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abo)》 第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厉骞没想到自己找寻多年的人,居然会这么轻易地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苏麟。 他的法定配偶。 他的omega。 他们是包办婚姻。 虽然是同学,在学校里关系也不错,但并没有什么“恋爱”的阶段。 只是厉骞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需要让他有一个继承人。 问他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一起生育继承人的人选。 他下意识就报了苏麟的名字。 那时并没有多想。 谁知两边父亲点了点头,竟很快定下了婚事。 厉家的势力很大。 苏家虽然也颇算得上是高门大户,但最近日趋衰弱。 非常需要有这样的一次联姻。 厉骞也很高兴。 比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相亲对象,能和自己熟悉的人组成家庭,实在是好得多。 作为家族的继承人,结婚这类琐事不太需要操心。 盛大的婚礼很快被安排好。 还有奢华的独栋别墅。 和数不尽的仆人。 婚礼之后第一个发情期就一发入魂。 之后有了孩子。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高产高效模范配偶。 这样的婚姻,实在让人羡慕。 他摸着良心自问,也努力地做好了一个alpha该做的事:接管家族,给小家庭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帮助照顾孩子,定时安抚他的omega。 本以为会这样无波无澜地一起慢慢老去。 谁想孩子上了幼儿园,有一天,苏麟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 只留下一个不着边际的纸条: 永别了,黄金囚笼。 厉骞整个人都懵了。 一时间甚至没有办法感觉到伤心。 只是想着先把事情压下来——这么大的事,传出去,厉家颜面无存不说,苏家就更不好看。 厉骞的手腕很凌厉。 除了两个家族内部比较亲密的亲戚之外,连他们圈子里,都几乎没有人知道。 大家都以为苏麟是生病,住进疗养院疗养。 其实那整个疗养院都是厉骞个人的产业。 里面专门有一间vip病房,虽然有医生和护士出出入入,但并没有病人。 苏家私下联络他,要再“赔”给他一个omega。 这算是家族之间的惯例。 也有熟识的知道内幕的朋友,想要给他介绍新的omega。 父亲更是让他尽快续弦。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为此,还破天荒地和父亲起了争执。 吵得很凶。 久违地被罚在列祖列宗的画像面前下跪。 他跪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直到晕厥过去。 却到底没松口。 至于为什么这么坚持,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只是深夜容易被噩梦惊醒,伸手去捞身旁的人,总是捞个空,呆一会儿,发现噩梦成真。 很快,厉骞就无法面对两个人一起生活过的空间。 只能锁了房子,带孩子回本家住。 私下里,暗自开始漫长的寻找之旅。 厉家的势力非同一般。 他是下一任族长。 可以动用的人脉和资源 就算只是身边那些愿意帮助他保守秘密的下属,也足够帮他把整个首都和周边的地方都翻过来。 但哪里都没有苏麟的消息。 两三年过去,孩子都上小学了。 时常问他,爸爸什么时候能好呀,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爸爸。 他无言以对。 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宛如被冰冷的海水没过一般,令人窒息的难过。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日子明明还不错,苏麟为什么要走。 这样一个被标记过的omega,又能被藏到哪里去。 现在,他终于又看到了苏麟。 他的omega。 在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窗外——隔着两幢低矮的建筑,是陈旧的贫民区,因为正在改造,隔开贫民区的广告牌被取下来,从这个角度看去,可看到改造中混乱的工地,工地的边角上,一个拖着巨大垃圾车的瘦小工人正被几个穿着管理人制服的壮汉围着…… 那是苏麟。 他的omega。 就算隔着两个街区,就算看不清面孔,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瘦小的工人,就是他的苏麟。 第二章 【第二章和第一章是重复的,网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正确的第二章。而且官方文被锁了,所以从第三章看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厉骞没想到自己找寻多年的人,居然会这么轻易地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苏麟。 他的法定配偶。 他的omega。 他们是包办婚姻。 虽然是同学,在学校里关系也不错,但并没有什么“恋爱”的阶段。 只是厉骞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需要让他有一个继承人。 问他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一起生育继承人的人选。 他下意识就报了苏麟的名字。 那时并没有多想。 谁知两边父亲点了点头,竟很快定下了婚事。 厉家的势力很大。 苏家虽然也颇算得上是高门大户,但最近日趋衰弱。 非常需要有这样的一次联姻。 厉骞也很高兴。 比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相亲对象,能和自己熟悉的人组成家庭,实在是好得多。 作为家族的继承人,结婚这类琐事不太需要操心。 盛大的婚礼很快被安排好。 还有奢华的独栋别墅。 和数不尽的仆人。 婚礼之后第一个发情期就一发入魂。 之后有了孩子。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高产高效模范配偶。 这样的婚姻,实在让人羡慕。 他摸着良心自问,也努力地做好了一个alpha该做的事:接管家族,给小家庭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帮助照顾孩子,定时安抚他的omega。 本以为会这样无波无澜地一起慢慢老去。 谁想孩子上了幼儿园,有一天,苏麟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 只留下一个不着边际的纸条: 永别了,黄金囚笼。 厉骞整个人都懵了。 一时间甚至没有办法感觉到伤心。 只是想着先把事情压下来——这么大的事,传出去,厉家颜面无存不说,苏家就更不好看。 厉骞的手腕很凌厉。 除了两个家族内部比较亲密的亲戚之外,连他们圈子里,都几乎没有 第三章 因为是“救命恩人”,尽管知道厉骞是alpha,可苏麟对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备。 很快互通了姓名,又在厉骞巧妙的询问下,把目前的居住地、从事的工作、收入水平等各种私人情况都说了——他还说自己叫“苏麟”,这倒让厉骞有些意外:“其他事都忘了,名字却还记得?” “其实原本连名字也不记得的,”苏麟眯着眼睛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带了一本日记本在身上,扉页写着名字。” 他这样坦诚、没有心机,厉骞开心又焦虑。 能多接触自然是开心的。 但看他这么不设防,又担心他一个独身的omega在外,这样……容易被人欺负。 苏麟却并不在意:“我是有标记的omega了,而且标记我的那个alpha好像特别厉害的样子,顶级大a,永久标记,终生相伴,稳得一匹,”他大大咧咧地竖了个拇指,如此表示,“对其他alpha的信息素没什么反应的。” 厉骞听得心里酸酸的。 心想我不是其他alpha,我就是你的alpha。 但这话厉骞现在还不敢说。 在还没搞清楚苏麟为什么走之前,他不敢打草惊蛇。 苏麟实在……太出乎意料。 厉骞原本他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出轨事件——这样的事,在圈子里并不少见。 何况苏麟在学校时,颇算得上是风云人物,暗地里喜欢他的alpha和beta、甚至omega都不少,只是苏麟本人尽管和谁都像是能谈得来,可其实外热内冷,除了厉骞之外,还真没有和谁关系特别铁。 厉骞就想,是不是有哪个对苏麟念念不忘的alpha,趁着婚后自己忙得像无头苍蝇的那段时间,暗度陈仓,把他的omega抢走了。 让人追查也主要是向着这方向去。 还十分疑惑,究竟是哪个alpha那么强悍——厉骞自己已经算是顶级alpha了,那家伙居然能覆盖他的标记,和他的omega在一起? 厉骞是豁出去了。只要能把人找到,哪怕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和那个拐人的alpha决斗,也把人带回来。 但他断然没想到,竟然完全没有任何其他的alpha。 既然没有其他alpha,苏麟又为什么要走? 厉骞想不明白。 但总归,应该是对他,或者他家,或者以往的生活,有什么不满,所以才会走的。 他生怕一旦苏麟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会不辞而别。 可厉骞也不太会撒谎。 最少,面对自己的omega,他是从来不撒谎的。 结果只好对苏麟表示:“抱歉,我的身份不能透露。” 苏麟倒是很能接受:“我懂我懂,议员大人嘛,肯定不能在我们这些平头小百姓面前露出马脚。” “不是的,我……”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一定要知道,”苏麟笑着打断他,“大老爷得了空,赏脸来喝个茶,就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苏麟的花园里。 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一块无主的空地,在贫民区混乱的窝棚之间,看得出,原本是生活污水和夜市油垢汇集的地方,苏麟却在上面种上了花。 借着这样的“肥水”,花草意外地生长茂盛。 在昏暗、凌乱、令人窒息的贫民区里兀自鲜艳,仿佛无边的荒漠上一块迷人的绿洲。 愁苦的邻居们——被家务折磨得面色焦黄的主妇,夜市里通宵攒了两块黑眼圈的小老板,工地上一起卖力气累得腿打颤的工友们……都愿意来这草地上歇一刻,在那几把歪歪扭扭的二手旧椅子上坐一坐,喝一口omega从天花板有些不稳的厨房里端出来的茶。 孩子们更是把这里当做游乐场。 一放学,就像一群出笼的小鸡,你推我搡,蜂拥而至。 苏麟很喜欢孩子。 哪怕自己饿肚子,也要给他们藏一把糖;耐心地解答他们的各种问题;陪他们玩耍。 “不觉得麻烦吗?”厉骞每次来看他,几乎都要看到这样的场面。看了几次,终于忍不住问。 “不会哦,”苏麟笑眯眯地回答,“大概这是omega的天性?或者可能是我自己的天性?我很喜欢小孩子的,他们也喜欢我。” 是吗? 厉骞立刻想到家里那个因为长期缺乏另外一个家长,而过分懂事的小少爷——他总是忍不住问“爸爸去哪里了”“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问过之后又立刻说“没有催促的意思,爸爸还是乖乖地先治病比较好”。 厉骞知道他在幼儿园和人打架,因为关于苏麟的各种传言。他打过了,小小的苹果脸上带着伤回来,却还是鼓着嘴,倔强地不承认,半夜却跑到主屋里,对着墙上苏麟和他仅有的几张合照哭:“爹地,你不是不要我,对不对。” 你既然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会忍心扔下自己的孩子呢? 然而厉骞也并不敢问。 事实上,他连光明正大地常来看苏麟都不太敢。 一方面,是怕苏麟起疑;另一方面,也怕被其他人知道了,给苏麟惹麻烦。 他绕了个大大的迂回。 参与了上议院没人愿意负责的贫民区调查委员会,当上了常务理事,以官方调查的身份,出入这里。一周只敢来两次。 截止目前,总共来了八次。 每次,都给苏麟带一点实用又昂贵小礼物——苏麟的生活实在太贫穷了,厉骞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这种贫穷,就连他泡茶的时候手指上代表劳动的薄茧都让厉骞心酸得不得不立刻偏开头。 苏麟倒是很坦然:“怎么?‘贵族’大大没有看过劳动人民的手啊?” 厉骞心想你是哪门子劳动人民。 你在家里,早上起来连牙膏都是别人帮你挤好的。 脚后跟上都不会有这样的茧。 这话厉骞当然也不会说出口。 相反,他顺着苏麟的口风往下说:“是没见过。在哪里磨的?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苏麟口没遮拦,噼里啪啦倒豆子似地全说了。 厉骞和他比刚认识的时候熟了一些,便可以问些更具体和私密的问题,这么诱导着问了几次,终于把苏麟这几年的经历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第四章 据苏麟自己的叙述,他离开家的时候,应该是一个暴雨的深夜。 这倒是和厉骞的记忆相匹配。 关于那天的事,厉骞或许记得比出逃者本人更加清楚。 那是九月的初秋,天气刚刚转凉的时候。今年的最后一个骤风意外地袭击了他的领地。 乌云像是连绵的山峰,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脊背上,闷得喘不过气。风压着低空掠过,抽打人的侧脸,仿佛一道道无情的鞭子。 他们住的小别墅是为了结婚新建的,符合苏麟喜好的现代建筑,独自坐落在依山面水的山腰,抗风能力好,并不需要太担心。 但庄园里其他房屋——尤其是劳工和仆役们的住所,就令人担忧。 风来得比天气预报中预期得还要快。 许多地方的加固和应对准备都还没有来得及完成。 厉骞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出门去看看:“我是这块土地的所有人,必须为这块土地和在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负责。” 苏麟垂着眼不置可否。 只在厉骞披上外套准备出门的时候,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腕。 “嗯?”苏麟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怎么了?” 苏麟迅速松开了手:“不,没什么。” 厉骞凑过去搂住他,安抚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别害怕,这幢房子是很安全的,只要不走出门去就不会有事。我给你留了安抚用的信息素,感到不安就用一点。你早点睡,不需要等我。宝宝有保姆,不需要太担心。其他的事拉铃叫管家——还有什么问题?” “不,”苏麟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第二天早上,厉骞带着满身风雨和疲倦回到家,发现苏麟已经不在了。 床没有睡过的痕迹。 除了随身的衣物,什么都没有带走。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只在两个人的房间桌面上留下一张字条:永别了,黄金囚笼。 现在这张字条就在厉骞的身上。 用一个牛皮的小袋子装着,放在贴着心口偏左的内衣衬衫口袋里。带着他的体温,感受他的心跳,见证他两年多来每一分每一秒隐秘的癫狂。 他是大贵族。家族的族长。在外不能表现出有失仪态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后悔。 这后悔是具体的、尖锐的、触及灵魂的,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尖上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让他心口永远疼痛,永远带着伤痕,永远鲜血淋漓…… 三年来,他没有办法回到曾经一起居住的卧室。 一旦听到雨声,就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温凉的触感,走神的时候总忍不住去摸,像是再向后探一探,就能拉住那只柔软绵白的小手…… 当然现在那只手已经既不柔软,也不绵白了。 它的手背上浮起淡淡的青筋,指节包裹着薄茧,正该属于一个惯常辛勤的劳动者——这样的劳动者和贵族们不同,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生气的时候就要吐着口水大声唾骂,高兴的时候就要捶着桌子哈哈大笑,说起那段让厉骞刻骨铭心的曾经时举重若轻,带着调笑的口吻,大大咧咧地坐在灶台上踢动着细白的小腿,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提起的,不过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另外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无足轻重的琐事: “你能想象吗?台风大雨天!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一个人跑出来!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带了一个日记本!我那时候脑子有坑吗?我看是上天都看不下去,派了一辆车来教育我——‘咚’!我就被撞飞了!这也是后来别人和我说的,我没记住……哎,这么刺激的事,没记住真是太可惜了。都以为我死了呢,但是无人认领,停尸房是要收钱的,结果就把随便一丢,还好还好,”他夸张地拍着胸口,“如果被放进停尸房里冰起来说不定就死透透了。不过居然活下来了,真是命大——而且只留着这样一小条疤。” 他说着,撩起额前的碎发,把疤痕展示给厉骞看。 被头发遮住的地方,果然有一道又细又长的红痕。 因为没有被妥善缝合,歪歪扭扭的,像一条丑陋的虫子。 苏麟是很奇妙的非瘢痕体质。 厉骞知道。 看似瘦弱的身体总是充满活力。 小的伤痕很快就会消除。 就连分娩都奇迹般地几乎没怎么在这个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这样的伤痕……当时究竟有多可怕,厉骞稍一想想,心口就痛得难以呼吸——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唐突地伸手把苏麟搂进怀里,只顺着苏麟的话问:“那之后呢?” “之后?之后还能怎样啊?当然是白手起家从头开始啊——那真是彻彻底底的白手起家,”苏麟抚掌大笑,“我可连穿的衣服都被人扒带掉,日记本四边包的金角也被抠走,醒来的时候就剩下一条破裤子,如果不是因为身上这个标记太吓人,恐怕就被人捡走生孩子去啦!——这条街上这么多人,各个穷得叮当响,可论赤贫的程度,嘿,还真没人敢和小爷较真呢!” “你还笑得出来啊?”厉骞听的脑仁都疼。 “嗯?为什么不?”苏麟挑眉,“你看上天这样打击我,我却依旧活蹦乱跳,我就算不说赢,也最少是个和上天打个平手吧?”他洋洋自得,抬起瘦得尖尖的小下巴,“与天战平,怎么样,是不是值得笑一下?” 厉骞无言以对。 片刻,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第五章 苏麟说得轻松。 但厉骞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容易。 他俩的重逢——或者从苏麟的角度该叫做“结识”——不就因为苏麟被人围住欺负吗? 在底层求生,除了无所不在的贫穷是问题,性别、体格、能力、外貌……所有的一切都能成为问题。 尽管苏麟身上带着标记,其他beta和alpha无法在性的意义上伤害他。但到底稀有的人群,天生的身体条件与一般男性不同,更加瘦弱也更加柔软,无论如何磨砺也还是白皙纤美,很容易成为恶意人群的狙击对象…… 像那天那样的事,即便称不上多,也一定不能说少。 苏麟对这些事,从来闭口不提。 有几次厉骞看到他衣服的破洞里漏出青痕,看上去分明是和人殴斗时留下的,问他,他却说只是工地上搬运时的擦伤,再问,苏麟就开始毫无技巧地扯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他越是这样,厉骞越是担心。 随着对苏麟生活的熟悉,这种担心愈演愈烈——坐在上议院华贵的穹顶下开议会,便发愁苏麟在室外工作,不知要受怎样的风吹雨淋;仆人把饭端上来,一举起刀叉,就想起苏麟很可能还没赚到今天的面包;走到更衣间里换衣服,看到整整齐齐陈列的一排排的衬衫、礼服、西裤……苏麟身上那洗得发白几乎不能蔽体的破布就出现在眼前…… 简直令他寝食难安。 更糟的事,苏麟根本不接受他的帮助。 他收拾了一些衣服给苏麟送去,被苏麟打着哈哈拒绝:“这样的布料太……太好了,是丝绸吗?还有绣花呢啊!太贵重了,我可穿不起啊。” 厉骞心想,这些可都是你以前穿过的。 便稍微坚持了一下:“都旧了,放在家里,也没有用。” “真的很感谢您,但我实在没办法收,”苏麟比他还要坚持,“这样的衣服,我就算收下了,也没有机会穿啊。” 厉骞无可奈何,铩羽而归。 便又想着帮苏麟换一个轻松的工作。 三番两次,苏麟都委婉地推脱了——苏麟表示自己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相关经验,太难的工作恐怕无法胜任,同时也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满您说,我一想到要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文件,人都要窒息啦!还是像现在这样卖力气自由自在比较好。” 他说着笑起来,露出唇角边甜甜的小靥窝。 厉骞见不得他这样笑。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狠狠地握紧了拳。 既然这样,那带点吃的总行吧? 也不行。 他带去的食品——肥美多汁的肉也好、鲜甜可口的海鲜也好、精致可爱的小点心也好,无一例外,全都进了街道上、邻居家那群喜欢围着苏麟玩闹的小屁孩们的肚子里。 厉骞简直头疼:“你自己也吃一点,别总看着他们吃呀……你看你瘦的……” 苏麟自顾自乐呵呵的:“我喜欢孩子,看他们吃比我自己吃还高兴呢!——他们在长身体嘛,多吃一点才能长得高呀!我都是成年人了,再吃也只能横向发展。喂给我可浪费了。” 厉骞说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暗地咬牙切齿:“那下回我多带一点。” 苏麟垂着眼,拦了他一下:“不、不用了。” “为什么?”厉骞不明就里。 苏麟淡淡地笑了一下:“孩子们还是有希望的。他们吃了精致的上流食物,对繁华怀着幻想,就会更努力的读书学习,往更高的地方去。而我呢,我只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所以,这样的食物还是算了。万一胃口适应了,在吃不下粗茶淡饭,可就糟糕了。” 厉骞心尖像是被针猛扎了一下。 即便他修养功底如此深厚,还是差点没能稳住阵脚,脸色都变了,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又苦又急切:“为什么这么说?” 苏麟还是那样事不关己似的笑:“这可是必然的呢。议员先生。我们底层的上升途径,是很狭窄的……” “但也没有狭窄到这个地步。”厉骞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可他连手指都因为难受微微的颤抖,根本没有余力保持礼节得体,“你刚刚也说了,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努力,也很有进入上流社会的希望。而且,我现在是负责这个街区的议员,自然会努力帮你,哦不,帮大家争取的。这样勤恳努力,只要愿意,一定能……” “不,”苏麟敛了笑容,垂下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厉骞一时语塞。 半晌才问:“这又是……为什么?” 苏麟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您是很好的人。我信任您。所以愿意和你分享我的秘密——您能,为我保密吗?” 厉骞心跳骤然加速。 在宽大的风衣下用力地交握双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苏麟深吸一口气:“您知道,以前的事我忘却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带了一本日记……被雨淋湿了一点,但大体还能看……总之……很可能……我并不只是离家出走。” 苏麟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厉骞没有说话,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苏麟朝他笑了一下,又定了定神,才接着往下说:“我是逃出来的。在逃出来之前,我很可能,和您一样,曾经是……生活在富裕的上流社会的。”他掀起长长的睫毛,不安地看了厉骞一眼,又立刻转开眼去,“您知道,我是被标记的omega,但并不是所有的alpha,都像您这样温柔体贴……总之……我以前的alpha,大概是一个……是一个冷漠的魔鬼……让我不得不逃离的……的噩梦。我离贵族的世界越近,就离魔鬼越近,离往日的噩梦越近。” 厉骞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只觉得像是落入了极寒之地的千年冰窟,连骨髓深处都感到令人刺痛的寒冷。 想要苦笑却连唇角都勾不起来。 我算什么温柔体贴的厉骞? 我是魔鬼。 让你噩梦,逼你逃离,冷漠的魔鬼…… 第六章 那之后有整整十天,厉骞都没有去见苏麟。 一方面,他实在心疼的很。 虽然大抵是看到他面色不太好,苏麟很快向他解释:“这是日记上的用词啦!我的日记,大概是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时候写的,措辞偏激的很,逻辑也颠三倒四——不用太当真。只是我现在自由惯了,才不愿意回到上流世界的束缚里。” 但厉骞没有办法不当真。 因为他比苏麟更清楚,那些指控并不是空穴来风,桩桩件件都有理有据——他的婚姻恰巧与他的事业上升期相重合,许多时候,在进退两难中,他都作出了更加“alpha”,更加“理性”,更加“有利”的选择。 在失去苏麟之前,他从没有认真想过,苏麟骤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会不会不适应?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感到孤独?会不会在某些时刻惶惶然不知所措?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会成为一个问题。 这是omega们长久以来的生活模式。 无数的omega都遵循着这样的模式步入婚姻、生下子嗣、衰老而后死亡。 他的omega应该也会是这样。 然而他的omega用最激烈的方式告诉他:并不是这样。 一次最激烈的行动。 和一句最激烈的语言。 在漫长而苦涩的独居生活中,厉骞无数次反省自己在家庭生活中的怠惰和疏忽——然而现在看来,他的反省还远远不够。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苏麟独自面对和承受的,比他所想象的要晦暗得多,也沉重得多…… 他思及此,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管似得,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 以至于,没有办法直面苏麟那张因为失去记忆,而格外天真快乐的脸。 另一方面,他其实暗自也……有点委屈。 平心而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算是一个靠得住的alpha。 为人正派,工作努力,富于同情心和责任心。 哪怕是他在议院里的政敌,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他没能妥善处理感情和家庭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这样做,而是因为他在这方面几乎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即便这样,他也努力在自己认知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做好——他们居住的这一栋小楼是专门为了苏麟而建造的,格局和装饰都完全是苏麟的品味。他们吃的饭菜、穿的服装、使用的家仆……都全凭苏麟的喜好。 在消失的那一夜之前,苏麟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不快。 厉骞不明白,明明作为同学的时候,苏麟是那样一个爽朗又直率的人。 无论什么事——个人的理想、世界的未来、社会的发展、科学的方向……他们都能坦率地讨论。 为什么,成为配偶之后,反倒……什么都不和他说了呢? 然而,第十一天,一场骤然暴雨让厉骞心中这些令他裹足不前的纠结心思全都灰飞烟灭。 这场暴雨没有任何提前预告。 劈头盖脸地袭来,向一个恶毒的诅咒。 厉骞正安静地吃着晚饭,盘算着周末将至,要去寄宿学校把孩子接回来……忽然听到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的“噼啪”声。 他一惊。 不及细想,随手抓了件外套披上,连司机都来不及叫,直接冲进车库,随便跳上辆车,一脚油门就往苏麟的街区冲去…… 脑中尽是苏麟那铁皮拼凑的小房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心急如焚。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他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急吼吼地拐进小巷——车大路窄,无法前进。他咒骂一声,甩上车门就往小巷里跑…… 直拐过转角,看到苏麟站在自己家的屋顶上,一面压着振翅欲飞的屋顶,一面大声地指挥邻居家如何加固墙壁,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只觉得心跳过速,手脚冰凉发软…… 后知后觉地想起—— 苏麟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狂风大作的雨夜。 那时的他,却没有迎向他的omega。 尽管他的omega,那样依依不舍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第七章 “您怎么来了!我的天!这种天气您怎么敢出门……”厉骞正挽着袖子想要上前帮忙,苏麟已经先一步从屋顶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厉骞面前,二话不说,扒下自己身上仅有的半片遮雨布,踮起脚尖挡在厉骞的头顶上,“连伞都没有拿,您这是……” 话未说完。 一阵骤风旋过。 苏麟忙把厉骞往避风的角落里推,自己用身体挡住他——厉骞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原本就已经在风雨飘摇中惨不忍睹的苏麟,在自己面前被吹成一只落汤鸡,浑身上下湿漉漉简直成了个小型行走瀑布,头发一缕缕地黏在额上,连睫毛都被压弯了腰,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水珠…… 可他还是只顾着为厉骞着急:“我的天啊,议员先生,您这这可……您也不看看这什么天气,您就穿这么点衣服就来了?您开车来的吗?快回到车里去,这里太不安全了……” 厉骞想说很多话。 比如你说我穿的少,可你看看你自己呢? 比如这里不安全你为什么还站在房顶上? 比如这么多年,每个夏天,每次骤风袭来,你都是这样过的吗?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苏麟宛如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以一种大无畏的凛然姿态立在他面前,试图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帮他遮风挡雨。 可惜体型太小,头发塌下去还不到他下巴高,肩膀更只是堪堪遮住他的胸口,遮蔽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反倒更像是……投怀送抱……从厉骞的视角看去,恰巧能看到苏麟后颈被冻得发白的腺体。 一瞬间,无数无法言说的念头在厉骞脑中一闪而过…… “很可怕吧!”苏麟擅自把厉骞的表情解读成“惊恐”,抬起手爱安抚地拍了拍厉骞的胸口,“贫民区的雨夜就是这样的……您还是快点回车上去吧,多呆一阵子,就多一份危险……” “我来帮忙的。”厉骞回过神来,打断苏麟的话,把那一块可怜兮兮的遮雨布重新挪回他身上。 苏麟一愣:“您……” 厉骞想说你是我的omega,保护你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是我负责的街区……” “没有您这样的议员……”苏麟急死了,冻得冰凉青白的小脸整个皱起来,“您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谁教您这样做的啊我的天,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整个街区的人都赔不起的……” “不会,”厉骞斩钉截铁的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完不顾苏麟的阻拦,大步走进风雨里。 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倒是你……”厉骞咬了咬下唇,话到嘴边到底没出口,只是脱下身上那件挡雨又保暖的高级大衣,恶狠狠地把苏麟裹紧。 厉骞虽然从小养尊处优,但并不是刻板印象中那种纨绔子弟,相反,为了成为合格的继承人,他从小就受到堪称严苛的教育,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 正式继承家族之后,更是时常要亲自面对纷繁复杂的种种利益纠纷。 加上必须独自抚养年幼的孩子,调停令人头疼的亲戚…… 他又是自律严苛,一日三省的人。 无论身心,都早已百炼成钢。 苏麟起先还忧心忡忡地跟在厉骞身旁,不一会儿,就被他强而有力的行动说服—— 厉骞的到来,非但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扰乱街区自救的进度,反倒大大提升了救援效率。 他高大、强壮、矫健、灵活,就算在alpha中也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佼佼者,许多其他人同心协力折腾了半天都无法完成的加固工作,他一个人咬着牙搞定了。 他是天生的领袖,只要一两句话,就能让混乱惊恐的人群安定下来,分配任务稳妥又符合实际,在台风中做布朗运动的人们很快变得像工蚁一样紧张有序。 他对这一街区的地形、建筑情况了如指掌,对如何应对危机胸有成竹,甚至比绝大多数实际居住在街道上的人还要清楚——为了改善苏麟的居住环境,他特地在故纸堆里找出这个街区的原始图纸,又亲自联络各种专家,实地勘查规划,想要为街区进行修补和改造。 没想到,工程的计划还没敲定,骤风就来了…… 不过,也不全算是无用功。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前期调查,厉骞指挥起救援来尤为切中要害。 原本大家都以为这整个通宵都要提心吊胆地守着,随时提防垮塌。 但在厉骞的帮助下,到下半夜,就基本上稳定了局势。 老年人和孩子们终于可以安心休息。 留下几个青壮年轮流守夜。 厉骞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肌肉运动过度的酸疼,和衣衫被雨打湿过后贴在身上宛如两栖动物皮肤一般的黏腻…… 但他并顾不上这些。 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地只琢磨这一件事:这种时候,是应该默默地开车消失在雨夜里,留下一个酷帅有型的背影;还是应该继续陪伴苏麟,展现温柔可靠的一面,趁机拉近距离? 哪一种比较比较能赢得苏麟的好感? 又或者……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方法? 正寻思间,苏麟从拐角处踩着水啪嗒啪嗒地跑过来——身上还套着厉骞的外套,对于他来说太宽大也太长了,下摆盖住大腿,肩膀掉到手臂上,手被遮住了大半,只勉强露出一点点指尖,被风吹得鼓起来,拉拽得整个人摇摇摆摆的,活像一只没学会走路的小企鹅。 厉骞心口一甜,忍不住想笑,却见苏麟如临大敌地皱着眉,用“天塌下来了”的语气汇报:“贵族大人,不好了,您、您、您的车子被水淹了……” 啊。 太好了。 厉骞心中小小地炸开一朵烟花。 这必定是上天不愿看我左右为难,帮我做出的选择。 “这附近……”苏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什么其他妥帖的地方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暂时到我家里……” “好。” 厉骞立刻答应,心中炸开漫天烟花。 第八章 苏麟现在的家,是由街角的废弃商店改造的。 这是一幢两层带小阁楼的房子。 之前的店主意外过世之后就一直荒废着,有很多流浪汉都借这里的屋顶暂避风雨。 苏麟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暂住的“流浪汉”。 不过他比那些流浪汉们还更加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在这里停驻下来。 慢慢地收拾出一个可以住人的模样,又把收入中的一大半都投入来修缮了房子,还试图支付使用费,所以在这条街上,通常还是约定俗成地默认他是这幢房子的现任“主人”。 “然而这种地方,您懂的,”苏麟不止一次这样对厉骞介绍自己的居住场所,“连产权都不明晰,使用费更不知该交给谁,最后只得作罢——所以,其实我现在也还是‘非法居留’呢。” 大概因为这样,房屋里并没有太多苏麟的“私人领地”。 占最大面积的一楼是全开放的。 由以前的店面改装而成,推开大门直接连通屋外由垃圾堆臭水沟改造成的花园。保留了店面里原有的灶台和吧台,做厨房和茶室用。 除了苏麟自己之外,还有最少两户家中缺乏厨房设备的人家经常来这里做饭吃。 茶室更是街区里贫穷的人们完成一天劳作之后唯一一个可以休闲娱乐的地方——大人们在这里喝茶、咖啡或是自带的廉价啤酒,吹牛打屁;孩子们里里外外跑来跑去。 厉骞每周来两次,几乎都消磨在这里。 二楼以上通常被默认为是苏麟个人使用的空间。 然而天气晴朗的日子,孩子们放学后便经常一拥而上,跑到最顶端的小阁楼看星星,路过不方便的人,也常急急忙忙的冲上二楼借用洗手间。 所以很难说,究竟算不算“私密”。 厉骞从来没有上过二楼。 不,并不是他不想去。 只是……他毕竟是贵族,这样不请自来地缠着苏麟已经是他脸皮的极限,再得寸进尺地挤进苏麟的隐私区……恕他实在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况且,他也很有标记过苏麟的自觉。 在封闭的小空间里呆久了,万一一不小心留下点气味或者痕迹,给苏麟造成不好的影响——事实上,就算现在,他被淋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也还惦记着这个事。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停下脚步:“我还是……” “怎么了?”苏麟侧过身来问。 “我还是就在这里吧,有个屋顶避雨就好了。”厉骞说。 “那怎么行?”苏麟瞪大眼,“这么湿漉漉的,不赶紧洗澡会感冒的呀!” 厉骞听到“洗澡”两个字头更大了。全身上下都写着拒绝。 苏麟会错了意,眼睛垂下来:“啊,是的呢,您毕竟是大少爷……我家这种地方……我去给您拿一条干毛巾吧,洗干净的,您……” 厉骞一惊,忙不迭地否认:“不、不是的,只是……我是alpha,你是omega,这样会不会……” 苏麟爆笑:“大少爷真的好讲究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意思这个?没关系的,不是说过了吗,我的标记,”他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超强悍,防水防火防盗防风抗一切alpha,基本上除了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alpha之外,其他人都可以直接把我当beta了。” 然而我就是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alpha”——厉骞心中直嘀咕。 可苏麟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坚持,就显得矫情,很可能还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再加上他实在很想看看苏麟私底下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就咬咬牙,一边提醒自己千万收好信息素,一边跟了上去。 二楼的空间只有一楼的五分之一不到。 比厉骞想象中还要小一点。 几扇窗户都被胶布贴得严严实实,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苏麟拧开开关,一盏老旧的白炽灯颤巍巍地亮起来。 光线昏暗。 映得房间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 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里,格外有种撩人心悬的暧昧。 厉骞随在苏麟身后,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他自己不断被拨动的心弦。 苏麟大抵已经习惯有人来家里借用各种设施,轻车熟路地指导厉骞:“湿的衣服脱在这里,我等等帮您洗了熨干,明天早上就可以穿了;这是浴巾,这是换洗的衣服,您快去吧,别磨蹭了,再拖下去真感冒了。” 厉骞看着苏麟塞过来的换洗衣物,忍不住皱眉问:“怎么会常备这么大的衣服?” 这衣服比苏麟的身量大了不止一号。 明明该是厉骞这个身材穿的。 光线虽暗,还是能看到衣橱里这个号码的衣服不止一件。 难道…… “我的睡衣啊,怎么?睡觉的时候穿大一点的衣服不是蛮正常得吗?”苏麟一脸理所当然,随即微微一窘,“啊,不过,您手上的那一套是全新的,我并没有穿过……” 厉骞在心底偷偷的松了口气。 随即…… 后知后觉地猛然想起一件事,整颗心都攥紧了—— 穿过大的睡衣。 这是苏麟和他结婚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更确切点说,是他们俩标记之后。 有一段时间时间他实在很忙,没有办法每天回家,只能留了信息素、交代家里的管家多照顾苏麟。 苏麟并没有多说什么。 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只是有一天半夜回到家,才发现苏麟穿着他穿过的睡衣,盘踞在客厅得沙发上等他,因为时间太迟,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只用一条很薄的毯子盖住肚子,整个人都冻得冰凉。 他登时暴怒。 把苏麟抱进房间里。 叫来管家叱问怎么对苏麟如此疏忽。 苏麟听见厉骞的声音,努力想从沉梦中醒来,却太困,不太睁得开眼,只迷瞪瞪像只小奶猫似地往厉骞怀里蹭,含含糊糊地说不要怪管家,是自己要等的:“你回来就好了,我还以为今天你也不回来了……” 那时候厉骞只觉得标记的力量真可怕,能让在学校里一贯独立又坚强的苏麟转眼间就变得如此黏人。 现在想想…… 当年真是太年轻,也太蠢。 “不要担心,我打扫得很干净的,”苏麟的声音把厉骞从苦涩的回忆中拽回现实——这个自以为是劳苦大众的家伙显然又误解了厉骞沉默和停顿的意思,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何况现在非常时期啊议员大人,就算简陋也只好请您多担待了……” 厉骞最听不得听说这样的话,忙岔开话题:“我是想问,热水,要怎么开。” “啊,您看我这脑子,”苏麟敲了敲自己的脑门,飞快地涂了一下舌头,“往左边是热,往右边是凉——如果开头一段没热水您就先等它一下。” “那你呢?”厉骞被他推着往前走,随口问。 问的真是随口。 没有别的意思。 对天发誓。 苏麟秒答:“您先洗,我收拾一下拿了衣服就来。” 诶?! 这句话的意思是…… ……现在好了。 厉骞想没有其他意思都不可能了…… 第九章 然而一推开门走进浴室,厉骞的头脑立刻冷静下来: 这是为多人准备的浴室。一个大房间里,用不锈钢制的挡板隔出三个单间,连脱换衣服的区域都是区分开来的。 ——大概在这个小楼房作为商铺使用的时候,二楼被作为驻点员工们的宿舍,所以会有这样的安排。 苏麟不知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还是因为这样可以方便其他人借用,保留了这样的格局。 厉骞一时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松一口气,犹豫片刻,苦笑着松了口气——尽管这样的结构让他心中那点小九九全都失了算,可同样也代表着他的苏麟并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有过同等亲密的接触。 来这里借用洗手间借用浴室的人这么多。 他并不算是观念特别守旧的厉骞,也从来不认为标记之后就拥有了对苏麟指手画脚的权利,可说到底,还是没有办法从根本上克服那种刻在本能里浓重的排他情节和占有欲。 并且…… 他很快发现,自己必须要感谢这个设计—— 苏麟推门走进来。 没有穿衣服。 只在腰上松松地围了一条浴巾。 厉骞猛地瞪大了眼…… 一瞬间眼珠简直要从眼眶里蹦跳出来。 他的苏麟的身体,还是当年一样完美。 不,应该说,比当年还要完美——在厉骞眼中,这个身体原本就是这个世界对于苏麟所有美好想象的集中体现:纤长、白皙、柔软、协调……每个细节都圆润带着温柔的光,像是被上帝的嘴唇亲吻过一般。 现在,长期的体力劳动,又为它增加了紧致、力量、韧性、活力……脖颈似竹,锁骨如刀,腰腹变得比厉骞记忆中还要狭窄,像是一只手就能握住…… 就连白皙的皮肤上星星点点没有来得及愈合的割伤和瘀痕,都仿佛带着感性的暗示…… 那些共度的发情期里,两个人身体绞缠的画面在脑中一个接一个地闪过,连带着柔滑湿腻的触感,湿漉漉的喘息、尖叫哀求,信息素和其他东西混合在一起的隐秘的气味…… 厉骞发现自己不可抗拒地感觉到了“本能的召唤”。 而苏麟呢…… 全然没有感觉到可能存在的危机,兀自兴冲冲地靠过来:“还不洗啊?议员先生?——是不会开水吗?要帮忙吗?” 厉骞二话不说,大踏步跨进面前最近的隔间里,直接把水调到最冷—— “呜哇!”苏麟被飞溅而出的水珠扑了一脸,连连后退,“您怎么洗冷水?” “这是在奢华中必备的修行,”厉骞一边脱衣服一边冷静地回答,“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心被纸醉金迷的生活所腐蚀,在没有进入寒冬之前,洗澡全都用冷水。” 这当然是放屁。 除了在学校里做军事训练时迫于条件不得不如此之外,他可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洗过冷水澡…… 尤其还是这种…… 暴风雨中寒彻心扉的冷水…… 然而他没有选择。 再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冲掉,他的信息素要控制不住了…… “还有这种事?”苏麟也走进了自己的隔间,带着疑虑的声音隔着水声影影绰绰地传来,“但今天您淋了很多雨,这种时候还是冲点热水比较……就不要拘泥于上流社会这种乱七八糟的守则吧。” “你说的对,”厉骞脑中的黄色废料被镇压下去一点,手已经冻得发抖,连忙把水温往热那边调,“特殊时期,还是要务实一点。” 热水打在冻僵的皮肤上,带来针刺般的痛感,细小、清晰、延绵不绝…… 厉骞咬着牙,慢慢地活动四肢,把身体暖和过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苏麟说话,以分散注意力。 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他已经禁欲最少两年了。 而现在,他的苏麟就在身旁不到一米的地方。 赤裸的。 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钢板。 光是想起这个事实就能兴奋得一塌糊涂。 更何况个,这个距离,还能若有若无地感觉到一点苏麟的信息素…… 等等。 不对?! 厉骞心中警铃大作。 不是若有若无——他闻到苏麟的信息素了!? 不可能吧? 一个omega,怎么会在alpha面前随便释放信息素呢!? 这一定、一定只是气味比较像…… 不、等等。 苏麟的自我认知是“一个被标记过”的omega。 他觉得他的alpha标记能力很强,所以他的信息素理论上来说对于其他所有人都是没有效果的——omega可能闻到一点气味,alpha和beta连气味都闻不到,直接可以等同于不存在。 他长期在没有人可以感知他的信息素的环境里生活,当然根本不会有“需要隐藏信息素”的自觉。 问题是…… 厉骞不是“其他所有人”。 厉骞就是他的alpha…… 厉骞默默地把水温又调了回去。 然而还是太迟了。 他听到苏麟很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好香。” 第十章 厉骞大惊,下意识连忙咬紧牙关,捂住了自己的腺体。 苏麟又抽了抽鼻子:“诶?怎么没有了?” 厉骞摁着自己的腺体,蹲在尽量远离苏麟的角落,故作好奇地问:“什么味道?” 苏麟发出了像小狗一样的嗅嗅声:“唔,刚刚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但是现在没有了……” 厉骞紧张得整个人都僵直。 正不知该找出点什么来岔开话题,就听苏麟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算了,这房子里本来也经常不知从哪来飘出各种古怪的味道——议员大人,您还没好吗?啊有钱人们果然很麻烦,我先出去啦!” 说完就哼着小调,美滋滋地踩着节奏走了。 厉骞在原地愣了一秒。 后知后觉地想起:标记过后,少量的信息素能让配偶镇静预约,厉骞的信息素对苏麟安抚效果尤其明显——他们俩刚结婚不久的时候,厉骞工作忙,就经常给苏麟留下一点点信息素。 现在苏麟这个状态,应该是摄入少量信息素后精神愉悦的“病态活泼”。 但摄入量偏少,还不足以诱导发情。 厉骞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及时自控,没有铸成大错——在这种情况下和苏麟发生了关系……那可就……真是什么都说不清楚了。 然而…… 不对。 不好啊! 虽然他及时收敛,信息素放出量不大,但苏麟并没有这个意识,现在,他周围简直充满了苏麟的信息素……还是浴室……封闭小空间、高温、潮湿……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捂着下身像是被人痛击小腹那样蜷起来。 这可以称得上是厉骞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刻。 没有之一。 他的周围全都是他的苏麟久违的信息素——香甜、温柔、带着引诱的味道……是最甜美的陷阱,最致命的春药,争先恐后地往他的鼻腔里钻…… 无数令他神魂颠倒的画面,在他脑中奔腾而过……他想起苏麟被他亲吻的时候轻轻颤抖的睫毛、苏麟的大腿缠在他腰上把身体挺向他的时候腰腹弓起的弧度、苏麟总是修剪整齐的手指在他背后留下忘我的抓痕……想起许多具体得令人躁动的画面…… 以及,苏麟离开的那个晚上,在雨夜里轻轻搭着自己手腕的温凉的手指…… 厉骞什么都不敢做。 他不敢妄想让苏麟进来帮他摆脱困境。 不敢轻易地自行解决,生怕信息素控制不住。 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他已经搞砸过一次了。 因为他的……各种各样错误的作为或者不作为,他的家庭失去了一个主人,他的可怜的孩子失去了一位家长,他自己也……失去了人生的一半。 他千辛万苦地找寻,无数次地祈祷,才换来一次上天的垂怜,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怎么敢掉以轻心? 简直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生怕有一点点错误,就让一丝意外的幸运,如尘灰般在指间烟消云散…… 等厉骞终于冷静下来,从浴室里出来,苏麟已经收拾好,换上妥帖的睡衣,正站在房间正中的大型木质工作台旁,背对浴室不知忙些什么。 听到厉骞出来的动静,苏麟一边转身一边说:“我煮了姜汤,就在那边的小茶几上,您趁热喝,驱了寒就不会感冒了……” 话没说完,就瞪大了眼改口:“哎呀,您怎么能这样就出来呢,头发还在滴水!这样会感冒的!” 说着丢下手上的活,拽了一条干毛巾,蹬蹬蹬地跑过来,要帮厉骞擦。 他比例算好,平时看着并不觉得矮,这时却显然地觉出身高的不足来——手抻得长长的,还不得不踮起一点脚尖,整个人的重心都往厉骞这边倒。 像一只探着脑袋想要往喂鸟器里偷食的松鼠。 厉骞下意识用手护了他一下:“你小心点,我没关系。” “这可不行,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它可不管你是不是alpha,是不是贵族呢。”苏麟皱着眉。 厉骞拗不过他,又怕他摔倒,到底拉了一张凳子过来,乖乖在他面前坐下,任他像擦一条顽皮的狗一样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苏麟上手擦了两下,眉头皱得更紧了:“您怎么冰凉凉的?还是用冷水洗的吗?你们这些自律的上流人士真固执。” 厉骞只好说:“冷热水交替使用对皮肤好。” 苏麟赌气般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那您等等可得把姜汤全都喝掉。” 厉骞乖乖说好——意外地,他发现自己相当享受眼下的气氛,也相当享受苏麟这些零零碎碎的“健康建议”。 这感觉就好像……两个人正过着普通的婚后生活。 甚至比结婚后真正在家中的时候还像。 那个时候,他总是太忙,几乎没有在家中独处的时间。 就算偶尔在家里,周围也都是管家、仆人、厨师、园丁…… 他从来没有试过像这样,经过了有点糟糕的一天,洗过澡之后,靠着苟延残喘的暖炉,懒洋洋地等着对方给自己擦头发,彼此说点只说给对方听、深究起来其实毫无意义、以后可能永远不会记起的话…… 他甚至可以绕过晃动的毛巾,仔细观察苏麟的身体在睡衣下随着动作变化,然后再绕过着薄薄的身体,看到苏麟身后的工作台:“这是在做什么?” “嗯?”苏麟顺着他的问题回了一下头,“哦,在帮您熨衣服。已经洗好了,熨干明天就能穿了——您别担心,我是专业洗涤师,城里许多五星级酒店高级客房客人的衣服我都洗过呢,不会比您家的仆人差的。” 这话说得还颇自信。 厉骞的心口却立刻抽疼了一下——他很高兴能看到苏麟这样开朗快乐,唯独重体力劳动和苏麟日益粗糙的手让他怎么也无法释怀:“不讨厌吗?” “讨厌什么?” “做这种工作?” “工作嘛,”苏麟笑了一下,“能赚钱就是好工作。” 厉骞故做正经:“这么说,我得多给点小费。” “您说哪里话,这个怎么说呢,”苏麟微微地卡壳了一下,“我……为孩子们服务也是……嗯……这种事,看对象是谁……” 厉骞抬起眼。 看到他半截脖子全红了。 正要顺着他的话说点什么,苏麟整个人忽然僵住了,脸色“唰”地变得煞白,放在厉骞脑袋上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猛地收回去:“对不起,我唐突了。” 厉骞一时没有明白。 便听苏麟又说:“我不知道您家中有、有omega的……” 厉骞一凛。 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的颈间一看:自己的结婚戒指,怕触物生情不敢带在手上,一直用银链子穿着贴身挂着……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了…… 第十一章 霎时间,厉骞宛如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和不断下坠的失重感…… 看苏麟这个表现,似乎是对他……如今这样意外地横生枝节估计是以为他是四处留情的登徒子了……这可怎么办? 坦白吗? 在这种情况下? 苏麟还耿耿于怀“我的alpha是个魔鬼”呢? 撒谎吗? 要说什么? 开始一个谎言就要用无数新的谎言去填补,到时候又怎么办? 不过两三秒,厉骞的后背上已经冷冷地沁出一层白毛汗,脑中一片空白,在议会里颇受好评的头脑和辩才此刻忽然全部失灵,到底也没能找出什么“通融”的办法,只能无可奈何地老实交代: “我有过omega,但是现在……不能算是有了。” 苏麟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omega,”厉骞抬头,看着苏麟水汪汪的眼睛——毛巾还耷拉在他头上,显出一点古怪的滑稽,“两年多前,留下了一张字条,就,离开我了。” 他以为事情过去这么久,应该已经能够从容面对……可没想到,一开口,才发现事情比印象中,还要令他痛苦。 这倒这一刻他才明白,事实上,这些年以来,他从来没有在内心里接受过这个事实——他很少去旧屋,除了儿子的话之外,不回应任何有关这方面的话题,把所有没有眼力见的家伙全都从身边调开…… 就是为了骗自己,苏麟说不定……说不定有一天就……就会回来…… 然而,现在。 他必须当着苏麟本人承认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失去了配偶…… 这实在是…… 才不过说了一句话,胸腔中间偏左的地方就已经疼得他面色发白——这形容上的疼痛,而是肉体上的疼痛,厚重的、庞大的、仿佛具有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上,带来难以名状地窒息感…… 回过神来,苏麟正用手捂住他的口鼻,神色紧张地指导他:“放轻松,慢一点,呼、吸、呼、吸……慢慢的,好,没事了,没事了……” 厉骞这才发现自己过呼吸了。 忙定了定神,跟着苏麟的口令调整呼吸节奏。 他到底是厉骞,只一小会儿就调整过来:“不好意思,我……” “不不不,我才该道歉,”苏麟看上去比他还要慌乱,撤开的手都不知放哪里好,“这种隐私问题,本来就不该我问的……我实在是……”一边颠三倒四地说,一边胡乱地抓手边的东西,就像想要从空中抓出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知怎么,就抓到放着热腾腾的姜汤的托盘边缘。 厉骞眼疾手快地拦了一下:“小心点,很烫——我自己来,没关系,这个……其实已经过去、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并不是什么不能谈论的事,”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姜汤从苏麟够得到的地方撤开,端起来尝了一口,很香,便又啜了两口,定了定神才继续说,“只是,我周围的人……你也知道的,所谓‘上流社会’嘛……” “这样的事是丑闻呢。”苏麟担忧得脸都皱紧了,一瞬间变成一颗被风干的橘子,“那您岂不是……”话没说完,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 厉骞轻轻地点头,又摇摇头:“对外没有说实话,遮下来了。