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曲》 第一章 孤剑万里 桂华吐耀,兔影流精,纤云散尽时,耿耿素娥,降临在洛阳的万家屋瓦上,西大门街一带,软红十丈,百肆杂陈,万人骈集,茶馆酒楼,千门如画,红楼相对,绣旂招展,丝竹竞喧,人影参差,夜市方盛。 大街上,马如欢龙,车如流水,杂在行人里面,有一风尘仆仆的美少年,骑一匹高脚青骢马,沿街走下去。他青衣方巾,腰佩三尺长剑,剑穗上缀一枚鸽蛋大小碧绿明珠,晶莹明亮,散着翡翠的光华。 这美少年俊目游视,状极优闲,但特有一种早熟的气质,东方人淡淡的哀愁,智者适度的忧郁,凝结在眉宇之间。 他见前面有一三层嵯峨的高楼,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低垂,烛灯晃耀,一望而知是豪华酒楼,遂下马拾梯,登上这洛阳第一好去处“龙门阁”。 这时正是酉牌时分,天下人的肚子都有同感,店小二把他让到二楼散座上,一转身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少年很是有气,暗怪店小二瞧自己花不起钱,并不往三楼雅座让去,但忽又想起自己作穷酸书生打扮,又是单身,也难怪店小二有眼不识泰山,遂一笑置之,胡乱就坐。 他因为来得略迟,二、三十桌座位,大半坐满,所以座位是在角落上。邻座是个年约三旬的比丘尼,一身素净袈裟,布袜芒鞋,容貌端庄秀丽。 中堂坐着一年少后生,长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风流俊俏,只是略带脂粉气,伸手朝尼姑一指,笑着向同伴低声说了两句话。 他同伴是个三十五左右的汉子,两眼湛湛有神,狭长青灰色的马脸上,左颊有块状疤痕,这时听拜弟说得有趣,拍腿大笑,说道:“秦老弟,这尼姑头上拔得一毛不剩,不知下面拔光没有?” 声音发自丹田,肆无忌惮,洪亮震耳,压倒了满堂嘈杂的声音,引得一些轻薄的食客,哄堂大笑。 少年这时正斯斯文文啃着一块肉排,一听愤忿不平,侧目看比丘尼,垂眉闭目,白手细数胸前念珠,置若无闻,心中更觉不忍,想道:“这厮不敬三宝,对沙门还风言风语……”遂挑一多刺肉骨,运劲由桌下打出。 肉骨准头劲道两足,嗤嗤破风而去。只听那疤面汉子掩面痛吼一声,“叭”地踢翻食桌,弄得满地狼藉,一面怒目骂道:“哪个婊子养的,胆敢暗算你家大爷?” 满座皆惊,顿时鸦雀无声,少年痛惩恶人,缩在食堂一角暗笑,很是得意,而邻座那比丘尼依然故我,宛若入定,身似不在饭馆一片沸腾的嚷声中。 秦姓少年也霍然而起,怒视全场,疤面人紫涨了脸,心头火直冒,按捺不住,金刚怒目,逐桌扫视,忽然看到邻街窗口,坐着一个巧笑倩兮的花不溜丢,青衣素裳,秀发如云,眼珠子圆灵灵的,像是会说话,举座唯独她食鱼。 疤面汉子狞笑骂声:“婊子,老子没看上你,就痒了!”就待扑去,忽然身侧飞来一条人影,喝道:“不要殃及无辜!” 疤面人倏地转身,瞧清来人仍是凤目朱唇的美少年,陡地一股恶气,从脚底直冲脑门,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叮”地一声,寒虹耀眼,腰间一把蓝澄澄戒刀已擎在手里,口里骂道:“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报上名来!” “江之琳,你待怎样?”少年手握长剑,挺身而出,初生之犊,自是谈笑辟易。 疤面人对这名字陌生得很,冷笑道:“好,老子成全你!”说着,再踢翻一张桌子,便待厮杀。 江之琳心里很是纳闷,人家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来头呢,忽的一转念,才想起这里敢情不是开封,遂道:“且慢,外面宽敞!” 疤面人不打话,戒刀一振,蓝光跳动,身形猛地一旋,宛若鹏鸟,飞出楼窗! 江之琳未待定睛,眼前又是一晃,又一条人影飞出,敢情秦姓少年亦破窗飞去!他见敌人用刀功力深厚,轻功上乘,微觉惊心,表面不动声色,直奔窗口,却是苦也,楼高三丈有奇! 他未免微凛,双手扶着窗槛迟疑了一下,楼下那疤面人已破口大骂了。 这窗口,正在那少女的旁边,她见江之琳这副窝囊状,两眼笑吟吟地,骨碌骨碌直转,有意无意瞟了他一眼,阵阵衣香,飘然送鼻,只是江之琳哪还有心再注意到这个? 他不待疤面人骂出第二句,微咬下唇,腾身跃下,满堂的食客,或临窗,或下楼,走得一空,只除一人——那丘比尼依然低垂双目,细数念珠,好像身旁并没事情发生一样。 江之琳身躯悬空,“铮”一声,拔剑出鞘,寒光逼人,好一口百练精钢宝剑。他指缠剑穗,如捏剑诀,以免明珠碍手,猛的沉力一振,剑气千层,轰隆有声,恰如春雷惊蛰,又似雨前电光,夹一场未来的暴风雨而至。 秦姓少年失声叫出:“耘田大九式!” 疤面人自也识得,微觉意外,却也不惧,横刀一挥,“星走月驰”,刀影似寒海怒潮,汪洋一片,据地抗天,力有借处,深得地利。 江之琳弓身缩腿,潜入刀海之中,身形美妙绝伦,竟自隙处下地,剑尖滴溜溜地刺向敌喉! 疤面人暴喝一声,杀出“鲁东野老”的单传秘法“阴风断魂刀”,只见他奏刀砉然,指东打西,挑上拨下,拼拼凑凑,看似杂乱无章,实乃天衣无缝。 江之琳沉气应战,把家传“耘田大九式”威力发挥到十分。这剑势千锤百炼,大智若愚,深得拙朴之趣,却又轻灵秀气,玲珑透剔,正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真是天机妙算,抢尽先机。 闹事地点,正是洛阳的通街大衙,车马阻绝,行人伫足旁观。在龙门阁三楼临窗雅座,也有五六个客人,倚窗观看这场激战。其中有一身穿紫绣团胸绣花袍的贵介公子,生得面如冠玉,隆准高挺,一对虎目闪闪作光,威棱慑人,端凝自威,这时伸出猿臂,遥指楼下的江之琳,操着咬音纯正,但不太流利的汉语道:“我不喜欢他那意态,他明明打不过,还那么勇敢……” “小王爷要我教训他?”旁边一个五旬上下,方脸虬髯的黄袍老人问道,他手中拿着纯金巨觥,已经有点酩酊了。 “不用,我们明儿就离开洛阳到长安去,不要多惹事端,而且他快输了。”小王爷回答。 “宇兄大名满燕赵,燕山一雕宇雄的名头,何人不识?”座中一个削瘦老翁说道。 燕山一雕宇雄被他当面一恭维,觉得十分光彩,再进一觥,说道:“彼此彼此,奇门开碑手陶摩的名头亦是正在不小,你的‘单掌开碑’比我的‘乾坤三旋’并不多让!” 小王爷任他们两个自吹自擂,兀自望着街上,仅对身旁一獐头鼠目的师爷问道:“程先生,你是‘中原通’,这少年你可认得?” 程先生程苟得受宠若惊,把身子挨近了说:“认得的,这厮是汴梁江家的人,叫江之琳。他自幼父母双亡,由其叔抚养长大,他堂兄是有名的‘都下四子’中的老二,近日颇有多事的人要把他凑上,成都下五子,在汴梁是很出风头的贵族少年,小的一向在汴梁,是以识得。他叔父江继澍,乃本朝……” 说到这里,程苟得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吞吞吐吐,瞟了小王爷一眼。 小王爷颜色不改,原谅程先生的口误,说道:“但说无妨。” 程苟得咽一下口水,说道:“乃赵宋高官,一身武技在武林中虽没名气,但知道的人都说不错,他们江家家传剑法‘耘田大九式’,据说传自……什么老农的……” 小王爷虎目一睁,叫道:“辛山老农!” 座中的燕山客宇雄,奇门开碑手陶摩闻言神色都为之一变,醒了三分醉意,急忙探头往外看,想是要看看这江之琳究竟有多大道行。 在街上的江之琳,越战越惊,想不到今天路见不平,却会惹来杀身之祸,在老家汴梁,他虽不以武技眩人,但受人奉承,也真以为自己身手颇不错的,哪知第一次真刀真枪厮杀,就出师不利呢。 疤面人虽占六成优势,却也真想不到少年有此身手,能够跟自己对拆五十招,不禁心里有气,于是故意收刀败走,诱敌跟踪,猛地反砍,“五雷劈顶”,刀风呼啸,隐夹风雷,竟有丝丝阴风,嗤嗤发响,透自刀锋! 哪知江之琳剑不动人动,剑作“四两拨千斤”之势,人如旋风一转,并不上彀,待刀剑行将交绥,剑端发出几缕阳和之气,然后猛然收剑,剑星千点,疾如流矢地,挑取敌人背后大穴。 这一手先诱敌,后变招,争的就是一厘之差,真得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之妙。 疤面人却也了得,煞是脑后长眼似的,竟以龙虎山镇山法宝“移遁大法”闪过! 两人又战在一起,直杀得战云密布,刀光四起。 夜市方盛的大街上,街心空荡,静悄悄的,只有金石交呜和惊心动魄的叱杀声,路旁万头攒动,屏息观战,那青衣少女也伫足在骑楼下观战,一边看一边想:“想不到他竟会是辛山老农的再传弟子,剑法是很好的,可惜他功力不足,终久还要落败。” 秦姓少年在一旁见拜兄久战不下,悄悄掏出精金蜂芒针,捏在手里,不幸正瞥见青衣少女凉如寒水的美目,不知怎地,双手竟乏力的垂下。 龙门阁前本是交通要道,吃两人一闹,车马纷纷改道,这时突然有“得驴、得驴”的马蹄声,由远处传来,须臾,一匹鞍辔鲜明的骏马,戴一个佩刀的黑衣骑者来到酒楼前。 事非寻常,疤面人百乱中偷偷游目一看,那黑衣骑者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人,忽然由马上滚落下来,朝路旁骑楼走去,对那食鱼少女恭敬一礼! 而骑者的制服,骑者的制服…… “难道是她?难道是她?”疤面人倒抽一口冷气,脑中连闪过两个问号。 这时恰好江之琳奋其长剑,一道银虹,星飞电驰分心猛刺,锐不可当,饶他疤面人功力深厚,也得倒退三步。只见他乘风扬帆,戒刀一封一架,跳出圈外,叫道:“姓江的,鱼骨暗算之辱,没齿难忘,哪里遇到哪里算——” 一语方了,人已去远,后面还跟一个人影,自然是那秦姓少年。 人群哄然而散,四处还有稀稀落落几下鼓掌声。江之琳宛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想道:“他为何不败而走,我并没赢他呀,而且我是用肉骨打他的,而他却说是鱼骨?” 街上交通畅通,车马行人,又是熙熙攘攘,江之琳愣愣走到街旁,这时由龙门阁里,走出一拨人来,正是原在三楼雅座观战的小王爷等一行人。 两下交错而过,当时打了个照面,小王爷上下打量江之琳,嘴角露出鄙夷的笑意,想道:“我还是不喜欢他这意态。” 燕山一雕已经酩酊大醉,双手搭在同伴肩上,口齿不清吼着:“我要夺得终南之宝……” 他的声音,由晚风散开,消逝在街闾里。 江之琳偶然瞥了少年公子一眼,这一眼已足够他记一辈子,这小王爷混和粗犷豪迈和虚心向文两种性格于一身,这是开国君主特有的气质,宋人没有这个已经很久了。江之琳走了五步,耳闻“……终南之宝……” 这两个青年人,都不知道将来命运在彼此身上要作何种的安排,因此现在,当他们在洛阳的一条???上偶然相遇,都平易地让对方走过,如果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知道…… 江之琳俊目看处,街上行人纷作乌雀散,那少女和黑衣骑者不知何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不远处有两个青年侠士,头缠一字巾,身穿白绸衣袍,衣袍飘风,潇洒之至,缓缓走过来,朝江之琳拱手。 江之琳一看,却非旧识,忙也回礼。 “兄台好身手,真可谓一战成名。”右面那个道。 另一个看看江之琳长剑穗上的绿珠道:“小弟缘份不浅,竟能亲睹辛山老农绝艺,兄台应是汴梁江家?” 江之琳正为力战无功苦恼,一听这话,顿生知己之感,一谈之下,方知两人俱是南方有名的青年好手,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挣得天大的万儿,一个是湘南六侠老幺八臂书生东方狄,一个是华严小三仙老二罗浮七步掌白希龄。 八臂书生道:“小弟来迟一步,未知兄台缘何与阴风断魂刀万元结下梁子,这厮一向眼高于天,在燕鲁走动,不可一世,让他未到终南,先摸一鼻子灰,真是大快人心。” 江之琳“喔”了一声,心想:“又是终南,不知终南何物,如此引人注目?眼巴巴不远千里而来,竟有三拨人之多,那疤面人敢情大有来头,居然有姓有万儿,如此说来,与他平手,还算不冤。” 罗浮七步掌白希龄道:“像兄台这等身手才配上终南,吾等不过聊备一格,前去开开眼界——兄台也上终南吧?”他把话的重点,放在最后一句。 江之琳脑筋转了两下,漫声咿唔,算是默认。 这时街尾起了小小的骚动,一群提刀带枷的公差,浩浩荡荡走过来,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江之琳知道准是因为在市肆动刀枪,触犯刑章,因对两人拱手道别道:“看来小弟有点小麻烦了——” 两人相视一笑,很难看清那笑里的意味,东方狄说道:“江兄有事,小弟等先行一步,好在此去长安,前途见面的机会还多着——” 江之琳自动迎上前去,随便向公人三言两语,自承是汴梁江家的人,再赏他们几两银子吃酒,把众人打发掉,自去找个宿头过夜。 一宿无话,次日,红日第一道光线落在窗上,江之琳早早盥洗,带剑出房。 甬道里还很幽暗,清晨特有的宁静气氛激荡着,有点像是森林里的小径,通往萧寺古庙—— 江之琳忽闻一阵环珮之声,蓦觉眼前一亮,煞似整个甬道突然挂满琉璃灯似的,一个袅袅婷婷的倩影,莲步款移直走过来。 她瑶鼻樱唇,眼如秋波,颜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一身狭窄衬身黑衣,越显得肤色如玉,白里透红,纤纤玉手里,握一支玉簪,一边走,一边垂首挽发。 江之琳觉得这少女似曾相识,未免多看一眼,终于记起原来是昨夜,在龙门阁差点惨遭池鱼的少女。 也许是少女步履不稳,也许是江之琳神思不属,两下擦肩而过,差点撞到,一缕似兰似麝的幽香,依稀可闻—— 江之琳急忙闪在一旁,侧身让路,黑衣少女似乎方才惊觉,秋波偶然回眸,并没停止挽发,也没停止脚步,步履细碎,宛如踩在落叶。 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愉快,这是天下人普遍的想法,大清早一出门,碰见美娇娘总比凶煞神好,他也是这样想,也只这样想。 江之琳骑在高马上,心想自己此次离家,本打算浪迹天涯,昨夜既然在偶然里听到终南有宝,不如到关中壮游,遂策马西行,在秋风落叶中,奔向潼关。 路上,江之琳扬鞭驰马,豪气飞扬,本来因为情场失意,决心远走他乡,正苦天地茫茫,无处可容此身,现在总算透出一丝曙光,已经有一件事等待自己去作,想到这里,不禁勒马长啸,弹剑自语:“剑呀,我如今只靠你!” 豪语未了,江之琳失声高叫,剑穗上的明珠,已经不翼而飞! 这颗通往过去生活的惟一的桥梁,藏着一段伤心的恋史的明珠,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遗失了,江之琳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说道:“也罢!就让这最后的桥梁也断了吧!”心中却不免想道:“出房前还在,遗落是不可能,又没有人碰到我,喔!有了,会不会是那少女?但她在挽发呀!” 江之琳越想越不懂:“挽发,她是用单手还是用双手呢?” 他闭目回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少女的容颜,只记得她很美,穿着黑衣,但怎样的美法,就无从记忆,正像一句很熟的诗句,忽然忘了,除了查书之外,根本无从记起。 按理说少女的娇容是特别容易记住的,他也记得一个,就是为了她,自己才离家远游的,那个人儿远在汴梁,此时他正一步一步离她更远…… 前面是个土岗,两边的小丘向外展开,黑压压长满松柏,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岩石,土岗中央,有个缺口,活像大门,这条平坦的大道,就是蜿蜒伸入这门里。 江之琳扬鞭进入土岗,忽然有暗器疾如流矢,朝面门打来!他陡然一惊,人闪马嘶,避过暗算,那暗器落地,碎土纷飞,暗器也者,原来是土块! 他怒喝一声,认清暗器来处,猛地“一飞冲天”,跃上土岗,根本不理“逢林莫入”的禁忌,往前直冲。 树林里尽是树杆,不见人影,幸好土块接二连三打来,接着传来几声“格,格”娇笑——这与其说是暗算,不如说是引路。 江之琳打心里不服,不信敌人轻功如此了得,不由激起少年好胜之心,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地势渐降,树林将尽,江之琳穿林而岀,只见林外豁然开朗,一塘清水,水波滟滟,池旁有枯柳数枝,柳条摇曳生姿。 柳后有人面对水塘,倚树而坐,身躯隐在树后,只见侧影,和搁在膝上的玉葱也似的素手。 江之琳心中诧异不迭,俊目瞬也不瞬,沿小径奔下去,那人并不起身,闻声回首,柳旁探出一张姣好面庞来。 他浑身一震,一腔怒气,烟消云灭。这少女正是路上苦索枯肠,无从记忆的伊人!甬道邂逅,芳踪已渺,恰如春梦无痕,无从记忆,此时再拜芳容,竟似旧梦重温,无限温馨,像久久悬而未决的疑问,忽然获得答案,心中无限痛快。 时本深秋,地在中原,她在树下,像带回来了整个春天,池塘生春草……而景物也有几分江南风物的韵致,云淡风轻,烟笼柳堤,美得像一首田园诗。 少女一笑粲然,笑靥如花,扬声问道:“你找人吗?” 江之琳呐呐道:“是的。” 少女问:“你找掉了的东西吗?” 江之琳大吃一惊,讶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少女看他那股傻劲,“噗嗤”一笑,说道:“大少爷,掉了的东西很重要吗?” 江之琳吃人家娇叫一声“大少爷”,面红耳赤,嚅嚅说道:“我哪里是什么大少爷……” 少女更是笑得花枝招展,伸出皓腕指着他的头上说道:“你自以为打扮得很穷酸是不是?也不想想哪个读书人,戴得起你那种丝质方巾,唉,真是。” 江之琳暗打一下哆嗦,伸手摸摸方巾,也自骂荒唐,生气匆匆离家,竟忘了这个,从汴梁到洛阳,一路就戴着这方巾跑。 少女勉强制止笑声,站起身来,展开手心说道:“而且我还有这个,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在白里透红的掌心上,滚动一枚碧油油透明绿珠,绿珠里,一面嵌着一个轻裘宝带,头戴束发紫金嵌宝冠的美少年半身像,正是江之琳自己;另一面是一个绝色少女的肖像。 珠中少女身穿白绫罗衣,容颜像朵莲花,有着灵性的美,使人突然记起自己最初的恋人,而相信必有一件秘密的爱情,关系着她。 在她的眉宇间,如梦似的带着一种幽郁的薄愁,轻得像晨雾,淡得像轻烟,使多情的人会因为不忍,而想去吹散它,这神情,正跟现在郁结在江之琳眉间的一样。 江之琳一看这绿珠,当然知道正是自己所失之物,顿时又怒又惊道:“你,你是女贼?” 少女怫然不悦,呶嘴嗔道:“哼!我师叔的‘拂云摘星’,随便到人家身上一掏,偷个石子、珠子总是有的,不过,通常是连肠带肺掏出来!”说着,低头幽幽一叹:“不过,你骂我女贼也没错,我本来就是一个女贼。” 她幽怨的叹息,真有楚楚可怜的样子,江之琳一看把人家骂得自怨自艾,理虽直,其奈气不壮何,竟自慌了手脚,虽有满腔怒火,就是无法骂出口去。 少女忽然展颜一笑,一扫戚容,说道:“这珠子对你很重要,我看得出来。”语气里很有威胁的味道,一面伸平手掌,稚气地呶嘴吹气,珠滚掌心,绿光在粉红的手心中闪动,如梦似幻。 江之琳听得出少女要挟之意,但不愿自己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因此心下冷笑,故意装出冷漠的神情,说道:“也还罢了。” 少女柳眉一展,笑得很甜,说道:“你骗我,真的无关紧要吗?”说着,皓腕一扬,作势要把明珠投入前面水塘。 江之琳微微色变,心里很着急,要知这绿珠乃瑞祥之符,江家弄璋,周岁授珠,弱冠用以订婚,身后用以陪葬,无限珍贵,更何况去年他不惜巨金,请精工在珠面嵌上恋人真容,再覆以透明龙涎液呢?但他宁愿等一下该海底摸针再海底摸针不迟,这时万万不可自打嘴巴,所以故作轻松道:“你投吧!” “瞧你,声音都变了,还装好汉。”少女抿嘴讪笑,接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瞧着绿珠,孩子气的对珠子说:“绿珠,绿珠,命运多舛的绿珠,在石家,你坠楼,在江家,你投水——”说着,玉手一扬,其势疾而其劲足! 水塘上没有泛起涟漪,也没“噗通”的声音,江之琳仰天大笑,笑声里充满男性的优越和揶揄,好不令人气恼! 少女柳眉倒竖,气急败坏道:“你当我真不敢,你当我真不敢?”说着,用力一摔。 池水不惊,声息全无,江之琳更加得意,哈哈大笑,被她作弄了半天,现在总算争回了优势。 少女长叹一声,眼皮一掀,美目白了他一眼,舒掌平心,低声恨恨道:“还你吧!我输了!” 江之琳喜从天降,忙不迭小心翼翼伸出食、拇两指,捏起绿珠,仔细没碰到人家肌肤。 失物复得,他无须投鼠忌器,胆气一壮,大声说道:“姑娘先窃明珠,后掷土块,两番三次出手相戏,敢问是何道埋?” “我就知道你明珠到手,声音会变粗,果然没错!”少女自言自语似的埋怨,忽然玉面一寒,半真半假道:“我要兴师问罪!” 江之琳错愕不迭,说道:“这就怪了,敢问师出何名?” 少女鼻孔低哼一声,说道:“你自以为了不起是不是?你自以为胜了阴风断魂刀是不是?我敢说你一定这样想,哼!” 江之琳勃然色变,怒道:“区区从不自以为了不起,我也没打败疤面人万元,这与我们所谈的,有什么关系?” 少女料不到江之琳会发了少爷脾气,白了他一眼,一面以柔克刚说道:“关系大得很,大少爷!” 江之琳一听又是一声圆调美的“大少爷”,顿时手足无措,没法招架,少女注意到了,很是高兴,强忍着笑,寒面说道:“万元出言无状,我出手薄惩,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 江之琳听她这样讲,记起万元口口声声说是被鱼刺暗算,因道:“鱼刺是姑娘出手的?” 少女颔首不语。 江之琳道:“但是我也出手了,应该由我出面,因为……” 他本想说,闹了事情,理应由男子出面。因为男人该多护着女人一点,但一想到要知这“无辜”少女,是这么邪门,早乐于看鬼打架,何必多此一举,所以把话头勒住。 少女没想得他那么多,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才不把话说完,很领他的情,檀口含香道:“看来你这人心还不坏,但你没有看到我是有意挑衅的?不然你打他就够了,我何必把肉骨击落呢?” 江之琳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如果他真的跟你动手?” 少女莞尔微笑,道:“我就坐着别动,等别人来施以援手!” 江之琳洋洋自得,心想:“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替你解危。”因口角生风道:“区区来个见死不救!” 少女素手刮脸羞他:“呸,你还自以为了不起,谁巴望你!”忽然觉得自己口不择言,两颊飞红,颜如渥丹,说道:“自然有别人,那个比丘尼!” 江之琳大奇,惊问:“那个妙龄尼姑?” 少女格格娇笑,道:“妙龄?她年龄比你祖母还大呢!公子爷,你走眼了,唉,真是个书呆子!” 这话太损男性的自尊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江之琳强颜怒道:“哈,她也来个见死不救!” 少女不理他,自己说自己的:“如果真是她,万无见死不救之理,我就是要试探一下,是否真是她,才出手打万元的呢?”说着,“唉”了一声,狐疑自语:“不知是不是她?” 江之琳一听自己昨天见义勇为,原来在当事人眼中,根本就是个错误,一时甚觉没趣,仔细把绿珠收在怀里,说道:“我要走了!” 少女并不饶他,笑道:“你可仔细收好,下次别再看人看成那样,东西掉了也不知道。” 江之琳觉得她无可理喻,拂袖就走,少女急追两步,急道:“且慢,我话还没讲完,你是不是先到长安,再到终南去?” 江之琳一听“终南”二字,宛如天雷劈顶,不由得回头,傲然道:“正是!” 少女且不答话,弯腰拾起一根枯草,在手中玩,随口说道:“请再三思,终南山你还是不去的好。” 江之琳忿然,怒道:“朗朗乾坤,阳关大道,别人去得,我也去得。” 少女拿他没办法,搭讪敛衫拂袖,说:“总之,你是个傻子,很傻,很傻,最傻的!” 江之琳为之气短,冷笑道:“你还有多少难听的话,快说出来,区区要失陪了。” 少女忽然满脸讶异,纤手指着他身后土岗,惊道:“看,那是什么?” 江之琳急忙回身,山上松柏森然,风在树梢,哪有异状,再一回头,少女已去他二十来丈,行将转入山后,风里传来声音,赛似瑶台仙乐:“我……叫……骆……珊,记住……你自己……是个傻子……” 江之琳怔怔望着她的去处,想起特别使自己伤心的另一个女孩子,说道:“终南山我不能去?我偏偏要去!” 第二章 三兽渡河 渭水缓缓流着,在淡淡的秋阳下,滟滟闪光,像是一把长剑,它的剑鞘就是铺石的官道,由潼关指向长安。 道上,时有赤帻纬鞴的骏马,乘风绝尘而去,剑影鞭丝,形色匆匆。 长安城的客栈里,挤满三江五岳的好汉,和身怀绝技的侠士,他们的银子像水流着,流向酒楼勾栏。 道士、尼姑、和尚挂单在城内的道观、寺院,心中的贪念,随着木鱼钟声悠扬…… 就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年青人单骑匹马,指日奔向长安。 黄昏,归鸦寻栖,暮鼓竞喧。 江之琳在城门关闭以前,进入长安城,四处寻找宿头,无奈都有人满之患,正在进退维谷之际,遥见长街缓缓来了两骑,远远的就在马上施礼,原来是在洛阳结识的罗浮七步掌白希龄和八臂书生东方狄两人。 东方狄道:“江兄久违了。” 白希龄见江之琳行装未卸,问道:“江兄犹未寻到下处?” 江之琳道:“小弟刚刚进城,大客栈里尽是江湖豪客,小弟不愿与他们为伍,免生事端。” 白希龄一听,知道这公子爷一点江湖阅历也没有,喜怒随心,而且还在生人面前说起,真是少爷脾气,因道:“江兄若不嫌弃,小弟等寄寓处,地方偏僻,很清静,大概有一二空房。” “如此甚佳。”江之琳道。 三人一起策马奔向城北,在宛如迷宫的穷巷陋街中乱转,好容易来到一条巷口,两人下马,系马在枯树上。 江之琳四下观望,哪里有客栈,忙问:“客栈在哪里?” 东方狄伸手朝巷里一指,江之琳探头一望,只见巷里鳞次栉比,高低不齐,地下还有污泥积水,长巷深处,一盏风灯写着“鸡坊客栈”四字,在风中摇幌。 江之琳几曾住过这种旅舍,不免踌躇了一下,白希龄、东方狄见状,相视一笑。 “既来之,则安之。”江之琳想道,遂坦然落马系骑,随两人往巷里走,途中还得仔细别弄湿了鞋子。 鸡坊客栈的窄门里,一个背插长剑的全真,手摇拂尘,一摇一摆走出来,看见二人走近,笑道:“我当两位要误卯了呢。” 白希龄为江之琳引见,道:“这是江西黄梁观观主化龙道人。” 江之琳见他像貌清癯,颏下留三绺黑须,太阳穴鼓起,知是武林前辈,连忙稽首。 东方狄拉着江之琳往门里走,口里说道:“道长稍待片刻,吾等去去就来。” 店小二见有客上门,忙着张罗,三人上梯时,白希龄问道:“吾等有约,夜探白马庄,江兄曷兴乎来!” 江之琳讶问:“白马庄?为什么——” 楼梯甚窄,只容一人,东方狄跟在最后,接口说道:“咦!江兄不探白马庄,大可直接上终南山,何必来长安呢?宝物要到下月望日午时才出土呢。” 江之琳知道自己又说外行话,忙道:“不瞒兄台说,小弟并不识路径,若不嫌累赘,愿附骥尾。” 白希龄道:“江兄何必过谦,请快准备。” 江之琳心中惑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匆匆随店小二到自己房里,放下行李,立即下楼,才发现白希龄、东方狄两人还没出房,心中有点暗笑自己猴急。 化龙道人客气地朝他笑笑,并不言语,自仰首看天色。不久,两人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下楼,一见江之琳没有易装,心想探庄夜行,只有绝世高手才敢穿白衣,这江之琳太过自大了,于是两人相视一笑。 一行在星惨云暗,月黑风高的夜晚,越城出郭,往西疾奔,途经李家村,村口忽起一声呼哨,白希龄也出声回答,四条人影飞窜出来,加入行伍,继续前行。 江之琳边跑边想:“这些人轻功都已炉火纯青,我勉尽全力,才算跑个首尾相随,看样子人家还游刃有余呢?真不知道终南有什么宝物?在下月望日会出土,又为什么企图染指的高手,都必须夜探白马庄?” 一行人在漆黑的野外,疾奔了两个时辰,化龙道人示意大家止步,拂尘一扬,说道:“依照前约,我们有事互相照应,得图则各看缘份,是不是?” 众人都点头称是,江之琳看人群中有一个削腮光头的,手提禅杖,合十为礼,身上穿的却是玄黑劲装,想道:“和尚也生贪念,这还有话说,身上穿起夜行衣,就不知犯了第几戒了?”再看众人都面不红,口不喘,却不免暗叫几声惭愧:“过去真是井底之蛙,如今我才相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了。” 正思索间,“刷,刷”几声,大家都各奔前程,江之琳万不能吃人耻笑,中途打退堂鼓,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跑,心想:“三兽渡河,各有因缘,进去碰碰运气也好。” 约摸三里光景,一座黑压压庄院已经在望。 江之琳知道庄外若有暗卡,必已被先走的同伴破去,遂放胆疾奔,越过丈来高的石墙,进入庄内。 墙内有墙,围楼重房,星散罗列,假山、树木、水池之属,处处皆是,这时星月俱无,庄内灯火寥寥无几,黑森森像是鬼城魔域,仅有的数盏灯火,光晕暗淡,有如鬼火。 江之琳灵台一明,想捉个伏桩察询庄主居处,哪知四下探望,不见半个人影,整个白马庄直似空城废墟一样,死亡的静寂笼罩着庄内,可以听清十丈外面的落叶声。 远处高楼屋顶上,有一寸长的两个黑影相搏追逐,距离太远,听不清金铁交鸣和呼杀斥骂,像一幕默剧。 江之琳蹲在暗处张望,身后忽然有阵冷风轻飘飘吹来,他转身刚待出剑,一条手臂已经搭在肩上,低叫:“江兄!” 江之琳辨声知是白希龄,遂示意他向高楼看。 白希龄凝眸眺望,从招式中辨识人影,良久说道:“神偷诸乞,好家伙,奇怪,他怎么会吃瘪呢?” 江之琳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们一路来的?” 罗浮七步掌摇摇头,专心凝望,半晌失声叫道:“西华山君罗希汾,单剑破太湖三十六寨的好手,竟在白马庄内效力?” 江之琳暗自赞叹,这罗浮七步掌白希龄年龄大自己不过五、六岁,见识何等广博,竟能从招式中指出人物,心中更生“有为者亦若是”的念头。 白希龄放下搭在江之琳肩上的健腕,说声:“我跟神偷有点交情,得去照应他一下。”一言甫毕,身形不耸,竟以蹲势飞起,捷如灵猫,横飞过高墙,身躯离墙头不及三寸,他的轻功已达到收发自如的地步了。 江之琳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楼酣斗处,必是庄内要地无疑,我何不前往?” 越曲房过重楼,江之琳来到一个花园,假山亭榭,小桥流水,布景井然,巧夺天工。 蓦然,有条人影从花园侧面的曲楼楼窗飞出,身躯玲珑,悬空连打三滚翻,斜飞一丈,在墙上一站脚,继续往前。 这黑影绣巾包头,身段婀娜,腰插玉箫,飞奔之际,倏地回旋,宛如金鱼戏水,轻灵已极,一对在黑夜中亮晶晶的美目,扫向江之琳藏身之处。 江之琳暗叫声“不好”,心知躲无可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毅然仗剑挺身。 黑影飘来,疾如鬼魅,一个软绵绵的娇躯,似要滚进他怀里来,一面低声娇叱:“快躲下!” 江之琳听声音知道来人竟是骆珊,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一时迟疑,一双玉手挟千钧之重把他拉下。 果然,瞬眼之间,数条人影宛如天马行空,飘然飞过! 两人一齐挤在暗处,江之琳跟人家靠在一起,觉得很不自然,只听骆珊急道:“你这个呆子,来我家干什么?” 江之琳大吃一惊,原来白马庄竟是人家家里,这可怎样回答?她若责备自己为何带剑探庄,大可用江湖话挡去,但她责备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闯到家里来,可不好办了,顿时像私窥闺阁,当场落网一样难为情,呐呐道:“我……来……看……看。” “看什么呀?”骆珊摇着他的手问道。 江之琳耸声肩膀,说道:“看看人啦,看看房子啦,看看热闹啦。” 骆珊一听“看看人啦”会错了意,虽说是江湖儿女,也不禁面泛红潮,幸好江之琳语出无心,意不在此,并没注意,她下意识缩回手来,抚鬓说道:“你要看,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家的花园,关中有名。花石岗是跟大内一样,由太湖运来。但现在你快快回去,今夜不是你该来的,尤其是带剑。你跟我父亲,走不过一招,跟我师叔,走不过三招,跟罗总管,走不过十招。” 江之琳自尊心大损,冷哼一声,说道:“多谢姑娘费心,白马庄就是龙潭虎穴,江某也要闯闯看。”说着,竟自要起来。 骆珊一急,柔荑拉着他的手,玉脸离他不过三寸,吹气如兰,说道:“你所要的,无非寻宝地图,地图我家实在没有!” 江之琳到现在才知自己今夜是来干什么的,用劲推开玉手,起身说道:“这可得待区区查看后,方好说得。” 骆珊被他推开,一阵羞愧攻心,不知所措,恨恨道:“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死活由你去,我也不管你。” 江之琳留下伤心的骆珊掉头不顾而去,敏捷越墙出花园,俊目游望,四面尽是高楼,竟不知哪一幢是方才神偷诸乞和西华山君罗希汾争逐之处,庄内仅有的数盏灯火,时明时灭,似是有计划的安排。 “江老弟,这里来。”细小如蚊,却清晰可闻的声音,突然在耳际响起。 江之琳错愕不迭,循声望去,发现化龙道人躲在一株古松下招手,忙问:“道长有所获乎?” 化龙道人沉思不语,江之琳又道:“白马庄的楼房,似按一种阵法建筑,闯来闯去,老闯不出一点名堂来。” 这时,宛如电光一闪,一枝响箭带着熊熊绿碧火球升起,刹那间,就像魔法降临,整座白马庄火把四起,怕不下千数,照得全庄亮如白昼。 原来庄内处处有丈高旗杆,杆上束草成棍,浸以重油,这时由引线点火,火光炎炎,把庄内伏藏的二十来个各路人马,照得原形毕露,恰像池塘干枯,水里的龟蛇鱼虾一样,无所遁形。 接着,庄中最高处的屋脊上,出现一个红光满脸,须如白雪的青袍玉笏老者,登高高呼:“诸位夤夜探庄,来意骆某全知,请到白马厅商量!骆某谨备水酒,以谢迓迎之迟。” 骆庄主说时,白须飞舞,声音亮如洪钟,再加四角有人传诵,全庄各角落都能清楚入耳。 这无异是束手成俘,太伤颜脸,探庄者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肯干这种丢脸事? 没有人应邀赴这鸿门宴! 白马庄老庄主骆岩仰天大笑,声如西天雷鸣,朗声道:“天下英雄,聚集长安,无一不是想生事白马庄,骆某若不把事情交待,只怕夜夜都会有人闯庄,好,既然列位都不赏光,自是眼中没有骆某这一号人物在的意思,有胆敢硬闯的好汉,请便!” 一语未毕,一缕人影宛如冲天炮腾空而起,拔高四丈余,化龙道人和江之琳扬目一看,正是华严小三仙老二罗浮七步掌白希龄! 瞬间,骆庄主身后,飞起一粒红色火球,顿时万箭呼啸,怒矢横天,从四面八方朝白希龄射去!中间还杂有无数火箭,眼看白希龄不成刺猪,也成烤肉! 原来白马庄乃由赛鲁班梅冗设计,庄内机关密布,密道墙垣交错,假山亭台看似多余,其实处处都有庄丁理伏,豪侠满长安,所为何来,骆岩不是省油灯,早控弦以待。 白希龄看万箭穿心而来,不慌不忙拿出水龙笛,只见水龙笛急旋如轮,身形扭动如蛇,双脚凌空微踢,似有无形气流潜生,箭簇纷纷掉头而飞,反弹落地! 不知何人尖声叫出:“海上吹箫生的‘击筑退潮’!” 更有进者,罗浮七步掌在挡箭之间,似有取舍,正面迎头痛击,反面虚虚指点,阻力借力,同在一瞬,身形宛如祥云棉絮,无门自动,缓缓移挪。 这一手是海上吹箫生近年新猷“望舒云游”,却无人能识! 江之琳衷心赞美,叹为观止,深以有友如此为荣,化龙道人则看也不看,只借着火光,眼神湛湛,四下张望,利用胸中天机灵窍,暗暗盘算白马庄建构之理! 万箭显然无功,天空中又闪出一道蓝色火球,白希龄挥舞之间,忽觉万箭尽收,力无借处,身形凝滞,自然下坠! 白希龄心中陡然兴起扬名关中的豪兴,在天下英雄面前,表示任你白马庄是龙潭虎穴,我还是来去自如,遂想:“万箭既无奈我何,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万箭再起,正如送我顺风!” 于是,他脚下微沾尘土,立即弹射斜飞,朝庄外方向飞去! 骆老庄主脸上一阵狞笑,解下腰后雕龙弓,满引一弓,“当”地一声,震耳欲聋,一簇飞羽箭,力贯万钧,疾如游星天狗,啸如鬼号神泣,横空而过,直指白希龄心窝。 白希龄身在空中,长啸一声,水龙笛运劲一架,想叩开飞羽箭,不料浑身一震,宛如巨木撞心,头下脚上,而第二簇,第三簇的飞羽箭已然到胸。 罗浮七步掌在空中翻滚,水龙笛挥架,震得全身真气,龙蛇钻动,终于落下地去。 白马庄庄丁欢声雷动,震天撼岳,齐声叫道:“陇西李家,射日神弓,移植中土,扬名天下!” 骆老庄主捋须微笑,临空踏虚,走出屋顶,像是空中有无形的梯阶,一步一步拾阶走下! 于是,白马厅红漆金钉的大门,由四名庄丁推开,粗如儿臂的巨烛,照耀全厅。庄内四角,庄丁传呼: “请!” “请!” “请!” “请!” 各路英雄,看看势成骑虎,都怀着同样的心思:“去就去,看你这老匹夫搞什么鬼?”缓缓蠕动,鱼贯而入。 转在大树后的江之琳,突然牵一牵化龙道人的道袍衫袖,说道:“我不愿受这个侮辱!” 化龙道人颔首无言,他默一推算,已知白马庄重地所在! 长杆上的火把,逐渐草尽油干,白马庄慢慢沦入黑夜的统治,只除了白马厅,那里在红烛的照耀下,天下英雄一个一个进去。 庄内四处忽起索索之声,白马庄的主事出来巡査。 “刷”地一声,圈内多了一条人影,喝问:“何方高朋,龟缩在此?” 江之琳知道已露了行踪,心一横提剑跃出,化龙道人按兵不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聚气出声,声小如蚊,传音到江之琳耳中:“江小弟,留神点,不要引起惊动!” 来人是三十出头的矮脚鬼小南昆胡威,倒拿金镰,“呼”地一声,迎面一招“独劈华山”! 江之琳轻弹剑身,眼神一闪,使出“耘田大九式”的最后一招,“日落而息”,一派偃兵息武的样子,而深藏三大杀手,七个危机! 树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飞起,化龙道人凝神聚气使出“白日升天”,闪过高墙,没入夜色中。 仗着一身数十年的修为,化龙道人以“浮光掠影”轻功,宛如一阵风吹过重楼屋角柱下,饶他白马庄主事纷纷巡夜,也被他成功地到达白马庄重地“森罗堂”。 化龙道人猛吸一口真气,全身低平,用壁虎功盘吸在窗口上,探头一看,窗内檀桌锦墩,雕花金床,罗帐绣枕,无疑是少女香闺。 “这就是了,久闻骆老头有女如花,当作宝贝养着,猜当是掌上明珠的闺阁,那么——”化龙道人微微一笑,飞入窗里,一闪出房,房外,正对着梯口。 他轻捷步下阶梯,那里是个客厅,陈设古画珍玩,装饰华丽,四壁各有加罩花灯,光线柔和,花格窗子外面,夜深霜浓,越显得室内的温馨。 化龙道人探头向两侧楼房看看,略一思索,寻梯更下一层楼。 仍然是与上面一式无二的豪华客厅,化龙道人毫不思索再下层楼,这里布置虽与上面相同但无窗格,显示这已经是地下了。 客厅左前,有道小门,珠帘垂地,炉香可闻,门外悬木示禁:“擅入者死!” 这四字旁边,另有蝇头小揩数字,化龙道人碍目一看,原来写着:“不入者亦死!” 化龙道人真不知骆岩搞什么花样,寻这个开心干什么?也不理他,自吹气轻轻撩起珠帘,只见里面布置得像是个石室,明珠嵌壁,炉鼎生香,左面石橱上罗列仙丹灵药,瓷瓶莹莹,光洁鉴人,右面则是秘笈书籍和数把古意盎然的宝剑。 他脸上闪过欣慰的表情,突然,“哗啦”一声,脚下踏上翻板,掉下深渊去! 化龙道人临危不惊,将腹内浊气吐出,吸一口新气,衣袖倒卷,鼓鼓生风,竟冉冉上升,拔高五尺,再一斜遁,脱出险境,好端端落在地面。 “好险!”他想,一时动了好奇心,探头往井底一张望,却吓得魂魄出窍! 深达七丈的石井下,枯草席地,坐着一赤身裸体,白发披身的老人,正啃着雪白的女人玉腿,吃得津津有味,鲜血淋漓,发丝上尽是血珠,女尸的上半身,还搁在旁边! 化龙道人正思进入石室捜査地图,“匍匐”一声,全房震动,一片黑黜黜钢板落下,把他和石室隔开,另一片堵死楼梯出口。 化龙道人真气猛贯剑端,猛然朝钢板一戳。 “当”地一声,长剑没入钢板盈尺,拔不起来,他脚踢钢板借力,总算抽出,身形打桩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忽觉背后似有人吹息,猛然回头,一个可怕的头颅映入眼帘,井底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两人差点头碰头! “你是男的,还是女人?”老人嘴巴张开,露出尽是鲜血的白齿,像贪婪的贼在商量一件秘密似的低问,两眼暴突,昏浊无光,手中还拿着女人玉腿。 化龙道人宛如触电急忙后纵,近壁站定,一丝恐惧像条蛇爬过这武林高手的脊梁,他看清老人十指指甲长约五寸,倒卷如羊角,心中电闪想起一人,惊问:“前辈是海南黎母岭红羊老祖?” 红羊老祖是昔年跟海上吹箫生齐名的海外三仙之一,不正不邪,武功超凡入圣,已达三花聚顶,五元朝天之境,隐去多年,谁能相信竟出现在关中白马庄的石井中,而且心性尽失! 红羊老祖摇着手中玉腿逐步走近,口里喃喃似在抱怨:“他们一直给我女的吃,你是不是男的?” 化龙道人退无可退,嚅嚅道:“前辈是否误食高黎贡山的亡魂草?家师是——” 红羊老祖茫茫然步步逼近,全身骨头“格格”发响,密如贯珠,离化龙道人不及五尺! 化龙道人厉叫一声,聚全身真力,作搏浪一击,掌风如柱,摧石碎金,威猛无俦,正是江西龙虎山无上神力“神龟生火”! “砰”地一声,红羊老祖不趋不避,不迎不拒,硬挨一掌,手中的玉腿,血肉模糊,只剩一枝残骨,奇怪的是红羊老祖的白发,动也不动,竟像胶着在身上一样! 雄浑的掌力,竟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怎不叫化龙道人不丧胆?而红羊老祖又向前踏进一步。 化龙道人眼眶欲裂,不惜耗尽心血,将犹未练成的“混元气功”溶入掌力,连打三掌,“砰”、“砰”、“砰”,仍然无法伤害红羊老祖一丝一肤。 他突然惨叫一声,宝剑犹如神龙出海,剑啸如笙,猛刺三绝剑! 红羊老祖,两眼眨也不眨,双手作搂抱之势,再逼近一步,说道:“你是男的,让我看看——”剑锋离他肤发一寸,即为无形气壁挡住,红羊老祖原先练成外门无上魔功“阳胥大法”! 看看红羊老祖行将抱住化龙道人了,道人脑门一亮,脚下错步以“移遁大法”逃出红羊老祖怀抱,闪到阱井彼岸墙壁。 “侥幸,他似已失去当年的灵活了。”化龙道人生出绝望中的希望,希望藉“移遁大法”来拖延时间,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 红羊老祖缓缓转身,一步步走近,喃喃自语:“我要吃男的,他不能老是给我女的吃,他不能这样对待我。” 化龙道人如燕子穿云,方待急遁,红羊老祖肩头一幌,急如闪电扑出,五指指甲“咻”地伸直,快速绝伦,活生生把化龙道人擒来,迫不及待低头朝他脖子猛噬一口。 “啊……啊……”化龙道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谁也不能相信这种哀鸣会出在道貌岸然的道人口中。 化龙道人哀声惨叫之时,在远远的白马厅中,骆老庄主正仰天大笑:“哈,哈,哈,请!请!请!” 大厅里各路英雄大抵已落坐就绪,絮絮低语,都不知关洛绿林总瓢把子有何指教。 神偷诸乞指天划地高谈阔论,白希龄坐在他下手,人家以为这罗浮七步掌正侧身倾听,哪知他在运功自疗呢。东方狄看看座中二十来人,独少化龙道人和江之琳两人,心中纳闷不已,这一老一少跑到哪里去了? 门外陆续仍有人进来,骆老庄主站在门首一看,迎面走来七八个身昂七尺,腰间垅然有物的好汉,护着一不穿夜行衣的少年公子走近,这后生身穿青锦袄,外披滚锦狐毛肩,腰繋玲珑嵌宝玉环条,气度雍容,顾盼生威,年可二十三、四,却不识何人。 西华山君站在骆岩身侧,一看燕山一雕也在这群人里面,笑道:“宇兄也有兴,咱们好久不见了。” 少年公子一揖到地,口称:“晚辈日京拜见骆老前辈。” 骆岩沉吟片刻,眼中突现神光,半礼为答,冷冷喝道:“日京?你莫非是金邦王族?”原来金人王族里的人物,名字里都含有一个“日”字,是以骆庄主有此一说。 这时正是大宋徽宗宣和五年,宋金新近联手灭辽,尚未正式决裂,所以众人抬头一看,虽注意到日京公子的侍从里,果然有几个慓悍大汉,颊骨特起,不类汉人,但亦不十分仇视。 骆珊在白马厅里,听到她父亲的话,飞目一看,认得这日京公子在洛阳时见过一面,那天是她初识江之琳的日子,所以记得,还记得江之琳打完架后还曾跟这日京公子瞪过眼,只是现在这呆子不知真闯到哪里去了? 骆岩看看英雄尽入彀中,遂登上主位,一杯在手,说道:“诸位皆是一方豪杰,千里奔波,不辞路远,光临敝庄,所为无非是‘九茎芝’,灵物何人不要,老夫也不深怪,只是骆某有一言坦白相告,九茎芝所在地地图,并不在白马庄!”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川南杨家霹雳火杨霖说道:“那七年前骆英雄率众洗劫嵩阳厉家,所为何来?别以为作得干净,就可以瞒过天下人耳目,需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骆庄主反脸不认帐,说灵芝出土地图不在贵庄,这话其谁能信?” 骆珊听人当面揭她家的疮疤,芳心一颤,难为情地垂下头去,心中暗叫了一声:“爹呀!” 骆岩暗吃一惊,心想:“那次我干得干净俐落,怎么天下人竟知?”好在他为人阴沉,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不瞒诸位说,是图确曾一度在敝庄,但为时不满一年,却为一海外高手强取豪夺去。” 说到这里,他眼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使人不得不相信。 日京公子起座,朗声说道:“敢请前辈将这位海外高手姓名明说,以免吾等含沙射影,胡乱猜测。” “好狂的小子!”骆岩愤怒的想道,表面哀声叹息起来,说道:“名列海外三仙之一的海南黎母岭红羊老祖!” 此言一出,群豪惊愕,不由有几分相信,红羊老祖乃海外三仙之一,多年前确曾远征中原,其后即不知所终,若说他得图远遁,大有可能。 最惊讶的是白希龄,红羊老祖乃他师父海上吹箫生好友,多年不得音信,不意于此得知其踪迹。 日京公子口操汉语道:“终南有灵芝,千年一结子,见于东清问陶录里的搜仙记,计其日月,当应在下月望日子时,这个在座诸公皆知,不需我说。”说话至此,他把话一顿,众人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日京公子接着说道:“灵芝之为物,秉天地之精英而生,平日潜伏,百年才出土吐茎一枝,为时不过一个时辰,复又潜居土下,难以搜寻。一百年前出土时,有隐士偶然巧遇,遂记其地于图,这就是灵芝出土图,此图辗转入嵩阳厉家,对也不对?” 众人称是,有人暗骂他写卖驴契,写了三千字还不见一个驴字。 “厉家无后!”日京公子骂人不带脏字,说得骆珊抬不起头来,接着说道:“此图归骆前辈所有,骆庄主说是此图再告易主,但无疑骆庄主必曾目睹此图,敢请将地点开诚布公,我们方信得过!” 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骚动,但日京公子话还没完呢,他吭声叫道:“而且——”接着俊目扫视在场每个人,重重说道:“九茎芝出土,三十丈里不能有生人走近,否则千年精英,毁于一旦,在下此请,无非要骆前辈划出禁区,以免吾等不慎误入灵芝三十丈内,把千年精英,平白糟蹋,暴殄天物!” 日京公子狂态逼人,又说得冠冕堂皇,骆庄主真不好答腔,不由得恼羞成怒,戟指喝道:“小子你说话没有分寸,也要看看地方,要知白马庄不是你撒野之地!”接着嘴唇一翻,冷冷说道:“若老夫不说,小子你将如何?” 日京公子说道:“惟力是视!” 白马庄总管西华山君离座下来,趋前一步道:“金尊是你什么人,老夫先将你毙于掌下,再向你师尊请罪!” 众人一听“金尊”两字,都道“原来如此”。要知金环尊者乃松花江寒江钓叟的师弟,其功力只差师兄一线,而寒江钓叟跟海外三仙齐名!敢情日京公子与金尊有些渊源,才敢如此狂妄。 白希龄与东方狄遥遥相视一笑,这时,白马厅内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门外有异声忽起,“通”、“通”、“通”,像是鼓鸣,骆老庄主闻声心悸,暗道一声:“说曹操,曹操就到!” 大门外,一团人影手拿拐杖点地,自远而近,急奔如雷,座中尽是高手,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轻功。 俄顷门口出现一个矮胖老者,头绕雕虎饰龙金环,脑心光秀秃的,金环下狮毛垂下,方脸大耳,两眼突出,晶光四射,宛如夜明珠,手中拿着黑沉沉的七尺鸠尾杖。 日京公子起座叫声:“师父,你这时才来!”众人始知这正是关外第一人金环尊者! 金尊鸠尾杖点地,“通”、“通”作响,缓缓往厅心走去,虎步过处,留下寸深脚印! 骆岩笑道:“金兄来何其迟?” 金尊哈哈大笑,声如狮子吼,指着骆庄主用汉语道:“十年不见,骆兄华发不生,我为骆兄高兴,嫂夫人过世,我远在关外,不能前来灵前焚香哀吊,我好生不安。” 众人一听,这两位老魔头竟婆婆妈妈聊起家常,大感意外,哪知道这是打出来的交情,必须打的时候,还是翻脸不认人。 金尊以指在鸠杖下段一比,朝骆姑娘道:“小妹妹,上次看到你还这么小,现在这么大了。”