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天使》 第一章 九州志vol007 为什么,我的恋人, 你将这枚伤痕累累,却又缠绕荆棘的石头放在我的手中? 带它走吧,既然我们即将永别。 那只是我不再跳动的心而已。 一、 长廊似乎永无尽头。 地毯厚软如苔,吞食了独自疾奔的脚步声。仿佛奔行在一场死寂的噩梦中,不知已经跑了多久或多远,汗水模糊了视线,安德里亚耳中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轰然敲击着耳鼓,响亮得骇人。 脚下铺陈的丝绒地毯也好,侧壁与天花板上包覆的暗纹锦缎也好,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皆是奢艳夺目的殷赤颜色,密不透风地包裹了上下左右。整条甬道如同猩红幽窒的巨口,无声洞开,耐心地等待着。 长廊两侧,数十幅历代先皇的巨像在各自的鎏金画框中静默相对,虚无的视线从高处漠然垂下,落在奋力奔跑的少年身上,仿佛是在目送他投向那张巨口的最深暗处。 依照严苛的继承律,凯罗伦帝国的帝位由五位世袭选帝侯依序接任。那些相继相续的帝王们出身于不同的选帝侯家族,容貌发色截然相异,却永远以同样端凝的姿态高踞于同一张王座上,戎装礼服相同,身佩的骑剑相同,连眉目间的淡漠神色也相同,恍如一人。 蛮荒的地球上早已不存在传承如此久远的皇统。数百年来,凯罗伦帝国的疆域不断拓殖,从区区十几座月球殖民都市起步,一路扩张到太阳系遥远而寒冷的边际,却始终固守旧制,犹如一台精密而古老的机械,运行缓重,坚不可摧。 第一次踏上这条画像长廊的时候,安德里亚年纪还小,父亲与母亲在他左右,各牵着他的一只手。然后不知为何,双亲一同停下了脚步。 “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被陈列在这个地方……就觉得讨厌。”父亲低语。 母亲没有言语,只是从珠翠迭缀的面纱后轻叹了一声。 那时安德里亚才五岁,对于初次进宫觐见很是骄傲,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犹疑不前。他攥紧了父母的手,硬要拽着他们往前走,闷着头使出幼小身体里的全副力气,活像一匹坏脾气的马驹。 记得那天,父亲的模样与平日截然不同,没穿他那件皱巴巴的实验室白袍,换上了全套繁奢的宫廷礼服,襟前缀满勋徽,蓝色织金的宽阔绶带自肩头斜披至腰侧,系成复杂的花结,坠下一枚巴掌大的赤金绶章。母亲也佩着同样的肩绶,胸前一挂项链是数十颗宝石层叠垂坠,一色匀净的克什米尔蓝,恰好呼应她的翠蓝双眸。 “你们身上的东西这么多、这么重,根本走不快嘛!”当时的安德里亚大声抱怨。 而父亲只是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是啊……你说得对。” 十二年之后,安德里亚终于略微理解了双亲当时的犹疑。 这条通往深宫的笔直长廊,像是一座锁闭了数百年不见人息的陵寝,却还燃着长明的灯火。也只有懵懂的孩童,才会身处其中而不知畏惧。 他几乎是撞开了长廊尽头沉重的包银桃花心木门。 门后的御前大厅是每年皇宫举办新年招待会和五朔节舞会的地方,仅是舞池便足以容纳一百二十对舞伴同场开舞。然而此时,这间堂皇轩敞的大厅却前所未有地混乱。神情严峻的医官与皇家宪兵穿梭来去,不断地有人下达命令,又不断地有人领命由侧门离去,侍臣与命妇们如同惊弓之鸟,三五成群地聚在角落低声交谈。 安德里亚四处张望,寻找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谁也不曾留意这个冒失闯入的少年。 大厅中央忽然惊声四起,人们喧嚷着向两侧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通路。 他逆着人群流向推挤了几步,才看清是宪兵们相继抬出几张担架,上面的人形已被遮盖起来,还看得见单薄白布下沁出浓暗的血,隐隐是眉眼口鼻的破碎轮廓。 恐惧骤然攫紧了安德里亚的呼吸。他伸手揪住最近的一个宪兵,强迫他转身面对自己:“皇后陛下在哪里?”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宪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高声喝问,惊得四周细碎的私语声戛然而止。 宪兵其实比安德里亚大不了几岁,因为紧张,娃娃脸上显出了凶狠的神色。喝问的同时,早已劈手攥住安德里亚的领口,腰间骑剑铿然出鞘,剑尖直抵心口。在宫廷以外的世界里,几乎再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这种原始的兵器,但在训练有素的皇家宪兵手中,它仍能轻易取下一条性命。 安德里亚吃了一惊,旋即转为不悦。他身材高拔峻直,领口又被人揪得极紧,不得不微微昂起头来,俯视宪兵的角度便傲慢得近乎睥睨。他的视线冷然划过宪兵的脸,沿着那道细锐的剑锋,缓缓转回自己的胸前。因为是在毕业考试前夜被紧急宣召觐见,他还穿着预备军官学校朴素的黑色制服,站在这些锦衣华饰的人之中,确实像个寒碜而可疑的外来者。但他也知道很快就有人认出他,毕竟他有着亮眼的白金色头发与钢灰色双眼,那是葛立芬伯格家族血统的鲜明标志。 “看什么看?回答我的问题!”年轻的士兵被他沉默的注视激怒,骑剑的尖端抵得更紧了些,透过衣料,一点尖锐的痛钻在皮肤上,显然已不止是威吓之意。 安德里亚轻微地蹙了蹙眉。 当啷一声,宪兵手中的长剑被人打落在地,三五个人扑上来,左右扳着肩,将他向后拖开一段距离。