便来到了这里。” 女教授走到他的身前,那张永远看不出来年龄的脸上,一片宁静恬然。她没有问宁缺想要向自己请教什么,而是微微一笑平静说道:“可惜做了这么多事,你依然没有办法把心静下来。” 宁缺点了点头,诚实回答道:“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但总难免有几分侥幸想法,一旦有了想法,便很难平静,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教我?” “我只是个洞玄境的庸人。”女教授轻轻掀起额前飘荡的发丝,微笑说道:“对于你这样有极大想法的人,实在是教无可教。” 宁缺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没有必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苛求心境宁和,虽然你也是善书之人,但终究少年心性,不可能像我一样天天坐在东窗畔,一抄簪花便不知年月。” 女教授看着他轻声说道:“世间之事很多不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做到,而在于你敢不敢想,如果你连想都不敢想,被自我怀疑控制,那你就是一个虚弱的人。我只需要知道你想入二层楼的想法究竟有多强烈,或者说多强大?” 宁缺准备说些什么,没有想到紧接着听到了一句令他感到极为震惊的话。 “如果你今天放弃进二层楼,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为师。” …………林间一片安静,宁缺看着女教授平静的容颜,发现对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是那般的随意寻常,仿佛就像是在说如果你不想吃煎饼果子那我就给你做碗麻酱面,没有任何炫耀,却透着股不容质疑的意味。 然而……南晋剑圣柳白,乃当世公认第一强者,要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给自己当老师?世界上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女教授又是如何认得? 宁缺震惊的久久无法言语,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相信女教授的承诺,然而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艰难张开嘴时,说出的答案却是不。 “我还是想……试一试,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进二层楼。” 女教授眼中泛起一丝有趣的笑意,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宁缺沉默片刻后犹豫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像自己为这件事情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付出了这么大心力,如果不试一下总是不甘心。” “仅此而已?”女教授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宁缺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回应道:“因为我确实挺想进二层楼看看的。” 女教授看着他脸上的尴尬神情,忽然嫣然一笑,清丽骤增,微笑开口说道:“想就是关键,只要人想做什么事情,往往就能做成,人的想法或者说野心,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你能坚持是正确的选择。” “上次和你说过,这些树就像是插入大地里的剑,如果你能把这些树拔出来,便是一柄柄刺向苍穹的剑,人的执着就是自我,而自我就是你手中的剑。” “只是有些可惜了。”她转身向剑林外走去,留下一声轻叹。 宁缺不明白这声可惜感慨是什么意思,有些紧张想道,难道女教授的意思是说自己虽然根骨不错意志颇佳可惜今次依然不可能是隆庆皇子的对手? 看着渐要消失在剑林边缘的纤丽背影,他忽然开口问道:“先生,刚才你说如果我不进二层楼,就给我介绍老师的事情是真的吗?” 女教授没有回头,平静应道:“自然是真的。” 宁缺抬手捂着额头,笑着问道:“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 女教授微笑回答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想法、执着、自我、野心、剑。 女教授的话仿佛披着一层轻纱,看不清楚里面隐藏着的真义,但宁缺却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女教授会对他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看出了他的本性,自四岁逃离长安城之后,宁缺就是依靠这些精神气质才能活着并且活的越来越好。 想起昨夜陈皮皮在旧书楼里神情凝重说的“谨守本心”、“做到极致”,宁缺发现这和女教授的说法其实内里都是一个意思,仔细思考之后,他虽然还是不知道二层楼开启时的考试方法是什么,但大概能够猜到试题考验的方面是什么。 “这应该是我所擅长的事情。” 宁缺轻轻握紧了拳头,走过湿地与静巷,来到已然人声鼎沸的书院前坪。 黑白相间的清美书院建筑群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多人,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自己课题的教授博士们,搬着各式各样的椅子集体来到了室外,手里捧着热茶,激烈地争论着今日二层楼的事情,甚至开始打起赌来。 书院学生们更是早早集体到场,虽然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不敢奢望自己能进二层楼,但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错过这样的时刻,诸生把术科六生围在中央,不停替他们加油打气,而南晋谢承运自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时近正午。 伴着悠扬礼乐,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以及公主李渔,还有朝廷数部官员从草甸下方走来,紧随其后的是各国的使节,以及数十位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道人。 草甸中央道旁的青树有的已经开花,粉粉扬扬,清新可爱,尤其是临近书院正门处那株桃树,不知为何怒放的尤其厉害,娇嫩招展于春风之中。 一名穿着深色素服的年轻男子,自道间行来,正怒放的桃花被他完美脸颊一衬,顿时失却是全部颜色,此人正是燕国隆庆皇子。 西陵谕天院副院长莫离以下所有神官,并诸国使节集体起立,而正议论纷纷的书院诸生顿时鸦雀无声,即便是那些看惯了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博士,看着阳光花影间走来的年轻皇子,也不禁抚掌赞叹。 宁缺站在人群外的角落里,看着场间的动静。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便是那日之后,依然没有人会把他这样普通的书院学生,真的当成隆庆皇子的对手。 一位书院教授走了出来。 看见这位教授登场,无论是亲王公主还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纷纷起身微微鞠躬致意,因为这位教授是隐居在书院中清修的一位神符师,身份极为尊贵,对于这样的人物,没有谁会在他面前摆架子,更何况今天书院二层楼开启仪式便是由这位教授负责主持。 “书院二层楼今日开启,只招一人。” 教授面无表情看着场间数百人说道,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符术,苍老的声音竟是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并且且并不显得音隆震耳。 “考试方法很简单。” 教授伸手指向书院后方被云雾遮掩的大山,说道:“石径绕山而转,想入书院二层楼请随意登山,谁能登到山顶,谁便能入二层楼,如果都走不到,那便以谁登的更高来判定胜负。” …………以登山来判定胜负,来决定谁有资格进入书院二层楼? 书院前坪上的人们面露疑惑不解神情,心想这未免也太荒唐太儿戏了。而亲王李沛言和神官莫离等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神情,他们这些大人物总归还是了解一些往年二层楼开启时的细节,知道书院里的人喜欢弄这种玄虚,却不会认为这种玄虚是儿戏。 场间所有人抬起头来遥望书院后方那座大山。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穹最顶处,光线最是炽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炽烈阳光却未能驱散山腰间的雾气,人们根本看不表楚云雾之中的山体模样,只能看到云下的斜斜山道。 直到此时,书院很多学生才想起来,平日里自己根本未曾正眼看过这座大山,虽然这座山峰高大崛险,就在书院后方,但因为它的沉默、它的平静而变得如同消失了一般。 大山就在那里,大山永远就在那里,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专门去看它? 通往后山的道路就在书院静巷之后,就在离二层楼不远处的一道篱笆后,人们站在书院石坪之上,便能清晰地看到山脚下那段并不怎么崎岖的山道。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始终没有人向大山走去。 “看来小僧只好先行一步了。” 就在一片紧张造成的死寂间,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率先开始登山、向书院二层楼前进的并不是书院里的学生,也不是被全天下昊天道信徒视若神子的隆庆皇子,而是……一个年轻僧人。 那僧人约摸二十多岁,模样清俊,身上穿着一件破烂却被洗的干干净净的僧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草鞋边缘已经快要烂掉,可以想见这双鞋伴他走过了多少穷山恶水、遍地荆棘,然而如果仔细望去,却能看到他的脚上竟没有一点泥垢。 白净的像莲花一般。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起步 艰难负重前行,每一次抬足挥臂,仿佛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行走在书院后山石径上的年轻人们,就像是被棉线提着的木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留在书院里的人们,仿佛能够清晰体察到他们此时承受的痛苦。 二层楼选择学生的方式,竟是这样的简单,简单的背后却又是这样的神奇。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一旦踏上那道斜斜石径,便会变成笨拙的提线木偶,这个画面触目惊心。除了当事者之外,没有谁能猜到山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神官莫离这样浸淫修行世界多年的大人物,在没有亲身感受之前,也不敢妄加猜忖。 不过所有人都相信书院不可能让这些年轻人受到真正的伤害。看着这些单调枯燥的画面看的久了,难免觉得有些乏味无聊。看书院石坪四周人群的动静,应该不会再有人站出来尝试攀登书院后山,包括各国使节在内的大人物们都轻松了些,开始在遮光凉伞下左倾右顾,与人攀谈。 书院准备了些简单吃食,大人物们还自带了婢女随从,一时间很多茶汤小食便被摆到了桌案之上,把聊兴又助了几分。 各国使臣聊天的主要对象,不外乎是亲王殿下李沛言与公主李渔,还有就是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对于天下无任何势力敢稍撄其锋的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这些周边的国家向来表现的极为温柔而臣服,至于向哪边臣服则完全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因为这种臣服至少在现在必须是双面的。 除了与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搞好关系,各国使臣今日来到书院真正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本国有什么年轻人才遗落在外,若本国有人能幸运进入二层楼,他们当然要好好交好笼络一番,即便没有人能够进二层楼,但只要确有修行才华,他们也要替各自的朝廷加以留意。 来自大河国的使臣,正与身旁西陵神殿某位执事聊的眉飞色舞,极完美地把谦卑隐藏在大笑声与精妙马屁之间,忽然间看着远方挟尘土而至的那道土龙,不由面色骤然一变,霍然站起身来,看着那处颤声道:“这是怎么了?” 所谓土龙,其实是四名抬着担架的书院执事,因为速度太快,脚下靴子踏破青草,踢起黄土,所以才会有这烟尘滚滚,飞龙贴地而走的气势,只看那四位书院执事,端着担架远自山中而来,竟不须片刻便抵达前坪,而他们则是气不喘脸不红,显得极为平静,看得出来这些年应该是没少做这事。 大河国使臣捂着额头,不可思议看着担架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大河国修行者,连声哀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书院二层楼之试,第一个败下阵来的居然是本国子民。 确认败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败的,这才是令人郁闷的真实原因,使臣走到担架旁,恼火拂袖问道:“登山登山怎么把人都登的昏了过去?” 担架旁一名书院执事面无表情回答道:“在书院里,昏迷是很常见的事情,登楼都会吐血,更何况是登山。” “麻烦您让让。”书院执事极不客气地推开大河国使臣,抬着担架,继续向书院后方跑去,又带着一道黄色的土龙,留下几句不怎么清楚的抱怨。 …………“让让,开水。” 四名书院执事用担架抬着第二名登山者归来,自有书院教习拿着姜汤药物等候。 …………“让让,今天的开水肯定特别多,别挡道啊!” 书院执事再一次归来,手里拎着担架的柄。他们的开道呼喝声,绝对要比大唐官员出行时的回避肃喝更加丰富多彩。 …………看到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画面,褚由贤忍不住回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在后山与前坪之间往返奔跑的四名执事,微微张开了嘴。这画面对于他来说,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温馨,然而去年登楼时的遭遇终究是经年的痛,直接让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胸腹间生出些恶心欲呕的感觉。 他面色微微发白,痛苦叹道:“居然还是你们四个人啊。” …………书院后山未被云雾遮蔽的区域里,石径上的年轻修行者们越走越慢,不时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后被迅速抬离。谢承运走在中段,虽然艰难但还在坚持,那位来自月轮国的年轻僧人则显得相对轻松一些,破烂僧袍随山风飘摇,走在登山队伍的最前端,不时东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风景,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出路。 隆庆皇子双手负在身后,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断超过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脸上没有骄傲没有轻蔑,只是一味平静,无论超过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轻修行者。即便在超过那位年轻僧人时,也不曾用余光看对方一眼。 山径尽头是一片浓浓的迷雾。 …………留在书院里的人们沉默无声,看着远处斜斜山径,疑惑并且震惊于那道山径的神奇,猜忖着那里究竟被书院设下了怎样的禁制,竟能让这些来自各国的优秀年轻修行者们迈步如此艰难,如此痛苦。站在角落里的宁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关心的重点并不是山道,而是山道尽头那片浓雾。 隆庆皇子已经到了雾前,那么他稍后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标也必须要进到云雾之中,既然如此,无论那条斜斜山径有何艰险困厄,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必须走过去。 …………来到弥漫山腰的浓雾之前,隆庆皇子没有任何犹豫,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走了进去。稍后片刻,那位东瞧瞧西瞧瞧,显得格外好奇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也来到了雾前。看着眼前不知深几许不知藏着多少万年古树山魂的云雾,先前一直表现的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轻僧人,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静静看着雾气,迟迟没有迈出一步。 …………隆庆皇子消失在山雾之中,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径,走进雾里。 想要进入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者,已经有一半被那四名执事抬了回来,只剩下谢承运等廖廖数人还在山径下段艰难地攀行,至于那名展现出来不俗境界,被某些人寄予厚望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似乎遇到了某种难题,站在雾气边缘犹豫不前。 看着当前局势,书院里观看登山的人们心中已经有了判断,没有谁能够战胜隆庆皇子,虽说这是事前很多人意料中事,但眼看着这幕发生,眼看着隆庆皇子远超同侪的实力,众人依然难免有些震惊无语。 “西陵神殿果然不愧是修道万宗之祖,庶民敬奉之地,天谕院则不愧为世间玄学妙境,隆庆皇子翩然登山,如此天人之姿,岂是其余人等所能比拟?” 燕国使臣看着自家皇子傲然众人,早已得意到了极点,却不忘半侧着身子,把西陵神殿众人好一番吹捧。 莫离神官微捋胡须,表情异常平静,只有眸子深处的光泽显露了他此时的骄傲喜悦,淡然说道:“隆庆天赋其才,又有昊天神辉恩宠,神殿授其裁决重任,书院虽说亦是高洁神妙之所在,但登上院后一山,实在不足夸耀。” 说的是不足夸耀,但谁都知道这句话就是在夸耀,燕国使臣赶紧凑趣又说了几句,紧接着转头望向大唐官员那一方,敛了笑容,淡然说道:“说起来大唐帝国名将贤臣云集,只可惜这一届的书院,似乎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物。” 在燕国人的心目中,大唐帝国毫无疑问是一头残暴的凶兽,他们对唐人向来没有丝毫好感,今日难得遇到这么一次打击对方勃勃雄心和自信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燕国使臣不敢当面挑衅大唐亲王或是公主,没有大声说出这句话,但也没有刻意控制音量,淡淡嘲讽的意味随着淡淡无情绪的话语,就这样飘了过去。 明黄云檐的大幅阳伞之下,大唐官员们的脸色极为难看,书院术科六生已经有五人败离山道,唯一还在继续攀行的谢承运还是个南晋人,而且即便是这个南晋学生,看起来也绝不可能是隆庆皇子的对手,如此说来大唐年轻一代竟是在今天的二层楼登山试中一败涂地! 亲王李沛言的表情有些阴沉,紧紧攥着衣袖,面无表情低声说道:“早知是这般局面,真应该写封信给许世,让他把王景略放回来,至少帝国脸面也不会丢的这般干净。” 坐在他身旁的李渔,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嘲说道:“叔父,王景略被谪去镇国大将军麾下,不正是拜你所赐?” 李沛言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难看,沉默片刻后皱着眉头说道:“何必再提此事。说起来,景略虽然号称知命以下无敌,但隆庆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知命境界,他即便回来,也不见得是此人对手。” “到底是不如隆庆,还是不想他如隆庆?”李渔唇角微翘,嘲笑说道:“叔父您今天亲自来此,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着隆庆皇子进二层楼……你才放心吗?” 李沛言面色如常回答道:“你要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渔闻言沉默。 今日二层楼开启,隆庆皇子如意料中那般当先而行,虽说这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协议,然而想到先前燕国使臣那番话,看到神官莫离那副莫测高深的神情,她身为大唐公主当然难免生出极大不悦,只是正如先前议论的那样,王景略未归,书院诸生不济,又有谁能替帝国挣些颜面回来? 她下意识看了那些沉默的书院诸生一眼,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看谁,找谁,想从书院学生中哪张脸上寻觅到最后那丝希望与光彩。 在书院深处的旧书楼上,临着西面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推开,当春风伴着花香透进楼内的同时,那个胖乎乎的少年身影也出现在了窗畔。 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行青年们先前曾经自旧书楼下走过,但无论是隆庆皇子还是那位年轻僧人,都没有发现楼上窗畔的他。 陈皮皮的目光飞掠湿地上方书舍方檐,落在石坪角落阴暗处的宁缺身上,拿起手中的冷馒头啃了一口,含糊自言自语说道:“你丫这是准备耗到什么时候呢?” 书院外草甸边,桑桑早已打开了大黑伞,她站在阴影里沉默不语,偶尔仰头看一眼弥漫湛蓝天空间的刺眼白色阳光确定时间,然后迅速低头自怀中取出陈锦记的防晒露喷在脸上,再用小手均匀涂开,细细揉至肌底。 她知道了书院二层楼考登山,那么她知道少爷肯定会登山,既然如此,她何必徒劳着急。 “非要最后一个出发,然后沿途不断超人,成为第一个登到山顶的人,这位皇子真是装腔作势可恶到了极点。” 褚由贤从怀中取出手绢包着的精美糕点,自己拈了一块,然后把其余的递到宁缺身前,让给他吃。 宁缺心想最后登山就是装腔作势的可恶,那自己算是哪种? 此时书院内外,大唐帝国的官员吏生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司徒依兰等书院诸生,更是面露羞愧之色。 宁缺看着众人神情,感受着此时的气氛,喃喃说道:“要不然……我来试试。” 他的声音很轻微,褚由贤却听的很清楚,捧着糕点的手顿时一僵,瞪着宁缺的脸,不可思议惊声呼喊道:“你说什么?要试试?难不成你想登山?” 安静的书院前坪,褚由贤这声惊呼回荡不休,所有人都怔住了,下意识里调转姿式,望向声音起处。 宁缺看着褚由贤无奈说道:“贤啊,声音还可以更大些吗?” 于是褚由贤真的跳了起来,震惊失色大声呼喊道:“你真要登山?你真要进二层楼?” 这一下,书院内外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无数双目光投向角落,望向宁缺,震惊张嘴难言。 宁缺从褚由贤手中接过糕点,用手绢包住,笑着说道:“留给我在路上当干粮。” 说完这句话,他便抬步向书院后山走去。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十四年,去年夏天,今日拾阶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几名偏将捉刀厮杀良久,或奈何不得对方,或被对方打的节节败退,便能见那厢一银袍小将猛提马缰,斜刺里冲杀过来,一枪将敌人尽数挑落马下,然后持枪立于野,暮光照他脸,潇洒装逼至极。 阴雨延绵的街巷里,帮派小弟拿西瓜刀互砍,鲜血比雨水喷的还要更加猛烈密集,从西市到南市杂杂乱乱倒着数十具尸首,然后才见那披着黑色风褛的江湖大佬手持钢刀,大喝一声挥刀而出,如一道血龙从这头杀到那头,刀前无一合之敌,脚下无苟活之命,端是威猛无比。 至于为什么银袍小将和黑褛大佬一开始不出手,非要等着下属和小弟们抛头颅洒热血凄惨半天,才施施然踱步而出?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像说书先生们一样患有习惯性的拖延症,而是因为这些装逼犯们确知,只有前面的隐忍残酷憋屈长时间的等待,才能突显最后自己的风采。 二层楼开启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开始登山,开始向山顶攀登,包括众望所归的隆庆皇子也已经启程,宁缺却始终迟迟未动,沉默站在角落里,一直等到这个时候。 他可以把自己的迟迟未动解释为是要通过观察那些年轻修行者们的遭遇,分析登山时可能遇到的问题。但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那些在斜斜山道上艰难前行的登山者们不是他的下属,也不是他的偏将,他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既然对于进入二层楼这件事情他没有什么信心,那么凭什么不享受一下最后登场所带来的快·感?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哪怕今日登山到最后,男主角还是那位高高在上、完美的不像人类的隆庆皇子,但至少此时此刻,最后登场的他毫无疑问是当下的男主角。 …………宁缺的想法得到了完美地实现。 当他接过褚由贤手绢包着的糕点,施施然向书院后方走去时,庭院四周无数双目光都被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些目光里饱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有吃惊有惘然,更多的还是疑惑。 二层楼开启之时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今天登山必然是隆庆皇子大胜之局,值此时刻,怎么还会有人如此不知好歹,长身而出干扰一众人等肃穆神圣等待隆庆皇子光彩照人的画面? “好像是书院的学生。” 大河国使臣看着宁缺身上的衣饰,皱着眉头说道:“难道这是书院隐藏着的强者?” “术科六子都在山上,已经四人被抬了回来,看书院教习们吃惊的模样,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书院诸生聚集的人群中,钟大俊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情绪,看着处于议论中心的宁缺背影,冷笑一声嘲讽说道:“他又想发什么疯?还嫌自己这一年来丢脸丢的不够吗?” 司徒依兰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袖中双手微微攥紧,望向前方的宁缺,脸上满是好奇与担忧的神色。她虽然知道宁缺绝不像同窗们谈论的那般无用卑劣,但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时候要去登山,更想不出来他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有机会进入书院二层楼。 阔大的金黄遮阳伞之下,李渔看着那个绝不陌生,也谈不上如何熟悉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想起去年自草原归来旅途上的那些画面,想起吕清臣老人那番微笑坚定说出的话,不知为何竟对他生出了很强烈的信心和希望,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这份信心与希望由何而来。 李沛言顺着身旁她的目光望去,表情严肃而冷凝,身为大唐亲王,他极愿看到书院里能够有一位大唐青年站出来替帝国争回些颜面,却又不想这件大事生出太多变数。 莫离神官并不认为宁缺有资格成为变数,他淡淡看了一眼,便不再在意。隆庆皇子此时已经进入山腰浓雾之中,或许下一刻便会成功登顶,在他看来,无论这名学生此时站出来是哗众取宠,还是得到了书院中人的授意,都只能把西陵神辉与皇子衬托的更完美。 对于意志不坚定、心思容易摇晃的人来说,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书院石坪四周这么多大人物审视疑惑的目光,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把一名身材单薄的学生给压垮。 但对于宁缺而言,旁人的目光是世间最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的存在,再多双目光汇聚在一起也同样如此。他要做的事情和这些人无关,那么这些目光里的情绪也与他无关。 负责主持今日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面无表情站在石坪前道旁边,先前他已经通过教习的介绍,知道宁缺是书院的学生,也知道了这一年来关于此人的传闻。 “为什么?”教授问道。 宁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问道:“不允许?我没听见您前面说的规矩里有限时报名这一条。” “确实没有,只是听说你去年期考为了怕输给竞争对手,伪装生病弃考,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天会登山。” “如果弃考和登山是在逻辑相互抵触的两面。”宁缺看着教授,平静解释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说明书院里的那些传闻、那些对我的指责都是虚假的。” 看着这名普通的学生胆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教授微微一笑,两道染着银霜的眉毛在春风里飘了起来,显得颇为高兴。但他没有让开道路,反而带着一丝趣味继续问道: “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登山。” 宁缺笑着回答道:“如果是西陵神殿那些人或者燕国使臣来问,我肯定会回答一个把他们全部震住的答案,但既然是您问,我当然要老实回答……要登山,只是因为我想登山。” 教授呵呵笑了起来,抚着下颌花白胡须,摇头赞叹道:“真是好答案,这是我这几年来听到的最好的答案。” 然后他好奇问道:“如果问话的人是西陵那些神棍或者是燕国那些墙头草,那你会怎么答。” “如果是他们质问我为什么要登山,我会说……”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因为山就在那里啊。” 书院教授愣了愣,抚着胡须的手指微僵,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用孺子可教的目光望着宁缺赞扬道:“这同样是个好答案。” “去吧。”教授微笑说道:“只是山路艰险崎岖,若登到半途,你忽然觉得不想再往上爬了,那便下来便是,谁要敢嘲笑讥刺你,老夫替你做主。” 宁缺嘿嘿一笑,长揖及地,就此告辞。 教授看着他走入幽静的巷道,轻捋胡须,心想这一届的书院学生果然并不全都是些废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山的路宁缺很熟悉,至少在上山之前的那段路他很熟悉。巷道湿地竹林小楼,一路过去风景曾谙,湖畔青石都记得他的脚步,来到旧书楼下他抬头望去,挥手打了个招呼。 胖乎乎的陈皮皮倚在窗畔,向下面挥了挥手。他不想让隆庆皇子和那些登山者看见自己,那些人就看不到他,他想让宁缺看到自己,宁缺便自然能看见他。 “如果实在爬不上去,千万不要逞强。”陈皮皮好意提醒道。 “说点儿吉利话成不成?”宁缺仰头看着他,说道:“怎么包括你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好我能爬到山顶?” “山路哪是这么好走的。”陈皮皮摊开圆滚滚的双手,诚恳说道:“更何况和隆庆比起来,你真的才是小猫小狗。” 宁缺懒得理他,挥挥手便往旧书楼侧方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停下脚步,回头不甘心问道:“真没有后门?” 陈皮皮撑着窗棂,大声嚷道:“死去。” 宁缺笑着摇摇头,继续前行,待他绕过旧书楼,发现原来真的有后门——整整一年时间,他在旧书楼里度过,他在楼上看过楼下风景,在楼下绕着散步,很清楚地记得,这里本来有一堵灰色的破旧围墙,然而现在这里却是一扇门。 门后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道旁青竹夹迎,渐渐向上爬升,直至竹林远处滑入山腰间的密林青草之间。 抬步过门,宁缺顺着竹林里的小道向山上走去。 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发生,山道随着他的脚步渐渐向上,承载着他的身体越来越高,渐渐越过了下方的围墙,高过了如画一般的竹林,回头时隐隐能够看到远处书院里的那些人。 前方的山道变得越来越窄,大青石板被体积更小的石头所取代,道旁的林子里竟是没有一声鸟叫,幽静的有些诡异。 右脚刚刚踏上细粒石块铺成的山道,宁缺的眉头骤然一紧,脸色瞬间变得如雪般苍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从他踩着山道表面的脚掌上袭向脑海!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但他强行用手撑住地面,闷哼一声后极强悍地重新站了起来,向山道旁望去。 道旁青林掩映之间,能够看到布满青苔的崖壁,如果仔细望去,大概能够分辩出,那些密厚青苔下方似石缝般的线条,其实是一些刻在石上的大字,只是字迹笔画间涂着的朱砂红色,在不知多少年的风雨侵袭之下,早已淡去无闻。 “好强大的念力攻击,这也是神符师留下的字吧……” 宁缺盯着林中崖壁上的那些石刻字迹,悬在身旁的双手微微颤抖。此时此刻,有十几万根无形的钢针正在穿透他的脚掌,如果是一般人遇到这种痛楚,只怕早就已经跌倒在地,抱头痛呼,然而他虽然脸色雪白,双手颤抖,意识却异常清醒,仿佛痛楚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先前在书院中遥遥望向山道,看着谢承运等人在山道上走的极其艰难,极其缓慢,看不到他们表情却能隐约察知他们的痛苦,宁缺便在猜忖山道上有怎样的禁制,但他没有想到书院二层楼的考核竟是如此霸道野蛮,一开始就动用了威力如此剧大的神符。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那些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们,为什么在这条山道上会变成木偶,走的如此缓慢艰难——在崖壁神符妙术之下,山道四周的任何自然环境,都可能成为阻止人们登山的险厄,你无法避开,只能硬闯! 宁缺紧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落在细石子山道上的右脚,忽然间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腰腹用力,身体前倾,把自己落在后方的左脚也抬了起来,踩在了细石子道面上。 他踩的很重,很用力,仿佛要把细石子铺就的山道踩破。 无数根无形的细针,从细石子缝里探了出来,隔着坚硬的靴底,深深地扎进脚掌深处,瞬间的麻痒被极致的痛楚快速取代,然后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之中。 宁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他蹙着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摆动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或有意或无意,或全神贯注或悄悄用余光去看,或真正关心或只是好奇,或怀着看好戏的嘲弄心态,当山道上的宁缺出现在视野中后,很多人都在望向了那处,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看着宁缺踏上山道,看着他迈出一步便跌倒在地,有人忍不住摇头,有人发出了嘲弄的笑声。 莫离神官正在与燕国使臣淡然交谈,看似完全不关心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宁缺跌倒之后,还是忍不住轻蔑地摇了摇头。 似他这等修道大家,看了这么长时间后总还是隐约猜到书院在山道上布置了怎样的禁制,此时看宁缺被符力压制的如此惨,确认他顶多进入不惑境界——不惑?在书院术科里大概算是不错的水准,可就凭这等境界便想隐忍多日后一鸣惊人?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书院诸生那处,钟大俊指着山道处冷笑说道:“哗众取宠就是哗众取宠,他只想着吸引注意,却不想想,这样卖乖出丑,会给书院名声带来多大的损害。” 司徒依兰看着山道上宁缺跌倒,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听着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牵着金无彩的小手向前走了两步,和这些书院同窗们把距离拉的更远了些。 “你的手有些凉。”金无彩担忧看着她说道。虽然这位祭酒孙女更担心还在山道上艰难前行的谢承运,但依然担心身旁的女伴,因为看上去宁缺似乎没有任何机会。 “没事儿,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嘴脸。”司徒依兰看了后方议论纷纷的同窗们一眼,冷笑说道:“宁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这些连试都不敢试的人强。” 金无彩看着远方林间掩映的山道,忧虑说道:“但看这样子,只怕宁缺再也走不动第二步了。” 司徒依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个被书院遗忘很长时间的朋友加油。忽然间,惊喜之色涌上她清丽的脸颊,指着远处轻跳了起来,大声说道:“看!快看!宁缺他开始走了!” 书院里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他们看着宁缺艰难地爬了起来,停顿片刻后,移动左脚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后宁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但四步……虽然明显可以看到身体有些颤抖,走的速度很缓慢,但可以感觉到他走的越来越稳,仿佛每一步都要深深踩进了坚硬的山道里! 书院诸生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 一名大唐礼部青年官员站了起来,望向山道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他不知道山道上那个年轻学生是谁,也不相信他能够战胜隆庆皇子登上山顶,但他觉得随着那个年轻学生的行走,先前被压抑着的骄傲与自信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角落里,正拿出第二包点心准备吃的褚由贤,吃惊地张大了嘴,却忘了把糕点放进去。他看着山道间那个人影,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对方。 李渔望着山道间,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 陈皮皮倚在旧书楼窗畔看着山道方向感慨说道:“你真狠,说起来……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比你对自己更狠的人吗?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还是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关上窗户,几片青叶振落飘下。 …………几片青叶被风卷落飘下,掠过宁缺的肩头,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种树组成,而在这一段却是竹树居多,竹叶边缘薄锐,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锋利小刀。 山道间飘落的竹叶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锋利,而是真的像小刀一样锋利。 嗤的一声轻响,掠过宁缺肩头的竹叶,像锋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衣衫,划破了他的肌肤,割开一条极细的血口。 宁缺望向自己的肩头,没有看到衣衫上的破口,没有看到染血的竹叶,没有看到流血的细口。 但他知道这确实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因为他的肩头清晰地传来强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够感觉到血口里竹叶留下的细毛所带来的极难忍受的异物感。 他抬起右手掸了掸肩头,就像掸灰尘一样,这个动作当然无法把竹叶留下的无形伤口与痛楚掸掉,但奇妙的是,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就觉得轻松了很多,继续向前走着。 又有竹叶簌簌然落下,擦过他的脸颊,擦过他的前襟,擦过他的后背,落到细石子铺就的山道上。 他的身上衣衫如故,却多了无数条无形的裂口,多了无数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脸色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阵山风席来,无数片竹叶纷纷扬扬席卷至空中,然后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宁缺走在这片竹叶雨中,再也懒得用手去拔拉快要落在身上的竹叶,只是沉默地继续前行,明亮的眼眸里仿佛看到去年在临湖小筑里杀颜肃卿时飘落的竹雨。 他走的很用心,走的很用力,每一次抬步都会重重踏下,靴底溅起细微的灰尘,碾过凌乱堆积的竹叶,走过痛苦。 竹雨落时,正好杀人,适合登山。 …………起步晚,可能会有些风光,但却难以追赶,只能一个人孤单地在山道上行走,前不见人后没有人。 宁缺走的有些渴了,口唇间仿佛要生出青烟,他想饮些水,然后听到山道旁传来淙淙流水声。 举目望去,只见道旁一条崖缝里泻出一道极细的清泉,在下方石窝里积成一捧水洼,洼旁生着几株野草。 他没有去痛饮山泉,垂怜小草。 因为极细的清泉忽然间变成一片黄浊白沫奔腾的大瀑布,扑头盖脸地打了过来,直欲把他击昏在幽深水潭底部满布青苔的巨石上。 …………他继续向前走,依然走的用力用心,步步惊魂,步步生烟,顺着山道缓慢而坚定地走过密林,来到山间一片草甸中间。 没有树荫遮挡,下午依旧炽烈的阳光毫不客气地洒了下来,把草甸镀上一层艳红,仿佛要点燃山道旁的一切。 宁缺用手遮额抬头看了一眼天,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然后余光里注意到前方山道旁,有一片小湖像镜子般反着光。 湖很小很平静,清澈透底,能够看到里面沉默游动的鱼儿。 在湖畔的石缝间生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 一阵山风轻拂,小黄花瑟瑟颤抖,显得极为恐惧。 平静湖面泛起微微涟漪,小鱼儿弹动着尾巴,钻进石中不见。 一片愤怒的大海出现在宁缺的眼前,海水极蓝近黑似如他熟悉的砚中墨汁,海水不停卷动,掀起山般高的波浪,发出愤怒的咆哮,不停拍打着堤岸与站在堤岸上的他。 他双脚像钉子般死死站在堤岸上,盯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墨色海浪,纵使身体如同被巨石击中,纵身湿透的衣衫被海水撕成碎片然后带回海中,依然一步不退。 然后大海站了起来。 像墨一般深沉黑暗的海水,像墙,不,像大地一般站了起来。 海洋把天空割成两半,缓慢地向他压了过去,在这片竖着割裂天地的海洋中,可以看到比山更大的漩涡,可以看到沉默哀鸣徒劳乱飞的海鸟,可以看到死亡。 然后大海倒了下去。 宁缺也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山道上,痛苦地拧紧了眉头,喷出一口鲜血。 道前的小湖依然平静,只有几丝涟漪。 …………山雾深处,传出一道平静却骄傲的声音。 这种骄傲与隆庆皇子故作淡然的骄傲不同,声音的主人并不屑于掩饰自己的骄傲,也不刻意展露自己的骄傲,他的骄傲在于内心的强大,浑然本性而出,丝毫不令人反感抵触。 “山道崖壁上的字迹,传说是书院前贤镌刻,开启禁制之后,意图闯过禁制的人,越能忍受符意里隐含着的痛苦与力量,那么山道给予此人的痛苦和力量便会越大。” 那道平静骄傲的声音继续说道:“很多年前我和大师兄打过一场架,虽然你们知道大师兄的性情,不可能真的对我下狠手,但我还是打不过他,所以我一怒之下把老师用来做梅花糕的模子捏碎了,于是老师也动了一怒,然后之下做了个残酷的决定,罚我走了一遍山道。” 山雾里响起一阵惊呼,惊呼的原因很多,有人是惊叹于大师兄的强大,有人是惊叹于二师兄也很强大居然能够徒手捏碎夫子刻了符文的精钢糕点模子,有人则是惊叹于二师兄胆大包天竟敢让夫子没梅花糕吃……“那年我过山道时,引发的动静当然比这家伙引发的要大很多,最后只到星河破碎陨石乱飞我才倒地,不过这家伙居然能引发海怒,也算是不容易。” 雾里有人表示赞同,有人感慨说道:“只是这般看来,越能忍受痛苦便要承受越大的痛苦,这个家伙未免太倒霉了些。” “倒梅?”某人怒问。 “倒霉。”那人赶紧解释道。 “你们都没有见过小师叔,只有大师兄和我见过。” 二师兄心情稍霁,傲然说道,仿佛觉得见过小师叔本身就是一件极值得骄傲的事情。 “小师叔曾经说过一句话,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家伙,如果它要选择你承担使命,那么在确定你能够承担这种使命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剥离你每一丝的血肉,让你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让你的意志心性强悍到有资格被命运所选择……” 浓雾之间某人侃侃追忆而谈,有人则是窃窃私自议论:“现在看起来,二师兄果然还是最崇拜小师叔啊。” …………“折断每一根骨头算什么?剥离每一丝血肉又算什么?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在岷山里在草原上,我哪根骨头没有摔断过?我身上哪一处没有受过伤?” 宁缺俯在坚硬的山道上,感受着身下细石头的棱角,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那片海给拍碎了,然后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蛮不在乎。 他双手撑地,艰难地爬起身来,抬袖擦掉唇上的鲜血,回头望向自己走过的漫漫山道,大声吼道:“去年夏天在旧书楼上我看过你们写的书!” “我看过你们藏在书里的针!我看过你们藏在书里的竹叶!我被那条该死的瀑布打昏过!我也被那片臭海吞噬过,但怎么样?我还是站在这里!去年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这些都打不倒我,更何况我现在是已经踏上修行道的天才!” 草甸清湖边一片幽静,不停回荡着这些带着几分狂妄意味的呼喊,没有飞鸟受惊出林,没有虫儿愕然抬头,只有回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然后归于一片安静,那些小鱼儿摇晃着尾巴从石间钻了出来,游进天光里。 宁缺忽然抬头望向头顶没有树枝割裂的湛蓝青天,脸上笑意渐起,喃喃说道:“昊天老爷,这些年你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原来都是要在这里还给我吗?” 他回过头来,一边抹着口鼻间淌落的血水,一边向着山道前方艰难前行,动作缓慢艰难,看上去痛苦而狼狈,然而脸上却满是真挚开心的笑容。 忽然间想到一事,他充满自责说道:“谢天?应该先谢谢自己嘛,你这么不容易这么能干,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山雾尽头长时间的安静。 二师兄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家伙虽然境界糟糕,修为差劲,但这股臭屁劲儿还真有几分皮皮的模样。” 另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师兄,我怎么倒觉着这家伙的骄傲劲儿很有你的几分风采?” …………日头渐渐西斜,林间山道依旧明亮,但温度却下去了些。宁缺抹着血与汗艰难地行走,速度很缓慢走的很辛苦,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四岁便开始逃难,尤其是背着桑桑翻越茫茫岷山那段岁月,让他明白了一个真理,走的慢并不要紧,只要你坚持不停地走,那么总有一天你便能走到你想要到达的地方,能超过那些道旁不敢走的人。 登山至此时,宁缺终于看到了一名同行者。 他看了一眼坐在道旁的那个年青人,目光在对方腰间的佩剑上一掠过而过,想起来先前在书院里听同窗们议论过,此人好像是来自南晋的一名剑客,所属势力和谢承运所在家族敌对,只是不知道与那位剑圣柳白有没有关系。 想起柳白,宁缺不禁想起今日晨间在剑林中女教授的那番话,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想着这山道一路走来的惊心动魄,不禁有些小小的后悔,但旋即把这些悔意尽数驱散。 那名南晋青年剑客,脸上满是痛苦和惊恐的神情,跌坐在道旁,双手死死抱着一株小树,就像是溺海的人抱着最后一块船木,也不知道他在山道上经历了怎样的精神冲击。 看到宁缺走过,南晋青年剑客脸上流露出几丝惭愧之色,下意识里咬了咬牙,眉宇间渐现坚毅神情,准备爬起来。 宁缺没有停下脚步和对方说话,只是沉默走过,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那些来到长安城后便被他隐藏进骨子里的惫懒阴坏习气难以抑止地开始发作。 万一这家伙受了我的激励重新站起来怎么办?万一这家伙能忍过山道上的精神冲击怎么办?万一这家伙和我一样在痛苦里悟出些什么东西,甚至直接破境怎么办?虽然这种小概率事件往往只会发生在隆庆皇子这种人身上,可万一书院后山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怎么办?那我岂不是用自己的坚忍绝决激发了一个潜在的竞争者? 宁缺缓缓停下脚步,觉得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他回过头看着抱着小树艰难想要站起的南晋青年剑客,用最诚恳的语气最诚挚的神情说道:“撑不住就不要再继续了,我们这才刚刚上山,谁也不知道呆会儿还有什么考验,刚才我在下面看到好多人都是被担架抬下山的,听书院教习说,有两个人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可能会影响日后的修行。”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诚恳说道:“如果你想继续,当然是很值得佩服的事情,但我劝你认真考虑一下。” 所谓勇气决心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认真考虑多加思考,那么一切都会变成泡影——如果说那株细细的小树是南晋青年剑客在大海里抱着的最后一块船板,那么宁缺说的这番话就是把船板拍走的最后一朵浪花。 南晋青年剑客看了宁缺一眼,犹豫片刻后松开紧握着小树的右手,叹息着重新坐了回去,痛苦难过地低下了头。 …………宁缺在山道上遇见的第二个人是那个年轻的僧人。 年轻僧人不是在上山,而是在下山,而且他并不像那位南晋青年剑客一般狼狈可惜,从山道上走下来时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破烂僧袍随风轻飘,颇有出尘之意。 在山下宁缺就看出这名年轻僧人的境界颇高,就算比隆庆皇子略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看他现在模样明显颇有余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此人会放弃。 “不走了?”他问道。 年轻僧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雾不好,所以我不走了。” 说完这句话,年轻僧人目光落在宁缺身上脸上的血迹上,清俊的眉头微微皱起,笑容渐敛,问道:“为什么这么狼狈?” “我也很想问为什么你这么不狼狈。”宁缺应道。 年轻僧人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我忽然觉得你日后有可能威胁到我,我想趁你还不够强大之前杀了你。” 宁缺摇了摇头,指着山道尽头说道:“这里是书院,这里是后山,你不敢杀我,另外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碰面,我会争取先杀死你。” “想杀彼此,是不是应该互相通报一下姓名?”年轻僧人微笑说道:“我叫悟道,来自荒原。” 宁缺笑着说道:“我本以为你是月轮国的僧人,还有个困扰我很长时间的问题想要问你,现在看来问不成了。” 僧人悟道微笑说道:“依然请教?” 宁缺整理衣衫,揖手诚恳说道:“书院,钟大俊。” …………和年轻僧人擦肩而过不久,宁缺在山道旁遇到了第三个人,那是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书院少年王颖。 宁缺从道旁捧了一捧水浇到王颖脸上,然后回头向山道下方望去,心想那僧人经过此地肯定看见昏迷的少年,但他却没有停留施救,果然没有什么慈悲心肠,杀人之说只怕是真的。 术科六子登山,除了谢承运就只剩下临川王颖还在山道上坚持,只是少年终究没能支撑太久。宁缺看了一眼王颖通红的脸,知道这是因为惊神引发的昏厥,他虽然知道怎么治,但现在的他实在是没有精力时间去山谷里采摘药草。 他站起身来,冲着山道下方大声喊道:“你们四个挑夫呢!” 话音落处,只听道旁树林里一阵衣襟振动之声,那四名旧书楼执事抬着简易担架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们看了一眼昏迷的王颖,向宁缺解释道:“刚才在歇,所以没发现。” “另外我们是书楼执事,并不是挑夫。”那人正认真解释着,忽然看清楚了宁缺的脸,大惊失色喊道:“怎么又是你!” 宁缺没好气道:“这句话我刚才在山下就说过。” 都是老熟人,自然省了一番解释,一名执事看着宁缺拍了拍胸脯,后怕说道:“幸亏登山是一次性买卖,如果像去年登楼那样登山,就你一个人不得跑死我们几个?” 宁缺笑了起来,牵动伤势,血水涌出唇角。 “流血了。”一名执事好心提醒道。 “小事情。”宁缺蛮不在乎地擦掉下颌上淌着的血水,看着他们好奇说道:“为什么你们几个能进山道?” “我们又不是修行者。”执事解释道。 宁缺轻唤了一声,满怀遗憾想到,如果还是去年今日,自己还不能修行之时,登这漫漫山道岂不是易如反掌? “别想美事儿,山道前面麻烦多。”那名执事提醒道。 宁缺笑了起来,指着依然昏迷的王颖说道:“那这小孩子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行一步。” 说完这句话,他向四个曾经见证自己登楼生涯的熟人挥了挥手,把手负到身后,哼着小曲开始继续登山。 “说话老气横秋的,其实他不也就是个小孩子?”一名管事看着山道上方那个背影摇头感慨说道:“也不知道这家伙走了什么运气,居然能修行了。” 一名管事笑着说道:“想想去年他天天登楼时那惨样?我就觉得像这样能吃苦的孩子,如果不能修行才是昊天不公。” 就在这时,经过简单救治的王颖悠悠醒了过来,他躺在担架上看着山道上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后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王颖看着那个没入山林的背影震惊喃喃道:“宁缺?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上山来了?他……他……他怎么还在哼歌?” 山道前方隐隐传来宁缺哼着的自编边塞儿歌,声音很沙哑,很有力量,很有一股像生命般倔犟操蛋的力量。 “我有一把刀呀,砍尽山中草呀……” “我有两把刀呀,砍尽仇人头呀……” “我有三把刀呀,砍尽不爽事呀……” “我一刀砍死你啊……” “我两刀砍死你啊……” “我刀刀砍死你啊……”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纸,一帖,云后的两记雷 千年之前大唐立国,在昊天道沉默关注之下,天下十七国伐唐,结果惨败。经此一役,大唐帝国在世间奠定了千秋雄主的地位,代表神辉照耀世间的昊天道也不得拿块脏布蒙了自己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时至今日,昊天道在大唐帝国境内传播仍然极广,但并不代表西陵神殿能拥有在其它国度那般神圣至高的地位。因为在大唐子民的认识里,有资格传达上天意志的宗教机构叫昊天道南门,而昊天道南门正是无数年前那场战争最终催生的畸形产物。 名义上,大唐帝国昊天道南门是昊天道的下属教门,由西陵神殿直接管理,从南门掌教神官至高阶道人,修行的都是昊天道法,师承也延续了西南一脉。然而事实上,昊天道南门更应该算做大唐帝国的一部分,无数年的实践证明,无论是感情倾向还是立场选择,但凡帝国与神殿之间发生争执,南门所有道人的立场都非常坚定——他们永远坚定地站在帝国一边。 正是基于这种原因,西陵神殿里某些保守派老道人,始终坚持认为南门众人乃是比魔宗更可恶的叛逆,基于同样的原因,大唐帝国始终对昊天道南门信任有加。 如今的南门神官李青山,被皇帝陛下正式册封为大唐帝国国师,兼署天枢处。要知道天枢处乃是朝廷管辖大唐境内所有修行者的机构,由此可见帝国与南门之间真正的关系。 昊天道南门的总部道观就在南门,不是长安城朱雀南门,而是皇城的南门外。 那座黑白两色为主的道观被无数青树掩映,与皇城遥遥相望,别有一番美丽,显得平静温和并且相对矮小,没有太多神圣肃穆之感。 道观深处一处偏殿内,哑光的深色木地板尽头坐着两位道人。其中一人穿着深色道袍,腰间系着御赐的明黄系带,俨然一副得道高人模样,正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对面坐的是位瘦高老人,老人穿着一身肮脏道袍,染着无数油垢的道袍与闪烁着下流目光的三角眼相映不成趣。面对着地位崇高的大唐国师,老道的眼睛依旧盯着别的地方,脚跷的老高,浑然没有一点尊重敬畏感觉。 李青山看着案上茶杯,若有所思说道:“今天书院开二层楼。” “嗯。”老道士随口应了声。 听着有些不对劲,李青山抬起头来,正好瞧见老道士正色迷迷盯着廊外行过的一名秀丽中年女道官在看,而那位女道官而是含羞而笑,不胜娇怯。 瞧着这一幕,李青山苦笑连连,看着老道说道:“师兄你入符之时立誓纯阳入道,一生不近女·色,既然如此还何苦夜夜在青楼里流连,总要摆出个色中恶鬼模样给人看?” 猥琐老道便是昊天道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颜瑟,听着李青山言语,他极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捋着颌下三两根胡须认真反驳道:“师弟此言差矣,当年心急入妙符之道立了那个毒誓,我便悔了半生。如今不敢破誓真个亲近女子,眼神作派何不尽量放荡些,也好求个道心无碍?” 李青山无奈一笑,实在拿这位道法高妙却偏爱在红尘里打滚的师兄没有丝毫办法,转而神情凝重说道:“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后,自有书院后山看着他,你我的责任便小了。” 听到此事,颜瑟大师的神情也难得变得认真起来,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个家伙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裁决司的二号人物,在神殿里肯定有大靠山,我们能不沾手那是最好。” 昊天道南门的地位始终有些尴尬,他们首先要考虑大唐帝国的利益,但师门一脉始终还是在西陵,处于这等夹缝之间,又有那些历史情仇恩怨,面对着隆庆皇子这位西陵神殿重点培养的神子,便是李青山本人,若没有大唐国师这件神圣外衣,也会觉得份外棘手。 做为昊天道南门领袖及供奉,他们深知西陵神殿道门总坛深不可测的实力,所以从来没有想过隆庆皇子不能进二层楼。 “与拥有无数年积累的西陵道门相比,我南门始终还是过于单薄弱小,神殿实力太过深不可测,随意来一个晚辈,都会令你我感到麻烦……” 李青山神情凝重看着颜瑟,说道:“公孙师弟苦研符阵合一之法,心血精神消耗过剧,如今必须留在山中清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神通,现如今我南门就只剩下师兄你一个神符师,又后继无人,真不知道如何应对日后局势。” 能迈入知命境界的修行强者,经常被人们称做大修行者,而一旦能进入知命上境的符师,则会被称为神符师,用来形容此符师能够拥有某种近神的力量。 在普通战斗中,神符师并不见得会比别的大修行者拥有更强大的神妙手段,然而符术可以助修行,可以强兵甲,可以布阵法,可以益军事,甚至可以行云布雨。 偏偏符之一道却是所有修行法门里最艰深的学问,极为讲究修者的悟性与资质,这种悟性资质极难用言语阐释,只能归类于某种天然对符文的敏感,纯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完全无法通过后天感知修练而成。 传闻南晋剑圣柳白曾经尝试洞明符道,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位被公认为天资盖世的人物,也始终无法在符道上前进一步。 所以对于宗派和国家而言,神符师这种存在毫无疑问是最宝贵却也是最稀缺的关键性人物,甚至有种说法,没有神符师的国家都是小国,没有神符师的流派根本没资格入流。 大唐帝国雄霸天下,神符师却不超过十人,其中大多数神符师醉心于纸墨符文的世界,不问世事隐居深山别院不出,真正在世间行走的不过廖廖三数人。西陵神殿号称拥有世间最多的修行强者,然而出世的神符师数量也极少。 昊天道南门供奉颜瑟,便是这样一位神符师,他幽幽想着自己死去之后,南门便再无神符师,不禁悲从中来,拾起案上茶杯聊作烈酒一倾而尽。 放下酒杯,他望着道观南向的天空,感慨说道:“书院不问世事,却隐隐制衡世间万事,不得不承认自有其底气,仅我这个老道知道的,便有三个老伙计藏在书院里。” 这句话里的老伙计,自然指的就是地位尊崇的神符师。 李青山蹙眉说道:“听说今日负责主持书院二层楼开启的……便是一位神符师,只是没有查清楚究竟是谁。” “应该是黄鹤。” 颜瑟说道:“在书院里藏了这么多年,大概也就是他没能褪尽尘心。” “听说隆庆前些天在得胜居里吃了些亏。” 李青山忽然转了话题,淡然说道:“虽然份属一脉,那年轻人又是道门重点培养的对象,我身为南门大神官实在不应该幸灾乐祸,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消息,我始终没有办法压抑住喜悦的心情,每每讲起此事时,为压抑笑意实在有些辛苦。” “神殿属意由隆庆接过燕国皇位,那日公主送燕太子归国,这种机会无论是莫离还是隆庆皇子自己都不会错过,必会借势出声,更何况当日同行的还有曾静。” 他向颜瑟说道:“只可惜他没有想到却在他最擅长的言辞功夫上被人摆了一道。” 颜瑟比较留意曾静这个名字,叹息说道:“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如今真的势成水火了?话说陛下春秋正盛,这便开始抢夺那把椅子,会不会嫌太早了些?” “势成水火倒不至于,自钦天监那事之后,据我看来皇后娘娘倒一直沉默自持,公主殿下却毕竟年轻,却有些掌握不了分寸。”李青山摇头说道:“不过这与我们道门并不相干。” “都得天子宠爱,但皇后娘娘身后有亲王,有夏侯,正如你说李渔毕竟年轻,即便她长袖善舞,在年轻一辈心中极有份量,但身周之人也不免年轻,缺了几分力量。” 李青山微微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话说那日在得胜居里压了隆庆皇子一头的书院学生,听闻与公主也极亲厚,不过听说这个叫宁缺的小家伙不能修行。” 听到宁缺这个名字,颜瑟微微挑眉,端着空酒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我甚至查过他,他确实没有修行潜质,不然我会挑他做我的传人。” 李青山表情骤然凝重。 身为昊天道南门领袖,他深知神符师想要寻找传人何其困难,师兄的眼光又是何等样的挑剔。 迎着对方审慎的目光,颜瑟知道这位师弟心中在想些什么,轻声一叹从袖中取出一团被卷好的纸张在案上铺开,那张来自青楼红袖招的帐薄纸已经满是皱折,然而过了数月时间竟是依然没有破损,由此可知颜瑟大师对其何其看重。 “这是他酒后写的一张便笺,全无森严法度笔章规矩,树枝乱倒拖把乱扫却笔意充沛,看似散乱却能凝意入迹甚至发散气息,字有其形而无其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写法。” 神符师颜瑟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惜,没有一丝元气波动。” …………“处于夹缝之间愈发需要力量,而如今能在神殿上有位置的南门中人,就只剩下我和师兄你。如果师兄你说的是真的,如果这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真有资格成为你的传人,你应该很清楚,这对我们南门而言,是何等样重要的事情。” 国师李青山神情凝重望着颜瑟,沉声说道:“必须再确认一下他究竟能不能修行。” 颜瑟看着殿外碧天流云,缓缓摇头说道:“不用再看了,那个小家伙虽然根骨自通符意,但确实无法修行,可惜可叹。” 李青山皱眉说道:“事关重大,再查一次。” “军部查过,门内小吕看过,书院那些教书先生看过,你徒儿也去看过,都确认他不行。” 颜瑟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也不甘心事后自己悄悄去看过,但结果还是一样。” 淡淡一句话,不知含着老道多少身后无传人的遗憾唏嘘。 李青山沉默了很长时间,轻拂道袖说道:“再查最后一次。” …………一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走到二人面前,恭恭敬敬双膝跪下,将黄纸伞放到身旁,取出一叠天枢处的宗卷,然后低下头沉声报告道:“去年夏天有一份报告,说南城某赌坊里出现了一位修行者,经调查那人应该就是宁缺。” 房间里一片死寂般的安静,颜瑟颌下疏须无风暴起,他如年老癫狂的猛虎般重重一拍桌案,暴怒骂道:“那夜我让你查!你是怎么告诉我的!” “师伯……” 年轻道人莫名其妙回答道:“那夜查出来的结果,宁缺他诸窍不通,确实无法修行。” “既然你师伯问过你这事,为何后来天枢处有报告,你却没有告知你师伯?” 李青山冷冷看着自己的徒弟。 年轻道人低声解释道:“那年轻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 “有什么特殊之处?” “那个叫宁缺的人好像和齐四认识。” “然后?” “齐四是朝小树的人。” “然后?” “朝小树……是陛下的人。” 年轻道人抬起头来,看着师父与师伯,低声说道:“如果宁缺是陛下的暗笔,天枢处必须要保持沉默。” 颜瑟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案上那些宗卷,苍老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道:“那小子真的能修行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诸窍不通……” 李青山余光注意到师兄按在木地板上的右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知道他此时心中定然情绪激荡,难以自持。 “师兄。” “嗯。” 两名昊天道南门最顶层的大人物对视一眼,看中彼此眼中的坚毅态度和必得之心,微微点头。 李青山沉声说道:“只要确认宁缺真有资格成为你的传人,那不管他是陛下的暗棋还是公主的隐着,我昊天道南门就一定要把他抢过来给你当传人!”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的大门被人硬生生砸开,那些本想打抱不平的街坊邻居,看着老笔斋门口围着的衙役,还有那些浑身带着危险味道的官差,下意识里保持了沉默。 国师李青山带着颜瑟闯进老笔斋,他们没有看到宁缺,但他们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两幅字,字的落款是宁缺。 “好字。” 颜瑟简洁明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后望向李青山,说道:“先前如果说有六分把握,现在的把握已经升到八分,如果能看到他对笔墨的贪婪饥渴之意,那我的把握就有十分!” 李青山皱眉问道:“什么样的把握?” “如果能再让我到他笔墨里的饥渴意。” 颜瑟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凝重说道:“你一定要把他交给我,我有把握十年之后,昊天道南门便会再多出一位神符师。” 出门之前,这位地位尊崇的神符师看着四周那些不堪入目的香坊行货,感慨说道:“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偏街陋巷小书店里,竟藏着一位符道天才书法大家? 听到这句话,李青山隐约想起一件事情,霍然转身望向老笔斋墙上挂着的那两幅宁缺真迹,眉头猛地挑了起来。 …………皇宫御书房外,小太监禄吉恭谨行礼,说道:“禀报国师,陛下正在朝会与大臣们讨论燕国征和大事,陛下用茶粥前说了,国师既然难得想赏字,便请自入,只是莫乱了书架。” 听着这话,李青山毫不犹豫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颜瑟盯着被铺开的纸卷,看着上面那淋漓尽致的“花开彼岸天”五字,苍老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不尽欢愉赞叹之色。 李青山看着他神情凝重问道:“师兄,可看到饥渴?” “笔意虽和那幅鸡汤帖完全不同,但我可以确认是同一人所书。”颜瑟声音微颤说道:“至于饥渴……我能看到那小子写这幅字时就像八百年没有吃过鸡肉的狐狸一般贪婪。” 年轻道人从旁看了一眼,不解问道:“我在祭酒大人府上看过这幅字的双钩摹本,祭酒大人评价这五字气饱神足,无一丝乏力空无痕迹,世间难觅,既然如此为何又说饥渴?” “你懂个屁!”颜瑟披头盖脸骂道:“非饥渴至不可忍时方能捉笔蘸墨尽情狂书,哪能写的如此气饱神足?” 年轻道人讷讷退后。 李青山盯着颜瑟的眼睛,忽然问道:“十成?” 颜瑟回视着他的眼睛,用力说道:“十成!” 李青山一挥道袖,长声而笑,御花园内青叶乱飞。 颜瑟轻捋疏须,心醉而笑,御书房内纸笔微晃。 “找到他。” “他不在家。” “他是书院学生,今天二层楼开启,当然在书院。” “他不会修行,二层楼开启关他什么事?” “问题是他现在会修行,我们才会急着找他。” “有道理。” “你去我去?” “我去动静太大,万一让书院发现宁缺的本事,反而不美。” “那我去。” 国师与供奉越说越开心,年轻道人在旁看着两位长辈兴奋模样,欲言又止。无论在南门观内还是在天枢处里,他的职责便是替师辈们拾遗补缺,所以虽然今天被连番痛骂,明知道这句话会很影响二位长辈的心情,却依然不得不说。 “师父,师伯,既然宁缺能修行,那他肯定会试着进二层楼……如果他进了二层楼,我们怎么办?” 李青山和颜瑟身体骤僵,片刻后想到一椿事情,有些后怕地同时长出一口气。 李青山瞪着年轻道人骂道:“胡涂东西,他就算能修行,难道还能胜过隆庆皇子不成?二层楼他自然进不去!” 颜瑟摇头感慨道:“先前还在头痛那位西陵神子,现在想来,却要感谢他直接断了宁缺那小子进二层楼的希望。” 李青山自黄色腰带里取出一块令牌递给颜瑟,郑重说道:“莫让书院那些老家伙发现,除了书院,谁要敢阻拦师兄,你直接开整,甚至不惜动用我南门名义!” 颜瑟接过令牌,神情有趣望着他问道:“怎么整?” “随便整。” “包括莫离和隆庆?” “当然。” 年轻道人苦笑着极不合时宜地再次插话:“师父师伯,那二位可是西陵神殿派来长安的人,我们南门不主动配合倒也罢了,若要与他们敌对,只怕有些说不过去。” “有什么说不过去?” 颜瑟狠狠瞪了他一眼,挥舞着破旧发臭的道袍厉声喝道:“我活了八十年才找着这么一个传人!谁敢拦我!” 李青山声音微寒说道:“师兄此去一定要把他带回来,我昊天道南门后续希望便在于此,若有人敢拦,皆杀!” 御书房外,小太监禄吉一直张着耳朵偷听里面道士们慷慨激昂的谈话,说偷听其实并不准确,对那些身负神妙之术的道人们来说,他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对方,只是对方并不在意。 禄吉看了一眼御书房紧闭的门,又看了一眼议政殿方向,在心中默默想道,那个家伙的身份终于要被人揭穿了,无论对徐大统领还是自己来说,这都是最后的机会。 主意既定,他再也不顾不得那么多,迈着小细腿快速向议政殿方向跑去,心想一定要抢在国师之前告诉陛下,只是见着陛下的面,应该怎样说才能脱了自己的罪过……“陛下大喜!” “写花开彼岸天的那位大家终于找到了!” “他……叫宁缺。” …………宁缺并不知道大唐国师和一位神符师把他视作改变昊天道南门后继无人尴尬致命局面的唯一希望,意欲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抢夺人才,哭着喊着也要收他当徒弟。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年在御书房里写的那幅字,那幅以各种摹本姿态在大臣们家中已经招摇数月的字,即将跃出那片海。稍后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可能会眼含热泪握着他双手,泣声说道爱卿朕寻你寻的好苦,然后赏他万顷良田美婢无数。 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依然艰难行走在书院后山的山道上,他只知道这见鬼的山道越来越难走,他只知道山道前方有座木桥,桥的那头站着几名登山者。 那几名登山者或扶树或倚桥头,神情疲惫脸色黯淡,其中一人望着似乎永无尽头的山道,颓然缓缓坐到地上,脸色苍白绝望到了极底。 正是谢承运。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银道与柴门,入雾 一路山道行来,刻在岸壁上的石刻字符令周遭环境化为千针万叶瀑布疯海,对宁缺身体与精神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在与这种模拟自然的对抗中,他表现的越强硬,相对应,那些石刻字符所展现出来的威力越恐怖,走至此时他虽然尚未倒下,身体也已经是虚弱到了极点。 他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迹,往桥那边走去,踏过小桥,身周那些无影无踪却无处不在的压力骤然消失,知道终于过了第一关,下意识回头望向漫漫山道,心有余悸叹息了声。 桥头山道旁坐着两名年轻的修行者,他们的脸色很黯淡,甚至显得有些绝望,哪怕是听到宁缺的脚步声,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仿佛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宁缺走到他们身前,看着他们的神情,忽然认真说道:“该放弃就放弃,不算丢脸。” 走过谢承运身前时,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与这位集书院万千宠爱与一身的才子交谈。 谢承运的目光从山道上的那双脚上移,望向继续向前的那个背影,眼眸里浮现出淡淡迷惘之色,他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宁缺知道桥后的山道依然有古怪,不然包括谢承运在内的那三名登山者,会如此绝望黯然坐在桥头,靠在树上,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观察或是做别的事情,而是直接走了上去。 山道弯曲难以看见尽头,他微低着头就这样沉默走着,顺着这条把春日花林分成两半的青石道缓慢行走,走过好几个弯,路过好几片湖,穿过好几畦花田,在翻过一处有些陡峭的石崖后,斜斜向上的山道忽然向下斜倾而去,又穿过好几畦花田,路过好几片湖,走过好几个弯。 然后他抬头望去,看见那座木桥,桥头的树以及那三个情绪低落的登山者。 …………弯弯山道前行,明明向着上山的方向,最后却折回了原地,有些像传说中的树林冥墙,桥头的山林里凉风渐起,暮色趋凉,有一股阴森莫名的味道。 宁缺的脸上没有丝毫震惊神情,更没有什么惊怖,他只是看着桥头的树和树下的人发了会儿呆,然后转过身去,望着那条已经走过一条的山道默默闭上了眼睛。 先前看到桥头画面之后,他便想到了某种可能:这条山道会把人带回来。 道理很简单,就算山道前方是万丈深渊或是噬魂的恶兽,包括谢承运在内的三名登山者,有可能会爬不上去,但没道理三个人都恰好在桥头放弃了登山的努力,而且他们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受到某种折磨冲击之后的悲壮,更像是一种惘然迷路的徒劳。 问题是桥后的山道为什么会把人带回原地?这是宁缺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他闭着眼睛,沉默站在桥后山道下方,探出袖外的双手轻轻感受着风中的气息。 …………看似向前的山道,却只能把人带回原地,如果无法破除其中的秘密,那么登山者只能徒劳地一遍一遍走上山道,然后绝望地一遍一遍走回原地。 桥头那三名情绪低沉的登山者,便在这样枯燥绝望的循环中最终放弃,此时他们看到宁缺这个同行者,看到他站在山道前沉思,想着他稍后会像自己先前一样再次尝试走上山道,然后片刻后又会神情惘然地走回来,他们的脸上不由浮现出同情的神情,又有些讥讽。 谢承运的脸上没有同情怜悯,也没有讥讽,宁缺没有被这条神奇的山道震惊,但当他看清楚从山道上走回来的宁缺容颜时,顿时震惊的无法言语。 在书院入院试之后,在不停登楼的日子里,谢承运一直把宁缺当作自己最强劲的对手,然而在那场期考之后,他才确认自己高看了这个边城来的军卒少年,在此后的时光里,宁缺被书院诸生排挤冷落,他虽没有再去落井下石,但确实已经遗忘了这个曾经的对手。 书院二层楼开启,他的目标是隆庆皇子,甚至也想过考试过程中会出现很多别的强劲对手,但他就是没有想起宁缺,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对方,那么何必再投注以更多的关注?曾经倒在自己面前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让自己分心? 直到今日在桥头,他看到山道上的背影,看到山道上走下来的宁缺,心脏陡然一紧,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战胜过对方,甚至可能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同窗。 桥那头的山道,会给登山者带来怎样的痛苦,谢承运亲身经历过,此时此刻的他自然能想到,能够挺过那段山道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为一场赌约,就称病弃考?一个令他感到更悲伤的推论出现在心中,这半年在书院里,宁缺没有做过任何辩解,没有尝试向自己再次发出挑战,也许不是因为他心虚,而是因为他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 谢承运看着山道下方低头沉思的宁缺,扶着树艰难地站起身来,看着他犹豫片刻后说道:“山道是假的,元气在自然流动,根本无法找到通道,你过不去的。” 宁缺睁开眼睛,没有回头,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这条山道看。 这一年里他在旧书楼看了太多修行类的书籍,说到眼界之宽广,无论是谢承运还是别的人,很难和他相提并论,刚才在这条神秘的山道上走了一圈,他就判断出来,山道上被人布了阵法,而这种阵法与山崖道石坚密结合在一起,因为和谐所以强大。 只可惜阵法与符道一样,都是修行世界里最繁复难学的法门,就算陈皮皮的了解也不多,宁缺只是看了些书,知晓一些阵法基础知识,连皮毛都没有学到,自然更谈不上破阵。 宁缺想了想,悬在袖外的双手拢至胸前,指尖互搭做了个意桥,催动念力经由雪山气海输出,感知着山道里的天地元气波动,然后缓缓走了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道上再次出现宁缺的身影。 他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走到桥头后,继续回头盯着那条斜斜向上的山道发呆。 先前这一次走山道,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感知山道里的天地元气波动,试图寻找到阵法之外的一条通道,然而他发现,山道里的阵法果然很神奇,当登山者试图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去感知阵法通道时,这些被登山者调动的天地元气,一旦接触到阵法,便会催生阵法自动发生一些极细微的变化,这些看似细微的变化,对登山者而言就如同一道道悬崖。 更神奇的是,登山者念力越强,能操控的天地元气越丰沛,一旦触及阵法,掩盖真实山道的天地元气产生的波动便会越狂暴,直接把登山者刚刚摸到的那些通道摧毁。 这也就是说,想要走过桥后山道的人念力越强大,能操控的天地元气越丰沛,便越容易发现隐藏在阵法里的真实山道,然而同时也会越快速地摧动阵法改变,把真实山道再次掩盖。 如果登山者想要通过这段被阵法掩盖的山道,只有三种方法:一,你身形速度够快,当你刚刚发现真实山道后,便化身为电,抢在阵法被触动改变之前飞过去。二,你的境界足够高,不需要调动天地元气去触摸感知,只需要用意念随意一看,便能看破阵法,看到山道间的元气流动,然后寻找到那条道路。三,你的念力足够强大,可以操控天地元气准确地感到阵法里的那些通道,但同时你还要保证这些天地元气不能让阵法所感知,从而发生变化。 比阵法触发速度更快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那些传说中进入无距境界的圣人,但那个人肯定不是宁缺。境界足够高能一眼看破阵法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此时已经进入山腰雾中的隆庆皇子,但那个人肯定依然不是宁缺。 对于宁缺来说,对于桥头这几名惘然绝望的修行者来说,事实上他们只可能选择第三种方法,但如果仔细分析,就可以知道这第三种方法,基本上不可能做到。 他们就像是一个不能视物的盲人,山道上构成阵法的元气波动,就像是一道由比奶油更加柔软的物质构成的迷宫,盲人只能用手去摸那些奶油墙,必须摸的极为仔细用心,才能找到这片奶油迷宫的通道,而同时不能让奶油墙有丝毫变形,因为一旦变形,迷宫又会变了。 要做到这一切,需要那个盲人有一双世间最温柔的手,这双温柔的手可以轻捉林风而风不知,可以脱光床上女子罗裳而女子不醒,可以拂过砚中墨汗而不沾一点黑。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双温柔的手就是他们念力所调动的天地元气。 他们必须保证调动的天地元气足够精确,足够温柔,能控制细针去绣花,能让花朵粘住蜜蜂,能让蜜蜂在针尖上跳舞,如此方能尝试做到他们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人世间有哪个修行者会无聊到这种地步,冥想培养出来无比强大的念力,却要强行把调动的天地元气变得微弱温柔,然后又花上无数功夫去练这对修行毫无益处的绣花功夫? “在山道上布阵的人肯定是个老变态。” 宁缺看着眼前的弯弯山道,在心中对书院里那位阵法大家做了一个自认为最准确的评判,然后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那叠极薄微凉的物事,默然想道:“不过我好像也很变态。” …………正如先前在桥那边山道上,他眼睛微湿望天时的感叹那样,这些年的艰难苦厄,到今天仿佛都变成了昊天老爷赐予他的礼物,正常的修行者绝对没有办法用第三种方法通过山道,但宁缺却似乎可以用一用,虽然不见得能过,但至少保有了那种美妙的可能性。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无论吃饭睡觉还是发呆还是写字,只要有时间的时候,宁缺就会不断冥想,而雪山气海诸窍不通的他,这些冥想得来的念力一直积蓄在识海之中,年月渐增不知蓄成了怎样一片浩浩大湖,直至去年终于一举通窍,变成了他最大的倚靠。 拥有如此强大的念力,只有白痴才会刻意把自己能够调动的天地元气变得微弱温柔,宁缺也不想,但他与别的普通修行者都不一样,他本来就不能够修行,只是被连番奇遇逆天改命,而最终体内气海雪山也只勉强通了十窍,他能够感知的天地元气实在是少的可怜。 因为少,所以温柔。 至于调控天地元气去做绣花功夫,这种看上去很变态很无聊的举动,事实上正是宁缺这半年来在临四十七巷夜夜所做的事情,他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少,他知道在战斗中想要凭借这些取胜极难,所以他愈发想要把操控做的更细致一些。 夜夜烛火之下,在桑桑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终于踏入修行世界的少年不停冥想培念,感知房内天地元气,控树叶,控木盆,控烛台,控笔黑,控纸砚,控马桶,无所不控。 时至今日,始终停滞在不惑境界的他,还没能找到自己的本命物,他依然没有办法像那些剑师般控制飞剑嗖嗖嗖嗖乱飞,隔空杀人于无形。 但他能控制着庭院里树下的数百片落叶一片一片飞到灶台边堆成一座小山,他能控制木盆像个胖娃娃般从床的那头艰难挪到床的这头,惹来桑桑一片兴奋掌声,他能控制着毛笔缓慢落入砚台再提起在纸上像初学蒙童那样笨拙的写字。 宁缺像当年在岷山里学习杀兽杀人那般沉默刻苦修练,像无数万次挥刀那般练飞控制天地元气,满庭院乱飞的落叶,满屋里淌流的洗脚水,满书桌满白墙乱洒的墨汁,那些马桶倾倒的恶臭,还有桑桑收拾残局时的汗水,都是他的证明。 这种方法很苦,苦修便是这个意思,这种方法很笨拙,勤能补拙便是这样意思,这种方法很变态,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到更无法做到。 所以才会连上天都被感动了。 …………谢承运扶着树,看着山道下的宁缺,苦涩说道:“宁缺,我不知道你一直隐藏自己实力是为什么,也许你瞧不起我,但我能看出来,你和我一样,都只是在不惑境界。” “只有洞玄境才能掌握天地元气波动的规律,你想走过这条山道,除非发生奇迹。” “进书院之前,简大家曾经对我说过,书院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 宁缺从怀里取出薄薄的一层银箔,用手掌揉撕成无数碎片,然后向身前洒去。山风从桥下的涧谷刮起,在山道间呼啸而过,吹的那些轻薄仿佛无重量的银箔碎片向四周飘去,纷纷扬扬犹如无数万片银色的树叶,然后悄然无声落在山道上。 “我活下来就是奇迹,所以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让它变成奇迹。” 说完这句话,宁缺看着识海里那条清晰的银光大道,迈步而上。 走上山道时似乎很意气干云,然后紧接着他的动作便变得怪异笨拙起来。 他低下身子,动作极缓慢地扶着树蹲下,然后小心翼翼向前挪了两步。 然后他把右手探进崖壁,身体艰难地向后一转,又向前走了一步。 …………书院里的人们,看着暮色中的斜斜山道,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看到了,那是宁缺!” 有人嘲讽说道:“他这是在干嘛?一会儿抬腿。一会儿趴到地上,钻狗洞吗?” 钟大俊轻摇折扇,冷笑说道:“钻狗洞逃跑这种事情,他确实很擅长。” 宁缺最后一个登山,结果居然撑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尤其是那些自认为熟知他的书院同窗们,更是震惊之余,难免有些羡慕隐恨。 常征明眉头微蹙,看着山道上艰难前行,动作显得异常可笑的宁缺,忽然想起去年自己在书院里与对方的谈话,喃喃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不过一莽夫罢了。”钟大俊啪的一声收回折扇,恨恨说道。 司徒依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冷环视表情复杂的同窗们,嘲讽说道:“他已经超过了术科六子,名正言顺的书院第一人,难道到现在你们还不服气?” 书院诸生沉默无语。 …………斜斜山道上,宁缺的念力散出体外,调动稀薄的天地元气,感知着那些散落在山道上的银箔碎片,然后借由那些银箔最温柔地寻找着阵法的通道。 宁缺一直没能确定自己的本命物,但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除了桑桑以外,最能与他的念力共鸣的物事,暂时还是银子。因为兑换金子需要官府公证的缘故,他还没有试过金子。 在那些银箔的帮助下,他艰难笨拙甚至显得有些滑稽的蹲下起身斜爬,在清静的山道上艰难地前行,然而至少他没有再次被这条山道带回桥头。 谢承运站在桥头扶着树神情惘然看着山道,怎么也想不明白,宁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就这样超过了自己,走上了那条自己怎么走也走不通的山道。 看着山道上渐行渐远的滑稽身影,他难以自抑地想起这半年里,与无彩在湖畔漫步时,偶尔能在草甸那里看到的那个萧索孤单身影,那个被书院遗忘了整整半年的身影,他想起了那次期考后自己的骄傲,以及那个消失在掩雨走廊里的身影。 他紧紧抓着右胸口,看着山道尽头的宁缺,痛苦不甘喊道:“宁缺,你没办法超过隆庆皇子,他已经进雾很久了。” 宁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转弯处。 谢承运怔怔望着那处。 一个声音在弯道那边响起。 “我至少超过你了。” 谢承运捂着胸口跌坐树下,一口血吐了出来。 …………山顶云雾间。 “二师兄,宁缺快进雾了。” “柴门过了吗?” “没有。” “柴门的字他不好过,非洞玄上境不能记,这个事情没办法靠运气。” “宁缺在旧书楼看了一年书了,还记不住?” “石刻之字较纸上笔墨为深,深一度便多一世界,他能在旧书楼记书,不见得能记石。” “啊……二师兄,柴门那儿有后门没有?” “皮皮。” “是,二师兄,我知道错了。” “隆庆皇子在雾里走了多少级?” “他已经走过四千一百零二级石阶。” “没有休息?” “没有。” “居然这么快就走到了十二岁,看来西陵那些老道士果然有些门道。” …………宁缺走过了那些弯弯的山道,从脚下拾起一片飞的最远的薄薄银箔,然后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山道隐隐没入山腰间的浓雾之间,不见尽头。 而在云雾之前,有一道柴门。 他走到柴门之前,只见上面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三个字。 “君子不……” 宁缺微微蹙眉,看着木牌上的空白处,又看了一眼木牌下方搁着的粉石,猜到是让自己填空。 第四个字是什么? 在离柴门不远处的道旁,他看到了一块石头,石上有四个深刻的大字。 “君子不器。” “这么简单?” 他诧异地摇了摇头,然后回头向柴门走去,然而当他拿起粉石想要写下第四个字时,却愕然发现自己忘了那个字是什么。 提笔忘言。 捏着粉石的手指微僵,他走回那块刻着字的石头前,静静看着那些字迹,在第一时间猜到这柴门这关的考核是什么,这个世界上大概再难找到比他更熟悉这种情况的人了。 入书院整整一年,他一直在与旧书楼二层里那些观之忘形的书籍战斗。 “看我伟大的永字八法。” 宁缺从道旁择了些枯枝,依着石上那个器字摆好,然后缓缓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开始在识海中分解记忆。忽然间他睁开眼睛,脸上露出白痴般的傻笑。 “你真是个白痴啊。” 充满自责意味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伸向了那块石头。 …………山顶雾中。 “二师兄,宁缺过了柴门。” “怎么可能?那个白痴的永字八法,就想解开柴门勒石?” “他没用那个方式。” “那他怎么记住的那个字?” “他先是试图直接把那块石头挖出来。” “白痴,勒石与大山连为一体,怎么挖?” “宁缺发现挖不出来……他直接把手掌按在石头上,把字印到了手掌上。” “什么?” “然后他走到柴门前,对着自己掌心上的印迹照抄了一遍。” “……” 山雾间一片沉默,然后有人感慨说道:“这种法子实在是……别出心裁。” “二师兄当年你走山道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什么别出心裁?这叫投机取巧!我看上去会有这么无耻吗?” “宁缺会不会是书院史上第一个用这个法子开柴门的人?” 二师兄的声音沉默很久后再次响起。 “不是。” “那是谁?” “大师兄。” “大师兄十三岁开悟,三十不惑,然后直接洞玄知命,其中十七年都不够境界开柴门。” “那十七年间,大师兄每次上山下山,路过柴门时,用的都是这个法子。” …………拾起粉石,摊开左手,看着掌心印着的那些红道,宁缺开始一丝不苟在柴门木牌上落笔,虽说石上字迹印在掌面上变成了反的,但对于精通书道的他来说,这全然不是问题。 工工整整的一个“器”字,被一笔不乱地写在了木牌上,就在字体右下方那个小口被粉石画拢的瞬间,写着君子不器四字的木牌瞬间冒起一缕青烟。 宁缺向后退了一步,看到木牌上面那四个字又变成了三个字,最后的那个器字消失不见。 吱呀一声,柴门缓缓在他身前开启。 柴门后方的山道笔直升向山腰浓雾之中,比前面的山道要变得陡峭很多,全部由一级一级的石阶组成,这要爬到山顶上,不知道要走多少级石阶。 宁缺本应直接向柴门后方走去,但他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回头望向那块道旁的勒石,只见石上的字刻果然也变了,不再是君子不器四字,而变成了君子不惑。 “不知道隆庆皇子看到的是哪四个字。” 他好奇想着,走过柴门,拾阶而入,身影消失在山腰的浓雾里。 …………书院内一片安静,鸦雀无声,人亦无声。 一名书院学生面色微微苍白,看着山间,喃喃念道:“运气,这一定是运气。” 钟大俊紧紧握着折扇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傻傻地说道:“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到底隐藏了多少事情……这也太阴险了些。” 没有人理会他们,包括司徒依兰在内。 书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座大山,投向云雾缭绕的山间。 虽然他们都已经看不到那个书院学生的身影,但他们依然看着那边。 那个书院学生是第二个走入山雾的人。 有些人甚至开始忍不住猜想,也许那个家伙真能比隆庆皇子先登上山顶?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杀破道 刚刚走进山腰的云雾中,宁缺便听到身后传来片骤急如雨的马蹄声! 这些年来一直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回忆,随着这些熟悉的马蹄声骤然复苏,然后不可抑止的泛滥开来,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身躯,令他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他狠狠一咬舌尖,用极为强大的意志力挣脱恐惧,强行扭转身躯回头望去。 本应处于浓浓暮色中的山道消失不见,那些云雾也不知去了何处,回首时只见一座煌煌雄城屹立在天地之间,巨大的阴影截断了向北的官道。 官道上数十骑浑身着黑甲的玄骑正疾驰而来,蹄声如雷,官道表面微微震动,行人纷纷躲避。 宁缺躲在茶铺桌椅后方,瞪着惘然的眼睛,看着这些骑兵向远方驶去。忽然间他注意到,自己比那些战马,比路上的行人都要矮小很多。 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脚上只套着一只小鞋,左脚不知何时被道上的石子扎破,正在流血。 …………离开长安城,一路向北,他茫然随着旅人行走,在被那些好奇的大唐百姓询问过两次之后,他发现了这种危险,于一个深夜悄悄离开人群。 在野外他没有遇到野兽,他可以拾起果子,他可以果腹,虽然饥饿永远陪伴着他,而当他面黄饥瘦从山林里穿出来时,已经快要抵达河北道境内,那时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识破自己的身份,因为道路两旁漫山遍野都是像他一样面黄饥瘦的孩子。 荒原大旱,河北道大旱,大唐帝国在天启元年迎来了罕见的天灾,那位新君王刚刚登基,便迎来了自己执政的第一次大考验。