但是……身边就,没有可以说这件事的人,所以我……” “我懂我懂,”苏麟用力点头,忧虑的神色略减了一点,但还是紧紧地蹙着眉,“那您……想要说一说吗?我、我不是想要打听您的隐私什么的,我只是……您知道,我和您的圈子完全不重叠所以……” 厉骞喝了几口姜茶。 温热微甜的饮料,带着一点点刺激的辣味,滑过他的食道落进胃里,让他整个人都跟着温暖起来,他终于又找回了一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于是再一次抬起头,依旧是那样盯着苏麟的眼睛:“你想听吗?” 这一次,苏麟没敢直视厉骞的眼睛,眼神一飘,飞快地偏开了头:“就是……那个……我不太能理解,您这样的厉骞,为什么会有omega想要……想要离开您?” “我这样的alpha?”厉骞苦笑,“连自己的omega都留不住,我算什么alpha……” “您可别这样说,”苏麟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觉得您……啊,不是,那个什么……”他的声音颤了一下,连忙改口,“我们大家,就是街区上的人,都觉得您又聪明、又善良,很靠得住,而且出身高贵,举止文雅,谈吐风趣……真是见过的最好的alpha了!好多五六岁的孩子都说长大以后要和您这样的人结婚呢!” 厉骞几乎想要问“那你呢?你怎么觉得?”——但他还是忍住了:怎么觉得?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还能有比那个雨夜那张纸条更明确更清晰的回复吗? “那只是……表象,”厉骞从肺部深处叹了一口绵长的气,几乎要把灵魂一起从嘴里吐出来,“我不够好……最少当年不够好……那时候我太年轻,不、年轻并不是理由,只是我找的借口——我们是同学,从中学开始,同班了有七八年,关系一直很好……我应该早一点察觉到喜欢他的……” 接下来的谈话,变成了一场大型告解会。 厉骞简直控制不住自己。 永失所爱的痛苦。 对于自己疏忽的悔恨。 在一个一个孤独的夜晚里面对黑暗时无助的惶惑和委屈。 以及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都汇集在一起,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冲垮了语言系统,裹挟着颠三倒四的叙述奔涌而出…… 而苏麟一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偶尔抬起手摸摸沮丧低垂的头,柔声地安抚他:“别这样说,您没有这么坏。” 说到后来厉骞甚至忍不住哭起来。 这对于他的性别和教养来说可是破天荒的丢人,他从懂事起就再也没有哭过,到哪里都是铁骨铮铮流血不流泪的好汉——更别提在自己的omega面前哭。 但也许他真的忍耐得太久了,也许是姜茶的刺激性真的很强,也许是在狂风暴雨中这屋子里昏黄的灯让人卸下心防……他用力地抽着鼻子想要忍住眼泪,可这些许的努力在狂乱的情绪面前简直杯水车薪,他只能绝望地捂住自己的脸,不断地道歉。 就听苏麟在耳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两条细弱的胳膊轻轻环住了他,温柔地轻拍他的后背,像是安抚一只迷失的小动物: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厉骞忍耐。 再忍耐。 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伸手揽住了苏麟细软的腰,用力把脸埋进了苏麟的怀里: “嗯。” 第十二章 作为一对标记过的伴侣,厉骞的信息素能安抚苏麟,让对方感到愉悦,苏麟的信息素对他自然也有类似的效果——不过因为天然的性别因素,作用没有那么明显和迅捷。 却意外的更加沉稳和绵长。 厉骞靠在苏麟的怀抱里,嗅着那淡淡的甜香的味道,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之前自己究竟绷得有多紧: 父母——乃至宗族的反对态度。 苏麟家欲盖弥彰的惊惧与谄媚。 朋友们若有似无的所谓“建议”。 某些竞争对手毫不掩饰的恶意。 孩子的孤独和脆弱。 所有的一切,你压着我,我推着你,在现实的挤压中,化作一块巨大的深黑的漠然的顽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上。 他是父亲。 是新任的族长。 是掌管整个领地的所有人。 是上议院的议员。 他不能逃——所有的头衔都是责任,不止关系他一个人。 他不能意气用事扔下一切去寻找他的苏麟——天知道他有多想这样做。 他不能和任何人商量这件事——因为没有人会认同他这漫长的没有希望的等待。 他甚至不能表现出反常——否则,万一被人拿住话柄,后续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没事了,没事了……” 苏麟的声音很轻,柔和得像是秋日午后天边轻轻飘过的一朵小白云,细致地为厉骞一点点擦去笼在心脏上墨黑的阴翳——厉骞这才发现,那些宛若顽石,沉重得令他窒息的悲苦,其实不过都是外强中干的坚冰。一遇上苏麟这个暖人的太阳,便瞬间蒸发殆尽。 厉骞感到自己变得很轻。 像是浮在云层之间。 像是在严寒中跋涉许久的人忽然浸入舒适的温泉。 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他还想说什么。 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疲倦像是冬日极地的长夜,无边无际地笼住了他——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整整两年、或者三年……没有真正睡一个像样的觉了…… 恍惚间,他能感觉到苏麟瘦弱的胳膊撑着他慢慢地往床上挪。 一个alpha应该保护自己的omega,而不是让omega保护…… 他这么坚持着,努力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想要自减轻一下苏麟的负担,或者最少说一声谢谢,然而黑沉的睡梦死死地拽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您睡吧,没事的。”苏麟像几乎像哄孩子那样哄他,“有我在呢,不怕,乖。” 声音那么甜美而悠扬。 像遥远的海上传来塞壬的歌。 厉骞被蛊惑了。 身不由己地坠入了梦乡…… 苏麟小心翼翼地帮他掖好被角,立在床边,低头看了他很久——哪怕显得憔悴而疲倦,厉骞的脸依然这样英俊迷人,深刻立体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里,宛如远古时代被神眷顾的艺术家倾注生命构筑的最好的作品。 苏麟发现自己根本移不开眼睛。 相反,只想要把他看得更仔细一些,忍不住伸出手去,一丝一丝地理清厉骞额前的碎发,身不由己地越凑越近、越凑越近,直到能嗅到厉骞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气味,感觉到他比苏麟越高的体温…… “咣当!” 不知是哪里飞落的金属件砸在外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苏麟吓一大跳,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几乎碰到了厉骞光洁的前额——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片刻,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手脚并用地一直退到离厉骞最远的墙角,愣怔片刻,用手肘撑着背后破旧的沙发,缓缓地一点点地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跌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血一般虚软无力。 厉骞呼吸声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稳健、悠长,令人安心。 呼—— 吸—— 呼—— 吸—— 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咕哝的小呼噜。 苏麟垂下眼帘,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勾起唇角,同时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一颗眼泪,挂在他右边眼角的睫毛上,晃荡了两下,顺着脸颊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来…… 厉骞睡得很沉,很香甜。 事实上,这是他近年来最好的一次睡眠——他甚至做了很多美丽的梦:比如他和苏麟在学校里就谈起了恋爱,一切水到渠成;比如他和苏麟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小少爷也不至于总是欲言又止地问他要另外一个爸爸;再比如苏麟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一起去一次小少爷一直很想去的游乐园…… 但梦的结尾并不太好。 他们又分开了。 和现实一样。 又听过了漫长的绝望的找寻。 和现实一样。 又经历了一次狂风暴雨。 和现实一样。 又回到了苏麟那个昏暗的临时居所。 和现实一样。 他听到街道上特别照顾苏麟的那位老年女性beta来叫苏麟出门上工去,听到她粗矿的大嗓门颠三倒四地计算今天能挣到的钱,听到她忽然发现自己发出的惊叫和苏麟“嘘——”她的声音。 然后她安静了一会儿。 忽然压低音量和苏麟咬起耳朵。 那是和他有关的事——厉骞知道,尽管他一句话也听不清,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厉骞急死了,恨不能立刻凑过去听一清二楚,就听苏麟用力地咳了一声:“您别说笑了,他只是心地善良,所以照顾我们而已。阶级和成长背景都差太多,何况他还有喜欢的omega。我们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话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 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认真。 那份认真太过冷静。 宛如一支冰雪铸就的箭,直穿过厉骞的心脏—— 厉骞惊喘一声,猛地坐起来。 天已经大亮。 刺眼的阳光穿过被撕碎的窗帘大喇喇地落进房间里,扎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心里直犯急。 拼命地用力眨眼。轻唤苏麟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等他适应了这白晃晃的光线,再看室内,发现除了他自己外空无一人。 只有他昨夜穿来的衣服,被洗好熨干,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 第十三章 alpha二话不说,胡乱套上衬衣,扣子都来不及扣好,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 骤风过后,整条街道宛如被狠狠的蹂躏过一般,呈现出一副残花败柳的颓败景象,不论男女老幼,几乎所有人都出动,忙于各类灾后重建工作,根本没有人分出神来招呼这位平时很受尊重的贵族大人——便也没有人注意他这副史无前例的邋遢形象。 他抻着脖子,在忙碌如蚁群的人群中寻找,却怎么也没找到omega的身影…… alpha慌了。 那个雨夜噩梦般的经历又一次袭上心头,他顾不上什么礼貌、什么举止恰当,心急火燎地抓住经过身边最近的一个人询问omega的去向。 因为太过慌乱,连话都难得的说不清楚,重复了四五遍,那人才听懂他要问什么,便带着点艳羡的语气回答:“他呀,他可发财了!” “发财?”alpha没有明白。 “是的,”被询问的人像是嘴馋那般咂了咂嘴,“这么大的暴风雨,就算再好的房子,也难免要吹半个屋顶啦,破掉几扇窗户啦,到处都是用得着修理匠的地方,工钱开到平时得5到10倍呢——他是附近小有名气的修理匠,今天一大早就被人叫走了,少说连续一周工作都得排的满满的,说不定还得住在雇主家里连夜加班,能不能回得来都不一定呢。” alpha那颗狂跳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却又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站在原地,愣怔两秒。 想要卷起袖子,稍微帮点忙。 才一动手,就发现浑身瘫软,根本使不上劲——他这才察觉身体情况不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吓人。 alpha盯着自己试额头的手看了看,一时间有点难以置信。 他天生身体强健,又注意锻炼,从懂事起就没有生过病——怎么这会儿居然发起烧来? 哦,不过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在暴雨中淋了一夜。 又不知死活地冲冷水。 再加上最近情绪如过山车般起起伏伏。 就算铁打的身体,也顶不住这样来回折腾。 第一时间他居然可耻地有点雀跃。 脑中瞬间切换过无数个在omega家中赖着不走,撒娇卖可怜博关注的画面…… 只可惜,omega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就算知道,他也实在做不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能帮忙反倒成为病号累赘已经够糟糕的,如果被人发现他在这样的地方留宿还把自己折腾出病来,恐怕就更麻烦…… 他掂量了一下轻重缓急。 咬了咬牙。 一面谴责自己脑中居然产生了这样软弱和卑劣的想法;一面扶着墙,尽可能快地向大路移动过去。 他的车子浸水严重,已经无法发动——何况就算能发动,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合适驾驶。只得在街边随便叫了一辆出租车。 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alpha这下是彻底体会到了。 接连几天,他都被困在高烧、头痛、漫长的昏睡、无尽的热汗与冷汗里…… 他自己病着,半梦半醒之间满脑子都是omega——明明也淋了整晚的雨,又把床让出来给他自己蜷在沙发上,第二天却还要早起工作,还是修理匠这样攀上爬下动铁锹动锤子的重体力劳动……还好吗?连夜赶工能好好休息吗?是不是也病着却为了一点钱咬着牙熬着呢? 这事不能想太细。 一想就头疼。 就心急如焚。 就想要赶紧好起来,去看看他的omega,想要不管不顾地早点把人带回家…… 可久违的疾病偏要和他作对。越是着急,病就越是像老牛拉破车,总是断不净根。 他忍不了,中途跑去omega的房子看了一次,没见到人——omega果然为了赶工在雇主家留宿——回家之后作死得死,重新烧上四十度。 小少爷守在他床边一整夜不敢离开,第二天眼睛红得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兔子。 这一下他可再不敢乱来。 遵医嘱乖乖打针吃药,窝在床上当一只抱窝的鹌鹑。 整整折腾了十多天,alpha才彻底把病熬过去。 刚脱离医生的高压监督,还没来得及做好复健工作,omega那边就出了意外——他病中交代为他盯着omega的私人秘书打电话来:“大人,您可能需要亲自来看看。” “什么情况?”alpha听到电话那头仿佛有嘈杂的争执声,皱起眉。 “拆房子,”秘书女士飞快地回答,“对方持有合法的房屋所有证明,我无法阻拦。” alpha违背了自己的教养,当场骂了一句很脏的脏话。 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现场。 可赶到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 omega的“家”已经化作一堆废墟。 断壁残垣中一些凌乱的私人物品苟延残喘地探出头来。 破砖烂瓦胡乱地混在碎了一地的茶具里、压在那张被alpha睡了一晚现在四足全断仿佛只剩床垫的小床上、落在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花草间。 破坏者——或者应该尊称他们“真正的主人”?——已经走光了。 只在原来的地基上留下了一个由政府颁发,代表“批准重建”的标志。 街道上的邻居们像是雨后的蘑菇,三三两两地从家中探出头来观望,有的唾骂拥有者的无耻,“看街道情况好一点就跳出来夺取改造的成果,也不看看都是谁的血汗”;有的抱怨他们不通人情,“最少也给人留个搬家的时间啊”;也有的不得法地对着omega说着些车轱辘的安慰话。 而omega自己,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安静地站在残垣断壁之中。 脚边放着一个旧衣箱,怀里抱着那本牛皮封面的日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又淡又长,就像随时会在即将来到的夜色里融化一样。 alpha心口一紧。 连忙大步流星地赶上去,脑中来来回回盘算着安慰的话,可一望见omega的脸,自以为准备完全的腹稿顿时烟消云散: 这还是个活人吗? 这怕不是个失魂落魄的小木偶吧…… 因为连日加班,omega看上去比往常更加瘦削,下巴尖得像是一低头就要戳破自己的心口。 干瘪的脸庞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那双原本水汪汪活泼泼的眼睛,眼下如枯井般干涸,玻璃珠般空洞,甚至有点失焦……明明正对着自己短暂拥有的“家”,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简直是正对着alpha的心口扎一刀。 锐利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尖都跟着打了个哆嗦,随之而来是铺天盖地的后悔和内疚—— 脑子里缺了哪根弦? 怎么会相信omega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也能过得好? 为什么不早点把人弄回家去? 什么时候不生病,非得在这种关键病? 言语蜂拥而至。 堆积在嘴边。 他想要开口却不知该捡哪一句。 倒是omega余光瞥见alpha的身影,先过来招呼:“您怎么来了……” 他大概是想像平常那样笑的。 但没能笑好。 脸部的肌肉抽搐着挤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他大概自己也知道不太对劲,连忙低下头去:“抱、抱歉。” alpha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意识到周围的人群,又忙将手收回来:“我听人说出事了,就过来看看。” “对不起,”omega忙说,“让您看到这种事……是我的不对,非法居留什么的……总之这样的事情在这条街上是特例,请您……”他抬起头,微微蹙着眉,祈求地看着alpha,“请您不要因此放弃这条街。” alpha万万没想到他开口第一件事说的是这个。 只觉得已经疼痛得麻木的心脏又被人拧毛巾似地拉着两侧转了一圈。 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直到omega又小小声地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才咬牙切齿地反问:“那你呢?” “啊?”omega显然也没跟上alpha的步调。 alpha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胸腔里壮阔起伏的波澜,尽量用冷静、温和、不会使omega感到压迫的语气问:“那你呢?你怎么办?今天晚上睡哪里?明天呢?” omega恍然地“哦”了一声,偏头轻轻一笑——依然没有笑好,还是那个僵硬滑稽的笑法,他忙又低头,抿了抿唇,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好了,现在他笑得像平时那样从容又淡然了:“我没关系的——这种事我早习惯了。” alpha听到自己的心脏轰然爆炸。 听到脑内理智的弦“诤”地绷断留下绵长的嗡鸣。 听到血液凶猛地在血管里倒流。 听到自己教养崩塌骂了有生以来最凶的一句脏话。 他顾不上这是贫民区,顾不上周围零零落落围观的人群,顾不上讲究方法,顾不上礼节,顾不上以后会有怎样的传言…… 他什么都顾不上。 只一把抓起omega脚边的小衣箱,拧着眉恶狠狠地把人揽进怀里:“你跟我走,哪也不许去。” 第十四章 厉骞难得像这样毫无节制地气场全开。 a中之a的本色暴露无遗。 在场所有围观者——包括某些自以为强悍的alpha霎时间都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战栗起来,不由自主的向后退。 处于漩涡中心的苏麟更是整个人都懵了,一时间甚至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反应,像一只被叼住了后颈的小猫一样,僵直地倚靠在厉骞的臂弯里一动都不能动。 任由厉骞像拎大件行李一样把他提溜着大步流星地走出这个街道。 厉骞皱着眉。 越走,眉头就皱得越紧。 太轻了。 怎么会这么轻。 比他另外一只手拎着的衣服箱子也没重多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这…… 他感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一惊,连忙停下来:“弄疼你了?” 苏麟又挣了一下:“请您放我下来。” 厉骞并不是摁不住他,但是怕一不小心把它弄疼,想了想,还是松开了手。 苏麟像一缕烟那样从厉骞的怀里溜了出去,厉骞一惊,忙紧跟两步,两人正好卡在巷子的夹角里,厉骞往前一拦,苏麟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转过身来,用手臂隔开厉骞:“请您别管我了。” 厉骞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的是这个,刚刚被压下去一点的心火“腾”地一下窜起来:“这不可能。”——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我不管你我还能管谁? 他心里急。 语气就不太好。 话刚一出口,苏麟的眼圈立刻红了。 厉骞吓的咬到了舌头,一口血腥味:“抱、抱歉,我、我不……” “我知道的,”苏麟被他笼在阴影里,背后贴着墙——大概太紧张了,连厉骞的手垫在背后都没注意,尖锐的肩胛骨把厉骞的手掌碾得生疼,长睫毛轻轻地颤着,不多时就偷偷地挂上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您是很负责的,这条街上的事情您自然不会放着不管,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就……我就不住在这条街上了,所以请您不要再管我了……” 厉骞背后汗毛都竖起来。 满脑子都是空荡荡的房间,半夜惊醒后冰冷的怀抱,小少爷仰着头问“爸爸究竟在哪里?”“我去医院看了为什么没有?”“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爸爸?”他却只能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他事都可以商量,”厉骞放下苏麟的衣箱,支起手臂,把苏麟整个人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唯独这件事不可以。我不会不管你的。我要管到底。” 他咬着牙。 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幸亏在学校中受过许多这方面的训练,否则他一定会无法自持地放出信息素来逼迫苏麟就范。 “您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苏麟急了,抵着厉骞胸口的手臂用力起来,“我是omega,您是alpha,就算我被标记了,面对您这样强大的alpha也还是……不对,这不只是性别的问题……您……您这样好的人,品格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还有这样一张任谁一看都会神魂颠倒的脸,我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和您的交往只当做……只当做善良的帮助……我、我、我会想多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终于说不下去。 抬起另一只手挡住脸——耳尖都红透了。 厉骞怔住。 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这…… 这算是…… 告、告白吗?! 万万没想到苏麟会在这种时候说这个?! 厉骞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从嘴里蹦出来,一张嘴声音都带着抖:“你没想多。我……我虽然的确想要帮助街区的大家,但其实……其实最主要还是为了想、想、想要让你过得好一点……” 苏麟的手慢慢地放下来。 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样轻轻地摆了摆头: “哎?” “就、就是这样,”厉骞紧张得又咬了一下舌头,“我维修街道、改善卫生环境、申请补贴款,其实都是为了、为了……” “不不不不,”苏麟猛烈摇头,“这不可以的……” “为什么?” 苏麟抬起眼,往他脖颈胸口的地方瞟了一下——厉骞立刻明白,苏麟在意自己项链上串着的戒指,刚想开口解释,就听苏麟轻声说:“我是已经被标记过的omega了,没有办法和其他alpha在一起的。即便我还没有被标记,我们也……我们的身份、地位、财产、见识……都差得太远,这样的关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厉骞心急火燎。 几乎就要开口把一切都如实相告。 但苏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瘦小苍白的人将是恐惧黑暗的孩子抱紧安抚用的小熊那样抱紧了怀中的牛皮日记本:“而且,离您太近,就难免要接近您的世界——贵族的世界。那样的话,说不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厉骞感觉到抵着自己手掌的后背难以抑制地瑟缩了一下,“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个、那个魔鬼,就找到我了。” 宛如一桶来自极地的寒冰兜头而下。 厉骞瞬间冷得连骨髓都哆嗦。 在唇边排好队等着被叙述的真相随之烟消云散。 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办法直面苏麟厌恶他恐惧他的事实,他没有在苏麟这样脆弱的时刻向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毁灭了苏麟人生的魔鬼。 他单膝跪下。 仰起头。 让苏麟就算垂着头也能看到自己的眼睛。 一个虔诚的祈求的姿势:“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会保护你的。所以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第十五章 这样一个alpha单膝跪在面前,黑得像午夜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人,用沙哑磁性的声音祈求着问:“好不好?” 有谁能拒绝呢? 苏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 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历骞的副驾驶座上,历骞正扶着他的车座,倾身过来帮他系安全带。 离的太近,苏麟几乎能闻到历骞身上总带着那种若有若无仿佛雨过天晴般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的脸连着耳根顿时都热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向后一缩:“我,我自己来吧。” 历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压着嗓子轻轻地在他耳边笑了一声,抬手帮他把鬓边的散发理好。 苏麟只觉得这笑声像是活的。 钻在他的耳道里,挠得他半边身体酥麻,头晕目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瘫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这不糟糕了吗? 苏麟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 段位差太多了。 他这几年每一天都在饿死的边缘线上挣扎,只能一心一意求生存,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虽然依照日记本里的说法,大抵不仅被人标记过,还结过婚,但那些事他一丁点也想不起来——就连结婚戒指曾经在他手指上留下的那个浅浅的痕迹,也渐渐在日常中一点一点的淡化消失了。 所以,在这方面,几乎可以算是一张白纸。 相比之下…… 苏麟面朝前方,斜过眼去,偷偷用余光观察正在开车的历骞。 贵族先生就…… 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两个人认识到现在,相处的时候从未让她有过任何不适,用不露痕迹的温柔温水煮青蛙,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就…… 哦,或许也不能叫做莫名其妙。 苏麟又飞快的瞥了一眼历骞雕塑般立体而生动的侧面。 财富、地位、身份、修养都不论,单这一张脸,就足够让人神魂颠倒了……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 幸福来得太突然。 苏麟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足以吸引历骞的地方——那些世人所谓成功的要素,他一丁点都没有;只有脸算是长的还可以,但和历骞见惯的贵族圈子里那些用梦幻般的珠宝绸缎和香水堆积起来的美人相比,也不过就是路边一朵随处可见的野花。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山珍海味吃腻了,想要换一换口味”? 但…… 看历骞神情和姿态实在不像。 况且,这样去揣度一个始终行为肃整、对所有人都怀有善意的贵族,未免太侮辱人…… 那么究竟是…… 苏麟越想心越慌。 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了勒在胸前的安全带。 他不知道的是,身边看似风轻云淡开着车的历骞先生,实际上比他还要紧张。 这位历骞先生目前脑内只有一个念头:我撒谎了。 严格来说,那并不算撒谎,只能算是隐瞒部分事实。 但就像是一个谎言之后就不得不继续无数次的谎言,一次隐瞒之后也难免要有再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的隐瞒。 他谴责自己软弱,不敢直面苏麟真实的情绪;他唾弃自己虚荣,沉浸在拯救苏麟的志得意满中…… 错过了这一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和苏麟坦白呢? 历骞心里没有底。 抓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地发抖,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时隐时现,掌心里全是汗…… “……不去贵族区。”苏麟忽然说,“就……就是那种靠郊外,贵族很多的庄园什么的……” “我知道的,”苏麟的声音把历骞从自我厌恶中拽出来,他听出苏麟的害怕,连忙用安抚的声音说,“就算……就算不因为那个‘魔鬼’,我也……你还要上班,住在贵族区,多不方便。这是市中心的房子,离这里不远,拐个弯就到——平时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你想怎么使用都可以,不用顾忌。” “啊,谢谢,”苏麟抬起手捂住自己红的发热的脸颊,“您看我这脑子——您这样的大贵族,一定有很多很多房子的。” 历骞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苦涩地轻轻笑了一下:“是,我的确有很多房子。” 但我并没有家。 只有这一所房子,曾经可以被称为我的家,可你走之后,便也不再是了。 而现在…… 历骞在心底偷偷地想。 我要把这个家找回来。 没错,要带苏麟去的那一幢房子,就是两个人结婚的时候盖的新房。 一座外观新颖的木造三层建筑。 苏麟原本想把房子盖在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区——是新发迹的商人们聚集的地方。 苏麟的妈妈是嫁入贵族家的商人女儿。从小经经常苏麟回城里的外公家。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苏麟就喜欢城里胜过郊外庄园了吧。 毕竟,对于任何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一出门就能见到热闹的人群,餐厅、电影院、商店、游乐场一应俱全的市中心,都应该要比郊外的贵族庄园有趣得多——贵族庄园的方子里,总是带着一股百年老屋特有的阴森气息,无论那一幢都是一样,怎么装修都去不掉。从窗口望出去,只有一望无际的草、树林和山峦,走一天都见不到一个除了仆人之外的人。 直到苏麟走后五六个月,历骞到附近来办事,看到闹市区的游乐场,才想起苏麟结婚的时候曾经说过,想要住在能看得到游乐场摩天轮的地方。 但被双方父母驳回。 说胡闹。 “哪里有本家的大少爷搬到外面去住的道理。” “不愧是带着铜臭味出生的家伙,摆脱不了庸俗的气息,结了婚还想着和那些没有爵位的下等人挤在一起。” 苏麟便不再提。 过后想想,尽管历骞力排众议,让苏麟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房屋的材料、式样和内装,但苏麟从来只表示感谢,从来没有历骞期待中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也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把事情做错了。 选择居所这件事,最重要的,说到底还是—— 位置,位置,位置。 天知道历骞为自己的迟钝辗转难眠了多少个晚上。 他开始频繁地在城区里出入,选定了闹市区看摩天轮看得最清楚的方位,买下两栋全新的别墅,推倒,平出一片空地。 然后,把他和苏麟新婚的房子整栋搬了过来。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一所没有什么历史的木头房子,至于吗?木料哪里没有?建筑师哪里没有?工人哪里没有? 这样一桩房子,三五天就能盖一栋全新的。 为什么花五倍十倍的时间,二三十倍的钱,不知多少倍的心思和精力,去搬动一所用了三四年的旧房子呢? 历骞不分辨。 不解释。 不回应。 他知道就算开口说,没有另外一个人能理解—— 这是他的婚房。 是苏麟亲手布置的屋子。 是他和苏麟共同生活的家。 在这里,他和苏麟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同床共枕,度过第一个发情期,有了第一个孩子…… 房子里的每一丝空气里都残留着他的苏麟的味道,每一粒灰尘里都写着他们的记忆。 这不是随便的一幢旧木头房子。 这是他懵懂时曾经幸运地拥有,却又在疏忽中转瞬丢失的幸福。 搬迁完工的那一天,历骞独自去了一趟游乐园。 只身坐上那向苏麟承诺要同去,却终究没能去成的摩天轮。 摩天轮升到半空。 他掏出手绢,擦净面前的玻璃,透过那因为外侧擦不到而依旧有些斑驳的摩天轮窗,在残阳逶迤的绯光里,越过渐次亮起的城市万家灯火,找到不远处小山包上他的房子显眼的深粉色房顶。 他把手摁在胸腔中间偏左的位置上,向着所知一切神灵祈祷: 愿我的爱人,不论身在何方,亦有这样一房屋顶,为他遮风挡雨。 愿我的爱人,无论去往何处,皆有善意相伴,护他健康周全。 愿我的爱人,若有一日疲倦驻足,蓦然回首,能见我今日所见。 第十六章 走之后,历骞有整整半年都不敢回到那个有着古怪可爱的粉红房顶的家。 但坐在摩天轮上,却陡然想要回去看一看。从摩天轮下来,便直接徒步过去——看起来像是很近,其实走起来还颇有一段距离,途中经过的都是热闹的商业街。 历骞除了学校的社会实践课,几乎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以往只觉得拥挤嘈杂——他的生活所需,绝大多数是定制和庄园出产,仅有的购物体验,是对着送到面前的产品目录打勾。 他以为自己会讨厌。 讨厌人群。 讨厌处心积虑按照传播学原理布置的货架。 讨厌商场里用来制造氛围,“幸福感”刻意得过分的甜腻轻音乐。 讨厌那些随处可见的零食摊点,和它们散发出来的那些引诱唾液的廉价气味。 但真正从这庸俗的繁华中穿行而过,他才发现,他讨厌的不过是在热闹中格格不入、孤独得突兀的自己。 他甚至开始幻想。 如果一开始就把房屋建在这里,苏麟是不是就不会走? 他们是不是可以在晚饭之后,手牵手出门去散步,像这商业街上随处可见的情侣一样,互相说一说今日见闻,说一说读的书、听的音乐,又或者只是说一说根本没有营养的说过就忘的话……然后……或许终究逃不过食品摊勾人的气味,在街边一起毫无形象地吃夜宵,边吃边说,明天一定要上健身房,否则肯定会长胖…… “选黄色吧?” “……可是我觉得蓝色也很好看。” “那要不两个都买?” “小孩子长得很快啊,穿不了那么多吧……太浪费了。” 身旁情侣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把历骞拖回现实,他一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商业街的边缘。 街对面正是本市最出名的产科医院之一。 这附近到处都是婴幼儿相关的商品。 好几对年轻的准家长们,凑在货架前,拿着各种小小的衣服鞋袜比来比去——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即将迎接新生命的雀跃…… 这本该是很温馨的画面。 却像是一条蘸了盐水的皮鞭,重重地抽在历骞背后。 他想起他的苏麟怀孕的时候,也曾经想要和他一起来购物,而且说了好几次。但当时他觉得这样的行为,既拥挤不安全又浪费时间,就让产品经理直接带着新品清单到家里去…… 他叹了口气。 给自己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让秘书为联系相关方面,为今天在这整条街上购物的所有准家长们免单:“对,钱从给我的私人账户上出。” 但这并不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 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直在想象苏麟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壁炉前面对着清单打勾的时候落寞无奈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现在就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 全然是“落寞无奈”的反义词。 神采奕奕、兴致勃勃,望着车窗外的热闹的商业街,两只浅褐色的眼睛在夕阳下闪闪地发着光,眼底宛如有流动的黄金——全然看不出片刻之前还因为临时住宅被拆毁红了眼圈:“这么市中心啊,真好,离我打工的地方好近!——没想到呢,贵族大人也会住市中心,我还以为贵族们都必须住在遥远的庄园里。哦不对,这只是您的一幢房子而已,我总是忘记这一点……哎,贵族们的幸福真是想象不到!” 说着还俏皮地皱了皱鼻子。 哎,这个人。 负面情绪像是永远不会在他身上久留。 历骞心里还酸酸的,却又被他逗得想笑:“你对贵族有偏见……其实许多贵族在城里都有不少房产。” 苏麟撇了撇嘴:“对,他们只是不住,占着茅坑不拉屎,搞得房租超级贵,噫。”话一出口发现似乎把历骞一起骂了进去,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是说您,您,唔……” 历骞看到苏麟吐出的粉嫩的舌尖心脏都跳漏一拍,看他为难地扁着嘴,把嘴角的小靥窝都挤出来,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嗯,和我没关系。我只要工作忙,来不及回家,都在这里的。” 这也是话术。 历骞的神经并没有那么坚韧。 在这房子里孤零零地过一两夜,他恐怕就要去看心理医生。就算果真忙得无法回家,他也住在另外的高级公寓里。 但自从房子搬过来之后,他确乎只要有空,都会去看一看。 最开始只敢选择在阳光灿烂,不会让人沮丧消沉的日子去。 房子里他和苏麟的照片和画像都被管家细心地处理过,大幅的用布帘遮盖,小的照片翻面向下。 他第一次时隔一年多第一次进屋的时候,看到这个处理还觉得管家思虑太过。可走进屋,把壁炉上两个人的结婚照翻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手脚冰凉,生理上的眩晕,跌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喘了好一阵才回过神,失声嘲笑自己的软弱和缺乏自知之明: 连结婚戒指都不敢戴在手上的男人,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能坦然地面对结婚照? 逃避是可耻的。但他无可奈何。 除去这些为了展示幸福而格外“表演主义”的图象之后,房屋里苏麟的用心变得清晰。 历骞陆续在房子里发现了许许多多原本来不及注意的细节: 比如书房他不常用的矮书架上,有许多苏麟做了记号,想要和他一起看的书——他曾在睡前听苏麟念过其中的一两篇,但工作太忙太累,他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并记不得读了些什么…… 比如衣帽间里有一个格子,专门放苏麟给他添置的东西:有领带、围巾、袖扣和其他小配饰。 在这之前他的衣服几乎全是母亲一手包办。 用上苏麟买饰品之后,立刻被母亲讥讽“果然是暴发户儿子的庸俗品位”。他当时只觉得苏麟或许是在家里太无聊了才买这么多,又觉得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和母亲作对。于是委婉地建议苏麟可以把精力和钱花在其他地方。并且在母亲出席的场合,总是尽量避免使用…… 结果在衣帽间的最底层,发现了这这些配饰的设计图纸。 是苏麟自己的手笔。 比如厨房里的流理台是阶梯式的,一面较高,一面较矮。 历骞最开始以为这只是苏麟突发奇想做的时髦设计。某一天心血来潮,站过去试了试,才发现高的那一面,是按照他的身高定制的。 他甚至还在厨房的抽屉里找到一份苏麟学做饭的笔记——就像在学校里一样,苏麟历来是个过分认真的好学生。 学的是历骞最爱吃的“平民食品”番茄蔬菜浓汤。 上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失败原因。 错误用黑笔。 进步用红笔。 某一天,忽然画了整页的烟花,用七彩的笔写了大大的“成功”。 隔着纸都能感觉到那份快乐。 然而那之后,就一直是黑笔的“他没有空”——有两三个用红笔写的“就是今天!努力!”可终于还是被划掉了,依旧换成了黑笔的“他没有空”。 历骞想起苏麟出走前一个月的某一天,忽然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回家吃饭。 历骞原本答应。 可下午临回家之前,却又被一个资深议员叫住,不得不去参与活动…… 笔记本上对应格子里黑笔反复涂抹的痕迹杂乱而浓重。 每一笔,都像是画在他的心口上。 他那时想,如果上天怜悯,给他一个与苏麟重逢的机会,他一定跪在苏麟面前为自己的疏忽道歉。 可当他真正找回他的苏麟的时候,苏麟已经不需要他的道歉了:“呜哇,是这栋房子?这栋房子是您的?” “嗯?”他没想到苏麟会这么激动,“是的,是我的——它有什么特别吗?” “有什么特别?”苏麟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的天,它可有名了!又帅又前卫!我们都叫它‘梦之屋’呢!‘如果有钱了要拥有的东西第一名’那种!我每次从市区经过,抬头远远地看到它的房顶,都在想,这里面是不是住了个魔女,又或者住了个巫婆什么的……” 记忆失去了。 品位倒完全没变。 历骞被逗笑了:“不,没有魔女,也没有巫婆。” “但是,”苏麟眨了眨眼,“恕我直言……” “嗯?” “这和您的风格一点都不像。” 历骞自然而然地说:“嗯,并不是我的品位。” “啊。”苏麟便骤然停住了脚步。 历骞一凛,正不知该怎么解释,苏麟已经赶着向前两步,推开了屋子的门—— 进门右手边就是落地窗,整个闹市的夜景在窗前闪闪发亮,像是落入人间的银河。 “哇哦,真的能看到——看!是摩天轮。”苏麟转过头,用欢欣雀跃的语调喊,瞪大的眼眸里泛着光,宛若夜空中最亮的星。 历骞只觉得心中的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喉间哽得难受,半晌才勉强扯出一个浅浅的笑: “嗯,是摩天轮。” 第十七章 历骞随着苏麟走进室内,轻轻掩上门,把仅有那个行李箱放下,带着苏麟熟悉室内:“总共有四个厅,五个卧室和两间书房,还有两个厨房——所有的房间,包括房间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用,没有关系。” 话音未落,看到主客厅壁炉上两个人的结婚照还面向外放着,心中一惊,忙伸手把相框一翻,面向下盖住了。 自以为苏麟没发现,一抬头却发现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眼神率真又锐利。 像是能刺穿人心。 “真的?”苏麟挑眉,带着一点揶揄笑起来,“这里是您的omega留下的房子吧?到处都是他的痕迹,我碰了,您不介意?” “呃……”历骞语塞。 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麟却笑得更欢了,露出嘴角边甜甜的小靥窝,抬手轻轻地拍历骞的后背:“好啦好啦,请您不要这样紧张,我开玩笑的,怎么说呢……虽然我之前看起来很有把握地说没有问题一定能找到地方住,但如果您不收留我,我恐怕今天晚上真得在天桥下过夜了。现在非但不用睡天桥,还能住在这么梦幻的房子里,而且免费——呜哇!”他做了个超级夸张的表示“幸福”的姿势,“别说这里以前住过一个有浪漫情怀的omega贵族,就算这里以前住过一个超级恐怖的连环变态杀人狂我也要住的。” 又是这种“金钱至高”的贫困发言。 历骞无奈——苏麟的小表情跳脱又俏皮,让他有些想笑,可一想到这话背后隐藏的生活艰辛,心里又着实酸得笑不出来。 “我真的、真的不会因为这种事介意,”苏麟认认真真地看着历骞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也非常感谢您——无论是为了街区的事,还是在这种危急关头收留我的事,还有……之前……相遇以来的很多事,”他像是有些紧张,接连咬了两下舌头,终究还是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所以……真的有这么像?” “啊?”历骞没明白他的问题,“什么?” “我的脸,和您之前的omega,真的有这么像?”苏麟又问了一次。 “呃,这个……”历骞不知该怎么回答。 根本没法回答—— 说像? 那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说不像? 那不是撒谎吗? 这一刻历骞忽然有很多话想要解释。 想要告诉苏麟这里从来没有过别人,无论这幢房子里,还是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过一个人—— 但他不敢。 自打重新遇到苏麟以来,历骞一直都想要让苏麟去看看医生——毕竟那么大的车祸,撞到了头,留下疤痕,失去记忆,怎么说都是很严重的事。 哪怕并不是为了和苏麟再续前缘——事实上历骞觉得苏麟回复记忆这件事对于再续前缘非但没有好处而且说不定还会造成阻碍——只是为了苏麟的健康考虑,也应该尽快就医。 但苏麟本人对这件事极端抗拒。 只要历骞一提这件事,苏麟立刻敏锐地找话岔开,屡试不爽,从无例外。每一次历骞预约了医生想要拐他去检查,总是被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糊弄过去。 历骞无法可想。 生怕逼得太紧,苏麟又逃跑了,只能自己先去找医生咨询。 找了三四个。都是业内这方面最好的专家。各有不同的治疗方案。 不过大原则都是一样:不要操之过急,一定要循序渐进。 苏麟是专家口中最严重的那种患者。 不但把人生中之前所有记忆都丢失了,而且已经在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新的生活,建立起了新的人际关系,有了全新的自我认知。 这个时候,如果贸然地向他透露真相,很有可能对他造成过大的精神冲击,使他产生自我认知的混乱,非但不是治疗,反倒是二次伤害。 严重点甚至可能造成退行或者自我封闭。 最好是保守点,先带他回到原有的生活环境中,使他慢慢的适应,再一点一点地帮他回忆起来。 “当然也可能一辈子都回忆不起来。”其中一个最权威,说话也最直率的专家都这样警示历骞,“您要做好心理准备。您是和他关系最近的亲人了吧?这样的话,您一定要稳住心态。如果您沉不住气冒进了,稍微急功近利一点点,对他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此时医生的话就在历骞的脑中回响。 那种从业许久专业又笃定的客观口吻让他背脊发凉。 真相在他的舌尖上打了好几个转,最终还是被他嚼碎了吞回肚子里去,换上一句笼统的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把你当成其他人。” 苏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眼眸里的光因为意外而骤然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这是当然的,我住贫民窟啊,怎么可能和贵族的omega……” “不、不是这样的,”历骞忙不迭地打断,舌头直打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他心里发急,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霎时间憋得脸红脖子粗。 苏麟就不忍心,忙敛了笑容,软下声音安慰他:“我说着玩的,您怎么就当真……不至于这样的,看急得青筋都爆出来了……” “至于的。”历骞的心随着苏麟的话大起大落,声音都有点抖,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苏麟的眼眸又闪了一下。 历骞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动作很大,却没敢用劲,只是虚虚地笼住不让跑,凑近了一点又说一次:“至于的。” 苏麟就脸红了:“您这个人……” 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把前额抵在历骞的肩上蹭了一下,才抬起头重新望住历骞的眼睛,浅浅地叹了口气:“其实,这种事,说不介意,是骗人的。但是,比起介意,我更感到幸运。如果不是因为长得很像,那么,我和您这样巨大的差距,根本没有机会互相认识的……”苏麟顿了一下,又叹了口一口气,“像我这样从历骞身边逃出来的苏麟,身上带着不可消去的标记,原本已经对‘寻找新的伴侣’这种事情绝望了——不,应该说是想都没有想过。您有一个深爱过的苏麟……反倒让我觉得,说不定……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们可以给彼此一个机会,互相扶持着,重新开始?——我可能……可能不会像‘他’那么好,但是我会试着努力看看。” “我……”历骞想说他自己说的“给一个机会”并不是这样的意思。 不过话没出口。 被苏麟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指,摁住了嘴唇。 “这种时候,”苏麟看着他,长睫毛细微地颤动着,像是刚刚破茧的蝴蝶的翅膀,“您还要说话吗?” “诶?” “那个……”苏麟微微垂下头,逃开视线不与历骞对视,眼角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是应该……吻我的吗……” 历骞心脏骤然地停跳了一拍。 猛地握住了苏麟的手,俯身捞起他纤细的腰,把人扣进怀里。 第十八章 苏麟的腰身柔软,像春天新抽的柳条;嘴唇甜美湿润,仿佛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瓣…… 历骞只是稍微碰触一下,魂都要丢了,只想拆开自己的肋骨,把苏麟整个人藏进自己的身体里……腹腔内像是觉醒了一匹饥饿的猛兽,催促着他伸出獠牙,啃噬苏麟的嘴唇,把那鲜美的唇瓣吞进口中吮吸,枫糖般的津液从齿缝中渗出来,历骞沉迷地伸出舌头舔舐,想要撬开苏麟的门齿获取更多…… 苏麟紧张得呼吸都短促起来,用力攀着历骞的肩,绷直背脊。 历骞顶着苏麟的牙龈舔了一会儿,没把苏麟的门齿撬开,觉得有些奇怪,松开来看了一眼,才发现苏麟紧绷得几乎僵直成一只装死的负鼠,吓一大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的事,苏麟全都不记得,大概也没有关于亲吻的记忆。 这么一上来就狂风暴雨式地亲,那怪苏麟害怕。 连忙松开一些,安抚地轻拍苏麟的背脊:“我太急了,对不起,你别怕。” 这一下亲得很绵长,也很细致。 苏麟两片小巧的唇瓣不多时就被舔得红润润湿漉漉的,睫毛轻轻地战栗着,细小的不自知的声音从喉间漏出来,纤瘦的胳膊顺着历骞的手臂重新攀上背脊…… 历骞趁机诱哄他:“乖,嘴张开。” 苏麟像是被蛊惑一般懵懵懂懂地张开嘴,让历骞的舌头探进自己的口腔里。 他们亲得很深,也很认真。 其实苏麟在这方面不是一个好学生。 但有什么关系呢。 历骞不由自主地收紧搂着他的手臂,眼前一阵一阵地炸烟花,回过神来,已经把omega整个人摁进沙发里,吮着人洗白颀长的脖子解扣子了。 苏麟被亲迷糊了。只顾往历骞怀里钻。随着历骞的动作,柔软地展开自己的身体…… 历骞脑内天人交战,想着“才第一天确定关系就做到这一步会不会不太好”。 手上的动作却快得惊人。 眼看苏麟的上衣已经完全松开,白皙的胸口露出来,历骞低头像狼一样啃食他的锁骨,不安分的手指飞快地往下…… “不,等一下!”苏麟一颤,猛地摁住了他的手。 “嗯?”历骞组织不出完整的句子,从鼻子里挤出饱含情欲的疑问声。 “那个……”苏麟瑟缩了一下。 历骞察觉他为难,忙松开手:“怎么了?” 苏麟抬起一只手臂挡住脸:“我生过孩子了,”他嚅嗫着说,声音很小,“可能,很丑……” 第十九章 “不丑的。” 历骞信口安慰道。 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 一方面,是他禁欲太久,此刻美人在怀,再怎么有定力都按捺不住,此刻热血上了头,耳边尽是血管搏动的嗡嗡声,就连自己都嫌弃自己色急,比起二十出头刚结婚的时候还要躁动。 另一方面,他也只当苏麟是害羞。 毕竟尽管苏麟不记得,可他们到底是实打实的熟年夫妻,彼此“坦诚相见”过不知多少回,苏麟身上每一寸皮肤他都见过。 布料下面模样,他恐怕比苏麟自己都清楚—— 他的苏麟有着全世界最美的身体。 可苏麟依旧抗拒着:“别,真很丑……”苏麟小小声地持续,坚持着没有把手放开。 历骞感觉到他的紧绷,不敢勉强他。 停手不再试图攻城略地,只虚虚地把手笼在他的小腹上,隔着裤子轻轻地揉捏,甜言蜜语地小声说着诱哄的话,像一个馋极了的孩子想要多讨一块糖。 历骞的脸是那种最合适出现在画像上,代表“贵族”、“严肃”和“正派”的脸——布局完美符合三庭五眼的标准,轮廓深刻,剑眉星目,眼眸尤其黑而且深,说话的时候,总是认认真真地盯住对方的眼睛,浓黑的眸子里总像是藏着深不可测的情感,让人只觉得多对视一会儿,就会溺死在这过分浓烈的情感里…… 他用这样的姿态说荤话。 总让人忍不住会觉得荤话里的内容已经成了真。 明明话并不很荤。 苏麟却没听两句,就重新软了腰。抵着历骞的手臂也不那么坚决了,迷迷瞪瞪的,像是听到塞壬歌声的水手,抬起头,嘟起嘴,想用自己的嘴唇去找历骞的嘴唇,冷不防听到历骞叫他“麟麟宝贝”。 这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 只不过是他名字的通用昵称。 平时街道上关系比较好的邻居们——尤其是年纪大的大妈大婶们习惯这样和他开玩笑。 可在这种时候,被另外一个男人,用饱含着深情的沙哑的声音叫出来,配合游离不去的干燥温暖的大手,他忽然就、忽然就…… 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苏麟发出一声好像濒死的小动物那样凄厉的惨叫:“不要……别看我……” 发了疯般抵着历骞等胸口把他往外推——这一下的力气很大,但历骞比想象中更强壮,承受力也更好,只是吃痛“嘶——”地抽了一口气,并没有被推动。 苏麟不依不饶。 拧着眉较劲。 后槽牙咬得嘎嘎直响。 历骞没想到苏麟反应会这么大。 吓得怔了一秒。 后知后觉地想起,有经验的医生提到过,像苏麟这样严重的失忆病人,往往不只是因为头部受伤,相关区域受到血块的压迫,有许多,其实是同时伴随着心理方面的原因——通俗点说,就是病人自己不愿意面对那段时光,不想要想起来。 这种情况下,如果意外碰出了一点相关记忆,那么病人很有可能为了抗拒,做出各种各样毫无逻辑的行为…… 就像现在的苏麟这样。 历骞的心尖陡然一抽。 赶紧顺着苏麟的手后退,又怕苏麟忽然失力摔倒,小心地伸手虚虚地护着他——苏麟果然失去重心,向前一扑,历骞慌忙接住他,就见他两只手交叉胸前,向后扣住背,紧紧地抱住自己的上半身,用力得青筋爆出,痉挛般地不断颤抖,方才还被羞涩和情欲然得红润的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煞白,额上尽是细密的冷汗,在历骞怀里抖得像一片深秋凛风中的树叶…… 历骞心疼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痛恨自己的疏忽和得寸进尺。气急之下竟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一口血腥味。 他用这样带着甜腥气的嘴唇轻啄苏麟的额头和脸颊,从染着血的口腔里吐出柔软的安抚的话——就像医生交代他应该做的那样——用尽量让苏麟感觉到安全而不是威胁或者禁锢的姿势,把苏麟笼在怀里,像母亲哄婴儿那样抚触着苏麟的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苏麟总算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向历骞道歉——紧张得也咬了舌头,话说得颠三倒四,想要撑起身却发现却发现手脚不太听使唤,只得又狼狈地道歉。 历骞的心都要被他那慌乱不知所措的模样绞碎了,连忙把手从他背后绕过去,为他放松肌肉,一面柔声安慰他:“没关系的,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 苏麟咬着下嘴唇,想要忍住眼泪,却并不得法,只能徒劳地抽了下鼻子:“您太温柔了,可是我……” 历骞是真的怕听他自我谴责,连忙吻住了他在战栗的嘴唇——连这嘴唇都是苍白冰凉的。历骞不断地细密地吻他,直吻得他的嘴唇恢复了温热和红润,才抵着他的额头,郑重其事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需要向我道歉。你无论什么样子,都是我喜欢的。” 苏麟难以置信地抬起眼,蹙着眉盯着历骞看了片刻,眼泪浮上来。 历骞又吻了他。 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次。 