年轻宪兵本能地想要摆脱箝制,却被那些人压住了后颈和肩背,按倒在地。此时他才发觉上来阻拦的都是前辈与长官,一下子慌乱起来,停止了挣扎 那群宪兵就在安德里亚脚下扭成一团,安德里亚却没有退避,反而微微俯下头颅,盯住那个已被按倒在地的年轻宪兵。 “你不认识我,这不奇怪。”他伸手到自己颈间,将被扯开的制服领扣一枚一枚重新扣起,“但这身衣服不过是一层外壳,你眼里看见的人,难道都只有这层壳么?” 年轻宪兵仰头瞪着眼前不过十六七岁、居高临下的少年,脸上除了困惑与恐惧,又添了一层愤怒。 掌管宫内事务的范施泰因伯爵终于赶到,拨开人群上前,俯下银发的头颅对安德里亚躬身行礼:“万望恕罪,谛西斯侯爵阁下。今天事出突然,不得已调用了外围警备队,这些年轻人资历尚浅,未曾见过多少尊贵的……” 安德里亚不想听那些客套,直接打断了他:“皇后陛下在哪里?” 范施泰因伯爵似乎不觉得受了冒犯,语气仍是恭谨平缓:“在西蔷薇厅。只宣召了您一位,请务必让我找人护送您过去。” 听他这么说,安德里亚心中安稳了些。西蔷薇厅是三楼西北翼的一间小会见厅,平日是帝后私用。若皇后受了伤,他们绝不会让她耽搁在那里。 范施泰因伯爵召来一名侍臣与一名宪兵,为他引路。转身正要离开的瞬间,安德里亚听见身后群蜂嗡鸣般的窃窃私语。 “那孩子是谁?他订婚了吗?” “你不认识他么?皇后陛下的侄儿,‘蝴蝶公爵’的儿子。” “嗯?不是‘瓢虫公爵’吗?” 无需亲眼目睹,安德里亚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面。贵族们绝不肯面对面地调情、嘲讽、诽谤、争吵,以免失却身份。那些优雅多礼的人们一辈子最精熟的技艺,正是在浓厚髭须或缎面折扇的遮掩下交换言语,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 第五章 他们在蜿蜒的通风管中爬行。有时是主管道,有时是分支管道,管道的口径时宽时窄,偶然经过通风栅栏的时候,才会有光线从下方渗入。他们只能一个跟着一个,用手掌和膝盖贴紧地面,像毛虫一样往前蠕动,尽量不发出声音。 “趁着还没人发现,我们回头吧。”毛虫队伍的尾部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哀求似的说。“这里好冷啊。” “这是空调管道,当然冷啦。所以才让你穿飞行服来嘛。”领头的泽维尔停了一下,呵着白气查看他的路线图。 趁这个空当,安德里亚回头对诺亚说:“我们要往前走,你要回去可以自己回去。” 诺亚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可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那你就从下一个通风口跳下去,然后随便找个过路的人,说你迷了路,请他带你出去。如果敢把我们供出去,那就连珊希也救不了你。” “下面都是禁区,我会被处分的!”诺亚的眼圈真的红了。 夹在他们之间的海恩悄声笑了:“行了,安德里亚。提到珊希的名字只会让诺亚更害怕。” 诺亚嗫嚅着说:“我以为不要花这么长时间的……我们已经出来好久了,我得在珊希发现我不见之前回去……” 安德里亚叹了口气:“珊希最近每个下午都在加码训练,不到晚餐时间不会回来,你就放心吧。” 过去的一周对e271中队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噩梦。第一天上午的课程是三场模拟训练,头两次是强度稍弱的人机对战,只有最后一次的对手才是来自a中队的某个活人,这样他们就会有一个下午的充分时间去处理眩晕、呕吐物和身上新添的伤痕。 此后每天的对战场次逐渐加码,到现在已是每天六次人机对战,两次真人对战。一周以来,安德里亚只在人机对战中胜过屈指可数的几场,他自小到大没有过这样惨败的战绩,满腔郁闷积压得快要爆炸。一听说泽维尔的探险路线,他便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响应。莱昂奈尔去了图书馆,其他留在宿舍的男生全被安德里亚拖了出来,去看个究竟。 “好,接下来向左,经过一个岔口,向右过两个岔口,然后再向右一拐就到了。已经很近了。”泽维尔把手绘的路线图折起来塞回怀里,继续向前爬,这支奇怪的小队伍也跟着移动起来。 爬了不到十分钟,诺亚又开始低声恳求他们悬崖勒马,泽维尔对他“嘘”了一声:“马上就到了,下面的人要是听见声音,肯定会抓到我们的。” 诺亚一下子紧紧地闭上了嘴。 拐过弯角之后,前方的管道底部有一方,蒙蒙眬眬的白光,那是从通风格栅透上来的光。 格栅正好位于两条粗大主管道的交叉处,空间足够让他们四个人聚成一圈。强劲冷风卷挟着霜粉从四面的管道中涌来,嘶嘶地冲过格栅,淌进下方的机库。 俯瞰下去,他们的“神临”就在机库里,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如同神殿中夹道而立的武士巨像,只是那些武士现在的模样都不怎么好看,不是丢盔卸甲,就是缺胳膊少腿,复杂的内部构造全都裸露在外。 机库的顶棚有十几层楼那么高,一只重型吊臂从顶棚的钢骨天桥上缓缓降下,从某台被拆得零零落落的“神临”躯干中取出几节破损不堪的腰椎。那些金属部件比公用电话亭还大,吊臂和握爪却运作得轻巧准确,放佛是人类的手随意拿起一颗草莓。几十名穿着褐色工兵制服的整修人员正在工作,他们靠着手脚上的磁力爪吸附在“神临”身上,看起来渺小得像是一群勤奋的蚂蚁,一个穿着橘色制服的技术士官踏在悬浮的小型升降板上,四处飘行巡视,大喊大叫地对“工蚁”们下达指示。 “这舱门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没这么惨啊。”安德里亚紧蹙着眉头,认出那台被大卸八块的机体正是属于他的。 “你那时候不是被困在座舱里,缺氧昏过去了吗?海恩用他那台‘神临’直接把你的舱门掰开了,合金的手指都掰坏了。其实整修得挺不错的了,昨天我来看的时候,比这还惨呢……诶!”泽维尔忽然伸手在他们面前挥了挥,动作夸张地指着那块格栅,让他们往下看。 “珊希。”他用口型说。 有个穿着飞行服的女孩刚刚走进机库,那个技术士官立刻跳下升降板,迎上前去敬礼。他们交谈着,来到某台“神临”的脚下,几乎就在通风格栅的正下方,女孩的金红色长发耀眼得像是海面倒映的夕照,不可能认错,确实是珊希。诺亚顿时紧张得僵硬了。他求救般地看着所有人,身体微微哆嗦着,像要说点什么。泽维尔立刻爬过去捂住他的嘴,以防他恐慌中惊动了下面的人。 刺骨的冰冷气流在管道中呼啸奔窜,吹得人脸面麻木,头发翻飞,他们不敢动弹,只是静静地向下张望。珊希接过一份文件,在上面签了字,技术士官指点着“神临”,像是在向她解说。 诺亚被泽维尔捂着嘴,不知为什么颤抖得更厉害了,连脸也涨得通红。安德里亚不以为然地看着他:“珊希到底是你堂姐还是你妈妈啊?” 诺亚使劲摇着头,却因为被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反而从鼻子里喷出响亮的“哈啾”一声,竟然是经不住冷风,打了个喷嚏。 珊希似乎听见了声音,猛然抬起头来。泽维尔吓了一跳,立刻把诺亚向后拖开,安德里亚和海恩也缩了回来,如果这时候机库里的人朝上张望,应该只能看到一方空空如也的格栅。 “别动。”安德里亚对着诺亚的耳朵,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说。 他们屏息听着机库里的动静。没有喊叫,也没有慌乱的脚步,各类机械和工具还在隆隆地运转,人声嘈杂,语气却都还平缓。 他谨慎地探出去看了一眼,珊希正指着文件上某个条款对技术士官发问,“工蚁”们仍在埋首工作,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那小小的异样声响。 泽维尔手脚并用,尽快向前爬去,其他人一言不发紧跟在后。他们谨慎地绕过格栅,过了好一会才爬出机库,来到某条无人的走廊上方。泽维尔终于一下子瘫在管道壁上:“唉,还好没被珊希看到。” 诺亚结巴着说:“对,对不起……” 海恩发现安德里亚正专注地从通风口往下看,便移到他身边:“在看什么?” “那扇门。”安德里亚回答,“还有那个人。” 他们身下的走廊一侧有一道门,从宽度来看不是办公室或者盥洗室,大约是某个机库的上层出入口,通往顶棚上的吊装天桥。那道门直接敞开着,看不见厚重的钢质卷门,却有细密的蓝色光幕自上而下直落至地,有个身材瘦矮的少年正穿过光幕走进门内。 海恩也认出了那个人:“是a中队的,那个5号奎因。今天早上他是泽维尔的对手。” “有种他就别用那台怪物一样的机体,出来跟我面对面地打一场啊。”泽维尔哼了一声。 这一周以来,他们不仅输得面目无光,在单场对战训练中的生存记录也从来没能突破10分钟的大限。每一战不过持续短短的数分钟,却需要耗费数倍的时间来恢复体力,在休息的间隙里,他们都只能瘫坐在模拟器里抓紧时间大口喘息,a中队的那群人却还玩得不过瘾,时常分成两组相互挑战。肉眼无法在小小的屏幕上同时追踪六台穿梭乱舞的“黑v”,技术士官们总会把对战的场景投映在训练大厅上空。那些飞鸟般的机影在虚幻的场景中追逐,长刀交击,枪火四射,迅疾得令人目眩,也令人绝望。 第四章 他漂浮在柔暖的白光之中。眼前模糊,如同整个世界已不复存在,声音、色彩、形体,一切消失殆尽,只余下寂静与空无。 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覆在身上,沉甸甸的温暖,像是个令人安心的怀抱。身体无力,不能动弹分毫,也不觉得焦急,反而又合上双眼,只想安然睡去,不再醒来。 身体像是缩小了,回到幼年的时候,不足上寄宿学校的年龄。在冬日的清晨,穿着睡衣,走进母亲的卧室去道早安。其实母亲多半是刚睡下不久,埋在毯子里懒懒答应一声,于是他就静悄悄退出房间,顺手将房门关好。但偶尔父亲也会在那里,倚着床头看一本厚书,看见他来,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掀开毯子的一角。 那时候安德里亚就会高兴起来,飞快踢掉拖鞋,跳上大床,窝进父母之间。迷迷糊糊尚未睡熟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四周的一切:暖热的体温,父亲翻动书页的依稀轻响,母亲枕上的清甜莓果香气,窗外树影婆娑,淡金阳光零零碎碎穿透枝叶,拂过微合的眼。那样的日子很少,记忆因而格外清晰。 如果生命的尽头就是这样,倒也并不痛苦。 额上爬过细微却难忍的刺痒,安德里亚皱起眉头。 他费了极大的劲才睁开双眼,抬起不听使唤的手。视线仍是昏蒙,隐约看见满手都是暗红干硬的痂痕。勉强用那只手摸了摸额头,之间也染上了刺眼的鲜红。 血……? 他皱起眉头:“死了还会流血……也太离谱了吧?” 胸口压迫的重量骤然蠕动起来,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上空,暗金色的头发蓬乱得不成样子,半边脸上都是压出来的红印。那个人眨了眨眼,郁蓝的双眸睡得有些迷茫,却十分严肃地俯视着他。 “……”安德里亚认出了那从小熟识的五官。 没来得及开口,坐在床沿的海恩就两只手一左一右捧住了他的脸颊,揪紧,用力朝两边抻开:“疼不疼?” “好疼!”