由大泽赶回长安城的皇帝陛下,紧急着手安排赈灾事宜,而荒原上的流民已经进入了河北道,河北道的灾民正在向南,幸运的先行一步的灾民,得到了朝廷的救济,那些还停留在河北道境内,茫茫岷山四周的灾民,则面临着更严峻的考验。 官道四野,帝国官员和衙役们正在清点流民数量,分发粥食,越来越多的灾民从北方向南方迁移,对当时的人们来说,北方就是人间的冥界,是最恐怖的世界。 当所有人都在向南方行走的时候,宁缺却继续向北,进入了河北道境内,顺着岷山脚下的道路艰难前行,在道路上他遇到过不怀好意的盗贼,藏身于草丛里避过,而在那些草丛里,他看到了很多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在一处树皮快要被剥干净的林子里,他被一群骨瘦如柴的饥民包围了,看服饰,这些饥民应该是来自燕北,燕国皇室无力救济,这些饥民很自然地来到了唐帝国境内。 “可惜是个小孩子,身上没有几斤肉。” 饥民看着浑身泥垢的小男孩儿,首领眼睛里泛着绿光,很像宁缺日后非常熟悉的狼,只是这匹狼自己也很瘦,而且皮毛溃烂的相当厉害。 “我们没有力气了,你自己乖乖把衣服脱了,然后跳进那个锅里吧。” 饥民首领用手指伸进嘴里,似乎想要扒拉出几根肉丝国。他看着小男孩儿有气无力说道:“跳进去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把水溅出来太多,这年头,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砍柴烧水。” 围着小男孩儿的七八名饥民缓慢地点头,像是一具具能够勉强行动的尸体。 宁缺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没有力气,但我还有力气。” 饥民首领像哭一般笑了起来,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点着小男孩儿的脸,说道:“如果你还有力气,那你为什么不赶紧逃走?”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从腰后取出那把带了整整一路的柴刀,用尽一路上用果子野草还有好心人省出的那几小捧米积累出的全部力气,跳了起来,挥动柴刀狠狠砍向饥民首领的鼻子。 他年纪太小,身材太小,力气太小,就算跳也跳不了多高,但林子里的这些饥民,被饿了太多天,早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挥出了柴刀。 噗的一声,小男孩儿砍偏了,本想砍断饥民首领鼻子的柴刀,狠狠戳进了对方的眼窝,因为饿至皮薄现骨的关系,饥民首领的眼窝很清晰,柴刀砍进去的画面很清晰,发出来的声音也很清晰,锈蚀的柴刀尖锋,直接贯穿了他的眼珠,然后深入大脑。 饥民首领哼都没有哼一声,像一截木头般直挺挺倒了下去。 宁缺喘息着走上前去,用小脚踩住饥民首领的脖子,用力把柴刀拔出来,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青黄色的液体飙到空中,并不是血。 他瞪着柴刀上挂着的瘪眼球瞪了很长时间,然后仰起脸看着四周像鬼一样的饥民,说道:“你们想吃人就吃自己吧,我是不会让你们吃的。” …………书院后山腰缭绕的雾气越来越重,外界最后的那抹暮色也已经被吞没,不知从树林里何处响起一丝夜鸟的怪异鸣叫,可能是乌鸦也有可能是别的鸟。 宁缺在斜斜向上的山道上行走着,每踏上一级石阶,他的身体便会僵硬很长一段时间,入雾的时间已经很长,他已经走过了一千多级石阶,却不知离山顶还有多远。 如果隔近望去,可以看到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失焦,似乎并没有看着自己的脚下,而是看着更远处的某些画面,看着更久以前的某些时光。 …………一路向北,沿着岷山深入河北道,十室九空,田野已经被从荒原和燕北涌过来的饥民完全占领,只是大旱持续的时间太长,易子而食,彼此换食的饥民们绝大部分已经变成了道旁的尸体,或是岷山里野兽腹中的食物,相应的宁缺可能遇到的危险要变得少了很多。 这一天,久期不至的雨水从天而降,乡村地窖里爬出了一些村民,他们哭泣着跪在雨水中,拼命磕头感谢昊天的垂怜,而更多的人则已经饿到没有力气露出任何表情。 大雨中,宁缺坐在山旁一棵小树下,神情惘然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这些日子里,已经有很多灾民冒险进入了茫茫岷山,虽然山中野兽众多,但至少可以找到果腹的食物。但他一直没有进山,因为他清楚现在的自己太过弱小,虽然拼起命来能杀死已经没力气的饥民,却没有力气杀死山里那些恐怖的野兽。 从怀里掏出肉干,他张开嘴咬住,用力地撕下几道肉丝,然后仰首向天接了几口雨水,混着嚼碎咽入腹中,脸上没有任何享受神情。多日来的煎熬,让将军府里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儿,变得异常肮脏干瘦,小男孩儿的嘴唇上满是翘起的枯皮,嚼肉时齿间不时有血渗出来。 雨渐渐小了些,他检查了一遍腰后的柴刀,拾起身旁的木棍,顺着山脚的道路继续向北,随时保证自己有时间逃进岷山,因为他知道,随着雨水降临生命复苏,那些活过来并且比以前更健康的成年人,随时可能成为他的敌人。 前方道旁堆着很多具尸体,那些干瘦的尸体早已经腐烂,此时浸泡在雨水中,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几只同样骨瘦如柴的野狗,正蹲在尸堆旁进食,一只野狗偏着脑袋咬着一只露出白骨的手臂,正在用力地向后拖,不时发出用力地低吼声,另一只野狗则是像人一样蹲坐着,两只前爪搭着一条干瘦腐烂的大腿,吭哧吭哧地啃着。 听到宁缺的脚步声,几只野狗停止了进食,警惕地抬起头来,盯着道路上那个小男孩儿,发出低沉恐怖的呜咽声,有两只野狗判断出小男孩儿的体形对它们应该造不成任何威胁,甚至放弃了面前难吃的腐尸,开始向宁缺逼近。 宁缺用手中的木棍跺了跺地面,然后取出腰后的柴刀,半低下身体,露出有些微肿还在渗血的牙齿,冲着那两只野狗狠狠地叫嚷了几声。 大概是嗅到这个小男孩儿身上的血腥味,察觉对方拥有与体形不一样的危险程度,那几只野狗吱唔一声退了下去,散到了尸堆四周不再进食,准备等他走后再继续。 道旁腐烂的尸堆,本应看家护院的家狗变成了逐腐而食的野狗,一路上宁缺看到了很多这种画面,早就已经麻木,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所以他决定马上离开,不然真要和这几条野狗纠缠厮打起来,也许下一刻他便会变成这些腐尸堆里的一员。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极轻微的声音。 他回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浸泡着的腐尸堆,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再次准备离开。 就在他准备再次离开的时候,那个极轻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那声音非常清晰。 是哭泣声。 他走回道旁被雨水浸泡的腐尸堆旁,吼叫着,挥舞着木棍与柴刀,把那些觉得食物被侵占的野狗赶走,然后用柴刀剁下一条腐烂的大腿,远远扔进积雨的涸田之中。 野狗们呜呜两声,围着那条腐烂的大腿进食,暂时不再理会他的动作。 听着腐尸堆下面传来的微弱哭泣声,宁缺开始搬动最上面的尸体,他的力气确实很小,好在这些死者死的时候已经饿到皮包骨头,此时内腑大部分也腐烂化为水气,并不是太难搬。 触手之处一片湿滑,像是在长安城过年时吃的某种油泥,宁缺把手上的腐肉甩掉,然后继续搬,到最后他终于看到了那道微弱哭泣声的主人。 一个半躬着背倒在田里的尸体,身上穿着件家丁模样的衣服,把这具尸体翻过来后,便看到了泡在雨水和尸液里的那个小婴儿。小婴儿脸色苍白,嘴唇乌青,眼睛紧闭,气若游丝,怎么也无法想像,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而且刚才又怎么能够发出那声哭泣。 宁缺把手上的腐肉擦在裤子上,然后小心翼翼抱起那个婴儿,看着她沉默半天后说道:“你是不想我离开,所以才会哭吧?” 他抱着婴儿跳下腐尸堆,顺着道路向远方走去,那几只早已眼泛绿光盯了很久的野狗,看见他终于走了,发出一声欣喜的呜鸣,跑回腐尸堆里,片刻后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无声无息,大雨又降落了下来。 宁缺看了一眼远处的岷山,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婴儿,心想如果再让你淋会儿雨,只怕你以后再也没办法哭了。他想找个东西遮雨,然后他看到道旁有一把黑伞。 那把黑伞很大很旧,而且很脏。 …………山道之上雾气依然。 宁缺微微低头,站在陡峭石阶之间,久久无法迈动一步。 …………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准确地命中一只灰兔。 宁缺脚步如电走上前去,欣喜拣起那只灰兔,两手一错,极利落地把灰兔颈骨拧断,然后扔进身后的袋子。少年身后的袋子沉甸甸的,看来已经装了不少猎物。 蹲在树下嗅了嗅,他拔开树后的那片葛藤,顺着一条陡峭的小道向崖上爬去,在崖上靠近泉窝的那片草地里,他满意地看到了三天来的最大成果。 一只岩羊倒在地上,痛苦地叫着,两只小羊正徒劳无助地看着它,时不时用头去顶顶它的口鼻,不知是想要给它增添一些力气和信心,还是想要安慰临死前的亲人。 宁缺悄无声息走上前去,手中提起草丛里的一处绳头,猛的一拉,隐藏在草丛里的捕兽绳套猛地收紧,那两只小羊惊鸣一声,重重摔落下去,蹄子被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被捕兽夹夹住后腿的大岩羊拼命地挣动起来,望着被束蹄的小羊,焦急乱叫。 “你们的命不错,至少还有人替你们着急。” 宁缺走到兽夹前,看着倒在草地里的两只小羊,摇了摇头,然后从腰间拔出小刀,直接捅穿了大岩羊的脖子。 …………“我回来了。” 宁缺拖着岩羊的尸体,背着沉重的袋子,牵着两只小羊,回到了树林间的破旧猎屋。 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迎接他,她大概四五岁年纪,身上穿着兽皮,肤色黝黑。 猎屋里很破旧,光线昏暗,坐在铜火盆边的老猎户放下烟杆,面无表情看着宁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道:“今天收获怎么样?” “不错。”宁缺说道。 老猎户的脸上满是皱纹,但你永远不要奢望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慈爱之色,你能看到的只有贪婪以及冷酷。 “吃饭吧。” 老猎户抓起一块肉吃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不对,破口大骂道:“这个死妮子!叫你少放点盐!盐这么贵!谁给你钱!你这个败家妮子!只会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养两年,老子就把你卖到妓寨去换银子!” 小女孩儿低着头,眼里满是惊恐神色,宁缺低着头,看着碗里像清汤一样的地薯粥,水光里反射着他的目光,隐约能够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对于这种训斥,他已经听了很多年,老猎户吃肉,他和桑桑连肉汤都没得喝,这种待遇他也已经承受了很多年,他本来已经习惯,但好像始终没有办法一直习惯下去。 小桑桑用两只小手端着粥碗,细细的手臂有些颤抖,忽然间咳了起来。 宁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稳住。 老猎户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着他们说道:“算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该我怎么收拾她。” 宁缺看了一眼老猎户身前的肉碗,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极为诚恳说道:“爷爷,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让她也吃块肉?” 老猎户一巴掌扇到宁缺脑袋上,瞪着眼睛骂道:“猎物是用来给你们吃的吗?那是用来换钱换盐巴的!嫌我对你们不好,那就给老子滚!什么时候你给我抓回头老虎来,用虎骨偿了这些年的饭钱,我就让你们滚!老子花大价钱打了个精钢夹,你却一点用都没有!” 宁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猎户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宁缺今天带回来的猎物。 片刻后,他拿着鞭子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劈头盖脸抽向宁缺,骂道:“你这个败家玩意儿!老子教过你多少次!大家伙都给我拖回来再宰!谁让你在外面就宰了的!” 宁缺的脸上满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为知道躲避没有任何意义,低着头解释道:“那头岩羊太重,不先杀了我拖不回来,再说我下手很注意,剥整皮应该没问题。” “拖不回来你还有什么用!” 老猎户愤怒抽打着他,咆哮道:“你只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卖钱的!混帐玩意儿!” “混帐玩意儿!” 老猎户气鼓鼓地走出猎屋。 宁缺看了低着头抱着粥碗的桑桑,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她笑着说道:“这才乖,以后都不要试着替我挡鞭子,不然那个老东西会抽的更起劲儿。” 桑桑抱着大大的粥碗,用力地点了点头。 “死妮子!还不快把洗澡水烧好!” 屋外传来老猎户充满戾气怨恨的叫骂声,谁也不知道他的戾气怨恨来自于何处。 桑桑抬起头来,紧张看着宁缺。 宁缺正在偷吃老猎户忘了藏起来的肉,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茫茫岷山内外是两个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经来到大唐帝国天启五年,而对于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来说,日子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单调重复,对于收留了宁缺和桑桑的老猎户来说,这种单调重复里终于有了一些别的消遣,比如鞭打辱骂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年宁缺将满十岁,已是少年。 这一年桑桑五岁了。 …………桑桑向水桶里倒热水,水雾蒸腾。 木桶里浑身**的老猎户看着她骂道:“你这个死妮子又黑又脏,自己也赶紧洗洗。” 桑桑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门外,从宁缺的手里接过一盆热水艰难地走了回去。 盆里的热水刚刚烧沸,很烫。 桑桑站上板凳,从头至脚倾泻到老猎户的身上。 屋内响起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呼。 老猎户浑身**奔了出来,身上全是被烫起的水泡,他眯着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手里拿着一把从不离身的猎刀,像疯子一般挥舞着,嘴里骂着他懂得的最恶毒的脏话。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金属片撞击在一起,老猎户一头倒下,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来猎虎的精钢捕兽夹里,已经断了一半。 宁缺和桑桑走了过来,看着倒在血泊中老猎户。 老猎户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有着山民的狠戾,盯着宁缺奄奄一息骂道:“你这个混帐玩意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恩,这几年我们已经报了,现在是报仇的时候。” 宁缺从身后取出猎刀,看着老猎户身上耷拉着的皮肉,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大腿根部那个可怜的家伙,说道:“我本来还想再忍两天,但你不肯给我们机会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卖到妓寨去,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宁缺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其实刚才……如果你肯让桑桑吃块肉,也许我们都不会杀你,我们可能会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猎户气喘吁吁,惘然看着他。 宁缺握紧手中的猎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猎户的脑袋落了下来。 片刻后,宁缺背着黄杨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猎屋,腰间猎刀微摆。 小桑桑抱着破旧的大黑伞跟在了他的身后。 “累了就到我背上来。” 然后两个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夜色已至,书院后山的浓雾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细。 宁缺低着头站在石阶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双手缓缓举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山道夜风呼啸而起。 他身体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与山道。 一刀落下,石阶又上一级。 山顶浓雾间一片沉默。 一道充满怜悯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宁缺这辈子究竟遇到过怎样的苦难,在旧书楼也未曾听他说过,这山道对他来说怎么……竟是如此的艰难。” “山道漫漫,过往心劫尽数转为现实拦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轻,或许便能轻松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无登山之望。” 二师兄的声音缓缓响起,直至此时,他的声音里才终于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这两个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宁缺。” “那些心底深处的记忆与伤痛,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愿意忘记,更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连看破都认为很没有必要。面对着心底深处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那些最惨痛的经验,今时今日的他,与当年的他所做的选择,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谨守本心,经年不变?”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杀破。” “他想杀破这条山道。”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顶的青树,压烂的糕点,一切都是幻觉 他背着桑桑奔行于猎寨之间,与野兽和猎人们斗智斗勇斗狠,他闻到了燕境屠村之后的恶臭,看到小卓子跟着那个修行者飘然离去,他带着桑桑去往渭城,从军杀敌入了军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丽而宁静的梳碧湖,他和战友们呐喊前冲,看着那些平日里凶戾无比的马贼像兔子般四处乱奔,那些马贼抢劫得来的金银细软变成了边军的战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杀猪,他很早就跑到猪圈,听着猪绝望的嚎叫,看着猪脖子上涌出来的鲜血,兴致勃勃地在前辈指点下拿着竹管对猪皮下面吹气,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着被端进开水锅里翻滚准备刮毛的大白猪,宁缺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身边的桑桑,问道:“像不像当年杀死爷爷的样子?” 桑桑说道:“杀猪是先杀死才用开水烫,杀爷爷的时候,我们是先烫了他再杀的。” 宁缺想了想,觉得这种区别确实很大。 在杀死老猎户离开猎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两只小羊。 …………宁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自己的过往年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级石阶便是曾经度过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时,等于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过了一遍,这不是虚无的梦境,是无比真实的重现,而他的生命中欢乐总是极少的,充斥着太多的鲜血腐尸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欢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间,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种沉重的精神冲击使人迷失,让他在抬步之间经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变得愈来愈痛苦,不知看着何处的眼眸盯着近在眼前的远处,在石阶上的行走越来越缓慢。 他停下脚步,眼瞳渐渐回复正常,看着夜雾深处说道:“我杀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抬步,走上上一级石阶,右手缓缓伸至空中,伸至细稠如纱的白色夜雾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细长的刀柄,然后于虚无间抽出那把熟悉的长刀,斩向身前的虚无。 刀锋之前无数马贼身首异处,梳碧湖被再次染红,无数蛮族探子被斩落马下,秋草上染着红色的糖霜,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然后消失不见。 夜雾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杀将过去,从岷山杀到草原再杀回长安城,他杀死肥胖的御史,杀死临湖小筑里的剑师,杀死铁匠铺子里的苍老偏将。 所有拦在他面前的物体,都被他一刀斩断,无论是那些带给他惨痛回忆的仇人,还是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却想临阵脱逃的同袍,还是那匹带着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过他性命的战马。 春风亭落着雨,他沉默挥刀杀着。 临四十七巷落着雨,他看到黑脸小子箕坐在灰墙之前。 宁缺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里握着的长刀缓缓放下,看着山道尽头的夜雾深处,喃喃说道:“人活着都不容易,活一辈子就已经够痛苦了,何必非要让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桑桑,蹙着眉头,痛苦说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幻觉吓不倒我,但我无法证明这些是幻觉,所以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就像我们以前那样痛苦。” …………隆庆皇子平静走在山道上方,双袖轻飘,眉宇间露出些微疲惫之色。 走进云雾踏上山道的第一级石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本以为可以凭借通明道心无碍,将所有这一切看破,从而轻松登山。 然而当他开始行走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书院二层楼的难度,无论他胸膛里那颗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砺之下如何通明无碍,可如果你无法真的看破,那么这些幻觉便真的存在。 隆庆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时候的他备受宠爱,在皇宫里可以随意奔跑。小皇子总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亲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无意间偷听到的一番对话,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相像。 那一年大陆北方突遭大旱,从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国北方,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追逐青叶而食,当日唐国常驻燕国的使臣奉诏入宫,与他的父皇进行了一番对谈。 “燕王,我希望你们燕国能够拿出应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们那些弱不禁风的军队能够守住边境,不让你们的饥民跑到我大唐帝国境内,也不指望你们有能力解决好自己了民的肚子问题,但至少在我大唐伟大陛下开始赈灾的时候,你们至少要对饥民数量有个大概估计!” 那名唐国使臣的胡子很长,吹起来飘的很远,很助长愤怒或者说嚣张的气焰:“我大唐援助的粮食大概十天之后就能运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办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国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陛下心怀天下,视所有子民皆为唐之子民,但你燕国毕竟还不是我大唐一属,我们没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粮食全部拿来给你们燕人吃!” 说完这句话,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庆皇子愕然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那个叫大唐的国度随便一个使臣,居然都敢对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气地呵斥。 他冲了出去,奶声奶气问道:“父亲,为什么不遣甲士将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杀了!” 听到这句话,向来疼爱他的燕皇脸色骤变,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赏了他耳光。 …………隆庆皇子站在山道上,想着雾外柴门处石头上的那四个字,嘲讽一笑,说道:“君子不争?君子如何能够不争?但凡不争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庆皇子的人生如果剥去那些天才之类的金光外衣,其实极为枯燥,乏善可陈。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赏的耳光,还是后来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小皇子不再像当年那般调皮可爱,而变得沉默刻苦起来,而且他渐渐学会了无论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够不动声色,不系心怀。 母后养的双彩眼猫在偷吃了盘中一块糕点后后死了,因为这件事情,整整一宫的宫女都被杖死,他安静坐在母后的怀里,听着院里传来的杖击声,惨嚎痛哭声,伸手去盘子里抓了颗瓜子,仔细剥开,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块糕点本来应该是自己各异的。 再后来皇宫里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边所有的嬷嬷宫女,不知道换了多少批,也不知道皇宫里那些慵懒的猫们又死了多少,他的婢女被人害死,别人的婢女被他的母后害死,所有这些事情都无法引发他的情绪波动,就像与他无关。 某一天,隆庆皇子开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华,被西陵神殿驻成京的神官视若珍宝,决意带回西陵天谕院学习,在离开的途中,他去了月轮和南晋,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轮皇宫的百合花被人浇了开水,烫死了,负责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玛娣姑姑直接扔进了翻滚的开水锅。南晋剑圣柳白一位门徒被逐出师门,当街剖腹,肠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隆庆皇子看着这些不动声色,表情非常平静,在他看来,这并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保持自己道心足够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须具有的品质。 …………夜雾中,隆庆皇子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顶,脸上泛起嘲讽笑容,傲然说道:“除了昊天,世间无一物能令我敬畏恐惧,无一事能令我心生怜悯,既然如此,这条山道又如何拦得住我?” …………隆庆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复着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谕院,因为疼爱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势力内斗中失势,他也成为了被打压的对象,在最开始的那半年中备受歧视。 只是重新经历那些当年令他难抑愤怒的画面,如今的他已经能够做到绝对平静。被人嘲讽被人奚落,他不动声色,只是在天谕院大比之时,用死亡与失败将这种羞辱冷静地赐还给对方。 他入了裁决司,开始追杀那些叛教异端。 带着荆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细腻的后背上,撕开一道道惨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静看着,不动声色。 一名天谕院的同学,因为私下对掌教口出不敬之辞,被判以叛教大罪,罚关于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亲手将曾经感情亲厚的对方推入水中,然后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惨叫凄喊告罪和怒骂声,平静向牢外的阳光里走去,脸上不动声色。 一名垂垂老矣的魔宗余孽,在隐居山村六十年之后终于被神殿裁决司抓住,隆庆皇子亲自把他绑上木台,细心地让铁链避开老人苍老躯上被刑讯后的伤口,然后点燃了木台下的柴。 熊熊火焰的那头,裁决司的下属把一名婴儿从年轻的母亲怀里夺走,然后用道棍把那名年轻乱棍捅死,最后把婴儿摔成地面的一滩肉泥,他静静看着这幕画面,不动声色。 修道修的是世外道,他站在世外看世间之事,世间之事又如何能乱他之心?他供奉的是昊天,惩罚的是世人的罪孽,坚定认为自己所杀之人都是罪有应得之辈,哪里会有怜悯? …………夜已深,书院前坪观看二层楼开启仪式的很多人已经离去。虽然像大唐亲王殿下,公主李渔以及神官莫离这样的大人物,还在沉默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然而此时还留在山道上的只剩下两个人,与很多国家已经没有丝毫关系,那些使臣何必再苦苦等待? 书院诸生自然都没有离开,他们沉默看着山上,脸上表情非常复杂。 钟大俊看着被金无彩搀扶着的谢承运,看着他脸上的惘然失落神情,叹息一声,说道:“承运,我们回吧,没什么好看的,难道宁缺那家伙还真能胜过隆庆皇子不成?” 金无彩担忧看着谢承运一眼,她知道这个男子外表虽然温和,骨子里却是怎样的清高自负,今日登山半途而废,与隆庆皇子一比泯然众人矣,只怕精神受了极大的打击。她更担心的是,在发现宁缺都比自己强很多之后,这个男子会不会就此颓然。 谢承运摇了摇头,看着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的书院后山,说道:“我想看看结果。” 忽然间有人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 夜空里的浮云不知何时尽数散去,而山腰间的云雾也在那一刻散去了片刻,星光照耀在那条弯蜒陡峭的山道上,竟是将那些石阶都照的清清楚楚。 只过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山间的云雾再次汇集,将那条山道重新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再也无法看到里面的模样。 但这片刻时间,已经足够很多人看到了漫长山道石阶上的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已经走到了山道极高处,快要接近山顶,看身形应该是隆庆皇子,而后面应该是宁缺的那个身影,却还在山道的中段艰难爬行,距离山顶还非常遥远。 出于某种很奇怪的心理,书院诸生里很多人发出一声释怀的叹息,有人喃喃说道:“还好,宁缺始终还是不如隆庆皇子。” 常征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说道:“我现在才开始怀疑和你们这些人一起读书,而没有继续在羽林军里当差,是不是一个错误。不错,我们以前认为宁缺没用,认为他的品德有问题,但这不代表为了事后能淡化自己的羞辱,我们就应该盼望他失败。” 他脸色如铁说道:“不要忘记宁缺他是唐人,他是我们书院的一分子,隆庆皇子是燕人,是西陵的一分子,我现在觉得自己很羞愧,而你们不知道羞愧,则让我感到羞辱。” …………星光照亮山道的画面,自然逃不过莫离神官和书院教习们的眼睛。 自从宁缺开始登山之后,知晓他不能修行的人们便没有停止过议论与嘲讽,当他在山道上超过一个又一个青年修行者之后,这些议论嘲讽便变得小了很多,而当他最终成功进入山雾,成为如今山道上还在与隆庆皇子竞争的唯一一人后,场间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从白天登山登到晚上,看那小子的速度,只怕再爬半个月也不见得能爬到山顶,现在皇子已经快要登顶,为何不直接宣布他入二层楼算了?难道还要我们这些人继续陪下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原先因为信心十足而骄傲平静的莫离神官,忽然觉得道心有些不宁,情绪有些烦躁,不耐烦地拍了拍椅背,站了起来沉声说道。 李渔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嘲讽说道:“如果等不急,你可让隆庆皇子直接飞到山顶去,只要他先上了山顶,哪里还用管宁缺?可如果隆庆皇子没有登上山顶,那无论宁缺是爬还是跳,无论他还要登多久,我想神官你都最好不要说太多没意义的意见。” 莫离神官大怒,却无处发作去,只好重重坐回椅中。 …………星光下的草甸,桑桑拿着大黑伞蹲在道旁,百无聊赖轻轻转动着伞柄。 就在这时,那名叫悟道年轻僧人从书院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道旁蹲着的桑桑,忽然眼睛一亮,身体顿时变成了一座石像,再也难以迈动一步,就这般静静地望着,直至目光望到痴迷,望到惘然。 过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桑桑微黑的小脸,看着她额头飘荡的有些发黄的细细发丝,双手合什,用最温柔的语气,最诚恳的态度,赞美道:“这位姑娘,你生的真的很美。” 桑桑拄着大黑伞站起身来,疑惑地四周看了看,半天后才确认这和尚是在赞美自己,不由眉头微挑,柳叶眼微眯,盯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不要骂人。” 悟道微微一笑,合什一礼说道:“我有慧眼,能识石中玉,姑娘误会了。” 桑桑听着石中玉三个字,微微一羞,然后认真提醒道:“就算在你眼中我生的好看,但以后也不要这样称赞人了,因为这句话现在在长安城里是用来骂人的。” “这是为何?”悟道惊异问道。 桑桑有些不喜他灼热的目光,转过身去看着书院里,不再理他。 悟道转至她的面前,温柔问道:“姑娘,你在等谁。” “我家少爷。” 悟道认真说道:“姑娘,世间无人有资格令你这样的女子等待,除了我。” 桑桑看他一眼,说道:“你已经下山,我家少爷还在山上,所以你不如他。” “我是不想进那片雾而已。”悟道认真解释道,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疑惑问道:“你等待的少爷,便是那个叫钟大俊的书院学生?”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不错。” 悟道正色说道:“很好,我在山上时便说过会杀死他,如今看来,我多了一个杀死他的理由。” 桑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姑娘,看见你如黑夜般的绝美容颜,我忽然想到了一首情诗。” 悟道痴痴地盯着她的侧脸,缓声吟道:“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愿去修佛,我愿重新变做一个少年,再去那悬在空中的山上剃度一次,让头上多几道戒疤,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愿去修道,我愿重新变做一个少年,去那桃山后的破观,替那个背木剑的骄傲者洗鞋。” 桑桑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认真看着黑夜里的书院后山,她此时仿佛感觉到宁缺正在经历的那些悲伤,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显得非常痛苦。 “姑娘,无法再陪你等下去,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等待的如此痛苦,我决定把你带走,带你去天涯,去海角,我陪你去潮儿生潮儿落,好吗?” 说完这句话,他表情一肃,根本不等桑桑回答,有所反应,手掌一张便向她的颈部伸去,指尖劲风呼啸,虽无伤人心却有让人昏迷的意思。 忽然间,他伸出的那只手臂上僧袖猛烈燃烧起来,瞬间把僧袖烧成片片灰黑蝴蝶,然后随风而去,徒留下一截白细光滑的手臂! 悟道一声怪叫,化作一道残影连退十余丈,眼露悸色盯着草甸下方,咬牙问道:“谁?” 一阵急骤马蹄声响起,撕破书院夜色的宁静,那辆黑色的马车很奇异,车厢上刻着各式各样繁复的纹饰,而骏马拉车上坡,显得十分轻松,蹄下竟是半点烟尘也未带起,仿佛悬空一般。 大唐神符师颜瑟,表情漠然收回先前伸向车窗外的手,手指在空中画出的那道符意却余韵未绝,道旁的青青草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黄干枯起来。 “淫僧悟道,若你还敢在我大唐境内逗留,休怪我用井字符一刀一刀凌迟割了你。” 悟道猜到了马车中人的身份,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单掌立于身前,强自辩解说道:“我乃情僧悟道,却非淫僧,颜大师莫非要用长辈身份压我不成?” “你既然来自荒原深处那个地方,世间又有几个修道者能用辈份压你?” 神符师颜瑟缓缓走下马车,冷漠看着年轻僧人说道:“不过估计你也就是个旁支末系的没用东西,居然寺里面连该讲的规矩都没告诉你,你以后记住了,这里是大唐,这里是长安,你敢在书院门口闹事,我就算杀了你,寺里那些人也不敢放一个屁。”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道旁紧紧拿着大黑伞的桑桑,蹙眉说道:“你是宁缺的侍女?” 桑桑点了点头。 颜瑟说道:“为什么在外面等着?跟我进去。” 桑桑回答道:“听说不让。” 颜瑟此时已经知道宁缺还在山道上,心情异常烦燥紧张,闻言沉声喝道:“跟我进去!我倒要看看,夫子和老大都不在家,这间破书院还有谁会来拦我!” …………隆庆皇子走出了山雾。 他举目望去,只见四周一片平缓林野,山道前方还有一块陡兀出现在天地间的岩石。 走上那块岩石,应该就算是登顶成功。 他正准备继续,忽然间心有所触,整理衣衫,转过身去,向着道旁远处一棵大树恭谨一礼。 星光之下,山顶明亮如昼,云雾在下方不停流淌,若水一般。 青青大树之下坐着一人,因为隔得太远的缘故,看不清楚容貌,只能感觉年龄并不太大,但却偏偏却穿着件极有古意的袍子,头上戴着一顶极高的古冠,气象庄严。 隆庆皇子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在离开西陵神殿的时候,掌教曾经提醒过他,书院后山里那些学生绝非寻常修行者,当慎重待之,树下那人能在山顶等着登山者,身份自然尊贵。 树下那人平静说道:“我排行第二。” 听着这话,隆庆皇子面色不变,心里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想起那个女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某些传说,想起传说中那个骄傲到了极点,也强大到了极点的二师兄,复又恭谨一礼,只是这一揖要比先前更低一些。 “你很不错。”青树下的二师兄淡然说道:“你绝对有资格进入书院后山。” 纵然天生骄傲如隆庆皇子,想到点评自己的人是书院二师兄,也不免心生感慨欢喜。 “只要登上那块大石头,你就算登顶成功,不过雾里面还有你的一位同行者,你可以先自行登山,也可以等他一起。让你等他似乎有失公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块大石头很难上,比你所走过的山道更加难走,所以你最好先调整休息一番。” 听到雾里还有一位同行者,隆庆皇子眉头微微皱起,在他的计算中,除了那名僧人之外,今日应该没有谁能够坚持到山顶,那些平庸之辈甚至连雾道都无法踏上。既然那名僧人因为身份关系不方便进雾,那么究竟是谁居然能够跟上自己的步伐? 树下二师兄淡然说道:“选择权在你手上,你可以先行登山。” 隆庆皇子沉吟片刻后,复恭谨一礼,然后盘膝坐了下来,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夜雾山道间,宁缺看着箕坐在灰墙下,浑身湿漉胸口微微起伏的卓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神里的死亡气息,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能把你一刀砍了,但何必砍呢?一世人两兄弟,你死都死了,何必再来拦我的路,我上去了才好把你剩下的那些破事儿都办了。” 卓尔靠着灰墙,望着他惨淡的一笑,胸口起伏的愈发剧烈,唇间发出嗬嗬的声音。 “假的,这些都是假的,我需要靠什么来证明这些是假的呢?” 宁缺低着头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临四十七巷的春雨里。 忽然他抬起头来,说道:“桑桑何在?” 桑桑站在他旁边,仰着微黑的小脸看着他,问道:“少爷,有什么事?” 宁缺目视前方,说道:“桑桑,把家里的所有银子都拿出来,我们给小黑子寻块好墓地,再给他弄副楠木棺材,美死他。” 桑桑说道:“好的……但是少爷,黑子少爷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美死。” 宁缺说道:“反正他都再活了一次,何妨再死一次?” 说完这句话,他走向那面灰墙,举刀向天然后呼啸落下,斩落卓尔首级,斩断那面被雨水打湿的灰墙,斩断了所有幻境,露出那条直通向山顶的陡峭山道。 然后他望向身边,发现已经没有了桑桑的身影。 “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宁缺看着眼前那条真实的山道,对着夜雾尽头说道,仿佛是要解释给他们听一般:“我想像中的回忆中的桑桑是个完美的小侍女,但真实的桑桑却绝对不是那个模样,你们能激发我自己的大脑来营造一个乱真的环境,却不知道我自己的大脑里存着的并不都是真实。” 雾里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你刚才想了些什么,但你怎么判断那是假桑桑?” “因为真的桑桑虽然善良好心,但她绝对不会舍得为一个死人花光家里所有银子,卓尔不行,她自己不行,甚至我都不行。” 宁缺笑了笑,然后抬起袖子擦掉唇角淌下来的血液,向山上走去。 …………银晖笼罩的山顶,东一棵树,西一棵树,都是耐寒的针叶林,并不是陈皮皮最喜欢的枣树。 隆庆皇子坐在草地里调息培念,紧紧闭着眼睛。 远处那棵青树后方响起一道极细微的声音:“师兄,谢了。” 青树前盘膝坐着的二师兄,目光恬静神情方正肃穆,淡然说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后门,偶尔还是可以开开的,再说隆庆本来就比宁缺先行一步,让他等上一段时间也算公平。” 正如书院那句名言:规矩就是看谁的拳头硬,那么既然是书院二层楼的考试,所谓公平,其实也只是某些人自己的看法。 隆庆皇子比宁缺先上山一段时间,然而他在山顶却等了一段长的多的时间。 夜空里的星星逐渐移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道下方的浓雾一阵流动。 隆庆皇子睁开眼睛望去。 夜雾散处,衣衫褴褛的宁缺顺着山道缓慢走了出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恶狗逐下山不知多数次的乞丐,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隆庆皇子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他是谁,缓缓站起身来,袖中右手微微攥紧。 宁缺从怀里取出手绢包着的糕点,一边往嘴里塞着补充体力,一边向山顶走来,还不忘向那边青树下的人口齿不清致意:“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 然后他看见了隆庆皇子,惊喜说道:“太好了,原来你还在这里。” 宁缺把糕点递到他身前,问道:“要不要来一块?” 隆庆皇子看着手绢里那些被压的奇形怪状的稀烂糕点,沉默不知该如何言语。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绝顶风光 隆庆皇子记得宁缺是谁。 他这一生光彩夺目,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机会,而上次在得胜居内,身前这个书院学生还有他的小侍女连接两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来那是羞辱,所以他不可能忘记对方。 因为厌憎,事后他让裁决司的下属们调查过宁缺,只是调查的结果让他有些失望,这个书院学生果然只是个徒逞口舌之利的废物,无法修行,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既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对手,于是他认为便不再需要去记住这样一个人。 今日拾阶登山之前,隆庆皇子想像过自己可能遇到怎样的竞争者。比如那位明显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年轻僧人,比如来自南晋的那位青年剑客,他甚至想像过书院方面可能会隐藏着后手,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身后破雾而出的人是宁缺。 他沉默看着宁缺的脸,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宁缺看他没有吃糕点的意思,把手收了回来,笑着说道:“不要太过吃惊,这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两块翠绿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缓慢飘了过来,仿佛有生命一般悬停在他们面前,书院二师兄的声音从青树下再次响起。 “山道尽头的顽石便是山之尖顶,谁先登上去便能进入书院二层楼。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那短短十余步石阶,比你们先前经历过的所有考验都更加艰难,如果强行硬撑,极有可能对你们的身体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严重伤害。” “两块青竹片你们握在手中,稍后如果觉得撑不住,便捏破它。” 隆庆皇子和宁缺向青树下揖手一礼,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绿的青竹片,然后向前走去。 两个人并肩而走,隆庆皇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脚步没有一丝加快,任由宁缺在自己身旁一边嚼着糕点一边行走,等若承认了他有自己并肩的资格。 “其实我很羡慕你。” 宁缺看着皇子完美的侧脸,把手里沾着的糕点屑擦到衣摆上,耸肩说道:“你出身好,天赋好,命也好,又有一个世人羡慕的花痴伴侣。像我这种出身糟糕,天赋糟糕,命运极歹,身旁永远只有一个小黑炭头的家伙,想要奔到你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当二人走到那块巨石下方,站在左右两条陡峭狭窄的小径前时,隆庆皇子忽然转头望向他平静说道:“你给了我很多惊奇,早知如此,方才我不该等你。” 说完这句话,隆庆皇子没有丝毫犹豫,掀起衣襟前摆,踏上了石径。 宁缺怔怔望着那条石径入口,心中掀起波澜无数。做为一个在生死底层挣扎多年的家伙,他很清楚,一个强大而骄傲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才会变得真正可怕。 …………两名最后的登山者,开始攀爬书院后山顶部悬畔那块巨大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见。 草地远端的大青树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围在一起指着岩石窃窃私议,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数一数刚好十二个人。 有人背着三弦古琴,有人腋下夹着棋枰,有人膝前搁着一根颇具古意的洞箫,有人手里拿着绷紧的绣花布框,另一只手指间拈着根细不见的针。 还有一个站在树后的壮汉手里提着个极沉重的铁锤,当别人正在议论时,壮汉却盯着树下二师兄头顶那个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灼热。 陈皮皮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壮汉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赶紧拦阻,说道:“六师兄,你要真一锤子下去,二师兄的帽子可能会扁掉,但你的脑袋也极有可能扁掉。” 青树下盘膝坐着的二师兄冷哼一声,缓缓转过头去。 六师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铁锤收到身后,面露憨厚至极的笑容,解释说道:“师兄,你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铁心里就痒的厉害,今儿看了一天实在是快撑不住了,这不看到您头顶这帽子,就就像是看到炉边的铁锭,总想着来上一锤子。” 这解释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诞到了极点。偏生二师兄却是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挥手淡然说道:“等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书院女教授余帘也在山顶,她似乎与其余的十一人刻意保持着距离,远远站在树后的某片花圃间,面带恬静微笑看着同门们的议论。 膝上搁着古箫的男子望向崖边那块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却是历经千万年风雨不曾颤抖一丝的巨石,感慨说道:“今日观之还是这位隆庆皇子实力最为强大,西陵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果然不容小觑,如果不出意外,他便可能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听到西陵神殿裁决司这几个字,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胖乎乎的脸上难得现出窘迫之色,挥手解释道:“我又没去过神殿。我认识叶红鱼的时候,她才刚进裁决司,不过在我看来,那女人肯定比隆庆强大多了。” “天下三痴之道痴,自然非同一般。”那位绣花师姐微笑说道。 二师兄表情肃然说道:“但凡名门大派,底蕴均自不凡,虽说那些手段难入你我之眼,较诸我书院自然有若尘埃,但行走世间也足够了。” 树下诸人纷纷赞叹迎合,各自心里却在琢磨着,如果今日坐在树下的是大师兄,他断然不会说出如此骄傲自恋的评价,只会极诚实地点评一番西陵道法的优劣。 “没有想到能够追上隆庆皇子脚步,一同进行最后考试的人居然是那个叫宁缺的家伙。” 树下诸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向陈皮皮。 陈皮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道:“师兄师姐们,你们又看我是做甚?” 绣花师姐微笑说道:“那不是你朋友吗?” 陈皮皮摸了摸脑袋,困惑说道:“我真没想到宁缺能走到山顶。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个家伙真能吃苦,筋骨精神打磨的像个变态一样,而且他修练起来是真可以不吃饭的,所以最开始那截山道应该拦不住他,而且他在旧书楼看了一年书,若要过柴门,也有几分可能。可居然连山雾都没办法拦住他,便是我也觉得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问道:“他现在是什么境界?” 陈皮皮回答道:“不惑。” 树下一片轻呼,提问那人不可思议说道:“隆庆皇子已经是洞玄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知命,他能走到石下毫不出人意料,可那个家伙才是不惑境界,这又是怎么上来的?” 二师兄看了那人一眼,沉声训斥道:“废话,自然是走上来的。” 其实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废话。只不过他是二师兄,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之时,书院后山便以他为尊,树下的师弟师妹们自然无人敢勇敢地指出这一点。 二师兄眉梢微挑,不悦斥道:“跟随老师学习这么多年,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还想不明白!世间哪有完全确定之规则?若一应规则皆已注定,那我们还修行求索做什么?若一应规则都无法改变,那我们还吃饭喝水做什么?何不自行从崖那边跳下去?” 树下诸人顿生凛然之感,知道师兄是在正式教诲自己,肃然聆听。 “宁缺虽然才不惑,但谁告诉你不惑就不能登到山顶?如果只有像隆庆那样已入洞玄上境、只差一步知命的人才能登上山顶、才能进入二层楼,那何必还要考试?” 二师兄神情淡漠说道:“不惑就不能登山?先前我就对你们说过,想当年大师兄他停留在不惑境界以下整整十七年,上山下山不知多少遍,他又有哪次半道就滚下去了?” 有人犹豫说道:“师兄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拿宁缺和大师兄相提并论,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二师兄望向崖畔那颗巨石,淡然道:“如果宁缺今日能成功,那他就是大师兄之后第二个能在不惑以下境界走完后山全程的家伙。” 听着这话,山顶大青树四周一片沉默安静,只能隐约听到陈皮皮不甘心的话语:“大师兄是未入不惑,宁缺三个月前就入的不惑,这差别大了去了。” “其实如果让宁缺当小师弟也不错啊。”绣花师姐望着陈皮皮胖乎乎像大白馒头的脸蛋儿,笑眯眯说道:“虽然捏起来手感肯定不如皮皮你好,但他脸上有酒窝,真的好可爱。” 陈皮皮下意识里打了个寒颤,赶紧退到二师兄背后,探出头来喊道:“七师姐,你不要想的太美,这最后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赌隆庆肯定先爬上去。” 绣花师姐笑眯眯,揭穿他的真实想法:“如果真是隆庆先爬上去,你不得失望的大哭一场?” 陈皮皮嘿嘿笑了两声。 “漫漫山道先考了意志,比了悟性,试了境界,雾里又看了本心,最后这颗顽石,看的不过是选择罢了,无论对隆庆还是对宁缺而言,难度都不会太大。” 二师兄缓声说道:“正因为难度不大,终究较量的还是决断力,隆庆他长年在神殿裁决司那坛污水里浸泡,杀戮妇孺面不改色,大概应该还是他做选择的速度更快。” 一阵山风微拂而过,大青树梢顶簌簌作响,长草渐伏,崖畔脚下的银色夜云一片扰动。 站在远处崖畔的余帘回头望向云海,眉尖微微蹙起。 大青树下二师兄霍然站起身来,神情骤然间变得极其凝重,静静看着崖畔那颗巨石,沉默很长时间后喃喃说道:“好强的浩然剑意……是老师把最后一关改了吗?” …………“怎么又是你?你已经死了两次又活了两次,难道还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你老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是想做什么,想提醒我不要忘了你那些被夏侯屠杀干净的村民?还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你死的有多惨?放心吧,你留下来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没有忘记。” “只不过夏侯哪有这么好杀呢?你赶紧让让路,我得比那个隆庆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进了书院二层楼变成夫子最疼爱的乖学生,学会书院后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你想让我杀谁,只需要托个梦给我我就去杀了。乖,赶紧让路啊。” “不让路?你是想替我试炼刀法是吧?那你能不能换个时间?” 宁缺一面说着一面走向那堵雨中的灰墙,看着墙下那个奄奄一息,脸上却挂着奇怪笑容的朋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虚无里抓出一把刀来,直接把他和那面墙砍为虚无。 “看看,果然还是这一套,这书院后山里的人也是的,难道就不能弄点儿新鲜玩意?” 他没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长柄朴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反正稍后可能还会继续砍人,比如很久没有见到,连在梦里都很久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个丫头,反正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没有任何障碍。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看着身前那两张面无表情的脸,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隆庆皇子非常恐惧,面对着这种恐惧,他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他最心爱的女人正跌倒在一丛花树下,流着血泪的双眼没有看着她最心爱的海棠花,而是痴痴的盯着自己。 而他却不能看她,他必须看着她。 在先前的山道上他曾经骄傲想道,除了昊天,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令他感到恐惧,然而此刻看着身前这个沐浴在圣洁神辉中的女人,看着她身旁那些鲜红的随风飘红的蓬大衣袂,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无法抹去对这个女人的恐惧。 整个世界弥漫着圣洁的神辉,异常明亮,明亮到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松如纱的红色裙·摆,只能看到她蓬起的红袖,只能看到她两鬓的鲜艳红头花。 女子浑身红纱红裙,很鲜艳很可爱,也很可怕。她微笑说道:“隆庆,听说你想进书院二层楼,莫非你以为进了书院二层楼,就能够战胜我?” 隆庆皇子恭谨低身,说道:“隆庆不敢。” 他身后花丛里倒伏着的花痴陆晨迦双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泪。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辉中的女子淡然重复问道。 隆庆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神辉中那双像宝石般的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他准备人生第一次做出那个最勇敢决定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剪影。 那个剪影属于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那样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后,似乎再过无数万年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神辉从他的脸颊旁掠过,吹拂起宝石粒一般的风,仿佛昊天都在无声赞赏。 隆庆皇子盯着那个男人肩上的木剑,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 他毫不犹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转身走到花树前,抽出腰间佩剑缓慢刺进心爱女子的胸口。 当剑锋一寸一寸没入胸口的时候,陆晨迦一直安静看着心爱的男人,仿佛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泪,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静和怜悯。 隆庆皇子缓缓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洞。 …………那两张脸,一张极其苍老,一张极其稚嫩。 宁缺看着老管事,看着儿时的玩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连你们也还需要再杀一遍,难怪我总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对,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出现。” 他把肩上长长的朴刀取了下来,双手握紧刀柄,却没有马上挥出,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脚站立的地方,已经从巨石上的狭窄石阶变成了黑黄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无数人仰着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蔓延过来,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绝望与恐怖的情绪,世界一片灰暗,只有云后某处透出几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头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并没有看天,而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沉默跟随,目光永远落在他的脸上。 宁缺指着天上,对老管事说道:“我上次做梦的时候,那里好像开了一道光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梦继续做下去,是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 然后他低头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儿时玩伴,笑着说道:“上次在那道光门里,有一颗特别巨大,金光闪闪的龙头伸出来。其实那画面很傻逼,就像我们小时候去万雁塔下看到的那些乌龟,只不过那一万只乌龟把头都拢在了一起,就变成了一颗龙头。”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既然是梦,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既然不是故事,当然就没有什么延续性。” 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花白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 这不是宁缺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大男子,他走了过去,想要看到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高大男子感觉根本没有转动身体,可无论宁缺怎样努力,都无法看到对方的面容。 当他围着高大男子转圈的时候,老管事和儿时小伙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转圈,这画面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高大男子伸手指向正在占据整个夜穹的黑暗,说道:“看,天真的要黑了。” 宁缺抬头望去,说道:“我看到了。” 高大男子又指向云后那抹光亮,说道:“可那里还有光明,那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一边?” 宁缺毫不犹豫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选。” 高大男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身旁的酒徒手里抢过酒囊一饮而尽,然而夺走屠夫背上那块猪后腿,蹲在地上开始进食,从侧面可以看到油汁顺着他的胡子滴落下来。 …………“为什么要杀你心爱的女人呢?” “因为持正道,方能守道心。” “我说的话就是正道吗?” “是的,因为你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隆庆皇子行走在圣洁的神辉之中,跟随着那个穿着红裙的女子亦步亦趋,在过往的这段漫长岁月里,他跟着她杀死了很多人,随着那些生命的离去,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平静,不再是以往那种表面上的不动声色,而是做到了发自内心的冷静。 神辉中那位红裙女子忽然转过身来,平静说道:“如果昊天说你应该杀死我,你会怎么选择?” 隆庆皇子对她有一股天然的恐惧,对那个永远沉默站在她身后的木剑男子更是恐惧到了极点,然而听到这番话后,他只是沉默思考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便举起手中的剑刺了过去。 剑尖贯穿了红裙女子的身体,鲜血滴答滴答落下。 红裙女子赞赏望着他,说道:“隆庆,现在你的心真的变得非常强大了。” 隆庆皇子指着自己胸口中那个透明的洞,面无表情说道:“你看,我已经没有心了。” …………荒原上,高大男子背着对宁缺问道:“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大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兴说道:“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宁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高大男子渐渐敛了笑声,看着天上卷动的狂云,忽然问道:“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如果高个子挡不住怎么办?” “那就逃呗?” “天都塌下来了,你能往哪里逃?” “这不是只是在设想如果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设想,你就随便答答又怕什么?” 宁缺怔怔看着高大男子的背影,虽然对方说只是想听他随便答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回答,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穹,忽然觉得无比恐惧。 荒原上的温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高大男子叹息说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到开始的那个选择?” …………连心都没有了,自然不会再有恐惧,隆庆皇子代替了那个红裙女子的位置,沐浴在圣洁的神辉之中,禀持着昊天的伟大意志行走于天下,四处驱逐毁灭着黑暗。 某一日当他行走到某片由金砾组成的沙漠中央时,那名在红裙女子身后沉默站了无数年的男人终于出现了,身后那柄木剑在灼热的金风之中微微颤抖。 隆庆皇子看着男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从我做出第一个选择开始,我的命运便和昊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你就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战胜昊天。” 一阵风卷起沙漠里的金砾,那把木剑刺透隆庆皇子的胸口。 隆庆皇子低头看着胸口的透明洞。 那把仿佛能刺穿世间一切的木剑,刚好从他胸口的洞中穿过,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丝毫损伤。 隆庆皇子胸口的透明洞里生出一朵黄金般的花,瞬间融化了那柄木剑。 他抬起头来,看着在金风中逐渐虚化的男子剪影说道:“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真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生命里最恐惧的敌人已经一一死去,隆庆皇子骄傲地行走在金砾组成的沙漠上,虽然已经没有心,但他依然骄傲,他知道从此以后在昊天的光明世界里,自己将是最强大最不可战胜的那个人,所有的黑暗看见自己的光辉便要远远避开。 不,所有的黑暗都必须被撕碎湮灭。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世上的所有的黑暗都被他湮灭,周遭再也没有什么敌人,没有什么罪孽,只剩下最纯洁的光明,无边无际笼罩四野的光明。 到了此时,他胸口上的那朵黄金花已经变得十分巨大,已经快要遮住他的脸,即便以他的天启境界,也觉得重量有些难以负荷,只是他已经无法把这朵黄金花摘掉。 忽然他的心底深处响起一道悠远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道声音属于谁,但他知道这道声音说的话是真的。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隆庆皇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那朵奇大无比的黄金花上,须臾之间,巨大的黄金花迅速缩小,变成一把金光灿灿的剑。 他痛苦地嘶吼一声,艰难地把金剑从胸口里拔出来,惘然四顾。 模糊间,他隐隐看到天边飘着几张虚无缥渺的脸。 是那个背着木剑的男人。 是那个穿着红裙的女人。 是倒在花树下的心爱女子。 三张虚无缥渺的脸漠然看着他,似乎想要看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到处都是光明,到处都是黑暗。 向前一步将走进光明里继续自己的厮杀,然而那是光明啊……隆庆皇子浑身颤抖站在黄金沙漠之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汗水如浆湿透全身。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左手,望向那片翠绿的仿佛生命源泉一般的竹片。 …………荒原上的人忽然间消失了很多。 宁缺看着面前老管事那张熟悉的脸,然后蹲下身去盯着儿时小玩伴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抬头冲着那名高大男子不满喊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 高大男子背着对他说道:“都说了只是随便讨论一下,你何必这么严肃。” 宁缺站起身来,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说道:“我不选。” 高大男子回答道:“有时候总有些事情是值得我们去牺牲的,牺牲就是一种选择。” 宁缺摇头说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要牺牲?” 高大男子讶异问道:“你没有愿意为之牺牲的人或事吗?” 宁缺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犹豫回答道:“好像没有。” 高大男子说道:“但很久以前你曾经做出过选择。” 宁缺看着身旁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说道:“那是牺牲别人。” “牺牲别人也是一种选择。” 宁缺承认:“是的。” 高大男子把吃剩下的半根猪后腿重新挂到那名屠夫的背后,说道:“那你再选一次。” 夜色还是夜色。 温度还在一点一点地降低。 宁缺惘然地看着逐渐逼近的黑暗,然而霍然回首望向云后那团骤放光明的所在,感受着里面传出来的无尽威压,身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身上衣衫上的冰霜逐渐凝结成甲。 他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方向。 他孤单地站在天地间,显得那样渺小。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站在他的身前,彼此的目光隔着透明的冰片相触。 他握紧了手中的翠绿竹片。 …………书院前坪,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着登山的最后结果,至此时,再没有人会用奚落讥讽的语气谈及那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因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 如骤雨般的蹄声打破了书院压抑的安静,颜瑟带着桑桑面无表情走了下来,识得他身份的人骤然一惊,纷纷起身相迎。这位昊天南门最强大的供奉,便是在西陵神殿之上也有自己专属的座椅,地位远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之上,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书院教习和学生们稍后便知道了这位猥琐老道的身份,讶异看着那边窃窃私语,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深夜,又是登二层楼的关键时刻,这位大人物会忽然来到书院。 包括亲王李沛言和公主李渔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颜瑟此行的目的。颜瑟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向众人解释其中原因,沉默与值得他见礼的诸人一一见礼完毕,便坐到椅中闭上双眼开始养神,枯瘦的手掌不时在椅背上拂过,稍微显露出几丝紧张。 众人虽然好奇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为何前来,但既然他不说,自然也没有谁方便去问,略一沉默之后,便有人又开始轻声议论起山顶的动静来。 绝大多数人惊叹于宁缺隐藏了如此强大的实力,但依然坚定地认为,能够获得最后胜利,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的,必然还是隆庆皇子。 颜瑟身为神符师,境界何等高妙,议论的声音再轻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想着宁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进二层楼,甚至只差一步便真的要进二层楼,那自己苦苦寻觅了半辈子的传人岂不是要变成镜花水影,心情不由糟糕到了极点。 便在这时,莫离神官淡然说道:“我西陵一脉从不认为皇子会输给任何人。” “宁缺这小家伙我倒知晓一些,若要说些旁门左道确实有些水准,可若想要二层楼……”颜瑟重重一拍案几,厉声喝道:“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均自想着大唐昊天南门向来与西陵神殿面和神离,甚至可以说背心离德,为何今夜在如此重要事务之前,颜瑟竟会站到西陵神殿一边?要知道这位可是大唐国师的师兄,难道他的这番表态有什么重要含义? 颜瑟哪里想到自己的真心话,会惹来众多猜测,气鼓鼓地揪着颌下胡须,不肯再发表任何看法。李沛言看着身边的老道人,蹙眉想着,莫非是皇兄在宫里知道今日二层楼开启一事出了宁缺这个变数,所以特意派颜瑟过来表明态度? 便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疾驶而入,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又惹来好一番议论。 李渔看着那名慈眉善目的太监总管,蹙眉问道:“老林头,你这是来做什么?” 大唐皇宫太监副总管谦卑一笑,说道:“禀殿下,奴才奉陛下的旨意过来看看。” 李渔招手示意他上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闹什么玄虚?” 林公公低眉顺眼轻声说道:“陛下想见一个人,所以让奴才在这儿侯着。” “父皇要见谁?”李渔惊讶问道。 林公公微笑说道:“一个书院学生。” 说完这句话,林公公看见了坐在旁边的颜瑟,神情骤然一冷,说道:“颜大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颜瑟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要到哪儿,需要向你报告?” 林公公皮笑肉不笑说道:“奴才只是一个太监,哪有资格管一位神符师去哪儿?只是陛下有句话要我带给您。陛下说,国师大人十几年前在香坊外面算命骗了他几百两银子,现如今陛下欣赏的人才,国师大人居然也敢隐瞒不报,这件事情陛下等你们南门做个交待。” 颜瑟听着这话愣了愣,陷入苦苦思索。他震惊想到,莫非陛下也知道了宁缺的本事,想要和自己抢徒弟?这可如何是好?现如今有可能要和书院争人,已经令他极为为难,难道还要再和大唐天子先争一轮?师弟说随便整,这个随便里难道还能包括陛下不成? 场间众人有意无意间看着这两位突然到来的大人物,颜瑟神符师自然不需再提,那位林公公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总管,此时竟是带着陛下旨意来此,又是怎么个意思? …………桑桑跟着颜瑟进了书院,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时她便离了前坪,悄无声息顺着书院建筑间的幽巷,向后方走去。 她走过那片湿地,走过灯火全熄的旧书院,走过那片密密的树林,走过那片罕有人至的草甸,一面看着书院景致,一面与宁缺平日里的讲述做着对照,心情平静而温暖。 终于走到了片剑林之中,她扶着光滑的树干,抬头眯起那双柳叶眼看了看极高处挂着几串疏叶的林梢,然后择了块稍干净些的地面坐了下来,怀里抱着大黑伞,仰脸望向山顶。 山间的云雾依然极其浓厚,视线根本无法穿过看到山顶,但桑桑靠着树干,抱着大黑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因为她知道少爷这时候正在山顶,正在经历最关键的一次考验。 忽然间,一阵狂风从剑林外劲吹而入,带起无数草屑石砾,击打在树干上啪啪作响,甚至把坚硬的树皮都掀了起来,桑桑惊恐地躲到了树后,撑开大黑伞遮住了自己瘦小的身躯。 脏肮陈旧的大黑伞外,狂风围绕着剑林不断肆虐,石砾像箭矢般击打在伞面上,发出嘭嘭的巨大声音,如同战鼓一般令人心绪激昂,又万分悲壮。 狂风之中,剑林里有十几棵树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飞向深沉的夜空之中。 如同十几把凛然刺向夜空的剑。 溅着乌黑的血水。 …………长安城万雁塔上。 国师李青山望着黄杨僧人哈哈笑道:“今天打西边来了个和尚……” 黄杨僧人微笑说道:“情僧悟道,不至于让你如此喜悦。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李青山站起身来,轻拂道袖感慨说道:“今夜之后,我昊天南门便会多出一位年轻的天才,十余年后,我南门便会多出一位神符师,你说这件事情可值得喜悦?” 黄杨僧人双手合什,真诚赞叹道:“如此这般,着实令人欣喜。” 忽然间,李青山眉梢剑般挑起,疾步走至塔畔,看着南方那片宁静的夜空,悬在袖外的右手颤抖起来,指尖不停屈伸计算。 黄杨僧人走到他身旁,困惑望向那边,说道:“这次二层楼开启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李青山身体骤然僵硬,神情黯淡说道:“抢不到了……夫子,真是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啊。” …………书院那片席卷剑林的狂风,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异常神奇地没有影响到周遭的环境,除了山顶那位二师兄,前坪的神符师颜瑟,便只有国师李青山和黄杨僧人这等已经迈入知命上境的大修行者能够感应到。 长安城里的百姓更是对此毫不知情,此时夜色深沉,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沉沉睡去。临四十七巷那面灰墙上渐渐浮现出几抹血渍,刚刚修复的春风亭下水道里的污水忽然泛起了血红的光泽,临湖小筑与东城铁匠铺的后院,前将军府外残破的石狮与曾静大学士府的柴房里,那些经年的血渍渐渐浮现,然后迅速湮灭不见。 …………无边无际的光明威压之前,隆庆皇子捏碎了翠绿的竹片,然后他面无表情仰首望去,发现自己果然还是站在书院后山山顶,站在崖畔那方巨石之下,根本未曾走上石径一步。 夜风吹拂他的衣衫,迅速将那些汗水吹散,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向草坪方向退了几步,然后再次抬头望向崖畔那方巨石上方,发现那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冰冷的荒原上,宁缺仿佛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你们都知道,这种选择对我来说并不难。” 他大声对高大男子说道,对身前的管事与儿时小玩伴说道,对天上的光明与黑暗说道。 说话的时候,唇上挂着冰凌啪啪断裂落下。 他眨了眨眼,遮住视线的透明冰片寸寸迸裂。 他举起右手,更多的霜甲哗啦啦脱离衣衫。 然后他扔掉手中那块翠绿的竹片,重新握紧长刀,用力挥下。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杀死了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 “我的伞是黑的。” “她的脸是黑的。” “从小到大,我做的事情都是黑的。” “但这不代表我认为自己是错的。” “既然我没有错,就不需要认错,更不需要赎罪。” 宁缺看着云后那抹越来亮的光明,感受着那处越来越强大的威压,说道:“就算你认为我是错的,我也不在乎,因为你的想法关我什么事呢?” 他往脚下狠狠吐了口唾沫,把长刀扛到肩上,毅无反顾向着荒原那头的黑夜走去。 高大男子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走进黑夜里,便走进了星光里。 宁缺站在崖畔巨石上,站在书院后山的最高处,平静看着身前的景致,夜穹上的繁星洒下的星光,落在脚下空中缓慢流淌的云上,将周遭耀的有如白昼一般。 虽然此时还是深夜。 他看了远远站在石下的隆庆皇子一眼,没有说什么,回头继续沉默望向身前的万年的星光与崖壁,刹那的星光与流云,沉醉在春夜的山风里。 只有登临绝顶,才能看到如斯美景。 “这个世界是平的。” 他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繁星之下的世界边缘,隐隐能够看到山脉破开云层露出的绝峰,不知道是岷山还是什么山。 十七载颠沛流离,生死相见,才终于迎来此刻,怎能不思绪万千。 刹那时光里宁缺想起了很多过往,想起那些在山道上已经重复过一遍的岁月,然而这多感慨,最终说出口时,只汇聚成了最真诚最简单的一句话,看着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绝顶风光,宁缺大笑了起来。 他笑的身体乱抖,笑的涕泪横流,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然后他抹掉泪水和鼻涕,认真说道:“真他妈好看。”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咔嚓!咔嚓! 大青树下的人们,看着巨石边缘面对绝顶风光傻笑的少年,纷纷被勾出无限感触,沉默微笑不语,只有二师兄依然严谨不苟而坐,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书生手里捧着一卷旧书在看,似乎身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悠扬清远的洞箫声响起,男子拿起搁在膝上的长箫微笑而吹;紧接着是铮铮颇有幽古意的三弦琴声;七师姐用手指拈起细若牛毛的绣花针,在山风中轻轻一划,针尖高速颤抖起来,发出一道类似金属乐器的清鸣;壮汉举起沉重的铁锤,猛地向地面砸去,砸出轰然一声,正好精妙至极落在乐曲当中需要激昂处的那个节点上。 箫声琴声针声落锤声,混在一起便成了一首颇具古风的曲子,从青树之下悠扬散开,笼罩住书院后山顶崖,催动崖间浮云缓缓流淌,催得山松微微招摇,似在迎客。 站在巨石上方的宁缺听着飘进耳中的古曲,回头望向大青树下,看着那些形容各异,却都带着温和笑容的男男女女,看着树下陈皮皮的身影,知道这些人便是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他们正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自己的欢迎,不由心生温暖感觉。 温暖的感觉在胸腹间迅速化为火辣,他两眼一黑,就这样倒了下去。 …………隆庆皇子沉默站在巨石下方的草坪上,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首动人的古曲,那张有若春日桃花的年轻面容依旧完美,只是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带着汗水微湿凌乱披在肩头。他抬起头来,说道:“也许说来有些可笑,欠缺了些风度,可我真的不服。” 不知何时,二师兄在那首古曲中长身而起,来到了草坪之上。他看着隆庆皇子的脸颊,看着对方眼眸里的两抹幽光,平静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服。” 隆庆皇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做到了灭情绝性,还是无法看破选择,那谁能看破?” 二师兄看着他,面露淡淡怜悯说道:“灭情绝性,说明性情之中本来便有恐惧,无论是对选择还是别的。我虽不知道你们先前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但我大概能想到宁缺和你的不同,他的性情之中本无恐惧,所以不需要像你这般艰难地抹去本心。” 隆庆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强烈的不解问道:“恐惧本就是人的天性,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恐惧,宁缺他也是人,他的性情之中怎么会没有恐惧的存在?” 二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有些令人疑惑,摇头说道:“或者这是小恐惧与大恐惧的区别,你们都能战胜本能里的小恐惧,但若是生死之间、昼夜之间的大恐惧,情形便又不一样。” 隆庆皇子听懂了这句话,眉梢猛然飞起,问道:“你是说宁缺没有信仰。” 二师兄回答道:“也许如此。” 隆庆皇子怔了怔,旋即自嘲伤感一笑,喃喃说道:“因为信仰过于坚定,所以输给了一个万行绝对以己为先、没有任何信仰的人,这叫我如何能够服气。”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宁缺或许也有信仰,只是那份信仰在他的心里藏的太深,石径上的幻境无法激发出来,甚至有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真正的信仰是什么。” 这时候,陈皮皮背着昏迷中的宁缺,气喘吁吁地从巨岩上艰难地走了下来,每走一步他脸颊上的肥肉便会轻轻颤抖,像极了湖里的波纹。他很清楚宁缺是因为今日精神世界受到的冲击太大,身体消耗剧烈,而最后成功登顶放松的又过于突然,所以才会昏厥过去,所以如大青树下面容宁静的师兄师姐们一样,并不是太过担心。 隆庆皇子看着陈皮皮的背影,听着青树下方隐隐传来喊小师弟拿水的声音,眼瞳微缩,想起掌教大人和那个女人用偶尔提起的某个人,不可置信问道:“这……就是他吗?” 二师兄看起来根本没想过隐瞒陈皮皮的身份,点头说道:“就是他。” 隆庆皇子怔怔看着被那个被到处使唤的胖子少年,想起掌教大人和那个红裙女人提起他时的唏嘘悔怅或是怒意,实在有些难以适应传说与现实之间的反差——被掌教大人感慨比那个人还要有天份的观中少年,在书院二层楼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师弟! 看着眼前的画面,他忽然发现自己今日的遭遇也并不是那般黯淡和难以接受,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像他这样的真正天才,在书院二层楼中居然也要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我起始还想着登山之后能一举惊书院,现在看来真是愚蠢的狂妄。” “真正的天才到哪里都是天才。” 二师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青树处,说道:“他在观里既然是天才,在我书院后山当然也是天才,虽然比我当然还是要差上不少。你也不用过于失望,其实你今天的表现已经非常不错,如果不是宁缺比你多了两分天地人和还有幸运,我现在应该会很高兴地在后山迎接你。” 隆庆皇子叹息一声,长揖为礼,转身向山下走去。 …………书院前坪的安静早已经被一阵类似野蜂飞舞的嗡嗡议论声所取代。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依然保持着矜持,普通的官员和教习学生,却早已无法压抑心中的兴奋与好奇,急切盼望着今日二层楼登山的最后结果,想知道究竟是谁取得了胜利。 负责主持书院二层楼开启仪式的教授先生,缓步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着实有些奇怪,似乎很欣慰,又有些震惊,似乎想笑,却好像因为某些事情又有些担忧。 包括书院诸生在内,今日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位教授先生的身份来历。但今日此人主持了整整一日登山,身份之尊贵不想而知,众人几番打听终于知道他是位隐身书院清修的神符师,哪里还敢造次,此时看到他现身石阶前,顿时停止了议论。只是看着教授先生脸上复杂的神情,众人心中难免再掀波澜,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将要发生。 “黄鹤儿,你在哪儿磨蹭什么?” 场间唯一敢用这种语气对教授先生说话,敢直接喊出他的名字,甚至还要刻意带上一个儿字的人,自然只能是大唐昊天南门神符师颜瑟。无论是境界辈份还是年龄,他都要在黄鹤教授之上,而且他心情本就有些焦虑,看着此人磨蹭,语气难免有些生硬不耐。 “今日书院二层楼招生一事已经有了结果。” 黄鹤教授不愿与颜瑟这位出名惫赖的神符师争执,看着石坪上的人群缓声说道。 忽然间颜瑟想到某种可能,霍然站起身来,伸手阻止道:“不慌说!” 眼看着等待了一日一夜的大戏便要收场,终于能够知道男主角摘下银面具后的真实相貌,却再次被人横生打断,书院前坪上的人们,纵使无比敬畏颜瑟的神符师身份,终究还是发出了一阵嘘声——法且不能责众,神符师再厉害也总不可能把场间上百人全给灭了。 黄鹤教授毫不客气瞪了颜瑟一眼,心想催也是你在催,这时候又让自己不慌说,这是在闹什么玄虚,无奈问道:“为什么?” 颜瑟冲上石阶,大义凛然说道:“书院二层楼开启是何等大事,夫子虽然去国游历不在京中,但你们也不能这样敷衍了事,要宣布结果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沐浴更衣,焚香祭天一番?” 台下的嘘声顿时变得更加猛烈,就连亲王李沛言和李渔都忍不住看了这个老道两眼。 颜瑟听着台下的鼓噪声,纵使脸皮皱厚若老树硬皮,也不禁感到有些发烧,然而对传人的饥渴终究还是战胜了他本来就不多的羞耻心,狠狠冲着台下喊道:“谁敢说我说的不对,站出来和我单独理论!” 台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无论是莫离神官还是那些面露不悦的书院博士教习纷纷转过脸去,均在心中暗自想着:和你这个修练成精的高辈神符师单挑?我们又没有发疯。 黄鹤教授不悦看着他说道:“颜师叔,你究竟想做什么?” 天下神符师极少,他们之间的师辈排序和各自宗派无涉,而是另一套简单又复杂的体系,此处无需多说。 黄鹤教授问颜瑟究竟想做什么,其实颜瑟大师此时想的事情很简单。 “如果书院宣布的结果是宁缺登顶成功,如果这个结果在第一时间让石坪上所有人听到,然后传遍天下,岂不是成了定局?那我和师弟还能用什么法子抢人?” 不顾书院前坪所有人恼怒的目光,颜瑟拖着黄鹤教授进了一间书舍,跟他们一起进入书舍的都是有资格参与此事,或者说有力量改变最终结果的大人物。 …………莫离神官表情有些惘然,他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听错了什么。 于是他向身旁的亲王殿下投予询问的目光。 李沛言的神情也有些怪异,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那就只可能是黄教授宣布时读错了。 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他望向身旁的侄女。 