说着,又在鸠杖中段一比,把骆姑娘臊得满脸通红。 他又向骆岩引见日京公子,着实肉麻了一阵,然后虎目扫亲,忽见白希龄在座,满脸尽是笑,脸上精肉盈盈积荡,道:“小娃子,你也在这里,你师父可好?” 白希龄在江湖上行走,用的是海上吹箫生的家数,人道是他的再传门人,哪知他是嫡传弟子呢? 自始至终,骆岩含笑相待,心中可在盘思:“把那老羊放出来,座中二十七个,包括老金在内,不知他能不能对付?” 金尊大剌剌坐下椅去,道:“怎么了,事情谈得如何了?” 骆珊常听父亲叙述海内异人形状,据说金尊坐椅屁股悬空,皆因若真箇坐下,会把椅子坐塌,这时姑娘美目悄悄溜去,果然金尊屁股离椅面一尺,不觉抿嘴一笑。 骆岩老着脸皮,一口咬定地图已经不在,不料金尊竟点头称是,替他扼腕不迭,并且告辞! 金尊说走,别人自也没呆下去的道理,纷纷起程,临行前,金尊面露诡笑,悄悄对骆岩说:“老骆,老游可能也要插上一腿。” 骆珊恰好在旁,知道这说的是号称中土第一人的陆地神仙,他的落英散花掌正是本门克星。骆珊当然听得出话里威胁之意,针锋相对道:“半月前小女在洛阳看到一个妙龄女尼,可能是萧尼。” 金尊得意笑道:“我如今可不怕她了。” 骆岩故作神秘,窃窃私语道:“悄悄告诉你一句,我正要找老游报一掌之仇!” 金尊一笑自去,骆岩送出门外,回身颓然一叹,骆珊在这样的时候总不敢说话,悄悄随父进入密室。 西华山君跟了进来,道:“骆庄主,小南昆胡威在花园里给废了,我去时已经奄奄一息,说是给一个使辛山老农剑招的小伙子宰掉的。” 骆珊芳心一颤,白马厅中不见江之琳,本???为他听话走了,哪知竟还杀了人呢。她怔怔想着:“看来这呆子还不太呆……”又觉不对,胡威是庄内得力手下,她是未来的庄主,不应该这样想呀。 骆岩惊道:“辛山老农并没传人在江湖上走动呀,喔,除了汴梁江家……” 西华山君又道:“求见的那两个,要不要他进来?” 骆珊道:“好吧。” 西华山君传令下去,不久,密室门开,走进来的,赫然是阴风断魂刀万元和少峰剑秦宁两人! 万元朝骆庄主恭施一礼,又对骆珊道:“日前洛阳相会,万某有眼不识芳驾,语言多有冒犯,罪该万死。” 骆珊一愣,万元怎的如此恭顺?这不像阴风断魂刀呀,忙敛衽回礼。 骆岩道:“你俩来意我知道了,游老鬼不是人,我迟早要找他的,白马庄正需人手,得两位效力,自是欢迎之不暇,不过目前你最好仍装成外人,住在长安,打听外面有何行动。” 骆珊一听,才知万、秦两人是惹了陆地神仙,走投无路才来投奔的,怪不得那样听话。 两人下去后,骆岩忡忡道:“金老怪一别十年,终不成性情变了不成?瞧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敎我胆颤心惊。” 骆珊道:“我们要不要安排一下,我看神偷诸乞必然再来,可以利用一下。”她是未来关洛绿林的瓢把子,她父亲总爱她学习运筹帷幄。 “计谋安在?”骆岩捋须而问。 骆珊叽哩咕噜把计划说出,骆岩点头称善,西华山君翘起大姆指道:“骆翁有女!” 第三章 终南风云 次日,日上三竿,鸡坊客栈里,白希龄等三人,见化龙道人终夜不归,非常担心。 江之琳道:“化龙道人在我和白马庄爪牙交手的时候,乘虚直捣重地,大概是中了埋伏,待我结果了那厮,四下寻找,已无法找到了。” 白希龄连连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以化龙道兄功力而论,江湖中已少有其匹,出事的时候,骆老头儿和西华山君都在白马厅里,你想想庄里还有谁能奈何他,就算骆岩师弟穿云手华铁在后把关,也还有数百招好打,若遇险他应该长啸通知的,本来大家就是这样约定。” 东方狄听两人争论,默不作声,心中作最坏的打算:“化龙道人必有所获,为图独吞,早已远走高飞了。” 江之琳、白希龄商量不出什么结果,决定今夜三人再探白马庄,主意一定,各自回房坐功。 是夜,星月皎洁,高挂在长安高大宏伟的城楼上,城里屋瓦涂银,好像数万轮月,落在万块瓦上一样。 三人看看是时候了,易装出店,穿过一片彷彿漫无际野的平原,在更深的乡道上奔驰,有几丛远树,一条龙蛇似的矮篱和几家农家点缀在乡道和地平线之间。 白希龄蓦见篱后有一排黑影,疾如流矢地首尾相逐,心念一动,斜斜窜去,江之琳和东方狄都觉到事情奇怪,自然跟随下去。 乡道距离矮篱,约有数十丈之遥,白希龄一步一丈,跳纵急奔,突然叫道:“不是化龙道人,是神偷诸乞!” 神偷诸乞摧命鬼在后,拼出吃奶的力气逃生,忽见斜面又窜出一拨人,暗道:“吾命休矣。”却也不甘闭目就死,“呼”的一掌斜斜劈出。 白希龄闪过掌风,急道:“诸兄是我!” 神偷诸乞见罗浮七步掌,喜从天降,叫道:“白兄快为我挡住追兵,终南山上有福同享!” 东方狄正飞越过矮篱,接口道:“一句话。”说着,亮剑挡路。 白希龄取笛在手,白马庄的的追兵一行,骆岩、西华山君、骆珊和数名庄上好手,已在十丈之外。 骆岩一马当先,高呼:“挡我者死。” 江之琳并不识荆,闻言大怒,挺剑而出,白希龄见状,陡然一惊,水龙笛在手,马步抢先高呼:“江兄使不得!” 骆岩奔驰之间,“呼”地指出一股狂飙,尖风如刀,宛如实体,罗浮七步掌躬身分腿,水龙笛平伸,使出海上吹箫生破罡风绝艺“鲛室三索”! 狂飙强劲无比,水龙笛微微荡开,白希龄踉跄退后三步,骆岩追敌心切,从白希龄头上飞过,捷如飞蛇,快速无伦。 白希龄错步后退间,见鹏鸟飞渡,越过头顶,想起昨夜一箭之仇,猛的哈气吐声,打出仗以成名的“罗浮七步掌”,只听“蓬”的一声暴响,风柱撞天,骆岩身躯悬空,硬接一掌,硬生生把掌风压下,撞得白希龄“叭哒”倒地! 西华山君正好赶上,手中精钢摺扇一扬,当头棒下,欲将白希龄毁在扇下,江之琳舍命相救,斜刺一剑,架开钢扇落势,白希龄滚开踢地,一跃而起,而江之琳吃钢扇反震,倒退三步——这时骆岩已越过白希龄七步,脚步突然停滞了一下,骆岩轻咦一声,暗暗称怪,却不细思,又自继续前奔。 西华山君缠住白希龄,东方狄功力高于江之琳,理应迎战骆珊,哪知骆姑娘娇叱壮丁缠住他,空出自己来会会江之琳。 江之琳施展平生所学,长剑疾转如轮,荡起圈圈气涡,把“耘田大九式”精奇绝招,倾囊使出,但见剑影如虹,剑气千重,宛如火树银花,灿灿耀眼。 骆珊轻“噫”一声,这“呆子”有此功力,倒有点意外,她手挥“玲珑箫”,脚踩“九宫谱”,施出女儿家小巧家数,在蒙蒙剑气中穿梭,玉箫指处,尽是全身软麻两穴。 箫剑交鸣,叮当作声,如泉水激石,煞是好听,骆姑娘面寒如水,板得一点表情也没有,黑珠子却不停地作瞳人语。 江之琳无毙敌之心,却有胜敌之志,哪知每次行将得手,骆姑娘总移步滑开,真是有苦难言。 东方狄力敌苏海、秦铎,却胜任愉快,秦、苏两人,艺不过胡威,在八臂书生绵绵剑影里,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东方狄无心为湖南六侠树白马庄这大敌,故并不赶尽杀绝,只把他们当猴儿戏似耍着。 罗浮七步掌跟西华山君,正是将遇良才,旗鼓相当。白希龄用笛,罗希汾用扇,同是短兵器,同以招式精微见长,两人抖擞精神,只一照面间,已对拆十数招之多。 白希龄武功得自真传,虽深藏不露,在江湖中,已列入一等高手,无奈方才吃骆岩一掌震伤,再加对方乃是武林名宿,五十招过后,已呈劣势,只听西华山君长啸一声,把他卷入滚滚扇影中。 罗浮七步掌猛的哈气吐声,“呼”“呼”出掌,掌风凌厉,雄浑无俦,西华山君一笑收扇,短兵相接,掌影翔飞间,以扇柄点穴,脚下倒踩九宫谱,游来走去,任白希龄如何抢攻,总是无法沾上他身体。 要知骆岩功力不下金尊,与海外三仙亦只差一线,“九宫谱”乃他成名绝技,西华山君武林名宿,为学此技,愿为手下十年,这时由他使出来,妙处比骆珊犹胜一筹。 江之琳一看白希龄遇险,陡地剑锋一转,左荡右决,正是绝招“日出而作”,骆珊始终游斗,一时神疏,竟给他逼退三步!不由得柳眉倒竖,也要他吃点苦头,哪知江之琳一个箭步飞窜,竟去抢救罗浮七步掌,姑娘急忙之中,失声叫道:“喂,呆子……” 西华山君嘿嘿冷笑,立扇如刀,“啪”地一声,横绝一记“古台摇落”,疾如鹰啄,狠若山崩,锐不可当! 江之琳不知厉害,挥剑硬架,只觉胸口发闷,长剑几乎脱手而去,手臂震得抬不起手来,还是白希龄缓了一口气,一轮抢攻,把局面稳住。骆珊势不能让西华山君以一敌二,娇躯一扭,加入战圈,刹那间,白、江两人,险象丛生。 东方狄见状,高声叫道:“我来也!”剑气如练,冲入笛影、箫声、扇墙、剑网里,秦铎,苏海,移樽就敎,于是,双方有守有攻,扯个平手。 江之琳平生第一次经历多人混合厮杀的场面,一下封扇,一下架笛,忙得手慌脚乱,心中只有一念:“神偷诸乞不知脱险没有?” 神偷诸乞这时正受苦受难,他一路施展“八步赶蟾”轻功疾奔,跟在屁股后面的是江湖中闻名丧胆的白马庄庄主骆岩,明知只需将怀中的地图摔下,即可脱险,但九茎芝的诱惑多么大,谁人舍得呢? 骆岩亦步亦趋,不尽全力,始终与神偷保持三十丈距离,只是时而逼近,逼神偷诸乞转路,一步一步把他逼上鬼门关! 神偷诸乞不知就里,只当是自己轻功高明,只要脱出今夕大难,二十天后就是武林中一条好汉! 乡道蜿蜒,渐近何家墟,墟南林木阴森,林后的小丘就是土坟垒垒的坟场,神偷诸乞拼尽全力朝林里跑去,心里叫道:“我脱离苦难了。” 刚要出林时,树上忽然跃下一人,空中发掌,“砰”地一声,当头打下,神偷诸乞未及出声,已告脑浆纷飞! 黑影着地,在尸首上一抄,大喜过望,见骆岩已近,掉头急飞而去,月光下可以看清身形瘦削…… 骆岩怒喝一声,狂追过坟场,便停了下来,喜道:“哈,哈,金尊得图,不知是赝品,自然不会再生事,我庄失图之事,又有那三个小子可资证明,珊儿此计太妙,只是平白便宜了这放暗箭的家伙,他可会升官了。” 不久,手下吴本、林刚也到了,骆岩道:“吴本跟我追下去,林刚回去叫总管,少庄主,今夜我们要大规模搜寻一下!” 林刚应命,回头飞跑,跑到原地时,总管和少庄主还苦战方酣呢,当下朗声叫道:“总管,贼人逃匿无踪,庄主命令,弃敌前往搜寻!” 秦铎、苏海两人跳出圈外,应命起程,骆珊、西华山君还支撑一会,突然西华山君猛攻连环三招弓法,“李广弯弓”、“铁塔神弓”、“射波神弓”后,喝道:“今夜且饶你们一命!” 说着,率同骆珊掉头不顾而去。 东方狄喜道:“神偷脱险,九茎芝我们有份了。” 白希龄跌坐在地,调息三周天后,说道:“骆岩短期内我奈何他不得,西华山君可得斗一斗。” 江之琳不解道:“兄台并没落败呀。” 白希龄起立不答,神色不佳,因为高手过招,宁肯身首异处,也不肯外人出手解危,江之琳犯了大忌,使得他颜脸难堪。 东方狄道:“骆老儿那水葱也似的妞儿,江兄与她相识吗?”他是看见骆珊与江之琳过招时,未尽全力的。 江之琳俊脸一红,摇头否认,两人算认识吗? 过了一会,白希龄说:“我们也追下去看看。” 途中,东方狄眼看“九茎芝”有望,心情大佳,说道:“自古箫笛并称,骆小姐使箫,白兄使笛……” 不知怎的,这句话使江之琳有点不高兴,也许他是反对背地里谈论长短吧。 白希龄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似在回味,三人默默,施展轻功飞驰,两旁景物如飞,往后退去。 过了良久,白希龄忽然说道:“东方兄是知道我的,箫笛之论,大非知己之言。” 江之琳不知其意,东方狄道:“白兄是有名的君子,不近女色,去年在江西因一时误会,与羞月沉雁的百花仙子交起手来,经不起人家眉目传情,中途遁走,是平生第一次临阵脱逃。” 罗浮七步掌仍不言语,微笑听着,像听别人的故事,东方狄又说:“百花仙子伤心之下,遁入萧寺,有意削发为尼,白兄却又多情,跑去劝解,百花仙子自然回心转意,这下子害得白兄差点落发为僧!” 谈笑间,三人已近何家墟,江之琳忽见林前有尸首在地,道:“这里曾经激战!” 三人急纵到坟前林下,白希龄一看朱红葫芦,伏尸大痛,叫道:“神偷诸乞!” 东方狄好梦骤醒,像是从云端掉下来,拳打掌心怒道:“诸兄死得好惨,我誓不与白马庄两立!” 江之琳看看尸旁大树,道:“似是为宵小猝然从树上发掌,神偷不察,才为其所乘的。” 白希龄怃然点头称是,俯身检视亡友碎骨,拭去污血,发现骨上发绿,因道:“是奇门开碑手陶摩所为,日京公子的手下!” 江之琳和东方狄到坟场挖开土穴,白希龄脱下上衣,将诸乞碎骨包起,抱尸穿林,连同朱红葫芦搁在土下,掩土之后,白希龄道:“不管陶摩功力多好,我誓必杀这金国走狗!” 三人知追也无益,在晓风残月中,怏怏返回鸡坊,白马庄的爪牙,正在城里捜寻日京公子等一行人的下落。 次日中午,白马庄失图,神偷诸乞魂归西天极乐国,和日京公子等神秘失踪的消息传遍长安城,群雄大恐,心知金人已得图远逸,长安之行,算是虚此一行,于是纷纷离城,一批一批的,转往终南山。 终南山上,朔风凛冽,叶落山空,高峰如屏,插入云天,高处不胜寒,已有冰树玉枝,从山下遥望,像戴顶白帽。 山南有个绿玉???,丛树不生,露出多彩的石骨,苍翠朱丹,五色灿烂,石壁上长些苔藓蒙茸,因为背风的缘故,并不枯黄,青绿万丈。 谷心有半亩红土,芳草萋萋,衬着别处的玉石,越显得这半亩地很有学问,这里就是九茎芝出土之处,至少按日京公子得自神偷诸乞的地图是这样说的。 金环尊者本以为该图得来全不费功夫,也怀疑是赝品,抱着试探的心情,来到终南,按图索骥找到绿玉谷,一看谷里风光,开始深信不疑,亲手劈一木块,写上“入谷者死”四字,悬在谷口。 一行十余人伐木为材,盖了两幢简陋木屋,食宿在绿玉谷里,这虽然无异是说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为了怕白马庄捷足先登,除此之外实在也别无良策。 绿玉谷三面峭壁险陡,出入的门户,只有谷南的缺口,金尊把燕山一雕宇雄,奇门开碑手陶摩,和大金十常侍中的好手巴古特,特鲁梭,忽虎等布置在那里把关。 十月四日黄昏,绿玉谷外人头钻动,两百来个三江五岳的好手挤在那里,虎视眈眈,白马庄一行人也在里面,这使得众人更坚信绿玉谷确是九茎芝出土之处。 只要明日子时一到,不待九茎芝冒出土面,谷外的好汉,自有人会登高一呼,率众蜂拥入谷,展开夺宝生死斗…… 江之琳看到这盛况,不管他如何心高气傲,也不由有点泄气,以他的身手,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下,抢到九茎芝,以快朵颐呢?白希龄和东方狄忙着找人叙旧,他又不认得别人,遂像最后一颗晨星隐入天空,落寞地悄悄退出人群。 他远远离开绿玉谷,独自找个洞穴,早早入眠,在梦中盘思如何才能够得到宝物,洞外寒风呼啸,他梦到这些豪杰好汉是来终南围猎,而自己正是被追逐的猎物…… 次晨,终南山浓雾弥漫,雾气由洞口扑入,充盈整个洞穴,江之琳一觉醒来,草草用过干粮,走出洞来,不由叹气道:“好浓的雾,多么不祥的天气。” 层层重叠的群山,都渲染着非蓝非黑的颜色,在雾中忽隐忽现,山谷里,濡湿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横流着,越来越浓,天空里在虹霓一般闪动的圆晕中央,白死的太阳,不像是刚要出来,倒像是正逐渐隐没。 江之琳仗剑走在上山的小径,忽然看见远处似有一颗人头,在雾海里载浮载沉,这人头须眉尽白,数丛白发倒垂到前额,把面孔盖藏了一半,自脖子以下隐在雾里,看不清楚。 厥状恐怖的头颅,在浓厚的雾气里,很不分明,江之琳有点心悸,一时动了少年心性,越是怕越要看,逐步走过去。 雾里的老人,藏在白发后的眼睛突然一亮,两道电光直射江之琳,像是灵山千年老蛇的晶眼,江之琳浑身一震,暗道:“果然是个人,不是我眼花。”便想回头走。 “哈,哈,哈……”雾里老人发出笑声,声音从齿缝里出来,从雾里伸出一双枯骨灵掌,五指箕张,喝道:“过来!” 江之琳突觉全身被一种超越距离的神力所吸,顿时身体像是陷入泥沼,动弹不得,只是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去。 他万分凛骇,心知这必然跟老人那双巨灵掌有关,自己不过好奇走近几步探望,这老人实在不该这样可恶,不禁怒道:“前辈放手,否则小子要无礼了。” 老人五指频频合张,吸力源源而出,嘿嘿笑道:“老夫以为绿玉谷外,终南山再找不到一个人,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可怨不得我。” 江之琳挣扎无效,又惊又怒,把心一横,干脆顺力往前冲去,哪知仍然动不得,似有无形的手抓着他,慢慢往前送。 距离越来越近,老人身形渐渐从雾里现出,只见他又高又瘦,身穿杏黄长袍,长一丈有余,长尾在脚下拖了一条尾巴,全身佝偻,紧裹在狭窄长袍里,活像一条半熟虾子。 江之琳心中暗生主意,决定听天由命,看这老鬼弄出什么花样,再作定夺,老人似已洞察其意,突然两掌一收。 江之琳身上无形的五花大绑突然解开,立刻回头拔步就跑,老人指头一伸,江之琳浑身一麻,已被“隔空点穴”点中麻穴,身躯瘫痪下去。 老人走到他身旁,说道:“你好好听话,替我作件事,就不会吃苦头。” 江之琳瞑目怒视,无名火正烧着,哪肯替他作事,老人且不理他,说道:“老夫等闲不入中土,一到中土便开杀戒,今天算你运气,老夫正在用人之际,只要你肯作一件事,可以饶你一命。” 江之琳哭笑不得,这样还叫运气好,真不知如何说法,索性把眼睛一闭,来个相应不理,老人没有注意,继续说道:“时间还有两个时辰,待这里事毕,老夫还要跑到绿玉谷去闹一闹!” 他说完,突然看到江之琳装死,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小子,难道你不怕分筋错骨的滋味,别以为这事只有你一人作得,老夫只要到绿玉谷走一趟,还怕捉不来一个、两个吗?” 江之琳一想这老鬼功夫好得出奇,这话也不算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但口齿不服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怕事情闹大,误了要事?” 老人大怒,两眼精光四射,暴喝一声,伸手把江之琳抓起,往小径旁边的深渊掷去! 江之琳穴道被制,身躯悬空,看到下面雾海翻腾,只好闭目就死,看看行将沉入雾海里,老人嘿笑一声,巨灵掌一伸,再次施展绝艺“蛆吸功”,又把他硬生生接回,摔在地上,江之琳痛入骨髓,苦咬着牙,不使自己哼出声来。 “小子,你服了吧?”老人问道。 江之琳把满腹愤怒,化为狂笑,说道:“老鬼,你以为力能服人,你就看错人了,时间已过了好一会,你的两个时辰之限,恐怕短了好多了。” 老人暴跳如雷,白发怒张,把一张阴惨惨长脸露出来,喝道:“老夫先结果你!”说着,一股凉沁沁的掌力从掌心吐出,宛如冰柱,直打江之琳面门。 江之琳倒地无法抗拒,只得听任宰割,心想自己再一瞬时间,就在阴府,老人看他不呼不喊,陡地把掌力收起,气呼呼狂骂一通。 “为什么不打死我?”江之琳刚觉得自己面门一寒,千钧之重的掌力,突然收得无影无踪,知道老人有求于自己,胆气一壮,说话呕他。 老人脸上阴晴不定,对这个不怕死的后生,真无法奈何他,一想时间无多,若再到绿玉谷去找人,万一引起争端,误了时刻,岂不把大事弄坏,倒不如先诳诳这小子,遂道:“好小子,你算有种,我们交换,你替我作这件事,我传你一件绝世武功,拳、掌、剑由你挑!” 江之琳一听,自己竟像占回了一点优势,可见作人软弱不得,遂道:“这话倒公平,但也要看看你要我作的什么事,伤天害理的事,我宁可不干!” 老人干笑几声,很难明白笑声里的意味,说道:“老夫担保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带你到‘老夫’旧居洞口,你进洞去石壁上取来一个玉盒,拿出来给我,就算大功告成。” 江之琳诧异说道:“这事只是一举手之劳,你自己为什么不进去偷?偷的事情我不干。” 老人听他问起自己为什么不亲自进洞,顿时暴怒,喉头吱吱叫,声如夜枭,说道:“不许你多问一句话,我只保证不是偷,东西原该是我的!” 江之琳道:“要多久呢?我子时还要到绿玉谷去争宝呢?” 老人像是忍俊不住,脸皮抽搐了两下,算是笑容,说道:“你这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以老夫这等功力都还不敢说九茎芝一定非我莫属,更何况是你?大事一毕,你要去绿玉谷尽管去,时间来得及的。”说着,伸手遥遥一指,江之琳手脚又能活动了。 老人喝声“走”,伸手欲挟起江之琳,江之琳急道:“且慢,你先传我武功再说,要不我事情替你作完,你一走了之,我又打不过你。” 老人迟疑片刻,毅然道:“你这小子倒是个鬼灵精,但你也不想想,哪种绝学能一蹴而就?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江之琳摊摊手道:“那么这交易吹了,就算事后你肯传我武功三载五载,我也不肯以你为师,你这人太邪门了。” 老人挨骂倒不生气,眼中寒光一闪,冷冷说道:“你要学哪一样?” 江之琳不假思索道:“掌。” 老人也不言语,伸手一指,又把江之琳点倒,撩起长袖,露出枯骨一样的手,在他脊梁上乱抓,突然鼻孔猛喷一口气,双手按在他后腰,一丝丝寒冰真气透骨注入! 江之琳腰部一片麻木,手脚还有知觉,神智极清,急道:“你干什么?” 老人不答,只凝神逼气,约盏茶光景,收气而起,冷冷说道:“老夫欲图你学掌速成,已替你除去脾经火气。” 江之琳霍然坐起,运气一周天,果然真气活泼得多,他是受恩必报的人,很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一时却不知如何启齿。 老人根本不理他,说道:“小子你看好,我只演三次,能学到多少全看你造化!” “日落平沙!”老人高声说罢,斜身垂首看着两足,突然翻身,宛如鱼跃龙门,十指乱弹,撩人耳目,同时乱发如刺,施展飞扬全指向一方,陡地撞肘屈臂,“呼”地一声打出一掌。 江之琳眼睛瞬也不瞬,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老人周身五尺,雾影全收,清朗得像是丽日当空,不由暗暗点头,如有所悟。 老人接着操演“飞沙流石”,顿时天风呼啸,狂飙四起,刮得一丈以外的江之琳坐都坐不稳。 “贝赑吞沙!”老人又道,接着振衣狂舞,身旁雾气越来越浓,无疑的他是无意中已使出吸人神力,把轻雾都拉了过来,害得江之琳屡次拨眼,才算看清楚。 老人又把这三式再操演两次,然后道:“小子,时间无多,该你来练了,快!” 江之琳实在不知自己领悟了多少,只好依样画葫芦打起“日落平沙”来,他斜身垂着看地,突觉真气源源涌入掌心,当他猛然回身,五指乱弹,真力在指端跃跃欲出,躯干每一个小小的动作,体内的真气因势利导,顺流游走,比平时还充沛十倍,江之琳心里一阵狂喜,“呼”地一声,打出一掌,掌力虚无飘渺,化入雾里,无声无息。 老人脸上现出不豫之色,觉得非常舍不得,真想不到这小子悟力这么好,虽不能像自己澄清雾气,实在也到达由实入虚的境地! 江之琳自己倒不觉得,只专心一志操演“飞沙流石”、“贝赑吞沙”,老人的不豫,突然转为暴怒,喝道:“小子别卖狂了,快走,办事去!” 江之琳一愣,问道:“教了三招就完了?” “你别心大于天,死不知足!”老人怒道:“这三招乃我西夏镇国之宝,小戈壁飞云绝沙掌的精华,天下再没解法。当年我末徒前来拜师学艺,我怪他不够诚心,要他拿了父母的头来看我,他回去以父母之头为见面礼,从我五年,我才教他十八招而已。” 江之琳大惊,这豺狼食母的事,亏他如此平淡道来,急道:“你是西夏的子民?既然有徒弟为什么不带来,何必要我替你去办事?” 老人嘿嘿冷笑,说道:“我乃西夏国师寒穴雨冰钱冰,我为什么不教徒弟替我办事,也不妨告诉你,二十年来我每年今天都物色一个人替我进穴,从来没有人活着出来,我为此丧失了七个徒弟,现在是舍不得了,你懂不懂?” 江之琳一听,浑身透骨奇冷,呐呐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人说道:“你怕了?你想食言而肥?我看你如何还我一个公道来?” 江之琳胸部一挺,眉毛一扬,说道:“好阴险,设得好圈套,但你不用激将法,我几时说过我不干?” 老人裂嘴点头,说声“走!”单手挟起江之琳,健步如飞而去。江之琳只觉身旁呼呼作响,宛如腾云驾雾,不知其所至…… 第四章 焉知非福 寒穴雨冰脚不沾地,如飞奔驰来到一条绝径,突然把江之琳放下。江之琳扬目一看,只见有一条裂缝从山顶上直分到山下,形成两块鬼斧神工的石壁,这条绝径紧贴石壁一侧,由裂口进去,直伸入雾海里,宽不及一尺,湿滑难行。 绝径之外,夹在两片石壁之间雾海像是条溶溶大道,高与路齐,有些雾气,还弥漫到路面来。 寒穴雨冰伸手向绝径一指,冷冷说道:“喏,这就是了,你自个儿走下去,约莫一千步光景,就会有个小石门,你进去就行了,我在这里等你。” 江之琳也不答话,小心翼翼走下小径,贴壁而行。寒穴雨冰看他丝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怀疑他使坏,说不定走过绝壁,来个过门而不入,由那头开溜,忙问:“小子,老夫二十年来每年今天必派人走过这小径,从来没有人生还,你是死定了,不过老夫有一疑问搁在心头,希望在你死前听听,你可是真的不怕死?” 江之琳坦白答道:“没有办法!谁叫我学了你三招,欠了你人情,与其将来心上负债,不如现在了却心愿,再说我真不去,行吗?” 寒穴雨冰听罢,阴惨惨说道:“幸亏你这样说,不然老夫以为你要开溜呢。” 江之琳一听,气从心来,说道:“谢谢你提醒我,那边是通到哪里去的呢?” 寒穴雨冰气得哇哇叫,级横湖海数十年,可不曾被人这样奚落过,恨不得把他抓回处置一番。 江之琳且不理他,又道:“我也有个疑问,希望在我死前听听,这条路奇险奇绝,但以你那等身手实在不算什么,随便一个壁虎功就对付过去了,为什么忍痛传我三招,不肯自己走呢?刚才瞧你那舍不得的样子,我差点不忍心,想叫你不必传我了呢。” 寒穴雨冰就是不能被问起为什么自己不敢走,心病被说中,气得抓发捣胸,怒道:“不许你问,不许你问!” 江之琳见状点头,说道:“幸亏你这么气,不然小子以为你寻我开心呢。” 寒穴雨冰徒呼负负,莫奈他何,江之琳心中暗笑,自言自语道:“他两度动了杀机,我气他两回,算是平手,真的,不气气他,我真觉吃亏呢。” 他贴壁不停前移,心中默数步数,留心脚下别踩了虚,跌下万丈深渊去,身上紧靠着石壁,弄得发上、腮上、衣上尽是青苔。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上还阴沉得很,今天真是特别的日子,这么多的事在今天发生,江之琳心中数到两百,石壁凹了下去,他看不到寒穴雨冰,待他再看到西夏国师时,他已数到五百了,那老魔还在路口指天划地暴跳不已。 路径越来越窄,窄到不能两足并立,连换腿都不容易,江之琳双手在绝壁上摸索,希望找个扶手处,无奈壁上又湿又滑,只得把身体尽往里挤,就像能把石壁挤进去一样。 他不大懂得害怕,十几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把任何事看得很容易,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不幸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生活没教给他忧虑,只教给他一些聪明的狡滑,淘气的,惹人的,令姐姐又生气又喜爱的…… 在这提心吊胆的绝壁上,不知怎的,江之琳忽然想起远在汴梁的姐姐,想起自己不敢向她透露,而又为她知悉的爱情,想起当他把他俩的画像嵌在剑穗的绿珠上,她看到了时的神情,那是一种黯然神伤的神情啊,接着就来了不幸,使他忿然离家的不幸…… 不知不觉间,江之琳已经数到九百八十七步了,他突然发现石壁上有一裂缝,刚好可容一人进出的裂缝。 “是不是这里呢?还差一十三步,大概我步子大了一点。”江之琳心想,就往缝里面钻。 小石缝里很暗,看不清它通往何处,有一丝丝透骨的冷风从缝里直冒出来,江之琳打了一个寒颤,想到钱冰说这是寒穴雨冰旧庐,知道错不了,遂咬紧牙根往前摸索下去。 路径狭窄曲折,时有怪石突出,碰头碰脚,里面又是出奇的冷,有一滴滴的水滴从上面下来,流到江之琳脖子里去,很是不舒服,空气里含着一股臭味,中人欲吐。 这条石缝好像无穷无尽似的,长得可以叫人走一辈子,是条通往冥府的路,江之琳诸苦备尝,却不能回头,因为连一个转身的余地也没有。 静悄悄地,只闻江之琳佩剑碰壁的声音。 约有顿饭光景,前面似乎幽幽黯黯发出一点光来,江之琳心中狂喜,才看清这石缝的石头是跟黑炭一样的漆黑,这时他也不觉得身上那种难以抵御的寒冷,只道是冻得太久,麻木了,哪里知道是钱冰已为他除去脾经里的火气的缘故。 空气也不再有腐臭的味道,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香气,死人灵前焚香的香味。 石缝尽头是个石室,壁上的石块昏昏地发着令人眩昏的磷光,也没什么装饰,只有壁角放着一具硕大无比,雕缕纤细的石棺,如果那也算是装饰的话。整个石室里盈荡着“人去楼空”的味道,使人徒然觉得这里曾有人住着,那人已经远去,就算是墓穴,那死人也已经远离…… 江之琳心中感到一丝悲哀,几缕惆怅,他早知道会遇到恐怖,却没想到找到的却是这种被遗弃的悲哀,他想:“也许是刚才想起芸姐的缘故吧。”遂拂去这念头,走往正中石壁上,那里光华特盛,放着一个晶莹的玉盒。 他刚伸出健腕,想取下玉盒,一缕声音刚好在耳边响起:“你替我梳发好吗?” 长久的宁静,突然听到声音,使得江之琳大吃一惊,他猝然一惊,一个散发的女人,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他身后,时间才过了一瞬哟。 这女人身穿宫装,背向着江之琳,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直垂到脊梁,她伸出白晳的玉掌,反手拿着长梳,递到江之琳面前,说道:“你替我梳发好吗?” 声音又冷又冰,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却特有一种慑人的力量,江之琳茫茫然接过梳子,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替她梳着长发。 他无法看到她的容颜,只能看到她肤光胜雪的侧影,鼻里闻到一缕缕香味,棺木的香味! 江之琳从她的颈际看过去,突然一颗心跳到喉头,差点吐出,壁角的石棺已经打开,棺盖高高竖起,有一张褪色的黄绢古画挂在盖底,他至此才意识到这女人是从石棺里出来的,是个鬼! 那幅古画,画着一个宫装的美女,容华绝代,眉飞入鬓,眼如明珠,衣角飘飞,栩栩如生,似是凌飞的写照,又像是一种练功的秘图,左手画圈,右手从圈中穿梭而出,姿势优美绝伦。 江之琳忘记了恐惧,心神专注在这古画上,似乎是等待那美女从画里走出,或者一记石破天惊的绝掌从纸里冒出…… “他叫你来,你不怕吗?”散发女子突然说道,声音很缓很缓,把出神的江之琳叫醒过来。 若是早一瞬间问起,江之琳会据实回答:“怕。”但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遂坦白地说:“不怕。”接着,像是加深自己说话的诚意,又道:“我为什么要怕呢?” 散发女子闻声说道:“你看我可怕不可怕?”说着,缓缓回转身来,江之琳缓缓让她的长发脱手而去,待她真个面对他时,江之琳吓得差点昏绝过去! 她的脸庞光悠悠地,无眉、无眼、无鼻、无嘴,像是半面蛋壳,这比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女鬼更使人魂魄出窍,江之琳目瞪神呆整个人像是麻木了,耳边嗡嗡地响着:“你说究竟可怕不可怕?” 江之琳低下头来,看到她的服饰,那也是宫装,脑中突然想到这女子就是那古画的画中人,画中人是多么美啊,心中一时全明白过来了,这女子跟寒穴雨冰必有关联,方才她不是说“他叫你来”吗?依着少年人敏感的心,江之琳顿悟这其中必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又依着他自己伤心离开汴梁的事,他想到这故事必与负情薄幸有关,他不知不觉用同病相怜的语气,忘记了这女子空白的容颜,像是对着画中人,诚恳地说道:“你一定遭遇到不幸,我猜得到。” 那女子一听,脸上虽显不出表情,心中像是刺了一针,突然掩脸转身,闪电一样地扑到石棺上饮泣。 江之琳不知所措,也无暇辨明哭声何所从来,因为她没有嘴呀,只怔怔站在那里,像是听着一个悲哀的故事,眼中看看那古画,又看看那杜鹃泣血的女子,她跪着的姿势是多么的绰约哟……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记得还有江之琳在场,止住哭声,呜咽说道:“你怎么还不走,难道等我杀你不成,我确是鬼,二十年来每年才出棺一次,二十年来我每年杀死一个人……” 她的声音充满恐惧,像是被自己会杀人这件事吓坏了,江之琳拿着梳子宛如梦游般走过去,说道:“你不是鬼,鬼不会醒来,鬼也不会为人感动……” 女子止住了哭声,似乎开始相信自己不是鬼,良久说道:“你怎么会拜他为师呢?” 这句话更不像是鬼话了,江之琳不怕了,就把今早的事告诉她,说道:“他不是我的师父。” 那女子听到这话,似很欣慰,继续说道:“你替我梳完发,二十年来没有人替我梳完发。” 江之琳听话地替她梳发,说道:“我只会梳,不会挽宫髻。” 女子不答,过了一会,说道:“你真的不怕我的脸吗?你敢再看我一眼吗?” 江之琳放下梳子,伸手想搭在她肩上,把她扳转过来,但一想不妥,对方是个女人,怎可造次,脑中忽又一转念,她口口声声二十年,二十年前自己还在哪里呢?遂坦然搭上,哪知双手触到玉肩,宛如触到冰山玉石一样,撼也撼不动。 女子说道:“你果然不怕,那么我也不怕,二十年来,我一想到自己都怕了。” 她一开口,肩上突然有种弹力,把搭在肩上的健腕弹开,江之琳大吃一惊,想道:“这女子功力高得出奇呢?” “你在想什么?”女子问道。 江之琳答道:“我在想是否该把玉盒给他,他的功力也高得很,会不会助纣为虐。” 女子一听到“他的功力也高得很”,突然抚棺大哭,这时,石室里渐生起白烟,丝丝寒风由石缝里透出来。 “啊,寒冰快要封洞,到明年今天才会开洞,你快点出去,关在这里一年,不饿死你也得冻死。”女子猝然回头道,江之琳再次看到她的容颜,果然不怕,眼睛也不瞬,并不退开,只急急问道:“我是不是应该拿那玉盒?” “你不拿出去,他明年还会叫别人来,我不想再杀人了。”女子悲哀地说道,接着用一种如梦的口吻,说:“洞要封了,我也要睡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明年。” 白烟越来越浓,江之琳匆匆跑去拿下玉盒,再回头时,石棺已经盖上,女子已然不见,那梳子遗落在石棺旁边,像一只被遗忘的鞋子。 江之琳心中充满来时的那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喃喃说道:“她是谁呢?下次她拾起梳子时,已经是明年了吗?明年我还要来替她梳发。” 在石室里雾气茫茫,石壁的磷光在烟里乏力地闪光,江之琳知道万不能再留连下去,遂毅然往石缝跑去,还不忘回头看石棺一眼,石棺里卧着一个人,她明年醒来。 石缝里寒气袭人,湿气特浓,江之琳冻得像拔掉毛的小鸡,浑??发抖,一抖就又碰到石壁,怪石刺肉,宛如利刃,头上降下来的再不是水滴,而是块块的冰雪,冰雪一片一片地下着…… 江之琳踩着薄冰,好不容易走出洞来,外面天色依然阴沉,雾海仍在两片绝壁间翻腾,但比之石室,何异是丽日当空,他看看怀里的小玉盒,恍如隔世地长啸一声。 玉盒里面是什么东西呢?我该不该给钱冰?江之琳一边循原路回去,一边不停地思索。 钱冰在路口已经等得绝望了,他看见江之琳好端端走回来,蓦然怪啸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快慰,像是整个心都在那声音中炸碎。也不待江之琳走完绝径,钱冰一见,已入自己掌力范围,迫不及待伸出巨灵掌,活生生将他吸过去! 江之琳死命想抓住石壁,无奈力不从心,整个身躯离壁而飞,像踩着薄雾走回去似的,再一定神,已在钱冰怀里,钱冰怪手一索,已得玉盒,顿时头下脚上,四处飞跃,叫道:“好孩子,难为你,好孩子,难为你!” 江之琳心中恨恨不已,皆因他还没有决定是否真的要双手奉上,但是事已如此,只得说道:“我要到绿玉谷去看热闹了,咱们已经两平了吧!” 钱冰手提玉盒,双手顶天,跳神一样地呼天喊地叫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江之琳看他已乐疯了,自往前走,翻过一个小山头,来到断魂崖,身后突然有疾风吹来,急忙转身一看,钱冰鼓袖如风地追过来,一边叫道:“我也去绿玉谷,小子怎不等我?” 江之琳不理他,寒穴雨冰一个翻身,已飞过他头顶,拦在前头,眼中凶光闪闪,宛如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好不吓人。 “干什么?”江之琳夷然问道。 “我也去绿玉谷,但在去绿玉谷之前,我要了一桩心事。”钱冰不怀好意说道:“我要你尝一个味道。” “什么味道?”江之琳不解地问道。 “死!”钱冰磔磔怪笑说道:“你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想想看,你凭空得了我三招不传之秘!” 江之琳一听,不禁为自己叫屈,叫道:“凭空?” 寒穴雨冰钱冰袍袖一扬,道:“除非拜我为师,永久为西夏效力,我不会让学会我的武功的人活着!” 江之琳勃然大怒,化为一阵狂笑,说道:“为西夏效力,你找错人了!不过你这样说,也了却我心中一件重负,我原深以跟敌人打交道自责,现在我差可自解!” “而且……”老怪钱冰并不理他,说道:“我实在也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不怕死?亮剑吧,我要让你走过一招,就此打道回国,绿玉谷也不去了。我出手极疾,你会死得很快的,一点痛苦也没有,这是你的运气。” 江之琳一听,索性说道:“听起来味道很不错的,我运气真不算坏!”说着,伸手抽剑,剑在寒穴里结了一层冰,抽了下才抽出来。 钱冰冷冷说道:“你舞剑吧!我特别用重手法打你,会很快就死的,绿玉谷时候无多了,我还有事呢。” 江之琳把心一沉,勉强压下狂怒,健腕高举长剑,遥指隐在雾里的太阳,开始舞动辛山老农秘传,“耘田大九式”的首招“卿云缦兮”,刹那间剑气冉冉而起,光华万丈,祥云一朵环身不散。 钱冰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你还有一手,着!”语未了,石不及落,电不及闪,枯手掏空一抓,伸入剑网里。 江之琳根本无暇辨清敌人何时出手,只将生命付与剑招,恰好剑招“卿云缦兮”由放而收,使到绞剑一斩,一道金光宛如灵蛇斜窜,切将下去,钱冰枯手行将沾上敌襟,急忙缩回,“刷”地一声,只撕下了衣衫! “一招!”江之琳觉胸前一寒,小命可还在着,雀跃欢叫! 钱冰老羞成怒,鼻里喷出一道冷气,喊道:“不算!”枯手暴伸,再次抓来。 江之琳一看自己竟惹得老魔头食言,这份光彩也不小了,豪气千丈叫道:“好,由你赖!”嘴说着,手也不闲,全力施展“耘田大九式”,剑气如虹,游飞芒射宛如飞瀑溅珠,又给他平安渡过一招。 钱冰气得满脸白惨惨的,怪手乱摇,万千掌影,夹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而来,江之琳深知自己若稍一缓手,马上魂归阴曹,是以全神贯注在剑端,倾全力挥舞,这时猛觉手法凝滞,指挥不如意,绝似早上远程被吸住的情形,心中大骇,而钱冰的枯手已抓到面门了。 江之琳福至心灵,打出一记早上学来的“贝赑吞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听钱冰怪啸一声,倏地退回,满脸疑惧愤羞,怪眼死瞅着江之琳,良久恨恨说道:“气死老夫了!” 江之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至此方始忆起早上钱冰自吹这套小戈壁飞云绝沙掌,天下再没解法,心中无限得意,居然跟这海内外有数的老魔头对拆三招,遂道:“只怕气你不死!” 钱冰气得哇哇叫,喝道:“小子少卖狂!”枯手舞处,竟也是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他无法自解这掌法,只好以功力取胜。 江之琳拳剑合用,乱砍乱打起来。他右手力贯剑端,挥杀“耘田大九式”,左手猛打“飞沙流石”、“贝赑吞沙”,两招反覆使用。 另外一招“日落平沙”,需要双手并用,他无法溶入,故只好忍痛割爱。 钱冰一见又给他走过四招,心中那份狂怒就不用提了,只见他倏地削肩垂臂,骨骼格格作响,不绝于耳,把全身真阴之气,聚于枯掌,顿时掌心白烟腾腾,郁郁蒸蒸,眼中寒光闪处,激拍一掌! 掌风凝聚,一道雪白可见的掌柱,轰然吐射,奔向江之琳。江之琳浑身冰冷,突然灵感大发,想到自己若也有一道掌法跟他对抗多么好,不知不觉左手划圈三转,右手长剑神龙出海,从圈里穿出,出乎意外地,一道金光应声脱手而去,冲入雪白的掌柱中! 一白一金两道寒光在空中遭遇,“砰”地一声,碎冰纷散,冰花缤纷,煞是好看,接着“当啷”一声,长剑落地,那道金光原来是江之琳的长剑! 钱冰鬼号一声,暴退三丈,背倚山石,哀鸣喝道:“她传你武功了?” 江之琳自己也为方才的现象吓坏了,不想自己划了三圈,长剑由圈中一指,竟有一股潜力由心肺直奔剑端,不吐不快,长剑竟自振翼欲飞。 他以为方才刺出的一剑,乃是“耘田大九式”中的绝招“神农一剑”,但以前何尝有那股潜力?他自己想到这跟早上学到的“日落平沙”有关,现在听钱冰说“她传你武功了?”才大彻大悟,原来左手划圈的灵感,是来自石室中那幅宫装女儿的古画。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一招没有名堂的绝手,竟是天地间三样精微奥妙的奇招混合而成,怎不叫这年青小伙子自己吓坏? 钱冰呼天喊地,捣胸扯发,暴跳如雷,却不走过来,江之琳茫茫然拾起长剑,剑锋钝了,锋芒也有无数米粒大裂口,老魔那一掌也太以离奇! “再对一掌!”钱冰厉声凄号,飞跃而起,枯手怒张,左右开弓,倾出全身真力,以生命为搏,作雷霆一击! 江之琳如法炮制,左手划圈,右手刺出“神农一剑”,潜力方待迸发,不料钱冰出掌如电,当胸打到,江之琳长剑尚未出手,力量欲发不能,硬生生被遏止,浑身一震,宛如断线风筝,随风而飘。 江之琳神智昏迷,轻飘飘像是一件衣衫,越飞越远,飞出了山径,飞到谷的雾海上面,缓缓沉入雾海之中。 这时正是子时…… 绿玉谷外万头钻动,三江五岳的好汉都死瞪着眼注视着谷里半亩红土,等待着奇迹出现,九茎芝冒头出土! 金环尊者和日京公子聚精会神站在红土之外三十丈,想像中产生美丽的图画,碧绿晶莹的九茎芝从土里探出头来,一寸,两寸,三寸…… 屏息,鸦雀无声。 谷外,不知哪个好事的人,拿来一个计时大沙漏,沙子一堆一堆散落,时间不慢不急过去…… 密集在谷口的天下英雄,静等着时机,静等着高声一呼,冲入谷里的命令,只待九茎芝冒出一寸…… 天空中仍是昏昏沉沉的。 子时过了。 九茎芝仍然消息毫无! 人群中起了不安的低语,金环尊者两眼暴突,眼珠行将落下,日京公子头上已见冷汗,汗珠滴滴落下。 数百个武林好手,像是数百个不安的父亲,等待着未见面的婴儿诞生,婴儿迟迟不来,而沙漏里的沙,一堆一堆落着,众英雄开始怀疑地面面相觑。 “白马庄庄主骆岩不见了!”川南杨家霹灵火杨霖突然高叫! 这一声,正是晴天霹雳,惊醒了天下英雄的好梦,大家纷纷寻找,哪里有骆岩的影子?就是总管西华山君和他的女儿骆珊也不在! “我们上当了!骆老鬼使诈,怪不得白马庄今儿才来了三个主儿。”金尊暴喝一声,扬起鸠尾杖,冲入红土里,在土里乱掘乱翻,刹那间已把土皮翻了个遍。谷外的英雄们,见状也纷纷入谷,守在谷口的燕山一雕宇雄,奇门开碑手陶摩也不阻拦,众人像是勤奋的农夫,各自用兵刃掘土,希望找个九茎芝的根,即或是影子也好! 金环尊者痛心疾首呼叫:“我们中了骆老匹夫的调虎离山计!”说着,呼啸一声,身形一耸,鸠尾杖连点冲出绿玉谷,日京公子和大金的十常侍也尾随而去。 三江五岳的好汉,见状亦纷纷离谷,盏茶光景,终南山上满是剑影侠踪,撇下冷清清的绿玉谷。 罗浮七步掌白希龄对八臂书生东方狄道:“咱们一道走,不要走散,江兄从昨夜就不见了,不知哪里去了?”饶他武功得自真传,万一真找到了九茎芝,也经不起别人的强抢豪夺,所以需要结伴而行。 东方狄想歪了,说道:“白兄,江兄莫非跟白马庄是一伙?” 白希龄一想,夜探白马庄他无恙脱险,神偷诸乞出事之后,骆珊对他手下留情,现在又失踪,实在有很多蛛丝马迹可寻,可是他不愿这样想,遂不言语埋首长奔,跟金尊采取相反方向——反正是碰运气,未必谁的运气就好过谁? 金环尊者运劲入鸠尾杖,一跃数丈,滚滚而行,登上小山头,遥见前面山腰,有几缕人影在山涧边踌躇,在白雾里看不太清楚,心想:“哪有人快过我的,莫非是——”遂一溜烟急奔过去。 人影渐渐由雾里现出,金尊看清楚了,心中一阵狂喜,那不是骆岩是谁,还有他的宝贝心肝女儿骆珊,旁边还有一个谁呢?金尊凝眸透视,不觉失声叫道:“寒穴雨冰钱冰!这家伙他也来了。” 骆岩满头大汗,在山径旁对着茫茫雾海喃喃自语,眼珠浑浊无光,看样子已经半疯了,骆珊小脸儿红喷喷的,小脚连跺,也是一筹莫展,钱冰更妙了,匍匐在地下,像条爬虫,尽往雾海里探头探脑。 金尊莫名其妙,扬声叫道:“骆兄使得好计,我来了!” 骆岩置若罔闻,只是喃喃自语:“明明在这里,七年前我得图后,来过一次,明明在这里,有一条密径通到下面谷去,不会错的。” 金尊大嘴一裂,喜道:“就在下面?”但马上一团高兴又告冰消瓦解,对着这滚滚雾海,任他是绝世高手,也束手无策,终不成真个投下深渊去? 必需找到那条密径,必需找到那条密径! 骆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七年前劫舍取图,曾亲自来这断魂崖勘察过一次,那条通到深渊的密径不知有多少次在梦里出现!这几年来,为了怕露了行踪,被外人发现,应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句老话,就没敢再来,但这密径地点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就由这山径下去,穿过一个石缝就是了,哪知今日终南一场大雾,迷失了路径,把七年一场大梦吹得迷迷糊糊,飘荡在山谷之间。 三个绝世高手,几乎是流泪眼对流泪眼,看看翻腾雾海发愁,不久,山径上陆续来了二、三十个好汉,有日京公子,霹雳火杨霖、飞天蜈蚣林华、林华师弟飞天蝙蝠楚亦仇,和金国十常侍等,他们都是偶然走过,见状当然都留着不走。 杨霖仰天呼啸,响彻云霄,似在通知各人前来,骆岩拦也拦不住,实在也没心思拦他,飞天蜈蚣面有喜色问道:“九茎芝是不是就在下面深渊?” 金环尊者不识此人,胡乱点头,他不想杀人的时候是顶和气的。 飞天蜈蚣朝师弟示意,两人当下解开衣衫,露出里面黑色劲装,这劲装作得奇特,衫袖肥大,跟裤管衣服全连在一起,张开时正是绝妙的翅膀,质料是绞皮细鞣而成,不畏天风,两人胸前,还密挂两排二十四根亮星五寸长金剑。 金尊一看,心下了然,这两人敢情是有这通天本领,企图捷足先登,嘴里也不打话,气呼呼一杖扫将过去,欲将两人一击而毙。 骆岩灵台蓦地一亮,突然想起:“啊!我始终没想到,如果先让这两个小子过过瘾,然后——”见状忙不迭翻腕一拍,拍出一股狂飙,将鸠尾杖荡开,金尊怒目叱道:“骆兄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你的人吧!” 林华、楚亦仇趁这个冷档,振翼而飞,跳下深渊去,众人看他俩沉入雾海里,心中酸溜溜的,十分不谅解骆岩。 骆岩待两人不见了之后,开口说明道:“千年九茎芝出土,幻化成幼儿兔羊之状出游,为时不过一个时辰,若没人在这一时辰中啖下,九茎芝逐渐消融,来自尘土的又归给尘土,岂不可惜?” 日京公子出言讥讽道:“骆老庄主居然有了菩萨心肠,倒是出人意表!”话里大有宝物苟非为我所有,我宁其消幻无形的意思。 金尊突然鼓掌大乐,说道:“骆兄真有你的,好一道‘菜人’,咱们有得吃了!你一个,我一个,皆大欢喜!” 钱冰也明白了,阴森森的白脸上,居然透出一丝笑意,说道:“这九茎芝,任由是你我这等身手吃下,也得坐功三天方能消受得,常人更需三年,这三年中他的肌肉生香滋补,若能剖其心,食其肉,跟九茎芝功用相差也有限,只是两位老兄,你一个、他一个瓜分,将置吾人于何地?” 这时候,山崖上人数越来越多,把条山挤得水泄不通,敢情方才在绿玉谷的全班人马,四散之后,听到杨霖的呼啸,一五一十传呼,全都移师到这断魂崖上。 他们听到骆岩的“借人吃芝”的“菜人妙计”,正派中人面面相觑,不以为然,碍着三大魔头的凶名,都敢怒而不敢言,那些平素吃惯人肉的,都乐了,喊道:“原来还有这等好处,九茎芝吃不到,好歹还有‘菜人’好吃,菜人吃不到,好歹拿来清炖,那美汤难道还能不分我一杯羹吗?” 要知食人肉之风,在宋时颇为流行。宵小之辈,开设黑店,见有腰缠金银财宝的旅客借宿,即以蒙汗药入酒飨客,待药性发作后,便把财宝夺为己有,把客人放在“剥人登”上开剥,精肉片算是羓子,作人肉馒头,腿肚炙烧作酒肴,肥肉则熬油点灯。 若是仇家落入手里,就比“黑店”的作风惨酷得多了,把仇人绑在柱上,在心窝上浇水,然后活生生割腹取出心肝,作醒酒酸辣汤,乃是醒酒的妙品,而且因为包在心肝上的热血,先用冷水泼散过了,这等心脏肝脏之类,异常生脆好吃。 白希龄和东方狄也杂在众人里面,见众人噤若寒蝉,心头有气,一想这清白世界,岂可由这些魔头大行其道?突然舌绽春雷,高声说道:“诸位英雄,可有人识得下谷的路径?路就是再远些也没关系,白某不才,希望能抢在飞天蜈蚣师兄弟前头,食下九茎芝!” 他这话说得光明磊落,往明里讲,点明自己跟别人一样心思,来终南山的目的就是为了九茎芝,往暗里讲,实是对魔头们的一个抗议,你们打算生吃人肉,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吃我?