安德里亚抗议,嘴角却被扯得嘶嘶漏风。 海恩笑眯眯地松开手,拍拍他的脸颊:“你看,会疼就是没死嘛。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沙场捐躯,我看你最应该在一百岁生日晚宴上,被十二个美丽的曾孙女亲手用银匙喂食鱼子酱,不慎噎死。” 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仍是白洞洁净的白,却能够逐渐分辨出缠绕身体四周的各种管线,以及病房里简洁冰冷的陈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股熟悉的莓果芳香仍未散去。 “我睡了多久?”头仍是一跳一跳地痛,不像是伤口迸裂的疼痛,反而像是有只汤匙在脑子里顽固地搅拌着。 “两三天而已。你伤得不重,只是有些脑震荡和缺氧。”海恩从床单上拾起一片草叶,在两指间捻来捻去,“不过那艘工兵舰爆炸的时候,威茨被卷了进去,道森和格莫列夫去救他,三个人都是重伤,当天就被送回奥林匹亚去治疗了。” 安德里亚愣怔了一下:“那他们的毕业考试……” 海恩叹了口气:“至少要延期到明年。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攻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工兵舰把外面的大块残骸拖了回来,可是不让我们接触,也不透露任何消息。”海恩耸肩,“我们只是一群来消磨暑假的纨绔子弟嘛。” 安德里亚忽然狐疑地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伸到鼻端,仔细嗅了嗅。 “是树莓果酱啦,我从早餐里省下来的。”海恩用手里的草叶搔了搔安德里亚的额头,一阵刺痒让安德里亚差点又伸手去抚摸。 安德里亚骤然醒悟,哭笑不得:“你把果酱挤在我手上了。” “对呀。” “然后你还搔我的痒,让我自己把果酱往脑门上抹。” “对呀。”海恩坦然得点头,“你当初不也趁我睡着的时候这么干过。” 安德里亚用指节揉着太阳穴,呻吟了一声:“……这个我承认,可这次我是脑震荡昏迷不醒啊!好朋友就算没在床边彻夜守候衣不解带什么的,也犯不着这样吧?” 海恩谦逊地递上一张湿巾:“可是今早医生看了你的脑电图,说你已经不是昏迷,是进入睡眠状态了啊。” “嗤,你真记仇。”安德里亚忍不住笑了,擦着额上的果酱,就要坐起身。 “等一下。”海恩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几?” 安德里亚白了他一眼,“四。” 哐啷一声,器皿散落和液体泼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缪茜卡慌不择路地冲进病房,只手拎着一个午餐托盘,托盘上所有的食物早都打翻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缺氧的后遗症?怎么又开始流血了?怎么不叫医生来?”她扑到床前,盯着安德里亚满脸满手的鲜红,一连串惊恐地发问,声音越拔越高。 海恩也吃了一惊,还呆呆地竖着那一根手指:“没事的,缪茜卡,这家伙好好地。” “可是……他说那是四啊!如果他为了救我,留下永久性的脑损伤,后半辈子都变成一个傻瓜,那我,那我……”栗色头发的女孩一手捂着嘴,用那个托盘指着海恩比出的那个“一”,然后转回去指着安德里亚眼圈立刻湿润了。 安德里亚连忙证实:“别哭了,我开玩笑的。” 缪茜卡眼泪已经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脸憋得通红,拼命用手里的托盘给自己扇着风。 海恩站起身,慢慢走近她身边,他的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催眠一匹受惊的赛马:“来,别着急,仔细想想……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安德里亚了,对不对?他这么别扭的家伙,如果老老实实回答是‘一’,那才可怕呢,肯定是脑子坏了。那时候你就真要负起责任,嫁给他守活寡了。”说着,他从缪茜卡手中嗖地一下抽走了那个危险的托盘,搁到床尾的小餐桌上。 缪茜卡好歹收住了泪,依旧捂着嘴,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瞪大了灰绿清澄的双眼来回看着他们,最终才相信了,扑哧一声破涕为笑:“还好还好,如果我爸知道我错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没当上侯爵夫人和选帝侯的儿媳妇,他准得掐死我。哪怕对方是一头驴,只要有个贵族封号,他也愿意让我嫁过去。” 房门是敞开着的,可是门外的人没有擅自进来,而是轻声、平缓地敲了敲门。他们三个人一起转过头去,是同中队的莱昂奈尔·乌第少尉。身材高大的少年制服笔挺,手里捧着另一份午餐,正皱眉看着地上狼藉的食物碗盘。 海恩出声招呼他:“你的复查结束了?腰上的伤口怎么样了?”“恢复得不错,已经没问题了。正好没别的事,顺手给你带点吃的。”莱昂奈尔跨过那堆残骸,走进病房,放下手里的托盘,“半路遇见护士,说刚才有人已经送了午餐过来了,我想这下恐怕要浪费了,看来倒也没有。” 缪茜卡斜了他一眼,莱昂奈尔却视而不见,转身就走:“既然安德里亚醒了,我再去拿一份午餐。” 缪茜卡犹豫了片刻,忽然说:“我去叫人把地上打翻的东西收拾一下。”也急急跑出去。 第三章 九州志vol007 警报急促鸣响,宣告引擎已完全熄灭。