李渔清秀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虽然她曾经无数次猜想过,在今天这漫长的登山时光里甚至无数次期盼过这个结果,但当这个结果真的出现时,依然对她的世界造成了剧烈地震撼,令她短时间内难以回过神来。 莫离神官的目光在几位大人物脸上缓缓拂过,所得到的回应都是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他缓缓站起身来,有些惘然看着黄鹤教授,疑惑说道:“你说登上山顶的是……宁缺?” 黄鹤教授轻轻点头,说道:“确实是宁缺。” 莫离神官身体僵硬站在椅边,很长时间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为西陵神殿天谕院的副院长,今次他奉掌教之命率领使团访问大唐长安城,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履行两国之间的秘密协定,把隆庆皇子送入书院二层楼。 对于书院,莫离神官没有丝毫好感,在他看来,像隆庆皇子这样的天之骄子,根本没有必要进书院二层楼进修。但既然这是神殿的安排,而且整个世间现在都知道隆庆皇子要进书院二层楼,那么他便一定要进去,因为这代表了西陵神殿的荣耀与尊严。 然而谁能想到,经过了如此漫长的等待,最终进入二层楼的却不是隆庆皇子而是另有其人! 想到这件事情如果传回西陵,掌教暴怒之下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惩戒,想到整个世间亿万昊天道教徒,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情对神殿的敬畏有所动摇,莫离便觉得从头到脚被冰水洗过一般,由内而外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喃喃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忽然他抬起头来,冲着黄鹤教授愤怒挥手抗议道:“一个普通书院学生怎么可能战胜隆庆皇子!皇子只差一步便要迈入知命,那个学生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书院肯定做了手脚!” 如果让书舍外面那些还在等待着结果的人们知道了这个结果,大概也会生出和莫离神官相同的看法,要知道今日和隆庆皇子竞争的并不是那位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而是一个藉藉无名甚至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能修行的普通书院学生,这种人怎么可能战胜隆庆皇子? 田鼠能够战胜苍鹰?蚂蚁能够战胜雄狮?绣花娘子能够战胜夏侯大将军?宁缺能战胜隆庆皇子吗?不,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上苍让苍鹰折了翅膀断了尖喙,除非上苍让雄狮提前变成一堆腐肉,除非皇后娘娘把绣花娘子许配给夏侯大将军当正妻,除非书院暗中作弊! 书舍里的大人物们同时把疑惑询问的目光投向黄鹤教授。 黄鹤教授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意,面无表情解释道:“据我所知道的情况,隆庆皇子在登山中表现非常优秀,如果放在往年,绝对能够轻松进入书院二层楼,只是你我皆知,今年二层楼只招一人,而宁缺确实是在最后一刻比皇子先行登上山顶。” 莫离神官失魂落魄坐回椅中,忽然看见身旁的亲王李沛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道:“殿下,按照先前的协议,皇子接替燕太子入长安城,是要进二层楼的,如果不是给夫子当学生,我西陵神殿怎么会让皇子离开裁决司?如果书院找理由不收,那……” 李沛言眉头微皱,感觉十分为难。 大唐皇室对书院向来礼敬有加,极少干涉。只是隆庆皇子以西陵神殿裁决司第二号人物的身份入长安城为质,双方确实达成过暗中的协议,皇帝陛下对这份协议也表示了认可。然而无论是西陵神殿方面,还是大唐帝国皇室,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够战胜隆庆皇子抢先进入书院二层楼,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过会如此眼前这种局面。 李沛言望向黄鹤教授,犹豫片刻后说道:“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 黄鹤教授面无表情。 李沛言望向颜瑟和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里的林公公,心想陛下和南门让你们两个人过来专门等着看结果,自然负有监察之责,到了这个时候,你们总要发表意见,选择立场才是。 感受到亲王殿下投来的目光,林公公起身微笑向众人解释道:“陛下让我来书院的目的是接人,与诸位大人议论的事情无关,我自然不能代宫里发言。” “我表达一下意见,我坚决反对宁缺进入二层楼。” 颜瑟吹胡子瞪眼说道:“用屁股想也能知道,那个家伙怎么能比隆庆皇子强?他怎么可能比隆庆皇子更早登上山顶?书院方面……肯定有问题。” 黄鹤教授脸色一沉,看着他说道:“颜师叔,你我熟归熟,但还是要证据。” 颜瑟瞪着他说道:“书院有证据说自己没作弊?” 黄鹤听着他蛮不讲理的话,恼怒说道:“师叔,你是不是又要开始耍赖了?” “我就耍了又怎么样?”颜瑟挑弄着猥琐的三角眼,嚷道:“反正夫子又不在长安城。” 夫子既然不在长安城,不在书院,他身为昊天南门供奉便没有什么好怕——身为一名神圣崇高的神符师,竟是毫不顾忌地挑明此事,这赖耍的着实有些光明正大。 书舍里的大人物们看着颜瑟慷慨激昂表示反对,均自愣住,联想到先前在石坪上的几番表态,不由暗自琢磨昊天南门今天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会如此力挺西陵神殿方面。 莫离神官看着颜瑟也自觉着奇怪,心想去年这老道回神殿时把天谕院院长好生羞辱了一番,甚至还和大神官大吵了一架,今日却如此回护有加,莫非是对隆庆皇子动了惜才之念? 惜才确实是惜才,只是他没想到,颜瑟大师拼命反对,想要惜取的才另有其人。 黄鹤教授冷冷看着颜瑟说道:“师叔,虽说你地位尊崇,辈份又高,但这毕竟是书院的事情,所以你再扯着脖子反对,也没有任何用。” 颜瑟扯着脖子怒斥。 “书院是天下的书院,天下人皆有理由提出质疑和意见!书院是大唐的书院,我身为大唐人更有资格表示反对!你说反对无用,可我还是要反对!宁缺就是不能进二层楼!” …………不知何时,李渔悄无声息走出了书舍,来到了书院前坪。 一名官员站在她的身后,他刚刚从殿下处得知了今日登山的最后结果,顿时震惊的张口结舌,旋即他想起去年正是自己进谏殿下,认为宁缺此人并无培养前途,心中不禁大生悔意。 “今夜之后,无数人都会去查宁缺的底细,肯定会查到去年他护送殿下返京一事。” 为了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官员开始快速思考布策,不赞同说道:“无论如何,宁缺毕竟与我们这方相对亲厚些,既然如此殿下就应该留在书舍里,确保他能真的进二层楼。” 李渔淡淡嘲讽说道:“里面那些人比我年岁都长,见识的事物比我都多,却忘记了一些最简单的事情。书院开二层楼是替夫子收学生,宁缺能够率先登顶,那便是夫子选择他做学生。既然如此,里面那些人吵再久吵再凶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抬头望向书院后方那座高山,想着山顶那个少年此时应该处于何等样的兴奋欢愉之中,又想起去年春天那条充满杀戮的归途,想起自己招募对方却被拒绝的往事,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几抹迷惘怅然之色,喃喃说道:“当时我本以为已经足够看重他,给予的诚意代价也已足够,现如今看来,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拒绝我,终究还能真正看穿他啊。” 那名官员看着殿下脸上神情,猜到她在怅然何事,低声宽慰说道:“殿下待他那位小侍女亲厚,听闻他与那小侍女感情颇笃,如此一来,无论何时何事,宁缺总要念殿下几分恩情。” “这是两回事。” 李渔蹙眉摇首,沉默片刻后忽然缓声说道:“当然,现在可以变成一回事。” …………书院前坪里的人们竖着耳朵,想要听房间里的大人物们在议论什么,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最先登上山顶,谁能进入书院二层楼。有很多人注意到公主殿下很早就离开了房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忍不住开始偷看她脸上的表情,想要从她的眉眼间猜到事实的真相。 司徒依兰这样与公主关系亲密的人,不需要隔着极远的距离察颜观色。她直接走到李渔身前恭敬一礼,然后紧张望着李渔,声音微颤问道:“殿下,究竟谁赢了?” 李渔看着书舍方向,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激烈争执声,忽然间细眉微挑,脸上露出一丝颇堪捉摸的笑容,决定快刀斩乱麻,提前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他赢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并没有提到获胜者的名字,司徒依兰却理所当然听懂了李渔想要表达的意思,抬手掩嘴把那声难以置信的惊呼挡了回去,闪亮的眼眸里满是震惊与喜悦。 惊呼声终究无法一直被手掌遮住,少女惊喜的欢呼打破了书院夜晚的宁静,她兴奋地跳了起来,笑着向人群跑去,牵住女伴的手拼命地摇晃。 此时此刻,不用司徒依兰再说任何话,所有人都知道了最终的结果,石坪上一片死寂沉默。 钟大俊脸色铁青,喃喃颤声说道:“怎……怎么……怎么可能是他?” 谢承运的身体微微一晃,轻轻让开身旁金无彩的搀扶,倔犟站直身子,面色微白望向司徒依兰,声音沙哑说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在隐藏实力?所以你一直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自夏日那场期考之后,宁缺被书院诸生奚落排挤无视,只有司徒依兰和褚由贤待他一如故往。褚是浪荡富家子,本就和书院学生不是一路人,不必多言,而司徒依兰出身豪族大门,与谢承运等人才是一个世界的,却偏生对宁缺一直照拂有加——今日谢承运和书院诸生震惊难言之余,细细回想当日情景,自然认为司徒依兰早已知道宁缺一直隐藏着实力。 司徒依兰看着面色苍白的谢承运和震惊如木头般的书院诸生,冷笑说道:“我不知道宁缺隐藏了怎样的实力,我只知道,如果不是这大半年来你们一直在看他的笑话,那么今天,你们就不会变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以往诸生眼中的宁缺是个性情卑劣的家伙,是书院里最大的笑话。然而今日看着他登高山,诸生才无比羞辱地发现,这句嘲讽竟是那般的贴切,原来他们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啪的一声轻响,褚由贤手里最后剩下的那点糕点尽数摔落在地板上,他呆呆望向书院后方的高山,狂喜想道,自己居然结识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家伙,如果让父亲大人知道,他还敢说我平日在书院里结识的尽是些狐朋狗友吗?爹,你这次可错大发了! 石坪上鸦雀无声,诸生陷落在深深的羞愧情绪之中,有些人低下了自己平时骄傲高抬着的头,甚至有些人因为这种精神冲击而变得有些麻木滞愣起来。 便在这时,一声愤怒的暴喝从书舍里响起。 “宁缺修为那么差,怎么能让他进二层楼!” …………这声暴喝让钟大俊从巨大的精神打击中勉强醒了过来,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把尖刀,挑起眉毛颤声快速说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那是颜瑟大师在说话……” “他说宁缺修为差,不能进二层楼,颜瑟大师,那可是颜瑟大师啊,听说他是传说中的神符师,还是我大唐国师的师兄,连他老人家都这样认为,那谁敢肯定宁缺一定能进二层楼?” 钟大俊转过头来,瞪着司徒依兰颤声道:“你听见没有?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书舍内,颜瑟脸色铁青吼道:“看见没有,这是我昊天南门的令牌,我今天说的话便代表整个昊天南门的态度,我想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皇帝陛下,这点尊重总还是要给的!” 黄鹤教授像看着白痴一样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皱眉问道:“师叔,你今天究竟来书院是想做什么?你能不能把你的要求直接提出来,然后我们看看能不能商量?” “啦……”颜瑟迅速变脸,眉开眼笑指着黄鹤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商量,如果呆会儿没商量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结果,我可是不依的。” 黄鹤教授欲哭无泪看着这位大概在长安城里辈份最高的神符师,摊手说道:“你先说。” 颜瑟咳了两声后说道:“说起境界修为,宁缺比隆庆皇子差的太远,但说起一些旁门左道的本事,他勉强还算有些培养潜质,所以我觉得他不适合进书院二层楼,更适合当我的徒弟。” 这段话他已经说的尽量平淡,神情尽量自然,然而却依然让书舍里的大人物们骤然变色,黄鹤教授瞪着眼睛向前踏了一步,莫离神官更是吃惊地站起身来。 “你是说……宁缺有成为神符师的潜质?”黄鹤教授盯着他问道。 颜瑟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大感后悔,暗道自己已经忍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偏生在这关键时刻没有忍住,遂即决定破罐子破摔,冷哼一声说道:“是又如何?他是我先看中的。” 在这个世界上,神符师的传人就像是传说中的凤羽一样罕见而珍稀,无论是对神符师本人还是他所属的宗派而言,都太过重要。 此时听到颜瑟确认此事,室内诸位大人物再也无法保持镇静,莫离神官抢前几步,愤怒盯着颜瑟说道:“师伯!既然发现了有潜质成为神符师的人选,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神殿!” “废话,先通知你们,还有我喝的粥饭?”颜瑟一瞪眼睛说道。 现在轮到黄鹤教授眉开眼笑了,他看着颜瑟感激说道:“师叔,你觉得我们书院知道了这件事情,还会把宁缺放走吗?” 颜瑟勃然变色,指着黄鹤大怒咆哮道:“好你个无耻小人!先前如果不是你说可以商量,我何至于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 想着今日书院二层楼多了一位新学生,而这新学生日后甚至可能成长为一位神符师,黄鹤教授大感欣慰,得意道:“商量自然是有商有量,如果所有商量都有预先结果,那何必商量。” 颜瑟怒道:“你无赖无耻!” 黄鹤笑道:“向师叔学习。” 颜瑟须发狂喷,大怒厉声喝道:“我颜瑟半生就觅着宁缺这么一个良材,谁要敢与我抢这徒儿,我必与他势不两立,哪怕焚身碎骨,也要将他挫骨扬灰!” 黄鹤摇头大笑道:“师叔这话好生狠辣,师侄若不是背后有整间书院,或许真的……会怕啊。” …………“我颜瑟半生……宁缺……良材……徒儿……势不两立……碎骨……扬灰。” 神符师颜瑟暴怒之下的话语,仿佛雷声一般传出书舍,在书院石坪上炸响。 钟大俊刚刚挤出的那抹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显得极为滑稽。 如果说宁缺登顶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的事实,是打在书院诸生心头的第一记响雷,那么此时一位地位尊崇的神符师如此癫狂喊着要收宁缺为徒,意味着宁缺日后可能成为一名神符师,这就像是打在众人心头的第二记闷雷。 雷声过后,书院诸生如遭电击,痴痴傻傻站在石坪之上,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 褚由贤看着脸色苍白的钟大俊,同情叹息说道:“我要是你,就去灶堂拣块过夜的酸臭豆腐撞死算了,这样不会浪费新鲜豆腐,味道又和你破嘴说出的酸话很投机。”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唐国师很了不起吗? 神符师颜瑟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他盯着身前的黄鹤教授,寒意逼人说道:“反正宁缺你们书院不能要。” 黄鹤教授眉梢微挑,嘲弄说道:“师叔都能看中那小子,我们书院凭什么不要?” 颜瑟大声吼道:“那小子天生适合修神符之道,这满天下除了我还有谁够资格当他老师?” 黄鹤教授轻蔑一笑说道:“只有神符师才有资格当他老师?那也罢,我们书院别的厉害人物挑不出来,两三个神符师总还是能找出来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就像是说自家后园里总能拔出两三根青萝卜一般,神符师确实尊贵罕见,然而书院终究不是普通地方,甚至他本人便是一位神符师,书院的底蕴之深,除了西陵神国,谁能与之一较高下? 颜瑟顿时语塞,耍赖说道:“反正是我先瞧上的,你们别想着抢。” 黄鹤叹息说道:“师叔你德高望重,不要总耍赖成不成?” 颜瑟呸了一口,怒道:“你看看师叔我这样子,天天泡青楼抱姑娘,我浑身上下每根毛孔里都透着猥琐下流四个字,你从哪儿看到我德高望重了?” “就算师叔你今天豁出去不要这张老脸自卑自贱,也没有任何用处。” 黄鹤教授看着他认真说道:“皇帝陛下可能会吃您这套,国师大人会吃您这套,甚至我想西陵神殿的掌教和大神官也都吃您这套,可我们书院是绝对不吃的。” 书舍里的对话看上去似乎有些荒唐可笑,然而发生在两位神符师之间的争执,再如何像地痞流氓,因为他们的身份必然会显得份外紧张,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压抑起来。 便在此时,亲王李沛言忽然微笑说道:“其实这件事情有什么好争的呢?依我看来,宁缺的修为既然只在不惑之境,远不如隆庆皇子,那么便让隆庆皇子进二层楼,让颜瑟大师收宁缺为徒。如此一来,帝国和西陵神殿都满意,颜瑟大师也满意,宁缺依然还保留着书院前院的学生身份,那书院便等于同时拥有了两名极有潜质的学生,如此结局岂不是相当完美?” 黄鹤教授听着这番话,微微一怔,总觉得听上去有些道理,可哪里有些不对。 李沛言看着他温和说道:“如果书院方面限于制度,不便做出这个决定,可以让宁缺自行退出嘛,只要他自己放弃进入二层楼的资格,世间又有谁敢对书院说三道四?” 黄鹤教授皱眉说道:“宁缺凭什么要放弃?” 李沛言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向颜瑟大师微笑问道:“大师,本王想知道,若宁缺成为你的徒弟,进入昊天道南门清修,你与国师准备如何待他?” “自然是视若子侄,倾囊而授。”颜瑟毅然回答道。 李沛言望向黄鹤教授,笑着摊手说道:“我们都知道国师先生并没有什么杰出弟子,颜瑟大师更是传承无人,如果宁缺进入昊天道南门,只需他自己用心修行,加上两位大师的悉心培养,说不定他便是我大唐帝国未来的国师,如此光明前途,他凭什么不愿意?” 黄鹤教授终于明白先前心里那个疑问从何而,袖中双手微微一紧,盯着亲王殿下的眼睛,暗自想着殿下这招着实狠辣,如果宁缺真的被未来大唐国师的名号所诱·惑,决意自行退出书院二层楼,那书院又有什么道理去与昊天南门抢人? 先前一直是颜瑟在以退为进、以进为退,此时风水轮流转啊转,便轮到书院方面必须以退为进,争取时间思考应对方式,黄鹤教授不容置疑说道:“不管宁缺什么意见,这件事情必须征询一下书院所有教习的意见,不然此事岂不成了儿戏?” …………初晨时分,天刚蒙蒙亮,宁缺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看了一眼窗外微光,默默一算便知道自己并没有昏迷太长时间。他起身走到桌边,举起那壶凉茶咕嘟咕嘟灌进去大壶,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应该是书院的寓舍。 走到门口,伸手将木门缓缓推开,熹微的晨光从狭窄的门缝里穿进来,照入他的眼眸,令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忽然间他醒过神,看着那道晨光,像傻瓜一般站在门口无法动弹。 那条漫长的山道,那些从正午到暮时到深夜的艰辛攀登过程,那些不断重复的悲欢离合人生片段,那片黑色的荒原和奇异的梦境,回到他的脑海之中。 “我……登上了山顶。” “我……进了二层楼。” 宁缺怔怔看着门缝里的晨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经历了什么,自己做到了什么,一时间不由呆住了,脸上露出惘然的笑容,似乎连笑容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这样发生。 想起昨夜登上巨石的最后一步,想到荒原上的那次痛苦选择,他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心想那不知道是谁设置的幻境,竟然让自己这样一个世俗小子去做那般玄虚的选择,这就像是让屠夫去思考哲学问题,即便能说出正确的论点,但谁知道推理的过程是什么呢?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酸腐人,宁缺面带笑容推开面前的木门,走进清美的晨光里,然后发现门外站着几位官员,而紧接着自己居然又要做一次非常艰难的选择。 “你现在还不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所以你还有机会退出,还有机会选择另外一条完全截然不同,但绝对同样精彩光明,甚至命中注定会声震天下的道路。” 亲王李沛言坐在椅中,端起手边热茶缓缓啜了口,稍微消减了些睡眠不足所带来的困乏,看着身前那名沉默不语的书院学生,继续说道:“本王认为你应该选择第二条道路,因为此事涉及到朝廷与西陵之间的和谐邦交,虽说我大唐帝国从不会惧怕什么敌人,也绝不会在外来压力面前低头,然而隆庆皇子入二层楼乃是陛下与神殿亲自拟定的协议。” “只要你主动退出书院二层楼的竞争,很多人面临的困局便会迎刃而解,帝国承受的压力很少很多,而且各方面都会从中获益。”李沛言发现宁缺始终沉默微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稍微生出些不悦,说道:“身为大唐子民为帝国分忧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当然,就凭这个理由便让你退出书院二层楼,不要说是你,即便是本王也会觉得太过荒唐无礼。” “所以本王再给你一个绝对充分的理由。” 李沛言身体缓缓前倾,盯着宁缺的头顶,说道:“颜瑟大师身为地位崇高的神符师,不惜装疯卖傻耍赖,也要把你带回去做徒弟,可以想见日后会对你如何看重,如何悉心培养。十数年后你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你会成为昊天南门中兴的希望。国师李青山只有两个徒弟,均不成器,他极为尊重自己的师兄,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神符师对宗派的意义。” 宁缺依旧沉默,心里却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才入二层楼,又得神符师青睐,只不过是一夜功夫,自己这个没没无闻的普通学生,这个在东城陋巷里卖字的小人物,竟然成了书院和昊天南门都想要争取的喷香芝麻烧饼,甚至被人看作什么中兴希望——中兴希望这么大而无当、看着就让人头痛的词,难道不应该是隆庆皇子这种人专属的吗? “我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关系不错。”李沛言望着他温和说道:“我在这里也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你愿意为朝廷分忧,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你,本王私人也欠你一个人情。待日后你迈入知命境界,成为神符师,你理所当然便会是我大唐的下一任国师。” 李沛言继续说道:“书院二层楼当然是极高妙之境,然而回头看那册册青史,能留下姓名的二层楼学生又有几人?可如果你成为大唐国师,千秋之后依然会有无数人记得你的名字。” 大唐帝国的未来国师? 宁缺表情虽然平静如常,内心的情绪却早已被这话吹的震荡不已。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灿烂的金光大道正在自己脚下展开。究竟是放弃书院二层楼跟随那位神符师学习,去搏一个大唐国师的将来,还是进入二层楼跟随夫子学习精妙的修行法门,这真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他甚至觉得昨夜在崖畔荒原上的那个选择都要比这个更轻松些。 宁缺看着亲王殿下的脸,知道只要自己点头,前程便无限光明,他相信这些话是真的,相信自己只要有机会跟随神符师学习,便真的可能成为日后的大唐国师,如果说出这番话,向自己提要求的不是这个男人,说不定他真的很动心。 李沛言看着他眼眸里的情绪反应,隐约猜到他会怎样选择,脸色骤然一肃,右手紧紧握着椅柄,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这是昊天让朝廷赐予你的机会,如果错过是要受天遣的。” 毫无疑问这是**裸的威胁,面对着这种威胁,纵使宁缺真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也必须在这种威胁面前认真思忖,因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便要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束缚。 宁缺很恭敬地揖手一礼,说道:“殿下,我毕竟是书院学生,在书院学习一年,感情深厚,若要替朝廷分忧自是心甘情愿,但我必须考虑书院方面的感受。” …………有些人把选择的权力和压力毫不客气地放到宁缺肩上,那是为了避免激怒书院方面,然而宁缺这样看似清爽明朗实则滑不留手的人物,怎么可能主动去扛这种责任,轻轻飘飘一句话,便把选择的权力和压力直接扔了回去。 至于书院方面会不会选择放弃自己,收隆庆皇子入二层楼,宁缺并不担心。他和李渔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相当默契一致,夫子未曾归国,书院里无论是谁都不敢擅作主张。在他心底深处其实还有一个想法,如果书院连朝廷的压力都无法抵御,最终屈服把自己送给昊天道南门,那他何必在这样的书院里留着?去做一个大唐国师谁不乐意? 他和李渔的想法本身没有错,只是现实与想法之间总是容易发生某些偏差,因为他们没有想到,书院教习们对隆庆皇子也颇有几分惜才之心,而且教习们并不都是唐人。 清晨的书院,教习们坐在房间内正在激烈争论,夫子没有归国确实让他们无法得出最快的结论,然而也正是因为夫子不在书院他们才有胆量说出自己的看法。 礼科副教授曹知风愤怒说道:“很多人认为这次考试里,我们书院作了弊,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知道隆庆皇子出雾的时间很早,那为什么他会在雾外停留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最后他会和宁缺一起踏出最后一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教授是书院资深教授,他说的话自然有几分力量,房内众人虽然心知肚明,这位来自燕国的教授是因为不忿隆庆皇子失败,才会提出异议,但确实没有人能够解释他提出来的这个问题,甚至有些教习暗自想着,难道真是后山那几位在考试里动了什么手脚? 一位穿着蓝布大褂,手里拿着竹扫帚的老妇人,像看白痴般看着争论中的众人,说道:“真是一场无聊的讨论,谁先登顶就收谁,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复杂化。曹知风你最近天天跑到长安城里去看你的皇子殿下,回书院就痛哭流涕,觉着那就是你燕国中兴的希望,可这关书院屁事儿?我听不下去,我要走了。” 书院数科荣誉女教授走了,还有几位全心全意为学术服务,不愿被俗务烦心的教授也先后离去,房间里的争论却愈发激烈起来,很多教习认为朝廷的提议确实能够让各方面都满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这样选择?难道非要为了宁缺把所有势力都得罪一遍? 当曹知风副教授再次愤怒,再次慷慨激昂之时,房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众教习愕然望去,只见片刻后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探了进来,一对乌黑的眼珠骨碌碌直转。 走进门来的是一个小书童,清新可爱还带着点羞怯意味,望着诸位教习们,用蚊子般的声音轻声问道:“我家少爷有事要问诸位先生,所以让我来传话。” 房内教习们知道这小书童的身份,温和问道:“二先生有何事要问?” “我家少爷今早起床,发现还有很多闲杂人等留在书院里,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屋内众人说道:“他想问诸位教习,为什么过了一夜时间,告示还没有贴出来,那些闲杂人等还在这里呆着做什么?难道想让他请他们吃饭?” 听着这话,教习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都知道那位书院二层楼的二师兄性情确实有些二,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把亲王殿下和颜瑟大师这种人称为闲杂人等。 曹知风教授看了小书童一眼,说道:“入二层楼的人选还没有定,告示自然贴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般说法会令对方不悦,已经做好了翔尽解释的准备,然而却没有料到,那位小书童真是羞怯的不行,听了一个答案便低着头走出门去。 …………房间里教习们的争论又开始继续进行,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门又吱呀一声响了。 小书童粉嫩的脸上带着滴滴汗珠,显见刚才跑的很急,他看着众教习说道:“少爷问,什么叫做入二层楼的人选还没有定?” 曹知风教授不悦说道:“什么叫做没有定?没有定就是没有定。宁缺居然能战胜隆庆皇子先行登山,这件事情很多人都心有疑惑,怀疑后山作弊,人心不服怎么定?” 小书童惘然看着他,很长时间后才忽然醒过神来,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懂了曹知风副教授的话没有。 房间里一片安静,教习们没有再次重新争论,因为他们强烈感觉到,二师兄的小书童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回来,然后继续问那些很二的问题。 …………房门吱呀推开。 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曹知风副教授问道:“少爷问,谁不服?” 曹知风教授愣了愣,看着小书童清新可爱的粉嫩脸蛋儿,看着他惘然的神情,实在是说不出假话,也不愿意把书院外那些人推出来,拂袖皱眉说道:“我不服。” 小书童哦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想到先前少爷在山上对自己说的后半段话,赶紧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曹知风。”曹知风副教授不悦说道:“问这个做甚?” 小书童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道:“因为少爷想知道是谁不服啊。” 说完这句话,小书童转身出门,重新向后山奔跑。 …………门再次被吱呀推开。 小书童气喘吁吁扶着门框,看着曹知风说道:“少……少爷说……” 曹知风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叹息说道:“你家少爷又说什么?” 小书童咽了一口唾沫,看着他十分认真说道:“我家少爷说,书院从无国土之别,广纳天下英才,曹知风你是燕人,所以心向隆庆,我不怪你,但你要记住你是礼科教授,你给书院学生上的第一堂课是怎么讲的?书院的礼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这段复述说的又快又顺,小书童粉嫩小脸不时挑眉冷哼表演出冷漠和不悦,明显是在模仿那位书院二师兄说话时的神态,看上去显得滑稽可爱极了,引来屋内教习们一阵哄笑,然而曹知风却笑不出来,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压抑着怒意问道:“二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曹知风你在书舍里讲过,书院的礼就是规矩,规矩就是看谁有实力定规矩。” 小书童看着他认真说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那在现在的书院里,我就是唯一有实力定规矩的那个人,所以不管你服还是不服,你都必须服,马上把告示贴出去。” 曹知风副教授愣了半晌后,愤怒挥动着院袍,抗议道:“如此霸道行迳,怎能服众!” 小书童并不知道这是真情流露,而认为这也是一个正式问题,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忽然高兴地举起小手掌,一边鼓掌一边开心说道:“少爷真是聪明,居然连你这句话也猜到了,他让我告诉你。” 曹知风副教授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 小书童看着他,强作肃容说道:“我不需要服众,我只需要服从。” 有教习实在不忍看曹教授此时的狼狈神情,在旁说道:“这件事情就算不用理会陛下,颜瑟大师或西陵方面的看法,但总要尊重宁缺自己的选择。” …………再一次推开木门,小书童身上的衣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他抬起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用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抬头看着屋内众人最后一次转述某位二师兄的结论。 “尊重宁缺自己的选择?我为什么要尊重他?至于大唐国师……” 说到这里时,小书童刻意做了一个很长的停顿,然而仰起微尖的下颌,对着屋顶翻了一个白眼,从小鼻子里笨拙憋出一声冷哼,把山上那位傲骄男子的神情学的可爱无比。 “很了不起吗?” …………书院后山某片平崖之上,青松怒展迎客,白云流淌其间,仿佛一片人间仙境。 崖畔站着两人。 其中一人穿着身极为肮脏破烂的道袍。 另一人戴着顶极怪异的古冠。 书院二师兄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看着昊天南门供奉颜瑟,说道:“居然敢向书院伸手,居然想抢我老师的学生,莫说是你,就算是西陵昊天掌教,也没这个份量。” 颜瑟怪异一笑,看着他说道:“书院老二果然还是世间最骄傲的那个老二,说话真是难听,不过我年龄比你大,所以我不和你动手,免得被人说欺负小辈,但宁缺这小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就算是夫子在此,我还是这个态度,你们想让我绝后,我就得把事情做绝。” 二师兄看着他微嘲一笑,说道:“别找这么多借口,如果你没有老糊涂,就应该记得无论从老师算还是从皮皮算,我的辈份都比你高,既然想从我手里抢人,哪有不打一架的道理?” “说不打就不打。” 颜瑟看着他头顶的冠帽,嘲讽说道:“书院后山是你的主场,我可没那么笨,反正我不出手,你也没办法对我出手,至于宁缺那件事情,终究还是得看他的态度,日后我和师弟保他成为大唐国师,总好过天天呆在这座山里面,受你这些师兄的闲气。” 二师兄白眼向天,嘲笑道:“大唐国师……很了不起吗?还不是天天要受李家和西陵那些老神棍的夹板气?大唐国师哪里是国师,纯粹就是个受了委屈不敢哭的小媳妇儿。”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春晨之风光 颜瑟气的浑身颤抖,然而还没有等到他来得及做出反应,又听着崖畔那边传来了一句补充。 “噢,我说错了,李青山和你还是敢哭两声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们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扑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颜瑟被这句话弄的一怔,满怀的愤怒被迫升华为哭笑不得,恼火说道:“用词何其粗俗。” 二师兄转过身来,平静看着他说道:“屎橛黄尿也是道,只要说的有道理,何必在意用词。” 颜瑟连连摇头,看着神情肃然方正,根本不像个市井之徒的对方,叹息说道:“君陌啊君陌,你要世人如何看你?真不明白像你这般骄傲这般二的人,怎么还活了这么多年。” 二师兄微微一笑,负手于后站在崖畔看云生起卷,说道:“我极少下山,也不会去惹那些我惹不起的廖廖数人,那些惹得起我的廖廖数人也不敢上山来惹我,我自然能好好活着。至于你,永远不在我惹不起的行列之类,除了比我白活了几十年,论本事论境界论辈份你有哪里比我强?所以当着你的面,我骄傲几分又能如何?” “尊老敬贤难道你也不懂?”颜瑟恼火拂袖。 “若活的时间长些便值得尊敬,那我当年刚生下来还是个婴儿时,岂不是见着一个人便要作揖磕头?敬贤倒确实有些道理,但颜瑟你又何处可以称贤?” 二师兄转身看着神符师苍老的面容,带着几分轻蔑和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冷冷说道:“当年你若不是愚蠢到以纯阳之誓入书道,何至于现在还停留在知命上境,迟迟不能跨出那步?” 这句话里的内容,尤其是二师兄以长辈怜惜痛怅晚的口吻,直接戳到了颜瑟大师的痛处,他道袖狂舞,大声吼道:“我没跨过那步,难道你就能跨过去!” 二师兄抬首望天,冷笑说道:“你年老体衰,没几年时间好荒废,我可不然,近些年心中常有所触,知晓自己若觅一契机,定能跨过那步。” 颜瑟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椿事情,不怀好意嘲笑说道:“传闻南晋柳白的第一步已经踩到了黄河滔滔浊浪之上,却不知你的脚掌可曾触到云端?” 听到南晋柳白四字,二师兄表情微变,眸子里全然未有一丝警惕悻然之色,反而是兴奋神光大作,说道:“余生也天才,又入夫子门下,若不能先柳白跨出那步,岂不羞死?” 颜瑟听着这回答,顿时愕然无语,心想连世间公认第一强者柳白都无法摧毁此人的骄傲与自信,这可真是全无办法,沉默片刻后试探着问道:“叶苏……如何?” 二师兄微微蹙眉,面露憎恶之色,似乎是在说你居然把我和那等废柴相提并论,实在荒唐。 颜瑟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你居然连观里的天下行走都不放在眼中? 接着他继续问道:“其余两个你觉得机会如何?” 二师兄看着神符师的脸,觉得他问的问题越来越愚蠢,根本懒得再回答,直接说道:“闲话少叙,你究竟是想有个传人,还是南门一定要有个神符师。” 颜瑟大师不解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二师兄沉默不语,任由他自己思考。 颜瑟忽然明白他这句话里隐着的意思,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道:“当然是都要!” 二师兄偏头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真是想当然。” 颜瑟皱着眉尖,说道:“什么叫想当然?” 二师兄摇了摇头,感慨道:“想当然,就是说你想的太美了。” 颜瑟悻悻然无语。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我已经退让一步,如果你非要前进两步,那我们干脆一起摔落这片山崖算了。到时候看是你活下来还是我活下来,如果我活着这件事情便作罢,如果是我死了,随便你怎么做,这个提议我看比较简洁有力,你意下如何?” 颜瑟没好气说道:“我是符道中人,你不让我准备摔下去自然变成一团肉饼,到时候你再把山中禁制一开保住小命……这种恶毒主意你也能说出来。” “这么简单的选择,为何要犹豫这般长的时间?”二师兄挥了挥手,说道:“要在我看来,当然是有个传人更重要,不然你油尽灯枯离世那日,床畔无人相送,一身符道本事尽数与你肉身般化为腐泥尘埃,岂不可惜?至于昊天南门,只要我大唐不亡,只要西陵那些老神棍还想在大唐境内传道,便自然可以千秋万代,哪里就少了一个神符师?” 他看着颜瑟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可以替书院做主,宁缺进入二层楼后,只要你不强迫他入昊天道门,那没事的时候可以跟你去学学那些鬼画符。” 颜瑟怒道:“神妙符道在你嘴里怎么就成了鬼画符!君陌你不要欺人太盛,若是夫子这般说倒也罢了,你不过就是个书院学生,哪里来的……” 话还没有说完,二师兄眼睛一瞪挥手阻止,道:“要还是不要,赶紧说句话,若不是想着宁缺的潜质是你先发现,给你些颜面,你真当我书院找不出几个神符师?” 任何争论辩驳吵架到最后靠的都不是言语功夫,而是拳脚本事,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体现了书院世间无双的底气,颜瑟顿时变成了秋天的树叶,颓然没了颜色。 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者是很短一段时间,颜瑟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望向山崖下方的白云和远处的长安雄城,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师弟,我对不起你。” …………书院某个房间里,大唐亲王李沛言对某人的思想教育工作还在持续进行当中,然而无论他怎样用国之大义人之大利谆谆教诲诱导,站在他面前的宁缺始终只肯回答一句话。 宁缺看着李沛言,脸上的笑容很真诚,回答的语气很诚恳:“我是书院学生,我听书院的。” 李沛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冷冷看着他,淡然说道:“很好。” 宁缺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位大人物的情绪变化,微微一揖客气应道:“殿下谬赞。” 李沛言愤愤推门而出,心想如果真让宁缺进了二层楼,隆庆皇子该如何处置?皇兄如果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责怪自己办事不利?朝廷又该如何向西陵方面交待? 想着这些问题,他脸上的神情自然不怎么好看,冷冷看了一眼身旁官员,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书院方面怎么答复?如此各方有益的事情,相信他们不会有别的想法吧?” 官员苦笑应道:“殿下,告示已经贴出来了,书院方面确认宁缺进入二层楼……卑职先前去问过理由,黄鹤教授说这是二层楼自行做的决定,而且他们说不需要告诉我们理由。” 李沛言微微一怔,旋即心头大怒,只不过他虽然是大唐帝国亲王,但对地位特殊的书院,尤其是后山二层楼却没有任何影响力,再如何发怒痛骂也不过是自曝其短,几乎只是转瞬之间,他便将这份怒意尽数转到了房间里的宁缺头上。 不知何时,林公公来到他的身边,怀着好意提醒道:“殿下,其实依奴才看来,对于西陵方面如何交待,陛下其实并不在关心,至于宁缺此人,您或许还是不要理会为好。” …………确认亲王殿下和那些朝廷官员都离开了书院,宁缺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顺着园畔雨廊绕了几个弯,忽然看到柳树下站着一个胖乎乎的身影。 宁缺走上前去,极为认真长揖及地,说道:“多谢。” 陈皮皮很认真说:“既然是谢,便得实际一些。”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过些日子请你去我家吃饭,我让桑桑给你做酸辣面片汤,跟你说她的手艺可不比东城摊子差,这秘密我一般不告诉别人。” 陈皮皮没有接这话,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今日之后我们便是师兄弟了。” 宁缺看着他的圆脸,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叹息一声后不得不再次拜倒,道:“师兄。” 陈皮皮眉开眼笑,双手虚扶却根本没有阻止,看着他的脑袋,得意说道:“师弟不用多礼。” 宁缺抬起头来,二人相视一笑。 整整一年在旧书楼的相识相交,一个不能修行的废柴最终成了书院二层楼的一分子,无论是宁缺本人,还是亲眼看着这场奇迹一点一点发生的陈皮皮,心头都生出无限感慨唏嘘。 陈皮皮感慨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极西干旱之地有种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宁缺笑着摇头说道:“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说话,莫非要我再拍你一通马屁?” 陈皮皮说道:“这形容并不夸张,诸窍不通一废柴,忽然一纵而入青云,更令人震惊的是,你小子居然有神符师的潜质,甚至还惊动了昊天南门的颜瑟大师。” 其实直至此时,宁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见过颜瑟大师,只是通过旁人的叙述知道那是个很了不起的神符师,是国师大人的师兄,只是为什么会看中自己? …………来到熟悉的环境,在熟悉的湿地旁,宁缺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瘦小身影。 他走上去,看着桑桑脸上的疲倦,看着她微黄发丝里夹着的草屑碎叶,伸手细细拣落,温和说道:“等了这么长时间,你辛苦了。” 桑桑仰着脸看着他,认真说道:“少爷才是真正辛苦。” 经历了整整一夜从精神从**上的煎熬痛苦,又被最终成功的狂喜所冲击,宁缺直接在山顶昏了过去,此时虽然稍歇了段时间,依然觉得头脑里的思绪有些混乱。 桑桑虽然没有对他说,但昨夜她自己孤单一人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藏在黑伞下,躲避着那场无由而至肆虐剑林的飓风,也是疲惫惊慌虚弱至极。 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顺着晨光中的湿地,艰难而缓慢地向前坪走去。 …………书院前坪比昨夜安静清旷很多,官员和使臣们早已纷纷散去,大部分书院学生留了下来,他们聚拢在那张告示下,抬首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被他们刻意遗忘了半年,今日却以如此凶残的方式强行回到他们眼中的名字,震惊的沉默无语。 知道了二层楼考试的最终结果,学生们依旧没有离开,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或许是想亲眼看着宁缺走到自己身前,才能证明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只是这种潜意识未免有些过于自虐。 晨光不再熹微,和春风一道温柔地照拂着山脚下的书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书院后方缓缓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里望了过去。 在山道上摸爬滚打一夜,宁缺身上的学院春服被撕破了很多道口子,再加上那些泥土的痕迹和糕点的污渍,看上去显得异常狼狈。走在他身旁的桑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全部是灰垢,头发和肩上残留着很多草屑,看上去比她身后背着的大黑伞更脏更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书院诸生的眼中,这一对缓慢行来的主仆二人,被笼罩在春风晨光之中,显得非常干净明亮,如同自身已经变成了春风晨光里的一部分。 这便是所谓风光。 …………宁缺走到诸院同窗身前,取出怀里那张手绢,在空中甩了两下,振掉那些糕点屑,然后笑着递给满脸倦容,眼眸里却散发着灼热光彩的褚由贤。 从那场期考之后,大半年书院时光,对于宁缺来说并不是太糟糕,但美好的东西也不是太多,除了旧书楼和草甸剑林之外,便只是那些坚持待他友善的朋友。 毫无疑问宁缺最优秀的品质便是记仇,只不过值得他记住的必须是那些真正的需要用血才能洗干净的仇恨,而不是那些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情绪的风言风语。相对应他也能记恩,无论是朝小树陈皮皮还是面前的二人,都是他不会忘记的人。 宁缺看着一身箭装站在晨光中的司徒依兰,笑着说道:“我很少会让朋友失望的。”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自今日始,你我不再命如纸 司徒依兰今天没有穿书院春服,而是穿着一身绛红色的箭装,不着脂粉的面上眉眼清秀如画,本有些成熟的绛红色竟被她穿出了逼人的青春味道。她站在晨光中看着宁缺,眼眸里满是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真喜悦,尤其是听到宁缺这句话后,眸子里的笑意顿时变得更盛起来。 书院诸生们的表情很复杂,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来淡化心中的尴尬与耻辱感。十几名军部的推荐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走到宁缺身前,极为正式的揖手弯腰行礼,领头的常征明看着宁缺的脸,说道:“我们向你道歉。” 宁缺看着他们,沉默不语。 常征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略一停顿后解释说道:“不是因为你赢了这场比试,不是因为你进入二层楼,甚至不是因为你代表书院赢了那些西陵人。我道歉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错了,我不应该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就怀疑你的品德。”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都是行伍出身,不用把这件事情搞的太复杂。去年你曾经说过要给我正名的机会,我虽然拒绝了,但知道你终究是好意。至于当时我为什么会拒绝,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我不需要替自己正名,而且我的品德从来都谈不上好。” 常征明微涩一笑让开了道路。 紧接着又有几名书院学生走了出来,似乎想要跟着这轮风潮向宁缺道歉,宁缺没有看到谢承运,但他看到了表情有些难堪的钟大俊,还有几名那次在期考风波里闹的最凶的甲舍学生。 他不愿意把时间耗在这些小事情上,更不愿意让这些人轻描淡写说声抱歉,便将过去那大半年的时光与故事一笔抹掉。 他愿意让这些人心中一直保持着这份压力,他知道这会让这些人非常不爽,非常难受。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很爽,很高兴。 向司徒依兰与褚由贤揖手告别,对常征明和那些军部推荐生点头致意,他看都懒得看那些甲舍学生一眼,与桑桑并肩向书院外走去。 钟大俊紧紧握着拳头,表情难看望着宁缺向书院外走去的背影,不悦喊道:“宁缺,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道歉,我无话可说。你确实进了二层楼,你赢了隆庆皇子,你用事实狠狠羞辱了我们曾经对你的误会,但胜利者的骄傲,难道就这样让你陶醉?” 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宁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钟大俊和那些看上去想道歉,实际上表情犹自失落不甘的所谓同窗们,说道:“首先,那不是误会,不是所有指责冷漠都可以用误会解释,也许你们以前对别的人可以这样解释,但这对我不行,我不接受。” “其次,你们不值得我羞辱,我的目标是进入二层楼,连隆庆皇子都不是我的目标,更何况是你们?不过既然这个事实顺带羞辱了你们,我也会很高兴地接受这个事实。最后关于骄傲……” “骄傲是我们唐人最宝贵的品质,而我骄傲也不是因为我今天赢了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去年常征明要给我正名机会,被我拒绝,我说过那是因为我不需要,为什么不需要?” 晨光之中,宁缺把桑桑揽在怀里,骄傲看着神情复杂的书院同窗们,说道:“因为我一直都很骄傲,我不是到了此时此刻才忽然骄傲起来,只不过那时候的你们,包括现在的你们都不懂我的骄傲,你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水准来明白我的骄傲。” 说完这段关于骄傲的话,宁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接向书院外走去。 书院诸生像一只只木头雕出来的呆鸟般看着他的背影,钟大俊脸色涨的通红,双手握的极紧,却是硬生生说不出一个字。常征明叹息一声,司徒依兰摇头苦笑,想着既然认为对方水准不足,而且对方已经跌落水中,何必非要在离去前再扇对方一个耳光? 走出书院门口,宁缺看到了两个人,他对着右手方主持二层楼仪式的黄鹤教授恭谨一礼,黄鹤教授像看自家床底藏着的银子般笑眯眯望着他,轻捋长须点头不已,十分安慰。宁缺不认识左手边那个浑身污脏的老道,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更加恭谨地行了一礼。 颜瑟大师看着身前的这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三角眼里神彩飞扬,哪有平日里的那些猥琐之意,像极了一位临终前终于抱上孙子的老祖父般慈爱,感慨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日后你若有空闲时,便跟着我学些鬼画符的小本事吧。” 神符师在世间是何等样人物,能跟着对方学习符道真真是难得的机缘。宁缺先前已经从陈皮皮处知道了这场纷争的结果,听着颜瑟大师这话,再难以压抑住心头激动兴奋的情绪,复又恭敬一礼,诚恳说道:“能跟随大师学习符道,是我的荣幸。” 颜瑟叹道:“看起来你刚入书院二层楼,还没有被那里面的骄傲横二气息薰坏,不错不错。”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外观实在是不雅的老道人,犹豫片刻后终是没能忍住好奇,问道:“颜瑟大师,我与您素昧平生,不知道您为何如此肯定我有修行符道的潜质?说起来,能跟随您修行符道我本不应再有任何疑虑,我只是担心日后会令您失望。” “失望?去年在红袖招水珠儿那儿看见你留下的便笺,我便查过你,当时以为你不能修行,我直是失望到了极点。”颜瑟看着他怜爱说道:“现如今你能修行、甚至能进书院二层楼,那我还怎么会失望?除非你忽然间忘记了怎么提笔写字。” 听着这句话,宁缺怔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去年在红袖招里一番烂饮之后,曾经借着醉意发了些少年狂,只是那便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啊?颜瑟大师怎么可能就凭那张帐簿纸便看出自己有修行符道的潜质? 颜瑟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着说道:“一张薄薄帐簿,廖廖数字鸡汤,我能看出你有神符师的潜质,而你自己看不出来,因为你是学生,我是神符师。” 宁缺听懂了这句话,行礼受教。 “这些闲礼日后再论,今日你先跟我回南门观,符道万千,你现在不过是张白纸,若要在上面绘出世界全像,须得从最简单的落笔开始修行,这可是条漫漫道路,不得不抓紧。” 听到颜瑟的吩咐,宁缺和黄鹤教授同时一愣,齐声异道:“这么着急?” 颜瑟大师忽然沉默了下来,脸上叠在一起的皱纹里既有觅到传人的喜悦恬淡,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他看了黄鹤教授一眼,转头静静看着宁缺,缓声说道:“我很老了。” 听到这句话,黄鹤教授神情顿敛,微微低首一礼,退让到一旁。宁缺也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悲伤焦虑和着急,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阵酸楚,点头应下。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杀出了一道与场间情绪截然不同的声音。林公公不知何时出现在场间,看着数人微笑道:“颜瑟大师,今日宁缺不能与你去南门,他必须跟我去一个地方。” 颜瑟微微一怔,看着这个太监总管,想起来昨日此人说过,他奉陛下之命前来书院并非是为了观战,而是要接一个人,难道他要接的人……就是宁缺? “就算是宫里要见他,也不迟这些时间。”颜瑟不悦说道:“为了抢这个学生,我和书院争了一天一夜,稍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师弟交待,我说你急什么急。” 也就是昊天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才会对皇宫里的要求如此不以为意,才敢对权势赫赫的太监总管如此呵斥,林公公自然也不会动怒,笑着应了一句:“颜大师为了这个学生,辛苦等待了半日,然而您可知道……陛下已经等了他半年。” 陛下已经等了他半年,这句话直接让书院门口这几位瞬间无语。 不远处的石坪上,书院诸生们还在进行着他们的活动后活动,年轻的学生们挥挥衣袖便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误会的衍生物可以原谅应该被原谅不被原谅那肯定就是对方不够风度不够气度,看着宁缺的背影指指点点痛陈其人之骄傲之狼性不改粗鲁不堪如今小小得意便如此猖狂我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日,然后又开始批评常征明等军部推荐生不该自卑自贱去道歉明明我们都还没道歉你就先道了歉那我们最后没道成歉岂不是显得很失落压力很大? 对于司徒依兰这位将军府的掌上明珠,自然没有学生胆敢酸言酸语,只是也难免投注了一些酸目酸光,司徒依兰听着这些议论极怒,只是看着那些同窗还在偷偷关心着书院门口处的动静,控制着音量,又怒极而笑,摇头实在无语。 便在这时,书院门口忽然安静了下来,诸生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望了过去。 …………之所以无语,是因为不知道林公公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唐天子为什么会等宁缺半年?颜瑟大师知道那件事情,甚至是由他本人证明了那件事情,只是没有想到那里去。黄鹤教授天天躲在书院里苦心研修,更是不问世事。宁缺和桑桑被震惊的情绪淋了一头的雾水,互视一眼后,宁缺小意问道:“林公公,不知您此言何意?” 林公公微笑望着他,说道:“去年春天某日,你是不是去过御书房?” 自进入书院之后宁缺全副心神都放在登楼登山修行事上,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大唐暗侍卫的身份,至于御书房里写了幅字的事情更是早已忘了,虽然当时那股美妙渲泄恣意感受还在心间,然而林公公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直接劈醒了他所有回忆。 他表情虽然还保持着平静,心脏却早已被震惊的微微颤抖,暗自想着莫非是宫中发现自己擅入御书房,所以决意问罪?只是自己那幅字意味旷远,与平素墨意完全不同,宫里怎么确定是自己?而且就算是问罪,也应该是侍卫处的事情,哪里值得让林公公这样的大人物出马? 转念间,宁缺想了很多事情,在传闻中皇帝陛下以仁慈闻名,而且如今自己已经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弟子,颜瑟大师的学生,听说昊天南门也很瞧得起我,这么些小罪名应该总不会要砍自己脑袋吧?电光火石间他权衡了很多问题,最终老实说道:“正是。” 他尽可能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些,正大光明些,然而谁都能听出来他的声音紧张的发干。 林公公摸了摸光滑的下颌,看着他呵呵笑道:“果然是你,那就很好,只是兹事体大,入宫之前为了确认,老奴向陛下请了个问题。” “公公请讲。”宁缺说道。 林公公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问道:“陛下问你,花开彼岸天的前一句是什么?” 宁缺喃喃应道:“鱼跃此时海。” “那还迟疑什么?赶紧随老奴进宫吧……” 林公公看着他眉开眼笑说道:“我的宁大家。” …………因为书院门口的安静,聚在一起的学生也安静下来,好奇听着那边的议论,只是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听的并不真切,只能听到几个偶尔飘过来的词句。 “颜瑟大师要收那个幸运的家伙当学生,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那位公公是哪家王府上的吗?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好像是要去某王公府?”有学生猜测道。 金无彩看着书院外的那辆皇家马车,面露犹豫之色,喃喃重复听到的那些词:“此时海……彼岸天?陛下等了半年……这是什么意思?” 她替昨夜临时留宿书院的谢承运送去早饭后,便回了书院门口,准备与司徒依兰一道回家,没有听到前面那番道歉骄傲之论,却听到了最后的这番谈话。 忽然间她眼眸里涌出不可思议的情绪,望着马车旁的宁缺,声音微颤喃喃说道:“难道……难道御书房里那幅书帖,是宁缺写的?” 声音很小却清晰地传入书院诸生耳中,瞬间内石坪之上进入了绝对的安静。 谁都知道金无彩所说的那幅书帖,那副不知被谁留在御书房里的书帖深受皇帝陛下喜爱,据说陛下每每心烦国事政务之时,便会去御书房里看那副书帖发呆,而众人更清楚的是,皇帝陛下曾经请了多位书道大家进宫对临摹那幅书帖,然后择其优者赐于朝中大臣学士,以此代替过往那些着实没有太多意思的赏赐。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即便是在民风纯朴的大唐帝国也是如此,陛下酷爱书法,帝国上下尤其是士大夫阶层便酷爱书法,陛下酷爱那副书帖,大臣学士们自然也不甘其后,此风愈来愈盛,最后竟是变成一件趣事,朝中大臣们每逢争论夺眷不下时,竟会把此书帖出来说事。 大学士说陛下赐了本官第一道摹本,尚书大人便说陛下赐我的摹本乃是最精妙最有原作神韵的双钩摹本,你们那些摹本怎能与我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相提并论? 在御书房里亲眼看过那幅花开彼岸天的大臣们,都同意陛下的赏鉴,认为那确实是十年以降最具神韵之书,即便没有陛下的喜爱加持,也属难得佳作,再加上上述那些趣事,还有那位书家迟迟未现,该书帖离奇出现在御书房里,更是给这幅书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世间唯神秘能神圣,那幅书帖和那位神秘书家被炒的越来越热,越来越令人好奇,到了今时今日,一帖动长安这五字实在是贴切到了极点。书院诸生平日里也曾津津乐道此事,金无彩和高小姐这样的权宦子弟更是有机会亲眼看到那些摹本,然而谁能想到……那个人是宁缺。 …………陈子贤看着站在皇家马车旁的宁缺,忽然懦懦说道:“去年说起那幅书帖时,我就对你们说过,宁缺在东城开了一家小书画店,那帖有可能是他写的。” 没有人回答他的说话,石坪上一片沉默,震惊的沉默,尴尬窘迫的沉默。 其实丙舍里有很多学生都记得去年的那场讨论,也记得在陈子贤懦懦说出这种胡乱猜测后,自己这些人是怎样的冷嘲热讽,对着掩雨走廊里宁缺的背影指指点点,放肆大笑。 只是此时此刻有谁还能笑得出来? 被视为修行废柴、称病弃考的无德小人的宁缺,成功登山,超过那些不将他放在眼中的同窗,直至最后战胜不可战胜的隆庆皇子,这个事实对于书院诸生来说,就像是一道雷。 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不惜撒野放泼哭着喊着也要收宁缺为学生,这件事情对于书院诸生来说,就像是第二道雷。 两道雷声过后,绝大部分人已经被劈的有些痴呆,只是凭着生存的本能,强行咬着牙替自己寻找最后的精神逃避通道和出口。 就在这时,第三道雷声响了起来。 宁缺便是写出那幅花开彼岸的书家,他马上便要进宫面圣,他可以看到的前途就已经比在场绝大多数人更加光明和旷远。 当第三道雷声响过后,站在石坪上的书院诸生再也没有继续骄傲、继续冷漠、继续无辜、继续强辩、继续质疑、继续不甘的任何理由,他们直接被劈成了无数根沉默的焦树,头上冒着青烟,衣衫变成了黑糊糊的脆片,大脑早就停止了转动。 曾经笑的有多大声,此时的脸上便有多火辣;曾经笑的有多夸张,此时便想在身前挖出多大的一个洞。 曾经多么的风轻云淡无视,此时便不得不屈辱地无法控制自己目光,望着那辆皇家马车。 “我曾经听宁缺说过一个很新鲜的词。” 司徒依兰忽然幽幽开口说道:“那个词叫审美疲劳,我一直不明白美怎么审,然后又怎么疲惫?今天总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震惊这种事情多了,也容易显得麻木无趣啊。” 褚由贤站在她身后,摇头笑着说道:“可我依然觉得很爽。” 司徒依兰笑了起来,用力一挥拳头,看着四周的书院同窗们,说道:“确实很爽。” 她看着脸色苍白的钟大俊,钟大俊下意识里别过脸去,不敢回视。 她望向钟大俊身旁那名阳关老乡学生,说道:“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如果那幅字是宁缺写的,他就会心甘情愿去亲宁缺的臭脚。” 那名学生惊恐万分,连连退后。 司徒依兰莞尔一笑,问道:“我可以让宁缺把鞋子扔过来,爬了一天一夜山道,应该很臭。” 那名学生大叫一声,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竟是被这句话吓昏了。 …………四骏马车急驶在长安城笔直宽敞的大街上,不时响起侍卫的喝道声,行人纷纷走避,然后看着那路烟尘破口大骂。大唐帝国向来讲究规矩,对于这等不讲规矩的马车,虽然明明看到是皇宫的马车,长安城的百姓依然毫不客气。 宁缺和桑桑坐在昏暗的车厢中,被车内华贵的装饰弄的有些手足无措,时不时对视一眼交换一下感觉。要说主仆二人如今也是见过大场面、见过大笔银钱的主儿,然而坐上皇家马车,正式奉诏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依然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不用紧张,陛下爱煞了你写的那幅字。”林公公看着他神情宽慰说道。 才下书院后山,便入重重深宫,宁缺一时半会确实很难醒过神来,犹豫片刻后,他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公,您真确认陛下是喜欢我的字才召我进宫,而不是因为别的?” 林公公怔了怔,哭笑不得说道:“你那幅花开彼岸天在长安城里已经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莫非你真是一直都不知晓?” 宁缺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道:“我从小除了修行,就最喜欢升官发财。如果早知道皇帝陛下会喜欢我的字,还在苦苦找寻草民,我肯定会自投罗网……不,抱着我平生所写最精彩书卷直闯皇城,大喊就是我就是我,哈哈,就只怕会被人侍卫们直接打回来。” 这话说的着实有憨傻有趣,林公公呵呵一笑,旋即颇有深意望着他说道:“若你真能抱着书卷直闯皇城,羽林军断然是不会让你进的,不过侍卫又怎么会打你?” 宁缺心里咯噔一声。 林公公微笑望着他说道:“私入皇宫,擅入御书房,你以为难道宫里查都不查这件事情,便让陛下见你?我知道你暗侍卫的身份,也知道你和朝小树的关系。” 宁缺默然无语。 林公公叹息说道:“虽说东城偏苦,民间百姓很少会议论这些事情,但你既是开书画店的,总应该知道些同业之间的议论,真不知道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我很少和同业交往,至于这大半年……一直在忙着学习。” 宁缺想着老笔斋里的树叶银锭洗脚水笔墨之类的物事,笑了笑。忽然间他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顿时敛了笑容,向林公公要求回临四十七巷洗沐一番。 听着这个要求,林公公极为不悦,心想陛下等了你半年时间,你不急着去谢恩,却急着回家中洗沐,这是何意?莫非先前没有同你把规矩讲清楚?觐见之前宫中自然会让你洗沐。 然而不知为何,宁缺显得分外倔犟,坚决要求必须回临四十七巷一趟。林公公被他吵的没有办法,又想着陛下如此欣赏这个年轻学生,也不愿意弄得太僵,便同意了他的要求。 …………春日的临四十七巷分外美丽,几株桃花探出户部库房墙头,好奇地望着对街的铺面。 昨日暮时,大唐国师李青山等人亲自前来临四十七巷,为的是审验宁缺笔迹,当时众人进的粗暴,老笔斋的铺门被强行推倒,场面看着狼藉一片。 宁缺看着洞开的铺门,心里暗道一声糟糕,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往里面冲去。 旁边假古董店的老板娘嚷道:“别着急,什么都没丢,我帮你看了一夜。” 宁缺回头看着老板娘,只觉得她脸上厚厚那层脂粉竟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起来,上前给予一个最热情的拥抱,大喜说道:“吴婶儿,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假古董店老板端着茶壶站在门口,看着这幕不悦说道:“感谢也别抱啊!那是我媳妇儿!” 宁缺大笑说道:“我当然知道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唯一一个媳妇儿。” 假古董店老板骄傲一笑,啜了口茶水,说道:“那谁说的准?” 老板娘正准备发作,宁缺拦了下来,笑着说道:“吴婶儿您放心,今儿承了您人情,吴老二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娶小老婆,我替你看着!” 老板娘眉开眼笑,连连称是。 吴老二大怒说道:“你这个小东西凭什么管我家的家事!” 宁缺指了指身后的皇家马车,笑着问道:“这能管吗?” 吴老二看清楚了明黄马车上的徽记,想到今后的惨淡人生,顿时吓得浑身颤抖。 走入昏暗的老笔斋,宁缺没有急着让桑桑去烧水洗沐,而是先把铺门勉强关了起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踩凳上墙,把墙上挂着的那几幅自己亲手写的书卷取了下来。 他把书卷郑重交到桑桑手中,神情凝重说道:“从今以后,少爷我写的任何一张纸,你都要把它当成大黑伞一样来保管。” 桑桑睁着眼睛,疑惑问道:“纸在人在,纸亡人亡?” “这不是纸。” 宁缺轻轻抚过桑桑手中的书卷,声音微颤喜悦说道:“这都是银票。”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最鲜不过一碗鸡汤 镂空以花枝为纹的木门缓缓开启,小太监轻甩拂尘,悄无声息退开。 宁缺看着身前高高的门槛,怔了怔后整理仪容肃然而入,看着那些久违的珍贵笔砚,嗅着其实一直藏在记忆深处的泥墨气息,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惘然。 书架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背对着御书房正门。男子身上穿着件素色的薄棉衫,腰间系着黑金线夹织的腰带,略显清瘦,虽看不见容颜,但宁缺很容易猜到对方的身份。 没有太监指点,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双膝跪拜,还是应该双手一揖长身而躬,按道理讲应该是前者,只是没有几个唐人愿意让膝头沾惹尘埃,一时间便有些犹豫和尴尬。 中年男子在这时候忽然开口说话,淡而温和的语调与话语内容,及时地解除了宁缺心头的尴尬与犹豫:“又不是祭天礼,不要动不动就想着下跪。”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宁缺便对这中年男子生出了极强烈的好感,在他的想像中,雄霸天下的大唐君王的形象,向来是和威严冷漠肃厉这些词联系在一起,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温和。 “听说你是我的暗侍卫?”中年男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一面观看一面随意问道。 宁缺长揖一礼,应道:“是。” “这暗侍卫未免也太暗了些,居然连我本人都不知道。”中年男子笑了笑,从书架边缘抽出一根书签,夹在那册旧书里以为记号,忽然开口问道:“去年你是怎么进了这个房间?” 宁缺这时候正在思考应该怎样自称,在卑职草民学生和下官之间游移片刻,理所当然地把下官先行排除,听着这个问题后下意识回答道:“学生进宫领差事,被带到这里等候。” 中年男子轻噫一声,似乎对某些事情有些疑惑不解,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领差事,怎么进了我的御书房?当时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对话进行到此时,宁缺心中的紧张稍微舒缓了一些,疑惑却更多了些。在进宫的路途上他曾经设想过见到皇帝陛下后的画面,在想像中他本以为——皇帝陛下看到自己之后,一定会龙颜大悦长声而笑,连抢几步假做不悦牵着自己的双手阻止自己下跪,然后松手轻捋胡须看着自己这张清新可爱的脸连连点头,面上满是赞叹之色,强抑激动说道宁卿家,你可让朕找死了,朕要赏你良田万顷,美婢无数,至于朝中官职任你挑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事实证明宁缺他虽然生的不若隆庆皇子那般美丽,但患得患失的激动兴奋境况中,依然会把很多事情想的太美。 正有些轻微的失落和疑惑,便听着皇帝陛下最后这句问题,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去年是那位叫禄吉的小太监安排自己来到御书房,既然皇帝陛下寻找自己半年时间,那幅花开彼岸天在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那名叫禄吉的小太监以及徐崇山统领,没道理不把这件事情与自己联系起来。皇帝陛下一直没有找到自己,那只说明了一件事情——无论是徐崇山统领,还是那名叫禄吉的小太监,都没有把自己曾经进入御书房的这件事情禀报皇帝陛下。 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禀报,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忘了比如白痴了比如担心这件事情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宁缺此时不清楚原因,但他清楚如果自己这时候的回答与徐统领及小太监的回答对不上,那么极有可能会给对方带去很大的麻烦,甚至也有可能为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他蹙着眉尖,作认真状思考片刻后,摇头诚恳说道:“应该没有人知道。” 皇帝陛下听着身后传来的回答声,大声笑起来。他把手中那本旧书塞回书架里,转身看着御书房门口的年轻学生,感慨说道:“人品果然不错,难怪朝老二看得起你。” 宁缺望向书架前,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眉眼清秀、鬓现花白的普通中年男子,并不是想像中那般威严不可方物、气势比朱雀绘像还要可怕的怪物,而且看对方神情和笑意,知道自己的回答应该算是赌对了,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对在何处。 皇帝陛下看着宁缺,忽然招了招手,笑眯眯说道:“你过来。” 看着皇帝陛下脸上笑容,宁缺心头微紧,强行压抑着紧张走了过去。 皇帝陛下指着桌案上摊开的那幅字,笑着问道:“这幅字是你写的?” 宁缺用余光瞥了一眼,看着黄芽纸上笔墨淋漓的五个大字,瞬间回忆起去年某日自己写完之后的得意骄傲与爽快愉悦,轻声应道:“确是学生当日荒唐之作。” “一点都不荒唐。”皇帝陛下微笑看着他说道:“我很喜欢你的字。” 终于开始表扬赞赏的流程,宁缺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大概是皇帝陛下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过于自然随意,只有平静的欣赏,而没有外露的激动,就像是在说皇后娘娘昨夜剥的大葱很干净烙的大饼很香甜,这该如何谢恩如何动容? 皇帝陛下明显也不指望宁缺会被自己的一句话感动的涕泪横下,轻捋颌下长须,看着桌案上花开彼岸天五字,赏玩片刻后感慨说道:“朕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前面皇帝陛下一直是在用我自称,这时候陡然换成朕,御书房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而且这句话里隐着的浓郁意味,较诸先前那句喜欢不知道强烈了多少倍,由极疏淡清雅转为极浓烈欣赏,宁缺对前者不适应,听着后者同样还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帝陛下笑眯眯望着他,忽然开口说道:“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你只写了后一句,总觉得有些缺憾,今日既然找到了你,那为何不把两句补完?朕替你磨墨如何?” 让大唐天子替自己磨墨散笔铺纸盖印,对于世间嗜好书道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是最高级的待遇,事实上是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和这种待遇比起来,哪怕你把红袖招里所有当红姑娘全部塞进书房里添香磨墨,也完全不值一提。 听着这话,宁缺大感震惊,诚恳婉拒道:“这如何使得?至于鱼跃此时海两联,本是陛下妙手偶得,学生只是个抄录手段,今日再写……陛下珠玉在前,学生哪敢拙劣代笔?” 他自幼生活颠沛流离,在大唐帝国最底层里挣扎求生,着实没有太多与贵人们相处交往的经验,在从草原归来的旅途中与大唐公主李渔能够厮混在一处,那是因为当时的李渔是一个清秀的小婢女,他虽然知道李渔的身份,但为了让自己能够更轻松些,也一直坚持把李渔当成小婢女看待。而此时他所面对的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人,又该如何相处? 换成别的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今日在御书房中大概会慌乱的一塌糊涂。可宁缺终究还是宁缺,他还是个孩童时便能在险恶世间生存下来,除了腰间的柴刀和杀人时的勇气之外,比蜂蜜还要甜的嘴巴,比小狗还要可爱的摇尾乞怜本事,自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关于讨上峰欢心、拍贵人马屁这种事情,只要他愿意做,他便可以做的比任何人都好。在渭城时,他一个外来少年军户,能够得到满城军民喜爱,能够让渭城前后数任将军都疼若子侄,可以想见其本事,此时把这本事用来拍皇帝陛下马屁,自然是随手拈来,毫无滞碍。 听着妙手偶得珠玉在前这些词,皇帝陛下微微一愣,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的脸,失笑训斥道:“你这马屁拍的未免也太生硬了些,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字写的非常糟糕,哪里担得起珠玉二字?更何况是在你这个家伙面前。” 宁缺呵呵一笑。他的脸皮极厚,浑然不以这句训斥为念,他曾经亲眼见过皇帝陛下写的字,那确实是相当的……不咋嘀,然而那又如何?再生硬的马屁终究还是马屁,陛下你哪怕心知肚明自己写的字很糟糕,可被人赞一声还是会觉得高兴,更何况是我赞的? 看着宁缺脸上不以为意的神情,皇帝陛下果然觉得有几分高兴,心想朕看中的书家虽然年纪比想像中要年轻了太多,但眼光着实犀利独到,这番评价十有八七是在拍朕马屁,但看他说的如此自然诚恳,或许剩下的那两三分说明朕的书法确实进步不少,还是颇有可观之处? “闲话少叙,既然朕终于逮着你,你今夜便得好好写几幅字出来,让朕好好看看。” “陛下,学生昨夜在书院精神消耗过大,身体也有些虚弱,实在是写不出什么好字。并非学生敢违圣意,只是书之一道讲究精神饱足……” 皇帝陛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想着这话确实也有道理,他很清楚书院二层楼是怎样的难进,而且想着身前这小子居然能战胜隆庆进入书院二层楼,日后必将是帝国栋梁,只怕心志也极高远,若自己一味以书家词臣看待对方,只怕对方会觉得有些羞辱。 宁缺一面为难说着,一面偷偷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忽然间他像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几幅书卷,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书案上。 “陛下,这是学生近年来习书行墨所作,挑了一些还能入眼的,请陛下指点。” 皇帝陛下听着这话,看着书案上的那几幅书卷,眼睛骤然一亮,快速低腰伸手把书卷摊平,然后看着书卷上那些或行或草的墨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声喜悦的赞叹终于打破了御书房里的安静。 皇帝陛下摇头晃脑,惊喜赞叹道:“好字!真真好字!” 他回过头来,看着宁缺眼睛放光说道:“宁卿,听闻你在长安东城开了一家铺子,想必这些年来所作绝非这廖廖数幅,且速速取来,让朕好好欣赏一番。” 宁缺愕然,迎着皇帝陛下求书若渴的目光,讷讷然尴尬回答道:“陛下,学生写的书卷,这个,那个,基本上……都是用来卖钱的。” …………巍巍皇城南门外不远处,有座隐在青树之间的幽静道观,正是昊天道南门所在。 南门观最深处的殿宇里,先前在书院豪气干云,意欲与二师兄一争高下的神符师颜瑟,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盘膝坐在深色木地板上,颌下的胡须似被焚烧过一般焦枯,目光不再猥琐一味无辜盯着身前的地板,根本不敢望向对面,然而虽然不敢望向对面,但脸上那些像山川般密集淌过的皱纹里已经满是负疚和讨好神色。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身前的师兄,目光幽幽有若深宫里的怨妇,平日里对师兄的尊敬早已全然化作了失望和恼怒。 “宁缺不能进入昊天道南门,这就意味着,虽然他是你的学生,但你死之后,我昊天道南门便再也没有一位自己的神符师,这也就意味着你我死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撑着南门。” 颜瑟大师抬起头来,呵呵傻笑望着师弟,安慰说道:“也不至于这般严重,宁缺既然是我的学生,日后他若成了神符师,总不可能眼看着南门出事而不管。另外我虽然人老将死,但师弟你年岁尚浅,也许你死的时候,宁缺早就死了,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用?” 李青山面无表情看着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师兄莫非你真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如果宁缺进了南门,日后我再把南门之主让给他做,他便是我大唐国师,这南门便是想衰弱也难,可若他只是你的学生,日后最多成为我南门客卿,可这客卿又有何用?南晋柳白还是西陵神殿的客卿,可你什么时候见过柳白为神殿出生入死?” 颜瑟同意书院二师兄的要求,以个人名义收宁缺为符道学生,却完全断绝了宁缺进入昊天道南门的可能,他的心中本自羞愧,回来面对李青山已然觉得有些无颜,此时听着李青山的话语越来越沉重,更是难堪到了极点,最后竟是不敢再看对方幽怨目光,狼狈掩面而走。 一路过树穿廊,昊天道南门弟子道僮道姑恭谨行礼避让,颜瑟大师今日却是全无表现自己和蔼好色一面的想法,面色铁青匆匆前行,舍了正门直奔侧门而去,待推开侧门走入偏巷,伸手掸去肩头青叶,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总算回复了几分正常。 虽说对不起师门,但终究是找到了传人,颜瑟惭愧之余,其实难抑心头喜悦,先前在南门观中,在国师李青山身前,那些喜悦被羞愧掩盖,此时入了侧巷终于开始展露。 一辆马车堵在巷口,看着车辕上的某侯府徽记,他微微一怔。 一名管事模样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上下打量了颜瑟大师两眼,似乎有些疑惑这名老道士的长相,半天后才把自家主人的殷切嘱咐记了起来,谦卑一笑诚恳说道:“小人给颜瑟大师请安了,小人是安乐侯府大管事,今日奉侯爷之命特来寻您,听闻大师手中有张字帖……” 颜瑟大师冷冷盯着这名管事的脸,根本懒得想对方的来意,直接寒声说道:“滚。” 说完这个字,他直接推开那名管事,抬步傲然向巷口走去。 那名侯府管事在他身后脸色极其难看,然而想着颜瑟高高在上的神符师身份,却哪里敢有半点怨言,只是不停跟着他的脚步,带着哭音喊道:“大师,您听小人把话说完。” 巷口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颜瑟大师是何等样身份的人?你又是何等样身份的人?安乐侯不拘有何事询问颜瑟大师,或庄仪请入侯府,或肃容前来相见,均须执晚辈之礼,居然就让你一个管事出面,侯爷这事儿做的未免孟浪了些。” 侯府管事不敢惹一位神符师,但却不代表在长安城里他不敢惹的人很多,听着这番看似劝戒,实际上是毫不掩饰挑拔的话,他怒从心头起,走出巷口,看着那名白发苍苍站在一架绿竹轿椅旁的老人,挥手训斥道:“我是什么样身份……” 忽然间他身体僵硬,声音颤抖起来,紧忙单膝跪地行礼,说道:“哪里值得大学士您费神关心,小人实在是糊涂到了极点,这便回去将大学士的话传给侯爷。”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淡淡看着跪在身前的侯府管事,挥手说道:“没想到你应变本事倒还不错,做个侯府管事,倒算是称职。” 老人姓王名侍臣,乃大唐文渊阁大学士,历三朝而不衰,深得陛下器重尊敬,即便是亲王李沛言看着这老人也要让道问安,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安乐侯。 侯府管事虽不知这位王大学士为何出现在南门观偏巷外,但哪里还敢多话,向着两位老人连连行礼,然后带着自家马车风一般逃走。 颜瑟大师蹙眉望着王大学士,拱手一礼问道:“老学士,今日乃休沐之期,不用上朝,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宫顺道可不是什么好理由。” “前些日子我和老祭酒吵了一架,这个理由充不充分?”王大学士咳了两声,回答道。 颜瑟想了想,拂袖恼火道:“你们吵架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哪是前些天?” “反正那幅花开彼岸天的双钩摹本,是在那个老家伙府上。那个老家伙非但不让我看,还经常拿这件事情来气我。”王大学士难掩心中激荡,抚须怒道:“双钩摹本过于拘泥线条原意,徒有原作其形,却无其意,哪里有陛下赐我那副摹本好?” “你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颜瑟深知这段公案,摇头做公论道:“方家皆知,若要摹原作之本义本迹,双钩法当然是最好的方法。” 颜瑟是昊天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王侍臣乃是历经三朝的元老,数十年来二人也算熟识,并且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世间书坛大家,此时说起临摹之法,自然不会相让。 “就算双钩摹本最佳。”王侍臣微微一笑,傲然说道:“那又如何?待我今日拿了那幅鸡汤帖回去,不挂书房,却挂在中堂之上,气不死那个老匹夫。” “且慢。”颜瑟异道:“鸡汤帖是什么东西?” “就是你在红袖招里拿走的那张帐簿纸。” 王大学士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现如今风声已经传开,东城老笔斋曾经卖出去的那些书帖,都已经被人收走。我觉得那些书帖并无特殊意味,但这鸡汤帖却是大不相同,你凭这鸡汤帖断定宁缺有神符师潜质,意义非凡。若能让老夫把此帖收入宅中,岂不是大妙?” 颜瑟感慨说道:“这风言风语果然传播的比符书还要迅疾。” 王大学士盯着他说道:“闲话少叙,安乐侯蠢到极点,居然派个管事就来找你讨要。我可是三朝大学士,亲自来巷口堵你,而且要的是你学生的书帖,这面子给的已经够大了,你可千万不要说不给我面子,不然我们两个人都会变得很没面子。” “我从你这番话里只听出老流氓的气息,根本没觉得你准备要面子。”颜瑟恼火说道:“你我相识数十年,真想不到你这个堂堂三朝大学士,居然也会为这种小事情乱了本心!” 王大学士大怒说道:“若是别的事情倒也罢了,花开一帖这一年在长安城里闹得太凶,那个老匹夫欺我太盛,若不能把这面子找回来,我三朝大学士还怎样在朝堂上立足?” 颜瑟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一万。” 王大学士脸上的怒容顿时敛去,呵呵一笑说道:“四千。” 颜瑟从袖中取出那张薄薄的帐簿纸,递了过去,说道:“成交。” 王大学士接过那张薄纸,看都没有看一眼,转身一屁股坐回那顶绿竹轿椅,对随从大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府!把容宝斋最好的兴师傅给我请到府里来!然后让老三准备明日开府宴客,庆贺生辰,邀宾客前来赏鸡汤帖!” 绿竹轿椅一路挟风弄尘狂奔而走,隐隐传来大学士与管家的对话。 “老爷,您的八十大寿上个月已经过了。” “蠢货!老大的二丫头刚好这个月过生日!” “把金无彩那小丫头也请来,最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请她那个老不死外公!” “如果他不来,我亲自上门去请!” …………宁缺这时正在皇宫里紧张面圣,寻找一切机会拍马屁颂圣,他并不知道自己去年酒后写的那幅便笺纸已经被卖出了两千两银子,而且还只是友情价。 至于那张便笺纸书写内容的对象、从来没有机会看见那张便笺纸的桑桑,这时候正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紧张无语。 听着门外不停传来的密集叩门声,隔着门缝看着那些挥舞着银票,面露焦急神色的各府管事,还有那些站在街对面兴奋议论的各色人等,小侍女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想起少爷临走前的交待,她把收集好的所有书帖全部整理好,打开床板拿出匣子,与那些珍贵的银票整齐摆放在一起,然后拿了两根极粗的铁链子,把门窗全部锁死。 做完这些事情,她又走回前铺,把难以关严的铺门板用大铁钉用力钉死,这才稍微放心了些,顾不得外面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背着大黑伞和几件宁缺交待过最重要的中堂,打开小院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此时天时尚早,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当桑桑走进红袖招青楼时,没有看到什么莺莺燕燕的场景,只是闻到了无数美酒佳肴的味道,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正在顶楼扶着栏杆看着下面发呆,忽然看到桑桑出现在楼堂之中,顿时大喜,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下去,双手牵起桑桑的双手,好一阵埋怨: “最近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没有过来?是不是你家少爷禁了你的足?宁缺这人也真是的,简大家不让他来这些风月之地,是想让他将心思放到学业上,居然借此对你撒气!还有啊,我听说你这半年经常去公主府里做客,是不是见惯了贵人,就忘了我们这些轻贱朋友?” 桑桑哪里顾得听小草的埋怨,她此时要和整座长安城里闻风而动的人们抢时间,直接问道:“我家少爷去年大醉那一次,曾经在你们这儿写过一张便笺纸,在哪儿?” 小草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我帮你去问问。” 片刻后,小草跑了回来,说道:“问过了,好像是水珠姐姐当时顺手拿走了,你找这个东西做甚?已经隔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被扔去了哪儿。” …………曹佑宁在长安城里说话向来有几分底气,因为他的姐夫是工部侍郎,而且自去年底工部尚书出缺之后,他的姐夫便被视作下一任工部尚书。然而谁知道事情在今年春初陡然发生了变化,从河运总督府回京的某位大员,成为了他姐夫强劲的竞争对手。陛下对这个任命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宰相和那几位大学士也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在这种紧张关键的时刻,他的侍郎姐夫变得越来越低调沉默,于是乎曹佑宁在长安城里说话的底气也越来越弱,尤其是此时此刻,面对着红袖招里的头牌红姑娘水珠儿,他说话的语气已经不能用低调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谦卑。 “我说好姑娘,您就行行好,把那张帖子让给我吧。” 曹佑宁看着椅中那位丰润水盈的女子,若平日只怕早已心神摇晃想要扑上去,只是今天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件事情占据,完全顾不得这些。 他诚恳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位叫宁缺的学生,便是宫里那张花开帖的主人,如今陛下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时候正和他在御书房里说话,如果我骗你,只怕还能省些银子,但你我也算相识,断不至于如此待你,水珠姑娘,你可也不能这般待我呀!” 水珠儿此时已经从先前的震惊中醒了过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可是那张帐簿纸……” 曹佑宁极认真地纠正道:“不是帐簿纸,南门观里的风声已经传遍长安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幅书帖,那幅书帖应该叫鸡汤帖。” 水珠儿无可奈何摆摆手,说道:“好吧,就依你,可那张……鸡汤帖,确实不在我手里。当日我取回来后,当夜便被人拿走了。” “谁拿走了?”曹佑宁紧张问道:“姑娘您可得仔细回忆,要知道这张字帖非同寻常,那位南门供奉正是凭此帖判定宁缺有神符师潜质,此帖日后必然会成为天下名帖!” 水珠儿没好气一笑,说道:“这还用得着好生回忆什么,那个老道士脏的一塌糊涂,性情怪异,却偏生出手大方,我怎么会忘记这种常客。” 曹佑宁听着她的形容,愣了半晌后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震惊说道:“哎呀!我的小祖宗啊!那可不是什么脏道士,那道人肯定就是神符师颜瑟大师!” 水珠儿大吃一惊,用手绢掩唇,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心想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在一天之内就变得如此荒诞,那个可爱的可疼的少年郎居然成了陛下苦苦寻觅半年的大书家,而那个隔上月余便会来饮酒作乐一番的猥琐脏老道,居然是位神符师! 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情,惊喜站起身来,吩咐婢女从屋后抬出一张废弃不用的小桌子。 “你看看这张桌子,上面是那位脏老道……不,是那位昊天道南门供奉、硕果仅存神符师、国师大人师兄颜瑟大师用他毕生功力有感而发,在这桌面临摹的鸡汤帖!” 她用手抹去桌上的灰尘,看着那些潦草的字迹,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巨眼识人的风尘别样花,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一面自我欣赏一面毫不停顿地说出了一大段话……曹佑宁把脸凑到桌面,盯着那些潦草却深刻入木的字迹,眼眸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喜悦说道:“水珠儿姑娘,价钱随你开,不用再说这些来烘托气氛了。” 水珠以手绢掩唇吃吃一笑,脸上全无尴尬神色,说道:“三千两。” 曹佑宁直起身来,毅然说道:“成交。” “不能卖。” 院门忽然被人推开,桑桑和小草快步走了进来。 