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就算九茎芝突然发现在断魂崖上,这批英雄好汉,虽然梦寐以求,在伸手之前,可还得考虑考虑,是不是会因为吃下九茎芝,而被骆岩、钱冰、金尊等好手吃下肚去! 但,就是这个白希龄,以一语扫凈魔氛,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扬言自己愿意下谷。 这番心意,大大为正派中人所激赏,都暗中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有种!”于是就有人高叫:“路是有一条,可以通到深渊去,不过要绕道到北山,怕不有四、五十里路。” 白希龄喜道:“有劳兄台费心,请带路。”说着,一马当先,飞跃过去,要识路者带路,众人一窝蜂跟着下去。 骆岩和金尊,异口同声叫道:“老兄,咱们也走吧,别教下面那两个‘菜人’等苦了。” 钱冰一听,忽然想起来了,轻轻自言自语道:“还有个小子,一个使辛山老农剑招的小子。”他喃喃说着,声音极小,再加众人行色匆匆,是以都没注意。 偏偏骆珊刚好站在他身侧,一听“辛山老农”四字,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呆子真的一点不呆,已经摸进去了?轻轻扳着钱冰手臂,歪着小脑袋悄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怎么下去的?” 钱冰怪眼溜了她一眼,以为她和乃父一样心思,冷冷说道:“他应该死了,吃我一掌还能生存的,普天之下应该不多。” 骆珊一听,芳心一酸,双脚发软,差点昏绝过去,珠泪儿轻轻滚落玉颊,骆岩本来不知还有这条路,他一想迂回下谷,虽然会超过一个时辰,好在有菜人先为保管,九茎芝还不失其用!遂欣然偕往,但回头看见女儿形状,父女关情,连忙跑过来,柔声问道:“珊儿,好端端地,怎哭了起来?” 山崖上静悄悄的,只剩他们父女两人,骆珊索性一头滚进老父怀里,哭个痛快,泪水由何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需大哭一场,是哭他吗?他们才初识呀。 突然吹来一狂风,天上浓雾云彩渐散,云破见日,预示着不久谷里雾海的消散,骆岩扶着女儿肩头,狂喜说道:“珊儿,云雾快散了,我们会比他们更早到谷底!” “还有我呢?”一个声音接口说道,骆岩扬目一看,原来是寒穴雨冰钱冰! 钱冰冷冷说道:“骆兄去而复回,钱某放心不过,随后跟来,哈,雾真的快散了。” 骆岩恨恨地瞪着这西夏国师,他的女儿可不管这些,泪水化为江河长流,只是尽兴地哭着,哭着…… 第五章 怀璧其罪 江之琳悠然醒来,在一瞬间他什么都不想,不知身在何处,脑海里空空洞洞的,两眼无力地望着天上。 云层很低,翻腾在山谷的上缘,那是雾海,雾海盖在半空中,像是屋顶,山谷里云烟漫迷,树影朦胧,地上芳草萋萋,有白烟袅袅升起,景色淡淡的,像是梦境。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静水河流的底层,头上五丈处从石岩里生出两棵虬龙古松,苍绿滃郁,松干之间,披着厚厚一层千年长藤,像是吊床,中间落了一个洞,垂下的藤条,直拖到江之琳身上。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喔,我好疲倦呀。”江之琳身体一动,发现自己全身骨全脱了节,痛入骨髓,才想起是从山崖上跌下来的:“是了,我是被那老魔一掌劈下来的,咦,吃他一掌,我怎么不死?”想到这里,自己都怀疑起来。 他双手扯了压在身下的藤条一下,心知定是侥天之幸,刚好落在藤网里才不死的,他这一想,才整个清醒过来,味觉、触觉全回来了,立刻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嘴角很痒,像是有东西轻拂着,空气里有股沁人心肺的香味,不只钻向鼻里,而且由皮肤毛孔里钻入。 江之琳垂眉一看,有一只玉兔伏在脖子上,轻吻着自己的嘴唇,那味儿又难过又好受。他觉得很好玩,双手如盆,捧起这不畏人的兔子,哪知兔子一离嘴角,江之琳马上昏眩欲死,浑身有如针刺,双手乏力垂下。 兔子舒服地偎在江之琳脖子上,兔吻如雨地落在他唇上,江之琳立刻六神清爽,神志一清,一切痛疼顿时霍然而愈! 江之琳大奇,轻轻仰起头瞅着玉兔,这兔子浑身晶莹透明像是液体,他可以透过兔子的身体看到自己的脚,和雾里的树木;兔子的两片长耳朵是两片翡翠色的绿叶,脉络清楚,它的尾巴好长好长,是褚色的多须根,须上沾着泥土,整个身体散发着醉人的天香,浓郁扑鼻。 “九茎芝!”江之琳吓坏了:“九茎芝成形,幻化玉兔出游前来救我?” 玉兔继续咬着江之琳嘴唇,长尾巴一摇一摇的,江之琳双手无限爱怜地合拢过来,轻轻抱着玉兔,发现自己手上沾上玉液,这兔子身体逐渐消融,化为玉液,充满江之琳的俊脸,已经比初看到的时候消瘦多了。 “不错,这是九茎芝,它怎么从绿玉谷里到这里来呢?”江之琳惊喜忖道:“我听白希龄和东方狄说过,九茎芝成形会变成小动物,满山满谷乱跑,身体会渐渐化水,直到什么也不剩下,它定是看我歪倒在这里跑过来的,想想多少人为它而狂,为它而死,啊,天啊!” 正当此时,天空中有两个凶煞神,穿过云层雾海飘落,正是飞天蜈蚣林华和飞天蝙蝠楚亦仇师兄弟,他俩展开蛟皮飞天衣,冉冉下降,楚亦仇一眼看见谷底有人仰卧,正啜吸着化为玉兔的九茎芝,还未将它果腹,立时大喜过望叫道:“师兄,九茎芝在那里,还有一个人!” 飞天蜈蚣林华瞧清梦寐以求的九茎芝就在眼前,眼露凶光,两翅一收,降势陡增,神速着地! 玉兔似乎听到喊声,情急之下,四下乱窜,只一瞬间,摇身一变,变成原形,一株长可盈尺的绿色植物,枝叶玲珑多姿,盈盈然若玄碧珊瑚,歪在江之琳的掌心里,像搁在聚宝盆里一样。 江之琳一慌,疑心是幻,双手一松,九茎芝“咕噜”落地,顿时觉得头脑昏昏然,神志不清起来,两手四下摸索,像溺水者死命寻找浮飘在水面的稻草。 林华、楚亦仇越来越近,江之琳瞎子摸象,在地上乱拍,忽觉入手冰凉,忙不迭一把抓过来,迷迷糊糊之间,还可看清九茎芝好端端握在手里,眼看争食者已经近了,一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往嘴里一塞,钢牙一咬,立时满口生津,宛如琼浆瑶酒入口,再一囫囵吞,已把九茎芝吞到肚里去! 楚亦仇痛吼一声,彷彿自己肠肚被猛噬一口,猿臂一勾,解下胸前小金剑,捏两枚在手里,立刻要将江之琳刺死,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道寒虹疾如游星,射向江之琳! 林华不似师弟那样鲁莽,“刷”地一声,也使出一枝金剑,将师弟的暗器击落,叫道:“师弟!你疯了,咱们金剑喂过毒,你把这菜人弄死,咱们也吃不了肉!” 江之琳吞下九茎芝,浑身轻飘飘的,伤势痊愈,好似脱胎换骨,他知道天地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以自己功力,少不得也需坐功三月五月,一年半载,即或不能,能打坐运气一刻,就有一刻的好处,但眼前形势,他势不能闭目养神,只得霍然而起,伸手问一问腰上长剑,只剩剑鞘在,那把长剑在坠崖时已经离手,他慌忙寻找,俊目四扫,发现长剑高挂在古松藤间,剑穗上的绿珠碧光莹然,别来无恙。 林华喝道:“师弟,咱们活抓这小子。”自欺身近前,楚亦仇跟在师兄身后,陡然眼中凶光四闪,使江之琳大吃一惊,只见他将在手里的另一枝金剑,使劲一扬,飞取师兄后背! 飞天蜈蚣作梦也没想到师弟会在背后暗算,应声倒地,金剑本来插入后背,因为仰身倒地,遂加深插入,直穿心窝! 林华哀声哼道:“师弟,你……好……狠……” 楚亦仇说道:“不狠不丈夫,省得你跟我争吃菜人心肝!”原来他先前发剑打江之琳全是惺惺作态,全是障眼法,为了独吞江之琳腹中九茎芝,这楚亦仇不惜同门相残! 江之琳趋前一步,发现自己身形了无异状,心中大喜,又知敌人投鼠忌器,绝不会用金剑加害自己,遂勇往直前迎敌,楚亦仇取下背后精金吴钩,使出师门绝艺“天乙钩法”,快若飘风直取江之琳! 江之琳一身功夫全在剑法“耘田大九式”,长剑既然高挂在树上,只好赤手空拳,他见敌人钩风狂啸,钩影排空而来,连忙错步卸肩,转了小半个身子,两手蓦地十指乱弹,猛然回身撞肘,自然而然使出西夏国师钱冰所传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中的杀手“日落平沙”! 掌风虚虚实实,飞飘过去,楚亦仇看不出苗头,不知厉害,吴钩使出“行人断魂”,已到江之琳左肩,突然发觉自己置身在暴风之中,身形再也把持不定,撞飞一丈!江之琳老老实实再赏他一记“飞沙流石”。 楚亦仇不愧是老江湖,立时知道,敌人掌法厉害,自己一时轻敌,已受重创,狂怒之下,两手连挥,十二把喂毒小金剑疾如闪电,纷纷离手,求个两败俱伤! 江之琳早上学会三招,还有一招好打,于是顺理成章打出“贝赑吞沙”,掌风过处,十二把小金剑不散还聚,停在空中,半晌才一齐落下,这跟早上雾中试招,雾气聚身的现象如出一辙。 三招过后,江之琳已告技穷,方待再重新施演,凝眸看处,楚亦仇遭“飞沙流石”的掌风一扫,还颠踬个没完,后跟着碰在师兄的身体,仰天倒下。 飞天蜈蚣林华直挺挺躺在地上尚未气绝,吃师弟一压,金剑剑刃正刺个洞穿,惨叫一声,两眼一翻,奔往枉死城。 江之琳看楚亦仇已经躺下,一想这种谋杀同伴的东西,狼心狗肺,杀之正是为世人除害,遂飞奔两人卧地之处,低头一看楚亦仇凶目露白,嘴角沁出一缕血丝,死了! “这小戈壁飞云绝沙掌实在离奇,打死了人,我自己还不知道!”江之琳心中闪过一丝难以察的悔意,想道:“我才学会三招,二招就杀了一个人!” 他抬头看看挂在古松上的长剑,剑虽然可以不要,但绿珠弃之未免可惜,那是爱情的纪念品,遂想取下。但这古松斜生崖上,高达五丈,叫他如何是好? 江之琳俊目视处,发现松后有条石阶密道,迤逦直升山上,但这石阶到了松后,就告结束,以下是笔直光滑的大石,一点攀手处也没有,除非能一跃五丈,长剑干脆绝望,免谈。 他后退三丈,猛吸一口真气,往前飞奔,直到松下,双足一跃,猿臂一勾,却没勾到,还差四、五尺,江之琳落到地上后,很是失望,低头一想,大吃一惊,自己简直没有权利失望:“怪了,只差四、五尺,扣了身高不算,那么我跳了三丈多?” 往昔他能跳个一丈多高,已算不错,如今暴涨一倍,怎不叫他惊奇,有此惊奇,勇气百倍,再退后三丈,飞奔再试。 一试再试,差额逐渐由五尺减到四尺,三尺,江之琳知道这全是九茎芝的大用,本身功力增进不已,于是仰天长啸一声,默祷感谢上苍:“天神,我知道自己并不值得你厚爱,但命运既然给我这福份,我一定克尽己责,庶几无负上天爱我之德!” 当他祷告的时候,空气中似有天籁、枞灵鼓、楔琴瑟、吹箫笛、击筑笙、乐音悠扬,见证着他虔诚的誓词,在幻声之中,江之琳不怀疑自己听到天籁,脸上露出感谢的笑容,起身飞奔。 像是有无形的祥云托住他的脚底,无形的翅膀生在他手臂,江之琳轻得像羽毛,飞扬升天,猿臂一勾,奇迹地勾住了古松树干! 他顺势一飘,捷如灵猿般骑在干上,松树纹风不动,只像是祥禽栖息,根本感觉不到负荷,挂在藤床上的长剑,也只摇了一下并没落下。 江之琳俯首看地面,叹道:“天啊,我是怎么办到的?”侧目看到松后的石阶,心想:“它也许通到崖上。”遂伸手取过长剑,插入剑鞘,起身走过松干,由密道拾阶而上。 石径因山而起,羊肠九曲,江之琳越爬越高,转入雾里,满脸水珠,衣衫尽湿,不久白雾渐成黄雾,雾影中有一黄团,那是日影,雾海渐散,天风颇急,江之琳看石阶已尽,没入一块城门大小的山岩,山岩有洞,隐见天光,心知快到崖上,遂兢兢战战钻入洞中。 江之琳像在烟囱中爬,耳中隐约听到女子哭声,声音多少有点熟耳,心下称怪不已,忘其所以爬到洞口。 洞口只有小圆凳大小,盖着底层一层黄雾,江之琳悄悄探头,发现山崖在上头,距离在雾中已可估计,离洞口约有一丈。 江之琳一看山石可供踩足,遂一步一步往上爬,由雾里伸出头去一看,老魔钱冰匍匐在五尺之外,状如蛤蟆,似正在寻找洞口,再看去两丈,那就更奇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缩在一个青袍玉笏白须垂胸的老者怀里哭着,老者双手扶着少女香肩不停地呵慰,老者是匆匆见过一面的白马庄庄主骆岩,少女正是骆珊! 江之琳看见钱冰,宛如老鼠遇到猫,立刻手攀脚踩,沿山石而下,缩回雾里,希望躲到洞里去,不幸钱冰正探目向这边来,一见雾里好端端冒岀一颗人头,正是早上那个小子,顿时惊喜交集叫道:“小子,你没死?”说着,巨灵掌怒张,“蛆吸功”的吸力源源逐入雾中。 江之琳陡觉手脚不灵,置身在那熟悉的吸力中,慌忙间想出掌相迎,哪知手脚一离岩石,就倒栽下去!他拳打脚踢,挣扎再立,无奈先机已失,功力又差那么一大截儿,饶他已服下九茎芝,却未能消化,真力不继,手脚渐被五花大绑,有苦说不出。 骆岩蓦见钱冰像钓鱼一样,钓起一个年少后生,这后生遍体奇香,红光透顶,知道“菜人”上来了,大喜过望,立刻撇下女儿不顾,骈中食指,飞窜向前,使出“蝎尾指”,遥点向钱冰“灵台穴”。 钱冰背后生寒,功夫虽达闭气封穴之境,却自知经不起“蝎尾指”一戳,慌忙收气,撤下江之琳不顾,回身打出小戈壁飞云绝沙掌的“龙沙驼骨”! 骆岩脸上笑意一闪即逝,左手撩空一抓,把那后生往后一带,顺势化抓为点,遥制江之琳麻穴,右手化指为掌,倾力硬接钱冰一掌!嘴里还叫道:“珊儿,且收悲怀,好生替为父看住菜人!” “砰”地一声,两股罡风相激,钱冰上身摇晃,白发飘飘欲飞,马步笃定,稳若泰山,骆岩拿桩不住,倒退三步,虎步过处,在地上留下三寸深的足印。 钱冰见到口肥肉不翼而飞,肝胆欲裂,哪肯甘休,得理不让人,趋前一步,两眼通红,浑身骨骼格格作响,白发上千蛇钻动,嘴中冷冷哼一声:“老骆尽拣便宜!”枯手猛抓,正是绝艺“冰雨掌”! 骆岩单掌迎敌,只退三步,也差可自慰,这时见钱老鬼使出跟陆地神仙游一锷的“碎叶散花掌”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冰雨掌”,知道是本门掌法的尅星,遂不敢以掌法相抗,当下反手解下腰上“雕龙弓”,当作兵刃,打出一套似刀似剑,非拳非掌的功夫来。 江之琳被骆岩点中麻穴,又吃他使劲一带,像只鹏鸟直扑向跪坐在地上的骆姑娘,骆姑娘方才见他大难不死,好端端从雾里爬出来,芳心一喜,还有什么好哭,早破涕为笑,一个破了好梦又再圆,整个人迷迷糊糊起来,连老父已制其穴也没看清,这时鼻闻一阵清香,眼见这呆子正往自己扑来,慌忙闪避,但这呆子似乎没有自己站住的意思,看看行将摔个发昏脑胀,她只好趋前一接,江之琳结结实实滚到人家怀里去了。 骆珊珠泪还在颊上,怀里的江之琳把头歪在她微耸的胸脯,周身散发异香,中人欲醉,骆姑娘满脸羞红,轻推了他一下,轻声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了?”哪知江之琳像是赖皮赖到底,索性装蒜要滚到地上去,害得姑娘一慌,玉手又把他紧紧抱住。 江之琳浑身软麻,全无着力处,可幸神志尚清,见自己无端偎在人家柔软酥胸,很是过意不去,苦的是动弹不得,只急得有口难辩,将俊目瞅着骆姑娘,眼中是自责,是温柔,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任由素心人去解释。 骆姑娘窘透了,粉脸娇艳欲滴,啐道:“你可以这样看人吗?” 江之琳想到自己变成众矢之的,天下滔滔,都要吃自己的心肝,不觉悲从中来,说道:“骆姑娘,你也要我的心吗?” 骆姑娘心里经他死涎着脸皮,谈情说爱也不拣个时候,嗔道:“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不理你了。” 江之琳期期艾艾说道:“你也要吃我的心肝?” 骆珊一听才知道江之琳并非轻薄,不过是吓昏了而已,但这话正问到她心上,真不好回答,嘴里骂声:“你这个呆子!”心里可万分担心,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动筷子,端皿盘要吃他的心肝,但是父亲呢? 她父亲此时正跟钱冰较上了劲,他们两人神色凝重,举手投足之间,皆似有千钧之重,一招一式皆缓慢凝滞,绝似对弈布子一样,钱冰将“冰雨掌”精华发挥得痛快淋漓,正图逼出骆岩使出败招,然后一举手而毙敌,其用心不可谓不狠。 骆岩略呈疲态,落在下方,但两眼锋芒毕露,这眼神只他女儿识得,这是他得意时的眼神哟。他步步为营,慎虑万分,脚步按着平生得意之笔“九宫谱”行走,宛如围猎一样,把钱冰逼临悬崖,心里不停想道:“只要他背临悬崖,我出掌猛搏,那么各退五步,他就坠下崖去!” 这意思钱冰哪里不知,无奈掌上虽占优势,但骆岩败中有胜,攻其所必守,脚上却不由自主渐渐移到崖边,真所谓不得不尔,他想:“好,你打得好主意,但也绝不给你便宜,十年苦练的‘寒冰一川’,乃要你领略领略,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这“寒冰一川”,乃是钱冰近年练成的绝艺,霸道异常,入中土以来,在今早用过一次,不料江之琳及时悟出“三元会一”,由三种天下好招综合为一,硬生生击破“寒冰一川”,钱冰心里愤怒异常,就不信十年苦功废于一旦,是以必得一试。 时机逐渐成熟,骆岩眼中笑意渐浓,睹之令人心寒,只听他暴喝一声,“雕龙弓”朝天一指,身躯灵巧半旋,一股圆锥体的罡风由弓端迸射如电,绝似火石分花,射向钱冰,这正是他武功进展的新境,“菩提飞花”,平生第一次使出。 钱冰夷然一笑,闷气鼓风,拍出惊天动地的一掌,一道白茫茫的寒风,隐然可见,从掌心吐出,绝似鲤跳龙渊,轻灵异常,生像不费吹灰之力,应手而出。 骆珊在旁小嘴微张,惊心地注视着后果,只见两道骇人听闻的掌风在空中交接,铿然有声,宛如海啸山崩,震耳欲聋,老父跟钱冰都为掌风所扫,各自退了六七步! 骆岩单掌护心,边退边笑,说道:“下去!”苦心经营的杰作,终于宣告完成,心中万分得意。 钱冰仰天平倒,整个身躯像块木板飞射出去,落入雾海之中!骆岩顾不得胸头隐痛,哈哈大笑,欣慰兴常,哪知钱冰飞袖一扬,全身真力聚于膺窗一穴,身体比一滴露水还轻,竟自雾里反弹出来。 骆岩暴喝一声,方待落井下石,再补一掌,不料从身后跳出一人,饥鹰攫燕似地,直扑下来,偷袭骆珊,意在抢走“菜人”,收这渔翁之利! 骆珊惊叫一声,认得这人乃是关外第一人金环尊者,玲珑箫运劲一指,一丝尖风,电射而出。 金环尊者运气护胸,原式不变趋前,像座小山直逼过去。 骆珊只觉箫尖为一股无形潜力逼住,真力非但无法逼出,而且撞将回来,吓得小嘴急叫:“爹——” 骆岩目光如电,大喝一声,及时勒马回头,一伸双臂,一股劲风排山倒海而去。 金环尊者满以为偷袭成功,不料吃他们父女一箫一弓全力反攻,忙不迭用鸠尾杖舞起一道风幕,把对方力道化于无形,一边说道:“幸亏老夫看你们两个都不跟来,赶快回来,要不这菜人岂非没份儿了吗?” 钱冰从雾里飞起,听见这话,利益攸关,顾不得心恨骆岩,双手潜运内力,齐胸推出,凌厉无俦。 金尊真气密布全身,鸠尾杖一挑二撞三扫,杖风呼啸,夺人魂魄,但是吃三人抢攻,身形不由得倒退一步,“菜人”江之琳终告失之交臂。 骆岩厉声叫道:“珊儿!把菜人带离此地,待为父挡这两条老狗一阵!”同时身形一纵,挺弓一遁,数丈之遥几不费时间,稳如泰山挡在女儿前面,摆出阵势,预备接下这两个海内外数一数二人物。 钱冰凝神聚气,枯掌一撩,意存拼命,一轮抢攻,招招含蕴内力,看得躲在乃父身后的骆珊花容失色,心胆俱裂。 骆珊只出七成力,不敢倾力回手,生怕金尊浑水摸鱼,拣了便宜去,果然金尊并不袖手旁观,一扬鸠尾杖,冲入是非圈中。 但其用杖出拳之间,意思不明,看谁不支,就帮谁,七八招下来,倒是钱冰挨鸠尾杖招呼的时候居多——显见金尊别有用心,也许金国一行人已另有安排,亦未可知? 钱冰苦头吃足,枯掌翻飞,幻起满天掌影,一招“贝赑吞沙”,将两人掌力一聚,自家趁机跃出圈外,破口大骂:“两个老匹夫,我今天跟你们没完,非斗个三千招,打到水落石出不可,看看这十年来,除了年纪胡子以外,你们还增进些什么?” 金环尊者呵呵大笑,说道:“行,今天咱们哥儿三个也算有缘,非得打个尽兴不可,可惜老游这假神仙和臭尼姑萧尼不在,否则十年前盛况又见于今日!” 假神仙就是陆地神仙游一锷,萧尼就是前次骆珊同江之琳在洛阳龙门阁见到的那个尼姑,他们同金尊、骆岩、钱冰在十年前曾印证过武功。 骆岩把雕龙弓一弹,也说道:“珊儿快走,待为父的跟这两个匹夫斗个三天三夜!” 骆珊自然听得出老父言外之意,他是点醒要自己快点走,她心知父亲绝不会吃亏,遂抱起江之琳往后路急退。 她知道自己要逃往何处,但不知道对怀里的江之琳如何处置,他的身体散发着奇异的香味,有点像芍药,有点像曼陀罗,更有点像虞美人草,使得她意乱情迷起来。 江之琳动了牛脾气,不愿求她放自己逃生,大有你真要吃我的心肝,就让你吃的意思,把整个难题,全推到骆姑娘身上。 两人各怀心思,默默无语,远离了是非之地,在终南山的山道上疾奔,良久之后,江之琳问道:“我们到哪里去呢?” 骆珊恨恨说道:“你为什么要吃九茎芝呢?你为什么要吃九茎芝呢?”她的意思是说:“你一吃不打紧,可要吃出多少麻烦来呢?” 江之琳像个大孩子偎在小母亲的怀里,无辜地说道:“我何尝要吃呢?我本要九茎芝慢慢融化,你不知道玉浆流在脸上多么舒服。” 骆珊抢着说:“但是你终于吃下它,使得天下人都欲得你而甘心,你的武功又不够好,不能保护你自己!” 江之琳道:“九茎芝真的变成小白兔,如果不是那两人吓了它一跳,那么可爱的东西我真舍不得吃。” 骆珊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吃了,吃下了倒也罢了,你又要爬上来,偏又遇到我父亲和那两个魔头,你也不想想这一下子弄得我多么为难。” 江之琳一想:“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嘴里说道:“我不吃我会死,吃了伤势才好了,而且不吃的话,我何必来终南山?” 骆珊一想也是道理,她何尝不为他独邀天宠而庆幸,只是眼前这难题很难解决就是,如何劝说父亲不要吃他的肉呢?小嘴巴却不服软说道:“你本不该来终南,我早就说过!” 他们两人又像拌嘴,又像情话,吵个不停,不知不觉间已转到终南北面来。北面迎风,寒气袭人,骆珊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轻声说道:“我不跟你拌嘴了。” 江之琳说道:“我们是在拌嘴吗?我何尝要跟你拌嘴,只是你太凶了。” 骆姑娘一听,芳心又甜又美,很是受用,半晌说道:“你这呆子,难道你会不为自己处境的危险担点忧吗?人家都为你愁死了……” 一语未了,前面突然跳出一个铁塔神模样的壮汉,骆姑娘认得这人乃是金尊和日京公子手下一员大将,却不识得他乃是金国红衣十常侍之一古鲁特。 古鲁特又高又黑,铁臂合拢一抱,那劲儿的确怕人,嘴里用金国语言,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套,骂他们青天白日,抱在一起,不知廉耻,所以要吃两个人的肉。 两人都听不懂,古鲁特骂也白骂,骆珊暗叫道:“不好了,日京公子一行人准已把我们包围住了。”一边滴溜溜地玲珑一转,用“九宫谱”步法从古鲁特胁下穿过,一溜烟往前直跑。 古鲁特一把没有抓住,真是白日见鬼,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已经不见,气得他脏话出口:“小乖乖不要逃。”身形跟着一转,急追过去,他以轻功跟金尊是一路的,看似笨重得很,其实疾快无伦。 骆珊一个劲儿往前跑,跑到一个掌平的小山坡,山坡上稀稀落落长着数十根树,树叶落尽,像数十根向天呼救的手,雾后的阳光落在树上,涂上薄薄一层白霜。 当他们两人跑到一株树下时,由树上突然跳下一人,当空扬手发掌,打出一丈方圆的掌风,把他俩笼罩在下面! 骆珊玉腿一蹬,斜势跳出掌风威力圈,美目一扬,空中飞下的是一个瘦削老人,她可认得这人乃是北地武林名家奇门开碑手陶摩! 陶摩暗啧一声,心下称怪,看不出这小妮子武功如此了得,上次他从树上跳下,神偷诸乞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脑浆迸飞!他可不信邪,趁着身躯犹未着地,真力一逼,一道扇形掌风就待由掌心喷出。 一之为甚,岂可再乎?骆珊更是乖巧,一个“嫦娥奔月”,玉体冒险飞奔,玲珑箫如鸟一喙一啄,刚好抵住陶摩掌心,把“单掌开碑”的掌力,硬生生死顶回去。 陶摩但觉掌心宛如触电,急忙缩手,掌心已印着一个小红点,整条手臂像抽筋一样,已经半麻。 小姑娘骆珊这一招端的使得奇险,一个不好,就把两条小命赔上,幸喜没出岔子,一举成功,她见好便收,也不打落水狗了,逃命要紧,身形一转,往东就窜。 燕山一雕宇雄突然出现,凝立如山,堵住去路,口里喝道:“站住!把菜人留下!” 骆珊吓得花容失色,重施故智,脚踩“九宫谱”,打算像闪过古鲁特一样,从这武林枭雄手下逃过。 宇雄磔笑一声,脚下如踩梅花桩,左赶右避,前闪后挪,就是不离她身旁一步,同时拨平开弓,招招狠毒,连打三绝掌。 骆珊身形被缠住,向左向右,前趋后退,都碰到宇雄,知道是落在宇雄威震一方的绝艺“乾坤三旋”手里,又要护着江之琳不为所伤,又要出手反击,说不得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手捏玲珑箫中央,上打宇雄眉心穴,中打结喉穴,更扬肘一捶,掠向胸膛“巨阙穴”! 这种短兵相接的拼命解数倒唬不倒宇雄,他加紧施展“乾坤三旋”,嘴里一声呼哨,片刻间引来五、六个十常侍中的人物,把小妮子围困在核心! 原来金尊见骆岩、钱冰都裹足不前,不随众人前去寻找下崖的道路,知道不妙,故此兵分两路,一路由日京公子率领,随大伙儿下去,一路亲自带领,在此设下伏兵。 十常侍里人物,任挑一个,都够骆姑娘受的,更何况联手一味猛攻呢,五招过后,已告险象环生,幸赖天下一绝的“九宫谱”,在敌人内穿梭,短时内还可保无虑。 江之琳偎在斯人怀里,看在眼里,直急得额头出汗,苦于不能动弹,又不敢开腔,生怕扰了她的心神,惹了祸事。 骆珊边战边想:“爹呀,实在不是女儿有意放他,但放他逃生,总比让金人吃下肚去好,你要怎样责备,女儿也只好认了。” 七八个人在山上一番激战,掌风刀剑,凌厉异常,二十几招过后,已把山坡上的落叶震得东倒西歪,木屑纷飞! 骆珊想道:“实在不成了,我救不了他,反而会害死他。”遂毅然玉手一拂,解了江之琳穴道,说道:“你快逃走吧!” 江之琳忽然觉得血气畅行无阻,手脚又是自己的了,心上一喜,滚落地下,长剑如虹,勾起数重有里有外的剑墙加入战团。 红衣十常侍之一忽虎,用金国话叫道:“这小子要活抓,不要把他弄死。”会合三个同伴倾力围攻江之琳,试图把这小子跟骆姑娘分开。 两人虽听不懂,敌人的用意可是懂得的,故死命靠在一起,不给敌人称心如意。 这一对少男少女并肩作战,共同经历了这场苦战,彷彿受过血的洗礼,情感增进了许多。 江之琳剑舞“耘田大九式”,拳打“飞云绝沙掌”,剑墙中时开窗户,拳剑如灵蛇吞吐,跟这批塞外好手死搏,他跟骆珊交过一次手,她的步法路数约略知道一二,再加两人心意相通,身形逐渐配合,走出和谐的步法,这无意间的比翼双飞,对善感的心灵,本身就是一种享受。骆珊期望江之琳闪向右边,江之琳就刚好闪向右边,骆珊的心,彷彿给爱情的手抚慰着,那么舒服,那么欣慰,眼中闪着喜悦和感谢的光芒,江之琳疲于拒敌,在刀光剑影中,没有多少机会看到她的眼睛,但四目偶然想会,无限情意都在对方的心版上写得明白。 两人一起突围,企图杀出一条血路,几次都没有成功,骆珊芳心里无限凄楚,知道一起逃命的机会是没有了,强自噙着眼泪喊道:“你快逃吧!我替你挡一阵,别教他们吃了你!” 江之琳哪里肯依,胡乱刺出两剑,击退古鲁特,高声回答:“我走了,你怎么办?” 骆珊自然懂得他愿作同命鸳鸯,生死与共,芳心大慰,脸上闪着悲哀的笑容,说道:“呆子,你逃了,我自然就没事,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 她始终称他为“呆子”,但藏在这两字里面的柔情蜜意,江之琳第一次懂得,他一想,事情果然是这样,金人要的是自己,未必敢动骆岩的女儿,于是长啸一声,高遏入云,左手划圈,右手用“日落平沙”的掌力,使出“神农一剑”,长剑挟着天赐神力,轰然出手,谁莫能御,他高叫一声:“骆姑娘,我去也。”身形紧接剑光,电闪而去! 燕山一雕见长剑如潜龙出水飞出,未免心寒,不敢硬架,闪挪闪去,待江之琳冲出重围后,骆珊一咬银牙,玲珑箫舞起万重箫网,补上了空额,挡住去路。 她只能瞥了他的背影一眼,爱苗初萌,即告生离死别,对少女是多么的残酷哟,骆珊强忍悲怀,娇叱一声,箫式暗存粘、引、分、挑、点、住绝学,硬接六个高手一招! 燕山一雕宇雄奋力硬冲,企图透过箫网,无奈骆珊把小命都豁出去了,抵死挡着,未能得手。 自始至终奇门开碑手都跌坐在圈外运功自疗,他想自己在长安误夺赝图报功,这份罪还没定下来,眼前正是将功赎罪,良机岂肯错过,遂不顾一切绕道过骆珊,健步如飞追赶江之琳。 江之琳埋首逃命,宛如怒马狂奔,绝尘而去,耳后隐约听到骆珊可爱的尖叫:“你要逃命呀……逃得越远越好……三……年……之……内,不要……回来……” 声音又尖又脆,像一首美丽的旋律,绕盘在空山寒林,久久不绝。 奇门开碑手陶摩死追不舍,幸好江之琳虽然尚没时间打坐运功,九茎芝的好处无法发挥,内功尚没进境,但轻功多少得到一点好处,比诸敌人并不稍逊。 “过……了……三……年……,他……他就……不吃……你……了……”这是骆珊???后的声音,江之琳听在耳里,再回首时,那场生死斗已远远抛在山后,看不见了,这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在江之琳逐渐湿润的眼睛中,都是同样的可能。 第六章 隔墙有耳 奇门开碑手陶摩驰奔之际,听到身后有人追赶上来,回头一看,原来燕山一雕宇雄和忽虎两人,连忙高声问道:“那个小女贼解决了没有?” 燕山一雕呼呼地答道:“点子呢?给追丢了,大家都没命。” 陶摩听宇雄顾左右而言他,心知这眼高于顶的“乾坤三旋”,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冲出骆珊的箫网的,否则怎么会这样没有好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差点栽在她的“嫦娥奔月”呢?遂也不点破,伸手指着前方,答道:“点子刚刚转过山坳,真没想到这厮轻功了得,而且似乎越跑越快!” 燕山一雕“哼”一声,叫道:“不必多言,有我们三人在,他就是插翅也难飞。” 江之琳没命地狂奔,回头一看,不见敌踪,心下自然欢喜,很感谢那两条腿儿,其实两下距离,也不怎么远,只是为山坳挡住而已。他心中纳闷不已,偌大一个终南山,怎么只有这几个人而已?难道那批牛头马脸的好手,还聚集在绿玉谷,等九茎芝出土吗? 半空中突然扬起一声梵唱:“我佛慈悲!”音韵细柔飘扬,袅袅不绝,荡漾在山谷之间,声音里不着一丝烟火味,显出唱诵者心中清澄无虑,一尘不染。 江之琳正是惊弓之鸟,心头一震,连忙四下寻找眺望,只见一缕灰色身形,像仙鹤一样,由远处山峰上展翅下来,一泻千里,捷如殒石流星。 这灰影在黛色的山岩上,不论借力处是树梢,是乱石,脚尖点踏之间,似行走在平坦大路,又平稳又迅速。 这手“千里传音”气功和“碧落垂带”轻功,分明是个厉害无比的高手,江之琳睹之心寒,绝望想道:“如果又是一个魔头上门,我命休矣!” 须臾之间,灰色人影已落到前面树梢,身形比寒蝉还轻,临风不动地凝立在枯枝上。 来人是个布衣芒鞋的妙龄尼姑,垂眉肃立,宝相庄严,绝似身坐莲台。 江之琳一眼认得这妙龄尼姑乃是在洛阳龙门阁见过一面的萧尼。还听骆珊说过,她年龄比自己祖父还大,乃是正派中的好手。 难道德高望重的萧尼也会觊觎自己? 这时候,奇门开碑手的喊杀之声,已清晰可闻。 江之琳横剑而立,前有萧尼,后有追兵,将如之何?同样是死路一条,但在萧尼的眉目之间,有一种圣洁的美丽,是他不愿跟她为敌,不敢跟她抗衡的,那是跟“天”一样的崇高,一样的伟大的,人可以跟“天”争吗?即或“天”将不利于自己。 江之琳宁愿跟魔鬼交手,遂毅然决然回头,静等金国走狗们追上来。 萧尼莞尔微笑,心动身随,也不见她如何作势,法体像落叶,因风而起,轻飘飘地飘飞十数丈,挡在江之琳和奇门开碑手之间。 奇门开碑手宛如看到末日来临,任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如稚年幼童,期期艾艾说道:“老神仙……” 这使得其余之人,包括江之琳在内,大吃一惊,若非亲见,岂肯相信? 萧尼说道:“你敢是托庇在金环尊者翼下,忘了永不开杀戒,永不入江湖之誓?” 奇门开碑手强作笑颜,打拱稽首说道:“岂敢,只是……” 生长在塞外的忽虎,铜铃眼一翻,想道:“这个没有毛的雌儿,是什么货色?当今之世,武功以金尊国师第一,我们日京小王爷第二,我第三,哪有别人说话余地?”手中虎头杖“砰”地一声,直捣萧尼中胸,还哇哇吼叫了一阵,示意奇门开碑手等动手! 金尊一路的武功,以力大无穷见称,这一杖“猛虎出山”,真有挑山掳岳之劲,哪知萧尼轻轻斥声:“狂徒敢尔!”禅珠不疾不缓一转,稍为碰了虎头杖一下,即以正宗内家卸力功夫,把忽虎神力消弭于无形,这还是出家人心地慈祥,不然以她这等内家好手,使出“隔窗灭烛”功夫,早把忽虎五脏六腑震碎! 忽虎以为自己中邪,排山倒海的一棍,竟如泥牛入海,了无消息,他对自己武功名列“天下第三”万分自信,当下横移一步,虎头杖扫击,使出“横扫千军”,坚韧阴柔兼而有之。 燕山一雕两人见事已如此,也顾不得对方是什么人,劲贯双臂,闪电般扫出连环三掌! 奇门开碑手胆气一壮,忘了十年前自己跪地求饶的情形,心一横生出侥幸之念,如能偕三人之力把这臭尼姑除掉,岂非一功?亦加入战团。 江之琳见状,以他的心性,万无让萧尼吃亏的道理,也不想想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亦想去帮助武功深不可测的萧尼,长剑一削,剑浪陡生,飞跃而前。 萧尼袈裟袍袖一扬,一股柔如春风的力量拂向江之琳,一边说道:“好孩子,你让开点。” 江之琳吃这柔风一扫,胸前为一阵无形的墙往后推,不由自主斜飞两丈,才平平稳稳落地,奇怪是一点痛苦也没有,使他惊奇得俊目发呆,愕在一旁。 奇门开碑手三人暴喝四起,手底下功夫使到十分,一招一式雷霆万钧,威力莫测,无奈对手乃是武林中的奇人,在杖影掌风中穿梭来去,有时如盘石屹立,纹风不动,任是震山裂岳的蛮力也撼不动,有时如轻絮飘飞,身随掌风而动,比一根羽毛还轻。 四团人影,走马灯似地奔驰,工夫一长,奇门开碑手等三人宛如在迷魂阵中困住,渐觉心浮口燥,尤其是燕山一雕,他以“乾坤三旋”,纵横此地,如今却连萧尼袍角也沾不到,岂不冤苦? 萧尼始终不出伤人,只是一味闪挪,突然如山岳屹立,说声:“去罢!”却仍不出手。 忽虎、陶摩、宇雄等三人,好不容易看清敌人好端端站着,不约而同倾出全力猛搏,结结实实打中萧尼。 江之琳惊叫一声,不明白萧尼在干什么,只听“砰”地一声,人影纷飞,三个北地高手被反弹之力,抛飞一丈多远,或滚或翻,狼狈不堪。 而萧尼屹立不动,只是衣袍起伏不已,像是麦浪。 “去罢。”萧尼平静说道:“贫尼一甲子来,未开杀戒,今天亦不想破例,你们去罢。” 这几声平平静静道来的“去罢”,含有无穷慑人的力置,震人心弦,奇门开碑手等三人,真个垂头丧气去了。 江之琳连忙趋前施礼,打算申谢,萧尼垂眉合十,示意他不必言语,只自问道:“小檀樾是否食下九茎芝?” 江之琳像偷嘴的孩子,被长辈发现,害羞地承认。 萧尼唱了一声佛,叹息说道:“缘由天定,也是我那徒儿没福。不瞒小檀越说,老尼徒儿百花仙子,根架奇秀,就是筋骨弱了些,老尼此番不远千里而来,就是要采得九茎芝,为她培基固元,可巧昨日上山,途遇故人天山派掌门封国夫人,化一昼夜为她降伏‘心魔’,来迟了一步,宝物已经有主。” 江之琳除了为百花仙子抱歉一番之外,还能作什么?却又想道:“这百花仙子,是否就是东方狄说过,跟白希龄……” 萧尼严肃地说道:“万望小檀樾善体上天好生之德,养义宅仁,贫尼看小檀越脸有戾气,今天定开个杀戒!” 江之琳大吃一惊,暗叫道:“好厉害!她怎么知道我在谷底杀过人?”心下一阵惶恐,脸上自然显露出来。 萧尼眼如电光,看了他一眼,又道:“小檀越乃性情中人,当知老尼心意。此外老尼尚有一言忠吿,你虽得到九茎芝,但祸福未知。大凡初服此物,红光透顶,奇香不散,一时辰后,芝精沁入骨脾,其状又如常人。此后每逢朔望,芝精依时发作,昏昏沉沉宛如病入膏肓,除非以本身真火将它火化,或内家好手聚火为你开关,你最后终会因真力不胜芝精,而昏迷不醒人事,甚或有生命危险。可惜老尼无法为檀越效力,真是惭愧,你知是为了什么?” 九茎芝如此厉害,江之琳可还不知道,惊惶之余,胡乱猜测,想道:“定是为了我曾经杀了人,写在脸上,被她知道了,才不肯帮助我……” 萧尼继续说道:“皆因你是辛山老农的传人!檀越方才要助阵,那剑式是‘耘田大九式’对也不对呢?” 江之琳此时对萧尼的武功,固然是五体投地,就是这份眼识,也不得不叫人佩服,所谓行家眼藏利剪,她竟在乱军之中,溜了一眼,就识得自己的门路了,当下点头称是,并称:“后辈并非辛山老农嫡传。” 原来他们江家,自国初以来,并非显达,出仕时为庙堂柱石,告老后是富甲一方的士绅,乐善好施,很为人称道。有一回,天旱成灾,灾黎遍地,江之琳高祖大事布施赈济,辛山老农那时犹是稚童,曾蒙其惠,二十年后,特以成名剑招“耘田大九式”志谢,作为士宦人家防盗健身之用。后来辛山老农年老隐去,在江湖中并没传门下,于是留传在汴梁江家的“耘田大九式”就成了鲁殿灵光,成为他这一派武技的一系了。 萧尼道:“江湖中虽没人知晓,但辛山老农确有嫡系的门人!而且还与老尼师门有点宿怨,代代纠缠不已,每二十年竞技一次。当今掌门是矮叟朱汝,十七年前老尼还见过一面,近年听说移居西方,你可前往拜见,他见你根格秀拔,又得奇缘,定会正式列为门墙,说不定三年后在青城山上与我徒儿对阵的,就是你。” 江之琳听罢,眼睛都眯了,他作梦也没想到辛山老农真有传人,而且有名有姓,叫作矮叟朱汝,如此说来,只要蒙其收录,不难头角峥嵘,出类拔萃,连忙向萧尼道谢,指示迷津之德,并且请教矮叟朱汝仙居何处? 萧尼道:“小檀越休得客气,你亦曾因不忍于心,为老尼解过危。可惜贫尼亦不知矮叟结卢之处,可能在西夏也可能在回疆。” 江之琳略感失望,但一想有志者事竟成,说什么也要找到本门至尊,又听萧尼提起,阴风断魂刀出言无状的事,马上记起骆珊来,顿时五内如焚,急忙将金尊喝钱冰。骆岩三人因事争夺自己这个“菜人”的事,和盘托出,并道:“有位敝友,为救鄙人,为金人困在前面山后,虽说金人志在夺宝,不会对敝友不利,但豺狼之心,不可不防,不知大师肯否与鄙人前往解危?” 萧尼见这少年焦急之情,溢于词表,问道:“这位贵友,是否就是龙门阁里食鱼的那位姑娘?” 江之琳红着脸承认,心下错愕想道:“她怎会知道?” 萧尼心下一面不免有些感慨,为徒儿百花仙子叫屈,偏不幸钟情那个铁石心肠的白希龄,一面又暗生一惊,这三个老魔头竟都来了,遂道:“那位姑娘,老尼自然前去看看,她也为我出力过的。小檀越则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老尼方才虽惊退陶摩等人,但若金尊、钱冰、骆岩等一来,也难稳操胜券。” 江之琳持意一同前去,无奈萧尼闭目摇首,知道若非事态严重,这老尼定不会这样,只得怏怏作罢。 萧尼双手合十,掉头就走,只见她步履宛如常人,但在眨眼之间,已去数丈之遥,江之琳呆呆站着,目送她的背影,心里在打糊涂主意:“我何不蹑手蹑脚跟着去?” 他心念甫动,前面的萧尼,虽然没有回头,却比听到、看到还灵,说道:“小檀越不要执迷不悟,若是有缘,定会相见!” 江之琳无奈,只得默祝上??庇佑骆姑娘,万般无奈下山去。 各豪客上山争宝,除了干粮、兵刃之外,其他随身衣物和银两,都寄存在山下客栈,江之琳也不例外,他装干粮的包袱早在断魂崖上分手了,但没有银两,可不好走路,所以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战战兢兢赶回客栈去。 客栈里冷冷清清的,一同投宿的好汉外出还没回来,江之琳匆匆赶回房间,取过衣物,吩咐坐在椅上打盹的店小二清账。 “白希龄和东方狄两人,虽是萍水相逢,但交情并非泛泛,似不便不告而辞。”江之琳忖道:“但这次祸事全是自己贪吃惹出来的,眼看要成为天下群雄追逐的猎物,我怎能拖累他俩呢?” 于是,他向店小二借来文房四宝,写一张字条留下,说明自己有事先行一步。写罢,倏然抬头看见门外终南的青山,在朔风中若隐若现,怔怔想道:“真是‘栗’然见南山。想想现在有了多少人在山上逐鹿,而我就是那可怜的‘鹿’!”不觉掷笔一叹。 不久,这个年青人,打马上道,西行求见本门至尊,在一年将尽之时,作惶惶亡命之客,往西奔向宋夏交界的边城固州。 一路晓行夜宿,幸保无事,使得江之琳暗自纳闷不已,倒想没有事故,反而不好似的。 这日,暮鼓时分,炊烟袅袅,一轮红日,冉冉落向天际,照着固州城外宋夏对垒的古战场,大地白雪皑皑,睡在地下的枯骨当不知寒吧! 江之琳入得城来,胡乱投宿,被引到一间薫黑了的客房,当他放下行李时,忽听得邻房嘻嘻哈哈的,是一对男女的浪笑。 边城的客栈,没有内地那样考究,隔室的木板因陋就简,只那么一点点薄,还有破洞,漏光滟滟,声音隔室可闻,任你是非礼勿听之徒,也不得不听,江之琳只好望壁兴叹道:“这样下去,我今夜不必睡了。” 邻室又起了声音,男的道:“师妹,这些日子们真惨,一个劲儿东奔西跑,会少离多,今夜非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女的娇笑道:“别说得这样的,师父知道了,又要呷醋!” 江之琳一听,惊道:“这成了什么话?难道师徒有暧昧不成?” 邻室那个男的又说话了:“又不是在我们天山,师父再没工夫来呷这个醋!这些日子,她心烦得很,眼巴巴跑到终南山去,满以为九茎芝唾手可得,不幸碰到那个人老貌娇的臭尼姑萧尼!师妹,幸好你不在场,那时我真的股颤心跳。你不知道,师父十年前曾犯在臭尼姑手下,立誓永世不入中原,一个不好就得脑袋搬家!” 江之琳听到“九茎芝”、“萧尼”等字眼,心下明白这两个活宝乃是什么路数,连忙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听下去。 女的问道:“我才不信,凭你们两个还奈萧尼不得吗?” 男的道:“我也是这样想!偏偏师父厚着脸皮叫声老姐姐,说:‘你是干净人,一甲子来从没见过血腥,又不祭什么旗,何苦找我开刀?’你想气人不气人?” 女的道:“我知道萧尼这老狐狸耳根最软,她真的就此高抬贵手?” “也没这么便宜。”男的笑道:“师父见她沉吟不语,又道:‘我确曾立过重誓,永不入中原,只因“心魔”难却……’你想想,这‘心魔难却’四字,说得多么好!” 女的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萧尼一听师父谈起佛法,马上着了魔,一定这样说:‘封国夫人,你有什么心魔,说来给我听听?’师兄,对不对?” 她师兄也乐了,似乎拧了她一把,害得他师妹吱吱叫,赞叹说道:“偏你是鬼灵精!怎么知道的,那萧尼正是这样说,师父就说啦:‘老姐姐,举世之下,也只有你能为我降伏心魔,你知道近十年来,武功很有进境,尤其练成佛家“大乘伏虎心法”,自以为天下无敌,嗔念不除,善心难萌,所以才破戒重入江湖的。’” 女的笑得打跌,说道:“师父真有一手,把‘湿婆经’里的‘尸陀心法’,硬说成‘大乘伏虎心法’,还加上佛家两字,这样一来,萧尼该没招架了?” 她师兄道:“可不是吗?萧尼心甘情愿的垂眉盘膝,准备为师父降伏心魔,这臭尼姑也真的厉害,一打坐不打紧,身形竟冉冉而起,悬空五尺,比师父还高一尺,我一边为师父护法,一边胆战心惊!” 师妹可说话了:“没有用的东西,一向干活儿时,横冲直撞,还当你真有万夫不当之勇,现在可没大工夫,就吓坏了胆两次!” 她师兄骂道:“你敢骂我,等会吃过饭,看我饶你!”接着似乎有所动作,大概是呵痒之类,弄得作师妹的娇喘不已,一边叫道:“别闹了,接着呢?” 男的果然停了手,说道:“还有什么接着呢?两人就斗法一昼夜,萧尼乖乖地只挨打不还手,心里还自以为正为师父降伏心魔呢。” 江之琳听到这里,心头火直冒,他原听萧尼说过曾为故人天山掌门封国夫人降伏心魔,还以为是桩庄严肃穆的事,哪知是个骗局,不禁为天下的好人叫屈。 邻室的娇娃又说了:“我就不信,萧尼不还手,师父还斗不过她?” “谁说斗不过?萧尼狼狈不堪,黄豆大的汗珠居然出现在这浸淫上乘心法一甲子的内家好手额上,再加师父‘黑雀砂’源源而出,喷在她头上,真成了佛头着粪!” “那么师父怎么会败兴而返呢?” “因为弄不死她呀。师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始终无法致她于死命,从中午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以至次日中午,子时将到,那就是九茎芝要出土的时刻,师父开始焦急了,无奈正斗到酣处,欲罢不能,谁先抽手不干,谁就遭殃,同时一分一寸把力量削减,待到事毕,子时已过,你说倒霉不倒霉?” “我想如果我也在场,合我们师徒三人也许能克奏肤功。” “这也难说,更倒霉的是,九茎芝抢不到,连‘菜人’也没份!” 江之琳陡然一惊,说着竟已扯到自己身上,就更留意了,起了好奇之心,想道:“我何不从墙壁隙缝窥看这对天山派的宝贝,是何长相?”才走两步,忽然想起,不知他们现在的状态,见得人见不得人,遂停住了脚步,正在踌躇之间,忽听邻室娇娃说道:“怎么就是没份,我们匆匆西返,不就是蹑着‘菜人’来的吗?” 江之琳吓了一跳,想道:“我还想侦察人家呢,原来他们一路蹑着我来。” 幸好男的答道:“坏就坏在不知‘菜人’是谁!本来那天二、三百人迂回寻路,走到断魂崖的深渊,已经将近傍晚了,发现飞天蜈蚣和飞天蝙蝠已经断气多时,一个身中金剑,这是他们的自家暗器,已经够离奇了,另一个似为内家罡力所伤。有人说是寒穴雨冰钱冰一路的家数,有人说是陆地神仙游一锷所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江之琳放下心头大石,独自暗笑,错到哪里去了?正点子就在你们隔壁,猜钱冰的人到底有点眼力,我那“三元会一”,本来就有一半是钱冰的小戈壁飞云绝沙掌,猜陆地神仙的人,可会害了我,有一天他找上我来,怪我冒他的名借刀杀人,这罪可真担当不起。 邻室娇娃说道:“师父怎么说的呢?” 她师兄答道:“绝不是钱冰,因为后来大伙由密径上崖来,钱冰正跟金环尊者和白马庄主骆岩较上劲,也不可能是那假神仙,他杀人一向敲碎天灵盖的!” “那么又是谁呢?” “师父说,除了金尊等三人之外,再也没人知道,可是他们为了独得‘菜人’又不肯明说……” “我知道了。”女的说道:“师父飞鸽传书招我来此地,说是正蹑着‘菜人’,实是蹑着三个魔头,而这三个魔头又蹑着‘菜人’!” “师妹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中!可是也没这么热闹,不是三个魔头,而是两个,金尊往东追去,往西的只有骆岩和钱冰两人。” 江之琳听罢,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独邀天宠的就是自己,这件事已因三魔头各怀异志,没有向天下人宣布,以后行动还不会太不方便,忧的是钱冰和骆岩竟跟着自己西来,他们为什么不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呢?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旅店里的店小二在甬道里摇铃走过,拉着嗓子叫道:“客人,用饭啦——” 邻室的少年对他同伴说道:“咱们快快进餐,然后嘛——” 他师妹问道:“然后怎么了,我倒不明白,你说给我听听看!” 作师兄的哈哈大笑:“师妹,我急,难道你不急?明儿师父一到,我又得去陪她,那多乏味。” “呸!”他师妹说道:“别灌我迷汤了,谁知道你在师父面前又怎么说我?” “啧啧,你竟也吃起师父的醋来,仔细她知道了,剥你的皮!” “…………” “…………” 江之琳听不下去了,心想还是到饭厅去等着,好看这对活宝的庐山真面目,遂故意解下长剑,以免招摇,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饭厅堂高壁宽,但陈旧不堪,再加冬日天黑,灯火又不明,非常阴暗,有点像是墓穴。 岁暮天寒,旅客不多,大半已经落座就序,靠壁角将到阴暗的角落,坐着一个五短身材,面目黝黑的黑衣青年,他眉目分明,英气勃勃,两眼半张半开,似欲遮盖那两道慑人的神光,嘴角微掀,似乎随时准备冷笑出来。 当江之琳步入饭厅时,这少年偶然掀开眼皮,顿时两道冷冰冰的电光射向身来,使得他顿生三分凉意,想道:“好亮的眼睛!想不到固州竟是卧虎藏龙之地,这少年分明是个内功已臻佳境的好手。”当下装出毫不在意,另寻个阴暗角落坐下,等候天山派的一对活宝出现。 不久,一对二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女,嘻嘻哈哈从内间走出,男的素白一张俊脸,略呈白惨,眼色阴鸷不驯,神光四射,身穿一袭白锦狐长袍,腰间的鲜红英雄带上,挂着一柄古意盎然的宝剑,猿臂环勾在女伴的蜂腰上。女的高头大马,体态丰盈,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儿,春意荡然,勾人心魂,生似娇弱无力地倚在师兄肩上,搔首弄姿,手中弄着一条绣花帕。 他俩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中勾肩搭背,并不畏人,食客们为之侧目,他们却似没有知觉。 江之琳有点作呕,想道:“不知他们师父封国夫人又是何形状,大概是个半老徐娘吧?” 店小二端上菜肴,却还可口,各人努力加餐,这时旅店门口,突闻马蹄声得得然,显示又有迟到的客人来临了。 “好冷!”新来的客人迈步走入门里,鼻孔喷出两道冷气说道。众人抬头一看,来人背插大刀,脸孔上有块状疤痕,步履稳定,显然是江湖中人。 江之琳瞥了一眼,吃惊暗道:“阴风断魂刀万元!” 阴风断魂刀万元目光傲然四射,只一眼就认出江之琳,两道眼光死瞪着他,显出又惊又喜的样子,引得在座诸人都把眼光射向江之琳来。 角落上的黑衣少年,也张开眼皮,两道慑人的神光,宛如实物,盯住江之琳…… 第七章 一时瑜亮 桌上滚热的汤菜,升起袅袅的烟气,淡白色的像雾,像佛殿里香案前的香火,祭祀桌后一个个的食客。 毎个人都持筷不动,神像也似的凝坐着,瞠目瞪着缩在一隅的江之琳。 江之琳心下发毛,故作镇定地夹一箸菜,自嘲想道:“非打架不可了,你们也许能把我吃下肚子去,但我可比你们多吃一箸菜。” 阴风断魂刀万元方待叫阵,冷眼扫处,他发现黑衣少年也在座,神色一变:“这厮也在这里!”气呼呼坐下,从心里大大不服气,这江之琳运气也太好,前次在洛阳,万元因为投鼠忌器,在比剑时,半途而废,好容易今天遇上了,座中偏偏又坐着一个魔星! 边地民风慓悍,在座诸人本以为有好戏看,哪知虎头蛇尾,不免微觉失望,好在大家都饥饿难当,注意力一下子也回到菜肴上面去了。 江之琳不明所以,想道:“怪了,这万元不是扬言哪里遇到哪里算吗?难道还要我再打他一块肉骨头才发作?” 这回,他没有吃肉排,也不会无事找事再打人家一块肉骨。 一场风波,无疾而终,大家平平安安饱了肠胃,却不散座,按着边地可爱的习惯,饭后必需有一壶茶,几个店小二穿梭往来,为食客们收碗倒茶。 茶具非常精致,乃是上好红陶所烧的,茶杯不深,作雨过天青色。杯缘下用釉彩烧着圆圆一圈五个字。 黑衣少年并不斯斯文文品茗,抓起壶耳往嘴里猛倒一气,手里捏着茶杯,也许是酒醉饭饱,得意忘形,竟用内家真力逼出声音,朗声读道:“可以清心也!” 这五个字宛如黄钟大吕,震得人家耳膜发响,像针刺一样的痛。 天山派的娇娃,看了茶杯一下,想道:“这厮冒充斯文,字虽是这五个字,却不是这么读法。”伸手轻轻拍了师兄大腿一下,要他注意,娇声读道:“以清心也可。” 她师兄也读着这五字,想道:“师妹也读得不对,应该是这样的。”因朗声读出:“清心也可以。” 阴风断魂刀听这三人三种读法,好像在斗法似的,忙也捏起茶杯,看究竟怎么写的,映在眼里的偏偏跟前面三人不同,得意之下,摸摸肚皮读道:“心也可以清。” 茶杯上一共有五个字,饭厅里的练家子,一共也是五个,现在只剩江之琳还没发表高见了,他想:“这一环五个字,本来由哪个字读起都可以,他们却像呕气似的,各显‘文才’,像这样下去,今夜要没事,也非给他们搞出事来不可。但如果我不读出,好像有点对不起人似的。”遂亦读道:“也可以清心!” 江之琳念罢,似挑上了一个重担,其实他的心正不可以清呢:“接下去难道就是开打!” 却听那黑衣少年呵呵大笑道:“痛快!痛快!不瞒诸位说,区区平生除厮杀之外,别无所好,这几天没有碰到对手,正觉闷气得很,你们四个,我倒还瞧得起,咱们梁子也有了,这就开始,或者要到城外挑个清静场子,好好消磨这个冬夜?” 江之琳暗自叫苦:“他把这个称为梁子!找人麻烦还说是瞧得起人,看来他已经把厮杀当作消遣,他究竟是谁呢?如此蛮横。” 天山派的娇娃自报姓名,说道:“我乃天山派封国夫人弟子纨扇女姽英,这是师兄宫商公子,未知你们几位贵姓大名?” 阴风断魂刀为了避祸,隶属在白马庄骆岩旗下,今天巧遇“菜人”,为公为私断无放过之理,却因忌惮那黑衣少年,才暂时吞忍,这时看场面有一触即发之势,灵机一动,想道:“原来这一对男女也有来头,这可好了,等下厮打,我何不让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天山派小辈去对付那厮,我自己再把姓江的小子引开……”遂豪气千丈的报上万儿。 江之琳见事已如此,不由得不开口,却只简简单单报上“江之琳”二个字。 黑衣少年嘴内露出一丝冷笑,道:“我却不能说出我的名字,那会把所有的人都吓死!” 此语一出,立刻招出了三声冷笑,江之琳反口相讥道:“尊驾此言未免太夸大,那也要看看听的人是你的仇人,或是朋友?” 黑衣少年凝眸顾盼,仔细看着江之琳,冷冷说道:“区区没有仇人,没有活着的仇人,所有的仇人都死了!”说着,拍拍腰间腰带。 这腰带厚约三分,宽约一寸,乃是红蛟皮所制,角垒隆烈,正中有精金扣子,明眼人一望而知里面乃藏着一把坚比金石,柔可绕指的缅刀。 江之琳方待答腔,冷不防门口又撞进一个人来,身穿白马庄庄丁的号衣,天山派的宫商公子立刻像是苍蝇看到狗屎,喜道:“师妹,正事要紧,快将这人拿下,骆岩的下落全在这人身上!” 纨扇女姽英不待师兄吩咐,身形略略一晃,电光似的,向前一穿,已到庄丁面前,右手二指骈列如戟,看似极缓,其实疾如星驰,轻轻往庄丁身上一摸,已将他拿下! 黑衣少年微微色变,真想不到此女竟有此功力,那一手原来是有名的“牵机手”,专重一个“按”字诀,只要轻轻沾到,再也脱逃不开,本来强将手下无弱兵,骆岩旗下的小卒原也有两下子,竟在一照面间就告失手。 纨扇女左手绣帕一扬,力贯绣巾,宛如一把利刀顶住庄丁脑后“风门穴”,叱道:“要死要活由你!你们庄主现在究竟在何处?” 庄丁抵死不说,额头汗珠如豆,滴滴落下。 纨扇女姽英冷冷笑道:“我知白马庄规矩,泄露机密者处死,是以你不肯说,但迟死早死总有个分别。”说着,绣帕深戮半分。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庄丁浑身颤抖,杀猪般的叫起,两眼直瞅着阴风断魂刀万元,张嘴欲向他呼救! 万元原已在骆岩的旗下呀。 江之琳知道天山派图骆岩如此之急,无非是打听“菜人”下落,眼看一个生灵将因自己之故而魂归九泉,怎能无动于衷? 阴风断魂刀伪装外人,混迹在江湖豪客中,为骆岩刺探消息,如果身份一旦揭穿,被庄丁指认是白马庄爪牙,不但为江湖所不齿,无法再混下去,而且还有生命之虞,连忙暴喝道:“我正要打听骆老匹夫下落,快说!” 同时翻腕,掌心向外一登,一股凉沁沁的掌风打向庄丁胸口,竟欲杀人灭口! 众人眼前一晃,一条人影电闪窜出,身形微错,“蓬”的一掌,把万元掌风接下! 万元惊咦一声,看清来人竟是“菜人”江之琳! 江之琳不忍置身事外,救了庄丁一命,正气凛然说道:“我不许你们持技欺人,杀一无名小卒,不过折枝之劳,算不得英雄,要探听‘菜人’下落,有种的自己找骆岩去!” 黑衣少年点头称是,大有学究之味,说道:“是极,是极,你们以为我在这里干什么?不为‘菜人’,谁也不会来到这边陲,但要打听消息,还以找骆岩本人为是,用不着在这里摆威风。” 万元狠狠瞪着江之琳说道:“难道只有骆岩知道谁是‘菜人’吗?”他话里实有所指,但不敢真个点破。 江之琳不知万元的底细,装糊涂说:“我正是为了‘菜人’才到这里,你说知道‘菜人’的秘密,除骆岩之外,还有别人,这个也不新鲜,我就知道另外有个人知道!” 他越说越得意不打紧,却引起另外一个人的误会,黑衣少年想道:“这个姓江的家伙,究竟是何人门下?看他刚才那一掌,很是熟眼,呼之欲出,似是……似是……”却想不起来,自在一旁绞脑汁苦思。 万元料不到江之琳如此大胆,竟然宣布他自己也在寻找菜人,无奈不能点破,闷哼一声,这个哑巴亏也吃够了。 纨扇女姽英心头一震,不是惊于江之琳的武技,而是他的像貌和气度,刚才她全没正眼瞧过他呢,这时媚眼流盼,一收怒意,柔声道:“小郎君,你说不许我们杀这庄丁,如果忠言逆耳,我们听不进去呢?” 江之琳一本正经道:“你要杀他,可得先杀了我!” 纨扇女放了庄丁,收起绣巾,媚眼一勾道:“我哪里舍得杀你?” 江之琳吃不消这套烟视媚行,顿时脸红耳赤,呐呐道:“那……么……你便不要杀他!” 这句话答得像三岁稚儿,引得黑衣少年暗自发笑,想道:“他方才那个口才哪里去了?连骂她一句也不会,这可真像我那老弟白希龄!” 宫商公子见师妹臂膀往外弯,一股酸气由胃里直冲鼻孔,喝道:“师妹不肯杀你,我倒肯,亮剑吧!”说着,袖口一扬,手中已多了一条耀目的金剑,剑尾几个小钩,拖一个星芒练子锤,微微晃动时,发出“叮叮当当”的乐音。 晚饭前为了伪装不会武,江之琳还特地解下佩剑,这时往腰间一摸,空空如也,遂老老实实道:“你等一会,我回房去拿剑。” 这句话比“临阵磨枪”还可笑,立刻引起哄堂大笑,连恨之入骨的万元也忍俊不住,死命冷哼,才没笑出。 江之琳以为人家笑他窝囊,呆气一涌,命也可以不要,说道:“不用剑了,我空手陪你几招!” “菜人”只有一个,打死了怎么办,万元担心了起来! 固州地近西夏,争战百年,养成斗狠好战的民风,民间械斗,算是常事,一言不合,打个头破血流,屡见不爽,旅客及店主见外来客人,有此雅兴,连忙指挥店小二们清理桌椅,说道:“天气冷,不用到外面去,就在小店里比划吧!” 饭厅本来不大,店小二似乎训练有素,把二十来张方桌,密排在中央,成了个临时擂台。 老店主向江之琳和宫商公子道:“两位请上台吧,谁踩坏了桌子,谁就算输!”血本攸关,故有此一说。 宫商公子两脚不弯,两臂一拱,宛如一只怪鸟似的,跃上了台面,江之琳足微顿处,也自飞起,抬头望望柱梁,高在头顶丈许,想道:“原来这饭厅还可当作比武厅用,柱子才这么高!” 众食客兴高采烈,倚窗而立,准备看这一台好戏,有个好事的张老大说道:“瞧这两位侠客上台的身手,可是高明,我们赌注下大一点吧!我以三两银子三串制钱,使金剑的好汉十招获胜,哪个来?” 一时台下哄哄然,纷纷动用盘缠,掏雪花银子,赌将起来,这正是此地的习俗。 也有人去找黑衣少年赌,黑衣少年笑道:“这倒像是演戏,还收戏钱!”说着,解下腰间蛟皮腰带,道:“我用这千练缅刀,博你们所有的银子。” 张老大道:“这位相公,赌哪一个胜?” 黑衣少年道:“两人平手,就在第十招吧!” 众人不信邪,都道这少年难道是神仙,平手就平手,还指定第几招,都乐于跟他赌,张老大又去找阴风断魂刀万元,万元正担心“菜人”失手,岂非暴殄天物,没有好气地虎吼一声,好不吓人! 张老大看看他背插大刀,道:“敢情这位好汉,等会也要上台,才不赌的。”又去找纨扇女姽英,她这时已放开了白马庄庄丁,俏立在一旁。 那个庄丁一条命拣回来,一溜烟飞奔而去。 老店主是赌江之琳在二十招后才落败的,这时见他空手,担心了起来,万一挡不住二十招怎么办?输钱事小,丢人事大,说不得亲自拿起一张椅子,看来还有几分蛮力,敲敲打打尸解了,拿了一节木脚,抛给江之琳道:“客官,你好歹也支持个二十回合。” 赌客们眼见由空手变成拿木棍,为了各人的赌注,不平起来,看样子就是江之琳改主意想用剑也无法如愿,因为这些赌客绝不答应! 其实,江之琳不肯用剑是另有原因的,一剑在手,万一身不由自主,左手划圈,右手使起“神农一剑”,伤了宫商公子,那伤势会跟飞天蜈蚣一般无二,谁是“菜人”之谜不啻不打自招,这后果比落败还严重。 宫商公子早就等得不耐烦,瞧着手拿木棍的江之琳冷笑,一边还溜了师妹一眼,想道:“我就要在你面前杀他!” 老店主清了清喉咙,叫道:“两位请吧,注意不要弄坏桌子!” 宫商公子右腕重振轻拂,剑尾小锤化出七朵星芒,带万道金光,分取江之琳七大穴! “好!”观众喝彩。 江之琳万不料敌人功力如此卓绝,第一招自己就无法拆解,一个流水步退到“擂台”边缘,心一狠,抛起木棍,空出双手,以毒攻毒,一打胸腹,用的是“贝赑吞沙”,一击脑门,用的是“日落平沙”。 “小戈壁飞云绝沙掌”号称天下没有解法,江之琳一共才会三招,如今为保性命,两招齐发,威力真非同小可,宫商公子不愿玉石俱焚,顾不得伤敌,把金剑舞个风雨不透。 江之琳得理不让人,双脚一蹬,“旱地拔葱”凌空飞起,抓住木棍,一个“飞燕穿林”之势,杀出“卿云缦兮”。 黑衣少年独自雷也似的,喝个大彩,并非称赞江之琳身手好,而是因为自己看出他的门路:“怪不得我觉得他掌法熟呢,原来是钱冰门下!只是那一剑似是广陵曲散的‘耘田大九式’,寒穴雨冰已得辛山老农的剑笈了吗?” 他没猜是辛山老农传人学得钱冰掌法,因为钱冰生性奇吝,不是他的门人而学到他的绝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宫商公子见敌人身手不弱,长啸一声,使出浑身解数,剑影化作金花万朵,漫天飞舞,还挟着刺耳啸风,扰人心神。他以“宫商”为号,顾名思义必精通音律,更厉害的是啸声里,暗含音韵,五步之内,吃这非丝非竹的金器鸣喧一扰,会心浮口燥,练到极处,夺人心魄,杀人于宫商激楚之中。 江之琳强自凝住心神,一手以剑招喂敌,诱开剑影,一手施出“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中的“贝赑吞沙”和“飞沙流石”,攻敌要害,一时之间,竟能扯个平手。 两招、三招、四招……木棍被金剑一切,节节削短,木屑横飞,打得围在台下四周的赌客,他们连喊过瘾。皆因两人使的全是对方从未过目的绝招,只一味以毒攻毒以生命相搏,有的却叫道:“手法缓一点,看不清楚!” 两个人影在台上星飞电驰,花绽叶落,尽管手底下极是用劲,“擂台”纹风不动,使得老店主很安心。 五招、六招、七招…… 江之琳已觉技穷,木棍已剩下短短一节,猛可用力一甩,短木破风射去,同时左手划圈,右手由圈中套出,掌心一吐,掌风刚劲,雄浑无伦。 宫商公子也自惊骇,心知并非易与,却不屑闪避,钢牙一咬,硬对一掌。 “砰!”掌风冲激,震得听堂四壁哗啦哗啦响,烛火摇晃,熄了两盏。 宫商公子闷哼一声,整个身体飞出桌面撞向墙壁去,赌客们,生怕遭了池鱼之殃,纷纷闪避,他连忙使出师门卸力功夫,伸出后腿,轻轻一踢窗缘,竟把迅疾的去势稳住,反身回到桌面。 江之琳也是浑身一震,脚下踉跄,退到“擂台”边缘,脚心一半在桌外,摇晃了几下,方始稳住,没有落下台去。 这算是第九招。 本来早经言明,落下“擂台”,便算负手,宫商公子去而复来,虽未着地,却沾了墙壁一下,总算落败,他老羞成怒,暴喝一声,力贯金剑,飞身一纵,直刺江之琳胸头,落井下石,要把敌人逼落下台! 江之琳大骇,进退维谷,不论使出任何绝招,击退敌人,自己总难逃“下台”的劫运,只见他左脚不动,当作轴心,一个急旋,全身大半在台外打了个转,又溜回台上,反而在宫商公子身后,竖掌如刀,横绝一记“独劈华山”,打向敌人背心,这第十个照面双方都打得又狠又疾! 不料宫商公子技艺非凡,变招迅疾,一见师出无功,敌人已自背后攻来,身形一错,使出“顾曲周郎”,剑尾的星芒小锤柔如软蛇,倏地倒转,宛如金蛇出洞,直打江之琳。 这个第十一招,双方短兵相接,险恶万端,胜负必见分晓,但当金剑肉掌行将交绥之际,“呼”地一声,陡地冲起一股啸风,将两人击开,江之琳和宫商公子两人,竟未及使定第十一招,都被啸风击落下台! 变起突然,大家讶然惊呼,台上已多了一人,哈哈大笑,原来是那黑衣少年,他谈笑自若道:“我说第十招平手结束,果不其然?银子拿来!” 半途杀出这个程咬金,横加阻难,把一场好斗打散,众人哪肯答应,纷纷责难,宫商公子亦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跃上台,竟欲开打。 “住口!”黑衣少年高叱一声,煞气甚浓,哪里是方才谈笑自若的样子?健臂一扬,手从蛟皮腰带里,抽出一把紫气蒙蒙的缅刀来,说道:“你们看清楚,我可是随便说话?凭着这把宝刀,我说十招平手。” “是他?”宫商公子抽一口冷气,却不甘就此屈服,冷笑道:“拿着师父作幌子,可还吓不倒人!” 江之琳不知那把刀是何来历,但看宫商公子色厉内荏的模样,黑衣少年的师门必大有来历,心里可不服气,想道:“这把缅刀难道竟能当圣旨用?” 黑衣少年瞪着宫商公子道:“你认得这把刀,还敢不服,未免太大胆了。” 宫商公子还待言语,纨扇女姽英风一样地飘向台去,暗拉了师兄一把,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这人刚愎自用,为敌甚是难缠,为友则大有助益,眼下我们正缺人手,何不略用小计,收为己用?师兄何必又为小不忍而乱大谋,而且我们不是说过了吗?用过饭马上干活,难道要放下正经事,扯惹闲气?”说着,抛了个媚眼。 宫商公子知道师妹说的是那档子事,一想也是有理,两人一起跳下“擂台”,头也不回地进房去了。 众人一见比武弄出这种场面,台上还站着个凶煞神,真是一粒鼠屎弄脏一锅美汤,都想伸手拿回自己的赌注。 “放下!”黑衣少年暴喝一声,忽又改变主意,说道:“拿走你们的银子,马上给我滚!滚得一个都不剩!店小二把桌子摆好,打三斤陈年汤酒和弄一些可口的菜肴来,我不计较银子,但若不小心侍候,当心我切下你们狗头!” 江之琳看不惯他颐指气使的样子,留着不走,用力冷哼一声,有意要黑衣少年听到。 黑衣少年轻捷地跳下台来,动作舒泰自然,就像常人在平地上跨脚一步,越显得他功力深厚,笑容可掬地打拱道:“江兄请慢走一步,尊师寒穴雨冰,武功盖世,以世外高人,任一国之师,小弟一向钦慕得紧,兄台人中之龙,年少英雄,小弟西来得接俊士,足慰平生。” 江之琳惊讶非凡,这少年竟在刹那间换了两副面孔,但听他误会得有趣,抱拳连声道:“好说,好说。” 黑衣少年道:“方才小弟多有冒犯,若蒙不弃,就请同坐,待小弟借酒谢罪。” “你敢是以为我乃钱冰门下才请我喝酒的?”江之琳想道,好在一时也不怕他吃掉自己,反而可打听一些消息,遂信口胡说:“尊师武林前辈,技惊天下,威震一方,家师每一谈及,肃容起敬,敛容称许,兄台武功已得真传,小弟慕名已久,今日得以识荆,正愿共饮一杯。”他鬼话连篇,其实连对方姓名师承,一概不知,还损了钱冰一下。 哪知黑衣少年听到这恭维话,眉头一皱,大有翻脸之意,两眼奇怪的看着江之琳,似在寻找什么,倏地浓眉一松,哈哈大笑道:“请坐,请坐。” 江之琳不知这少年是什么煞星转世,回头一看,偌大的厅堂,逃得一个不剩,连阴风断魂刀也不见踪影,不知在何时溜走了。 半晌工夫,店小二端上酒菜,也许贪他的钱或者怕他的刀,所有器具都是十分精致的彩花细瓷,杯子是薄金镂花,筷子是乌木包银的,酒固是陈年醇酿,芳香扑鼻,菜也可口,一份是红烧鱼翅,一份是清蒸全鱼,江之琳一看,实非始料所及,这菜在汴梁家里不算什么,但在这遥远的边地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你老明鉴。”店小二讨好地说:“大爷是见过世面的人,小店不敢胡乱搪塞,就只弄出这两个精品,再也凑不出第三样了。” “闭你的鸟嘴,大爷银子不会短你的,但也别想在这里等挨刀子。”黑衣少年恶脸相向,待店小二怀着满肚子委屈下去后,他随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对江之琳道:“这菜确实不错,实在也难为他们——你可知道我是谁?” 江之琳听他语气突然一转,心知方才那番话并没瞒过他,胆子一横,来个瞒天过海,很有兴味地笑着,这意思可以解释为:“知道也没什么希奇。”也可解释为:“不知道又怎么样?” 黑衣少年两手合拍,长吁短叱起来:“想不到老鬼的名头竟是这么显,他这把‘紫光刀’竟是无人不识!你知道我是谁?我正是老鬼唯一徒弟华岩小三仙老二小郎神仇书。” 江之琳愕然想道:“白希龄不是叫华岩小三仙老三吗?这小郎神竟是他师兄,不知大郎神是谁?未闻海上吹箫生有此绰号。”因道:“小弟在长安跟罗浮七步掌白希龄有一面之缘。” 小郎神仇书满饮一盅,停杯叫道:“那个见了娘儿就脸红的小白吗?这家伙斗不过我,可是鬼门道倒是顶多的,我老鬼就很喜欢他。” 江之琳不以为然想道:“真是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名师之徒,竟对师父如此不敬!” 仇书看到江之琳神色,却也不生气,说道:“小白的老鬼就是那个吹萧打鼓的小生,小白功夫倒也学到七、八成,其奈功力不足何!他那老鬼自己还要练功夫,不甘心替他洪门开顶,以真元助徒儿的膏火,这是他老鬼的不是。我那老鬼红羊老祖好一点,这一点小恩小惠倒是肯的,小时候泡药水给我洗澡,浑身抚摸,强我筋骨……你的老鬼对你好吗?” 江之琳又好气又好笑,学他的口气说道:“我那老鬼也是极吝啬的。”心里想道:“我那白兄乃谦厚君子,怎会是他兄弟?” “这就是了。”仇书欣然同意,又道:“无怪我成了天下第二好手。” “反正关起门来起国号,没人干涉,你的功夫比我好,但哪里是天下第二呢?”江之琳想着,嘴里却不驳他,只长长“喔”了一声,表示惊奇。 仇书不以为忤,夹了一口菜,又自斟一杯,然后笑道:“你不信是不是,我确是天下第二,不过天下第一的大概有十人之多而已,你的老鬼也在内,他比我好,但也好不了多少,你要知道,我的老鬼并没有师父,他只是运气好撞进一个洞里,洞里密密麻麻满是壁画、经句,他死呆了二十年,就成功了一个老鬼。他收了我这徒儿,传了一十年功夫,忽然游兴一发,跑到中原,一去不复返,搁下我独自在洞里,我的功夫跟他一样也是得自壁上经句图像,所以他只能算是我师兄!” 江之琳讶然想道:“这厮终不成醉了?再下去他要告诉我他爸爸是他哥哥——” 小郎神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一杯,又道:“老鬼一去不返,分明不怀好心,我此回到中原来,就是要问他弃徒不顾之罪,顺便还问他几幅我看不懂的图像。” 江之琳甚是不解,小郎神尽向他提师门秘闻干什么?唯唯否否,装个好听众。 仇书讲得高兴,眉飞色舞道:“外人对我们这一派所知无多,老鬼叫‘红羊老祖’,其实是‘洪阳老祖’之误。”说到这里,重重叹一口气,说道:“这条老羊迷途了,我好歹要给他牵回去。” 他并不知道红羊老祖乃是困在白马庄禁地的石井中,这秘密,举世滔滔,唯独骆岩和西华山君知道。 江之琳“喔”了一声,道:“原来兄台是来寻找恩师,并非来要九茎芝的。” 小郎神道:“我虽没上终南山,可是九茎芝我怎会不要?”他没说出缘何不上终南,因为那不十分光彩。原来这小郎神初度由海南过海来中原,像下山的小和尚,也知“小老虎”最好,反正他们洞里金银财宝有的是,就挥霍起来,破了色戒还罢了,千不该万不该瞧上萧尼爱徒百花仙子,未免有点不忠厚的举动,萧尼动了真火,他一溜烟跑了,这回萧尼上终南,他有自知之明,这个“天下第二”斗不过“天下第一”,只好望山兴叹,没敢上去。 三斤陈年汤酒,被小郎神一杯一杯往肚里倒,已经去了大半,江之琳滴酒不沾,虽然他酒量极好。 小郎神仇书已略有醉态,倏地脸色一板,又冰又冷地说道:“我告诉你已经够多了,该你开口了,你的老鬼是天下三个知道‘菜人’秘密中的一个,你知道吗?” 江之琳装出吃惊的样子,道:“我老鬼知道?我老鬼真的知道吗?” 小郎神撇嘴一笑:“江兄好作工,你是明知故问的——你想分润吧!” 江之琳作沉吟状,眼神一转,神秘地一笑,却不言语。 仇书频频颔首,再进一杯,道:“你这人跟我很对劲,算是臭味相投,做人就要这样,第一要功夫好,武功高,第二心要狠,比方说——” 江之琳倒听出兴味来,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不正不邪之徒的行径了……” 他正想着,不料小郎神蓦然吸气把含在口中的酒,用劲喷出,只见一道酒箭,宛如白龙升天,射向屋檐梁柱,屋梁不湿,每粒酒滴就像铜珠一样,迳穿出去! “谁呢?”江之琳霍然而起。 小郎神作势要他坐下,说道:“我有点醉意,不能追他,任他去吧!”嘴角不屑地翘起:“那个人浑身皆带刀,定是修脚的。” 阴风断魂刀万元也算是个成名人物了,在这小郎神仇书口中,却成了一文不值的“修脚的”,江之琳听了,未免一怔,想道:“我只道你功夫不错,难道真高成这样不成?不知他们华岩小三仙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因道:“罗浮七步掌白希龄的身手,小弟曾见识过,固然是人中之龙,而兄台更要比他稍胜一筹,你们华岩小三仙真是一个胜似一个,想来老大更要高明了。” 小郎神睡眼惺忪,忽然猛拍大腿,唉声叹气,说道:“这就是我的老鬼害我之处!” “你自己艺业不精,难道还要怪师父不成?”江之琳忖道,并不言语。 “你要知道。”仇书靠近身来,伸出手指,指着江之琳脸上,说道:“海上吹箫生和我老鬼以及陆地神仙向有海外三仙之称,陆地神仙年龄最小,却名列三仙之首,我老鬼居次,年龄最大的海上吹箫生反而排在倒数第一,他们三个老不死如此乱排不打紧,祸延于我们,白希龄因而成了小三仙的老三,而我也成了老二,把老大的名份平白送给陆地神仙的徒儿。最要命的是这陆地神仙并没徒儿,成了虚其位以待之,他要是高兴,随便收个缺嘴断脚的家伙,都算是我们老大。”说到这里,小郎神把声音压低,苦恼地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他收个三岁的小女娃子,也算是我的老大,你替我想想,我小郎神的老大是个用屁股撒尿的女娃子,这个脸叫我如何丢得起!” 江之琳差点失声笑出,小郎神兀自叹息他这不幸的命运,江之琳只好无限同情他安慰道:“大概还不至于这样。” 小郎神口里还自喃喃不已,猛干一杯,以表示他的愤怒,终因不胜酒力,伏桌酣睡。 江之琳想道:“鬼打架般地,跟他瞎聊了半天!”方自打算起身回房,不料猛一抬头,吓得魂魄归天——门口站着一个青衣玉笏的白发长老,正是白马庄庄主骆岩! 这个勾魂使者竟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不用说是因为江之琳方才一念之仁,放走了白马庄庄丁,庄丁恩将仇报,前去通报把他引来的。 骆岩满脸狞笑,步步走近,江之琳仓皇四顾,苦的是身边没有武器,能走个三招已算是运气了。 小郎神兀自伏案呼噜呼噜睡着,紫光刀就搁在案上。江之琳心中打不定主意:“我是暂借紫光刀一用呢?还是把这家伙叫醒,自认是‘菜人’,让他们鬼打架呢?” 他的眼睛盯着那步步迫近的骆岩,手渐渐伸向紫光刀去。 蓦然,骆岩脸色一变,江之琳一怔,连忙回头一看,客堂里面正拥出三个人来。为首两人,春色满脸,衣冠不整,乃是天山派的纨扇女和宫商公子,看他们慵懒之态,似是从好梦中醒来。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凤冠霞帔的中年妇人,年逾花信,眉角虽见鱼纹,仍然涂粉抹脂,玉脸上还留下宋人最喜欢的“三白”,珠光宝气,满头金簪玉钗,打扮得像个新嫁娘。 江之琳脑中电光一亮:“莫非这就是天山派掌门封国夫人?”当机立断,手从紫光刀移开,静观其变。 那对师兄妹还手搀手,作师父的封国夫人带着醋意,把他们分开,走上前来,宛如珠落玉盘??娇声说道:“骆老哥哥,小妹找你好苦,从终南到这里,一路躲躲闪闪,有什么事羞见故人呢?” 骆岩闷哼一声,鼻孔喷出两道冷气,并不睬她,心中暗恨:“这骚婆娘,怎么来得这么巧呢?要来迟一步,‘菜人’已为我骆某所有!” 封国夫人螓首轻摆,秋波微转,跟江之琳打个照面,心中暗喜:“好俊的雏儿,是谁家的儿郎呢?”眼睛再也不移开,这回该他宝贝徒儿宫商公子吃醋了。 骆岩暗吃一惊:“不好!这骚货也知道了,我——”真气一凝,发须一耸,便有动手之态。 封国夫人拉张椅子坐下,笑道:“老哥哥请坐呀,小妹找你不为他事,便是为了‘菜人’。咱们数十年交情,难道还不值得通报一声?”说完,芳心一动,心想:“不对,我怎么说出数十年交情呢?不显出我年龄吗,莫要吓了这雏儿。”因转头对江之琳道:“小郎君,你师父是谁呢?也是专找‘菜人’来的吗?” 江之琳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小郎神就在你面前打盹,我可不是什么小郎君。”颔首无言,算是默认,自己也为“菜人”而奔波。 封国夫人见这小郎君辞色不恶,自然很高兴,难掩心中那份得意,皓齿微露,笑得满头珠玉晃动不已。 骆岩也放下心头大石,敢情封国夫人还不明真相,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也自坐下。他是恨江之琳装蒜,竟自承是在寻找“菜人”! 虽然又是一触即发的局面,但终算是暂时的均衡,江之琳小命一时无虑,开始想脱身之计。 “你真不说?你真不说?”封国夫人像是撒娇似地对骆岩说。 骆岩不为所动。 “那么,小妹这点不成样儿的东西,只好献丑了。”封国夫人抬腕拔下一根凤头金簪,望空抛起,还回头溜了江之琳一眼,意思是说,小弟弟你等一回吧,蓦然皓手一翻,劈出一掌,正迎向落下的金簪,把它撞向骆岩去,去势不缓不急,无声无息。 金簪像是只凤凰,飞向骆岩,离身三尺之际,骆岩陡觉胸口有针刺的感觉,连忙翻掌徐徐推出,嘴里还打声哈哈。 两人遥隔三张桌面,各自据桌,较起劲来,那凤头金簪,吃骆岩的掌风一扫,并不回首,兀自一寸、两寸,向前进逼。 骆岩掌心,并无强风压境,但有一丝劲力,只有针样大小,直钻入肉掌,透入骨髓,又酸又麻,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纨扇女和宫商公子脸露笑容,手搀手站着,无限得意,江之琳看得莫名其妙,真不相信骆岩真会吃亏。 骆岩心中怒火万丈,一不小心,竟落了下风,这份苦处,只有封国夫人知道。大凡掌力,总是散而不聚,打的面积极大,力道也相对地减小,高手能将掌力凝聚成柱,收束不散,故能摧金裂石。封国夫人自知掌力不及骆岩,竟按着“湿婆经”所载的“金针度线”上乘御力心法,把掌风聚凝在凤头金簪上,表面上她抛起金簪的用意,是标明双方掌力的消长,作为胜负的指标,其实她藉此把掌力收成丝状,面积不一,压力自然增强,直透过骆岩的掌风,克敌致果。 骆岩脸上不哭不笑,手底奇痒,强自咬唇撑住,只要他一声笑出,真力略散,就有性命之虞。 一盏茶工夫,骆岩眉心已经见汗,骆岩的掌力逐渐涣败,只剩中心一小股抵住凤头金簪外,大半都击在封国夫人身上,把她的衣裳压紧,玲珑的曲线都浮现了出来。 江之琳也知骆岩已露败征。 金簪在两强风中游移,又向骆岩进逼两寸。 蓦然,骆岩双手趁势收回两寸,骨骼“格格剥剥”发响,使人疑心是他的骨骼一根一根断掉,衣裳渐渐鼓起,像船上吃满了风的帆布!“刷”地一声,长长白须怒张如刺,眼睛宛如而龙目蛇眼,闪出两道蓝光,瞬也不瞬地寻找封国夫人,像要钻入她的眼波中去似的。 他竟把一身数十年修为的功力,凝聚在双睛,以“透光制魂”,跟封国夫人决一雌雄! 封国夫人不慎让波光透入眼帘一丝,浑身一震,连忙闭目,玉脸四下躲避骆岩的眼光,状殊可怜。 在空间力道中,金簪向后退了三寸,并有掉首之势。 纨扇女和宫商公子大骇,手更紧紧捏在一起。 封国夫人身躯婉转扭摆,宛如照妖镜里痛苦的妖物,无法逃形,强自打起精神,勇敢迎上骆岩的神光。 但是她仍不敢正面相对,眼波四转,玉掌频频颤抖,空中的金簪掉首欲飞,骆岩嘴角一分一分地露出笑意,终于成功一个笑脸,挂在脸上。 封国夫人开始娇喘,再不能临虚提神,如果她现在置身于树木枝叶上,再也站不住了,立即掉下来。果然,一口真气,渐渐浑浊,再不清纯,“刷”地一声,竟由木椅上掉落下地,木椅碎成齑粉! 宫商公子大惊,急忙伸手抵住师父背心,只觉她浑身是汗,遍体淋湿,玉体抖动不已,忙不迭凝气度力,把自己真力,隔衣度送。 纨扇女也把素手交给师兄,这回不是亲热,而是输送力源。 师徒三人通力合作,总算把局面稳住,封国夫人手不再抖动,眼神逐渐显出光亮,死盯着骆岩的眼珠。 江之琳看得有趣,想道:“原来高手过招是这样斯文,这比刀枪来往有学问多了。”得意之下,呆气又发,竟置身事外,猜测何人会胜利:“看来还是骆岩技高一筹,就我的立场,很难左右袒——” 一念及此,陡然一惊,他吓坏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我不是渔翁,乃是‘鱼’,这时不逃更待何时?”连忙起座,见小郎神兀自甜睡,也不理他,一转身入客房。 骆岩正聚精会神之际,猛见“心上菜人”有离座之意,心神一分,正犯了武林大忌,封国夫人是何等人物,趁势一逼,只听“刷”地一声,骆岩的木椅也碎成齑粉,跌落下地! 宫商公子虽把江之琳恨入骨髓,但因不明真相,眼下师父又在用人之际,正需自己助力,无法分身,只好眼睁睁容江之琳离去。 第八章 逃之夭夭 江之琳匆匆回到客房,提起行李,留下宿房钱,悄悄由甬道往旅店后门溜去,此时初更已静,旅人在一日的疲劳后,都沉浸的黑甜的梦乡。 院子里,霜雪满天,朔风噗啦噗啦地响着,马厩里挂着一盏风灯,在风中摇摆。 他迟疑片刻,盘算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牵出坐骑,到后来才猛然想起,问题并非简单到只换间宿处就能了事,干脆固州是再也不能容身了,里面那对老家伙一分出胜负,必定侦骑立出,寻觅自己踪迹。 他必须连夜出奔,马匹非放弃不可,因为更深人静,城门早已关闭。 江之琳长叹一声,轻轻一纵,拔飞过墙,方自出得旅店,猛吃呼啸在街巷间的寒风一吹,不由打了两个冷噤,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发言:“小子,还没看到你家大爷,就浑身抖起来了?” 江之琳突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对街墙角暗处,缩着一个人,包藏在茫茫的寒气里,瞧那身段有几分像是阴风断魂刀万元,心里没有好气:“小郎神那口酒箭倒没伤了你?”急想脱身,也无暇打理,只学着小郎神的口气,不屑地撇撇嘴,哼一声:“修脚的。”回头就走。 阴风断魂刀为了怕漏出跟白马庄的关系,是以不随骆岩进去,在风雪中守候多时,哪肯让江之琳平白溜走,嘴里嘿嘿笑道:“朋友,时候不早了,天气又这么冷?怎么想走?是不是被窝里有蚤子,还是想找个妞儿暖脚?” 江之琳不知万元已知“菜人”的秘密,只图省事,说声:“有一天你会懊悔对我讲过这种刻薄话!”提步就跑,冷不防阴风断魂刀,施出“八步赶蟾”轻功,一个箭步冲前,同时一口映着白雪寒光鉴人的大刀,使出配合身形的绝招“流星赶月”,狭一阵透骨阴风砍劈下来! 江之琳错步闪挪,避到墙角,强自忍住满腔怒火,说道:“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如何?” 阴风断魂刀横刀大笑:“想走可没那么容易,想想老子等你多苦!”陡然喝声:“留下头来!”仗着神妙刀法和精纯内力,雄威慑人地一轮急攻,刀光翻起万重怒涛,欲置江之琳于死地! 江之琳单掌一推,拍出“日落平沙”,脚下移宫换位,闪开墙角,一个“倒赶千层浪”,连翻带滚,闪出刀海五、六丈,其间真不能容发。他惊魂甫定,倏然抽剑,抖起一道寒光,猛喝一声:“杀!”却回身就跑。 自出道以来,万元几曾看过这种窝囊状,还疑是诈,略一迟疑,见无暗器飞来,才破口大骂:“丢你娘的丑!”提步急追。 江之琳究竟不脱小孩心理,还是个捉狭鬼,自恃轻功日有进境,一时之间总可无忧,在疾驰之际,还想法子戏耍敌人,只见他猛然弯腰一抄,抄起一手雪团,运劲一挥,当作暗器打出! 阴风断魂刀不愿趋避,趋避时会使两下距离拉远,大刀映月洒然一挥,雪团粉碎,四散乱飞,边杀边奔,涌起一层刀幕,竟没有一星雪片沾到脸上。 看看行将到达城门,那里必有戍兵守卫,不好行动,江之琳把包袱抛在雪地上,回身待敌,笑道:“是不是真要干一场,也罢,我陪你走三、五招!” 阴风断魂刀双足微顿,宛如一只大鹏,冲飞在天,两个盘旋之下,大刀像车轮般旋转而下,中藏无穷奥妙。 江之琳木偶般凝立不动,倏地使个“灵乌穿林”,只听“铮”地一声,火花四起,阴风断魂刀万元整个身躯荡开三尺,江之琳虎口震得发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去! 万元钢牙一咬,操刀扑杀,一缕寒光如疾箭般劈向江之琳,刀风呼啸,周围五尺的刀海里,缕缕阴风陡然而生。 江之琳无心恋战,只图速战速决,左手划圈,由圈中刺出“神农一剑”,长剑啸风,恍如流星弹丸,脱手而出,雄厉无与伦比! 这一手“三元会一”,鬼斧神工,屡试不爽,万元刹那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发觉不妙,已迟了一瞬,只听他吼叫一声,鲜血四溅,长剑已穿过左肩,连人带剑射飞一丈,钉在雪地上! 江之琳一个箭步抢前,问道:“朋友,早先让我一步,岂非没事了?你觉得这样好一点是不是。我现在只要一个指头就能置你死地。” 万元咬牙切齿,左肩鲜血潺潺冒出,映着白雪,愈见艳红,强自忍着创痛,哼道:“要杀就杀,我要皱一下眉头,就不姓万的!” 江之琳想着别的事,杀他当然可以灭口,但他记起了萧尼善体上天好生之德的劝告,良久说道:“我倒愿看你是否皱了眉头,可惜我今天不愿杀人!”说着,伸手拔起长剑,有一缕血丝随剑而起。 当日在终南山,这把长剑用来对抗钱冰的“寒川一冰”,剑锋受创,全剑俱是米粒大的缺口,犬牙参差,这当口猛然拔出,万元伤口宛如为利锯锉过一样,割碎肌肉,痛得死皱眉头,破口骂道:“小子,你够狠,我若不报此仇,愿把万字倒写!” 江之琳笑了一声,就事论事说道:“你没有多少机会的,我武功进步很快。”自拾起了包袱,捷步奔驰而去。 固州城外,天寒地冻,满目荒凉。冷冽的寒风,无情地咆哮号啕,白雪掩盖了道路、村庄、田园,成了一片白皑皑的银色世界,原野尽头,为狂风吹起的雪花,代替了春天的黄土尘头,在雪地上横扫追逐,是野马,是尘埃。 一切的生灵,都安静地入梦,只有江之琳一个,独自在原野上跑了将近两个时辰,然而冬日夜长,长夜漫漫何时旦! 四顾茫茫,近不临村,远不附廓,官道又掩盖在白雪下,他已经迷失了路。 “天啊!”江之琳叹道:“当‘菜人’的命苦!” 他像是被遗弃在这荒野里的一丝火种,而满天的风雪,正企图扑灭这最后的生命的火花。 蓦地里,他似乎听到一阵马铃声,由狂风带到,连忙游目四顾,哪里有一点影子?他记起有人说过,扒在地上,附耳静听,可以听到数里外的声响,遂如法炮制匐匍在雪地上,可是除了面颊刺骨的冰凉之外,什么也没有听到。 江之琳嗒然若失,站了起来,用手抚摸面颊,手指冻僵了,有点麻木,嘴里咕噜道:“原来‘地听术’,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这当口,远处有一条短短的黑线蠕动着,衬着白雪,非常分明。 江之琳喜叫一声,认明去处,斜斜截去,顿饭光景,距离拉近,一匹狂奔中的马车映入眼帘。 马车本身并无出奇之处,只是寻常的四轮身,也不知是载着什么重物,竟由四匹扬鬃振蹄的骏马拉着,御者似是老年人,身穿黑皮大氅,皮领翻起,臃肿不堪,像条大熊,马鞭频频挥动,似在赶路。 江之琳凭气息清纯,疾奔数十丈,扬声叫道:“请住驾!”再来一个飞纵,落在马车旁边。 御者马缰一抖,良驷急嘶一声,喷出一团浓烟,马车还自滑行了数步,总算停住了。 江之琳一边喘息,一边趋前,远远垂眉低首,就打个拱,说道:“老丈,无故打扰,心甚难安,在下为贪赶路程,迷失道途,敢问砦原怎么走法?” 车上的御者,看这后生礼数甚是不差,却不高兴,溜了他的剑一眼,说道:“我不跟陌生人谈话!” 腔圆调润,不脱稚气,赛似乳莺出谷,听那吴语呢喃,分明是江南女子的声音。 江之琳施礼甚恭,还没抬头,一听是女子口音,吓了一跳,仰目一看,只见御者把氅衣皮帽紧紧裹着,只露出一张芙蓉脸,睫毛寸长,玉颊微红,艳光照人,眉目间稚气犹浓,绝似是包在褐色硬壳里的一粒可口栗子,何尝是个老者。 他想了一想,人家这么凶,大概坏就坏在那声“老丈”上面,遂估量着一个适当的称呼,不免重新打量她,想道:“她身材很小,不满五尺,那么应该是称呼小姑娘。”可是仍不敢造次,真的,自从上次把萧尼误认为妙龄尼姑,被骆珊讪笑了一番之后,江之琳不敢再对女子的年龄妄下断言。 少女见他不敢再开口,心想大概这人被自己抢白住了,冷哼一声,就待扬鞭赶马。 江之琳一慌,急忙攀住车辕,说道:“慢着,我问路,你还没答我。” 御者把鞭停下,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是一只苍蝇,倨傲地望着远天,说道:“我就是到砦原,但不告诉你路——我妈妈告诉我别跟陌生人谈话!”接着把脸转过来,似是要装一个凶脸,看到江之琳手攀住车辕,像看到毛虫一样,惊叫道:“把手拿开!” 江之琳急忙缩回手,说道:“你妈妈是对的,但我只是来问路,而且天寒地冻——” 女子转过脸来,说道:“你想搭我的车子,我知道。” 江之琳本有此意,如果那御者是老汉的话,他会爬上车子去,现在当然只好作罢,但是一经点破,也有点难为情。 女子得意地吐了口气,扬起长鞭,正待策马,江之琳一把又攀住车辕,急道:“我本来还想向你买一匹马,现在大概是免谈了,但是你至少可以告诉我路是怎么走?” “走开!”少女锐叫,还装个恶狠狠的脸出来:“你再这样不要脸,我就要骂你!”说着,黑油油的长鞭,一阵急挥,驱马振蹄而去——看样子她没把鞭子拍到江之琳的头上,已算是很客气了。 江之琳甚觉没趣,怏怏望着马车滚滚而去,想道:“这女孩有点邪门,半夜三更驾着车子乱跑。一定没人管教,而且有一点疯疯癫癫!”骂完了一句,心头似乎舒服一点,忽道:“对了,她说也是上砦原,我只要一直跟着她,不也就到砦原了吗?”自家一想,大是有理,遂一个劲儿狂奔下去。 越跑身体越发热,腊月天气也不那么冷了,江之琳一时高兴,越发卖劲,两条腿比击鼓还快,还胜似那四条腿的,不一会工夫,四驷马车又在望了。 “我又何必买马?”江之琳得意想道:“两腿比马还灵呢。” 马车里的少女,想到今夜抢白了一个人,算是好事,多少有点得意,偶然回头,看见那人眼巴巴追了过来,分明不怀好心,顿时柳眉倒竖,把马勒住! 江之琳跑近马车,经过马车,也不停步,也不侧头,超越马车,一直往前跑。 少女娇喝道:“站住!” 江之琳倏地站住,喜道:“你改变了主意,愿意把马卖给我了?” 少女杏眼怒睁,骂道:“你怎么这样不要脸!” 江之琳又挨了一记闷棍,无奈地说道:“我又犯了什么罪?或者你又想到什么骂人的话了?” 少女理直气壮指出:“你一路跟着我跑,试问是何居心?” 江之琳哑然失笑道:“你到砦原,我也到砦原,自然同路,何足为奇?” “何足为奇!”少女尖着嗓子叫道:“我不管你到砦原,不到砦原,就是不准跟在我后面跑!” 江之琳思索片刻问道:“请问还有没有别的路通达砦原?” “没有。”少女斩钉截铁答道。 “这不结了。”江之琳说道:“那么我走哪条路好?” “这个我不管!”少女答道。 “那么我只好仍走这条路。”江之琳轻???地说,而装出个愉快的行路姿态。 “你真是不要脸!”少女恨恨说道:“你是没有妈妈管你是不是,我真的要开始骂你了。” 她上面一句无非是得意自己有个妈妈管,指责江之琳幼失管教,下面一句威胁要骂人,但联想起来,大有占江之琳便宜的意思——要当他的妈妈。 江之琳本是孤儿,听少女一句“妈妈”过来,一句“妈妈”过去,很觉刺耳,再加她口气上占起便宜,也没有好气了,指着少女答:“如果你不是女人,我绝对狠狠揍你一顿!” 接着,又狠狠比个揍人的手势,说声:“揍!” “是女人又怎么样?”女孩本来就没有多少自制力,现在更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高声说:“我也要骂你,也要揍你!我要把你压在车轮底下,把马车赶来飞去,把你压肉饼!”说着,还是不够高兴,伸手指着车轮下,就像江之琳已躺在轮下待压。 江之琳火气大了,这女孩子——依身材看来,不出十三、四岁——岂只刁蛮,简无可理喻,太是可恶,遂指着马匹说道:“我也要把你提起来,四肢分绑在四匹马上,然后——”说着,手一挥,形容四匹马分道扬镳,又道:“完了。”他把挥出去的手收回来,表示这女孩已经完了,而且用看死尸的眼光看她。 女孩子吓坏了:“你怎么可以把我‘四马分尸’!我不要‘四马分尸’!” 江之琳看她真个吓坏了,胸头恶气一舒,更恶作剧地说道:“可惜还少一匹马,否则还可把你的头绑在那匹上面。” 也许是惊昏了,女孩子停了片刻,半晌,似下了决心,毅然决然说道:“我要打你一顿,妈妈也会说我有理的。”说着,转身摸索,拉出一段铁链,却又凝住,侧着头思索,也许在想妈妈的话吧! 江之琳好奇地由马车篷口望过去,看她使什么兵器,乖乖!车里除了小圆桌大小的一对铁球,再没别物,铁球重量三百斤,五百斤,一千斤由你说,敢情这马车就是用来载荷这铁球的,所以必需用四匹马车! 两枚黑沉沉的大铁球再用铁链联起,成为一个“流星槌”,这乃是霸道的外门兵器,通常只有西瓜大小,专供力大无比的彪形大汉使用,如今车里的“流星槌”,比寻常大了两三倍,而武器主人乃是个纤细的少女。 江之琳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两枚“流星槌”,叠起了足有这小女孩的脖子高,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她搬得动已是骇人听闻,更不用说她要把它拿来挥舞,“流星槌”是要拿来挥舞的呀! 女孩侧着头自己跟自己商量,把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放在脸上,捏她精致的鼻子,半晌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 不知怎的,江之琳竟有如释重负之感,重重舒了一口气,他是连钱冰都交过手的人呀! 女孩没笑他,只说:“你把头侧一侧——” “干什么?”江之琳惊奇不迭,眼睛都大了。 女孩见他不听话,自探身出来,仔细端详江之琳的侧影,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你,不是你,我爸爸叫我出来找一个人过招,我虽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子,但他本领一定很大,你太阳穴只鼓起那么一点点,不会是你的,不打了,不打了,我爸爸会骂我的。” 这实在已经超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英雄所能容忍的侮辱了,而且还是有自己的“颜脸”的事,江之琳顿时气冲斗牛,喝道:“下来!” 少女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地摇头说:“不打。” 江之琳一气之下,用起“激将法”,喝道:“下来,看我把你‘五马分尸’!”马车一共只有四匹辕马,所差的一匹,大概他想“御驾亲征”。 少女吓了一跳,扬起马鞭,“刷”地一挥,马车如箭般地飞驰出去! 江之琳痛苦万分,脑袋瓜直响,也忘了追敌,只自申言:“我宁愿碰到一百个骆岩,两百个金尊,三百个钱冰,也不愿遇到半个这种鬼女孩!”又痛心疾首说道:“她可能是个疯子,很可能是俏疯子。” 幸好,不久天也亮了,他也找到了一个荒村。一问之下,才知有条捷径,只要往西直走山南寺,再翻过千松岭,岭下就是砦原。 江之琳虽不贪日程,却极愿走僻路,因为他必须在途中小休一下,是望日将到,他照例要昏迷一天。 山南寺有名的古庙禅林,隔着一道崇山峻岭跟山北寺遥遥相对,主持一向是由师兄弟担任,香火鼎盛,自从宋夏构兵,狼烟时起,山南寺不幸惨遭兵焚,庙中规模泰半损失,僧侣四散,如今只由一枝独秀的山北寺派来两个不管事的老僧,在此照应,异常凄凉。 江之琳到达寺前,已是向晚时分,不闻暮鼓,只见噪鸦。三间头门的檐角飞甍,大半薰黑残缺,僧院墙坍壁倒,昔日的壮观,已不复见。 一个髦年老僧前来打理,一听是借宿,自在前引路,往一条长长的穿廊领去。 廊上漆黑,只有中殿挂着一盏长生琉璃灯,为殿门上的横木遮着,光线幽暗,江之琳四下观望,寺内满目疮痍,哪有可堪借宿之处? 老僧把他引到后面硕果仅存的僧院,道:“敝寺并没香火僧人,请恕接待不周,施主赶路,想来尚未打尖,老僧锅灶里尚有半碗冷饭。” 江之琳道:“费心了。”待老僧去后,四下打量,只见僧房里但有一张竹榻,半条破被,并无桌椅,地上堆着数张拜垫蒲团。 不久,老僧端来冷饭,和一个腌菜罐,里面盛着隔年冬菜,江之琳道:“小人略受风寒,大概有一二天逗留,预备蒙头大睡。” 僧人知道他不愿受扰,连说无妨而去。 当下,草草用饭,早早就寝,半夜里开始遍体生香,浓郁异常,次日早晨,依然昏迷不醒人事。 直到红日满窗,江之琳体香始散,悠然回醒过来,浑身疲怠不堪,他把这个视为奇疾恶病,觉得丢脸极了,眼看天色已晚,自无赶路的道理,只有和衣歪在榻上出神。 “明日到了砦原,希望能见到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而且还要‘短’得很厉害,因为‘矮叟朱汝’,顾名思义,定是个年已花甲的三寸丁,朱汝者,侏儒也,可证本门至尊必是个双重的老矮子。” 第九章 失之交臂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又盘思道:“我不会碰到矮叟朱汝的,他一定归隐了;不然江湖中怎会无藉藉之名,连九茎芝出土也不稍加闻问。” 心中有事,时间过得自然快些,约莫初更时分,蓦闻窗外有人喝道:“朋友,行踪已露,够种的就滚出来,别龟缩在房里装孙子!” 声音甚是耳熟,细辨之下,似是天山派的宫商公子,江之琳暗叫声“糟”,霍然而起,就近抽起长剑,悄悄闪到窗口,由窗纸破处向外张望—— 穿廊之外,是个空院,砖泥平坦,左角几枝红杏,枯枝披雪,右面一座花台,上面只堆着白雪,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正是寻人晦气的好去处。 场子过去也是一排僧房,门窗剥落,屋面上有个黑影俏立,身姿婀娜,正是纨扇女。 正临这院落的后殿,黑漆漆,像是墓穴,殿上另站一个不穿夜行衣的汉子,江之琳借着下弦月一看,此人不是宫商公子,而是小郎神仇书! “反正是瓮中之鳖了,何不爽快一点?”宫商公子又叫阵了,他乃站在江之琳房间的屋顶。 江之琳想道:“小郎神怎会跟天山派沆瀣一气,莫非为女色所迷?”说不得,熊腰一挺,推门倏地踏入院中。 尚未着地之际,忽有一道黑影,自对面的僧房里跃出,行将碰撞,江之琳疑心是敌,先下手为强,长剑作个“日落而息”之势,剑浪一闪即逝,锋芒猛削敌人左肩! 那黑影原来是个浓眉高鼻的中年大汉,眼眶凹入,嵌着一对蓝眼,短发卷曲,包一条英雄巾,下巴长一丛虬髯,乃是个色目人。他身手甚是高明,眼见敌剑已到,双戟一剪,把剑锋荡开,同时脱形换位,单足点地,使个“穿杨拂柳”之势,疾如飞鹰,斜刺里滚开一丈! 两人交了一招,均自惊叹对方身手不凡。 这当口,宫商公子等三人洒然落地,软雪不惊,悄无声息。 宫商公子一看半途杀出的程咬金竟是江之琳,略感惊奇,旋即仰天大笑:“好极了,你是大漠派豢养的,还是来淌混水的?” 小郎神嘴角挤出丝冷笑,道:“江兄缘何不辞而别,莫非认为姓仇的不配交个朋友?” 纨扇女秋波溜了江之琳一眼,抿嘴浅笑,玉指绕着绣帕。 