失去一切动力之后,这艘自重数千吨的空天运输机便如同—只死去的飞鸟,狂乱地旋转着坠向大地。 安德里亚被磁力爪牢牢地束缚在座位上,遵照飞行守则,咬紧软胶氧气吸嘴,以防在眩晕中呕吐,或在撞击下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的队友们与他一样,都处于良好的固定姿态,像十只紧紧攀附在岩壁上的蝙蝠。急速跌落带来的失重状态始终未曾停止,安德里亚的身体在茧壳坐椅中微微浮起,几近纯白的浅金色额发在眼前不受控制地飘拂。如此强大的g力足以使—般人的眼球充血,视野一片猩红,但对于全员通过模拟极限训练的他们而言,还算不上什么问题。 49,50,51……从骤然失重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心中默数着秒数。 坠落似乎水无休止。 “甩掉他们了吗?”在警报与金属震响中,他听见副队长珊希拿开了氧气吸嘴,高声叫喊。 运输机副机长同样大喊着回答她:“不确定!我们最好降得更低一些!” 驾驶舱前景屏幕上,猩红群山险峻直拔,如同丛生的巨大长枪,刺向每个人的眼底。他们的飞机正急速跌入那些林立枪尖之间的狭窄深渊,高度计显示的数字以每秒数十次的频率跳动着下降。 珊希追问道:“要降到多低?已经关闭动力70秒了!” “非常低,小姐。”机长回头看了看她,“我们必须进入诺克缇斯迷宫底部,才有可能在到达集合点之前甩掉跟踪者。来不及折返了,而且在返程上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更大。” “耐心点,西尔贝克中尉。”耳机里传来队长海恩的声音。他使用了这架运输机的舰内通讯频道,机组与中队的全部成员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发言,而不必顶着噪音叫喊:“做个简单的计算,我们在相对高度7000米的山顶附近开始进入自由落体状态,设重力加速度是0.39g,即使不考虑大气阻力,也要经过至少187秒的坠落过程,才会撞击地面。” “看来你们这帮学生中间至少还有一个没在物理课上睡觉。”副机长咧嘴一笑。 “闭嘴,干活。”机长抬手敲打副机长的后脑勺,“你没听到吗?这位小姐是西尔贝克家的人,别惹她不高兴。” 副机长开始逐个确认引擎重新点火前的开关位置:“得了吧,这艘船上不能得罪的人可多着呢。出发前是我核对的乘员名单,这帮孩子里几乎没有不是贵族的。一共才十个人,就有两个西尔贝克,一个柯伦托,一个葛立芬伯格,全是金光闪闪的选帝侯家族姓氏。只要获得三个选帝侯家族的支持,都可以当皇帝了咧。是不是啊?”副机长百忙之中回过头,轻浮地冲他们眨了眨眼。 “做你的梦吧!”机长大笑。 安德里亚的眉头忍不住跳动了一下,心中默数着的秒数却没有停止。他就是那个不能得罪的葛立芬伯格,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继承父亲的爵位与选帝侯身份,成为葛立芬伯格家族的族长。令人敬畏的家族光环一路跟随着他,即便是在十四岁进入军校受训之后,这样善意而大胆的嘲讽也很少遇见。 他们已沉入谷底的黑暗之中,不见天日,只是在重力牵引下疯狂坠落。 安德里亚数到了175。 还有12秒,他们就要撞击地面,粉身碎骨。 四个辅助发动喷口骤然向下喷气,坠落的势头被强行刹住。由于惯性,身体高速向下撞击坐椅,震得每个人的内脏几乎都要从口中跳出。在距离谷底不足500米的高度,主引擎正常发动,持续不断的警报终于停止了,飞行姿态迅速恢复平衡。他们开始在风蚀的岩柱之间低空穿梭。引擎喷射的热流吹起大量绯红尘沙,在这个时刻狂风肆虐的星球上,也有助于隐藏他们的行踪。 “掩星,我是‘送子鹳’。应该已经甩掉了跟踪我们的不明船只,不过按照安全条例,我们会在外头兜几个大圈子,再到集结点去。”机长对着他的通讯器说。 通讯器始终静默,并未传来任何回答。 “他们没有收到?” 副机长问。 “不可能,这里离集结点不到100公里,不可能收不到我们的呼叫。他们就是不吭声而已。” “‘掩星’是什么?”珊希质问。 机长头也不回:“掩星基地,一个军事基地,也是你们这次航程的目的地。”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基地。”红发的少女狐疑地皱起眉头。 “当然了,小姐,它是绝密,听说过掩星基地的将军都没有几个。” “如果掩星基地不回应任何呼叫,怎么导航呢?”海恩似乎有了些许兴趣。 “这个基地就是难搞,外来的穿梭机只有飞临指定的集结地点上空,停留在指定高度,才能激活导航信号,被引导到真正的入口。所谓入口,也不是一个能让我们飞进去的窗口,所有乘员和货物必须在入口处换乘车辆,然后在地下隧道里开个老半天,才算进入基地。我来过五六次了,没有一次的集结点和入口位置是重复的。基地周边的地貌全都加上一层光学伪装,定期修改,从外部根本看不见它的半球遮罩。前几年有艘迷路的民用飞船一头撞了上去,当场被防御光束网化成了灰,连个渣都没剩下,最后只能作失踪处理。” “所以跟踪者的目标并不是我们,从学校—路追踪十几个小时而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安德里亚神色不悦,“他们的目标是掩星基地,使用的策略也有效易行:埋伏在基地附近,总会有进入基地的穿梭机带他们找到正确的位置。‘送子鹳’的时速不算低,但是与军机相比,依然是个容易追逐的目标。” “听起来真是令人伤感,我们在太空里兜了半天,就是为的不让猛兽循着印迹尾随而来,结果倒在家门口被跳蚤叮上了。”