苏麟才迟疑着几乎是在历骞的逼迫下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会儿终于冷静下来一点。 好歹是脱离了那种病理性的痉挛。 历骞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去一点,便悄声问他要不要喝点热水或者茶,想不想吃点什么。 苏麟小鸡啄米似地用力点头。 手却扣着历骞的手腕不肯放松。 历骞寻思片刻,索性把他整个人一起抱进厨房去,垫了件大衣把他安置在流理台上,一只手牵着他的手,一只手拿水壶烧水,每做一两个动作,就要走回来亲苏麟一下,额头或者脸颊:“我就在这里,你不要怕。” 苏麟像是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马拉松噩梦,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变得迟钝怠惰,两眼茫然滴盯着前方,点头或是回答都慢个半拍。 历骞耐心的哄他。 泡了他最喜欢的那种茶,吹温了端到他面前,不舍得松开他的手,想了想,自己含了一口,托起他的下巴,偏过头,嘴对嘴地渡给他喝。 苏麟像一只懵懂的雏鸟,乖乖地张着嘴,偶尔有一两口来不咽,都顺着嘴角往下流,流过小巧的喉结,在锁骨的凹陷里聚成一个小水洼。 历骞蠢蠢欲动地想舔。可到底没敢。抽了几张纸巾,帮他擦干净了。 这茶大抵有安神的效果。 苏麟终于渐渐的恢复了神志,立刻因为自己的失态羞赧起来:“不好意思……” “我说了,无论你做什么,都不需要向我道歉。”历骞看他咬着嘴唇,垂着眼,眼角染着浅浅的红晕,到底没有忍住,又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 苏麟的回应是一个苦涩的浅笑:“所以我从来都不和别人一起住。没有太亲密的朋友。更不敢想恋爱之类的事。但是您……我实在……我……这种幸福可能超过我可以承受的尺度了,我本来就不应该和您……” 历骞不等他说完,就气势汹汹地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直吻得苏麟头昏眼花,不能再有异议,才说:“你就应该和我在一起。” 这话霸道得很。 不容置疑的语气。 苏麟红了脸。 无法争辩。 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之前有过一个alpha。” 历骞不知他为什么这时候提这个,也不知道提起这个是喜是忧,只能小心翼翼地点头:“我知道的。” “他标记过我。” “我知道的。” “他对我的影响会一直在。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今天这样的事情,”苏麟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才接着说,“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您确定,您能受得了吗?” 历骞捧住苏麟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像宣誓一样说:“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就绝不会退缩。” 苏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眼圈红了。 既然已经提起了……历骞咬了咬牙问:“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究竟……之前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会……” “我的alpha,”苏麟不等历骞问完就回答,“之前那个,”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句子很短,“觉得我,觉得我……”他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一个保护的姿态,“生过孩子,之后,变得,很丑。可能,他,从来没有,觉得我,好看。但生了孩子,就,更丑了。” 第二十章 “这怎么可能?” 历骞简直比被一闪电直劈在脑门上还要震惊,霎时间瞪大了眼,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天地良心! 他怎么可能…… 他明明…… 他…… 哪怕两个人还在学校里,只是普通同学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苏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像一只白色的独角兽,纯洁、高贵、优雅,全身上下洋溢着天真的快乐,就算在最深的夜里也闪闪发光。 待两个人结合成配偶,他就更坚定的认为苏麟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没有之一——也或者因为,他从来没有像看苏麟那样认真的看过其他任何人。 只要苏麟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视线的焦点就总是锁定在苏麟身上,周围的一切,人也好,景物也好,都因此向后退得远一些,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变得朦朦胧胧的——以至于在苏麟出现的场合,他的记忆往往颠三倒四、张冠李戴,唯有在和苏麟相关的事情上,清晰准确得像是在脑内安装了一个高分辨率的实时监控录像,就连苏麟笑起来的时候,唇角边那一闪而过的小靥窝是如何出现又消失,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学校时,就有同学打趣他,说他的眼睛是“苏麟专用记录仪”。 他自以为和苏麟关系最好,比旁人多看两眼再自然不过,并不避讳,坦然磊落,振振有词:“怎么?人家长这么好看,吸引眼球不是必然的吗?我不看好看的人,难道还看你们这群丑猴子吗?” 待订了婚,成了合法的配偶,更可以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成天地黏在苏麟身上。 因为忙,也因为贵族们的习俗,历骞没办法像普通准备结婚的那样,成天陪伴在苏麟身边——按照传统,新人在结婚之前,整个准备期间,都不应该见面。 但一贯比同龄人成熟稳重的历骞,这个时候却意外地显示出毛躁幼稚的一面,背着父母,偷偷去找了苏麟三四次,帮着苏麟试衣服和配饰,偷偷记下苏麟的款式,让家里的裁缝把自己那几套衣服上和苏麟那边不太匹配的地方都改掉。 行动太昭彰。 终究还是被母亲发现,他便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辩白: “他那么好看,我如果不提前看一看,做一点心理准备,结婚当天骤然看到,太过惊喜,当场晕倒,岂不是颜面尽失?” 话是这么说,可尽管已经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差一点颜面尽失。 至今他仍记得结婚当天,站在圣坛之上,听到教堂的门被推开,转过身去,看着一袭纯白礼服的苏麟出现在教堂门口。 那一刻,他从心底相信有圣光落在苏麟的前额,他的苏麟这张圣洁的面孔一定是被神亲吻过。 时间陡然静止。 他听不到声音。看不到苏麟以外的一切。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就这么怔在原地,像一个傻乎乎的木桩子,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看苏麟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 那一刻,他有一种冲动,想要跪下来,伏在苏麟面前,亲吻苏麟的足尖。 事实上,在以后的生活中,他时常一有机会就实践自己在婚礼当天的幻想。 ——然而苏麟并不知道。 那时他很忙。 刚刚从父亲那里接手家族族长的职务,对议员的工作也不熟悉,一起都是新的,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出一点错都像把天捅漏一个洞。 每天天刚亮就起床看文件,整顿仪表准备出门。 回家的时候,几乎都已经是深夜。 苏麟多半歪在沙发上睡着——尽管他总是交代苏麟不用等他,先去睡,但苏麟从来没有乖乖听过话。 而且号称沙发靠着壁炉,并不会冷,只愿意盖一床薄毯。但往往他到家时,壁炉都已经熄了,苏麟在睡梦中挤进沙发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寒号鸟,毯子不够长,一双脚露在外面,冻得苍白冰凉。 他心疼,却也偷偷地觉得有些甜蜜,蹑手蹑脚地穿过膝弯把苏麟抱上床,盖好被子,手伸进被窝里握住苏麟的脚放在手心里慢慢捂暖,再钻进被窝去,细细亲吻那花瓣一样莹润粉嫩的脚趾,和纤细得像是一只手就能握住的脚踝…… 时常亲着亲着就变了味。 在结婚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重欲的一个人。 就算苏麟生了孩子,依旧如此,嗯……到亲吻为止——那时,遵医嘱,为保证健康,苏麟不被允许离开房间,他怕苏麟无聊,便在卧室顶上开了一扇天窗,让苏麟躺在床上,睁开眼,就可以看星星。 于是在月圆前后,便可以不开灯,在如水的月光下,亲吻他的苏麟洁白如新雪般的皮肤。 生产对于身体的消耗很大。尽管苏麟底子好,还是瞬间被掏空了那样累,只要一沾枕头,就睡得像是已经被埋在墓地里那样沉。 历骞无论再忙、再累,每天回家也亲手帮苏麟按摩——避免腿部抽筋、加快腹部恢复、避免乳腺堵塞……他每个手法都找对应的老师学过,相当专业。 这些事在其他贵族的家里,多半是由保姆或是按摩师来做。 但有一次历骞提早回家,听到两个母亲那边派来、负责帮助苏麟做恢复训练的按摩师和教练,正凑在一起,用讨论珍禽异兽的语气,嬉笑着讨论“男性苏麟的特别之处”之类的话题,用词之粗俗,简直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登时大发雷霆。 当天就把母亲那边派来的所有仆人都赶走。 从此不肯再让其他人碰他的苏麟。 他的记忆里珍藏着苏麟或许不太愿意被人记住的画面—— 被孕吐折磨得惨白的沾满污秽的脸。 被生产的过度疼痛扭曲的脸。 被养育婴儿的辛劳日夜蹂躏浮肿的脸。 还有其他比如因为无法正常进食枯瘦得节节突出的脊梁,为“保证胎儿营养”填鸭般地喂养后撑胀的肢体,就算已经没有了胎儿依旧保持隆肿的腹部…… 历骞知道这些都是苏麟世界的隐秘。 包括他的母亲在内,许多贵族苏麟为了保持自己在配偶心目中完美的形象,哪怕在这段时期搬出去独居,也不愿意让配偶看到自己的这一面。 苏麟起初,似乎也隐隐约约有这种念头。 被历骞郑重其事地否决了。 至今他依旧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不只是因为历骞的信息素对于这段时间的苏麟有好处。 也不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艰难的时刻,作为历骞绝不应该让苏麟独自面对。 更因为在他心中,这些画面和苏麟在学校优秀毕业生的领奖台上,在婚礼教堂中,在第一次被标记的时刻……那些无以伦比的完美瞬间同样重要。 他从来没有觉得它们丑。 他觉得这是“美”的另外一种形式。 就像维纳斯的断臂、安培尔《大宫女》长得不符合人体结构的脊背,或是毕加索用自行车废旧坐垫把手组装起来的牛头。 他也许不是一个细心的历骞。 不是一个敏锐、温柔、贴心的配偶。 但他可以用声明发誓,从见到苏麟的第一秒开始,他从来没有哪怕一个瞬间觉得苏麟丑过…… “……议员先生?”苏麟的声音让历骞从震惊和些许无法言说的委屈中回过神来,“您怎么……” 他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连忙补救道:“那个……我的意思是说,alpha和omega结合之后,因为信息素的作用,两个人的关系会变得和以往……有所不同。哪怕只是从基因层面上来说,也不会……” “就是这个,基因层面的关系,”苏麟打断他,蹙着眉,咬了咬下唇,“我的,之前的alpha,”他提到这个字眼的时候,总像是被人用手卡住了喉咙,声音低哑,吐字也要格外慢一些,“和我就是……就只是……这样的关系。所以,在涉及,这方面行为的时候,他就,就,就很……”苏麟脸红了,没往下说,微微侧开脸躲开历骞的视线,声音变得很轻,“但是,其他时候,就……”他细细地叹了口气,“我是人类啊。有理智,有感情的。把人像野兽一样,从基因上绑定了,让对方屈服于本能,就算厌烦,也不得不……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历骞又震惊了。 并且发现自己因为看到苏麟泛红透明的耳尖而有一点点……咳……吃醋…… 他不愿意苏麟因为提起其他alpha而有这样羞涩的表情——哪怕这个其他alpha就是以前的自己…… 他立刻想要辩解。 然而一转念,想起当时在沟通方面的确比较疏忽,心虚,便只能打个迂回:“可是,既然你不愿意因为对方基因层面而被吸引,又为什么要在意对方觉得你好看或是不好看?——这也是基因的一部分吧?该在意的,不是对方是否和你有灵魂上的共鸣……什么的……吗……” 他这话说急了。 没细想。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牛头不对马嘴。 心想这下糟了。 长久以来维持的理性睿智的形象必定要崩塌。 没想到,苏麟竟立刻露出了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有点道理?” 这都能有道理?就这混乱逻辑?你确定?——历骞今天第三次被震惊,心想这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全世界估计也就只有苏麟能觉得他这话有道理。 当下生怕苏麟仔细想想察觉出不对劲来,连忙又拐了个弯乘胜追击: “你看,你在工地上做粗活,也经常磕磕碰碰,大伤小伤的,你可从来没有在意过;头上那个伤,完全没缝合,留那么大一条疤,你还最爱撩起头发来给人看;你肚子上的痕迹能比那个重?——说到底,你这么紧张,并不是因为痕迹深,而是你对这里的痕迹本身很在意。” 苏麟微微偏着头,不断地眨眼,蹙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又眨了眨眼,抬起头看着历骞的眼睛,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次,“您说得很对。很有道理。”一面说,一面像小鸡啄米一样不断点头,“我不能老这么……我要走出来,不能总被桎梏着,”他说着,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咬了咬牙,像是念咒般反复吟咏,“我要走出来,我要走出来,我要走出来——所以,”他抬起头,望住历骞的眼睛,“确认关系的第一天,就有亲吻以上的接触,您会不会觉得太唐突?” “啊?当然不会。”历骞下意识地回答。 “那、那就好,也是……毕竟我们,都是……有经验的,成年人了,”苏麟点头,眼神游离,脸涨得通红,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总之,那个,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要,请您帮个忙,立刻,面对一下,我的……问题。”他说着,恶狠狠地咬住下唇,把手伸向自己的裤子。 姿态是很勇敢。 手却抖得连扣子都捏不住。 历骞一凛。 这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忙凑过去握住他的手,安抚地亲吻他的额头:“你别急,也别怕,交给我吧。” 第二十一章 这个吻像是野兽撕咬一般凶猛而热烈——厉骞像是要把苏麟吞进肚子里那样扣着他的后颈咬他,吮吸他甜软的小舌,把他原本就已只是虚扣着扣子随便挂在身上的上衣折腾得更加松垮…… 苏麟仰着头努力回应着厉骞的热情,攀着厉骞的肩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细白的小腿下意识地往人的身上勾,又因为没有力气,软绵绵地落下来…… 两个人禁不住在地上连连打滚,从沙发边顺着地毯一直滚到壁炉前,直撞在壁炉的栏杆上才停下来,厉骞把人逼在墙角里,一手护在苏麟身后,一手急不可耐地撩起他的衣摆顺着腰线摸进去……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忽然—— 手机响了。 而且……不只是一个声音,而是两台手机几乎同时响了?! 两人都是一滞。 厉骞简直怒极攻心,恨不得把这些刚刚忙乱中不知落在哪里的混账东西一个大脚开出窗外去。 正打算说服苏麟别管,苏麟已经说了句“抱歉”,推开他撑起身,在地毯上摸索起来。 厉骞无可奈何,一肚子气去找自己的手机,便听到小孩子捏着嗓子奶声奶气的语音:“老爸,你到哪里去了呀。” 厉骞一凛。 这是儿子厉煦的声音。 厉煦专门给他录的特殊铃声。 所以厉煦这个时候来电话…… 哦,对了。 厉骞这才猛地想起来:到了该去学校接厉喣放学的时间。 苏麟走之后,厉骞的母亲想要帮他照顾孩子。 也提议过,帮小少爷找一个全职的家庭教师——作为失去的另外一个家长的替代品。 但厉骞犹豫许久,最终没有同意,把小少爷留在身边,自己照顾他。 一方面,厉煦是他和苏麟唯一的孩子,苏麟留给他的仅有的念想。虽然长得八分像他,但多看看,总能十分主观主义地从厉煦的眉眼里找出苏麟基因的影子。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不再信任自己的母亲了。 苏麟走后他总是不由主自地在脑中复盘——“如果我这个时候细心一点,人是不是就不会走”或者“如果我这种时候强硬些,是不是就能把人留下来”之类。 没日没夜。 时常就算睡了,梦中断断续续地滚动播放着曾经的画面。 其中被反思得最多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就是他的母亲——母亲的性格,他与母亲的关系,母亲对于他的这段婚姻的过分影响。 为此阅读了许多相关的书籍,也找了心理咨询。 渐渐开始能从比较客观的角度上看待母亲—— 他的母亲姓明,论出身也是大家闺秀。 然而既是女性又是omega,照惯例不过是家族利益交换中的棋子。 这样的母亲,驯从自己的命运,以家族的名义成为了父亲的法定配偶。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能够享受温情的家庭模式——不要说“爱”和“关怀”了,被一纸婚书捆绑在一起的两人甚至都说不上是“熟悉”,哪怕只是一句话,都需要写在信纸上,交由贴身仆人们传递。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母亲,几乎是像所有心态不健康的独身母亲那样,把焦虑、爱、控制欲、对幸福的渴求和许多其他隐秘的不可言说的需要,一股脑地全部投射到儿子身上。 在绝望中,她想缠住最后一根可以攀援的树枝的藤蔓那样,本能地成为了天生的强大控制家。 厉骞时常无法分辨哪些是爱,哪些是控制。 哪些是真正的善意,哪些是伪装的恶意。 也或者,连母亲自己都无法分辨——她在阴影里独自行走了太久,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太过难堪,对外保持端庄欣悦的姿态,只能进行自我洗脑,不断地暗示自己,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omega就应该这样生活,人人是如此,自己其实过得还不错…… 以至于,把“压迫”内化成了“自己的选择”,混淆了快乐和痛苦。 厉骞很长时间未曾注意到这一点。 出于孩子对于母亲本能的尊重、关怀和爱,他那时尽管时常感到迷惘和无法呼吸,但并没有想过要彻底地挣脱束缚。 总是很轻易地对母亲许诺。 满足母亲永无止境的要求。 即便结婚之后,也时常在小事上下意识地向母亲妥协。 更经常向母亲请教“关于omega的事”——omega们通常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怎么样才能取悦自己的omega……他是alpha,第一次拥有自己的omega,二十郎当岁,对这样的话题还很害羞,并不知道还能向谁去请教。 而母亲,几乎总是把他导向错误的方向。 ——现在他已经不想去追究,其中有多少是故意,又有多少是因为母亲自己并没有被人妥善的爱过,并不知道作为omega,什么才是真正的安全感,真正的欣悦与满足。 无论原因是什么,都最终让他失去了苏麟。 失去爱人令人痛彻心扉。 也令人擦亮双眼。 厉骞渐渐想得明白,便往往悔不当初——然而他就算愤懑,却依旧很难和母亲争吵。 只能远远把母亲隔离在生活圈之外。 他的母亲是一个悲剧。 是值得同情的。 但这个悲剧并不是他造成的,他不应该用自己的人生为这出悲剧买单。 苏麟更不应该因为成为他的配偶,而被卷进悲剧的循环里。 他要亲手终结这悲剧,更要让它永远无法影响到苏麟和自己的孩子。 最开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带孩子。 当时他的事业正在上升期,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各种事,把他逼在时间的旋涡里,像一个疯转的陀螺。 而他自己……在婚姻、家庭和抚育下一代方面,尚且青涩无知得像一个“孩子”。 可无论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于是只能尽量把厉煦带在身边,尽可能亲自接送上学放学,一旦学校放假,父子俩总是形影不离。 开议会的时候就让厉煦坐在膝盖上,和他一起读议案一起表决。 视察领地的时候把厉煦抱在臂弯里——“煦煦,眼睛瞧得见的土地,未来都是你的。”“老爸,你台词读得好僵硬。” 就连去看心理咨询的时候,也让厉煦同去。 心理医生安抚过他,再安抚厉煦,治疗结束对他说“你儿子表现得比你好多了”。 厉骞苦笑着承认:“是,他比我强得多。” 厉煦却郑重其事地反驳:“虎父无犬子。是爸爸表现得好,我才表现得好。” 说着还体贴地护在爸爸面前,乖得让人心疼。 在一个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年龄,有了超越年龄的懂事和成熟。 厉骞时常想,如果没有厉煦,只凭他一个人,可能根本支撑不到现在。 之前发现苏麟时,厉骞就把实情和厉煦说了。 包括苏麟的出走和失忆。 之后的进展,也陆陆续续捡重要的告诉厉煦——这个世界上,厉煦是除了他之外,最有资格也最有必要知道苏麟消息的人:“你爹地没有不要你,是我做得不好,所以他才出走,那之后遇到意外,撞到头,不记得以前的事,便一直漂泊在外。” 厉煦给他加油鼓劲:“那老爸,你要把努力把爹地治好,再把他追回来。” 听到厉煦电话铃声的一刻,厉骞灵光一闪,想起之前咨询过的名医们的交代: 要让苏麟尽量多地与以往熟悉的人接触。 但是苏麟排斥贵族。 厉骞也不太敢把现在这个状态的苏麟,往以前的生活圈子里引,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接触人选”。 现在看来,有谁能比厉煦更合适呢? 苏麟爱孩子。 在离家出走之前,厉煦几乎就是他的命。 就算苏麟不愿意记得他厉骞,总该记得这个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的宝贝吧…… 怎么想着,厉骞忙接起厉煦的电话:“煦煦,我把你爹地忽悠回家了。” 电话那边一滞,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欢呼:“老爸万岁!” 厉骞忙压低嗓音:“煦煦,嘘——小声,你爹地现在还是不记得,我想……” 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挂掉电话,发现苏麟拿着自己那台古早老旧机愣在客厅正中,连裤子都没顾上穿,就这么光着两条腿,怔怔地看着手里不知挂断了多久的电话。 脸上又是那种失魂落魄的小木偶一般惨淡的空白。 厉骞最怕看苏麟这种表情,赶紧上前,胡乱扯了一件外套把人裹起来,问怎么了。 苏麟这才猛地回过神:“不,没什么,只是我忘了时间迟了一刻,然后……以后都不用去了。” 厉骞心中一抽。 这是他拖了苏麟的后腿。 可苏麟立刻安慰他:“不关您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且工作再找就有了,并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厉骞多少也了解一点苏麟的“财政现状”,这种在破产边缘挣扎的境况,别说丢了一份工作,就算工资迟发一天,都能逼得人发疯…… 他握了握拳,尽可能让自己的声调显得平和自然:“既然这样,你要不要……考虑当来我家当家庭教师——唔,那个,你知道,”厉骞初遇的时候,为了试探苏麟的记忆情况,曾经向他坦白过自己的家庭构成,“我只有一个孩子,正在上学,工作很轻松,只需要每天放学去接他回家,在做作业之前陪他玩一会儿就行。” 苏麟一愣。 下意识地拒绝:“这怎么……已经太麻烦您……” 厉骞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他。 就差把在议会里用的那些谈判技巧都搬出来。 苏麟推脱不过,低着头笑了一下:“厉先生……这个职位……该不会是专门为我设置的吧?” 厉骞心中“咯噔”一声,以苏麟的聪明,怎么可能瞒得过?索性也不找借口,坦诚直说:“没什么‘该不会’,就是为了你设置的——一分钟之前由你未来老板厉骞先生亲口创设。” “这……”苏麟脸立刻红透了,垂下眼咬了一下下唇,“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厉骞反问,俯下身,保持着平视的角度锁紧苏麟的眼神不让他逃,郑重其事地说,“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迟早要和你重新组建家庭的。这个孩子,也会是你的孩子——如果你愿意接纳他的话。” 第二十二章 厉骞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以苏麟的性格,就算是想要拒绝,也开不了口。 可这事情的进展实在太快。 即便……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应该算得上是好事,他却还是不得不感到有些忐忑。 就好像,平白地走在路上,突然面前就砸落一个装着不连号现金的手提箱……总让人觉得,太过蹊跷,难以消受。 可厉骞并没有察觉他的不安。 仿佛话一出口,就已然确定了他会答应,一刻不耽搁,兴冲冲地进屋去找替换的衣服——他和厉骞的衣服,都在方才的一通胡闹中,被折腾成肮脏的布团,断然是不能再穿了。 趁着这个空档,苏麟慢慢靠到墙边,像一只初来乍到的猫那样,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个对他来说……总莫名其妙有点熟悉感的空间。 这里看上去已经长久没有人居住了。 绝大多数房间的门都关着。大幅的壁挂图画被罩上黑布。小幅的镜框全都向下放。刚刚厉骞抱他去的厨房,也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人使用。 然而,它并不像那种被人类抛弃的房子一样,积满灰尘,角落里挂上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死气沉沉,鬼气森森。 这里依旧保持着明亮和清洁。 事实上,有些太干净了——别的不说,光说刚刚厉骞抱着他坐着的那个流理台……就被擦得几乎能反光了……苏麟都能想象厉骞强迫症似地叫人一次又一次擦洗的样子…… 这样的擦洗是为了什么? 无非就是为了让这种屋子保持原有的状态——保持在厉骞的omega离开时的那个状态吧…… 苏麟在那个台风的雨夜,听厉骞哭着说过和之前那位omega的过往。 知道厉骞用情很深。 这并不是缺点。 事实上,苏麟还很因为这个特质而着迷——毕竟,这样的alpha是很少的,像厉骞这样英俊多金地位高的就更少。 然而现在看来,厉骞显然已经有些突破“痴情”的范畴,近乎于“执念”甚至“病态”了。 这样的厉骞,真的做好准备,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还是说……仅仅是把他当做之前那一位的替代品,想要从他身上,找回和那位omega的曾经呢? ——进屋的时候,有一张厉骞和之前那位omega的合照没有被遮掩,尽管厉骞眼疾手快地把它翻了面,苏麟还是眼尖地看到…… 的确很像。 简直太像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麟也不能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的人……简直就是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版的他本人…… 虽然他的确信誓旦旦地向厉骞夸口,并不介意因为和之前那位omega长得像而被厉骞注意……然而说是一回事,心里真正过得去是另外一回事……感情的开端是一回事,保持和进展又是另外一回事…… 厉骞握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承诺,绝不会把他当做另外的人。 苏麟发自内心真诚地想要相信这样的话。 可无论怎么说服自己……还是觉得…… 何况他现在,并不只是要做厉骞的“替身情人”,还要做厉骞儿子的“替身父亲”…… 这简直…… “怎么了?在发什么呆?”厉骞的声音把苏麟脱缰野马般的思路硬拽回现实、 苏麟茫然中下意识地摇头:“不、没、没什么。” 厉骞带着笑,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那过来换衣服吧。” 苏麟定睛一看,原来厉骞已经拿了衣服回来——是高级的套装,那布料的质地苏麟在五星级酒店那专门为总统套房服务的洗衣房里见过,只知道如何清洗,却从来不敢想有一天会穿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地推脱:“这太昂贵了吧……”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背后就是墙,无路可退。 反倒被厉骞轻易捕获,捏着腰捞了出来,亲手把衣服套在他身上:“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的衣服全都是你的——先穿一件适应一下。” 苏麟还想要推拒。 却发现根本开不了口。 厉骞就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俯着身,低着头,慢慢地、一个一个帮他扣上扣子——显然是不习惯做这种伺候人的事,动作生疏,磕磕绊绊的,表情却认真郑重,仿佛在完成一项什么了不起的事业。 苏麟滞在原地,一动都不敢乱动。 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只要向前凑一点就能碰到厉骞的额头,鼻腔里都是厉骞身上那种淡淡的像是森林般的香气…… 他没有办法再拒绝了。 安安静静地乖乖站着,任由厉骞像小姑娘打扮人偶那样,把他打扮起来,然后被牵着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厉骞出门上车去。 他仿佛天生对厉骞没有办法。 狠不下心来让厉骞失望。 在雨夜里,被抱着讲情史;被唐突地介入生活——以至于直接把他从旧家前面带走安排了一个新家;被当做替代品……甚至还被要求当代理家长…… 无论哪一件事都该让人感到生气吧? 可只要看到厉骞这张脸,他就发不出火来。 甚至还要觉得厉骞太过艰辛,令他心疼。 ——明明厉骞有万贯家财、数不尽的仆人、房子和地多得自己恐怕都不记得有多少,而他,只有一个破旧的小皮箱,两三套换洗衣服,一本日记。 他却反倒要疼惜厉骞,觉得厉骞太艰难…… 以至于哪怕心里慌得止不住想要啃手指,还是壮着胆子硬跟着厉骞来了。 可来了归来了,站在学校门口,苏麟还是止不住地后怕。 其他来接孩子的家长——不,哪怕不是家长,只是个管家或者保姆,也是从容体面的,自己在这其中,会不会…… 他倒无所谓,但是厉骞,还有厉骞的孩子…… 再者,忽然有个长得和父亲很像的人,硬挤进家中,还要当代理家长,孩子接受得了吗…… 会不会…… 苏麟越想越不安,又怕厉骞看出来,只能偷偷地咬下唇。 可厉骞不知为什么,还是发现了,把他的手从袖子里抓出来,握在手里说:“别担心,煦煦他很好说话的。” “哦,啊,好,”苏麟嘴硬,“我没事,我不担心的……” 厉骞抬手抹了抹他嘴唇:“还说不担心?错眼不见,嘴唇就被咬成这一个样子。” 苏麟红了脸,正想说大庭广众不要动手动脚,就听到一声响亮的“爹地——” 他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 忍不住回头。 一个缩小版的厉骞,像是飞行的炮弹般向着他们这个方向撞过来。 这应该就是厉骞说的儿子厉煦了。 苏麟想。 松开厉骞的手,急忙往旁边撤开两步,想要把感动相见的舞台留给这对父子。 没想到—— 厉煦没有冲着厉骞去。 反倒是…… 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第二十三章 厉骞大骇,一瞬间脸色宛如暴风雨过境—— 给我等等臭小子?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是交代你说,你爹地现在状态不好,不要随便刺激他吗? 你这…… 厉骞紧张得手都抖了,立刻上前想要把厉煦抓出来。 可他刚刚伸出手,就发现,窝在苏麟怀里的那团小小的人,已经一颤一颤地哽咽起来…… 厉骞一瞬间就不忍心了,只得在心底偷偷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厉煦的后背。 厉煦总是显得比同龄的小朋友更懂事。 从来不哭。 也不无理取闹。 反倒经常安慰厉骞: “我也没有很想爹地。” “没有觉得和其他小朋友有什么不一样。” “爸爸你也要坚强一点。” 许多时候,厉骞觉得这孩子比自己还要能扛事。 对于这一点,长期给他们进行心理咨询的医生有些忧虑,总是对厉骞说,厉煦会有这样的表现,是因为他还是孩子。 一方面,对于世界的残酷了解得并不透彻。 另外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没有完全“自己”与“世界”区隔开来。 因此,一部分孩子会强烈地“以自我为中心”,要求周围的人都围绕着他转,不然就哭闹、发脾气。 另一部分——通常是像厉煦这样,家庭出现变故的——孩子,则会过分体贴家长,呈现“救世主倾向”,认为所有的问题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必须为家庭的分崩离析负责,为了“弥补”,会压抑天性,做出许多与年龄不相符的举动…… 因此,医生特地提醒厉骞,要注意厉煦的心理健康。 厉骞遵循医生的指导。 带厉煦去游乐园,给他买各种各样的游戏,睡前试图给他读可爱的童话书…… 厉煦总是苦着脸拒绝:“老爸,我已经六岁了,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幼稚。” 告知他关于苏麟的真相之后,厉骞也不忘明示加暗示:这主要是大人的事,小朋友不用考虑太多。 最开始厉煦还敷衍地假装听进去,说多两次,厉煦便反问:“我尊敬的父亲大人,我自己亲爹的事,我不考虑,还有谁应该考虑呢?” 厉骞有的时候恍惚间甚至想,这孩子如此通透,莫不是像流行的小说里那样经历了穿越或是重生,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洞悉世事的灵魂…… 这一刻,当厉煦扎在苏麟的怀里,抓紧苏麟背后的衣服,用力得指节发白,嚎啕了两声,却终究没了响动,只能安静地任由眼泪打湿苏麟胸前的衣襟,小小的身体无助地颤抖着…… 厉骞才痛彻地领悟到:心理医生的话果然是正确的。 厉煦这孩子…… 实在是…… 厉骞不舍得打断厉煦久违的拥抱。 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对苏麟解释。 幸亏苏麟很喜欢孩子,看厉煦哭得这样凶,一时便什么顾不上问了,只手忙脚乱地哄他,轻柔地拍他的后背,用温柔得几乎能拧出水的语气安抚他:“好了好了,没事了,乖,不哭,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厉煦哭多久,苏麟就哄了多久。 直到厉煦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苏麟才抬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厉骞:“我和他爹地,真的……有这么像?” 厉骞原本准备了十多个解释方案,各个打好天花乱坠的腹稿。 可被苏麟这么一问,立刻觉得哪一个都不靠谱——苏麟微微蹙着眉,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有点忧虑,有点焦急,有点……哀伤……他怎么能对这样一双眼睛撒谎呢? 他…… 张口结舌。 倒是厉煦猛地抬起头:“不是像,你就是爹地!” 此话一出,厉骞的心顿时吊到嗓子眼,手心里捏了一把汗,生怕苏麟像医生说的那样,忍受不了过度的刺激,骤然发生不测…… 可苏麟倒是很平静,低头轻笑了一下,拉着厉煦的手蹲下身,和厉煦平视:“小宝贝……是叫厉煦是吧?我可以……”他抬头看了一眼厉骞的方向,“也像爸爸一样叫你煦煦吗?” 厉煦泪珠还挂在眼睫毛上,正用力地把哭出来的鼻涕往回吸,听到他这么问,忙不迭地鸡啄米点头:“请叫我煦煦!” 刚被吸回去一半的鼻涕又溜了出来…… 厉煦脸爆红。 正打算在往回吸,就被苏麟轻轻地用手绢擦掉了:“煦煦,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的爹地,只是长得像而已……让你失望了,很抱歉。” 厉煦瞪大了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珠。 不解地盯着苏麟看了三秒。 又求助式地望向厉骞——茫然地用力眨了眨眼,忽然小小地一颤:“啊。” 苏麟心尖随着一揪:“我……对不起,那个……” “那么,”厉煦不等苏麟把道歉的话说完,飞快地一转眼珠,抢着用那种孩童特有奶声奶气的撒娇音色恳求,“你可以……可以从今天开始做我的爹地吗?”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一个哭泣着的天使的祈求。 苏麟想都没有多想,立刻点头: “好。” 第二十四章 于是,厉骞的车顺着原路又折返回来。 厉煦这会儿完全暴露了一个孩子的本性,这几年端着的那点超过年龄的成熟一扫而光,紧紧地黏在苏麟身边,恨不得变成一只小袋鼠好藏进苏麟的腹袋里再也不出来。 一路上,他都在同苏麟说话,一刻不停,眉飞色舞,手脚并用,快乐得像一只迎着朝阳飞上枝头的小鸟。 说话也不像往常那样有条理了。 前一句说的还是学校里面发生的事,后一句就开始央求苏麟晚上陪他一起睡,还扭股糖似的缠着苏麟要听睡前故事。 苏麟天性喜欢孩子。 就算是街道里那些脏兮兮、乍乍乎乎,像猴子般上窜下跳,闹腾的随时像是要把天捅开一个口的皮孩子们,他也从来疼爱有加,更何况是厉煦这样俊美白净、乖巧可人、花朵一般的小天使。 厉煦无论要什么,他都立刻一口答应——以至于厉骞都听不下去,趁着红灯短暂的等待时间,回过头来教训厉煦:“才见一面,胃口就这么大了?要这个要那个,没个够——渔夫与金鱼的故事听过没有?小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话本意只想让厉煦消停一下,怕苏麟被缠得太过,受太多刺激,怕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不想却忘了,厉煦是真的经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彼时厉煦才三四岁,原本是要按照厉骞妈妈教育方针,留在家中,由苏麟和家庭教师照管。 用厉夫人的话说:“这才符合我们这样人家的规矩。” 但苏麟坚持要让厉煦去上幼儿园:“时代不同了,不能只是固守着传统和规矩。” 厉夫人列举了许多在家受教育的好处:比如安全;比如可以节省路上来去的时间;比如他们家能请的家庭教师都是最好的,一定能快速的让孩子获得知识,“赢在起跑线上”。 但苏麟一步也不退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除了百年一遇的天才,能学的东西有多少呢?这些东西,在幼儿园里,未必不能学到。而幼儿园能给孩子带来的东西,很多是家庭教育做不到的。比如,让孩子学会应该怎么和并不完全向着自己的长辈相处;比如,让孩子认识到了集体是什么,个人在集体中应该怎样寻找自己的位置;又比如,让孩子可以和同龄的小朋友们玩耍,说不定还能获得一两份能够持续一生的友谊——我个人认为,这些东西,最少是和孩子应该获得的知识同样重要,甚至,恕我直言,对于一个幸福和快乐的人生来说,说不定比知识还要更重要的多。” 苏麟这样的见解,理所当然地被斥责为“小布尔乔亚趣味”,厉夫人一句都听不进去,毫不客气的嗤之以鼻: “果然是暴发户女儿的孩子,就算有了一半古老家族的血统,也洗不净身上的市井气味。” “这个屋子里,谁在厉家的时间不比他长?这么多年的旧例,岂是他一个刚进门的人说丢就丢的?” “想要古老家族的荣光,又想要新式生活的自由?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若是这一回从了他,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幺蛾子呢!”最后这一句是对厉骞说的,“你可仔细,好好压着他,别太兴风作浪。否则,我们这个家,迟早让他祸祸成大农贸市场。” 一边是永久标记的终身配偶,一边是亲手抚养自己长大的母亲,厉骞进退维谷。 那时他还年轻。 “模范儿童”从小当到大,早已把习惯刻进骨髓,甚至没有想过要如何反对母亲的意见。 而苏麟体谅他,在和厉夫人见解相左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地先退让,不让他为难。 这还是厉骞第一次这样无所适从。 两人相持不下。 最后,厉骞只能选了个折中的方法,宣布这个事情,由厉煦自己决定—— 让厉煦去幼儿园体验一两周,如果他本人愿意,就继续上幼儿园;如果不愿意,就回来接受家庭教师的教导。 然而……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几个会自己愿意上幼儿园呢? 不哭鼻子就不错了。 一周“试读”完毕,厉煦坚定地拒绝了幼儿园。 这也算是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苏麟并没有为此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过后厉骞想起那一天时,只隐约记得,他当时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像是很疲倦地摁了摁眉心。 而厉太太就不一样了。 尽管碍于身份,不好太喜形于色,还是忍不住大张旗鼓地把厉煦表扬了一番: 不愧是厉家的孩子。 未来可期。 前途无量。 厉煦到底是贴心的,生怕苏麟不高兴,还特地猴到苏麟身上去撒娇:“爹地,我和奶奶不是一伙的。” 苏麟笑着说我知道。你是爹地的好宝贝。 厉煦抬头看看苏麟的脸色,愈发地黏紧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可是去上幼儿园,一天就有好多时间都见不到爹地了。我想要和爹地呆在一起。” 苏麟点头说我知道的。 “爹地生气了吗?”厉煦小心翼翼地问。 苏麟摇头,这不是煦煦的错,爹地永远不会对煦煦生气。 厉煦这才安下心来,又缠着苏麟说,幼儿园里老师和小朋友们说下周要一起去动物园,爹地也带我去好不好。 苏麟还是那样笑着,干脆地点头说好。 结果这天晚上,苏麟就离开了厉家。 一走,就没有再回来。 从那以后,厉煦每天都去幼儿园。再后来是小学。 风雨无阻。 从不迟到早退。 厉骞不止一次听到他在噩梦中用稚嫩的嗓音哭喊:“爹地,我乖乖上学了,我不再要这个要那个,不要这个不要那个了,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来好不好。 醒着的时候,厉煦从来不提这些事,像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还会用心理医生的话为自己佐证:“小孩子记不住三四岁的事情啦!” 然而此刻,厉骞失口说一句“一场空”,他原本因为见到苏麟兴奋得涨红的脸蛋,“唰”地就吓得惨白。 苏麟并不直到——不记得——其中原委。 可一见厉煦这个样子,便觉得心尖像被针扎了一样地锐痛,连忙把厉煦往怀里一揣,把厉骞的话顶回去: “您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能这么吓唬孩子!煦煦还小呢,和他较什么真嘛!”一面说,一面忙按着在街道里学的民谣,拉了拉厉煦的耳朵,又揉他的头发,“揪一揪耳朵,呼噜呼噜毛,我们煦煦吓不着——乖,不怕啊,有叔叔在呢。” 厉煦还没缓过劲来。 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哼了一句:“是爹地,不是叔叔。” “小人精。”苏麟被逗笑了,忍不住低头在他肉呼呼的脸颊上轻轻地“chu”了一口。 “是爹地呀。”厉煦又强调一次。 苏麟拗不过他:“好好,是爹地,有爹地在呢,不怕好不好?” 厉煦这才点头说好。 第二十五章 厉骞断然没想到苏麟这样凶他。 整个人一愣。 行道灯绿了都没发觉。直到排在他后面的车子此起彼伏地鸣笛示意,他才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踩下油门,忍不住悄悄地勾起唇角: 面对他的时候,苏麟总是过分礼貌,哪怕两个人已经有了亲密的身体接触,也依旧下意识地保持着那种像是透明玻璃墙一般若有若无、时常可以感知却无法看清的距离——也许是为了不介入他身后的圈子,也许是为了留出随时可以转身的余地,又或两者兼而有之…… 这多少让厉骞有些惶惶。 然而,当苏麟一把将厉煦揽进怀里,竖起眉毛呵斥他的时候,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仿佛瞬间被击穿,连带这些年蹉跎的时间,仿佛也一并回到他们之间,就像是他从来没有让苏麟那么伤心那么失望,他们也从来没有分开,他们就只是世间的一对寻常爱人,带着自己的孩子,过着世俗而平凡的小日子…… 厉煦麦芽糖一般又甜又黏的撒娇在这种“完整家庭”的假象表面,染上鲜活的艳丽的色彩。 这孩子…… 厉骞从来只知道他懂事早熟,识大体、知进退,不知道他还能是这样缠人的鬼灵精。 苏麟原本就对小孩子没有什么办法,此刻更是节节败退,面对厉煦那张甜甜的苹果脸,只恨不能把全世界都给他。 车子开过两个路口,苏麟已经接二连三的签订了七八条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从亲手做晚餐,到一起洗澡,到晚上陪睡还要讲睡前故事……厉骞想都不敢想的要求,厉煦人都敢往外提。 厉骞有一搭没一搭地插嘴,故意摆出“严父”的形象,享受苏麟回护厉煦时带着点娇嗔地挑剔他的教育方式,唇角边的弧度越发弯得像天边挂着的那一钩弦月,心想难怪幼儿园的老师都说厉煦孩子王,班级里的同学们都喜欢他,果然和自己这样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孤独地在严厉苛刻的家庭教师教导下长大的家伙不一样。 堪称“进度障碍粉碎机”、“家庭重组加速器”。 青出于蓝胜于蓝。 了不起。 亲爹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此时车已经开进了他们居住的街区,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半山腰上鲜艳的分红屋顶。 厉骞迎着那屋顶加速,只觉得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是中好,而是大好——心脏仿佛变成一朵晴时的云,暖洋洋,轻飘飘,随时就要乘着傍晚的夜风飞上天去…… 座椅背后忽然被踢了两下。 厉骞还以为是厉煦黏着苏麟闹,不小心碰到,没在意。 可立刻跟着又是两下,还颇有节奏感,而且受力面积不小——应该不是厉煦,那是……他抬起头来,看面前的后视镜,果然,苏麟正在镜子中和他对视。 怎么了?——厉骞用口型问。 苏麟把厉煦抱到自己的腿上,保证厉煦看不到,才用口型回了厉骞一句。什么?——苏麟的口型太复杂,厉骞没明白。 苏麟脸红了。 咬着牙做了个自暴自弃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领子,又隔着拉高的领子指刚刚被厉骞咬出印子的地方,夸张地做了两个口型——客厅,厨房。 厉骞这才想起,他们刚刚急着出门,客厅厨房闹腾得一塌糊涂都还没有收拾,这幢房子又不是惯常的居所,该有的仆役一律没有,只有管家每隔两三天带几名信得过的女仆来打扫一趟,所以……根本不用幻想会有人帮他们打扫战场…… 如果只是他们两个成年人便罢,但现在带着厉煦…… 厉骞迅速明白了苏麟窘迫的原因。 车停进车库里,丢下一句“我先去开门,煦煦你乖一点,跟着你爹地”,就急匆匆的跳下车去。 然而厉骞是正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收拾整理之类的事情,从来都是在家靠女仆,出外靠秘书,没有亲自动过手,第一次上岗,就要面对这一地狼藉的高难度场面,真和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束手无策。 然而时间紧迫。 苏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带着厉煦进来。 连留给他犹豫和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厉骞只能咬咬牙,把随处可见丢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飞快地卷成布团,就近随便找柜子塞进去。 先处理最容易暴露的客厅。 然后是走廊和最不堪入目的厨房。 打扫到厨房的时候,厉骞还犹豫了一下——厨房的柜子里,存放的都是苏麟当年收藏的各式各样的餐具,虽然再塞一两件衣服的空余并不是没有,但是……若像客厅、走廊柜子里那些书籍和杂物变也算了,把脏乱的衣物和餐具放在一起会不会觉得…… 然而这时候,门口已经响起了苏麟和厉煦的嬉笑声。 厉骞来不及细想,只能尽快一股脑地把手上攥着的衣物全都塞进去。 刚刚藏好最后一件,厉煦就从门口跳进来:“老爸?你在厨房干嘛呢?” 厉骞忙站起身:“你不是要你爹地给你做晚饭吗?我先来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东西。”这话也并不是全然是敷衍——他交代了人,这个屋子的储藏箱和冰箱里常备着时令的新鲜食材,尽管理智知道大抵是自欺欺人,可还是忍不住在白日里给自己编织这样的梦。 现在,眼前这个画面,大概就叫做“梦想成真”吧。 厉骞听厉煦很给面子地问他有什么,便忙献宝式地拉开冰箱的门,带着点不自知的自得,向苏麟和儿子展现自己的思虑周全:“结果一看呢——什么都有一点,做一餐饭足够了,煦煦想要吃什么?” 苏麟难得见厉骞脸上露出这种孩子气的表情——他五官锐利,脸部轮廓深,家教刻在骨髓里,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就算再俯下身段、故作亲切,也藏不住那种常居在世界顶端的所谓“高贵”的光芒。就连亲热的时候,都难免有时让苏麟觉得不像是人类,反倒像是心血来潮临幸凡人的希腊神袛…… 这会儿,陡然在“教养端方”的皮下,露出肉体凡胎的马脚……惊得苏麟眼睛都要瞪出来,盯着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两三秒,忍不住抿着嘴笑出来,上前轻轻把厉骞推开:“您会做吗?——不会啊?我就知道。不会您还问呢?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你们父子俩呀,祖传大少爷,个顶个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货色!”苏麟措辞严厉,语气绵软,眼睛里汪着笑意,俯身在厉煦柔软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抬头见厉骞痴痴地望着他,暖黄色的灯光下,五官都比平日格外柔软一些,显出几分稀有可怜兮兮的味道,便也凑过去,在踮起脚尖在厉骞的脸颊上也亲了一口,“不会就别在这里添乱,都出去等吃吧。” 厉骞断然想不到苏麟会当着厉煦亲他——想不到苏麟敢,也想不到苏麟愿意——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狠狠把心烫了一下,顿时魂都被苏麟勾走一半。 只觉得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脸颊上那不足两平方厘米的一小块皮肤上。 像一只丢了魂的呆头雁一样怔在原地,连要留下来帮忙都忘了说。 反倒是厉煦机灵,蹦着跳着说要给爹地帮忙。 苏麟拗不过他:“帮忙可以,先把围裙穿上,衣服别搞脏了,回头不好洗。”说着转头问厉骞,“围裙放在哪里呢?”一面说,一面拉开柜子要找。 厉骞这才醒悟过来,忙抬手要拦苏麟——已经来不及了。 橱柜门刚打开,刚刚被硬塞进去的那几团脏衣服,就像惊喜盒子那样弹出来,“哗啦”地散落了一地。 第二十六章 厉骞当场僵直。 当下手忙脚乱地又想要捡衣服又想去捂厉煦的眼睛,什么都没做好,还差点把备餐台上放着的蔬菜一起扫到地上。 倒是苏麟保持了镇定,慌不忙地横了他一眼:“这位厉骞先生?我请您收拾一下东西,您就收拾出这个成果?” 厉骞耳根子都热了,张口结舌,不知能说什么。 苏麟弯下腰,一件一件地慢慢把散落的衣服捡起来,一面捡,一面柔声对厉煦说:“我和你爸爸下午来打扫房子,把衣服搞脏了,换了套衣服才去找你。本来交代你爸爸把衣服丢洗衣机的,结果你看看,他就这样敷衍——煦煦可不能向他学,以后不要成为这样四体不勤的大人。” 厉煦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好。还学着苏麟的模样,谴责地望了厉骞一眼:“老爸,你这样可不好呢!” 这算是……混过去了? 厉骞一面胡乱点头,一面在心中掂量。 好像还真是混过去了—— 那边苏麟已经开始给厉煦布置任务,要他帮忙清洗蔬菜。 厉煦完全没有怀疑肮脏的大人是不是有其他目的,立刻点点头,噔噔噔的跑到门外去搬椅子,又风一样的卷进来,站到水池旁边开始工作,便把衣服的事情抛在脑后。 厉害了苏麟! 如此临危不乱? 这个应变能力?! 厉骞顾不上被苏麟两句话黑得形象崩塌,在心底疯狂给苏麟放十八响礼炮,正打算天花乱坠的吹捧一般,苏麟便转过头来:“厉骞先生?你怎么回事??” 脸上全然没有了面对厉煦时的微风暖阳,而是犹如八九月时台风将至的天空,黑云压城城欲摧。 然而因为不敢让厉煦听到,声音压得很低,完全没有压迫感,配上因为不满而微微嘟起的嘴唇,像是一只生气的小白兔,并且微妙的让厉骞想起了某些时候靠在他耳边压抑低唤他名字的声音…… 厉骞原本就哑口无言,这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反倒是苏麟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看他这样手足无措,很快就不忍心:“算了算了,您也不是故意的,那点时间的确……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慌。煦煦这种年龄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表现的镇定,他就觉得没什么。你要自乱阵脚,才觉得奇怪呢!” 厉骞心道,刚刚不是你急着赶我下车收拾的吗? ——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傻乎乎的说出口。 便轻咳了一声问:“这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苏麟勾起唇角,露出嘴角边两个俏皮的小梨涡,藏不住那一点小得意,接连说了好几个常在他那里玩闹的孩子的名字,“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呢。我可是最酷的叔叔,当然什么都知道。” 他是真的喜欢孩子。 厉骞看他提起孩子们,眼睛瞬间亮起来,既心动又有点心酸,正想顺着他的话吹捧两句,一大团布料就塞到面前——苏麟把手里收拾起来的衣服一股脑地递给他:“拿到洗浴房去,先丢着吧,我等会儿再去洗。” 苏麟自以为充分考虑了厉骞的特殊情况,一点也没有指望她们在家务中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贡献。 然而……厉骞在这方面比苏麟预估的还要更加无能为力,他接过苏麟递过来的脏衣服,原地愣怔片刻,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问:“那个……洗衣房,在,什么地方?” 这实在不能怪厉骞。 他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在十四岁前根本不知道饭是怎么被做出来的,衣服是谁洗干净熨整齐放进他的衣橱里,房间里随着季节更换的壁画和地毯又是由谁更换的…… 他的母亲言传身教地给他灌输这样一个观念: 家务是下人们的事情。 他不应该自己动手。 亲自动手做这一类事情,非但不应当,甚至是值得羞耻的。 直到厉骞到了必须出外上学的年龄,进入寄宿学校,才不得不开始学习亲力亲为地解决这一切——这也正是苏麟和他熟识的契机: 那时苏麟是班长。 厉骞是无论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有些后进的插班生。 宿舍被安排在班长苏麟的隔壁宿舍。 苏麟受老师之托,时常关照他。 苦痛的一个学期适应期过后,厉骞在学习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可在照顾自己方面却始终差强人意……得亏他的父亲很快为他争取到带着仆人在校外租房居住的特权,否则不知他该怎么度过这对于他来说如牢狱般煎熬的宿舍生活…… 在学校的时候,碍于老师同学,他还多少做出点亲力亲为的姿态。 可一旦回到家中……回到少年时代习惯的舒适环境里,他简直是立刻撕下画皮,露出大少爷不稼不穑的真面目。 苏麟还没出走之前,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你还真什么都不做啊?” 那时他没听出苏麟的弦外之音,回答得理所当然:“都有仆人啊,做饭有厨娘,整理花园有花匠。”还不忘认真地解释,“如果亲自动手,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没做好,感到不安。如果管家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害得他们失业。” 次次都说得苏麟张口结舌。 只能笑着把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现在,厉骞和儿子并排站在厨房的水槽旁,用比儿子还要生疏的手法,如临大敌地洗着菜——三分钟之前,他在家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终于在底层靠外的偏厅后面找到了洗衣房,把衣服丢进去,折返回来。 这些事,在他母亲灌输的观念里,都是“有失身份”的行为,但现在他却并不觉得反感,反倒有些……愉快? 或许是因为厨房的视野很好,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外夜色中闪闪发亮的摩天轮。 或许是因为天气凉爽,夜风宜人。 也或许,是因为苏麟絮絮叨叨地安排他们做这做那的声音,清脆而柔和,听在耳中让他格外安心…… 他想,也许母亲真的错了。 这些固然很麻烦。 但如果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做,未尝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第二十七章 苏麟不但对厉煦有求必应,而且所有答应的事情都说到做到——晚餐、一起洗澡、陪写作业、讲睡前故事…… 一个不落。 托厉煦的福,厉骞第一次吃到了苏麟亲手做的正餐——之前在那条破旧的街上,他费尽心机,也不过就只和苏麟一起喝过下午茶而已。 这顿饭格外美味。 