江之琳暗自感叹,深怪自己江湖阅历不够,今夜分明没有自己的事,乃是天山派邀请能人小郎神仇书找大漠派晦气,千不该万不该沉不住气,听见叫阵就以为对自己而发的,无事找事,弄得双方皆疑心是敌,真是何苦来哉。 色目人慨然陈词,用的是颇为流利的川话,道:“宫商公子,敝派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溃不成军,恩师也不幸归天,贵派自此称霸天山南北,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 宫商公子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求饶了,难得,难得。我有话问你,你聂老鬼的遗孤藏在哪里?就带在身边吧?”说着,指着僧房破门道:“就在那门里?” 色目人一听,头上冒出冷汗。 纨扇女轻启樱唇道:“告诉我们,你不远千里护着小师弟东来,是不是想夺得终南山上的九茎芝让他服下,好让他报杀父之仇?” 又是九茎芝,江之琳暗自摇头,究竟要有多少人为九茎芝死才够? 宫商公子指着色目人笑道:“饶你不难,只要你当我的面,亲自把聂老鬼的遗孤毙在掌下!” 色目人仰天狂笑:“天山派也欺人太甚了,只要我一息尚存,你们休想动我恩师骨血一根毛发!” 宫商公子又笑道:“好得很,你既然把师弟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可愿意拿你的性命换他的?” “这话怎么说?”色目人问道。 “容易得很。”宫商公子口角生风道:“只要你加比那甘心束手就缚,由我处置,我可以饶聂小鬼不死!不然嘛,嘿嘿,你们今夜一齐死吧,关于这点,你可以相信敝派是说得到,作得到的。” 这时僧房“砰”地打开,闪出两道人影,一个艳若天仙的回族少女,尖声叫道:“师兄,不要答应他们!” 少女身后,还有个粉装玉琢的稚童,手拿一对精钢五行轮,扑向小郎神就杀,可怜他连武器都还无法合握! 仇书双手微微一拂,就是一股奇重的劲风,色目人加比那大惊,双肩一幌,一面拉开小师弟,一面单掌拍出,两道劲风冲激,众人衣裳为之飘拂。 小男孩踢脚不依,他师兄加比那倒退一步,大感惊惶:“天山派从何处请到这个能人?”连忙高声呼斥师弟、师妹,不准动手。 小郎神浑若无事,宫商公子夷然一笑。 “你们说的话真的算数?”色目人加比那问道。 回族少女珠泪滚落玉颊,哀声恳求师兄不要鲁莾行事,但加比那不为所动,厉声斥道:“师妹你让开!”接着双手一掼,把金戟插在地下,朝宫商公子行礼道:“请贵派宽容三天,让我师弟妹先行,第四天鄙人任由你处置!” 回教徒向来一手持剑,一手持经,放下武器无异表示已下决心,他愿牺牲性命,只要小师弟性命无恙。 宫商公子微微一笑,心想原来这厮并非呆子,他原打算不费吹灰之力先结果了他,再寻两个小的,岂肯让两个大漠余孽潜逃?因笑道:“加比那,你是反客为主了,记着我是买主,你是卖主,该由我来开价!” 江之琳在一旁静观,与这异乡人加比那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心想:“我最多只能跟宫商公子拆个平手,大漠派或能制得住纨扇女,问题就在小郎神仇书一人——”遂拉仇书到花台边,道:“仇兄——” 纨扇女武功不在师兄之下,心计更是鬼灵,秋波一转,已知其用意,缓步偎到小郎神身侧,回眸一笑。 小郎神如得启示,拍着蛟皮腰带,表示凭着乃师的“紫光刀”发言,笑着对江之琳说道:“江兄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女人!”江之琳暗骂一声,想道:“这小郎神枉列华岩小三仙老二,比白希龄差多了。”嘴唇一咬,计从心来,漫声说道:“仇兄,我老鬼知道谁是‘菜人’,也许我……”说着,笑了一笑,又道:“仇兄有没兴趣?” 小郎神一听他提起“菜人”的秘密,兴趣浓了,眼露异彩,指着回族少女,低声问道:“江兄想换那异装美女的性命?” 院落那边,回族少女正神色凄惋跟师兄争辩,说是要死就死在一起,在悲戚中另有圣洁的皎光。在仇书想来,江之琳应该是瞧上这女色,因为他自己也有点怦然心动。 江之琳伸出三个指头,说:“三个人的性命。” 大漠派三人都不知自己的生命已成交易中的货品。 纨扇女见小郎神意思有点回转了,连忙扭腰对他俏骂:“你这人是怎么了?这样没心思!钱冰是有名的吝啬鬼,岂肯把这紧要的秘密跟徒儿共享?姓江的一定有诈,不会知道‘菜人’的秘密。再说我师父迟早总会打听出来,那时还少得了你一份?” 小郎神大乐,说道:“还是你聪明,我几乎糊涂了。江兄,你未必知道那秘密吧!” 江之琳哭笑不得,想道:“我不知道谁才知道?” 仇书转头对宫商公子道:“要杀,要放,快点决定!”他这人其实还不坏,也不是对大漠派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是不耐烦这种温吞水作风,至于杀人,在他是不算一回事的。 纨扇女忽然对加比那道:“加比那,你过来商量,我们三人对你有个安排,未知你同意与否?” 江、仇两人同时一愕,不知她要搞什么鬼?加比那是直心汉子,不虞有诈,真个撇开师弟、师妹,走近花台来。 知师妹莫若师兄,宫商公子,脑筋一转,已知师妹用心,负手踱步,藏在身后的白玉般的手,在一笑之间,蓦然变色,其浓如墨,回头说道:“你们快点商量呀——”一语未了,倏然翻腕,掌心一吐,暴起一声沉雷巨响,一股恶臭的黑烟由掌心喷出,他的手掌又恢复白玉色。 这股浓烟,收束成弹丸,闪电不足喻其疾,遥击聂姓孤儿! 烟中不是他物,乃是奇毒的粉状黑砂,封国夫人费尽千辛万苦,采自唐古拉山的“地阙潭”,按“湿婆经”所载秘法,加配孔雀胆、蝎尾、蛤蟆皮等七种毒物,用天山“幽天洞”的烈火烧开,七天七夜沸腾不已。这七日之中,练功者坐功在鼎炉前,悬手在水烟上,倒逆真气运行之序,把毒气吸入掌中。 封国夫人终南山之行,计赚萧尼,曾试用“黑砂大毒掌”,企图置这前辈高人于死地,结果虽因萧尼佛法无边,逃过这一劫,但也可见天山派对“黑砂大毒掌”倚重之深,现在是第二次在中土出现。 加比那见敌人出手暗算聂小师弟,手法迅疾无伦,抢救已自不及,急恨攻心,未及惨叫,昏倒扑地。说时迟,这时快,由黑漆漆的后殿里,有一团黑熊之类的东西,电闪而出,刚好挡在“黑砂大毒掌”毒风和聂姓孤儿之间!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黑烟腾飞,像喷泉涌起,上升数丈,腥风反向飘来,众人纷纷闪避,在黑烟蒙蒙间,看见回族少女和聂姓孤儿安全无恙。 先前那团黑影,吃黑砂掌毒风一扫,像被踢中肚皮的母狗,急势弹射,碰倒僧房朽柱,房子塌了一角,身体半盖在断木碎瓦之中,动也不动。 众人同声惊叫,那团黑影原来是披着黑毛皮衣的少女,皮衣一经狂风炸破,露出衬身的银红罗小锦袄和水红长袴来,娇躯玲珑,纤细得像根多汁的芳草,这时歪着脖子,睡在瓦堆中好安详。 纨扇女率先惊叫:“玉妹!”风也似的跑过去。 宫商公子神色大变,知道闯了大祸,顿足急道:“又是这个女矮子!” 江之琳的惊讶,还在天山派两人之上,因为他已看清她原来就是雪夜在路上遇到的那个“鬼女孩”! 纨扇女半跪在她身侧,一想她这件漂亮衣服没损分毫,定是闹鬼,放下心头石,说道:“玉妹,起来!我们已经吓了一跳。” “鬼女孩”玉儿“崩”地从瓦堆里跳起来,气冲冲指着宫商公子道:“你怎么可以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打死了怎么办?” 宫商公子连忙陪笑,道:“玉妹你装死装得好像,叫人吓坏!” 玉儿听天山派师兄妹一吹一唱,都说吓了一跳,很是高兴,气也没有了,说道:“我爸爸说不准你们害大漠派,所以你们就不许害他们!” 江之琳知道她话还多着呢,那种废话多听几次,会令人早日归天,遂打算前去救醒加比那,正巧那回族少女和她小师弟正忙着替师兄推推拿拿,就不便过去,只好呆站着。 玉儿站在纨扇女身旁,只有姽英肩膀那么高,抬起脖子,仰脸望天,神态得意极了,说道:“我爸爸是天下武功第二,所以你们要听他的话。”她把父亲捧得极高,就是把天上的玉皇大帝请下来,大概也只好拜个把子! 小郎神看这女娃子,分明稚气未脱,却作大姑娘打扮,可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很标准的“八头身”,只是身上每一分寸都比常人要缩点尺码,矮得很有趣,有心问问她自封为武林第二人的爸爸是何名???,遂笑着道:“玉姑娘,敢问令尊大名,他心目中的天下第一又是谁?” 玉儿侧脸向纨扇女道:“这个黑鬼是不是跟我聊天,告诉他我不同陌生人说话。” 小郎神宛如挨了一记巴掌,平生几曾受这种奚落,论地位功力,骆岩之流也不敢对他不客气,火气微冒,冲着她的美丽,还算忍耐住了,朗声笑道:“玉姑娘,我也自封为武功天下第二,你可知道我是谁?” 玉儿掉头不理,去看加比那,看到江之琳呆站在那里,鼻头一掀一掀,表示轻蔑,回过头来问纨扇女道:“姐姐,你看他武功会不会比我八弟高?”接着又低声下个注解:“我八弟今年八岁。” 江之琳不知她指的是自己还是仇书,反正已判明她是个女疯子,也不理她,纨扇女却慌了手脚,连忙牵着的手说道:“这人乃是红羊老祖——” 玉儿挣脱了手,惊问:“洪阳老祖?怎会这样年轻?”她正确地道出“海外三仙”的名号,可见家学渊源之一般,语气之间,多少有点肃然起敬。 纨扇女知道要坏,但不得不把话说完:“红羊老祖的徒儿。” 玉儿哼了一声,把仅有的一份尊敬也哼跑了,回头来看江之琳,不幸正碰到江之琳的眼睛,想了“五马分尸”,不免还有点怕,赶快把螓首垂下。 小郎神冷冷说道:“姑娘既然自诩若此,想来武学定有过人之处——” 玉儿置之无闻,心想:“那个会‘五马分尸’的,大概是陆地神仙的徒儿吧?” 仇书一向自负相貌高明,就是黑了些而已,最不能容忍的是女孩子的白眼,最喜欢的是美女的青睐,玉儿虽然矮小些,仍不失为袖珍美人,如今受她如此冷落,一股怒气陡然由胸口上涌,暴喝道:“看掌!”伸出铁色的健臂,出掌如枪,推出一掌,一股雄风盖世的狂飙,挟万钧潜力,排山倒海涌出。 玉儿趋避不及,左肩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在原地风轮子也似地,滴溜溜一轮急旋,再也分不出眼目鼻嘴,成了一束红白相间的柱子,宛如元宵的一缕烟火,周身都旋出涡风来了。 江之琳等错愕不迭,这算是什么功夫,照理吃硬风一叩,应该弹飞才是,就算功力深厚,干脆就半个不动,哪有这门子急转的? 也不知转了几千几百匝,玉儿旋势渐渐缓下,秀鼻樱唇依稀可见,可以看清她笑靥如花。 小郎神估量不到这小女孩居然有此上乘卸力功夫,不由得目瞪口呆,只听玉儿告诉纨扇女道:“姐姐,这个黑鬼比我八弟强,也比我七弟强。” 江之琳在一旁想道:“她要介绍她七弟几岁了。” 果然,玉儿高声说道:“我七弟今年九岁。也比我六弟强,六弟今年十岁,还比我五弟强,五弟今年十二岁,大概跟四弟差不多,四弟今年十四岁!” 小郎神仇书也不知是喜是怒,喝道:“岂有此理!”健腕一问腰际,“咻”地一声暗卡弹开,紫光刀挟阵冷风出现在手里! 就在刀风升起之际,玉儿竟借风而遁,在一剎那间,乘着这点微风电闪飘上屋顶,微一点脚,没在僧院之后,一边清清脆脆传来那铃也似的声音:“我爸爸叫我出来找一个使剑的……” 以下的话已经听不清,显然人已去远。 这一手绝妙轻功,连始终默蹲在一旁,死命为师兄活血的回族少女也吓呆了,暂时住手,那聂姓孤儿把小脑袋四下探索,想寻找玉儿究竟躲在何处。 江之琳悄悄嘘了口气,这玉姑娘方才遁飞之势,隐约之间,有萧尼乘掌风飘飞的风仪,虽然尚未炉火纯青,要亦具体而微,那份轻灵,确是平生所罕见。 小郎神恨恨收刀,动作中显出内心的气馁,喃喃诅咒。 宫商公子把手搭在仇书背上,笑道:“仇兄幸勿受愚,她身上穿的是不畏罡风的‘天云衣’!” 仇书“喔”了一声,讶问:“这件武林至宝乃是陆地神仙的东西呀,陆地神仙并没徒儿——”他深怕不幸而言中,这个“鬼女孩”万一真的是华岩小三仙老大,可怎么好? 纨扇女又道:“我们不跟她顶,只是哄她,因为她父亲最护短,委实难缠。” 小郎神急问:“她老鬼爸爸是谁?” 话还没完,从僧舍后面传出:“谁敢骂我爸爸?” 江之琳一怔,想道:“她还没走?”方在惊愕间,空中有道人影降下,双手提着那对“流星槌”,相形之下,只见铁球不见人,在一瞬间,轻轻飘下,声也轻轻。 仇书打量那硕大无比的“流星槌”,再看着她立脚之处,泥地并不沉陷分寸,为之怃然。 玉儿双手提着“流星槌”,倨傲地扫视众人。 小郎神笑道:“原来你偷了人家衣服穿!你父亲是谁?说来我听听。” 玉儿高抬玉臂,升起“流星槌”,在空中“呼噜呼噜”急旋,其势若排山倒海,自有阵阵旋风随球呼啸。两枚铁球重逾千钧,疾驰猛旋,灵活异常,全由一双细白柔手指挥。 她顺逆反侧,忽趋忽避,藉一条铁链,玩重球于十指之间,以力制力,并不费劲,“流星槌”宛如两只猛狮在戏耍,自在奔驰,众人不知不觉都喝起彩来。 小郎神瞧她在一旁耀武扬威,心里暗自好笑,一面调息运气,真气密布师门无上魔功“阳胥大法”护住全身,静以待变。 一枚“流星槌”在奔飞之际,猛可择人而噬,带着轰隆轰隆的响音,声势非凡,撞向小郎神。 仇书清啸一声,以一双肉掌相迎,宛如青龙抢珠似的,双手轻轻一托,欲将“流星槌”叩飞。不料,事出意外,只听“扑”地一声,铁球就像吹胀了的牛皮,忽然炸碎了,满空中尽是粉屑,宛如飞絮一样,随风而飞。 仇书先是一愕,接着仰天狂笑,其他的人亦都忍俊不住。原来那“铁球”是状如木棉的软木草所造的,只是制作精巧,外面又黑漆漆的,有点反光,竟被她瞒过,他们要是知道她还用四驷马车来运载,只怕非笑破肚皮不可。 玉儿气急败坏的,怒道:“笑什么!举轻苦重,乃最上乘御力功夫,不知道还敢笑?” 院中自小郎神仇书以下,哪个不是行家,焉有不知之理,但这道理,只可意会,哪可由她自己说出? 玉儿差点哭了,一气之下,又把另一枚“流星槌”运劲打出,当然是打笑得最凶的仇书。 小郎神毫不介意,耸身跳起,肉掌挥格,哪知浑身一震,五脏六腑全移了位,碰飞一丈,“叭哒”一声,滚落在地! 这枚是如假包换的真铁球。 “流星槌”碰上小郎神,碰得小郎神如利箭反向而飞,玉儿双手一舒一抖,把铁球稳住了下来,乐开了笑得花枝招展。 这种演变出人意外,大家都为她的神技震住,一重一轻两枚铁球,要舞得分不出来,真是难乎其难,错愕还来不及,忘了应该笑。 玉儿又气了,指着众人道:“他跌倒了你们就不笑,我的铁球炸了你们就笑,试问是何道理?” 还是没有人笑,都在惊奇她年纪能有多大?难道前辈子练的武功,再次投胎还能带了过来? 小郎神本以“阳胥大法”护身,只因一时轻敌疏忽,把威力减了大半,以致跌个狗吃屎,还把真气震得百蛇翻腾,吃定了这眼前亏,却不服气,强颜问道:“玉姑娘,令尊大名,不知能否见告,仇某一日不死,必登门请教!” “哼!”玉儿撇了撇嘴,取瑟而歌道:“姐姐,他不配问,是不是?”说着,拖起大铁球一闪而逝,隐入颓倒的僧舍后面。 “好可恶!”小郎神气得差点捶胸。 纨扇女道:“你不要气苦。她叫朱玉,父亲是矮叟朱汝!” 别人还不打紧,江之琳一怔,这五个字在脑中打了两个转:“矮叟朱汝?矮叟朱汝!”顿时宛如踩在热炭上面,双手一分,冉冉而升,上了僧舍,极目四望,只见一轮马车,迤逦爬上山南寺西侧的山脉,滚滚而去。 他没有多少好思量的,撒开两腿,宛如野马,狂奔急追。 这条山路,乃循山腰而筑,很是狭窄,马车行过处,在积雪上留下两道车辙。 朱玉一面驱车,一面想起母亲的叮咛:“除了爸爸指定的那个人外,不可再与外人淘气。”如今惹了祸事,人家追了上来,除了逃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路上时有乱石,马车颠簸得厉害,再加车身后仰,那枚铁球滚到车后,大有翻车之虑。 朱玉伸手拉住铁链,把它带到身边,一边还要驾车,很是忙碌,心中很是气忿,空负一身武功,还要被追逐得这样狼狈。 她回头一看,来人轻功甚佳,正是那威胁要“五马分尸”的人,除了怕之外,更添一分不平:“我又没打他,干吗他死命追我?” 江之琳渐渐逼近,宏声叫道:“朱姑娘,朱姑娘,等等我!” 朱玉狠狠骂声:“不要脸!”更把马鞭抽得天响,马腹皮破见血,还不停手。 “朱姑娘!”江之琳力竭声嘶又叫:“我有事要晋见令尊……” “完了!他要告诉爸爸了。爸爸没关系,但是妈妈——”朱玉想道,回头一见他已在十丈之内了,更是急得要命。 江之琳是势在必追,不然要找矮叟朱汝何异海底捞针?看看相距已在五尺之内,奋力前冲,像怒箭一样射出,堪堪赶上,由马车后篷钻入。 “啊!”朱玉惊呼起来,抓起流星槌往车外飞纵出去。 江之琳不知她逃个什么劲,在急驰的车身内,立脚不稳,只得手脚并用,往前座爬行辕马无人控制,轮下碰到一枚大石,整个车身跳飞起来,江之琳暗道不好,急忙向后飞跃出车。 当他在雪地上飞滚时,整个马车翻了过来,辕马急嘶,溅起千堆雪。 江之琳且不管这个,只往前眺望,玉儿拖着流星槌,像狂风吹绣球般的,一溜烟往山上直窜。 “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追到!”江之琳发了狠,也不拂一下身上雪片,再追。 朱玉起先只为了避免与人打架,才落荒而逃,后来逃出趣味来,就是不让他追到,蓦然看见路侧有一山涧,冬日水枯,成了上山捷径,遂飞身而去。 山涧陡峭,滑石铺雪,非常难走,两旁的涧岸,七、八尺,一丈不等,上面长满苍松,夜风吹过,松涛呼啸,有如山雨欲来。 抱着不至黄河心不死的决心,江之琳也摸上山涧来,一步一步缓缓跟进,再无法驰奔,心知定是“鬼女孩”放刁,有意为难,看涧底滑石,略无脚痕,几乎要疑心她根本没走上这条路,其实是人家轻功早已超过“踏雪无痕”的境界。 山涧上头,忽然传来隆隆雷声,宛如山崩地裂,江之琳大惊失色,“流星槌”正沿山涧滚飞下来,其势锐不可当,瞬息已到眼前,铁链子拖在后边,敲着涧石,铿然有声,震人心魄。 山涧只有五尺宽窄,闪无可闪,一个不好,给铁球碰到,不落个血肉糢糊才怪! 江之琳当机立断,拔高两丈,身悬空际,让路给铁球过去!甫一落地,狼狈自语:“无冤无仇,下此毒手,若落入我手里,非……非……”他“非”了半天,总算想起来:“非‘五马分尸’不可!” 好容易上到山顶,迎面有密密一堆人影迎上来,仔细一看,原来一队雪人,也许是匆匆堆成,只有几个鼻孔分明,大半草草了事,有一些干脆就是雪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共是七七四十九个。 江之琳不觉好笑:“难道还要打雪仗不成?这些雪人又矮又瘦,倒跟她的身材是一个路子的。”细想之下,又觉不对,看他们错落有致,疏而不漏,分明是种轮回阵法。 大凡阵法,身在局外看来,总觉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是几根竹子或者数排桃树,最多是一些花石,甚至像现在一样,一队雪人,但在具有摧金裂石之能的江湖好手,却视为畏途,因为一旦误入阵中,由疑生幻,由幻生魔,鬼泣神号,阴风怒号,雷雨交加,耳不聪眼不明,始终在里面穷转,就是转不出来。江之琳虽不识阵法,却知厉害,想到“八阵图”的威风,不寒而栗,岂敢贸然以身试法,徘徊再三,终是不敢进阵。 他终于想出个法子来,在雪人阵前五尺,搜集一大堆雪,捏成百十粒拳头大雪团,用劲打出,将雪人击碎——真的成了“打雪战”了。 待到“破去”阵法,时近三更,江之琳安然渡过,四处搜寻,空山人寂,哪里有朱玉身影? 他颓然坐在一株松下,叹道:“雪夜访戴,乘兴而去,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我真是愧对古人。”松旁有石如屏,可以避风,他困倦交加,竟蒙眬睡去。 梦中无岁月,不知何时,有一阵苍老的声音,呼天叫地,把江之琳吵醒。 “这分明是‘北辰阵’,他昨天还在这里,天啊,我昨夜怎不肯上山?皇天无眼,竟让我失之交臂!” 江之琳张开眼睛,见天已大白,由石缝中循声望去,有个身材伟岸的老者,蹲在昨夜朱玉摆阵的地方,伸着青筋虬结的枯手,用根尺许古剑,指指点点,喃喃自语。 老者生得面如银盆,眉如偃月,紫面落腮胡,光着一颗滚圆肥头,顶上炙着龙眼核大紫红色两排大疤,分明是个出家人,身上却穿着短小袖道袍。 这道袍也奇特,乃由四色布拼凑而成,写了一个“田”字,老者身材又高,道袍差不多只能算是上衣,下半身穿的是一条肥胖腥红女裤! 江之琳觉得怪极了,这是个什么人呢? 他这一动,并未逃过老者耳目,把一对亮晶晶的瞳仁往石后望来,似已觉察石后有人,江之琳连忙躲闪,半晌,并无动静,连忙再悄悄探头,那怪老者已经走远。 “他认得朱姑娘摆的阵法,想必跟矮叟朱汝有点纠葛?”江之琳想到这一点,倏地自石后跳出,捷步跟踪。 老者步履迟缓,知道有人追来,也不回头。没几下子,江之琳已跟他只有一肩之隔,方待开口问讯,老者微一幌肩,滑行数丈,远远超前,接着又是早先那种缓慢的步子。 江之琳一愕,叫道:“前辈请留步!”但老者不理,只得尾随不舍,很快就只差一肩,老者又一幌肩,再次把江之琳摔在后面。 一而再,再而三,每次行将追上,都功亏一篑,江之琳想道:“他究竟是要我追?还是不要?”朗声开口道:“前辈何故相召?” 老者总算停步,回头笑道:“是你不请自来的吧!” 江之琳还未待开口,老者暴出一连串的问话:“你何时开始躲在石后?‘北展阵’是何人所摆?为何人所破?快说!” 江之琳对老者的盛气凌人,略起反感,答道:“是我破掉的。” 怪老者怒斥一声:“你究竟看过矮叟朱汝没有?” “你也要找他?”江之琳想着,答道:“我就是来找他的。” 老者不再言语,两指捏着短剑,闪击轻叩,疾若鹰喙,江之琳本能移宫换位,长剑舞起一重剑幕,正是“耘田大九式”的“日出而作”! 老者顺势一点一绕,叩碎剑幕,已自试探出江之琳门路,顿时仰天高啸道:“天啊,终于给我找到了!” “你也要找矮叟朱汝?”江之琳一听,脱口而出。 老者满脸狰狞,露出咆哮:“我为什么不找他?你以为我出家人该着道装?”说着,狠狠拉扯四色袍,又道:“你以为我喜欢穿女裤?”一面用力一拉下身红裤。“这全是你师父所赐!” 说到这里,老者由狂怒而转为悲哀,喃喃说道:“九年前,他跟我在这里赌技,他若输了,就踩高跷,我若输了,就把我‘四方上人’四字,改为东西南北人五字,还要标在身上,而且终身穿着女裤!” 江之琳始知“东西南北人”原来是矮叟朱汝的手下败将,来此寻仇的。 “看!”东西南北人倏然转身,露出后背驼峰,道袍隆起,绝似生个巨瘤,又道:“他用玉尺破了我护身气功,然后掷给我这身衣物!玉尺至今还留在我后背,无法拔出。”接着颤抖说道:“我也算是一代宗师,穿上这身衣服,真使我难以做人,但是除非我把他击败,我无权换装,可恨的,他不把一场打斗的机会给我,他应该每年今天都在这里等我,而他年年都不露面!” 江之琳觉得替本门辩解,是自己的责任,遂道:“矮叟朱汝也许年年有事——” “你称他为矮叟朱汝?你不是他的徒弟?”东西南北人忽又厉声喝道:“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江之琳一想,东西南北人定是本门对头,却不好透露了朱姑娘曾在此露脸的消息,因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偶然来到这里,看到地上摆了一堆雪人——” 东西南北人早不耐烦了,倏地飞出一掌,把江之琳叩飞一丈,跌个发昏,然后泄气说道:“果然,你不是矮叟朱汝的徒儿,他的徒儿不会这样差劲。”说着,双肩一幌,不顾而去。 江之琳怒形于色,躺在地上目送东西南北人远去,一阵灰心之念,袭上心头,离家以来,数月之间,所见所闻,无一不是好手,老的固然不用说,年轻的哪一个不比自己好?遂失神地望着初升的太阳。 晨阳站得很低,不比这座山高多少,彷彿褪色,而且发瘦了,带着水气的亮光,天空是金黄色的水流,一递一递的散失在长天之上。 俄而,朝日东升,光芒万丈,无远弗届,云霞横抹斜飞,全是阳光的颜色,近处葛藤突松上的残雪,有如无数的小白衣,挂在针叶之间。 江之琳如获启示,灰心之念,一扫而空,独自说道:“太阳逐渐明亮起来,像一朵美丽的红花,同样的,我的武功也会逐渐好起来,如一匹雄狮!” 第十章 一夫当关 江之琳对着初升的朝阳发了一回呆,忽然想到眼前这伟景,气象万千,不正是本门“耘田大九式”的绝招之一“卿云缦兮”所向往的境界吗?但是在自己剑下,何尝有这种气魄,这全是功力不够深厚之故,可恨就是与矮叟朱汝缘悭一面,连唯一线索朱姑娘也失之交臂。 他无限怅惘,迳回昨夜“打雪仗”之处,穿过狼藉一片的堆堆残雪,沿来路下山。山涧的滑石,铺着薄雪,处处有铁器刮过的新痕,露出了石骨,活像是骷髅头,不用说是“流星槌”滚过所留下的痕迹。 江之琳边走边想,想起了一个主意:“武林中以武器出手为耻,‘流星槌’乃是朱姑娘的兵刃,我只要把它扣在手里,不怕她不移樽就教。” 越想越有理,步伐也加快了,盏茶光景,便到了山涧出处,江之琳四下探索,除了地上留个大窟窿之外,哪里有“流星槌”的影子? “必是她循别路下来拣回去的,我只道是玩‘打雪仗’,哪知她是在捉迷藏,她该先打一声招呼呀。”江之琳想着,一团高兴顿告冰消瓦解,陡然起了一阵怒意,暗骂自己脑筋太笨,根本不该把时间花在“北辰阵”上,只要那时见风转舵,马上下山,呆在“流星槌”旁边,守株待兔,只怕现在已在往拜访矮叟朱汝的路上了。 蓦然心中闪过一条主意,人又聪明了起来!宫商公子等既然知道朱姑娘来历,还口口声声“玉妹,玉妹”叫得好不亲热,想必知道她的居处,矮叟朱汝的下落只怕就应在天山派身上,而且大漠派三人的命运,也需打听出来方好放得了心。 主意既定,江之琳迫不急待沿原路疾奔,也不管天山派宫商公子对他怀着深恨,肯不肯和盘托出。 路过昨夜翻车之处,远远的便见有一个压坏了的旧轮子,插在路心,活像是直立的墓碑一样。马车已不见踪迹,不用说是朱姑娘已经来过这里,四匹骏马拉着三轮马车走了。 江之琳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走近破车轮一看,包着铁皮的轮缘上,用“金刚指”写着两个字:“恨你!” 字迹妩媚,透过铁皮,缀镂在轮木上,稚气的娇嗔和无邪的风情,全在这简单的两个字中显露,所谓“少女情怀便是诗”,“恨你”两字中实包含了无限的深意,把江之琳看得不寒而栗起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江之琳凛然想着,不觉把初会和分别的情景,在心里重新回想了一遍,想起貌比天人,神乎其技,是否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竟流露了我见犹怜,谁能遣此的意思?思索至此,更觉寒心,良久,望“轮”兴叹起来:“不错,她很漂亮,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啦?” 这么一想,心情顿觉轻松多了,信手拾起破车轮,发现背面另有一排字:“五马分尸之墓。” 上面四个字和下面两个字之间,空了好长一段,铁皮整个刮掉了,轮子也凹了下去,似乎在“五马分尸”之下,原是写着别的字样,后来发现不妥,用真力把它抹去,再接上“之墓”两字。 江之琳再看着中间那段空白,希望能猜出原是什么字样,但是因为抹得很干净,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 他有点啼笑皆非,不知这小女孩心里搞什么鬼,真是莫测高深,说她是小孩子胡闹好玩,那么滚下“流星槌”简直是把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说她将不利于自己,那么无缘无故写着俏皮的“恨你”两字,又怎么讲,至于说她有意于自己,那则是最坏的答案了。 自己作谜自己猜,越猜越觉不妥当,江之琳蓦然长叹一声,“凤哕九天”,一使劲,把破轮子往路旁一摔,看它斜插入雪,半埋在土中,才大踏步走了。 走了一程,老觉有个疙瘩,搁在心头,非常别扭,他思索了一下,才知原委,回头走去,再次拣起破轮子,对着那几个要命的字,大摇其头,猛然运劲于臂,气贯双掌,猛然一劈,把一个破车轮弄得粉碎! 他觉得痛快多了,好像一件事已告结束一样,头也不回往山南寺跑去。 越过围墙,偌大一个寺院,静悄悄地,不知何处传来数声鸟喧。 江之琳狐疑地目光四扫,忖道:“难道天山派把大漠派歼灭之后,远扬他去了?”脚下轻捷地几个奔窜,来到大漠派寄宿的僧房,探头一看,早已人去房空。 但是院子里并没有争斗过的痕迹。 他着实为大漠派的安危担心,想道:“但愿矮叟朱汝的话,真像圣旨一样才好。”一边走过院子,回房收拾银子包袱。 “笃!笃!笃!”正殿上响起三声,是老僧在作早课。 江之琳脑门一亮:“昨夜他们没露面,我以为早已惨遭不测呢!”忙不迭窜向正殿去。 老僧听到脚步声,停下了木鱼,带着惊恐的神情,看着江之琳的剑,似乎昨夜的余悸犹在。 江之琳一揖问好道:“老师父你早。”然后,开门见山问大漠派三人下落。 老僧“哦”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那三位施主一早便走了。” 江之琳舒了一口气,又道:“另外一拨人呢?” “他们走得更早。”老僧答道:“跟一位女施主走的。” 江之琳一听,以为说的是朱姑娘,急问:“那位女施主是何时来的?” “贫衲不知,只看到他们一齐走。” 江之琳急问:“她长得是不是很漂亮?” 老僧赶忙念佛,连称罪过不已,不肯回答。 “我怎么这样荒唐,忘了佛家有绮语一戒?”江之琳想着,连忙乱以他语,把话引开,问道:“她是不是带着一个大铁槌?” 老僧摇头,说是没有。江之琳一想,那么不是朱姑娘了,会是谁呢?天山派掌门封国夫人吗?她忽然在此出现,有什么意义呢? 一连串疑问闪过心头,江之琳苦思不解,也就罢了,献上香火钱,告声打扰,出了山南寺,仍沿大道上山。 他花了一个白天在山上,把千松岭寻了个遍,希望能巧遇矮叟朱汝,或者朱姑娘,直到子夜时分,才沿蜿蜒的山路下山。 山下有个寺前集,这小集就在山北寺前面,只隔着一条五、六丈宽的河水,山北寺乃边地名刹,香火鼎盛,太平年间,连西夏人也会越境来进香,寺内虽有些僧房,无奈和尚虽靠信女的香火钱过日子,却嫌女人脏,不许她们在寺内过夜,因此,远地来的善男信女全在寺前集歇脚,这小集沾了佛爷的光,倒也颇为热闹。 但是现在正是冬天,冰雪阻道,并不是香火季,寺前集很是冷清,冬日天黑得早,戌牌时分,居民都已入寐,只剩零落数盏灯火,点缀在长蛇一样的街道两侧。 寂静。 江之琳在街上寻找客栈的风灯。 蓦然,有轮声隆隆然,接着马鞭“呼啦,呼啦”地响着,声音在万籁俱寂中,异乎寻常地响亮。 江之琳扬目一看—— 一部马车刚来个急转弯,转入他正走着的这条街道,往街尾疾奔而去。 那是一部四轮四驾的马车,没有错,是部四轮四驾的马车。 江之琳认得这乃是朱姑娘的马车,只觉热血往太阳穴冲去,身形宛如脱弦之矢怒射而去,一掠十步,一边扬声高叫:“朱姑娘,朱姑娘!” 马车似乎故意跟他过意不去,越跑越快。 江之琳凭着一口真纯之气,也不换息,竟在千步之内,把距离拉到三丈内外,紧紧钉在马车后面。 “看来九茎芝对我的帮助已不在小,我跑起来简直一天比一天快。”江之琳想着,猛然飞身,宛如狸猫一样的,扑到马车后面,堪堪攀住木缘,同时猛打个千斤坠,身形陡降,足尖如刀,“刷”地一声,插入雪地,两臂真气倒贯,力在臂不在掌,像铁钩一样硬生生扣住马车。 敢情他把绝招“贝赑吞沙”运劲之法,活用到这里了。 四匹辕马希吁嘶鸣,腾嚷不已,就是无法跑出去——江之琳竟把一部马车拉住了! “妈的,活见鬼!”马夫不知就里,还道是马匹着了疯,怒骂一声,“刷”的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面。 江之琳吓了一跳:“不是朱姑娘?”连忙放手纵身上车。 车夫回头,发现车篷里好端端的多了一个带剑的少年,吓昏了,呐呐说不出话来。 “不要怕!”江之琳和气地问道:“我只问你这车马哪里来的?你为什么赶路?” “车子是在砦原找位姑娘买的,”车夫战战兢兢说道:“小的生怕迟了回去,家主婆要骂,所以——” 江之琳唉地叹了一声,觉得很不好意思,也没有多少话好解释,掏锭银子放在车上,说声:“多多得罪。”立身飞窜而去,落在街角。 他目送着马车驰奔而去,心中深深自责:“我是怎么回事,刚才竟拼出全部功力出来,难道是有意在她面前露一手示威吗?” 江之琳不喜欢这个念头,摇摇头把它拂走,偶然抬头,看见有一条瘦长人影,施施然往街之彼端走去。 “东西南北人!”江之琳暗吃一惊,这不僧不道的怪物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 东西南北人独自在街心上,踽踽独行,伟岸的身材在长街上拖下长长的影子。 江之琳远远尾随,心里盘算着,想道:“这人也是寻找矮叟朱汝的,或可问话,奈何他拒我于千里之外——” 长街一扇长明的窗子,突然传出女子呼救的声音,划破了长夜的寂寞! “强盗!救命哪!” 东西南北人辨明声音来处,袍袖一震,双臂一荡,比闪电还快,暴射而起,竟似不化一点时间,已经移形到楼窗之上。 他扬目往窗里一看,床榻上斜躺着一个女人,白袍下襟披开,露出两条雪白粉腿,正苦苦挣扎着,头发披散,盖住了半张脸。榻前站着一个配剑少年,正动手动脚,嘴里淫笑着,笑声似从肚子里出来的。 这人赫然是天山派的宫商公子,东西南北人是认识的! 普通的淫贼,根本无需东西南北人这等好手出面,有宫商公子那等身手的淫贼,通常也无虑失风,但今天算他倒霉,偏偏遇上。 东西南北人除刚愎自用,心胸狭窄外,倒不失为正,当下冷哼一声,喝道:“有那样的师父,就有这样的徒儿!”五指猛然箕张,一层薄如纸张的红烟,由掌面脱出,烟的形状正跟掌形一样,不疾不速遥击宫商公子! 这一手乃是正邪各路人马,闻之丧胆的旁门无上妙手“血掌印壁”! 好个宫商公子,在欲仙欲死之际,竟仍有知觉,肩膀一闪,避到壁角,宛如见到丧门神一样,脸色变成猪肝色。 东西南北人本来怕殃及池鱼,“血掌印壁”只运了五成力,见状散力,红烟顿时消弭于无形,夷然转身面对着宫商公子,声音从齿缝里漏出,说道:“小子,你跟你师父作孽,没人管你,但今天遇上我,可算是你霉星高照。” 他站立的位置,背向着床榻。 床上的女人,悉悉索索地动着,似乎是心情极为紧张,也许她要整理凌乱的衣裳—— 只见她抬起玉臂,倒像不急于掩遮玉体,好像是要整理乱发似的,忽然,电不及发,石不及落,朝着东西南北人的背心???正对着他的驼峰,像打桩似的,运劲把包在道袍里的玉尺打进去! 东西南北人不虑有此一着,谁又会想到床上的难妇会突加暗算,只听他厉号一声,一口鲜血由嘴里喷出,落地有声,打入地板三寸! “老匹夫,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床上的女人霍地站起,说道:“你看看我是谁?” 说着,把披发一挽,露出整个脸蛋来。 东西南北人转过头来,一看神色大变—— 窗子开着,烛火摇幌不定,面前的女人白袍披身,未束腰带,经风一吹,下襟微微摇曳掀开,那脸蛋就是烧成灰,东西南北人也认得的,天山派掌门人封国夫人! 封国夫人笑道:“老匹夫,你看我这请君入瓮妙计,好不好?” “好淫妇!”东西南北人咬牙切齿哼道:“竟跟徒儿串通设下骗局,老夫一时不察……”一边说着,一边斜眼瞄着窗口。 宫商公子方才假装出来的恐惧的表情,此时已一扫而空,脚下往窗口移去,守住去路,出口揶揄道:“老匹夫,你身体虽然硬朗,但也别妄想活过明朝,赶快将你师门心法双手奉上,我师徒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东西南北人强自镇定周身行将崩散的真气说道:“原来你们是觊觎老衲师门心法——”突然“奔”地一掌,倾力打出一记“血掌印壁”,快如闪电,迅疾无伦。 所谓“百足之虫,虽死不殭”,这一掌功力十足,宫商公子一时错闪不及,左肩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掌形血印,未及哼出一声,已自跌倒在地。 在同一瞬间,人影一闪,东西南北人已破空飞去! 屋顶上面闪出伏兵纨扇女,玉骨罗扇施出“小扇扑萤”,“呼”地一声,朝东西南北人当头一扇击下。 东西南北人逃生之际,心神略舒,竟中暗算,惨号一声,落地作金属声,滚落在街心,动也不动。 封国夫人,宛如冤魂不散似的女鬼,由窗里飞出,身形掌法同样迅疾,白衣与黑发齐飞,为报爱徒一掌之仇,刺耳啸风过处,“黑砂掌”赫然出手! 一股黑漆漆的黑云,纷纷霏霏,罩头而下,东西南北人心余力绌,有气无力地拍出一丝红云应景,看看这一代武林宗师,行将丧身在“黑砂掌”之下—— 一条人影,刚好闪到,正是江之琳,只见他左手划圈,右手使剑由圈中套出,轰然一击,长剑挟一道金光,脱手而出。 红、黑,金三种色彩,各挟一股雄浑无俦潜力,在空中碰撞,只听一声暴响,震人心弦,金光穿过黑云,击向封国夫人! 她白衣为劲风一吹,后扬如帆,“嗤”地一声,金剑穿过裳角,钉在人家的墙壁,尽根没入,穿壁而过,只剩剑柄在墙外! 东西南北人拣回生命,精神一振,也没看清是何人施以援手,挣扎站起,朝江之琳打声招呼:“快逃!” 两人电奔而去。 黑砂吃金剑穿过,化作一片蒙蒙烟雾,浓雾散尽处,封国夫人肌肤晶莹玉体半裸,立在墙角拉扯衣服。 纨扇女飘然落在师父身旁,惊问:“师兄呢?” 封国夫人急道:“快拿件衣服给我,你好生救护你师兄,待为师去退敌!” 这当口,江之琳等两人已跑完了这条长街。 东西南北人沿路一直咳嗽,胸腔像是风箱似的,抽搐个没完,每咳一声,就是一口血,脸上白惨惨的,没有一点血色,但是脚下硬朗如常,一滑一溜,就是数丈之遥。 江之琳无限惊讶,自己轻功日有进境,差不多有一日千里之势,比骏马跑起来还要快,东西南北人重创之际,还比自己稍胜一筹,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后面一团白影滚滚而来,封国夫人的速度,还在两人之上。 “咳!……咳,我是……不成……了!”东西南北人断断续续说道:“你用掌抵住我背心玉尺之处。” 江之琳依言落后一步,伸手抵住东西南北人的后背,满手湿漉漉的,尽是血。 东西南北人似觉无限舒泰,脸色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浑身热烘烘的,像个火炉,热气透入江之琳的掌心,直往心头钻去。 两人脚程竟加快了一倍有余! “这算什么?”江之琳仍用手紧紧贴在东西南北人后背,想道:“我并没为他输导真气,事实上奔驰之际,我也无能为力,怎么他竟似伤势已经霍然而愈了呢?看来倒不像我在帮助他,而像他在帮助我。” 片刻之间,两人风驰电闪已出了寺前集,越过集前的大桥,就是山北寺了。 封国夫人像腾云驾雾似的,乘风而来,距离已在十丈之内。 东西南北人和江之琳奔过木桥,封国夫人刚好在桥之彼端。 蓦然,东西南北人弃江之琳于不顾,倏地转入桥下,双手抱着桥柱,“依呀依呀”地撼动整座木桥。 “这有什么用呢?”江之琳愣了一下,急喊:“前辈不要妄动真力!” 一座三、四丈长的木桥,“哗哗啦啦”地连根拔起,宛如潜蛟出土,猛然仰首,桥上的封国夫人被抛高到半空中! 封国夫人纤腰一摆,由桥面冒起,在空中连打三个转,落回寺前集那边的岸上,破口大骂。 木桥“砰”地一声,落在河面,打碎薄冰,激起无数水柱,宛如怒涛,晃摇个不停,震荡不已。 而封国夫人因为早非童身,轻功只能“一苇渡河”,并未达到“水骨波皮”之境。 东西南北人就是算定她必须折回到对岸去,不敢直落冰面,才不惜虚脱的危险,硬将整座木桥整个拔起。 但是,这只能挡她于一时,四、五丈之遥,封国夫人是可以一掠而过的。 然而,东西南北人所要争取的,也只是这片刻的时间而已! 东西南北人由河面飞起,对江之琳道:“一手抵住我后心,一手抱住我!”同时,由短道袍里取出一口蓝澄澄尺许古剑,踩在脚下,暴喝声:“起!”浑身颤抖不已,嘴里咕噜咕噜地响着,震翼欲飞! 这时,封国夫人刚好飞跃过河面,落在他们后面,丈远之处,只觉眼前一花,前面两个人突然不翼而飞,在空中划一个美丽的圆弧,已在五、六十丈外! 她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听传闻,并未亲见的“御剑仙飞”呀! 江之琳紧紧抱着东西南北人,只觉耳际呼呼地响着,俯视之际,山北寺正在脚下,一掠而过! 两人落在山北寺后面,东西南北人喘息连连,额际尽是冷汗,满口呓语:“我不……是……逃……生,乃……是……逃……死。”意犹未足,还待再赶一程。 江之琳连忙阻止道:“前辈凭先天一口真气,御剑飞翔,最损真元……” 东西南北人神智昏迷,像是只要逃过封国夫人,连命也可以不要似的,竟自不顾,抓住江之琳手心,抵住自己后背,竭泽而渔,再次施展“御剑仙飞”! 但是,已经没有上次那么高,那么远了。 落地处,乃在千松岭山麓,东西南北人浑身抖个没完,喘息连连,胸腔像是要炸破,汗下如雨,兀自抓起破剑,踩在脚下,还要再来一次。 江之琳看看他是不行了,忙道:“前辈,下一次我们都会摔死。” 东西南北人呓语道:“小友,不……要……弃……我……而去?” 江之琳道:“你放心,我誓死保护你。” 东西南北人气息衰微,喃喃说道:“我……身……怀……异……宝,尸……首……不……能……给……封国……夫人……发现。” 江之琳听他交待后事,恻然说道:“我抱你逃走,来得及的。” “没……有……用……的。”东西南北人说道:“你逃不出……贱婢的……手掌。找一个……洞……穴,任何……一个……秘……密……的洞……穴。” 江之琳生怕封国夫人自后赶来,拦腰把老人抱起,往山里急窜,两眼骨碌碌四下张望,蓦见侧面有个黑黝黝洞穴,忙不迭向洞门走去。 洞口极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过,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藏着什么毒蛇猛兽。 东西南北人见江之琳裹足不前,不耐地催促:“进去……” 江之琳一想,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许多,只希望能逃过封国夫人耳目便好,遂抱着东西南北人隐入洞里。 山洞乃是葫芦形,在黑暗中摸索了十来步,豁然开朗,里面堆满了一束一束的柴堆,显然樵夫们在此放存木材,等待阴干,再挑下山去卖钱。 东西南北人挣扎想走下地去,无奈四肢僵硬,无法动弹,哼道:“小友,快……让……我……倚……壁……而……立,替……我……把……双……膝……盘……好。” 江之琳依言而行,让他在柴堆里打坐,心里不由然起了无限敬意,这东西南北人的功力,简直莫测高深,到了现在这地步,竟似仍有自疗之法。 东西南北人像座佛像,坐在那里,半晌不见动静。 忽然一丝不祥的预感,闪过江之琳心头:“莫非他要圆寂了?”连忙伸手一探鼻息,均匀安详,不禁咄咄称怪。 洞里外一片死亡的静寂,风息树静,偶尔有松子落下。 突然,洞外扬起一阵清脆的声音,宛如珠落玉盘:“老匹夫,快出来受死!” 江之琳一听,是封国夫人!心中凛骇异常,不知如何是好? 东西南北人在黑暗中突然开口说道:“小友,你好歹守住洞口三个时辰,那……时……你我就……有救……了。” 跟封国夫人走个三招,大概还有可能,跟她对抗三个时辰真是谈何容易,江之琳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最糟的是手中无剑! 剑!他想起了东西南北人有一把古剑,黑暗中又不知放在哪里,忽然触到一束束的松枝,随手拾起一束放在脚下,守候在山洞由狭变宽之处。 封国夫人在洞外又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想尝尝分筋、错骨、剥皮、碎肉之苦吗?”说着,急闪如电,闪入洞里。 江之琳但觉迎面一阵风扑来,猛然左手划圈,右手以松枝代剑,刺出“神农一剑”,松枝脱手而去! 洞穴本来狭窄,狂飈自然收束,轰轰然鼓啸,封国夫人无法闪挪,“奔”地一声,拍出一掌,同时借劲飞遁,飞出洞外三丈。 她站在松树下,惊讶地注视一股狂风由洞口喷出,心中又惊又怒,骂道:“好小子,你胆敢暗算!” 洞壁吃狂风一扫,碎石纷纷,还自落个没完,江之琳豪气干霄,他击退一个掌门人! “这个山洞真比函谷关还好,我只要守住这咽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江之琳得意想道:“洞里松枝何止千数,我要守,岂止三个时辰,三天也没关系。” 东西南北人哼也不哼一声,坐在黑暗中。 “你不出来,我也不进去,咱们就耗着。”封国夫人说道。 江之琳不答,想道:“这样正好,三个时辰后,东西南北人就醒来了。” 哪知封国夫人刚刚说完,马上提神凝虚,悄悄溜到洞口,神不知鬼不觉闪进洞里,明眸神光闪闪,视黑夜如白昼,轻移娇躯,一点声息也没有,她算定江之琳内力不及自己,在黑暗中无法透视。 江之琳手握松枝,凝着双目,向暗处探望,因为洞径曲折,无法看到洞口的光亮,他像白昼的猫头鹰,什么也看不到,忽然鼻里闻到一点脂粉香味,一想不对,“呼”地一声,再次施展“三元会一”,松枝朝暗处刺去! 但听一声哀号,封国夫人不敌而退! 江之琳暗叫侥幸:“幸喜她有涂脂抹粉的习惯,不然——” 这时,沉默已久的东西南北人,忽然喝道:“徒儿何在?” 江之琳一怔,想道:“这是什么意思?” “东岱听命!”东西南北人又道。 “有!”束西南北人自答。 江之琳急道:“不好,他在呓语!”忙叫声:“前辈醒醒。” 东西南北人无知无察,仍一个劲儿点兵遣将:“西峒听命!” “有!” “南涛听命!” “有!” “北昆听命!” 江之琳想道:“莫非他焦急攻心,想召唤徒儿来保护?” 东西南北人又道:“今者着汝等前来,乃因为师夜来作了一梦,悟出一偈,现示汝等,偈曰: ‘佛不在东, 佛不在西, 佛不在南, 佛不在北。’ 汝等谁能解之,便为衣钵弟子!” 说着,便不再言语。 江之琳一听,想道:“他在梦话里自己说作了一个梦,还开了徒儿一个玩笑。” 封国夫人在洞外听东西南北人一阵自言自语,吓得花容失色,魂魄横飞:“这秃驴气在命门、肾门两穴交会,下冲海底,越会阴,才会呓语连篇,呀!不好!老匹夫要自碎‘舍利子’!” 这一惊真非同小可,连忙娇声说道:“小郎君,老匹夫和你非亲非故,又不是本门师长,你何苦为他卖命?他身上怀有异宝,乃是三种神功的心法,即‘血掌印壁’、‘御剑仙飞’、‘涅槃神剑’,你和我弃嫌交好,心法便唾手可得,而且,我天山紫雾宫,美女三千,金帛无数,可与子共享,说不尽的荣华富贵,岂非美事?” 江之琳一听,这封国夫人端的无耻,打不过人,竟用财色来诱惑,于是笑嘻嘻说道:“果然有趣,不过我此时别无愿望,只希望你进来。” 封国夫人听他语无伦次,以为这小子动了歪念头,越发得意,道:“你要我?倒看不出你这小鬼头有这歪心思!我进去也行,可是你不准打我!” 江之琳一听,顿时面红耳赤,怒道:“我不赏你一根松枝,要你进来干什么?” 封国夫人勃然色变,娇斥道:“你当我奈何你不得,我倒要看你小小年纪,有多大能耐!” 说着,闪到洞口,拍出“黑砂掌”,却只用二成力。 江之琳回敬一根松枝! 封国夫人看啸声汹涌,心窃自喜想道:“这小毛头省不得气力,我要使他油尽灯干,精血枯槁,活活累死!”一面又拍出“黑砂掌”。 江之琳何尝不知道啸风力道大不如前,无奈“三元会一”就只有一种使法,无法偷工减料,拼着消耗真元,也得照样报效。 他们一男一女分在洞内外斗法,一个时辰过后,江之琳已经用了三束柴,松枝铺在洞径上,厚厚的一层。 封国夫人在外问道:“你死了吗?” 江之琳气喘如牛,汗下如雨,哼道:“还早。” “待我投石问路试试看。”封国夫人笑着说道,蓄气运劲全力拍出“黑砂掌”。 松枝一针破炁云——“三元会一”威力仍在。 封国夫人忖道:“终不成今夜碰到的这一老一少,都是打不死的九头鸟?待我来火攻吧。”素手取出一对千年火熬,两指一弹,“咔”地一声,一团红火熊熊燃冒起,火舌高达三寸。 她双手一切,风力围着火舌旋转,并不把火打熄,掌心再轻轻一吐,那团烈火,飞驰入洞。 洞径本铺满树枝,引火而燃,松枝芬芳,松烟窒人,不一会,整个洞径烈火熊熊。 江之琳见山洞突然明亮起来,大吃一惊,回头处,只见东西南北人闭目盘膝打坐,满头水气蒙蒙,眉毛胡须,一根一根地掉落,落在膝盖上,蓬蓬松松一大堆。 “他这是练的什么功呢?”江之琳想道,可是没有多少工夫思索,猛然施出“小弋壁飞云绝沙掌”,连环三招“日落平沙”、“贝赑吞沙”、“飞沙流石”,三股不同狂飙过处,烈火全熄,只剩下青烟袅袅,扑入鼻来! 封国夫人长叹一声,无计可施,一看天色不早,再一两个时辰便要东方发白,想道:“说不得只好拼着损耗真元,使用‘梵音魔唱’了。”想着便抽出随身武器七孔笛,横在樱唇上,呜呜地吹起笛来。 第十一章 梵音魔唱 笛音宛如婺妇泣舟,潜蛟舞壑似地响起,高吭低吟,盘旋在松枝与松干之间,久久不散,又似是无处不在,音韵乃从九天泻下,漏过万千松针,在枝叶间震荡,起了共呜。 渐渐的,封国夫人自己眼波生媚,玉颊飞霞,娇态撩人,九孔笛音一变而为靡靡之音,像是邻室少女,在耳边低诉,翡翠衾寒,无人与共,又似贵妃戏水,温泉水滑,细洗凝脂的声音,更加满室春光,一片挞伐之声。 音韵袅袅飘入洞里,送入江之琳耳里。 江之琳知道这种“梵音魔唱”最是厉害,连忙耳观鼻,鼻观心,打坐起来。 无奈笛音有声无形,无孔不入,丝丝钻入耳里。 江之琳眼睛虽然闭着,但幻觉中,仍看到一个冰肌雪肤的美女,身穿薄如蝉翼的白衣,飘然前来,就在眼前,随着笛音婆娑起舞,粉臂玉股,渥丹鸿沟,依稀可见。 艳舞刻骨蚀魂,动人心魄,江之琳血气方刚,明知是幻,愿为其真,心中怦怦然。 于是这舞女越来越近,绕着他旁狂舞,幽幽体香,如麝如兰,彷彿可闻。 江之琳血脉贲张,逐渐喘息起来—— 于是,这裸女扭腰摆臀,投怀送抱,坐到他膝上来,埋首在他胸前,云鬓轻磨,桃腮微晕,星目如梦,似焦还渴,充满了期望。 江之琳如痴如醉,双手缓缓升起,方待揽腰抱过来,然而—— 脑海中最后的一点灵智,像是黑夜中指引的明灯,在他耳旁说了八个字,声音虽然很细,却比笛音更为响亮,宛如当头棒喝,把江之琳唤醒了,他喃喃复诵那八个字:“美艳红妆,骷髅白骨!” 说罢,心静自然凉,丹田火散,血脉平息。 那舞女仍不放过,樱唇如火,轻咬着他的耳,吻着他的鼻,吃着他的嘴,柔臂如蛇,紧紧抱着他。 江之琳坐怀不乱,不为所动,成功地逃过这一劫。 