曹佑宁异道:“为何不能卖?” 桑桑仔细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些字迹,对水珠儿认真说道:“卖拓本。”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御宴 听着这话,曹佑宁表情骤变。 搬着一张桌子回家,虽说无论如何包装送到大学士府上,都会显得有些怪异,但毕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东西,可拓本这种事物……只要有墨有纸可以拓出几百几千张来,若真拿张拓本回去,自己该怎么向姐夫交待? 他看着那个不请自入的小侍女微黑的脸,深黑着脸说道:“你又是何人?” 水珠儿姑娘瞥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无奈一笑介绍道:“你要买的这桌子,虽说是那位……颜瑟大师所写,却是宁缺的原作。这位姑娘是宁缺的贴身侍女,实话说只怕能当宁缺大半个家,若你真想要拿些什么回府,最好还是客气一些。” 曹佑宁闻言一惊,迅速从善入流,极客气地向桑桑揖手一礼,诚恳道出自己的来意:“小姑娘,虽说拓本日后自然也会珍贵,但我想买的却是独一无二的东西。” 桑桑心想这算是少爷成名之后的第一位客人,总要有些优待,思忖片刻后平静应道:“我给你加印,如果还不行,我家少爷请颜瑟大师给这份拓本亲自签名。” 说完这句话,她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方印章来。 曹佑宁双眼放光看着她手中的印章,问道:“这是……宁大家的私印?” 桑桑极不习惯少爷被人称作宁大家,总觉得这和简大家之类的称呼太相似,微微蹙眉。 曹佑宁沉默片刻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能保证只给我的拓本加印?” 桑桑点了点头。 曹佑宁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请开价。” 桑桑说道:“三百两。” …………曹佑宁用三张银票换了一张纸和一方鲜红的印,有些喜悦又有些失望地离开了小院。水珠儿和桑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了目光,望向彼此。 小草笑嘻嘻抱着水珠儿丰润的胳膊,一面摇晃一面说道:“水珠儿姐姐,随便涂些墨水,用棉布包锤两下,便能换三百两银票,你这下可是发大财了。” 水珠儿笑着应了声:“也就是第一张,而且加了宁缺的私印才值这个价钱。” “可是能随便印啊。”小草扳着手指头算道:“这买卖可比跳舞唱曲来的划算多了。” 水珠儿笑了笑,没有再回答什么,拾起桌上茶杯轻轻啜了口,然后继续望向桑桑。 在这段时间里,桑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水珠儿。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水珠儿缓缓放下茶杯,抬头看着桑桑笑着说道:“七三,你七我三。” 桑桑今天急着赶来红袖招,是因为宁缺特意交待她一定要找到那张鸡汤帖,只是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晚了很多步,且不说原帖已经被那位颜瑟大师带走,即便是这张桌上留下的笔迹,也已经开始被水珠儿当作了生财之道。 先前她一直静静看着水珠儿姑娘,就是想看对方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此时听着你七我三四字,桑桑觉得很满意,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水珠儿抬袖掩唇嫣然而笑,轻声说道:“凭着一张旧桌子,我便能轻轻松松超过陆雪,你啥时候把宁缺带过来,我拼着被简大家责罚,也好好让他快·活快·活。” 桑桑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走到桌边好奇地望了过去。 先前进院之后,她只是粗略看了看,此时居然才是她第一次看到鸡汤帖的原文,只见这句让少爷被神符师看中、已然名动京都的话是这样写的。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看着桌面潦草字迹最头前那两个字,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微黑的脸颊是满是骄傲和开心的神采。 待桑桑在小草的陪伴下离开小院之后,水珠儿的贴身婢女走了进来,眼珠骨碌一转,低声说道:“姑娘,虽说那便笺确实是宁缺写的,那桌子可是咱们的,而且颜瑟大师也是在您这儿过夜时动的雅兴。给他主仆二人些分红应当,可七三的比例实在有些吃亏。” 水珠儿笑了笑,轻轻一戳忠心婢女的眉心,说道:“你呀,看事情总是这般浅,且不说这二十九个字头两个便是桑桑的名字,只说若我占了大头,日后朝中哪位高官瞧中了想索了去,我该如何拒绝?现如今大头归了宁缺主仆,我便不过是个代管之人,若真有谁敢来强索这方小桌,便不会冲着我来,他们首先得过了宁缺那关。” 婢女微微一怔后听明白了姑娘话里的意思,轻轻咬着下唇,说道:“可是姑娘……您和宁缺少爷关系不是挺好?私下里偶尔还姐弟相称,这般把他推上台面,是不是有些……” 看着欲言又止的婢女,水珠儿格格一笑,嗔道:“觉得姑娘我行事不厚道?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婢女,还是宁缺的婢女,他都好几个月没来了,居然还这般念着他。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宁缺他如今既得陛下赏识,又成了神符师的传人,不说可以在长安城里随便欺负人去,但至少没有谁敢随便欺负他了。” …………红袖招二楼雅间临窗畔的桌上,摆着几样清爽小食和两壶果酒。一位姑娘坐在窗畔,看着被小草送出楼去的桑桑,对身旁那名中年客人笑着说道:“瞧见那小姑娘没有?那就是宁缺少爷的小侍女,我们楼里的姑娘都觉着她日后肯定会是宁缺少爷房里的人,若不是有这么个身份,简大家的贴身婢女怎会与她这般相好?” 中年客人眉毛微白,肤色如铁,看上去颇有沧桑之意。他顺着姑娘的指点向窗外望去,沉默片刻后好奇问道:“这个叫宁缺的年轻人,真可谓是一日动长安,只是有些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叫他宁缺少爷叫的这般顺口?前些时日他可没有今天这般大的名气。” 那位姑娘掩袖一笑,轻声解释道:“宁缺少爷可不是普通人……虽然楼里的姑娘们以前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不普通之处,但能让水珠儿姑娘心疼的一声弟弟一声弟弟叫唤的人,能让陆雪姑娘休沐假期也要专程来舞一曲胡旋的人,想必总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中年客人眉梢微微挑起,讶道:“这又是为何?” 那位姑娘想了半晌,发现楼里的姑娘确实都挺喜欢宁缺,但若真要总结宁缺有何值得喜欢之处,却是十分困难,只好摇摇头笑着说道:“从他第一次进楼,简大家便对他另眼相看,别的好处或许水珠儿知道些?但仅凭简大家的态度,便值得我们尊称他一声少爷了。” 中年客人笑了笑,不再谈论此事,与姑娘饮了些果酒,说了些闲话,便告辞而去。 出了红袖招,中年人坐进一辆马车,指示车夫在长安城里随意行走,绕了几个弯,最终在北城某处停下。他交付车钱下车之后又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片青树环绕,气氛肃严的建筑群后方,敲响后门走了进去。 长安府后书房内。 上官扬羽看着身前那名中年男人,面无表情问道:“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把嫌疑对象缩小到七个人。宁缺在这七个名字里排在最后,你为什么会怀疑他?可有什么证据?” 那名中年男人姓铁名英,乃是长安府的刑名班头,曾经在刑部办过十几年差,对查案之事极有经验,此时听着上司问话,犹豫片刻后说道:“张贻琦死时,宁缺正在红袖招内。” 上官扬羽面色骤寒,痛斥道:“当时红袖招里有上百人,难道都有嫌疑!” 铁英低首抱拳,沉声说道:“但属下感觉这个人有问题。” 上官扬羽微微皱眉,不悦说道:“查案办差,怎能凭感觉行事?” “张贻琦死在红袖招侧门外,当时并未以命案处理,所以现场未作查验,当时在楼里的人也没有留置盘问,要找证据实在有难度。” 铁英继续快速说道:“但如果您相信我对案子的直觉,请让我继续查下去,下属这辈子都在和命案打交道,这椿案子就算光凭鼻子嗅也能嗅出些问题。” 上官扬羽似乎很感兴趣,捉须问道:“你嗅到了些什么问题?” “宁缺以前手头并不宽裕,甚至可以说有些拮据,这样的少年怎么会进红袖招快·活?简大家为什么会赏识他?姑娘们为什么会喜欢他?他进红袖招究竟想做什么?我觉得问题便在于,他和红袖招之间不应该有任何关系,但偏偏有了关系。” 铁英看着府尹大人不以为然的神色,神情凝重起来,开始陈述自己调查到的另一件事情:“就在御史张贻琦死后不久,汇源通钱庄兑了几张银票,数量巨大足有两千两白银。” “兑票之人签押的姓名是桑桑,正是宁缺的小侍女。他那时候名声不显,书帖卖的极贱,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这些银子是谁给他的?那些人给他这么多银子是要他做什么事?” 听着这段情报,上官扬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别的先不要动,先查银票的事情,如果确实有问题,才能继续查下去。” …………暮色照进长安府。 站在庭院青树下,本应被夕阳耀出满脸红光的上官扬羽大人,面上却全是与周遭环境不协调的铁青色,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身前的铁英,冰冷的声音从齿缝里渗了出来,显得又犀利了几分:“银票是鱼龙帮存进汇源通,也就是说,那两千两银子是朝小树给的宁缺,至于说为什么,如果你没有忘记某天夜晚倒在春风亭旁的满街尸身,或许能猜到一点。” “本官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上官扬羽阴冷说道:“因为正是因为那个夜晚,朝廷里倒了无数大佬,我才能坐上长安府尹这个位置。至于朝小树的身份,我想应该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宁缺拿了两千两银子,等于是在替宫里做事,莫非你还要坚持查下去?” 铁英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抱拳说道:“大人,此事当中疑点甚多,春风亭那夜朝小树身旁确实是个蒙面人,但听说是一个来自月轮国的年轻高手,至于那两千两银票,究竟是酬春风亭之事,还是另有源头,应仔细查验。” 上官扬羽愤怒咆哮道:“还要怎么查?你知不知道宁缺是什么人?就算以前你不知道,但今日之后的长安城,还有谁会不知道那个名字!证据!如果你有证据,本官替陛下分忧,替朝廷百姓做事,哪怕是舍了头上乌纱也要查下去,可如果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有那该死的直觉和像烂狗一样的嗅觉便要去查这个人,那就休怪本官先把你的官服给扒了!” 铁英被大人这番披头盖脸的训斥打击地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上官扬羽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看着他淡淡问道:“这件事情,你有没有通知军部?” 铁英抬起头来,紧张分辩道:“大人既然吩咐此事应暗中调查,属下当然不敢外泄,我敢保证,除了大人和属下,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长安府曾经怀疑过宁缺。” “那便好。”上官扬羽轻捉颌下疏须,说道:“把宁缺的名字抹掉,先查其余六人。” 铁英领命而去。上官扬羽回到后宅之中,用完晚饭,便开始坐在油灯前发呆,忽然间他眉头皱了起来,盯着书架前的油灯,不悦问道:“怎么又点了三盏!赶紧给我灭了。” 府尹夫人正坐在书房那头咬绳纳鞋,忽听着自家老爷训斥,疑惑抬起头来,问道:“老爷,现如今您也是朝中大员,何至于还如此,莫不是今日公事有什么不顺?” 上官扬羽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性情也极为刁滑阴险卑劣,唯独在家事方面颇有可取之处。他于微时娶了一个同样其貌不扬的夫人,发迹后却是待待妻子疼爱如昨,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相处融洽亲密,甚至连很多阴私事也不曾瞒过对方。 把白天听到的那些事情讲于夫人知晓后,上官扬羽蹙着眉头,自言自语说道:“我当初在长安府里掌着刑名,第一个动作便是把铁英从刑部挖了过来,因为我知道这人经验丰富,甚至如他自己所说,对命案线索有天然的直觉,如果……宁缺真的和张贻琦之死有关,这件事情真不知该如何处理。” 上官夫人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替老爷倒了杯热茶,和言细语说道:“老爷既然掌长安一城治安,领的是朝廷俸禄,该查的案子总还是要查下去。”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而且……” 上官扬羽看着自己的妻子,叹息伤感说道:“我是真的不敢查。陛下喜欢他,听说他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还成了神符师的传人,没有宫里的旨意,我哪里敢查这种人?” 上官夫人怔了怔,困惑不解说道:“若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牵涉到命案之中?” 上官扬羽听着这话,那双难看的三角眼里忽然闪过两道亮光,轻拍书案沉声说道:“夫人说的在理,似这等人物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老爷断案,可不能听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瞎说。” 上官夫人被他的反应唬了一跳,赶紧劝阻道:“万一真是他呢?” 上官扬羽看着身前的热茶,神情坚定咬牙说道:“没有真是,必须不是,就算是……也不是。” …………金丝拌海草、四喜小分匣、卤汁淋香茹、花雕醉虾、药膳清汤鸡……听着太监报出来的菜名,看着盘中那引起摆放精致到极点的菜色,宁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雕花梁柱,眼睛被前方铜柱抬起的明亮宫灯晃了晃,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自己是在做什么。 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向他讨要书帖欣赏,被他一句要卖钱挡了回来。宁缺本以为这必然会令天子一怒自己倒霉。然而没有想到皇帝陛下怒意虽生,却并没有把他赶出宫去,而是带着他离了御书房,在花园里绕了几个弯,来到某处安静殿宇,直面丰盛的碗碟。 留在宫中和大唐皇帝一起吃晚饭,这是怎样的待遇?先前那位温婉恬静的皇后娘娘甚至还亲手替自己盛了一碗汤,这又是怎样的待遇?即便是惯见生死、岷山崩于前可能都不会眨眼的宁缺,终于忍不住开始激动紧张起来。 皇后娘娘夹了一根冰镇竹笋送入陛下唇中,嫣然笑道:“既是用膳,就莫老说自己看了多少遍花开彼岸天,不然宁缺这孩子又要谢恩又要惭愧,哪里还有时间安安生生吃几口菜?” 皇帝陛下心情着实不错,就着皇后的箸尖咬着竹笋嚼将起来,含混笑道:“那便吃饭。” 金口一出便是圣旨,宁缺捧着手中的描金红漆碗,开始吃饭。只是此时的他哪有时间去品尝食物滋味的好坏,脑中不停思考着看到的一切,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感情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如胶似漆,然则对面空着的那个位置又是谁的? 一阵环佩轻响,淡香远来,身着一身极盛裙装的大唐四公主李渔,在宫女嬷嬷的陪伴下翩然而至。宁缺怔了怔,目光下意识里落在她的脸上,注意到往常只觉得清秀的眉眼,今日在艳丽宫妆和华美裙裳的衬托下,竟显得非常美丽,不由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看到他出现在殿中的李渔则更是惊讶,忍不住以手掩唇,吃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从书院回到皇宫后,她整整睡了一天弥补精神,此时依然有些疲倦,暂时还不知道宫外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也不知道宁缺进了皇宫。 皇帝陛下看着二人,疑惑问道:“小渔儿你认得他?” 李渔快速恢复了平静,笑着解释道:“父皇,去年从草原回来便是宁缺一路护送,那时便相识了,昨夜我去书院观看二层楼开启仪式,看的就是他。” 从草原归来的旅途发自金帐部落,路过渭城,杀过北山口,才艰难抵达了长安城,关于女儿曾经遭受过的艰难,皇帝陛下非常清楚,只是他并不知道在这趟旅途中,有个叫宁缺的边城军卒,曾经救过自己女儿的性命,直至今日。 听李渔用最简短的语言讲述完去年的旅途,皇帝陛下看宁缺的眼神,便与先前又有所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多了几分诚挚的喜爱之意。 李渔笑着问道:“父皇今日为什么有兴致见宁缺?想来应该不是二层楼开启的缘故。” “我曾对你提过,御书房里多出一幅妙字。”皇帝陛下看着女儿,喜悦微笑说道:“你可知道,原来花开彼岸天这五字,就是宁缺所书。朝野均对你的观人之术极为欣赏,然而你既识得他,居然不知道他还有这等本事,看来那些话也做不得真。” “女儿只是不愿野有遗才,所以才替父皇和朝廷四处觅材,哪有什么真正的眼光。” 李渔在宫女的服侍下轻掀裙·摆,缓缓在案旁坐下。她似笑非笑望着对面的宁缺,说道:“至于宁缺字写的好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竟是好到这种程度,不过说起来这个家伙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深藏不露,扮猪吃老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等无聊作派。” 语语之间有深意,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自然埋头吃菜装作没有听到。既然要扮猪,那么当然要扮一个称职的猪,只是听着皇帝皇后笑语晏晏,看着李渔不时飘来取笑目光,总觉得这御宴怎么竟没有点御宴的庄严模样,更像是普通人家的晚饭?更关键的是,这场御宴之上固然不可能真的出现大葱和烙饼,只是这些看似精致的菜哪怕对猪来说也不怎么可口。 筷尖拔弄着清淡寡味的卤汁淋香茹,宁缺在怀疑了一番御厨拿的是不是新东方假证之后,便开始深情怀念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的剩菜剩饭,甚至开始怀念那锅放酸了的鸡汤。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宫门宅的夜话 (花小朵生孩子啦!俺写的小说撮合的第n对夫妻又传来了喜讯!功德啊!贺喜贺喜,祝小宝宝身体健康,你们两口子欢欢喜喜一辈子。)…………“其实朕不愿意住在皇城之中。” 站在栏畔,大唐皇帝李仲易抬手遥指北方远处那道黑青色的城墙,感慨说道:“出城不过十余里地,便到了大明宫,那里青山密林滤风便凉,夏天若在那里要凉快许多,而且不用在朝堂上听着那些大臣们吵来吵去,没有人会天天烦你,也要轻松许多。” 先前用罢晚膳,皇帝带着宁缺围着宫殿绕圈散步,美其名曰散食,实际上不过是闲聊。此时天刚刚黑,长安城里灯火早起,放眼望去还能看到很多景致。 宁缺站在陛下身旁,看着他清矍的侧脸,心想这等感慨怎么会说给自己听?难道真是天下雄主困居深宫想找个聊天的人也难?来不及仔细分析这种待遇里隐着怎样的问题,他想起去年长安城里的酷热,心头生出强烈同感,恭敬说道:“那陛下今年还是趁早搬出城为好。” 皇帝双袖负在身后,望着皇城夜色,叹息说道:“早年前皇后她一说要搬去大明宫,大臣们便要痛哭流涕,不敢说朕荒废政事,也要拿祖宗的规矩出来说事,朕虽是大唐天子,可要挑个住的地方也往往身不由己,好不容易这些年没有人敢当面违逆朕的意思了,然则即便要搬也要待完全入暑之后,才能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 宁缺听着陛下言语里难以掩饰的幽怨意味,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皇帝忽然转身,极有兴趣望着他说道:“今年朕与皇后搬去大明宫,不若你也跟着去住两天?小渔儿她总嫌城外清旷无趣,但实际上风景是极美的。” 宁缺脸上的笑容敛去的极快,听着这话,总觉着有些别扭,不像是一位皇帝陛下邀请受宠臣子入宫暂歇,语气恬淡随意的仿似位乡野里老农,忽然看见县城来了个年轻亲戚,盛情邀请他去自家农舍吃些瓜果,自夸井水颇甜。 皇帝陛下邀他入大明宫度暑,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世间自有皇帝以来便有皇宫,自有皇宫以来便有宫廷词臣,这类天子近人身份清贵,颇受士民尊敬,虽不涉朝事却对朝事有莫大的影响力,虽俸禄浅薄但随便写些字卷诗词便能挣着无数银子。若放在以往,能做这样的清贵词臣,宁缺当然愿意,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边城的少年军卒,眼里除了银子前程之外,更看到了那片玄妙的世界,自然不再愿意。 “陛下厚爱,学生愧不敢当。能得陛下日夜指点书法之道,本是妙事……” 宁缺揖手恭谨行礼,偷看了一眼陛下脸色,说道:“学生老实讲,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谁不愿意?只是学生刚刚进入二层楼,还未曾见过院长,实在是不便……” “朕只是随意说说,何需如此认真。”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话里有诸多不实不尽之语,朕也懒怠说你,只是出人头地这种事情……朝小树为什么就不愿意?”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皇帝忽然看着他问道:“朝老二现在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朝大哥去向,学生真是一无所知。”宁缺应道。 皇帝走到栏前,修长的手掌轻抚微凉的石栏,望着夜色下的皇宫,沉默片刻后轻声感慨说道:“前人诗有宫怨诗一派,红叶宫墙老宫女如何云云,然而谁知这深宫重重,锁的不止是宫女妃嫔,还包括朕。如今回思起来,当年做太子时时常去长安城里玩耍,带着小陈他们直闯春风亭,和朝小树饮酒斗殴,真真是不可寻回的过往了。” 听着陛下抚今追昔,宁缺嘴里一阵发苦,心想这等天家心思为何尽数进了自己耳朵?自己只不过是写了一幅书帖,今日是初见天颜,哪里有资格有力量承载这等信任? 仿佛察觉到宁缺心头的疑惑,皇帝转过头来,望着他淡淡笑道:“朝小树是朕看中的人,你是朝小树看中的人。朕看中朝小树,才会有春风亭这名号,朝小树看中你,你才会随他去春风亭怒杀一夜,后来你才会被他送进暗侍卫,你才能进了朕的御书房。你在朕御书房里留下那幅字,朕才知道你这个人。这番话看似兜兜转转牵扯不清,其实只是说明了一件事情。” 宁缺知道这时候不能再保持沉默,必须凑趣,于是赶紧凑趣问道:“说明了何事?” 皇帝微笑说道:“说明朕与你之间,是有几分缘份的,就像当年朕与小树之间那样。” 缘份这个词好,宁缺在心里喜悦想道——大唐天子认为与自己有君臣之缘,那么在红尘俗世之间,自己便多了一道护身符,甚至是免死牌,将来很多事情只怕都会顺利很多。 皇帝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既然朕与你之间颇有缘份,你总不至于还这般小气,铺子里写好的书帖多拿些进宫给朕看看吧,就当是朕向你借的。” 缘份这个词不好,宁缺在心里痛苦想道——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己那些银票一般的书帖若进了御书房,哪里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至于说道借,那就更加操蛋了,大唐天子向你借几样东西,难道你还有脸去向他讨还回来? 此时此景,他已经无法拒绝陛下借书帖一观的请求。要知道身为大唐皇帝陛下,是有资格有实力对任何人都不讲道理的,然而今日皇帝陛下请你吃了饭,和你谈了心,不止和你讲了半天道理,甚至最后都开始讲起了情份和缘份,你还能不借? 宁缺抬起头来,毅然决然说道:“明日我便把这些年的习作送入宫来请陛下指点。” 皇帝满怀安慰,轻捋颌下长须,看着身前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暗想你还没有白痴到极点。 宁缺脸上的坚毅在下一刻迅速变成心头滴血的难过与黯然,他看着皇帝苦涩说道:“原来陛下竟是在这里等着学生。” “大唐首重律法,即便朕乃天子,也总不能向子民强索强取。” 皇帝得意地笑了起来,看着他脸上肉痛神情,安慰说道:“自然朕也不会白拿你的东西。” 宁缺闻言精神一振,心想哪怕是成本价友情价君臣缘份价,想来皇帝出手总不会太小气。 皇帝思忖说道:“与你那手淋漓潇洒墨字相较,若还赠些金银之物不免太俗。” 在宁缺看来这世间最高雅最美妙的物事便是银子,至于金子那已然能够归类到神圣之中,此时听着陛下嫌金银之物太俗,不由大感失落,然则此时他总不可能开口急道不俗不俗,只好捺着性子往下听,暗自想着若不给现银,赐些御用珍宝绸缎或是妆粉的物事也不错,自己虽用不着,但桑桑定然喜欢,若有剩的还可以拿到红袖招里去送那些姑娘。 皇帝自然想不到这小子此时脑子里打的不良主意,竟是准备把御赐的东西送给青楼姑娘当缠头之资,思忖片刻后忽然想到一事,眼睛微亮说道:“颜瑟大师已经收你为徒,说你有神符师的潜质,那宫中刚好有一物正好适合你。” 宁缺好奇问道:“陛下,那是何物?” “那物事现在不能给你看,你便是看了也看不懂。”皇帝看着他微笑说道:“什么时候颜瑟大师禀报朕你真正入了符书之道,朕便把那物事赏给你。” 宁缺微微皱眉,心想那是什么物事,居然还要与自身修为相关?只是陛下既然不肯开口,他也只好行礼谢恩谢过那份还没有到手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赏赐。 看着天色已晚,他想起入宫之前想好的那件事情,恭谨禀报道:“陛下,学生现如今既然已经入了书院二层楼,是不是应该辞了暗侍卫的差事?” 皇帝微微一怔后,不容置疑地摇头表示反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朕看过军部呈上的卷宗,你在边塞荒原表现的极佳,甚至超出了朕的想像。你对帝国忠心耿耿,对同袍照拂有加,擅决断能杀人,朕就是需要你这样的暗侍卫。” “但在书院里,学生实在是不知道该查些什么。” 宁缺看似很随意的问了一句,实际上却是想从皇帝陛下的回答中寻找到他已经疑惑了一年的答案,朝廷究竟有没有对书院起忌惮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宫中安插在书院里的隐牌。 皇帝望着他,不悦斥道:“白痴!书院乃是我大唐帝国之根基,朕难道会糊涂到自撼江山根基?谁让你去查书院了?朕让你留心的是那些修行人!” 宁缺做白痴忠臣状赶紧应下,事实上却依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如果在书院里读书,接触的修行人都是书院里的学生,又能去哪里监视别的修行人?至于被皇帝陛下训斥为白痴,他更是心头悻悻,暗想这辈子都是自己骂别人白痴的……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皇帝脸色稍霁,说道:“日后你在书院二层楼里跟随夫子学习,那是天大的机缘,一定要把握住,用心刻苦,与学业相较,朕交付给你的这些事情可以往后放。” 略一停顿后,皇帝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大唐的将来终究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你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大唐边军,现在是朕最信任的暗侍卫,又是夫子的学生,大唐不会埋没你,而你也不能让大唐丢脸,明白没有?” 宁缺听出皇帝这句话里的信任与器重,心头微微一凛,应道:“学生明白。” 皇帝回头望向栏外的宫里如星灯烛,淡然说道:“短时间内,朝廷明面上的官职地位,朕不会给你,因为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朕欣赏你的书帖。” 宁缺有些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逻辑关系。 “朕若提拔你,虽看中的是你别的能力,但在朝臣眼中,终究是以书帖厚人。那些家伙可以跟着朕一起热闹,但涉及朝事,还是会认为书法之道乃是末道。朕虽不在乎朝臣百姓如何看,但朕在乎史家会怎样写。所以朕不会给你高官厚爵,朕也无法长居最喜爱的大明宫。” 皇帝转头看着他说道:“因为朕不想在史书上变成一个昏君。” 宁缺拱手一揖,诚恳说道:“陛下乃千古明君。” 皇帝笑了笑,打趣道:“此乃千古马屁。” 宁缺呵呵一笑,浑然不觉尴尬。 …………绕着宫殿散步一周,皇帝陛下该讲的话该抒发的感慨该抢的书帖都已经料理完毕,便到了分别的时刻,陛下特意嘱咐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把宁缺送到殿外,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宫灯光辉照着两个长长的影子在石板上依在一处,落后一步的宁缺看着影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渔听到他的笑声,微异望去,看着他的神情,又看着地上的影子,猜到他在笑些什么,忍不住蹙起了眉尖,沉声说道:“这是在宫里,可不是在北山道口,注意些形象。” 面对着李渔,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压力,笑着说道:“殿下这又是在说什么?” 走到殿外,站在石阶之上,一行人停下脚步。 李渔似笑非笑望着他,秀丽的容颜在宫灯的照耀下愈显艳丽。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本宫。” “应该还有很多。”宁缺微笑望着她说道:“你想知道哪些?” 李渔若有所思道:“我全部都想知道。” 宁缺险些脱口而出说你生的真美,看着身周的宫女嬷嬷们,及时的反应过来,强行咽回那句嘲讽的话语,恭敬说道:“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估计殿下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宁缺表面功夫做的恭谨,实际上话语腔调依然寻常随意,而这种寻常随意对着大唐公主殿下,便等于是轻佻无礼。石阶上那些宫女嬷嬷们久居宫中,察言观色听闻的本领何其老练,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脸上神情顿时变得极不自然起来。 若放在平时,那几位嬷嬷定然会上前训斥一番,只是今日众人都看到了陛下待宁缺的态度,而且注意到公主殿下根本不以为忤,不免便想的有些偏差,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与殿下拉开了些距离,不去听二人之间的对话,更是用冷冷的目光逼近的那些宫女低下头来。 李渔走下石阶,凑近宁缺微笑说道:“说到时间,过几日你若有时间,来我府上坐坐,这一年里老听桑桑说起你的故事,倒很想听听你自己说出来的故事又是怎样。” 宁缺知道桑桑与这位公主殿下之间有种超越阶层年龄的奇怪情意,但他坚信桑桑绝对不会对外人说起自己的任务秘密,李渔这句话不过是在试探撩拔罢了,温和一笑应道:“殿下应该清楚我此后应该会很忙碌,还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时间。” 李渔眉尖微皱说道:“本宫都有时间,你却没时间?”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轻声问道:“殿下是不是想再次招揽我?” 李渔被他说中心事,表情却是平静如常,微笑说道:“这不是自然之事吗?” 听她应的如此自然,宁缺反而怔住了,沉默片刻后说道:“现在价码又不一样了。” 李渔微笑摇头说道:“上次很遗憾没能看清楚你的真实潜力,也低估了你的自信,但这次我想应该不一样,也许我会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码出来。” 宁缺看着她秀丽的面容,说道:“世间无法拒绝的事情不多,但公主您确实令人无法拒绝。” 李渔微微一怔,眼眸里隐现怒色,颊畔却渗出极淡的一抹羞红,只是宁缺一语双关,可以说是轻薄无耻,也可以说是恭敬逢迎,她羞恼之余竟是不知该如何整治对方。 片刻后,她看着宁缺淡淡嘲讽一笑说道:“你长的真的很美。” 宁缺悻悻然转身离去,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没用,结果反而让她偷去用了。 …………在殿外候着准备带宁缺出宫的小太监是禄吉。 沿着御花园走了很长时间,终于看到了夜色之中的皇城门,摇晃的宫灯已经远离了各座殿宇里穿行的太监宫女,一直低着头在前带路的禄吉放缓了脚步,压低声音说了声多谢。 宁缺知道他谢的是何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在皇城门外负责值夜的是宫廷侍卫副统领徐崇山。 经过一番严苛甚至有些变态的漫长检查之后,宁缺终于被带到了皇城门洞旁的值班房里,重新穿鞋系腰带,穿戴完毕后,他看着窗畔的徐副统领苦笑说道:“何至于如此?”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崇山脸上满是无奈神情,看着他认真拱手一礼,感激说道:“我今日担心了整整一天,如今既然阵疾尽去,总还是要对你道一声谢。” 宁缺看着他,摇头说道:“禄吉带我出宫,您在这里值夜,陛下肯定知道这件事情,我甚至在想,陛下是不是专程给我们留些时间,好让我们把口供对好。” 徐崇山带着深深悔意说道:“事已至此,就算陛下猜到了些什么,我还不是只能死不开口。” 宁缺看着这位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安慰说道:“猜到和知道终究是两回事。” 徐崇山挪着两条粗短腿走了过来,看着他认真说道:“若这次俺真失了圣眷,那从今往后,我可就要抱您大腿了,我腿短跑不快,您可得悠着点儿跑。” 才在李渔那儿说了句双关,便在皇城门听到一句双关,宫廷侍卫副统领这是何等样的人物,这是何等样的表态,直接把宁缺唬了一大跳,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千万别这样说,属下的腰腿虽好,但真没多粗啊。” 徐崇山假瘦作不悦说道:“汝腰虽细,大腿必肥,这就不要客气了。” 听着带着浓重河北道口音,不文不白令人嗝应的话,宁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咱们暗侍卫的身份是不是太容易曝光了些?今日入宫之前,林公公便点明了我的身份。” 徐崇山解释道:“林公公是陛下的身边人,当然知道暗侍卫的名单。除了宫中廖廖数人,朝堂之上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的身份,包括皇后娘娘在内。” 宁缺想着先前当着皇后娘娘面时,陛下确实没有和自己谈及暗侍卫的事情,方才放下心来。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认真问道:“那……公主殿下?” 徐崇山表情有些尴尬,讷讷说道:“猜到不见得是知道,先前你不是说过这话?” …………“臣弟拜见皇兄。” “坐吧。” 皇帝很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亲王李沛言坐下,放下手中的奏章,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上次我让宫里送到王府的两桶双蒸喝了没有?喜不喜欢?” 李沛言皱了皱眉头,老实说道:“那酒太烈了。” 皇帝没好气说道:“酒不烈还有什么喝头?我说你啊,就是自小身体差,被母亲疼的厉害,结果养成了这么个娇弱身子。” 李沛言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反正有皇兄遮风挡雨,我弱些就弱些。” 说完这句话,他面色一肃,从椅中站了起来,开始进入君臣奏对的时间段,禀告道:“西陵使团准备启程返回,隆庆亦要离开长安,臣请陛下降旨,将此人留在京中。” 皇帝随意说道:“当时的协议是让那个年轻人进二层楼,既然他没本事,进不了,也不能怪我。不过如此一来协议等若作废,他要离开便让他离开好了。” 李沛言听着这话有些愕然,情急说道:“皇兄,这可是燕国的人质,怎能让他离开?” “大唐威震天下,靠的是铁骑勇士和不言败之精神,不是靠长安里的这几个天天流连勾栏青楼的人质。”皇帝微嘲说道:“当年燕皇遣太子入长安城为质,不是为了安朕的心,而是要安他自己的心,若朕不收他的儿子,他岂不是每夜都要担心朕的铁骑随时会攻破成京,杀进他的寝宫?为了让那个老家伙能睡的好些,能多活几天,朕只好勉为其难应了” “你要明白一点,是燕皇南晋国君这些人非要哭着喊着把人质送到长安城来,而不是朕想要这个人质,什么狗屁太子皇子,难道大唐养他们不用花银子,不用浪费粮食?” 皇帝挥挥手,说道:“隆庆皇子想走便让他走,长安城不养废人。” …………在临四十七巷巷口便下了马车,悄悄溜到院后那条窄巷,隔着墙对了几声暗号,老笔斋后门吱呀推门,宁缺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而入。 接过滚烫的热毛巾洗了脸,把双脚放入温度正好的热水盆里,宁缺舒服地发出一声呻呤,觉得从昨日至今夜累积起来的疲惫倦乏一扫而光,绷紧了很久的精神也终于舒缓了下来。 一天一夜之间,他登上了书院后山,战胜了隆庆皇子,得到了进入二层楼的资格,从一个被人遗忘的书院学生,变成被书院和昊天道南门争抢的天才,紧接着被发现是花开帖的主人,进入皇宫,被陛下留膳,与陛下一家子闲聊……震惊连着震惊,一波跟着一波,接踵而至,纷沓踏来,这等遭遇实在是难以想像,日后可能也极难有人能够复制,放在旁观人眼中已然是目不暇接,更何况是他这个当事人?直至此时终于躺到熟悉的床上,宁缺依然有些神情恍惚,觉得极不真实。 桑桑往他脚下的洗脚盆里加了半瓢热水,蹲在地上仰起小脸,看着他好奇问道:“少爷,皇帝老爷子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胡子又长又白?” “又长又白的是圣诞老爷子,可不是皇帝老爷子。” 宁缺斜躺在被褥上,用手指指自己发酸的大腿,示意桑桑捶几下,说道:“皇帝陛下啊,其实年龄并不是太大,要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还真说不清楚。” 这是一句很诚实的话。对于大唐皇帝陛下,这些年来宁缺的感受向来有些复杂,从那场天灾到渭城兵寨的很多细节,他能感觉到如今这位天子便是传说中的那种明君,然而每每想起将军府里的血案,想起那些依旧安坐朝堂之上的凶手,明君二字在他心里便要打上问号。 从边塞回到长安城,他开始追杀当年参与将军府血案的凶手,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这些年里,那位皇帝陛下没有明查此事,暗中还是做了很多事情,该谪的谪该贬的贬该边缘的边缘化,虽然宁缺理所当然认为这些惩戒远远不足,但他必须承认,对一件被世人遗忘已久而且没有任何翻案证据和必要的案件来说,皇帝陛下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至于将军府血案的罪魁祸首,亲王李沛言和夏侯大将军……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一个是帝国倚为砥柱的大将,现如今依然风光,他也能明白其中道理。 宁缺在心中默默说道:“陛下,你对自己的亲弟弟下不了手,那就交给学生我来做吧。” 桑桑坐到床边,挥动着小拳头极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大腿,看着他的脸,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问道:“皇后娘娘生的好看吗?公主殿下好像不喜欢她,但上次在红袖招里,我听小草说过,皇后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所以陛下这么多年才会就喜欢她一个人。” 感受着小拳头的敲击,宁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说道:“我说你就应该少和小草她来往,跟她学不着什么本事,也就学着像长舌妇人一样议论宫闱。” 桑桑说道:“我就是好奇。”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睁开双眼,叹气说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皇帝陛下也不好总结,但至少有一点我知道,如果他去做生意肯定是个好手。” …………主仆二人盯着床上的银匣子,更准确地说是盯着匣子里的那些纸张,脸上心疼的神情如出一辄。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桑桑抬起头来,有些不甘心问道:“全部都要送进宫里?” 宁缺声音微微沙哑说道:““当然不,最多三分之二,不……顶多一半。” 桑桑开始从匣子里面挑选书帖出来,她的动作很迟缓很不舍,脸上的表情很心疼。宁缺也很心疼,带着悔意感慨说道:“若当年便知道将来某日我随意写一张字纸便能当银票使,我又怎么会随意扔了那么多烧了那么多?就算写的差些,墨团涂的多了些,但当半张银票使总没问题吧?这般算来,你说这些年我们扔了多少张银票走了?” 听着这话,桑桑忽然眼睛一亮,异常迅速跳下床去,挥手粗暴地把宁缺扯下床来,掀起床板伸手进去掏摸半天,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她把盒子拿到桌上打开,取出里面的纸张,兴奋说道:“少爷,以前你扔的很多张纸,后来都被我拣了回来,你看看这些能不能换钱?” 宁缺微微一怔,下意识里拿起最上方的那张纸看了一眼,发现竟是卓尔死的那夜自己临摹的丧乱帖,震惊问道:“这帖我早已经扔了,你什么时候又拣了回来?”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震惊无语,过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伸出双手捧着桑桑微黑的小脸,深情感慨道:“桑桑,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正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宁缺收回双手揉了揉肚子,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说道:“离天亮还久吧?” “是啊,少爷。”桑桑好奇问道:“怎么了?” 宁缺正色说道:“这时候我十分想念酸辣面片汤。” 桑桑疑惑不解问道:“听说皇宫里的宴席最少都有一百多盘菜,难道少爷你没有吃饱?” 宁缺嘲讽一笑,说道:“那些没见识的人,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御宴上各色佳肴清雅味美,但讲究的是精致,哪里能山海一般搬上来?少爷我现在也是吃过御宴的人了,日后你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免得被人听见后耻笑我们眼界不宽。” 桑桑嗯了一声,继续平静追问道:“御宴肯定很好,但少爷你到底有没有吃饱?” 宁缺脸上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后老实说道:“确实没吃饱。” 桑桑微笑说道:“我去煮面。” …………(你们不可能给我煮面,给我点推荐票和月票好不好?今天说堵着了堵着了,还是写了八千字咧,最近我勤奋老实的连天都愤怒了,另外没力气修改了,先糙着吧,明天我再修。)……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上) “我第一次来时,也像你一样,被这里的美丽震的无法言语。” 不知何时,陈皮皮站到了宁缺的身边。 宁缺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比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还要美丽?” 陈皮皮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自己的来历,沉默片刻后说道:“庄严、肃穆或者神圣,其实都不是美丽。” 他微笑继续说道:“欢迎来到真正的书院。” 宁缺笑着回答道:“看来你是我今天的导游。”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导游这个词,但猜到大概是什么意思,笑了笑,领着他向崖坪间走去。一路走过青青田野与草甸,踩着微湿的田垄,走上一道木桥,便来到了平静如镜的湖面上。 湖间的白色水鸟时浮时沉,在水中捕食小鱼,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它们同样骄傲地仰着头颅,或咽鱼下腹,或甩干羽毛上的水珠。木桥上的脚步声引得水鸟注目而望,但它们明显并不怎么怕人,反而像是在好奇,显得极富灵性。 木桥中段有一方亭榭,湖光水色之间好不清幽,一位穿着淡黄色书院春服的女子,正在亭间专心致志地拈架绣花。 陈皮皮带着宁缺走到那女子身前,恭谨行礼说道:“七师姐。” 那淡黄衣衫女子抬起头来,看了他身旁的宁缺一眼,笑着说道:“带小师弟好好逛一逛。” 宁缺揖手行礼,恭敬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似笑非笑看了陈皮皮一眼,忽然开口说道:“从今往后你可以偷懒了。” 陈皮皮尴尬笑了笑。 宁缺不解何意,茫然看着二人。 七师姐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绣花。 走出湖间亭榭,顺着木桥穿湖入岸,陈皮皮回身望去,对宁缺介绍道:“七师姐姓木名柚,精研阵法,先前你上山时穿过的雾气,是书院前贤设置的阵法,现在阵法维护全部由七师姐一手负责,至于绣花……两年前七师姐阵法研修遇着瓶颈,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都寻不到好的法子,最后老师决定让她绣花,这一绣便是两年,也不知道那段瓶颈究竟过了没有。” 宁缺心中的震撼一直在持续,只是表面上他极好地保持住了平静,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院二层楼,对于很多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概念,比如绣花与阵法有什么关系?但正因为完全没有任何概念,他知道自己就算问也便白问,于是沉默。 陈皮皮带着他走过那棵极高大的古树,走到西面那片密林前,听着林子里悠扬的琴萧之声,说道:“吹箫的是九师兄北宫未央,弄琴的是十师兄西门不惑,他们两个人来自极南海岛之上,精通音律,至于修行的是什么法门,只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宁缺诧异问道:“这又是说法?哪有修行者连自己修行法门都不知道的?” 陈皮皮摇头解释说道:“老师从来不给他们布置功课,只是让他们由着性子鼓捣这些没用玩意儿,我进书院多少年,便听他们吹弹了多少年,哪见过他们做别的。” 春林里琴萧之声骤歇,簌簌摩擦声起,二名男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两名男子面容英俊神情平静,身上穿着的学院春服为白色,明显经过改造,袍袖及下摆非常宽大,被春风一拂飘然若仙,哪里像是学生,更像是仙风道骨的隐士。 拿着洞箫的九师兄看着陈皮皮没好气说道:“什么叫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陈皮皮笑着说道:“那你说说,你们在书院这么多年究竟修了些什么玩意儿?” 九师兄拿起箫管老实不客气狠狠敲了陈皮皮脑袋一下。 陈皮皮捂着脑袋,恼火嚷道:“九师兄,怎么说不过人就打人?你讲究的风仪到哪里去了?” 抱着古琴一直沉默在旁的男子,忽然开口说道:“打的好。” 陈皮皮看着那男子说道:“十师兄,你可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十师兄西门不惑微微一笑,拢在身前的双手轻抱着古琴,指尖微颤,拔了一个碎音,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我与北宫师兄修的乃是音律大道,像皮皮这样只知道用天地元气打架的俗人根本无法体会音律之美,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俗人。” 九师兄北宫未央将洞箫插入腰间,看着宁缺极感兴趣说道:“小师弟,当日观你登山颇有洒然之意,颜瑟大师又说你有神符师潜质,而且听闻你是长安城里最近出名的书家,既然如此,想必你对艺术颇有造诣,日后你我要好生切磋切磋才是。” 宁缺赶紧恭谨行礼,心里却苦涩想着,自己哪里懂音律这些东西,至于俗或不俗……能感知天地元气那当然应该用来提升自身境界,然后学习打架的本事,这二位师兄竟是把全部的修为与生命都投入到了音律之中,雅固雅矣,只是太过暴殄天物了。 “禀告二位师兄,我对音律之道完全一窍不通。”他赶紧应道。 九师兄北宫未央极不以为然,挥袖说道:“音律书画均乃天地间优美事物,艺术二字讲究的便是触类旁通,你以往没有机会,如今遇着我与你十师兄,哪里还会一窍不通?” 宁缺见对方热情,哪里好意思拒绝,于是便应承下来,日后在书院学习的空闲时刻,一定前来向二位师兄恭敬请教音律之道,即便不能有所增益,当一听众也是好的。 二位师兄听着这话面露喜悦之色,同声赞道:“果然不是皮皮这样的俗人。” …………向大树下的崖坪房屋走去途中,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认真问道:“你真的喜欢听箫琴之音? 宁缺看他一眼,说道:“完全不感兴趣……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这是我第一天进书院二层楼,二位师兄如此热情,我怎么能当面拒绝?” 陈皮皮痛心疾首说道:“你这个蠢货,这种事情当然应该坚决地拒绝。” 宁缺不解何意,问道:“日后若师兄们要吹箫给我听,我躲开便是了,又有什么问题?” “这些年来,没有一位师兄师姐愿意安安静静听他们的演奏,他们只能天天面对面吹箫弄琴,一个人道洋洋哉,一个人道巍巍乎,互为知音互拍马屁,早已无聊到了极点,差的便是一个听众,你既然答应了他们,那今后在后山便等着天天被拉去当听众吧。” 宁缺疑惑问道:“难道二位师兄音律之道水准极差?” “二位师兄若在世间绝对是第一流的音律大家。” 陈皮皮正色说道,旋即眉梢苦楚地垂了下来,继续说道:“可再了不起的音律大家,若翻来覆去连续弹奏一首曲子上千遍让你听,你就会知道其中的痛苦了。” 如果让自己连着吃一千碗酸辣面片汤会不会腻?如果让桑桑连着吃一千碟醋泡青菜头会不会腻?如果自己带着桑桑去松鹤楼连吃一千天席面会不会腻?当然会腻,那么连续听一千遍同样的曲子肯定也会腻,而且会非常痛苦。 宁缺声音发颤问道:“世间爱音律之人数不尽数,想来二位师兄总不至于非要让我一个人听。” “世间爱音律之人甚众,但在两位师兄看来,有资格听他们演奏乐曲的人却极少,能进入书院后山成为他们同窗的人,都经过了夫子的考验,当然有资格,别的人却免了。”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毅然决然说道:“我躲。” “我曾经躲过。”陈皮皮同情地看着他,叹息说道:“书院后山不小,但要找个人还是能找的。” 宁缺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发现石径旁的花树一阵摇晃,一个看不清楚头脸的人忽然冲了出来,吓了他一跳,定睛望去,才发现是那日在山顶上见过的一位年轻师兄,只是今日这位师兄发间衫上全部落着各式各样的花瓣,看着十分滑稽又有些惊悚。 陈皮皮把他拉到身旁,极严肃认真地介绍道:“这是十一师兄王持。” 宁缺赶紧整理衣衫,长揖行礼道:“宁缺见过十一师兄。” 十一师兄瞪着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礼,而是拾起肩头一片花瓣,怔怔问道:“我来问你,若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可夫子进入后山之前,这花在山中自行开落千万年,与你我之心又有什么关系?若无人入后山,若无人观此花,此花便不存在?” 宁缺哑然无语,沉默很长时间后转头无辜地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的目光比他还要无辜,意思是说你若答不清楚,便不好离开。 十一师兄王持目光温柔看着他,等待了很久没有等到答案,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悦神色,自行温和解释道:“依我看来,在你我见到这花之前,花与你我之心各自寂静,你我来看这花时,花在心头显现绽放,此花存在于否,便在于显现之刻。” 宁缺微微张唇,依旧哑然无语,神情非常无辜。 陈皮皮被这厮无辜的神情弄得有些内疚,咳了两声后说道:“十一师兄,小师弟第一天进后山,我还要带他去拜见其余的师兄,花心之辩可否容日后再论?” 王持温和望着宁缺,说道:“小师弟,日后若有余暇,可否来助愚兄思辩求得?” 宁缺听着话里意思,松了口气,赶紧连连应下,然后跟着陈皮皮像逃一般离了花树,向崖坪古树下的那些房屋跑去,浑没注意到陈皮皮脸上又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下) 屋内有火炉,屋外有水车,屋内外都弥漫着白色的蒸气。水落红铁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锤落红铁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宁缺和陈皮皮二人老老实实站在门槛外,看着那名浑身**的壮汉,像对待心爱情人般细腻却又粗暴地把玩着炉火与铁块。 过了很长时间,屋内的嘈杂的声音终于停止,壮汉解下身上的皮围裙,拿起毛巾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门口,憨厚一笑说道:“我是你六师兄。” 陈皮皮对宁缺笑着说道:“六师兄打造的盔甲兵器举世无双,许世将军现在身上穿的盔甲,便是由六师兄亲手打造。日后你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直接来向师兄讨。师兄为人最是亲切和善,你别看他不怎么爱说话,但答应你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先前那段时间,宁缺一直盯着六师兄挥锤打铁,隐约间从对方极富节奏感和力量感的动作感受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这时听着陈皮皮的介绍,想着藏在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三把刀还是那些羽箭,眼睛顿时一亮,赞叹道:“六师兄是符道大家?” “如果要分法门,我应该算作修武,不过这辈子也没有时间去学怎么打架,光顾着学打铁了。” 六师兄憨厚回答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打造出来的盔甲兵器上确实有符纹,不过那我和没有关系,是四师兄的手笔。” “四师兄?”宁缺讶异问道。 六师兄望向房屋阴暗角落,笑着说道:“就是他。” 宁缺这才注意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张很小的沙盘,沙盘旁坐着位穿着青色学院春服的男子。房屋里温度极高,然而那男子身上竟是没有一滴汗水,连热的感觉都没有一丝,只是专注平静看着面前的小小沙盘。他的人就像是房屋里的一部分,极容易逃脱目光的捕捉,如果闭上眼睛,更是根本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坐着。 “四师兄最近在修行浑光符。” 陈皮皮向他解释道:“他想要把符纹和构成兵器的钢铁契合的更紧,直至最后融为一体。”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四师兄抬起头来,理都没有理宁缺陈皮皮二人,直接对**壮汉说道:“三星纹用来加大正面抗冲击力自然没有问题,但是侧面的撕扯力怎么办?如果武者布天地元气于体肤之表,再想激发盔甲上的符纹,难度有些大。” 六师兄向那边走了过去,宁缺陈皮皮二人跟在他的身后。 沙盘上画着看上去极简单的三条线,这些线条并不是完全平直,线条相交处被勾出了极光滑的几个半圆弧形,看上去就是一根线牵着几滴触在一处将要融合却还没有完全融合的水珠。 听着两位师兄的议论声,宁缺知道他们是想要对盔甲上的符纹加以改造,从而提升防御能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符道在现实中的运用,不由大感好奇。 “我不懂符道,也不知道这些纹饰有什么用,但我总觉得这些半圆太光滑,或者说……太完美。”六师兄挠了挠头,老实说道:“我就觉得太完美的东西肯定不禁打。” 四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这辈子一直在打铁,对于力量这种东西比我熟悉的多,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我相信你的直觉,这几个半圆确实太完美了。” 宁缺微感紧张,盯着由细白沙铺成的沙盘,想要看看这位四师兄准备进行怎样的改动。 没有人拿木笔画图,只见沙盘上的细白沙粒极神奇地快速滚动起来,上面的线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在沙盘间变化着形状,片刻之间便不知道进行了多少种组合。 宁缺盯着沙盘上的线条,目光随着那些线条变化而快速闪动,思维逐渐跟不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组合变化,只觉得脑海里微感刺激痛,胸腹间一阵烦恶。 …………走出屋外来到水车旁,捧了把冰凉的清水洗了洗脸,宁缺的精神才算好了些。他心有余悸望着陈皮皮说道:“真没想到,只是些片段符纹便这般难懂。” “正是因为是片段才容易引发精神波动,更何况你不自量力想要看清楚那么多变化。” 陈皮皮用竹管盛了管水喝尽腹中,擦了擦嘴,嘲笑说道:“更何况六师兄那屋子火炉常年不熄,用来炼制各类精钢材质,他不会打架,但武道修为极精深,所以一直呆在里面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不被热浪薰昏过去?” 宁缺被他嘲笑,却也不以为忤,想着今日在书院后山看见的这些师兄师姐,这些看似有些疯癫却明显极为神奇的画面,心情非常兴奋。 “五师兄八师兄下棋去了,他们两个人入山之前,一人是南晋国手,一位是月轮国宫廷棋师,约战十余次都分不出输负,后来入山之后成了师兄弟,却也没忘了当年的那番恩怨情仇,只要没事儿便抱着棋枰往山上那处松下一坐便是数日。” 陈皮皮想着那两位师兄,没好气说道:“下棋下到连吃饭都经常忘记的人,怎么会记得今天是你入门的日子?这些年来如果不是我每次都满山遍野辛苦寻着他们送去饭吃,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吐血棋枰,然后冻饿而死,成了松下的两只雅鬼。” 宁缺听着这番叙述,不由哑然无语,心想这书院后山果然全是奇人怪人,也不知道夫子收这些人做学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三师姐你熟。” 陈皮皮继续说道:“她这时候应该还在旧书楼里抄小楷,你若要见她随便能见。你不要问我她为什么天天在东窗畔抄小楷,我只知道这是老师交给她的课业。” 回忆那夜在崖顶看到的人数,宁缺默默算了算,对陈皮皮说道:“大师兄跟随夫子去国游历,那应该还有两位师兄没有见到。” “你还没有见到二师兄,至于剩下那位可不是师兄,那位老先生辈份有些奇怪,而且天天只知道抱着书本看,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师兄师姐们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陈皮皮领着他向崖坪方后那条瀑布行去,警告道:“我这便去带你去见二师兄,你可得注意些礼仪举止。前面见着的师兄师姐虽说举止都有些奇怪,但人都是些极善良的人,二师兄严肃方正,持身正要求他人更正,你若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当心挨板子。” 宁缺听得心头一凛,紧张问道:“那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二师兄?” 陈皮皮回头看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你这家伙向来极会摆姿态,就像刚才面对师兄师姐们的姿态一样便好,真没想到,宁缺你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卖乖。” 宁缺反嘲说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便是白痴。” 陈皮皮看着他叹息一声,说道:“除了严肃方正,二师兄最大的特点便是骄傲,而且最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表现的比他还要骄傲,所以……请你节哀。” “以你平时臭屁骄傲的姿态,想来这些年里没有少被二师兄教训。”宁缺看着他胖乎乎的脸,嘲笑说道:“至于我不用你担心,在二师兄面前,我一定会是世界是最谦虚的那个人。” “晚了。”陈皮皮似笑非笑望着他,说道:“去年你给我出的那道数科题,最后害得二师兄闭了半个月的关,难道你以为骄傲如他,会忘记这件事情?” …………事实证明,陈皮皮的恐吓都是纸老虎——走到离那道银流瀑布不远处的小院,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二师兄后,宁缺发现二师兄其人绝对不是那等白眼望天目无余子之辈,甚至感觉对方说话的口吻非常温和亲切,哪里有丝毫骄傲自负的味道? 站在石阶之上,二师兄平静看着他们二人,淡然问道:“宁缺,小师弟他……抱歉,现在不应该叫小师弟……十二他带你在后山逛了一遍,你有何感受?” “诸位师兄师姐潜心修行,实乃我之……”宁缺恭谨应道。 然而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二师兄便极为强势抬手阻止,冷声说道:“那帮家伙天天就知道逗鸟喂鱼弹琴落棋,哪里是在潜心修行?老四明明在符道之上极有潜质,却不知道脑袋里少了哪根筋,居然被老六骗去当铁匠铺的伙计!老师仁爱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早就要把他们好生整治几番,似这等人你若还要说是你的楷模,委实有些不智。” 宁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段话。 二师兄忽然声音一沉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刚刚看到那道瀑布时,宁缺便为这场谈话定下了基调,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决意在二师兄面前一定扮娇羞鹌鹑,谈话时绝对不能抬起头来无礼直视对方的双眼,但二师兄头顶那根高高耸起像极了洗衣棒槌的古冠,实在是……太吸引目光了。 对于二师兄头顶的古冠,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很难再把目光移开。宁缺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对一根棒槌说话,这种古怪的感觉,即便是他也很难让脸上的神情一直保持平静。 与这顶棒槌般的高高古冠相比,二师兄的面貌要显得正常很多,但同样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二师兄眉直鼻挺唇薄,谈不上英俊,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黑发被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垂在身后,不向左倾一分,也不向右倾一分。至于他的两条眉毛一模一样对称,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两边眉毛的根数都完全一样,平静有神的眸子也是如此,挑不出来任何毛病,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法赞美却也无法挑毛病的无奈感觉。 这种无奈感觉大概所有看到二师兄的人都会有,宁缺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心神有些轻微飘移,便忽然听到了这句问话,不由悚然而惊,面露微笑说道:“师兄,师弟在看你的冠帽。” 二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看?” 宁缺脸上的神情极为自然,回答的极为理所当然:“因为很好看。” 二师兄微微一怔。一直还在完美扮演鹌鹑的陈皮皮则是表情一僵,在心中默默骂了无数声脏话,心想认识这厮一年,原来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此人竟是无耻卑劣到了这等境界。 拍马屁拍的再自然,有时候也会让领受马屁的人感到有些羞,羞则易恼。更何况今天面对的对象是书院二师兄,值此重要时刻,宁缺绝对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反应回味从而醒悟的机会。他从脑海里随意择了件事情,疑惑问道:“二师兄,我去年随公主李渔自草原回京途中,曾经在岷山北山道口遇着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剑师,有人说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弃徒……” “想入书院后山哪有这般容易,既然进来了,又怎么会轻易出去?” 二师兄说道:“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间每多愚痴之辈,总想着与书院挂上一些关系来自重身份,每年不知道要涌出多少二层楼弃徒,难道每出现一次,我书院便要昭告世间并无此人?” “就担心这些自高身份之人会坏了书院名声。”宁缺这句话说的倒是真实想法。 二师兄嘲讽说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至于那些没资格知道的人,无论他们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资格能影响到我书院名声,似这等事情以后你莫要理会便是。” 听着这句话,宁缺在心中感慨想道,终于感受到了二师兄的骄傲,果然是很凛厉的骄傲啊。 心有所思,眸有所现,二师兄注意到他目光里的意味,以为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被今日所见所闻震撼的有些神智惘然,淡然宽慰说道:“书院后山,或者说二层楼,其实并没有世间传扬的那般玄虚。这里就是院长教学生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是不是觉得很无奈?” “是。” “是不是觉得二师兄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 “是。” “是不是觉得他那顶冠帽很像一根棒槌?” “看的久了有时候会忽然觉得那顶冠帽又像纸折起来的玩具。” “不管像什么,是不是很有把它打断或是压扁的冲动?” “……” 离开小院,直至再也听不到瀑布从山崖坠落水潭的鸣声,确认二师兄应该不会偷听自己对话后,书院后山最小的两个家伙才开始说话。 陈皮皮揉了揉因为先前保持严肃表情而有些发麻的脸颊,看着宁缺问道:“说啊。” 宁缺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陈皮皮神情凝重看着他说道:“不止你有,我们所有人都有,六师兄甚至已经尝试过好几次。” 宁缺微微张嘴,看着胖少年的脸,迟疑说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我不会愚蠢到诱骗你去砸二师兄的冠帽,事实上今天看了你的表现,我坚信以后极有可能是你想些阴损招术骗我去做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宁缺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二师兄骄傲些挺好,至少这样才像一个人。” “我不会把你这句话当成要挟你的证据。” 陈皮皮的表情和说的话明显是两个意思。他同情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有同感,尤其是前年二师兄养了一只鹅以后。” 宁缺诧异问道:“鹅?”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们一直认为,二师兄之所以会养那只鹅,是因为那只鹅非常骄傲,他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养着。” 宁缺怔了怔后,连连摇头笑道:“太刻薄,太恶毒了些。” 陈皮皮笑道:“你别不信,待会儿看到那只鹅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说。” 说话间来到一处缓坡处,青青草甸里怒放着野花。二人在花间选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斜坡下方是一道平缓流淌的溪水,看来势应该是来自于崖壁上那道瀑布,看去处大概流出崖坪后,又会形成一道新的瀑布,却不知会落向何处。 春风与暖阳混在一起,轻轻吹拂着两个年轻人的脸,他们躺在草甸上野花间,双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美丽的风景,显得极为惬意。 宁缺看着坡下那道溪水,说道:“在书院里……我是说在下面书院里,我偶尔会抬头看山,但从来没有看到过瀑布,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雾里的大山深处竟然如此美丽。” 陈皮皮眯着眼睛,看着高空的那些黑点,微笑说道:“这座山很大的,我都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听四师兄说,大山正对着长安城的那面是一片绝壁,你关心的瀑布可能就是从那里落下去的吧,我曾经去偷偷瞧过一眼,那片绝壁下方全部是云雾,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以后有机会你带我去看看。” “好。” 宁缺视力极好,看着溪水下方那些游动争食的鱼儿,想着今日在后山里看到的那些师兄师姐,好奇问道:“师兄师姐们……现在都是什么境界?” “二师兄早已知天命,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知命上境还是中境,究竟有没有看到那扇门。然后从三师姐一直到十一师兄,都是洞玄境界,上中下境不等。” 这个回答着实有些出乎宁缺意料,他吃惊看着陈皮皮,说道:“你都是知命境界,怎么师兄师姐们还在洞玄?”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嘲讽说道:“学道有先后,入道何问期?我虽然入门最晚,但先入知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所谓分境不过是些打架手段,后山里没谁真正在意此事,若真打起架来,从三师姐开始,一直到十一师兄,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你别忘了,我可是绝世的修行天才啊。” “师兄师姐们是怎么进书院的?” “当然是夫子招进来的。” 陈皮皮浑没注意到,自己这些年受了二师兄太多影响,竟是习惯性地开始说废话。 宁缺无奈说道:“我是问正经的。” “难道我的回答很不正经?” 陈皮皮讷闷看着他,说道:“有谁比四师兄的线画的更直?有谁比七师姐的花绣的更好,陈法布的更精妙?有谁比九师兄十师兄会弹琴吹箫?有谁比六师兄更会打铁?至于那两个酷好下棋的疯子,天底下你就找不出第三个能在棋枰之上战胜他们的人来。” “我们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还是那句话,打起架来或许他们打不过别人,但如果比起别的方面,你我吃屎都赶不上。” 宁缺认真说道:“那不见得,论起书法之道,我还是有些信心的。” 陈皮皮哈哈笑了起来。 宁缺也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问道:“既然师兄师姐们入山之前,已经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那老师召他们入书院又是什么意思?已然是举世无敌,再修行下去还是举世无敌,在他们的领域谁又能让他们更进一步?” 陈皮皮看着他神情认真说道:“我前面说没有人能在师兄师姐们的领域内战胜他们,这句话其实有一个前提,必须排除掉一个人的存在。” “谁?” “大师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师兄什么都懂,而且在任何领域都是最强的那个人?” 陈皮皮悠悠叹息道:“我只知道,书院后山一直是由大师兄负责授课解惑。” 宁缺怔然无语,良久后喃喃说道:“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等全才?” 陈皮皮抬头望着碧天上的飞鸟,微笑说道:“是不是感觉很受打击?你很骄傲,我很骄傲,二师兄更骄傲,但即便是二师兄在大师兄面前也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格,最有趣的事情在于,如果你看到大师兄就会发现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骄傲。” 宁缺有些失神望向天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世间除了……还真有生而知之的人物。” 陈皮皮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间的停顿,说道:“世间从来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宁缺嘲讽说道:“如果不是生而知之,谁能教出大师兄这等人物?” 陈皮皮反嘲说道:“白痴,大师兄是老师的学生,当然是被老师教出来的。” 宁缺哑然无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大师兄的老师岂不也是自己的老师,此时他才想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传说中夫子的学生,不禁心神一阵摇晃,激动不安。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大胖圆脸,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陈皮皮疑惑应道:“什么问题?” 宁缺认真说道:“我进书院二层楼,是为了修行学习,而不是为了来欣赏风光的,你今天带我逛了一大圈,但好像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学些什么,怎么学。” “首先,你现在是不惑境界,能操控的天地元气少的可怜,所以有很多东西你根本没办法学。其次后山的学习基本上都是自修,按照老师给我们定的方向,我们自行感悟学习,若有不通处便去请教大师兄。现如今老师和大师兄都没回来,你当然只能先自学。” “大师兄他……现在是什么境界?” “除了夫子,谁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大师兄他自己都不知道。” “又来了,你又来了。” “我说的是真话……因为我们总觉得大师兄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境界这种东西。”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师兄真的是无所不会,在所有领域里都是绝顶风流人物,那为什么五师兄和八师兄不会缠着他下棋?根据我的认知,像下棋踢球这种最容易引发暴戾气息的游戏,可没有人在乎对方是不是师兄。” 陈皮皮忽然笑了起来,想起某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感叹说道:“那是因为大师兄这个人有两个最妙的特质,正是因为这两个特质,所以没有人会缠着他下棋或是做别的事情。” “什么特质?”宁缺好奇问道。 “大师兄做事情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的动作很慢,非常慢。” “有多慢?” “你想像不出的慢。” …………“就算要先等夫子回国,那我在后山里总得应该做些什么。” “以后你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不对,犹豫问道:“比如?”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比如很多。” 到了此时此刻,宁缺终于回想起来,今日在书院里拜见师兄师姐们时,陈皮皮偶尔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怜悯神情,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沉声问道: “现如今我成了小师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此迎来了崭新喜悦的新阶段? 陈皮皮微笑看着他说道:“不错,以后我再也不用被逼着天天听那些雅曲,不用天天被四师兄逼着在沙盘上画线,不用天天被六师兄逼着去踩水车,不用天天被七师姐逼着去雾里面插旗画线,不用天天被十一师兄逼着讨论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用天天被二师兄逼着算那些像山海一样的数字,而被打掌心却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因为我现在是最小的那个。”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胸口,感激说道:“书院,胜在有小师弟。” 宁缺笑了笑,把他的手打开,枕手望天,心想看来必须珍惜今天这闲适时光,懒得再理他。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大想法,大野心的人。” 陈皮皮忽然望天说道:“你先前关心师兄师姐们的境界,是因为你想超越他们,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是很赞同这种生活方法,因为太累。” 宁缺没有回头看他,盯着碧天之上越飞越低的那些鸟儿,看着它们黑色双翼下的白色柔软腹部,喃喃应道:“活着本来就是很累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但我想有时候还是需要把心胸放宽一些。” “你是说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我那些蟹黄粥都喂猪吃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用防范师兄师姐们,他们都是好人。”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四岁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好人,然后我发现那个好人想吃我。当然我并不认为师兄师姐们会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和他们认识,难免会有些防御心理,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会精神变态,若要变态小时候早就已经变好了。” 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的侧脸,说道:“至少在这里,你真的不用太过警惕防御,你可以放松愉悦的生活,书院后山是个好地方,你应该珍惜。” “明白,我会珍惜的。” 宁缺认真说道:“你在后山呆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无聊?” “有时候当然还是会,不然我怎么会和你认识?”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他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回西陵?” 陈皮皮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联想到什么不堪回忆的画面,表情有些难看。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诱·惑问道:“是不是和女人有关?” 陈皮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哑说道:“这件事情和你无关。” 宁缺哈哈笑了起来,撞了撞他肩头,问道:“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成熟男人之间讨论女人往往讨论的是金钱和床上的事情,青年男子讨论女人才会讨论喜欢这么单纯的内容,但无论是哪种,女人总是最能引发聊兴的谈论对象。 听到这个问题,陈皮皮顿时来了兴趣,说道:“记得我第一封信里写的那些话吗?” 宁缺点了点头。”把那些都忘了,那些只是我在骂人。”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喜欢的女生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身材小巧,眉眼气息干净,当然要生的好看,如果能有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那就最好了。” 宁缺讶异问道:“就这些?”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补充道:“独立自主强大一些,哪怕凶悍都无所谓,哪有女人能打得过我这种修道天才,但她……必须是个好人。” 宁缺总觉得这句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些经年之痛,但想着陈皮皮逃离西陵来到书院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怎么也不可能惹上情债,不禁有些疑惑。 正在这时,陈皮皮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坡下小溪说道:“快看,那就是二师兄养的鹅。” 一只肥硕的大白鹅摇着大屁股走到小溪旁。它嘴里含着一个小竹筐,筐中不知道放的是些什么东西,只见它把厚实的硬喙伸入竹筐中,再伸入平静流淌的溪水里。 溪水里一片扰动之声,无数条鱼儿欢快地游了过来,聚集到大白鹅身前,不时啄食,偏生却显得极有秩序,进完食的鱼儿迅速退开,把位置让给身后的鱼。 大白鹅从水中抬头,骄傲地仰着白颈对着天空嘎嘎叫了两声,再次把竹筐里的东西叼进溪水之中,然后不停重复这个动作,显得极有耐心。 宁缺被溪畔的画面直接震到无法言语……这只大白鹅居然在喂鱼! “二师兄养的鹅,每天都会来喂鱼,仿佛它骄傲认为这是自己生命里的最重要的任务。这就像二师兄每天都会训我们,骄傲认为这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任务。” 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笑着说道。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书院后山真是世界上最牛逼的地方。 …………越过岷山一路向北,在比荒原更荒凉的极北野原上,有一道天然形成的隘口,在隘口南面的野原上,由数千名妇孺老弱组成的队伍,正在艰难地行走。今年黑夜的时间比往年要长很多,气温变得更加寒冷,以善耐严寒著称的北大荒部族也已经无法忍受越来越恶劣的环境,被迫离开生活了千余年的家乡,踩着雪与泥土混成的融浆向南迁移。 由数十万人组成的北大荒部族远离中原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很多人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南方这片区域,长到他们早已经被那个繁荣富庶的世界所忘记。 黑夜延长温度降低,忍受不住的除了这些可怜的部落民众,最先承受不住的原本生活在更寒冷地带的那些动物和野兽。 听着隘口北向远处隐隐传来的一声厉过一声的凄厉鸣叫,迁移部族里的德高望重的老人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皱纹里充满了悲伤和无奈,至于那些穿着毛皮的妇人,眼睛里更是写满了绝望,以打猎为生的他们从鸣叫声中,清晰地判断出这一批自极寒区域南侵的兽群是怎样的规模,如果让这些凶残的野兽追上部落,那么部落便将迎来灭顶之灾。 隘口处一片狼籍,雪地里满是污迹。 一个用烂毛皮紧紧裹住全身的少女站在雪地里,脚上穿着一双黑糊糊的靴子,皮帽下乌黑秀丽的长发被编成了一根大辫子,在身后悬至膝盖处轻轻摆荡,领间那条兽尾没有遮住的眉眼清新可爱,小脸蛋被寒风吹的通红,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 听着一声凄厉过一声的野兽鸣叫,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她盯着雪原远处的那道黑线,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轻微的颤抖,依然清稚的眼眸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蹄声逐渐清晰,雪狼幽幽的眼光像星星一般出现在荒原上,气氛压抑而恐怖。少女紧张看着那处,忽然稚声大喊道:“唐小棠,你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女人!当然不会这么早死!” 话音落处,她用力把刀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刀是红色的,很弯很大,比她小巧的身子更长更宽,被她举在肩上,就像是一轮血色的弯月。 她举着红月巨刀,像疯子一样呼喊着,向漫山遍野的雪原巨狼群冲了过去。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红月与雪狼 一路南下,与各处的野兽厮杀,与饥饿与寒冷对抗,雪原巨狼群身上皮毛被血水和污水粘连成一处,染遍污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雪白色。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它们的身躯极为瘦削,前腿上方的骨架高高突起,呼着热雾的血盆大口不时淌下散发腥臭的口水。 然而无论怎样狼狈虚弱,雪原巨狼群依然是这个极寒世界的王者,数百头如山小一般大小的巨大狼身极具纪律感并排站列在荒原上,就是无法逾越的连绵山川。 雪原巨狼群沉默涌到隘口前方,冷漠注视着那个向自己冲来的小女孩儿,就像注视着一块活动中的鲜肉,后方有几头年轻的公狼有些骚动不安,然而却不敢有任何妄动,只是喘息变得越来越剧烈,狼眼里的光芒显得越来越狰狞贪婪。 狼群里响起一声低沉的吼叫,一头强壮的雪原巨狼单独冲出狼群,低着头张着嘴,喘息着像一座山般向隘口处的女孩儿冲了过去。 一头雪原巨狼纵使四足着地,也比两个女孩儿加起来还要高,巨大狼身和小巧身躯的对比更是容易产生一种令人绝望的感觉,而那如雷的奔跑声,更是加剧了这种绝望感。 雪原巨狼的跃距异常恐怕,看似笨拙的前冲,实际上速度非常迅捷,只不过是眨眼时间,这头雪原巨狼便冲出了数十丈地,冲到了女孩儿的身前。只见那头雪原巨狼强劲的后腿猛地一蹬地面,上背骤然下沉全身发力,双爪闪电般拍向女孩儿小小的身躯! 巨大的阴影出现在荒原上,两只毛绒绒带着腥臭味的狼爪撕裂寒冷的空气,几乎与阴影同时遮住了唐小棠那张清新可爱的稚嫩脸庞,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恐惧的神色,双腿微微一屈,身躯极其怪异地弹地而起,倏然避开这一扑,弹至十米高的高空中! 弹至空中的唐小棠,居高临下俯视着高大的雪原巨狼,双手紧握着巨大的弯刀用力斩下,一轮红月撕破寒空,精确无比地砍在狼头的正中间,发出擦的一声脆响! 这头强壮雪原巨狼的眼珠看上去似乎比人类头颅还要大,随着狼头上忽然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血口,这两颗恐怖眼珠里的嗜血冷漠神情骤然变成了惘然绝望。 啪的一声轻响,唐小棠脚下那双黑糊糊的皮靴重重踩在荒原地面上,踩裂了刚刚冻凝的几片薄冰,她拖着沉重的夸张大弯刀,快速走出脚下的阴影。 巨大的雪狼身躯像一座山般轰然倒塌,自然没能砸中唐小棠,她盯着狼群里某个方位,清新可爱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决然,拖着巨大的弯刀,在狼尸溅起的尘埃里骤然加速,向着前方若连绵群山一般的巨狼群再次发起了冲刺。 雪原巨狼群后方响起一声霸道至极的低吼,吼声里隐隐可以感觉到尊严被挑衅后的暴躁与愤怒,随着这声低吼,整个狼群都吼叫了起来,被冰冻住的荒原地面一阵轻微颤抖,数百头草原雪狼迅速散开,开始对那个女孩儿的围杀。 巨大沉重的红色弯刀在黑色的荒原地面上拖行,发出难听的刺耳摩擦声,不时还能看到几蓬微弱的火花,唐小棠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手中这把形状夸张的巨型弯刀,会被坚硬的地面磨损,只是咬着牙低着头继续前冲,只有当巨狼冲到自己身前时,才会艰难地举起巨刀斩下。 沉重的巨大弯刀艰难抬起,缓慢斩向,就像是一轮红色的弯月在夜穹里随意移动,然而那些挟尘而至如风雷一般的雪原巨狼,却无法避过这样缓慢的一刀,在这轮红色弯月之下怒嚎倒地,巨大的狼腿伴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四处乱飞。 瞬息之间,便有三头雪原巨狼倒在了女孩儿的红色弯刀之下。 两头雪原巨狼狂嚎着跃空扑下,带着腥臭味的烈风,打的唐小棠颈部围着的兽尾猎猎作响。她双腿一弯,再次弹向空中。然而雪原巨狼群极具猎杀智慧,围杀之际早已猜到了她的一步动作,侧面一道劲风扑来,一头雪原巨狼偷袭得手,直接把她斜斜撞飞! 而就在唐小棠被撞飞的轨迹前端,已经有三头雪原巨狼咆哮着跃起,锋利的狼爪已经从溃烂的皮毛间探了出来,嗤嗤如刀准备撕裂她的娇小身躯。 荒原上响起一道清稚愤怒的声音,唐小棠在空中强行扭转身躯,手中巨大的红色弯刀闪电般横直一切,刀锋之前劲气喷溅,极勉强地封住了狼群阴险的伏袭,避开了那六道恐怖的爪痕,险之又险地撞到了一头雪原巨狼的头颅上。 唐小棠伸手抓住这头巨狼的毛,手腕一拧,刀锋画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直接刺进了巨狼的眼窝,伴着那道凄厉痛苦的嚎叫,她从狼身上跳了下来,双足落地复又拖着巨大的弯刀,喘息着向狼群正中央再次发起冲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亮的眸子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兴奋,只是异常坚定,仿佛任何凶险与困难,哪怕是恐怖的死亡,都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小女孩儿与雪原巨狼群的战斗还在持续,已经至少有七头雪原巨狼,倒在那柄如同妖魅一般的红色巨型弯刀之下,而她的唇角也已经开始渗血,不知道是战斗中的那一瞬间受了伤。 那把红色巨刀看上去沉重到了极点,在行进过程中,她往往只能拖着弯刀在地面行走,显得格外吃力艰难,给人一种感觉,她已经快连这把刀都抬不起来了。 每次那把红色巨刀无力落回地面时,总觉得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她绝对没有力气再拿起来,然而奇怪的是,每每到了那一刻,她又能把这把沉重的巨刀举起来。 每次那把红色巨刀缓慢斩破寒空时,总觉得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她绝对没有力气再斩出,然而奇怪的,每每到了那一刻,她一定能把这把沉重的巨刀挥出去。 雪原巨狼的身躯和她小小的身躯相比,就像是一座座小山。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把奇大的红色弯刀,和她的小小身躯相比,夸张的就像是一轮红色的月亮。 山一般的巨狼冲击,并没能让她倒下,沉重的红色巨刀也不能延缓她的脚步。当雪原巨狼扑到她面前时,那把红色巨刀,一定会缓慢却绝对精准地挥斩而出,留下一座小山般的狼尸。 女孩儿与狼群之间的战斗,沉默而肃杀,枯燥而令人心寒,没有彼此之间的叫嚣,没有休息和停顿,只有红色巨刀和雪原巨狼的一次次单调撞击。 如果南方那个繁华世界里的人们,有机会亲眼目睹这样一场战斗,有机会看到这个浑身裹着破烂毛皮,小脸通红可爱的小女孩儿,与恐怖的群狼之间的每一次冲撞,相信那些人们才会亲身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战斗,什么样的态度叫做无畏。 …………雪原巨狼围杀时的战斗智慧,绝对不容小觑,这些来自极北寒域的王者,今日虽然是在异乡作战,虽然久经饥寒不复全盛时的实力,但依然不是普通的人类可以抵挡。 唐小棠身上的伤越来越重,脚步越来沉重,小手间紧紧握着的红色巨刀仿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虽然狼群依然无法把她逼入绝境,然而她也始终无法冲入狼群深处。 狼群深处那道沉默很长时间的低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显得格外严肃,不再愤怒反而有些欣赏的味道。 然而唐小棠听着这道声音,明亮的眼眸里却闪过一抹不好的神色,猜到狼群想要做什么,手中的红色巨刀呼啸劈过,便准备撤回隘口,不料却被几头青壮的年轻巨狼堵住了回路。 雪原巨狼群开始分兵,它们尊重这名雌性人类的实力,却不愿意放过隘口南方那些正在缓慢行走的部落民众,因为那些部落民众极有可能是它们这个月最后的粮食。 十头青壮雪原巨狼围住了唐小棠,它们腥臭的口处淌着口水,身上的灰白毛皮根根刺起,用近乎拼命的方式,把唐小棠留在了荒原原地。 更多的雪原巨狼沉默从它们身后走过,向隘口方向走去,没有哪头狼回头看这十头青壮同伴一眼,哪怕知道它们最后肯定有大部分要死在这名雌性人头的刀下。 十头巨狼收到首领命令后眼眸里的绝望神情,此时早已化作了服从之后凶悍,它们盯着被围在正中间的人类女孩儿,探出毛皮的狼爪泛着钢铁般的光芒。 唐小棠霍然回首向南方望去,身后乌黑的发辫随风荡起,皮帽下的发丝拂过染着血水的唇边,她看着正要通过隘口的狼群,想着隘口南方那些部族的妇孺老弱,明亮的眼眸黯淡下来。 忽然……隘口处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负责开道的那头强壮雪原巨狼,被一股强大恐怖的力量直接震飞到空中,变成了一个缩小的黑影,在空中发出恐惧的哀鸣,看上去就像是一头乞怜的野狗。 紧接着,第二头巨狼,第三头巨狼被震飞到空中。 一名赤手空拳的男子出现隘口,他身上随意裹着件皮毛般的衣服,有很多地方都裸露在外,那些如同岩石钢铁般强壮的肌肉,似乎根本不畏惧寒冷。 他根本无视身前愤怒低吼的狼群,直接盯着狼群最后方,说道:“退,或者死。”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兄妹 皮袍男子的这句话说的很冷很平静,很有力量。但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饥饿始终比恐惧更可怕,雪原巨狼群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怒吼着向隘口再次冲去。数十头巨狼发起的集体冲锋,令将凝的荒原大地都颤抖起来,泥上覆着的薄冰被片片震碎,声势极其惊人。 一只比钢铁还要坚硬的腿喘了出去,直接把冲在最前方的那头巨狼的爪尖蹬碎,紧接着第二脚踹中那头巨狼的肩胛骨,巨大的力量从脚掌与毛皮的接触面间迸发出来,撕绞起一蓬长而脏的狼毛,那头巨狼惨嚎一声,惨然横滚出去,在荒原上碾压出一道极深的痕迹,直到撞飞了后面扑过来的两头巨狼才停止滚动,却也再无力站起来。 皮袍男子缓缓收回自己静止在空中的腿,面无表情看着越来越近的狼群,忽然间数蓬血一般浓烈的火苗,从他裸着的腿上迸发出来。一阵狂风无由而起,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看见他屈膝或是弯腿,他的身体猛然呼啸破空弹起,就像是颗被大地力量震飞的石头,直至十余丈高的天空之中,然后高速落下,将一头雪原巨狼狠狠砸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轰的一声巨响,冰砾和黑色的泥土溅的极高,仿佛发生了一场爆炸。 