海恩懒懒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贵族老爷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全条例,终究还是败给了跳蚤啊。” 有几个人悄声笑了。即便在他们这群天之骄子中,海恩的地位也是最为高贵的。父亲早逝,他在十二岁稚龄便继承乌拉诺斯公爵与柯伦托家族选帝侯的封号,确切说来,在整个帝国中,地位居于海恩之上的只有帝后二人,安德里亚的父亲身为选帝侯,也不过与他爵秩相同而已。由这样的一个人口中说出“贵族老爷”四字,本身就是个不错的笑话了。 “又跟上来了……这次很近,在我们头顶,距离8700米。”副机长报告,“他们还没放弃。” 机长抬头观察全景屏幕:“保持航速。” 火星的低重力令山岭格外陡峭,空天运输机正在纵横交错、深达数公里的峡谷群中穿行,像是一颗沿着狭窄轨道滚动的钢珠,没有多少转向机动的余地,上方是他们离开诺克缇斯迷宫的唯一通路。 “求援信号已经发出12分钟了,怎么还不见增援的影子?”珊希眉头紧锁,“这架运输机有什么武器装备?” 副机长耸肩:“通信频道都被提前锁死了,除了掩星基地,我们无法与其他任何作战单位联系。就算能在通用频道呼救,从最近的维京基地赶到这里也需要50分钟,也就来得及收尸吧。武器倒是有两门l50mm自卫机炮,还有一套很不错的自爆系统,可以保证在救生小艇脱离之后把整艘‘送子鹳’炸成均匀漂亮的碎末。” 第二章 九州志vol007 亲爱的姐姐: 此刻你或许已经在参加毕业考试的途中了,但我必须立即写信告诉你这个奇迹。 你也许不会相信,其实连陪伴母亲多年的护士也觉得难以置信:今天我到疗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她短暂地睁开了双眼。 母亲很虚弱,也很安静,一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醒了。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轻轻喊了你的名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像一个只拧上半圈发条的古董玩偶,再次昏迷过去。医生赶到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有一点微笑。 给母亲试用新药已经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效果。 医生说,母亲的神志其实并不完全清醒,记忆也还停留在她昏迷前的那一刻。过去的四年对她而言并不存在,所以才会把我误认为是四年前的你。 我想这是种幸运,这样她就不需要知道她昏迷之后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 伯父给我汇了下个学年的生活费和零花钱,比去年还多一些,所以这个暑假我打算暂停打工,留在疗养院照看母亲。医生说她最近很有可能再次醒来,不过很难说会清醒多久,也不一定能回复神智。如果下次母亲醒来的时候还是叫我‘珊希’,我不会试图去纠正她,请不要介意我借用你的名字, 毕竟她也许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再醒来的机会。我希望她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只感到快乐,不必分心去考虑别的。 祝你毕业考试顺利。考试结束后能来疗养院吗?盼望见到你。 爱你的,妹妹 信是今早出发前最后一刻收到的,还来不及读就要登机了,珊希只好把它匆匆打印出来,随身带着。从登机的那一刻起,毕业考试就已开始,考生的一切对外通信必须暂停。即使写了回信,也得等到考试结束才能发出,可是她一路上还是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 妹妹说得对,母亲确实是个幸运的人。 四年前,父亲因为挪用公款被裁议院审查,母亲在焦虑中服下过量迷幻剂,严重伤害了中枢神经系统,昏迷不醒。医药费一度难以维持,后来靠着伯父的资助和担保,也还是住进了最好的疗养院。母亲这些年来过得确实像棵植物,但无疑是一棵被精心照护的植物。 就算母亲知道每一家贵族公学都拒绝了妹妹的入学申请,珊希被预备军官学校延迟毕业,连降两级,就算母亲知道父亲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的时候,用的是她陪嫁的那支象牙柄古董左轮手枪:就算母亲知道后来警方把那支作为证物的枪还给珊希和妹妹,她们却不得不又把它交给拍卖行换钱买食物……又能怎么样呢? 母亲永远只会一面哭泣,一面用大杯的烈酒送下一把一把五颜六色的迷幻药,躺在柔软洁白的病床上沉睡四年,对她来说已经算是求之不得的幸运。 珊希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面座位上的人人也叹了口气。 “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啊?都第三次绕回这里了,这次会不会真的要降落了?”他问。 回答他的只有乏昧而平稳的机械噪声,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珊希也一样,只是从手中的信件上抬起眼来,看了看头顶。 这是架运输机,客舱狭窄,更谈不上舒适,坐了十个人已经略显拥挤。客舱的天花板是平铺的全景屏幕,在半躺的休息模式下,外面的景象一目了然。