一曲终了,封国夫人放下笛子,娇容上的妖绝之色一扫而空,脸带杀气,来到洞口,“呼”地一声,拍出“黑砂掌”! 一根松枝,带排山倒海的劲力,是江之琳的回答。 封国夫人喟然长叹道:“看不出这小子定力这么好,竟不好色!也许他贪财好货吧?” 她再次坐下,盘膝吹笛,吹起一股非商非宫的调子,叮叮当当,金山起,银山倒,玳瑁琥珀满江流,无数的异宝奇珍,全在音韵中出现。 金银财宝,俯拾便是,哪个人会无动于衷?然而江家的财货,虽没乐音声中所形容的那么多,但也不少,江之琳并不稀罕金银。 照理,他会像看到裸体美女一样看到一座宝库,但他心定不生幻,连宝库也没看到,更不用说动心了。 二曲终了,封国夫人照例以一记“黑砂掌”拍向洞里。 回答仍是一根松枝,而且声势比以前更为凌厉。 封国夫人面作戚容,叹道:“难道他是圣人不成?是了,少年气盛,定然好气。”于是再为他吹奏一曲。 乐音吹出燕赵悲歌,慷慨激昂,充满少年人的豪放,似千金买笑,一剑寻仇!继而一变,似是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再转而为军乐,旌旗蔽空,千军万马,将军势扫楼兰,天子预开鳞阁,说不尽的威武,道不完的荣光。 江之琳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幻景: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丛生,群莺乱飞,地点像是百花洲,又像是天台山,天下英雄众集一堂,连海外三仙也躬预其盛,参观一场千载难逢的决斗。 他自己是两个斗手中的一个,凛然凝立,雄姿英发。 对手遥遥站在前面,相貌看不大清楚,似是钱冰,又像是金尊,还有点像是骆岩,更有点像是封国夫人! 按着作梦的人特有的技能,他在行过剑礼之后,突然,身剑合一,御气排云,飞到了敌人身侧,刺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剑!这一剑有点像是“三元会一”,比“三元会一”更厉害。 敌人的身容就在眼前,可以看清了,原来是钱冰的头,骆岩的武器,金尊的身躯,封国夫人的双手等凑合而成的怪物! 这怪物似乎措手不及,只能闭目受死。 他自己不禁自问:“难道武林奇人如此不济,我凭什么就能一招毙敌?他没有救命绝招吗?” 这些日子来的经验,告诉他一件铁的事实:“武林好手,遍地皆是,你不过是个可怜的‘菜人’而已,要想吐气扬眉,还得苦下功夫!” 于是,江之琳喃喃自语:“不事耕耘,焉有收获?” 这一句话说后,在幻境中的那场打斗,果然一剑没刺着,怪物不见了踪迹…… 江之琳摇摇头醒来,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哪里是什么决斗大会,耳旁笛音虽然噪耳如故,但已无奈他何。 三曲终了,封国夫人照例飞到洞口,拍出一招。 一根松枝破空飞出! 封国夫人恨恨说道:“我不杀这畜牲,誓不为人!” 江之琳躲在洞里听了,暗自发笑,心想:“三个时辰快到了,东西南北人——” 忽然洞里暗处,“奔”地一声,有物炸破,声音似来自东西南北人所在的角落,接着缕缕古佛的木香,阵阵飘来,沉郁醉人。 江之琳惊讶想道:“这是什么香味?似乎是来自东西南北人的肚子里。” 这股奇香飘到洞外,封国夫人一闻,顿时吓得心胆俱裂,想道:“糟了,老秃驴自知不能活过明朝,自破‘舍利子’意图报一掌之仇,我要赶快动作!”忙不迭拿起笛子,搁在嘴边,忖道:“这小子财、色、气三不贪,我倒要看看他能否逃过情关!” 她神态凄然,无限哀伤地细谱“情曲”,曲里宛转缠绵,如泣、如慕、如怨、如诉!道出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啼笑哀乐。 幽美的音韵,从第一刹那起,就整个俘掳了江之琳的心灵,带他进入一个无情的梦境,梦里悠悠地回到故乡。 故乡汴梁,景物依稀—— 黎明,淡淡的秋阳,照在江家朱漆金钉的大门上,花石间瓷的壁上。有几只寒乌呱噪在雕甍画栋,峻桶层楼的朵楼上,时序本已是秋天了。 他家的后院,有间胜棋楼,上栋下楹,全是楠木造的,不施五釆,古雅淳朴,楼里厅堂很深,空无一物,不投桌椅屏风,只是南北两面,各有一丈来高的“拜将台”,地上花石,红绿金格分出楚河汉界,乃是一块其大无比的象棋盘。 家里养着三十二个棋女,分着朱、玄两色彩衣,当作活动棋子,由下棋者在“拜将台”上指挥,棋女听命行进,衣衫缤纷,娇颜如花,这些,江之琳曾有多少次在友侪中夸耀过呀。 胜棋楼外,是占地数亩的假山,亭榭台阁,乔木芳草,应有尽有。山前有个牌坊,上书“别有洞天”四字,笔墨飞舞,乃是蔡京的得意之笔。 假山后,有个紫瓦红墙的别院,秋千院落落花寒,那是个最令他伤心的,使他离开汴梁的伊人的绣阁,就在那里。 在这梦境里,伊人并没出现,然而她的精神,充盈着整个梦境—— 冷清清的秋千,不正是她穿着薄薄春衫,跟使女嬉笑的地方吗? 燕子已经南飞,翅膀上载乘着阳光,楼阁的画栋上,空巢落燕泥,这不正是她离己而去的象征吗? 燕子巢下,写着一首“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 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这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为了使她惊奇,江之琳自己偷偷跳上梁去,用蝇头小楷写的,然后在次日早晨,骗她去发现——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场也散了,戏也终了,只剩这词在梁上,这梦在江之琳心上。 每个人心上,都有个故里,都有个“秋千院落”,都有个梦里的姑娘,不管你走得多么远,它们总会突然回到你的心上,它们是人们愿意长相倚傍的幻境,不管它淡得像烟,只出现在梦里。它们是逝去的流水,干去的露珠,落去的太阳,消逝在云里的歌声,寄托在彩虹上面的梦想…… 江之琳受着笛音的催眠,双手在自己身上携索,找出那枚绿珠,以一种探索情人的眼睛的神情,看着绿珠上的少女肖像,深情地,轻轻地呼唤:“啊!芸姐!” ………… ………… 一经他喊出“芸姐”两字,“哇”地一声,口里猛呕鲜血,金星满眼,四肢冰冷,昏绝在柴堆里! 洞外吹笛的封国夫人,立刻觉察,雀跃而起,带着胜利的光辉,闪到洞边,“呼”地一掌,一股浓烟应手而出。 洞里寂然,没有松枝射出! 但也没有丧命时的惨呼声,也没有掌风拍击声! 封国夫人愕然,随即大胆进洞,走了三步,忽觉有异,一股檀木奇香扑上鼻来,疾忙暴退三丈,飘然出洞,凛然地注视着洞口。 洞里有个瘦长人影,一步一步重重地走出,那是东西南北人!他眉毛胡须全部脱落,显得年青多了,颜脸皮肤温润洁白,其色如玉,隐隐地闪着皎洁的光采,手中拿着尺许长的“雀胆剑”。 封国夫人惊骇万状,想道:“一昼夜间,他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强自镇静道:“看不出你有自碎‘舍利子’的功力,居然起死回生!” 东西南北人不带一点表情,彷彿肌肉就是白玉本身,殭硬了,无法抽动似的,哼道:“令你很失望吧?” “我只是想,一个和尚,寿数该终,在西天极乐拜见了师父,拿不出一粒‘舍利子’来,未免太可怜了。”封国夫人说道。 “如果这个和尚,在临死之日,还得再破一次杀戒,那就更可怜了。”东西南北人说道。 封国夫人神色大变。 东西南北人又道:“但是依老衲看来,在瞑目之日,尚能只手歼灭天山派,我佛对我已太过慈悲了。” 封国夫人听他冷嘲热讽,不置一词。 东西南北人道:“老衲不是好和尚,平生念的佛经还不如武学秘笈多,所以到如今尚不知‘四大皆空’之意,但总算懂得‘人生如梦’这句话!昨夜我不敢希望能逃过你的掌心,今朝你不敢想像能逃出我的剑下,‘人生如梦’作这样解释,你想妥当不妥当?” 封国夫人焦急想道:“千不该万不该使出最耗真元的‘梵音魔唱’,如今只怕难敌他一掌一剑。” 东西南北人道:“你想什么?你有哪样功夫能置老衲于死地?黑砂掌吗?连一个小孩子都奈何不得!” 封国夫人忖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是这贼秃会‘御剑仙飞’,逃生谈何容易——” 东西南北人不理她,只是自言自语:“‘梵音魔唱’吗?临死之日,贪嗔不生!” 封国夫人想道:“为今之计,只有——” 东西南北人像是自问自答:“天魔舞吗?老衲终生未破色戒,至今仍是童身。” 封国夫人继续想道:“只有忍痛受创,拼着两年床褥之苦,或能拣回生命。” 东西南北人两眼平视,看??不看封国夫人道:“你设下‘苦肉计’,不惜以身为饵,诱老衲上钩,再加暗算,无非为老衲三种神功,如今老衲就用‘血掌印壁’和‘涅槃神剑’送你归西,可惜‘御剑仙飞’用不上,真是遗憾。” 封国夫人启唇说道:“你既自碎‘舍利子’,为何不把背上玉尺拔去?” 东西南北人脸肌死板板的,喉咙干笑了一声道:“你想拖延时间,等待救兵吗?告诉你也不要紧,从我自碎‘舍利子’起,至撒手西归止,这期内我武功天下第一!任何人来都等于送死,至于为何不拔去玉尺,乃是因为尺外生肉,已是我躯体一部,岂能随便拔去?” 封国夫人果然是在拖延时间,希望有充分时间来恢复本身功力,故又道:“你不是与矮叟朱汝有约,在打败他之前,不能与外人动干戈吗?依我看,我们这一场梁子最好延一延。”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你寻他多年没有结果,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你先斗了他,然后再斗我。” 东西南北人喉咙里呼噜呼噜,起了笑声,道:“你这是装傻了,难道你不知我‘舍利子’碎后,只有两个时辰好活吗?” 封国夫人笑道:“那多么可惜,你天下第一的地位,未免太短暂了。” 东西南北人亦笑道:“别为我担心,你会在我之前,先死的。闲话少说,动手吧。” 说着,撩起袖口,露出两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来。 封国夫人忐忑不安,脸上闪着一丝恐惧的神情。 东西南北人眼如利剪,早已洞察,说道:“你怕了?为贪图异宝,不惜设下诡计的人也懂得害怕,昨夜当我背对着床榻,你举手暗算时,怕不怕?” 封国夫人听任他讥讽,说道:“我由半夜吹笛到天明,内力消耗过甚,而你自碎‘舍利子’功力不啻倍增,不是有点胜之不武,败之可笑吗?” 东西南北人一听,果然有理,闭目想道:“时间无多了,我离天去之时为期不远,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战,我要赢得漂漂亮亮!” 他扫视逐渐由黑夜中苏醒过来的宇宙,心中无限悲戚,第一线的阳光,已从山后射出,当太阳升过松树的第一根枝桠,到了第二根枝桠之上,他的血液将凝固,心脉停止活动,生命将告结束。 他的心中闪过一道主意,伸手指着松树的第一根枝桠说道:“我要公公平平打这一战,我给你时间运功打坐,当太阳升到松树最下面的一根枝桠时,你必须醒来。因为到那时候,我无法再等你了。” 封国夫人大感惊奇,照理他应恨自己入骨,为什么不乘己之危下手呢,此中一定有诈,满腹狐疑道:“你敢是冤我,想趁我入定之时,出其不意下手,我徒儿不在眼前,没有护法,岂能随便打坐调息?” 东西南北人摇头叹息道:“可怜,可怜!你连人家的好意都无法接受了。告诉你,我要取你生命,易如反掌,何需费心机用这等鬼魅诡计?” 义正词严,不由封国夫人不信,反正已经落在他手里了,能拖一刻,总有一刻的好处,遂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东西南北人静静站在她面前,看她真个进入天人交会,物我两忘的境界,一时之间,不会醒来,才回身走入洞去。 洞里幽冥依旧,但东西南北人两眼神光湛湛,目炬如电,一览无遗,那个非亲非故,见义勇为的少年,浑身软绵绵地歪躺在柴堆之间。 江之琳脸比金纸三分白,气若游丝七分微,牙关咬得紧紧的,浑身寒冷,入手如冰。 东西南北人托高他的下颏,两指剥开他的眼眶一看,只见瞳仁无光,浑浑浊浊,不禁暗道:“好厉害的‘梵音魔唱’,真是名不虚传,这少年心脉阻塞,逆血攻心,命在旦夕!他是好色,或是好货,还是好气呢?” 说着,把江之琳衣服解开,俯伏在地上,自己凝神内视片刻,十指如爪,微生白烟,在江之琳背脊上驰走三次,留下三道红色血痕。 江之琳微哼一声,随即又昏昏沉沉。 东西南北人宛如手挥琵琶,在江之琳身上拨指划弦,猛然断喝一声,声如洪钟,十指含劲,打出一套指上功夫“琵琶引”来。 乍看起来,他似把江之琳当作死敌,“琵琶引”招招尽攻其要害,活像把瘫在地上的江之琳,当作靶子来试招,其实当他手指触到江之琳身上时,轻重恰到好处,丝丝热流,透骨浸入,舒导江之琳血气,行运十二重楼。 约有顿饭光景,一百零八招“琵琶引”已经使完,东西南北人热汗满身,头上白烟蒙蒙。 江之琳昏迷如故,脸上依旧白惨惨的,周身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芝气芳芬,似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东西南北人举起右臂,化指为掌,轻拍江之琳后背“命门穴”三下,说道:“小友醒来。” 江之琳不哼不哎。 东西南北人大奇,想道:“我师门一百零八手‘琵琶引’,乃去淤血,导真气的无上妙法,怎会失灵呢?” 他连忙把江之琳身躯翻转过来,以指剥开双眶,只见瞳仁黑油油的,异彩闪烁,像是透明的黑宝珠,一点病症也没有,当下奇道:“难道这少年另有沉疴不成?” 突然,一道红光爬上江之琳毫无血色的脸上。 东西南北人看到这天工所加的红润,大吃一惊,急忙抬头一看,洞壁上浮动着薄薄的光亮。 第一线阳光,已在不知不觉间照入洞了。 东西南北人暗叫一声“糟”字,想:“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我的生命剩下一个时辰,封国夫人兔脱了怎么办?”心如火焚,霍地踏起,双肩一幌,已到洞口。 清晨的山间,到处是阳光的彩色,一石一木都充满了生命的欢欣——太阳已挂在松树的第一枝枝桠之上。 封国夫人仍然盘膝坐在松下。 她身穿白衣,衣上沾染晨曦的红色,玉颊为阳光照着,是天赐的红晕,不明真象的人看起来,她是多么的高贵,多么的美丽,谁知道是个蛇蝎美人呢。 东西南北人放心地叹了一口气,想道:“还好,她没逃走。”随即又担心起来,她几时才会完事,时间已经无多了。 他焦急地看着松间的太阳,时间只剩一个时辰了,还有好多事没办,先要为封国夫人送终,还要为自己找个埋骨之处,而且要找个人把死讯通知徒弟们,叫徒儿们来取回本门异宝和信物。 最主要的是这个传讯的人必需忠诚,他是属意江之琳的,但这少年还昏迷不醒,他还得大费一番工夫…… 封国夫人神游太虚,渐渐醒来,一条恶毒的主意爬上心头。 凭着她精湛的内功,虽然闭目,作打坐入定状,她仍可感东西南北人站在十丈之外,心想:“这秃驴只剩一个时辰好活了,我只要能拖过这要命的一段时刻,就是两人活得命较长的一个。”主意既定,身如磐石,屹然不动,宛如坐关未醒。 然而,东西南北人也不是什么好角色,早已洞察其意,故意喃喃自语道:“我不能再等了,就是犯了武林大忌,也只好违背这一次。” 说着,作势便待出掌。 封国夫人佯噫一声,装出刚刚醒来的样子,婷婷起立。 东西南北人面无表情,说声“请”字,轻轻推出一掌。 封国夫人看老贼秃脸有疲容,心想:“在我打坐之时,他定曾耗费元神,为小白脸疗伤,如此一来,内力一消一长,强弱大有易势之可能,趁他功力未及恢复之际,我只要一轮猛攻,或可侥幸——” 念头一闪即逝,她振臂一跃,宛如扑火飞蛾,迅如疾矢直扑过去,手中七孔笛迸发如电,距离东西南北人尚有二尺之处,“扑”的一声,一丝气流由笛孔含劲射出,宛如有形的短刃,遥刺“肩井穴”! 东西南北人右脚不动,左脚轻轻一移,动作生似凝重迟缓,实乃迅疾无伦。 笛孔喷出的那股气流,活似一柄利剑,堪堪由胸前一寸经过,宛如银河泻地直线落下,在地上钻了一个孔! 在移脚的同一顷刻,东西南北人满意想道:“天啊,我过去何尝有这等身手,‘弱还强,缓还疾,实若虚,满若亏’,不是恩师谆谆训诫,我自己日夕祈求的境界吗?我要用这身法让她十招!” 想着,他再徐徐虚发一掌。 封国夫人身躯悬空,借着这一掌之力,施出“云不出岫”身法,猛然疾转如轮,把东西南北人当作一座大山,绕着他飞转不散,一匝之间,七孔笛宛如鹰喙疾啄,连点十二死穴! 七孔笛长不盈尺,但由高手如封国夫人者使来,孔端吞吐气流,在三尺之内宛如实体,故无异一柄可长可短的刀剑。 东西南北人避敌迅疾,攻敌缓迟,一板一眼,快慢分明,随意的举手投足,无不暗合规矩,身手流露出一代宗师的雍容威仪。 他陷入一种眩晕的陶醉状态,一边闪避,一边想着:“习武一甲子,到今天才懂得‘方柄圆孔,莫不中规’的深意——” 所有的束缚,所有的规范,都可以弃而不顾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高兴怎么出手,就怎么出手,而偏偏又恰到好处,好到令人击节的地步。 封国夫人倾命进攻,越打越不对,想道:“我手下的绝招,虽说并非绝无解法,总不应如此轻描淡写化掉?” 更痛苦的是,敌人即兴的一招,偏偏比正当的打法更好,任是笛影如山,气流如刀,也不能伤他分毫。 东西南北人一味游走,又想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又死而何憾?有多少人死前能感到我此刻的感受——”想着,随意把短剑一拨,便避开封国夫人致命的一击! 太阳已升到松树两根枝桠的正中央。 阳光照着东西南北人洁白如玉的脸上,他如梦方醒,惋惜地说道:“可惜我是垂死之人,否则真想这样游斗至黑夜——”想着,左手猛然撞肘开掌,截住封国夫人去处,右手“雀胆剑”运劲一戮。 封国夫人疾走之间,陡觉有一道风墙,挡在前面,同时敌人短剑已到胸前。 她不得不把七孔笛与短剑交锋。 “铿”地一声,激起数星火花! 两件兵刃,各自荡开,东西南北人真气一涌,右手微微一震,短剑荡回不及三寸,旋即弹出,追击七孔笛。 七孔笛弹回之势未衰,封国夫人输在功力,无法操纵,吃短剑顺手推舟一叩,便如脱线之筝一样,飞出三、四丈! “砰”地一声,她在四丈外双足落地,别看她身躯娇小,落势足以震山撼岳,使得沙土横飞。 但她的武器并没脱手。 东西南北人并不追击,只是暗暗喝彩,佩服封国夫人功力深厚。 要知善书者,临池之际,笔缝轻灵,宛转如意,像是根本没有抓牢笔管一样,然而如果出其不意往笔尾一抓,还是无法使毛笔脱手而起。同样的道理,武功深厚的人,兵刃如龙蛇游走,看似只是轻轻握住而已,其实要打落他的兵刃,大非易事。 两人相隔四丈,宛如墓前石一样对立站着。 太阳已升到两根枝桠的四分之三的位置。 封国夫人和东西南北人不约而同望着太阳,谁也不知谁想着什么。 她的七孔笛,在阳光中闪烁着,光彩四射,像一泓森森的湖水,他的短剑也是水的颜色,只是更深,是海水的深蓝色。 “过来。”东西南北人平静地说。 封国夫人迟疑了片刻,一步一步走近。 东西南北人说道:“我已死而无憾,希望你也有同感。” 说着,把一口“雀胆剑”高举过头,缓缓迎上前去,阳光照在他的脸,非常刺目,他半眯着眼。 封国夫人抓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七孔笛吐出七个气团,宛如七朵星芒,疾取东西南北人脸上七孔! 东西南北人佛号一声,“雀胆剑”光华暴射,宛如一团蓝色火焰,熊熊而起,猛然一旋剑身,短剑光华尽散,化为寒芒一道,招式中暗含无穷深奥之理,森森然有与万物俱毁之意。 这一招乃是“涅槃神剑”第二招“虫沙尽化”,在一击之间,大有将山川河岳化为草木沙虫的威力! 封国夫人懔然一惊,施出“天魔乱舞”的脱影换形身法,身形一化为十,绕着东西南北人团团转。 东西南北人在死前激昂的昏热状态之中,误以为把敌人一击而碎成十个,暗自赞叹不已:“十年前,我施出这一招时,若有此等威力,何需在矮叟朱汝剑下称臣!啊,大器晚成,我已迟了十年!” 茫茫的眼里,把封国夫人当作死敌矮叟朱汝,猛地暴喝一声:“三寸丁,你今天难逃公道!”手中把“涅槃神剑”威力发挥得痛快淋漓,一团蓝火环身不散,状如天火焚身,每当刺出之际,火光忽失,就像出手迅疾,才把熊火扑熄的。 封国夫人看他周身热火忽熄忽猛,暗暗心寒,黯然想道:“他自碎‘舍利子’,功力何止倍增,剑下简直无暇可击,叫我如何递得出招呢?”身形越转越快,七孔笛气柱连连吐出,啸声坚锐刺耳,震人心弦。 东西南北人心旷神怡地看着身边火状的剑华,觉得它们像孔雀美丽的尾巴,得意得像一只孔雀一样,喃喃说道:“三寸丁,我的尾巴美丽吧,分你一半如何?” 说着,“雀胆剑”洒然一挥,使招“引火上身”,把封国夫人围在剑影下。 封国夫人在旋瞬之间,发现自己包在炎炎火焰之中,白衣有燃烧之势,忙不迭运笛护身,笛影化为万道水箭,同时侧身而退。 东西南北人错误地以为矮叟朱汝就在眼前,而且败在自己剑下,落荒而遁,舌绽春雷喝道:“三寸丁,不要逃,你是不知道什么叫作‘逃’的!” 手下宛如呼风唤雨,舞起一场大灾祸,正是连环九招“九横夺命”! “九横”,乃佛家语,意指九种横死,即“病无医”、“罪当诛”、“夺精气”、“火焚身”、“水没顶”、“恶兽啖”、“堕绝崖”、“恶语咒”、“困饥渴”,“九横夺命”,昂取此九样为招名。 封国夫人运气护身,白衣硬如钢板,衣角直挺如刀,空自挥舞着七孔笛,宛如危厄居愚的众生,在九招中沛颠流离,诸苦备尝,由这种痛苦轮回到那种痛苦。 东西南北人心中充满狂喜,没有一菩萨心肠,开始狂笑起来:“是你第一,还是我第一?凭着这一团前所未有的剑华,我敢在佛前发誓,陆地神仙也不如我!你说是不是?说呀,说我第一,你怎么不说呢?” 封国夫人无视无闻,哪里会作答? “你还不肯认输?”东西南北人暴怒起来,喝声:“九九归一!”剑下的九招“九横夺命”,化而为一,啸风中带着超度的乐音,剑华炎炎宛如阴间的燐火! 封国夫人骤觉“九横”之苦,同时交加,痛苦难熬,暗道:“罢了,平生功力,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说着,七孔笛猛然一绞,击向左手关节,自断一指! 玉指带着一道暗红的血箭,闪电射出! 这乃是救命绝招“血指刀”,那道血箭乃精血与黑砂胶合而成,封国夫人心知今朝之战,输在功力,非干招式,为求救命,故将全身积聚的毒砂,凝于一指,尽数逼出,孤注一掷。 东西南北人狂号一声,运劲一吐,施出“血掌印壁”! 两股骇人听闻的神力,在空中交接抵并,“血指刀”像是一把银钻,“血掌印壁”的那股红烟像是铁壁。 封国夫人暗用“湿婆心经”心法,以“金针度线”奇功,遥引“血指刀”,两目通红,密切注意它一分一寸钻研着铁壁。 东西南北人单臂出力,力道源源施出,亦自寸寸拍出,右手提剑凝在空中,想道:“三寸丁,掌力着实不凡!” 封国夫人微微吐气,两脚逐渐沉入土中。 东西南北人一前一后推拉着,双肩不动,头颅四下乱转,看到松间的太阳,却并不识其意义。 太阳一分一分上升,行将接触到第二根枝桠的下缘。它的万道光芒,预示着一天的好天气,但这两个人已无可能活着看到日落。 “血指刀”和“血掌”在空中缓缓穿行而过,起了微响,有点像是铁器碰到寒冰的声音。 封国夫人看着“血指刀”越去越远,不无快慰,但渐渐地觉得有万钧重力,寸寸近前——那个掌型的红烟已经压到胸口。 这究竟是意味着痛苦或是死亡,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它一定会来到,而且已毫无办法。 她感到绝望和恐惧,银牙一咬,再一使劲,只听“梆”地一声轻响,玉指加速而前,钻入东西南北人右胸,尽根皆没,声作金石声! 就在同时,她觉得胸口一麻…… 玉指钻入体内,使东西南北人感到一阵微痛,依稀之间,记起以前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他想起来了,那是矮叟朱汝的玉尺一戳! 在一剎那间过去的痛苦完全回到心上,他说道:“天呀,我又再输一次!”这句话使自己清醒起来,惊奇地发现右胸染了一团生血,那不应是自己的血呀,自己的血早已半凝固了。 东西南北人抬头看着前方,站在眼前一丈之处的,不是矮叟朱汝,而是封国夫人! 她玉容凄然,左襟上印一鲜艳欲滴的手掌模型,像绣着一朵三春的玫瑰,衬着雪白衣襟,异常美丽。 然而这美丽的刺绣,实在乃是刺在犯人脸上的金字,判定她充军发配到遥远的地狱去——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呀。 东西南北人缓缓抬??手臂,猛然撕下胸前沾上黑砂的道袍,露出一片胸肌来。 干瘪瘪的肌肉,因为“舍利子”碎化的关系,重新坚实起来,东西南北人用衫角拭去肉上的黑砂,夷然一笑。 毒砂根本无法侵损他坚比金石的法体,此皆是“舍利子”碎后为浆,流满全身之功。 封国夫人无法忍受这惨酷的现实,哀号一声,回身飞奔下山。 东西南北人不追穷寇,抬头望着松间的太阳,想道:“你可能活得比我更长。” 太阳像一枚赤热的铜球,悬在半空,上缘已经接触到第二根枝桠的下缘。 大地苏醒了,虽然离春天尚早,但清晨永远是清晨,空气中充满了希望。 东西南北人感到死亡像一条蛇,渐渐由脚下爬起,将要蚕食自己的心。 他下意识地移动双脚,还好,还能活动自如,也许自己尚能苟延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的苦难,也许是太长,但半个时辰的生命,实在太短了。 “我实在也活够了。”东西南北人说着,走进洞里去。 第十二章 千金一诺 洞里香雾迷漫,浓郁扑鼻,东西南北人旋风似地进来,顿时似置身在万花丛中,牡丹花下,芍药花前。 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每一口呼吸,每一滴水都是甜,东西南北人以为这乃是空气甚至是阳光的香味,毫不以为意闪到地上少年的身侧。 江之琳沉沉甜睡,状极安详。 东西南北人陡觉香味更盛,丝丝香精钻入鼻来。 时间已经无多,他无暇多顾,想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曾服下什么迷药不成?”猛的翻过江之琳,用手抵住他“命门穴”,反覆轻揉。 江之琳不醒如故。 “这少年定有隐疾,也罢,我顺便替他除去。”东西南北人想着,“琵琶引”既然无功,只好佐以“一指禅”了。 他把江之琳衣裳脱掉,放手在地下,把洞中束柴清理了一下,空出一些位置来,起立驰走,十指松软如棉,环绕着江之琳,开始打出一百零八招的“琵琶引”。 这“琵琶引”他在斗封国夫人之前已为江之琳施展过一次,但那次是枯守在江之琳身侧,现在为了配合“一指禅”,他身形游走,更似是与敌过招了。 东西南北人身形比电还快,根本无法分出手脚来,一股旋风环身呼啸,刮得柴木堆摇动,发出马车摇晃的声音来。 猛然,东西南北人目光如炬,暴喝一个“着”字,朝江之琳身子,一点即退。 江之琳身上浮出一个红点,红点宛如一滴水珠落在热锅中,瞬即消失。 东西南北人再喝声“着”字,盘空一跃,十指在江之琳身上一抄。 江之琳浑身颤抖了一下。 东西南北人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继续一招一招弹演。 “一指禅”,乃是达摩祖师将岐伯所创指按摩,增益而成的。除“按”、“摩”、“拍”、“拿”四法之外,更曾“搓”、“抄”、“滚”、“捻”、“缠”“揉”等六法。岐伯之术,施术者无需习内外功,流为市井间所习知的“按摩”,盲者每以此为业。达摩祖师的“一指禅”,则是一种精奥的武学,施发者不但要懂外功,使两臂及十指骨节柔屈如棉,而且需有精湛的内功作基础,调身气息,贯全身之气力于一指之尖,然后逼气出指,使之直达病源所在,其功效有过于药力。 招过六十,江之琳苦哼一声,微微有点知觉,鼻里闻到一股香味,还以为是受这香味刺激,才醒过来的,迷迷糊糊之间,还可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地上的。 他张开惺忪的眼睛一看,只见一团人影在自己周围驰走,快得看不清楚,疾如闪电地出手向自己攻了三招。 在这顷刻间,他无法想到为什么自己并没受伤,只自想到一落索的问题:“我睡了,我梦到芸姐,这个人正在攻我要害!” 本能的反应,使他打一翻滚,出手化解,无奈浑身乏力,只觉手腕已被扣住,有如铁箍紧缩一样,再不能挣扎。 东西南北人怒目喝道:“生命交关之界,快点闭目冥心!”说着,铁箍似的手指顺臂一揉。 江之琳但觉一股热流,直冲心肺,全身真气宛如沸水滚滚流动。 他嘴唇一掀,还待言语,东西南北人早已离去,又化为一团人影在他身旁旋转。 “前辈……”江之琳叫道。 那团人影喝道:“快点扫净灵台,不然你走火入魔,小命难保!” 江之琳剎那间明白大敌封国夫人已去,遂依言闭目,灵合清净,尘埃不生。 东西南北人在一剎那间又打出七招。 江之琳只觉全身真气,宛如赤焰火蝗,在经脉间翻转乱钻,由四肢到百骸,由百骸到五梢,奇痒、奇热、而又带着几分舒泰。 不到一盏茶工夫,“琵琶引”已使到一百零五招。 第一百零六招,东西南北人俯身一抄,把江之琳翻过身来,一捻即退,同时十指透劲,缕缕白烟带着“滋滋”的声音,由指端冒出。 第一百零七招,东西南北人猛可往江之琳“太阳”“少阴”两大经脉一揉,江之琳真气由内腑顺流而出,其势若渠水出堰,流入全身各处。 第一百零八招,紧接上招而发,东西南北人根本没有离去,十指顺势滑下,一搓江之琳“少阳”“太阴”两大经脉—— 只听“泼剌”一声轻响,积存在四大奇穴的淤血,宛如长江大河,一流千里。 江之琳舒泰地微哼一声。 东西南北人面有喜色。 然而—— 无声无息的,或者只有微微一哼声息,聚积在骨脾里的九茎芝芝精,随着淤血之长流,散发出来了! 顿时,洞中香味愈炙! 东西南北人入鼻一闻,神色大变,变为铁青色,脸上清清楚楚看着:“糟了!糟了!” 江之琳如饮醇醪,微醺半醉,而且期望醉得更深—— 在他的身躯里面,深藏在肉体之内,彷彿长着一朵芍药的初苗,现在突然生长、茁壮,与他同高,芍药的根盘在他的膝盖、脚掌,芍药的茎沿他的躯干骨干而生,芍药的叶子遍布在他的手臂,芍药的药香充盈在他的脑门…… “现在不是望日呀!”江之琳埋怨地自语。 东西南北人摇头叹息,声音如蚊,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小友,那是芝精的香味,你服下了九茎芝?” 江之琳是惊弓之鸟,惊奇地看着他。 “小友幸勿生疑,老衲若非败给矮叟朱汝,必亲上终南夺宝,若非命在须臾,或会闻‘菜人’而心动。然而亦需择人而行,小友有恩于我,我岂会恩将仇报?”东西南北人说道:“方才老衲大吃一惊,乃因一时不察,为了聊尽心意,用出‘一指禅’,小友淤血虽已尽除,但芝精亦提前发作,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不但误人而且误己!” 江之琳疑心虽去,可是听不懂他的话,为什么他命在须臾,为什么说是误人而且误己? 东西南北人解释道:“时间无多,我不能细表,小友受挫‘梵音魔唱’之际,正是老衲自破‘舍利子’成功之时,因而击退强敌,小友幸免为其所乘。然而‘舍利子’已破,老衲亦只能多活两个时辰,死非其时,死非其所,原不能无憾,但在死前,能参武功无上之境,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亦可瞑目。小友必问,碎‘舍利子’亦死,不碎‘舍利子’亦死,缘何老衲要贪这数个时辰,其理无他,只唯不忍师门异宝落入异派手中而已。” 江之琳如有所悟地听着。 东西南北人继续说道:“老衲无法生离此山,生死关心者,乃徒儿不知音讯,老衲意欲劳烦小友传讯,为图近功,使出‘一指禅’,不幸误打误撞,引出芝精,小友芝精不散,浑身无力,亦只活死人而已,岂能为老衲助力?” 江之琳总算明白“误人误己”那句话了,还不及想到其他,东西南北人继续说道:“芝精不会自散,若你不胜其力,反有生命之虑,散芝精之道有二,一曰以本身真火将它火化,小友似尚无此等功力,二曰由内家好手聚火代为开关,小友寻访矮叟朱汝,当系此意。‘聚火开关’需时三昼夜,老衲虽有此功力,其奈命如蜉蝣何?为今之计——” 说至此,东西南北人两眼炯炯凝视着江之琳,江之琳一瞬也不瞬看着他。 “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东西南北人又道:“由老衲彷金刚智为一行僧秘密灌顶之事,以‘舍利子’所化之玉浆,为小友作‘舍利灌顶’。小友得玉浆膏火之助,内外功必一日千里,而且体内芝精泰半消融,极易吸收,可谓一举两得。然而一利生一弊,另一半之芝精,随时皆有发作之可能,危机仍在,老衲希望小友至其时已自有火化之能,或者及时找到代为聚火开关之人。” 江之琳眼睛睁得大大的,愣住了,岂能相信一行僧受秘密灌顶之事重见于今天,而且发生在自己头上? 他是知道这故事的,一行,乃有唐一代之高僧,俗家姓张名遂,是张公谨的孙子,唐巨鹿人,深研律藏,又精通历数天文之学,唐玄宗闻其名,曾勒入禁苑,制黄道仪,那时恰好善无畏三藏东来,因更就习密教,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一行武功亦超凡入圣,他因精通佛法,悟性又高,金刚智为他灌顶,内功一日千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比较少了。 江之琳讷讷道:“前辈半世功力,将因而化为乌有,后辈期期以为不可。” 东西南北人呵呵一笑,道:“老衲将证佛果,要武功何用,而且小友亦非平白受惠——”说着,不由分说,把江之琳头发打散,命其坐好,口诵十六字真经曰: “凝神生虚,虚玄通化。 化精为气,气达心开。” 江之琳乍听之下,心光忽发,镞破三关—— 东西南北人无念清净,无住见本,拳心紧握,平抬左臂,悬空不坠,有顷,“咕噜”一声,黑舍利的玉浆凝聚在手臂上端,状如巨瘤隆隆然。 他掌心张开,瘤状的黑色突肌沿手臂滚滚而落,终于到达手掌,掌心如玉,白玉生烟,一双巨灵掌宛如蒸笼里半熟的馒头,软绵绵地覆在江之琳头上,密得一点空隙也没有! 只听“滋、滋”之声,不绝于耳,玉液状如银丝,直钻入体内。 江之琳浑然无觉,只觉自己体重骤加,由高崖坠下,下坠着,下坠着…… ………… “舍利”乃是梵语,俗称“舍利子”,高僧圆寂,佛身荼昆火化后,骨、发、肉,结成珠状,光莹坚固,椎击不破,坚比金石,是曰“舍利”,色泽大别有三,依其来源而定,骨化为白舍利,发化为黑舍利,肉化为赤舍利。 这舍利子,乃由戒、定、慧、修为得来的,道行越高,舍利子越多。东西南北人,原叫四方上人,幼年落发,严守戒律,师长辈实有厚望,同侪有嫉妒的,就说他乃为了将来的舍利子,才一心向佛的。 年青的他遂暗生一念,此生若无舍利子,宁入阿鼻地狱。 壮年之后,四方上人贪嗔两念时生,舍利子是注定没望了,但他虽不是好和尚,却是炉火纯青的内家好手,偶得一册秘笈记载自我火化之法,遂暗聚真火荼昆骨髓、发丝、精肉! 数十年如一日,也许真诚感动我佛,居然给他弄出白黑红三色各一个舍利子,本来是预备上西天极乐时作川资,见了恩师好讲话,哪知昨夜为局势所逼,不得不聚火融化舍利子,将它化好玉浆,作为续命丹,击败封国夫人,这非始料所及了。 东西南北人自碎舍利子后,外荣内枯,这时挤出黑舍利,半数玉浆,更有精血枯槁之叹!他看了薄了一点的手掌一眼,感到死亡的蛇,已盘上他的膝盖! 但他强自撑住,奋力抬起手臂,壮若有千钧之重,再一鼓气,手臂上又隆起一粒巨瘤,这次是红色的,他再放手在江之琳头上,放气逼力,红舍利浆液滴滴流出,手掌似乎更薄了。 江之琳冥冥之间,又觉一阵玉露,有如甘霖喜降,润湿大地,浸入自己天灵盖…… 东西南北人两眼神光渐敛,感到死亡之蛇已爬到小腹,手臂沉重地放在江之琳头上,上面像压着一座小山,无法抬臂。 “我已经作了这么多了,岂能在此失败?”他想着,咬牙一振,眼中光华又露,手臂再次抬起! ………… ………… 也许经过了永恒,也许只刹那,或许已经历了万劫之久,或许只在弹指之间,江之琳听到东西南北人在耳旁说道:“大功告成!小友醒来,快随我至埋骨之处!” 声音低小如蚊,显然东西南北人已奄奄一息。 江之琳缓缓张开眼睛,还疑心是梦,猛然醒转过来,急忙转身,看着东西南北人,热泪盈眶—— 东西南北人外貌不变,但是气息已微! 他哼道:“这是我毕生大事,不得有误!快抱我至千松岭上,拣一埋骨之处,我尚有话交待。” 江之琳不敢有违,抄手抱起东西南北人,未待运起轻功,便觉身轻如燕,轻捷走出洞口,这时太阳已升到第二根枝桠之上,只剩下缘还轻轻接触着。 东西南北人看到太阳的位置,倍觉焦急,催促道:“快!快上岭顶去。” 江之琳略一运气,真气奔放如八月钱塘潮,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脚下生云,两耳呼呼风啸。 在一黑夜之间,功力何止倍增! 但他丝毫没感欣慰,因为帮助的人正一步一步走近死亡…… 东西南北人眯着眼睛,找寻安眠之处,不时伸手指路,要江之琳抱他过去。 没盏茶工夫,已到了后岭,当经过山涧上端时,江之琳记起,这里是前日朱姑娘摆“北辰阵”之处,也是他初次遇到东西南北人之地。 当时,他们谁会想到,以后的三日之中两人由素昧平生,经过共同患难,终于成了密友,而最后在此死别呢? 江之琳想到这里潸然泪下。 东西南北人显出一丝笑容,吩咐在江之琳日前躲藏的石后,稍为休息,两人坐定,他慈祥地说道:“你流泪了,我真高兴,这表示你愿意替我作一件事。” 江之琳含泪说道:“前辈枯精竭血,为我秘密灌顶,恩同天高,若有效劳之处,虽百死莫敢辞。” 东西南北人哼道:“你感激,我了解,但我并非为你,乃为我自己!为我师门三大神功的心法。我瞑目之后,你速往阴山栖云寺找我徒儿东岱、西峒、南涛、北昆四人,着他们尽速来把我遗体带回去!” 江之琳道:“千里护骨,后辈可以效力。” 东西南北人摇头道:“小友心意虽佳,可惜你办不到,事关本门兴衰,我不敢贸然行事,以免为师门罪人!我自碎‘舍利子’之后,这二个时辰,固然世无匹敌,在此以前,我亦非庸者,为了神功心法,封国夫人尚且会生觊觎之心,我死之后更可知了,小友目前功力虽然倍增,但尚未挤入绝等高手之流,自保有余,保人不足!况且你芝精未散,难免有旦夕祸福。” 江之琳为他疑心自己会吞没秘笈,抗声说道:“前辈幸勿疑心,只要一息尚存,必将前辈心法交给令徒!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东西南北人说道:“我自然信得过你,不会以为你会吞没我的秘笈,我也想托付给你,无奈办不到,要知心法乃是刺画在我小腹上面,无法撕扯下来!舍利玉浆我体内尚保有一半,三月之久,肉身不会腐化,你只要尽速通知我徒儿前来取回我遗体,使我们薪火不绝,则历代祖孙,均感盛情。” 江之琳道:“后辈定不负前辈所托。” 东西南北人枯手忽然紧紧抓住江之琳手腕,热切问道:“芝精一日不散,你生命一日确保无虑,你真愿为老衲奔跑,而不利用这段时间去寻找能为你聚火开关的高人?” 江之琳手腕发麻,腕骨疼痛欲裂,但不挣扎,说道:“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生死死,方明生死,晚辈虽然年事尚轻,自信也看穿了。” 东西南北人虽然是和尚,但是听不懂,只自用力摇着他的手道:“不得迟于三个月,以免心法与肉体同朽!切记,切记。” 江之琳慨然答允:“晚辈必尽力而为,庶几无负前辈救助之德!” 东西南北人枯手乏力落下,有气无力说道:“这个可以不提,我未尝有心为善。”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也许我无意中种了善因,或有善果也未可知,哎,不可知,不可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东西南北人临死前谈吐也像和尚了。 江之琳心乱如麻,不知如何作答。 东西南北人似乎不急着死,也不以死为悲,看这少年满脸忧戚,迥非初会时丰神秀逸可比,甚是不忍,忽然说道:“小友,你知道我死后最担心的是什么?” 江之琳必恭必敬答道:“贵派心法绝不至失散,前辈请放心,后辈必不负所托。” 东西南北人摇头说道:“你既答应过我了,我再不为这个担心!你再猜猜。” 江之琳一想,自己反而要垂死者来安慰自己,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凑趣,又哪有心思。 东西南北人说道:“我所担心的是江湖中将十年无法看到‘御剑仙飞’绝技,我的徒儿没有一个会,他们还要从头学起,至少也要十年光阴。” 江之琳不知如何回答,他仍极悲哀,好像是他自己要死,而非东西南北人似的。 阳光旭和,普照着山岭,前面峰峦起伏,一层一层低了下去,山岭左右两面,各有座四四方方的城,坐落在余脉尽处,隐约可见,那是固州砦原。 雪在融化,空气中非常冰冷,比下雪时更冷。 东西南北人不知在等候什么,忽道:“小友,你看到了我徒儿,记着交代,我不要他们替我更换这一身不男不女打扮,除非他们之中任何一个打败矮叟朱汝!”说着,思索了一下,又接上一句:“打败矮叟朱汝的传人也行。” 江之琳恭敬答应。 东西南北人似乎聊兴很浓,一阵凉风吹来,略有寒意,又问道:“小友你冷不冷?” 江之琳摇首,哽咽不能语。 “等一会我死了。”东西南北人又找出话头,道:“不许你哭我,那太没出息,我最后一次流泪,是八岁那一年,师父把我三绺头发剃下来的时候。” 江之琳噙着泪,答应不哭。 “怎么这么慢呢?”东西南北人喃喃自语。 江之琳自打起精神,回道:“前辈等待什么?” “回光返照!”东西南北人一本正经回答。 江之琳一怔,以为他说着玩,但东西南北人神色间了无玩笑之意。 他庄容,等待着。 “来了,来了,比我猜想的,慢了将近一个时辰!”东西南北人忽然说道,果然神采从眼之四角悄悄回来,不一会又是目光如炬,肌肉上也焕发着白玉似的光彩。 东西南北人略一运动手脚,颇为满意,轻喝一声“走”,抓起江之琳就跑。步履如飞,一滑数丈,双肩幌个不停,滚滚而去,丝毫没有病象或者死症。 沿途,东西南北人两眼炯炯,宛如鹰眼四下捜索,生怕有人跟踪而来,发现他埋骨之处。 千松岭是他每年必到之地,路径很是熟悉,轻车熟路地奔到一条狭长小山谷。 山谷宽不及三丈,状如水沟,地下积雪初化,泥泞不堪。 两人飞快地通过,鞋履却没沾湿! 山谷出处,是一洼地,松树密生,枯柯苍劲,皆似百年之物。 谷间除中央有块水牛般大小的磐石外,尽是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石上是松子,针叶,当然还有白雪,半融的白雪。 东西南北人停步,说道:“到了,你途中没看到别人罢?” 江之琳一怔,据实说道:“晚辈并没注意,我——” 东西南北人拂一下手,意思是算了吧,飞身到盘石前,回头说道:“这块石儿不错吧,地为褥,石是被,很好的。”说着,双手运劲一推,把大石一尺一尺推开。 江之琳见他双手频频抖颤,眼中神采渐渐隐去,暗叫一声“不妙”,趋前想助他一臂之力。 东西南北人使劲一推,把磐石推开,说道:“我要自己铺褥,你暂且袖手旁观,等一下自然要你盖被!” 说罢,双手如盆,宛如农夫春耕翻土,一下一下把泥土挖出,仔细放好在方坑之侧。 江之琳看他手脚越来越慢,眼中光彩黯然,知道…… 盏茶光景,东西南北人挖出个四尺深坑,站在坑里说道:“我不上来了——” 不知怎的,江之琳感到藏在话里的悲哀的重量,心如刀割,眼泪夺眶而出。 东西南北人站着坑的一端,说道:“你答应过你不哭,你一哭,我心也乱了。”说着,从腰间取下“雀胆剑”,双手奉上道:“这口短剑是我随身兵刃,除吹发断金之能外,能去毒、解毒、验毒,你留着作纪念吧。” 江之琳强自忍着眼泪,无法开口,也无法伸手出去。 东西南北人说道:“长者赐,不敢辞!”说着,强自放在江之琳手里,然后闭目伸腿平平稳稳躺下。 江之琳心里感到一阵凄凉,俯首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滴落在东西南北人身上。 东西南北人忽然又开口,声如细蚊,问道:“对了,我……还不……知你叫……什么?” “江之琳。”江之琳急促说道。 东西南北人嘴唇掀了两下,喃喃念着这名字,撒手西归! 江之琳果然没有哭,呆呆坐在坑旁,良久,才一下一下替他掩土,直至坑与地平。一代武林怪杰就此长眠在黄土之中。 不久,江之琳又把磐石推回来,这是东西南北人所要的被,已为他盖上了。 第十三章 天似穹庐 阴森森的午后,发亮的雪花,絮絮地下降,掩没了大地的面目,为塞外的黄沙,盖上一件深厚的白毛氅。 这里是阴山,斛律金千古绝唱,穹庐一曲所歌咏的地方。 那首不费丹青,璞真如画的“刺勒歌”是这样的: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然而在这隆冬,景象殊异,雪浓草枯,敕勒川冰冻不解,阴山弥漫在风雪里,只剩一条曲线在天际起伏,线上的天,是较浅的灰色,线下的山,则是较深的灰色。 半山腰有间庙宇,叠石为墙,依山而建,虽谈不上檐角飞甍,但佛门南开,面对着塞外开阔原野,视界极广,也自有一股雄伟的气象。再加经年受黄沙风雪侵蚀,门墙斑斓,望之宛如百年古剎,在垂挂着冰柱的檐下,高悬一块扁平朽木,上书“栖云寺”三个大字。 大门两侧,写着一对短联: “可以栖止, 不用云游。” 这日,正是黄昏时候,风雪加剧,侧门“呀”地一声打开,走出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僧来,看他面黄肌瘦,宛如行将就木,但在这严寒天气,却只披一件薄薄的杏黄袈裟。 他并非去作晚课,而是出来晚眺,两眼漫不经心地往四野一扫,两片薄唇,微微张合着,不知说着什么,总非“南无阿弥陀佛”吧,蓦地双目圆睁,若有所见,目光如炬,移足到轻披银霜的参天古木下,凝立注视山下。 山腰有个白点,冉冉而起,在渐渐的山石中,忽隐忽现,从消失到重现,只一瞬间,已上升了很高,身形轻旋疾奔,毫不费力,就像一团棉絮,因风飞舞。 老僧讶然想道:“自我师徒避居栖云寺,江湖咸少人知,在这风雪之夜,怎会有生人来呢?看他那份轻功,世所罕见,堪称高手!” 想着,心里微起荡漾,终年山居寂寞,倒希望生些事故。 须臾之间,白点显为人影,已走完上山的绝径,到得寺前的三尺短垣下,老僧躲在树后,微一探头,看清来人乃是个带剑的年少后生,面带戚容,双目惺忪,那是跟仆仆风尘无关的,倒像是对酒微醺的神态。 少年在短垣下轻轻一纵,捷如仙猿似地,飘到寺门前,俊目迫不及待地搜寻匾额,当他看清“栖云寺”三字,轻轻一叹,心情似觉无限轻松。 黄衣老僧见来人小小年纪,有此身手,不由动了嗔念,暗起好胜之心,心想拜山求教岂可如此无礼!不由鼻孔喷出两道冷气,缓缓由树后转出,悄没声地立在少年身后。 那少年也真了得,立觉有警,倏然回身,就在这旋身之际,有股沁人心肺的清香,随之而起。 老僧一闻,双眉轻皱,怫然不乐,想道:“小小年纪,在这深山,尚且身带香囊,若在通衢大街,岂不涂脂抹粉,可见不是好东西!”眼皮一翻,精光四射,冷冷说道:“你是何人,因何来我这栖云寺?” 少年趋前一步,抱拳为礼,急促说道:“后辈姓江,草字之琳,敢问——” 说着,顿了一顿,好似有无限戚楚,两目也湿润起来,又道:“敢问宝剎……宝刹是否就是……就是东西南北人驻锡之地?” 要知东西南北人本名四方上人,只因与矮叟朱汝赌技失手,依约改了名号,此乃奇耻大辱,黄衣老僧一听江之琳直呼恩师法讳,宛如火山加油,勃然大怒喝道:“好大胆!竟敢侮辱我恩师,东西南北人,岂是你叫的!” 江之琳一怔,不知错在哪里,当场愣住。 他自在千松岭受东西南北人临终重托,不辞辛苦,冒着“芝精”吐香,危及生命的危险,千里奔波,前来报丧,这些日子来,眼看“芝精”隐隐发作,体发奇香,总算未辱使命,如期赶到“栖云寺”,不料劈头就为这黄衣老僧斥为侮辱师门,教他如何不莫名其妙? 黄衣老僧见江之琳傻头傻脑,一声不响愣在那里,厉声斥道:“贫衲乃恩师四方上人关门徒弟北昆,你是何人门下,前来何事?快说!” 江之琳听过这名字,闻言急于将来意说明,因道:“敢问法师同门师兄在否,在下受四方上人之命——” 北昆和尚哼道:“你现在改口了,哼!你在何处遇到我恩师?可有信物为凭?” 江之琳悲伤当头,无心计较老僧的态度,乃说不得从行李里,取出那把“雀胆剑”,说道:“喏,此剑是四方上人长辈亲手所遗。” 北昆一见本门至宝现形,登时神容一肃,侮慢之意全收,必恭必敬,直挺挺跪下,连声谢罪,口称:“弟子不知法使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说着,叩了一个响头。 江之琳何曾遇到过这种场面,见状无限惶恐,慌忙左避,一面伸手欲将北昆扶起。 不料北昆死也不肯起来,又叩了两个响头。 这当口,由寺侧石洞里闪出一人,头如麦斗,寿眉高耸,满脸红光,狮鼻海口,顾盼生威,身穿猩红烈火袈裟。 他一见到“雀胆剑”亮相,来不及问明师弟是何缘故,亦拜倒在地,说道:“西峒来迟,罪该万死!” 江之琳不知如何是好,忙道:“两位请起。” 两人见本门信物尚未收起,哪敢起身?抵死不肯,同声齐道:“东岱,南涛云游他去,不在寺内,吾等两人,待命在此,法使有何法谕,即请颁示。” 江之琳神态肃然,强忍着泪,声音凄楚道:“四方上人他老…人家……已……经……过……逝……了!” 这时,山风低吟,松韵凄清,似亦哀悼这一位大师的西去。 北昆僵了片刻,蓦然火暴的性子发作,跳将起来,虎吼一声:“岂有此理!”怒目瞪着江之琳,但一看到“雀胆剑”在逐渐入夜的暮色中闪烁的蓝光,才又清醒过来,又拜倒在地。 西峒佛法较深,不露悲戚之色,木然说道:“无明宿美流转,大和合而成身,阿弥陀佛,吾师法体又归乐土!” 声音之中,自然而然流露出高僧的面目。 北昆满眶热泪,强忍悲怀,说道:“敬请法使将先师死况见示!” 江之琳凄然四顾,古寺肃然,墙垣不语,山下风雪低啸,云飞过眼,这一切对东西南北人该是熟悉的吧? 他抬头望天,语音低沉,像说着一件远古以前的历史,含泪叙述那天夜里的经过,从自己偶然路过,得遇东西南北人扑跌在地,出掌解危起,直至埋骨赠剑止。 