厉骞忍不住三番两次地大肆称赞,他读书多,口才好,在议会和论敌辩论的时候,几乎不曾落于下风;为了追苏麟,还特地找了这方面的咨询,学习该怎么更加得体地给予人赞美,此时一旦当真想要讨好人,那可真叫舌灿莲花,顽石都能被他说得感动落泪。 苏麟只听了两三句就不好意思了:“哪里有那么夸张,好吃是因为这些食材原料,本来就新鲜,又都是金贵的东西,这里的厨房设备也好——工作的那些小店的后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样的材料,这样的设施,再做不出好吃的,那可真是……” 苏麟做了个扔垃圾的动作,表示“太废物了”、“不可原谅”。 厉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爹地,你在小店的厨房工作?” 苏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愣,随即立刻笑起来,点点头诚实地说:“是的哦。我不但在小店的厨房工作,而且还在洗衣房兼职,同时还帮人临时维修房屋,接木工活什么的……”他一口气把自己平时打的零工,都介绍了一遍。 厉煦的眼睛越瞪越大:“做这么多工作?会很辛苦吗?” “成年人就是很辛苦的呢!”苏麟没有说会也没有说不会,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回答他,“如果不努力工作,是没有办法维持生活的。” “但是……”厉煦皱着眉,往厉骞的方向望了一眼。 厉煦的本意是想问厉骞,为什么已经找到苏麟了,还要让他的爹地做这些重体力的严苛劳动。 但苏麟错误的理解了他的意思,继续柔声教育厉煦:“你爸爸不是不工作,他只是做着与我不同性质的工作,分工不同,类似于你们洗菜,而我把它们煮熟,知道了吗?工作对于人来说是很重要的。适当的工作可以保持人的活力,享受成果的时候也会更愉快——比如说,今晚的饭,是不是变得比平时好吃了?因为煦煦帮忙洗菜了。” 厉煦相当早熟。 无论学校里的老师,还是定时和他谈话的心理医生,又或者甚至厉骞,许多时候都把他当做平等交流的对象,并不会像这样,用对待孩子的口吻对他讲道理。 若是其他人对他这么说,他就算再懂事,也难免要觉得不耐烦,必定要找借口开溜。但今天,他非但没有岔开话题,反倒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大大的黑眼睛温顺的望着苏麟,随着苏麟话语的停顿,乖巧有节奏的点头。 等苏麟这一席话说完,便雀跃着脆生生的回答:“的确是更好吃了!”还顺便cue了一下坐在旁边一直没能插上话的厉骞,“是不是呀?老爸?” 全靠厉煦现场巧妙应变,厉骞之前的充分准备,才得以完美发挥。 这一餐饭,三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苏麟带厉煦去写作业洗澡,全部都折腾完,已经将近十点,苏麟套着浴袍,匆匆忙忙地跑下来,想要收拾,却发现餐厅和厨房都已经被打扫过了——虽然,嗯……并不能算是很干净。 厉骞正站在流理台的水槽边,卷起袖子,像在实验室里洗烧杯一样,郑重其事地洗着餐具。 苏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笑出声。 厉骞这才发现他来了,转过头来说:“我都已经弄好了,你洗了澡,不要靠过来,又把身上搞脏了……”话未说完,就看到苏麟浴袍上露着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面还有几个他刚刚留下的吻痕,不由心跳一乱,随即又皱起眉,“你就这样陪煦煦洗澡?” 苏麟敏锐察觉了他的视线,用手略微遮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帮他洗完我自己才……不过衣服弄湿了,他问我这是什么,我和他说在工地上磕的。” 厉骞把手里最后一个碗塞进洗碗机:“不知道那小人精会不会信。” “你是不是亲生爸爸呀?”苏麟摇着头笑起来,“怎么这样污蔑自己儿子——会信的,因为我给他看这个,”苏麟稍微撩开浴袍的下摆,露出小半截腰,腰上有一个面积很大,颜色却不深的淤痕,“这就真是在工地上撞的,绝无半点虚假,很有说服力。” 苏麟在粗糙的环境里生活得久了,养成了许多不拘小节的习惯,对身体的隐私感没有那么强——毕竟住在工地的时候,五六个人挤大通铺,也不是没有过——对于亲密接触,也是转眼就忘,完全没有意识到,厉骞看他的目光和别人是不同的,这样的动作,落在厉骞的眼中,完全不是说明解释,而是某一种求偶信号…… 厉骞几乎下意识地就立刻擦干了手贴了上去——他刚刚冲洗餐具用的是凉水,此时手上还有些湿寒,贴在苏麟洗过澡后温热的皮肤上…… 苏麟“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冰!别闹!” 厉骞回了一下神,这才发现苏麟的这块旧伤究竟有多大,不由微微地皱起眉:“这是怎么撞的?怎么这么严重?” “不严重,都好的差不多了,”苏麟满不在乎,“没有什么‘怎么撞的’,工地呗,磕磕碰碰,家常便饭。” 厉骞的眉间皱得更紧了——他怕自己手冰,不敢再碰苏麟,却也不愿意离去,就那么虚虚的笼着苏麟的旧伤,描摹着它的形状:“还是别去了吧?” “什么?” “工地。” “不行,”苏麟猛的转过身,后退一步,和厉骞拉开距离,像是川剧变脸般笑容一扫而空,语气也陡然地冷得像秋天肃杀的风,“这个绝对不行。” 第二十八章 厉骞没想到苏麟如此抗拒。 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工作不好。我只是觉得在工地工作是不是太辛苦,需不需要……” 苏麟立刻又后退了一步,身上排斥和敌意一下全都竖起来,像是一直受到挑衅的刺猬:“不用了,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什么工作是好的,什么工作是坏的,我自己能够判断。我需要做什么样的工作,我自己也会选择。”他飞快地一口气说完,看了下厉骞的脸色,似乎觉得这样生硬的拒绝有点过分,便轻咳一声,又加了句,“谢谢您。” 没有比这更加生疏的表达方式了。 厉骞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才能让气氛重新缓和下来。 苏麟也很尴尬,张了张口,好几次试图说话,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终只丢下一句“我先上楼去,煦煦还等着我给他讲故事”,不给厉骞反应的时间,就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厉煦依旧乖巧的很。 听了故事之后,很快在苏麟的怀里睡着了,打起了香甜的小呼噜,不忘抓紧苏麟的一个衣角。 房间里还留这一盏小夜灯。 苏麟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孩子恬静的睡脸,试图让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心情依旧像是被小猫扑过的毛线团,乱糟糟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回头想想,这一天实在过得太疯狂了。 早上他还站在自己的家门口,面对着一群挥舞地契和棍棒,嗷嗷叫嚣着要把他赶出去的野蛮人……中午他就住进了城区有名的豪宅,还有一个即英俊、又有钱、身份高贵得超越他认知的情人……而到了晚上,他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他忍不住皱着眉苦笑。 伸出手来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疼。 不是梦。 也应该不是梦——因为就算是在梦里,他都不敢梦见这样夸张跌宕的剧情…… 美好得让他感到古怪荒诞。 幸福得让他害怕。 在今天之前,他的人生规划平静而枯燥:工作、赚钱、支付连绵不断的各种账单、继续工作、赚更多的钱……直到有一天无法工作为止。 他是一个已经被人标记的omega。在那条贫穷的街道流行的底层语境中,相当于一个已经被使用过却又被抛弃的残次品。 人们会同情他,但不会爱他。 哪怕是这一份微薄的同情之中,也难免要带上点掺杂着异样颜色的调侃。 他自己也明白,人们对他好,是因为他总能给大家带来方便——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这样的他从来没有哪怕一秒钟妄想过家庭。alpha自然是不可能接受别人的omega,而beta们只愿意找,有理性,没有发情期麻烦的伴侣。 像厉骞这样,宛如生活在云端之上的alpha,只要他愿意,大概没有任何omega能抗拒他的魅力吧……为什么会想要找他这样的omega呢?——穷、见识短少、还被人标记了……如果厉骞直接承认,是因为他和厉骞之前的omega长得很像,想要把他当成一个替代品,他或许还能安心一点,然而厉骞却又说: “我不会把你当成其他人。” 这根本…… 不合理啊。 黑夜容易带给人消沉——月上中天的午夜尤其如此。 一寸惨白的月光,穿过没有拉紧得窗帘,落在床边柔软的地毯上,像刺进美梦里的一把利剑。 苏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越看,就越觉得心惊,仿佛这一刃寒凉的月光,并不是落在床头,而是落在他的心上,挑开了包括他心灵的五色的幻想,让疑虑的黝黑的脓血流出来…… 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一时之间宛如爆发的火山,澎湃而出,喧嚣尘上。 他想起自己的日记。 那里面记录着他曾经的富裕生活。 日记的内容,很偶然的,曾经被曝光过一部分,被街道上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便嘲笑他“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竟然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从此街道上就总有这样的传言:苏麟利用自己omega的身份,妄图勾引有钱有势的alpha,自不量力,被始乱终弃了。 苏麟原本觉得,自己再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哪怕是对方真是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贵族或是富豪,自己也应该最少是和对方真心相爱才在一起的。 然而风言风语听得多了,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些动摇—— 如果真是真心相爱,为什么日记里的生活这样像被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为什么从来感觉不到对方的理解和尊重。 为什么富裕的生活反倒带来了枷锁般窒息的感觉。 为什么? 后来,相处日久,人们渐渐了解了苏麟的勤劳善良、吃苦忍耐,对他有了敬意,这样的传闻便不攻自破,很快被新的流言取代。 苏麟自己,也便不再去费力地回忆曾经——反正事情都过去了,如果他是否曾经试图以性别和生育能力交换富足的生活,他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如果没有……那就更好。 无论是与否,都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毕竟,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以后,很多工作,和追在身后、永远都支付不完的各种欠款和账单。 然而,现在,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身上穿着顺滑得宛如云朵般的绸缎……那些曾经困扰他的传言,便又摇摇晃晃地从记忆的角落里挣扎着爬起来…… 为什么? 厉骞是不是……就是曾经……他想要纠缠的对象?又或者,和他曾经的对象熟识?是不是其实是设下圈套想要报复他?从温水煮青蛙开始?是不是…… “……小麟?” 忽然有人轻轻地叫他的昵称。 不知为什么,他陡然地觉得背后汗毛直竖,原地蹦了起来:“谁?干嘛?” 这一蹦,几乎把厉煦推到地上。 厉骞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厉煦,重新放回床上:“我来看看,故事讲完了?你怎么了?” “啊,哦,对,对不起。”苏麟忙不迭地为自己失态道歉,“我不是,我……”他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压着嗓子,不敢高声,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 这兵荒马乱中,厉煦居然完全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翻个身又滚进被子里,还咕哝了一句“再要一碗饭……” 两位父亲被这傻乎乎孩子气的举动逗乐,禁不住同时笑出来——笼罩在房间中的阴翳终于略褪下去一点,厉骞忙顺势说: “能和你谈谈吗?关于——工作,还有,很多事。” 苏麟不由又微微地颤了一下,咬着下唇思考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 第二十九章 于是两个人又回到客厅里。 时间只隔了几个小时,夜更深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摩天轮的灯光装饰依旧恋恋不舍的闪烁着。 分明应该是更加暧昧和温情的时段,客厅里的空气却严肃又克制——几个小时之前那种随时会冒出粉红泡泡、带着蜂蜜味的甜美一扫而空,如果不是地下还残留着些许没有被彻底清扫的痕迹,厉骞几乎要怀疑,那一段亲昵得让人心口发疼的肢体交缠,是不是只是自己一个美丽的白日梦。 说实在的,他现在甚至有一点怕苏麟,生怕苏麟一开口,就在他心口上扎几个鲜血淋漓的透明窟窿——而再定睛看看,还要悔不当初的发现,那捅进他心窝里的刀,都是他许久之前,在疏忽中亲手刺进苏麟心中的。 心疼、后悔、自责…… 以上情绪,无论哪一种,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何况还将自己最爱的人包裹其中。 于是厉骞选择先开口:“唔……那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害怕,或者说,排斥,我对你的工作提意见——”他说到这里,看苏麟的背脊又像拉满的弓一般紧绷起来,连忙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我发誓,用议员的席位发誓,不,用我全部的家当发誓,不……那个什么……用我的生命发誓,我绝对没有一点点想要干涉你选择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真的很辛苦,所以想要提一——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接受,也完全没有关系,我……” 苏麟被他这种如临大敌的态度逗笑了。 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可笑到一半,表情却又苦涩起来,伸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很抱歉,这件事情……怎么说呢,可能我也……”苏麟一贯吃软不吃硬,厉骞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那他再怎么也得先进行一番自我检讨,但这个检讨却又让他很难办,磕磕绊绊地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句,“也有点,过度反应。这是因为……”接下来的解释,却比检讨还要困难,“因为……” 厉骞一直安静地等着他,中途握住了他由于紧张而不断互相拧来拧去的手指,用低沉的让人心安的嗓音,轻轻的说:“没关系,你慢慢说。” “因为我之前,”苏麟终于深吸一口气,“在工作这方面吃过很大的亏——可能是年轻不懂事吧,具体的情况,我……”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伤疤,“不太记得了。但那时候,我很可能,想要利用身体、性别和生育能力,不劳而获,结果,被富裕人家当金丝雀养了起来——您也知道,这样完全不对等的关系,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对方很快厌烦了,我自己……”他顿了一下,很为难地咬住了下唇,声音低下去,“我自己……说我不识好歹吧……但作为一个人类,我实在也没有办法忍耐那种,彻底地被当成宠物饲养的生活。对,房子很大,吃的穿的都很好,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一个人。所以就……”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逃走了。我想应该是我自己逃走的。不过对方应该也厌烦我了吧。只是碍于地位和情面,不好开口——您知道,那样的人,哦,您就是那样的人,就算拒绝人,也不会用残忍的方式吧……但就是这种……不明示的拒绝反倒让人……总之我离开了——可是那样什么被饲养起来,什么都不会做的我,要怎么生存呢?最终当然就这样跌进人生的谷底,沦落街头。我……” 他终于再说不下去。 很头疼似地倾过脑袋,用食指抵住了太阳穴。 厉骞目瞪口呆。 苏麟…… 对于他们的婚姻,留下的居然是这样的印象吗? 厉骞只觉得像是被满满的喂了一口黄莲那样苦,咬了咬牙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不是说之前的事……忘记了吗?” “我都写在日记里了,”苏麟并没有察觉厉骞的异样——更确切地说,应该叫做无力察觉,“而且……就算是忘了……其实也记得。” “啊?”这句话厉骞没有听懂。 苏麟垂下头,手指摁着眉心揉了揉——厉骞记得,苏麟从小到大感到万分疲倦的时候,总是做这个动作,就算失去了记忆,习惯却没有改变:“会做梦。虽然看不清人脸,但一直会做那个时候的噩梦。就好像……逃不出来一样……” 厉骞只觉得苏麟每一句话都是一根带着刀刃的丝线,围绕着他的心脏,细密地织成一张网,缓慢却不可抗拒地收拢,把心脏一点点地绞紧、割伤、渐渐血肉模糊…… “别再想了。”厉骞阻止道。 是真的怕苏麟一会儿头疼出点什么事,也真的怕苏麟再说出什么伤心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着实没有那么坚强。这种程度的打击,就算是他也需要一定时间消化。 他上前抱住苏麟。 不仅是为了安慰自己颤抖的omega,也是为了安抚几乎被悔恨吞噬的自己——多幸运,多幸运。他对自己说。厉骞,现在你还有机会抱紧他。 苏麟在他怀里的时候总是很乖。 不知是标记过的alpha和omega之间天然的羁绊,还是身体留下的印象,又或者因为现在的苏麟真的喜欢现在的她——总之,方才还被朦胧的回忆逼得颤抖、苍白、冷汗涔涔的苏麟,靠在厉骞的肩膀上迅速地冷静下来,把自己往厉骞的怀里塞得更紧一点,下意识凑近厉骞的脖子,深吸几口气。 仿佛厉骞身上的味道给了他力量,苏麟终于又找回了流利表达的能力:“我是很喜欢您的,也愿意尊重您的建议,但是……我有我的考量,这一次,我,再怎么也不想重蹈覆辙。”苏麟舔了舔下唇,又吸了一口厉骞,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厉骞的眼睛,“您是议员,您什么都有,我是平民,我一无所有。所以,最少在这个地方,请给我留下一个转身的余地吧。” 厉骞还能怎么回答? 当然只能点头说:好。 可厉骞全然没有看上去那么从容平静。 无论苏麟扭曲的记忆,还是苏麟这将忘而未忘的现状,又或者这一句“转身的余地”,都让他心惊胆战。 第二天,日程表里的工作一办完,他就匆匆地来到脑神经专家的诊疗室。 为了苏麟的事,他见过不少医生和专家,这一位是最权威的——其他从业者多半都是他的学生,甚至学生的学生。 厉骞很早就想要带苏麟来就诊,但苏麟一直很抗拒。 于是只能在这里挂了个长期预约,一有风吹草动,厉骞就亲自跑来。 第三十章 这位专家姓周,为人端方,治学严谨,态度也很温和。 面对厉骞的时候,并不像平常的人那样,因为厉骞的身份和财富高看他一眼,而是把他当做最平常的病人家属——甚至因为年龄的关系,很明显地把厉骞当成了小辈: “厉先生,你的着急和忧虑我能理解,但现在这样的情况,病人不来,只是你来,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下诊断。” 他很耐心地把之前曾经向厉骞解释过的事情,用更加简明易懂,也更柔和的方式,重新向厉骞解释一遍—— 现在这个症状,有可能是因为颅腔的内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也有可能是因为心理原因,在没有具体检查之前,没有办法判断,因此也不能对症下药。 “脑部的诊断是非常精密的,不可能像以前书里面描写的那样,悬丝诊脉,”周医生晓之以理,“更不要说,这样单纯的描述症状了。没有见到病人之前,我最多只能安慰你,不能贸然开始治疗的。” 作为一个令人尊重的长者,周医生相当会安慰人。 然而这对于厉骞并没有什么用——他在苏麟面前,好歹能表演出沉稳冷静的姿态,可到了医生面前,就露出了惶惶不可终日的马脚,在椅子上一刻也坐不稳,换了五六个姿势,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问:“那现在该怎么办好呢?” “说服病人,尽快来就诊。”周医生的语气很温和,但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尽量不要刺激他,小心情况恶化。” “但如果……”厉骞发愁地皱着眉,“他不愿意呢?” “厉先生,”周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治疗的第一步,就是取得病人的信任。如果连这一步都迈不出去,那是绝对不行的。无论如何,请您更努力一点。” 这应该怎么努力呢? 厉骞坐在医院外等待用的长凳上,一面喝着随手买的廉价咖啡,一面皱眉思考——咖啡的口感既苦涩又过于甜腻,难以下咽,恰如他现在进退维谷的处境。 该说是进展快呢,还是慢呢? 用积极的方法考虑,他最少是把苏麟带回家了,不用每天担心苏麟流落在外,风餐露宿,影响健康;然而如果稍微消极一点,脑子里便一个连着一个的冒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彼此联系,互相交织,成为一张细密的网,把他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他也知道周医生的话是对的。 应该尽早让苏麟来就医。 可是这样的提议,这两个人没有确定关系之前,他已经提了三四次,苏麟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每次说起,就马上会岔开话题。 现在两个人的确是确定了情侣关系,但他对于能不能问苏麟这样的问题,心里却更没底了—— 只是对工作提了一点意见,苏麟就排斥到那种程度。 如果这么快就提议让他来治疗……苏麟会是什么态度? 会同意吗? 还是会觉得受到逼迫,甚至…… 厉骞下意识地抬手摁住了心口——苏麟跑这一次,他就已经伤筋动骨了,不敢想象,如果苏麟再一次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 那样的想象简直恐怖。 厉骞赶紧摇摇头,把那些灰暗绝望的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打起精神,拿出随身的笔记本,试着列一点说服提纲什么的。 才胡乱刚划拉了两三个要点,手机就响了。 厉骞拿起来一看,是他的助理:“怎么了?” “您戒指的事,”厉骞的助理姓郭,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alpha,说话做事都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已经有眉目了。” 尽管隔着电话,明知道对方看不到,厉骞还是一下坐直起来:“什么?在哪里?在谁手上?” 他们所说的这一个戒指,就是厉骞和苏麟的婚戒——是从同一块原石上剥下来的两个大方枕,碧绿通透的祖母绿,有价无市的。 那个原石,是厉骞出生的时候,祖父送给他的生辰石,自己的矿区开出来的,市面上根本见不到那样大,那样完整的。 厉骞喜欢的紧。 无论怎样切都担心浪费。 找了个银链子镶着,逢年过节,穿传统服饰的时候,挂在身上当玉佩带。 要和苏麟结婚的时候,选结婚戒指,苏麟随口提了一句,喜欢祖母绿,但市面上找不到顶好的。 厉骞二话不说,就把这块原石拿去切了——祖母绿容易有絮,有裂,不够通透,那些部分都抛去没要,统共切出两个火彩璀璨的戒面,大的那个给苏麟,小的那个在旁边配了一圈碎钻,他自己带。 苏麟走的时候,匆匆忙忙的,戒指大概就留在手上忘记摘下来。 大概第一天晚上,被车撞到后在路边,就被人摸走了。 厉骞并不在意一两块宝石或这一点小钱,但自己的结婚对戒,落到其他人手上,总让他心里不快。 何况还是他留在身边,佩戴了很久,专门为苏麟开的宝石。 于是从知道戒指丢了的那天起,厉骞就让人私下通过各种渠道寻找。 拿到它的人,不可能只想要把它留在手上。 一个戒指,不能吃又不能喝。 变现之前其实不算有价值。 但这样贵重的戒指,想要出手也很难。那么大的祖母绿,一两间学区房都换不回来,真的能买下它的人很少——少到厉骞掰着指头,能大概数出个一二三来。 所以厉骞自信,只要愿意花功夫,一定能找到的。 不过他倒没有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真是意外之喜,他按捺不住,眉飞色舞,一句接着一句飞快地问:“是在拍卖会吗?还是在地下黑市?直接下定金定下来了吗?对方开价多少?不要省钱,开多少给多少。” “不好意,暂时还没有,对方的情况有点——难办。”郭助理抱歉地说。 这还是一年来厉骞第一次听自己的助理说抱歉,忍不住挑了挑眉:“是谁?竟然让郭助都感到棘手?” 郭助理对老板的恭维毫无反应,直截了当的回答:“苏麒,您的小叔子——法律上的弟弟。” “啊?”厉骞意外,苏麒是苏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参加过苏麟的婚礼,应该认得那戒指是他们的,“他?他是要直接把这戒指还给我?太不好意思了吧,我们还是……” “不,”郭助理冷漠地打断厉骞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应该是想成为这枚戒指真正的主人。” “啊?”厉骞没有理解。 郭助理冷冰冰地便把话说得更直接一些:“他18岁,是omega,成年可以结婚了,不愿意交出戒指,大概是想替代他的哥哥,做你的omega。” 第三十一章 “啊?你说他什么?”厉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助理清了清嗓子,重新用缓慢而明晰的方式又说了一遍:“他很可能想要成为你的omega。” “小孩子家家的,搞什么呀?”厉骞皱着眉,脱口而出。 “从法律上来说,”周助理毫无起伏地纠正厉骞,“小苏先生已经成年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呵呵,”厉骞冷笑,“毛长齐了没有,就学着人家玩家族风云了?趁早死了这份心。” “可是他说他很喜欢您,”周助理持续不断的给自己的老板带来坏消息,“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放手。” 这都什么事呀? 厉骞简直头疼。 他对这个孩子唯一的印象,只有“苏麟的弟弟而已”,连外貌具体是什么样都不太确切:“我统共和他能见过几面?他就琢磨着喜欢我?得有多不靠谱啊?他上omega专校的吧?从小到大没见过alpha,才这么逮着一个爱一个吧?” “并不是这样,他是您的学弟。和你还有苏先生上同一个学校……”周助理冷静地介绍着。 “这种资讯,我并不想知道,”厉骞不耐烦地打断她。 “他还说,您对他一直很好,他想,说不定……” “你还说这个,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眼力见了?是怕气不死我吧?哪有什么说不定啊……”厉骞简直要崩溃,“他是我对象的弟弟,我能对他不好吗?就算冲着苏麟的面子,你得供着他啊——这都什么破事!总之这个事情,你帮我处理了,告诉他我对他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兴趣,让他死了这条心吧。帮我把戒指拿回来。要钱给多少都可以,要人就没有。” “是。” 总算把电话挂了。 厉骞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忍一忍,没忍住,还是找了个便利店,买了包烟,叼在嘴里,猛吸了两大口,憋在肺里,直到呛得快要咳嗽,才慢慢的把烟吐出去……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望着面前慢慢消散的青色的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天真也好,迟钝也罢,他是断然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卷进这种狗血的生活伦理剧里。 他并没有对周助理撒谎,对于这个法律上的弟弟,他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仅仅由于是苏麟的弟弟,无端地以为应该和苏麟长得有些像。 苏麟的父亲是一个除了自己谁都不爱的浪荡子。情人颇多,生活作风混乱,幸亏只是个beta,否则私生子大概要从市中心排到城郊外。 苏麟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和父亲的关系不好。 母亲去世之后,苏麟和父亲的关系更是一落千丈,到了相看两相厌的程度。 苏麟结婚以来,他的父亲除了在婚礼那天出现之外,再也没有来探望过他一次。 当然,苏麟也没有回过家。 成为厉骞的配偶之后,苏麟和苏家唯一的联系,就剩下他这个弟弟——苏麒。 大概每个月会来一两次,和苏麟喝个下午茶,聊聊天什么的。 厉骞最开始以为他和苏麟是同母所生,所以关系才这样亲密。 打听了一下,发现并不是——苏麒是苏家父亲现任续弦的儿子。 便有些奇怪。 同父异母,又在继承权上有互相竞争关系的兄弟,会这样亲密吗? 然而苏麟看上去很疼爱这个弟弟,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的,厉骞便也不疑有他——苏麟只身一人,到厉家生活,虽然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但不习惯、怀旧、感到寂寞……之类的情况,应该也是难免的。 他又没有自己家可以回去,亲密的朋友要么去了国外读书,要么刚刚开始工作,忙的脚跟打后脑勺,也不可能分神来关心他。 有这样一个亲人,不时来探望,对于苏麟来说,应该是好事吧…… ——当时厉骞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现在看来,既然苏麒存了其他的心思,那么,难免就要在日常生活中挑拨离间。 看苏麒这反应……说不定,他自己也在不经意间,为了对苏麟的亲人表示尊重,而做出了让苏麟误会的行为? 恐怕苏麟的出走,不但有苏麒的“功劳”,还有他自己亲手加上的“砝码”。 想到这里,厉骞恶狠狠的吐了口烟,把剩下的烟屁股在垃圾桶上按灭,骂了一句很不符合他身份的脏话。 他最近不断地发现,原来以为完美无缺的婚姻,实际上就像涨潮时平静的海面,海面之下遍布暗礁,翻滚着旋涡,还有远处酝酿着的风暴正蠢蠢欲动…… 而他却是一个没有经验又盲目自大的新手船长,驾驶着名为家庭的小船,毫无防备的就闯了进去……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知道周助理那边能不能妥善解决——苏家已经不止一次提出想要补偿给他一个omega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很有这个意思,要真的闹起来…… “啊……怎么什么事都会发生嘛……” 厉骞不禁皱起眉,烦躁地又点上一支烟,久违地在冷静克制、完美无缺的伪装之下,漏出一点不成熟的小脾气来: “明明是喜欢的人,想要好好地一起生活,怎么就这么难!” 就在厉骞为苏麒这个忽然横插一杠子、莫名其妙的“小叔子”头疼不已的时候,苏麟也正为了另外的事情烦恼。 今天,他刚一出现在工地,立刻就成了整个工地存在感最高的个体——就工地中心立着的那辆二三十米的大缆车,都没有他引人注目。 工友们——昨天之前还是友善的,或者最少彼此保持陌生互不干涉的——今天陡然都换上了另外一张嘴脸,大家嬉笑着,围着他起哄,用看上去没有恶意的语言,讥讽他: “终于卖出去了!” “之前还以为小苏有多清高!” “原来只是给的价不够高而已嘛!” “怎么样?议员大老爷?是不是特别大?花样多?爽得眼都翻白了?” “之前真没看出来,我们小苏还有这种能耐!” “这么好一个omega,一直当是beta浪费了啊,小苏啊,哥们也快易感期,你要不要……哈哈哈!” 第三十二章 像是有追光灯打在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缠着苏麟不放——大家都在等,等他尴尬、等他暴躁、等他恼羞成怒……等他露出所有平时见不到的表情。 像一群饿极了的野狼,目露碧绿的凶光,亮出雪白的獠牙,蠢蠢欲动地拖曳着贪婪的长舌,只等着猎物露出破绽,就要一拥而上…… 只可惜,遇上苏麟,他们就不得不失望了。 苏麟这几年,到过比这工地更糟糕十倍的地方,见过比这些工友们更恶劣十倍的人,听过比这些话更歹毒十倍的言语——早已习惯,甚至算是麻木了。 在苏麟看来,现在的这些话中那点恶意,不但并不能让他感到刺痛,反倒令他感到无奈和同情—— 毕竟,工地的生活重复而无聊。 所有人都贫穷、疲劳、看不到有希望的未来……他们没有娱乐,甚至没有休闲,就像一群被连绵不断的账单遮住了双眼,不得不围着磨盘不断旋转的驴子;像一列列奔驰在轨道上永不停息的列车。 这样的人们,怎么会不为久违的花边新闻而兴奋呢? 何况是像这样,身份悬殊巨大,写成小说都让人感觉不真实的狗血花边。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他自己也不能保证就完全不感兴趣,最多能做到不跟着大部队一起起哄罢了。而且,不一起起哄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心地善良,或是为人正派,而不过是因为浪费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在体力劳动的世界里尤其如此,他是穷人,他浪费不起任何一点金钱。 就在昨天,厉骞出现在他那个被人破坏的“家”的门口,强硬的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就知道,流言蜚语终究是躲不掉了——在那之前,他虽然早就对厉骞怀有好感,但总是尽量保持距离,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样身份悬殊的交往,会在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圈子里,引起怎样的波澜。 然而,当厉骞温暖有力的大手揽住他,把他整个人拥入怀中……他就觉得——说他盲目也好,愚蠢也罢——这一切都无所谓,他愿意直面恶言,承担压力,只为了和厉骞在一起。 只是没想到,狂风暴雨竟当真不留一丁点情面,来得这样快…… 不过到底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摸爬滚打惯了,苏麟并没有失去冷静——没有尴尬,没有羞涩,也没有恼怒,只是一脸无所谓的耸耸肩,反倒笑起来:“怎么啦?羡慕啊?这可是omega的特权,你们这些alpha,想卖屁股,人家议员先生还不要呢!” 苏麟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显得在意。 自尊、骄傲、矜持……这些脆弱而美好的词汇在眼下这个大型人类垃圾堆中并没有任何意义——非但不会被珍惜和呵护,反倒会成为被击中攻击的靶子。 垃圾堆也有垃圾堆的法则。 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不但要遵守,而且还要学会利用这些法则。 果然,如他所料,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言语越发下作了起来。 有人不依不饶地起哄,要他说说议员大老爷“那方面”的细节。也有人缠着他三番两次地问,既然议员先生可以,为什么他们就不行? 苏麟依旧笑着:“这有什么好详细说说的?说出来让你们自惭形秽吗?还问我为什么你们不行?别开玩笑了,你们是有他一半有钱,还是有他一半有势?撒泡尿自己照照,除了出去三五块找一晚上的,还真有omega理你们吗?” 人群又是一阵恶狠狠的哄笑。 “本来以为我们麟麟是高岭之花,没想到是小辣椒!” 苏麟似笑非笑的翻了个白眼:“赶紧干活去吧,再在这儿打嘴炮,连三五块一晚上都要付不起了!” 他在工地上,算得一个小小的头目。当真要放下脸来赶人,围观的人们也只得依依不舍地作鸟兽散。 苏麟领了工具,走进烈日里,劳动了一会,出了一整身汗,放下工具喘口气,随手拿过身边的水,灌了一口,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倦…… 厉骞是对的。 工地上的工作的确…… 也许以前,他能够完美的融入这个环境,然而一旦开始和厉骞交往,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层精心经营的保护色,就是彻底的被脱去了…… 他将重新被看作是一个omega。被看作是一片触手可及的鲜肉。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一天、两天……但要长久地熬下去,恐怕就…… 然而不在工地,他又能去哪里呢? 去帮厨? 去做花匠,修理匠? 去为宾馆洗衣服? 无论去哪里,围绕着他的人群,都不会有本质的变化。 他需要面对的,一样是流言蜚语,一样是恶意。 那么,要向厉骞求助吗? 这固然是一个合理的选项……然而,在苏麟眼中,这个选项就像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盒子里固然藏着希望,可一旦打开,就有更多魑魅魍魉要随之而来…… 他和厉骞的身份地位已经悬殊的这样厉害,如果再依靠厉骞求生……他就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在这段关系中保持完整的自己了…… 在他找到事情恰当的解决方案之前,他甚至不希望和厉骞谈到这件事——并不是他不喜欢或者不信任厉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太喜欢厉骞,也绝对相信以厉骞的能力,抬抬手就能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才格外地不想提。 他不知道厉骞究竟喜欢自己什么——除了和前omega相似的外形。 不知道做呢样才是厉骞希望的“交往”。 所以,只能尽自己所能,让两人相处的时光多一点快乐,少一点烦恼。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厉骞一辈子都不要因为他,走到泥泞中去,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议员大人。 然而,这样的期待到底是落了空—— 苏麟和厉骞正式确定关系两周之后的某一天,苏麟像往常一样,在工地上辛苦劳作,他推着一车砖头来往奔跑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中暑? 脱水? 还是…… 苏麟停下脚步,扶着推车用力地喘了几口气,猛地惊觉不妙—— 他后颈的腺体骤然滚烫着疼痛起来。 第三十三章 这是……发情期? 苏麟难以置信。 他是被深度标记过,并且有过孩子的omega。标记他的alpha是强悍的顶级alpha,标记很稳定,发情期也随之十分规则,一年两次,踩着夏至和冬至,与太阳直射点在回归线附近徘徊的时间完美重合,既不提早,也不推迟。 但但现在才刚过十月份,直射点刚越过赤道,他怎么可能就…… 难道是…… 苏麟想起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厉骞的信息素,比之前标记他的alpha还要强悍,可以突破他身上的固有标记,影响到他…… 这…… 真的有可能吗? 社区医院的医生不是说,他身上这个标记,基本上已经是自然形成的标记中的最高等级,就算动手术去除也很困难吗? “能够影响它的alpha不可能是正常人。肯定因为激素异常,要么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要么因为过分暴躁和人起冲突,已经被关进了监狱。”当时为他看诊医生,是这样斩钉截铁的告诉他的。 所以…… 尽管厉骞的确是一个很强大的alpha,但是想要扰乱他的标记还是…… 就在苏麟疑惑不解的时候,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了阴测测的笑声。 苏麟惊觉不对劲。 猛地回过头—— 工地上另外一个小组的工头,正裂着一口黄板牙,冲他龇牙咧嘴地笑。 这工头姓蒋,叫蒋由达,是工地大老板拐了十八道弯的面线亲。 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年纪轻轻没学会什么本事,就学了一身坏毛病。 家人大抵也是没有办法,托了关系,把他塞到这个工地里来。 平时老板没来时,他就是这个工地上的“皇帝”,仗着自己和老板那点关系,在小小的工地上耀武扬威,作威作福。 这里除了他,绝大多数都是穷得一旦被开除,下一顿饭很可能就没有着落的人,要么上赶着巴结他,要么见他就绕道走,愈发惯出他一身骄娇二气,纨绔作风。 三天两头顶着“为老板整顿风气”的借口,到处挑刺找麻烦。 其中找的最多的,就是苏麟。 因为苏麟是除了他以外的三个带队的小队长之一。苏麟的小队工作效率总是最高。以至于老板每次来工地检查,都难免要把其他的小队长们叫过来说一顿,尤其重点批评蒋由达:“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人家帮我赚钱,你净给我亏钱?你还有脸说是我亲戚呢?”——完事儿还假意要扣工资压奖金,直让他拉下脸来求爷爷告奶奶谄媚逢迎的话说上百八十箩筐才罢休。这些账,自然都算在苏麟头上。 也因为苏麟是工地上难得的omega。长得还特别好看。 蒋由达追苏麟很久了。 苏麟拒绝了很多次,但蒋先生信奉“水滴石穿”、“怕痴男缠”的那一套,把所有的“不”都当成耳旁风,又或者当成“害羞”——总之自顾自地以为苏麟留在这个工地上,全都是为了给他创造继续接近的机会,无论苏麟说几次“只是因为工资是别人的两倍”都没有用…… 更糟的是,尽管这只是蒋先生一个人的爱情独角戏,但擅长甩锅的他,毫不犹豫地把在这场戏里所有的不愉快——感情没有受到回应也好,被别人嘲笑“做了备胎”也罢——全都归咎于苏麟。 喜欢或许没有多少,但积攒的执念、痛恨和怨憎,却无穷无尽。 于是他面对苏麟的时候,行为模式总是很奇怪,就像是被厄尔尼诺控制下的天气,一时风和日丽,一时狂风暴雨,一时龙卷风过境连房带树连根拔起。 厉骞找到苏麟时,围着苏麟的那群人,就是蒋由达带头。 被厉骞教训了一顿,消停两三天,过后愈发跳得窜天高,每天都在想办法妄图报复回来。 得亏苏麟斗争经验丰富,到底还算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然而苏麟知道,这样的平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他只希望平衡打破的那天晚一点来,最少等他把这一期的事全做完,结了工钱再说…… 然而,看眼下这架势…… 大概是拖不到结工钱的那天了…… 这家伙就像是嗜血的豺狗,永远能闻出哪里有脆弱的气息…… 一个发情期的omega,面对一个心怀不轨的alpha…… 苏麟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的腺体。 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固有标记非常稳固,蒋由达应该闻不到逸散的信息素气味,就算闻得到,像他这种挣扎在性别区分边缘线上的劣质alpha根本不可能对深度标记的omega造成影响——根本没有必要、也不应该露怯地保护腺体。 于是苏麟反倒逼前一步,气势汹汹地问:“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今天你们组不负责这一块吧?怎么?来抢生意?” “哈哈哈,”蒋由达毫不客气地笑得像一只捕猎中的蜥蜴,“苏麟小宝贝,你还装呢?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记得,omega发情的前兆期最长也就一个小时,我等着看你的发情表演。” 苏麟不知他是什么发现的,但这种时候,否认也没有意义,想了想,大大咧咧的耸耸肩:“对,我是要发情了,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身上可是带着标记的——连白板omega都不一定能成功标记的劣质alpha,哪凉快哪呆着去!” “呵呵呵呵,”蒋由达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狰狞得像一只爬行动物,“之前你这话说不定是对的,但今天就不一样了……” 他顿了一下。 苏麟的心随之咯噔一声——他这话里有话,该不会…… 果然,蒋由达洋洋得意地举起了手边的一个矿泉水瓶子:“慢性的退标记药,溶于水,无色无味,只对被标记的omega有效,对alpha没有影响,这工地里所有的饮用水里,全都有放——等了两年,等它起效,耐心都快要磨没了,还以为煮熟的鸭子要跟高富帅飞了。幸好,上天眷顾努力的人,”他笑得露出了深红色的牙肉,“我自己种的树,终究没让别人摘了果子。” 话未说完,已经飞扑上来,对准苏麟的后颈,露出尖锐的犬齿…… 第三十四章 许久以后,苏麟才意识到,蒋由达所说的这种药物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真有这样的药物,那么,被标记的omega们何必大费周章地做标记去除手术?规律的服用这种药物,不就可以了吗? 这是蒋由达自己犯蠢,被黑市的骗子骗了,白糟蹋钱,买了淀粉加复合维生素搓成的“万能小药丸”回来。 苏麟的发情期提早,和这所谓的“药物”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这种意外的情况,就是因为在自己的alpha身边呆久了。 尽管厉骞很注意克制,但毕竟是互相标记过的配偶,原本就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影响,而他们又分别了这么久,身体本能的互相渴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仅仅是alpha衣服上残留的信息素,都足以让omega产生生理波动,何况他们还亲吻,同居,有了深入的“肢体交流”,想要不受的影响,根本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时候,苏麟并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既不知道蒋由达的药物是假的,也不知道厉骞就是他的alpha——他完全信以为真。 巨大的恐惧像是黑色的怪兽,赫然从阴影中跳出来,瞬间捕获了他…… 要被咬了。 怎么办? 如果被咬了,我就是这个家伙的omega了? 不! 绝不! 苏麟整个人绷得死紧,像一只在草原上被猎豹追逐的鹿,飞快地向旁边闪躲…… 走位灵活,堪堪避过。 可蒋由达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不依不饶地又跳上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跟了我有什么不好?带你吃香喝辣。” “像你这样被标记过的omega,也就只有我会要了。” “你以为议员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吗?玩儿你罢了,他那种人,什么omega没有,怎么会找你一个二手货……” 苏麟听其他话犹可,一听蒋由达一并连厉骞也黑上了,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发情期也忘了,工作没结的尾款也忘了,不管不顾地捏紧拳头,一拳砸在蒋由达的肚子上:“你给我闭嘴!不许你这样说他!” 蒋由达正飞扑而来。 重心向前倒,躲闪不及。 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整个人一顿,“噗”地呕出一口酸水来。 这一下,两人都愣了。 蒋由达是断然没想到苏麟居然敢反抗——他在工地上就是个土皇帝,从来前呼后拥、耀武扬威,何尝受过一丁点气?——回过神来,脸“唰”地怒成一块烧红得烙铁,得眼睛都往外凸,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活像一只被戳得鼓胀起来的河豚,口中愈发脏得不饶人:“小彪子,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乖乖跪过来,给爷舔棒子,爷就不计较你这一次!” 苏麟却是没想到这人如此不禁打——他原本以为,alpha再怎么样,战斗力也比同等身高体重的omega要强上一些,加上自己发情期,硬碰硬恐怕要吃亏,可这一拳下去,便发现,根本没这回事,蒋由达完全虚张声势,就是个绣花枕头,这样一拳,身为omega的他自己都能硬抗呢,这货居然被打吐了…… 苏麟皱着眉头,避过蒋由达吐出的污秽,心想人真是不能放松对自己身体的管理,明明是个alpha,却天天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结果放任自己的身体虚弱到这个程度…… 就这样,还想用歪门邪道标记omega?真是…… 苏麟既愤怒,又恶心,简直比被一个军团的苍蝇围住了个嗡嗡还难受,当下毫不客气地又给他膝盖上来了一脚。 蒋由达半句脏话还没骂完,堪堪卡在嘴里,倒抽一口冷气,“扑通”一声跪下地去。 “你说!”苏麟发情期快到,原本状态就不太稳定,被蒋由达几句话一激,气性也上来了——心想闹到这地步,工作横竖是保不住了,索性放开了,咬着牙,毫不客气地就是一顿拳脚交加,“你再说!我看你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狗屁来!” 他虽然是omega,但每天都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力量比一般beta还要强。 打一个废物alpha简直和打沙袋没有两样。 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柳眉倒竖,眼底通红,更是宛如一只发怒的狮子,简直修罗降世,生人勿进。 蒋由达最开始还妄图反抗——手上不断招架,嘴上骂骂咧咧地威胁,“让你以后混不下去”之类。 但不多时,就被苏麟如暴雨般的拳脚抡得丧失了战斗意志,开始扯着嗓子叫人救命。 狗腿子们听到响动,屁颠屁颠地围过来,被苏麟黑着脸一声:“谁敢过来我打谁!”便吓得又都退了回去…… 蒋由达见没走投无路,这才忙不迭地开始求饶,先是许诺苏麟只要住手就不追究他的“暴行”,继而开始给各种好处,终究是没忍住,开始求爷爷告奶奶地乱叫:“住手把好哥哥……我再不敢了!” “叫什么?”苏麟把他抵在墙上,抬手就是一巴掌,乜斜着眼问。 “好叔叔……” 苏麟冷笑一声,反手又是一巴掌:“再叫。” “亲爹,亲爹还不行吗……” 苏麟嫌恶地“啧”一声,“啪啪”两个巴掌又狠又快:“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大伯!爷爷!神!您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求求饶了我吧,再打下去真出人命了,我真不敢了……”蒋由达告饶和骂人一样流利,涕泪横流的一张脸仿佛被黄鼠狼翻过的鸡窝。 苏麟只盯着他看了一眼就觉得反胃,猛地把他丢到地下:“恶心,滚。再来缠我,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犹觉不解气,抬脚又在蒋由达下腹重点部位补了一脚,直踩得人像一颗上了烤架的虾那样疼痛地蜷起来,才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工地里蒋由达的狗腿子们还蠢蠢欲动地妄图拦他。 被他一个瞪眼,全都吓了回去。 看热闹的人群中飞快地分出一条道,摩西分海一般,苏麟就在众人的注目下,穿过这狭窄的道路,仰着头走出了工地。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体真的不对劲了…… 体温高得吓人。 手脚发软。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发情前兆期还剧烈运动……甚至于和人打架……这真是…… 第一波情潮袭来。 苏麟只觉地球的重力系数仿佛被调高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就要往地上倒…… 可他不能倒下。 最少不能在这里…… 那么,该去哪里呢…… 他咬破了嘴唇。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一些。在街上仿佛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片刻,终于想起给厉骞打电话。 第三十五章 接到电话的时候,厉骞正在和其他两个议员开会。 看到手机上跳出“苏麟”的名字,顿时心花怒放,讨论的议题全都抛在脑后,屁颠屁颠地冲出会议室去接:“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我了?” “议员先生……”苏麟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粘腻的急喘,“救我……” 厉骞这才惊觉不妙:“你怎么了?人在哪里?周围安全吗?” “发情期……” 苏麟咬牙切齿地只回答了三个字,就像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似的沉默了——厉骞手机一震,发现苏麟给他发了个定位过来。 厉骞连忙点开:“你别怕,我马上过去。你看你的右手边,过一个街道口,就有紧急避难所,你过去在那边等我。” 苏麟被他这一提醒,才想起来:这两年,听闻议会中有一个议员是激进的omega福利支持者,推动议会通过了不少omega福利,包括各类omega求职服务、免费给omega发放优质的抑制剂、为意外发情的omega提供安全的避难空间——尤其最后一项,简直救了苏麟的命。 尽管苏麟并不能被其他alpha标记,但是发情期总归比平时虚弱,而且处于对于xing的强烈渴望中,许多饥渴的底层alpha就算是不能标记,也不愿意放弃发情期中的omega——这样的xing对于omega来说伤害很大,然而得不到满足的劣等alpha几乎都是被下半身控制的兽类,根本不会考虑omega的承受能力,更不要说体谅omega的感受了。 所以只要一到发情期,苏麟就不得不像一只怀孕的母兽那样小心翼翼地东躲西藏,谨慎地隐匿自己的行踪,以防被疯狂的alpha“捕获”。 然而自从有了安全避难设施,他再也不用在发情期辗转难眠,喝着劣质的浓咖啡熬到天亮了。 而且,这样的设施越建越多——最开始,苏麟还需要走过四五个街区,才能找到一个避难设施;但半年之内,工地附近徒步可达的范围内,已经增设了三个新设施。 苏麟还没和厉骞交往的时候,下班途中就总盘算着下一个发情期要选择哪一个设施紧急避难;可现在,只是发情期提前而已,就让他乱了阵脚…… 他提着一口气,飞快跑到最近的避难设施,验证性别和信息素浓度之后,取得了一间休息室的钥匙和几片可以让发情期症状缓解的药片。 推开门,倒在狭小但干净的床上,苏麟总算是松了口气。 尽管身体还是难受,可到底是安全了。 现在,只要等厉骞来就…… 啊,厉骞。 苏麟一想到这个名字,忽然“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差点撞到头:真是的!应该早一点想到的!早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就有避难设施,就可以不用联络厉骞了…… 厉骞……厉骞…… 他要是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发情的模样,会不会…… 而且…… 现在这个突然发情的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啊啊……”苏麟苦恼地抱住头,“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啊!走两步就是避难设施了啊不能走两步吗!现在被他知道了怎么办啊……” 他后悔死了。 这才刚刚开始交往没多久,就这样丑态百出,厉骞一定要觉得他麻烦粘人了…… 更糟的是——他身上还带着其他alpha的标记! 苏麟猛然想起这件事,忍不住小小地“卧槽”了一声:“苏麟你什么脑子?” 如果厉骞不是足够强的alpha,闻不到你的信息素味,那么……你这就是在用之前那位alpha的标记,挑衅厉骞作为alpha的尊严咯? 如果厉骞足够强大,能够影响你的标记,闻得到你身上其他alpha留下的气味……那就更挑衅了啊?! 怎么想都是死亡操作! 所以究竟为什么要给厉骞打电话! 就在苏麟悔不当初,肠子都要青了的时候,手机响了。 他抬眼一看,发现是厉骞,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冷静下来又觉得这个电话不接不行,到底还是躲在被子里,摁下了通话键—— “苏麟?宝贝?”厉骞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温柔,隔着手机听上去毛绒绒的,还不由自主地叫了很亲昵的称呼。 这是alpha的本能。 知道自己的omega在发情期,需要自己,哪怕是最糟糕的alpha,都会变得柔情似水。 苏麟从来没有想过厉骞会直接叫他“宝贝”,顿时整个人都软了,忍不住轻轻地“嗯”了一声。 厉骞听得后背一凛,嘴里发干,哑着嗓子说:“我来接你了,出来吧。” 苏麟被蛊惑般地起身,依厉骞的话往外走,手已经放在了门的把手上,却被把手冰冷的金属激得一哆嗦,头脑也冷静下来: “不要。” “嗯?”厉骞没想到他会拒绝,“为什么?” “我不是你的omega。”苏麟说,“我身上有其他人的味道。” 第三十六章 厉骞差点当场爆炸—— 自己的omega,发情期,口口声声说“身上有其他alpha的味道”,这酸爽,真是…… 但他很快就想起,这个“其他alpha”是谁…… 顿时哭笑不得:“那个……”他刚想说“就是我”,话到嘴边想起医生的忠告,半途改成了“你先出来,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可以接受。” “啊?”苏麟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 alpha对这种事不在意? 这种alpha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是,那个,议员先生……”苏麟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童话里的爱丽丝,一失足落入光怪陆离的梦里,梦境这么好,他反倒有点害怕,“请您考虑清楚,我……你……” 他不敢往下说。 生怕厉骞想清楚,又怕厉骞想得不够清楚。 直咬得下唇出了血,尝到腥甜的味道,才怯生生地建议:“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我现在……大概是处于……可以标记的状态所以……” “啊?”厉骞刚刚松开的眉头立刻又皱起来,“这什么意思?”——他自己的标记他最清楚,苏麟这一辈子别说被再次标记,就算去医院消标记,不是最好的医生都不敢做这种手术,怎么可能…… 苏麟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句情况,话没说完厉骞已经大抵明白了——他这半年,为了苏麟,天天和各种社会底层打交道,五花八门的套路见得太多,一时只觉得生气又心疼。 