熟悉的灰红色星球在视野中急遽放大,他们搭乘的穿梭机正在高速接近火星。 火星是凯罗伦帝国的首星,荒凉的红色表面上散布着着首都奥林匹亚与另外十几座庞大的半球都市.容纳了约五分之一的帝国人口。他们就读的预备军官学校本身就是—座环绕火星运行的巨型空间站,从学校直飞火星表面只需四小时航程。 可是这十几个小时以来,这架空天运输机始终只是在太空中胡乱绕行,路线完全随机,找不到任何规律,也无法推断它真实的目的地。 发问的家伙嘴里嚼着两根细长的甘草糖棒,糖棒一颤一颤,如同一只甲虫摇着敏锐的触须:“没错,保密条例是明文规定,为了甩掉潜在的跟踪,前往机密地点的途中必须进行一定时长的迷惑飞行。可我们这只是毕业考试唉,有什么可机密的……” 珊希心头暗自一悸。确实如此,再这样下去,就连她那点仅余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了,这些对底舱里的“货物”还一无所知的大孩子们,还能忍耐多久呢? 幸亏那个人的思绪很快又跳到了别的问题上:“不知道毕业考试到底考些什么?听说每个中队的考题和考场都不一样诶。我曾外祖父毕业正好赶上巴伦西亚空间站叛乱,直接开到前线,只要活着回来都算考试通过。但是现在根本没仗可打,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边境海盗,也不可能让我们去剿灭他们呀,我们这帮人出了模拟舱就什么也不懂……” 珊希直接在座椅上翻了个身,用沉默的后背对着他。就算每个人心里都埋着同样的疑问,也只有这家伙会这样喋喋不休,仿佛他思考时用的不是脑,而是嘴。不过,那倒是一张即便塞满了零食,也常常能切中要害的嘴。 “最奇怪的是,为什么其他中队都是乘军机出发,只有我们搭了个破运输机啊?‘送子鹳’这种型号根本是用来给学接餐厅送补给的吧。你说底下的货仓里装着什么?我们的考题总不会是押运几百吨马铃薯吧?” 马铃薯……如果真的是马铃薯就好了。把它们送进厨房,稀里糊涂混个毕业,她也就可以从此自由,做一份寻常的工作,过—辈子寻常的日子。 其实伯父当初就说过,这并不是交易,也没有契约可言,如果她不愿意加入计划,大可以直言拒绝。她却立刻一口应承下来,母亲和妹妹的一切开销全都仰赖伯父,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立场。至于这个庞大的计划到何时才算正式结束,何时才不需要她的存在,当然不是她能够过问的事情。 那人伸出穿着飞行靴的脚,轻轻踢了踢珊希的靴子:“你说呢?你说呢?” “泽维尔,你就不能去烦其他人吗?”珊希终于忍无可忍,转回头瞪他。 “这些家伙看起来像是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么?”泽维尔叼着的甘草糖棒灵巧地转了一个圈,遥遥指向身边的队友们,“队长大人永远在冬眠,不用说了。而我们的王牌飞行……嘿嘿,不对,王牌模拟飞行员,昨天下午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早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块木头了。” 珊希咬住下嘴唇。 其实泽维尔没说错。“送子鹳”的体积虽然庞大,客舱却紧凑得像个豆荚,她的队友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挤了十几个小时,早已不复出发时的兴奋,多半是在睡觉或戴着头盔玩游戏,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拆装武器消磨时间。 队长海恩的身体一向虚弱,一个学年里总有一两个月要请病假,最近越发苍白嗜睡,简直让人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清醒着毕业。此刻他也还在睡着,纤长优雅的躯体蜷成一团,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确实像是冬眠中的蛇。 原本安德里亚很少放过这种恶作剧的大好时机,他曾经在海恩手心挤上果酱,又往他脸上滴水,海恩熟睡中觉得痒,迷迷糊糊用手去擦,却抹了自己一脸果酱,让全中队笑成一团。可是安德里亚这一路上却出奇的沉默,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他面孔线条原本就秀直傲慢,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了凛然的锋利。 今天清晨,珊希从宿舍的天台上看见一架穿梭机直接降落在校区专用的空港,把安德里亚送回宿舍。那架穿梭机尾翼喷涂着星冠与权杖的皇家纹章,有权使用那种纹章的只有皇帝与皇后,而皇帝已经从世人眼前消失了十九年。 皇后急召安德里亚觐见,难道就是为了提前一夜向唯一的侄儿透露关于“货物”的消息?她静静地思量着。不,一个少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至少会有几分喜悦的模样,可是安德里亚的神情却让她想起每天早起时在镜中看见的自己。像是站在无尽迷宫入口,再无退路的旅人……也像是一道被打磨得寒芒迸发,却不知最终要刺向何人的利刃。 泽维尔肚皮上堆满了零食的包装袋,他挨个儿抓起来,把袋子里剩余的残渣抖进嘴里:“再说你以前读过一次三年级,总该比我们知道得多点吧。” 珊希握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语气更加冷淡:“我是曾经读过一次三年级,但是没能参加毕业考试就被降级了,当时的同学也没有联系了,他们的考题是什么,我一无所知。” 