皮袍男子并没有就此停止出手,紧接着再次弹出,只不过这一次的方向不再是对着寒冷的天空,而是对着高速突袭的巨狼群,如一道闪电般冲进狼群之中,来得及挥拳便一拳击出,来不及挥拳便用身体发起冲撞,对那些锋利的狼爪根本不闪不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似乎他对自己的身体强度极为自信。 雪原巨狼的体重终究要比他高出几个数量级,皮袍男子像石头一样的撞击,虽然成功击溃了狼群的阵列,延缓了对方的速度,但每一次撞击,他的身体也会被撞飞跌落地面,身上的皮袍会多出几道狼爪留下的凄惨破口,兽皮绽开似花。 落到地面,皮袍男子漠然起身,再次向狼群发起撞击,身上的兽皮虽然已经撕裂成很多块悬在腰间,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情绪。巨大的冲击力量和锋利恐怖的狼爪,在他身上像钢铁般的表层皮肤画出了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却无法深入腑脏,极少数几条鲜微的血口更是不足一提,根本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 虽然体形相差悬殊,然而力量与身体强度却扭转了过来,凶残强大的寒域王者狼群,面对着这样一个打不倒抓不伤撕不烂的铁人,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战斗刚刚开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随着这阵石雨般的撞击,隘口前方便空出了一个极大的圈子。 一声低沉的吼声响起,发出了指令。 雪原巨狼群沉重喘息着,沿着隘口形成一道半圆圈,暂时停止了冲锋,它们盯着隘口处那个半裸的雄性人类,惯常残忍冷漠的巨大眼眸里,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情绪。 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攻唐小棠的十头青壮巨狼也停止攻击,乌血从白色的长毛间淌落,显得格外凄惨。它们盯着小女孩儿手中那柄红色巨刀,淌着腥臭口水的口里不时发出不愤怒的低哮,只是没有谁敢违逆领袖的命令,露着利牙不甘地让开了道路。 唐小棠拖着沉重的红色巨刀,气喘吁吁向隘口方向走去,在途中她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兽尾,擦了把口鼻间渗出来的鲜血,然后随意插进腰带里。 走到隘口处皮袍半裸男子的身旁,唐小棠转过身来,与他并肩。 两个人并肩,面对隘口处这几百头已经快要被寒冷与饥饿逼疯的雪原巨狼。 …………雪原巨狼群后方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自行分开一条道路,隐隐可以看到一头更加巨大的狼缓缓走了出来,只见这头雪原巨狼毛皮光滑柔顺雪白,加之体型巨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雪山般美丽高傲,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头巨大的雪原巨狼神态极为柔驯,眼眸里充满了宁静与服从,行走之时格外轻柔,似乎极为害怕会误踩到什么。 唐小棠惊讶说道:“噫,这群巨狼的首领居然这么漂亮?” 皮袍男子说道:“这是头母狼,她不是首领,是首领的妻子。” 唐小棠闻言一怔,仔细望去,便看到了一幕令极为震惊的画面,身体微僵。 只见那头漂亮巨大的雪原巨狼前方,有一个小小的身躯在缓慢的移动。但凡看到那个小小身躯的雪原巨狼,纷纷低下它们平日里高傲残暴的狼头,双足前伸俯地,表示绝对的尊敬与服从,甚至有几头青壮巨狼甚至发出了恐惧的呜咽声。 那个小小的身躯也是一头狼。 这头狼其实身躯很强壮,足有半个人高,行走的也并不缓慢,只不过行走在这些像小山一般的雪原巨狼群中,才会显得非常渺小,速度显得非常缓慢。 这是一头极为普通的狼。 但它拥有一头美丽的洁白的雪原巨狼为妻子,它能够号令这样一群恐怖的雪原巨狼。 所以这头狼愈普通,便越不普通。 …………雪原巨狼的首领居然是一头普通公狼,北荒部落里哪怕是最见多识广的猎人,也未曾见过这般荒唐可笑却又令人无来由毛骨悚然的画面,然而这却是真实的画面。 那头普通公狼来到狼群之间,缓缓抬起头颅,看着隘口处的那对人类男子,眼眸里泛起一道暴躁却又警惕的神情,仿佛可以从中感知到某些奇异的智慧。 沉默片刻后,这位雪原巨狼的领袖向前探出左爪,轻轻拍打了两下坚硬的荒原地面,然后发出一声尖锐而并不具有侵略性的狼嚎。 皮袍男子向前走了一步,盯着十余丈外那头狼群领袖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那头普通公狼探出了右爪,两只狼爪扑在前方,整个身体缓缓弓了起来,腰部灰褐色的狼毛骤然一根根炸起,仿佛是钢针扎成的圈一般,只见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腰部的狼毛圈随着身体的波动而迅速向前,在脖颈处变成如狮王一般的冠冕,然后一声恐怖的厉吼喷涌而出! “嗷……嗷!” 狼吼回荡在寂清的荒原之上,顿时惹得狂风剧作,夹杂在耐寒草枝与泥间的不多冰雪,被这声雷般的嘶哮震的满天飞舞,裹挟着大量的无形的锋利力量,像飓风刮向隘口处! 普通公狼身后所有的雪原巨狼,听到这声吼后顿时恐惧地俯低了身体,浑身颤抖,显得十分痛苦,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巨大的身躯全部埋到荒原地底。 那头体型最为巨大,雪毛光滑美丽的母狼,似乎是狼群里唯一不受影响对象,它站在那头普通公狼身后,用自己的身躯遮蔽着它的身躯,同时警惕地盯着狼群和隘口处,似乎只要有谁想在此时发起对自己丈夫的攻击,它便会瞬间将对方撕成碎片。 狼嚎与飓风同至,唐小棠左脚向后退了一步,深深踩进坚硬的荒原地面里,双手端起那把沉重的红色巨刀遮在了自己眼前,小巧的身躯被风刮的不停颤抖,似乎随时便会被刮走,被吞噬,不时有冰砾碎枝像箭矢般击打在宽大的刀面之上,发出啪啪啪啪的脆响。 这股来自风中的力量太过强大,纵使裹挟的只是些冰砾碎枝泥土,依然带着极可怕的威力,唐小棠双臂微微弯曲,埋着头咬着牙,显得极为吃力。 皮袍男子却像先前一样,仍然不躲不避,就这样凛然站在狼嚎引发的飓风之前,站在唐小棠之前,替她挡下了大部分的侵袭,那些强劲的泥土碎枝还有那些无形的撕裂力量,击打在他**的身躯上,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甚至溅起了无数白色的空气湍流! 猛然间,皮袍男子深吸一口气,脸色如同燃烧一般红润起来,只见他向前再踏一步,右手自身体画了一道圆弧,再自腰下沉身而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这样一拳打了过去! 轰的一声,拳风引发的气浪撕裂狼嚎引发的飓风,狠狠击中那头雪原巨狼首领的头颅! 那头普通公狼被这沉重隔空一拳击的狼首一偏,血从白色锋利的齿间流了下来,看它神态应该没有受多重的伤,然而狼嚎却被迫终止。 皮袍男子再向前踏了一步,扯掉腰间悬着的那些破烂毛皮,对着近在咫尺的巨狼群发出一声充满野性狂傲的吼叫——嗷! 他的这声吼叫没有任何力量,却充满了一股强悍至极的味道,似乎是在向这些来自北方的狼群宣告,这片荒原是自己守护的土地,你们休想向前踏过一步! …………那头普通公狼沉默看着那个强大的雄性人类,沉默很长时间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随着它的吼叫,身后那些巨大的雪原狼带着不甘的神情沉默向后退了更远一段距离,而一直守护在它身旁的那头雪山般的母狼,沉默片刻后依命退到了狼群的最后方。 唐小棠怔怔看着退后的狼群,下意识伸手抹了抹脸上的小血口子,好奇问道:“它们这是要退了?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雪原巨狼会听它的话。” “道理其实很简单。”皮袍男子回答道:“因为它最强。” 雪原巨狼群极富纪律性地向后退了数十丈,而那头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小公狼却没有离开,依旧半蹲在距离隘口不远处的地面上,沉默看着唐小棠和皮袍男子。 “它要做什么?”唐小棠问道。 皮袍男子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看着那边,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就此这时,那头美丽如雪山般的巨大母狼缓缓从狼群后方走了过来,它走到那头普通公狼身边,温顺地低下狼首,松嘴将一团很小的东西放在了公狼的身旁。 那个小团毛茸茸的极为雪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团,偶尔动上一动。雪山般巨大的母狼用巨大的狼喙轻轻触了触那个小雪团,神态里充满了依恋和不舍。 普通公狼微微转头看了母狼一眼,神态有些不悦和烦躁,但看着妻子眼中的哀伤,公狼终究没有做任何动作,偏头与妻子相对巨大的狼首轻轻摩擦了两下,似乎在表达安慰。 唐小棠看着这幕画面,知道那头公狼想要做些什么,忍不住抬起手来掩住自己的嘴唇,眼眸里充满了震惊的情绪,然后抬头看了身旁的皮袍男子一眼。 皮袍男子似乎也没有想到那头普通公狼竟然会这样做,沉默片刻后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隘口方向走去。 那头普通公狼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吼。 忽然间,一道阴影盖住了它的身体,它抬起狼首望去,只见不知何时,那个雌性人类来到了自己的身前,而且看她的神态动作,似乎完全忘了警惕自己的袭击。 唐小棠像捧着珍宝一般,把雪团似的小狼捧了起来,浑没在意,如果那头看似普通的公狼一旦发难,她极有可能遇到生命危险。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身前的公狼说道:“放心吧,他不敢不听我的,所以跟着我比跟着他更好。” 普通公狼盯着她怀里的孩子,沉默片刻后转身离狼群方向离去。 那头雪山般的巨大母狼依依不舍看了她怀中的孩子一眼。 唐小棠仰头看着它说道:“我保证会好好地待它。”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狼嚎响起,数百头雪原巨狼组成的狼群,离向西边的莽莽荒原走去,隐约可以看到狼群正中间那头最高大的雪白母狼后背上,蹲着一头身躯瘦小的普通公狼。 唐小棠看着逐渐走远的狼群,又看了一眼隘口前留下的几具巨狼尸身,忽然开口问道:“它们能不能赶在黑夜完全到来之前,找到新的针叶林?” 皮袍男子看了一眼她怀中沉睡的雪白狼崽,说道:“它们是狼,我们是人。雪鹿啃针叶林的树皮,它们吃雪鹿的皮肉,而我们人类既可以啃树皮,也能吃鹿肉,必要时还能去杀狼。” “荒原之上生存不需要温情,我并不关心这一点,你也不应该关心这一点。” 唐小棠理都不理他,把怀里的雪狼崽抱的更紧了一些,说道:“反正不用你养。” 皮袍男子先前战斗中被狼爪划破的那些小血口子,此时早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白线,而开始那些白线更是早已消失无踪,粗糙如同钢铁般的肌肤上找不到半点痕迹,也不知道他修练的究竟是何等功法,恢复能力竟是如此的强悍霸道。 风雪渐起,黑夜渐至,温度渐低,确认狼群已经走远,二人离开了这道天然形成的隘口,向荒原南方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在前方还有很多零星的北荒部落正在南迁,各部族的精壮男性提前集中到了南方,与那些草原上的蛮人战斗,剩下的老弱妇孺极容易受到兽群的侵袭,他们还要奔波很长一段时间。 唐小棠抱着雪狼崽跟在皮袍男子的身后,对于南方那个陌生的世界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们真的要去南边吗?我觉得在荒原里生活挺好的。” “唐,南边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唐,你去过唐国?” “唐,既然唐国是我们的世敌,是那些人把我们赶到北荒,我们为什么要姓唐?” “是不是要让我们记住千年前的仇恨?” “可是那样真的很没有意思耶。” “我真的很不习惯去陌生的地方生活,不过听说南边有城市,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 叫唐的皮袍男子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他听到这句话。他停下脚步,沉默站在风雪交加的荒原上,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低着头逗·弄雪狼崽的小女孩儿,这才想起来,自从她生下来后一直跟随自己在荒原生活,竟是没有看到城市的模样。 “城市……很大,有很多建筑,很热闹,也很繁华。” 皮袍男子回忆着少年时看到的那些中原城市,有些笨拙的讲解道。 唐小棠好奇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建筑是什么?” 皮袍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就是帐蓬一类的事物。” 唐小棠可爱地笑了起来,稚声说道:“我知道了,城市就是一个大帐蓬。” 皮袍男子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静静看着小姑娘,生出无限怜惜,沉声说道:“荒原生活太辛苦,你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唐小棠回答道:“哪里生活不辛苦呢?” “听说有个地方不错。”皮袍男子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唐国都城长安南边有间书院。” 唐小棠抬起手臂,轻轻戳了戳他背后那道青色的纹符,笑着说道:“你不是说过,南边那些人都叫我们魔宗余孽?” “我要去找师傅,算时间快二十三年了。” 皮袍男子看着她说道:“天底下谁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要找到他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没有我保护你,我总要想办法把你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留在部落里不是很安全吗?”唐小棠问道。 皮袍男子摇头说道:“既然南迁,先和草原上的蛮族战斗,最后肯定会惊动中原的那些人。” 唐小棠想着陌生的中原世界,想着那个曾经听说过几次的长安书院,不禁有些惘然。 看着她的神情,皮袍男子说道:“天地待人如此苛刻严厉无情,我们依然能活下来,这说明只有人本身才是世间最强有力量的存在,你不用害怕什么。” “明白。”唐小棠抬头看着他问道:“不管能不能进书院,我都会好好活着。” 皮袍男子说道:“在找师傅之前,我还要去杀一个人。” “谁。” “一个叫夏侯的唐国将军。” “他姓夏侯?” “不,他就叫夏侯。” “明白,就像你一样。” “是的,我不姓唐,我就叫唐。” 唐小棠看着怀里的雪狼崽,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仰着清新可爱的小脸,睁着明亮的眼睛,问道:“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那头公狼和它妻子的体形差距那么大,怎么生得出来孩子?” 皮袍男子表情微僵,片刻后回答道:“我是你哥哥,这个问题你应该以后问自己的相公。” 风雪再起,荒原上很冷,兄妹二人间的对话更冷。 …………长安城南郊,书院后山石径之上。 “人的感情需求总是隐隐指向自己最缺憾的部分,所以你这个性情怯懦的大胖子想找一个清新可爱,身材小巧,性格强悍的小女生,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情。”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认真说道:“只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减减肥,不然这两三百斤肥肉有哪家的小姑娘禁得住你压?体形相差太大,终究是个问题。” 陈皮皮毫不理会他话语里的讥讽,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像孩子般挥舞着,说道:“所以我刚才有补充条件,那个小女生一定要有强大的实力。” “一个女人,千辛万苦修练出强大的实力,结果就是为了满足被你压这个条件?” 宁缺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估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到时候就是她被你压,而是你天天被她压在下面,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陈皮皮傲然一笑说道:“强固强矣,但这世间哪有比我更强的女人?即便有,也就是那些藏在深山里的老太婆,我总不可能瞎了眼去找她们。” 宁缺忽然笑着问道:“西陵那个女人呢?” “不要打脸啊!”陈皮皮揉了揉自己胖乎乎的脸颊,恼怒说道:“真打起来,那个疯女人怎么可能是我对手?我只不过是怕她哥尊敬她哥,所以才不好出手。” 宁缺真诚说道:“我祝你以后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 陈皮皮嘲讽说道:“我是绝世修行天才,年轻一辈里暂时比我强些的不过是那几个人,两位师兄,西陵的师兄,再加上一个哑巴还有一个和哑巴差不多姓唐的。大师兄二师兄没有妹妹,难道你以为我会白痴到在茫茫人海之中,专门挑剩下那三个人的妹妹来喜欢?” 宁缺诚恳提醒道:“话千万不要说的太满,不然真到了那天你怎么哭?” “别尽在这儿笑我,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桑桑那样儿的?” “桑桑是女人吗?”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女人?还不如养条狗。” 陈皮皮说道:“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告诉七师姐。” 宁缺正色说道:“一碗蟹黄粥。” 陈皮皮收了威胁,想着先前那话题,摇头说道:“狗是用来吃,不是用来养的。” 宁缺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仿佛看到花坛里那条雪白的大狗,沉默很长时间后,摇头说道:“我这辈子就想养一头萨摩耶,然后给它取个名字……叫小白。”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看见那几座峰便要敬畏吗? 回忆终究只是回忆,更何况是早已回不去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回忆,宁缺只是片刻失神,便迅速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他想起陈皮皮先前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问道:“哑巴是谁?” 陈皮皮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容拒绝推搪,迟疑片刻后回答道:“佛门天下行走。” 宁缺眉头缓缓挑起,觉得天下行走这四字真是霸气到了极点,略一停顿后继续问道:“你那位西陵的师兄,想必就是昊天道天下行走,那么那个像哑巴一样的姓唐的又是谁?” “魔宗的天下行走。”陈皮皮看着他正色说道:“是个很神秘的家伙。” 宁缺摇了摇头,想着这些世间无人知其姓名,却隐隐然站在最巅峰的人,联想起自身气海雪山只通了十窍差到极点的资质,不自禁生出些许挫败感觉,感慨说道:“我现在的境界还在不惑,连书院里很多法门都无法学习,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与那些人并肩。” “你不需要如此自卑。未满二十不惑,无论放在哪个宗派里,都是很出色的弟子。” “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总觉得遇见的修行者个个都比我生猛太多。” 陈皮皮看着他同情说道:“进了长安城你便遇着朝小树,进书院你便遇着我,后山里一帮变态的天才,隆庆在世人眼中也是个天才。和我们这些真正的天才接触多了,确实很容易把自己看成一个蠢材。但你必须清醒认识到,你入修行之道不过半年,那个来自南晋的谢承运便已经被你甩到了身后,所以虽然你先天资质不足,但在感悟学习方面你也是个天才。”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称赞我。”宁缺说道。 陈皮皮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其实私下我称赞过你很多次,只不过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但我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这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宁缺眼中的神情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资质先天问题而自卑自贱,反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探索**。他看着陈皮皮认真问道:“我听说过魔宗的修练法门,那种修练法门似乎并不要求雪山气海通窍的数量,而是直接纳天地于身躯之内……” 陈皮皮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神情前所未有的严峻凝重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去修魔宗的功法?” “以我雪山气海里通窍的数量,就算我的悟性再高,修行再刻苦,可如果这样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追上你们这些真正的天才。” 宁缺看着他回答道:“你,还有那些天下行走已经晋入知命境界,在你们的面前,我只不过是个蚂蚁,事实上隆庆皇子如果要杀我,只需要动一根小指头,我便无法抗拒。这种感觉我非常不喜欢,我想尽快地追上你们,甚至超过你们。” “人力有时穷,天道自有定。” 陈皮皮表情严肃看着他说道:“修行乃是昊天赐于人类的礼物,向来只有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总要坚持走下去,才能知道能不能走的通,如果你觉得前路漫漫,想要走一条捷径,那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摔入万丈深渊。”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陈皮皮摇了摇头,胖乎乎的脸上显现出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与慎重。他看着宁缺沉声说道:“你刚才的想法已然入魔,如果你不马上改变这种错误想法,你一定会五内俱焚,最终走火入魔而死,到那时你还想什么行走天下?只能迎来死亡。” 宁缺想起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说的那番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修魔之人最终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但……终究还是有人能活下来,并且很强大,你刚才也说过,那位姓唐的魔宗传人,即便是你的西陵师兄也不敢言必胜。” “关键不在于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这条道路正确与否。魔宗中人逆天而行,强纳天地于身躯之内,妄图以人身代替昊天掌规律之事。而他们为了让血肉身躯强大到足以容纲天地元气,试过无数种邪恶的手段,甚至有的魔宗流派以食人为生,似这等邪魔外道,其身其躯已然非人,其思其想更是非人,修魔修的便是非人道!” 陈皮皮的神情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随意自然,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宁缺我必须警告你,如果让我知道你去接触魔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暴体而亡,我会直接灭了你。” 魔宗流派食人为生还是以这种方法刺激精神?如果吃人就是入魔的话,那这世间岂不是充斥着修魔之人?宁缺想着那年北方大旱时看到的无数画面,想着自己在岷山脚下艰难前行时的很多不愿回忆的片段,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魔宗被正道打散之后潜入荒原,现在留在中原的流派已经极少,我相信也没有哪个流派还敢食人为生,也许有的流派所选择的炼躯方法比较正常?”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些魔宗流派的修练方法既不伤害无辜,那为什么不能尝试?书院讲求开放宽容,为什么你还如此在乎魔道之分?” 陈皮皮摇头,神情凝重说道:“就算那些魔道中人修练时不伤害无辜,但他们同样会伤害自身,以生命为赌注的修练方法,不是承接昊天赐予的礼物,而更像是想要抢夺昊天的光芒。就算魔道中人的修行方法没有问题,这种理念本身就是错的,只会把人变成非人。” 宁缺若有所思问道:“怎么区别正确与错误?怎么区分人与非人?” 陈皮皮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人活在世间,必须要懂得敬畏。” …………宁缺正式踏入修行道路,登山成功洋洋得意不足半日,便忽然发现远处竖着更高的几座山峰,那些山峰沉默站在云中,极高极崛,以他的资质似乎永远无法攀爬上去,难免心情有些黯然。 心情黯然失落之余,甚至有些他不敢言诸口的绝望——雪山气海通了十窍,勉强能够修行,怎能与那些年纪轻轻便晋入知命境界,行走天下的各宗传人相提并论?如果以往不能修行倒也罢了,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如今他和那些真正的强者们身处同一个世界,这才更加真实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这种差距有多大。 怎样能够最用短的时间拉近这种差距?怎样才能只通了十窍的雪山气海不再成为修行的阻碍?为了进入书院后山理直气壮找陈皮皮开后门的他,很自然地开始琢磨捷径或是偏门。 他从没有遇到过魔道中人,北山口那个玩断指的大剑师不算。他也没有看过任何一本魔道修行手册,只是在旅途上听吕清臣老人介绍过一些,而也就是这些简短的介绍,让他隐约间发现了成功的可能性,只可惜吕清臣老人和陈皮皮严肃甚至是冷厉的态度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如果不想变成被五岳剑派追杀的令狐冲,这条路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如果真能成为令狐冲倒也不错,问题在于令狐冲有任盈盈这个魔教圣姑当老婆,有任我行这个魔教教主做岳父,以裙带关系修邪门神功那就一个不亦乐乎,可自己有什么?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侍女,最好的朋友还是正道之中的正道。 在昊天神辉和书院正道之前,宁缺终于意识到,已然势微的魔宗在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什么搞头,正邪之别像巴黎铁塔那样翻过来倒过去没有任何意义,魔域桃源这种戏剧桥段,最终只是悲剧,而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生命变成悲剧。 魔宗现在就像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宁缺相信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对魔宗功法感兴趣,自己必将迎来极凄惨的结局。但陈皮皮不至于出卖出自己,做为最好的朋友,那个死胖子总不可能像西陵神殿裁决司的执法队一样,听见一个魔字便下意识里搭火刑台,哪怕被捆上火刑台的人是个变魔法的可怜家伙,终究还是学术研讨嘛,何必这么认真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宁缺下了后山,全然没有注意到书舍里那些曾经的同窗投来的异样的眼神,神思惘然走出了书院。 在书院外的草甸旁,有两辆马车正在安静地等着他。 其中一辆马车辕上坐着老段。另一辆马车也是黑色的,车厢不知是用何种木材制成,显得极为坚硬厚实,厢板上刻着各式各样繁复的纹饰,骏马在前低首轻摇,显得极为无聊。 宁缺猜到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和老段说了两句,让他带着马车先行回城,然后整理了一番衣着,走到这辆黑色马车之前,揖手一礼说道:“见过大师。” 车窗帘被一只苍老的手拉起。颜瑟大师露出头来,打了一个呵欠,看着他恼火说道:“说好了下午跟着我,这都什么时辰了?书院再高,你小子就是个不惑境界,夫子又还没回来,你能学出朵花来?在里面熬这么长时间干嘛?难道你睡了一觉?” 宁缺一惊,心想居然这也被你看出来了,果然不愧是神符师啊。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以符道之 行驶在官道上的黑色马车速度很快,窗外的春树青田快要被拉扯成纯绿色的色块。宁缺看着窗外的景致,心情有些复杂,刚在书院后山看到骄傲的鹅、奇怪的人,转眼间又有一个新奇而神秘的世界即将对自己拉开帷幕,真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觉。 对于传说中最为神秘的符道,除了在长安城某处道观外看着某位老道演戏法般烧了张符,宁缺没有更多的了解,但坐在这辆材质由精钢铸造本应极为沉重的马车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符道的世界之中——无论这辆马车行驶的多迅疾,车厢里的人竟是感受不到丝毫颠簸,而软索前方那匹孤伶伶的骏马,也不知道怎样载的动这多重量。 颜瑟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说道:“你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宁缺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浑身污脏的老道士,犹豫片刻后问道:“我在想,这辆马车上面刻的是什么符,居然能够让重量减轻,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 他没有问马车上是不是刻了符,而是直接问刻了什么符,这个回答让颜瑟大师颇为满意,但最后那个词却让他极为不悦,蹙眉说道:“符道便是符道,和魔宗又有何涉?” 宁缺只是下意识里把这种超乎日常经验的神奇手段归类于魔法之中,完全没有想到对于昊天道南门供奉而言,这个魔字是何等样的刺耳。 一路轻柔欢愉的蹄声逐渐变缓,精钢打造的黑色马车在长安城南郊的官道上停了下来。颜瑟大师带着宁缺走下马车。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官道旁的离亭,还有亭外那几棵细细的杨树,回身对宁缺说道:“既然你知道车上刻着符,试着去感受一下。” 宁缺微微一怔,依言走到马车旁,认真望向黑色的车厢板。他看的很仔细,确认厢板确实是由精钢铸成,那些繁复的纹饰则是由某种利刃深深刻进钢铁之中,再涂上一种泛着淡光的外漆,从而显得格外漂亮,漂亮之余却又有几分神秘。 那些纹饰过于繁复,繁复到甚至违背了美学的原则。他看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从中看出任何蹊跷,心中渐渐生出一种判断:真正起作用的符纹应该不会这般复杂,那些看上去像枝蔓一般复杂的线条,说不定是用来掩盖混杂真正符纹的障眼法。 他在旧书楼里看过几本符道方面的书籍,但那几本书籍都只是介绍,对于符纹本身没有任何客观认识,要从如此繁复的纹饰中寻找出真正能起作用的符纹,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颜瑟大师既然要他去感受,想来应该是种考核。 他沉思片刻后,缓缓闭上双眼,抬起手臂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深刻入钢的符饰。 忽然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前他睁眼去看时,车厢板上的繁复纹饰没有任何异样,此刻当他闭上眼睛,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去感知时,却发现自己的指尖隐隐约约多出了一层东西——那层东西很薄很薄,就像是一层无形的膜间隔在指头与车厢板之间。 稍一分念,感知到的那层薄膜瞬间消失不见。 宁缺沉默片刻,进入自己最擅长的冥想状态,重新开始用念力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果不其然,那层无形的薄膜再次出现在他的手指与车厢板间。这一次他的准备更加充分,感知更加细腻,竟清晰地感觉到那层薄膜正在缓慢地流淌。 颜瑟大师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你感觉到什么。” 宁缺认真感受,沉默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很淡的天地元气流动。” 颜瑟大师继续问道:“是怎样的流动?像什么?” 宁缺平静回答道:“像是水,但比水更轻……更空,更像是风,但不可能是风。“颜瑟大师看着车厢旁的宁缺,眉头缓缓蹙起,问道:“为什么不可能是风?” 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因为……符纹上的元气流淌太有规律,仿佛按照某种既定的路线在走,就像是在某个完整的系统之内,而风是空气的流淌,不应该这么规律。” 颜瑟大师紧蹙着的眉渐渐舒展开来,看着宁缺的后背,眼眸里泛起明亮的光泽,似是在赞许又似是在惊叹,因为宁缺此刻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好的想像。 宁缺手指离开车厢,他回头望向颜瑟不自信说道:“大师,我是凭感觉瞎说的。” “感觉,本来就是修行符道最重要的资质。” 颜瑟大师轻轻抚着下颌上的疏须,慈爱望着他,笑声沙哑而怪异,就像是一个在自家后院挖地窖挖出古董的老农民:“你很敏感,比我相像的还要更敏感,我很喜欢。” 宁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感受到的天地元气流淌就是风的味道,因为我在车厢上画的是风符。”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至于说风为什么会按照既定路线行走,为什么如此规律,用你的话说……在某个完整系统内。道理很简单,因为符为它规定了方向。” “跟我来。” 颜瑟大师道袖轻拂,负手于后缓慢向道旁的离亭杨树走去。 宁缺走到车前的骏马身旁,看着它乌黑的大眼睛笑着说道:“你肯定是世界上最舒服的马。” 那匹骏马轻轻喷鼻,低头咀嚼袋中的干草,以沉默表示认可这个说法。 宁缺望着颜瑟大师的背影,加快脚步跟随而去。 …………颜瑟大师盘膝坐在离亭中央,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方小炭炉和茶具。宁缺走进亭来,瞧见大师正准备亲手烹茶,赶紧上前把抢过这个差事。虽说当日是这位神符大师哭着喊着要收自己当弟子,但他绝对不会傲娇到错过这种服侍老师讨欢心的机会。 水沸注茶香渐起,颜瑟大师看着安静分茶的宁缺,赞赏点点头,食指轻叩茶盘,示意他坐好,说道:“修行法门诸多,有所谓剑术体术阵术,像我们这种画符的本事,一般被人称做符术,但我们自己不会这样叫,我们称之为符道。” 宁缺将茶杯恭恭敬敬放到大师身前,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颜瑟大师端起茶杯轻轻啜了口,问道:“你可知道符道是什么意思?” 宁缺沉思片刻后试探着问道:“以符入道?” “哈哈哈哈……” 颜瑟大师笑出声来,看着他连连摇头,说道:“人人都想求道入道,以剑以入道以杀入道以情入道,便是西陵神殿也脱不了这等思维模式,更何况是你?只是俗世蚁国大道何如?至高大道虚无缥缈,如何去寻?符道二字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以符道之。” 以符道之?宁缺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符是什么?符是纹路,是线条,是痕迹。” 颜瑟大师渐渐敛了笑容,神情严肃看着他说道:“蛇过沙堆爬行的轨迹是符,枯叶间的脉络是符,留在大道泥地上的车辙是符,野兽体内的血管是符,水流动的轨迹是符,风拂动的流痕是符,大地干裂的缝隙上符,云在碧空也是符。” 极简单的话,极清楚的说法,宁缺听的震惊无语,半晌说不出话来,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世间一切痕迹都是符,这种理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思维境界! 沉默很长时间后,他怔怔问道:“大师,难道画符便是模拟自然里的所有痕迹?” 颜瑟大师微微一愣,看着他好笑说道:“那是画师,不是符师。” …………几片青叶被官道旁的风吹落枝头,还未等它们落入微湿的田野,便又被一阵风刮起,轻轻袅袅飘到离亭的上方,落在那些被雨水冲刷到黯淡的瓦片上,发出啪的几声轻响。 “野兽体内的血管是符,这种符只能维持它们的生存;水流动的痕迹是符,这种符只能让它们按照昊天的旨意从高往低走;枯叶间的脉络是符,这种符只能让它们像亿万年来那样,把根部吸取的养料水分灌注到叶片之中。” 颜瑟大师平静说道:“这些符均为自然之符,生于自然,凋落于自然,与天地元气依偎共存,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生存在这个世间的道理一样。” “然而人类无论修行还是研习符道,已然超出人在天地间的原本使命,也就是说超出了生存的需要,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符道必然是来源于自然,却一定要高于自然。” 宁缺沉默倾听,隐隐然觉得大师这番讲述虽然说的是符道,却蕴含着很多了不起的道理。 颜瑟大师将杯中残茶饮尽,看着他继续说道:“来于自然却高于自然之符,必须经过几个过程:临摹,会意,归纳,简化,提纯,赋意趣。所谓符,便是人类无数年来从自然之符中学习并且提取精华的那些线条痕迹。” 宁缺替大师将茶杯斟满,坐回原地请教道:“那什么是道?” “道就是知道。” “让谁知道?” “让天地元气知道。” 宁缺怔然,不解问道:“让天地元气知道什么?” 颜瑟大师微笑看着他说道:“让天地元气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 “人类修行的所有手段都离不开操控天地元气。剑术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遥控飞剑,终究太过间接。念师虽直接操控天地元气攻击敌人,终究太过简单,只能攻击对方识海。” “唯有符道处二者之间,境界却是高居二者之上,因为符道所追寻的终极目的,是要告诉天地元气自己想做什么,然后天地元气便帮助你去做什么。” “天地元气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它永远不可能知道你的识海里有怎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它更不可能知道你想把雨水凝成千万把锋利无形的刀,那么你如何能让它知道你的意思?” “符便是人类念力与天地元气之间的桥梁,符师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这些线条痕迹之内,一朝激发,与周遭天地元气产生感应,便能令风起水动云生云灭天干物燥。” 宁缺隐隐约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 颜瑟大师看着他脸上神情,问道:“你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我以前听一个朋友说过,人类身躯内的雪山气海便像是一个乐器,念力便是空气,只能吹进乐器变成美妙的乐曲,天地元气才能听晓,才能与之共鸣。” 宁缺看着颜瑟大师说道:“听大师先前讲解,我觉得符道既然是用符文告诉天地元气自己想做什么,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符文便等同于我们体内的气海雪山?” “你那个朋友境界很高,说法很妙。” 颜瑟大师微笑望着说道:“当然你也孺子可教。你体内雪山气海通的窍太少,无论修行剑术还是别的都非常麻烦,但符道不同,只要你能感知到天地元气,能够察知其间的细微分别,以符文记述再与之共鸣,便能成功。” 宁缺疑惑不解问道:“既然千万年来符师一直在学习记录自然之符,难道没有现成的符文?如果有现在的符文,那岂不是不需要感知天地元气波动也能修符道?” 颜瑟大师笑了起来,轻捋胡须问道:“世间可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宁缺心想如果你问的是鸡蛋,我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达文西,应道:“没有。” “那世间有没有可能出现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当然不可能。” “既然如此,你不可能是我,你的念力也不可能和我的念力一样,那为什么写一道完全相同的符,天地元气就能知道那是同样的意思?” 宁缺完全没有听懂。 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对于符师而言,我们的念力就像是无数不同的文字词汇,所谓符就是这些文字词汇的组合方式。问题在于我是说官话的长安人,你是说火鲁语的南海番人,我们把各自的词汇塞进相同的组合方式,绝对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一篇文章。” “世间语言可能只有数十种,然而每个符师的念力便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我做了一篇四六大赋,天地元气能听出其间的慷慨激昂言,你同样做一篇四六大赋,天地元气览卷却是惘然无措,心想这厮为何前言不搭后语,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宁缺听懂了,对着颜瑟大师深深一礼,感激不尽。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几年之后神符师? 宁缺看着身前半盏冷茶,专注思考大师此时的讲话精神,竟有些入定的感觉。 颜瑟大师微微一笑,抬起枯瘦的手臂,食指在身前的空气中极简单的画了画。 离亭中的空气骤然变得干燥起来,一蓬微弱的火苗神奇地莫名出现在宁缺眼前,然后噗的一声消失,唬得他差点儿从地上跳起来。 颜瑟大师微笑说道:“你那位朋友说雪山气海是弦,这个说法不错。符的线条也可以认为是弦,弹一首天地能懂的曲子,但我还是以为用文章来形容更准确,符不止让天地听懂旋律的美妙,还可以更清晰地传意表达想法,于动静之外另觅更细致的差别。” 说完这句话,颜瑟大师再次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了六道。 宁缺只觉得有一股湿意,从大师指头画破的空中无由而升,然后扑面而来,啪的一声轻响,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发现脸上竟是湿漉漉一片,仿佛刚刚洗过。 “不同的念力,不同的线条,便可以写一篇截然不同的文章,引发截然不同的效果。”颜瑟大师看着像花痴一样不停摸脸的宁缺,笑着说道:“我教你符道,便是要教你如何写文章。” “文章怎样写?在学习前贤经典,感知天地元气规律之后,怎样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让天地元气知晓你的心意?最后的这个步骤没有别的任何取巧处,又或者说只能取巧。巧字何意?指的便是天赋,你能写出来,便能写出来,你写不出来,即便日夜不睡浸在大河那片墨池里,终究还是写不出来。” 颜瑟大师看着宁缺说道:“符道最后实现的那一笔靠的就是天赋,天赋是昊天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只有极少数人能有这种幸运,而你就有这种幸运。” “这……好像太难了些。” 宁缺的情绪有些茫然,见到神奇然而却不知神奇如何发生,大师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走回了形而上的老路,没有听到任何有可操作性的指导,天赋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还是要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去实现最关键的那一笔? “如果符道最终靠的是天赋,那么人世间第一个发现符道的修行者,看到天地间的符纹痕迹,下意识里临摹取意,写出第一道符,按照您的说法,符道无法传承,那么他如何能把……”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说道:“把这种文明传下去?” 颜瑟大师沉吟片刻后说道:“虽然符道无法传承,但符道的精神可以传承,文字能记载思想便能记载往事。最早的那位符师如何发现写出第一道符,想来必然是种巧合。” “或许无数万年前,那位大修行者走到某种崖前,看着山石裂缝忽然心有所感中,凝念于腰畔剑中,随意一挥便凝了那片山崖元气于其内。” “第一道符必然是巧合是自发的存在,而当那位大修行者发现那些剑痕所蕴藏的秘密之后,他必然会再次尝试,如果他再次成功,那第二道符便不再是巧合,而是自觉的存在。” 宁缺问道:“但也有可能那位修行者这一生都没有写出第二道符。”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第一位修行者没有成功,还有第二位修行者,还有第三位第四位,天地之始无穷无尽,修行者无穷无尽,前仆后继不停探索世界的秘密,那么便一定会有成功而自觉的那位先贤,而这毫无疑问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宁缺点头受教。 颜瑟大师说道:“相同的道理,符道不能传但符道精神能传。那位修行者死之前肯定会告诉自己的弟子,他的弟子会再去试,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甚至有可能那一脉就此断绝。但我相信再过无数年,又有大修行者发现符道的秘密,再传给自己的弟子,那位弟子再次尝试,如果他成功,便会再次往下传承,直至最终有一脉成功,传承到了今日。” 宁缺抬起头来,感慨说道:“真是大浪淘沙,不知有多少大修行者的本事没能传承下来。” “这不是大浪淘沙,而更像是在攀登一座永远攀不到顶的山峰。有人在山脚下就被迫停下了脚步,有人登到了山腰,却被山风吹落悬崖,而符道传承到今日,已是到了现时现刻的峰顶,只是若你往未来望去,才会知道这座山峰还有无限高。” 颜瑟大师看着他叹息说道:“符道出现的太难太艰辛,传承到今日则已经无法用艰辛二字来表容,直似一夫当关般悲壮,所以当我发现你有潜质,才会如此激动,而你既然幸运地拥有这种潜质,一定要珍惜,不止为了你自己珍惜,也是为了符道本身而珍惜。” 宁缺听到了不尽沧桑感慨萧索意,身体微感僵硬,仿佛看到无数万年间的那些画面。 …………远古,一位穿着兽皮的部落巫师,在主持完一次祭天仪式后,来到崖洞里休息。那位部落巫师一边唱着意味难明的歌曲,一面拣起块红色石块在洞壁上画了一幅画。 那位巫师本想描述今天那堆火燃的特别好特别漂亮特别红,然而没有想到,那幅画只完成了一大半便在洞壁上燃烧起来! 巫师咿咿呀呀惊呼连连,狼狈地叩倒在地,对着燃烧的图画不停磕头,臀部上的兽皮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部落里的人们,听到巫师的尖叫声纷纷冲进了崖洞,然后他们也看到那幅燃烧的图画,恐惧地集体跪到在地,哭着喊着以为是某种邪崇。 巫师是部落里最有智慧的人,他清醒冷静下来之后,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崖洞。燃烧的图画渐渐熄灭,他看着洞壁上残留的焦黑痕迹,犹豫了很长时间后,紧张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渐渐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转身在洞里找到先前那块红色石块,颤抖着试图重新画出那幅画。 那天之后,巫师再也没能画出燃烧的图画,但他已经成为了高原周边最了不起的巫师。 …………中原与荒原一场大战,无数人死去,血水浸进黑色的原野,把草与泥都浸泡成了辣椒般的东西,一名来自岷山的修行者沉默地蹲在原野上,看着身前弟弟的遗体,手里拿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树枝,漫无意识地在血泥间画着。 在他身后不远处,黑红色的荒原土地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不停地拱起掀开然后四散,无数蚯蚓昆虫惊惶四散,仿佛那下面有条变异的大蚯蚓。 …………有弟子捧着老师留下来的符文原本,在黄纸上不停抄写,从少年抄到老年直至白头,身后的黄纸把房间全部堆满,蛛网结在梁上,他还在不停抄写。 有人坐在钟离山高崛的峰顶,怀里抱着画板,身旁摆放着各色颜料,看着山间流云,从清晨画至黄昏,然后再迎来日出,冬去春来夏无言,他还在不停画着。 从远古到如今,那些极幸运或误打误撞进入符道的人们,还有那些想要掌握符道的弟子们,他们不停地临摹天地间的痕迹,不停冥思苦想心中的那篇文章,他们把房中的纸写完,把笔写秃,把江山画尽,把水池染黑。 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他们一直在拼命的努力和尝试,也正是因为这种拼命的努力和尝试,昊天赐予人类的这份神秘礼物,才没有被完全收回去,而是险之又险地传承到了今日。 …………“每个符师,都有义务把自己平生所学传承下去,或者说这是我们不能抗拒的责任,因为那些前贤正是这样做的,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与精神,才让我们的世界里依然有符道。” 颜瑟大师看着低着头的宁缺神情凝重说道:“能找到你这样一个传人,我这辈子便已经满足了,然而令人感到悲伤的是,符道的传承正如先前所说,只能传承其精神却无法传承其技法,所以符道的精神能否不在我这根线上断绝,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 宁缺俯身行礼,应道:“我一定争取不让大师失望。” “失望?什么是失望呢?如果我只希望你能传承符道,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因为我有一双神符师的眼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但我对你的希望绝不仅限于此。我总以为冥冥间有种力量在限制符道的传承,要知道包括我在内,世间出现过的神符师都无法将符道二字真正看破,既然我们都无法看破,自然无法将符道最核心也应该是最简单的道理传承下去。” “我年龄太大,已经没有办法跨过那个门槛,如果日后你有机会迈过那个门槛,那我相信符道的传承将成为一件容易的事。到那时以符书大道,挥手动山河……这听上去仿佛是神迹,但我坚信总有一天人可以做到这件事情,而这也应该是符道必须做到的事情。” 颜瑟大师看着他,静静说道:“宁缺,我希望你能成为那样的人。” 失望有多沉重来自于寄予的希望有多大,宁缺如果不想让颜瑟大师失望,便必须背负起这沉重的希望,他怔怔看着对面,觉得自己的肩头仿佛被安上了两座大山。 “我能成为那样的人吗?” “你必须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看着颜瑟大师苍老而感伤的面容,忽然开口说道:“大师,请教学生最基本的东西。” 颜瑟大师盯着宁缺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满是皱纹的脸上感慨之色尽去,渐有笑意浮起,老怀安慰,和声说道:“万里之征程,起于脚下,祝你一路顺风。” …………“怎样才能画出符来?” “你首先要感知天地元气,越细腻越好,然后根据看到的画出天地元气流淌的痕迹。” “看不到怎么画?” “修行者看世界,从来不会用眼睛去看。” “那就是感觉?” “不错,凭感觉去画。” “随便怎么瞎画都行?” “那你先把自己眼睛给戳瞎了。” 颜瑟大师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伸手从身后拿出几本书扔给他。 宁缺险些被砸死。 因为他接住的不是几本书,而是几十本书,每本书都很厚,加在一起似乎比陈皮皮还要更重一些,也不知道这个老道士什么时候偷偷从马车上搬了过来。 宁缺拾起一本书翻开,看着首页上那些蜿蜒起伏的线条,发现并不是文字,模样如此丑陋也连抽象派画都算不上,怔然问道:“这……就是符?” “不错,这是我这一生收集到的符文,其中大部分是道符。” 颜瑟大师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抬起头来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前贤智慧的结晶,你以后参详天地痕迹的同时,不要忘了参考这些符文。” “先前就说过,这些是前代符师用他们的文字写出来的只属于他们的文章,你就算抄袭的本事再强,能把范文全部默写一遍,但阅卷老师还是看不懂。” 宁缺遗憾说道:“我知道,阅卷老师姓天名地,是个文盲。” 紧接着他不解问道:“既然不能抄袭,我学习这些前代符文有什么用处?” “如同感知天地自然之符一样的道理,这些符文对你来说只是借鉴,你不能被这些痕迹束缚住想像力,而应该通过观察忘记这些痕迹,领悟其精神,最终找到你自己适用的痕迹。” 忘记痕迹领悟精神?这不就是忘其形存其意?宁缺顿时想到这一年里在旧书楼观书的过程,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原来自己搞出个永字八法就应该用在这种时刻! 颜瑟大师看他震惊神情,蹙眉问了两句。宁缺沉默片刻后,老老实实把自己在书院旧书楼里看书的过往禀告给大师,然后还提到了鸡汤帖的由来。 “我那日发现用永字八法可以勉强看懂一些符师留下来的文字,因为喜悦所以去红袖招里喝酒庆祝,结果便喝多了,才会写了那张鸡汤帖。大概酒后无思,永字八法领悟到的些许笔意,全部写进了那张帖里,才会入了大师您的法眼。” 说完这话,宁缺下意识里转头向离亭外的天空望去,心想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颜瑟大师微笑说道:“不是昊天选择你,而是你有能力有天资赢得这种选择。” …………“大师,先前您随手一画,便有一捧清水打到我脸上。我知道这就是符,只是难道手指在空中也能画出符来?如果每个符师的符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每道符也应该是绝对一样的,用笔墨或许能控制,随手一画又怎么控制?” “即便笔墨也不能保证每道符都完全一模一样,因为你用不同的纸,墨走的速度也不同。符随符师心念而动,细微的差异并不是太重要,相反这种细微差异,只要不是逆意而行,往往却能契合符师当时当刻的念力波动,效果反而好。” 颜瑟大师继续说道:“至于说到手指临空画符,与笔墨比较起来更不稳定,但能够做到无物之符的符师,他已然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念力波动,换句话说,前一刻的指画与后一刻的指画不同,但最后出来的效果却是完全相同。” 宁缺问道:“什么样的符师才能完全掌握自身的念力波动,从而画出无物之符?” 颜瑟大师伸手指向自己的鼻子,微笑说道:“神符师。” 宁缺精神深受打击,备感挫折。 “我把符分为两种,定式与不定式。定式之符依托外物,无论笔墨刻痕还是雕像,画符需要的时间很长,但最后产生的威力更大。无物之符为不定式,瞬间便能完成,但威力一般。” 听着定式和不定式两个词,宁缺同学的思想为之一振,想起那些熟悉的动词特征,土土土土之类的东西。然后他马上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是在离亭之内学习符道,而不是在特长班上学英语。他有些恼火地揉了揉脸,问道:“既然如此,那何必还学不定式……这东西好像很难。” 颜瑟大师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符道威力固然巨大,同境界的修行者,哪怕是念师也不可能战胜符师,但这只是纸面上的说法。真要和别的修行者打起架来怎么办?柳白那厮一道飞剑破空而至,难道我还要手忙脚乱到处去找笔找墨水?” “当我感知到云端上那把该死的飞剑过来了,我只需要以念力为墨,灵光在空中一点,便能阻它一阻,然后再想办法画符反击,这种时候笔墨何用?” 听着颜瑟大师骄傲得意的讲解,宁缺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犹豫片刻后好奇问道:“大师,您难道和那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交过手?” “比喻!我是说比喻!” 颜瑟大师恼怒吼道,心里却想着,本道爷当年被柳白那厮一剑伤了胳膊,但也一笔抹掉那厮半边眉毛,这种光辉战绩会告诉你吗? “日后你若不想刚上战场,便被敌人一箭射穿,不定式是必须要学的。” “可是……你先前说只有神符师才能掌握无物之符。” “你于符道之上的天份极佳,又遇着我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符道大家,成为神符师又有什么难度?回去之后,先把这些小册子背熟,然后仔细体悟天地元气……” 宁缺怔怔望着身旁如小山般的那堆厚书,心想这是小册子? 颜瑟大师皱眉遗憾说道:“你小子还在不惑境界,只能初步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如果你已经是洞玄境界,融身于天地元气之间,抑或你干脆已经晋入知命境界,从根本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规律,加上你对符道的天份,想要跨过第一关便简单多了。” 宁缺无言,心想如果能知天命,那我还学这么麻烦的符道干嘛? “大师,依您看来,依学生的天份大概多少年后能成为像您这样的神符师?” “如果你专心符道,离开书院跟着我进山苦修,大概……十年能成。” 宁缺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要十年啊。” 颜瑟大师怒道:“十年之后你还未满三十,若那时你真能成为神符师,那至少能排进千年修行史里的前三名,难道这样你还觉得不满足?” 宁缺被训地低下头去,当然他没有感觉到羞愧,反而有些骄傲,心想原来自己在符道上的天份可以排进史上前三,陈皮皮知道这件事情后,会不会感到羞愧? 颜瑟大师看着他的脑袋,脸上神情渐霁,在心中默默想着,只可惜我恐怕教不了你十年。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抬起头来看着颜瑟大师认真说道:“大师,既然学生立志跟随您学习符道,那我是不是应该改口称您为老师?” 颜瑟大师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既然你进了书院二层楼,夫子便是你的老师,那么世间再无第二人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你还是称我大师吧,听着感觉也不错。” 宁缺听出颜瑟大师对夫子的尊敬,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那叫师傅行不行?” 颜瑟大师微微一笑,心想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宁缺当然很聪明。 前世他证明过自己,这一世也在不断的证明自己。然而称呼颜瑟大师为师傅,这件事情却和先天的聪明无关,而是这些年在世间艰难生存所锤炼出来的察言观色本领和拍马屁功夫。 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世间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和夫子相提并论,夫子现在是他的老师,别的人自然不好意思也去当他的老师。但在离亭里听了这么长时间,宁缺深切地感受到颜瑟大师对于符道传承和自己这个传人的重视,他当然想有一个师生的正式名义。 “我开始叫颜瑟大师师傅之后,啧啧,亭子里的气氛那叫一个好,师生融洽,语笑晏然,师傅他老人家最后还给了我一份见面礼,你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给?”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宁缺坐在圈椅里端着茶壶,像说书先生一样唾沫横飞。 桑桑拿着锤子在修复前天受损的铺门,没有理他。 得不到回应,宁缺有些意兴索然,教训道:“你能不能专心点听我讲话?” 桑桑正在比划白天去木匠铺子处讨的那块木板的大小,应道:“我在忙哩。” 宁缺恼火说道:“你家少爷我十年后就会是传说中的神符师,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桑桑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少爷,那是十年后的事情,而我们今天就必须把铺门修好。” 宁缺把茶壶放到桌面上,说道:“不要修了,先去给我买些东西回来。” 桑桑疑惑问道:“这时候急着买什么?门还没修好哩。” “笔墨朱砂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 宁缺提笔写了张纸条,递了过去,说道:“十年才能成神符师,确实太慢。” “我要马上立刻现在即时就开始学习符道!” “只争朝夕!只争朝夕啊!” 桑桑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手舞足蹈的他,开口迟疑唤道:“少爷……” “在,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高兴糊涂了?” “……好像有点。” (首先,强烈地要月票,这再不要,实在是说不过去了,饥渴的迫切的请大家投出手中的月票,我向大家承诺,宁缺两年之内必然成为神符师啊……这话真欠抽,拿月票来抽我吧。 其次,明天是我家大丫头棠棠的生日,领导偕我在此不恭而祝她生日快乐,少犯二和傻,明事理而少是非,健康快乐。 同时明天是我家兰兰姑娘的生日,领导偕我在此同样不恭而祝她生日快乐,尽量二傻,多拍美照而少ps,健康美丽。 然后我先前一直忍着没说,明天其实还是全世界最漂亮的那个女人生日,那个女人是我妈,我明天打电话和她说肉麻话,其他的就不说了。 也不知道明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我想来想去才想清楚,明天周六,是休息的好日子,我将出去和朋友饮酒,真开心啊,祝大家周末愉快。 最后严肃认真地推荐一本新书,活色生枭,书号是2191385,作者豆子惹的祝,有小仙有毒、搬山等书金石在前,质量自然极有保障,我推的很舒服很安心。)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生如题,各种痴(上) 书院后山里的的师兄师姐们,要不来自南海孤岛或是别的国度,或者家在远地,家在长安城的竟是一个也没有。在见过二师兄那位清新可人小书童后,宁缺曾经动过念头,带着桑桑一起搬进后山去住,然而想着自己毕竟是个书院新人,哪里有资格与二师兄相提并论,刚刚进山便提出这种要求,总给人一种脸大的感觉,二来后山虽美但总少了些市井气息,于是他便成为了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生。 桑桑赶在坊市未闭夜灯未熄之前,按照他列出的清单去西坊买了一大堆笔墨和稀奇古怪的材料,然后便开始忙着做饭,一边切菜一边向他报告今天老笔斋的经营情况。 “今天生意很好,尤其是上午的时候,门槛差点被人踩烂了,铺门昨天我不是修补了的?结果不够结实,今天又被挤破了些。确认少爷不在家后,下午的时候人才少了下来。” 桑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湿手在围裙了擦了擦,走回里屋取出厚厚一叠名帖和请柬之类的东西,放到书桌上,说道:“有好些人留下了这些东西,请少爷你过府一聚,因为人数太多,而且帖上都写着名字,所以我没有记。” 宁缺看了一眼请柬和名帖,又看了一眼身旁如小山一般高的符文典籍,心想自己这时候已经忙成渣了,哪里有时间去赴这些约会?想了想后,他对桑桑说道:“待会儿吃完饭后,你把这些请柬择一择,重要的放到一旁等着日后处理。” “怎么择?怎么处理?”桑桑认真问道,做为宁缺的小侍女,她可从来没有与这些帝国大人物们打交道的经验,也不知道哪些请柬重要。 “就像择菜那样择,新鲜的贵的就留下来,不新鲜的便宜的就先放到一边。至于什么是新鲜的贵的……帝国官制我以前讲给你听过,还记得吧?但凡官职高的就是贵的。处理的话还是由我处理算了,先写封回帖表示一下礼貌,想来那些官老爷要的也不过就是我的字。” 桑桑听着他的回答,眉头微微蹙起,低声说道:“少爷你的字现在都是可以卖钱的,就这么写了回帖给人送回去,岂不是可惜了?” 宁缺笑了笑,继续低头专心默背眼前所见,这数十本厚实的符文典籍,他才刚刚看了小半本,实在是没有别的时间去思量别的事情。 颜瑟大师送给他的符文典籍共计三十三本,里面记录着前代符师们留下的符文,共计三百八十七部,两万四千七十七道符,浩繁有若沧海。 宁缺先粗略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那些拥有不同面貌,彼此之间似乎根本找不到任何共通处的符文上凝神看了很久,一无所获,反而是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符文仅供他参考体验,至于最后怎样落那一笔,却全部依赖于自己的悟性。只是这些看上去像蝌蚪像涂鸦像雨点像丝线就是不像字也不像画的墨团,怎么能从中参考体验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从小山般的典籍里随意抽出一本,发现刚好是第三大卷第一部,也就是水卷的开头部分,宁缺精神微振,暗想既然是开头部分,大概总和水这种东西扯不开关系,而水乃是人类生存生活最不可或缺,也最亲近的物事,或许体会起来会更容易些。 水卷第一部分有四页纸,宁缺细细从头看到尾,发现这四页纸上画出的一百多道符文,有很多相似之处,绝大部分都是从上至下的六根墨线,只是这六根墨线的粗细长短尤其是组合排列方式各有不同,最奇怪的那几道符文中,六根墨线甚至完全纠缠在了一起。 “这些难道都是水字?一川更在一川之上?” 宁缺蹙眉盯着水卷最高处那道符文,盯着那六根整齐排列,中间微有弯曲的墨线,心境渐渐趋宁,眼中将那墨线化为道道流水,隐约间仿佛看到有雨水从檐畔滑落,落在青石板积着的雨水之中,绽出数朵雨花,然后与周遭雨水再次融为一体。 书桌旁放着笔墨和朱砂之类的材料,他命桑桑去买的这些东西普通而且廉价,但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都是写符必备的材料。 宁缺不再看书上那六根墨线,注水入砚开始缓缓研磨墨块,待水墨再也不能分开之后,自架上取下一枝中毫,轻轻入砚蘸吸墨汁直至饱满。 他的动作轻柔从容,事实上却同时在按照颜瑟大师所教,令识海中的念力缓缓渡出雪山气海,穿过纸窗,落在小院里的那口水井之中,细腻体会水之一物的元气味道。 提笔出砚,手腕却僵硬在砚台上方,迟迟无法落纸。 宁缺微微皱眉,重新望向卷上那六道墨线,用永字八法在识海中强行拆解,只觉那六道墨线骤然分离,然后迅速飘开,化作为一片乌黑色的雨云,笼罩在自己的头顶,然而不知为何,那片已然墨黑的雨云始终不肯滴下一滴水来。 手腕微微一颤,宁缺准备提笔落纸,却终究还是停下了动作,他心中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虽然感受到了井水和这道符里蕴含着的意味,但却依然无法写出属于自己的符,无法让自己的感受,与那口井里的水意联系起来,终究不对。 夜深人静,烛火渐起。 书桌上多了两碗菜和一碗白米饭,灯下放着一钵清水,随夜风轻荡。 宁缺站在窗旁,站在书桌边,看着水卷上那些符文,身体僵硬,捏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颤抖。他保持这个姿式已经很长时间,却手中捉着的那根笔却依然无法落到纸上。 桑桑坐在床头绣着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书桌旁的他。 几个时辰之前,她就已经吃过饭了,但没有喊宁缺吃饭,因为她知道宁缺这时候正处于一个很大的麻烦之中,知道宁缺又习惯性地开始拼命,虽然担心但已经习惯,所以沉默。 宁缺有一个非常优秀也可以说是非常恶劣的品质,每当遇到他感兴趣想要解开的难题之后,他一定会把全副心神投入到破题的过程之中,在解开那道难题之前,他根本没有办法睡觉,再香的饭菜在他口中就像是蜡烛一般难嚼,觉得身周的世界完全不存在。 那个世界里他能够被人们视做天才,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有这种破题的精神,然而这种精神对于身遭的人来说,却往往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因为他会忘了吃饭,他会睡不着觉,他会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到虚弱至极,甚至有生命危险,直到最后真正破开那道难题,或者觅回理智确认这道难题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才会醒过来。 当年在边塞宁缺第一次看到太上感应篇之后,便曾经连续半个月不曾睡觉,时时刻刻都在逼迫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一定要能够感知到身周的天地元气。当时年纪还很小的桑桑辛苦地照顾了他整整半个月,直到最后连渭城前任将军看不过眼,让亲兵用鞭子把宁缺抽醒,这段日子才结束,而事后宁缺和桑桑同时大病了一场。 去年初登旧书楼时同样如此,那时节宁缺天天熬到昏迷被扔到楼外,脸色苍白坐着马车回家,像醉汉一般在床上呕吐直至吐血,夜夜在床边守着他不敢睡熟的还是桑桑。 桑桑绣完这一片的花,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了一眼在书桌旁发呆有若雕像的宁缺,然后继续低下头来绣鞋底,把担忧的神色藏进眼眸的最深处。 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宁缺每每破题时便会发疯。 这些年来,宁缺已经习惯了每每自己发疯破题时,身旁总有人会照顾自己。 …………夜深,油尽,灯熄。 不知何时在床头和衣睡去的桑桑醒来,她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发现宁缺还站在书桌前,依旧保持着那个提笔欲书的姿式。 桑桑走了过去推开窗户,回头望向书桌,发现那张白纸之上依然连一个墨点都没有,而煎熬了整整一夜的宁缺,精神非常委顿,干涩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桑桑站在窗边,睁着那双柳叶眼,盯着宁缺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发现他根本都看不到自己,摇了摇头,出屋开始烧水做饭。 冒着热气的滚烫毛巾,覆到宁缺的脸上,他才从那种忘我的精神状态里醒了过来,晃晃悠悠地坐到椅中,发现浑身酸痛,仿佛生锈一般痛苦。 用热水狠狠搓了两把脸,刷牙吃饭又喝了壶酽茶,宁缺回复了些许精神,从书桌上那起那本水卷放进袖内,准备出门去书院。 站在老笔斋门前,他回头看着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次遇到的难题……好像比前几次都还要麻烦一些,可能再多几个晚上都搞不定,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不用陪我熬夜了。虽然已经有大半年都没有犯病,但你还是要注意一下身体,我身体熬坏了还有你服侍,如果我们身体都熬坏了,总不可能让隔壁吴婶来照看我们。” 桑桑点了点头。 来到书院时,各书舍已经开始上课,宁缺孤身一人按照昨日的路线走到旧书楼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山路前那片云雾走了进去。 出雾之时,依然是那片清丽晨光,美丽崖坪风景。 在从长安城来书院的马车上,宁缺闭眼歇了一路,精神稍好了些,看着如厮美景,精神为之更振,紧握着袖中那本书,满怀信心想着,稍后去草坪上躺会儿,然后再继续看书,书院后山高妙之地,说不定对感悟符道也有帮助。 正欲抬步之时,身旁忽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 “小师弟……啊,你来的正好。” 宁缺转头望去,看着那位穿着鹅黄色学院春服的七师姐,急忙恭谨一礼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好奇看着他的眉眼,关切问道:“你怎么看着精神不大好?” 师姐和师兄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师姐肯定是女人,七师姐还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的女人。而无论多大年龄的男人都绝对不会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前说自己不行,承认自己精神不好。所以宁缺笑着应道:“昨天进了书院后山,心情有些兴奋,所以没怎么睡好。” “噢,那我就不担心什么了。” 七师姐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条递给他,微笑说道:“你知道雾里的阵法现在由我负责维护,这个月刚好是大修的日子,需要很多材料,所以麻烦你去前院拿一下,你直接找文澜教授便好。” 宁缺微微张嘴,想起昨天陈皮皮最后那段得意的笑声,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苦着脸应道:“是,七师姐。” “动作快一些。”七师姐嘻嘻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呆会儿阵眼里有些布料起应的材料要换,还要麻烦小师弟你动手。” 宁缺嘴巴张的更大了一分,惘然无助指着身后的浓雾,说道:“师姐,你是说我呆会儿要进雾里去帮你换材料?我……在雾里视力不大好。” 七师姐像弱女子般掩袖一笑,又像莽汉子般重重一拍他胸膛,说道:“既然要你帮忙,哪里会让你当睁眼瞎子?我要在阵枢察看情况,没办法自己去,只有劳烦你。” “劳烦二字不敢当。”宁缺睁大眼睛说道:“或者我先去把陈皮皮抓过来?两个人想必应该能快些。” “小师弟,虽然你进山之前和皮皮相熟,但现在他毕竟是你十二师兄,总该唤个称谓才是。”七师姐甜甜一笑望着他说道:“我书院二层楼,虽然不像世间那些宗门流派般死板迂腐,但尊师重道兄友弟恭这等事情,还是要讲究的。” 师姐话中有别意,宁缺哪里会听不懂,做为刚入书院二层楼的小师弟,又哪里有拒绝的资格? …………第二日宁缺来到书院进入后山时,神情愈发憔悴,眼睛愈发干涩,血丝愈发密集。已经两夜未睡的他,昨天像个苦力般被七师姐满大山使唤,虽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了雾中阵法的神奇,但精神却也是糟糕到了极点。 走出云雾,想着昨日七师姐说大修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必须赶在夫子和大师兄回来之前修好,他便觉得浑身发寒,低下身体像只田鼠般溜秋一声便窜进了春林密布的后山。 入了后山他不走寻常山道,只往草深林密处去,眼看着下方崖坪上的如镜平湖越来越小,眼看着对面崖间那道如线瀑布越来越细,心想这下七师姐肯定再没办法找到自己,不由大感欣慰,揉了揉因疲惫而发麻的脸颊,靠着身后一棵古松向远方望去,非常舒服。 “噫,居然有人进山?噫,居然是你?噫,小师弟你怎么来这儿?是给我们送饭吃吗?” 苍劲古松那边忽然响起两道苍劲疲惫的声音,明明是两个人说话,声音却仿佛混到了一处,竟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嘴唇那般神奇。 宁缺吓了一跳,愕然回头望去,只见古松那边有一方石桌,两个长须乱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相对而坐,天时已将春末,即便山间也有了许多热意,但不知为何坐在石桌旁的两个男子居然还穿着书院厚厚的冬服,而且院服之上满是污迹,不知道已经多久未曾洗过。 他瞬间便猜到这两人肯定是陈皮皮介绍过的五师兄和八师兄,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恭恭敬敬长揖行礼,说道:“宁缺见过二位师兄。” “小师弟,你来了太好了,赶紧过来。” 一个须发皆脏的男子疲惫召手说道,不知道是五师兄还是八师兄。 宁缺依言走了过去,发现那张石桌上横竖刻着密密麻麻的直线,便成了石制的棋枰,枰上搁着数十个黑白子,东几颗西几颗,看不出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他忽然一惊,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位师兄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位师兄……” “我是你八师兄。” “八师兄……你为何要将手伸进我怀里?” 八师兄颤抖着收回手,惘然问道:“小师弟,你身上怎么没有吃的?” 宁缺无言,心想你们两个难道是小孩子,见到人就想索要糖果? “小师弟……不,十二他前天晚上来和我们说,从今以后就是你负责给我们送饭了,所以昨天他就没有来给我们送饭,结果你也没有来。”八师兄可怜兮兮望着他,颤声说道:“小师弟,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怎么你今天也没有带吃的呢?” 宁缺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心想我也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难道还要负责你们的饮食问题?心里虽是这般想着,但看着石枰旁两个须发乱且脏眼神饥又渴的师兄,他仿佛看到两个可怜巴巴翘首待哺的小鸟,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叹息着说道:“那我……去给你们找饭。” 一直沉默,只用眼神表示对食物向往的五师兄,听着马上便会有饭吃,没有了饿死之虞,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轻抚下颌长须神情严肃说道:“哎……不急不急,一天不吃饭又饿不死人。” 八师兄伸出三根手指杵到五师兄面前,颤声说道:“你个白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五师兄浑似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三根手指,望着宁缺认真说道:“下一盘,你先下一盘。” 听着这话,八师兄收回手指,赞同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正经事。” 宁缺看着这两位已经快要变成饿死鬼的师兄,无言想道这要真饿死了,那也是活该啊。 …………第三日宁缺离开临四十七巷老笔庙时,书桌上那张纸依然如初雪一般洁白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墨渍,而书院后山晨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每根眉毛里的憔悴疲惫和眼睛里越来越多的血丝照耀的更加清楚,也更加可怜。 走出云雾向山间走去,还未曾走得两步,便被一抹鹅黄堵住了去路。七师姐温柔看着他说道:“小师弟,我知道昨天你可能在忙,但今天应该不会太忙了吧?” 宁缺看着七师姐,提起自己右手沉甸甸的食盒,愁苦说道:“师姐,昨天被五师兄和八师兄拖着下了一天的棋,我这时候急着去给他们送吃的,不然他们真会饿死了。” “原来如此。”七师姐眉梢微挑说道:“不要被那两个痴人耽搁了修行的时间,下棋弄琴终究是末道,你跟着我对阵法进行大修,对你自身修行还算有些好处。” 宁缺连连应是,答应从山上下来后第一时间去湖亭上看师姐绣花,然后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去帮师姐维护阵法,这才得以脱身,心里却想着稍后自己死活都不下山,看你到哪儿找我去。 到了那棵松下,看着石枰旁已经饿到捧腹,饿到无力说话,眼睛却依然盯着坪上棋子的两位师兄,宁缺把食盒放下,说道:“二位师兄,赶紧吃饭吧。” 食盒打开,桑桑连夜做好的饭菜还有些温度,散发着极淡的香味,二位师兄颤抖着坐直身体,开始吃饭,不时抬头幽怨地看宁缺一眼,含糊发着满是遗憾味道的感叹。 “小师弟确实不是藏拙,于棋一道,他是真拙。” “小师弟确实没有让棋,他根本就没下过棋。” 昨日在松下手谈,宁缺连败十二局,二位师兄终于确认他就是传说中那种连底都没有的臭棋篓子,于是不再拉着他下棋,但对宁缺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福份,很是觉得安慰。 松下送饭毕,往云深处去。 他决定利用好不容易偷来的半日闲休息休息,或是好好研习一下颜瑟大师留下来的书籍。 然而行不得数步,密林花树之间走出一人,抓着他的袖子,痴痴问道: “小师弟,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宁缺怔怔看着满头碎花的十一师兄,忽然生出流泪的冲动,幸亏十一师兄没有问小师弟你是谁,不然说不定他会当场昏厥。片刻安静后,他他一把甩开十一师兄的手腕,向着山下狂奔而去,嘶声大喊说道:“七师姐,你在哪里?我来帮你。” 山下湖亭之间,七师姐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僵,抬头向山林之间望去,诧异想道:“新来的小师弟怎如此勤勉?和他相比皮皮完全就是个渣啊。” 瀑布之前的小院里,二师兄微微挑眉,对阶下那只骄傲的大白鹅赞赏说道:“书院后山沉闷多年,师弟师妹都不要脸,如今终于出了位一心向道的小师弟,我怎能不欣慰?” 山间某处茅房后,正抓着根鸡腿在啃的陈皮皮,抹了把油糊糊的脸,拧头望向山林深处,愕然叹息道:“讨好师姐竟奴言媚骨到了大声宣告的境界,宁缺,我果然不如你!” 崖坪密林中琴箫之声渐停,响起一段对话。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忘了一件事情。” “不错,上月新谱的那首曲子,还未曾请小师弟来听。” …………进入书院二层楼的这些日子,宁缺过的很充实,非常充实,甚至已经充实到快要累死的地步。老笔斋的那根毛笔始终未曾落下,雪白的纸依旧雪白,他夜夜破题难以入眠,清晨入书院却还要给松下师兄送食送水,忙着做很多事情。 如果他不想被十一师兄抓住讨论哲学问题,便会成为被七师姐奴役的苦力,偶尔还要被迫去欣赏九十二位师兄新著的乐曲,明明他那时坐在长草之间困到不停点头,不料落在二位师兄眼中,却成为他颇有音乐天赋的佐证,若没听出曲中意趣,小师弟为何频频点头赞叹? 桑桑递过来的热毛巾越来越滚烫,却依然无法洗去他的疲惫。日日夜夜在浩繁如海、神秘如海的符道世界里飘浮,又在书院诸位师兄师姐的盛情邀请下疲于奔命,宁缺眼睛里的血丝密布如网,眼屎如山,眼神惘然呆滞,露在袖外的手指在空中不停画着符文,把脑中默背下来的数万个字符不停地摹写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傻子。 书院草甸间,褚由贤看着模样凄惨的宁缺,震惊说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司徒依兰和金无彩把府中的请柬递了过去,代家中长辈邀请他过府一叙,听着褚由贤的话,才注意到宁缺的神情憔悴到了极点,不由吓了一跳。 宁缺接过两份请柬塞进怀里,神情麻木揖揖手,复又向后山走去,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三人看着宁缺缓慢行走的背影,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司徒依兰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才把宁缺那张像鬼一样的脸驱出脑海,喃喃说道:“难道二层楼里有鬼?” …………“我靠!你见鬼了!” 陈皮皮被吓的直接向后一掠二十米,然后犹豫半天才走了回来,看着宁缺的脸震惊无语。 宁缺有气无力说道:“你才是见鬼了。” 陈皮皮点头,认真说道:“不错,你现在看着确实像鬼。” 宁缺神情呆滞看着山林说道:“我确实也见到了鬼。我在书院后山里见到两个只知道下棋连饭都恨不得要人喂着吃的饿死鬼,两个只会吹箫弹琴明明纯粹自娱自乐连我睡着都看不出来却偏生非要我坐那儿听的雅鬼,还有一个抓着人就要问那些狗屎问题的哲思鬼……” 然后他转头望向陈皮皮,痛苦说道:“还有你这个没义气的胆小鬼。” “我知道这是非人的生活,但你不要忘记我已经过了好几年了。”陈皮皮看着宁缺,怯怯回答道:“不过再怎么苦,我也没变成你现在这副尊容。到底什么事儿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 “我在跟随颜瑟大师学符道。”宁缺看着他神情惘然说道:“可是学了这么久,我连门路都摸不到,这东西实在是太难了,而且难的没有方向,难的没有头脑,所以我不高兴。” “你那个永字八法用了?” “我什么法子都用了,可还是摸不到任何门道” 宁缺缓缓低头,疲惫说道:“我居然有了畏难情绪,觉得有些绝望……你知道吗?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学习方面感到绝望。” 陈皮皮想着宁缺修行时的拼命模样,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宁缺摇头说道:“甚至当年在渭城发现不能修行时,都没有现在这么绝望,这么想放弃,因为那时候睡着了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冥想,而现在对着那些符文典籍,就算是进入类似睡眠的冥想状态,我却还是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到。”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脸颊,黯淡的眼神,忽然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宁缺问道:“去哪儿?看谁?” “不要让十一师兄听到你这两个问题。”陈皮皮打趣说道。 宁缺听着这话想要笑,却疲惫地没办法挑起眉梢。 陈皮皮看着他可怜模样,叹息一声,抓着他的袖子便往后山某处走去。 来到一片山崖之前,陈皮皮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上次你登顶之时,曾经看到过一位老先生,你以为他也是师兄,但其实不是。” 宁缺想起来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说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皮皮说道:“的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位老先生很早就进了书院后山,听说比大师兄和二师兄还要早,按道理我们本应该叫他是师叔,但老师却说这位老先生不算是书院一派。” 忽然间,宁缺想起很多故事里的隐藏支线大boss,诸如为男主角指点迷津的大智者一流,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盯着陈皮皮说道:“这位老先生……擅长符道?” “不。”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不会符道,他什么修行法门都不会。” 宁缺瞪着陈皮皮问道:“那你带我来见他做什么?” “你说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畏难,第一次想要放弃,那我问你,你究竟喜不喜欢修行?”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坚定回答道:“喜欢。”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既然喜欢,那就应该坚持下去。带你来看这位老先生,就是想让你看看,一个真正痴于某道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那位老先生既然不能修行……那他究竟痴迷什么?喜欢什么?” “读书……”陈皮皮加重语气说道:“他就喜欢读书。”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生如题,各种痴(下) 春末昊天南门观内,青树浓花相映而美。幽寂殿宇深处,大唐国师李青山沉默很长时间后,看着对面那位肮脏老道说道:“我总以为这种方法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颜瑟大师看着案上的茶杯,想着那日离亭里的茶杯。 李青山说道:“宁缺极有潜质,但毕竟刚刚接触符道,就像是一张任人涂绘的白纸,而那些符道精妙传承知识,乃是师兄毕生领悟所得,那数十本符文典籍,更是我南门数百年来积累的全部精华。如今师兄一古脑全部扔过去后便不闻不问,有如在那张白纸上泼了一盆墨汁,绝对写不出任何精妙好字,只可能变成一张墨臭黑纸。” 颜瑟大师沉默无语。 李青山无奈说道:“宁缺现在就是一个腹内空空的小茶壶,刚刚被开启了一道小口,师兄您便把一片汪洋强行注了进去,难道你不担心他撑不住会壶裂而亡?” “如果让宁缺那小子知道你用茶壶这种东西来形容他,或许用不着倾注什么知识汪洋,他就会气的直接炸成碎片。” 颜瑟大师笑了笑,然后神情凝重看着李青山,说道:“宁缺是白纸,但是我所见过最大的一张白纸,在这样的白纸上作画,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经验更没有把握,我只能把这盆墨泼过去,任他自行辗转腾挪。既然无法用秃笔作画,那让这张白纸自己承墨做画便是,至于最后能画出什么来,终究还是要看他的悟性和毅力。” “至于茶壶那个比喻……我承认把自己毕生所悟和南门数百年积累之精华,在这么短的时间打进宁缺的脑中,确实有可能让他难堪重负,然而师弟你也必须承认,这种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只要他这个小茶壶不破,那么终有胀出茶水的那日。” “但这同样也是最危险最不可靠的方法。”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沉声说道:“如果这张白纸来不及辗转腾挪便直接被墨汁粘在地板上怎么办?如果这个小茶壶来不及从嘴中逼出茶香怡人的茶水便裂成无数块怎么办?宁缺他不仅仅是你的传人,他是夫子的学生,他还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他身上师兄表现的如此急迫,明明有很多更保守可靠的方法。” “因为他着急,我也着急,这个世界好像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颜瑟大师抬头望向南门观殿外北方的天空,悠悠说道:“十年成为神符师?我这个学生野望不止于此,我的野望也不止于此,既然这个世界开始动荡起来,我想很难给宁缺留下安稳保守修行的环境,最关键的是,我最近发现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苍老的面容,沉默很长时间后感伤说道:“原来如此。” 颜瑟大师笑了笑,有些艰难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在一位中年娇媚道姑的搀扶下向殿宇外走去。 李青山看着师兄苍老的背影,忽然说道:“师兄,最近这段日子你就不要再到处去玩了,多在观里陪我说说话,说起来你我同门数十年,竟连一盘棋都未曾下过。” 颜瑟大师没有回头,笑着摆摆手,声音微沙说道:“你又不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陪你说话下棋实在是太没意思,放心吧,真到死的那天,我一定会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李青山收回目光,看着桌案旁炉上壶嘴喷出热雾的小茶壶,默然无语,心想师兄你既然决意做烹沸茶水的炉火,那我只好也想些法子去帮帮那个小家伙。 颜瑟大师离开昊天道南门观后,直接去了红袖招,来到他最熟悉的那方小院之中。 水珠儿姑娘这时正在和自家婢女数银票,这些天光卖鸡汤帖的拓本,她们就着实发了一笔小财,忽然听得门响,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那位肮脏老道,顿时惊喜起身。 以往她只是觉得这位道爷面相猥琐,出手大方,所以耐着性子招待,如今已然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哪里还敢扮娇拿乔,急忙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道爷来了。” 水珠儿姑娘深蹲一礼,显得格外恭敬,她本想着应该更热情些,只是想着这位道爷乃是传说中那些神仙一流的人物,实在是紧张的够呛。 颜瑟大师怪笑两声,伸手在她丰腴的腰身上拧了一把,说道:“知晓道爷身份,也不用这般紧张,终究我还是要掏银子的,所以还是该我讨好你啊。” 水珠儿趁势偎入他怀里,羞涩说道:“道爷又来打趣人家,本想着道爷闲云野鹤,神仙总不会在凡间停留太久,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正满心遗憾来着。” 颜瑟大师大怒说道:“你这儿的脂粉味道可比符纸上的墨水味道好,我哪里舍得不来?” …………往山崖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一个高约数十米的崖洞。洞口上方有鸟儿正在快速飞进飞出,崖洞外的缓坡上,建着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小楼。小楼表面全是风雨斑驳痕迹和鸟屎遗痕,不知道在这片山崖之下沉默伫立了多少个年头。 离小楼还有段距离,宁缺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脸色微白问道:‘你闻到这儿味儿没有?” 陈皮皮抽了抽鼻子,惘然说道:“什么味儿?” “这么浓的味儿你都没闻到?”宁缺盯着他的眼睛,颤声说道:“黄州芽纸还有墨汁的臭味,我现在闻着这些味道就想吐,你怎么还要带我来这里?” 陈皮皮知道楼里那位老书生身旁肯定有纸有墨,但他确实没有闻到令宁缺脸色苍白欲呕的纸墨味道。他伸手在鼻前捞了捞,心想这小子最近研习符道如疯如魔,竟敏感到了这种地步。 宁缺抬袖掩鼻,跟着他向木楼处走去,离木楼越近,那些纸墨味道便愈浓,他便越来越难受,最近这些天,他夜夜磨墨观纸却动不得一笔,下意识里对这种味道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厌恶。 木楼下方有一片露天的石台,台上有一方极大的书桌,桌上搁着堆积成山的书卷。 在如山书卷后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只见这位老书生左手握着一卷旧书,右手提着一根半秃的毛笔,他不时对着旧书吟哦两句,不时提笔在纸上写上数字,然后继续看书,又不知是看到什么妙处,长长的眉毛便在风中飞了起来,面部表情极为精彩似欲起舞。 这位老先生看书抄书,专心致志心无旁鹜,无论是崖洞上方鸡鸣飞行的鸟群,还是渐行渐近的陈皮皮与宁缺,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仿佛他只要开始看书,那么除了书籍之外的整个世界便瞬间消失了一般。 “妙哉!妙哉!” 老书生在书卷里又寻到一妙处,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语句抄在纸上,然后将半秃毛笔塞进唇中舔了舔,仿佛吃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味道,竟是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宁缺看着这位老书生,愕然回首看着陈皮皮,说道:“他确实是在读书,但让我看他读书,对我修行符道有什么帮助?” “大师兄有一次曾经对我们说过,很多年前夫子发现这位老先生其实极有修行潜质,然而却被这位老先生直接拒绝。” 陈皮皮看着书桌后方如痴如狂读书抄书的老先生,无奈耸肩说道:“因为在这位老先生看来,人世间只有读书才是有意义的事情,修行什么的,实在是太耽搁时间。” “这位老先生除了读书别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做,也不屑做,连夫子拿他都没有办法。