生气自己没有把苏麟保护好。 心疼苏麟要和这样的人渣做同事。 一时眉头皱得要隆起一座小山,咬着牙说: “你先出来,有我在,没事的。” 他的声音很沉稳。 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苏麟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被海妖迷惑的水手——忐忑、恐惧、觉得前路布满荆棘并且肯定不会有还下场……但还是控制不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颤抖着,拉开了门…… 信息素像是有实体一样,排山倒海地压下来。 太久没有和自己的alpha一起度过发情期,苏麟的信息素失去了omega温和的感觉,变得迫切得有些呛人,厉骞被那辛烈的味道激得忍不住咳了两声。 苏麟一惊。 又要往后躲。 被厉骞捞进怀里直接在后颈上咬了一口。 苏麟瞬间像是被抽了脊骨似地软下去…… 厉骞打横把他抱起来,直接塞进车里,关上车门,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苏麟身上不只有他的味道,信息素的味道和原来不一样,又苦又涩,咬起来简直像是吃了一口莲芯……但又不像是其他alpha留下的味道,这究竟…… “劣质抑制剂。”苏麟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厉骞的表情,看到他皱眉沉吟,怕他会问出什么……让人伤心的问题,赶紧自己先坦白,“没有钱,只能,买便宜的。” “各大公立医院,都可以免费领抑制剂,你没去领?”厉骞两条眉毛都快打结了。 自从苏麟跑走,他就铆足了劲在议会中推动各种omega权益立法——推广免费发放抑制剂、铺开发情期避难设施、援助失去经济能力的omega…… 就是生怕苏麟一个被标记的omega,一旦独自生活会遇到不便,希望哪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的omega也能生活得好点…… 这些措施最少让数十万omega受益,厉骞因此被被称为“omega之友”,声望一路飙升,在议会中风头一时无两,然而,谁能想到,他最想要关照的那个人却…… “是,”苏麟看着厉骞的脸色,瑟缩了一下,垂下眼,“在那之前的事……” 这几不可见的小动作,像一个带着倒刺的小钩子,“唰”地就在厉骞的心尖上钩下一块肉来,疼得他一个哆嗦——还是来不及,他不是好的alpha,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来不及好好保护自己的omega…… “对不起……”苏麟看厉骞一直沉默,自己先心虚起来,不知怎么就开始道歉,并且挣扎着想逃,“我……” 厉骞立刻把他圈回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轻轻地把嘴唇贴上苏麟的额头——说不清是后悔更多,还是自责更多,“以后不会了,”他慢慢地抚着苏麟的后背,像摸一只炸毛的猫咪,“以后我都陪着你。” 苏麟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试探着蹭回他怀里。 厉骞这才发现,他的后背已经汗湿了,额头上也全是细密的汗珠,脸色泛白,脸颊却是病态的潮红,一直有意无意地咬着下唇,像是在忍耐什么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像是正常的发情…… “疼?”厉骞试探着问。 苏麟背后一绷,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补上一句:“劣质抑制剂的后果。” 厉骞觉得自己心都要被这一句一句的话捅穿了——他其实自己也很难受,毕竟自己的omega,这么久没有亲密接触,稍微一点信息素都能让他兴奋得像一条迫不及待的雄兽,而苏麟的信息素里那股劣质抑制剂的味道,更是无时不刻地挑衅着他alpha的本能…… 然而他都顾不上。 他看着苏麟疼得发白的脸,只觉得比刀割在自己身上还难受,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哪里疼?” “腺体。”苏麟靠在他怀里简短的回答,“还有,肚子。” “之前都疼?” 苏麟虚弱地点了点头,片刻又说:“你咬一口,就,好一点……” 厉骞忙凑过去又咬了一口,一面观察苏麟的反应,一面谨慎地地缓缓把自己的信息素放出来一点:“这样?” 苏麟的脸色随着厉骞信息素的注入渐渐地红润起来,抓着厉骞衣服的手放松了又收紧,呼吸很快急促起来,胸口在厉骞的怀里凌乱地一起一伏…… 厉骞不知这现象算是好还是不好,放开一点忐忑地问:“难受?” 苏麟摇头:“不难受,舒服的……”他从鼻腔里挤出一点好像猫咪被顺毛那样的哼唧声,眯着眼嘟起嘴,“想亲亲。” 发情期退去了他身上一直带着的那层保护壳,露出娇憨柔软的内里。 只一句话就把厉骞萌得鼻血都要下来了,曲着长腿挤到副驾驶座上,放下座椅,转身把苏麟整个人笼在身下,俯身偏头亲吻他。 第三十七章 厉骞把车停到隐蔽处,在车里给了苏麟一个简单的标记。然后飞快地开回家去。 苏麟的情况不算好。 劣质抑制剂虽然“抑制”的效果未必出众,后遗症倒是盘踞不去,源远流长…… 这是苏麟在整个标记过程中,宛如一台许久没有开动过的老旧机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引发艰涩的“嘎吱”声——他总是咬着牙,皱着眉,尽可能地忍耐,表现的比自己所能承受的更积极。 只有在失神的时候,才期期艾艾的喊“疼”。 厉骞知道他历来喜欢逞强,不得不比omega自己还要小心,提心吊胆的观察着苏麟的情况,每个动作都深思熟虑,还要不断地亲吻他,安抚他,让太久没有接触alpha的omega感到安全,不至于害怕。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绝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前期准备上,厉骞用尽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在狭小的副驾驶座上营造出温情和舒适的氛围,减少苏麟可能的疼痛和压力。 相比之下,标记本身反倒只是一个既定的、为了缓解症状不得不进行的步骤,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一波热潮暂时过去以后,苏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一块被太阳晒化的奶糖一样软进座位里,难得地完全卸下了戒备,餍足地眯起眼,从头发梢到脚趾甲盖都因为欣悦而舒展开来,整个人粉扑扑的,仿佛不断地向外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厉骞用外套把他包裹起来,抽出垫在他腰下的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早被压得酸痛麻木。 厉骞稍微活动一下肩膀,苏麟便发现不对劲:“压得你酸了?”一面问,一面从衣服下探出一只软哒哒的小爪子试图帮忙——因为热,连指尖都是粉红色的,在厉骞的专用滤镜里可爱得仿佛毛绒玩具。 厉骞忍不住笑,抓过他的手,在掌心里吻了一下:“没关系,一点点。”——相比之下,身为alpha要对抗骨子里的占有欲和侵略意图,保持文明,不让自己变得残暴,要更难得多。厉骞既然能为了苏麟压制本能,手臂这点儿问题根本不足挂齿。 苏麟被亲得有点痒,发出傻乎乎的毫不设防的笑声,又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想要帮厉骞按摩,于是厉骞盖在他身上的衣服便滑落下来,顿时露出大片雪白斑驳的皮肤……厉骞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俯身又去亲他。苏麟的手臂便像绞杀植物的茎一样缠上来,厉骞也有点把持不住,但想了想还是拍了拍苏麟:“别在这里,先回家。” 苏麟嘟了一下嘴。 厉骞晓之以理:“车上连水都没有,地方又小,等下脱水怎么办,再说……” 苏麟抬起手捂住耳朵:“我知道啦,要开车就快点,不然等会儿第二波又到了。” 厉骞笑着,帮他重新盖好衣服,把他的手抓下来握在手心里,发动了车子。 这一路开得很快。 幸而厉骞的车子有先进的辅助驾驶系统,否则手拉手这么有碍安全的操作配上这个车速,那真是玩得心跳,亡命一波。 苏麟一路上,一直轻轻地捏厉骞的手,小声的念叨着什么。 厉骞趁着红灯的时候凑过去仔细听:“在说什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麟冲他有些得意地眨眨眼,“那个给我下药的混蛋,肯定想不到,我立刻就找到了新的标记,嘿。” 厉骞哭笑不得。 又想起刚找回他的时候,他在破旧的房子里,摇晃着腿得意洋洋地说:“和老天打个平手,值得自豪。” 这个人真是…… 厉骞的心尖又酸软起来,探身过去把苏麟摁在车座里亲,直亲得绿灯过了十多秒,身后等待的车喇叭响成一片,才又发动了车子。 回到家,厉骞直接把苏麟扛进卧室。 要清除劣质抑制剂的影响,需要很多的信息素——简单来说,抑制剂实际上是alpha信息素的代用品,清除影响,就是要用alpha的信息素把苏麟身体里残留的抑制剂代谢掉。 再简单点说,就是多标记两次。 尽管苏麟的第二次热潮还没来,可实际上一直没有获得满足的alpha有的是撩起omega热情的动机和手段。 不多时,房间里就溢满了两个人信息素的气味。 第一次“开荒”得谨慎细致,大幅削弱了劣质抑制剂的不良影响,第二次就顺利得多——当然,自己家宽敞的卧室和柔软的大床也提升了这一次活动的品质。 厉骞终于得以施展他身为alpha真正的本领。 苏麟先还害羞,咬着下唇,只轻声哼哼,不多时就把一切矜持都抛在脑后,尖叫着被厉骞带上云端。 厉骞又一次咬了他的后颈。 尽管劣质抑制剂苦涩的味道仍若隐若现,可比起第一次咬的时候,已经好得多了。 苏麟耗尽了体力,陷在乱糟糟的被窝里,睡得像一只冬眠的小松鼠。 厉骞不忍心吵醒他,只稍微用湿毛巾帮他擦拭了一下污痕,帮他拉好被子,走出门去打电话叫外卖。 回来的时候,苏麟整个人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茧,蜷成一团,打着轻轻的小呼噜。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睡觉状态,不知为什么,落在厉骞眼里就是觉得可爱得无以伦比,忍不住嘴角上扬,站在床边低头看了一会儿,俯身在苏麟额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把他整一团连被子带人一起搂进怀里。 苏麟睡梦中感到有人抱他,条件反射抗拒地挣扎起来——厉骞连忙放手,苏麟却皱着鼻子嗅嗅,把眼睛眯开一条缝,确认了一下,便拉开被子,把厉骞一起包被窝,顺势滚进厉骞怀里:“你的再咬我一口。” “啊?” “脖子。” “哦。”厉骞不明就里,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咬了一口——又注入了一点信息素。 苏麟又把鼻子皱起来,好像一只小奶狗一样,拱在厉骞的身上嗅,又闻自己的味道:“没有变啊。” “什么?” “信息素的味道,没有变。”苏麟半梦半醒中,呢喃着说。 第三十八章 历骞一瞬间紧张得脊背发凉,语无伦次:“那个什么,大、大概因为我这是常规气味吧……” 这倒不是他信口胡诌。 他的信息素是森林系的味道——更确切点说,应该是亚寒带的雪松林——这个味道在顶级alpha中算是最常见的气味之一,厉骞自己就曾经在议会中遇见过气味相似的alpha。 苏麟于是立刻接受了这样的解释。 毛茸茸地点了点头。 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居然是……一样的味道啊……” 厉骞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忽悠过去,悬得高高的心刚落下一点,苏麟就“腾”地猛坐起来——厉骞吓一大跳:“怎、怎、怎么了?” “我没有说你信息素不好的意思!”苏麟一脸失言后的惊慌,“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就……” “我知道,我知道。”厉骞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连忙把苏麟搂进怀里,以免苏麟看到自己因为内心七上八下而表情滑稽的脸,“没关系的,你累了,先睡吧。等会还有第三波热潮要应付呢,”他说着在苏麟的发顶上轻轻亲了一下,“保存体力。乖。” 苏麟窝在他的颈窝里温顺地点头:“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嗯?” “本来想,”苏麟大抵是真的累了,眼皮都睁不开,软在厉骞的怀里,声音含含糊糊的,像一只刚出生的猫咪,“改变味道,和以往决裂的——不过,换了标记,就算是味道没有变,也算是和以往决裂了吧。” 他吐字都朦朦胧胧的。 语气中却有一种格外的坚决。 厉骞心里咯噔一声。 一时许多情绪奔涌而上,五味杂陈……正不知该怎么答话,低头一看,苏麟已经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天,厉骞总是不时地陷入纠结中—— 作为一个成年人,他也知道撒谎绝对是不对的,而且眼下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一旦被苏麟识破……对于好不容易开始修复的两个人的关系,简直是核弹般毁灭性的打击。可是不撒谎,他又怕苏麟那还没有经过检查的大脑接受不了…… 该坦白吗? 现在是坦白的好时机吗? 隐瞒是正确的吗? 怎么做才真正对苏麟的健康好?又不影响他们两人的未来关系呢? ——这类的问题,总像是附骨之疽般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该说是关心则乱吧。 素来勇猛果敢的他,只在这个问题上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幸而苏麟其实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思考和发愁的时间。 这是苏麟重新回到自己alpha身边之后的第一个发情期,将近六年的压抑之后,反噬犹如犹如山洪爆发般铺天盖地,令人措手不及。 一波接一波的热潮,越来越频密地袭击这个被列支抑制剂长久折磨的omega,把强烈的疼痛和快乐一起带给他。 厉骞的背后被他抓得满是红痕。 许多时候,都生怕他会脱水,或是体力不支,不得不一边进行标记,一边嘴对嘴地喂他一些葡萄糖盐水。 当整个发情期终于过去之后,即便厉骞这样长期保持锻炼,体能强悍的顶级alpha,都难免感到些许疲倦。 身为omega的苏麟则完全成了一颗融化的奶糖,全身上下泛着奶甜味,瘫软在被窝里,连手指尖都动不了——嗓子完全叫哑了,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偶尔很轻很轻的从鼻子里挤出一两个哼哼,表达自己的意见。 厉骞把他抱到浴室里清洗,又抱出来吹干——苏麟全程连眼睛几乎都没有睁开过,像一个安静可爱的洋娃娃。 直到被重新塞回被窝,慢慢地被喂了一杯温水,又被厉骞用嘴渡了两颗营养补剂,苏麟才好歹缓过来一点,沙哑的用气声说了句:“辛苦了。” 厉骞被他这话逗笑了:“你这么说,让我可怎么答话?我想想……嗯……”厉骞故意装模作样地换上了演讲般正式的语调,“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苏麟被厉骞这么一说也笑了——但他太累,笑不出声,只是勾了勾唇角。 厉骞便低头,在他俏皮的唇角边印了个吻:“我很高兴你在这种时候能打电话给我,也很高兴能陪你——嗯……这是我的荣幸。” 话说出口,厉骞觉得发挥不好……明明哪怕是在议会答辩都伶牙俐齿的,这种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舌头都大了…… 还好苏麟并不在意。 反倒用嘴形回答:“是你在身边,我也很高兴。” 厉骞忍不住又滚进被窝里,把他亲了一顿。 等放开的时候,就听到苏麟凑在耳边说:“我要去看医生。” “嗯?”厉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您之前,说的那个,”苏麟体能还没恢复,眼睛睁不开,声音也虚弱得像是秋天的蚊蝇,每说一两个词,就要停下来喘息,可语气却很坚决,“治疗大脑的,医生,我要去看。” “嗯?哦,好。”厉骞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跳跃到这里,“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你如果害怕,不这么着急也是可以的。” 尽管很想苏麟尽快接受治疗,却也怕苏麟太过勉强,压力大,承受不住。 苏麟大抵是感觉到历骞的情绪,安抚式的轻轻用指尖碰触了两下历骞的手臂:“我之前,害怕。怕遇到,之前的alpha,怕,以前的事,”他的声音还是很低,说两三个字就要停下来换个气,可话语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但现在,我想明白了。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挣扎着,颤巍巍地用力睁开眼,直视着近在咫尺的厉骞的眼睛:“我不要逃了。我要面对他。记忆也好,以前的alpha也好——他也是,你们那个圈子里的,我和你在一起,迟早,要遇到他吧。我不能,总让他,让以前的事,影响我,影响我们。也不能,总是想着,躲在你身后。”他大抵还是有点害怕,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不过终究还是继续说,“我要勇敢一点,坚强一点,要提前做好准备。为了我们,为了未来。我要看医生。” 在这样近的距离,厉骞视野内苏麟的眼睛清晰得近乎模糊起来,在微弱的灯光里闪烁着光,像是整一条夏夜的银河都落在他的眼睛里。 厉骞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 在他和苏麟的关系里,苏麟永远是更加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为了可能的“明天”披荆斩棘的那一个…… 第三十九章 苏麟决定的事,历来从不拖泥带水。 这一次也是一样。 他刚从发情期中恢复过来,便立刻去看医生。 检查出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苏麟的头部并没有淤血,也没有其他器质性的损伤,纯粹从生理上讲,它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 坏消息是,这就代表,他的失忆,是由心理原因造成的。这比由生理原因造成的失忆,更加困难和难以治疗。 “只是困难,并不是没有办法,是吗?”苏麟很镇定地听完医生的诊断和解说,郑重其事地问。 医生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并且告诉他,治疗过程可能并不会那么令人愉快——麻烦、琐碎,有的时候可能还会采取一些相对比较极端的手法。 厉骞站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刚要说“还是保守一些”之类的话,那边苏麟已经果断的点了点头:“没有关系,我的承受能力很强。一定会积极配合治疗的。” “你能行吗?”厉骞心窝里惴惴的,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不要太勉强自己。” 苏麟的身体状况——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绝对不能说得上是好。 这几年,他为了生活,总是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可饮食却并不能得到保证,时常处于营养不良的边缘,又经常三班倒,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再好的身体底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消磨。 他没有来看医生的时候,厉骞担心会有危险,现在看了医生,又担心他没有办法熬过艰苦的治疗。 苏麟自己倒是十分乐观:“我觉得我应该能挺过去,而且之前不是做了检查吗?医生应该对我的情况心里有数,是吧医生?” 医生大抵很少见依从性这样好的病人,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容,点了点头。 因为苏麟的情况比较复杂,主治医生需要联络其他专家一起会诊,才能确定最终的治疗方案,所以这一天做完检查就可以回家等后续的通知。 诊断结束之后,厉骞又去专门找了一趟医生。 可是进了医生的办公室,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其实他也知道,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该交代的事,医生方才都已经交代过了。他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只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欺骗了苏麟,害怕真相被拆穿。可他同时又害怕苏麟真的永远想不起来——想不起他们学生时代那些闪闪发亮的过往,想不起懵懂的青春里稚嫩萌芽中的情感,想不起两个人曾经在圣坛面前交换的誓言…… 他像是一只实验室里被放进电击迷宫里的小鼠,无论前进还是后退,仿佛都逃不开命中注定的悲剧…… “我个人觉得,”医生听完厉骞颠三倒四的叙述,以长辈的姿态安抚他,“苏先生看上去是理性的、很能体谅人的那类人。你的隐瞒,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他的记忆如果恢复了,也一定能理解你的选择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 问题是……隐瞒可以理解,那之前的事呢?他在婚姻中的那些大意和疏忽……可以被理解和原谅吗?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能指望医生给答案。 厉骞谢过医生,平复了一下心情,往停车场走,一面走,一面告诫自己,他的omega勇猛果敢、一往无前,作为alpha,他可要更加努力一点。 这一次,他要保护自己的omega——最至少,不能拖后腿。 苏麟已经在车上等他。 坐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翻看着医生给的资料,等着他。 听到厉骞开门,便抬起栗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 厉骞一下就从里面读出了疑问和忐忑,连忙说:“不是什么大事。这位是知名的专家,我们走后门插队看的病,所以要留下来谢谢他。” 苏麟这才大大的松口气:“就是说……没有其他问题了?” “没有的。” 苏麟点点头,心有余悸似地拍着胸脯:“哎,总算搞完了。” “怎么?”厉骞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伸手过去握了一下他的手,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汗,手指都是冰凉的,“这么紧张?” “当然紧张,”苏麟毫不掩饰地用力点头,“毕竟现在,只要想多了以前的事,我晚上还是会做噩梦……但这样的事,总要面对的。长痛不如短痛吧!——好了不说这个,现在紧张也没有用,”苏麟兴致勃勃地自己拉好安全带,“明天厉煦就回来了,我们不得给他准备点什么吗?” 厉煦读的是寄宿学校,周末才回家。 厉骞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他自己小时候也是很早就到寄宿学校去,成长期间,见管家和女仆的时间都比见父母多。 可苏麟很不忍心。 在他还没有失忆的时候,就已经反复和厉骞强调,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孩子上寄宿学校:“最少大学之前,每天都要见到他,花一定时间来陪伴他,成长太短暂了,把这么宝贵的过程都交给寄宿学校,会后悔的。” 现在尽管失去了当年的记忆,态度却没有改变。 只是他自认为尚且不能算是厉煦的正经家长,所以不是太好插手厉煦的教育方针问题,只能旁敲侧击地通过更多的陪伴、更有趣的活动、更细致的关怀,来给厉煦找点补偿。 上一次厉煦回家,就被他宠了个无法无天,这一次,越发要提前做准备迎接小少爷了。 厉骞有点吃味:“当小孩子真好。” “怎么?”苏麟没听出厉骞话里的醋味,随口回答。 厉骞趁红灯停车的时候侧过身去蹭苏麟的颈侧:“总被记在心上,每周都有礼物,提什么要求都能被答应。”——奇怪,明明他是alpha,苏麟才是omega,为什么重复标记之后,反倒是他自己比较粘人…… 苏麟没想到当爹的会吃儿子的醋,眼睛霎时瞪得溜圆,愣了一刻才转头在厉骞的发顶上安抚式地亲了一口:“说什么傻话呢?虽然我很喜欢孩子没有错,但之所以会特别喜欢煦煦,除了因为煦煦很乖很可爱,更主要还是……因为……嗯……他是你的孩子。”他这么说着,声音忽然小下去,“我能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自然就……爱屋及乌……这样……” 第四十章 厉骞心口一甜。 正不知该说什么,苏麟就猛地捂住脸:“啊,说这种话好害羞啊!” 厉骞不由笑出声来,凑过去在他的发顶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闻到他身上标记更新之后格外清晰的信息素融合的味道,在心底偷偷地叹了口气: 虽然苏麟这一番话很让人感动,但厉煦可并不只是他厉骞的儿子,也是苏麟自己的孩子…… “嗯?”苏麟敏锐的感觉到厉骞的情绪变化,抬起头来看他,“怎么了?” “没,”厉骞连忙收拾起心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便又吻了一下他的眉心,“觉得自己在疼爱儿子方面,被你比下去了,要更努力一点。” 苏麟瞪大了眼睛:“你这吃醋还带双向的?” 厉骞做委屈状点头:“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也要争取有姓名!”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 事实上,苏麟和厉煦能够相处愉快,厉骞比谁都高兴。 他们趁着周末的时间,带厉煦去游乐园玩。一家三口去坐摩天轮—— 苏麟还没有离家出走之前,一直想要和厉骞一起来,说了很多次,却始终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成行。 现在,他们坐在摩天轮里。 厉骞独自占据一边,看对面厉煦缠着苏麟,一会儿要给苏麟讲学校里发生的事,一会儿又要苏麟讲故事听……不禁微微地勾起唇角。 摩天轮慢慢地升上高处。 厉煦被苏麟抱起来,趴在玻璃边往外望:“看!”他指着远处山坡上的红房顶说,“那是不是我们家!” “是的。”苏麟和厉骞双双把脑袋挤过去,异口同声地回答。 三个人沉默地远眺片刻。 厉煦忽然转头:“你们还不亲亲吗?” “啊?” “什么?” 苏麟和厉骞面面相觑。 “不是都说,”成年人们太迟钝,厉煦嘟起嘴表示不满,“谈恋爱的人,在摩天轮到最高的地方的时候,互相亲亲,就会一直在一起吗!你们怎么不亲亲?我还特地把脸转过去了……” 苏麟哑然失笑:“这种事,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知道啊,”厉煦一脸理所当然,“常识啊!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呢!他们谈了恋爱,都会专门跑来坐摩天轮呢!” “这样啊,”苏麟被现在小孩子的早熟程度震惊了,“那有没有‘天长地久’啊?” “这个啊……”厉煦的小脸皱起来,“他们都是小孩子,太情绪化了。人如果一定要分手,摩天轮是保护不了的啊……” 他这么说的时候,有一种格外“小大人”的可爱。 厉骞和苏麟不约而同地大笑。 厉煦却把这当成很严肃的事,一面抬起带着小肉窝的手捂住眼睛,一面催促:“但是你们不一样啊,你们是成年人了!不会每天没事就互相折腾嘛!摩天轮一定可以……啊总之,你们快一点啊,再不亲,摩天轮就要落下去了!我已经把眼睛捂好了!你们不用顾忌我!”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手其实并没有遮严。 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从手指的缝隙之间向外望。 还自以为并没有人发现。 厉骞和苏麟“盛情难却”,只得忍着笑,互相碰了碰嘴唇。 厉煦鬼灵精,多的是这种让人“海枯石烂”、“永不分手”的伎俩—— 什么在游乐场最大的树下许愿啦。 什么坐过山车的时候十指相扣啦。 什么用十个不同的姿势拍大头贴啦。 一次游乐场几乎被他玩成了“厉苏cp锁死之旅”。 等他终于闹累了,三个人在游乐场的cafe里坐下来,厉骞去买吃的,苏麟就问:“煦煦,是不是害怕我会走?” 厉煦下意识地胡乱否认两声,咬了一下粉嫩的下唇,才又点点头:“害怕的。周五的时候,还没下课,我就一直……一直看校门外,看是谁来接我……生怕你不来了……还好来了。” 苏麟心里不是滋味。 刚想要安慰两句,厉煦就抬起黑黝黝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住他:“我爸就……有点笨,不会谈恋爱,但是他人很好的,你不要嫌弃他啊。” 苏麟被他郑重其事地样子逗笑了:“是嘛?我看他挺会的。” “真的?”厉煦的眼眸瞬间闪亮亮,像是傍晚时分忽然亮起的街灯。 苏麟顿时觉得耳根有点热,伸手弹了一下厉煦的前额:“这种事啊,不能和小孩子细说。” 这时,厉骞端着食物回来:“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厉煦一看整个餐盘里都是各种高热量垃圾食品,一蹦三尺高。 苏麟看得目瞪口呆:“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少爷,也喜欢吃这些?” 厉骞露出无奈的笑容:“小孩子嘛,我像他这个年龄,也喜欢的——只是我妈不让,就一直没什么机会吃。” “那看来,”苏麟飞快地抓起一块炸鸡塞进嘴里,一边嘎吱嘎吱地咀嚼一边说,“的确是有阶层区别,像我这样的穷人,就到这个年龄还是喜欢吃。” “而我呢,”厉骞就着苏麟的手,把他咬了一口的那鸡块叼进嘴里,“也可以顺便补偿一下童年?” 一旁的厉煦连忙捂住眼睛,手上的油都来不及擦,抹了自己一脸油:“呀——爹地,你说的没错!我爸他原来真的很会!” 三个人闹到很晚,嘻嘻哈哈地回到家。 厉煦累了,睡得比平常还早。 厉骞这才想起来问苏麟:“煦煦说我很会什么?” 苏麟就把厉煦的话转述给厉骞听:“他怕你不会谈恋爱,我和他说你很会的。” 厉骞听了,也失声笑出来:“这个小鬼头……不过在他眼里我可能的确不太行,毕竟,他都已经有过七八个男女朋友了,我呢,遇到你才谈第一次恋爱。” 苏麟听了这话一愣。 第一次? 恋爱? 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壁炉的方向—— 壁炉上方的墙壁上,原本挂着一张大幅的油画,在苏麟搬进来的时候,是用黑布遮住了的,现在挂上了一张现代派的风景画,原来那张,大概是收到地下室里去了。 壁炉上方,还有壁炉旁的茶几上,原本也用镜框架着一些小照片。全都正面朝下地压住。苏麟看过其中一张,是厉骞和前任omega的结婚照。眼下也全都被撤掉,换上一批可爱小动物的照片。 然而…… 只是这样,就能假装之前那位omega没有存在过吗? 还是说…… 第四十一章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夜半,苏麟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犹记得厉骞曾经亲口承认过,一开始,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和厉骞原来的omega长得很像…… 假设厉骞没有说谎,那么,他与之前那位omega的感情应该是很深的——最起码,从厉骞的种种表现上来看,最少他是对那位omega念念不忘…… 而现在,他和厉骞交往才不过一个月,就已经“第一次恋爱”了? 苏麟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 一旦意识到“不对劲”,脱下名为“爱情”的滤镜,再审视他和厉骞这一段时间的交往……就越来越觉得……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件事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不反常……从头到尾都充满着古怪反倒让人觉得不知道该质疑哪里好—— 比如厉骞的过分友善。 比如厉骞的“自来熟”。 比如厉骞堕入情网的速度。 比如厉骞对于他之前的alpha毫无竞争心,也从来不好奇,甚至已经到了“缺乏alpha本能的领地意识”的程度。 以及许多只有切实地相处才能感觉得到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细节…… 要么不符合厉骞和他的身份地位,要么不符合alpha的本能,怎么想都充满着古怪。 之前苏麟总是说服自己:这是因为厉骞把自己当成了之前omega的替身,把无处安放的温柔移植到自己身上。 然而…… 如果是“遇到你才谈第一次恋爱”的情况……这个理由就站不住脚了啊…… 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欺骗? 但是厉骞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骗他?——一边是家财万贯、地位卓然、仆从成群的议员大人;一边是决然一身、一贫如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体力工作者……厉骞能图谋他什么呢? 苏麟脑内天马行空,不多时连“倒卖器官”之类八方不靠的念头都蹦出来,并且还缜密地为厉骞做了“先接近,用婚姻捆绑,在家庭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之类的罪恶计划…… 幸亏他及时想起,自己这些年穷到连生病都不敢去医院,一没有抽过血,二没有做过体检,厉骞不可能——没有机会——在“认识”他之前,就获得他的身体情况资料,通过配型来锁定他,才打消了这脑洞大开的念头。 可如果不是这样,又要怎么才能合理地解释厉骞的反常? 难道说厉骞从来没有追到过以前那位omega?和他算是“第一次恋爱”?可不是结婚了还有孩子了吗?用高压手段强迫对方的?对方不也有权有钱吗?真能强迫得了?……不过,就这个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跑路的情况来看,说不定真是违背那位omega的个人意愿?难怪厉骞谈起那位omega时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问题是…… 厉骞看上去既温柔体贴,又理性尊重,在两个人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利用过自己身为alpha的性别优势压迫omega,甚至正好相反,反倒会表现出“害怕自己的性别优势给两人的交往造成阻碍”的样子…… 他会是违背人omega意愿的人吗? 又或者……是因为和之前那位omega之间有了刻骨铭心的教训,在对待后来者时,才格外小心呢? 说到底……厉骞之前那位omega,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真完全没有亲自了解过厉骞之前的omega…… 完全被从天而降的甜美恋爱冲昏了头脑呢…… 在今天之前,他愿意对厉骞抱有完全盲目的信任。 可既然问题已经浮上水面,在找出真相之前,他……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把这份信任保持下去。 要弄清真相,最方便快捷的方式当然是直接问厉骞。 但是考虑到厉骞之前的态度和说辞……很有可能不但得不到真相,反倒会让两个人本来并不稳固的关系发生动摇……说他心机也好,说他怂也罢,目前来说,苏麟并不想要贸然地冒这个险。 可从其他渠道彻查厉骞……苏麟觉得这样的事不够道德,而且,他也的确没有这样的资源和手腕。 不过…… 苏麟轻手轻脚地坐起来,环顾整个房间——没有开灯,一切都藏在若隐若现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灵魂在阴影中低语…… 虽然私下摸人底细并不是好事,但这所房子,厉骞是说过可以任意使用的。所以,调查这所房子,应该……算是被厉骞默许的?不算越界吧? 事不宜迟。 第二天一早,苏麟就着手开始调查工作。 他的时间并不多。 工地的工作丢掉之后,他不得不更加努力地保住目前的工作,并且分出神来寻找新的工作。 不过,这个调查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得多。 他不知道厉骞是真的在小事上真的迟钝,还是对他彻底地没有防备心,又或者故意留下首尾等他来查,总之,不过是半个钟头,他已经从厨房的壁橱里,找出了之前那位omega留下的学习做菜用的菜谱,和写满失败记录的笔记。 都是随手写的,散落在食品柜和餐具柜的角落里。 有几张有在墙壁上贴过的痕迹——显示出这位omega曾经为了提升自己的厨艺进行过相当刻苦的努力……然而就留下的记录来看,成果似乎并不成功…… 苏麟看着那菜谱上一溜“太难了”的红叉,还有红叉旁边画的、有着生气面孔的简笔画小人,忍不住笑出声: 不愧是养尊处优的omega。 十指不沾阳春水。 和自己完全相反的类型。 第四十二章 接下来一个月,苏麟又陆陆续续的在这个家等各个角落里找到了各种各样零散的、属于上一位omega的物品。 最多的是衣服。 塞满了苏麟所能见到的每一个房间的衣橱。 非但数量众多,而且……设计理念,好听点说是“五光十色”,刻薄点说是“不符合普通人类的穿着需求”。 尽管厉骞和他说过,只要是房子里的东西他都可以随意使用。这些衣服理论上来说只要他愿意,就拥有“使用权”。并且,大抵是想要他在外形上与前任那位omega更像吧,厉骞总是有意无意地鼓励他穿。 然而这些衣服,无论是布料还是设计,都与苏麟的品位和习惯截然相反。其中有许多,苏麟甚至很疑惑它们为什么会被称为“衣服”,光是看它们被挂起来,放在衣橱里,都觉得有些别扭,更不要提它们穿在身上。 有的时候,厉骞哄骗他穿奇装异服的意图太明显,苏麟便会毫不客气地把坑甩回去让厉骞自己跳:“你只知道让穿,你自己为什么不穿?”——衣橱里这些天马行空华而不实货色,绝大多数都是情侣装,有苏麟的一份,便大多有厉骞的一份。 可苏麟同样从来没有见厉骞穿过。 厉骞几乎从来都是板正的西装,就算穿休闲服,也只挑选素色无花的——大抵为了工作需要,也为了配合个人气质。 他这个人,天生一张肃正严格专治各种花里胡哨的脸,和衣橱里这些脑洞大开的波西米亚风格的装扮,截然不符。 每当听到苏麟反问,厉骞立刻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蔫嗒嗒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苏麟便忍不住笑。 有些感慨,又有些唏嘘。 尽管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品位,可这些“情侣装”,选用的都是顶级的布料,就算他叫不出名字,光用手摸一摸,也能感觉那光滑柔软的质感该是多么昂贵,更别说那显然是手工缝制的装饰珠花、蕾丝花边和细密的褶皱……被设计制作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很花费了一番功夫,包含着期待和爱意吧…… 然而就这样被冷落在衣橱里。 甚至转手给后来人…… 苏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立场表达对前任omega的同情非但没有必要,而且显得矫情多余,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心疼这些衣服,继而心疼当年那个住在这所房子里,挖空心思想要和自己的alpha穿喜欢的情侣装的那个omega。 和衣服同样数量惊人的,是各种各样的礼物。 包括但不限于: 装饰用的眼镜、手表、领带、领带夹、戒指(对戒)、年历笔记本…… 都是工作中的男性能够随身携带的小物件。 看的出是专门为了厉骞定制的。完美符合厉骞的尺码。在不显眼的位置缀着厉骞名字缩写拼成的花纹。 和这个房子里所有东西一样,肉眼可见的昂贵。 并且几乎都附带着五颜六色的祝福卡片——花体字、荧光笔装饰的花纹、黏贴得平整丰富的贴纸和缎带……少女心都要溢出来了…… 然而,这些费尽心机的礼物,全都被塞在阴暗的、难以被发现的角落里…… 大抵是藏起来想等厉骞意外找到,给厉骞一个惊喜吧…… 可直到这个屋子的主人已经变更了,该收到礼物的人,还是没有找到他的礼物…… 如果不是苏麟觉得这个房子的壁炉很有趣,想要拆下来研究一下结构,意外地从壁炉旁边隐藏的暗格里发现了五年前那位omega五年前情人节留下的卡片,这些礼物大概会和房子一起被转手给下一任的主人…… 苏麟看着因为岁月微微发黄,又被壁炉的炉烟熏得有些发黑的礼物外包装,真不知道该夸自己的前任富于浪漫情怀,还是唏嘘他媚眼抛给瞎子看,一腔柔情全喂了狗…… 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是苏麟一个人找出来的。 他既没有这么多时间,也没有这么旺盛的精力。 不过,在他发现第一个礼物之后,立刻把回家过周末的厉煦动员起来。小孩子思维广、行动力强,立刻在家中开始寻宝大探险,以每周一两件的速度,发掘出自己亲爹omega留下的“失落宝藏”。 每挖出一件,家庭中就要开展一次对厉骞的“批判大会”,谴责他对于之前那位配偶omega的冷漠和疏忽。 这大会当然主要由厉煦主持——毕竟苏麟身为“后来者”,在这种场合,还是不能不敏感地觉得自己的立场有点古怪。 然而,在被寻找到的礼物数量达到两位数的时候,苏麟终于也忍不住了:“不是吧?我算算,你们是从哪一年结婚的?他哪一年走的?——哇,中间有整整四年了!四年,他每一年情人节、七夕、圣诞节、生日、结婚纪念日……都给你送礼物,你居然一件都没有找到!这真是……讲道理,如果是我的话,我第二年就不送了啊?有没有搞错啊,我尼玛……” 苏麟差点连脏话都要飙出来。 看到厉煦就在旁边,怕带坏小朋友,才硬生生把脏话吞下去,却还是气咻咻地甩下一句: “送个头送,我送你清明节礼物好吗!” 厉煦笑得差点滚到椅子下面。 厉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办法对苏麟还嘴,只能黑着脸让厉煦乖乖坐好,好好吃饭。 第四十三章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只要稍微注意就能发现,随处可见的细节—— 比如厉骞衣橱深处被挤压得变形了的护身符。 比如随手翻一翻书柜中的书,很容易找到一两个充满爱意却没有被看到的小纸条。 再比如,这个房子本身: 所有的设施——楼梯、卫生间、厨房、书房……都按照了两位屋主的体型和使用习惯做了专门的设计。 从成果来看,苏麟觉得,那位omega的体型的确和自己一般无二。他在日常的使用中,时常忍不住要发出“这真是太厉害了!”“原来还能这么方便!”的感叹。 然而作为另外一个受益者,这个比平均身高高出很多、从小叼着金汤匙长大相当娇气的alpha厉骞同志,尽管经常会感慨“无论哪里也比不上家里好”,却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家里为什么会比别的地方好。 除了考虑实用功能之外,美观一贯是这位心思细腻的omega极端重视的因素。 苏麟自从发现了那些礼物之后,便总觉得柜子的把手、门的边框、墙壁踢脚线……的纹案,每一个都像是烙在心口的一个痕。他为此细心寻找,果然,在其中的一两个位置找到过厉骞名字的缩写……其他的地方,虽然他看不明白,但也应该都具有特别的含义…… 这桩屋子本身,就是那位omega编织给厉骞的一个爱的告白。 如果厉骞真能明白,那么,断然不会允许其他人——尤其是其他omega……作为“替代品”或是“后来人”,大大咧咧地住进来。 苏麟不禁唏嘘。 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来感慨前人的命运很古怪。 他也知道,自己更应该嫉妒而不是同情——那位omega,出身高贵、教养好,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听闻在学校时倾慕者能从教室一直排到校门口,他这个泥地里打滚的土老帽拍马也赶不上。 但他还是唏嘘。 他看过厉骞在雨夜里哭着忏悔。 他也看到了这么多被浪费的深情。 他没有办法不唏嘘。 “我可能不会那么爱你。”这一天晚上,苏麟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灰白的天花板,温和但冷静的说。 “嗯?”厉骞没有明白他的话,从鼻腔里挤出了一个表达疑问的音节。 苏麟转了个身,和厉骞面对面,距离很近,以至于看不清厉骞的脸,却能感觉到厉骞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锁骨上——这样的距离,让一切都变得温柔而且暧昧,有助于弱化语言的残酷,于是苏麟更加大胆地说:“我不知道您对我抱有怎样的期待,但我想我是不可能,不,并不是不可能,而是绝对不会,像您之前的那位omega那样爱您。” “啊……” 厉骞下意识的发出了一个音节,只是表示听到了,没有发表任何态度或者见解。 不过苏麟只要下定决心要说话,就一定会把话认认真真的说完,并不需要任何听众给予鼓励:“就像我之前说过,送两次礼物不行,我就打算给您清明节送花圈,这并不是开玩笑。我不会把心思花在风花雪月的细节上,不会随时随地地营造浪漫气氛,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无谓的尝试,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他顿了一下,想生怕厉骞不明白,换了种更加具体而形象的说法,“打个比方,我不可能有事没事想着给您买衣服;什么纹理花边之类的东西,我可能甚至都没有注意;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给你写一封信——毕竟我也很久没有写过字;不会让你在衣服上带我名字的记号;更不会被人长期忽视而一言不发。我更倾向于直白地和你说‘我爱你’,但如果说两次,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就不说了。我调头就走,一辈子都不回头。” “所以现在还是爱我的。”厉骞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声音里带着笑意。 “嗯,”苏麟不知道有哪里好笑,微微蹙起眉,语调反倒更严肃了,“但这是建立在我能够得到回应的基础上。我没有办法一个人维持一份没有回应的情感。一天都维持不下去。” 厉骞凑过来安抚地亲吻他:“我知道。我也爱你。就这样很好。” 苏麟总觉得自己的宣言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更加重语气:“我甚至……爱你绝对不会超过爱自己的。我去医院治疗,努力回忆往事,辞退工地的工作寻找单位时间内收入更高的新工作,都首先是因为我自己想要展开新的生活——你或许是我新生活的一个契机,但绝不是,也不会是我新生活的全部。我会有自己的工作、可能也会有新朋友、如果遇到我以前的alpha,我先尝试自己处理再寻求你的帮助……总之,你是现在是我的alpha,如无意外的话,未来会是我的法定配偶,我会把你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但要像……之前那位omega那样,全心全意地整个生活里只有你,只围着你转……抱歉我绝做不到。” 话说到这里,厉骞已经说了好几个“嗯我知道”、“没关系”、“这就很好”了,苏麟将信将疑:“真的?” 厉骞又亲了他一下,点点头。 “如果有天灾人祸不可抗力因素,我会先救煦煦,不会先救你的。”苏麟强调。 厉骞点头,头发把枕头磨得“沙沙”直响:“儿童优先。我一个alpha,如果还要等你来救,那岂不是……” “哦,知名omega权益议员要发表omega歧视言论了?小心我曝光你啊议员大人!” 厉骞笑着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总之,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方法生活,并且,爱我,就很好。其他事,都不成问题。”厉骞顿了一下,又一次从苏麟的话中挑出了他关注的其他重点,“倒是你……终于打算换工作了?” “是,不过我打算先利用自己的资源找一找,就没有告诉你。”苏麟一面点头一面说,“之前工作过的许多地方,都有提拔我做管理层的打算,只是我……那时候害怕,就没有同意。现在正挨个重新回去问,看看时过境迁,还有没有留给我的机会。” 厉骞并不打算做一个惹人讨厌的控制狂,便没有对苏麟的求职意向发表任何评价,不过他还是很好奇:“之前不是一直不愿意换工作的吗?为什么忽然想通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苏麟说到工作,便难免带上了工作里习惯的痞里痞气,“之前我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路径依赖,路径依赖太严重了。生怕稍微改变一点,什么都不一样了。但是上一次发生了那种事情,”他指的当然是工地的alpha图谋不轨事件,“我便看清了,那样的地方,再呆下去,恐怕……啧啧啧,你看你这表情,哈哈,”苏麟在暗中轻轻捏了一下厉骞摆出“惊悚”模样的脸,“那地方怎么样,我比你清楚。总之,现在我想明白了,就也不想回去了。只要勇敢一点,改变也不全是坏事,尤其是……用自己的双手勤劳努力带来的改变。何况你站在那么高的位置,我就算不能跟上你的脚步,最少也要尽量离你近一点,不要让你在向其他人介绍我的时候太过难堪吧。” 这话苏麟说得轻松,可真要做起来并不容易。 他二十后半,职场上最尴尬的年龄,和所有新毕业应届大学生在一起接受培训、通过考试——所有之前让他自豪的工作经历,在统一培训中都不适用,他明明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员工,明明对公司里的一切都心知肚明,却还是在笔试面前愁白了头。 困扰他的不只是考试的内容,还有——书写。 长久以来从事体力劳动,他的手变得粗糙,连握笔都觉得别扭,更别说写字。 因为书写速度慢,笔记又杂乱,他经常答不完题目,答完的题目也时常因为卷面被扣分。 他大为困扰。 每天培训完毕回家之后,就躲在书房中,做最基础的书写练习。 第四十四章 “文字是打开人类文明的钥匙。” 在这之前,苏麟对这话不以为然。 已经是现代社会。 智能手机如此普及,其他辅助的高科技工具比比皆是,就算不会书写,也完全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不会阻碍与他人的沟通。 事实上,这些年,他和他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生活在没有任何纸制品的环境里,靠着一台手机和现代文明保持联络,并没有感到任何困难与不便。 在这个房子里找到那么多手写的痕迹,徒手绘制的纹案和花边,都让他觉得“啊,不愧是和我毫不沾边的上流生活”。 然而,开始练习书写之后,苏麟渐渐发现,关于书写的浅薄认识,不过是他“泥腿子”的偏见而已。 相关练习刚刚开始了一周,他还没有办法像一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那样流利的书写,却已经开始感受到书写给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 并不只是能够让他获得一份更加轻松、薪酬更高的工作那么简单。 而是像催化剂一样,“随风潜入夜”,细致而且深入的作用于他生活的各个方面。 其中最重要而奇妙的,莫过于拯救了他的记忆。 仿佛书写不但是文明的钥匙,而且是他大脑记忆箱子的钥匙。 自从开始练习之后,那些曾经被他以为远远抛在时间的垃圾桶里的回忆,总是趁着深夜,偷偷摸摸地回到他的梦里。 像一个曾经彼此依恋却终究反目的故人。 最开始,他总是在深夜里惊醒,为了不打扰厉骞,隐忍着声音低声饮泣。 厉骞却总会醒来,搂着他一哄就是半个晚上,问他怎么了,非要他把原因说出来,然后以极端幼稚的方式,帮他“跳大神”驱赶噩梦。 真的“跳”。 苏麟总是被逗得忍不住笑出来:“你到哪里学,这种乡土封建迷信?” “我姆妈教的。”厉骞说,胡乱套着睡衣,昏黄的灯影中有种格外慵懒的性感,“我小的时候,一个人住好大的房子,总是做噩梦,她就这样哄我。” 姆妈是厉骞的乳母。 从小带他长大。 相比于他基因上的生母,更像是他的母亲。 因为太过操劳,很早就过世了。 厉骞至今照顾着她的两个亲生儿子。 苏麟好奇:“除了这个,她还教你什么?” 厉骞便手拉手地带他到厨房去,给他煮暖呼呼的口味古怪的汤:“还有这个,可以驱赶噩梦。” 苏麟尝了一口:“你确定是这个味道?” 厉骞一挑眉:“味道不重要,作用重要。” 如此几次,苏麟便不好意思——他在培训期,工作时间相对比较宽松,厉骞却是每年最忙碌的时间,被苏麟晚上这么一闹,第二天走出门都晃晃悠悠的,看得人不敢让他自己开车,必须等司机来接。 尽管厉骞总是说没事,苏麟还是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咨询过医生之后,就开始学着把噩梦记录下来。 而记录仿佛真的有封印梦境的作用。 一旦把一段梦写进笔记本里,它就不再在夜晚出现。 就这样写了四五天,居然已经能拼凑出原来生活的一些片段—— 他是怎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之前的alpha。 又是如何时常被冷落。 在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日子里收获失望。 苏麟来来回回地翻阅着笔记本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总觉得,像是进入了一种被命运牵引的轮回: “难怪你会注意我。”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对厉骞说。 “嗯?”厉骞抬起头来看他。 苏麟偏头想了一会儿:“大概我……和你之前那位omega,有很多相似的经历,所以,尽管身份地位完全不同,却带着类似的那种‘负伤气质’——啊,别紧张别紧张,我没有谴责你找我当替身的意思,只是……我个人觉得,你潜意识里,应该也觉得对不起他,想要补偿他吧。”苏麟说着一笑,举起叉子把一小口沙拉送到厉骞嘴边,“让我捡了个现成便宜呢!lucky!” 厉骞不知这种情况该怎么答话,只能讪讪地赔笑,乖乖地把苏麟送到嘴边的食物叼走吃掉。 话是这样说,可其实苏麟想过的事远比这复杂。 在他发现这幢房子本身处处都隐藏着厉骞前任的omega饱满的爱意的时候,他是想过,要尽快搬离这里,不要继续鹊巢鸠占。 可不久之后,他就说服自己留下来。 零房租,市中心的方便地段,是贫困的他无法放弃的重要理由。 再者,已经成功上位霸占了别人的alpha,给别人的儿子当便宜爹了,再说什么“不鹊巢鸠占”,岂不是很自欺欺人。 可最近,当曾经出逃前的生活,像是拼图般一块一块地被找齐,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不能不产生另外一种感觉。 一种更加神秘主义,更加宿命论的感觉。 他不只是为了居住而来,更是为了响应这幢房子的召唤而来。 因为他和这里曾经的主人,有着类似的经历,走进了同样的绝望里。 来到这里,既是为了治愈自己,也是为了治愈这幢承载着爱却终究被抛弃的建筑。 把被封禁在角落里的爱,从被遗忘的时光里,从令人沮丧的虚伪婚姻里,找回来。 只可惜,厉骞这一次……也并没有能够窥见苏麟这纤细的心思。 这也并不能全怪他。 事实上他正被另外的事情困扰—— 苏麟的弟弟,苏麒,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无论什么样的拒绝都听不进去,连续两周,每天上午九点定时来到他的办公室,摆着一张讨债脸,重申那已经被厉骞否决过无数次的提议: “结婚戒指现在就在我手上,我是苏家的继承人,也是omega,煦煦也蛮喜欢我。综上所述,我是你最合适的继弦人选——希望你能尽快和我结婚。” 第四十五章 厉骞简直头痛欲裂。 这孩子怎么头就这么铁,这都过去多久了,硬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最开始,厉骞保持着风度,按捺着脾气,用礼貌但坚定的方式好言相劝—— “我并不喜欢你。” “这样的婚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还年轻,应该去寻找自己的人生。” “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我没有接触过其他任何的omega,一直在等着你哥。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又或者因为一个戒指就改变?” 坦白说,这样的话——无论作为拒绝还是说明——都让人尴尬。哪怕厉骞经历多、修养好,也难免时常感到不快和为难。但他总是尽量克制着厌烦和恼怒,不让苏麒难堪。 苏麒毕竟是苏麟的亲弟弟。 是苏麟在婚后唯一保持着紧密联络的亲人。苏麟相当疼爱他,经常请他到家里来吃饭,逢年过节一定为他准备礼物,厉骞有时候难免都有些吃味。 为着顾及苏麟的面子和感受,厉骞面对苏麒的时候,总是尽自己所能展现出温文尔雅,和颜悦色的姿态。 然而现在,这一张礼节性的画皮,就要绷不住了——这纠缠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劝说油盐不进,又不能采取强硬措施,憋屈无奈,佛都有火。 厉骞甚至没有办法在脸上挂出营业用的微笑,直接皱着眉黑着脸说:““小苏先生,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你和我各有各的坚持,谁都没有办法说服谁,再探讨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建议我们就此打住吧。” “我拒绝。”苏麒不假思索,立刻回答。 厉骞冷笑了一声:“并不是由你决定的。要么你接受这个结果,我们便像体面人一样结束这次谈话。如果你继续纠缠,那么……”他站起来,示意了一下门口的警卫,“我花钱雇人也并不全是摆设。” 苏麒断然没有,自己这个从来都像是没有脾气的前姐夫,会有这么强横的时候,一时愣住了。 苏麒是苏家现任夫人的亲儿子,苏家的下一任继承人,在外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等一的大少爷,所以,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明白,如果真要硬碰硬,别说是他自己,就算他亲爹也不是厉骞的对手——否则,当年也不必上赶着把苏麟往厉家送了。 可就算知道顽固地坚持不会有好下场,苏麒却还是咬着牙没有离开。 他有不得不和厉骞结婚的理由。 不,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厉骞。 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厉骞。 从苏麟因为这个男人不得不走进包办婚姻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喜欢。 苏麟是整个苏家唯一一个把苏麒当成“人”的人。 是苏麒最重视的亲人。 他们父亲……是一个会自主行动的“人形播种器”,孩子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笔方便的投资,和地产、股票或者期权没什么两样。