泽维尔知道说错了话,急忙直起身来:“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 “孩子们,整理一下,我们准备进入大气层了,会有点颠簸。”扬声器中前舱驾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唠叨。珊希把信折好,塞进贴身的襟袋。泽维尔也跳了起来,忙着收拾一身的零食空袋。 邻座的人蠕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他的个子不高,面庞稚嫩,几乎不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更不像是那位威仪慑人的伯父的儿子:“……我们要到了吗?” “应该快了,诺亚。”珊希伸手帮他擦去额上的细汗,“胃还疼吗?” 诺亚摇了摇头:“睡了一会儿好多了。我猜之前是太紧张了。” 他们已经绕到火星向阳的一面,壮观的弧状地平线横亘过整个屏幕。 身下的坐椅外形开始逐渐收拢变化,将乘客的大半身体稳固地包覆在内,同时沿着地板上的轨道滑行,退回客舱两侧。十几秒之内,两列舒适的座位就变成了一只只结在舱壁上的软胶茧壳,预备应对大气层内的颠簸。海恩依旧没有醒来,只是随着茧壳的收拢,无意识地改变了睡姿。 星球的褐红表面隐约有山壑脉络浮现,惊人巨大的流云漩涡横亘其上,有如血红眼球上破裂的苍白瞳孔。火星本是一颗很少被云翳包围的星球,那团云涡其实是直径近千公里的夏季尘暴,已经在火星北半球肆虐了近两个月。 云涡在屏幕上急速放大.几分钟内,他们已经逼近了暴风圈的瞳孔。“喂!这是怎么回事……不要冲着那里去吧!”泽维尔的哀叫声响彻机舱。 “送子鹳”没有选择其他天气晴好的降落通道,而是毫不迟疑地向着云涡深处急速下降,投入暴风眼。 狂烈旋转的暴风圈像个硕大无比的漏斗,四面壁立的都是彤云雷电,暴风眼中却平静得可怕,如同一条隧道,刺穿动荡的尘暴中心,指向地面。越往下降,壁障越薄,降至云层底部时,穿梭机骤然拉平机身,向外突围。机身与混沌大气剧烈摩擦,隆隆震动,像是燃烧的彗星拖着白热焰流在云间飞蹿。 “有哪里不舒服吗?”珊希从自己茧壳里伸出一只手去握着诺亚,为了压过噪声,不得不大声叫喊。空天运输机降落的舒适度与客机无法相提并论,虽然在模拟训练中经历过各种极端环境,但那都是在严格的监测下进行的,还有医疗队时刻在旁待命。这是诺亚他们第一次在真实环境中执行任务,任何闪失都可能造成血淋淋的后果,不由得她不担心。 诺亚脸色发青,却咬着牙关摇了摇头,也握紧了她的手“好羡慕啊……我的堂姐怎么都是些只知道买珠宝和听歌剧的家伙啊?”泽维尔在—旁嚷道。 “因为我的运气比你好呗。”诺亚毫无城府地笑着,声音被震得断断续续。 珊希也淡淡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脱离暴风圈的过程异常顺利,运输机很快就离开尘暴区域,进入安定的季风气流。假想中的追踪者即便没有被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迷惑飞行甩掉,也不可能在那样的暴风中咬住“送子鹳”。 平稳的机翼下掠过无数深谷与高山。白日将尽,山岭起伏一望如海,金红的尘埃在夕照中缓缓涌动。以山脊棱线为界,地表被鲜明地割裂为猩红与漆黑,仿佛是鲜烈的火焰和暗寂的灰烬,一眼望去,大地似在永无止境地燃烧与熄灭。 “这山也太陡了,这沟也太深了……这几千公里都找不到—块能建殖民都市的平地吧!”泽维尔人被固定在茧壳中,单—颗脑袋转来转去,紧盯着全景屏幕,赞叹不休。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珊希觉得有些好笑。 泽维尔摇头:“我是个乡下人,我父亲的封邑在天王星附近,很远的,上学之前我一次都没来过火星。” 诺亚也抬头看着头顶的屏幕:“这是火星西半球上最大的一片死地,—千多年前,人类还没有进入太空的时候,就已经用望远镜发现了这里,把它命名为‘诺克缇斯迷宫’,很贴切的名字啊!” “送子鹳”猛地向下俯冲,潜入迷宫深处,飞行一段后又陡然拉高,在迷宫中看似漫无目的地反复回旋升降。以极高速度兜了几个直径数百公里的大圈子之后,泽维尔最早领悟了状况,捂着脸喊起来:“不要吧,又来了?这次要转几个小时?” 仿佛是要回答他的问题,客舱前方的金属壁障发出响动,喀哒喀哒地向两侧折叠收起,驾驶舱与客舱之间的隔断消失了。这架庞大得空天运输机原来只有两个驾驶,其中年长的一个背对着他们使劲挥了挥手。 “孩子们,本机机长向你们致意。看来我们有必要开个短会了。” “什么?”泽维尔从脸上挪开双手,绝望地问。 “‘送子鹳’刚离开尘暴,我们就检测到附近有个身份不明的飞行物。经过刚才15分钟的确认,它跟随的目标就是我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泽维尔尖叫。 年轻的副机长转脸看着他们,一只胳膊轻松自在地搭在椅背上:“我们已经有了个不错的方案,只是会有点颠簸。各位没意见的话,我们就开始倒数60秒,然后关掉全部主副引擎。” “怎么会没有……唔!” 泽维尔的嘴被人用一个氧气吸嘴堵住了。 “没有意见。”身后有个人打了个呵欠,声音还是睡意蒙眬,命令却有条不紊,“e271中队全体注意。打开飞行服磁力爪,自我固定,使用氧气吸嘴,做好失速的准备。” 队长海恩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