而且他的脾气非常暴躁,只要有人打扰到他读书,他便非常不高兴。如此年岁久了,后山里便没有人理会他,就连脾气最好的大师兄都懒得和这个人打交道。” 宁缺看着如山书卷后方的那位老先生,同情说道:“这大概就是读书读迂了。” “你这话太客气。”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拒绝夫子带他进修行道的请求后,二师兄曾经下过一句评句:此人读书读成了傻逼。” 宁缺笑了笑,但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回头望着陈皮皮犹豫问道:“慢着……你今天专门带我来看这个读书读成傻逼的老先生,难道是想通过这个例证告诉我,我这些天研习符道研习的如痴如狂,再这样下去最终也会变成这样的傻逼?” “正好相反。”陈皮皮带着他向石台上走去,说道:“虽说我们都很讨厌这位老先生,但同时也很佩服这位老先生,我带你来看他,就是想告诉你,你自以为可以傲视同侪的坚毅用心刻苦,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做到,而且比你做的更好。” 宁缺有些不明何意,随着他向石台上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除了这位老先生,书院后山里还有辈份更高的人吗?我们有没有师叔?” “以前有位小师叔,听说是世间最生猛一流人物。” 陈皮皮回头说道:“不过很可惜,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见过。” …………上得石台,陈皮皮对如山书卷后方那位老先生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宁缺在他身后跟着行了一礼,听着读书人这称呼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读书人充耳未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二人来到了自己身前。 陈皮皮大声再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从楼侧传进崖洞,几番回荡之后传回,显得格外清透响亮,把崖洞上方那些忙着筑巢或是别的家务事的鸟群惊的满天乱飞,一阵尖鸣。 读书人这才醒过神来,惘然抬起头看着书桌前不知何时多出的两个人,忽然间表情骤然一僵,眼中透出厌憎之色,沙声吼道:“又来做什么!快走快走!不要又来打扰我看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耸了耸肩,然后向读书人笑着说道:“我带小师弟来给你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小师弟又不是书!” 读书人伸手把脸上飘荡的花白头发抹到后方,看着陈皮皮愤怒说道:“上次你们说书院要收个小师弟,得有个长辈在场表示庄重,非把我骗到山顶上去呆了整整一夜,这次怎么又来了个小师弟?难道你们又想骗我去山顶上呆一夜?” “苍天啊!大地啊!” 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陈皮皮,神情极为厌憎,眼神极为幽怨,嚷道:“一夜时间我要看多少书你知不知道?” 陈皮皮没好气嚷道:“那天去山顶你带了七本书,难道还不够你看的?” “山顶上又没灯!” “山顶上星光比灯光更亮!” “读书这种事情不是用日光就是灯光,星光哪里能用!” “星光为什么不能用?” “没感觉啊!” “你读的到底是书还是感觉?” “蠢货!读书当然要有感觉才能读的高兴!” “白痴!星光下谈恋爱都有感觉,读书怎么就没感觉啦?” 二人在书桌旁互喷唾沫对吼,宁缺在一旁早就已经听傻了。这时候他才相信这位读书人真是把脑袋读迂了的那种人,也才相信书院后院的师兄们对这人果然不怎么尊敬。 读书人气的满脸通红,胸膛不停起伏,他年老体弱,吵起架来明显不是陈皮皮的对手,而且他很快便反应过来,陈皮皮今天专程来找自己吵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让自己分神无法专心看书,自以为猜到陈皮皮的险恶用心,他哪里会让对方得逞? “我不和你说话了!”他悲痛说道:“这么多的书不抓紧时间怎么读的完?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谋杀我的生命,毁灭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读书人果然不再理会陈皮皮的言语攻击,低头专心看书抄书。 宁缺看着楼内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此间藏书虽多,但若专心去读,几年功夫怎么也就读完了,就算加上书院旧书楼里的书,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痛苦才是。” 听着这话,陈皮皮苦笑摇头,带着他向崖洞里走去。 崖洞里很奇怪地保持着干燥,最上方隐隐有几处山岩豁口透下天光,所以也并不显得阴暗,洞内甚至还生着几株不知名的树木,鸟儿周游树梢不停鸣叫。 宁缺的目光在洞中打量一番,然后落在崖壁上,身体顿时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方崖壁之上搭着很多木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书架。 这些木架上没有鸟巢,没有珍宝,没有雕像,没有盆栽,只有一种东西。 那就是书。 数之不尽的书。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 漫山遍野的书。 …………“书院创办以来,便一直没有停止藏书。逾时千年,不知收藏了多少书籍,从远古时期至今日新文,全部都放在这里,所以读书人的痛苦,其实是真的痛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看着崖壁上密密麻麻排到数十米高的书籍,感慨说道:“若说知识可以用书籍册数来计算,那么天下十分知识至少有七分在书院。”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在宁缺眼中仿佛就像是登山山道上站立起来的那片墨海一般震撼,压的他有些艰于呼吸,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勉强清醒过来。 顺着崖洞边缘的陡峭索道向上攀行,来到崖壁书架的第三层,沿着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板前行十余米,宁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密麻书籍,心中渐渐生出强烈的疑惑,如果这些书籍是自千年之前便开始收集,为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微微发黄变旧,还没有被风化,更奇异的是为什么这些露天摆放的书籍上面竟没有太多灰尘? 陈皮皮大概猜到他的疑惑,笑着说道:“等你到了某种境界,大概就知道除尘这种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你只需要轻抬手指,崖洞里的风便会替你完全这些工作。” 宁缺恍然大悟,然后忽然想到桑桑如果能修行,那她做家务活岂不是会轻松很多?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意抽出本书,发现封皮上写着两京杂记四字,想着大概是本文人笔记,翻开一看,却不料诸如白臀、抽送、吐舌、新剥之类的字眼冲进眼中,不由表情微僵。 他吃惊问道:“居然连**书籍都收?” 陈皮皮应道:“夫子说开卷有益,哪里能以题材定好坏?你心里有狗屎,看万物皆狗屎,你心中全淫念,看七卷天书也能乱心,你不要把它当**书籍看不就成了?” 宁缺看着他胖脸上的庄重神情,不由大感敬佩,诚恳问道:“那你当什么在看?” “我?”陈皮皮挥挥衣袖,平静说道:“我境界不够,还处于看山是山的阶段,**书籍自然便是**书籍,这种事情不需要强求。” 宁缺看着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漫山遍野看上去无穷无尽的书籍,对于一个爱读书甚至把读书视做生命里唯一要务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莫大的宝藏,但同时也是莫大的悲哀,因为以有涯之生阅无尽之书,终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走出崖洞,再看着书桌后那位捧着书卷,不时抄录不时吟哦、不时悲愤不时喜悦的老书生,宁缺发现自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极端,显得如此着急。 走到书桌旁,宁缺对着苍老的读书人深深一礼,诚恳请教道:“这位师叔,如果书始终读不完,那怎么办?您难道不会感到绝望?为什么还会一直不停地读下去?” 他没有像陈皮皮那样直接喊读书人,而是称其为师叔,因为对方年龄大进山早,更因为宁缺对这种有毅力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尊敬感。 或许是听出了宁缺语气里的诚挚意味,或许是察觉到宁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之处,苍老的读书人这一次没有极不耐烦地挥手把他赶走,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回忆道:“我忘了自己是几岁开始进山读书,但我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有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籍全部读一遍。” 宁缺沉默聆听。 读书人悠悠说道:“但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在我不停读书的过程里,世间还有人在不停地写书,而且因为年老体弱,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更可怕的是,有很多幼时读过的书竟全部都忘光了。” 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笑道:“如果读过的书都忘光了,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读过?所以我不得不拾起那些已经忘光了的书重新阅读,而为了不要再次忘记,我开始摘抄。” 宁缺问道:“但这样一来岂不是速度更慢?” “不错。”读书人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我早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都读完,甚至连书院的藏书都没有办法读完。” 宁缺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您岂不是很失望?” “何止失望,完全绝望。” 读书人摇了摇头,说道:“当时确认读不完藏书的那一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甚至……连书都不想读了。” 一个除了读书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也不想做的人,居然连书都不想读了,可以想像这位老书生当日所受的精神打击有多大。宁缺很自然地联想到这几日里自己的精神状态,沉默片刻后诚恳请教道:“师叔,那您怎样过了那个关口?” “因为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读书人说道:“你究竟喜欢的是读书这件事情,还是读完所有书这件事情?” “没有想太长时间,我就得出了答案。我喜欢的终究还是读书这件事情。” “我今年已经一百零二岁,此后任意一天我可能就会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但我永远无法确认自己会在那天死去,所以只要我不停地读下去,读不完又算什么?我依然可以安慰自己,确认自己在死前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你喜欢的究竟是修行这件事情,还是修行到某种境界后去杀人这件事情?” “这个问题我需要仔细地思考一下。” 走在书院后山的山道上,回想着先前在崖洞外与那位苍老读书人的对话,宁缺隐隐间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听着崖坪间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缓缓停下脚步。 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陈皮皮,看着他问道:“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终究还是喜欢修行这件事情的。” 宁缺听着悠扬的曲声,想着这些日子在书院后山遇到的这些事情。 痴于棋枰饿困松下的二位师兄,痴于琴箫身外无物的二位师兄,满头簪花似疯子般却恬静自安的十一师兄,崖洞外读书至百岁依然不时手舞足蹈的那位师叔。 他还想起了当年在岷山林中箭术精进后兴奋打滚的自己,当年在渭城边塞刀风渐厉后喜悦狂喊的自己,去年在旧书楼枕西窗观星微笑的自己,夜夜站在书桌旁僵硬的自己……“每个人都会碰到很多难题,想要解开这些难题,就必须专心地做下去,就需要最疯狂的那股痴劲儿,但这种痴却不是山一般压在你肩上的重量,而是你内心深处最向往的那些喜悦。” 宁缺看着美丽的书院后山,说道:“以前我曾经痴过,这些天却忘了痴的本质是喜欢。不存在虚妄的希望,自然也就没有虚妄的失望,更没有什么绝望。人生如题各种痴,就是各种喜欢,喜欢做什么便做下去,那么我想这道题目总会有答案的。”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湖畔飞他妈的剑 陈皮皮真心赞美道:“这句话说的很好。” 宁缺耸耸肩,说道:“我经常说出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漂亮话。” 二人相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崖坪间飘荡的悠扬乐曲不知何时停了。关于人生痴与乐的问题,宁缺得到了一个暂时的答案,情绪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焦虑浮躁。他和陈皮皮并肩向山下走去,正琢磨着呆会儿是不是应该去旧书楼睡一觉,回临四十七巷后或许可以带桑桑去逛逛街,放松下心情,不料道旁密林一阵摇晃,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 幸运的是,出现的是两个人,那么便不可能是最令人无奈痛苦的十一师兄,不幸的是,这两个人怀里抱着琴与萧,院服宽且大,正是痴于音律的北宫、西门二位师兄。 “小师弟,昨日看你听曲时点头频率不高,我便猜着那首散曲肯定有些问题。” 九师兄北宫未央眼睛里同样血丝密布,他热情拉着宁缺的袖子,说道:“昨天夜里,我与西门熬了一个通宵,把那首散曲里的三个连贯小节做了一下调动。我们自己比较满意,但终究是自己做的曲子,耳聋神闭做不得数,还是得烦你来赏鉴赏鉴。” 十师兄西门不惑抱着古琴诚挚说道:“小师弟,辛苦你。” 陈皮皮同情望向宁缺,心想精神层面的那些东西你刚刚想通,但身周这些杂务杂事却又要烦扰你的心神,身为书院后山最小的那人,实在是痛苦地直欲令人掬泪啊。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面前目光灼热的二位师兄,想到先前在崖洞旁专注读书的那位老先生,沉默片刻后,微笑揖手行礼,平静说道:“二位师兄,请原谅师弟今日不能听曲。” “不听曲你能做什么?难道是那些家伙拉着你下棋辩难?”北宫未央拂袖不悦说道:“小师弟你莫要为难,师兄替你做主,那些家伙难道不知道小师弟你的时间有多珍贵?” 听着这话,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九师兄,今日我不听曲也不下棋,也不会去陪十一师兄神游,我只想去好好睡一觉。” 北宫未央瞪大眼睛,疑惑问道:“小师弟你为何不听曲?” 宁缺温和回答道:“因为小师弟我……不爱听。” 北宫未央怔住了,抚摩着手中洞箫,苦恼说道:“不能啊,前几次看你听的很开心的。” 宁缺笑着说道:“那是为了让二位师兄开心,事实上我自己并不怎么开心。” 西门不惑师兄疑惑插了句话:“那小师弟你听曲时不停点头……” 宁缺叹息一声应道:“那时候我困的想睡觉。” 陈皮皮看着他与二位师兄对话,不禁有些傻眼,轻轻一扯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低声提醒道:“怎么这样和师兄说话?不爱听你也别直说啊。” 宁缺看着他苦恼说道:“可我说的是老实话啊。” 便在这时,山道上方传来一道平静严肃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无论是怔然失神的二位师兄还是准备继续批评提醒宁缺几句的陈皮皮,神情顿时一凛,瞬间变得老实了几分。 “不爱听就不听,说话说真话,待事以直,是为君子。” 头戴古冠的二师兄,一脸肃容从山道上方走了下来。他微微颔首与师弟们见过礼,然后毫不掩饰赞赏神情说道:“小师弟颇有君子之风,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 听着表扬,宁缺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和君子这种古怪生物联系到一起。 二师兄看着他微笑点头,然后敛了笑容严肃望向陈皮皮和另外两位师弟,沉声说道:“从今日起,谁都不准再干扰小师弟的修行,不然就等着我用院规处置。” 他的声音并不怎么洪亮,然而像是某种具有实质的存在般,飘出极远也没有焕散,随着山间林风迅速响彻整座后山,传到松下花树下湖亭上,让所有的师弟师妹们都清楚地听到。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苦着脸应下,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宁缺一眼,大概心里还在遗憾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音律之美颇为敏感的师弟,结果却被二师兄给抢走了。 书院后山排行第一的当然是大师兄,但大师兄性情温和到了极点,师弟妹们与他亲近而不害怕,他们真正敬畏的还是这位方正严肃的二师兄。只要二师兄发话,便没有任何人胆敢违背。 想着宁缺从此以后便不需要被这些师兄师姐们烦着,又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后山时的泣血生活,陈皮皮十分羡慕这个家伙的运气,又有些恼怒不甘,看着二师兄状作认真问道:“师兄,云门阵法现在正在大修,七师姐天天需要宁缺帮手,你看……” 话有未尽之意,隐含使坏之意。宁缺瞪了陈皮皮一眼,陈皮皮得意回看他一眼,然而他并没有得意太久,下一刻听到二师话的话就明白了多嘴往往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厄运。 “云门阵法还没有修好?小七她这半年都在做什么?舞集阵眼……嗯,确实有些麻烦,小师弟刚刚入门,哪有时间耗在这些事情上面,皮皮,我记得你前年就跟小七一起修过云门阵法,既然有经验,那今年还是辛苦你吧。” 陈皮皮张大了嘴,欲哭无泪。 “小师弟,你跟我来。” 二师兄负袖于身后,缓慢向山下走去。 宁缺同情拍了拍陈皮皮的肩膀,追了上去。 在与陈皮皮和其他师兄师姐们的闲聊中,宁缺知道二师兄是一个极为骄傲严肃的人物,无论对己对人都分外严格,所以隐隐有些惧怕对方,然而今日二师兄替他解决了大问题,他对二师兄的观感顿时为之一变,觉得二师兄绝对是世界是最可爱的人。 心理状态绝对会影响现实视觉,他跟着二师兄缓慢向崖坪镜湖处走去,看着二师兄古板的姿式,每一步距离绝对相同的死板味道,尽数变成了令人赞叹的严谨自律,就连二师兄头顶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此时也多出了很多出云高洁味道。 二师兄忽然感慨说道:“你的境界,着实太低了一些……” 宁缺听着前方二师兄开口说话,赶紧加快脚步来到他身后,老实回答道:“是啊。” “书院后山对于不惑境界弟子的教育,没有什么经验。” 二师兄缓缓摇头说道:“虽说大师兄进书院时,还在初境,但他是由老师亲手教的,可如今老师与大师兄都还在外游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该对你从何教起。” 宁缺沉默,虽然有些许失望,但想着总有一日夫子和大师兄会回书院,也并不是太过焦虑。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下山道,来到那片美丽崖坪之间。 走到镜湖畔,看了一眼不远处湖心那方亭榭和亭中低头绣花的女子,二师兄忽然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虽说老师和大师兄都没回来,但你终究是我书院学生,总要以书院所授为本,堂堂书院总不能让颜瑟这个老道士给比了下去,告诉我你想学什么?” 进入书院后山,便先进若正式进入修行的世界,宁缺很清楚自己会接触到什么,只是这些天他实在太过忙碌,精神太过糟糕,加上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太过荒唐,他竟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骤然听到二师兄发问,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惘然。 修行之道有若沧海,自己该选择什么?修行飞剑以后便是剑师,修行神念以后便是念师,或者说选择武道修行?还是说真的去找个马桶来修千古未有之桶师? 他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犹豫问道:“师兄,修行别的和修符道之间会产生冲突吗?” 二师兄站在湖畔,摇头应道:“万宗不离其法,万溪终归海洋,起始之时不须在意,修至极处不用在意,只是中间一段时光需要区隔,你现在刚刚上路,不用考虑这么多。” 宁缺看着二师兄的背影,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始终还是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如果想的时间太长,他担心二师兄会不耐烦,在这种精神压力之下,他骤然想起除了在边塞战场上偶尔极远看到的那些军部阵师之外,自己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是北山道口那名剑师。 他独立杀死的第一位修行者是临湖小筑里的剑师,他在旧书楼里除了那些基础知识之外,看的第一本修行法门书籍是那本,而他很喜欢书院草甸后方的那片剑林。 “师兄……我想学浩然剑。” 听着这话,二师兄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宁缺,他的眼神变得的越来越亮,赞赏说道:“浩然剑不是最神妙的法门,但绝对是男人最应该学的法门。” …………听说二师兄要传授新来的小师弟浩然剑,安静很久的书院后山,终于迎来了难得的热闹。那些平日里散居各处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从松下花树下房间里走了出来,站在崖坪各处,好奇看着镜湖畔的那两个人,时不时指着那处窃窃私语几句。 北宫未央蹲在竹林下,看着湖畔正在说话的二人,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飞剑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学的?一点美感都没有,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五师兄和八师兄抱着棋盒从竹林里钻了出来。五师兄老实不客气在北宫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训斥道:“老虎倒是挺美,你去抱着亲两口去?人和禽兽的分别不在于美惑不美,而在于有没有智慧,跟你学吹箫能吹出个什么前途?” 五师兄望向湖畔,极不赞同地摇头说道:“小师弟跟着二师兄学飞剑,这实在是误入歧途,跟着我们学棋,就算不能成为国手,但总能增进几分智慧。” 北宫未央恼火看着他说道:“五师兄,智慧不是暴力,你不同意我的说法也不要打我头嘛。” 五师兄瞪了他一眼,说道:“我是你师兄,我打你难道你不服?” 北宫未央往旁边挪了挪,咕哝道:“服,哪里敢不服,不过既然如此,要小师弟学飞剑的是二师兄,你也别在这儿抱怨来抱怨去。” 且不提崖坪各处那些神情黯然、甚至像十一那样捶胸顿足认为小师弟被二师兄带入歧途的人们,镜湖畔的二师兄和宁缺正在暮春和风的包裹间严肃对话。 “你虽看过《吴赡炀论浩然剑》,但这本专著乃是书院前贤吴大先生晚年所著,其中最主要的意旨,在于探讨浩然剑意与天地周遭的感应与冲突。” 二师兄看着宁缺说道:“这本书籍更专注于道外之道,不是你现在的境界思想所能完全掌握的东西,所以你既然要学浩然剑,便要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 宁缺揖手行礼道:“请二师兄指教。” “飞剑便是能够脱离人身控制而飞行的剑。”二师兄平静说道。 “二师兄……果然极擅长说废话。”宁缺无法平静,在心中默默想道。 “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于无形间触摸掌控剑体,运剑周游身遭,这便是飞剑最简单的方法。飞剑的威力在于三点,剑师念力的强大程度,能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与剑体之间的联系强度,剑体本身的强度,最后便是剑体飞行时的精妙程度。” 你现在还在不惑境界,但已经能够触摸甚至是操控外物,说明你的念力足够强大,与外物之间的联系程度不错,但基于天赋的条件还有一点,那便是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你可以把剑师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看做是手中一根无形的绳索,你能控制的天地元气数量越多,这根无形绳索便越结实,而且越长。只有足够结实足够长的绳索,才能带动剑体飞行更远的距离,而不担心会脱离控制。” 宁缺说道:“明白。”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所谓剑法,其实便是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控制剑体的不同方法,浩然剑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讲究的便是心正意坚,出剑不疑,沛然莫御,阻者皆破。至于具体如何做,你且听好我口授的浩然剑诀。” “多谢师兄。” …………“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一半。” “那我再说一遍。” “是。” 宁缺忽然觉得这番对话很耳熟,心想难道稍后自己要回答全部忘光光,然后二师兄便一拂院服,朗声长笑道小师弟你悟了,那便去黑洞洞的那边将贼人杀个干干净净? 二师兄皱眉问道:“现在呢?” 宁缺醒过神来,当然不敢那般回答,老老实实应道:“全记住了。” 二师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赞赏说道:“小师弟悟性果然极佳。” 话音甫落,只见他在湖畔春风里随意一招,一根短而细的无柄木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他将无柄木剑递给宁缺,说道:“先前说过,从最基础的开始,你先出剑给我看看。” 宁缺接过那把无柄木剑,手指传来微凉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惘然,沉默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好。” 镜湖四周看热闹的书院二层楼弟子们,看着宁缺终于要开始出剑了,纷纷站起身来观看,脸上充满了好奇的神情,虽说他们此时此刻依然坚持认为,小师弟非要学飞剑这种既无美感又无智慧的杀人手段是极错误的选择,但他们也很好奇小师弟的水平究竟如何。 宁缺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双手平端着的那把无柄木剑的重量,觉得本来轻飘飘的木剑越来越重,识海里的念力催出体外,与周遭天地元气一融,隐隐约约间接触到了木剑的本地,然后按照二师兄教的法子,将天地元气丝丝缕缕缠了上去。 “起。” 宁缺睁开双眼,看着手中无柄木剑低喝一声,识海中念力喷薄而出,缠在剑身上的天地元气丝缕骤然一紧,然后猛地振动而起! …………镜湖畔的春风里,一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颤抖着飞了起来。 那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飞的很慢很慢,颤抖不安,似乎极为惊恐。 木剑在空中缓慢地挪动,飞的很艰难很吃力。 而且木剑移动时完全没有任何规律轨迹可言,一会儿在宁缺身体的右手方,一会儿在宁缺的身体左手方,一会跳起,一会儿快要跌落湖面。 停留在空中的木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小脚老太婆。 湖畔看热闹的书院后山弟子们嘴巴张的极大,久久无法闭拢。 湖心亭榭里的七师姐手指间拈着的绣花针,不知何时落入了湖中,然后被一条贪吃的金鲤吞入腹中。 站在竹林边缘的北宫未央,看着湖畔空中那把无柄木剑,表情严肃说道:“用飞这个字来形容这把剑,我想这把剑……会感到羞愧吧。” 站在不远处的陈皮皮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想承认湖畔那人是自己的朋友。 …………无柄木剑颤巍巍飞了回来。 宁缺瞪圆了眼睛,看着它快要跌落,闪电般探手一捉,把它捉进手中,不禁觉得有些后怕。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转头望向二师兄兴奋问道:“师兄,您觉得我怎么样?” 他脸上的兴奋是真实的情绪,甚至为了压抑心头的得意,已经用了很多力气,因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而且这也确实是他飞的最好的一次,如果把银子这种东西除外的话。 二师兄怔怔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小师弟,你现在还没办法培本命物,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慢慢练,加油,你会成功的。” 说完这句话,二师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湖畔。 宁缺愕然看着二师兄的背影,然后注意到湖畔那些师兄师姐们,又开始往山林里钻,而且一边走还在一边摇头。 他抓住因为打水而没有来得及走掉的六师兄,问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六师兄想了很长后,憨憨一笑后,低声回答道:“小师弟,二师兄为人说话行事向来都很直接,今天他对你说话这么婉转……情况好像真的不大妙。” …………师兄师姐们都离开了湖畔,回到了各自的松下花树下密林中,开始弹琴吹箫下棋拈花不语,没有人嘲笑宁缺,也没有人过来安慰他,因为在他们眼里,宁缺在湖畔表演的浩然剑出剑画面,实在是荒唐到不知该如何言语。 宁缺在湖畔默默站了会儿,终于从师兄师姐们的态度还有六师兄的解说中,得到了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不由感到意兴索然,然而片刻后想着先前二师兄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一面笑着一面继续练习浩然剑的出剑式。 本以为已经是很不错的表现,在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眼中,却是很糟糕、糟糕到无言的表现,这种心理落差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会是极大的打击,但对于宁缺来说,尤其是现在的宁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是书院后山镜湖畔,不时有一把像小脚瞎老太婆的无柄木剑飞起,它颤巍巍地飞着,它惊恐地飞着,它漫无目的地飞着,或者说是挪动着,有时候跌落在地,有时候险些刺着宁缺自己,甚至有一次直接飞进了湖里,害得他不得不湿身去捞。 就这样不停练习,直至最后识海里的念力被压榨一空,宁缺才气喘吁吁停止,一屁股坐到湖边石上,捧了把清凉的湖水洒到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声。 完成了今日云门阵法修理工作的陈皮皮,不知何时来到了湖畔,他看着身旁宁缺苍白的脸色,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有些事情,光靠拼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宁缺抬头望着蓝天白云,笑着说道:“以前你说修行是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不能强求,不能修行就是不能修行,光靠拼命是解不了问题的,但我现在至少能修行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但你如果老这么拼命,身体怎么顶得住?” “我不是拼命,只是喜欢。” 宁缺看了他一眼,拾起身旁那把无柄小剑在空中随意挥舞,笑着说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这把剑变成……飞他妈的……剑。”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听话的小东西 老笔斋前铺后院,但地方着实太小,想要在这里施展他妈的他妈的老太婆的飞剑,实在太过危险,伤着花花草草倒无所谓,但难道要桑桑撑着大黑伞淘米煮饭?所以宁缺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没有练剑,再一次站到书桌前提笔蘸墨盯着那张雪白书纸。 今天他没有像雕像般发呆,只见他不时深呼吸,沉腰移足前后踱步,时不时挑眉弄眼,甚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在哼小曲,右手提着毛笔不再像前些天那般沉重,而是轻松地悬在空中,隔着一段距离虚画,虽然还是没有落笔,但显得轻松了很多。 桑桑把南瓜切成竖条,码在饭盆上蒸好,进里屋来解围裙,便看见了这一幕画面。她好奇看着宁缺绕着书桌不停转,手里的毛笔在空中不停乱划,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眼晕,捂着额头说道:“少爷,实在是心痒痒那就随便写两道试试。” 宁缺停下胡乱蹦跳的脚步,笑着说道:“明知道不行,何必试。” 桑桑擦了擦湿手,笑着说道:“就算不行,随便涂些墨团现在也可以卖钱啊。” 宁缺听着这话哈哈笑了起来。而桑桑忽然反应过来,惊讶看着宁缺,心想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少爷提起笔后居然没有变成白痴,而且还有精神与自己说闲话? 接下来宁缺陪她一道吃饭,吃完饭后让她泡了一壶茶,把圈椅搬到小院里,坐而观星饮茶闲叙,显得轻松愉悦到了极点。直至夜深灯起,他走进房内,脱了外衣斜靠在床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籍专注看着,眉头时不时微微挑弄,手指缓缓搓摩。 桑桑端着洗脚水走进屋内,想着今夜的诸多古怪,不禁有些疑惑不解。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很清楚宁缺在被难题困住的时候,都会像前些天那样拼命,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宁缺会忽然变得如此放松,难道说他已经对解决那道难题感到了绝望? “少爷,你看的什么书?”她看着宁缺手中那本旧书问道。 宁缺被问的一愣,看了眼自己从书院后山崖洞里偷偷带出来的那本色情书籍,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转过身去避开她的眼光,说道:“男女间的那些破事儿,你还小,不能看。” 桑桑把他脚上的鞋袜脱掉,然后搬着凳子坐到洗脚盆的另一边,拍拍他大腿示意他把脚放进盆里,说道:“都不过是些才子佳人情情爱爱酸死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宁缺笑着说道:“此中妙趣你哪里懂……哎哟……舒服……脚心别挠。” …………书院后山崖坪,雾气尽褪,清景幽雅,屋后的水车咿咿呀呀地转着,屋内不时响起沉闷的打铁声,然后随着嗤啦一声响起,水雾弥漫房间内。 阴暗角落里,四师兄借着窗口透来的些许微光,观察着沙盘上的符线走向。待水蒸汽扑面而来时,他微微皱眉挥手驱散,目光却依然不离沙盘,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沙盘上那些繁复莫名的线条缓慢行走起来,依循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规律,向着彼此延伸,直至最后接触,线条再次发生变化,将要组合成新的定式。四师兄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明亮,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看他凝重神情,便能知道,这一次的符纹推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的崖坪上响起一声惊慌失措的哎哟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并不响亮的破风声,只见一道灰濛濛的剑影,歪歪扭扭飞进了门内。 正在专心致志打铁的六师兄,粗实的眉毛猛然一挑,右手像拎纸片一般拎起沉重的铁锤,便向那道剑影砸了过去,这一砸说不出的举重若轻,妙到毫巅,非数十年日复一日地抡锤打铁生涯,断然挥不出这样精妙准确的一锤。 然而……因为操控者的慌乱和极糟糕的能力,那道灰濛濛的剑影速度虽然极慢,但歪歪扭扭竟是飞的毫无规律可循,因为无规律所以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一会翘首向上像骄傲的二师兄,一会儿悬停空中左右摇摆像沉迷哲思的十一师弟,真可谓是不走寻常路,竟乱七八糟却又极为巧合地避开了六师兄的铁锤一挥,嗖的一声飞向阴暗角落! 啪的一声,那把无柄飞剑深深击进角落里的沙盘,剑身微微颤抖,剑尖“准确”地击中那些符纹线条交汇处,只见那些线条骤然如解脱的绳索一般寸寸断裂,再也不复先前情形。 六师兄握着铁锤,看了角落里的沙盘一眼,憨厚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打铁。 一直全神贯注在沙盘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柄飞剑的四师兄,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沙盘上那些寸寸断裂的线条,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只见他气喘吁吁谄媚笑道:“二位师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四师兄霍然转身,盯着门口那张干净可爱的脸,就像看到了世界上最脏脏可恶的东西,苍白的脸色急剧变红,重重一拍沙盘,咆哮道:“宁缺!你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是第三次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撕碎了你!” …………“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夫子也有饿肚子的时候,我刚刚开始修行浩然剑,出些差错也是可以理解嘀,真不明白四师兄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宁缺拎着木剑沿着湖畔行走,碎碎念道:“幸亏六师兄那一锤没有砸实,不然把剑砸烂了,我还得去找二师兄讨去。” 他现在对飞剑的掌控能力实在是糟糕到了极点,雪山气海十个窍,能掌控的天地元气就那么可怜的一点,上传下达不通畅,对基层部队的指挥力自然极差,想要指哪儿打哪儿,基本上是痴心妄想,指这儿打那儿倒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绕过镜湖来到一片密林之前,与六师兄的打铁房隔湖相对,他心想以自己的境界修为,就算暴发小宇宙也不可能把剑飞到湖对面去,心下顿时安定不少,调整呼吸,冥想片刻后念力一催,双手平摊着的木剑再次破空飞起,围着他的头顶缓慢地转了两圈。 抬头仰望着在碧空背景下舞动着的飞剑,宁缺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满足的感受,喃喃赞叹说道:“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不能用来杀人,但用来变戏法也不错啊。” 正这般想着,那把无柄飞剑瞬间脱离他的念力控制,倏地一声从空中向下疾冲,剑锋直指他的面门,唬的他把头一抱直接趴倒在地面,狼狈到了极点。 飞剑将要落地之前,不知是收到他的念力感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极怪异地强行一振,再次昂首飞了起来,嗖的一声擦着他的头皮,斜刺里飞进了密林之中。 趴在地面上的宁缺,伸出手指捏了个剑诀,发现飞剑已经脱念了自己的识海感应,一边骂着一边爬了起来:“这个不听话的小东西。” 便在这时,密林里响起一阵簌簌声,九师兄北宫未央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着箫管和那把飞剑走了出来,模样看着十分凄惨。 九师兄走到宁缺身前,面无表情看着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拿起箫管轻轻敲击了两下木剑,神情凝重说道:“小师弟啊,你没有这个天赋就不要勉强了……你再这样练下去,伤着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倒无所谓,林子里的鸟都被你吓跑了,认来听我们的箫声琴音?” 宁缺强忍着笑意,上前接过木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笑着说道:“九师兄,如果林中无鸟听妙音,那你吹一曲给小师弟我听听?” …………湖心亭内,七师姐一边绣着花,一边哼着首绵软怡人的南方曲子,忽然只见她柳眉微挑,手腕一翻,指间捏着的细细的绣花针带起一道恐怖的破空声,极为精准地在右颊畔挑飞那柄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木剑。啪的一声,木剑落进湖中沉底。 宁缺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对着亭子里的她挥手致意,说道:“七师姐……你帮小师弟把那把飞剑喊上来可好?我今天已经下湖捞了三次了,实在是没衣服换了。” 七师姐柳眉微蹙,看着他说道:“懒得理你,堂堂浩然剑,居然被你练成了黄蜂尾后针,阴诡的厉害,如果不是后山里的人都有自保之力,只怕还真要着了你的道。” 宁缺愁苦说道:“七师姐,这也不是我想的啊,它不听话我能怎么办?又不能打它一顿。”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可爱,七师姐掩袖一笑,忽然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手指微弹。 一声轻微的嗤鸣,宁缺忽然觉得自己的衣领上多了点东西,低头望去,只见一根寒光闪闪的细针,刺穿衣领停在那处,只差一分便要刺进自己的颈部。 他愕然抬首望向亭中的七师姐,心想隔着这么远距离,居然还有这样的准度和力度,这手针法玩的,实在是太恐怖了。 七师姐站起身来,望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白痴,既然操控不了那么多天地元气,何必非要学飞剑,飞针岂不是一样?” 宁缺怔怔站在湖畔。 …………“针太细,催念力控天地元气如丝,要缠上去难度太大,最关键的是,这是比飞剑更小的小东西,想要感知控制起来,需要的精细度太高。” “不能随便再试,木剑的头是磨圆了的,这针就算把它磨平,刺到人身上还是会痛,如果真要是扎到了哪位师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只鹅一样,打我两下就罢休。” 书院后山的松林中,宁缺盯着手指间的那枚细针出神喃喃自言自语道,想着先前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被针扎了屁股后追了自己半座山,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休息,必须先休息一会儿。” 他从松下站起,向更深处去,鼻翼微抽嗅着淡淡油腥的味道,轻而易举找到了在一棵古松下凝神手谈的二位师兄。 “师兄,陪我下盘棋吧。” 五师兄看见是谁,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震惊说道:“小师弟!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宁缺老实回答道:“小师弟自幼便在岷山里学打猎,想要在山里找一个人很容易。” 五师兄看了对面同样面如土色的家伙一眼,颤声说道:“八师弟,我是你师兄……既然今天还是没能逃掉,那陪这个臭棋篓子下棋的任务,你就先顶一顶吧。” …………某日。 宁缺没有练习浩然剑,而是在打铁屋内老老实实给六师兄打下手,从清晨到傍晚,不知道挥舞了多少记铁锤,即便以他的身躯强度,也觉得浑身酸痛不堪。 六师兄解开**身前的皮围裙,勺了一瓢水递给他,笑着问道:“究竟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宁缺把水灌进腹内,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说道:“师兄,七师姐她建议我可以尝试一下飞针,但是飞针实在是太轻,很不容易掌握,所以想请教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解决。” “你虽然才不惑,但本命物总应该有些想法?”六师兄问道。 宁缺苦恼说道:“说来好笑,现在就是对银子的反应比较大,但总不能拿银锭当本命物。” 六师兄愣了愣,沉默半晌后说道:“那我……给你打些银针吧。” 宁缺眼睛微亮,说道:“能不能重点儿?” 六师兄看着他说道:“再重就是金子了。” 宁缺认真说道:“金子虽然没有试过,但我相信我对它的感觉肯定会超过对银子的感觉。” 六师兄再次沉默,很长时间后才无奈开口说道:“金针太软,我想办法给你混些别的东西。” 宁缺大喜,深深一揖,然后他忽然又想到某种可能,眼亮更加明亮。 …………某日后的第二日。 长安城内临四十七巷某家书画铺子内,某个黑脸小侍女沉着脸摔锅扔抹布,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然后决定今天拿出私房钱去陈锦记大批量采购脂粉。而她那位少爷则像个烂赌鬼般抢了一堆银票出门,换了白银与真金,兴高采烈回了书院后山。 粗糙的裹布被解开,三把被磨的锃亮发寒的朴刀,出现在六师兄的眼前。 宁缺站在三把刀旁,眼露希翼之色看着六师兄。 六师兄看着朴刀和朴刀旁的金银,沉默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望向兴奋的宁缺,认真问道:“根据这些东西,我想小师弟你是准备玩……飞刀?” “不错。”宁缺搓了搓手,紧张说道:“师兄,我最擅长刀法。既然剑能飞,刀当然也能飞,再加上有您帮手混入金银,相信一定能比飞剑强?” 六师兄憨眉的表情终于变成了僵硬:“可是……你见过世间有这么大的飞刀吗?” …………在宁缺看来,敌人都是恨你的,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都是屁。那些聪明人最擅长口舌功夫,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也是屁。然而六师兄这样一个憨厚的好人,偶尔无意间发出的言语误击,却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因为情绪有些低落,有些伤自尊,宁缺决定好好平静下心情,思考一下将来该怎么走,所以他斜入山道直插花树,于春深处找到正在喃喃自言自语的十一师兄。 “师兄,最近有什么新的心得,说来让小师弟学习学习。” …………某人在湖畔飞剑,砸着花花草草和师兄们的头,乱了师姐绣花怀春的心,乱了沙盘上那些神奇的线,乱了湖中的碧波与水里的湿草。 某人在林中飞针,身上多了几道血口,过不多长时间,便能看到他被一只胖胖的大白鹅追的哇呀乱叫,满山遍野的哀嚎着。 某人在屋中打铁,脚下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以金银为主,以宝石为辅,六师兄沉默在旁替他整理设计,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在天启十四年春末的那段时光里,书院后山一直不停重复着这些画面,直到很多年以后,生活在后山里的人们,想起那些日子,怀念之余依然不免有些悸意。 那个刚进入二层楼的小师弟,练着他那手破剑,练着他那手破针,想着他的那些破主意,折腾着他的师兄师姐们,实在令他们感到无比苦恼。 “你最近是不是疯了?” 陈皮皮把食盒放下,看着连输八师兄三盘棋却依然心满意足的宁缺,感慨问道。 “你是指什么?尝试飞针还是尝试飞刀?”宁缺疑惑问道。 “所有的一切……”陈皮皮没好气说道:“浩然剑你都没入门,跟颜瑟大师学的符道更没有上路,你哪来这么多精力折腾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多学一点总是有好处的。”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修行讲究的是循序缓进,最重要的是先打好基础。” “我资质这么差,基础打的再好也没有用,不如多学些。” 陈皮皮叹息说道:“依我看来……你还是专心符道吧,符道讲究是的悟性天份不是基础。” 宁缺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能一起学?” 陈皮皮蹙眉说道:“贪得无厌对修行来说并不是好事。” 宁缺笑着说道:“我从小就学会一个道理,不贪无以成事。” 陈皮皮气极反笑,说道:“我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二的人一个,居然比二师兄还要二。” “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二师兄。” “一碗蟹黄粥。” “不可能,最近家里金银流失速度太快,桑桑那丫头已经很不高兴。” “那……你要多少。” “二百银两银子。” “二百两?你打那么多银针干嘛?你想学医术扎针啊!” “你管我。” “好好好,那我得多骂你几句二货。” “皮皮,你不要忘记,后山就是书院二层楼,我们都在二层楼里,那自然都是些二货。” “……” “陈二货,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陈皮皮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咬牙说道:“就算你折腾那些是为了修行,可你天天骚扰师兄们又是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一听着要听曲下棋便吓的脸色惨白?怎么现在忽然改了性子,天天去听曲下棋?” 宁缺笑着回答道:“最开始不喜欢,是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强拉着去听曲下棋,现在二师兄发了话,没有人会强拉我,我自己选择去做的时候,还是可以做的。北宫师兄吹箫真的很好听,和两大国手对弈的机会,在书院外面到哪里找去?修行间隙做些业余活动当做娱乐,可以培养情操,将来行走天下这些事情都可以用来吹牛震人啊。” 陈皮皮听傻了,捧着胖乎乎的脸颊问道:“那十一师兄呢?你烦他做什么?” “十一师兄可没觉得我烦。” 宁缺凑近他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听十一师兄讲那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可以帮助入眠,还可以帮助进入冥想?” …………书院二层楼所有弟子当天夜里在后山召开了一次集体会议,就连那位崖洞小书楼里的读书生都被喊了过来,只不过老先生捧着一卷旧书专心阅读,根本不理会身周人等说了些什么。 宁缺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不是因为他已经回了长安城家中,而是因为书院二层楼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研究怎么处理他现在的问题。 “你们难道不觉得小师弟很惨吗?浩然剑练成了黄蜂尾后针……这肯定不是他愿意,而是他的资质就这个样,所以他才会被逼着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我说你们就应该再多容忍一些,别看他现在天天笑呵呵的,但我总觉得他笑中带泪,心中有阴影。” 会议召开的地点是二师兄住的小院,七师姐拿着绣架盘膝坐在罗汉床最深处,姿式显得极为随意自然,看得出来她并不怎么害怕二师兄。 听着这话,表情最严肃的四师兄皱了皱眉,说道:“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难道我还会真生小师弟的气不成?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帮小师弟解决修行上的难题。” 安静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三师姐余帘微微一笑,然而并没有说什么。 五师兄蹙眉说道:“我认为首要的问题是替小师弟增强自信。他现在天天缠着我和老八下棋,输的再惨也眉开眼笑,很明显已经输麻木,甚至已经有些变态,这样可不行。” 众人心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九师兄轻叩箫管,沉吟片刻后望向某处说道:“老师和大师兄都不在,现在后山以二师兄你为尊长,说实话,湖畔练剑那日,二师兄你说的话着实有些伤人。所谓系铃解铃,若二师兄你诚恳夸赞小师弟几句,想来能够重树他修行浩然剑的信心。” 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最中间的二师兄。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会撒谎。”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见朱雀 小院里一片安静,隔了很长时间后,七师姐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只不过笑声过后,却没有说话,而是从手帕里挑出松子剥皮吹屑,细细整理后,递给榻旁的三师姐。 二师兄微微蹙眉,看着她问说道:“小师妹,你笑什么?” 七师姐将松子扔进唇内,缓缓嚼了片刻,随意拍拍双手,柳眉微挑,毫无惧色迎向他的目光,说道:“二师兄真不会撒谎?那夜在崖顶开口骗隆庆皇子的人又是谁?”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慢回答道:“骗……人和撒谎是一回事吗?” “我说拉倒吧。” 陈皮皮看着七师姐没好气说道:“二师兄的性情大家谁不知道?他说不会撒谎就是不会撒谎,那天夜里我请他帮忙,缓隆庆一缓,说的话也不算虚假,你没见二师兄当时紧张成啥样了,面部表情倒是挺镇定,但树下面那几块硬石头全被他捏成了粉末。” “指望二师兄给宁缺增加信心?那贼精贼精的家伙一眼就能看穿!” 四师兄开口说道:“所谓信心始终还是过于玄虚了些,他练浩然剑练不通,我们应该从具体手段上着手。飞剑的运行曲线很好计算,空气阻力与飞剑速度之间的关联虽然复杂些,但也不是算不出来,宁缺数科如此优秀,这么教他他应该比较好理解。” “不管你怎么算,怎么教,怎么搞,终究没有办法解决小师弟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他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微弱。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算老师和大师兄回家,用神妙手段助小师弟晋入知命境界也没有意义,因为他会是世间最弱的知命。”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望向先前开口的四师兄说道:“你和六师兄先替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弄好,自身不行便更要看重外物的帮助。” 九师兄忽然摇头说道:“我说干脆还是让小师弟跟着我和西门学吹箫弄琴,将来离开书院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 十一师兄微微一笑,神态宁静说道:“小师弟最近时常向我请教格物之知,依我看还是让他跟着我学习,这样对他的心境有帮助。” 七师姐从窗台上抓起一把瓜子,低头挑着最饱满的瓜仁,微嘲说道:“十一师弟,跟着你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将来小师弟饿死了怎么办?” 十一师兄看着她认真解释道:“小师姐,我家乃是南方大富,日后师弟我必将继承大笔家业,就算小师弟是个废人,我养他一辈子也没有问题。” 帮助小师弟宁缺的会议开到此时,议题渐渐不知道偏到了哪个方向,室内诸人七嘴八舌,出谋划策,热情讨论,激烈辩论,深切关心小师弟日后的谋生问题,纷纷表示自己可以负责小师弟的人生,拳拳同门情谊竟是把他们自己都感动了起来。 “师兄师姐们,你们会不会想的太多了?”陈皮皮望着屋内嗑瓜子喝清茶开茶话会的人们,揉了揉后脑勺,苦闷说道:“宁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都清楚,他虽然在修行方面有些白痴,但绝对不是真的白痴。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生,自从他进了后山,我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像这样的人,哪里还需要我们替他操这么多心?我敢说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包括屋内的我们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死,更何况还是饿死?” 听着这话,书院二层楼诸子都怔住了,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精彩。北宫未央轻摩洞箫,蹙眉说道:“说来也是,小师弟想听曲的时候就钻进林子把我们两个揪着奏一曲,不想听的时候就坚决不听,我怎么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卖唱的?” 五师兄轻拍大腿,摇头感慨说道:“他说下棋就下棋,明明我和八弟刚进中盘,他就敢来插一手,还非得让我们抑着脾气指点,不然他就真敢把棋子扔了,在小师弟面前……我们就是两个乡村棋社不入流的黑白棋教师罢了。” 六师兄看着若有所思的众人,憨厚一笑说道:“宁缺待我倒不错,虽然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他时常帮我打铁挑水,省了我不少事。” 二师兄望着痛诉血泪史的诸位师弟,眉梢微挑说道:“宁缺是最小的师弟,你们这些做师兄的照顾他理所当然,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二师兄训戒,看着他严肃神情,室内诸人同时心头一凛,纷纷低头应是,就连先前一直表现的很随意散漫的七师姐,也讷讷把瓜子放回窗台上。 “虽然我很瞧不起颜瑟游戏人间的心态,但我必须承认,身为昊天南门供奉的他,确实是世间超一流甚至可以说是最强大的神符师,比世人想像的还要强大。” 二师兄眼帘微垂,望着身前某处,沉默片刻后,继续沉声说道:“既然小师弟天资如此,只适合走符道的路子,那日后还是让他多跟着颜瑟学习吧。” 屋内一片安静。 七师姐抬起头来,眉尖微蹙说道:“但小师弟毕竟是我书院二层楼的人,现在算来是老师的关门弟子,结果一身修为居然全部是外人教的,这传出去哪里像话?就算我们不惧世间闲话,可老师和大师兄回来后,会不会对我们这些人感到失望?” …………不知道夫子带着大弟子结束游历回到书院,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只有不惑境界、而且修行资质极差的关门弟子,而且这弟子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还是跟着昊天道学的符道手段后,会不会感到深刻的失望。反正宁缺没有什么失望情绪,虽然浩然剑依然练的像雪掩狗屎断截隐臭,但他的心态已经调整的极好,而且这些日子除了在书院后山学习,隔上数日便会随颜瑟大师周游长安城,以一种轻松而别有意趣的方式接近符文大道,过的非常充实。 在天启十四年春末夏初的那些日子里,长安城的居民经常能够看到一个浑身肮脏到了极点的老道人带着一个衣着朴素却干净到了极点的少年四处闲逛。 老道人带着少年穿街走巷,去看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古旧破烂建筑,去各个小酒馆饮酒,偶尔去最廉价的开门妓户过夜,更多的时候则是去看那些游人必去的风景。 走过春风亭那片修缮一新的街区时,颜瑟满怀感慨,说道:“新则新矣,原有的那些意味却是尽皆丧失,好在还有这间亭子,你看那亭檐曲线美不美?” 宁缺走在曾经厮杀一夜的街巷间,望向街角处的古旧春风亭,有些失神,听到师傅的话后才醒了过来,认真看着亭檐上方微微突起的四道线,品味良久后疑惑问道:“说不出来有什么美,只觉得看着很协调,乌瓦相交之处向下微陷然后翘起,很顺滑。” “那是走雨线。”颜瑟大师指着檐线说道:“雨水落在乌瓦之上,顺着瓦片叠加处向下流淌,并没有经过走雨线,但走雨线的形状,却暗符雨落积滑之势,所以你会觉得顺滑。” “师傅,亭檐走雨线能说明什么?”宁缺问道:“这座亭子应该是多年之前修的,那些工匠想来不可能是符师,难道他们也能体会天地元气的规律?” “什么是规律?规律就是事物运行的一定之规,那些建造春风亭的工匠或许没有掌握天地元气运行的规律,但无数代建造雨檐的知识传承下来,里面确实隐藏着某种智慧。” 颜瑟大师带着他向亭子走去,说道:“雨水落下来会怎样行走?为什么会这样行走?筑亭的工匠不知道,或许他们的祖师爷也只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而不知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向天地学习的第一步永远都是在模仿。”模仿的多了,便会像这道雨檐一般,自然提练出其中最简单的道理,也就是那根线条的起伏形状。” 走到春风亭下,颜瑟大师转过身来,看着宁缺说道:“修行符道的第一步便在于模仿,我让你看前贤留下来的符文典籍,我让你仔细感悟天地元气间的细微差别,和工匠们多年间积累下来的建筑经验极为相似,只不过他们是下意识所为,而且要耗去数代人的时间,你却要主动去掌握体会,并且这个时间要越少越好。” 看完春风亭,师徒二人离开街巷,顺着那座大院旁的灰墙向远处走去。 脚踩在微有突起的青石板道上,看着脚旁不远处潺潺流着的水,宁缺很自然地想起那个雨夜,这道水沟曾经被鲜血染红,而这些青石板道上堆满了残缺的尸体。 灰墙后方便是朝小树的府院,宁缺抬头望去,只见院内青树掩现,偶有人声传来,心想不知道朝小树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而他又去了哪儿呢? 似乎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负袖走在前方的颜瑟大师微微一笑问道:“朝小树观平湖而入知命,这等悟性机缘,实属罕见。即便以朝小树之才质,如果不是被陛下强行摁在长安城黑夜泥地中多年,想来也不可能一朝迸发出如此灿烂的光彩。” 这是宁缺第一次知道朝小树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他想着那天雨夜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身后浴血厮杀的场景画面,眉梢忍不住缓缓挑了起来,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壮阔感觉。 “你应该看过朝小树的剑术。” “是的,师傅。” “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 “很快,像闪电一样。” 宁缺想起书院后山湖畔那把飞的歪歪扭扭的木剑,感觉十分羞愧。 颜瑟大师微笑望着他说道:“还有别的吗?” 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但他舔了舔嘴唇后没有说出来,因为颜瑟虽然是他符道上的师傅,但那件事情极有可能是朝小树压箱底的保命本事,这种事情对谁都不应该说。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颜瑟大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笑了笑,回答道:“朝大哥待我不错,离开长安城后还想着我的生计问题,每个月给我留一大笔银子,就算情义不重,银子堆在一起也够重了。” 颜瑟笑了起来,说道:“朝小树一剑化五,这件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提起此事,只是想告诉你,当那五块剑片若流星一般笼罩他身周街巷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是他的本命剑,为什么分成五截之后,依然能够如此听他使唤?” 这个问题宁缺真的没有想过,去年春天那场血战之后没有去思考,是因为他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修行,后来之所以没有去思考,则是因为完全没有想到这其中的问题。直至此时背离春风亭向大街走去,忽然听到师傅的这声问,他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颜瑟大师并不是那些喜欢用各式各样问题难为自己学生、继而从中获得极大学识优越感和虚荣感以及施虐快·感的老师,看了一眼宁缺皱眉苦思的模样,直接解释道:“朝小树本命剑分为五把小剑,这五把小剑之间的联系互动,靠的是一种阵法……而以前我便对你说过,但凡阵法其实都可以看做是一种变形的符,一种更加依赖材料的大符。” 接着他继续说道:“道家剑决是符,佛宗手印也是符,而这两种符均是不定式。至于将军百战盔甲上面的纹饰虽然是片段居多,但也是符,只不过这种符是定式。” 宁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苦笑说道:“师傅,我知道您是世间最强大的神符师,我知道每个符师都应该对符道有发自内心最深最真挚的感情与热爱,只是……如果像您这样说,岂不是世间一切修行法最后都可以归到符上去?这种说法实在是……太那啥了些吧?” 颜瑟大师停下脚步,回头好疑惑问道:“太那啥?太哪个啥?” 宁缺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太自恋了些。” 颜瑟大师哈哈大笑起来,引起街巷中行人纷纷注目以望。 笑声渐歇,他看着宁缺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修行首重心性,在于敢想敢认,长路漫漫,你若不相信自己能够走到最后,你怎么迈过修行路上那些艰难奇崛的险峰?越优秀的修行者越自信,而最优秀的那些修行者必然自信到极夸张的境界,大概也就是你所说的自恋。” 宁缺微微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想要腹诽师傅说的这句话是歪理,可细细琢磨却又觉得这些话极有道理,尤其是联想到书院二师兄和陈皮皮这两个极端自恋骄傲的家伙。 …………离开春风亭,从东城经由善莫坊,师徒二人来到一片开阔大道上,不远处羽林军正骑着骏马巡逻,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青树清河之畔,环境一片清幽。不远处那座巍峨皇城肉眼清晰可见,甚至仿佛能够看到朱墙之上被风雨冲洗出来的些微痕迹。 颜瑟大师全然没有受到此地庄严肃穆气息影响,依旧负着双袖,趿着旧鞋,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着,根本不在意那些羽林军骑士投来的警惕厌憎目光。 宁缺强忍笑意跟在他身后,忽然想起先前那番对话里有关于盔甲刻符的部分,又想在去年在旅途中吕清臣老人的某些介绍,眼睛骤然明亮,赶前几步走到颜瑟大师身旁,用极恭敬极温柔的语气说道:“师傅,我想向您求一道符。” 颜瑟回过头来,问道:“求符?你家出什么事了?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被压了床?” 宁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觉得非常无力。 颜瑟大师的三角眼极猥琐地眯了起来,说道:“开个玩笑。” 宁缺叹了口气,认真说道:“我想在自己的刀上刻一道符。” 颜瑟大师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有些符文确实可以离开符师单独使用,比如传书比如盔甲比如武器,这种刻符手段并不少见,但终究只是末道,不够精纯,威力也不会太大,所谓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如果是你的贴身兵器还是你将来自己留符为好。” 宁缺苦笑说道:“那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偿所愿。” 颜瑟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我坚信你在符道上的天资,现如今只不过是你还没能看透那张窗纸,慢慢感悟下去,你就会发现希望总在前面。” “你仔细看那边。” “那边是什么?” “你自己看。” “师傅,我只看到了很多树。” “树的后面呢?” “树后面是天。” “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些东西!” “师傅,你不会是非要我说看到了希望吧?” “我真说不出来这么酸的话。” “师傅,你怎么不说话了呢?其实吧,依我看来以您游戏人间看红粉如白骨却偏要去摸两把的绝顶气质,扮演心灵导师这种角色,实在是不合适。” “宁缺。” “是,师傅。” “你再继续说下去,我就用草字符让你一辈子看不到东西。” 师徒二人的前面看不到希望,只能看到皇城脚下青林中的一片道观。 颜瑟大师没有带宁缺进南门观,因为二人是私人师徒关系,宁缺毕竟是书院学生,与昊天道走的太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常不合适的事情。 “我让你看的是南门观光明殿的那道飞檐。” 因为前面那番对话,颜瑟大师的脸色很难看,语气很生硬。 宁缺依言举目望去,只见灰墙青树后方,隐隐可以看到道观正殿伸在湛蓝天空里的那道飞檐。 “师傅,为什么要看这道飞檐?再次体悟历代工匠从雨水之势中下意识总结出来的规律?看看春风亭也就够了,难道要永远看下去?我们这些天在长安城里看了很多古寺道观旧亭小桥流水人家,再看下去我担心长安府会怀疑我们是老少飞贼二人组。” “草字符……” “师傅,我错了。” 颜瑟大师半晌后才压抑住心头的愤怒,指着道观深处那道飞檐,脸色铁青说道:“这次让你看的不是飞檐,而是飞檐上面蹲着的那些檐兽,你释出念力去感触,看看有什么。” 宁缺神情顿时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缓缓释出念力,隔空遥触那几尊半蹲着在飞檐之上的石制檐兽,檐兽的存在通过天地元气反馈入念力织成的识海之中,显得非常清晰,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檐兽仿似活过来了一般,他甚至能看到它们的目光! 他的心跳开始逐渐加快,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而识海与视线之中的那些檐兽则是越来越清晰,传来的威压越来越重,直接让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身体无比僵硬。 颜瑟大师站在身旁,看着他的反应并不担心,反而心情平静而微感喜悦,宁缺对檐兽的反应如此敏感,稍微冲淡了一些先前被调侃后的恼怒。 宁缺摇了摇头,从先前那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望向颜瑟大师说道:“师傅,我感受到了,我也明白了。” 颜瑟大师微微蹙眉,似乎是没有想到宁缺居然能够自行从檐兽威压之中摆脱出来。 宁缺看了一眼远方重新变得小起来的檐兽,说道:“师傅,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些石制的檐兽也是符,是由神符师赋予其力量与近乎强大生命的威压?” 颜瑟大师说道:“不错。我现在更疑惑的是,为什么你第一次接触檐兽,居然毫不慌张。” 宁缺望向他,沉默片刻后诚实回答道:“我以前接触过檐兽。” 颜瑟大师白眉微挑,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宁缺说道:“去年春天,在皇宫里。马车过洗衣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宫殿檐角上的檐兽,便忽然觉得它们活了过来,当时我特别难受。” 颜瑟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里充满是温和的赞赏意味。 “听你说话看你行事,我总觉得你这个小家伙的性情心境真不适合修行符道,我甚至有些以为自己是不是被你那张便笺纸给误导,看错了什么。” 老道人做为世间超一流的神符师,他非常清楚一个没有接触过修行的少年,居然能够天生感悟到檐兽的威压,这代表着他在符道方面具有怎样的天资。 “我很欣慰你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资质与能力。” 宁缺笑着说道:“师傅,资质与能力就在身体里,不需要证明其实它也是一直存在的。” “今天你说了很多废话,就这句话算是有道理。”颜瑟大师笑了起来,然后继续关切问道:“上次在皇城洗衣局里,是你第一次感触到檐兽的威压?” 宁缺因为这个问题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想起去年春天的那一日,自己和桑桑撑着大黑伞,站在笔直宽敞的大街上,站在蒙蒙细雨中,然后被那幅雕在大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镇压成两尊雕像的往事。 过了很长时间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颜瑟大师说道:“其实……更早一些在朱雀大街上,那幅石雕的朱雀绘像也给过我相同的感觉,但我不知道朱雀绘像算是什么。” 颜瑟大师听着他的回答,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忽然开口说道:“想不想再去看看那只朱雀?” …………宁缺当然不想去看,这和那只朱雀刻在石头里没有神韵纯粹假货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对那幅石道上的朱雀绘像下意识里极为抵触恐惧——可能是他去年春雨日被大道中央那幅朱雀渗出的肃杀古意吓的太厉害,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还记得去年夏闷夜逃亡到大街上后那段濒临死亡的遭遇,总之他内心深处那抹阴影浓郁的无以复加。 然而做为一名优秀的学生,他很清楚老师每次问学生想不想做什么的时候,其实只是需要做出一个尊重你意愿的态度,而事实上老师绝对不会想听到你除了肯定之外的任何答案,所以当颜瑟大师发话之后,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想去。 师徒二人从皇城脚下,一路沿着宽敞笔直的朱雀大道向南行走,仿佛踩在一根灰褐色绣着绿花边的缎带上,从长安城这个巨人的头颅走到了胸口。 看着大道中央雕绘在石板上的朱雀绘像,宁缺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发干,双手下意识里收进了袖口,握的很紧,身体感觉有些僵硬。 朱雀绘像一如往常庄严清丽,双翼并未完全展开,正是将振未振之时,两个不怒而威的眸子雕的极好,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会觉得它在盯着你。这是大唐各郡子民来到长安城后必看的景点,而朱雀绘像的那双眼睛,也是所有游客们津津乐道的奇妙处。 站在衣饰各异的人群之中,看着中间那幅朱雀绘像,或许是周遭环境嘈杂,人气蓬勃的关系,宁缺心中的警戒恐惧感觉稍微褪去了一些。 然而他的身体依然僵硬,手脚依然冰凉,因为他总觉得这双一直冷漠盯着自己的眸子这和雕师们的技艺手法无关,这双眸子仿佛在告诉他,这只历经千年风雨的朱雀……是活的。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长安城是一座阵 “再见朱雀,有没有什么新感受?” “没有……吧?” “难道你不觉得它是活的?” “师傅,你也这么觉得?” 师徒二人这时候已经走出了人群,顺着朱雀大道继续向南。听着颜瑟大师这话,宁缺惊讶问了句,然后忍不住回头看了被人群围住、已经看不到的朱雀绘像一眼。 颜瑟大师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什么样的存在才能确定是活着的,是有生命的?” 宁缺转身追了上去,心想当十一师兄问这种问题的时候,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当然,这是比较艰涩的问题,和我今天带你来看朱雀绘像的原因没有太多关系。”颜瑟大师说道:“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朱雀大道上的这幅绘像和艺术雕刻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长安城里的一道神符。” 宁缺微微一怔,他确实没有把朱雀绘像和符道联系起来,因为冥冥中他能感觉到那幅朱雀绘像拥有一种恐怖的力量,那道仿佛来自远古的肃杀之意,和符这种感觉神妙却微渺的存在,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你先前说过,我们这些符师把世间一切修行法都看作符……是一种很自恋的心态。但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那幅朱雀绘像就是一道符,一道前代圣人留下来的神符。” 圣人神符这些字眼钻进宁缺的脑内,他眉头紧紧皱起,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傅,你曾经说过神符师只有跨过那一步才能符动天下,那位留下朱雀绘像的前代圣人,是不是已经跨过了那一步。” “千年之前,帝国定都长安,在原有城池基础之上扩建,而那时这道朱雀神符便已经有了。那位前代圣人在画出朱雀神符的那是,必然已经超出了知命境界,只是不知是天启还是无距,不过我上次和你说的符动天下,我猜测……需要的境界还要更深远一些。” “那岂不是成了神仙?世间有这样的大修行者吗?” “昊天道法门修到最终,逾过天启便是羽化,所谓羽化便是登仙,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道门典籍里羽化登仙的前辈并不算太少。” “神话终究只是神话。” 颜瑟大师挑眉道:“那你说一个普通凡人看见我这样的神符师,会不会认为我就是神仙?” 宁缺不敢确定说道:“……也许会吧。” “所以修道修到最后羽化登仙,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想像的事情啊。只不过我猜测这些仙人和神话小说里的仙人不同,应该是真正超脱了的大修行者。” “师傅,我还是更好奇尘世里的故事。那位前代圣人留下的朱雀神符,相信威力一定特别恐怖,问题是符道自持,谁能激发这道神符?” 颜瑟大师悠悠说道:“自我大唐开国以来,这道朱雀神符一直安静躺在石道之上,从未真正发动过。不过按照书院当年某人和上一任国师参详之后的判断,朱雀神符一旦发动,大抵能够相当于一位知命巅峰大修行者的全力一击,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超越数分。” “只不过是知命巅峰啊。” “只不过?你这是什么态度?” “师傅,你是知命巅峰,柳白也是知命巅峰,我猜国师啊大师兄也是知命巅峰,夫子我是猜都不敢猜,我现在认识好些个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二师兄,朝小树,甚至连我那个憨货朋友都是晋入知命境界的天才,知命境界……真的很罕见吗?” “宁缺啊。” “师傅,我在。” 颜瑟大师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很幸运,或者说你很不幸。” 宁缺疑惑问道:“师傅,这话怎么说?” “世间大修行者数量最多的地方,就是西陵神殿和书院。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又是我这个神殿大神官的徒弟,所以你能接触到很多知命境界的强者,而普通修行者终其一生可能都接触不到知命境界的强者,所以我说你很幸运。然而你现在实力如此微弱,却接触了如此多的强者,我很担心你仰望高山失去了攀爬超越的勇气。” “放心吧师傅,其实我这个人骨子里也挺自恋的。” “那就好。” …………不知不觉,颜瑟大师和宁缺师徒二人顺着朱雀大道穿过了整片南城,来到了长安城南城门附近,高耸似乎要破天的雄伟城墙,洒下一片阴影遮蔽住邻近的大片坊市。 颜瑟大师带着宁缺向城墙上走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军纪森严的城门军竟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止或是查验身份,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一般。 宁缺心中诧异,更疑惑师傅带着自己登城楼是为什么,却也懒得去追根究底,盯着那件肮脏的道袍下摆向上攀爬,然而对于朱雀神符的威力一事,他始终还是有些不解,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傅,知命境界到底有多厉害?我找人表演过一次,但没见过知命打架。” 颜瑟大师皱眉问道:“哪个糊涂大修行者居然会白痴到给你表演?” 宁缺暗道那个大修行者姓陈名皮皮,生活方面虽然白痴,但实在是个好人。 颜瑟大师不悦呵斥道:“至于说到知命打架?难道你要我再去找柳白打一架给你看?” 宁缺苦着脸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就是好奇。” 师徒二人登上高高的城楼,平原上吹来的风顺着古旧却依然坚固的城墙向上攀爬,带着几声锐利的鹰鸣,吹拂得二人身上的衣衫振振欲飞。 颜瑟大师站在城楼边缘,手抚青砖,望着南方清晰可见的那座大山,忽然开口说道:“你书院里那位二师兄,只需要看你一眼,你就死了,这就是知命境界。” 宁缺站在他身旁,望向自己那片自己已经生活学习了月余的大山,心里默默想着。 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细细品味这八个字,宁缺越发觉得敬慕畏怯,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师傅,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会对您和二师兄更尊敬一些。” 颜瑟大师带着他走到城楼面向长安城的另一面。 由无数坊市建筑构成的长安城,此时已经变成脚下的一方拼图,北城处的皇宫看上去也不再那般高不可攀,如果说正下方的朱雀大街像把锋利笔直的剑,那么皇城便是剑柄。 “你看出来了一些什么?” 这些天颜瑟大师带着宁缺周游长安城,看了很多古迹名胜,每至一地便会发问。宁缺知道老人家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加快自己对符道的感悟速度,事实上无论是春风亭的雨檐,还是那些檐兽雕像,他确实都能让自己对符道的认识有所加深,然而……此时站在城楼观城景,整座长安城出现在眼前,褪去了繁华热闹的外衣,只剩下安静以及视线拉开之后的分离感。普通人来看大概会兴奋尖叫寻找自己的家在哪里,以文艺的眼光来看大概能察知到千年岁月留给这座雄城的历史沧桑意,可要以符道的眼光来看,能看出什么? “长安城,其实就是一座大阵。” 颜瑟大师的答案,直接让宁缺震惊的无法言语。 “这座集合无数前代修行者智慧,以我大唐帝国财力也耗费了三十年时间才扩建修筑完毕的天下雄城,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就应该是世间最强大的阵法,故名惊神。”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脚下的长安城,努力想要看出阵法的大概模样,然而却一无所获。 颜瑟大师看他神情不由一笑,说道:“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自然不能肉眼观之,大部分都埋在地底,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皇宫下方便是阵枢,朱雀大街是阵根。” 老道右手指向皇宫的方向,然后指尖顺着朱雀大街缓慢下移,继续说道:“阵根一直延续到我们脚下,也就是朱雀南门,然而经由城墙发散,再由内城外城所有城洞回还。” “你也可以把长安城这座大阵看做一道复杂到了极点的浩大符咒。这道符咒由无数神符组成,只需阵眼一开,这道浩大符咒便会被激发,护佑这座雄城和城中的居民。” 宁缺看着长安城里密集的建筑,看着那些像蚂蚁一样忙碌却喜悦的人群,听着颜瑟大师的话,不禁心神一阵摇晃,赞叹敬畏难以言语。 “刚才带你去看的朱雀绘像,便是这道浩大符咒里威力最大的一道神符。”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才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望着眼前雄城喃喃感慨道:“这座大阵一旦开启,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幅画面,遮天蔽日乌云滚滚还是地动山摇城不动……” “没有人知道那幅画面会是什么模样,我相信就连设计者和负责建阵的那些前代修行者都不知道,而且他们也不会想要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颜瑟大师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惊神大阵启动,说明长安城即将破城,如果到了那一天,只能说明我大唐帝国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 宁缺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望着颜瑟大师认真说道:“师傅,像这种事情你不应该告诉我,尤其是阵枢阵根,这样不好。” 颜瑟大师平静说道:“你可知道现在大唐由谁负责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 “谁?” “你师傅我。” 颜瑟大师微笑看着他说道:“而你是我唯一的传人,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座惊神大阵便要由你负责,所以提前让你知道一些情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没有说什么,他脸色苍白转身望向城楼下方的长安城,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在骂人又像是在吸冷气,更像是无意识的碎碎念。 过了很长时间。 他回头看了颜瑟大师一眼,幽怨说道:“师傅,不带这么吓人的。”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盛夏的一场雨 “我把你吓死了,再上哪儿找传人去?” “问题是这事儿怎么听着都不像是真的。” “哪里不真?” “长安城,惊神阵,交给我?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世间有资格主持惊神阵的神符师太少,能够让帝国绝对信任的更少。书院里三位隐居的神符师只有小黄鹤是我大唐子民,你公孙师叔身体又出了大问题,而宁缺你是夫子的学生,是我的徒弟,朝廷为什么不能信任你?凭什么不能交给你?” “谁能同意?” “我同意。” “师傅,你同意就够了吗?” “陛下已经同意了。他告诉我曾经对你说过待你正式踏入符道后,会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陛下确实说过……但……这和我们此时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等以后你看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能成为地位崇高的神符师,当然是件非常幸福且荣耀的事情,然而如果成为神符师后,整座长安城甚至是整个大唐帝国的安全,就要交到你的手中,那么这种幸福与荣耀还会得到无数倍加强,只是荣耀加强到最后终究会变成大山一般的责任和天空一般的压力。 想着数十年后自己站在长安城楼上俯瞰世间风景时,再也无法轻松生出随风而去之感,而是会谨小慎微观察生活在其间的逾百万大唐子民,时刻准备为了延祚千年的大唐朝廷的存续而做出普通人绝对难以做出的选择,宁缺便觉得有些艰于呼吸,心情沉闷。 如果客观评估,任何一个刚刚接触修行世界不足一年,还处于不惑境界的青年,骤然得知帝国大人物们对自己将来的安排是这等样的重要,都会被吓到半死。 宁缺也不例外,但毕竟他的生命里经历过太多的震撼与冲击,胆子足够大足够野,尤其是在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心态变得更加平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从容懒散。 所以回到临四十七巷后,他的情绪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巷口一只不知谁家养的老猫,正躺在石板上眯着眼睛慵懒地晒着太阳。 …………其实宁缺并不懒散,之后的日子里,为了避开那些热情的长安民众和各府管事,他依旧天不黑就起床,清早出门,去书院后山练剑练刀练细针,听风听曲听落棋,离开书院后则继续游览长安城四周景致,拜访各处道观古寺,只不过现在没有师傅陪伴,只是一个人在路上。 长安城终于来到了一年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酷热闷窒的夏天。宁缺也踏遍了十余座道观寺庙,终于来到了位于南城的万雁塔寺,只可惜春时已过,雁群早已北上,去固山郡浔阳湖度暑,所以他没能看到万雁绕古塔齐飞的震撼画面。 不过好在道观佛寺这种地方,向来喜欢抢了世人最漂亮的风景来做背景,于是道人和尚们被迫无奈也要整治些好风景,以免被世人骂的太惨,所以万雁塔寺此时虽然无雁可看,但至少还剩了一座古砖留苔痕的佛塔,以及佛堂内那些雕工精美的石头尊者像。 宁缺抬头看了会儿佛塔,发现自己没看出什么符道方面的体悟,也没有看出什么美,耸耸肩便向佛堂里走去,顿时被那些线条流畅却格外凝重的尊者像吸引住了目光。 世间被昊天神辉笼罩,佛宗沉默守于月轮一隅,虽说在各座城市周边修了些寺庙,但终究称不上主流,佛宗僧人大多数于荒郊野外苦修,对世俗民众的影响力也极小。宁缺像大多数人一样,对佛宗的教义经典并不是很了解,只大概知道所谓尊者,在佛宗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普通人所说的圣人,那都是些远古近似神话的传说了。 石制的尊者像依次摆放在幽静的佛堂内,窗上蒙着黄纸,滤过来的光线落在石像上,散发出一种宁静的微黄光泽,石尊者像形态各异,或笑或无言或面带苦涩意,裸在僧衣外的双手也各不相同,或合什或轻握或以奇怪方式散指连根并在一起。 宁缺猜想这应该是佛宗的手印,下意识里按照石尊者的像模仿了起来,双手伸出袖外缓缓合什,然后散开手指交叉,或屈指沉腕如莲花,渐渐心中隐有所感,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走出佛堂,天地重新被明亮炽热的阳光所笼罩,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万雁塔下走出一位中年僧人,朝着他微微一笑。 …………塔顶陋室。 中年僧人将一杯清茶放至宁缺身前,平静说道:“你可以称呼我为黄杨。” 宁缺接过茶水道谢,心里觉着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听颜瑟大师提过。 “想必你有些疑惑,为何我要请你登楼一叙。” 中年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我是受人所请,要与你说几句话。” 宁缺抱着微温的茶水,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心想谁人请你要对我说什么话?就在这时,他终于想起来这位黄杨僧人的身份,想到以往听到的那些传闻故事,骤然一惊,赶紧起身长揖及地,行礼道:“见过……见过大师。” 黄杨僧人呵呵一笑,说道:“为怎样称呼我,很多人都觉得有些麻烦。百姓们眼里,我是所谓御弟,很多时候都称我御弟大人,可我哪里是什么大人,不过就是个和尚。” 宁缺笑了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黄杨僧人指着身后书案上如小山一般的佛经,说道:“这些是我自荒原上取回来的佛宗真经,想要译成平白文字,好将经中真义讲与世人听,只是才浅学薄,耗了这多年时间,还有很多卷没能完成,所以请不要介意我直接开始讲给你听。” 坐在对面的中年僧人乃是大唐御弟,帝国内最受尊重的佛宗高人,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猜到他是受何人所请来对自己说话,然而这等高人放下这多佛经不去译注,专程抽出时间来与自己说话,想必要讲的内容极为重要,宁缺哪里会有丝毫意见。 “我对符文之道的了解并不多,所以我只能从自身体验过的修行过程讲起。佛宗讲究明心开悟,能持佛心便是佛,周遭的天地元气在我们看来,可以说是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也可以说是自亘古以来便存在的某些光辉,昊天究竟有没有像人类一样的意志,无论是道门佛宗还是书院那些前贤,一直以来都还存在争论,我们今日暂且不提。” 黄杨僧人说话果然直接,没有任何寒喧,也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直接说出了一个极大的命题,然而稍作解释便戛然而止,迅速进入正题。 “佛宗修行是苦行。所谓苦并不是吃苦,而是要在天地之间行走,与山崖溪涧亲密接触多年,其后某日山崖不动溪涧里多出一朵水花,或许便能感知到天地之间的元气。” “修行讲究了解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感知元气的怎样流动怎样静止,佛宗弟子也要学习,只不过我们的学习更多靠的是常年积累之后,忽然间想通这些事情,我们称之为悟。” 真正的好学生哪怕面对着爱因斯坦,也不会像书院后山的鱼那样摆着尾巴完全被动地等着被鹅喂食,而是会勇敢而适时地提出问题,宁缺毫无疑问是好学生,所以在黄杨僧人说完这句话后,他皱眉问道:“由对事物的客观存在极端熟悉从而认识到事物的所有属性?” “你总结的很好,难怪能进书院二层楼。” 黄杨僧人微微一怔,赞赏说道:“大致上便是这个道理,不过佛宗看来,这些天地元气在我们之前便已存在,在我们之后亦将永远存在,这是一种超越世俗经验甚至是生存经验的客观存在,所以我们生活在其间,更多的是感悟而不是掌握,更不应该想着去控制它。” “所以佛宗不像一般修行流派那样,用对天地规律的了解控制程度来划分境界,没有什么不惑洞玄,以有涯之生去学习无尽之天地,怎能不惑?既然乃天地玄义,怎能洞彻?” 宁缺认真思考这段话,觉得佛宗的这些看法有些过于死板,至少不怎么积极。 “佛宗只讲究悟,你悟了便是悟了,你没有悟便是没有悟。” 