在苏麟之前,他曾经有一个大儿子不幸因病过世——那是“苏麒一号”,而他甚至懒得给新出生的小儿子起一个新的名字,就直接让这个倒霉的孩子成了“第二个”苏麒。 苏麒每次被人问起“麒麟麒麟,为什么你是弟弟,却是‘苏麒’呢?” 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这样的父亲,家庭情况本已经够糟糕了。 再加上一个小市民出身、爱慕虚荣,成天除了钱和名牌,什么都不想的母亲…… 苏麒的童年简直就是噩梦本身。 而苏麟,就是那道惊醒噩梦的清晨的阳光。 小学的时候,苏麟手把手地教他学习,把他那千疮百孔的成绩一点点补起来;中学时他在学校被欺负,苏麟翘课亲自给他出头;长大分化成omega,又是苏麟耐心地开导他。 苏麒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有苏麟这样一个哥哥,他的人生一定惨不忍睹。 因此,对于苏麟的婚姻,苏麒一直很内疚。 他和苏麟都是omega。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走入包办婚姻,为家族牺牲,那也应该选择他——他是家族继承人,这是他的责任。 只是因为他当时还没有成年,苏麟才为了他不得不…… 他在最近的地方,看着苏麟因为这段婚姻日渐消瘦,笑容渐渐减少,愧疚和自责与日俱增—— “都是因为我太弱小,才让哥哥代替我承受这样的痛苦。” 无能狂怒之余,对于这个厉骞“法律上的兄长”的恶感也与日俱增。只是碍于苏麟的脸面,和家族的利益,克制着自己不能与厉骞翻脸。 苏麟出走,厉骞快要急疯了。 他倒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一下总算不用被禁锢在笼子里,总算是重获自由了。 然而,父亲生怕厉骞激怒牵连到苏家。 总盘算着让苏麒给厉骞做续弦。 苏麟极端厌恶这样的没有感情的婚姻,但并没有反对——在他看来,由他来做这个牺牲,比苏麟要合适得多。苏麟太善良,太柔软,太为别人着想,合适生活在阳光下,生活在被爱和善意包围的地方。 而他呢……反正从小已经习惯爹不疼妈不爱的世界,在多么坚信的婚姻里,都一定能挣扎下去。 怀着这样的信念,苏麒恶狠狠地等待这自己的成年。 第四十六章 可等到成年真正来临的时候,苏麒却磨蹭犹豫起来。 这毕竟是关系到一辈子幸福的终身大事……苏麒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像兄长那样,果决凛然,一往无前。 幸亏厉骞那边,也并没有向苏家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反倒三番五次的拒绝了苏家父亲的乱点鸳鸯谱。 日子便一天拖一天。 另一方面,苏麒也不愿意太早结婚。 他因为父母和苏麟的婚姻,对于婚姻本身有极大的恐惧,认为人一旦走进婚姻,自由就少了一大半。 现在他再怎么说,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家小少爷。 一旦走进厉家的婚姻,别的不说,光是厉骞的母亲,就足够让人头疼。 他还年轻。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还不想把自己断送在这里。 如果真的要这样亲手了结自己的人生,那……最少要先利用自己手上可以动用的资源,找到他那个逃家的哥哥,确认苏麟处于安全的、厉骞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保证苏麟一辈子衣食无忧。 否则,苏麟不管是被厉骞找到,还是被他们的爸爸找到,估计——最少在苏麒看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苏麒毕竟还没当家,掌握的资源比厉骞少得多,又有父母的掣肘,行动更加困难。 连厉骞都找不到人,他就更别提了。 但幸运的是,他受苏麟影响,特别喜欢各种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对于旧物首饰尤其着迷,一周之内总有两三天要到各种古早饰品市场去逛逛。 于是,意外地,发现了当时已经被转了十几手,正在地下黑市拍卖的,苏麟的结婚戒指。 苏麒当时差点报警了。 不过他马上冷静下来—— 戒指被出售,并不一定代表苏麟出事,也有可能是苏麟财政紧张,毕竟苏麟从厉骞家逃跑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一本日记,什么都没能带走。舍得出售结婚戒指,代表苏麟已经愿意与那段婚姻诀别,是天大的好事。 再者,如果真是因为苏麟出了什么事,这戒指才流到市面上来,那他现在急吼吼地去报警,也没有什么用…… 这么一琢磨,苏麒定了定神,当晚高价把那枚戒指拍下来之后,顺着它原有主人的线索,一路向上追溯…… 还真被他找到了苏麟之前的栖身之所。 只可惜,慢了一步。 等他来到实地勘察的时候,苏麟的“家”已经被前来回收房产的人给清空了,苏麟本人,也被厉骞带走了。 苏麒花了足够的钱撬开周围居民的嘴。 一时心中警铃大作—— 厉骞已经来过了! 他把哥哥带走了! 苏麒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只恨自己行动力不够强,搜寻速度不够快,不但让哥哥在这种地方受了这么多苦,还让他重新落入了厉骞的魔爪! 这可怎么办? 苏麒心急火燎,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天一亮,就联络厉骞的秘书: “结婚戒指在我这里,我比苏麟年轻,还是苏家的正统继承人,请厉先生和我结婚,放过我哥哥吧。” 这样的提议,厉骞当然不可能同意。 但厉骞的拒绝,在苏麒的脑中完全解读成了另外的意思: 苏麟从厉骞的身边逃走,损害了厉骞身为alpha的自尊心,厉骞对他恨之入骨,不肯轻易放过他。 苏麒越想越觉得可怕。 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到厉家去当填房,跪着把厉家一家都舔服帖了——要早这么做,苏麟就不会被抓回来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厉骞这么执着,非亲非故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居然还像他这个亲弟弟一样,心心念念地在找苏麟? 果然,恨的力量比爱还可怕! 苏麒简直不敢想苏麟在厉骞身边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关心则乱,情急之下也想不到什么靠谱的办法,只能一次一次地求着厉骞和他结婚,指望厉骞能良心发现放过他哥哥。 然而…… 他虽说爹不疼妈不爱,但到底是苏家正统继承人,也是管家、仆人、女佣前呼后拥地长大的,年纪又轻,大学都还没毕业,没受过社会的毒打,哪里知道怎么求人? 他认为的“低姿态”,在厉骞眼中全都是“咄咄逼人”;他越是着急,厉骞就越觉得他莫名其妙。 眼下,两个人在厉骞的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 谁都不肯先让步。 苏麒一心想着自己的哥哥,自然不肯轻易松口;厉骞这辈子就没想过要和其他人结婚,当然也不可能松这个口。 空气里充满着沉默的火药味。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弓弦,被紧紧地拉满了,随时都可能崩断…… 到头来,到底还是厉骞肩负起成年人的责任,率先打破僵局。 哪怕不为别的,只为苏麒这张脸,他也没办法和真的和苏麒置气—— 因为苏麟,他会格外关注omega权益;遇到身量或者发型和苏麟相似的人,都会更加温和有礼一些;到了用“麟”做名字的商店花钱都会比较爽快;自然没有办法看着一张和苏麟有着五六分相似的脸发愁为难。 寻思片刻,厉骞叹了口气开口:“这样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和其他人结婚的事。以后也不会考虑。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对苏家不利……”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只有这么一个原因了,“那是太杞人忧天了。我这么多年都没有下手,没有必要等到现在这种时候来动手。请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叫令尊也把心放在肚子里,尽管苏麟出走了,但他还是我的配偶,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一席话,在厉骞看来算是给足了苏麒面子。 可听在苏麒耳中,无异于直接给他脸上来了俩巴掌——等于说我和那个禽兽不如的苏姓糟老头子同流合污了?侮辱谁呢? 苏麒抿着嘴唇,眼都气红了,可又不敢真对厉骞发脾气,咯吱咯吱地咬了几下后槽牙,觉得这种太极再打下去也没意思,狠狠心,单刀直入地问: “你是不是已经找到我哥了?” 第四十七章 厉骞微微一愣。 找到苏麟这件事,他没有向任何人报备,却也没有故意隐瞒。苏麒会知道,并不奇怪。 然而…… 他原本一直以为,苏麒是因为担心苏麟走后,厉家和苏家的关系,才一直这样缠着他——苏麒是苏家的继承人,会有这样的忧虑,并不奇怪。厉骞虽然觉得苏麒二楞子,但多少也同情他,年纪轻轻就要背负重任,用不多的脑细胞为山河日下的家族担忧。 可如果苏麒是在知道苏麟已经被他找到的前提下,还要求和他结婚……又或者……是“因为知道苏麟已经被他找到,所以偏要和他结婚”……那么,就完全是另外的性质。 厉骞想到苏麒最近几日的咄咄逼人……不由自主地沉下脸,微微蹙起眉,暗自腹诽—— 你哥在家的时候那么疼你,你却妄图翘他墙角? 妈的人渣! 义愤之下,厉骞甚至没有办法保持风度,连语气都变得格外冷淡而生硬:“这关你什么事?” 厉骞当然不知道,这话听在苏麒耳中,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厉骞没有否认。 所以苏麟有极大可能性已经被厉骞找到,并且控制了。 厉骞非但不怕别人知道,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副洋洋自得没人能奈何得了的模样…… 天知道厉骞会对哥哥做什么! 苏麒一想到就背脊寒凉…… 更可恶的是…… 苏麒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又评估了一下厉骞的手腕…… 发现自己的确奈何不了他。 顿时气得脸色发白,牙齿咬着下唇都快咬出血来…… 而他这个表现,又被厉骞曲解成了嫉恨之下的无能狂怒。 厉骞没办法原谅他让这样丑陋的表情,出现在和苏麟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更无法原谅的他怀着这样扭曲的心思,潜伏在苏麟身边…… 现在想来,就连苏麟出走这件事,都明里暗里透着蹊跷——他和苏麟,青梅竹马,多年好友,感情基础即便算不上是稳固,比起一般的包办婚姻也强了不止是一星半点……苏麟对他不信任、崩溃、离家出走,说不定…… 不,应该说是很有可能是这家伙从中作梗! 这么一想,厉骞简直火冒三丈,脸霎时黑得好像夏日午后暴雨将至的阴沉天空…… 这立刻被苏麒解读成“阴谋被拆穿”的恼羞成怒。 一时间脑内冒出一百多个“与敌偕亡”的危险念头…… 室内的温度降至冰点。 两个人都踩在爆发的边缘上,又都因为顾虑着苏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隔着门传来秘书小姐的声音: “苏先生,厉先生他正在会客……” “他自己说的,”苏麟本人的声音随即传来,“如果我有事,随时都可以找他——不算数的?” “那个,当然算数,只是……”秘书小姐的声音有些为难。 苏麟皮鞋敲打在木质地面上的脚步声却很果决。 步履飞快。 越来越近…… 室内原本面面相觑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唰”地转头望向房门…… 在此之前,苏麟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大半天。 今天是他新工作的入职考试日。 这原本已经够让人神经紧张的了,而苏麟偏偏还要在考场上,发现自己的字迹,有些眼熟…… 在这之前,他每天练字,都是照着字帖,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地写的。可考场上时间紧迫,他不得不尽可能地写得快一些,字迹便难免连续、潦草……他书写才刚刚恢复,并不熟练,紧赶慢赶,好容易在规定的交卷时间前五分钟完成了答题,放下笔来,想要检查一下有没有错漏,便发现…… 考卷上的笔迹,和这些天来,在家里找到的厉骞那位前任omega留下的记录上的笔迹,少说有七八分的相似。 怎么回事? 难道说,是他最近看了太多“那位omega”的资料,受到了影响? 又或者,他使用的字帖是厉骞书架上找的,很有可能“那位omega”以前也曾经临过同一本字帖,所以出现了难以避免的相似? 可这些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字迹和指纹一样,是独特的个人标记。字迹相似已经足够古怪,何况是他和“前任omega”这样,无论出身、经历、性格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那这究竟是…… 苏麟一头雾水。 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交卷铃声已经响起,写得慢当当的考卷,就被监考老师收走了…… 他浑浑噩噩地出了考场。 怎么想都不对劲。 坐立不安地纠结了一会儿,到底又找来纸和笔。然而,不知是因为太过在意,还是因为缺乏考场紧张的氛围,纸上留下的字迹生涩僵硬,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样流畅又自然的连笔了…… 这…… 苏麟沮丧地皱着眉,看着面前涂抹的花里胡哨的纸张…… 这可怎么办呢? 难道要等考卷发下来再确定? 又或者…… 忽然,他灵光一闪,猛地站起来。 他想起来了,有一个地方能找到“绝对是属于他本人的”字迹—— 当年离家出走时,随身带着的那本日记。 苏麟飞一般地冲回家,把日记本从书橱深处挖了出来。 被厉骞接回家之后,他本着“斩断旧日,重新出发”的原则,彻底封存了这本日记。 就连在医院接受记忆治疗的时候也没有去翻看它。 他自己也隐约地感觉到,里面的内容太过偏激,大抵并不是在精神状态完全健康的情况下留下的,他想要尽量摆脱那种自怨自艾的晦暗情绪,不愿意让这种偏颇的印记影响治疗。 现在看来,病态的情绪不但影响了他书写的内容,也影响了他的字迹——日记本上的字迹非但狂乱,而且颠三倒四,张牙舞爪,像是一个个疯狂的跳舞小人。 可就算这样,只要用心,还是可以很容易的找到日记上的字迹与“前任omega”留下的字迹之间的相似之处——或者不如说,只要有心细看,便不难看出,这根本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情绪之下书写的文字…… 无论是大到运笔的方法、行与列的排布;小到标点符号的写法、勾和折的小习惯,都有太多的一致之处…… 苏麟强行找了两三个理由,妄图解释这种现象,却始终没有能够成功欺骗自己,只能难以置信的抬起头——面前正是窗口,窗没有开,玻璃上有一个他自己的影影绰绰的映像,就像是、就像是…… 苏麟背后一凉。 小小的惊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 是的。 他没有办法骗自己了。 所有的证据,只指向同一个结论—— 厉骞曾经的那个“omega”,那个被厉骞深爱的、让厉骞在深夜里为他哭泣的“逃婚者”,就是他自己。 第四十八章 但是……这……怎么可能? 苏麟眉头都要打结了。 所以说……这人是我? 这煮个西红柿炒鸡蛋都要做三页笔记绝大多数都“失败”的生活白痴是我?像过冬松鼠一样地往房子的各种角落里塞东西,一点提示都不留还指望被人发现的小傻子是我?无论什么东西都要亲自设计、生活细腻超越想象的精致宝宝是我? “哇哦,”苏麟忍不住夸张地慨叹出声,“这要我有点……不能接受啊……”他抬手摸了摸面前桌面上显然是“别有用心”的贝壳镶花纹,眉头皱得更紧——如果只是对生活的细节有追求,这倒无可厚非,毕竟厉骞的确不差钱,自然可以选择追求美和享受,但就是……苏麟的目光停在那本失败记录满满的烹饪笔记上,“生活能力这么差,”又扫到那些从各种死角里挖出来的落满灰尘陈旧变色的礼物,“情商还这么低……我是真的不能接受啊……” 可字迹这个证据的指向性如此明确。 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释…… 并且…… 苏麟惊恐地发现,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一切以前觉得奇怪的事情立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明明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差距这么大,厉骞却毫无来由地对他“一见如故”;为什么厉骞从一开始就致力于接近他、讨好他;为什么像厉骞这样的人,会在雨夜中在他面前失态大哭…… 甚至他对厉骞的信息素不排斥,很可能……不,应该就是,并不因为“长期用药标记松动”,而因为从一开始,厉骞就是标记他的那个alpha…… 尽管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赤贫阶级,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但不可否认,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的确有许多在富裕的环境中生活的痕迹……反倒关于贫穷的印象很少……只不过在这之前,他一直把这当成是自己爱慕虚荣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厉骞口中“那位omega”,是在一个雨夜里只身“离家出走”的;他也是在一个雨夜里,只身逃离了那个令他恐惧和绝望的囚笼。 所以…… 苏麟深吸一口气,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应该,就是厉骞的“那位”omega了…… 可既然如此,厉骞…… 为什么不肯亲口告诉他? 许多恐怖的猜想霎时间挤满了苏麟的头脑——欺骗从来都与阴谋紧密相关,多年的底层生涯又拓展了他的想象…… 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惊得他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飞快地冲下楼…… 一路狂奔到门口,打开大门……正午的阳光猛地晃得他双眼眩晕,把他从阴暗的想象中硬生生地拉扯出来……苏麟背一凛,骤然收住了脚步: 他没有其他的居所。 发情期和职业更替接踵而至,他也没有更多的存款。 如果现在跑出去,那么他……无处可去。 现实让苏麟的头脑冷静下来。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片刻之前,还在嘲笑厉骞“原本那位omega”——也就是原来的他自己——不切实际,喜欢妄想,现在的他,不也一样吗? 从之前留下的记录来看,最少他这方面,是对厉骞充满澎湃的爱意;厉骞提到以往的事,字里行间也总是透露出对于自己“疏忽”的心酸和后悔。 反观厉骞的表现……最少“重逢”之后,是无可挑剔的…… 哪怕只是为了这短时间免费吃住的情谊,也应该给厉骞一个解释的机会。 苏麟历来雷厉风行。一做决定,就立刻披上外套,从厉骞放在门口抽屉里留给他当零花钱的现金堆里抽出两张钱,叫了车往厉骞的办公室去。 临走之前,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到厨房里找出最小的那把小折刀,贴身藏好,才上了车。 厉骞的办公室在闹市区中心——他是本地区的议员,理论上来说,是需要随时倾听本区选民需要的。 苏麟下了车,并没有直接走进去找人。而是先小心观察周围的情况: 虽然是闹中取静的独栋,但正逢下午上班时间,在四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拐角还有巡逻的警察,一旦呼救,应该很容易能被人听到。 各个房间的窗户也都很大,并且都是单层玻璃,没有加防盗铁栏,理论上要跳窗也并不难。 总而言之,安全大抵还是有保障。 确认这一点之后,苏麟才大踏步地走进厉骞的办事处。 苏麟理性上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来,可实际上,目力所及得一切都熟悉得可怕,就连前台工作的这位女士的脸都似曾相识…… 这让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前台的行为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她显然是老员工,见过苏麟不止一次,根本不需要苏麟做自我介绍,就立刻站起身对他说: “苏先生,您怎么来了?那个……对不起,厉先生现在有客人……” 苏麟“啊”了一声,正想说“那我等等”,转念一想,等下去夜长梦多,别的不说,光他自己的脑洞就能把勇气消磨殆尽,恐怕多等十分钟,他就忍不住要逃跑了……到底还是咬了咬牙:“我有急事找他。” 说完不等前台回答,端起“正宫”的架势,一脸果决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他其实并不知道厉骞的办公室在哪里。 只是跟着自己的本能前进。 前台女士在一旁,尽心尽力地试图阻拦他,然而,就像他推测的那样,到底没有敢真的上来拦住他。 任由他长驱直入,一路走上二楼,来到二楼偏南的那个房间。 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 隔着房门,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两个人争执的声音…… 苏麟放在门把上的手顿了一下,试图辨认那是不是厉骞……音效太模糊,听不太出来。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一咬牙,把门推开—— 果然,这就是厉骞的办公室。 厉骞坐在办公桌后面,拧着眉,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他面前,站着一个…… 无论身高、体格、五官都和自己八成相似的人? 这……什么情况? 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 这才是厉骞的omega? 难道…… 苏麟像是后脑勺上挨了一闷棍,脑子一“嗡’,整个人都懵了。 他也实在没了继续玩猜猜看的心情和余力,今天一天不断地“发现真相”,折腾得他心力交瘁,实在不想继续当麟尔摩斯,事实上,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脆弱、更不堪一击,在走进这幢建筑之前他甚至还规划了撤退路线,可当超乎想象的现实真正来到面前,他不但无法逃离,他连一个像样的表情都摆不出来,只能如一根被榨干的甘蔗那样冷漠干瘪面无表情地往旁边的墙上一靠,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 “这什么情况?三分钟一百二十个字简单地向我说明一下,谁先来?” 第四十九章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 “我是来和他结婚。”这是苏麒。 “他不是我的omega。”这是厉骞。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都是斩钉截铁。 声音互相碰撞。 苏麟第一时间哪个都没听清,皱着眉反应了一会儿,才搞清谁在说什么,脸色更阴了,眉间隆起一座小山包:“所以你们谁在撒谎?” “我没撒谎。” “不是我。” 又是异口同声。 回答的两个人飞快地偏过头彼此对视,目光在空中交接,电光火石,空气中擦出浓浓的火药味…… 苏麟抿着嘴唇,瞥了一眼厉骞,又侧过头去,把苏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两个人都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表情,哪边都看不出有任何心虚的破绽。 苏麒急性子,不等苏麟开口再问,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丝绒的小盒子往桌面上一掷:“我带婚戒来了。” 苏麟触电般地浑身一震。 没有人告诉他这是谁的婚戒,但他就是知道——他甚至知道,这个戒指的主石,是厉骞从小时候开始就带在身边的祖母绿,一块原石拆了两个戒面,大的给他,小的厉骞自用。 时至今日,一旦想起,心尖上还是难免要拂过一丝宛如被草叶轻轻拂过,又麻又痒的悸动…… 这份悸动推着他向前,让他足足和设计师磨了两星期,让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粉红色的期许,让他…… 苏麟咬住下唇。 他有一点想起来了——想起当年那些琐碎的、细腻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他并不是黏腻的人,现在不是,以前也不是。 只是当时的他,被突如其的情感砸了个晕头转向,从来没有经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傻乎乎地跟着从恋爱剧上学来的不靠谱的套路横冲直撞…… 时过境迁,他已经不再是当时初识情爱的幼稚小男生,底层艰辛的历练和打磨,让他变得更加成熟和勇敢,让他学会了“生存之外无大事”,不再会轻易地为一点点人际关系的波折而辗转反侧……但骤然看到当年婚礼上被厉骞郑重其事地套在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出现在别人的手中,这个“别人”还比他年轻、比他可爱,满脸都是未经世事的青涩柔软…… 苏麟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下意识地,他甚至都开始考虑另外一种更加狗血的可能性:其实并非他是谁的替身,而是面前的这孩子是他的替身。厉骞在他离家出走这段时间,找了个像他的更年轻的omega。 正在要结婚的节骨眼上,他却回来了…… 厉骞见苏麟的脸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变差,急得话都说不囫囵:“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他从黑市里买回来的……”他也不知道苏麟想起什么没有,又或者想起了多少,也不敢胡乱开口,一时不慎竟咬了舌头,一口血,疼的“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苏麟到底不落忍。 听厉骞“嘶”了一声,像是自己被咬了一样也“嘶”了一声,想都不想就凑上前去:“小心点呀!咬到哪里了?疼不疼?” 厉骞捂着嘴摇头。 苏麟掰他的手:“你别嘴硬,手放下来我看看。” 苏麒在旁边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久别重逢,这分明是恋奸情热! 究竟怎么回事?厉骞是什么妖魔鬼怪?给哥哥下了什么降头?哥哥不是已经对他心灰意冷了吗?怎么又回心转意了? 苏麒心急火燎,气急败坏,想都没有多想,直接上手就把苏麟从厉骞身上撕下来:“哥,你还对他这么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苏麟着急,生怕苏麟再一次受到伤害,可这话在苏麟听来,完全不是关怀而是挑衅——苏麟甚至连那声“哥”都没注意,直接一秒黑脸,抬起头问厉骞:“你以前和他有一段?” 厉骞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 苏麟没理顺剧情,皱着眉又问:“那是我和他竞争你,我俩一番激烈争夺之后我把你拿下了?” 厉骞都要崩溃了:“不是啊,怎么可能,从来都只有你一个,没他什么事……” 苏麟迟疑一刻,猛地回过头去——苏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他摁着肩膀凑到颈边嗅了一下:“味道不对啊……你明明就有临时标记的alpha了,为什么还……你到底是谁?来做什么的?” “我来和他结……”苏麒下意识回答,话到一半,终于发现不对劲,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苏麟看了两秒,“不是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麒麒啊,我是你弟弟!” “啊?”苏麟没反应过来。 “我是你弟弟啊!”苏麒提高了音量,“我叫苏麒,我们有同一个爸爸……” 苏麟这一下总算是听懂了,顿时也瞪大了眼,满脸匪夷所思:“不是吧?你是我弟弟?你是我弟弟你还……”他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用语言描述,只能抬起手无可奈何地比划了一下厉骞的方向,“你怎么回事?小兄弟?”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苏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麒不知道该怎么说。 厉骞满肚子话,却碍于医嘱,不敢随便乱说。 最终是苏麒年纪小,沉不住气,转头像是一只小喷火龙一般对着厉骞咆哮了一句:“你对我哥都做了什么啊!他怎么连我都不记得了!”——在他心中,厉骞已经是为了把苏麟圈在身边,不惜给苏麟洗脑的邪恶大魔王了。 厉骞还没为自己辩解,苏麟先开口:“我自己离家出走,出车祸撞到头,和他什么关系,你不要空口白牙污蔑人。” 苏麒断然没想到苏麟会这么和自己说话,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眼圈倒是“唰”地就红了。 苏麟其实当真是完全不记得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弟弟,可看苏麒眼圈这么一红,奇妙地竟也觉得心口一揪,本能地就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想要凶你,只是,失去记忆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就算你是我的弟弟,也不能这样毫无道理地怪罪我的爱人——事实上,”苏麟用手比划了一个“相反”的手势,“如果你真是我的弟弟,难道不是应该更加尊重他,与他友好相处吗?你们一边是我的家人,一边是我的爱人,无论哪边出了问题,我都会很难受的。”苏麟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一会儿要和我抢人,一会儿又夹枪带棒地发脾气,想一出是一出的,不是让我为难吗?” 苏麟一口气说完,心想还好自己还不太记得,无论说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纱,没有刻骨切肤的痛感,才能这样客观又冷静。 否则…… 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揉了揉闷疼的太阳穴。 ……这房间里无论哪个人随便说句话估计都能把他气得当场暴毙。 然而他虽不记得,苏麒可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从记事起,苏麟就一直宠他让他,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事,也从来纵着他,和他说没关系,帮他“擦屁股”,从来不舍得责备他一丝一毫。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苏麟“讲道理”。 尽管字里行间并没有什么火气,可已经足够让他难受得掉金豆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么害怕苏麟生气。 立刻脾气也没了,姿态也没了,只敢轻轻地揪着苏麟的袖子,小小声地哽咽着说:“哥哥对不起。” 第五十章 苏麟来吃软不吃硬。 苏麒这样耷拉着脑袋、乖兮兮地老实认错,就算苏麟现在还记不起他是谁,也没办法再对他发脾气,只能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知道错了,这事我就不再追究。但希望你不要再继续插手我的家庭。否则……”苏麟顿了一下,自己摇摇头笑了,抬手想要捏一下苏麒的脸,手抬到半空,忽然觉得好像没有熟到这种程度,于是硬生生又放下去,“对着你这张脸,我也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但这毕竟是我自己的家庭,必要的话,我会尽我可能,用我的一切来保护它。” 这话说得很温和。 态度却很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麒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可随即立刻又皱起眉:“但是……” “这还有但是?”苏麟也跟着皱眉,“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苏麒咬了咬下唇,固执的开口:“但哥哥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他话没说两句,扁着嘴,眼圈红了,“明明是哥哥说……”他一激动起来,语速飞快,又带着哭腔和浓重的鼻音,说的话黏黏糊糊的,像是刚出锅的年糕,让人听不是很清楚。 苏麟拿这种爱哭的小朋友根本没有办法。 一时也忘了要打断他。 听了片刻,才从这糊成一团的语句中,提炼出苏麒的中心思想: 之所以这么执着,是因为苏麟之前总是流露出对婚姻的不满,很担心,很想要把哥哥从这糟糕的婚姻中解救出来。 苏麟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意识求助地望向厉骞。 可厉骞比苏麟更懵——这也不能怪厉骞,在苏麟和苏麒的事情上,最没有立场发言的人就是他。不管怎么劝到头来都不落好。真比应付议会质询还头疼。 苏麟一看厉骞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出现了决策性错误,连忙偷偷打了个手势示意“不管你事”,转头清了清嗓子,狠下心,“这是我之前跟你说的?” 苏麒用力点头,大眼睛里面含着两汪泪:“千真万确的!如果有一句假话,我就……” 苏麟赶紧捂他的嘴——看这样子,这孩子也的确不像是能向哥哥撒谎的样子,苏麟叹了口气,这可是造了什么孽:“我之前这样向你抱怨,是我的不对……” “不是的!”苏麒听苏麟先道歉,非但没有被安抚,反倒愈加慌乱,“哥哥没有错!哥哥是……” “不,你听我说,”苏麟觉得这样纠结下去没完没了,连忙坚定的打断他,“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是我和我配偶之间的事。”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厉骞,“和任何第三者都没有关系。把负面情绪全都倾倒给你,并把你搅和进来,是我的不对。以后我不会了。” “可是……”苏麒说不清楚哪里不对,蹙起眉,用打梁一只害虫那样提防的眼神警惕的盯着厉骞,“他……” 苏麟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之前向他说了什么,把厉骞的形象败坏到这种地步:“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是我选择的配偶。我是成年人了。有能力处理自己的婚姻。好或者不好,未来如何,我都可以承担。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苏麒迟疑着,看了看苏麟,又转头望向厉骞——苏麟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再明确不过的信号: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虽然是兄弟,但说到底,也只是外人。 苏麒咬了咬下唇:“那好吧。” 苏麟拍了拍他的背,顺势把他带到门口,拉开门,正寻思应该怎么样更加礼貌而得体的把他送出去,一闪神,就又被苏麒抓住了袖子:“哥哥,”苏麒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已经成年了,苏家你我多少也说得上话。你如果过得不好……” 苏麟哑然失笑。 竖起指头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很干脆地没有接茬,说了声“谢谢”,滴水不漏地把这黏黏糊糊的弟弟送走了。 转回头来,就看到厉骞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 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越到大事越是沉着,可这会儿却让苏麟明确地感觉到了紧张和无措——脸上还姑且绷得住,可放在桌面上的手却握得很紧,腿“踩缝纫机”的动静大得隔着办公助都能听到,还十几秒一停,十几秒一停,像是生怕有人听不出他的左右为难。 苏麟看厉骞这样,自己先不忍心。 被欺瞒固然应该要发火吧……但真的看到厉骞的脸,非但渐渐没了怒意,反倒先想起厉骞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午夜里,抱着自己一边哭一边忏悔、失魂落魄的模样…… 苏麟摸了摸揣在口袋里的刀。 试图回想起出门之前那些在脑海里走马灯式一闪而过的黑暗念头。 关于欺骗,关于背叛,关于更大的阴谋…… 哪儿还想的起来呢? 他现在看着厉骞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之前的omega就是我,这真是太好了。” 苏麟忍不住唾弃这样没有立场的自己。 他想,之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还嘲讽当年的自己“迷之操作”,现在眼看又要重蹈覆辙。厉骞这人是什么妖魔鬼怪,是情蛊成精了吗?是针对他开发的专门的精神武器吗?为什么只要看到厉骞为难的样子他就…… 苏麟无可奈何。 伸手先抚平厉骞眉心的褶皱,开口不但声色俱厉,反倒差点儿低声下气: “这件事,我先道歉吧。” 厉骞断然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与预期相去太远,反倒更觉惊恐,抬头看苏麟的时候眼底的血丝都爆出来:“阿麟,你别……” “不是,你冷静一点,我不是说反话,”苏麟想了想,自己当年如果当真在雨夜里不辞而别一去无返,那厉骞会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是难免的,他尽可能地放软声音,用那种在工地上学来的、应对群众性暴动事件时必要的“温和但坚定”的态度,“我是真的感到抱歉——虽然现在不记得了,但是……”他看了看门的方向,“我弟……那个应该是我弟吧……会对你有这样的看法,应该是我的责任。有了问题,找其他人抱怨,却一直对你隐瞒,这样的做法怎么可能有好结果?——总之,结婚是我们俩的事,会走到那么糟糕的地步,肯定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也不会无理取闹地只怪你。我有做错的地方,我会反省的。如果我没有察觉,你就告诉我。” 厉骞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微微张着口,发不出声来。 苏麟又追问了一句:“好吗。” 厉骞才恍然地:“哦,好。” 苏麟忍不住笑起来——虽然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事,但他看着厉骞的表情就想笑。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混合着死里逃生、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和小心翼翼。 太过繁复以至于有些扭曲。 就算在厉骞这么英俊的脸上依旧不太好看。 苏麟却该死地觉得心动——他从来没有见厉骞如此失态过,而这一瞬间的失态,恰恰是厉骞重视的证明。 于是苏麟又一次一边唾弃自己毫无原则,一边低声下气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也要说抱歉。” “嗯?”厉骞迅速从天上掉馅饼般的好运中汲取了力量,开口时已是原地满血复活,一副“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的姿态,“什么?”语气里满是“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承受”的自信。 但苏麟的行动还是大大地出乎厉骞的意料—— 他的omega,“唰”地从口袋里把藏的刀掏出来,“啪”地拍在面前的办公桌上: “关于这个。” 第五十一章 厉骞第一时间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 愣了三五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把刀——其实很小,一套刀具组里最小的那把,平日苏麟只用它来削水果。 可厉骞一见,还是不由自主本能地向后做出闪避的动作——只是一小下而已,很快又调整姿势,回到原来的位置,垂下眼,温驯而听天由命的模样,活像被肉食动物叼住了颈动脉的大型草食类…… 苏麟这样笔直地冲进办公室里来,他便有了“事情暴露”的预感。 为可能来到的这一天,他做了很多准备,预设许多情况,也私下在脑中走流程,做“思想排练”。他以为自己会为苏麟能想起来感到庆幸。毕竟保守秘密终究是困难的,何况还是对自己最亲密的人。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却只是目瞪口呆,束手无策。 更糟糕的是,苏麒正在办公室中,并且和他纠缠不休…… 厉骞人生还从来没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恨不能寻找时光机。 苏麟非但没有因为苏麒误会他,反倒三言两句就把苏麒哄走,他已经谢天谢地……接下来,只要苏麟还愿意和他说话,不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要杀要剐都随便了…… 苏麟看着厉骞这任人鱼肉的架势,哭笑不得:“干嘛?以为我要捅你啊?” 厉骞尴尬地轻咳一声:“那个,我……” “我说了和你道歉,就是道歉,”苏麟说到这个,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抬起手挠了挠头,“这个,是我今天来找你之前,顺手在厨房里拿的。刚刚进门之前,我还踩了点,看好了突破和撤退路线。” “啊?”厉骞没有完全明白,“你这是……” “关于以前的事,我并没有完全想起来,应该说多半没想起来,”苏麟大抵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不等厉骞开口就说,“是我今天考试,看到答卷上写快了的连笔字和之前房子里留的字迹像,又对了日记上的笔迹,猜出来的。我以为你要害我。拿了这个刀,”苏麟抬了抬下巴,示意桌面上那把小水果刀,“就来谈判了。”说完自己都觉得挺滑稽的,忍不住摇摇头笑了。 “呃……”厉骞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作何反应。 幸而苏麟也并不需要他给出太明确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不管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至少从你重新找到我,到现在,你一直,是很好的。”苏麟顿了一下,想找个有修饰性质的形容,可脑中除了厉骞的脸之外什么都没有,只得干巴巴地重复了一次,“是,很好很好的。对其他人,也很好,对我,也很好,没有任何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所以,最少,”苏麟咬了咬下唇,也垂下了眼,既不敢看厉骞,也不愿意看自己带出来的那把证明“不信任”的刀,“你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怀疑……” “不是的,这是……”厉骞一直很安静地听,可看苏麟这样先自责,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 他是着实心疼这样的苏麟。 尽管记忆失去了一些,性格却一点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遇事先自省,全然不会怪罪别人。 上学时就是这样。因此担责和被批评的次数总比会耍滑头推卸责任的人多得多。厉骞看不过呀,总劝他别这么死脑筋,该甩的锅就要勇敢果断地甩出去。他只是笑笑,说“别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只能管好自己。” 厉骞无可奈何,只有明里暗里护他一点。 过后想想,这未尝不是把他们的婚姻走进绝路的一个小征兆——苏麟这样的性格,不知道烂了多少委屈在肚子里。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毕竟有限,而婚姻中的不满,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沟通和排解,就一定是无限的。 都不需要有什么大的波折。 只需要细小的日常的琐碎,就足以像耳鸣时听到的杂音、落入眼底盘踞不去的尘灰,把人一点一点地逼疯。 厉骞不怕苏麟发怒,不怕苏麟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但苏麟这样理性地开始自我检讨,他却是真的怕了…… 苏麟抬手轻轻掩住他的嘴:“你听我说完,等一会儿轮到你说。” 厉骞能怎么办呢? 厉骞当然只能乖乖听话闭嘴。 此时苏麟是站着,厉骞坐在办公桌前,苏麟难得有机会俯视自己的配偶,发现这个角度看去,他比平时更显得温和内敛,直让人想到“温润如玉,纯白无瑕”。苏麟心尖软得一塌糊涂,抬手揉了揉厉骞浓黑的发丝,又一点一点地重新理齐,连带话音都变得格外柔软温情:“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哦,对,不该这样怀疑你。出了事,我就把刀拿出来,证明我平常下意识里,未尝不总是掂量你的动机,揣测你的企图。这样的事,对一段感情没有什么好处。你这样的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会学着尽量克服,多相信你一点。如果你发现我又有……”苏麟抬起手,胡乱在空中画了个圈,“这方面倾向,你记得提醒我,ok?” 厉骞好几次试图插话,都被苏麟摁住了,这会儿终于捞到机会,赶紧点头说“ok”。 苏麟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会这样不信任你,很大程度是——并不是我推卸责任哦——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疑点太多了。一个有钱有势的议员、顶级alpha忽然就对工地上的民工、被标记过的omega一见钟情什么的……现在哪怕狗血八点档都不这么写了。所以我才……嗯,总之,厉先生,你现在可以发言了,”苏麟做了个“请”的动作,“关于被蒙在鼓里这部分,我还真挺恼火的。希望你的发言,可以平息我的怒火?” 厉骞被苏麟的姿态逗笑了,轻咳了一声才说:“是医生交代我不要透露的。” “就这样?” “嗯,对不起,就只是这样。”厉骞点点头,“医生说,如果一股脑地把真相全都告诉你,会对你产生过大的冲击,对你的健康和后续恢复都有负面影响。我虽然也觉得欺骗不好,也想过如果暴露了恐怕难以收拾……但既然专业人士都这样说了,也就只好……” 第五十二章 苏麟的脸微妙地皱了一下。 厉骞以为他不信,连忙把抽屉里的病例抽出来:“你看,我这里有备案……” “不是,”苏麟哭笑不得,“不是这个问题……” 厉骞不知所措。 放下手中的病历,抬起头,征求的望向苏麟,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只用眼神和握紧的拳头表达他的诚惶诚恐。 苏麟哭笑不得:“我说了这么一大串,你就答我两句话,你觉得这合适?” 厉骞背都绷直了:“那……那么我……” 苏麟简直想敲他的木鱼脑袋:“哎呦喂,我真是遭不住了……阐述一下心路变化嘛,表达一下内心纠结啊之类的……” 厉骞张了张嘴。 又张了张嘴。 半晌,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就……是真的很纠结……” 苏麟整个人向后一倒,白眼翻到天上去,随即却又忍不住笑出来:“算了算了,你别说了……” “我要说的,”厉骞急了,猛地抓住苏麟的手,“你想要我说什么,我都说的……” 他的眼睛黑而且亮,湿漉漉的,像某种温顺的依恋人的大型食草动物;死死盯着苏麟的眼神真诚又专注……该是很美好的画面吧…… 可苏麟一边心动,一边又想打他:“这种事让我怎么……你自己想啊!” “唔……”厉骞为难,微微蹙起眉,十万伏特眼神攻击。 苏麟便又心软了:“刮大风下大雨的那天你记不记得?那天不是抱着我说了好多吗?不是说得很好吗?不是很会吗?怎么现……哇,你这……”苏麟话没说完,半截卡在喉咙里,再说不出来了—— 面前厉骞的脸,肉眼可见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变红,转瞬间就已经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苏麟吓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想要给他找东西冰敷,忙乱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只能把自己的手贴上去:“不至于吧,这么害羞的啊?你不是alpha吗?” 厉骞用手覆上苏麟的手,目光闪烁:“alpha都希望在自己的omega面前,保持一个完美冷静的形象……什么的……而且这种话,我从小就……你也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苏麟顺势把他的脸揉圆又搓扁,“这种事我不记得啊。” “啊。” “真不记得,我连‘我是我自己’都是推理出来的,这种具体的细节怎么会记得!” “呃……” “所以我以前是不是特别体谅你?”苏麟揪着厉骞的脸问。 厉骞点头。 “你一句好话不说,我就认了?”苏麟又问。 “唔,那个……” “我和你说你这样不行的厉先生,”苏麟放开厉骞的脸,撑着书桌居高临下,像是捕食者一般盯住厉骞,“今天这事你不给我八千字说明是过不去了。你就算用写的也给我写出来,周末交到我办公桌上。”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 苏麟心大。 既然已经说了不计较,当然不会和厉骞在这点小事上拉锯。然而要说意难平,却也是真的……总有一种期待了一晚上的烟花,临到末尾却只放了个哑炮的失措感…… 但让他真的为了这点事,让厉骞为难,他又第一个不舍得。 结果只能过过嘴瘾:“我可是很严格的,如果写得不满意,我就立刻收拾行李搬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厉骞“腾”地站起来,桌上东西被他带倒了一大片,猛地抓住苏麟的手腕,又怕把人抓疼了,赶紧松开,话都说不囫囵,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我……你……” 苏麟这才惊觉口嗨出事了…… 正想说不是那个意思,背后已经炮弹一样地撞上来一个小小的身体:“爹地不要走!” 是厉煦。 扒在苏麟身上,搂着苏麟的腰,缠着苏麟的腿,活像一只小小的八爪鱼,见苏麟注意到自己便又郑重其事地重申了一次立场:“爹地不许走!” 苏麟被他缠得动弹不得:“煦煦?你怎么……什么时候来的?” 厉煦小心翼翼地搂着苏麟:“我放学,看你们谁都没来接我,就自己回家了。到家也没有人,就到这里来找老爸……” “你一个人?”苏麟警觉。 厉煦做乖巧状点头。 “一个人走这么远?” 厉煦期待表扬地点头。 “以前也这样过?” “我不怕的,这条路我好熟悉了……”厉煦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大大咧咧地表示。 下一秒,苏麟忽然眉毛倒竖:“厉骞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孩子一个人回家?” 最后,两位家长不得不手牵手带着宝宝回家。 毕竟下一代才是第一位的,在教育面前成年人那点破事儿都能往后稍稍——厉骞小心翼翼地花了二十分钟,向苏麟解释这附近是昂贵街区,治安状况良好,老师鼓励三不五时地让小朋友自主行动,以增强孩子的独立性…… 苏麟一边指挥他洗蔬菜,一边搅着锅里的汤,一边问他:“这会儿不是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吗?刚刚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厉骞脸“唰”地又红了。 苏麟被他脸红的速度震惊了:“不是吧,厉先生,你这演川剧变脸呢?我搞不懂了,你这会儿一说就脸红,之前怎么那么会的?撩起我来一套一套的?” “之前是没有办法,”厉骞诚实地说,“硬着头皮也要上,现在,就好像……摸黑过了一段摇摇欲坠的悬崖,听到背后山体滑坡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心惊肉跳……” “哇老爸!”厉煦在做作业的间隙偷听两位家长谈话,听到这里忍不住探出头来,“你会不会说话啊?浪漫细胞死绝了吗?爹地你不要听爸的,他遇到你就脑子当机了,他其实很爱你的!你要信我啊!我都看到他躲在房间里叫你的名字偷偷哭了……” “厉煦!”厉骞瞪眼,“皮痒了?” “厉骞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吓唬孩子?” 第五十三章 事实证明,一旦家长对孩子有了“补偿心态”,就很容易宠爱过度。 即便是苏麟这样理智的成年人,配上厉煦这样乖巧听话的孩子,也难免要把作业拖到深夜;洗澡的时候在浴缸里游泳,扑腾的整个浴室全都是水;还缠着讲睡前故事,一个接一个,就是不愿意入睡…… 苏麟理性上也知道,这样骄纵对孩子不好,可厉煦看着他,软绵绵地说一句:“以前爹地都会……” 他就无可奈何,只能缴械投降了。 把厉煦哄睡已经是半夜一点多,苏麟披了一件外袍,走出厉煦的房间,回到自己和厉骞的卧室,没看到人,又摸到书房去——厉骞果然还在看文件。 夜深了,戴上了保护眼睛用眼镜,使更多了一份书卷气,在昏黄的灯光中帅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苏麟心中一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从背后搂住他:“还不睡啊?” “还有点事情,今天意外多好多工作没……”厉骞下意识地回答,话说到一半,自己愣了一下,把面前的文件一推,“不,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苏麟被他这一百八十度急转弯逗笑了:“这么有求生欲?” 厉骞眯了眯眼,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这种问题上,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总归有点心得的……” 苏麟不舍得他说这种可怜兮兮的话,凑上前亲了他一下:“好惨啊,说得我都心疼啦!” “不惨不惨,”厉骞赶紧表示,“还有重来的机会,已经是上天眷顾我……” “厉骞。”苏麟想了想,还是打断他。 “嗯?” “我说了不走,就真的不会走。”苏麟踮起脚尖,摸了摸自己高大的alpha毛绒绒的脑袋,“你别怕。” 时至今日,苏麟已经不太记得当年自己离家出走时的心情。 在医生帮助下找回的记忆,总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影影绰绰,没有切肤之痛的真实感;而那一本曾经被他当做“往日创伤缩影”、每次打开都如临大敌的日记,现在看来,连自己都不很稳健,无论书写方法,还是遣词造句,都透露着疯狂的气息…… 他并不能把自己记忆中那个冷漠又自私的男人,和面前这个稳重又温柔的厉骞联系在一起。 恰如他不能把现在的自己,和当初那个满脑子粉红泡泡,学一个普通蔬菜汤需要写十二页笔记的小笨蛋对上号。 “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了,”苏麟继续安抚自己惴惴不安的alpha,“做了决定的事就会贯彻到底,哪怕以后我们真的没有继续走下去的缘分……” 听到这里厉骞和苏麟扣在一起的手又猛地收紧了。 苏麟连忙拍拍他的背:“我说‘哪怕’,就是假设,如果经营得好肯定是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嘛……算了我换个比方,哪怕是我在工地搬砖,遇到不靠谱的工头,不,遇到上次那种破事儿,我也不至于甩手就走的,肯定是要结清账款说明情况才走的……” 厉骞瞪大了眼:“等一下,上次你还回去结清账款?” “必须的啊,不少钱呢。”苏麟又拍拍他,“而且我身上带着你的标记,一到工地上,所有alpha退避三舍,我趾高气扬,相当狐假虎威,老板屁都不敢放一个就把钱全给我结了。” 厉骞脸都青了。 “不差这点钱”或是“这种地方不许去”之类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三四遍,到底不敢真的说出口,半晌只憋出一句:“下次这么危险的地方,记得叫我和你一起去。” 苏麟“噗”地笑出声:“以后不去啦。换工作啦。给我们厉大议员留点面子呀。这不是重点,我的重点是,我已经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成年人,内心坚强,情绪稳定,处事能力虽然不算好,但也够得上普通成年人的平均程度,如果有问题,我会和你沟通,真的沟通不了,也还有很多其他办法,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到不辞而别的程度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俩一边勾着手,一边慢慢往房间走。从书房到卧室,不到十米的小走廊,磨磨蹭蹭地走了十多分钟还走不到头。 昏黄的月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墙上,挤进挂画之间,像凭空多出来一副会动的新画。 苏麟看着有趣。 忍不住一边走一边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让影子跟着自己的动作变化。 冷不防被厉骞从后面用力抱住。 “哎?”苏麟吓一跳,“怎么了?” 厉骞低头在他颈窝里蹭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有点心疼。” 苏麟不明就里:“这有什么好心疼的?” 厉骞不说话,埋在苏麟的颈窝里,发出无意义的像大型动物一般的咕哝声。 苏麟被蹭得痒,笑着想躲:“干嘛呀,别蹭,好痒……” “我结婚的时候,”厉骞反倒把他搂得更紧了,“想要做一个无比强大的alpha,让你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惜……” 苏麟哈哈大笑,转身捏了捏厉骞的鼻子:“别,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们这肉体凡胎的,生活在滚滚红尘中,哪可能无忧无虑。比起过上‘没有问题的生活’,在普通的生活中,学会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才是正道。” 厉骞轻轻地“嗯”了一声。 没赞同也没反对。 “我知道你现在内疚啦,”苏麟叹了口气,抬手揉厉骞的脑袋,“但是这个……真没必要。