西峒始终木然,北昆一边听着,眼泪潺潺沿颊滚下。两僧听罢,低头寻思,久久不作一词,半晌,不约而同地互相望了一眼。 北昆两眼直视江之琳,沙哑其声问道:“据法使所说,先是恩师,已受重创扑倒在地,然后天山妖妇师徒两人由屋内纵出,出手欲置恩师于死地,是也不是?” 江之琳一怔,不知缘何有此一问,只得据实点头。 西峒亦开口道:“恩师先为法使‘舍利灌顶’,重托法使来此报丧,临终之际,再以‘雀胆剑’相赠,言明此剑为法使所有,而非以此剑作为信物,其后‘雀胆剑’仍归敝派?” 江之琳愕然,忖道:“他们难道疑心我想吞没宝剑?”因道:“四方上人前辈要在下收剑留念,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在下固辞不获,只得从命。此物既是贵派重宝,还以物归原主为是,免得在下保管不周……” 北昆连连摇首道:“先师遗命,吾等何人,岂敢抗命?只请法使收起,好使吾等起身。” 江之琳恍然大悟,原来有这么一条规矩,难怪他们不敢起身,当下连忙拿过衣包,收下宝剑。 北昆、西峒两僧起身,北昆似因极度的悲愤,思图无处发泄,倏然转身,气贯臂端,遥向身后参天古木,拍出一股腥红狂飙,“血掌印壁”! 大树由中干折断,哗啦啦飞起,滚滚下山,哗声在空旷中激荡,历久不绝。 江之琳想道:“好火暴的性子!”不由愣住了。 西峒说道:“请法使把‘雀胆剑’借贫衲一观。” 江之琳实在不知他们缘何要疑心自己是假冒,好在自问没有半句诳话,也不心怯,便待把“雀胆剑”交给西峒和尚验看。 哪知西峒和尚把门户一摆,说道:“就请法使遥掷给贫衲吧,不敢劳烦贵步!” 这无疑是想试试对方功力,究竟有无能力,硬接封国夫人一掌,为东西南北人解危,江之琳渐知对方起疑,不好太装怯懦,当下单手握住剑端,掌心一吐,“雀胆剑”宛如电光火花,激射而去! 他自得东西南北人为他“舍利灌顶”,无异承纳老僧数十年修为的果实,再加“九茎芝”精华已半数收为己用,内外功岂只倍增?是以虽在芝精隐隐发作之际,挟劲一挥,亦自有万钧潜力随之而起。 西峒辨声便知厉害,不敢硬接,连忙拔身急旋,飞退五尺,借劲卸力,反手一抄,堪堪抓住,两手尚觉发麻,暗叫一声:“此子功力不在我下!”两个铜铃眼不觉瞪住江之琳,奇怪他哪来的这股劲道。 北昆趁江之琳掷剑之际,出其不意发难,骈指为剑,一指化三尖,殒星飞电般的,急点江之琳胸前三大处,可谓毒辣之至! 江之琳蓦然胸口生寒,疾然收胸后退,端的疾快无伦,同时右手本能一绞,连封带拆,乃是辛山老农“耘田大九式”中的“除草务尽”! 他在这一闪一架中,自然流露出名家应有的“疾”、“准”、“狠”,无异已证明其身手造诣非凡,确有硬接封国夫人一招的功力,虽则他当时用的是“三元会一”,而目前的功力,乃是“舍利灌顶”以后的事。 不料西峒、北昆一认出少年的门户,乃是辛山老农一路的,不觉同时呵呵大笑,笑声中混合悲愤和欣慰,齐声喝道:“好大胆的狗贼,胆敢冒充本门法使,老衲一时不察,几为所愚!” 江之琳为之愕然,说道:“两位大师,何出此言?” 西峒浓眉一耸,步到江之琳左侧,隐作包围之势,说道:“你受何人指使?因何到此?在何处盗得恩师‘雀胆剑’?快快从实招来,老衲念在你小小年纪,这身功夫得来不易,或可饶你一死!” 江之琳气上心来,勉强忍住,抗声辩道:“我受四方上人前辈之托,前来通报他埋骨之处,大师等不快快起程,到固州城外千松岭去取回本门至宝,反倒在此无事生非,岂是智者所为?要知错过三月之期,四方上人法体腐化,至宝随之而去,岂不懊悔莫及?” 西峒法师看他辞意诚恳,不似有诈,想道:“恩师把秘法写在肚皮,此事除我师徒数人外,再无人知道,他从何得知呢?莫非——”想着,便点了一下头。 江之琳冷眼瞅了两人词色,又道:“再说四方上人是何等人也,若非惨遭不幸,随身宝剑会为外人取得?” 西峒法师一听,又点了一下头,遥视四师弟探询意见,北昆冷笑道:“好狂徒,好伶俐的口齿!我且问你,天山派妖孽里只有封国妖妇和纨扇女两人,再???邀约其他高手?” 江之琳闭目一想,说道:“只有她们两人,宫商公子也没现身。” 北昆又道:“好,你旣知吾师功力超凡入圣,试想封国夫人师徒两人岂是恩师对手?恩师何至于扑倒在地,听任宰割,要你这‘年青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江之琳为之语塞,想道:“话虽有理,但是东西南北人分明是身受重创……” 西峒法师道:“师弟之言,甚是有理,看你如何自圆其说,还我一个道理来。” 江之琳并不知封国夫人“请君入瓮”的毒计,叫他如何想得出? 北昆法师踏前一步,戟指说道:“小子,你说宫商公子当时不在场,依贫衲看,亦未可信得,久闻宫商公子是著名的淫贼,随身携带迷魂香囊,你身有香味,可见宫商公子便是你!” 可笑他一下把江之琳当作辛山老农传人,一下把他当作天山派门下,不知自相矛盾还自振振有辞。 江之琳急道:“哪里,我是因为……”但是一想两下眼看行将翻脸,岂可把“菜人”秘密和盘托出,便把话头勒住。 北昆法师踱到一株古木旁边,耸身一跃,扯下一节儿臂粗细的枝柯,双手如刀削着,刹那间便成了一把木剑,说道:“不必多言,拿命来就是!” 江之琳急道:“且慢,法师请想想,如果宫商公子是我,有鄙人的功力,那么封国夫人岂无法胜得四方上人?……” 他急于自辩,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证明自己不是宫商公子,哪知听在两僧耳里,除自吹外还带损人,把东西南北人都贬低了,他们是师徒,岂容外人如此轻蔑恩师? 当下北昆法师喝道:“狂贼,休想以口齿为胜,我倒要看你有多少能耐?” 一语方了,身形拔起,先是“一佛升天”之势,旋又化为“初探金宫”,欺敌近身! 江之琳但觉一缕劲风当胸袭来,心知这种看似平常的招法,可虚可实,最是轻视不得,因为无心在干戈上见高下,轻轻一纵,宛如脱弦之箭,跃向圈外,同时说道:“两位何不……” 话只说了一半,身形尚未着地之际,忽觉侧面人影一晃,原来是袖手一旁的西峒法师以为他要兔脱,趋身拦截,挡住去路,成了前后包围之势。 好个江之琳,东西南北人一番“舍利灌顶”之功,真没白费,虽则是用来对付他老人家的徒儿。只见他左手一封,横护前心,使出“贝赑吞沙”,右手以指化剑,挺肩出腿作个“举火烧天”之势,“耘田大九式”的“卿云缦兮”,蓄而不发,同时继续说道:“……随我……” 那招“贝赑吞沙”乃是“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三大招里,惟一守而不攻者,仍是用来防止北昆法师的突袭,自是含有弭兵之意,图个善罢,至于“卿云缦兮”停弓止驸,不刺西峒法师,也是为了同样的道理。 不料北昆法师如影随形,捷如飞龙追到,一见敌方含劲不吐,自失先机,暴然怒道:“好大胆!” 当下一化剑势,使出师门无上剑法“涅槃神剑”,势势咄咄逼人,隐然有一击碎乾坤之态! 江之琳心知对方虽是折木为剑,但贯以真力,同样有摧金裂石之能,不敢轻出肉掌,“卿云缦兮”一吐便收,身形滑如蛇鳗,溜到“栖云寺”匾额之下,倚门而立,嘴里仍然说道:“……到千松岭……” 西峒法师因为江之琳“贝赑吞沙”并没出手,又无兔脱之意,自无与师兄联手之理,立在一旁,暗自吃惊,忖道:“何物小儿,身形疾旋若此,这份轻功只怕还在我师兄弟之上。” 北昆法师一袭无功,顿失敌踪,心下微凛,哪有心听江之琳辩解,剑下一招“断七超度”拦腰便扫! 江之琳脚下走坎位,奔离宫,运劲出掌,一记“日落平沙”,劈敌左肩,还自喊道:“……一察虚实……” 北昆法师见这小贼一味闪避,居然在剑下走过三招,这张老脸往哪里摆?一股与生俱来的好胜之念油然而生,吐气开弓,“血掌印壁”应声而出! 江之琳一见红色掌风,突然记起,当日在寺前集,与东西南北人倒地之际,便是以这种掌风,跟封国夫人的“黑砂掌”对抗,可见必是一种厉害的神功。 这念头在他脑里一瞬即逝,当下不敢硬与对掌,悬崖勒马,猝然收掌让过,其间真不能容发,来不及说话:“…………” “血掌印壁”,冲破“日落平沙”的前行风力,袭在寺门上,赫然留下一个腥红手印!色泽鲜红,娇艳欲滴。 北昆法师趁他这身形凝滞一瞬间,“涅槃神剑”威力暴增,啸风锐利,猛戮“膺窗穴”! 江之琳挫腰,微微侧身,一招“飞沙流石”劈将过去,轻重恰好,使得极有分量,又说道:“……再行定夺,如何?” 这句话,他断断续续分几次讲,无奈北昆法师已动了真火,不管有理无理,就是听不进去,只听喝道:“少废话!”把“涅槃神剑”威力,再增一分,顿时锋芒毕露,宛如春蚕吐丝,缕缕不绝。 剑走“三位定尊”之式,二斜一正,左削、右砍、中刺,把江之琳身形镇住,不使逃出剑网。“涅槃神剑”乃取佛家普渡众生之义,——招式之精微,堪与“耘田大九式”匹敌。 江之琳输在徒手,北昆法师的第一招“初探金宫”,本是“门户招”,除试探对方功力深浅外,暗有先礼后兵之意,当时要拔剑出鞘是来得及的,无奈江之琳无心诉诸武力,致坐失良机,方才北昆骂他“好大胆”,有大半便是指着这个。 如今他在剑幕下,危机百出,险象丛生! 北昆法师得理不让人,陡地口诵佛号一声,飞纵跃起,双足急踢如鼓,“乱掷蒲团”,专踢小腹各大穴,手中木剑,一溜火星似的,直戮中胸! 江之琳全身后仰,使出“铁板桥”功夫。 北昆法师喜叫一声,脚下原招变式,使个“罗汉扫堂”,挟横扫千军之威,踢江之琳下盘“环跳穴”! 江之琳使出“铁板桥”就自知要坏,陡地气贯丹田,笔直向后射去,堪堪避过一险。 驻足一旁的西峒法师,忘其所以,海啸一样地叫声:“好!” 江之琳在飞纵之中,用力过猛,眉心见汗,突然脑门发昏,星目越发惺忪,周身香味越盛! 北昆法师当风闻到,以为对方使坏,用了迷香,可是浑身舒泰,了无异状,不觉暗道:“这是什么功?”木剑毫不留情刺出去。 江之琳脚下略呈疲态,暗道:“糟,芝精要发作了。” 西峒法师捉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右手疾伸,剑尖如电,一记“犀牛望月”,直扎丹田要穴。 江之琳自知再行闪避,后祸无穷,说不得气贯双臂,左右开弓,“日落平沙”和“飞沙流石”,宛如狂风骤雨激源而出同时叹道:“罢了,不亮剑是不成了。” 健腕倏地缩回,搭在剑柄上! 北昆法师见掌风非凡,锐不可当,露齿狂号,刺出一招睥睨天下,冠绝一时的“九横夺命”,迅如电光石火,削敌肩部! 江之琳来不及拔剑,不然一条臂膀可不姓江了,慌不迭忙抽手离剑,腾空一跃,拔起三丈,骈指如钩,状若长蛇吐信,取敌双睛。 北昆法师一个“秋水横舟”之势,让开正道,剑气千幻,万缕锐风,快如回龙出云,正是“九横夺命”的“病无医”! 江之琳霍地一旋身,顺势右手指端一切,击敌命脉,左手神不知鬼不觉,搭在剑柄上! 北昆法师是何许人也,左肩一圈,反扣在江之琳手腕,右手真气灌注木剑,当中狠刺“结喉穴”,正是变体的“罪当诛”。 江之琳侧首让过,剑已出鞘过半,不料北昆剑锋化刺为扫,江之琳左手只得放开剑把,以毒攻毒“呼”的一掌,捣敌当胸。 “锵”的一声,钢剑功亏一篑,又落入剑鞘! 一老一少宛如银龙闹海,逐浪而斗,旋风回旋,分不清是隆冬的朔风呼啸,还是两人的掌风剑吟。 江之琳或左手,或右手多次握住剑把,终是无法拔出,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一而再,再而三都没称心得手,脑门昏昏沉沉,敢情“芝精”的香味越来越浓了。 北昆法师猛然叫声“着!”字,剑影盘旋飞舞,真有惊神泣鬼之能。 江之琳诸苦备尝久矣,陡的凤哕干宵,修长的身躯拔越四丈,健腕一搭,龙吟一声,亮晃晃的钢剑已擎在手里。 身临悬空中,应是高处不胜寒,然而他骤然浑身出汗,恰像不胜酒力。 是芝精,是潜伏在身内的芝精,像冬眠的虫蛇,在第一声的春雷中,逐渐苏醒! 北昆法师震慑于敌手的轻功,略为怔住,仅只一瞬,亦只要这一瞬。 江之琳洒然落地,行云流水似的,挥剑起舞,拨弄清影在敌方的剑影中,向左一挪,宛如转朱阁,再向右一偏,绝似低绮户,钢剑轻轻一挥。 仅一照面,西峒法师的木剑便被削断了二寸! 西峒睹状,在旁叫道:“师弟!” 北昆怒目圆睁,牙根一咬,奋其神威,施出“涅槃神剑”精华所在“九九归一”! 这招乃是东西南北人用来超度封国夫人的,自是其平生得意之笔无疑,江之琳顿时陷入平生未有的险境。 北昆法师说道:“小子,看你还有多大能耐?”木剑锐啸,震魄慑魂! “当真我就无奈他何吗?”江之琳在剑影里流离轮迫,凄然自问。 突然他哂然露齿一笑,收式飘身,从漫天剑影里穿身,暴退五尺! 北昆法师得理不让人,原式不变,乘胜进扑! 江之琳说声:“何苦奈尔?”左手轮子般的画了三圈,右手弓臂一挺,便待刺出“神农一剑”! 这乃是所向披靡的“三元会一”行将出笼的征象呀。 正当此时,北昆法师的木剑,挟万钧之重撞来。 钢剑穿过手圈过半,一缕锐风陡然由剑端波起,江之琳突然惊醒:“四方上人有大恩于我,我岂可以这样的手段对待他的后人?” 一念及此,汗流浃背,遂奋其神力,企图硬生生抽回,无奈箭已出弦,谈何容易,一把长剑跃跃欲吐,势若奔马,江之琳钢牙紧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去势勒住,僵在那里。 这当口,木剑势如奔雷袭在剑端! 江之琳正在“一羽不加”之境,毫无抵抗力,一根稻草便可戳倒,更何况这雷霆一击呢?当然一下子连人带剑去势如电飞出数丈之遥,重重击在一根古木树干。 “咔嚓”一声,声如裂帛,古木干折断,江之琳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痛彻骨髓,真气宛如金蛇乱钻,但他哼也不哼一声,只静静卧在那里,像在等待,等待一个极低微极低微的声音,发自体内:“崩!” 顿时周遭数尺,香雾迷漫,像是“栖云寺”烧了数千炉檀香一样,是那样的浓郁,浓郁而清香。 西峒、北昆两僧惊讶万端,四目相视,愣在当场。 江之琳勉力站起,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往下山的绝径疾驰而去。 北昆醒了过来,喝道:“哪里逃!”一个箭步飞纵过去。 山径上接绝壁,下临深渊,江之琳摇摇摆摆,真教人担心,可是脚下宛如抹油似的,越滑越快,远远地抛下两人。 这是个星惨云暗的夜晚,阴沉的天空,夜气加重,山风由黯黝处刮来,呼啸噪耳,像是有万千虎、豹、狮、象,藏在黑暗中,齐声怒吼。 西峒、北昆两僧,倏起倏落,死追不舍,他们一红一黄的僧袍在暮色苍茫中分不清颜色,只听前面的一个说道:“我们必需在下山之前拦住他,不然旷野里霜雪载道,视界不广……” 下面的话,给狂啸的风吃掉了,后面的一个听不清,只顾点头,说道:“极是,极是,这小子很厉害。” 也不知跑了多久,江之琳汗下如雨,通体湿透,忽觉眼前逐渐糢糊,还以为是自己失了视觉,原来他正接近平地了。 风,像青春暴虐的野兽,在旷野上玩耍,满天飞舞的雪花,是他们可怜的伴侣,一同狂舞过原野。 江之琳穿过白云的帏幔,千重万重,目无所视,耳无所听,心无所思,仅有一念,他要永久地跑下去,一时之间,甚至想跑回到故乡——那遥远的都城汴梁。 有道是“埋骨何需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但总没有一个地方的山,有故乡的山那样青,更不用说此地的山,冬日多风雪。 这场大风雪继续了多少天,历史上没有记载,江之琳究竟跑了多远,他自己永远不知道,只是“埋骨桑梓”的念头,随着路程的消逝,逐渐改变着,直至他成了完全的醉汉,觉得什么地方可以躺下,就躺在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也正好。 他躺下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在芝精的催眠下,他睡在最深最深的梦境里,也许有一天他会醒来,也许他不会。 漠南,天寒地冻,雪花飞舞。 狂风呼啸。 冬天已深,春天还会太远? ………… ………… 第十四章 梦醒何处 江之琳舒展了一下筋骨,揉揉双目,从长久的梦里醒来,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宛如结晶体一般,那样明亮,那样刺目。 他眯着眼睛,侧身向四下探索,地上碎石处处,看不到地平线,空气炙热燠闷,黄澄澄的骄阳令人眩晕。 蔚蓝的天,黄色的大地,是否是在另一个梦境? 江之琳霍然跳起来,叫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觉得手脚很灵活,只是肚子很饿,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甚至两头。 更坏的事还有哩,衣服经他一跳,碎成片片,化为蝴蝶纷飞,江之琳大吃一惊,无意中碰到自己下巴,竟是毛茸茸的,从耳际到颊下,长满五寸长短的胡子! 是的,没错,不是头发的延伸,而是从下巴长出来的。 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他连忙抓起一把,垂眉看看胡子的顔色,还好,是闪着光泽的黑色,不是苍苍的白色。 他急于看看自己的尊容,四下探索,不见水源,遂想借用明晃晃的剑身,当作镜子用,低头拾起长剑,长剑生满铁锈,锈粉应手飞散,成了一把匕首! 江之琳抹掉铁屑,“匕首”略无光华,更不用说“一泓寒水,光可鉴人”,只好以手抚额,还好,并没皱纹。 “这是怎样一回事呢?”江之琳想道:“昨天我在哪里呢?” “昨天”的那场大风雪哪里去了呢?阴山在哪里?怎么会睡在这旷野呢?一连串的问号萦绕在脑际。 “不会是昨天,那么,昨天的昨天,前天的前天……大梦的前一天发生过什么事呢?”江之琳苦苦追忆道:“啊,对了。我到‘栖云寺’去,在比武当中,‘芝精’发作,没命的逃生,然后——” 他想到古时有个樵夫,上山砍柴,遇见两个仙人在树荫下的石几下棋,一局终了,腰间斧柄枯朽成灰,下山回到故里,世事沧海桑田,已历数百载的故事,心头大恐,万一“九茎芝”,使自己一睡竟是睡了数百载,乃至一千年可怎么办? 沙地上有点盈盈的绿光,江之琳俯身拾起,绿珠别来无恙,珠中的少女肖像依然艳光照人,微蹙的眉心,以及锁在眉间的轻愁,也没散去,他幽然长叹自语道:“芸姐,你在哪里?” 时间也许过了一千年,佳人当已早归黄土,江之琳想到伊人竟在自己一梦之间,羽化登仙,而且墓木已拱,心里无限哀伤。 偶然转过绿珠的另一面,他看到自己“年青”时英俊的肖像,更是痛苦万分,青春、梦想、雄心,皆在一梦之间化为乌有,这不是痛苦流涕的事,只是惊心、惊心、惊心! 他双手抓着满头乱发,颚下长须,喃喃自语:“三百年,一千年,或者……” 一线生机,闪过江之琳脑海,顿时眼露异彩,狂喜说道:“或者,或者只有三年,我只睡了三年,骆姑娘叫我三年后再回去,是的,她是说,三年!” 他记起骆珊,那个骂自己“呆子”,以嘲笑来表示爱情的少女,当日在终南山确是说会长睡三年的,不禁为之雀跃,一个“旱地拔葱”,轻轻一蹬足,不料竟身轻如燕地飞起来,高到俯视会生怯意的程度,五丈有奇! “天啊,九茎芝已经被我吸收了!”江之琳心头狂喜,仰天大叫,第一次感到“复活”的愉快,第二次感到饥肠辘辘。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江之琳脚下一跃数丈,疾如鬼魅似地,在漠南的荒野上狂奔。 四顾茫茫,一望无垠,只有风沙,不见人烟,根本难辨东西南北,只好认定一个方向,笔直跑去。 当夜,看到了北极星,才知自己是往西北方跑的。 次日,他回头往南方跑,一连跑了几天,连个蚂蚁也没看到,入目尽是盐迹、碎石、黄沙。 就是不见水源! 江之琳又饥又渴,再加塞外原是“夜穿皮袄日披纱”的地方,白日里日晒风吹,夜里找不到地穴,随地而卧,饥寒交加,几天的折磨,把他磨得不成人形。 “难道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辛苦得到九茎芝,武功小有成就之后,竟无声无息地饿死在荒野,江之琳呀江之琳,‘野有饿殍’,竟成了你的写照?”日日夜夜他不停地想着。 第六天清晨,阳光明丽,黄沙生烟,江之琳从梦见食物的梦里醒来,突然看到数里之外,有座三峰并立的笔架山。 其山佳木葱笼,青翠耀目,奇石参差错落,宛如虎伏豹跃,有一条白练也似的瀑布,从云峰之间,直泻而下,高达百仞,流向两壁相拥的深壑,瀑下涧石生树,奇芳异草,鲜艳绝伦,不下数百种,日光浮在潮湿的水气上,幻为一片水银。 江之琳起先以为自己饿得发昏,陌生的幻觉罢了,慌忙揉揉双目,定睛一看,瀑布还好端端在着。 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水流着,只要有一滴流到喉咙就好了…… 他喜叫一声,顾不得疲倦欲死,展开脚步,野马也似地狂奔了一个时辰,瀑布还在眼前,既不更远,也不挪近。 江之琳诧异不迭,数里之遥,以自己的脚程而论,眨眼可到,只是一举腿之劳而已,再一凝眸,发现一件奇事,山峰、树木全是脚上头下,瀑布的流势也是由地面流向天上的。 原来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心灵上的这份失望,真够人受,江之琳泄气坐倒,颓然看着那白练般的瀑布,望水止渴,根本不敢想想产生这倒像的实物,究竟是在何方?那通常总在千里之外。 突然—— 瀑下的涧石上,现出一个身材伟岸,黄须松散的老者,两道眉毛硬如钢刷,插在长满皱纹的额上,双手垂下过膝,红而露骨的手指,长着利如短剑的青色指甲。 老者立在涧旁,双腿一弓作骑马状,两手离水面一尺,从水里捞起一尊青石神像。 怒目金刚石像,栩栩如生,身高一丈有余,身穿猩红短衣的老者站在其旁,真有小巫见大巫之感,它身姿美好绝伦,左手半弯,有如一把月牙状的宝刀,右臂微屈半伸,像北斗七星构成的曲柄,衣角飘扬,线条流畅、有力,雄刚阴柔兼而有之,把蕴藏在动作里的力量,传神地表达出来。 老者解下挂在身后的皮盒,取出一块斑斑点点的心形红玉,捧在手里,时而皱眉,时而微哂,像在苦思石上的字迹。 “石上定是刻着秘法。”江之琳顿忘饥饿,出神地看着老者,在“海市蜃楼”的剧场上表演哑剧。 俄而,老者放下红玉,双膝着地,朝神像三跪九叩,状至虔诚,然后神态肃穆地起身,与石像遥隔数丈并排而立。 “他莫非要练功?”江之琳想道。 果然,老者渊亭岳峙,神栖内院,伏身仕化三尺之童,打起一套怪异招式,无论手舞脚踢,始终不站起身来。 江之琳只觉这套招式,美不胜收,宛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起先是苦心暗记,后来干脆跃起,邯郸学步,亦步亦趋,手舞之,足蹈之,跟着打起来,不管多么残缺不全,学到一式总是一式。 蓦地,老者飞脚腾起,连打三掌之后,突然宛如要穴受制,动也不动,活像一个铜人,身姿刚好跟神像一般无二! 江之琳“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才知老者是想把神像的招式化为己有。 老者侧首瞅着五丈外的石像,垂首摇摆,颓然长叹!接着,单足立地,轮转如风,又打出另一套武功,这次是剑式。 江之琳看得如痴如醉,只恨哑剧是倒像,总是不顺心,为求看得真切,干脆倒立,双手着地,两脚朝天起来。 老者的剑招,诡谲阴狠,霸道异常,突然双臂一绞一崩,凝然不动,身段跟石像,无一不肖! 只是老者仍不满意,低头研读红玉上的字迹,两道钢刷眉毛皱成一字雁行,排在额上。 红玉上的字迹,小如芝麻,江之琳根本看不清,心头直替老者着急,怎么会看得懂呢?玉上面写的是什么呢? 老者看了半天,恨恨起立,又开始另一种掌法…… 可是,大气游离,海市蜃楼渐渐模糊,由有化无,终至不可辨认,江之琳一急,翻下身来,叫道:“等一下,等一下……” 脚下不由自主飞奔,想捉住眼前的幻影。 无奈事与愿违,瀑布呀,老者呀,神像呀,终于消失了,大地上仍是黄沙漫漫,骄阳盛烈! 江之琳像从云端跌下,颓然卧在火热炙人的沙上,过了半晌,心中生出一个主意,霍然起立,拿起锈剑,踵武瀑布下老者的身法,霍然起舞。 老者本来练了一套拳脚并用的“矮掌”,和一套光怪陆离的剑式,但是只看了一次,他无法全部铭记在心,只好任剑随心,似剑似掌,打到哪里算哪里,心上十分明白,无论如何,最后一招必需停在石像的身法上面! 可是,尽管江之琳绞尽脑汁,总记不起老者是由何招接上的,只记得在停顿之前,曾经一绞一崩,遂把平生所见所闻,对阵时看来的也好,市井间流行的也好,一招一式演绎出来。 终于,他想起棍法里有招“仙户初开”也是以一绞一崩收招的,于是如法炮制,果然真个身段与石像维妙维肖。 然而,在弯臂出剑之间,总是万分别扭,一点儿也不带劲。 现在他了解瀑下老者摇头叹息的原因了。 然而他不知自己失败的原因,乃是跟老者的错误,如出一辙,倒果为因,舍本求末,一心一意要削足适履,死命想停在神像的身姿上,而不知水到渠成的道理,是以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 “此招必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杀手,我可用它打败金尊、骆岩、钱冰等人。”江之琳发了狠想道,不管三七二十一,运劲于臂,挥剑成风。 “匕首”上的铁屑,在咆哮的啸风中,化为灰烬,越来越薄,江之琳舞得兴起,平生所学,源源而出,无法自止—— 如此下去,招式总有时而尽,他停又停不下来,打又打不下去,自然而然逼出“耘田大九式”来。 辛山老农的绝艺,本是他的看家本领,但他方才牢牢记着石像的身段,全付精神用在如何接上去的问题,只自捜寻与那身段略有线路可寻的招式,是以最熟悉的剑式迟迟未用。 江之琳单剑指天,由“卿云缦兮”使起,中经惊鸿一现的“春雨惊蛰”,再化为疾若旋风的“除草务尽”,使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对姐妹花,终于逼出“神农一剑!” 已经成了习惯,此招不单独使用,必定伴以“日落平沙”,以成“三元会一”,江之琳斜肩垂眉左手宛如龙爪,旋转过三,打算由圈中刺出“神农一剑”,蓦然灵台一亮,智珠在握,就像夜战“栖云寺”时,叩弦不发一样,运劲反抽,身形一顿—— 姿态竟与神像一般无二! 就在这顷刻间,浑出醺醺,玄关自开,绝似“婴儿现相,龟蛇出现”之境,锈剑紫雾蒙蒙,瑞气千条! “神农一剑”由圈中刺出,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声,长剑不再脱手而出,他第一次握得住剑! 宛如鸡化为凤,蛇化为龙,神剑成形,一道无坚不摧的罡风,呼啸而出! 江之琳但觉两臂火荡,微微生烟,还不知所以然,过了半晌,顿然领悟,不禁雀跃三尺,对天欢呼:“成然顶门开一窍,个中别有一乾坤,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欢天喜地里,忙着找人倾诉,希望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珊姑娘最好,芸姐姐更好,即使是不相识的人也好,只要有人知道,知道帝丰履厚的江家子弟,业已练成一招骇人听闻的杀手! 然而沙漠上,除了风沙,哪有生灵?但江之琳一团高兴,并未消减,他要为这一手取个名字,他是父亲,成形的剑芒是他的儿子,他必需为它取下好名字。 “它应该有个好名字,来表示诞生的喜悦。”江之琳得意忘形,胡思乱想道:“可惜他没有母亲,没个商量处。” 他煞有介事,负手在沙上徘徊沉思:“单独一招叫‘神农一剑’,两招合用叫‘双龙戏珠’,三招合用叫‘三元会一’,四招合用应叫‘四喜临门’吧?” “啊,有了,它应该叫‘蜃沙神图’!”江之琳终于想出了:“就是叫‘蜃沙神图’!‘蜃’表示我由海市蜃楼中看到神像,‘沙’代表‘小戈壁飞云绝沙掌’,‘神’代表家传的‘神农一剑’,‘图’代表我在寒穴石棺中看到的宫装女儿图!” 这一下,他乐得在沙上打滚,幸好没有人看到他满头乱发,于思于思的胡子长满下巴,衣衫破烂不成模样,要不准会说,这老头子怎会作出这怪状? 越想越有理,“蜃沙神图”名字实在取得不错,顺手一剑,就把“哲嗣”摸出来玩,但见剑芒乍现,色彩艳明,灿烂无比。玩倦了之后,就随地躺下休息,不敢走远,希望能多看几次海市蜃楼,为“蜃沙神图”找几个兄弟! 肚子饿了怎么办?不觉! 他记起了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想道:“饿不死我的,我也许已经三年,也许已经三百年没食人间烟火了,也没有死,九茎芝应该给了我这点好处。” 他不敢想自己的年龄,用手顺了顺胡子,又想道:“如果睡了三年,就是二十一岁了,如果睡了三百年就是三百十八岁!真不知哪一个对。不过这丛胡子倒是真不错的,于思于思,又黑又亮。” 第二天清晨,海市蜃楼没有出现,江之琳失望之余,饿着肚皮仍在原地守候一天。 这真成了守株待兔了。 可是第二天,海市蜃楼仍没出现。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竟然是阴天,似是风雨欲来之兆,但暴风雨没来,幻景也没出现。 这些日子,江之琳已养成一种习惯,清晨醒来,不敢骤然张开眼睛,生怕海市蜃楼没有出现的失望,太早来临。 而且,他的眼睛实在也不能随便张开了,多日的日灼,皮肤龟裂,长出水泡,见风生痛,两眼昏花,畏光避光,偏偏到处都是黄沙! 他已患上“白盲”! 到第六天早上,海市蜃楼依然渺无踪迹,他知道事情绝望了,再呆下去,只怕幻景出现,自己的眼睛也不管事了,只得动身求生。 大地如海,漫无际涯,荒无人烟,任凭江之琳怎么走,面前总还有那么多的行程,他肚子里肠子吃胃,胃吃肠子,彼此都伤痕累累。 饥饿,比内伤更严重地,折磨着这少年。 大梦醒来之后的第七个黄昏,江之琳如鬼如魅,披发在大荒中奔走,朦胧的眼里,依稀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一长条黑线,不知是真是假。 他飞奔过去,力嘶叫道:“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负创的身心,想捉住生命的尾巴…… ………… ………… 向晚的沙漠,有驼铃敲响黄昏。 长串的黑线,由远渐近,八匹骏骑当先越过垄起如坟的沙丘,冲奔下来,骑者都是年青的壮士,服装不一,手中的丈二长矛,映着夕照的余辉,闪闪作光。 为首一人,隆准特高,背插四尺呼延鞭,眉宇间英气逼人,那是长途的劳困所掩盖不住的,隼鹰一样的双目,凝现着天际,灵敏的鼻子,寻找着水源。 八个武士过后,就是一长列的篷车,人困马倦,车中尽是老弱妇孺,有的昏睡,有的沉思,有的毫无表情地向车外凝望,望着漫无涯际的黄沙。 一批身带弓矢箭簇的壮汉,全是车中人的丈夫、父亲、儿子,手挟矛戟,骑着骏马,在车前车后护卫,面孔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倦困、焦虑。 车队过后,乃是八个身穿皮革甲胄的武士,他们晃槊夹戈,腰后还带铗、锭等兵刃,寸步不离地护卫着一辆红篷轩銮。 这辆大车,无疑是全队的枢纽,轖軨雕花,輗轭饰金,帏幔低垂。御者亦是武士,车内断断续续传出呻吟声,苍老而又疲乏,间亦有咳嗽。 车中又是何许人呢? 大车过后,又是大队的篷车,伸延很长,车前车后,都有骑士护卫,服饰不齐,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这是一队多么零乱的杂牌军哟。 地上,经过一日的烤晒,似乎发焦了,车队过后,扬起的黄沙,带着类似硝磺的气味。 然而太阳,像所有的暴君一样,终于落下宝座,沉入地平线后,大地由黄金变为灰白,暮色从最远的彼端涌来,涌出一弯新月,晚凉渐生,又是一天的终了。 队伍最前端的斥堠队,突然起了骚动,停了下来,一声马嘶过后,接着有人用草原民族的语言,惊惶失措地高叫:“这里有一个死人,是晒死的,饿死的,渴死的,天呀!” 经过长途默默的奔波,忽闻马嘶,令人心悸,全队伍都停顿了,议论四起,模糊的语言,在耳朵与耳朵之间流动,小孩啼哭,妇女们的眼神凝滞,像是看到自己行将遭遇的命运,死神逡巡在沙漠的边缘,在薄薄的夜色里出没,有人开始喃喃呼唤神的名字…… 一匹神骏的怒马,扬鬃拨蹄,载一黄花少女由队伍的最后头,像急舟激起一道水浪,奔向最前头。 此马来头甚大,青棕鬃毛,微微发光,四蹄之上三寸,长满龙鳞,像是着履似的,由额到鼻孔,亦覆有龙鳞,宛如麒麟的鼻梁,相衬之下,越发显得骑者身躯娇小。 斥堠的八个武士,人马围成一个圈子,那个带呼延鞭的少年,高声说道:“不理他,继续走!” 无奈其余诸人,不为所动,劝也枉然,这时见少女驾到,让开一旁,那个发现死人的武士,指手划脚道:“公主,这里有个死人……” 少女勒马,看也不看死人一眼,娇斥道:“巴齐,不许大惊小怪,记住你自己是个武士!” 巴齐手指着地下的尸体道:“他一定是找不到水源,焦渴致死的,我的马踢到他,我一定会遇到邪神,啊呀!……” 少女声音清脆,却带着无限威严说道:“巴齐,闭嘴!不许胡说,这个人根本没死,大声向后面传呼,说这个人没有死!” 巴齐连声叫屈:“公主,他确是死了……” 少女银牙一咬,马鞭一挥,“呼”地抽在巴齐脸上,叱道:“巴齐!说,大声说没有人会在沙漠里死去,说,说!” 可怜的巴齐,吃马鞭一抽,扑倒在下,脸上肿起一条鞭痕,血丝潺潺沁出,勉强站起身来,拉开嗓子高声吼着:“没有人会在沙漠里死去,没有人会在沙漠里死去!” 沙哑而又悲哀的声音,在风里传扬开了,队伍里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浮荡的人心,又安定下来。 其余七武士,崇敬地看着公主,暗暗庆幸吾族至少还有个贤明的女主。少女凝然骑在马上逐一扫视他们纯朴的脸,在带有呼延鞭的少年脸上,停了一下。 少年渐渐地低下头来,知道这是责备他为什么不会及时制止巴齐。 少女见他知罪,把视线移开,最后落在沙上的死人。 死人首如飞篷,虬髯怒张,衣裳破烂,上身几乎赤裸,幸好大半埋在沙里,胸膛上的排骨,历历可数,活像一匹饿死的病马。 少女脸上微微一红,美目望处,发现死人肚皮上的沙,轻轻动着,遂跳下马来,以手挡风,发现沙子的起伏跟风无关! 她轻“啊”了一声,是那样地低微,以至没有人听到,不敢相信地自语道:“果然还没死,不然真不知如何向他们交代!” 带着呼延鞭的少年说道:“公主,看他的像貌像是汉人。” 少女并不回头,只端详着死人的面孔,那是年青和衰老的奇妙的混合,饱受风霜侵袭,却仍不脱稚气,英俊的线条里,不乏儒雅风流,睡得那样安详,那样平和,活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婴孩。 “啊,公主!”带鞭少年,发现死者肚皮微微起伏,惊呼道:“这个人真的没死!” 少女回头轻轻责备:“当然没死,我们要把他救活——你现在才相信?” 说着,轻抬螓首,看看天色,一阵疲乏的感觉,突然袭上身来,又道:“今天我们路也赶够了,就在这里安营吧。”大队停住了,再开拔本也是件难事。 最后一句,轻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 于是,一个武士拿起胸前的胡笳,呜呜地吹起。 笳声远扬,响彻云霄,空气顿时活泼得多,篷车帏幕掀开了,车里的人呀、羊呀、狗呀,纷纷下车,马嘶儿啼,羊狗相逐,热闹非凡,像是赶集日的市镇,妇女们携儿挈瓶,忙着挤马乳羊奶,男子们把蒙古包打开,一个一个搭起,围成圆圆的圈子,把马匹围在里面,为疲马放血。 在圈子的当中,有人堆起干燥的马粪,预备生火…… 少女飞身上马,无限感慨地看着这景色,脸上是哀伤的表情,怔怔想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过平安的日子?” 但是这丝情绪,并没停留多久,少女自觉不妥,抬起玉腕轻拂一下发丝,回头向带鞭少年下令道:“虽说已离险境,但不可无备,你们好生轮流守夜,还有,这个人浑身必需涂上膏油,不然会脱水而死。” 说着,扬鞭就走。 这时蒙古包前,已经炊烟袅袅,男人们都解下兵刃,帮助浑家调理食物,见少女走过,都纷纷起身,让道行礼,状至恭敬。 少女驰马不急不缓,巡视过她的子民,往南角赶去,那里武士已经合力搭起四个篷帐,正中一个,乃是猩红穹卢,硕大无朋,离群索居,一望而知是王帐,旁边另有牙帐,作众星拱月状,那是侍卫的武士休息之处。 那辆轩銮停在王帐之前,八个武士,分立在四角,一见少女到来,亦持弋行礼。 少女跃下马来,轻轻走到东侧,玉手方要撩开帏幔,远处忽然起了争吵的声音。 车里传出苍老的声音,叫着少女的名字道:“华儿,你……过去……看看——” 少女应了声是,问道:“爹,你醒来了吗?” 帏幔后“唔”了一声,便无言语。 少女缩回了手,轻轻一蹬,跳上马去,朝八个武士点头示意,飞马过去了! 远远的那边,有一对妇女吵得脸红脖子粗,她们的丈夫彼此怒目而视,一个连兵刃都拿出来了。 他们一闻马铃声传到,不约而同停止口角,少女下马一问,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甲妇丢了几块马粪,疑心是乙妇拿走的,如此这般,这种芝麻大的事。 她替她们评理公断,略为斥责几句,然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成日价缩在车里,并不好受,但是心情不好,更该懂得自制和容忍!” 有个三岁小孩,趁机问道:“公主,我要喝点水,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喝水?” 少女伸手抱起小孩,和蔼笑道:“卡达,快了,再过几天,你要喝多少水,就有多少水可以喝。” 她说到“多少水”的时候,眼睛是闭着,微微摇头,是所有的少女心醉时的神情。 小孩天真地问道:“究竟还要几天?” 少女略为一怔,想了一下,强作欢颜道:“三天,也许四天,再过三天或者四天,好不好?” 在最后一句的语气里,她深深知道,自己实在无意流露那么多的悲惨和失望,但她无法自制,只好希望别人没有注意到。 小孩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少女把他放下,像是有意逃避似的,跃马走开。 “公主!”远远又有人叫着。 少女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带鞭少年奔了过来,只好勒住马,心中叫道:“希望不是关于水的事。” 那少年禀道:“所有的帐幕都挤满人兽了,那汉人要安置在哪里呢?如果把羊放在帐外,会冻死的。” “所有兽类都不可露天过夜!”少女急促说道。但是,那汉人该放在何处呢? 武士们都是忠贞之徒,武艺也高强,就是不会动脑筋,惟命是从固是优点,但事无巨细,全要来请示,一切难题全推在她身上。 不知怎地,少女有点发恼,近乎赌气地冲口说道:“巴哥,就放在我的帐幕里吧。” 少年巴哥吃惊地看着她,低叫一声:“公主!” 少女杏眼圆睁,胜利地,近乎暴虐地看着武士。 巴哥从她的脸上,读出“你敢不服从吗”?无助地回头,看着离王帐不远的黄帐,那是她睡寝之所。 隔着一层衣裳,他实在无法透视公主内心的烦恼,为她分忧。 此时,少女心中正加倍地烦恼:“我怎么发了这么一道荒谬的命令?”苦就苦在不便改口,猛然一扬缰绳,头也不回走了。 王帐附近,是不准小孩去吵闹的,比较安宁,少女下马来到帐前,悄立片刻,心中叫道:“爹,我实在很累。” 然后,掀幔进去。 穹卢里,像是远古大怪兽的内腹,又空又大,帐心垂下一盏铜盆牛脂灯,火光照耀。 灯之两侧,有一对蟠龙楹柱,约有手臂粗细,左柱挂有一筒弓箭,虎帐镂膺,名贵异常,右柱上倒挂一把“龙须天胡刀”,刀下是一金盾,盾上镂镌火龙吐珠的徽章,主人身份,不言可喻。 帐之深处,五彩氍毹上,躺着病容满脸老年的银须客,一条青毡大衾直盖到颈下,头露在毡外。 少女轻轻嘘气,玉脸上是朝圣的表情,在这帐里,她永久能得到庇护,任何困苦都能一洗而空,再不是必需解决一切困难问题的公主,而只是父亲心爱的女儿。 每天的黄昏,她必需来这里,好暂时卸下重担,忘却一天的劳苦,虽则老父根本无法为她解忧,反要她照顾。 她满足地伫立在灯下,看到一张羊皮地图搁在父亲枕旁,恻然想道:“可怜的父亲,你伤到这种程度,还在担心着水源,啊,水!水!水!” 银须客睁起眼睛,泛出慈祥的笑容,沙哑着说道:“华儿,把灯弄暗一点,坐到这边来。” 少女果然降下铜盆牛脂灯,把灯蕊拨短,再升上去,一面问道:“爹,是不是我把你吵醒?” 银须客自嘲地笑道:“你爹已是病入膏肓的人,终日昏睡不醒,只有入夜最初四个时辰清醒,怎还会贪睡?我早就醒了。” 少女听父亲说得悲伤,便用话叉开,强颜欢笑道:“那么你刚才装睡,是不是担心我偷东西?” 其实,她为着一向精神矍奕叱咤风云的父亲,病成这样,已经哭过何止一千次了。 银须客哪里不知女儿用心之苦,凑趣道:“喔,你偷东西,怪不得我东西老是找不到,说说看,你偷过我什么东西?” 作女儿的,娇媚一笑,柔顺地踡伏在老父身侧,摇头表示不招认。 病人干笑几声之后,肃容说道:“可恨那金尊,用‘宿海幽风’出我不意偷袭,伤我奇经八脉,为父这些日子来,倾力运功,希望能守住心经,以求苟延些许时日,带领你们到西方去!只要吾族能保存一份元气,总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语气一顿,半晌,似不经意地问道:“今天还没看到水草吧?” 少女故作轻松答道:“爹,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巴哥说他似乎闻到水草的味道,也许明天——” 病人快慰的微笑,脸上露出慈父抓住儿辈无害的谎言时,必有的表情,说道:“你不用骗我,这几天不会遇到水源的,我刚看过地图,大约再过五天,我们就能吃到水。” 说着,吊起眼角,溜了羊皮地图一眼,表示他的话,言而有征。 少女撒娇地扭扭腰肢,说道:“大约这个,大约那个,我‘大约’听够了。” 病人忧虑地望着爱女,问道:“孩子,这些日子实在苦了你——你不是在抱怨吧?是不是太累?” 少女像只小猫,踡伏在乃父身侧,摇首笑道:“我不累,我跟您闹着玩的。我很高兴自己能够作事,爹,我会好好的,你的内伤也会痊愈的,‘吉人自有天相’,您告诉过我的。” 银须客似乎神往于这海底之月,病容上露出一丝光彩,凝神插着柱上的“龙须天胡刀”,肯定地说道:“汉人有一句话,叫作‘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总会有那么一天,金狗向我们屈膝求降。” 少女忽然记起来了,眼睛一亮,娇笑说道:“爹,方才我们救到一个汉人,躺在沙上,昏迷不醒!巴齐说是死了,还说是渴死的,害得人心惶惶,被我打了一鞭!” 病人很感兴趣,但精神不继,病眼神采消失,疲乏地说道:“你不要随便打人。” 少女,努嘴说道:“我才不随便打人呢?” 病人“唔”了一声呼呼睡去,少女替他拉好裘角,轻轻自语:“我话说得太多了。”站起身来,步出穹卢。 第十五章 金枝玉叶 暮霭沉沉,夜幕低垂,星月如灯,伸手可攀,数十个帐幕,灯火寥寥,半数已经入梦乡。 少女牵马缓行,无限感慨,兀自想道:“爹说‘大约’还要五天,我对卡达说是四天,真糟糕。” 迎面有人从夜色里穿出,原来是巴哥,手提大半瓶马乳,一见少女走到,陶瓶在手,只行半礼,道:“公主,汉人还没醒来,但极能吃东西,像是肚子空了三天的饿鬼,喝了两瓶马乳还不够!” 一面说着,一面扬扬陶瓶,表示还得喂他第三瓶呢。 少女沉吟片刻,玉手一伸,道:“把瓶子给我。” 巴哥脸有难色,很不以为然,但又不敢违命,只好交出,又从衣里掏出一柄锈剑,道:“这把剑在他身上找到的,还有一枚绿珠。” 少女“喔”了一声,无言接过,抓着瓶耳就走,远远的才又回头说道:“巴哥,替巴齐敷上药,明天让他躺在车里一天,听到没有?” 她是注意到巴哥的神色,不知怎的,那种神色特别能满足少女某种微妙的心境,她心里很是高兴,怀着快乐的心情,微笑地走进自己的幔幕。 黄帐跟下属的蒙古包一样大小,但他们得挤上十个八个,外加羊狗数匹,她因为身份不同,只住她一个。 帐心的灯火,许是太亮,那汉人虽然神志不清,却晓得埋首避光,少女放下陶瓶,把灯弄暗,一边埋怨道:“这汉人定是害了‘白盲’,巴哥他们却不知为他蒙上眼睛!” 她就着灯光看着巴哥交上的东西,玉指一捏,“匕首”上的铁屑纷纷落下,心下大奇,想道:“剑怎么会锈成这样?又为何还带在身旁?” 那枚绿珠更奇怪了,嵌着一对男女的画像,少女美若天仙,少年貌若潘安再世,全是汉人的装束! 她芳心一颤,觉得这公子似曾相识,但马上为这念头羞红了脸,悄悄四顾,幸好帐内再无外人,她又自得地微笑起来。 那个汉人嘴巴微微张合,状若金鱼吐水,少女觉得有趣,收起绿珠锈剑,蹲身把瓶子凑他嘴边。 他便咕噜咕噜吸吮起来,盖在毡下的肚子,一掀一掀地,宛如风中起伏的帐幕。 因为坐得很近,少女发现原来绿珠上的公子,便是这个汉人,心头不禁生出一连串的疑问:“他怎会流落到这里?珠上少女又是谁?” 那个汉人穷凶极恶地喝完半瓶马乳,还似意犹未尽,少女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能再给你了,我们马乳不够,你今天喝得够多了。” 空气中微微散发着香味,似乎是什么地方的蔷薇花开了,女人们对于香味,总是特别敏感,尤以公主之流为最,她皱着秀鼻,向四方嗅寻,很惊奇地发现香气原来是来自那个汉人的! 而且他还时时呢喃燕语似地低叫,听听,叫的是什么?一会儿叫“芸姐”!一会儿又叫“珊妹”! 小女想道:“珠上的仙女,定是他的芸珊姐妹,她怎会让他独自跑到这绝域来,而且长了那么一大把胡子?” 顷刻之间,她忽觉那枚绿珠,孕含着一个长篇的爱情故事,而自己的黄帐,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这想法使她不安,于是站起来,像闯入者似地急于离开。 她匆匆拿起自己的毡子,打算逃难到父亲那里去,走出帐幕之前,还自想道:“怎么让他睡在我的帐里,真是一道错误的命令!” 次日,大军继续向前迈进。那个汉人无处安放,少女只好把他安排在轩銮里,睡在父亲脚边,老人虽然知道,也不反对,而且二天之后,发现自己病况竟有起色! 在每天黄昏安营之后,少女都要去跟老父闲聊几句,安慰他也从他那里得到些安慰,她向父亲陈述当天发生的事,这一、两天来,不知道怎的特别喜欢谈起那个食量特别大的汉人,然后再回到黄帐,喂汉人吃乳。 她自己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样的情感,白天已经很忙了,黄昏后还得操这份心,也许是因为每天面对着的,都是不得不作的事,那是责任。而从沙上拣来的汉人,则一切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她当他是一条小兽,是失所的孤儿,豢养他,照顾他,他食量极大,还得省下自己的口粮喂他。 又过了一天,黄昏时候,那个汉人江之琳第三次奇迹似地醒来,浑身油腻腻地,涂着油脂,朦胧中看到一盏灯,却不分明,连忙以手拨眶,挥走了纱布。 于是,一个如花似玉异装少女,映入眼帘。 她的服饰衣帽,前所未见,江之琳绝望似的想道:“果然是一睡三百年,女子们的服装都变了!” 少女看见江之琳动了,吓了一跳,好像她从没想到他会复元似的,一时之间,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一些事要改变了,而她不喜欢这种改变。 但是,她势不能不有所行动,不然他真会成为瞽者,伸出一双冰凉细柔的玉手,按住江之琳的双臂,把纱布覆盖在他眼上,说道:“不许动,难道你希望成为瞎子?” 银铃般的声音,又清晰又撩人,说的是汉语。 江之琳,急于知道自己年龄,迫不及待问道:“现在是什么年间,我在什么地方?” 少女见自己救活的人,居然会开口了,又惊又喜,还有一点儿害怕,更有一份奇异的落寞之感,似是失落了自己爱的小狗。 江之琳问得甚急,问着同一的问题:“今夕何夕?” 少女像是被迫回答,半晌期期艾艾说道:“什么年代,这很难说,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真的,孩子,我真不知道。” 多日以来,在她心目中,他只是个不会言语仅会贪睡贪吃的孩子,也一直把他当作孩子似地来照顾,所以不知不觉间,脱口说出“孩子”二字。 江之琳不信天下居然有人不知时间、地点,一急之下,怒形于色,说道:“什么孩子的!我年纪大得很呢。” 少女一听,差点失声笑出,急忙侧过头去,以手掩住樱桃小口,敛容冷冷答道:“什么地方呢?沙漠里一个没有名字的小角落,我只能说你是在一个帐幕里。” “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吧?”江之琳这样地想着。 少女继而又道:“是什么时间吗?更难答了,大辽天祚帝保大五年,金朝天会三年,宋朝宣和七年,任你挑一个吧,其实——” 她把下面的话咽下,本来还想说:“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古往今来,就没几个人确切知道。”为了怕显得太亲近,所以勒住不说。 江之琳知道了如今才是“宣和七年”情不自禁,大声叫道:“我才十九岁!才睡了一年!” 少女一听,绉眉想道:“这是什么话呢?” 玉指一伸,说道:“你还没真个醒来,梦话连篇,再睡一睡吧。” 江之琳大惊失色,说道:“好容易才醒来,不要点我睡穴!” 一语方了,浑身一麻,又沉入黑甜之乡,开始到梦里去叫“芸姐,珊妹”了。 次日,少女镇日闷闷不乐,像是作错了事似的,这是江之琳之过,他不该步上康复之道。在此以前,她喂他,照顾他,甚至让出自己睡寝之处,这全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他醒转过来,一切便不好了,她觉得自己与他有一种不雅的瓜葛,这是她很不甘心,很不情愿的。 点灯时分,江之琳苏醒过来,嘴里正啜吮着酸味的液体,他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拂开遮眼的湿布,睁目一看,一张明丽而姣好的脸庞,近在眼前。 