黄杨僧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自幼随师傅在世间各处苦行苦修,师傅年老体弱辞世后,我听闻荒原极西处有处佛宗圣地,便去了月轮国,又随着月轮国的商队进了荒原。七年之间,我跟随十七支不同的商队进荒原,有的商队停留在蛮人部落便没有再回来,更多的商队带着丰厚的报酬回到月轮国,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佛宗圣地。” “其中有一支商队前后四次进入荒原,我也随他们进出四次,和那些商人车夫护卫相熟。某日一场沙暴袭来,商队被困秋城某处土围,入夜时,一支前来避沙暴的马贼队伍,也进入了这处土围,然后便是没有缘由的杀戳。” 听着马贼二字,宁缺的眉梢纯粹下意识里挑了起来,眼眸里泛起一道明亮的光芒,身体本能里骤然僵硬,杀意满身,沉声说道:“大师,后来怎么样了?” 他知道这句话问的很没有必要,荒原马贼的凶残他比谁都了解,而大师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想来其中发生了某些事情,甚至大师极有可能就是那天开悟。 果不其然,黄杨僧人说道:“马贼对佛宗弟子终究有几分忌惮,直到把所有人都杀光后才围住了我。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随师傅苦行二十载,进出荒原七年的我,终于开悟。” 听着大师的讲述,宁缺仿佛能够看到荒原土围那夜残酷的画面,心神微感摇晃,看着桌对面下意识里问道:“大师,你开悟之后呢?那些马贼后来怎么样了?” 黄杨僧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往自己的杯中缓缓倒了些茶水。 宁缺笑了笑,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佛宗虽然讲究慈悲度化,但先前在佛宗里看怒目尊者的介绍,便知道佛宗遇着恶人也有雷霆一怒时,那些马贼自然死光了。 黄杨僧人说道:“至于当时怎样开悟,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我的身上浸着相熟同伴流出的鲜血,我觉得那些鲜血很烫,身体皮肤上火辣辣的,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听到这句话,宁缺在桌下轻轻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感觉幼时留下来的那些血渍还是那般粘稠,虽然现在已经淡了很多,但还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黄杨僧人看着他说道:“有很多年我一直在痛苦在困惑,既然要开悟,为什么不能早些开悟?哪怕提前半天,我那些商队里的友人也不会被马贼杀死。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终于想明白这个道理,每个人开悟的理由机缘各不相同,机缘来时便来了,机缘若不来,你无法强求。” 宁缺明白大师这句话是在提点自己。 黄杨僧人继续说道:“血不是火,它不应该是辣的,更不可能燃烧,然而对于彼时彼刻的我来说,血就是辣的,就可以燃烧,把我的衣衫肉身乃至佛心烧个干干净净。如果悟是对天地元气规律的感知,那么每个人的悟都应该不一样,只有你感觉到的才是真实的,别人教给你的都是假的,所以你不用着急,慢慢来,你总会悟的。” 宁缺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长长一揖及地,就这样走下了万雁塔。 片刻后,大唐国师李青山不知从何处走了进来,看着黄杨僧人说道:“感激不尽。” 黄杨僧人摇了摇头,说道:“如此短的时间接触如此多,难道你们就不担心他会出问题?” 李青山平静说道:“一位已经站在门槛前的神符师,佛宗高德御弟大师,再加上书院二层楼里那些怪人,以这般阵容来引领一个刚进入修行世界的年轻人,如果他能够不出问题,那么未来必然可期。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只能等着夫子回国了。” 大唐帝国站在最高处的大修行者们,都投入到了对宁缺的教育工作之中,正如国师李青山所言,这样的阵容不敢说后无来者,但相信此前极难出现。 黄杨僧人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希望他日后能不负你们的期望。” “军部和天枢处也详细调查过他,他对大唐的忠诚毋庸置疑。能进书院二层楼,代表他有足够的潜力,甚至日后还有可能成长为神符师。最关键的是,他不像别的修行者般不通世务,尽在云端行走,而是行事沉稳冷厉,遇敌之际敢杀人能杀人,什么手段都肯用。” “像这样的的年轻人,陛下怎么可能错过?更何况还有那副书帖的缘份?” “如此苦心如此阵容培养他,并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期望他日后成长起来,能够给我们脸上增光,而是大唐帝国的将来,需要像他这样的年轻人。” …………自那日在皇宫吃了顿冷火秋烟的精致不饱肚御宴之后,宁缺通过侍卫处送了些书帖进去,自己则是再也没有进过宫,也没有与大唐天子见面,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大唐帝国英才培养计划的最重要人选。然而今日在万雁塔上与黄杨大师一席谈话,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事情,能够让这位大唐御弟亲自出面,除了颜瑟师傅的面子,想必也有宫里几分面子。 就算猜到了些许,他也并不震惊,尤其是和前些天在南城楼上师傅指着如画江山说这座天下雄城的安危以后便交给你比较起来,但他当然会生出感动的情绪。 万雁塔一席一谈后的数日,他一直在回味思考黄杨大师的话,尤其是那个悟字。 他越思考越确认佛宗讲究的悟,如果放到普通修行法门的体系中,其实就是洞玄,就是初步掌握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 此时的宁缺的境界还停留在不惑,距离洞玄下境只剩下很小的一段距离,符道同样如此,他距离画出那道符来,也只剩下一丝的差距,只不过这看似只剩一丝的距离,却是最难的一段。 眼看着距离登上险峰只差一步,但那步就是迈不出去,无论换成谁,都难免会生出焦虑急燥的情绪,前些日子,宁缺确实做到了从容平静,但他内心深处当然一直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直到万雁塔上听了黄杨大师关于悟的那番话,他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些看似宁静理所当然的期盼,也是一种焦虑,对修行来说也是一道障碍。 深思一夜,宁缺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什么洞玄什么符道尽数被他抛诸脑后。他还是会去书院后山飞剑听曲打铁说闲话,还是会在长安城的名胜里走来走去,但他再也没有去思考哪天能够洞玄,没想过哪一天能在那张白纸上落下第一笔,看着风景名胜建筑飞檐,也不再想从中感受到什么东西,而只是纯粹地欣赏其间的美,把那些线条映进并且印进自己的眼眸里。 盛夏某日。 午后的老笔斋笼罩在难捱的闷热湿意中,宁缺靠在树下的竹椅上,看着头顶被树枝青叶分割出来的天空发呆,时不时从椅旁的盆里拎起湿乎乎的毛巾在身上拍打两下,用井水洗去身上腻腻的汗水和暑意。 “赶紧换水,盆子里的水又热了,这什么鬼天气,赶紧打些新鲜的凉井水上来。” 他不因修行而焦虑,却因酷热而焦虑,对着前面大声喊道。 为了抵挡那些源源不绝的慕名者和各府管事,老笔斋现在两天开门三天里东主有喜,桑桑白天实在无聊,便把前铺里的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听着院子里宁缺恼火的喊叫,她赶紧跑了出来,把盆子里的旧水倒到树下,然后走到井旁去打新水。 就在这时,一场久候不至的雨水落了下来,噼噼啪啪击打着屋檐与树叶,然后迅速转化成磅礴大雨,雨水如雷,却掩盖不住后巷里传来的邻居狂喜大呼大喊声。 “少爷,你快进屋躲躲。” 桑桑扔下水盆,赶紧去关窗。 宁缺躺在竹椅上却没有动作,他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着雨珠击打在**皮肤上的脆裂感觉,还有笼罩街巷的湿意,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桑桑在窗口看着他,喊道:“你怎么还不进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密的雨水,忽然大声喊道:“你看,好漂亮。” 桑桑心想少爷又在说胡话了。她等了很久,发现宁缺还是傻乎乎地躺在竹椅上,虽然大热天并不担心他会感冒,但她很担心他被雨淋成傻子,蹙着细细的眉尖走出门去,走到竹椅旁,学着他的模样抬头向天上望去。 宁缺瞧她抬头看着有些吃力,伸手搂住她腰身,把她抱到怀里。 主仆二人并排躺在竹椅上,躺在磅礴的大雨之中,睁着眼睛望向天空。 桑桑看着那些扑面而来像箭矢一般的雨线,惊讶说道:“还真的很好看啊。” 宁缺抹了抹她脸上的雨水,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时候很像是千年风雨下的雨檐?”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没觉得,我觉得好像是城墙,正在被很多把箭在射。” 宁缺叹息道:“真是个没情调的丫头。” …………入夜时分,雨渐渐停了。 桑桑开始做饭,宁缺擦干身体后,再次来到窗前的书桌畔。 他注水入砚,磨墨提笔,就像十几年来每次那样自然寻常。 书桌上的那张白纸,还是原先那一张,放了几十天边缘已经卷起,上面却还是雪白一片。 目光从那本符文典籍水字部的页面上移开,他又看了一眼檐下滴落下来的雨水。 然后他沉腕,落笔。 饱满的笔尖像吸满雨水的树梢,轻轻落在雪白的纸上。 一道线,两道线,三道线,六道线。 六道线画完。 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此搁笔。 桑桑端着两大碗酱油饭走了进来,搁到一旁,走到书桌旁好奇望去。 然后她抬头望向屋顶,细眉微蹙,不高兴说道:“居然漏雨了?不是说这是天启四年的新房子吗?明儿少爷你得和齐四爷说说,必须减租金。” 宁缺无奈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什么时候交过租金?再说房子又没有漏雨。” “这还叫没有漏雨?少爷你是不是淋雨发烧烧糊涂了?要不要我去药局……” 桑桑指着书桌上那张白纸,看着宁缺关心问道。 然而没有等她说完,宁缺一把把她瘦削的身体搂进了怀里。 桑桑觉得少爷今天的情绪好像很激动,只好无助地张着双臂,惘然地任由他抱着。 宁缺紧紧抱着她,安静片刻后,在她耳畔带着笑意说道:“告诉全长安城那些想请我吃饭的人,从今天开始,我有时间去他们府上吃饭了。” 桑桑听着这话,身体微微一僵,再次望向书桌。 书桌上那张雪白的纸上六道墨痕早已消失无踪。 只有一大滩水痕。 不是雨水。 就是水。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为了吃饭,南归! 因为舍不得如花似玉的美妃,从此君王不早朝,因为舍不得夺金胜银的墨字,从此宁缺不吃饭——这里说的不吃饭自然指的是不赴宴饮,而不是真的对大唐帝国有什么意见,想用粒米不进这种手段聊作表达。 小时候经历过那场恐怖旱灾饥荒、心理阴影极为严重的他,坚持认为只有吃饭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世上并没有可以餐风饮露的仙人,哪怕是世上第一强者剑圣柳白,想来几天不吃饭也会饿的发慌,无论谁不吃饭,都会死。 饮食男女?没食物的那些岁月里,莫说玫瑰之类表示爱情的东西,便是一**的绝世美人儿,在很多男人眼中和肉大概区别也不大。 佛宗总爱宣讲红粉骷髅,宁缺忍不住暗中猜想,那些苦行僧们天天吃着青菜豆腐稀粥,还要翻山越岭,每日里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所以才会提出如此正确的白痴论点。而月轮国饥灾连连,却是佛宗最盛之地,估计二者之间也有某种关联,饿的连骂天力气都没有的百姓,估计提不起兴趣做那些男女之事,便只好提起裤腰带去念经颂佛? 宁缺的这些想法自然谈不上正确,但至少有一点暗自隐合了人类历史的某种规律。各部族国家之间、各部族国家内部的战争,最根本的原因往往就是为了吃饭。 为填饱自己的肚子,流民敢攻州陷城与各国的正规军队拼命。为填饱子民的肚子,以免他们和自己拼命,各国不惜撕破脸皮放下身段强取豪夺,就为了多弄些土地回来。同样是为了填饱肚子,已经远离中原逾千年的北荒部落,被迫艰难南迁,向草原上那些剽悍的蛮族部落发起主动进攻,顾不得会不会惊动中原那些国度,会不会带来任何后患。 战争就是为了吃饭,当然,为了打赢战争,首先要保证战争中的人们首先能够吃饱饭。微寒的草原上,数十处土灶升起的青烟和数十口大锅里清水煮的羊肉,就是这种保证。 数千名穿着兽皮的男人,围坐在土灶旁,沉默吃着羊肉,无论是皱纹丛生的老人,还是神情青涩的少年,神情平静坚定,仿佛并不是刚刚跋涉万里南至,而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他们是北荒部落军队的一部分,换个说法便是,他们是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中的一部分,此次南征集中了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甚至没有军队的说法,这片延绵数百公里的草原边缘战场上,集中了他们所有能战斗的人,最后能战斗的人。 部落所有的老弱妇孺全部被抛在了后方,大概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草原边缘,如果男人们不能打赢这场战争,夺下这片草原,那么身后荒原上的家人们肯定会被黑暗寒冷饥饿和敌人的刀锋所吞没。 无数年来,北荒部落生活在极北寒域,靠着热海艰难地生活,根本无法维持太多的人口,而这几年随着黑夜时间奇异的延长,温度逐渐降低,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冬末时节,部落长老会终于下定决心举族南迁。 不南迁便没有吃的,而南方有大片的草原,有羊群,还有粮食。只可惜那个贼老天赐予人类的土地时太不豪迈,绝大多数土地都已经有了主人,包括这一大片肥沃的草原,如果北荒人想要得到这些草原和羊群粮食,相信原来的主人一定不会乐意。 于是,那便战吧。 …………千年之后,荒人再次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之中,本来这件事情应该震惊世界。只是这个曾经傲啸草原,打的中原各国垂垂欲坠的民族,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长时间,长到很多人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而且险恶的自然环境和时光的折磨,让这个部族的人丁已经减少到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的地步,所以这件事情暂时还限制在草原北方。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与荒人部落元老会的英明决策也有极大的关系,在南迁之前,荒人便确定了坚定而明确的目标,剑锋所指的那片草原属于蛮人左帐汗王的土地,与中原那些国家尤其是那个强大而恐怖的帝国没有任何关系,而南征的荒人战士虽然做战勇敢,却一直谨慎地把战火压制在草原北部的区域内。 荒人南征的部队来到草原北部边缘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与蛮人左帐汗王骑兵之间的战斗便进行了一个月,在这道被刻意控制在数百公里长的战线上,双方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场,绝大多数都以荒人的胜利而告终。 战争的残酷便在于,即便是胜利者,也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荒人战士沉默坚毅,骁勇却极富纪律,个体战斗力更是远在草原蛮人之上,然而他们人数实在太少,虽然连续击溃左帐汗王麾下十万骑兵疯狂如潮水般的攻击,死去同伴也越来越多。 土灶铁锅清水羊肉,不远处的草地上密密排着凝在血泊里的同伴尸首,一名脸上涂着树汁的荒人巫师,神情平静行走在尸堆之中,时不时蹲下身体,用手指轻轻触摸死者的眉心,枯干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意味难明的音节,似是超度又似是歌颂。 离战士尸群不远的地方,一名约摸十三四岁的荒人少年吹响了手中的骨笛,笛声呜咽凄厉,仿佛在诉说荒人这一千年来颠沛流离,与世间苦厄战斗,挣扎生存的痛苦。 笛声里加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元老会一位德高望重的真师唱起了所有荒人都会唱的一首歌,歌声苍凉遵劲,悲壮中里透着令人震撼的不屈。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壮,岷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沧凉的歌声不停重复着最后两句,有几名少年荒人战士默默望向那边,随着老人的歌声轻声相合,草原上生起一股壮而不悲的气氛。 更多的荒人战士依旧保持着沉默,他们沉默吃着羊肉,沉默喝着膻味难除的油汤,趁着战斗的间隙,抓紧一切时间补充体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战斗什么时候开始。 荒人的先祖曾经被中原人称作天生的战士,如今的他们又经历了千年险恶环境的磨砺,血管与骨头里都写着战斗二字,同伴的死亡不会令他们有丝毫动容,即便是流传千年的歌声也只能引发他们内心深处的轻声合鸣,却不能干扰他们对战斗的准备。 便在这时,战斗的号角再次响起。 草原大地微微颤抖,不知道有多少左帐汗王的精锐骑兵杀了过来。 荒人战士们毫不慌乱,放下手中的羊肉和汤勺,抬起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脸,这才拾起身旁沉重而破损严重的兵器,缓慢向南方走去,甚至还没有忘记把土灶里的火灭掉。 …………缓步,快步,小跑,最后开始冲刺。 荒人战士们进入战场的方式,和草原骑兵们的方式惊人的相似,只不过他们的身下没有战马,只有自己的一双腿,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穿着皮袍,拿着刀斧,看上去并不如何高大强壮的荒人战士们,一旦奔跑起来,速度竟是那样的快,声势竟是那样的惊人。 随着嗡嗡鼓振的声音密集响起,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便拉动了短弓的弓弦,无数枝箭矢划破天空,像雨点般铺头盖雨向数千名荒人战士袭去。 噗哧一声,锋利的箭矢射中一名高速奔跑中的荒人战士,箭簇射穿皮甲后,像生根一般树在他的胸口,鲜血快速渗透,染红了皮甲,然而那名荒人战士却像是一无所察,依旧提着刀与斧向黑潮般的骑兵冲去,很明显那根箭受到荒人似钢铁般的肌肤隔阻,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 没有什么军令更没有什么旗语,荒人的战斗靠的是那种本能里的直觉,靠的是逾千年来并肩浴血所养成的默契和对同伴的信任,当距离黑潮般的草原骑兵还有数十步时,只要没有被骑兵箭枝射倒在地的战士,整齐地抽出腰间的利斧,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掷了出去! 锋利的小斧高速旋转着,割破战场上的空气,明亮的光芒反射着日光,在青色的草原上映出一道道雪白色的光影,看上去异常美丽,却又异常恐怖。 凭借着强悍的防御力,荒人战士硬生生抗过了草原骑兵第一轮齐射,进入了飞斧有效杀伤距离,他们奔跑的速度太快,竟是快到草原骑兵来不及进行第二轮齐射,便掷出了手中的斧头! 箭雨没能把太多荒人战士射倒在草原上,而逾千柄锋利雪亮的小斧形成的暴雨,却直接让草原骑兵遭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本来就沉重的小斧加上荒人战士的甩掷力量和旋转,轻而易举割破骑兵们身上的轻甲,即便是斧尾接触,也直接让这些草原骑兵骨折喷血!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荒人的脚踩在草原上(上) 呼啸破空然后落下的锋利斧头,深深砍进战马的头颅,割掉草原骑兵的臂膀,伴着骤然响起的闷哼惨嚎,无数匹战马惨然坠地,战马上的草原汉子惨然后倒。 死亡和鲜血没能击溃草原骑兵的战斗意志,反而让这支左帐王庭直属的精锐骑兵暴出更强大的战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吼叫着咆哮着顶着斧雨继续前冲。 与近乎疯狂的草原骑兵相反,荒人战士从开战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无论是高速奔跑,躲避箭雨,受伤倒地,还是全力掷出飞斧时,都始终紧紧闭着双唇,在充斥着鲜血与断肢,本应热火朝天惨烈的战场上,这种沉默愈发显得恐怖。 只是如果战场边缘有旁观者的话,在他们的眼里,漫野而至、狂吼纵马前冲的草原骑兵,在气势上已经远远压过了这些沉默的荒人战士。 草原骑兵形成的道道黑潮,与沉默前冲的荒人战士终于接近,然后发生了第一次碰撞。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因为沉默而显得气势不足的荒人战士们,竟然没有被沉重的骑兵冲散,他们像礁石一般站在黑潮之中,竟是没有被冲散! 一名少年荒人战士蹲下身体,长刀自腰间闪电砍出,向他冲来的草原骑兵面露震惊之色骤然下沉,身下战马惨鸣一声,两只前足不知何时被整整齐齐砍掉。 一名壮年荒人战士看着挟风雷之势冲至身前的草原骑兵,右脚向前一踏,沉身挫腰,用肩头狠狠撞了过去。用人的身躯去撞马,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寻死路,然而这名壮年荒人的肩头就像是钢铁一般坚硬,选择撞击的角度竟是那样的准确,刚好避开马上骑兵挥过来的弯刀,撞中战马前腿肩胛部最脆弱的地方。 只听得一声不知是人还是马发出的闷嚎,那匹战马嘶叫着侧翻了过去,马上的草原骑兵在这一瞬间完美地展示了自己的骑技,身子一翻便脱离了马鞍,避开了被沉重战马压在身下的悲惨结局,然而……他的双脚刚刚落在地上,那名壮年荒人战士的长刀便呼啸而至,唰的一声砍掉了他的头颅! 哗啦! 草原骑兵组成的黑潮漫了过来,荒原战士手持长刀站在黑潮之中,被瞬间吞没,但片刻之后,黑潮里溅起无数朵血做的浪花,然而这些或成熟或青稚的荒人汉子再次浮出水面,带着浑身鲜血,迎向第二道浪。 潮水漫过礁石,然后缓慢退去,礁石依然沉默地伫立在海畔,仿佛再过亿万年也是如此,绝对不会被潮水冲垮! 荒人战士并不是无知无觉的礁石,面对着漫野而至,一浪高过一浪的草原骑兵黑潮,他们没有选择永远沉默,永远硬拼,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第二次反应。 绑着兽皮的双脚,在被寒冷变得微硬的草原上快速跑动,带着草根与碎土,荒人战士们像无数道影子般在草原骑兵黑潮间穿插游走。 他们避开那些精准的羽箭,避开那些锋利的弯刀,避开战马的冲击,彼此之间极有默契地互相靠拢,以五人为一个小组,将黑潮中部的那些草原骑兵分割包围。 当时的画面很奇妙,草原骑兵黑潮已经淹没了整片战场,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吞噬这些像石头般的荒人汉子,而那些荒人汉子根本不顾身后的那些刀与箭,不理会被己方五人分割包围的草原骑兵有几个人,挥舞着长刀沉默而狠戾地冲了上去。长刀锋利破空,双脚闪动如风,鲜血喷溅处,不时有草原骑兵自马鞍坠落,然后瞬间被数道刀风分割成了凄惨的肉块。 外围的草原骑兵与已经冲过战线的骑兵,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救授,他们拼尽全力持疆放弓,能够射死的荒人战士数量也极有限。 凭借恐怖的近身防御力量和难以想像的奔跑速度,广阔草原上这场本应是一面倒,甚至应该是屠杀的骑兵对步兵战斗,竟向着匪夷所思的胜负方向在发展。 事实上,自从荒人部落南迁,开始与草原左帐汗王部族接触战斗以来,这种完全违背草原骑兵们战斗理念的画面,一直在不断地上演。 战斗中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当你发现自己以往在战斗中所学到的理念,往常最有效的战斗方式忽然全部失效,这种精神上的打击,直接会让人丧失战斗的信心。在前几次的战斗中,草原骑兵之所以会一败涂地,和这种精神上的莫名恐慌有极大的关系,每每发起看似万无一失的冲锋之后,却发现冲锋没有任何效果,自己反而成为那些瘦小荒人的屠杀目标,再强悍的部队、再严苛的战场纪律,都无法阻止接下来的崩溃。 按照以往战斗的过程,此时草原骑兵应该会精神崩溃,然后极为慌乱地撤出战场,再次集结休整,恢复精神与体力,等着下一次的冲锋,然后再次崩溃失败……但今天的局势明显有些不同。 被荒人战士徒步分割包围的骑兵没有崩溃,他们早就已经对死亡的结局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在死亡之前迸发出极无畏的勇气,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暴发出极强大的战力,虽然最终依然无法避免倒在荒人战士的长刀之下,但荒人战士想要杀死一名草原骑兵,往往要比前几次付出更多的代价。 血浪密集的中心战场四周,那些本应支援被困同袍的草原骑兵,在听到一声低沉的号角之后,竟是毫不犹豫地提缰而走,全然不管那些同伴正在荒人战士的围攻下纷纷倒地,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分成两队,擦着中心战场向东西方向驶离。 扑打礁石的巨浪骤然自行分成了两边,徒留中间那些残余的浪花依旧粘着黑色的礁石。而在草原骑兵两锋分开的岔口后方,缓缓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那辆马车以金银为饰,极为华丽,车厢正中间一块由精钢铸成的圆盘上,纹线更是密密麻麻互相贯通,甚至仿佛要比夜里穹苍上的亿万颗繁星还要复杂。 金属圆盘两旁,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草原壮汉,全身套在金属重甲中,手里握着沉重的锋利弯刀。中原诸国严厉控制盐铁输出,在草原上在这里极难见到全金属的重甲,有资格穿戴重甲的战士,必然都是各王庭里地位最高最勇猛强大的勇士。 今天这两位草原左帐汗王庭最强大的战士,担负的任务并不是厮杀做战,而是保护马车上的金属圆盘,以及圆盘上坐着的那个人。 金属圆盘上坐着一位枯瘦的老人,老人穿着金色的王庭贵族服装,左手指间戴着玛瑙做成的戒指,眉心上用狼血涂成的符文,告诉所有人他的身份:他是左帐王庭最德高望重的七位大巫师之一。 苍老的大巫师面无表情看着远方草原上还在厮杀的战士们,枯干的嘴唇快速翕动,枯瘦的十指在金属圆盘上不停敲击,如同战鼓一般的叩响混着唇间吐出来的咒语,仿佛有一种极为神奇的魔力。 原本湛蓝一片的天空上,忽然飘来了一朵云,恰好遮住了苍白的日头,把阴影投射到战场中心那片血肉纷飞的草原上。 先前那一刻,有些年纪大些的荒人战士已经注意到今天草原骑兵们的表现有些诡异。当注意到身后那些本应拼命攻击自己的草原骑兵忽然向外围驶去,把近千名同伴就这样留了下来,随着几声近沉的呼喊,荒人战士加快了收割对方生命的过程,而靠近北方的两百名荒人战士则是快速跟随那两支分锋的骑兵向外围冲去。 然而就在云朵遮住日光,阴影覆盖草原的那一瞬间,荒人战士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追上那些驶至外围,开始沿着大圆游走,重新搭弓射箭的草原骑兵,因为他们最令敌人恐怖的奔跑速度忽然变得慢了很多。 荒人战士们的奔跑速度之所以变慢,是因为他们脚下原本坚硬一片的草原,忽然间变得酥软了起来! 被掀起的草根渐渐渗入泥底,残留在草面的断裂兵器开始向泥底沉坠,他们的脚也在向下陷,奔跑之时的双脚重重踩进草原里,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战场中心的这片草原,竟仿佛变成了沼泽! 一直沉默坚毅的荒人战士们,在这一刻神情终于发生了弯化。他们坚信自己能够获得所有战争的胜利,但今天进入了草原骑兵们的预布战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所处的这片草原,虽然只有表面那一层变成了酥软的泥泽,并不像流沙可以连人带马一起吞噬,然而他们双脚站在站在酥软的地面上很难保持平衡,双腿深陷地面更是无法发挥自己恐怖的奔跑速度。 千年来在无边无际的热海畔追逐雪狼雪鹿,把荒人的双脚变成永远不知疲倦,快速而又极有耐力的狼足,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然而今天他们的武器忽然失去了作用,他们无法追上那些游走于四周的草原骑兵,更可怕的是,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避开羽箭,甚至都无法做到至少不让敌人的箭枝射中自己的要害! 嗖嗖! 游走至草原外围的王庭骑兵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整队,分为两个逾千骑的大队,以相反方向高速奔驰,同时搭弓射箭,向着被他们围在正中间的荒人战士们射去! 噗哧一声,一枝锋利的羽箭射中一名少年荒人的胸膛。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把胸上的箭拔了出来,然而他还来不及重新举起手中的长刀,紧接着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更多的箭再次射中他的身躯……最终少年瞪着眼睛,带着不甘与痛苦的困难缓缓跪到了地面上,膝头沉进酥软的地面,然后前倾倒下。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荒人的脚踩在草原上(下) 天空阴暗,草原化泽。 再强大的荒人战士,一旦无法像热海畔的狼群般高速持久奔跑,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能力,在四周游走拉弓的草原骑兵眼中,顿时变成无法移动的箭靶。无论他们拥有怎样强大的近身防御力量,被无数羽箭连番射击,最终也只能血尽而亡。 当然想要用羽箭远程射杀这些肤若铁纸骨若硬石的荒人战士,哪怕对方不闪不避,也需要数量极其恐怖的羽箭,如果是普通局势下的战事,没有什么骑兵会携带如此多的羽箭,然而荒人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左帐王庭数十个大部落连战连败,草原人在失败中不断汲取教训,才最终定下今天的战策,王庭派出了七大巫师之一,还派出了直属的精锐骑兵,又怎么可能出现箭枝不济的情况? 马走如风,箭落如雨,草原骑士尖声唿哨着,双腿踢打着马腹,凭借精妙的射术,准确地拉弓射箭。被围在正中央,那片如泥沼般草原地面上的荒人战士,吃力从草泥中拔出腿,艰难移动双腿,拼命向外围跋涉。 然而踏出的第二步同样深陷泥中,加上那些精准而恐怖的羽箭,荒人突围的速度极为缓慢,一名最强大的战士不顾身上插满的羽箭,勇力踏破厚泥,突至距离草原骑兵不足二十步的地方,结果膝盖中了一箭,闷哼一声绝望地倒了下去。 骤然遭遇如此怪异的伏击,荒人战士群中那名苍老的元老,早已注意到草原骑兵后方那辆古怪的马车和车上那些古怪的人,猜到草原的忽然变化,一定与那辆马车有关,只听得老人厉声喝了几句,便有一名手臂极为粗壮的荒人战士艰难地走了过来,站到了他的身前。 荒人元老把手掌按到这名战士的后背,闷哼一声,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一股难以解释的巨大力,通过掌心传进战士的身体。 这名荒人战士的手臂竟然又加粗了几分,仿佛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强行忍受着肌肤处传来的剧痛,根本不理会眼角崩出来的血水,盯着远处那辆马车,忽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抽出腰间的一把大斧,猛地向那处掷去! 嗤嗤破空声响,在巨大力量的加持下,这把大斧像一道闪电般,须臾穿越数百丈的距离,砍向车上那名穿着金色袍子的王庭老巫师! 眼看着利斧呼啸而至,一直沉默站在苍老巫师身旁的两名王庭猛士,在最关键的时刻,抬起脚旁的巨盾,并拢挡在了巫师的身前! 斧尖与金属巨盾剧烈碰撞,发出当的一声清脆巨响! 车旁的草原士兵被震的捂耳跪倒在地。 那辆华丽的马车只是微微一颤,便回复平静。 车厢里,坐在金属盘上苍老巫师依旧面无表情,快速急促念着咒语,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身周的天地元气随着他的咒语进入金属圆盘,然后顺着那些复杂若星线的符纹,进入草原地底,再经由王庭预先埋在前方那处地底的另一方金属圆盘释放出来,令上方那片草原越来越湿越来越软。 荒人最后的脱困希望就此化为泡影,他们举着沉重的长刀,在湿软的泥地间拼命向外突围,不断有人身中数十箭像刺猥一样流尽鲜血倒下,四周游走射箭的草原骑兵嘴里的唿哨声越来越尖厉,狰狞的脸上写满了复仇的快意。 湿草,血泥,奔马,构成一幅残忍而绝望的画面。 …………草原天地间忽然变得安静清旷起来。 残酷的箭杀仍然在持续,但除了嗡嗡弦鸣和羽箭破空声,还有草原骑兵们的尖厉唿哨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荒人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尽量把身体埋低在草泽里,沉默防御,不再试图突围。 紧接着连嗡嗡弦鸣,嗤嗤箭射、草原人的尖哨声都消失不见,本应嘈乱一片的战场,变得安静到了极点。安静其实是一种相对的说法,事实上之所以这些嘈乱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是因为战场上的人们现在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沉重物体高速撞破空气所发出的低沉振鸣声,肯定不是箭,也是中原人用的飞剑,听上去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昊天从云端扔了下来,正在不断加速。 把身体埋在草泥里的荒人战士们艰难地抬起头来,向天上望去,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他们的眼神先前已经变得极为平静,然而此时却忽然间被灼热和敬慕所占据。 在草原中心战场四周游走的草原骑兵,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觉得心头一阵恐惧,下意识里放缓了拉弓的速度,愕然抬头望去。 交战双方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望向天空中那道振鸣恐怖声音响处。 云遮蔽了阳光,投下阴影。 就在云下的阴影中。 有一个男人从天上落下了来。 他划破天空,身上带着血一般的火焰,从数十米高的空中落下,仿佛是从云中跳下来般,恐怖的速度振破身体四周的空气,漫出一团半圆球状的水雾,后方的双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磨擦剧烈的原因,喷溅出血一般的火焰。 这个男人就像一颗砸向大地的陨石。 陨石落下的地方,正是草原左帐王庭那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上两名王庭最强大的战士咆哮着抬起沉重的巨盾,挡在苍老巫师的头顶。 苍老巫师双手剧烈颤抖,识海里的念力喷薄而出,调动身周天地元气快速聚拢,然后他抬起头来,惊惧的目光从盾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看见一只脚。 那只脚上穿着一只很普通的皮靴,皮靴有些旧,靴底有些脏,不知道踩过哪些草原,哪些戈壁,哪些污水,哪些山河。 看到这只脚的瞬间,王庭老巫师明白了一个道理。 死亡来了。 …………陨石般落下的男人一脚踩到坚硬的金属巨盾上。 旧靴底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力量,寸寸破裂。 然而坚硬的金属巨盾,竟然也跟着寸寸破裂! 向上举着巨盾的两名王庭强者,连闷哼都来不及,粗壮的双臂在那股沛然莫御,无比恐怖的力量下直接变成了像丝絮般的肉筋,刚刚裸露出来的白骨瞬间化为齑粉,鲜血二人的鼻眼耳口里像箭一般喷射而出。 已经没有靴底的脚,踏破巨盾,在飞舞的金属碎片间继续向下,轻而易举踏破苍老巫师凝结的元气盾,踩到了他的头顶。 老巫师瞪着无神眼眸的头颅,被这只脚直接踩进了颈腔,紧接着那只脚继续向下,踩上他的身体,老巫师的身体骤然下沉变扁,直至变成一滩肉泥。 那只穿着皮靴的脚还在继续向下。 踩破老巫师的肉泥。 踩破坚硬的金属圆盘。 踩破车板。 轰的一声巨响! 烟尘与血肉粉末,四处喷溅,烟尘乱飞,华丽的马车变成了一堆垃圾,疾射的金属锋利碎片,将马车四周站着的数十名草原士兵射倒在地! 这只穿云裂空而至的脚,终于踩到了蛮人们占据了近千年的草原上! 穿着皮袍的中年男子,身背血色巨刀站在废墟中央,面无表情看着四周像雕像般震惊木立的草原蛮人们。 被围陷在草原泥沼里的荒人战士们,看着远处那个强大的男子,终于打破沉默发出一阵疯狂的吼叫,有些少年荒人甚至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南方某处深山老从里,有一座外表看上去极为朴素简陋的道观,因为地偏无径,从来没有什么游客信徒来到这里,自然没有什么香火。观中的道人也不喜欢香火,他们觉得那个味道实在是俗到了极点,甚至和普通的昊天道人想的不一样,住在这间旧观里的道人,甚至连香火钱都从来没有在意过。 在道观深处一处清幽湖畔,修着七座草房,与此间道观最外朴素甚至寒酸的感觉不同,虽然这七间房檐上铺着的都是茅草,但却给人一种华贵庄严到了极点的感觉,那些茅草根根黄白如金玉,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雨却依然新鲜如初。 在第一间草房内,窗畔的沉香木案上安静摆放着一本很大很厚的典籍,封皮乌黑若凝血,又像是亿万年才能生成的黑血石,上面写着一个日字。 典籍已经被人翻开,吸饱墨水的笔尖缓移,滑润右去写了一撇。 中年道人搁笔观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那张空白纸上写着两个字,那是某人的名字。 “宁缺” 清风不识字,却可以帮助凝墨,让文字留在纸张上,片刻后,窗外又吹来一阵清风,翻动书页簌簌作响,不停向前翻去。不知道翻了多少页,这本封皮上写着日字的典籍,终于从写着宁缺二字的那一页,翻到了最前面。 典籍的首页完全空白,像雪一样。 紧接着的第二页上有几个名字,最上方是柳白,不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君字。纸上有一个人的名字与众不同,远离所有名字,从而显得极孤单,却又极为强悍,仿佛他怎样都不愿意与这些声震云霄的中原正道强者们站在一起。 因为他是魔宗天下行走。 他是北荒第一强者。 他的名字叫做唐。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裁决大神官的安排 中年道人伸手把典籍关上,负起双手缓步走出草屋,看着石阶下的同伴说道:“想不到年轻一辈里,会有这么多人上了日字卷。” 石阶下的道人疑惑问道:“今日上卷的是谁?” “宁缺。”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是胜了隆庆的那个书院书生?” “不错,虽然此子现在还未晋入洞玄,但已然符了悟道,所以有资格上卷。” 石阶下的道人微微一怔,旋即赞叹说道:“夫子还真是了不起。” “是啊。”先前那位道人摇了摇头,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虽然这个叫宁缺的小家伙进书院二层楼时,夫子并不在长安,但毕竟是他的学生。如此年轻便开始攀登符道,十余年后,相信这个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日字卷最前面几页里。” 说完这件事,又略说了些闲话,道人便与同伴道别,顺着草屋前的幽湖边缘向前方走去,一路伴着湖光山色林风而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走出了道观。 迎着自山崖下吹来的清风,道人眯眼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那座山,以及山里巍峨壮观的那些道殿,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宁静。 身后简朴古旧的道观外墙安静无语,仿佛也在宁静注视着那边人世间的繁华庄严与清贵,道观上有一道被风雨留下无数痕迹的旧横匾,匾上写着知守二字。 …………东面数百公里之外便是风暴海,令世人惊惧恐怖的四季飓风登陆上岸之后,经由丘陵山川的阻滞,到这里时便化作了淡淡清风,带着充足的湿气与清凉,却没有任何破坏能力,所以这里的夏季全然没有长安城的闷势。 这个国度面积不大,因为商业不发达的缘故也谈不上繁华,除了那些虔诚叩首绕山拜天的信徒外,看不到太多的闲杂人等。然而险恶飓风在这里化清风细雨,有山灵秀而不高险,有水静柔而不湍急,有丰沃的平原,有鹿鸣其间的幽林,真真是昊天恩宠之地,因有清美丘陵横亘于西,故名西陵。 深山知守观可以远远望见的那座山,名为桃山。山上的桃花虽在多年前便被某人提酒执剑斩尽,但仗着昊天恩宠春风化雨土地肥沃,早已复原如初,山间种植的异种桃花从初春至夏末一直盛开,繁密茂盛艳夺眼眸。 桃山之上有几道极为整齐光滑的崖坪,仿佛是苍穹降下神力,用巨斧硬生生劈出来一般,在崖坪之上建着风格各异的无数间道家殿宇,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座辉煌庄严的殿宇群,正是西陵神殿。 神殿依桃山而建,分为三层,在最接近天穹的上层崖坪之上有四座最壮观的道家大观,其中靠近崖畔的那座道观以巨大的黑石砌成,形状方正不似普通道家建筑,永世冷漠注视着山道上那些伏地叩首的信徒。 黑色道观大殿极为空旷宏大,数百米深处有一道珠玉织成的帘,帘后有一方由整方南海墨玉雕镂而成的神座,昊天神教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平日便里会坐在这方神座之下听取下属神官的汇报,处理道门事务。 裁决大神官穿着一身红色的神袍,今天他没有命令下属掀起珠帘,而是面无表情看着这方帘子,似乎想要把上面的珍珠与翠玉全部看着粉末。 做为西陵神殿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执掌着昊天道门最可怕的暴力机构,麾下拥有道门最多的修行强者,明面上的实力最为强悍,在人世间的名声也最为恐怖,无数年来,不知道多少外道异端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被秘密逮捕,不知道多少魔宗余孽因为他轻翘尾指被成为火中的幽魂。 在世间亿万人眼中,西陵神殿之主昊天掌教,可能都没有这个穿着红色神袍的裁决大神官可怕,甚至一直有种传言,裁决大神官的神袍之所以没有采用裁决司的主色纯黑,而是鲜红,是因为上面染着所有敌人的鲜血。 这样一位处于人世间巅峰,拥有无上恐怖权威的大神官,当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眸一片冷漠时,莫说他身前那方珠帘会畏惧成齑粉,即便是那些持剑行于尘世,毫无不畏惧王权的大剑师,只怕都会吓的心脏破裂。 然而今天裁决大神官面前的那方珠帘没有破碎。 珠帘那头的人也没有被吓的跪倒在地,而依旧平静站着。 珠帘遮住帘外那人的身体与面容,只能看到最下方那双鞋,那双殷红似血、绣着几尾小鱼的鞋,还有垂至膝下极为蓬松的红色裙·摆,很明显是个女子。 裁决大神目光从红裙一角离开,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问道:“隆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帘外那女子回答道:“隆庆那个胆小鬼为什么不回来,我怎么知道?我执掌裁决司以来从未管过人事,师叔你为什么要问我?” 清脆的声音穿过珠帘显得更为清湛,她年龄应该不大,还是位少女。 裁决大神官眼帘微垂,说道:“日字卷上出现了宁缺的名字。” 帘外少女沉默片刻后微讽说道:“宁缺是隆庆的对手,如果他连这样一个不惑境界的小爬虫都不能灭掉,难道还指望我出手?我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裁决大神官眼中光芒骤盛,然后迅速敛没,毫无情绪说道:“隆庆败于此人之手,自然要亲胜而复道心,但我必须提醒你一点,此人现在虽然还只在不惑境界,在你眼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爬虫,但他终究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成是夫子的学生,就算你提前注意一下他,也算不得什么侮辱。” “跟颜瑟师叔学习符道,并不见得一定能成为第二个颜瑟师叔,我认为至少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值得我加以注意。”帘外红衣少女傲然说道:“师叔,您应该很清楚,我的目标一直都是君陌,别的人没有资格令我分心。” “君陌,书院的二弟子啊……”裁决大神官轻声感慨了一句,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帘外的女子还是别的无知世人。 “数年前,掌教大人带着你回观述礼,你有机缘看了一次日字卷,你看到君陌的名字之后,便一直难以平静,因为你无法想像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等远远超过你的修行天才,所以你一直想要超过这个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敌人。” 裁决大神官望着珠帘外的红衣女子,淡然说道:“你说别的人没有资格令你分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连本座与你兄长都不敢妄言必胜的君陌,你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的对手?无比骄傲的书院二师兄眼中又怎么可能有你的存在?” 声音落处,不知道桃山何处吹来了一阵风,穿行于空旷宏伟的殿宇之内,吹得殿宇深处这道珠帘轻轻摇晃,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摇晃不安的珠帘外,隐约可以看那少女身上红裙上的系带迎风而起。 麾下最强大的司座因为受到轻视而隐怒,裁决大神官却仿佛一无所察,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荒原最近近局势好像有些不稳,荒人连续南迁,不知道他们最终的脚步会踩到何处,掌教大人担心魔宗余孽会趁势再起,应了天书上的征兆,即将发出神教诏令,我裁决司理所当然要先行一步,你马上启程赴北。” 帘外红衣少女明显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后说道:“终究只是一些小事情,我急于在山中清修破境,请师叔另择人选。” 裁决大神殿平静看着帘外少女的身影,说道:“神殿承认你在修行方面的天赋与毅力,所以当年你把陈皮皮故意气离西陵,你兄长要挥剑斩你时,掌教大人与我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救了下来。但你需要清楚天赋毅力并不是骄傲的绝对保证。” “你兄长骄傲而平静,君陌骄傲而木讷,那是因为他们早已站在世间青年一代的巅峰上,他们有实力骄傲。无论你或者隆庆,虽然已经足够优秀,但你们并不在那个绝对强大的领域之中,只要有人确定能够击败你们,你们便没有资格骄傲,因为这种没有绝对实力保证的骄傲,对你们的道心修行会有极大障碍。” “绝对相信自己所信奉的是对的,信仰才能坚定。绝对相信没有人能战胜自己,骄傲才能坚定。你兄长和君陌这样的人,很多年前都已经做到了这点,而你们呢?在世人传说中,我裁决司两大司座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实际上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隆庆此番赴长安书院,结果惨败在一个不惑境界年轻人的手中,相信他会有所感悟,可惜的是你在掌教和我的宠爱下,始终没有机会去败一次。” 帘外少女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叔,师父和你决定让我去荒原,难道是要让我去刻意求败?” 裁决大神官冷漠说道:“书院那位夫子当年曾经说过一句话,叫求仁方能得仁。而关于失败,求败往往才能不败,所以让你去求败,是希望你日后能真正不败。” 红裙微摆,帘外少女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一名裁决司神官从大殿侧门走了进来,他看着正踩着明亮金珠向殿外走去的少女,看着那道在风中招摇的红裙,忍不住摇了摇头,走到珠帘后,对着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恭谨行礼,欲言又止。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红衣少女的兄长必然是下一任昊天道掌教,而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裁决大神官,所以这位忠心于裁决大神官的下属,总觉得大神官先前的训斥实在是太过严厉了些。 裁决大神官知道这名下属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说道:“掌教和我让她去荒原是给她一个机会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世人称赞她为道痴,她也确实有几分痴意,想来对修道有好处的事情,她不会有任何意见。”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放着我来 听到这句话,神官猜到掌教和大神官的这项安排,应该与那人交流过,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取出卷宗翻到某页,请示道:“幽阁里的人快满了。” 幽阁是神殿裁决司负责关押犯人的地方,地处桃山后麓地底深处,终日不见阳光,千万年来,不知道有多少魔宗强者,违背昊天教义的逆民被关押在此间,然后不是被处死,便是被关死。 裁决大神官撑着下颌,不知在想什么事情出神,听着这话,修长若玉的右手尾微缓缓翘起,说道:“依旧例办便是。” 裁决司解决幽阁人满为患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杀一批人,烧一批尸体,占扭空间的肉身化为灰烬,在水中化开,滋润满山桃花,绝对不会有任何浪费。 下属神官点头,表情没有丝毫不自然,很明显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裁决大神官忽然缓缓闭上眼睛,低声问道:“光明大神官现在如何?” 下属神官听到光明大神官五字,身体骤然一僵,低下头回答道:“他老人家一如过往,每日颂诵教义经典,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裁决大神官撑颌闭目沉思良久,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墨玉神座的扶手,忽然间他睁开双眼,毫无情绪说道:“让全天下教徒知道书院十三弟子宁缺登上日字卷。” 神官看着大神官苍老容颜,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问道:“尊敬的神座,放出这些消息,有何用意?” 裁决大神官没有解释,继续淡漠说道:“另外让所有人都知晓,长安城去年春风亭一夜,杀死月轮国僧人悟石和南晋剑客的人,除了朝小树,也有宁缺的份。” 神官隐约猜到如此安排的用意,思考片刻,低声说道:“就算月轮国那位姑姑和剑阁因此动怒,但宁缺是夫子的学生,他又在唐国境内,谁敢去报仇?” “就算他出了唐国,难道曲妮玛娣和剑阁就敢去报仇?春风亭后,月轮国和剑阁声音都不敢出,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涉入了唐国内部政争,生怕被唐帝一怒牵连,哪里还敢报仇?但仇恨这种东西总是容易激出些热血来,尤其是面对一个还处于不惑境界的年轻人,就算不敢杀,羞辱几番也是好事。” 神官不明白,就算月轮国和剑阁寻着机会羞辱宁缺,又有什么意义。 裁决大神官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没有解释。 …………长安城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后。 清晨,桑桑提着水桶,准备浇花淋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纸从窗外落了下来,在泥盆里呆了很长时间,极为缓慢地化为湿水,渐渐渗进泥里滋润花根。 傍晚,桑桑蹲在灶前,准备发火蒸饭,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淡黄色的符纸被一只手塞进灶洞,瞬间化作火苗,极其艰难地点燃灶洞里的干柴,然后在桑桑鼓着腮帮子吹气的帮助下,化为烈火。 深夜,桑桑蹲在床前,准备把竹席擦凉,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符纸被揉成团扔进水盆里,逐渐被泡浸泡的松软散开,隔了很久之后,水面上浮起了一层极薄的冰。 桑桑蹲在水盆旁,瞪着柳叶眼一眨不眨看着水面,直到眼睛都盯的有些痛了,才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她把毛巾放进水里打湿,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开始擦拭床上的竹席,擦后完转身去倒水。 便在这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桑桑实在忍不住了,用力把湿毛巾扔进水盆里,叉着瘦细的小腰扭过身来,恼怒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书桌那边认真说道:“少爷!你知不知道,我每次要等你的符纸发挥作用要等多长的时间?你知不知道,等那么长的时间,完全足够我浇完花点燃柴煮完饭擦完床,然后可以休息了?在渭城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耽搁别人的时间就是在谋杀生命,那你为什么老要杀我?” 书桌旁,宁缺提着毛笔,正跃跃欲试继续写符,忽听得这么一长段指责,脸上的兴奋神情纯时变得有些悻悻,尴尬说道:“这不是刚刚学会写符,有些兴奋,总想多练练,你何必……这么认真。” 在那场夏日暴雨中明悟了符道,宁缺便沉浸在那个神奇的世界里难以自拔,清晨醒来直至入睡之前,都在小院里写符,折腾的桑桑做起家务来百般不顺。 在书院后山里他也不停写符。各自清修的师兄师姐们,现在除了担心到处乱飞的刀剑箭针,更还要开始担心扑面而至的清水和脚下忽然多出的一道土垄,更可怕的是那些符纸化作的火苗……如今书院后山开始流传一句话:防火防刀防师弟,百般不爽的师兄师姐们最终做了一个并不艰难的决定,小师弟如果要写符,必须在六师兄的打铁房中,反正那里面常年有火,不至于担心会引发火灾。 宁缺觉得师兄师姐们有些小题大作,脸上被淋些清水,各色院服上被烧破几个小洞,又算得了什么?都至少是些洞玄境界的修行强者,哪里会害怕这些?但既然犯了众怒,他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天天呆在六师兄房间内,伴着六师兄憨厚的叹息声和四师兄愤怒的厉吼声,不停试炼着符术。 如今的他,就像一个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子,乐此不疲的从早到晚玩着,仿佛永远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掌握的符术越来越多,对符道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夏雨夜笔尖凝出第一滴水后不久,遥远的西陵神国某处深山里,那个不可知之地的七卷天书第一卷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西陵神殿那位高高在上的裁决大神官,基于某些莫名的原因,决意把他的名字宣诸世间亿万信徒之前。 …………其实不用西陵神殿推波助澜,宁缺的名声,至少在长安城内已经足够响亮。书院后山隐于雾间,普通世人遥望而不知详情,但陛下对他的赏识宠爱不知震撼了多少人。而且王大学士与金老祭酒之间持续数十年的赌气争斗,在天启十四年,终于因为几份书帖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两府之间由主人到最下层的仆役,隔上数日便会争斗一番,间接导致长安城偏街陋巷间都开始流传他的事迹。 “去年湖边,金童玉女,临风轻扬,互相依偎,不知羡慕死了多少人,高家小姐痴痴看着那边,眼泪都险些流了下来,结果现在呢?谢承运明知道金无彩是最合适的媳妇人选,却硬是过不了颜面那关,灰头灰脸回了南晋,继续做他的世家公子,日后的朝中大臣,留下金无彩在长安里形单影只,黯然**,啧啧……” “少爷,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你有些羡慕嫉妒的感觉?”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去年在公主府外就对你说过,爱情这东西我不明白,但我知道玩爱情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是些白痴。” “可世间总有男女啊。” “男女便做男女事,但千万不要误会成情事。” “男女事是什么事?” “喏,来红袖招的人大部分都是来做男女事的。” 宁缺和桑桑下了马车,一面向红袖招里走去,一面说着闲话。 主仆二人经常来红袖招,对此地早已熟稔无比,很自然地穿过侧门,绕到楼旁,入了正堂。他刻意挑选上午过来,是因为这时候红袖招没有什么生意。 然而他没有想到,步入正堂后,往常那些应该穿着寻常家居服,打着呵欠四处游走醒神,然后看见自己便眼睛一亮扑过来捏自己的脸颊,牵着自己去后园玩耍的姑娘们……像是变成了另外的一群人。 只见姑娘打扮的极为正式,穿着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昂贵华服,在楼堂间分为两列,眉眼含笑却又有两分拘谨望着他,仿佛是专程迎接他一般。待她们看见宁缺带着桑桑从侧门里走了出来,极为整齐地深福行礼,清声道:“见过宁公子。”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莺莺清声,宁缺不由瞠目结舌,看着站在队列最前方的水珠儿姑娘,问道:“珠儿姐,这……这是要闹哪样?” 水珠儿姑娘这些日子卖鸡汤贴颜氏拓本挣了不少银子,时常与桑桑要交接银钱,倒不像别的姑娘那般亲热里透着好奇拘谨,笑着迎了上来,轻扶着他的手臂,带他向里面走去,轻声解释道: “你现在身份地位不一样了,谁还好意思像从前那般逗你玩?简大家知道你进入二层楼后其死了,满楼发红包。楼里的姑娘既敬畏你现在的风光,又喜悦你带来的好处,你这数月之后第一次回来,大家伙当然要好好迎一番。” 虽说进入书院二层楼外,宁缺忙于修行,少与外界联系,但这些日子赴了几次宴会,大抵知道自己在长安城内假假也算是个名人,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在红袖招居然也能有此待遇,一时间不由有些薰薰然。 只可惜没有留给他太多薰薰然的时间,就在那些姑娘们终于消化掉心头震惊与畏怯准备扑将上来叽叽喳喳询问那些传闻时,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如同每一次那般寒着小脸走下楼来,向众人重申了简大家的规矩。 桑桑和年龄相仿相熟的小草自去后园玩耍,宁缺则是长嘘短叹、腿若灌铅艰难地爬到红袖招顶楼,极不心甘情愿推开那扇木门,掀开珠帘,对着帘后妇人长揖一礼,哀怨说道:“我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为什么还不行?” 额宽鼻挺的简大家并不是传统美女,却有一种类似男子般的雍容气度,只见她微微一笑,示意宁缺坐下,说道:“你多大点年纪,怎么心思都放在男女事上?” 宁缺恼火道:“越不让人去做的事情,人越想做,再说我已经十八了!” “上次说过,你可以叫我简姨。” 简大家将茶水推到他面前,笑着说道:“不管陛下如何赏识你,不管后山那些家伙如何宠你,只要我不同意,整座长安城的青楼,就没有谁敢招惹你。” “我的亲姨哎……”宁缺无奈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简大家语重心长说道:“书院是什么地方,二层楼又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如此幸运进去,当然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修行之上,何苦与我们这些风月之地纠缠不清?若真闹出些不好听的事情,你倒还罢了,损了书院名誉怎么办?” “我看就算是夫子,也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宁缺说道。 简大家眉梢渐挑,沉声说道:“就算是夫子发话,也要经过我的同意。” 去年初入长安城,宁缺误进红袖招,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简大家便像长辈般关心他。说实话,他对此一直有些疑惑不解,尤其是简大家言谈间总觉得好像对书院极为熟悉,加上此时听到的这句话,心中的疑惑更盛,片刻后试探着问道: “简姨,你……是不是和书院挺熟?” 听着这话,简大家微微一怔,端起桌上茶水聊作掩饰,沉默片刻后应道:“我没有进过书院。” 没有进过书院不代表对书院不熟,宁缺正准备继续发问,却没想到简大家直接问道:“君陌现在还是那般古板?” “君陌?”宁缺一头雾水。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说道:“就是你二师兄,你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 宁缺微惊,试探说道:“哪里敢直呼名讳,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多骄傲,所以忘了二师兄叫什么。” “骄傲吗?”简大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生出追忆神情,微笑说道:“从进山开始,小陌就喜欢学着扮出骄傲模样,还非得自己做根棒槌顶在头上。” 宁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简大家笑着摇摇头,忽然问道:“那个读书人还好吗?” “读书人还在读书。” “大家都还很好啊。” “简姨,您为什么不问夫子和大师兄。” “噫?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都还没有见到,我问了有什么用?不过我相信,夫子和你大师兄无论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的。” 简大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思绪飘回多年之前,眼角微现湿润。 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这位世间风月行的领袖,之所以知道自己是书院学生后便青眼有加,想来是因为过往的某些移情作用,只是当年曾与她有过一段情的人是谁?后山里面谁和自己长的像?二师兄……小陌?还是拥有一身健美肌肉,极得女子欢心的六师兄?难道可能是夫子?! …………来到后园水珠儿小院,替陆雪姑娘和几位最相熟的女子写好书帖,盖上私章,终于把心满意足的姑娘们打发出去,宁缺也再去想简大家与书院的关系,笑嘻嘻向水珠儿走了过去,目光落在她雪白弹软的酥胸上,心神不由一阵摇晃。 水珠儿面露羞急神色,连连摆手后退,急声说道:“别这样,别这样。” 宁缺怔住,心想虽未曾真的亲热过,但搂搂抱抱、捏捏摸摸的次数已经不少,为何珠儿姐你今天的反应这般大,感觉自己像是个步步进逼的色狼般。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暗想这大概便是传说的情境扮演?欲拒还迎大有情趣啊,我逼你后退,你带羞退入帷后,然后红烛生浪……他大笑说道:“好姐姐,你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能听到。” 水珠儿脸色微白,连连推挡,愁苦说道:“好弟弟,真不行。” 宁缺发现有些不对劲,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行?” “简大家发过话呀……” “上次我们就说好了,偷偷来,不要理她。” “可……你师傅昨天在我这儿过的夜。” “师傅?” “颜瑟大师。” 水珠儿羞愧的不行,攥着丝巾怯怯望着他说道:“我虽是在风月行里做,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做的,服侍完师傅再服侍徒弟,这要传出去了我怎么做人?” 当今世间师徒名份甚至比父子还要强大,水珠儿是长安城内最顶尖的红牌姑娘,平时接客人都极为挑剔,大多数时间都是打茶围清淡勾魂挣银子,真能入她帐帷的客人两年里也没几个,哪里好意思服侍师徒二人。 宁缺怔了半天,大怒说道:“师傅摸得,难道学生就摸不得?” …………宁缺并不好色,只不过正值十八岁青春年华,体内热火正旺时节,前后两世都未曾接触过女子,更何况所谓饱暖思淫欲,现如今他床下银票无数,修行道上正风光,闲暇时间里,当然不免会对男女之事格外好奇和向往。 夜晚回到老笔斋,躺在床上,长安城夏夜闷热与体内燥火内外夹攻,让他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与他相反,长安城酷热的夏天对先天体质虚寒的桑桑则是最舒服的季节,早已在床头那边进入沉沉的梦乡。 小侍女睡的极香甜,梦中在床头翻了个身,右腿屈起重重地打到宁缺小腹下方。 宁缺骤遭重击,痛哼一声,身体像煮熟的虾米般弯了起来,脸色惨白。 过了会儿疼痛渐消,他恼火瞪了依旧熟睡的桑桑一眼,伸手想把她的腿扳下去。 手指触在桑桑的小脚上,忽然传来一阵极舒服的冰凉,触感很好,仿佛是前些天大学士府上晚宴时,酒杯里的冰鱼儿,光滑清凉。 如此热的夏夜,手里握着这样一只小脚,感觉真的很舒服,宁缺有些舍不得放开,握在手里轻轻摸着,借着窗外透来的星光一看,只见手中那只小脚洁白如玉,就像一朵冰玉雕的莲花般美丽。 宁缺握着冰凉的小脚,眉头微微皱起,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 大概是手指触到脚心有些痒,桑桑在睡梦中缩了缩脚,却没能把脚从宁缺的手中抽出,便醒了过来,她揉了揉惺松的眼睛,问道:“少爷你抓我脚做什么。” 宁缺一惊,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一个女澡堂外被诸多妇女拿着洗衣板狂殴的可怜少年,强行压抑尴尬,声音微颤解释道:“太……热,你脚凉凉的,抓着很舒服。” 听到解释,桑桑喔了一声,重新躺下睡觉,调整了一下身体,靠向右侧,让宁缺握自己右脚更方便更轻松一些。 老笔斋后舍重新回到安静之中,只能隐隐听到街上传来的几声蝉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忽然问道:“桑桑,你今年……多大了。” 桑桑闭着眼睛,回答道:“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以前你告诉过我拣我的时候我应该没多大,那现在应该是快十四了吧。” “十四……” 宁缺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然后松开手中的小脚,说道:“好好睡吧。”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好奇问道:“少爷你不是嫌热吗?” “我去拿蒲扇。” “蒲扇有什么用?” “你脚臭不行啊?” “我天天洗脚,倒是少爷你的脚真有些臭。” “不管,反正我要去拿蒲扇。” “少爷。” “嗯。” “放着我来。” 床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桑桑爬了过来,爬到宁缺身边躺下,伸出细细的胳膊和腿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寻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蹭了蹭。 她偎在他怀里,带着睡意喃喃说道:“这就凉快了。” 她身子依然瘦小,抱着宁缺腿便缠在了他的腰上,看着就像一根橡树上的丝菟。 然而终究是将满十四岁的少女,清凉微弹的感觉,隔着极薄的单衣透了过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明明冷玉在怀,却觉得越来越热,根本无法入睡。 街巷青树上的蝉儿也不知为何失眠了,声声喊着热。 …… (未完待续)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五章 石在溪中走 第二天桑桑又去了红袖招。她把小草从楼上唤下来,走到后园一处僻静地方,她看着小草欲言又止,细细的手指不停绞弄着衣角,显得极为紧张。 “这么神秘兮兮做什么?”小草睁着眼睛看着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桑桑迟疑很长时间后,压低声音说道:“昨天夜里……少爷忽然问我多大了。” 小草困惑地揉了揉脑袋,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桑桑摇了摇头,蹙着眉尖想了半天后继续说道:“我总觉得少爷现在有些怪怪的,前些日子他还经常说我没有情调什么。” 小草倒吸一口凉气,圆睁双目瞪着桑桑微黑的小脸,瘦巴巴的身子,不可置说道:“你这么黑这么瘦,年纪还这么小,他居然都不肯放过?真是个禽兽啊。” …………书院后山,听着不远处瀑布砸进清潭的轰鸣声,宁缺推开篱笆走进小院,警惕挥手把那只大白鹅赶跑,看着走出来的二师兄,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简大家昨日那般称呼二师兄,莫非他真对简大家做过什么禽兽或禽兽不如之事? 二师兄递过几本书,说道:“前日在崖洞那边翻到几本兵甲刻符旧术,想着你最近热衷于在兵器上刻符,应该有需要,所以喊你过来拿走去看看。” 宁缺接过书来表示感谢,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迟疑良久后终是忍不住试探问道:“二师兄,有没有人喊过你小陌陌?” 为人严肃方正,极讲究仪度姿态的二师兄,无论怎么想像,也无法与小陌陌这类名号联系在一起。宁缺鼓足勇气说出来时,已经做好被二师兄用院规痛打五十大板的心理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二师兄听到小陌陌三字时,并没有暴怒而起,只是身体骤然僵硬,表情显得有些茫然,似乎在回忆什么。 良久之后,二师兄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你见过简姨?” 看二师兄神情,很明显他与简大家相识,宁缺在心里喝了一声彩,暗想隐藏在书院黑暗历史幕后的真相,难道真的要被自己挖出来了? “不要瞎想什么。”二师兄蹙眉说道:“简姨当年曾和小师叔相熟,算是长辈。”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和自己猜测的几个答案都搭不上。这是他在书院后山里第二次听到小师叔这个人,而无论先前的陈皮皮,还是此时的二师兄,提起小师叔时神情都显得极为严肃敬重。 能让二师兄和陈皮皮这样骄傲臭屁的天才都发自内心感到钦佩的人物,可以想像是多么的强大,宁缺很想知道那位从未见面的小师叔惊才绝艳到了何种程度。 “师兄,小师叔……是怎样一个人?” “小师叔……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比夫子还了不起?” “那是不同的了不起。” “小师叔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小师叔的故事,可能结局并不是那么美好,所以二师兄除了简单几句介绍之外,没有对宁缺讲太多过往的历史。宁缺自然有些遗憾,但他也不可能像小时候的桑桑缠着自己讲故事那般抱着二师兄大腿说你说吧你说吧……离开小院顺着与瀑布相反的方向往崖坪中部走去,走到某棵青树下,宁缺觉得有些燥热,自袖中取出一张被裁的极细小的符纸,双手轻轻一拍,然后并拢上翻,掌心间已经看不到符纸,只能看到半掬清水。 就着掌中清水洗了把脸,迎着树旁清风,微湿的脸颊感到清凉怡人,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息了声,摇头自言自语说道:“帅则帅矣,当个魔术师逗女子开心也已经绰绰有余,然而若要用来打架,则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颜瑟大师做为神符师,眼光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宁缺在符道这上的潜质或者说资质确实世间罕见。这些日子他沉浸在符文的世界里,进步的速度快的令人瞠目,那个雨夜方始悟道,如今他已经掌握了超过两百个有效符文。 只可惜符道施放速度太慢,倚凭其来战斗困难程度太高,更何况宁缺本身的修行境界太低,现在还在不惑境界里游晃着,靠扔出符纸去迎敌,只怕身体被飞剑砍成了几百截,他手里的符纸才刚刚开头,他甚至仔细评估过,现在的自己如果凭符道战斗,还不如背后依然扛着那三把刀来得扎实。 颜瑟大师曾经无意间说过的那些话,他一直记的非常清楚。在即时战斗中,符师必然需要依靠不定式符,才能隐隐压过同境界的修行战,然而只有神符师才能画出不定式符! 十年之后神符师……那十年之内遇到敌人他该怎么办?虽说进入洞玄境后,符道肯定会在战斗中发挥更强大的作用,可终究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 宁缺这辈子一直在战斗,为了活下来而战斗,为了洗掉手上的那些血而战斗,所以现在日子这般好,天天在书院和长安城里快·活,可依然没有忘记居安思危。 苦难的日子造就了他嘻哈外表下的蓝调本质,生死关头的无数次考验,让他习惯于无时无刻防备着背后射来的冷箭,将来可能遇到的危险。 “如果……现在夏侯站在树那边,你能怎么办?” 宁缺看着那棵大青树,很认真地询问着自己,然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思绪在符道与武技之间不停周转组合,寻找着强大自身战斗力的方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停止了思考,顺着大青树右手方那道平铺的石板道向上走去,循着水蒸汽和火炉味道走进六师兄的打铁房。 今天进入房间后,他没有第一时间抡起沉重的铁锤替六师兄当帮工,而是走到阴暗的角落,来到四师兄身前,躬下身体说了几句话。 四师兄的眉头微微皱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带着他向屋外走去。 屋后是那道清溪,肥美的各色锦鲤,近乎一动不动地在水中缓慢游动,就仿佛是被凝住在溪水里的玉鱼雕像。 书院的天是晴朗的天,书院的鱼是幸福的鱼,虽然需要提防那些鸟儿的突袭,但至少它们不用辛苦四处觅食,每天到了定点,便会有只大白鹅来给它们喂食。老爷鱼做久了自然也便胖了懒了。 水车吱吱呀呀转动,将溪水不停汲入竹管,然后送入打铁房中。 二人坐到离水车不远的溪边,竹林在头顶遮住日头,身周一片清凉。 四师兄从袋子里取出一堆精细的雕刀尺线和颜料,从溪旁拿起一块浑圆的石头,开始用刻刀在上面专心地雕琢。 宁缺学着他的模样拿起一块圆石,用耐水浸的颜料笔在石上仔细画着,随着笔尖的移动,数道前后贯通复杂的线条,出现在石面上。忽然间他觉得有些棘手,不知该怎样继续,忍不住抬头向四师兄怀中的石头看了一眼。 “师兄,你那条线画的有问题吧?风符怎么能刻这么宽?” 四师兄头也未抬,说道:“石头太重,你想借风息浮石,当然需要线条更多更深更宽,才能激发更多的风息。” 宁缺看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盯着石上那些线条皱眉说道:“可是线条越深越宽越多,符线里凝的风息自行泄漏速度也会加快,这个怎么解决?” 四师兄抬起头来,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宁缺迟疑说道:“要不然……用木字符搭桥,先自行限死?” “如果限死怎么凝天地风息于符内?” “启一小窍。” “启一小窍……凝息之后全封,待激发之时,木符之窍自行开启,似乎可行。” “那我们试试?” “试试无妨。” 清溪边,水车吱呀转头,溪后房内打铁声极富节奏感的响着,在这些声音之中,混杂着宁缺和四师兄的低声讨论,这个画面真的很让人心情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怀中那块圆石上的符文先刻好了,紧接着,宁缺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两个人对视一眼,把石头放在溪畔的平地上。 二人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感知触摸激发自己在石面上刻下的符文。 只见溪畔两颗圆石上一阵风起,石下的蚂蚁与竹叶簌簌而动。 然而石头还是安静地坐在溪畔,就像溪中那些懒且肥的锦鲤一般,藏在水车叶片下的阴影中,根本不肯动弹一线。 宁缺和四师兄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大眼瞪着小眼,傻眼。 “痴心妄想。”四师兄叹息说道:“能让重物腾空而起,需要无数符文组成阵法,才能做到,你想用如此小的符达到相同的效果,真是……痴心妄想。” 宁缺遗憾说道:“我本想着咱书院这么多痴人,总会有些奇迹发生。” “不过这个路子并不见得走不通。” 四师兄把石头扔进溪水里,示意宁缺也把石头扔下去。 噗通两声,水花四溅,那些除了吃便睡觉的肥鱼们被吓的四处流窜,终于迎来了宝贵的锻炼时间,水车叶片阴影下的溪水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再试试。” 四师兄对宁缺说道。 宁缺站在溪畔,看着浅溪底部那颗圆石头,看着石面上隐约可见的线条,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帘微垂,露在袖外的双手轻搭了个意桥,识海中的念力融入身周的天地之息里,清楚地感受到溪水中那块圆石。 浅溪忽然微微荡漾起来,溪底那颗圆石四周似乎有极细的气流喷溅而出,扰的水草轻轻摇摆,然后圆石微微颤抖起来,看上去就像要走起来一般。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二,三,符箭! 浅溪底的圆石微微颤抖,似乎要走却始终没有移动,只在身旁徒劳地挣扎出了些小小的漩流,然后升起,穿过细密的水草,带着草叶底部附着的气泡。 “这证明这道符是有效力的,只是效果太弱,所以必须借着溪水浮力才能展现丝毫。”四师兄探首看着溪水里那串珍珠样的气泡,淡然问道:“小师弟你愿意把符道所学用在实际事物之中,而不是玄谈虚为,这种理念我很欣赏,但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你要求这道风符必须这么小,你准备用在何处?”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准备把这道符刻在箭枝上,所以必须小。” 四师兄回头静静看着他,说道:“好想法。” 宁缺笑了起来,然后笑容还未全展,便又听着四师兄下一句话。 “……可惜还是痴心妄想。” 他吃惊问道:“为什么?” 四师兄说道:“盔甲刻符增防御,刀剑刻符增杀伤,难道会没有人想过在箭上刻符?自古以来,有无数人都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他们都失败了。” 宁缺皱眉问道:“为什么会失败?” “道理原因有千万种,真正的解释其实只有一种,因为所有尝试在箭上刻符的尝试,没有一次成功,所以至少在今天为止,这是一种注定失败的好想法。” “失败是成功的妈妈。” “小师弟这句话很有道理,但不要忘记有很多妈妈生出来的小孩子也很失败。” “再尝试一下也无所谓吧?” “那你必须重新设计符线,现在你这道符,只有大明宫的梁柱才刻得下,就算你有本事把大明宫的梁柱变成一根箭,又到哪里去找这么粗的弓弦?” “四师兄……” “嗯?” “我今天才发现你说话很刻薄。” “像我这种玩技术活儿的符师,讲究的便是在极薄处刻字。” “好回答。” …………在羽箭上刻符,增加威力和射程,并不是宁缺现在才有的想法。事实上早在去年草原旅途之中,听到吕清臣老人讲述修行秘辛时,他便有过这种念头。 在岷山与边塞磨练多年,让他拥有了一手绝佳的箭法。每当思考分析怎样与修行强者做战时,他很自然会联想到弓箭方面。如果符道能够作用于羽箭,那么在与修行强者的战斗中,可以保证安全距离与攻击的突然性。 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在听到他这个想法时,便当场表示可不行——羽箭太轻,无法在上面刻符,附着元气消散太快,除非能解决这两个棘手的问题,羽箭便不可能成为修行者所选择的武器。 那时候的宁缺根本没有接触过符道,便没有多想,然而如今身为神符师颜瑟的传人,在书院后山看着这么多痴人高人,他总觉着在羽箭细杆上刻出符来,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岂不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虽然在溪畔被四师兄好生刻薄打击了番,但宁缺并没有丧失全部信心,回到长安城后,他闯进昊天道南门观觅着师傅,缠了对方三天两夜,得了些指点,然后回到老笔斋,拿着笔墨尺线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把准备刻在前上的风符缩到最小。 …………深夜时分,灯火微摇。 全身裹着白布的桑桑,从床上缓缓飘了起来。 白布上密密麻麻贴着些细长的纸条。 纸上隐约能够见到一些古怪的线条。 紧闭的窗户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 脸色苍白的宁缺站在床边,目光幽幽看着她。 画面看上去显得异常诡异可怕。 因为连续画了四十几张风符,宁缺识海内的念力几乎被压榨一空,脸色极为苍白,但看着缓缓飘起的小侍女,看着她身上粘着的那些纸符,他的眼光里满是喜悦。 随着桑桑瘦小身躯在空中的浮动,他上下移动着双手,感慨说道:“什么叫空中飞人?这就叫空中飞人。这要去变魔术,我哪里认识刘谦是谁?” 悬浮在半空中的桑桑蹙着眉尖说道:“少爷,我也不认识刘谦是谁。” …………第二日来到书院后山,宁缺取出那张细长形的符纸,极为郑重递给了六师兄,说道:“师兄,这事儿成不成,就看你的手艺了。” 六师兄接过符纸疑惑看了半晌,然后从屋角拾起一根宁缺前些日子扔在这里的羽箭,把符纸拢成圆筒,紧密贴到细细的箭杆上,发现刚好合拢。 “大小虽然合适,但我依然觉得呆会儿失败。” 六师兄取出精细雕刀,坐在窗口明亮处,开始照着蒙在箭杆上的符纸线条钩刻,他的手指很稳定,一丝不颤,运刀看似钝迟实际上却是精确到了极点,绝不奢求气度潇洒只求实际效果,发丝般的刀锋尖完美复制着符纸上的线条。 待刻符完毕,宁缺拿起羽箭对着窗外天光,看着细细箭杆上那些像花纹般细腻美丽的线条,不由大感震惊,真诚赞道:“六师兄,你手艺真好。” 六师兄把精细雕刀收进皮匣中,憨厚一笑说道:“我本来就是手艺人。” 二人走出房间来到镜湖畔。 宁缺深深呼吸,平静心神,把这根羽箭搁在黄杨硬木弓上,左手五指微松微紧,念力自识海释出,传向箭枝上的那些符线。对于普通符师而言,他的念力便是钥匙,他写出来的符便是锁,只有自己的念力才能激发符文的力量。 嗡的一声,紧绷的黄杨硬木弓弦弹回。 几乎同时,念力激发了箭杆上的符文。 硬弓之间一阵清风生出然后迅疾四散,而那只箭……却不知飞去了何处。 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湖对面的山林里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湛蓝的天空下,找不到一丝羽箭飞过的痕迹。 凡走过爬过飞过都必有痕迹,那么这枝刻着风符的箭瞬间消失去了哪里? 宁缺怔怔放下硬木弓,回头向六师兄投以询问的眼光。 六师兄摊开双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惘然神情。 就在这时,七师姐从镜湖中心那方亭榭里走了出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头上身上满是极细微的木屑,仿佛刚从哪个伐木场库房爬出来一般。 宁缺看着七师姐如此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师姐真像傻姑啊。 六师兄常年铸兵刻符,性情憨厚却是目光犀利,早已瞧见七师妹身畔紧握着的右手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掌心里握着一枝金属打造的寒冷箭簇,顿时身体微僵,心头微寒,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进了自己的打铁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宁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打铁房,然后回过头来,冲着亭子里的七师姐喊道:“师姐,你有没有看到一枝箭?” 七师姐强行压抑着怒火,强行微笑说道:“什么箭?” “就是一枝……箭杆花里胡哨的箭。” 七师姐笑了笑,伸出右手紧握着的那根箭簇,问道:“是不是这个?” 宁缺吃惊说道:“就是这个……噫,怎么只剩了个箭簇?杆子跑哪儿去了?” 七师姐轻拂颊畔发丝,掸去发间夹杂着的木屑,风情万种微笑道:“在这里。” 宁缺终于醒过神来,毫不犹豫转身便往打铁房方向狂奔,大声喊道:“六师兄!救命!快开门!” 还没有跑到打铁房处,宁缺闷哼一声停止了奔跑。 他艰难扭头望向自己身后,脸色苍白,险些哭了出来。 他屁股上多了十几根绣花针,针针入肉。 亭榭中,七师姐轻拈绣架,冷笑说道:“刀剑针,现在居然轮到箭了!不给你些教训,真不知道日后你会不会把火器也拿来瞎整!” …………小小插曲之后,研制符箭的创新工作依然要继续,而且因为湖畔的这番闹腾,又多了两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陈皮皮刚刚给松下棋痴送完饭,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做,七师姐则是因为在湖心亭里要时刻防备头顶再下一场木屑雨,实在难以静心绣花,所以干脆花下绣架过来看稀奇。 “就算箭杆能刻符,但风符之力加上弦力,根本不是箭杆本身能够承受的力量。” 七师姐提着一个锅盖,拍掉肩头残留的木屑,望着正专心准备试验的宁缺和六师兄说道:“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怎么试都没用。” “从前有人这样试过吗?有。他们成功了吗?没有。那些前贤神符师比你宁缺更天才吗?是。他们成功了吗?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个想法。” 陈皮皮提着送饭用精铁锅,摇头说道:“你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 这两位围观群众看似七嘴八舌出主意,实际上从未放弃过打击宁缺自信心的任何机会。宁缺倒也并不在意,直接拉弓搭箭,说道:“准备了。” “前无古人之新式符箭第四次实验,倒数开始,三,二,一,发射!” 陈皮皮大声喊道,当他喊出发射二字后,第一时间提起手中的精钢锅挡住自己的脸,只是因为脸太胖太圆,虽然那口精钢锅已经极大,却还是露了一圈肉边在外,模样看上去极为滑稽可笑。 七师姐比他速度更快,在他喊出三字时,已经用双手把锅盖举了起来,拼命地护住了自己的如花容颜。 即便是宁缺,在射出这枝符箭之后,也在第一时间蹿到六师兄身后,用师兄强壮如山的身躯,挡住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前面三次符箭试射,造成了极为惨烈的后果,湖面那些泛着白肚皮的鱼,还有林中那只被炸的血肉模糊的黑鸟,便是这种惨烈的直接证据。 六师兄没有遮脸,认真地在天空中找寻着那枝符箭的踪迹,身为武器研发制造人员,他从来不缺少这种冒险精神,看了片刻后他摇头说道:“好了。” 七师姐从锅盖后小心翼翼探出小半张脸,问道:“师兄,箭在哪儿?” 六师兄指着湖对岸远处的那方密林,说道:“好像是去了那边。” 陈皮皮放下精钢锅,大笑说道:“那是二位师兄弹琴吹箫的地方。” 七师姐摆摆手,说道:“没事儿,这两个师弟一旦开始弹瑟吹箫,什么事情都不会记得,别说淋一身木屑,就算屁股被箭头扎进去,也没有什么反应。” 听着这话,宁缺身体微微一颤,对六师兄说道:“看来箭杆材料确实不行。” 六师兄从箭筒里取出最后一根符箭,问道:“还要试吗?” 陈皮皮摇头说道:“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宁缺能把符箭研制成功,那他完全可以去开宗立派,哪里还用得着学什么符道真义。” “我听出来你这是在骂我。”宁缺耸肩说道:“但我还想试一试。” 看着陈皮皮和七师姐再次紧张抬起锅和锅盖,他笑着摇头说道:“这次我就在原地试,不用遮脸。” 取下符箭上的箭簇,宁缺释出识海里的念力,直接激发了箭杆上的符文。 只见箭杆上那些美丽细腻的符线骤然一亮,周遭的天地元气迅速聚拢,一股清风无由而生,绕着细长箭杆不停缠绕旋转。 宁缺盯着箭杆,用念力仔细感知那些风息流动的方向和规律。 忽然间,众人肉眼可见,那根细长的箭杆上的符线不知为何深深向箭杆里陷了下去,构成箭杆的木材瞬间紧绷,然后撕裂,裂成一根根极细的木纤维! 噗的一声,湖畔烟尘大作,木屑漫天飞舞。 引来咳声一片。 …………宁缺掸掉身上的木屑,说道:“普通材料,没办法做符箭,必须换。” “换什么?” “用精钢。” 陈皮皮摇头说道:“精钢材质自然能免承受风息撕扯之力,可问题是,精钢打铸出来的箭……怎么射?世上哪有这样的弦弓?” “弓可以用铁胎弓,弦……也有办法解决,问题是精钢箭如此重,就算以我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射出去。” 七师姐问道:“刻了符后的精钢箭会不会轻一些?” 宁缺摇头说道:“我和四师兄前些天试过,就算轻也有限。” 六师兄忽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用精钢打空心管。” 陈皮皮说道:“为加强你对箭杆符文的感知强度,我建议可以往里面掺些银子。” 六师兄点头说道:“这个难度并不大。” 宁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看西边 六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如果箭杆材质换成混银,你的符也必须重新设计,稍后我会打几方混银块,你带回去试一下。” 宁缺想着老笔斋半夜飘浮的小侍女,挠了挠头说道:“六师兄,麻烦你到时候帮我多准备一些材料,前面试的那道符极轻,这次看来应该要重些。” 七师姐把手里锅盖扔给陈皮皮,拍了拍手掌,看着讨论中的二人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请颜瑟大师在箭杆上刻符?神符师刻出来的符难道不会更好吗?” 对普通符师而言,他写的符便只能被自己的念力频率所激发,但这条规则对于境界玄妙的神符师来说并不适用。像颜瑟大师这样的神符师,他们有能力封存天地元气与符纸之上,只需要使用者用念力操引天地元气启符,便激发符中威力。 神符师对国家军队和宗派的重要性便体现在此处,然而神符师地位何等崇高,普通武道修行者哪里有资格请他们出手,专门为自己打造兵器。更何况武道修行者的盔甲兵器想要承受神符师威力巨大的刻符,需要足够优质甚至是珍稀的材质,但凡珍稀材质必然昂贵,也是让神符兵器极为罕见的重要原因之一。 宁缺正准备向七师姐解释两者之间的区别,房间阴暗角落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四师兄说道:“神符师刻的符威力强大,但那毕竟是他人之符,像小师弟需要的这种近身武器,最好还是刻自己的符,二者心意相通,甚至能应周遭环境而变化,对于提升自身境界,增强战斗优势极有好处。” 略一停顿,他继续说道:“像小师弟这样有大机缘的人,随时可以请颜瑟大师出手,反而越不能这般做,一旦对定式神符产生依赖,他越发不容易进步,更何况武器上的符文并非出自己手,若一旦损坏他到哪里修去?” 宁缺前些日子便曾经想请师傅替自己在兵器上刻符,当时颜瑟大师的回答,与四师兄的说法极为相似,他不由连连点头,忽然间想着初入书院后山时听陈皮皮提到过的那件事情,看着四师兄好奇问道:“四师兄,夏侯大将军的盔甲……” 四师兄回答道:“夏侯身上那件神符盔甲,是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的神符,我和你六师兄只不过是铁匠雕工,做了些技术活而已。” 想着那位身着神符盔甲,在燕境杀伐常胜十数年的大将军,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情绪复杂一笑,摇头感慨道:“能够请黄鹤教授这样的神符师制符,能让二位师兄精心造甲,我大唐帝国四大边将的面子果然很大。” 四师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四大将对我书院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我虽不是神符师,但若我不愿意,哪怕是许世大将军也请不动我出手,说到底终究还是黄鹤教授的面子,他既然开了口,我们也不好拒绝。” “黄鹤教授与夏侯大将军相熟?”宁缺似乎无意问了句。 四师兄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黄鹤教授乃是帝国天枢处客卿,替帝**方增强实力,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听到天枢处三字,宁缺想起自己腰带里藏着的那块牌子。自从皇帝陛下把那块腰牌赐给他后,他还一直没有去天枢处看过,只知道那是帝国用来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他不由暗想自己在天枢处里的身份能不能弄些好处? 溪底走石,湖畔试箭,书院后山的时光仿佛比外间总是要走的快上很多,眼见着崖坪那方日头已斜,光渐红暗,宁缺从六师兄手中接过用皮革包裹好的沉重混银锻铁块,向师兄师姐揖手行礼,便向山外走去。 陈皮皮送他出山。入雾之前,他忽然停下脚步,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质疑问道:“颜瑟大师真说过……你在符道方面的资质能排进史上前三?”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是不是发现在修行方面,终于有一样你怎么也比不上我,所以觉得有些失落寂寞冷?想开一些,你天生无法进入符道,何必和我比这个?想想剑圣柳白,他在这方面一辈子也赶不上我。” 听着宁缺把自己和当世第一强者相提并论,陈皮皮的情绪并没有得到马上改善,嘲讽回应道:“我堂堂一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难道还会羡慕你这个小不惑?”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宁缺笑着反驳道:“我修行不过一年,便由初境跃至不惑,连跨三境,谁能确定我日后不能进入知命?” “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下下之资你必须承认。”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退一万步说,夫子回书院后强行把你这颗榆木脑袋教成知命境界又如何?你也不过就是个知命榆木脑袋。” 宁缺皱眉说道:“雪山气海不通,又不是脑袋不通。” 陈皮皮站在山径云雾之前,回头望着他笑道:“反正你是不是符道资质史上前三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就算你进了知命境界,肯定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能影响的天地元气不能离身边三尺,到时候你怎么好意思自称大修行者?” 说到大修行者,他刻意把大字念的极重,咬的极深。 宁缺的脸面早已在岷山寒风和边塞狂沙中练就的无比坚硬,根本不在意他的嘲讽,只是想着入书院二层楼已经数月,却还没有见着传说中的夫子和大师兄,不免有些遗憾,心想若得夫子亲自教诲,那自己修行的速度该得生猛成啥样啊。 “老师和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人知道。” “去国游历……总要有回国的时候吧?这都一年多了。” “旅游赏景访友,当然要比闷在后山里修行快·活的多,如果是我也不舍得回来。” 宁缺微笑看着他问道:“听说老师这些年每次周游天下,都只带大师兄,为什么他不带你?去年在旧书楼里,你天天吹嘘自己最得夫子宠爱,看着似乎不像。” 陈皮皮摇头感慨说道:“你不懂。世人崇敬夫子,不敢稍有不敬,我们这些做学生当然更是如此,但谁也没办法做到大师兄那样,能把夫子服侍的妥妥贴贴,如果是你,你是愿意带一个宠溺的女儿出门还是愿意带一个会煮饭的老婆出来?” 