我们之前的婚姻是挺失败的,但婚姻两个人的事,又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搞砸的,我怎么说也得负一个连带责任嘛……至于这几年的生活,你可能觉得挺苦的,我自己就觉得还可以,蛮好的人生经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杀不死我的都能使我更强大,不是吗?在这些事上斤斤计较,计较究竟是谁错多了,谁错少了,谁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之类的问题,没有什么意义。相比之下,向前看比较重要,吸取教训,避免在同样的地方跌倒,过好以后的生活比较重要,你说是不是?” 厉骞赶紧点头。 苏麟因为他的乖巧又给他一个奖励的吻,并且说:“比如现在,我就有一个迫切的问题……” “什么?”厉骞赶紧问。 苏麟指了指背后:“我是不是太溺爱孩子了?会不会对他的成长造成不利影响?这种时候是不是要打一下比较好?”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厉煦的小脑袋正从房间里偷偷摸摸地探出来。 第五十四章 当然话也就是说说而已,苏麟是决然不舍得动厉煦一根头发。 他其实很明白,厉煦之所以这样粘人,除了是孩子的天性,更多是他之前离家出走,给这孩子留下的心理阴影。 相比同龄的孩子,厉煦实在太过懂事,不但不吵不闹,而且反过来为两个家长操心…… 婚姻的摩擦也好,忍受不了家庭氛围也罢,都是他和厉骞都的问题,厉煦却是彻底无辜的。 两个大人没有把感情问题解决好,却让孩子卷在其中,遭遇无妄之灾…… 可厉煦非但没有长歪,反倒逆着风茁壮成长,成了比同龄人更加聪明机灵、乖巧懂事的孩子,许多时候根本就像一个很能扛得住事的小大人——苏麟往往看到这样的瞬间,心尖就忍不住酸酸地疼。 恨不能把这几年失去的时光还他。 恨不能把整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带着这样微妙的补偿心理,苏麟试探性地取消了厉煦的住校,坚持每天亲自去接他回家,做他爱吃的东西,陪他做作业……甚至严肃且郑重其事的和厉骞约定:除了厉煦之外,不再要其他孩子了。 厉骞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 厉煦却不太乐意:“不会有了吗?”厉骞和苏麟在书房里小声讨论这方面的事,厉煦听到了,便忍不住探进头来。 厉骞大窘,凶他:“你怎么什么都偷听?” 厉煦顾不上被凶,缠着苏麟又问:“不会有了吗?不管弟弟或者妹妹都不会有了吗?” 苏麟止住厉骞的苛责企图,蹲下来与厉煦平视:“我和你爸爸的计划是这样的。因为,之前,爹地……和你相处很少,想要更多地和你在一起。” “爹地,”厉煦小脸轻轻地皱起来,“你有没有看那种健康建议。” “嗯?” “如果熬夜,第二天就算睡到中午,也并不能‘补回’之前缺的觉。说不定还会睡得头晕。” “呃……” “如果三天不吃饭,然后爆吃一顿,并不能‘补回’之前没有吃的饭,还会撑得很难受。” “嗯……” “我现在其实……”厉煦挠挠头,“就有点头晕了……” “说什么呢臭小子!”厉骞听得哭笑不得。 苏麟索性笑出来,给了厉骞一胳膊肘:“你还说我不会太溺爱!连被溺爱的对象都觉得太溺爱了!” 厉煦像小狗一样皱了皱鼻子:“不、不是啦,只是……只是……我不太习惯这样……每天回家,能和爸爸爹地呆在一起是很好,但我学校的球队训练就……我是队长诶,总是提早走也不太好……” “宝宝长大了呢。”苏麟有点惆怅,“有自己的生活了啊……” “我都七岁了,还是班长呢,在学校里都是我叫别的同学起床了。”厉煦一板一眼地说,“爹地回来我是很高兴的,但,我已经不是,”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小的宝宝了,所以……” 苏麟点点头:“你还是比较希望要住校?” “爹地会不会不高兴啊?”厉煦反问。 “这个倒不会,”苏麟搂住他小小的身体,“就是会有点想你。” “唔……” “有点寂寞的啊……” “嗯……” “好不容易回到家,儿子已经忽然长大……”苏麟其实是开玩笑的,只是觉得厉煦嘟嘟嘴的样子很好玩,忍不住也学他。 不想厉煦像是埋的机关终于夹中了猎物的猎人一般,眼睛忽然就亮起来:“那爹地可以再要一个弟弟!” “啊?”苏麟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愣住了。 厉煦的眼睛更亮了;“其实我比较想要一个妹妹,如果是妹妹就好了,妹妹多可爱啊,可以给她穿小裙子,还可以扎头发……不过弟弟也可以,如果是弟弟的话,我就带他一起打球……” “等等,煦煦。”苏麟总算听出端倪来,“你是……很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厉煦有点忸怩。 不太好意思地看了苏麟一眼,终于说:“是妹妹的话比较好。比较想要妹妹。不过弟弟也很好的!” “唔……”苏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不会……不高兴吗?” “其实没有的话也……”厉煦的小脸微妙地皱了一下,“如果爹地真的不想要的话就算了,没有不高兴,因为其他同学都有的嘛,我看他们的弟弟妹妹都很可爱……” 苏麟愣了一刻,才发现厉煦理解错了,揉了一下他的头发:“但如果有弟弟或者妹妹,爹地就会比较照顾ta了哦——刚出生的小宝宝,肯定需要更多照顾的,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照顾你了……” 厉煦完全没有感觉到苏麟的忧虑,反倒拍了拍胸脯:“放心吧,如果小宝宝出生了,我会回家来关照爹地的!” “呃……” 行,行吧。 苏麟对儿子的脑回路叹服不已,却还是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不担心我和你爸爸会比较爱小宝宝,不爱你了?” “你们会吗?”厉煦又反问。 “唔……” “我们老师说,”厉煦学着老师的样子,背着手,颇有几分教训人的架势,“爱是不会减少的,它会流动……然后……”书背到一半,背忘了,厉煦尴尬卡壳,立刻换了一种说法,“总之你们虽然会比较关照小宝宝,但是小宝宝长大以后,也会爱我这个哥哥啊,总体上来说是不亏的!” 苏麟虽然理性上知道不能太溺爱厉煦,但客观上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仅仅是为了厉煦这句“总体上不亏”,苏麟就决定……全面放弃之前的避孕计划,开始尝试新一期的“造人”活动。 只可惜,大概是受之前劣质抑制剂的影响,他的发情期比一般omega的频率还要低,间隔也更长,就算他想要“顺其自然”,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厉骞在这方面倒是既有耐心,又有自信:“我毕竟是顶级alpha,即便不在发情期,说不定也……” “好好动,”苏麟把“造人”当成一项正式任务来抓,状态就比较严肃和郑重,“不要只会吹。” “行。” 第五十五章 “造人”其实是一件艰巨且相当有压力的事。 它综合考验着即将成为家长的一对配偶各方面的综合素质。 孕育着生命的omega或者beta经历生死自不必说——尽管已经医学高度发达的时代,依旧无法保证这个过程完全安全,beta和男性omega的死亡率更高。 而作为“另一个家长”,不但必须在整个孕育、生产和初步哺育期间承担起许多原本由两个人共同分担的任务,而且需要在此之外分出更多的精力谨慎地照顾自己正在脆弱时期的配偶。 在这样的时候,平日里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小事,都很容易被紧绷的神经无限放大。 如果双方的关系不够密切、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强、处理问题的能力不够好……那么,摩擦、猜忌、争吵、抑郁、崩溃……所有的不幸,都会像是黑暗中迫不及待的野兽嗅到血腥味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撕咬上来…… 只可惜,第一次开始造人的新手父母往往没有这样清醒的认知——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没什么大不了。” “omega都要经历。” “忍一忍就过去了。” 人们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粉饰太平,妄图把所有的痛苦都打扮成寻常小事的模样——痛苦的承担者,beta或者omega们,时常直到被推进手术室中,还不太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不出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许多生产过后的beta和omega之所以没有崩溃,并不是因为他们足够坚强,而是因为他们被生活推搡着向前,没有时间和舞台让他们展现支离破碎的灵魂罢了。 厉骞和苏麟在这件事上吃过血亏。 再来一次,便格外小心谨慎。 苏麟尚好——虽然在医生的治疗下,他现在能想起来的事越来越多,记忆也越来越清晰,但总没有很往心里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好像上辈子的事”、“没办法对那些事真情实感”。 所以,并不会因为之前的事而太过焦虑。 厉骞就不一样了。 他简直是行走的ptsd。 并且还是“试图隐藏症状假装坚强”的那一种。 许多时候,那些下意识过度保护的行为都要把苏麟逗笑:“行了,我们只是准备造人,还没造上呢,你就开始了,这要我真揣一个小的去上班,你不……” 苏麟话还没说完,厉骞脸已经黑了。 却还磕磕绊绊地嘴硬:“你、你可以去上班,没、没、没关系!我每天送你去就是了。” 苏麟又心疼又好笑:“厉议员,你看看心理医生吧真的,你这样下去不行的,我怕你到时候工作都不做了,每天在我公司楼下跟踪我。” “不会的,我没那么不理性。”厉骞一面点头表示肯定一面嘴上否认。 苏麟爆笑。 其实比起自己的情况,苏麟倒真更担心厉骞——他自己颇自信可以称得上是百炼成钢,可厉骞嘛……外面看上去倒是人模狗样,很撑得住场面,可只要一遇到和他相关的事,就容易关心则乱,反应过度。 在“造人”这件事上,苏麟只是因为厉煦的强烈要求,自己也喜欢孩子,就做了决定,然而现在看看厉骞的反应,又觉得需要稍微缓一缓,最少等厉骞稍微从“失而复得”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能够用平常心对待两个人的日常,不至于把他当做易燃易爆易碎物品,稍有风吹草动,就风声鹤唳。 就在苏麟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个意外的人忽然出现在他的家中,用相当激烈的方式,就这个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 是一位女士。 周五下午忽然出现在苏麟他们的小红房子里。 彼时厉骞接厉煦放学去。 苏麟独自在家。 看她乘昂贵的车来,穿着打扮颇为得体,还以为是新搬到附近、来打招呼的邻居,想都没想,就把人让进屋里。 谁想,那位女士长驱直入,以德军闪击波兰的气势闯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转过头来,劈头盖脸地: “听说你们还要孩子?我坚决反对!”她说,“本来你回来我已经觉得真是够了,但是小骞喜欢,这些年看都不看别的omega,我拿他没有办法,也只好算了。只要你不在庄园里晃来晃去,我就当没你这个人。但现在……”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噼里啪啦的,生脆而缺乏起伏,像是一大盒弹珠掉落在地面上。高语速的轰炸之下,听众很难集中精神听她确切说了什么。 事实上,她在说第二句话的时候,苏麟已经忍不住走神,开始上下仔细打量起她来。 她相当的削瘦。 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四处支楞的尖锐骨骼,就算穿着衬衫和裙子,依旧无法完全掩盖手肘和膝盖之类的地方蠢蠢欲动的关节,像是隔着布料就能膈伤人。 这样的瘦,使得她的脸呈现出对于女性过分“阳刚”的姿态——鼻子和额角之类的地方,骨骼的形状被完整的暴露出来,显得雄浑有力,两道从鼻翼旁一路延伸到嘴角边的法令纹更减少了这张脸的亲切感,增加了它的训诫意味。 这当然不是一副令人愉快的皮囊。 而她那干瘪的嘴唇里吐出的无礼的字句,比起面孔本身更让人不快。 就在苏麟走神的这片刻之间,她已经居高临下地用十分无礼的态度,命令苏麟决不允许和苏麟再有第二个孩子,并且很快开始了对苏麟的人身攻击:“我的天,当时我怎么能听信小骞的话。果然自己选择配偶之类的事绝对是错误,这种人生大事,不仅需要由父母把关,根本上需要由父母亲自挑选才行!当年我听说苏家多少也算是个有名望的人家,谁能想到,我的天,这一代都是什么omega?你也就算了,那个要继承家族的居然也……” “等一下,”话说到这个份上,苏麟脾气再好,也不得不出言打断了,“这位女士,你闯进我的家,对我的生育计划指手画脚,并且出言侮辱我和我的家人——世界上还有这么无礼的事?请问您是哪位?” 这位女士两条被岁月冲刷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唰”地竖起来:“你装什么?你不知道我是谁?” 苏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抱歉,但是您很有名吗?我为什么需要知道你是谁?” 片刻死一般的宁静。 停车声。 厉骞和厉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屋内的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妈?”厉骞愣在门口,“你怎么来了?” 第五十六章 “这原来是令堂啊?”苏麟问厉骞,吃惊的眼睛瞪的更大了。 厉骞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是……” 苏麟压低嗓音飞快地问:“以前我和她……”一个微妙的停顿“就这样?” 厉骞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尴尬地轻咳一声。 “这家庭关系可称不上是好啊……”苏麟意味深长地说。 厉骞无言以对,只能又咳了一声。 苏麟看到他的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想笑,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吧,既然是你的母亲,我就不插手了……”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很礼貌的给厉骞和他的母亲留出单独谈话的空间。 厉骞的母亲非但不领情,反倒暴跳如雷:“你这什么意思?” 苏麟显然没有想到她还能追上来,吓了一跳,连着后退了两步,一脸不明就里:“就……字面上的意思?” “对长辈太不礼貌了吧!”厉太太一瞬间脸都气青了。 “哈?” 苏麟跟不上这思路——闯进其他人的家,对主人劈头盖脸地一顿辱骂,之后还要训斥主人不讲礼貌?就算是在最贫困、脏乱和野蛮的街区里,他也没有见过这种操作…… 他是在泥潭里打过滚的人。 自然有一万种办法可以处理面前的情况。然而无论哪一种都难免包含情绪冲突,某一些还带着粗鄙之语和肢体碰撞……考虑到面前这个人好歹是厉骞的母亲,出于对厉骞的尊重,他不愿意轻易在她面前卸下文明的面具,露出狰狞的獠牙…… 幸亏,这个时候厉骞把他往后藏了一下:“母亲大人,您一直教育我,在指责他人之前,要先反省自己,希望您在这一点上能够以身作则。” 这话说得过于委婉。 厉太太愣了四五秒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骞,你这样和妈妈说话?” 厉骞叹了口气,一面把苏麟往身后藏,一面尽量用冷静、克制又温柔的语气说:“妈,你要了解一件事,苏麟他是和我结婚,不是和您。如果不是有这一层关系,你和他之间就是完全的陌生人——您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吗?” 厉太太顿卡。 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有教养的女性,在外社交的时候,的确不可能露出这样的嘴脸。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您认为,只要他和我有了婚约,您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呢?”厉骞追问。 他的言辞固然不太客气,态度却很沉稳,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火气。 就像往灼热的炭火上浇了一勺冰水。 厉太太霎时怔在原地。 厉骞趁势把苏麟带出门外去。 苏麟犹且探头探脑地张望:“你搞的定?” 厉骞耸耸肩:“搞不定也得搞啊……” 苏麟看他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忍不住喷笑,却又不太好笑出声,憋在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眯着眼拍了拍厉骞的肩,甩下一句“那你加油”,就溜出门去。 这些年,苏麟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摸爬滚打,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人与人之间需要边界清晰,绝不插手自己份外的事。 从想起的事来看,他以往尽管家庭不够温暖的,但到底衣食无忧,颇为长成了一个感觉“这个世界等着我来拯救”,无论什么麻烦都愿意往身上揽的小可爱——就像……现在的苏麒这样。 但他现在,已经被生活鞭打过了。 明白过度的责任感,只能消磨自己和感动自己。 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于是他既不考虑厉骞母亲的问题,也不为厉骞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担忧——既然他能解决他麻烦亲眷,那么厉骞也应该能搞定自己的原生家庭。 至于他? 现在更该慢慢地踱出门去,在湛蓝的午后天空下来一趟闲适的步行,或许经过商业街时,可以走进随便哪一家cafe,来一份“完全不符合omega备孕营养需要但是谁管他呢”的下午茶。 苏麟散步回来,厉太太已经离开了。 房子里恢复了原样,连她的气味都没有留下。 苏麟抽了抽鼻子。 觉得很奇妙——厉太太在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气味,反倒是房屋里明显的除味剂的味道让人留意。 “没有味道了吧?”厉骞已经换了睡衣,听到他回家的响动走下楼来迎他。 苏麟摇摇头,又点点头:“除味剂的味道大……如果不是除味剂我都没注意她……她原来喜欢这么浓的香水吗?那需不需要下次买一些给她做礼物呢?逢年过节之类的时候?” “不用了,”厉骞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你没有必要这么讨好她……” “不是讨好,讲究礼貌嘛,”苏麟无所谓地笑笑,踮起脚尖来试图帮助厉骞揉,“毕竟在法律上还算是一家人呢。我保持礼貌周全,你也比较不为难?” 厉骞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把头抵在苏麟的肚子上:“杯水车薪吧……这件事总归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但相比我为难,我更不愿意你为难。” “哦这个没事,”苏麟不以为意,“反正刷你的卡,借花献佛嘛……” “而且,”厉骞有些尴尬地咬了咬下唇,“那个也不是她的香水……” “啊?那是什么?” “唔……”厉骞欲言又止。 苏麟不明就里:“总不能是迷香吧?” “你别说,”厉骞一脸蛋疼欲裂的表情,“还真差不多——那是她的信息素。” “哈?”苏麟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什么?” “是她信息素的味道。”厉骞重复了一次。 “how?and why?”苏麟最近为了新上手的这份工作正在努力恢复外语能力,震惊之下甚至语言系统都混乱了,”不是,等一下,你的母亲不是被标记过的omega吗?其他人还能闻到她的信息素?” 厉骞叹了口气:“是某一种药物的效果,听说最近在……”他把手抬高示意“上层”,“某些社区里很流行。据称效果是,能够让信息素不知不觉地影响别人,起到‘暗中控制对方’的效果。但……真实效果恰恰相反,可以闻得到味道,却并没有控制的效果……” 苏麟用力绷着嘴角,终究是没绷住,“噗”地喷笑出声:“不是,他们……就omega们,闻不到自己的信息素吗?” “这谁知道呢,”厉骞摇摇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对吧……一样的道理,想要上当的人,永远有办法说服自己的。” “真……看不出来,”苏麟想起之前在工地上,被人用骗子贩卖的药下套未遂的事,“这种事我还以为只会在,”他学着厉骞的姿势,把手摆在很低的位置示意“下层”,“这样的地方才会有的……受过高等教育、有钱、有眼界,怎么也……” 厉骞无奈地耸耸肩:“谁知道呢?她老早就这样了——大概是生活实在不遂意,也找不到其他出口了吧……” 苏麟跟着叹了口气。 他的确不太喜欢厉太太,但现在更心疼厉骞——他自己和厉太太只有法律上的亲属关系,不想见对方,便不见了。 可厉骞不行。 这毕竟是他的母亲。 好或者坏,可靠或者奇葩,都是抚养他长大的最亲的亲人。爱与厌恶纠缠在一起,向后一步,人生就要受到控制;可前进一步,又难免要面对母亲伤心的面容…… 何其为难呢? 第五十七章 苏麟这个人,优点是心软,缺点也是心软。 看到厉骞为难,又不忍心了。 倒是厉骞一看他脸色骤变,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等他开口就出言阻止:“别,你别自己又搭进来,这个事我自己能搞定……”说这句话的时候厉骞明确地显现出中气不足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没有改口,“就算暂时搞不定,但总归能顶得住——比起和母亲发生争执,我更没有办法负担失去你,所以请你……”说着用力握了一下苏麟的手。 苏麟叹了口气,用力回握了一下,看着厉骞的愁苦脸又忍不住笑起来:“想想你也挺惨的,都没有好好享受过青春的恋爱时光,就已经步入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各种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提早体验中年苦恼。”说着拍拍厉骞的脑袋,“年轻英俊的身躯里住着一个大肚秃头的灵魂。” 厉骞被逗笑了:“那你不也一样?” “那是,”苏麟点点头,“所以我们俩是苦命鸳鸯,天生一对,哦不对,”他眼珠子一轮,咂咂嘴说,“我是要比你强一点的,最少我家里人省心啊——我爸和现在的那个后妈尽管都是人渣,但我反正不是继承人,也不是亲儿子,自有苏麒同志扛火力;至于苏麒嘛,从来都是乖乖的小宝贝,肯定不用担心……” “啊说到这个,”厉骞忽然打断他,“你的‘乖乖小宝贝’……” “怎么?吃醋啦?我就这么一叫嘛,人家是我弟弟又是omega……” “不是,我是说,他,就苏麒,好像是……”厉骞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苏麟这才想起,刚刚厉夫人闯进来的时候,提起苏家话,其中确乎有说到苏麒的问题,只是他当时以为厉夫人是气头上口不择言,没有当真…… “苏麒他……怎么了?” 苏麒的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他最近在一个世界性的军事比赛上为我国取得了冠军,作为参赛的唯一omega,他的私生活毫无必要地受到了过分的关心,于是不可避免地被发现,他接受了一同参赛的alpha搭档的临时标记。 就在媒体打算大肆鼓吹“ao情侣爱情事业双丰收”,树立正面典型的时候,苏麟却连续对着公开媒体强调了三四次: “我和这位alpha只是普通的合作关系。临时标记是为了能够正常参加比赛的无奈之举,请大家不要误会。” 这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舆论很快分裂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有的人认为苏麒是为国争光这样扒他的私生活本来就没有必要,扒完了还要评头品足一番更显下作;但更多的人却认为,omega去上军事学院、参加这方面比赛,已经踩在越界的边缘上,现在还为了参赛接受非情侣的临时标记—— “简而言之一句话,”引用一下这条新闻下最热门的一条回复,“这样的omega我是不敢要的。” “卧槽!”苏麟就着厉骞的手机看了相关的报道,气得爆着粗口原地蹦起来,“他们这样欺负小麒!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他号称早已不太记得苏麒的事了,现在却陡然摇身一变又有了当初那个保护过度的哥哥的姿态,跳起来就要奔出门去。 厉骞急着举着大衣追在他屁股后面:“你最少换个衣服!” 苏麟胡乱把外套一穿,又要跑。 厉骞便问:“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吗?” “这不就在是我家?” “我说你以前那个家,苏麒住的那个。” 苏麟愣住。 最后还是厉骞开了车陪苏麟一起去。 也幸亏如此。 否则大抵连门也不一定进得去——苏麒因为这次风波,被苏父禁足在家闭门思过,不允许他见人。 但厉骞和苏麟的父亲,在社会资源分布的食物链上,属于直属的上下层关系。厉骞开口,苏麟的父亲不好拒绝,只好皱着眉示意管家: “带大少爷进去见见小少爷。” 他的意思是想要留厉骞下来喝杯茶,套套近乎,社交一番。但厉骞不太放心苏麟一个人,到底还是跟着一起进去。 苏家尽管占地面积比不上厉家老宅,可也足够让人迷路,而且装修风格比较浮夸,加上苏麟的父亲乐于铺张且疏于家务,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透露着古罗马倾颓前一刻那种浮华与绝望杂糅的阴郁气息。 苏麟跟在管家身后,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连和厉骞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压低:“我之前和家里的关系挺差的吧?” 厉骞迟疑了一刻:“这个……怎么说呢。你不是会在别人面前提起这种话题的人……” “说的也是。” “不过,”厉骞想了想又说,“现在想想,如果真的和家里关系很好,你也不至于被包办婚姻吧?——虽然这种形式现在也算是普遍存在,但自由恋爱毕竟是大势所趋,再怎么传统的家庭,只要疼爱孩子,都不舍得把他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吧。”厉骞叹了口气,“当时也是我太年轻……没怎么过脑子,就提了你的名字。这种事,于人于己都没有什么好处,正经应该拒绝掉才对——不过你也一样,这种事怎么能答应呢?应该立刻拒绝才对。幸亏对象是我,如果是别人呢?如果……” “哇,”苏麟打断他,“真是天外飞锅!如果不是听闻对象是你我才不去呢!我溜得比兔子还快好吗!我一听是你我想我不能不去啊!我不去你岂不是要换一个对象!换一个对象我岂不是连爱的号码牌都没得领?我就算硬着头皮也得上啊!” “啊……”厉骞忽然意识到什么,“所以你对我……” 苏麟脑门上跳出五六个问号:“不是吧厉骞?你真不知道?——我当时追你……即便算不上是人尽皆知,最少小半个朋友圈是都知道了吧,你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啊?我……” 走在他们前面的管家先生轻咳了几声,没有效果,忍耐片刻,终于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秀恩爱,提高音量大声说:“大少爷,到了!” 苏麟和厉骞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外人。 登时两个人都有点脸红。 厉骞揉了揉鼻子:“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苏麟皱着鼻子开玩笑式地对他展示了一个威吓的表情:“好好等着,出来还要审你呢!” 第五十八章 厉骞伸出手腕并拢,做了个被捕捉的罪犯等待被上手铐的动作,苏麟被他逗得又忍不住笑,一边朝他做鬼脸一边推门走进关押苏麒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也很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囚室——用一间带卫生间的卧室改装而成,剥除了所有多余的装修和装饰,只留下光秃秃的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张小书桌和两把椅子。窗户被从外面钉死。房间里见不到自然光。只有一盏昏黄的壁灯苟延残喘地亮着。 苏麒躺在那张唯一的床上——或者不如说是“蜷缩”更确切些,只占了最靠墙的一个小角落,身体卷曲得像一只刚被水烫过出锅的虾子,苏麟几乎可以透过他身上的薄衬衫,看到弟弟背后突出的脊骨…… 听到门外有响动,这被关押的倒霉孩子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用来劝我,我不会吃的。” 他音量很小。比盛夏的蚊鸣大不了多少。语气却很坚决。 苏麟这才发现,床脚边放着一个餐盘,餐盘上有面包、肉、沙拉和一碗看不清具体成分的汤——早已经失去热气,在昏暗的光线中,透出一点沮丧的味道,显然放了好一段时间。 这是在……绝食? 一口饭都不吃?连水都不喝? 这样……多久了? 听这孩子的声音……不像是刚开始的样子…… 苏麟皱起眉。 立刻开始后悔——尽管关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的事,他到现在想起来的也并不很多,全都断断续续的,但此时此刻心疼绝对不会骗人……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该和弟弟保持联络,再怎么说也不该从公众媒体那边获得家人的消息…… “出去吧。”缩在床上的人又说,“别啰嗦了……我也没力气和人争执……” “都这样了还不吃饭?”苏麟走上前,蹲下摸着碗沿试了一下温度,“不过这饭也不能吃了,我让他们给你换个热的,换个粥吧……” “烦死了你怎么……”苏麒嘟囔半句,惊觉不对,猛地转身坐起来,“哥?你怎么来了?” 他绝食太久,没有力气,骤然起身立刻眩晕,便又瘫倒下去——苏麟吓一大跳,连忙跳上前去扶他:“哎,你这孩子……小心一点啊!” 苏麒软绵绵的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不疼——该不会是假的吧?我饿久了有幻觉了?” 做哥哥的又心疼又好笑:“你饿多久了,都没有力气,掐起来的怎么会疼!” “所以哥哥是真的咯?”苏麒死死抓住哥哥的衣服下摆。 “这怎么还能有假!”苏麟本来打算把这个磨人的弟弟安顿好就把饭端出去换了,可现在被缠住,肉眼可见地脱不了身,只能朗声对门口叫嚷,让管家进来给小少爷换吃的。 苏麒却一点不体谅哥哥的为难,仍旧不依不饶,还是问:“哥哥怎么来了?” 做哥哥的无可奈何,只能说:“你都这样了,我还能不来?——你乖一点,先起来吃饭,有话吃完饭再说。” 苏麒却又闹起脾气来,鼓着脸扁着嘴:“饭是真不想吃。” “多久没吃了?”苏麟眉头皱得都要打结了。 “两天半,”苏麒诚实回答,“到今晚十二点整三天。” “你不要命啦?!” “嗯,”苏麒倒没有反驳,“活着没意思。” “啊?”做哥哥的听到弟弟这种厌世主义言论,眉毛都竖起来,“小小年纪,说什么呢……” “就是没意思,”苏麒抬起软塌塌的胳膊,盖住眼睛,“我是世界军事竞赛冠军了,有个屁用,还是omega,还是要成为某个alpha的所有物,我才不要。” 苏麟心中咯噔一声:“不要就不要,独身也没什么不好。” “哥你当年也这么说的。还不是一毕业就……我还以为你逃跑了呢,结果又……啧。”苏麟口腔中发出一声闷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很用力地咬了咬后槽牙。 苏麟一愣:“我的情况不一样……我……那个什么,现在说的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苏麟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环,强行把话题扭回来,“从比较乐观的角度来看,我已经完成了我们家的联姻任务,你身上的担子就没有那么重,大可以凭自己喜欢,想找谁就找谁,不找也可以……” “哼,”苏麒冷笑,“说得轻松,老爸会同意吗?——有这么个爹,我又是继承人,恐怕今年之内就要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啊……活着没意思。” 苏麟听弟弟提到这个,脑内忽然灵光乍现——正要开口,管家却敲门要进来送饮食,只好掩住了口,等管家离开把门带好,才压低声音对苏麒说:“小麒啊,这个事,你得这么想——既然你是继承人,也就是上面这位挪开了,你就是族长了,在这苏家你就挺起腰杆了,你就一手遮天了,你就说话算话了。所以,与其等着被人安排,不如先把人给安排了?” 苏麒“腾”地坐直起来,盯着苏麟的脸,像是要把苏麟白嫩的脸蛋盯出一个洞来,长叹一声:“高啊!我怎么没想到!思路太闭塞了!果然还是哥哥厉害!” “嘘——”苏麟连忙示意他压低音量,“小声点,我们好歹是搞阴谋呢,还没开始计划你就自己把自己暴露了?” “嘿嘿!”苏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苏麟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是,你怎么……忽然活过来了?” “什么?”苏麒眨眼,“我什么时候死过?” “就刚刚?你不是快三天没吃饭吗?刚刚还一脸命不久矣的样子,”苏麟吐舌头翻白眼,做了个垂死的姿态,“现在却……” “哦这个啊,”苏麒贼贼一笑,“哥你是不是其实不知道我拿的是什么冠军啊?” “呃……” “是特工特别科目的比赛,用普通人比较能听懂的说法,大概就是野外生存加大逃杀演习,”苏麒耸耸肩,“三天不吃对我这种冠军级选手来说洒洒水啦,常规训练,正常操作,何况我——”他一顿,掀起宽阔的睡裤,在腿上用力搓了几下,原本光滑的皮肤不知怎么就被掀了起来,宛如变魔术一般,一片如巧克力薄片般塑封包装的食物片出现在他的掌心里,“随时都准备万全,喏,应急军粮,吃一片,供两天,一片更比六碗强。”说着还很鄙夷地瞥了桌上的热粥一眼,“绝食都是装,虚弱也是演,要博取同情的嘛。演技也是特工课很重要的一个项目哦。谁能想到,我都这样了,那死老头子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啧。其实就这点防备,”他很看不起地指了指窗口上钉的木片和铁条,“我想出去分分钟也就出去了。但我妈……也还在这里,事情没处理完,出去了也还是得回来的,想想没意思就没走。”说着像是怕苏麟不信,走到窗边,三下五除二地把窗子上的防护徒手拆下,又飞快地重新装上去。 搞定了回头冲苏麟一笑。 是那种特别甜,特别乖,特别无害,特别纯良小天使的笑容。 苏麟目瞪口呆。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不太了解这个弟弟…… 苏麒兀自仰着脑袋,一脸“等着被夸”的表情,活像一只急需摸头的小狗。 苏麟此刻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能顺着弟弟的心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苏麒心满意足地跳到桌子旁边,哼着古怪的调子喝起粥来:“不过要说好吃,还是这个好吃……”他在苏麟面前,行为举止都要比平日更孩子气一些,连喝粥都砸吧嘴,一面发出古怪的吧嗒声,一面含含糊糊地问,“说是要安排老爸,具体来说应该怎么安排?” 第五十九章 这倒把苏麟问得怔了一下。 平心而论,他对父亲是有怨气的。 小时候,是父亲的花心和冷漠,造成了母亲的早逝——也顺带终结了他幸福的童年。长大后,又是父亲的自私与专断,让他原本可以一帆风顺的婚姻,逆风开局,前期崩盘,兜兜转转才好不容易与厉骞找回彼此。 而苏麟回来之后,从周围的人——重新回来工作的管家、厨娘和园丁——口中,陆陆续续打听到他这个不成器的爸爸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什么仗势欺人、生活作风混乱、花天酒地胡乱透支欠一屁股债……整个城里但凡有钱点的人,都知道他这父亲是个惹不起的老疯子。 这些厉骞都没和他提,但苏麟知道,作为姻亲,厉骞少不了要帮父亲收罗身后的麻烦摊子——或者不如说,父亲当年执意把苏麟的往厉家塞,多半就打着“再找一个人为自己的荒唐人生背锅”的主意。 无论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族长,还是单纯地作为人类,都远在及格线下。 这样的人居然能逍遥到现在,有时候苏麟想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只一次,深夜惊醒时猛然坐起,咬牙切齿地意图报复。 但想归想,苏麟并没有过具体的可行的计划——毕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毕竟是父亲、毕竟还有弟弟和后母靠他生活……他是素来心软的,要下手之前,总有一万种理由挡在他的恻隐之心前面,让他无法下定最后的决心。 现在被弟弟问起“具体怎么办”,顿时张口结舌。 “什么啊,”苏麒看哥哥一秒石化的表情,忍不住喷笑,“哥哥只是随口说说吗!只是为了哄我高兴吗?” “当然不是,”苏麟立刻否认,“只是……实施方案什么的,我的确……还没有可行的计划,这个,等我回去,和厉骞商量一下再……” 他这些年在最低的泥潭里打滚,生存的技能精进不少,但在高门大户中周旋调停的本事却没有半点长进,全靠回忆中那点模模糊糊的残影和从小到大重复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应付日常需要礼节的场合。这种需要兵不血刃更换家长的家庭伦理狗血剧,他实在还是…… 相反,厉骞在这方面的造诣,同龄人估计无人能望其项背——尽管在苏麟面前总是一副又怂又乖好好先生的模样,可苏麟对厉骞雷厉风行的利落手腕的很是心里有数,别的不说,光是在这样一个对omega缺乏尊重和友善的国家里,促成通过了omega发情期的各种保护条例并切实地推广开去,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苏麟掂量了一下两边的轻重,觉得自己的父亲落到厉骞的手里,大抵不出一个回合,就要消失得无声无息…… “不要,”然而苏麒一听“厉骞”两个字,就暴跳如雷,“我们家的事,为什么要他来插手?” “呃,这个,”苏麟没想到弟弟的反应这么激烈,“因为这方面他相对比较……” “不要不要,我拒绝,”苏麒甚至没有听哥哥把解释的话说完就出言打断,“哥哥你一旦和那个alpha沾上关系,人都变了!——能理性思考的事,说不定都要搞得一团糟!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啊?”苏麟断然没有想到自己在弟弟眼中是这样一个为爱失智的恋爱脑形象,“我……会这样?” 苏麒鸡啄米式地猛点头。 这还第一次听说。 苏麟有点意外,忍不住追问:“具体来说呢?” 苏麒后知后觉地有点怂:“哥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如果不高兴我就……” “没关系,你说实话,我不生气。” “真的?” “嗯。” “真的真的?” “真的。” 苏麒点点头,粥碗一放,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那我开始了。” 很快苏麟就后悔了…… 他这弟弟是真的能说。 苏麟依稀记得苏麒很有点天花乱坠舌灿莲花的本事,但连着说同一件事连着用七种不同句型来表达,还是让人有点…… “所以,简而言之,你是觉得,”苏麟不得不打破自己的诺言,出言打断,总结道,“我结婚之后,变得软弱、犹豫,和以前不一样了?” 苏麒点头:“虽然我很早就听说,omega被标记之后会……”他的脸微妙的抽搐了一下,身体也跟着向后瑟缩,显出厌恶又恐惧的姿态,“体能下降啊,头脑糊涂啊,性格变得粘乎乎的啦……总之各种问题,但我认识的omega也算不少,哥哥你是其中问题最严重的一个。别人最多就发情期前后那几天,你却是七天制每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那段时间我去看你,我都觉得你变了个人。”苏麒的眉头皱起来,下嘴唇上被自己咬出一个白印,“愁死我了,可我又没什么办法……” “这么严重?”苏麟的记忆时灵时不灵,对那段时间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厉骞也好,家里的其他人也罢,生怕提起那段时间的事惹他不快,都很体贴地尽量避免相关的话题。这还真是苏麟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听到别人如此详细地描述他那段时间的生活。 “如果不严重,”苏麒对苏麟风轻云淡的态度不太满意,提高了音量,“我何至于三天两头地往他们家跑,又为什么每天都想着要怎么解救你啊!都是那个alpha的错!如果不是他每天借口工作忙不陪你你怎么可能心情那么差!有没有搞错啊!让自己刚刚被标记过的omega在家中独守空房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 苏麒对厉骞的仇恨值一贯高居不下。 提到厉骞,别说跟着叫“哥哥”,连名字都不太愿意叫,绝大多数时候只叫“那个混蛋alpha”,一旦说起来,就有无数的牢骚。 苏麟自己知道,这个问题会恶化到这种程度,并不完全是哪一方的问题,事实上,不但他和厉骞两个人,包括周围的人,还有结婚和生育的时机,都有问题,所以在这个事上继续纠结也没有什么意义。同时也是真的怕放任苏麒继续这么说下去,就要从天亮说到天黑,连忙岔开话题:“那现在呢?现在的我,你觉得比较像哪一个?” “现在啊……” 这倒把苏麒问住了。 他抿着嘴唇思考许久才慎重地回答:“其实哪个都不是很像。硬要说的话,就好像以前的哥哥,把那个被标记的哥哥吃掉了——透过肚子的皮肤还能看到沮丧的被标记的哥哥,但并不怎么活动。” “你这个说法好恶心啊!”苏麟“噫”了一声。 “我自己也觉得,”苏麒爆笑,“那换一种说法吧。” 他这一换说法,就连着说了几件事:苏麟拦住父亲不让父亲打他;苏麟到学校里帮他解决欺负他的高年级坏同学;苏麟在父亲不允许他去军校的时候直接绕过父亲带他去报考,以至于回来被父亲在小黑屋里关了一个月:“那个时候,我总是相信,无论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我遇到了不好的事,哥哥都会像天神下凡一样出现,把我救走。” 苏麟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苏麒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我很认真的!你不要笑!——你这样笑我怎么说得下去!” 苏麟掩住嘴:“好,不笑不笑,你继续说。” “但是你结婚之后,我就觉得,以后要靠自己了,哥哥不会再保护我了,哥哥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轮到我站出来保护哥哥了。至于现在嘛,”苏麒迟疑了一下,斟酌着说,“我觉得哥哥可能很多时候还是需要人保护的,但是,像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指了指周围,示意自己的恶劣处境,“哥哥……尽管可能对以前的事还是不太记得,却还是会为我挺身而出——应该是……混合体?进化体?之类的感觉吧。” 这个回答很有意思。 并且完全出乎苏麟的意料之外——倒微妙地安抚了苏麟心中隐隐的一些不安:其实最近在记忆治疗时,他的压力越来越大。 最开始只是担心想不起来,最近同样开始担心想起来的事情不能给自己带来切实的感觉——以至于再也“回不到从前”。 苏麒的答案尽管有些古怪猎奇,但也多少给了他勇气。 于是他这天晚上,他终于假装不经意地问了厉骞同样的问题。 第六十章 厉骞第一时间甚至都没有明白苏麟的意思,苏麟只得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厉骞依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因为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麟说——这几乎相当于没有回答,直接把太极又云手推回去。 厉骞知道这是躲不过了,微妙的迟疑了一刻,诚实地说:“说实话,我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你现在忽然问起,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 “这么直接?”这个答案有些出乎苏麟的意料,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完全符合厉骞的一贯作风,是他会说的话。 只是和心中的答案完全不沾边,苏麟还是难免有点……情感上疙疙瘩瘩的。 如果以往,苏麟估计自己忍忍就过去了。但今天,突发的事太多,情绪起伏大,儿子不在家,离发情期又有点近。 正是深夜。 没有灯。 只有一丝昏黄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渗进来,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厉骞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 气氛太好。 苏麟脱口而出:“都不委婉点……哄哄我吗?” “啊,这个……”厉骞一听,立刻紧张起来,搂着苏麟腰的手骤然收紧——却又怕把人勒疼了立刻松开,“那个什么……怎么说呢,”就算在朦胧的月光里,也能依稀看清他深深皱起的眉头,“这个问题本身它……很难委婉啊,本质上它问的是‘我还像不像我’……这么形而上的问题……要怎么委婉地哄过去?” 苏麟原本只是一点小小的不甘心,这下彻底杠上了,翻身而起,两只胳膊支在厉骞脑袋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alpha:“你这意思是我的问题不好咯?” “不是!”厉骞连忙摇头,“绝对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我是什么意思,都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 “那你重新回答。”苏麟不依不饶。 “呃……我真的没有想过……” “这个不行。” “嗯……”厉骞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硬要选一边的话,是从来没有觉得,既没有觉得你结婚之后改变了,也没有觉得你回来之后和以前不同——如果有感觉到差异,肯定会引起思考,就不会从来没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了吧。” 这倒是很合理的答案。 也很诚恳。 符合苏麟心中预设的理想。 苏麟被安抚了,“啪”地重新躺回厉骞怀里,还是有点不够放心:“从来没有感觉过?” “真没有……” “结婚的时候没有觉得我很多愁善感吗?” “呃,这个怎么说呢,”厉骞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敏锐地感觉到你变得多愁善感了,可能就没有后续这么多事了吧……” 苏麟一怔。 忍不住笑出声:“行行行,我都忘了这茬。这个问题果然不该问你的!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尽管厉骞在这种细腻问题上表现欠佳,可在大事要事上,始终相当可圈可点。 苏麟向他透露“想要把自己的父亲拉下马”的意图之后第二天,他就已经把安排好计划,既周到,又妥帖,连最讨厌他的苏麒也挑不出任何破绽—— “所以,你打算把他送进医院?”尽管在苏麟的说服下,苏麒认清自己的实力,同意和厉骞合作,可到底还是不能信任自己这位“法律上的哥哥”,到底还是来厉骞办公室,认认真真地亲自把计划对一遍。 “嗯。”厉骞点头,“身体不好,接受长期治疗。” “哪个医院呢?哪个医院有这么好的私密性?能够不让其他人知道?” “之前你哥……出走的时候,对外的说辞也是身体不好去疗养,为此我专门包了一个医院,”厉骞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放在桌上,“在医院里设置了一个只有医生和护士,并没有病人的‘vip房间’。人都是信得过的,现在正好可以用上。” “那病因呢?”苏麒追问,“忽然说他病了有人信吗?他这么每天上蹿下跳的。” “所以说你还不够了解你的父亲,”厉骞不动声色,“事实上,不但有人相信,而且有法律上的证明——大概两年之前,他和人有摩擦,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差点闹出人命,搞得很狼狈。当时你在学校封闭训练,没有通知你,大概你不知道吧。是我去保他出来的,用的理由,就是他身体不好,精神不稳定,请求轻判和缓刑。做足了一整套手续,包括体检、医生证明和法律上的认定,都是现成的。尽管我算是多少把事情压下去了,但圈子里也还颇有一些人知道。就算现在说他恶化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关键的两个技术难题看上去都毫无破绽。 苏麒不服气地又挑了几个小刺,全都被厉骞一板一眼地完美解答,只能撇着嘴承认:“行吧,我没问题了。” “那等你回学校封闭训练,或者其他让家里不能联络到你的时候,”厉骞觉得他小孩子,不和他计较,依旧耐心地交代他,“提前知会你哥一声,我们就行动。” “啊?”苏麒跳起来,“为什么?我也……” “小麒,”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的苏麟摁住了弟弟的肩膀,“你是苏家下一任家长。这个事情,你能离多远,离多远。” 第六十一章 处理苏麟父亲的事,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太阳很大,天很蓝,万里无云,也几乎没有风。 厉骞穿了一套颜色格外深的衣服,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沉静也更加严肃,临出门的时候,握了握苏麟的手:“别怕。” 苏麟看着他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怕,我……”话到半途停下来改口,“我就算本来有点怕,有你在我也不怕了。” 厉骞笑着“嗯”了一声,倾身过去帮他扣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厉骞和苏麟没有带太多人,连司机都没有叫,就厉骞自己开车。 到了苏家主宅的外院,厉骞去停车,苏麟先下了车,慢慢地向别墅得方向走。经过小花园的时候停下脚步。 厉骞追上来,看他站着发呆,问:“怎么了?” 苏麟指了指眼前的地面:“这个花园,以前我妈妈在这里种花的,父亲不在意,园丁也荒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了……” 厉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要是想,以后就再整出来——你想自己种也行,苏麒应该也不会反对?” 苏麟点头说好。 事实上,这并不单纯是花园的问题。 也不是母亲的问题。 甚至不是父亲的问题。 苏麟出门时并没有觉得害怕过,但走到这一步,才发现自己其实…… 这毕竟是他的父亲。 在他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那个足以掌握他的命运的人。面上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多么不在意,心里到底是有点怵…… 他又想起那天,厉骞面对母亲的时候,很坚决地把他护在身后…… 厉骞和母亲的关系,比他和父亲要亲密得多。 作为一个母亲,她尽管控制欲强,却也很保护自己的孩子,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算得上是尽职尽责的好母亲。厉骞要面对她,想要和她争执,恐怕比面对自己面对父亲还要难办。 血缘的纽带,捆缚在人的命运之上,就好像深埋在皮肤下的筋脉。 平时或许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一旦想要正经地解决这其中的问题,便会发现,所有的问题都生长在血肉里,盘踞在骨骼上,只要试图解决,必定要撕裂皮肤、切割肌肉…… 这怎么可能容易,怎么可能不疼呢? 就连他解决一个很不喜欢的父亲,都这样为难,厉骞他…… “怎么了?”厉骞走了两步,见苏麟没动,又拐回来,“在想什么?害怕?” “不,不害怕,我只是在想……”苏麟迅速地把自己的想法大致地和厉骞说了一下。 厉骞一面听一面点头:“是挺为难的。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谓长大就是这么一回事,脱离双亲的势力范围,成为独立的个体——动物尚且是如此,何况人类呢?再者,也都是当家长的人了,如果这种事情还处理不好,对煦煦也不是好事。以后说不定,”厉骞压低声音,凑到苏麟耳边,“还要一个小的,如果这边一个不靠谱的外公,那边一个脾气古怪的奶奶,谁受得了?还是趁早理顺了比较好是吧?” “这种时候你说这个?”苏麟支起胳膊肘拐了厉骞一下,“没正经你……” “那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这……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 “不紧张了?”厉骞挑眉。 “怎么说呢,”苏麟笑着承认,“想着当人儿子当然紧张,但一想我已经是人的爹了……呵,紧张个屁啊,谁要影响我儿子健康成长我干死谁!潜在威胁也不行!” “这就对了,走吧。” 这事处理起来,倒真没有苏麟想象中那么麻烦。 他的父亲一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这他是知道的,但能废物到这种程度,临到有事的时候周围一个愿意为父亲出头的人都没有,苏麟还真没想到。 整个“家族阴谋”的过程堪称“流畅顺滑”。 厉骞事先策划的几套防范措施和五六个后手一个都没用上,事情就解决了。 速度快得连苏麟自己都感到震惊。 以至于之前做的准备事后看起来甚至有些小题大做,杀鸡用牛刀的味道。 苏麟站在“治疗”父亲的病房门口,听到从病房里传来父亲无能狂怒的咒骂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彻头彻尾地“轻松”,这才发现,原来压在自己心上和肩上的担子,一直以来竟然是这么沉重…… 负责病房的医生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向厉骞和苏麟保证,一定严格保密,绝不会出纰漏,并且:“各项手续都是齐全的,哪怕真有个万一,也可以立刻合法地把他重新带回来,不用担心。只是……”医生顿了一下,“为了彻底杜绝这样的现象,必要的时候,可能会对患者使用镇定剂一类的药物,不知两位的意见……” 厉骞看苏麟。 苏麟毫不犹豫地点头:“用。” “那到时候,可能需要家属签字……” “我来签。”苏麟甚至没有等医生说完,就立刻说。 厉骞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苏麟笑了笑:“怎么?” “没,就是……有点没想到……” “没想到我下得了手?”苏麟眉梢一挑,“呵呵,当年我妈妈生病的时候,他可没少作妖,我不但下得了手,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亲自动手呢。” 第六十二章 最后当然没有让苏麟动手——这种事还是放着让专业的来,真的搞出什么问题大家就都尴尬了。 尽管如此,厉骞在回程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接二连三地往苏麟那边看。 “怎么?”等红灯的间隙,苏麟被看得忍不住了,挑着眉瞪回去,“没见过我这样的omega?没想到我这样的人?被吓到了?” 厉骞摇摇头,竖起大拇指:“酷!” “哈?”苏麟没想到他这个反应,顿了一下,“喊打喊杀的也酷?” “很酷啊,”厉骞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你以前,就在学校的时候,就不是很常规的omega啊。”红灯结束,厉骞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好多同学,alpha啊,beta啊,都会在背后悄悄说,说你长得好可爱,又……整个人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但没有人敢追你。说到你,都说要找一个omega像这样那可扛不住——我当时就想,我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强大的alpha,配的上你这样的omega……” 苏麟正在喝水,听他这么说,口中的水“噗”地呛了一口,差点喷出来。 厉骞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信?” “真的?” “这种事我骗你干嘛?” 苏麟难以克制地小小地骂了一声脏话:“这种事你不早点说?” “……以前没说过?” “没有啊,从来没有啊!”苏麟眉毛都挑起来,“我一直以为是结婚以后相处久了你才——所以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那个……”厉骞没有回答。 耳朵红了。 苏麟简直目瞪口呆。 眨巴了好几下眼才确认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议员大人,害羞啊?” 厉骞不好意思地笑笑,倒车入库。 苏麟瞪大了眼睛:“真的害羞啊?” 厉骞顾左右而言他:“那个……要不今天晚上,做点面吃吧……”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话题切换了。苏麟怎么可能被他带偏?这一下连车都不让他下,直接探身过去,抢过驾驶室的控制台把车落了安全锁:“不许跑!话说清楚,不然晚上别吃饭了!” 其实车钥匙还在厉骞手里,他如果真的想走,抬一抬手锁就开了。但苏麟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算再不好意思,也不能临阵逃脱——索性就定下神来,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地盯住苏麟的眼睛: “是很早就喜欢你了。应该从上学的时候起就一直喜欢你——不然,也不会家里一问我,要和谁结婚,我想都没想就报你的名字啊……只是那个时候年纪小,我家又是……”他耸耸肩,“父母那种情况,我根本没有途径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应该是很喜欢你,但自己没有意思到。耽误这么多年,让你很辛苦,对不起。谢谢你回到我身边。” 他说的这么诚恳,苏麟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平时只要和厉骞对视五秒就一定脸红的,这会儿连脸到脖子都红了,捂着脸低低地“唔”了一声,又小小声地抱怨:“你还真说啊……” “不是你要听的吗……” “哎你烦死了。” “我……啊,”厉骞眨眨眼,“是害羞了?孩子上小学了还真害羞啊?” “哈?”苏麟放下手来气势汹汹地瞪他,“恶人先告状!刚刚是谁先脸红的!” 