这是一个很荒唐的问题,但宁缺站在山径雾前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想了很长时间后,回答道:“我带桑桑,她会煮饭也会服侍人。” …………荒原的夏天快要过去,水草肥沃的草场温度渐渐变凉,黑泥上的青草颜色渐渐变淡。然而与天时趋寂的感觉不同,远离中原的北方草场上,依然是一片热闹景象,无数顶帐蓬像云朵般连绵相依,宰羊烤肉唱歌跳舞,欢快至极。 经过无数场惨烈而血腥的战斗,千年之后自极寒北域热海南迁的荒人,终于彻底击溃了草原蛮人的抵抗意志。左帐王庭付出数千名精锐骑兵死亡的代价,依然无法阻止荒人强硬的脚步,不得不将靠近北方的部族尽数转移,向更南的草原牧场而去,而把北部这片肥沃的草场留给了荒人。 勇敢的荒人战士获得了胜利,在千年之前的故土重新拥有了一片新的家园。这片家园在中原人看来气候严寒,环境恶劣,但对这个常年生活在极北寒域的苦难民族来说,无疑就像天堂一般美好。 而就在前不久,因为迁移速度缓慢而一直落在极后方的荒人部族妇孺老幼,也终于抵达了这片新家园,成功抵达的人数,远远超过荒人事先决意南迁时的预计,更是令所有荒人感到惊喜。 草原帐蓬间,亲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羊汤飘出的**味,干粪燃烧时的异味,混在一起后,在荒人闻来却是无比幸福的味道。 狂欢从夜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荒人战士们用从草原王庭抢来的烈酒,好好地犒劳了番自己和同样辛苦的家人,然后感伤怀念死在路途上的亲人或温柔搂着自己的妻子,各自归帐沉沉睡去,油灯根本不需要点亮。 草场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样简朴,但体积明显要大上很多的帐蓬里却是灯火通明,十余盏火盆悬在半人高的空中,将帐内照的明亮无比。 荒人元老们和最强大的战士首领们,为庆祝胜利而狂欢了整整一日,但之后却因为某位元老提起某个话题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静。 “唐人有什么可怕的?” 一名身材强壮如熊的荒人战士首领,满脸不解看着苍老的长辈们,沉声说道:“我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万里南迁疲惫之余,还能把草原上的王庭打个落花流水,只要在这片草场上休息半年,世间还有谁能是我们的对手?” 坐在帐蓬最深处的荒人大元老平静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再强大的战士,一旦被骄傲所控制,便会变得虚弱起来。” 被德高望重的大元老批评,那位强壮的荒人战士首领脸上流露出慌张神情,赶紧低首请罪,但从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对长辈们的忌惮依然很不理解。 “这片草原本来就是我们荒人的故乡,我们曾经是世上最强大的王国,然而为什么千年之前先祖们被迫离开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极北寒域艰苦熬命?” 老人环视帐蓬里的人们,面无表情说道:“因为唐人击败了我们。”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让你们记得先祖们被迫离开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们复仇,而是要提醒你们,那个叫唐的帝国有多强大。” “千年之前先祖们席卷大陆北地无人敢抗,即便是西陵神国最开始也只想着传道未有敌意,直至李唐立国,先祖一败再败,最后险些丧族亡种,与对方签下协议退入寒域,发誓不再南归,才保留下些许火种。” 老人缓声讲述着荒人代代相传的千年里故事,帐蓬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当年的先祖们疆域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人口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强者更是繁若夜穹星辰,数不胜数,尚且亡于唐人之手。如今我部在热海艰难煎熬千年,也不过数十万子民,哪里能与先祖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藐视唐人?” “现在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便是,一旦与唐人接触,应该如何处理。” 帐蓬内响起应答声:“我们不要中原人的土地,抢夺回来的是自己的草原,就算蛮人王庭被我们赶到南边,与中原人发生争执,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有人担忧说道:“我族南迁终究违背了千年之前与唐人签下的协议,如果唐人借此发难,又该如何应对?” 老人目光微垂,说道:“左帐王庭,右帐王庭,金帐王庭,千年之后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些蛮子,而我们这些天可汗真正的子孙,却被迫在热海旁艰难过活。若真能活下去倒也罢了,然而如今既然活不下去,南迁也是必然之举。黑夜在前,死亡在后,什么协议相对都没有意义。”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帐内荒人族内最重要的人们,沉声说道:“但若能避免与唐帝国的战争,那便一定要避免,唐人若遣使前来责问,好生应对便是。” 帐内众人齐声应是。 忽然间,元老注意到帐内没有那个人的身影,花白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那人从来不会在元老会上表达任何意见,习惯沉默,但他毕竟是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商议如此重要的事务时他不在场,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老人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极西方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波动,这道气息感觉不出来有多么强大,但那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却深深地触动了他身躯里那颗已然苍老的心脏。 老人身体骤然僵硬,脸上流露出敬畏恐惧的神情,急忙向后挪动身体,然后向着西方伏身跪下,双手前伸显得异常恭敬。 旁边那些身材枯瘦的元老们也感应到了西方那道气息,面色剧变,用最快的速度俯身于毯上,诚恳伸手抚地叩拜。 各部落的壮年荒人首领们没有感觉到那股气息,他们看着元老们的反应不免感到震惊疑惑,下意识里跟着跪了下去,对着西方叩首不止。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来了辆牛车 荒原上来了辆牛车。 车是普通木板车,行过万里路的车轮轻微变形,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吱呀轻响,起起伏伏震动,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辙印。行过草湿泥软处,车辙陷的有些深,渗出来的浑浊水里有几条极细的小鱼蹦跳不停。 牛是普通大黄牛,行过万里路的腿蹄依旧有力,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哞哞低鸣,起起伏伏食草,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草痕。行过草湿泥软处,牛蹄踏的有些深,踩出来的浅平洼中有几根微白的野草横卧无语。 中原官道上的普通木板车,中原田垄间的普通大黄牛,却出现在荒原上,便显得极不普通,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非常神奇。 驾牛车的是位眉直眼阔的书生,一路风尘让他身上的旧棉袍显得更旧了些,脸上神情却显得愈发朴实可亲,踩在单辕上的那双破草鞋,也不知为何在道上走了一年多时间居然还没有散架,腰间的水瓢随着牛车起伏微微摆荡。 牛车里忽然传来一道歌声。 “老是不许我回家哟……使人愁苦心忧忧哟……哟哟。” 驾车的书生笑了笑,伸出手掌轻拍大黄牛后背示意它停下来,然后转身对身后车厢说道:“夫子,想回家了?” 车帘掀起。一位身形高大、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揉了揉腰,又伸了伸胳膊,看着莽莽无边的荒原,恼火说道:“出来一年多,尽在这些鸟不生烟的地方晃荡,吃没得吃,玩没得玩,谁人不想回长安?” 老人是夫子,那么书生自然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微微一笑,扶着夫子的胳膊下车,然后从牛车里拿出一个矮板凳请夫子坐下,安慰说道:“能看看沿途风景也是好的。” 夫子身形极高大,坐在矮板凳上,棉衣下摆直接把板凳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是蹲在草原上一般,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夫子不悦道:“有什么风景可看?热海居然真的冻着了,想洗个温泉都洗不成!” “虽然洗不成温泉,但至少有牡丹鱼可以吃。”大师兄安慰道。 极北寒域有海,海底有火山,常年不冻,故名热海,热海深处有鱼名牡丹,形容其肥嫩娇艳,若以刀竖切,每片鱼肉状亦若牡丹。 这等说法,大概也只有夫子师徒这等人物才能知晓。 听着牡丹鱼三字,夫子轻捋下颌长须,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说道:“孩儿啊,为师不能更赞同你的说法了,只要有牡丹鱼入腹,再漫长艰苦的旅程也是值得的。” 大师兄从牛车内搬出菜刀案板之类的物事,又取出一桶,手掌握住冰块化出其中冻着的肥嫩牡丹鱼,待鱼肉化至七分时,持刀斜割于上开始生切。 夫子看着案板上依然鲜活,开始微微弹动的牡丹鱼,捋须赞道:“食物这种东西,当然是要越鲜活越珍稀才好吃,若不是这种鱼只产于极北寒域的热海,怎能被冷热夹攻出如此肉质?又如何能让人生出吃万里艰辛的美感?”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专心下刀。牡丹鱼极为肥嫩弹滑,菜刀纵使锋利也很难入皮而不乱,他切的极为缓慢用心,先后两刀落处之间仿似并无距离,然而提刀起时,刀面上已经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色鱼片。 “若是河鱼生切便不能太薄,因为过薄会丧失口感,而牡丹鱼产于深海,肉质极弹,所以越薄越好,孩儿你这些年算是基本掌握了一些人世间的道理。” 夫子晃头赞叹不已,左手自怀中取出酱油和一种青色的调料还有姜汁倾尽碗中,右手则是极为自然地伸向案板,中食二指拈起那片薄薄的白色鱼片,在碗中若锦鲤摆尾般轻轻一荡,便迅速送入唇中。 一面咀嚼,夫子一面闭目享受,脸上神情仿似口中的牡丹鱼肉那般甘甜,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案板上那缓慢下切的菜刀,着急说道:“快点,再快点。” 大师兄笑了笑,手上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快,依旧一丝不苟沉稳缓慢地切着。 夫子实在是等不下去,从他手中抢过菜刀,叹息说道:“你这孩儿什么都好,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的,真是要急死老夫。” 大师兄恭谨解释道:“学生天资愚钝,所以做起事来总愿意先多想想。” “这方面你要向小陌学习,该想的时候就想,不该想的时候就不要瞎想。” “二师弟惊才绝艳,非我所能比。” “他要听着你这般说,岂不是又会像小时候那样羞愧欲死?” 夫子下刀如风,不过片刻功夫,案板上便堆满了如雪花般的薄片鱼肉,看上去真的极像一朵盛开的白色牡丹。 剩下的鱼骨与内脏则是被一层薄膜包裹,看上去就像块琥珀般漂亮。 二师兄此时空出手来,便进车取了两双筷子,待夫子吃到满意之后,才自己夹了几片牡丹鱼细细品了,又把像琥珀般的鱼骨内脏送到大黄牛嘴前。 大黄牛吃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这只大黄牛吃鱼,只见它张开嘴便吞了进去,吭哧吭哧地嚼着,不时摇动牛头,显得极为快·活。 夫子正端着个小酒壶慢慢啜着,余光里忽然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怒斥道:“牛嚼牡丹,真真是糟蹋东西!鱼哪里是这么吃的!” 说完这话,夫子从冰桶里又提出一尾珍贵的牡丹鱼,卷起棉衣袖子,菜刀起又复落,须臾间又是一堆若白牡丹般的鱼片出现在案板上。 夫子用筷子夹起一片牡丹鱼,蘸了些许调料,扔进大黄牛嘴里。 原来夫子所说的糟蹋,不是说大黄牛吃牡丹鱼糟蹋了东西,而是这种吃法吃不出牡丹鱼的味道糟蹋了东西。 大黄牛嚼得两口,先是一怔,然后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旋即开始摇头晃脑,不停弹动前蹄,不停哞哞叫着。 大师兄迟疑问道:“夫子,它这是高兴还是辣着了?” 夫子说道:“当然是高兴。” 大师兄心想夫子的话当然永远正确,于是接过筷子继续喂大黄牛吃牡丹鱼。 …………连荒人都无法再继续生存下去的极北寒域,这头大黄牛能毫不惧冷拉车去晃荡一圈再安然无恙回来,身材还保持的如此健壮,当然不是普通的大黄牛,所以它吃鱼不吃草,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大师兄把案板刀筷碗碟清洗干净,然后坐在辕上看着南方发了会儿呆,说道:“不知道书院现在怎么样,荒人南下究竟会影响多大。” 夫子盘膝坐在牛车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随意回答道:“回去便知。” 大师兄笑了笑,看着老师说道:“学生很好奇究竟是谁进了二层楼。” 夫子看着书页,低着头说道:“想知道你自己去看便是。” 大师兄摇头笑道:“太远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站了起来,看着草原北方,脸上流露出极干净的笑容。 在那处隐隐出现了一排极高大的黑影,仔细望去,竟是那些极北寒域随荒人一路被迫南下的雪原巨狼,数百头巨狼像战士一般排开,巨大如山的身影给人一种极大的威压感,然而无论是夫子还是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相反那些雪原巨狼群的反应很奇怪。对于它们来说产自中原的大黄牛就像牡丹鱼之中原人一般珍稀少见肯定好吃,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凶残嗜杀著称的雪原巨狼群却没有猛扑过来,而是纷纷发出凄厉的哀鸣,惊恐地向后方退去,仿佛它们感知到了某种远远超出它们想像的恐怖气息。 这群雪原巨狼正是当日在隘口处与唐氏兄妹一番恶战的那群巨狼。只见那个身躯瘦小的公狼,带着那位巨美若雪山的母狼脱离狼群大队,缓缓向牛车走来,在走到距离牛车约数百步的地方时,那头普通公狼停下脚步,再也不敢向前。 瘦小的普通公狼看着牛车,显得十分激动不安,身体微微颤抖后蹲,抬起两只前爪,看上去就像人类学生面对师长在执弟子礼一样。 大师兄看着这头公狼,诧异道:“老师,这不是七年前那匹狼吗?居然成亲了。” 夫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大师兄看了夫子一眼,发现夫子没有反对的意思,离开牛车向那头普通公狼走近几步,抬手指向草原西北方向,说道:“不要继续向南,那边人太多,往那边走,再过五百里,有一大片针叶林。” 普通公狼连连摆动前爪行礼,俯身以狼首触地良久,然后才站起身来,依依不舍看了牛车一眼,凄吼一声,带着妻子和下属们向西北方向奔去。 “走吧,回长安。” 夫子卷起书册,掀起车帘走进牛车。 二师兄转头微笑看了远处草甸一眼,坐上单辕轻拍牛背。 吱呀吱呀,牛车南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草原尽头的牛车,唐小棠抱着熟睡的小雪狼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惘然神情,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喃喃说道:“这……就是夫子?” 唐站在她的身旁,望着草原上留下的那道车辙,点了点头。 唐小棠摇摇头,觉得刚才这位贪吃老人和自己想像中的夫子完全不一样。 片刻后安静后,唐说道:“本想看看有没有机缘让你拜夫子为师,但既然夫子没有表示,那说明机缘不到,以后有机会再说。” 唐小棠惊讶问道:“你是说夫子知道我们在这里偷看?” 唐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说道:“既然是夫子,自然什么都知道。”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现在和当年的一些小事情 (因为生物钟紊乱的原因精神一直渣,抢更新时间的原因实在是来不及检查,所以导致最近的将夜字句错误极多,在这里向大家揖手表示歉意。依旧例攒个多少章后,我会找一天全面修改的,虽然……修改后的估计也没有人会看第二遍。在此郑重感谢书友龙伤无忌,他在书评区里帮我挑虫找错字,然后我发现一章里的错处居然那么多,羞愧啊,向他表示最真挚的谢意。过年之后我不是想搞存稿吗?有存稿的话每章发出来之前,我一定争取检查修改到最后好再发哈。另外今天或明天会写一篇年终总结,有些话想和大家聊聊,纯聊,没有别的服务。)…………唐小棠伸手揉了揉雪狼崽儿柔软的腹部,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看着兄长的后背好奇问道:“那头狼是怎么回事?” “或许多年前夫子远游北荒时曾经见过那匹狼,那匹狼之所以能开窍,大概就和这次相遇有关吧,不然普通公狼如何自行领悟天地之力?” 唐小棠震惊道:“夫子连狼都能点化?这也太厉害了吧……哥,你说夫子和宗主两个人究竟谁更厉害?” 唐的脚步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当年自然不及夫子,但他修二十三年蝉之后……我想应该还是不及夫子。” “哥,你前些天告诉我,唐国那些文武大臣绝大部分都在书院里学习过,二层楼的人更是不好惹,而夫子已经做了一百多年的书院院长……那夫子说一句话,岂不是唐国都要摇晃不安?唐国皇帝难道不担心?” “担心什么?” “他的皇位啊。” “夫子眼中怎么可能会有皇位这种东西。” “那难道唐国皇帝不担心夫子影响朝政?当皇帝的谁愿意头顶还有一座大山。” “不管唐国皇帝愿不愿意,在他出生之前,夫子这座大山已经在长安城南边静默存在了很多年,至于朝政这种小事情,夫子又怎么会关心?” “朝政都是小事情?那你说如果我们和唐国打起来了,夫子会不会插手?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般厉害的话,部落哪里抵挡得住。” “我说过,夫子不会关心这些小事情。” 唐小棠抱着雪狼崽儿加快脚步走到兄长身旁,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吃惊问道:“连这种事情都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在夫子这样的人物眼中,世间事都是小事,至于什么才是他眼中真正的大事,像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又何必费神去猜想。” …………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人事的地方就有麻烦。人类解决这种麻烦的手段其实很贫乏,除了战争和暴力,便只有开会这一条路可以走。当荒人在草场开大会商议接下来的方略时,遥远南方的大唐帝国君臣也在开会。 长安城外的大明宫,每到夏日便成为皇帝陛下的常居之所,因为大臣出城不便的缘故,大大小小的朝会议政会被减少了很多,每隔三天才会有一次正式朝会。 “虽说大明宫外比城内凉快很多,但终究还是有些热。这些银耳汤用冰镇过,你们赶紧喝了再回城,免得从马上摔下来又要让朕烦心。” 大唐皇帝李仲易向众大臣说道,从林公公手里接过自己的碗送至唇边,咕噜咕噜几大口便喝进腹中。 积攒三日需要陛下亲自批示的政务处理完毕,大明宫虽然清幽宜人,但哪里有自家府园舒服,银耳汤虽然腻凉爽人,又哪有自家清粥好喝。大臣们谢过恩后,用最快的速度把碗中银耳汤喝完,便准备告辞离宫。 就在大臣们准备离开之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招手把他们又喊了回来,说道:“还有件小事情。三日前军部报称左帐王庭的骑兵深入燕境,劫掠商队村庄,朕本想着终究是燕国之事,没想理会,但转念一想全然不当回事似乎也有些不妥,而且事涉荒人南迁,朝廷总还是要拿出个方略,也好和西陵及诸国说话,你们赶紧商议商议。” 军部大臣听着是这件事情,赶紧回禀道:“右帐及金帐两大王庭的部队没有异动,情报司回报左帐王庭骑兵入燕也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燕国的商队子民,与朕何干?这也不是损失不损失的事情。” 皇帝微微挑眉,温和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强硬,沉声说道:“当年我大唐主持分界画线,三大王庭单于亲自签字,现如今左帐王庭的骑兵居然敢越过这条线,朕在意的是他凭什么敢越线。” 在大唐君臣看来,草原上的蛮人可恶而掀不起任何风浪,确实没有把这当成一件大事。礼部尚书轻捋胡须,甚至还有闲情逸志站在蛮人王庭角度考虑,笑着说道:“荒人南迁,这些蛮子打不过对方,最肥沃的草场被人占了,只好落原为草,靠盗抢度日,说起来还真是有些苦衷。” 皇帝摇头说道:“就算有苦衷,他们既然受帝国赐封,便要提前和朝廷说,朝廷自然有安排。现在竟是不说便偷偷开始动手,那自然不行。必须先把他们打回去,打回去了朕再来听他们的苦衷。” “陛下英明。虽说左帐王庭骚扰的是燕国,但总之是越过了帝国当年给他们画的那道线,这是对中原的挑衅,帝国身为中原之主必须有所反应。” 宰相缓缓点头,回头看了军部大臣一眼,不悦说道:“镇军大将军距离燕境最近,随便派支骑兵把左帐王庭打回去便是,这等小事居然还要陛下操心。” “虽说是小事,但毕竟要遣兵调将,而且入燕突北作战,总需要朝廷提前知会成京方面,不然燕国君臣不得被吓死?” 军部大臣转向龙椅方向郑重请示道:“陛下,臣以为帝国现在需要认真考虑的是南迁的荒人,这些荒人违反千年协议悍然南迁,帝国该如何反应?” “不要以为朕听不出来你这话的意思,又是哪位老将军在府里呆的无聊想领兵出去打仗?打仗难道不用花钱的吗?” 皇帝笑骂两句后继续说道:“情报里说荒人部族占了荒原北部的草场后,便极力约束部民不再南下……与帝国之间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们若不来烦朕,朕也懒得理会。那份千年之前的协议需要时再拿出来说事,当年不可一世的荒人被我们的祖辈打的只剩下几十万人口,我们这些子孙此时再去拣便宜,没甚意思。” …………朝会散后的清幽殿内。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情略显忧虑,对皇帝轻声说道:“神殿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有些蹊跷,居然为这件小事发出了诏令,现如今南晋月轮诸国应该在准备援北。应该和左帐王庭扰境无关,既然荒人回来了,想必是老人们又嗅到了魔宗的味道……” 听到神殿二字,在朝会上淡然却流露出无穷自信强悍的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与西陵联手,把荒人赶出荒原,数十年前小师叔又单剑闯魔宗,把荒人留在世间的魔宗强者尽数斩杀,现如今魔宗早已衰微不堪,西陵神殿究竟在担心什么?” 李青山说道:“毕竟魔宗与荒人之间始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神殿当然会警惕一些。此番诏令动诸国援北,西陵甚至派出了护教骑士团。依我看来,除了警惕魔宗、帮助燕皇稳定边疆,也要向天下展示实力的用意。” 皇帝望向自己抬起的右臂,说道:“想要展示肌肉?月轮南晋又去了些什么人?” “天枢处回报,月轮国佛宗派出了些年轻强者,南晋剑阁也出了人,但真正需要值得的注意的,除了护教骑士团,便是神殿裁决司。” 皇帝眉梢微挑,笑着说道:“原来除了扩大影响,还要锻炼队伍、这种事情我大唐不去人就更不合适了……只是我大唐不插手便罢,插手便要把事情全部握在手里,那就让夏侯亲自过去看看吧。” 听到夏侯的名字,李青山眉头微微蹙起,说道:“用镇军大将军去处理这些扰边小事,会不会显得过于看重那些蛮人?”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 皇帝看着他,眉梢微挑说道:“朕让夏侯亲自过去,不是看重王庭的那些骑兵,甚至也不是看重神殿的诏令,诸国的年轻人,而是我要……再看看夏侯本人。” 李青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摇头叹息说道:“夏侯将军威名盛于天下,他若亲赴燕北,这联军主帅的位置必然是他的,陛下英明。” 皇帝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抬头望向李青山问道:“书院去年那届学生,是不是到了去边塞实修的时间?” 李青山应道:“往年实修都是秋日。” “现如今已经夏末,提前几日无妨,原定是去何处实修?” “南方镇国大将军许世麾下,去与南沼山族做战。” 皇帝摇头说道:“南沼山族降表春时已至,朕不让许世回来,是想着那边空气湿润,对他的肺病极有好处,这等太平边塞,书院诸生去又能修到什么?明日朕修书去书院,让他们把今年实修的地方改一改。” 李青山猜到陛下的意思,皱眉问道:“出燕北,入荒原?” “不错。” 皇帝说道:“既然西陵神殿下了诏令,天下诸国的年轻人都要去展示一番,帝国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去?这些年一直有种说法,说我大唐年轻一代人才匮乏,帝国已显势衰,朕便要让天下看看,大唐究竟有没有年轻的人才。” 李青山迟疑片刻后认真说道:“陛下,这一届的书院学生,尤其是唐籍学生,确实没有太出众的人才,临川王颖不错,但年纪却还是太小。” “不是还有宁缺吗?” 皇帝很自然地说出某人的名字,自然的仿佛说没有饭不是还有肉粥吗? 李青山说道:“陛下,宁缺已经入了书院二层楼,按旧例他不用去边塞实修。” 皇帝说道:“进了二层楼,依然还是这一届的学生,就让他带队。” 李青山见陛下心意颇坚,不由苦笑劝道:“且不说书院二层楼去人会不会显得太慎重,只说宁缺他符通初通,而且修行资质普通,可以说是二层楼有史以来最弱的一个学生,区区不惑境界又怎能压制诸国青年才俊?而且万一他在荒原上有个闪失,夫子回来后我们怎么交待?” 皇帝大笑说道:“玉不琢不能成器,人不磨无以成才。你看过宁缺在军部的档案,知道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他都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谁能?” …………深夜的大明宫笼罩在星光与山影之中,有风自北方来,穿林拂草入殿一片清凉。皇帝陛下倚栏而立,神情平静而凝重,全然没有先前议事时的潇洒随意。 宫女太监们,早已被远远遣开,栏畔一片安静,只有皇后娘娘在身旁静静看着他,眉尖微蹙,神情显得有些担忧。 “你说……真有冥界吗?如果真的有冥界,冥界又在哪里?夫子他老人家常年游历天下,是不是在找冥界?荒人南归,据说是因为极北寒域的黑夜这些年在不断地变长,难道说真有夜幕遮星的那一日?” 夜幕遮星,国将不宁,这是多年前钦天监观星后得出的一句批语。因为这句批语暗指日后宫中会有女子对帝国气象极为不利,从而被某些有心人往皇后娘娘身上引,又被另一些有心人往最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身上引,不知惹来了多少风波。 钦天监风波之后,皇后娘娘安居深宫,再也没有对国事政务发表任何看法,公主李渔更是间接因为此事远嫁草原,影响不可谓不大。今日骤然从皇帝口中听到这四个字,皇后表情不由微微一变。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低声说道:“当年谁能想到轲先生会单剑闯山,师父战死的太突然,宗里有很多秘辛都来不及传下来,但我在宗门里时,从来没有听过冥界这个地方。” 皇帝转身,神情温和看着她,问道:“族人南归,不想去看一眼?” 皇后缓缓摇头,说道:“千年之前神殿遣神官入荒传道,结果世间又多一宗修行法,而那法门却被神殿认定为魔,从此荒人魔宗难以分割,但我既然多年前便已经脱离宗门,那荒人自然也不再是我的族人。” 说到此间,她忽然住嘴不语,抬头平静看着皇帝的眼睛,问道:“你决意让夏侯去燕北领军,是不是怀疑他?” 皇帝转身望向栏前夜山,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 皇后看着他的侧脸,强行压抑心头的感伤,声音微颤说道:“多年之前,我一个魔宗女子奉先师遗命南下,用尽浑身解数接近你迷惑你,为的便是要杀死你这个大唐君王,结果事败之后,你非但没有杀我,反而娶我为妻,日后更是立我为后。” 皇帝被这段话牵起旧年回忆,轻抚栏杆感慨说道:“当年只有父皇母后和青山知晓你的身份,但若不是夫子发话,我们想要在一起绝对会无比艰难,不过……即便夫子不说话,父皇母后再如何反对我终究还是会娶你,因为你就是我想娶的女人。” 皇后伤感说道:“所以我不明白,陛下你对我能投予如此大的宽恕与仁爱,为什么一直对夏侯如此猜疑?他替帝国在边疆浴血奋战多年,难道还不能取得您的些许信任?难道你还认为他会重返魔宗,甚至带兵叛回荒人部落?”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错了,朕从来不担心夏侯将军会重返魔宗或是带兵叛回荒人部落。他非常清楚唐律之下无论是哪位大将军想要造反,都是死路一条,而他当年烹杀慕容琳霜,以此向西陵表明心迹,便永远无法重返魔宗。无论是修二十三年蝉的那人,还是魔宗其他的人,只要重新出现在中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他,不要忘记慕容琳霜是那人最疼爱的女徒弟。” 皇后颤声问道:“那你究竟在怀疑他什么?” 皇帝面无表情说道:“朕怀疑他与西陵之间的关系。” 皇后自嘲凄苦一笑,说道:“你明知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疑他?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西陵神殿可能从他那里找到你是魔宗前代圣女的证据?” 皇帝摇头感慨说道:“大唐君王都会跟随夫子在书院学习一段时间,依学习速度有长有短,朕不知是该自夸还是该遗憾,跟随夫子学习的时间并不长。在那些不长的日子里,夫子有句话我记的最清楚。” “世间有很多刚强勇敢的人,在他们在第一次妥协之后,便会一直不断的妥协,最后甚至会形成某种畸形的心理状态,从妥协变成主动的配合,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而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西陵这些年一直在猜测你的真实身份,拼命试探,夏侯则为了你拼命掩盖,拼命交好对方,不惜配合西陵光明司趁着朕不在长安城的时候搞风搞雨,不惜让燕境那些村庄替西陵追索之人陪葬,甚至不惜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在朕看来,这些真的很多余,就算西陵神殿知道朕的皇后是魔宗圣女,又能如何?” 皇帝轻拍栏杆,望着夜穹繁星,叹息说道:“若夏侯做出这些事情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朕多年前便会杀了他。朕本以为随着年岁流逝,他应该能明白这些事情,但看起来他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他多年前便脱离魔宗,可惜心里还有魔。这个魔是被他亲手烹杀的爱人,是叛宗之后得到的西陵客卿身份,还有你这个……在他看来,比自己生命要重要无数倍的亲妹妹。”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同步 皇帝陛下决定由宁缺带领书院学生远赴荒原实修。当颜瑟大师从师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猥琐的脸上顿时怒意暴生,花白的眉毛不停上下挑动,仿佛要变成一团火焰燃烧起来,厉声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国师李青山微涩一笑,说道:“我当时也觉着奇怪,在出宫的路上仔细想了想,大概明白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当年娘娘那件事情,陛下身体一直有隐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他总要考虑一下日后的朝政。” 颜瑟大师冷笑说道:“大唐以武立国、以律治国,朝政这种事情有什么需要陛下担心的?难道还要像南晋那些鬼地方一样急着弄什么顾命大臣?” 李青山摇头说道:“我昊天道南门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巅峰战力少且弱,帝国能与神殿抗衡的强者,能维系民生顺安的森严律法,最终还是要依靠书院。而如今书院二层楼里的那些小怪物,大部分怡情于小道之上,根本无能经世治国,而像最上面那两位则根本是世外之人,根本无心于此。” “好在书院现在有了宁缺。” “宁缺……又怎么了?” “陛下把这个小家伙看的很清楚,他是世间人,有野心有**有想法。而这并不是负面的评价,有想法的人才会愿意入世,他一旦入世,书院自然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陛下之后的帝国朝政自然能安稳。” 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任何把眼光放的太远的想法,其实都过于死板。” “我明白师兄的意思。宁缺现在确实还是一个不算什么的小人物,但任何事情都需要从开始便着手做准备。陛下欣赏他,愿意培养他,你又何必动怒。” “他刚入符道,便要去沾惹这些世间是非……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捣乱,哪里是培养。若想他在十年之内成长为一名神符师,拔苗不可取,提前施以重担更不可取。” “草原左帐王庭哪里敢与帝国为敌?神殿颁下诏令,更多还是警惕南归的荒人,还有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魔宗余孽。宁缺与书院诸生前去实修,遇不着什么真正的危险,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便也没有什么你所担心的重担。” 李青山看着师兄温和劝说道:“符道修行讲究内观自心外观天地,既然如此,哪怕这次他会遇着一些坎坷,对他的修行说不定也是好处。一块顽铁不经锤打哪里能成精钢,一张白纸若连毫尖之力承都受不住,又哪里能写出真正的符?” …………书院还没有接到皇帝陛下来自大明宫的亲笔书信,正兴奋议论秋天去南方实修应该不怎么冷的书院学生们,也不知道自己马上将要去往异国那片微寒陌生的荒原,宁缺更不知道自己被帝国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马上会带着昔日同窗们同道,他的全副心神还放在背颂符文和符箭的研制上。 木头箭杆已经换成了由白银、精钢及另外两种罕见金属融化锻造而成的材料,六师兄精心打造出来一筒重量相对极轻的空心管混银精钢箭。他把惯用的黄杨硬木弓换成了军部考核所有的最重复合弓,在桑桑无数次摔倒在床复又爬起的帮助下,终于写出了那道适用于飞箭的符文,然而接下来的数次试验依然还是失败。 重量相对极轻的金属箭,比一般的木箭还是要重上很多,脱离弓弦便四处乱飞,砸的地上坑洼一片,七师姐和陈皮皮手中拎着的锅与盖嘭嘭作响,飞到湖面不远便颓然坠下,砸晕几条肥懒游鱼,砸的宁缺表情越来越失望。 经过多次实验,他大概找到了失败的根源在哪里——硬弓放箭与符文激发的配合有问题:若挽弓搭箭时便激发箭上符文,天地元气异动,无由而起的风中湍流,会严重影响箭枝弹射之初的方向,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直接导致箭射不出去。 可如果放箭之后再行通过念力激发箭杆上刻着的符文,便会陷入吕清臣老人去年说过,四师兄今年刚刚说过的那些困局:箭这种远程武器依靠的便是奇快的速度,而这种速度可以轻松撕断修行者与箭枝之间的念力联系……“其实我总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会出现。只要我把箭射出去的同时,便激发箭上的符文,那么此后根本不需要念力联系,箭枝会自然地符文凝聚的天地元气帮助下,按照即定的轨道越飞越稳,可为什么现在会失败?” 面容有些憔悴的宁缺,坐在打铁房旁边小库房的门槛上,恼火地自言自语着,这些日子挠头郁闷的次数太多,所以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乱七八糟的鸟巢。 七师姐、六师兄还有陈皮皮或站或立,同情地看着他。这些天的飞箭实验,让书院后山多了很多欢声笑语和热闹气息,甚至有两次还吸引了山里那两位棋痴下来观看,但眼看着宁缺如此痛苦,他们也不禁有些替他着急,只是符箭的研发本身就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的领域,谁也帮不上忙。” “你自己也明白问题何在,弓弦弹回射出箭,箭杆上的符文被激发,这两件事情必须同时发生,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想法再美好也没有用。” 四师兄不知何时站在打铁房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七师姐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眼中的疑惑,要知道这些天,精于符道实践领域的四师兄,从来没有对宁制的试验流露过丝毫兴趣,看都懒得看一眼更遑论是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四师兄甚至好像是一直在冷眼等着众人的失败。 宁缺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向四师兄诚恳行礼,然后解释说道:“这确实是问题所在,但前天我就注意到这点,然后加以改进,每次试验的时候我特别注意要让这两个步骤保持同步,那为什么还不行?” “无论是前激发还是后激发,只要你需要动念激发,那么便不可能保持绝对的同步,因为人的动作太快也永远不可能比念力更快。当你想要激发符文的时候,只需要念头一转便动了,而你的手指永远会慢上数分。” 宁缺认真说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放箭的时间点都打了提前量。” “多少提前量?你怎么计算的?靠感觉?你怎么知道你自己的意念没有影响你手指的动作?你怎么知道你的意识能够准确地分成两个部分?” 四师兄看着沉声训斥说道:“在符道上的资质或许你非常强,但你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符道用于实践,便不再是凭感觉平空想像就能完成的事情,需要最精准最直观的实现手段,这些手段除了技术没有别的方式能够解决。” 宁缺辩解说道:“可我真的已经保持足够精确的同步了。” 四师兄冷冷看着他说道:“什么叫精确?什么叫同步?同步就是完全相同!差一分,差一秒,差一刹那都不是同步!前代那么多符道大家,没有谁比你更蠢更笨,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能研发成功符箭?就是因为他们也做不到完全的同步。” 听着这番严厉的训斥,宁缺骤然冷静。自从被颜瑟大师赞为神符师传人,然后逐渐发现自己在符道上的天赋以来,虽然他表面上依然平静,但实际上内心深处难免还是有几分骄傲自得,所以总觉得自己已经动用了足够多的智慧与努力来解决符箭的难题,那么总应该很快便解决掉,直到此时被四师兄点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态确实有些不对,想的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 看他若有所思模样,四师兄表情稍霁,缓声说道:“小师弟,实际上,你关于符箭的设计想法确实非常优秀,而且在我看来可行,只是你应该再冷静一些,把最关键的同步问题想的再清楚一些,那么我想或许我们真能亲眼目睹符道实践领域历史上的一次关键性突破,为了这次突破我希望你继续努力。” 宁缺诚恳道谢:“多谢四师兄提醒。” …………第二日清晨,书院后山。 明显一夜未睡的宁缺,再次出现在打铁房前,本应更加憔悴的脸色不知为何竟显得精神百倍。只有头顶乱七八糟的鸟巢变成了更乱的鸡窝,才证明了昨天夜里他又挠了多少次头揪了多少次头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兴奋却又不怎么自信:“师兄你说的对,人的意念与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同步,所以后激发的方案必须舍弃。然后我想到,意念与身体没有办法同步,那么可不可以尝试让射箭的动作自行与符文激发同步?也就是说前激发,保证弓手在射出箭枝的刹那,箭杆上的符文因为射箭的动作而刚好完成。这与弓手的意念动作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客观配合。” 四师兄瞪圆双眼,问道:“射箭的动作自行激发符文?这个想法……确实有些意思,只是怎么做到?前激发指符文一旦写就便自行激发,可你搭弓射箭的时候怎么写符?战场上现雕现刻,又怎么保证与射箭动作的配合?” “自行刻符不行,必须是让箭刻符。箭杆上的符文一开始就没有写完,只差最后一笔,然后我们想方法在控弦射箭的过程中,让箭杆运行时自动完成那一笔。” 宁缺像接受审判的异端一般,紧张看着四师兄:“您觉得这种想法怎么样?” “箭离弦时自行画出符文最后一笔?” 四师兄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压抑不住心头震惊与震撼,声音微哑说道:“小师弟,你……真他妈是个天才。”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公主府里的卖艺者 天才往往只与理论联系在一起,他们只负责提出解决问题可能的答案,却不肯负责验证答案,知其然猜其然却不管怎么证明。所以数学相对不怎么好的爱夫子可以提出相对论,然后继续发呆,所需要的实验初步验证要等数年之后,才由那些苦逼的科学家去蛮荒远地瞪着眼睛看老久日食才能做出来。 宁缺被称赞为天才,似乎他可以把脑中的想法扔给师兄们去变成现实,自己不再理会,可惜符箭是他需要的东西,符是符师必须亲自参与的东西,更关键的是,他是书院最小的师弟,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去冒充学科带头人,所以为了把天才的想法变成完善的工艺设计,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他不得不继续煎熬痛苦不停在纸上绘着图与符,做着最繁琐也是最枯燥的工艺设计工作。 作为某人的本命物,桑桑不得不继续扮演符文实验的重要角色,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终于到了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做富家小侍女的美好年月,却不料还要摔爬滚打飘来飘去,纵使有些木讷的她,最终也无法再忍受那些痒与莫名其妙的诡异感,毅然决然撕掉身上白布,搬着洗衣盆躲去了隔壁假古董店。 虽然失去了最敏感的实验工具,宁缺还是必须继续自己的研发工作,他站在书桌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那道符文应该怎样改进,才能对羽箭带来最大幅度的增速上升效果,最麻烦的是,箭矢弹射时怎样才能完美地画出符文的最后一笔? 头发从鸟巢变成鸡窝又变成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在溪中用水草乱搭的鱼家,眼神从疲惫到激昂再倒疲惫如此三番五次重复直至黑的一塌糊涂,明明总觉得似乎马上就要解决这个问题,却又感觉答案似乎还在极遥远的云间飘着,伸手去触去探总是一场空,撞着水面与镜面,生痛而令人烦燥。 就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敲响。 宁缺没有喊看桑桑,连喊几声桑桑去看,却没有听到回音,才想起来她早已躲到了隔壁,只好扔掉手中墨笔,没好气走向前铺开门。 门外站着位身着短袖青衫的中年人,表情恭谨。宁缺觉着此人有些眼熟,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请柬,看着请柬上的落款,才想起来这位中年人是公主府的管事。 “啥事儿?”他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问道:“一定得去?” 管事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苦笑说道:“宁大家,具体何事我真的不清楚,不过根据殿下的安排,应该是私下小聚,您最好还是去吧。” 宁缺只是顺便问问,绝没有借此展现自己不畏王权铁腰杆的意思。 自从不在长安城各处赴宴后,他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参加过这种社交活动,如今忙于符箭之事,按道理更没有什么心情赴约。但对方是大唐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与李渔有些日子未见,去看看对方想说些什么,顺便散散心,说不定对当前困局还有些好处,便说道:“明日准时到。” …………夏末热意渐褪,远处廊间大叶扇还在不停地转着,不停向庭间吹入徐徐清风,更添清凉怡人之意。桑桑带着小蛮去那几棵老树下面去捉虫完,宁缺和李渔则是坐在庭间木板之上饮茶闲叙,画面说不出的淡然随兴。 只是宁缺脸上的神情与这幅面面绝不相宜,眉头皱的极紧,左脸上的小酒窝因为咬牙绷紧颌肌的缘故分外清晰,恼火问道:“殿下,我能不能不去?” “父皇的亲笔书信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书院。”李渔轻轻转腕将茶盏送至唇边,轻轻啜了口,赞叹说道:“山阴郡送来的岩茶果然不错。” 宁缺看着她清丽依旧的容颜,叹息说道:“殿下,我们能不能省略这些陈腐的寒喧以及以物言情的手段,直接讲正事?要知道你我都是年轻人,没必要学那些老人家一般试来探去。” 听着以物言情四字,李渔细细的眉尖缓缓挑起,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终究还是没有借这四字发挥,说道:“父皇亲自开口,想必君陌先生也不会反对,依我看来,这一趟荒原之行你是必须要去了。” “我已经进了二层楼,为什么还要去实修?”宁缺不解问道。 李渔也有些不解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蹙眉说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去?要知道书院诸生将来都会是朝廷的栋梁之材,今番在你带领下去荒原实修,日后无论他们念不念你的好处,但至少在明面上再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 宁缺摇头说道:“荒原是很危险的地方。” 李渔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长安繁华地里呆的时间太长,难道会把人的铁骨消磨成酥块?我不相信这种小场面便能吓倒你。我知道你那个梳碧湖砍柴者的名头,难道你还会怕草原上的那些蛮人。” “是打柴人。”宁缺纠正道。 他继续解释道:“虽说七城寨那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和草原金帐王庭正式作战,不过战场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也不至于害怕重回战场。但既然是战场便生死无眼,书院里那些学生说就天下无敌,做事却是糟糕透顶,真上了战场谁知道要死多少?带这样一群孩子上战场,我就要替他们的生命负责,压力太大。” 李渔笑着说道:“不要忘记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同窗,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孩子,难道你比他们能大多少?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学了一身老气横秋的感觉。” 宁缺暗想自己怎么也要比他们大个七八岁,虽然谈不上老气横秋,但看事情总会谨慎小心些,说道:“越老的家伙越容易在荒原战场上活下来。” “但事实上你不需要承担这种压力。” 李渔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实修,是帝国磨砺人才的大事,哪里会让你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们,生死无眼便无眼,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书院学生,才有资格被朝廷认真培养,所以你只是带他们去,而不用理会他们的生死。” 听着这话,宁缺微微一惊,沉默半晌后不解问道:“如果不管他们在战场上的生死,那为什么非得我带他们去?军部随便派个人不就结了?” 李渔没有说话,她看着这张清新可人的脸上那几粒雀斑,忽然心中生出淡淡悔意。 去年一道自草原归来,她可以说是大唐帝国最先发现宁缺能力的大人物,也曾经试图招揽过,只可惜现在看起来,和宁缺的潜力相比,她当时招揽的力度确实显得有些太小了些,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这个渭城的少年军卒便成为了神符师的传人,二层楼的学生,长安城的名人……纤细的手指缓缓转动微茶杯,渐从失神中醒来,她看着宁缺微笑说道:“父皇让你带书院诸生去荒原,不是看重那些学生,而是看中你,是要你去替帝国争些颜面,同时要看看你究竟能表现出怎样的能力。”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陛下……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因为你有野心有想法,和书院后山里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不一样,而父皇正是看中你有野心有想法,对我帝国而言,年轻人有没有野心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野心。” “或者换一个词……理想?” “我的理想殿下应该清楚,都是很简单的一些东西。” “但当你满足了小时候的理想,难道没有更大的理想?” “比如?” 李渔看着他思索的神情,说道:“常年在书院后山修道,你喜欢吗?” 宁缺不假思索回答道:“喜欢。” 这个问题以往或许还能让他感到困惑,但自从陈皮皮带着他去了崖洞书屋,看到那位不停抄写看书的读书人后,便再也不成其为问题。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可是拥有足够强的力量之后,难道你不想依靠力量做些想做的事情,达成一些你想要达到的目标?” 宁缺脑海中闪过破败的府邸、染血的石狮、湿墙前箕坐的朋友,身体微感僵硬,沉默很长时间后,把这些不可宣诸于口的想法搁至身后,抬起头来看着她耸耸肩,无谓说道:“我以前热衷名利,但现在利已经有了,出名才知道有出名的烦恼,所以我现在真不知道日后还要去做些什么。”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想到,这个家伙现如今已经是夫子的学生,世间的名与利对他而言确实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的挫败无措感。 “我记得去年冬天有一次,你在我们此时所坐的木庭间对小蛮讲过一个童话,那个童话里的小公主骄傲又胆怯而且无能,那个青蛙王子倒是有几分泼赖劲儿。”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开口说道。 刚一开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起那个故事,但既然已经开始,她用力握紧拳头,强自镇定平静把这个故事讲了下去,不知道是因为夏末风热还是远处廊间宫女偷懒停扇的缘故,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微热。 “世间任何事情想要做成,首先便要敢想。如果不去想那便永远做不成,所谓野心**理想其实说到底还是要依靠勇气二字。” 李渔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缓声说道。 庭间一片安静,只隐隐能够听到远处廊间大叶扇转动的声音,老树下小蛮惊喜的欢呼声,假山间淌水入池的声音。 宁缺看到她眼中的宁静温和甚至是纵容之意,听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意思,不自禁地想起当时北山道口火堆旁听故事的那个少女,然而转瞬间他清醒过来,记起对方是身份尊贵无双的大唐公主,尤其是那些过往的猜测依然在脑海中盘桓,于是他沉默片刻后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吕先生最近可好?” 没有听到对方的试探性言语,李渔生出淡淡遗憾伤感,但却也松了一大口气,提起身前名贵的龙首无双一捆竹小泥壶,把宁缺面前的茶杯斟满,微笑应道:“吕先生不肯在长安城里生活,坚持在瓦顶山清修,前些日子来了封信,说是身体不错,对了,知道你进入书院二层楼后,他很是高兴。” 想着旅途上吕清臣老人对自己无私的教诲,而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一个声名不显、不能修行的少年,现在的自己却成为大唐朝廷的重点培养对象,宁缺不禁感慨万分,很是怀念感激,心情也变得温暖了很多。 “殿下,我去荒原的这段时间……那桑桑就拜托你照顾了。” “放心。” 有大唐四公主照看,长安城内应该没有谁敢欺负小侍女。但宁缺此去荒原,是桑桑生下来后第一次离开他的身边,所以在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后,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盯着李渔的眼睛极认真说道:“不要让人欺负她。” 被宁缺质疑,身为公主殿下的李渔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心情安定下来,因为她知道宁缺哪些担心桑桑,却肯把桑桑交给自己照看,这已经表明了某种态度。 “放心,若有人敢欺负桑桑,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殿下,这太残忍了,还是直接让那人死吧,全家都死。” “……” “殿下?” “没什么,我这里有封信,你带在身上。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怕那些荒原蛮人,但毕竟身在异地,若真出现什么事情,你拿这封信去找崇明太子。” 宁缺接过信放入怀中,正准备说些感恩之类的制式话语时,忽然眉头微挑,听着花墙外传来的呼吸,心想公主府里有谁竟敢无视规矩,偷听公主与自己的说话。 李渔看他神微微一怔,向后方望去,眉头微蹙说道:“你怎么来了?今日的功课做完没有?国子监什么时候允许学生提前出堂?” 一名身着明黄衣饰的少年从花墙后绕了出来,少年眉清目秀,但脸色苍白似多日不见眼光,瘦削的身体配上脸色,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 少年笑着应道:“姐姐,你不要总这么凶嘛。” 听着称呼,宁缺知道了少年的身份——大唐帝国皇帝陛下的长子,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大皇子李珲园,于是离席起身揖手行礼。 他在这边揖手为礼,少年皇子却是眉梢一挑,苍白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悦神情,随意挥了挥手,说道:“免了。” 在他看来,虽说此人与姐姐有资格对坐,想来也不是普通寻常的小人物,但不管你是谁,既然第一次见到本皇子,不说跪拜至少也要长揖及地,这般随意揖手,实在是太不恭敬。 他在暗怒宁缺不恭敬,李渔却是脸色骤然一寒,不悦斥道:“平日先生教你的礼数都去了哪里?还不赶紧给宁大家回礼。” 听到宁大家三字,少年皇子李珲圆顿时想起这一年里宫里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好奇抬头望向宁缺,这才把真人与传说中那人对上号来。 若放在平日里,即便知道此人是父皇赏识的人,他也不会施以任何颜色,不过举世间他最畏惧的便是自己的姐姐,看着李渔面色如霜,赶紧站起身来向宁缺回礼。 宁缺温和一笑,挥挥手示意不用,却也没有侧身避开。 李珲圆余光里注意到这点,起身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但毕竟是帝王家长大的孩子,他迅速把心中怒意压抑下去,走到宁缺身前,牵起他的手热情攀谈起来。 苍白稚嫩的面孔透着病态的尊贵,刻意透着亲热却掩不住眸子里的冷漠,宁缺惯见生死契阔尔虞我诈,眼内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这等低劣的演技,他也没有因此而不高兴,而是拿出了自己最优秀的演技,最良好的精神状态,谦虚而不失热情,就像是冬天沙漠里的一团火。 戏子安身立命之本便是演技,今日木庭清风流水畔,宁缺与少年皇子同台演出,这般卖艺不休,便等若用绝佳演技在不停羞辱对方。 李渔看着二人攀谈画面,早已看出其间蹊跷,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嗔怪瞪了宁缺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皇子忽然出现在公主府内,恰好与自己相遇,若说这真是巧合,宁缺当然不会相信,他知道李渔的意思,只是关于那件事情,现在的他没有资格也不想去参合,就算想参合也必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所以看着李渔嗔怪眼神,他笑了笑不再调戏皇子,揖手行礼向二位天潢贵胄告辞。 在离开公主府的路畔柳树下,他看到一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不由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他常去皇城对面的昊天道南门观,所以认得这位年轻道人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此人负责天枢处的一些重要工作,极为忙碌,没想到今日竟会在公主府内看到对方,看模样他似乎在等谁。 宁缺走了过去,好奇问道:“明池师兄,你这是在等谁?” 年轻道人看着宁缺,无奈笑了笑,指向府庭方向,说道:“奉陛下命,我负责监督皇子读书,他跑出国子监我也只好跟着。” 宁缺心想那位纨绔苍白皇子,着实不是个好相处的对象,要监督他读书真是个苦差事,同情看着对方安慰说道:“总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方明池苦笑摇头,说道:“我是被师父收养的,自幼随师父出入皇宫,与皇子相熟,陛下才会把这件事情交付给我,可不敢太不当回事。” …………去老树下寻着桑桑,和小蛮说了几句闲话,宁缺便离开了公主府。 走在热闹街巷中,看着巷口处围着水井嬉笑玩闹的顽童,想起那位少年皇子,又想起关于皇位之争的传闻,他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公主摊上这么一个弟弟,还真是倒霉,日后不知道要因为他吃多少苦头。” 桑桑好奇问道:“皇子怎么了?少爷你又觉得他是个白痴?” “如果真是个白痴倒也罢了,谁也不会去为难他。偏生又学了公主殿下一些心眼手段……想要变成聪明人的白痴,才容易惹出乱子。” 桑桑看了眼四周,小声提醒道:“少爷,那可是位皇子。” 宁缺笑着说道:“皇子又如何?隆庆皇子又如何?若这位小皇子日后敢来招惹我,我会让他知道卖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少爷,你现在经常表现的很骄傲得意。” “话说两年前我们还只能参和渭城酒馆赌权分配事务,现在好像能参和帝国皇位分配事务了,怎么能不得意?而且这不是没外人。”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还别不信。进了书院二层楼,就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关于皇位继承这种事情,书院的态度现在看起来很重要,而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对这件事情肯定不感兴趣,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可能会感些兴趣的人……” 宁缺说道:“所以公主才会玩出今天这一招来。不过看小皇子今天的表现,我怀疑她会后悔今天的安排,至少事先应该告诉小皇子。” 桑桑好奇问道:“帝国皇位继承这种大事书院也能起作用?少爷你成了夫子的亲传弟子,地位就这么高了?夫子有这么厉害?”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不要忘记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见过这位老师,不过听了很多传闻,还有周遭这些人的态度,大概能明白这位老师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少爷,那我们应该算是公主这派的?” “夏侯……应该是皇后那边的人,那么日后我始终只能站在皇后娘娘的另一面,也就是公主这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需要站队的话。其实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只不过什么东西都是待价而沽,要卖出合适的价钱就必须等,现在价钱不错,那就可以慢慢开始卖了。”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的侧脸,很认真地说道:“你们讲青蛙王子那个童话时我听到了,也听懂了,这算好价钱吗?”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不是所有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 “天鹅肉不好吃吗?”桑桑不解问道。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在有的癞蛤蟆眼里,又脏又臭的黑泥鳅,要比天鹅肉好吃多了。” 桑桑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在绕着弯骂我又难看又黑?” 宁缺笑道:“看来我家的小丫头终于愿意动脑子想事了。” 桑桑认真说道:“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件挺好的事,按小时候你对我说的话来讲,能娶了殿下回家,可以少奋斗好多年哩。” 宁缺继续向前走去,说道:“问题是她究竟对多少人说过这句话。” 这话便涉及了对女子最恶毒不堪的猜测,桑桑眉尖蹙的极紧,不开心说道:“少爷你一直对殿下有成见,事实上她是个好人。”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和我有什么关系?” “刚才你不是还说待价而沽,要卖个好价钱?什么价钱会比殿下自己更高?” “喂,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卖艺不卖身这句话?”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这里是人世间 长安西城着名食府一品轩后有一家极不起眼的茶铺。 茶铺深处竹席后方坐着两个人,其中那个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看来夏末的闷热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就连说话时的河北腔也显得燥了几分。 “你是暗侍卫嘛,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嘛,这次去荒原,顺便帮着做做任务又有什么问题呢?只是让你看看,又不是让你查什么案子。” 这位矮胖中年男人是大内侍卫副统领徐崇山大人,今日特意出宫与宁缺密会。坐在对面的宁缺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也开始像他一样不停擦汗,只是很明显,他的汗水不是因为闷热夏末天气而来,而是因为对方说的这番话。 “夏侯将军……那是何等样人物,你要我去看他怎么看?看他长了多少根胡子还是每天上几次厕所?徐大人,我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但你要想想,以夏侯将军的脾气,如果让他发现我暗中窥视,肯定会动怒翻脸,到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一掌拍成肉泥,再包成包子喂马吃掉,谁替我出头?” “如果夏侯将军真能一点证据都留不下来,唐律在上,无论宫里还是书院都没办法替你出面。如果如果你死之前能留下他动手的证据,倒也不妨……“哈哈,你知道我这是在说笑话。” 宁缺放下手帕,看着尴尬笑着的罗统领,心想这个笑话不怎么好笑。 此去荒原极有可能会与夏侯照面,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想查查对方,只不过这件事情太危险,没想到在这时却收到这个要求——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对夏侯不怎么放心,那自己能够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看见他沉默无语,徐大统领以为他心里依然有抵触情绪,宽慰说道:“不用太担心,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看夏侯将军行事的反应,回京后把你所看到的一些细节告诉陛下,什么险都不用冒。” “陛下喜欢你,你又是夫子的学生,夏侯将军虽然暴戾冷酷,但他并不是山里那些徒有蛮力凶意的野猪,他不蠢,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你。” 宁缺心想若到时候自己得罪了夏侯,那又该怎么办? “没问题吧?”徐崇山拾起手帕再次擦汗,满怀希冀看着他,说道:“如果没问题,我这就去宫里回话,长安城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诉我,我来办。” 宁缺说道:“您知道我在临四十七巷有个铺子……” 徐崇山用力拍打胸脯,表现的格外豪气干云,说道:“我给你看着!” 宁缺摇了摇头,微笑说道:“主要是有个小侍女,想请侍卫处帮我照看一下。” …………大唐天子派暗侍卫去冷眼旁观帝国大将军的一言一行,这件事情如果被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一场政治动荡,所以为了保密,皇帝陛下根本没有召宁缺进宫,而是让徐崇山在宫外觅了个秘密场所,暗中传了密旨。 领了密旨之后的宁缺,本应把这件事情死死封存在内心最深处,不告诉任何人,不过他和桑桑之间向来没有任何秘密,所以当他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正准备做饭的桑桑,第一时间便便知道了密旨的具体内容。 她望着窗口处的宁缺,问道:“会危险吗?” 宁缺提起毛笔,透过窗户看着她说道:“主要就是察颜观色,然后打听打听,徐崇山说的不错,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危险,若真有危险,我不做便是。” 桑桑低下头继续淘米,问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宁缺低下头继续画符,说道:“身为陛下的金牌小密探,大唐年轻一代重点培养对象,所谓帝国用我,用我必胜……嗯,必胜不至于,必须承认我的人生总是无法顺利太长时间,我之所以不拒绝,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有机会接近夏侯,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去观察夏侯,甚至有可能在其中寻找到报仇的机会,对于等待了十四年的宁缺来说,是无法错过的机会。 桑桑没有说什么,小手在盆里用力地搓着米,清水渐渐变成米浆一般的东西,稻米不知道被她搓掉了多少层,身形越来越瘦削黯然。 “这米如果再让你淘几次,还能蒸出饭来吗?” 宁缺把笔搁到砚台上,看着窗外的画面,沉默片刻后说道:“放心,我现在的水准不够夏侯一根手指头戳,自然不会白痴到马上动手报仇。” 桑桑站起身来,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头望着窗后的他说道:“少爷,既然你不能带我去,那你看到夏侯的时候,一定要忍住。” “去年书院入院试时看到亲王李沛言,我忍住没有?”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们是在岷山里长大的猎人,对付猎物时的耐心,就是我们最厉害的武器。” “需要准备一些什么行李?” “还是老三样。” 马上便要带着书院学生前往边塞荒原,可能会看到夏侯,宁缺有些隐隐的兴奋,更多的还是紧张,想着可能遇到的危险,他越发着急要把符箭研发成功。 当天吃完晚饭之后,桑桑把裤腿卷起,坐在井旁开始替他剪羽磨簇,而他则是全神贯注于书桌白纸之上,不停画着复杂的符文线条。 …………荒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一片荒凉,凛烈冬风未至时,大部分地面上都覆盖着如毡般的青草,只是当中原来到夏末的时候,荒原便会提前感觉到微寒的秋意,青草开始染霜变黄变白,显出几分肃杀味道。 马蹄将一棵比同伴更高的霜草重重踏入泥中,伴着微微嘶鸣和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多的战马出现在草甸上,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护送部落南迁。 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千余草原骑兵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奇怪的声音,闯过燕北边塞,瞬间占据一处旅道村庄,把一只商队团团围住。 鲜血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喷洒,村庄收割的夏粮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流淌,珍贵的茶叶盐包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洒落。 燕地村民和商队护卫惨呼着倒在血泊中,他们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就像那些沉重的粮包与商队货物,瞬间失去生命。 草原骑兵兴奋地呼喊着,把所有人都杀死之后,开始笨拙地重新套车,把他们能找到的粮食与货物全部搬到车上,然后北返。 夏天已经结束,秋天已经到来,冬天自然不远。失去了北方那片肥沃草场的左帐王庭部落,根本养不活太多的牛羊牲畜,如果他们不抓紧时间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抢到足够多的粮食,那么部落便极有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至于被他们屠灭的村庄,还有那一支支商队,是不是应该承受如此悲惨的遭遇,不是草原蛮人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荒原上的人们很清楚,商队的重要意义,然而现如今他们面临着眼前的恐慌,哪怕是最有智慧的王庭军师,也不会强行逼迫他们去思考长远的问题。 燕北各处边塞被草原蛮人骑兵攻破,无数商队被血洗劫掠,无数村庄的粮食被抢走,这些消息被荒原上的风迅速传到燕国各处,然后汇集到皇宫。 刚刚归国没有多长时间的崇明太子,在病榻上父皇的冷漠注视下,平静穿上盔甲,率领三千名近卫军前往北方边境。 城门大开,礼乐大作,看热闹的燕国民众们脸上却没有太多激动的神情,注视着太子车驾的眼神显得极为冷漠。 荒原上的左帐王庭根本无力约束所有的部族,那些蛮人骑兵们已经发疯,单凭燕国的边塞部队,还有这数千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近卫军,根本无法阻挡那些马来如风,箭走如神的草原骑兵。 好在西陵神殿已经发出了诏令,中原各国都将来支援,而那个可恶又可怕的唐国,也将派来他们的骑兵,对于燕国君民而言,这是何等样羞辱却又无奈的选择。 这里是成京,弱国之都城。 …………书院后山,晨光熹微,山雾渐分。 四师兄与六师兄盘膝坐在水车旁,打坐调息完毕之后,对视一眼,开始重复他们已经重复了好些天的研讨过程。二人中间放着那面神奇的沙盘,沙盘上复杂的符文线条自行缓慢地前行,然后组成各式各样的可能。 距离清溪极近的打铁房内,水蒸汽随着水车的灌注而不停浓密,冒着熊熊火苗的炉内,一些似银似铁的金属正在缓慢变软融化。 刚刚起床的七师姐,站在清溪上游,看着他二人脸上的沉默忧虑神情,沉默片刻后把手里的湿毛巾扔到一块石头上,转身向崖坪远处那道瀑布走去。 …………距离南晋都城约七十里外,有一座山。 这座山并不像长安南郊书院后那座山般雄伟高崛、终日被云雾遮住大部分身体,而是平静坦露在清湛阳光之下,每一道崖缝每一颗岩石都显得那样清楚。 这座山的整体形状也很清楚,三面山崖相对光滑,反射着苍穹投来的光线,闪闪发亮,然后在峰顶相聚,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剑。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宗门便在山脚下,那是一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 数十名青年修行者,双膝跪地,朝着古阁恭谨行礼。 他们身后都有一枝被草绳紧紧捆住的剑,与一般剑师的飞剑不同,这些剑相对较长较大,更像是武者使用的剑,而且各自安静地藏在鞘内。 年轻的剑客们恭敬跪在地上,古阁处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像剑一般平静却又锐利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道声音锐利的仿佛能够刺穿剑阁身后那些坚实的崖壁,能够刺穿世间任何有形的事物。 “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 听着这道声音,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年轻剑客表情身体微僵,显得无比紧张,又似乎极为激动,大声应是后起身向外走去。 数十匹骏马正在微嘶等待。 年轻人骑马牵缰,离开师门,向北方去。 这里是剑阁,强者照拂之地。 …………滔滔黄河,浊浪翻滚,一时不知多少浪花产生湮没,河岸旁摆渡舟夫手持竹竿,恭恭敬敬跪在木道两侧。 当年剑圣柳白,正是在这道黄河旁悟得滔滔剑意。 今日大河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便要渡过这道黄河,向北方去。 …………海儿畔的白塔下。 一名满脸都是皱纹的妇人,身上穿着一件由无数布片组成的奇怪衣服,漠然注视着身前那些后辈子弟,声音沙哑怪异说道:“若要去燕北,便需要穿过唐境,朝廷已经发出文书,你们但走无妨,相信唐人不会为难你们。” 一名年轻苦行僧人诧异望着妇人问道:“曲妮大师,难道您不随我们一道走?” 老妇人眼眸里闪过一丝恶毒痛恨神情,厉声说道:“像唐国这等礼数败坏,全无信仰的罪恶之地,我的鞋底沾了一粒它的灰尘,都会令我感到恶心。” 这位月轮国主之姐自幼带发修行佛法,修行境界高深,在佛宗内地位极高,眼下这些奉西陵诏令前往燕北的年轻修行者们,都可以说是她的徒子徒孙。 她看着恭谨待命的诸位后辈,冷漠傲然说道:“我从北方走,直接过岷山,倒要看看唐国有没有谁会拦下我。” 这里是月轮国,佛光普照之地。 …………马蹄踩在肥美的沃野上,仿佛都能挤出油来。 数百名骑士在温暖的阳光下肃然前行,身上穿着纯黑色的盔甲,盔甲上绘着繁复难明的金色花纹,黑色盔甲表面与金色花纹在明亮的光线下不停闪烁,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美感与威压感。 昊天教数千名虔诚信徒,正准备跪行拜山,听着如雷般的蹄声,惊的连连避到道畔的树下,待他们看清骑士面容后更是赶紧跪下叩首,充满了惊喜与敬畏神情。 西陵护教神圣骑兵,号称世间最精锐骑兵,在道旁虔诚叩首的信徒们平时看到一人,便觉得是祖宗积德,今日竟然一下看到了数百位神圣骑兵,不由惊喜的难以自抑,甚至有妇人看着神圣骑兵肃然庄严模样,兴奋的昏厥过去。 有些身家富裕消息灵通的信徒,大约猜到这些护教神军出动的原因是什么,但他们还是不理解,不过是些草原上的蛮子作乱,为什么神殿会如此重视? 数百名护教神圣骑兵中间,夹杂着数名穿着红色道袍的昊天道门神官,神官们中间那位年轻的护教神圣骑兵将领英俊似非凡人,行走在阳光下,身上的盔甲仿佛镀上了一层昊天神辉,若神子般完美而不容侵犯。 这里是西陵,昊天眷顾之地。 …………书院后山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 宁缺把符文图纸搁到桌上,疲惫地靠着角落坐下,看了会儿摇晃的炉火,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这几天他实在是累到了极点,脑力也压榨到了极点。 “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拿出了解决方案,我那天赞扬小师弟是符道上的天才,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四师兄看着纸上的那些线条,又看了一眼在角落里沉沉睡去的宁缺,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了他如此强烈的动力。” 六师兄一面计算符箭材料需要的金属配比,一面压低声音说道:“我能感觉到小师弟很着急……好像他在担心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去荒原的事情。” 四师兄说道:“荒原……西陵神殿担心魔宗复生,小师弟终究是书院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魔宗那些余孽当年被小师叔杀的不够惨?” 六师兄憨厚问道:“师兄,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逻辑关系,小师叔当年把魔宗杀的惨,如果小师弟又遇到魔宗的人,难道他不是应该更担心吗?” 四师兄看着他问道:“你说帝国礼部尚书去燕国会不会担心被燕人杀死?” 六师兄抬起头来,想了片刻后说道:“当然不会,如果礼部尚书出访成京,只要少了一根毫毛,燕国只怕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同样简单的道理。” 四师兄平静说道:“如果魔宗的人敢伤小师弟一根毫毛,魔宗难道就不怕迎来灭顶之灾?难道就不怕再被小师叔屠一遍?” “但小师叔已经死了。” “师叔死了,师父还没死,更何况二师兄一直想有机会向小师叔学习。” “那小师弟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四师兄看着沉睡中仍然蹙着眉头的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知道,但他是小师弟,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当然要想办法让他不怕。” “想什么办法?” “先替他把符箭弄好。” “喔。” 对话结束,房间里沉重的打铁声连绵响起,六师兄挥臂的动作快到如残影一般,打铁声延绵串在一处,仿佛像一道永远不停歇的雷,然而即便是这样响的声音,也没能把疲惫到极点的宁缺唤醒。 四师兄则是拿着沙盘不停模拟着宁缺设计的符文,参考宁缺写在纸上的旁注,尝试各种不同的符线搭配,甚至开始尝试用阵法把这些线条重新组合。 符箭材料特殊,虽然经由六师兄的精妙空管设计减轻了很多重量,但比起普通羽箭来说,依然要重上太多,那么普通的硬木弓便没有办法使用,在打造符箭之前,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必须是先把特制弓制造出来。 随着打铁声的持续,随着铁水灌注泥模的兹兹声持续,渐渐的,那把由混编精钢细条组成的奇异硬弓部件渐渐分部位成形,而最重要的那个部位更是在六师兄的细心琢磨之下,开始泛出幽幽的光泽。 四师兄完全掌握了宁缺对符线的设计,走过去指导那个部位的设计,看着六师兄看似粗笨的手指像绣花一般提着银色的托盘抓丝,他眉头微皱问道:“雕刀你准备用什么?符箭材质极硬,而且要求非常精确,普通雕刀完全没用。” 六师兄呵呵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匣子,从匣中取出一粒三分之二部位被秘制金属薄片包裹的透明石粒,说道:“用硬度极高的杂银做托盘,用金刚石当雕刀。” “金刚石抗击打性能不好。” “所以我在它下面又包了一层铁片,当然不是普通铁片,还是上次我们和黄教授一起替夏侯将军打造盔甲时留下的异种钢铁。” “锋锐度怎么样?” “我磨了整整三天,切割面极好,你看。” 六师兄举起金刚石对着熊熊炉火,明黄的火苗透过那些复杂的表面散开,化作无数纷繁美丽的光芒,就如同夜空里的繁星那般。 接下来,这二位习惯沉默然后沉默决定不能让小师弟害怕的男人,开始这项工作里最困难的那个部分,也就是打造符箭的本体,也正是在这个部分,他们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四种金属的比例没有问题,关键是里面的杂质太多。我选的是军部最好的材料,但材料本身就有杂质,现在炉火的温度很难炼干净。” 六师兄看着火通通的铁水,挠着脑袋无奈说道:“以前从来没有试过这种做法,强行融合这四种金属,需要的温度太高,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就在这时打铁房的门被人推开。 七师姐走进门来,望着角落里昏沉睡着的宁缺笑了笑,转头望向他们说道:“我带了两个帮手过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不需要。” 四师兄看着她身后那两个人,微微揖手行礼,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望向熟睡中的宁缺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符师先贤没能做出符箭来。让两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来当铁匠,除了小师弟谁还能有这等待遇?” 二师兄面无表情走了过来,抢过沉重的铁锤。 陈皮皮笑着走了过来,站到炉火前缓缓闭上眼睛。 炉火骤然变得极为明亮,然后迅疾转作幽幽的蓝色。 二师兄扶了扶头顶的古冠,单手挥锤砸向烧的通红的金属块。 轰的一声巨响! 锤落砧块,劲气喷射如电。 除了陈皮皮,屋内其余的人全部被震的跌坐于地。 巨大的撞击声如一道闷雷,响彻书院后山整座山谷。 清溪无由生波。 鱼儿游动不安。 旧书楼上抄簪花小楷的女子抬头望向东窗外,沉默不语。 两个棋痴抱松。 两个音痴抱紧怀里的箫与琴。 花痴护着身前的花。 书痴还在低头抄书。 这里是书院,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书院。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元十三箭 角落里的宁缺被如雷锤声惊醒,紧接着被锤尖喷出的剧烈声音再次震昏。他在似梦非梦的昏沉世界里隐约听到模糊的打雷下雨声,轻声笑语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靠在打铁房的墙壁上,不远处的炉火被泥土镇住,屋内不再炽热,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他扶着墙站起走到窗前,发现桌上有一个桐木制成的匣子,不由微微一愣,他记得昨天桌子上并没有这个东西。 桐木匣是长方形的,约一个手臂长短,掀开匣面,便能看到匣底安安静静躺着六七个形状奇特的金属物件,这些金属物件表面黝黑,仔细望去才能发现看似浑然一片的表面上有无数细缝,竟是由无数根极细的金属丝编织绞弄而成,单是肉眼望去,仿佛都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着的强大韧力。 宁缺的手指在匣中黝黑事物的表面缓缓抚过,感受着指腹传来的微糙触觉,还有那股莫名的强硬感觉,眉梢忍不住微微挑起。 这些黝黑金属物件的形状很奇特,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用途,尤其是搁在匣中最上方小格里的那段约三根手指大小的金属片,就算是用来砸人都会嫌份量不够沉,更何况金属片上嵌着个极微小的抓银托盘,托盘里镶着颗只露出最上面尖端的明亮金刚石,看着根本不像是一个武器,而更像是……“这不是结婚的戒指吗?”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明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他已经看出匣中这些黝黑的金属部件是用来做什么的,凭借对弓箭的绝对熟悉和那双灵巧的手,在没有人指点的情况下,他开始进行组装。 喀喀轻微金属楔扣合的声音不停连绵响起,极短的时间之后,一把浑体黝黑的金属弓便出现在他手中,紧接着他左手紧握住由无数细金属丝编绞而成的弓身,右手抽出匣内的特制双绞八股线,开始上弦。 黝黑长弓上弦完毕,被轻轻搁在桌上,然后他的目光落到匣旁那方深色的箭筒上,深吸一口气,从箭筒中缓缓抽出一根箭来。 这是一根合金打造的长箭,箭杆被设计的极为细长,虽然采用的是中空管工艺,但握在手中份量依然显得极为沉重。 宁缺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双手端着这根金属长箭,左手虎口缓缓由箭的末端向箭簇处推移,仔细感受体察着箭杆表面的微妙触感。 他摸的很仔细,摸到箭杆本身所具有的那种不可折断的强硬坚韧意味;他看的也很仔细,借着窗外的晨光看到箭杆上那些如鳞一般的细纹,不知道锻箭时落了多少锤,被砸合了多少万层,层层相迭然合相依。 在箭杆本身材料的如鳞细纹中间,还有数道更精晰更深刻的纹线,以一种极为平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只是最下方处一片空白,总给人一种感觉这里少了一根线条,若能把此间空白弥补起来,这些线条便会瞬间变得灵动活泛。 宁缺提着手中沉重的弓箭走出打铁房,迎着崖坪东方投射来的清丽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变得更加清爽。 屋前与镜湖之间的草地里隐隐传来呼噜声,他放眼望去,发现师兄们正躺在树下湖畔酣甜入睡,身边散落着几个酒壶,陈皮皮睡的最死,嘴角不时淌落口水,七师姐靠着古树闭着眼睛,小手指里勾着个酒壶不时上下摇晃,就像是在钓鱼一般,在树的另一边,平日里衣着服饰礼数一丝不苟的二师兄,头顶那根像棒槌一样永远直立朝天的古冠,早已歪斜的不成模样。 宁缺沉默看着屋外沉睡的师兄师姐们,猜到昨夜他们为了自己忙了整整一夜,胸口处渐渐变得非常温暖,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二师兄睁开眼睛醒来,起身扶正头顶的古冠,示意他随自己向湖畔走去,不要打扰那些家伙疲惫酒醉之后的睡眠。 站在湖畔临湖风,晨光晨露在四周带走热泛着光,片刻沉默之后,二师兄严肃说道:“此去荒原,不要堕了书院威名。即便书院不会因为你一人而损千年盛名,但小师弟你如今也是大唐名人,切不可跌了自己身份。” 宁缺笑着说道:“哪里是个名人,就是个人名。”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赞赏说道:“淡泊名利,能于盛名之中见到虚无,小师弟你这话说的好,若让师兄听见,一定会把你引为知己。” 他说的师兄,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 宁缺微微一怔,不由感到有些惭愧。 “二师兄,昨夜辛苦你们了。我本以为可能需要去请教一下黄鹤教授。” “符道我了解不多,但你师傅颜瑟已然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若他都不能帮助你研发符箭,你去寻黄教授也没有任何意义。” “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书院那些教授都住在哪里。” “教授都是客座教授,异国人多,大部分时间都隐居在大山各处。”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山里遇到过?” 这时候二师兄又说了一句很废的废话:“因为大山是一座很大的山。” 然后他回头看着宁缺身上的黝黑弓箭,问道:“要不要试一试?” 宁缺点了点头。 树下草丛中沉睡的师兄师姐们都醒了过来,大山别处那些抱松抱箫抱花的师兄们也走了出来,就连惯常很少在众人面前出现的三师姐余帘,也不知何时来到了湖畔,十一个人围着宁缺或紧张沉默等待,或兴奋议论不停,或挠着头发表示这件事情其实真没有什么意思,之所以本人会来看小师弟试箭纯粹是昨夜被吵晕了。 宁缺把黝黑细长的符箭轻轻搭上铁弓,深吸一口气后高高举起,瞄向高远的天穹,仿佛要射落这时候其实还在崖坪下方的太阳。 随着吱吱轻响,看似坚不可撼的铁弓微微变形,紧绷的弓弦向后拉出,深深陷进他右手的食中无名三指间,因为这次试射意义重大,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了自己并不是很常用的三指控弦。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湖畔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顿时变得极为安静,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或紧张或好奇地望向他紧紧扳着弓弦的手指。 如镜面一般的清湖里,早起觅食的鱼儿缓缓游动。 湖对面那只骄傲的大白鹅正在含水漱洗自己的胸腹。 宁缺袖内的小臂肌肉松放之间,紧绷的弓弦擦着指腹高速回弹,带动着黝黑色的细长金属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骤然前射! 锋利的箭簇从弓弣握手处瞬间前突,当它运行出某个距离后,弓弣处镶着的那颗金刚石,与金属箭杆发生了一次轻微的磨擦,被磨出极复杂剖面的金刚石锋,如同落在纸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极随意的在箭杆上画出一道线。 正是箭杆符文处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文的最后一笔。 箭尾最后离开弓弣处,不知道是因为速度太快的原因,还是因为箭身上那道符文被激发的缘故,箭尾脱离弓身时,竟带出了一团乳白色的湍流。 然后……这根符箭瞬间消失! 湖畔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清楚这根箭的运行轨迹,能够看到它飞到了空中何处,只有抬头望天的二师兄微微眯起了眼睛。 直至此时才有一阵无由风起,吹得仍然举着弓的宁缺衣衫振振作响,湖畔众人微感凉意,宁缺紧握着弓弣的左手上,更是忽然多出了很多露水。 湖中的鱼儿依然在缓慢地游动。 对岸的大白鹅完成了漱洗,开始曲项准备向天歌。 片刻后,依然盯着天空,想要寻找到那根符箭轨迹的师兄师姐们看到了极高处的那团白云中间出现了一处空洞,透过那方洞可以看到更高处湛蓝的天空! 四师兄声音微颤说道:“是射出来的?” 六师兄声音微哑猜测道:“应该是射出来的。” 七师姐惊喜说道:“真是这一箭射出来的?” 二师兄淡然说道:“是射出来的。” 湖畔众人表情骤变,看着天空高处云中的那个破洞,发出一阵喜悦的惊叹。余帘师姐的眉头也缓缓挑了起来,脸上出现一丝笑意,似乎连她都没有想到,这根符箭竟然能飞如此之高,拥有如此大的威力。 这时候陈皮皮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揉了揉胖乎乎的脸蛋儿,艰难抬头望着碧空白云,惘然问道:“那根箭跑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确实很关键,但此时此刻,目睹史上第一根真正意义符箭诞生的书院众人,根本懒得理会这个关键问题,九师兄赞叹说道:“如此佳事,岂可无乐?” 十师兄连连点头,手指抚上古琴之弦,道:“箭不可无弦。” 六师兄自脚下提起沉重的铁锤,憨厚说道:“二师兄打铁用的是我的锤子。” 七师姐指间拈着绣花针,微笑说道:“我也算是帮了些小忙。” 九师兄将箫管搁至唇边,呜呜吹出欢快的乐声,众人正准备像崖顶那夜般以声相合相应时,忽然听到头顶天空上响起一道极凄厉的鸣啸,瞬间便把湖畔的箫声压住,仿佛是云头有位仙人正在吹箫。 书院二层楼诸人虽然都是些痴人,但绝对都是人世间最聪慧之人,听着这道尖锐鸣啸,瞬间便猜到了缘由,表情骤然变得微白,用能够想像的到的最快速度,瞬间从宁缺身边跑开,作鸟兽散,各自寻觅安全的庇护场所。 宁缺却根本不知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事,犹自难抑心头兴奋,痴痴傻傻浑浑噩噩望着头顶的天空,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二师兄和陈皮皮站在他身旁两侧,抬首望天,表情各异。 尖锐的鸣啸瞬间从遥远的高空,传至湖畔,那粒小黑点刚刚进入宁缺眼眸,下一刻便化作一道高速撕裂空气的金属长箭,刺向他的头顶! 二师兄轻挥衣袖,袖飞若边塞扬旗,卷住将要落到地面的那道黑影,妙到毫巅地一扯一带一放,把那根带着恐怖速度与威力的金属符箭转了方向。 嘶啦一声轻响,他的衣袖裂开一道小口。 轰隆一声巨响,镜湖中心那方亭榭被轰塌了整整一半。 宁缺脸色苍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看着烟尘一片的湖面喃喃说道:“我操……” 七师姐顶着锅盖跑了过来,看着塌了一半的亭榭,脸色苍白,喃喃道:“我操……” 二师兄蹙眉不悦看了她一眼。 …………众人重新汇聚到湖畔,指着塌坍的亭榭兴奋地议论纷纷。 四师兄看着烟尘渐消的湖面,带着一种宿愿达成的满足笑容,顺着木桥走了过去,回来时手里握着那根符箭,同时还拿了一个小盒子。 “金刚石画出符文最后一笔,小师弟你的想法确实天才,但很可惜的是,一根符箭只能射一次,不能重复使用。昨夜我和老六做了一套修复工具,但还没有试过,你去荒原上如果需要修复,可以试一下能不能成。” 他把小盒子递给宁缺,神情严肃提醒道:“符箭材质珍稀,而且制造极为不易,箭筒里只有十三枝符箭,在战场上你要节省些用。” 宁缺认真说道:“师兄放心,我绝对不会一次就射完。” “你根本没有能力一次射完。”二师兄在湖畔洗完手,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最多只能射三箭,身体便会承受不住。” 宁缺看着手中那根沉重的符箭,皱眉说道:“那这可怎么办?” 四师兄看着那根符箭,忽然感慨说道:“这是开创历史的创新符道设计,只可惜无法推广到世间,真是可惜。” “为什么不能推广?” “因为小师弟写出来的这道符只能由配合他的念力,想要使用符箭,箭手本身便要是名符师,世间没有几个符师能写出这道符,能写出这道符的符师更不可能是位拥有足够力量的箭手,这道铁弓不是那么好拉的。” 听到四师兄这句话,宁缺才觉得右肩处一阵酸痛,甚至还隐隐夹杂着撕裂般的尖锐痛楚,可能是那处的肌肉被先前的控弦动作给伤了。 四师兄说道:“小师弟,这是你研发的符箭,给它起个名字吧。” 宁缺看着四师兄脸上的笑容,忽然心头一动,诚恳说道:“四师兄,请你赐名。” 四师兄微微一怔,感慨笑了笑,说道:“那好……既然弓与箭材质里都混了小师弟你感触最敏锐的杂银,那么叫它银箭可好?” 宁缺听着银箭二字,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换一个。” 陈皮皮一手指天,问道:“穿云箭?” 一枝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宁缺连连摇头。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符箭借助天地元气而行,世间如今只有十三枝,而小师弟排行十三,那么……便叫元十三箭。”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