两个人于是就“谁先脸红”和“谁脸更红”,展开了厉煦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的相当幼稚的争执,很快演变成“如何让对方变得脸更红”的竞赛——这样竞赛的结果,就是两个人的信息素互相扑了一鼻子…… 不知什么时候四片嘴唇就贴到一块去……喘息声和衣服扣子崩落的声音在狭小空间中回响,和浓郁的信息素混杂在一起,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车里的温度飞快地升高。 厉骞尚存一丝理性,还记得问苏麟要不到房间去,车里不舒服,没几步路。 苏麟早已被深度唤醒,激动得不得了,恨不能变成一科藤本植物缠在厉骞身上,衬衫扣子全没了,半挂在臂弯里,汗津津地把自己的胸口往厉骞的嘴唇边送,听他这么问,急得要哭,凶巴巴地咬厉骞的喉结,又用脚跟踢厉骞的后腰:“什么啊,不去,我忍不了了,你搞快点!” 两人在副驾驶座上完成了第一次。 对于两个成年男性来说这样一个车座显然太狭窄了,厉骞全程用手护在苏麟的脑袋上,可苏麟还是在剧烈运动中在车顶上磕了两下——自己没有意识到,完事儿倒在厉骞怀里喘,被厉骞抱出去的时候迷瞪瞪地问:“哎?我脑袋怎么有点疼?” 厉骞哭笑不得。 二人以树熊抱树的姿势转移到洗手间——厉骞那棵树,苏麟是那个熊。 原本打算清洗一番,暂缓攻势,让omega恢复体力。 然而苏麟的信息素收不住,于是没过多久又擦枪走火,这火一路从浴缸烧到卧室床上,场面相当荒yin无度,颇有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气魄。 事态发展到后来两个人都有点失控,一贯在这种事情上相对温柔克制的厉骞难能可贵地展现了属于alpha的相当兽性的一面……床被摇得差点散了架,各种床上用品丢得满地都是,两个人就在这宛如被洗劫过一般的房间凑在一起胡乱入睡。 说睡了,不如说是彼此榨干之后双双陷入昏迷。 第二天,苏麟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睁开眼第一句话:“你怎么……还卡在里面?” 声音沙哑,几乎无法发出连贯的音节,一听就是昨夜用嗓过度。 厉骞像八爪鱼一样盘踞在他身上,睡得晕晕乎乎的,听苏麟的声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是那种超低沉的低音炮,就炸在苏麟耳边,苏麟脸一下就红了,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他一下:“出、出去啦……” 厉骞眼睛都没睁,只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弯。 非但没有乖乖听话退出去,反倒故意用力顶了一下胯。 “厉骞你!……唔……” 第六十三章 苏麟再怎么要强,到底是omega,天生体质要弱一些,加上这几年颠沛流离,缺乏保养,尽管靠着少年时锻炼的底子,在普通人中尚且算是鹤立鸡群;但在厉骞这种alpha中的强者面前就…… 最开始几个回合,他能和厉骞战个有来有回,保持着挑衅和催促的能力;到了后面几乎全程靠厉骞哄着推进进程……早上这一轮返场更是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伏在厉骞怀里呜呜地啜泣,被顶得宛如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的小船…… 等一切终于结束,苏麟的小腹都因为“容纳”过度微微地凸起,厉骞一退出去,黏黏糊糊的液体就迫不及待地涌出来,顺着苏麟的腿往下滑…… 苏麟眼睛都差点对不上焦。 软绵绵地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 厉骞知道他十多个小时高强度的运动,加上几乎没有进食,体能已经被抽空了,不敢再勉强他,但手还是依依不舍地在苏麟身上徘徊,轻轻地啄吻着苏麟的脸颊,把准备好的糖水嘴对嘴地喂给苏麟: “不行啦?” 苏麟眼皮都快要抬不起来,只能虚虚地倚在他怀里,用气声抱怨:“你怎么这么能行啊?” 厉骞被逗笑了:“这是夸奖吗?” 苏麟没回答,扭头咬他一口——没劲儿,连齿痕都留不下,只留下湿湿的一个痕迹。 厉骞更乐了:“我是alpha嘛……” 苏麟皱了皱鼻子:“可是官方统计数据上明明说,普通alpha的平均时间,最多就一个多小时……” 厉骞笑着脸红,凑到苏麟耳边,悄悄地说:“因为他们没有这么可爱的omega。” “噫!” 这对话显见得又在走火的边缘试探了,但厉骞知道苏麟的身体受不住,不敢乱来,到底是小心谨慎地规制自己的信息素,把苏麟抱下楼去吃东西。 路过客厅的落地钟才发现,原来已经是下午了——几乎一整天都在卧室里消磨过去。 各自一看手机,果然都塞满了各种短信和未接来电。 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捂脸,不好意思的趴在桌上笑起来。 苏麟一面笑,一面不忘揶揄厉骞:“怎么办呀,这下工作狂议员大人的形象全崩塌了!” 厉骞手里张罗着食物,嘴里却不饶人:“我是给自己打工的,形象崩塌一下没关系,你可是有老板的,没有请假就旷工,怕不是要被训?”说着把吃的端到苏麟面前,“怎样?老板会不会凶你?要不要老公出面帮你撑腰啊?” “嘿,”苏麟挥了挥手机,“更新一下信息这位老公,现在我是公司合伙人了,也算是给自己打工了。” 厉骞有些吃惊——他没有太插手苏麟的工作,生怕管得太多,会给对方带来束缚的感觉,苏麟愿意说的时候,他就安静听着,苏麟不愿意谈起,他便也不问。于是实际上,他对苏麟的事业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苏麟的工作能力很强,没想到能晋升这么快。 苏麟看着厉骞的表情眯起眼:“没想到?” 厉骞一边喂他吃东西一边用很夸张的奉承语气说:“这个怎么说呢……这种晋升速度的确是让人比较吃惊,不过取得这个成绩的人是你,我就觉得还……蛮正常的?” 苏麟笑得直踢他:“太浮夸了议员先生!” 厉骞抓住苏麟纤细的脚踝,在上面吻了一下:“态度可能比较表演主义,但内容绝对发自真心。” “哦?” “嗯,”厉骞点点头,“从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那种,什么都能做到的,超厉害的人了。” “噫!”苏麟被吹得不好意思,“好了别夸了,再夸要膨胀了,”他抬起手捂住发热的脸颊,强硬地转移话题,“你那么多短信电话,不处理一下吗?” “最近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厉骞看都没有多看自己的手机一眼,顺口就说,“而且昨天出门的时候,恐怕有麻烦,已经把后续一周的事都安排好了。他们发消息来,不过是例行报告。倒是你……职业上升期,凭空消失一天,没问题?” 苏麟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昨天回来的时候在车里,你开车,我就把剩下的事情都搞定了。” “这么有先见之明?” 苏麟眯着眼睛笑得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嗯,那个时候就决定要、勾、引、你、了。” 厉骞理了一下时间线:“不对啊,我不是……回到家里,车进车库了才告白的吗?你怎么之前就……” “嘿,”苏麟用手捧着脸,盯着厉骞笑得像是要用眼神把厉骞剖开了一点点吞下去,“我实话说,你不可以笑我。” “好。” 其实让苏麟神魂颠倒的,不止是厉骞的告白。 厉骞之前处理苏家事务时干净利落的雷霆手腕,更是让苏麟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心醉神迷—— 在这之前,厉骞因为应激障碍和心怀愧疚,在苏麟面前多半总是以“慌乱”、“容让”甚至“蠢萌”的形象出现。 当然苏麟从来没有觉得这种形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厉骞他也觉得很可爱,然而当厉骞一身黑色风衣、气场全开,大踏步地走进那个让他感到冰冷甚至有点恐怖的家,一马当先地在他身前为他遮挡这一场人生的风雨的时候…… 苏麟只觉得心尖战栗,腿都要软了。 这才意识到,从小作为大家族继承人被严格教育长大的alpha,真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和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厉骞面对他的时候,是多么温柔,多么小心翼翼—— 厉骞真正冷下脸来的时候,简直生人勿进,自带方圆一百米气温骤降效果,就连苏麟那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惯了的父亲,在他面前也只能唯命是从、瑟瑟发抖…… 第六十四章 在此之前,苏麟曾经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很多关于厉骞的事迹: 如何年纪轻轻就在一帮老奸巨猾的议员中脱颖而出;如何在辩论中舌战群儒;如何力排众议,积极推动各种激进的omega保护措施…… 他也的确对此感到佩服。 然而,这样的事由他人的叙述中得知,总像是隔着人群,隔着纱幕……让他有些触不到的虚幻感。 他几乎很难想象,那个众人口中的英俊的、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厉骞,和他身边这个凡事都要提心吊胆地看他脸色的笨拙alpha,是同一个人。 然而这一刻,这两个天差地别的形象终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苏麟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词,叫“关心则乱”——他想,这个alpha一定是很爱我,才会在面对我的时候,时常迟疑、时常不知所措。 该说是被alpha强大的气场震慑呢,还是感觉到“被保护”、“被爱”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呢…… 总之,虽然承认这一点不太好意思,但那一瞬间,苏麟确乎是感觉到了“omega本能的召唤”,满脑子都是“想要和这样的alpha生孩子”…… “哦~”厉骞抿着薄唇笑,把一个肯定的音节拐出五六个意味深长的转音。一面听着苏麟说,一面到流理台边打开水龙头沾湿了手指,等苏麟说完,就用手把头发向后一捋,固定出一个英气凛然的背头,俯下身凑到苏麟耳边,压低嗓音带着气声问,“原来小麟喜欢这样的?” 苏麟半边身体瞬间酥了。 小小地发出了一声小动物被捕获般的哀鸣:“别撩!不行了!今天是真不行了!” 厉骞笑着把他搬到客厅去:“和你闹着玩呢!——不过你自己得背一半的锅,是你说想要给我生孩子的。” 这锅甩得又稳又准。 苏麟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只能徒劳的张着嘴哑口无言——厉骞便凑上前去,趁着他没有反应过来,把他粉嫩的舌尖勾出来吻住。 不是那种天雷撩地火的吻法。 是那种温馨而甜的吻法。 像清晨第一缕阳光、像春天柔软的风、像蜜桃上可爱的绒毛。 苏麟乖乖地闭起眼回吻自己的alpha,手臂攀上alpha坚实的肩,像是一株缠着树木的绵软的藤蔓……两个人在渐渐偏西的暖红色的暮光中亲吻了很久,放开的时候还轻笑着蹭了蹭鼻尖。厉骞手扶在苏麟背后,免得他跌倒,和苏麟额头抵额头,就着这样的姿势悄悄地说: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什么?”苏麟的眼还半眯着,沉浸在甜吻的亲昵中,半梦半醒似地问,“为什么?” “因为……”厉骞顿了一下,为自己的曾经的忧虑哑然失笑,“我其实,之前有点担心,如果显得太有攻击性,你会怕我。” “啊……”苏麟眨了眨眼,抬手拍厉骞的脑袋,像拍一只乖乖的、在主人面前绝不会凶的大狗,“不会哦,我觉得很帅,非常……心动。” 厉骞便温顺地点头,又凑过去咬他的耳朵:“那以后,会努力让你更心动的。” 结果果然没有忍住,在客厅里又胡乱地来了一次。 考虑到苏麟的身体问题,厉骞不敢太勉强,全程把苏麟搂在怀里,以一种让苏麟几乎可以毫不费力的方式完成了这一次造人活动——这个方式的好处是让omega比较轻松,坏处一方面是alpha会比较辛苦,另一个方面就是……因为比较温吞,所以进程难免要拖得很长…… 于是并不是自然结束的。 而是在两人手机闹铃的炸响声中结束的。 闹铃响起来的时候,厉骞还意犹未尽,妄图直接把闹铃按掉把事情继续下去。 可惜苏麟的闹铃设置了特殊铃声,而铃声是厉煦甜甜的小奶音: “爹地!你该来接我啦!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因为白日宣yin把接儿子这么重要的事抛在脑后而深受良心的谴责。 飞快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期间因为alpha的结没有完全消解下去而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困扰,不过这不重要,总之两个人是尽可能快地拾掇好了自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穿得整齐严密,踩着厉煦的学校放学的放学铃声,赶到了校门口。 大人们颇以为伪装滴水不漏。 可举手投足之间甜蜜黏腻的气氛,根本瞒不过人——尤其瞒不过厉煦这样又精明又敏锐的聪明宝宝。 厉煦只一看到两位家长,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是从来不和父亲们客气的,开门见山,劈头盖脸地直接问:“我是不是快要有妹妹了?” 厉骞瞬间爆炸:“煦煦!说什么呢?怎么说话的呢?!” 苏麟却拐了他一下:“别吓唬孩子!”俯下身揉了揉厉煦的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不过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厉煦乖乖地点头:“弟弟也很好的。”一会儿又说,“可我已经买了baby穿的小衣服,是粉红色的,还买了洋娃娃什么的……如果是弟弟就有点尴尬……” 两个爸爸爆笑。 在全家人的期待中,苏麟在上班期间迎来了一次感觉熟悉的突然呕吐。 他心有所感。 立刻驱车到医院做检查——果然,新的生命已经在诞生在他的身体里了。他生怕检查有偏差,空欢喜一场,又找了另外一家医院落实了一下这个结论,带着检查报告继续上班,满怀欣喜地一边工作,一边构思要怎么向厉骞透露这个消息,才更有戏剧效果。 没想到还没等到下班,厉骞就急匆匆地撞进他的办公室:“是真的吗?” “啊?”苏麟一份报告没写完,抬起头看到厉骞跑得满头大汗,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怎么了?” 厉骞气喘吁吁,说话都断断续续:“孩子,检查,医院——是我家的医院,医生和我说了,是真的吗?” 苏麟愣了片刻才明白厉骞在说什么,立刻笑着点头:“是真的哦,要看报告吗?在……” 话音未落,厉骞已经快步上来,用力地拥抱了他。 第六十五章 关于孕育新生命这件事,苏麟保持着一种“理性的愉悦”——的确很开心能有这样的机会,却并没有太激动。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在医生的帮助下,他已经多半找回了失去的记忆。对于整个生育流程斌不陌生。 加上回到厉骞身边之后,吃好、睡好、工作轻松、定是锻炼,身体情况尽管还没有回到巅峰时期,比在外面流浪漂泊的时候却好得多。 于是觉得并没有什么担忧或是害怕的。 只需要按照常识补充营养、定时检查,按部就班地做好准备就行。 可厉骞就…… 该怎么说呢…… 苏麟确认怀孕到目前才过去三天,这位alpha先生已经把自己不久之前才在omega心目中塑造起来的“狂霸酷帅屌炸天”的形象完全地败坏得一干二净了…… 按常理来说,总是omega们对于孕育新生命这件事更加重视。 alpha多少缺乏参与感,能不拖后腿、不嫌麻烦、积极地“场外加油”就算不错。 可厉骞却…… 积极投入得几乎不像一个alpha。 相比苏麟本人,他倒更像那个正在怀孕的人。 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干脆停止工作,全天候陪伴待产。 以至于苏麟不得不义正言辞地提醒他:“议员先生,你的选民把票投给你,是让你积极为他们争取权益的,不是为了让你中途落跑的。” 并且强调:“我们是人类,不是海马,孩子是我怀,不是你怀,你就算在旁边拴着也没有什么用。” 这才好歹是打消了厉骞辞职的念头。 不过,厉骞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冷静一点。 他是没有胆子撺掇苏麟停职在家养胎,只能保持高强度联络,一小时之内最少能给苏麟打两个电话,发五六条消息,一旦回复的不够及时,他就立刻变身热锅上的蚂蚁: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想吐吗?撑得下去吗?” 如果只有厉骞一个人反应过度便也罢了,可不知是不是受到厉骞情绪的感染,厉煦变得如临大敌起来—— 知道消息之后,连续三天,他每天晚自习都违规偷跑回家来看苏麟,第二天早上再跟厉骞的车去学校。 苏麟对此哭笑不得:“你爸也就算了,你小孩子家家的,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厉煦表情严肃,义正词严:“上一次就是老爸表现不够好,把爹地搞丢了。这一次,我可得好好监督他。” 这样的局势持续两三天,苏麟还觉得新鲜有趣。 超过一周,就难免有些……不堪重负。 他也怕这父子俩会因为太过紧张而影响日常工作学习——事实上,厉骞已经几乎产生了“想象妊娠”反应,比他还要吃不下饭了。 深思熟虑之下,不得不把这“过度反应”父子二人处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小型家庭座谈会—— 做ppt,分发医院的学习资料,告诉他们生育不是生病,没有必要紧张到这种程度:“怀孕的人是我,我自己心里有数,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自然会告诉你们,找你们帮忙,ok?” 怕他们不愿意乖乖听话,还小小地放了句狠话:“你们再这样下去,就要超过孕吐,晋升为孕期困扰我的最重要因素了!” 厉煦小孩子,一下就被唬住。 当即以后一定乖乖上学,每天最多打一个电话回家,绝不再犯。 厉骞却没有这么容易忽悠。 当着厉煦,他倒没多说什么——在面对儿子的时候,家长们必须保持“一致对外”,这是苏麟和他两人的共识。 可晚上,回到卧室,上床熄了灯,厉骞就像一颗牛皮糖一般黏在苏麟身上,从背后把人搂住,扣在怀里不撒手,低头在苏麟后颈的腺体上舔来舔去,信息素也散出来了。 苏麟最初还以为厉骞这不过是照惯例帮自己补充信息素——孕期,尤其是孕前期,omega多和自己的alpha呆在一起,多受到alpha信息素的抚慰,对于omega本人和胎儿都有好处。 厉骞对此特别重视,不但每天晚上遵医嘱补够时长,而且特地找医生提取了自己的信息素,做成便携式的小香包让苏麟每天带着上班。 可不多久,苏麟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说不上具体是哪里有问题……只是标记之后omega对alpha的直觉——厉骞的情绪很低落。 苏麟奇怪,安抚地摸了摸厉骞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怎么了?” 厉骞没答话,轻轻地用牙齿咬了一下苏麟的腺体。 苏麟一个激灵,“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觉得更不对了,索性转过身来,面对厉骞:“不高兴?我话说重了?” “不是,”这一回厉骞倒是否认得很快,“其实你说得对。”两个人靠得很近,鼻尖对鼻尖,胸口贴着胸口,腿脚也缠在一起,厉骞说话中呼出的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喷在苏麟脸上。 苏麟于是更确定了他的alpha有情绪——厉骞的回答也只否定了原因,没有否定“生气”——他想了想,软下身段,用撒娇的声音叫了厉骞的名字:“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了?” 厉骞收紧手臂,搂紧他,把鼻子靠在他的颈侧嗅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你没有说。” “啊?”苏麟被alpha的信息素熏得像是泡在温泉里一般,太过舒适以至于整个人都有点迷迷糊糊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没说?没说什么?” “你说有问题会说,但其实你不会。上一次,你就没有说。明明自己很辛苦,却一直忍耐,什么都没有说,到最后没有说——如果不是看到你那本日记,我根本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当时又面对了什么,你……我……”厉骞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猛地忽然发狠咬住了苏麟的腺体。 第六十六章 alpha咬omega的腺体,除了表达亲密之外,很多时候还是“控制”和“压制”的意思——某些特别恶劣的alpha,会用这样的方式侵犯和控制omega。 厉骞也并不像是要控制苏麟,也并不像是要亲密——他甚至没有没有注入信息素,就只这么不依不饶的叼着……硬要说的话,更像是情绪的发泄…… 在非发情期里,被这样硬生生地咬住腺体,其实并不特别舒服…… 甚至可以说是很不舒服。 但苏麟并没有躲,也没有试图推开厉骞,只是安静地伏在厉骞的怀里,默默地忍耐着。 直到厉骞终于松开牙,才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alpha的后背。 厉骞小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却黏答答的,像是一朵惆怅的积雨云。 太可爱了。 一个alpha这样可爱真是犯规! 苏麟被萌得心尖直颤,忍不住勾起唇角:“你个人真是……咬人的是你,道歉的是你,委屈的还是你?” 厉骞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回答,只能在咕咕哝哝地发出些无意义的支吾声。 如果是其他omega,或许会抱怨alpha不够沉稳有担当吧。 事实上,苏麟在街道里就听过不少这样的言论,网络上omega聚集的虚拟社区里,也总是会有这样的抱怨——alpha们被总是被认为必须是勇武坚忍的,一旦他们露出任何一点脆弱的模样,就会被认为是“令人失望”的、“靠不住”的alpha。 可苏麟从来不这样认为。 他完全能体谅厉骞的恐惧和愤懑——毕竟,虽然有种种原因,但在上一次的尝试中,的确是他先放开了手,把厉骞留在原地。 而在此之前,厉骞从来没有对此抱怨过什么。 可厉骞越是不说,苏麟越是想得多——随着记忆一点点恢复,像是缓慢上涨的潮水一般渐渐把苏麟淹没。 一想到,这么多年来,厉骞一个人怎样熬过易感期,怎样面对外界的流言蜚语,怎样为了能够给流浪在外的他创造好一点的生活环境而奋力奔走,怎样挤出时间来教育厉煦,怎样怀着绝望的心情不断地寻找他…… 苏麟就心疼得像是被扼住咽喉般无法喘息。 所以,在苏麟眼里,厉骞流露出来的一切脆弱和笨拙都是可爱的。哪怕现在是他正在孕育生命,从生理上来说是比较需要照顾的那一方,他也很乐意分出神来,安抚自己的alpha。 苏麟在黑暗中摸索着吻住了厉骞——亲在下巴上,又向上挪了片刻才对准了嘴唇。是简单的安抚式的吻,一面亲,一面伸手揉了揉厉骞刚刚吹干、格外蓬松的毛绒绒的脑袋:“那本日记都是多早的老黄历了,那个时候情绪不太好,哦,不只是情绪不好,应该说是进入病态了,有抑郁倾向了,所以才写了那样的东西。现在我自己看着都觉得好笑,你看那个做什么。” 厉骞圈着苏麟的腰,像一个占有欲很强的孩子搂着他最心爱的娃娃,沉默了片刻才说:“话是这样说,但总有一部分是你的真心话吧……而且,你会抑郁,说到底也是因为……一想到因为我的疏忽把你逼到那个地步,我就……” 这话断断续续。带着哽咽的鼻音。 半晌,又小小声地加了一句:“我有点害怕。” 苏麟不忍心,像拍一个孩子那样拍自己的alpha,软言劝他:“这个……抑郁的时候,人写的东西会比较极端嘛,不能这样看它,况且……”苏麟想了想问,“你记不记得,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大学入学考试,考了很深的内容,高中没学过,我也没预习,考了个不及格。我人生一直都是学霸,接受不了,你那个时候对我说什么?” “我说什么?”厉骞好奇。 “你让我不要把偶尔一次的失败放在心上,而且告诉我,会不及格,主要是没有学过。等学过了,我肯定能碾压坐稳第一碾压全场——嗯,结果是,你说得对。”苏麟在黑暗中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还说过这话?” “嗯,你很会安慰人的哦——你自己没发现罢了。现在的情况呢……大概就和那个时候很像,我们第一次的确是比较失败啦,但那主要是因为完全没有经验,而且我们俩年纪都很小,刚刚从学校毕业,完全没有社会经验,处事不成熟。”苏麟说着又摸了摸厉骞的头,“现在是第二次了——虽然上一次并不能带来什么成功的经验,不能教我们‘应该做什么’;但总算很能够提供失败的教训,能教会我们‘避免做什么’。而且你也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就算有突发情况,我觉得现在的我们也能很好地处理了。”说着又亲了厉骞一口,“我有这样的信心,希望议员大人也能有。” 厉骞这才略微松开了一点搂着苏麟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麟又笑了:“你如果介意那本日记……嗯……我们可以做一本新的啊。我们一起来做,温馨快乐的孕期手账,买个可爱一点的本子……” “好!”这一次,厉骞没有等苏麟把话说完就立刻答应。 厉骞是一个言出必行的alpha。 第二天就买回了粉红色带香氛的本子,一大堆各类彩笔和贴纸,粉嫩程度让苏麟一度以为怀孕的人是厉骞而不是自己。 厉骞全然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兴致勃勃动起手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类型的手账,在设计图案和贴贴纸方面一塌糊涂……只能仰仗长期写日志的熟练工苏麟同志。还好他的字写得工整好看,到底是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俗话说得好,当有情绪无法发泄的时候,日记就是最好的朋友…… 这本日记很好地调节了厉骞的情绪。这位忧心忡忡的alpha总算是回到了正常的日常运转中去。不再过度焦虑。 就连下一次检查,也在苏麟一句“我自己能行,有问题再打电话给你”中,放任苏麟“自主安排”了。 然而苏麟从公司出来就有点后悔: 恰逢午间小高峰,他的公司又在市中心上班族最密集的地方,这会儿要叫车还真有点难。 可现在打电话让厉骞来……一路堵车堵到这里少说也要一个小时,预约的时间怕不是都过了…… 正为难间,有一辆车停在他面前。 是红色跑车。 又风骚又抢眼。 苏麟不记得认识的人中有开这种车的,以为自己挡了人家的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靠他这边的车窗飞快地摇下来,车里的人居然是…… 厉骞的母亲? “你要去哪里?”厉夫人问,“我送你吧?” 苏麟这一辈子都没听这位夫人用商量的语气说过话,登时大惊,非但没有答应,反倒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也是omega,而且年纪大了,”厉夫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发言很务实,“就算你现在身体不便,我也没有办法对你做什么的。倒是你,在这里干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车。” 苏麟想了想也是,就低头致了谢,弯腰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 车子的内饰和外观一样跳脱又高调。 粉红色、豹纹斑点、磨砂黑元素把狭窄的车内空间打造成一个完美的个人主义前卫试验场。 苏麟一面扣着装饰着蓬松绒毛的安全带,一面偷眼看自己的“法律意义上的另外一个母亲”,心想这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呢——要知道,这位夫人在家里的时候,甚至从来不穿亮色的衣服…… 感觉到他的视线,厉夫人直起身体偏过头来——在这之前,她正探身调低音响的音量,大概是生怕正在播放的重金属影响苏麟的情绪:“觉得惊讶吗?” “嗯,”苏麟诚实地点头,“有一点。” “哈,”老夫人干笑了一声,从驾驶座旁的置物格里抽出一支雪茄,在手指上灵活地转了一圈,看一眼苏麟,叹了口气又把雪茄塞回去,“尽管惊讶吧,我今天来这里,是来咨询律师的——我要离婚了。” 第六十七章 什、什么? 一时间苏麟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厉夫人成为厉家的女主人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像这样的政治金元联姻,夫妻感情当然不可能好,她和厉先生也像许多那个年代的夫妇一样,始终分居,保持着通讯基本靠仆人传达的疏离。 厉骞的父亲虽然不像苏麟的父亲那样夸张,但最多也只是给予妻子“名义上的尊重”,在公开场合给厉夫人留面子。 就连苏麟都见过厉先生在搂着年轻的情人在昂贵的奢侈品店里挥霍。 想必厉夫人也不可能不知道。 明明知道是这样糟糕的情况,却忍耐了这么多年……那么现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恶劣的重大事件,让她忍耐不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 苏麟忍不住轻轻咬住了下唇。 他自认不是情商低、不善交际的人,却依旧感到为难:在这种时候,他应该要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比较好? 通常来说,婚姻失败大抵是难过的,说一句“我很抱歉”总归不会出错;可厉夫人……苏麟并不能感觉到她有多难过,“劫后余生”松一口气的感觉反倒更多,苏麟自己也觉得结束这种婚姻是“逃出生天”,值得大大地庆祝一番……可为了别人的婚姻失败叫好却也……像是不太地道。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他“法律上的另外一个母亲”……身份过于敏感。 之前与她的相处也很难说是愉快。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话都很难说得完全得体…… “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厉夫人倒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尴尬,“那就不要开口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没有那么紧密,离婚之后我也就不是厉家的人,关系就更浅一层。你就当上了个好心的路人的车,不想说话就别说了。” 苏麟不知道这个表态该算是友善还是找茬。不过既然她这样说了,苏麟就乐得安静闭嘴。 厉夫人瞥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一下,探身又往储物格里摸烟,这一次摸到的不是雪茄,是另外一种女士卷烟的盒子。她打开盒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只得无可奈何的又放回去,抬手摸了摸嘴唇,到底没能忍住,抽出一支来,并不点燃,只是放在鼻子底下嗅着,然后夹在手上把玩——像转笔那样,灵活的旋上去又转下来,速度飞快,像是一支在指尖翻飞的蝴蝶。 苏麟看的怔住了。 这一手堪称绝活。 没有三五年练不出来。 可厉夫人在家别说抽烟,连茶都不太喝,这…… 厉夫人于是笑得更加得意:“没想到吧?老烟民了。我从12岁开始,一直到结婚之前……只凭烟的味道,就能分辨出100多种香烟的品牌,还有大概五六十种烟草的产地,如果需要购买优质的烟草可以——哦,不过最好不要了,”厉夫人笑着把手上的那支烟又塞回烟盒,“毕竟吸烟对健康不好。” “对健康不好,为什么还要吸呢?”苏麟到底没有不礼貌到放任一位女士在封闭的空间里完全承担对话的任务,既然厉夫人已经抛来了比较容易衔接的话题,他便立刻很有眼色地顺着她的话问。 “因为alpha们都吸。”厉夫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苏麟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幸亏厉夫人也并不需要他捧哏,自顾自地说下去:“alpha们都吸烟,所以我也要吸;alpha们都去骑马,我也去骑;alpha们都能去上学,我也要去上——我花了大概二十年,学习如何像一个alpha那样生活;然后花了一点五倍的时间,重新学习如何当一个omega……呵。bull shit,”厉夫人冷笑了一声,“我就是omega,我为什么需要alpha来教我怎么当omega?——吓到你了?” “一点点,”苏麟诚恳地说,“一方面是因为您的发言,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他现在才意识到,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厉夫人笑。 今天她笑得这样多,苏麟不得不才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无论微笑、大小还是冷笑,都好看,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算已经有了许多岁月的痕迹,但还是挡不住那逼人而来的美艳。 厉骞是因为长得像妈妈才这样英俊的——苏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您笑起来很美。”他由衷地说。 “啊,谢谢,”厉夫人更开心了,眼睛都眯起来,“不过,这是因为我们在靠右行驶的国家,开的是左舵车,副驾驶座在驾驶座的右边;如果我们在英联邦国家,开右舵车,你坐在我的左边,恐怕就不会这样说了。” “哎?为什么?”苏麟不明就里。 厉夫人趁着红灯,把脸转过来——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落进来,把她的侧脸照得格外清晰,脸侧靠近耳朵的位置上,赫然是一条肉红色陈旧的伤痕。 “啊。”苏麟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才明白为什么厉夫人以往总是偏爱能够遮住耳朵的发型——尽管那样会让人显得阴沉压抑;为什么即便在家,也经常带着有笼面薄纱的帽子…… “这没什么,”厉夫人倒回过头来宽慰他,“在我们这一代人中算是常事了。当时alpha们时常聚集在一起交流怎么让家中‘受到坏思想影响’的omega们能顺从一点,而omega们呢……我们经常玩‘从脸上伤痕判断出对方的alpha究竟是不是左撇子’这样的游戏,哈哈哈。” “我……”如果说刚刚苏麟只是“不知道说什么话比较得体”,现在可真是实打实地“无言以对”了,可这种情况又确实不说点什么不行,他只好走投无路地挤出一句,“我很抱歉。” “哦,都是过去的事了,”厉夫人很潇洒地耸耸肩,“没必要为我抱歉——我尤其不想听你对我说抱歉,居然是你先对我说抱歉,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啊,不,夫人,我……” 如果说之前,苏麟的确对厉夫人存有怨气,那么现在……更多的只是同情了。他是omega,当然知道身为omega有多么艰难,也知道omega们曾经面临着比现在还要糟糕的处境——继承权、投票权、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都是当年的omega们一点点地从“不允许”的裂缝里抠出来的。 但是那些残酷的过往离得那么近,亲历者并不是在书本里,也不是在电影里,而是切实地就生活在自己的身边……这还是让苏麟感到脊背发凉……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是不可能在真空中长大的。每个人身上都必定有父母的影子。 厉骞的父亲是一个人渣——最少在婚姻和生活中是,比起苏麟的父亲,他只是在支配财产的时候比较精明,因而也更加不好对付。厉骞能够顺利地成长成一个优秀的人,并且能这样早地继承厉家的产业,厉夫人她…… “不过小朋友,别这样看着我,别对我有期待,我是不会道歉的。”厉夫人感觉到苏麟的目光,转过头来,对他挑了挑眉。 苏麟再一次陷入语塞。 他发现,在这位夫人面前,他几乎总是“说不出话”——以前是这样,现在……情况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厉夫人被他吃瘪的表情逗乐了,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带着车子都跟着抖了一下。 苏麟倒抽一口气。 她连忙把稳方向盘:“抱歉,我是说车子颠簸的事。回到刚刚的话题上来,我对你做过的事有点……太可怕了,这不是一句道歉能轻飘飘地解决的。在这种事上道歉,不过是把我应该负担的良心谴责推给你罢了——‘看,我已经道歉了,轮到你来选择原不原谅我了’。不,虽然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我是一个高傲的人,我不做这样的事。请你尽管继续憎恨我,使用你所能得权利惩罚我,让我见不到我的儿子或者我的孙子,这是我应得的。不用感到不公平。”她控制着车子利落地拐了一个弯,轻盈地停下——在医院门口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今天能为你做点什么。” “夫人,我……” “这种时候说‘谢谢’就可以了,小朋友。”厉夫人已经俯身重新把烟掏了出来,笑着对他眨眨眼。 苏麟也笑了:“谢谢。” “还有,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了。请称呼我——哦,如果你还愿意称呼我,和我打招呼的话,如果不愿意我也完全理解——请用我的名字称呼我。知道我的名字吗?” 苏麟不知道。 他到厉骞家前后生活了将近五年,却不知道夫人的名字——夫人就是夫人,像是那间沉闷的巨大宅邸里一件昂贵的家具,苏麟甚至都没有想过“她有自己的名字”这种事…… 他忽然发现,厉骞的母亲的确对他不能算好,但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睚眦必报。 “我叫林静嘉,‘其告维何,边豆静嘉’的静嘉,可惜我和名字不太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被称呼为‘林女士’?”厉夫人……哦,不,林女士说,手已经闲不住地把打火机转了三四圈。 苏麟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那么林女士,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家长,您对此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 “你也是经验丰富的家长了,不需要我的建议了吧。不过,硬要说的话……如果是一个omega我就比较担心……”林女士终于敛起了笑容,牙齿在烟卷上咬出一个深深的痕迹,又“呸”地吐掉,“这个世界,对于omega来说处处都是深渊,现在也一样——不过被五光十色的迷雾遮掩了,比起以前更隐蔽罢了。身为omega,无论你爬到多高的地方,总有一天,要与深渊面对面。如果是一个omega,要教他像你一样做一个勇士,不要像我一样,做一只被深渊吞噬的恶龙。” 第六十八章 林女士的车一个甩尾,潇洒地消失在路口。 苏麟却依旧立在原地望着她离去得方向没有离开。 林女士和厉夫人,同一个人的差距,竟然能大到这样的程度?是什么让她成为了老宅里那宛地底蛛后一般的妇人?又是什么让她最终……从中走出来? 这样的改变是真实可能的吗? 前一个阶段……苏麟多少可以理解。 深藏在老宅里不得不缔结的婚姻,像是一张贪得无厌的口,那些无法与外人言说的问题就是口中一颗颗锋利的牙齿,可以轻易地吞噬人的灵魂,吸取人的活力,把人对于未来的希望全都嚼碎。 苏麟自己亲身经历过那样的阶段。 像是走进了一段雾蒙蒙的鬼打墙的林间小道,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向前,都看不到阳光,找不到出口。 他原本总以为自己勇敢又坚强。 不管面对什么环境、什么困难都不会退缩。 但经历了那样的阶段他才明白,人类始终只是普通的造物,承受力是有限度的。 勇敢和坚强的人,或许很容易抵御来自外部的风霜,但对于来自亲密关系的、日常的、琐碎的消磨却往往无能为力——这就像一个披坚执锐的战士,可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同样也会因为眼睛里的一粒尘灰而痛不欲生。 他尚且有厉骞爱他。 虽然那个时候的厉骞对经营家庭并不擅长,但也算思虑和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对他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逼到了不得不逃跑的地步。 当年的林女士,只身一人走进这个家庭的时候,面对的是什么呢?——她是六个性别中最柔弱的女性omega,她所受的教育与现在不同,只有风花雪月的所谓“好教养”,没有“如何独立生存”,她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苏麟并不奇怪曾经的“林女士”,会变成后来的“厉夫人”——所谓“媳妇熬成婆”,事实上,历史在无数个家庭里重复过、重复着、也将继续重复这个过程。 他只是奇怪“厉夫人”是怎么能重新变回“林女士”的。 “小麟?怎么了?”听到厉骞的声音时,苏麟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就给厉骞打了电话,“出什么事了?我现在过去?” “不,不用。”苏麟在心里惊讶了一下omega孕期的依赖本能,“只是……我遇到你的母亲了……” “啊?她没把你怎么样吧?她……” “你别那么紧张,”苏麟连忙道,“她又不是真的龙,”不知不觉地就用了林女士的比喻,“只是……她变化好大,我有点,不,应该是我超级惊讶。” 厉骞在电话那头舒了口气。 声音很轻,大抵不想让苏麟发觉,但苏麟还是听到了。 “没把你怎么样就好。”厉骞说——并没有能够领会苏麟的谈话重点。 苏麟只好又问了一次:“她为什么改变这么大?” “变化大吗?”厉骞反问。 “在我看来简直像是更换灵魂了。” 厉骞顿了一下:“可是我小时候她……怎么说呢,这些年她也变了很多。你们俩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始终是……但我既不能解决你,也不能解决她,所以只好……” “怎么做到的?”苏麟不依不饶。 “找了心理医生……” “哪个心理医生?这么神奇?我那个?” “不,另外一个,不过医生不是重点,只算得上是一个助力吧,重点是……”厉骞欲言又止。 苏麟的胃口被完全地吊起来:“重点是?” “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厉骞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但苏麟还是听到了,“我和她说,母亲大人,现在是我掌家,您可以不用怕了。” 苏麟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听懂了。 传统上,omega们享有最低的继承权。 在加家中没有其他可以作为继承人的alpha和beta的时候,omega才会被作为“最后的最无奈的选择”。 即便现在,情况也大多如此。 他们被认为是敏感的、容易冲动的、不理性的,尽管随着时代的进步,omega作为“普通人类”的身份渐渐也得到了承认,但在掌握大量财产的阶层里,普遍还是认为omega不应该在没有alpha监护的情况下,私自动用大额款项。 苏麟比一般omega幸运,他有富裕的、思想开化的外公,为他留下了巨额遗产傍身。 但完全没有继承权的林女士…… “我从原本属于父亲的私人财产中,直接分割了一半给母亲,”厉骞接着说,“然后她就……重新活过来了。因为是我父亲的私人财产,和厉家的祖产无关,所以就没有问过你,如果你……” “我没关系,”苏麟抢着说,“我觉得很好,完全ok。” 他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两句表扬厉骞处事果断、思路清晰、釜底抽薪、手腕高明的话,心想,这个世界上果然绝大多数问题,归根到底都是金钱,或者扩大点说是“生存资源分配”的问题。 而人类中所谓的菟丝花,大多也不过是没有机会长大,不得不寄人篱下的树罢了。 因为和做孕期检查的医生约好了时间,苏麟没有停留太久,踩着点到了相关科室做了检查。 回来的这段时间,他的身体在厉骞的精心调养下恢复得很好。 发现怀孕之后两个人更是小心谨慎、处处留意,休息、运动、补充营养,一样不落。 检查如实地反应了两位家长的努力。各项指标都十分健康,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 苏麟对结果很满意。 唯独医生反复强调孕前期三个月不能有亲密接触让他有些头疼。 到底是年轻的夫妻,又有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加成”,两个人就算不在发青期也总是腻在一起,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尽量上。 现在忽然被打断…… 厉骞那边不知道怎么样,苏麟这边……暂停了两个星期已经字面意义的心痒难耐。 不断旁敲侧击地在检查医生的边缘试探:“那,其他接触可不可以?就……不进去那种可不可以?那互相帮忙一下可不可以?” 帮他检查的医生是一个老道又冷漠的omega,写着病例头都没抬,一路毫无起伏的“不行”到底。 最后被苏麟磨得实在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你是特别健康的,所以可以给你网开一面,让你的alpha帮忙你是可以,但你主动参与就不行,这样说懂了吧?” 第六十九章 事实证明,医生的说法虽然很振奋人心,但并不够明确。 当晚,厉骞和苏麟就这个“alpha可以帮忙、omega不能主动参与”具体是什么意思,进行了深入详尽的讨论。 并没能达成共识。 苏麟饿得久了,坚决要求吃大餐。 厉骞讲究安全至上,认为医生的表态不够明确,而且,哪怕医生真的同意可以“网开一面”,为安全起见,也要谨慎行事——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论据充分,论证详尽,从苏麟的身体状况一直说到孕期的各种常识…… 他可是有名的擅长雄辩。 在议会中连敌对阵营都对他的说服能力赞不绝口。 苏麟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厉骞的话的确都有道理…… 不过三两个回合,苏麟就节节败退。厉骞在说两句,苏麟便不开口了。 咬着下唇生闷气。 又难过,又委屈。 厉骞话才说到一半,发现气氛不对,忙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麟的脸色:“小麟?生气了?” “没有,我就是……”苏麟试图让自己显得理性克制一些,然而这尝试并不成功——他越想显得理性,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越是雨后春笋一般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越是想要克制,就越、越……连苏麟自己都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情绪的大坝就忽然决堤,只听“哇——”地一声,苏麟赫然发现自己正嚎啕大哭,像一个被抢走了棒棒糖的孩子。 厉骞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了个措手不及,原地愣怔了一刻,才忙上前去把苏麟搂住。 他并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说错了,让苏麟反应这么大,但这种情况……先道歉总归是好的,于是含含糊糊地“对不起”起来。 可苏麟一点都不接受安抚。 反倒更加生气,在厉骞的怀里挣扎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又踢又蹬,直把厉骞往外推:“你敷衍我!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你就道歉!” 这一问还真把厉骞问住了。 便又滞了一刻。 苏麟这下更是火冒三丈。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仿佛在这一刻灵魂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平常的苏麟,用有些焦急的语气安抚着说“冷静,不要失态,怒火上头的言行对谁都没有好处”;可另外一半一点都听不进去,兀自竖起眉毛对厉骞怒目而视:“烦死了!我这么辛苦!饿了这么久连一口热的都吃不上,我——呜哇!”他哭得更伤心了,鼻涕眼泪都糊在厉骞胸口,“我不干了!” 说着用力把厉骞往外一推,蹬蹬蹬地跑到楼上“砰”地甩上门。 事情发生得太快。 直到关门的声响撞进耳蜗,厉骞还没反应过来——衬衫的胸口上还留着苏麟的泪痕,怀抱里仿佛还残存着omega的体温…… 这…… 是怎么了? 片刻之前还好好地说着话,为什么就…… 苏麟可从来不是这样…… 他愣在原地,满脑子问好,手足无措,正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就闻到淡淡的omega的信息素气味…… 厉骞这才后知后觉地赫然醒悟: 苏麟现在处于特殊时期。 激素波动严重,连带情绪也不是很稳定——甚至会无法自控;所以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方式来判断怀孕中的omega。 上一次苏麟怀孕,他门就是因为对这个问题不够重视所以…… 厉骞背后汗毛都竖起来。 来不及细想,就跟着冲上楼去。 房门紧锁。 厉骞犹犹豫豫地敲门:“小麟?” 没有回应。 厉骞试探着放出了一点信息素。又叫苏麟。依然没有回应。他不敢再拖,跑下楼去向管家要了钥匙,三两步冲上楼去,打开房间的门。 omega的信息素扑了出来。 并不像是苏麟平时的味道,而是夹着淡淡的苦涩,像是喝甜汤时咬到了一口莲心。 房间里哪都见不到苏麟,只有床上被子被全都卷走了,凭空鼓起一个大大的鼓包。 厉骞大踏步过去,不敢直接掀被子,想了想,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被子:“小麟,不生气好不好?是我错了。”一面说,一面放出一点信息素安抚自己的omega。 苏麟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被子的边缘稍微松了一点。 厉骞便顺着那缝隙摸进去,刚感受到皮肤的触感,就猛地一疼——牙齿的釉质碰撞在皮肤上,痛感尖锐又清晰。厉骞冷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却没有收回手。 就这样平展着手掌,任由苏麟咬着。 苏麟起初真是发了狠,几乎咬破了皮肤,但片刻过后就松了劲,像初生的小动物彼此玩闹那样用牙尖轻轻地磨,还伸出舌尖,把咬过的地方仔细舔舐…… 舔着舔着,两个人的信息素味道都变了。 厉骞另一只手偷偷掀开被子的一角:“我错了,以后不会了,你要怎么惩罚我我都认,不生气了好不好?” 苏麟叼着他的手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松开说:“我不想这样的……” “我知道……”厉骞忙说。 “不,”苏麟打断他,“你不知道。” 厉骞一怔,忙改口:“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麟眉间轻蹙,垂下的长睫毛颤抖着像是刚刚破茧的蝴蝶,又重复了一次:“我不想这样的。” 厉骞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 裹着他的被子里横七竖八地塞满了厉骞的衣服——他用厉骞的衣服在床上给自己做了个“巢”。 第七十章 孕期筑巢行为。 处于充满alpha信息素的、狭小的温暖的空间里,可以让这一时期的omega感到安全——只在少部分特别依赖alpha的omega身上才会出现的特殊行为…… 孕期知识普及手册上的说明文字一排一排地在厉骞的脑海中刷屏而过。 厉骞的心顿时成了在太阳下晒得蓬松的棉花,柔软、纯白、充满着阳光的味道…… 他俯下身,轻轻地吻在苏麟的额角,细密地一直吻到眉心、到鼻尖、到嘴唇……把苏麟吻成了一朵绵软的云,落进那个由衣服筑成的巢穴里…… 很快,晴天的云变成了阴天的云。 然后雨一般的眼泪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连带着咬不住的哭声和喘息声…… 一直延续到后半夜。 苏麟最开始还嘟嘟囔囔地抱怨。 不多久就只能叫厉骞的名字,指使他这里那里,快一点慢一点。再过一会,就只剩下哭和喘的声音。 厉骞格外卖力。 堪称“倾尽平生所学”。 苏麟只能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被带上云端又落入深海,在舒适的疲倦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清早,从窗帘中漏进来的阳光把连体婴一般的两个人从睡梦中唤醒。 苏麟眼睛都不愿意睁,就往自己的alpha怀里蹭。 厉骞轻轻地咬住他的后颈,把信息素渡过去。 苏麟舒服地轻哼,转身要讨一个吻。 厉骞含着他的嘴唇亲昵地摩挲,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 “怎么又道歉?”苏麟信口问——眼睛略眯开了一条缝望向厉骞,爱意像是能凝结成蜜,从眉眼间滴落下来。 “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厉骞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以为,这一次,我能做得更好一点,没想到还是……” 苏麟抬手揉了揉alpha被枕头蹭得毛绒绒的头顶:“没有人能天生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而且这件事嘛,我也……” 为了避免又一次出现彼此道歉的尴尬场面,两个人笑着互相交换了亲吻。 “以前,我可能会因为你没有考虑周到,就生你的气。哪怕不朝你发脾气,也把怨气存在心里。那是年轻的时候,”苏麟窝在厉骞的怀里忆往昔,“总以为世界上会有‘完美的恋人’——只要你爱我,自然应该要体谅心情,照顾我的感受。但现在我长大了,就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世界上并没有天生的完美恋人……嗯或者就算是有,也像熊猫一样,属于‘传说中存在但绝大多数人难得一见、想要人手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珍稀品种。爱不是魔法,不是万能的,更不可能解决现实的问题。你会犯错误,我也一样啊,可我刚刚结婚的时候,还是不知道怎么越过朋友的界限,和你作为配偶相处;还是不知道怎么和你的家人相处。这都是必须慢慢学习的事,不是一句‘爱你’就能解决的呢……我自己问题这么多,哪里好意思生你的气……” “是这样的,”厉骞同意,“事实上,有的时候,爱情反倒会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么一想还真是毫无用途啊,爱情这东西……” “倒也不能这么说。” “嗯?” 厉骞笑着低头亲了自己的omega一口:“如果没有爱,两个人就不会走到一起了,这些问题自然就不会有了……” “那可不一定,”苏麟立刻反驳,“议员先生该不会忘了,我们俩可是包办婚姻,就算没有爱情还是要走到一起的……” “所以为什么包办婚姻很糟糕呢……”厉骞叹了口气,“因为它制造了问题,却没有给人留下解决问题的余地——就像你的父母,我的父母,要么死亡,要么逃走。爱固然不能帮我们解决问题,但如果没有爱,根本不会有人想要耐下心来学习和解决这种麻烦事儿……它不是方案,它是动力。” “这么说……”苏麟眨了眨眼,“好像有一定的道理。” 厉骞点头:“那必须是有道理的——而且,如果不是心怀爱意,最少这个事情我是做不到的。”说着往被子里一缩。 苏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他的唇舌逼出了愉悦的叫嚷。 他们在春光中欢腾。 像初融的小溪中快乐的鱼。 因为安全问题,不敢太过放纵,苏麟满足之后厉骞到洗手间飞快地给自己处理一番,回来把刚刚从余韵中回过味来的omega抱到餐厅去。 厉骞把苏麟放在椅子上,转身回头,变魔术一般飞快地摆出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餐。 苏麟原本还有点神游天外,一眨眼发现桌面满了,惊得小小地叫了一声,故作夸张地揉了揉眼:“哇——你……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事先交代阿姨,”厉骞眯着眼笑得有点得意,“都是你爱吃的——你这什么表情啊……我虽然不是很擅长自己做,但安排一下总还是会的吧,不至于……” 苏麟不说话。 只是叼着个虾饺看着他笑。 厉骞的说话声便越来越小——上一次怀孕的时候,太忙,连给苏麟补充信息素,许多时候都是直接抽取信息素给苏麟注射,几乎没有怎么关照过苏麟的日常生后。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听闻,苏麟那个时候一直呕吐,什么都吃不下,时常半夜饿醒了,生怕给别人添麻烦,自己披着一件衣服到厨房煮泡面吃。 厉骞不好意思轻咳一声。 苏麟便笑着把虾饺也喂他一个:“没关系啦,不是说过了吗,没有谁是天生就是完美的恋人的。我也不是,你也不是,但总之,只要有心,慢慢都会好的。” “嗯,”厉骞跟着笑了,“从今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他们在晨光中交换着食品味的亲吻。 就好像所有最普通的寻常爱人。 《金枷》正文end (尾声)一 两人正吃着早饭,门外忽然响起汽车的马达声。 厉骞奇怪,起身查看:“这个时候是谁来了?——这是……苏麒的车?他来做什么?” “啊,”苏麟猛地放下餐具,“糟了!” “怎么?” “我昨天……就……激素一上头,总之,不够冷静,就……”苏麟红了脸,懊恼地抱头,“给小麒发了……抱怨的消息,说要,回苏家住,什么的……” “嗯……”厉骞伸手在苏麟脸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习惯性逃跑呢,再这样我要把你锁起来了……” 话音未落,苏麒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哥!他怎么你……卧槽!你不许把我哥锁起来!” 行吧。 厉骞和苏麟相视一笑。 每时每刻都可能有新问题。 这些问题很有可能还是自己作死制造的。 这大概就是生活。 (尾声)二 厉骞和苏麟共同书写的孕期手账扉页上,潦草地涂抹着这样一小段话: 小时候,看童话,结尾总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时我总想,所谓“幸福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是不是每天充满粉红泡泡,乐呵呵的没有烦恼呢? 现在我长大了,知道现实中并不可能有每天充满粉红泡泡、乐呵呵没有烦恼的日子。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过另外一种“幸福的生活”——虽然我们依旧会遇到所有的困难,但我们可以找出解决的方法,永远不会为困难沮丧,也不会被困难打倒。 《金枷》尾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