只见她眉分两道春山,眼注一泓秋水,朱唇皓齿,肤光胜雪,不似在塞外生长的女儿,香雾云鬟上,戴一顶银狐软皮帽,一条毛茸茸的帽尾拖到香肩,像是松鼠尾巴,又像是大辫子,身上穿一件直襟对开黑貂大氅,臃肿不堪,看不出身段来,皮袄的银钮并没扣上,露出雪白的腰带和一把色泽斑斓的玉尺柄端来。 少女一见江之琳拨开遮布,倏地起身,捻昏灯火,穹卢里顿时阴暗了许多,她回身嗔道:“你这人怎么搞的,眼睛真的不要?敢情是身体快好了,连马乳也不喝了,可是昨天还拼命地喝,梦里又……” 话说了一半,少女暗自忖道:“姑娘,人家‘芸姐呀’,‘珊妹呀’地乱叫,干你底事?” 江之琳知道省掉的是什么话,深觉难以为情,呐呐难置一词,俊目四下打量—— 帐幕的皮壁,为晚风一吹,一鼓一缩的,像是兽类的肚皮,地上细沙轻软,在半明的灯下,其色如毡,自己是躺在毛毹上,身上盖着骆驼毛毡,跟偎在炉侧一样暖和,双手伸在毡外,凉沁沁,有如浸在水里。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少女的娇容上,心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侍候了自己这么多时日,有多少次我在睡梦中感到她的来去哟——” 少女怫然不悦,一半是他胆敢无礼冒犯,竟敢公然平视,一半为了掩饰没有来由的羞意,说道:“马乳再不喝完,我可要提走了。” 蓦然,幕帏半掀,寒气袭人,昂藏七尺的银须客,踱了进来。 少女看清老父驾到,失色惊呼道:“爹,你身体要紧,怎么就走过来?” 话说得急了一些,不再是汉语,而是他们自己的语言,但同样的好听。 老者不知江之琳醒着,说道:“华儿,你怎么自言自语?天天听你左一句那个汉人,右一句那个汉人,害得为父的忍不住想看看这个汉人。” 说话至此,自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轻“咦”了一声,又道:“怪了,华儿你擦了香粉?” 少女大急,玉容披霞,急道:“爹,人家醒着呢,听你乱说乱说的。” 老者“喔”了一声,缓步走近,觉得香味越盛,不禁深深一嗅,说也奇怪,精神竟为之一振,再一打量江之琳,心下暗暗赞道:“百炼纯钢,经火不损,千锤真金,守质不移,此子白日与我同车,抵足而眠,我病势减轻,难道与他有关吗?” 江之琳强自撑起,拱手为礼说道:“下走承蒙搭救,恩同再造,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老者沉吟有顷,拂髯说道:“小老人乃是耶律大石,这是小女耶律华。” 耶律大石乃辽国宗室,大名鼎鼎,文治武功皆名重于世,宋辽乃是世仇,江之琳对这个敌国重臣早有所闻,顿时神色一变,大义凛然道:“辽乃我之仇寇,大丈夫无私交,春秋之义,请恕我不能接受你们的招待!” 说着,便挣扎着要起来。耶律大石,伸出大如蒲扇的手掌,作势一挡,自有慑人的威仪,江之琳不觉又躺下。 耶律华作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近人情,竟搬出“春秋”来,玉颊气鼓鼓地,娇声斥道:“这是你说的?也不想想若非我们救你,你早饿死在沙漠上了!” 一面说着,一面扭摆腰肢,飞上帐顶,就要燃亮牛脂灯,好教江之琳吃点苦头! 耶律大石顾不得久病在身,横身一拦,止住女儿的鲁莽,喝道:“华儿,不得胡闹!” 耶律华依命停手,溜了江之琳一眼,恨恨地侧过头去,不理他。 耶律大石喘息说道:“不错,宋辽乃是世仇,然而宋、金既已联盟灭辽,我们已经国亡家破,走头无路,汉人还仇视我们吗?” 接着,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语重心长说道:“就算阁下仇恨辽,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任你在沙漠里自生自灭!难道‘仁义’两字,只有汉人说得,辽人就说不得?那么我们多年汉化的苦心,尽将付诸东流,除了逸乐奢华,荒废武事之外,就一点好处也没有了!” 耶律大石说罢,长叹一声,踱出帐外,耶律华急忙趋前扶持。 江之琳羞愧袭心,无地自容,难道自己的胸襟,是如此的狭窄,再无法领略人间的友爱,难道历史的愚昧,先人的不睦,要导致永世的纠纷,难道接受人家的好意,是这样的困难? 寒风呼啸在帐外,心潮起伏在心头。 盏茶光景,耶律华气冲冲进来收拾盛奶的陶瓶,一见瓶里还有七分满,记起这饿鬼投胎的汉人,才喝了几口,就谈话叉开了,遂把陶瓶往他面前一搁,默不出声。 江之琳缩手不前。 两人僵持了片刻,耶律华恨恨道:“请尊驾快些动手吧,身体都快好了。痊愈之后,快点回到你们汉人的地方去,我们也不敢留你。” 江之琳一想,我自己不动手,难道要人家来喂吗?他本想说今天喝够了,又觉不妥,只得捧起陶瓶,放在嘴边却不进饮,半晌说道:“令尊身体似乎不大好。” 耶律华望也不望他一眼,说道:“谢谢关心。” 江之琳略为有气,旋又想到人家有大恩于我,方才把话说得太决绝了,难怪人家生气,遂搭讪道:“昨天你冤枉我,说我老说梦话,这些日子,我说了很多话吗?” 耶律华绷着寒脸,冷漠地说道:“也没说多少。”心里说道:“就是呆鸟学舌似的,始终是那两句,芸姐呀,珊妹呀。” 江之琳由侧影看到她颜色稍霁,想道:“耶律大石说宋金联手灭辽,这事我怎会不知?想来当是最近的事,却不好探问详情。” 有顷,说道:“方才令尊一席话,真说得鄙人汗颜无地!” 耶律华听到这句话,才算满意,说道:“我们救了你,等你大好之后,还要送你干粮,送你坐骑,好教你回去,这也是坏心吗?” 江之琳为之语塞,说道:“令尊之病,似非寻常症候——” 耶律华神态黯然道:“我父为金朝国师金环尊者所伤,‘奇经八脉’阻塞不通,起先一天昏睡二个时辰,渐渐加长,现在已需八个时辰,将来——” 说到这里,软声软气求道:“求你此后不要再对我父亲恶色,他、他最景慕你们汉人的文化!” 女儿家的孝心和脆弱,在话里流露无遗。 江之琳惶恐点头,应道:“岂敢。” 耶律华眼睫忽然一张,心生一念,旋又打消,想道:“算了,他虽带剑,也许只是略识技击之道而已,未必有什么超凡入圣的武功,不必求他。” 江之琳见她欲言又止,甚觉纳闷,说道:“姑娘有何吩咐?若有效劳之处,赴汤蹈火,敢不从命。” 话说得很是中肯,耶律华微有笑意,螓首轻摆,说道:“没有。”半晌,记起自己还在气头上,于是收起笑意,连声催促道:“我今天不理你了,快点把马乳喝下。” 江之琳哑然失笑,仰起脖子“干杯”,双手递过陶瓶时,看到瓶上画着一幅塞外风光的图画,寥寥数笔,而意境清远,未免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看出毛病来了,图之左上角的题词,行书带草写着一首王之涣的凉州词,却漏了一个字,因道:“这首绝句,写漏了一个字。” 耶律华把头凑近来一看,自得地说道:“不少,刚好。” 江之琳奇道:“怪了,这首诗句是老少咸知的,原诗是这样的: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需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现在他漏了首句尾字,‘间’字,只剩二十七个字。” 耶律华微微摇头道:“这不是王之涣的诗,是王涣之的词,二十七个字没错。” 江之琳空是学富五车,王涣之何许人也,竟也闻所未闻,因道:“王涣之是什么人?” 耶律华道:“你别管,这是一阙词没错,你读读看。” 江之琳口里喃喃念了两遍,自作句读,皱眉说道:“终不成是这样的: 黄河远上, 白云一片, 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需怨, 杨柳春风, 不度玉门关! 敢问这阙词词牌叫什么?” 耶律华理直气壮道:“当然叫作凉州词,还有什么好问?” 江之琳被作弄了半天,至此才知道。心下可不由得不暗暗佩服辽人对文史方面的造诣。本来他在汴京时就常听过,辽使入觐,好以诗词诘翰林,本朝甚觉苦恼,直到神宗时,碰到那诙谐博学的苏东坡,才算给辽人一个没趣。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神宗皇帝要苏东坡馆伴辽使,辽使老毛病又发作,想以诗学难倒苏东坡。 苏东坡闭眼一想,想起我国诗法有以字形意一格,例如“聶月卪”,表示“三更斜月门半开”,遂道:“作诗是容易,唯观诗稍难。” 辽使当然不信,他们就是不大会作诗,但说到读诗,可自许比宋人更高明。苏东坡也不言语,拿出一首名叫《晚眺》的诗,给辽使看,诗曰: “亭景画,老拖笻, 首云暮,江蘸峰。” 辽使一看,此诗不可解,而且字迹东歪西倒,大小参差,除了干瞪眼外,别无他法,无异承认“观诗稍难”的话。 原来这首诗就是以字形意,字迹东歪西倒,大小参差之中,大有学问,意即: “长亭短景无人画, 老大横拖瘦竹笻, 回首断云斜日暮, 曲江倒蘸侧山峰。” 他把“亭”字,写得长长的,表示“长亭”,把“景”字,写得短短的,表示“短景”,把“老”字,写得大大的,表示“老大”,把“拖”字横写,表示“横拖”,把“云”字写断了,表示“断云”,把“日”字斜写,表示“斜日”,把“江”字写曲了,表示“曲江”,把“蘸”字写倒了,表示“倒蘸”,把“山”字侧了,表示“侧山”,如此等等,辽使除了自叹见闻浅陋之外,还有什么话说? 江之琳想到苏东坡这段轶事,不觉露齿而笑,心想:“我今天也差点栽在辽国小女子手里。” 耶律华以为他笑自己言而无信,说不理人还闲聊了大半天,心里有些发急,提起陶瓶就走,一溜烟不见了。 江之琳自然不便强留,一辨风声,知道人已去远,讶道:“她的功力还蛮不错的。” 百无聊赖,心里忽生一念:“何不趁机打坐运功,只不知大病初愈,使得使不得?” 当下略一运气,发现畅然无阻,心头狂喜,自不在话下,忙不迭披衣掀裘,正襟危坐,面壁盘膝。 江之琳几度调息之后,真气澎湃如潮,一股热流游行在十二重楼之间,只半柱香光景,便运行了三周天之多。 当夜无话,次日拂晓时分,大队预备出发,巴哥巴齐等几个武士,照例来收拾帐幕,轩銮大车也开到帐前,以便江之琳乘坐。 巴齐掀开帐幕,发现那个汉人已经预备停当,连眼睛也自行蒙上了,等待车辆到来,巴齐也不在意,照着过去几天的习惯,便待上前搀扶,助他上车,哪知走了两步,发现有异,讶然停步—— 江之琳红光满顶,了无病容,竟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巴哥在帐外叫道:“巴齐,手脚快一点!”一面探头进来,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想道:“难道他服了仙丹不成?” 江之琳辨声知道帐里有两个人,分别朝他们一揖,步出帐幕,自己走上车去。 巴哥、巴齐两人,面面相觑,不信太阳底下,居然还有这等新鲜事? 大队向西节节前进,江之琳躺在轩銮里摇晃,心潮起伏不平。耶律大石就睡在旁边,果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使他不敢相信这个老人曾经跟自己说过话。 中午时分,有人送来一份干粮,这是前几天没有的事,显然耶律华已知江之琳今晨所显示的“奇迹”。 江之琳一度冒着瞎眼的危险,偷偷掀开垂幔一缝,向外张望,只见耶律华骑着“龙驹”,发号施令,八面威风,真有大将风度,绝不似夜里晤谈,那股女儿家姿态。 一日已过,又是黄昏。 江之琳回到帐幕,因为牛脂灯灯光不强,遂扯下蒙巾,坐在毡上等待晚餐。 耶律华来得较前略迟,一见江之琳不是躺着,略为一怔,旋即恢复自然,一言不发把杯盘放下,杯里盛着羊乳,盘里有一条羊腿,几块马肉,以及干粮。 晚餐再是一陶瓶马乳,她也不再喂他了。 江之琳觉得不便厚脸白手,拿过来就吃,看了她一眼,算是招呼。 这意思她懂得,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她用过了,还是表示她根本不吃。 他不懂,可是无关宏旨,提起羊腿就啃,忽然觉得她有点吞吞吐吐的样子,似是有话要说,因停下手来,把脸一仰,表示但说无妨。 她点点头,还是不开口,在帐里走了几步,搂摇头,仍是踌躇难决。 他吊起眼睛,诧异地打量她,又埋首加餐。 半晌,耶律华无头无脑,劈面问道:“你身上有灵药丹珠吗?” 江之琳一下就猜知她要丹药干什么,放下羊腿,摇摇头,把羊肉咽下后,说道:“没有,令尊的病,苟力之所及,绝不坐视,我早说过了。” 她略感失望,信任地点点头,低声细辞说道:“那么你的武功,定是非常高强。” 江之琳耸耸肩膀,浅浅一笑,像是说,是这样的吗? 耶律华停了半天,平静说道:“方才我与父亲谈,听到好多话,他说因为白日与你同车,内伤大有进境,说不定不久还能打通‘心经’。他以为一定与你身上的香味有关。你,你一个男人,身上怎么会有香味?” 说罢,一想这句话,不该出诸女子之口,不觉羞红了脸,变成玫瑰的颜色。 从来这样的话,出自男子口中,女子尚且要害臊,如今由妙龄女子说出,叫身为男子的江之琳何以为情?本来耶律华说一句,他点一下头,状至潇洒,此时不觉脸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强颜说道:“哪里,好久都没洗澡,一定臭得很。” 耶律华看了他这副颟顸的窘态,不觉轻启樱唇展颜一笑,但她迅即别过头去,看着帐壁,生怕流露出太多少女纤细的情怀。 相处数天,她第一次脸红、浅笑,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江之琳虽未饮酒,亦自醺醺然。 第十六章 荒漠甘泉 江之琳、耶律华偶然四目交视,互望了一眼,在极度的自觉中,微微惊心,都有点腼腆,不约而同地敛了笑意。 耶律华垂眉无言,下意识地拉拉衣角,在一刻间似乎是想走出穹卢,犹豫了一下子,记起还没收拾杯盘,因蹲身下去,埋首拣起羊骨,放在盘中,露出柔如羊脂的白脖子。 她双手拨沙把饼屑埋起,又记起另一件事,站起身来,从袋里掏出绿珠和锈剑,说道:“你的东西,还你吧,我老是忘记。” 江之琳伸手接过,绿珠光采莹烈,映着她欺霜赛雪的玉靥,有一枚金钱大小的翡翠彩晕,轻雾绿云似地吻着她的红颊。 半晌,耶律华美目瞥了珠上少年肖像一眼,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忘其所以问道:“这个真是你吗?” 江之琳鼻里哼了一声,两指搓弄绿珠,带着自嘲的笑意,答道:“不像是吧?我现在一定像个老头子。” 耶律华螓首急摇,说道:“不是,像个野人,蓬首虬髯……” 一面说着,伸手在玉脸一比,是那么天真而可爱,形容他有多难看,忽然脑门一闪,暗自吃惊,自我警告:“小姐,你怎么像个没有辔头的野马?”顿时宛如触电似的,两只光滑圆润的素手,就停在空中。 江之琳爆发一声大笑,左手顺顺胡子,老气横秋说道:“我不信有那么难看,有没有铜镜,我还没看过自己的尊容呢。” 耶律华放下手来,矜持地说:“没有。” 江之琳双手一摊,表示很失望。 耶律华觉得他有点顽皮,甚至有点轻佻,奇怪的是,心里并没不高兴,反而安慰他道:“明后天我们就会找到荒漠甘泉,你就可以临水自照了——你蓄胡是为了掩饰本来面目吗?” 江之琳微微摇头,陷入沉思,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胡子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接着,眼皮一抬,眸子亮晶晶地,自我安慰地说道:“但是运气总比伍子胥好些,他的黑发一夜变白。” 两人说熟不熟,但相处总有几天了,江之琳绝口不提他的来踪去处,耶律华何尝没有想过,以她的冰雪聪明,明白其中必有难言之隐,现在听他自己提起伍子胥,按捺不下心头的好奇,遂故意装出冷漠的样子,随口问道:“你是否也在逃亡,跟伍子胥一样?” 江之琳一伸懒腰,答道:“是逃亡,但原因不一。” 耶律华“喔”了一声,不再说话,也没有走的意思。 夜渐深沉,一分一寸地加深,风声低吟,唱着古老而又新鲜的歌曲。有丝丝的风,像精灵似地,由缝隙钻进穹卢,撞在皮壁,就死在那里,像泡沫般地消失了。 这一对孤男寡女,既生疏而又熟悉地在昏灯下对立,像是在清澄的太虚中,流浪的两颗彗星,藉着未知的缘份偶然相遇,互放光亮。 他俩来所自来,去所自去,今夜在沙漠里邂逅,也许在明朝,或者后天,谁知道呢,就得分离,而永久不再相见。 两人的心,微微震颤,同时意会到这一点,一起浸润在这近乎神圣的感觉中,同样珍惜这短暂的聚首,以及眼前的帐柱、昏灯、皮帐、细沙都呈现出各自最美的面目。闪着出奇的光采,亦在低语。 江之琳和耶律华,在最简单平凡的事物里,发现它们的内蕴,觉得帐内的一事一物,都很美丽,都在侧耳倾听,倾听风和柱子,灯和皮帐的交谈。 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喟,微微地笑着,在这顷刻中,过去消失,将来未到,没有序曲,亦无需终唱——他们和他们的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江之琳轻轻说道:“把你的脸,移过来。” 耶律华一怔,宛如自梦中惊醒,由云端落下,花容失色,美目里又错愕又惊恐,更有点可怜,像石像般地僵在那里。 江之琳兀自坚持,柔声说道:“挪过来一点,不要挡住光线——” 耶律华觉得被冒犯了,神态凛然,像一座圣洁而又不可冒犯的女神。 江之琳自己把头凑近耶律华,俊目死钉着人家,像在搜寻着什么。 耶律华忐忑不安,呼吸急促,心头小鹿怦怦作跳,玉颊娇红欲滴,不敢正对他亮晶的眼睛,侧过头去,声音由齿缝里透出:“你,你好无礼!” 江之琳命令地说道:“不要动,我还没看清楚!” 耶律华芳心起了一种莫名的反抗,好,你要瞧就让你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于是咬紧牙根,恨恨转过头来,打算让他看个饱。 哪知江之琳很有劲,看个没完,直把她羞得耳根发烫,直红到脖子去,生气的说道:“你再这么没头没脑,明天不给你东西吃!” 江之琳长叹一声,感慨地自语道:“唉!我真没想到有这么难看。” 耶律华一听在耳里,真是岂有此理,嗓音略尖说道:“你,你还不道歉吗?” “道歉什么?”江之琳愕然说道:“我从你的瞳孔,看到自己的影子,天啊!真像深山里的野人。” 耶律华一听,原来他因为没有镜子,就借自己的眸子作镜,临“镜”自照,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嘴巴里可还不服,说道:“你们汉人都是这样放肆的吗?” 江之琳至此才发现自己失仪,甚是不安,连忙拱手谢罪,道:“恕罪,恕罪。” 耶律华红晕慢慢消褪,冷哼一声,轻启樱唇道:“别人要是这样,我爸爸准会抽他三十鞭,说不定一掌劈死!” 她的意思,本是指他们辽族的男子,都不敢冒犯她,但是乍听起来,显得江之琳与众不同,别人不可看她,只他可以。待耶律华发现说错了,话已出口,脸孔又红得像一枚苹果。 江之琳听者无意,并没发觉,只自说道:“我想还我本来面目,把胡子刮掉。” 耶律华不置可否,或许她也想一识他卢山真面目,亦未可知。 江之琳拿起锈剑,以指试试剑锋,实在锈得不成话了,非皮破血流不可,正踌躇间,忽然瞥见了她腰带间那柄色彩灿然的玉尺,心知必是“匕首”,因道:“请借宝刀一用。” 不料耶律华浑身一震,大惊失色,娇躯往后挪移,拒之甚急,说道:“这,这不能借你……” 江之琳错愕不迭,心想借不借由你,何必怕成那样,也不知动了哪门子脾气,固请不舍道:“难道怕我撒赖不还?” 耶律华满脸臊红,可怜兮兮地说道:“此刀乃吾族宝物,不能借人的……” 江之琳见她坚持不肯,少年气盛,偏偏非借不可,说道:“既是宝物,你怕污辱神器,那么我便不用来刮胡子,但看一眼,总无妨吧?” 耶律华娇躯越挪越远,语无伦次,说道:“不是不借你!啊,不是不能借……喔,你怎能开口说要借……” 江之琳如坠五里雾中,整个糊涂了,只是觉得她迷乱得有趣,更坚持非借不可。 两下坚持着,谁也不肯相让,有顷,忽听帐外有人哈哈大笑。 两人俱是一惊,耶律华弹簧般地跳起,娇声叫道:“爹,你怎么来的?” 帐帏半掀,耶律大石含笑走入,病容果然略减,但大笑之后,有点喘息,说道:“华儿,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回去?” 耶律华垂首无言,暗自说道:“今夜我是怎么搞的,我大半夜还留在这里,算是什么?”她忘了这里是她自己的帐幕。 耶律大石继续说道:“为父以为出了事故,走过来看看,在帐外听了有一会儿。” 耶律华扭腰不依,娇声说道:“你老人家是怎么了,老欺负我。” 江之琳看在眼里,想道:“原来她在父亲面前是这副样子!她在白天指挥若定,一副女主帅的样子,可不是这回事呢,送饭给我时,又是——” 又是怎样,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耶律大石抚在爱女肩膀,朝江之琳说道:“小女的匕首,非常物可比,是万万不可借人的,阁下可要听听其中缘故?” 江之琳糊里糊涂点头。 耶律华看他那副“固所愿也,不敢求耳”的德性,狠狠溜了他一眼,挣脱了乃父手掌,一溜烟闪出穹帐。 耶律大石望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笑得连江之琳也觉难为情,良久笑罢,始道:“在没有历史以前,比轩辕氏更早更早,先民无论耕稼争战,都使用石器,那时的匕首,名叫‘巴图’,小女身上这把匕首,即系当时传下之物,乃是我族宝物。” 江之琳想道:“原来是一件前古奇珍,怪不得他们奉为宝物。” 耶律大石,清一清嗓门,又道:“时间过了那么久,‘巴图’传下来已寥寥可数,弥足珍贵,然而除了珍玩收藏外,亦别有用处。然而小女这一把可就不同,它并非寻常石器,质地乃是坚比金铁的玉石精英‘甲玛石’,不知费了多少先民的精血,代代琢磨,费了数千年乃至万年工夫,方始成形,锋锐无比,真有截金断水之能!” 江之琳打心底不服,想道:“如此说来,确非凡品。但是看看有什么要紧?” 耶律大石阅历何等老到,辨色知心,笑道:“尊驾不要误会,并非珍惜异宝神器,才不肯借出,而是另有缘故。” 江之琳眼睛一亮,想道:“难道还别有原因,倒要听听。” 耶律大石又道:“要知吾族习俗,及笄少女必有一件心爱之物,或者是父母所授或者是亲手所制,平时日夕不离身,来日作为定情、答聘之用,其意义相当于汉人的一缕青丝,和生辰八字。我们辽族男子,钟情于某个女子时,必先打听她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求婚时,就问她借用该物——那把‘巴图’,正是小女最心爱之物,你道她怎么好意思借你?” 江之琳作梦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层曲折的关系存在,偏偏自己误打误撞,正撞中要害,当下万般窘困,无地自容,想道:“我方才口口声声硬要借,成了什么话?” 耶律大石看在眼里,问道:“阁下现在还敢借吗?” 江之琳不料老头儿会问出此话,慌了手脚,连声辩道:“我只想刮胡子,我的意思,是……啊,我没有意思,……我没有意思要刮胡子……啊。” 耶律大石老眼明察秋毫,江之琳的“意思”岂能瞒过他,半晌说道:“我就猜尊驾原不知情!”说罢,微微一叹,在叹息声中,踱出帐幕。 帐内只剩江之琳一人,掀裘而入,越想越不是味儿,猜不透耶律大石叹息的含义! 是否他有妻女的意思?凭什么要看中素昧平生的自己? 总不会为了仰慕华夏文化,就把掌上明珠当作礼品送掉吧? 她是王女呀! 难道老人洞悉“九茎芝”的秘密,为了挽救垂死的老命,不惜以女儿交换? 九茎芝,自己早已消化了,在那长眠的一年中! ………… ………… 江之琳无法成眠。 帐外,朔风传更柝。 突然,有细碎的步履,自远徂近而来,江之琳蓦然回首,帐里已多了一人。耶律华手拿一把明亮耀眼的胡刀,正俏生生走过来。 江??琳先是一惊,旋即明白过来。 她把胡刀放在他面前,自低头收起方才没带走的杯盘。 江之琳猜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醒着,侧脸看她,敏感地觉得她芙蓉脸上,有二分幽怨,三分自哀,五分悒怒。 本来,一个貌美如花的金枝玉叶,无缘无故被开那么一个玩笑,很难怪她有不平之色,江之琳自觉理屈。 他拾起胡刀,眼角不禁溜了插在她蜂腰上的“巴图”一眼,恰好耶律华拾起杯盘,站起身来,四目交视,她脸如寒霜,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还敢看它!” 江之琳手里玩弄胡刀,说道:“我不想刮胡子,有劳姑娘带回去。” “由你高兴。”耶律华眼睫一合,幽幽别过头去,说道:“但是我把刀带来是什么意思?” 她带胡刀来是什么意思? 江之琳把刀背反转,低头品尝,说道:“我看你一脸不死不活的神气,以为你从此不理我了。” 耶律华蓦地回过头,就像他的话是针,痛扎在她心上似的,急促说道:“求你不要这样说话,你这样说,将置你的芸珊姐妹于何地?” 江之琳亦正觉懊悔,为何今夜自己言语忽地轻佻?也许是……一面频频点头,一顿一顿地,状如捣蒜。 耶律华移步到帐口,娇躯一旋,面对着江之琳,问道:“随便问你一句,芸珊姐妹,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 江之琳不解其意,犹豫了片刻,答道:“是两个人——问这个干什么?” 耶律华美目一眨,螓首连摇,严重其词地说道:“你真是没有好心的,我走了。” 最后三字,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充满了永别的味道,好像是要永久地离开,走到遥远的天涯去似的。 江之琳无法言语,怔怔目送她远去,一半自觉,一半不自觉地在心下说道:“你走了,永久地。” 偶然吹来了一阵风,撩开帐幔,可以看见她萧然低头,踽踽独行,那是一个多么哀伤的姿势哟。在皎洁的月光下,衬着微微闪光的穹卢,她的身躯,是那样的小,那样的孤独。 耶律华缓缓归去,美目里含着珠光,仰首望天,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悄悄自语:“我都是一样的,一切由你决定。” 天上繁星如锦,弯弯的弦月,发射着清冷的流光,照亮了一条淡青色的星河。她的私语,说得那么轻,以至只有离地面最近的那颗星星听到,她知道,自己永久不会忘记这句话,那颗星星也不会。 又是一日的黎明。 另一天的奔波。 江之琳仍在轩銮中,但脱下了眼上的遮布,学习面对光亮。经过了几天的休养生息,身体大致已告复原,晒焦的皮肤,像蛇皮般地蜕脱,全身皮肉白晰泛光,温润如玉。 他自己不觉奇怪,但若有行家看到,定会咋舌惊叹,这是武家所谓的“一篓油”的征相呀。 中午之后,微风渐生,甚至可以说是清风徐来,潮湿而阴凉。 这样的风,接连吹了约有一个时辰之久。 突然—— 疲马狂奔,扬起尘沙万重,生似屁股后着了火似的。 其实,乃是眼前发现了水源。 数里之外,低地隐隐泛着水光,在金色的太阳下,闪光如银。水光之上,浮动着一片绿意,乃是离离的水草。 甘泉,荒漠里的天堂,得救了! 马嘶,鞭响,众人欢笑,合奏一曲狂欢的交响曲。 更令人兴奋的是,在天野尽头,浮出山脉的轮廓! 耶律华本来赶在最前头,那阵水光使她无法抑制心头的狂欢,一扬缰绳,“龙驹”疾如闪电,回头驰奔,像天下所有的女儿一样,要赶快把消息告诉爸爸。 赶到轩銮右侧,“龙驹”一个小回旋,成了并驾齐驱之势,耶律华撩起帏幔,脸红红喷喷地,喜叫道:“爹——” 江之琳刚刚刮完胡子,正撩开左侧的帏幔,往外张看,倏地回头,因为外面声音喧嚣,他只见她嘴形动了一下,听不甚明,茫然答道:“啊?什么事?” 耶律华看到他,心头一震,方始想起可怜的父亲,是要到日落风生时,才会醒转过来的,可是人家既然开口了,自己又不能不说话,不然眼巴巴跑来看一眼算什么?匆忙间,皓手胡乱朝前一指,道:“发现水源了!” 也不待他回答,放下帏帐,马鞭一挥,一阵声响过后,龙驹抛下轩銮,望前奔去。 江之琳多少有点误会,以为她是特地前来通报的,也不知哪来一阵欢喜,弓腿一顿,身躯原封不动,仍保持坐势,由车侧弹射而出。 在空中,他挫腰一旋,平稳落地,身形微幌,放开脚步,一溜烟赶向前去,几个起落,已赶过数队奔马! 虽说是水光一片,也不过连成一串的五六个水沼而已,水深及膝,在这群人眼中,何异是浩瀚千顷的江洋大海! “哗啦”一声,前头有人连马带车冲入沼泽,水花溅起。 另外的人,爆出一场大笑。 奔行经旬,水固然没有,笑声也是少有的,现在他们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似的,同时出现了。 耶律华跃马池边,含笑君临这一切,高声发号施令道:“别让牲口弄脏所有的水,马匹只准用前面两个水沼!” 腔圆喉润,声如银铃,压过了众人的喧哗,清晰可闻,显然她在话中,暗含真力,将气逼出,然而一点不走调,可见她的功力之不一般了。 于是,妇孺们纷纷下车,扶老携幼奔往远处的水沼,壮丁们放下轭头,解下鞍辔,驱马入水。 江之琳涉水及膝,跟巴齐等武士们在水沼里洗马,照顾马匹不要暴饮,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日子来,连日奔波,真把马儿累坏了,又没有饮水,只能为它们放血,沿途死亡泰半,马肉就成了食品的一部分。 然而,一切的苦难终算过去了! 在此,辽人暂时卸下了重担,金戈插在池旁,排列成墙,鞍鞯散在沙上,堆积如山,马车空荡荡的,所有的人都在水上。 只有龙驹还没下水,高高站在水渚上,耶律华立马沙丘,杏黄薄衫,彩带飘逸,秀发如云,随风而动,望之宛如图画中人,她流眸四顾,一丝笑意浮上樱桃小嘴。 她是骄傲的,也是值得骄傲的。 江之琳弯腰洗刷马腹,偶然抬头,远远看着她,不觉神为之夺。巴齐站在他身旁,以肘撞他一下,用生硬的汉语问道:“我们的公主,是不是了不起?” 江之琳由衷地点头,低下身去洗刷马腿。 小孩子玩着水战,卡达也在里面,逐浪奔跑,耶律华见他跑近,扬声问道:“卡达,高兴不高兴?” 卡达满身湿漉漉的,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点头。 耶律华很愉快地笑着,举手遮目,遥望远在天边的山脉,约摸还有一日行程,想道:“今天就停在这里吧。”遂下令安营,叫巴哥吹笳。 呜呜的胡笳响过之后,大伙儿停下手去,缓缓回去扎营,马匹尾巴拂扫,自在沼边吃草。 江之琳等并肩离开水沼,巴哥脸有喜色跑近来,扬声说道:“大家听着,我们今晚有‘布兰遮会’!” 众武士异口同声道:“真的?” 武士路多巴摆个表演的姿势,歌喉嘹亮,唱了一小段曲子,喜道:“我可以大大露一手,公主也会出来唱一首歌的。” 巴齐一边走一边跳着舞步,喜道:“她还会出来跳舞,我可以跟她共舞!” 江之琳跟他们同行,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因问巴哥道:“什么事呢,大家欢天喜地的?” 巴哥脸有得色说道:“方才我吹安营号时,公主亲口告诉我,今夜要举行‘布兰遮会’,说这是王爷早先的吩咐。” 说着,跟他的同伴,手拉手,边跑边唱,卖劲地去工作。 愉快是有感染性的,江之琳虽不知“布兰遮会”是何名堂,心里也有莫名的兴奋,竟有点像是儿时盼望元宵佳节的心情。 恰当此时,耶律华牵马迎面走来,龙驹洗刷过后,鬃毛发亮,越发神骏,巴哥、巴齐等武士,哈腰为礼,动作夸张,一反常日的拘谨,接着嘻嘻哈哈,四散跑掉。 耶律华知道他们底事高兴,秀眉轻蹙,摇摇头,并没真个生气。 江之琳自后走来,觉得不便装作路人,相逢不相识,也不便像武士们鞠躬为礼,只好露齿微笑。 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胆敢向她公然微笑,耶律华很不习惯,多少有点腼腆,也报以微笑,浅浅的梨涡里,流露出几分之几的女儿姿态。 江之琳犹豫了片刻,问道:“什么是‘布兰遮会’?” 耶律华羞意更浓,似乎很不便解释,牵马走开,走了几步,才回头笑着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江之琳忘情地招招手,想道:“她今天心情很好。” 巴哥边跑边跳,刚好回头看到,觉得汉人态度很不妥当,两眼精光一闪,停在那里,想道:“这个汉人——” 巴齐不明所以,傻头傻脑看着巴哥的神色,再回头望着公主的背影,觉得并没什么不对劲,因问道:“巴哥,什么事?” 巴哥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江之琳,说道:“没有什么,走吧。” 江之琳浑然无觉,轻松愉快,到处溜达漫步。 “布兰遮会”的消息,不旋踵传遍各个角落,众人每都怀着期待的心情,尤以少年男女最为兴奋,男子们都自动地工作,有的磨刀霍霍,走向马羊,有的折轸为架,预备安放烤肉,有的收集马粪准备生火,女子们则一面携瓶摘乳,一面思索今夜该穿哪件衣裳。 在水滨的营地,顿时热闹得像是市集,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远远的一角,腥红色的王帐沐浴在落日的余辉里,像一盆火般地燃烧,耶律华兴奋地伫守在毡毹之侧,静等父亲醒来,好把寻到水源的消息告诉他听,一面思索着今夜的“布兰遮会”上,自己是否应该唱一首歌。 时刻逐渐接近,耶律大石蠕动了一下,疲乏地张开眼睛。 “爹!把眼睛闭起来!”耶律华急促叫道:“闻闻帐内有什么味道?” 耶律大石虎目倏地一闭,吸气入鼻,巨眉一扬,喜道:“我们已经在——” 耶律华喜孜孜地一个劲儿点头。 耶律大石宛如触电,霍地掀被跃起,闪到帐口,八个侍卫走得只剩下一个,他举戈为礼。 然而,统帅无暇回礼,看着接二连三的水沼,老怀弥慰,拂须笑了。 耶律华站在乃父身侧,玉手遥指远方,道:“爹,看到没有,更好的是那一痕山影!” 耶律大石病容略减三分,红光满脸,频频点头,巨灵掌放在女儿肩上,把她拢过来,说道:“从今而后,一路平安。” 父女两人并立在残照里,其乐融融,相视而笑,跟帐口肃容凝立的武士,成了奇妙的对比。 耶律大石说道:“我们今夜要好好庆祝一番,举行‘布兰遮会’,你快通知他们。” 耶律华道:“早告诉他们了,大家都很兴奋,我想烤架、火堆都已准备好了。” 两人缓缓走下王帐,往围在蒙古包巾的圆场走去,作父亲的说道:“兴奋,那是当然,你不只是族中的公主,还是族中的美女,‘布兰遮会’是他们唯一可以跟你跳舞、唱歌的机会。” “爹,你怎么老招惹我,‘布兰遮会’是属于大家的,任何人身份都平等。” “不错,在会中,公主不再是公主,但美女仍是美女呀。” 作女儿的不答,因为她正看到不远处的黄帐外面,那个汉人正负手蹀蹀,不禁想道:“他还不知道呢。” 耶律大石自为金尊所伤以后,今天是第一次公开露脸,沿途所过,人人虔诚为礼,并非仅仅出于对权威的服从,而是由衷的爱戴。 有个老头儿问道:“王爷,你今夜也参加吧?” 耶律大石微颔,突然神色一变,虎目怒睁,盯着东方,脸上露出仓惶的神色! 耶律华轻抬螓首,循老父的眼光看去,美目搜寻着薄暮冥冥的天空,惊怒交集。 巴哥首先注意到王爷跟公主举止有异,忙不迭举首望天,顿时脸肌微搐,是愤怒,是恐怖。 散落在各处的武士,纷纷看着远天,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欢乐的气氛突然一扫而空,语声由扬而沉,终至寂然,有人轻“啊”了一声。 东方的天空中,有个小的黑点星泻丸漓而来,顷刻间便到了营地正上空,原来是一只鹰隼,钢羽铁钩,展翅蔽日,鹰目稜突,闪着金光。 “一只大水鸟!”卡达拍手叫道。 他母亲急忙伸手拦嘴遮住,焦虑地看看众人。 众人一瞬不瞬看着头上的鹰隼,彷彿是死神已经来临。 这是“碧眼金雕”呀! 金人的追兵,马上会跟随而至! “碧眼金雕”乃是稀有的奇珍,极具灵性,悟力特强,飞程更高,日行千里,视力亦佳,数里之遥,明察秋毫,是以游牧民族视同异宝,若得其一,稍加训练,专司侦察,由其来回时间,便可计得水源或敌踪的距离,百无一失,至于此鸟能将所见之事,报告出多少来,则视驯练而定。 就是这么一只鸟,在营地上空盘旋翱翔,飞得很高,划着圈子,它巨大的影子,嘲弄也似地,在众人的脸上拂来拂去。 武士们纷纷安上弓箭。 耶律大石以手一挥,耶律华领会乃父心意,说道:“不许吓走它,巴哥看箭!” 众武士纷纷放下了箭,巴哥运膂张弓,“当”地一声,怒矢穿云而起。 “碧眼金雕”铁喙一啄,便把箭簇咬住,方待振羽归去,巴哥力贯箭端,再补一弓,把它射个透穿! 众人海啸也似地叫声“好”字,那头巨鸟,倒头栽了下来,落势极速,一头撞向黄帐帐中心去。 江之琳站得最近,生怕“碧眼金雕”把帐篷弄个透明窟窿,腾身跃起,拔高一丈,健臂轻描淡写一勾,便把鸟腿捉在手里。 所谓“真人不露相”,他手到擒来,锋芒不露。 辽将看不出苗头,只有耶律大石微微颔首。 江之琳手捉“碧眼金雕”,走到耶律大石面前,稽首问道:“什么事呢?” 有个中年妇女尖声叫道:“宋人、金人把我们弄得国破家亡,还要赶尽杀绝!看,他便是宋人!” 人在悲愤当头,最容易迁怒,有几个汉子,一听到“宋人”二字,异常激动,一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大有杀江之琳泄愤之意。 “不许动!”耶律大石暴吼一声,辽人虽怒目而视,终不敢冒犯江之琳。 江之琳莫名其妙,把“碧眼金雕”递给巴齐,后者没有好气接在手里。 耶律华嗫嚅了一下,终于说道:“金人追来了,你?” 江之琳先是愕然,“喔”了一声,俊目游扫身旁刀剑出鞘的辽人,若有所悟,最后停在耶律大石面上。 耶律大石点点头,低沉说道:“我们正在商量对策。” 江之琳听懂弦外之音,自然不便参与,遂拱手告退,缓缓走回黄帐去。 第十七章 我心匪石 耶律大石目送江之琳远去,蹲下身子,以指拨开巨鸟的碧眼,察看颜色,良久说道:“追兵距此有三天日程!” 耶律华芳心稍安,美目一转,忖道:“三天后我们已进入西夏国境。”但是当她看到“碧眼金雕”脚上的银环,花容顿时失色,急道:“爹,你看!” 耶律大石翻目一看,银环上雕着一只单峰骆驼,暗自叫惊:“久闻金兵中有‘飞骑队’,队中全非寻常武士,而是技击好手,坐骑全是千里明驼,脚程神速,乃是锐旅,由标帜看来,此鸟必为飞骑队所有,若然,则早者明朝拂晓,迟者晌午时分,追兵必到!” 父女四目交视,默默无言,耶律华心事沉重,想道:“那么是来不及逃入山区了。” 众人见主帅神态怫然,议论纷纷,声音低沉,倍增不安之感。 巴哥也看到了那银环,低叫一声:“王爷?”就说不下去了。 耶律大石伸手摘下碧眼金雕的脚环,吩咐巴哥道:“告诉他们,今夜的‘布兰遮会’取消,武士加强戒备,把营火弄熄,叫大家不要怕,我自有道理。” 说着,步履沉重踱回王帐。耶律华跟在乃父身后,离众人已远,不虑他们听到,方始怯怯问道:“爹,追兵明天什么时刻到来,白天或者……或者入夜以后?” 耶律大石眼角瞥了女儿一眼,简短地答道:“白天,日落之前。” 日落之前,那时耶律大石还昏睡未醒呀! 那么,不只是少了主帅,少了一员虎将,而且还得分出大部兵力保护他,因为金人擒贼擒王,当然会先找耶律大石下手! 耶律华忧愁地说道:“那么,我们就是连夜拔营也逃不了的,只好在此背水一战。” 耶律大石见她忧形于色,安慰她道:“傻孩子,兵来将挡,愁什么,你忘了吉人自有天相的话吗?而且我们还有以逸待劳的优势。” 耶律华领略乃父心意,极力想笑,无奈就是没有笑的心情,父女两人一起掀开帐幔,进入帐里。 不久,四、五个得力的武士,也被召集到王帐,顿饭光景,各自依照命令,前去布置。 夜深沉,星月交辉,寒气袭人,营地灯火全熄,寂无人语,一座座的穹庐,像是圆坟,有几个守夜的武士,在夜色里穿行,宛如失所的孤魂。 沙漠里虽无更鼓,但时间的脚步并不停止,时刻到了,耶律大石昏然睡去,嘴里还喃喃说道:“明天……” 耶律华轻叹一声,替乃父拉好被后,走出王帐,找巴哥察询吩咐的事,办了没有,透过稀明的夜色,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黄帐,江之琳站在帐外,抬头看月,似在欣赏月色。 她心中忽然生了一个主意,想道:“他武功高强得很,也许能帮我们的忙。”因别了巴哥朝黄帐走去。 巴哥知道她要干什么,心中微起波涛,低叫一声:“公主。” 耶律华停步回头,玉脸一扬,答道:“嗯?” “不必去找他,他帮不了什么忙。”巴哥说道:“而且也未必肯拔刀相助,看他方才那冷淡的模样。” 耶律华一怔,奇怪巴哥怎么知道自己的心事,忖道:“真的呀,如果真肯帮忙,他早该自告奋勇才是。” 她思索了片刻,说道:“管他呢,问一句总没有错。” 说着,扬长而去,巴哥咬咬嘴唇,欲言又止,把一句话吞入肚子里,长叹一声。 江之琳中宵不寐,负手蹀蹀,蓦听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耶律华,因露齿一笑。 耶律华觉得很不便启齿,也举首望月,希望他能毛遂自荐。 江之琳不懂,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皱眉溜了她一眼,仍不言语。 耶律华觉得自己有点恨他,他为什么不先开口呢?难道等着自己求他吗?忽然想到刚才一阵忙乱,没有替他预备晚食,武士们只知自顾自的,不会想到这个汉人,大概他到现在还空着肚子呢,因问:“你吃过晚饭没有?” 江之琳摇摇头,奇怪地说道:“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不给我饭吃吗?”彷彿他今天要饿肚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似的。 耶律华一想,昨夜因他没头没脑,气他不过,原说过不给饭吃的戏言,不想他倒当了真,觉得这个汉人很有意思,不觉回眸一笑,倏又眉头轻蹙。 江之琳见她展颜粲然,愁云骤散,也浅笑了一下,但仍注意到她的忧愁,并没真个散去。 两人都默默对立,良久,耶律华严重地说道:“金兵明天就追来了。” 江之琳顿首微颔,简短地说道:“我知道。” 耶律华觉得他的冷漠,使自己很难堪,美目捜索他的表情,希望他是貌冷心热。 然而不是,这个汉人只是皱着双眉,像有一件重大的事,取决不下,丝毫热心的样子也没有。 她暗叹一声,又道:“是飞骑队!” “喔,多少兵马呢?”江之琳总算多问了一句。 “不多,一、二十人,或者三、四十人!”她不无故作惊人之语的意思。 “嗯。”江之琳漫应一声,并没显着吃惊的样子,只自忖道:“那么不是平常士卒了。” “全是武林精英,全是能征善战的武林好手!”耶律华加重语气说道。 “那比军旅交锋更棘手。”江之琳就事论事答道。 耶律华见他始终是不死不活的表情,激动地说道:“你一点都不惊奇吗?” “略微有一点。”江之琳道:“我看过的怪事,太多了。” 耶律华生气了,猛一转身,伸手指着一连串的穹庐,说道:“看,在那里安眠的老弱妇孺,跟你共处了几天的无辜的人,在明天,在明天就会在刀下丧生,血流成河!而你,你只感到略微有一点惊奇!” “我就是为了他们才睡不着觉。”江之琳道。 耶律华心中生起一丝希望,问道:“那么,你明天会跟我们并肩作战,扑杀金人?” 江之琳摇摇头,痛苦的说道:“不!” 耶律华骤听之下,杏目圆睁,吃惊之余,呐呐说道:“你……你……” “恕我无能为力。”江之琳抱歉地说道。 “我可以问问什么理由吗?”耶律华强自控制心头的愤怒,声音颤抖问道。 “你看。”江之琳说道:“宋金联手灭辽,我也是听你们说才知道的,我是大宋子民,岂能因私情而忘国仇,以干戈加诸金人,他们是我们的同盟呀。我刚才天人交战不已……” 耶律华不待他说完,尖声打断说道:“原来你还天人交战不己!真是可喜可贺,不可不谢!……” 她气得浑身抖颤,无法把话说完。 江之琳看她气成那个样子,也觉不忍,温声说道:“希望一场祸事,能弭于无形——谢谢你没有提到对我的救命之恩,使我减少一分困难。” 耶律华热泪盈眶,再也忍不住了,说道:“想想,是你亲口说的,‘若有效劳之处,赴汤蹈火,敢不从命’,说得多么动听,这还是几天前的事呀,现在我们大祸临头,你却见死不救!” 江之琳说道:“请你不要那么激动,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我实在很为难。” 耶律华再无法控制自己,两行清泪滑落玉颊,哀怨欲绝说道:“想想,你这几天态度的轻佻,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使我误以为……就算是无关于两国战争,就算是为我,为我作一件事,你也不肯吗,天啊,我作了什么事?” 说着,纤腰一扭,绝裙而去。 几个起落之后,斜窜出一条人影,急促低叫一声:“公主!”原来是巴哥。 耶律华止住脚步,略一侧首,眼泪映着星光,晶莹如珠。 巴哥第一次看到公主流泪,心头别有滋味,心里一切都明白了,咬牙切齿道:“好大胆的狗贼。” 一言方罢,便待转身奔向黄帐去。 耶律华急忙叫道:“巴哥,不许的!” 巴哥怒道:“他欺负公主,我岂能饶他?” 耶律华螓首轻摇道:“他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误会了,巴哥,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说完这句,蓦然惊觉,到了这样的地步,自己还在维护他,替他设想,觉得他有理! 她突然转身,缓缓归去,皎洁的星光,像五色的彩云,带有缕缕的情丝,一丝一丝缠绕她的周身,她至此方始知道,自己爱他多深! 而他是多么的坏哟! “我以为他一往情深,谁知他是虚情假意!起先我还希望是貌冷心热,想不到寡情绝义?”耶律华芳心无限凄楚,自哀自怨想着。 她记起了昨夜那句誓言:“我都是一样的,一切由你决定。”更是伤心不已,一朝情丝缠身,竟然无法自拔。 “这是什么时候,我还在想这些?”她蓦然记起,惊心想道。 正当此时—— 一缕人影,疾若闪电,迅速无伦,窜向王帐,一个照面便把侍卫点倒,溜入帐里! 是刺客! 耶律华来不及惊叫,来不及思索,一个箭步,急奔过去。 帐里,并没灯火,但金盾上的明珠,映着饰金,亦自灿然,那个刺客正往柱上,拔出“龙须天胡刀”! 耶律华拔出削铁如泥,断金切玉的“巴图”,便待刺去,忽然讶叫一声—— 刺客原来是那个汉人江之琳! 他看到耶律华,亦自一惊! 耶律华毫不思索,清叱一声,扬刀一纵,“河汉摘星”,便取敌喉! 江之琳一收刀势,藏刀在后,绕柱而走,一边低叫:“始娘幸勿生疑,在下为救治令尊沉疴来着!” 耶律华一刺落空,宛如黄莺出谷,展翅一转,旋过帐柱,剑气如虹,“吴刚伐桂”取敌中胸! 江之琳见来势不凡,不敢小觑,一展身形,虚晃大刀,轻灵闪过,又道:“姑娘请听在下一言。” 虽说是王帐,究竟也没多大,耶律华见他一闪再闪,自己竟无法伤他分毫,也自心惊,这份轻功简直骇人听闻!照他身手看来,若说要图谋不轨,将不利于老父,何需拔刀?依她的冰雪聪明,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于是收剑俏立,说道:“好,你说!” 江之琳道:“请姑娘拿过三盏玉杯来,好让在下施为,替令尊疗伤。” 耶律华半信半疑,冷笑道:“我昨天求你,你还说没有灵药,今天鬼鬼祟祟前来,谁知你是真是假?” “我今天还是没有灵药。”江之琳说道:“至于不敢明言,冒昧潜入王帐,实因没有把握之故,但是可以保证,纵或无功,对于令尊病体绝不至有害,姑娘你信得过吗?” 耶律华美目一转,问道:“那么你拔刀是什么意思,而且既无灵药,要杯子干什么?” 江之琳道:“我自有道理。” 耶律华听他说得诚恳,不似有诈,而且有自己在侧,也不怕他加害老父,便打开放在柱下的百宝箱,取出三个高脚玉觥,摆在地上,然后戒备地守在老父身侧,看他耍什么把戏。 江之琳神态肃穆,蹲身下去,撩起衣袖,便把“龙须天胡刀”往腕际一划! 耶律华大惊失色,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用管!”江之琳答了一声,手腕血脉切破,血流如注,顿时帐里异香弥漫,宛如置身百花丛中。 他把手腕移近玉觥,注满一觥又一觥,碧血鲜艳,色愈丹珠,触手微温,略有烟气,一面说道:“你服侍令尊喝下,或有灵验,亦未可知。” 耶律华见他不惜输血为老父疗伤,如梦方醒,顿时五内翻腾,说是感激零涕,又像不是,只觉无法自制,泫然欲泣。 江之琳又催促一次,说道:“趁血气未走之际服下,方见功效,姑娘万勿迟疑,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茫茫依言作了,只见老父服下一杯之后,病容转为红润,微微呻吟,惊奇得不得了。 江之琳脸色逐渐苍白,兀自咬住牙关,让血流着,额上鼻心,已见汗水。 耶律华看看他,又看看老父,不知怎的,竟觉浑身乏力,机械的拿过第二杯,往老父嘴内直灌。 碧血如浆,鲜艳鉴人,那全是流自他温暧的心呀。 她忽然叫道:“够了,你会流血致死!” 江之琳闭目不理,只自移手到第三个玉觥上面。 耶律大石服下第二杯,手脚微动,似有苏醒之态——在半夜里苏醒,这还是受伤以来的第一次! 江之琳汗下如雨,注满第三杯低微自语道:“我想这样够了吧。” 三杯过后,耶律大石两眼紧闭颤巍巍掀被坐起,耶律华惊喜之下伸手扶持,觉得老父浑身炙热烫手。 江之琳急道:“不要惊动病人,心神一震,便全功尽去!” 耶律华连忙收回手来,听任老父自行盘膝坐功,回头一看,江之琳右手五指握住左腕,鲜血滴滴沁出,沾满手心,正低头想咬住衣角,想撕下衣角,作为绑带。 她倏地起身,到百宝箱取出一条银绫,跪在他身旁为他包缠。江之琳先是愕了一下,便也由她。 “我不知怎样感激你好。” “这种话不必说它。” “你不知我刚才多么恨你。” “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气人的话,说要袖手旁观,不顾我们的死活?” “我只是说不愿与金人正面为敌,上阵交锋,并没说我要置身局外。” “巴哥刚才要找你厮杀!” “他有什么理由?” “他以为你欺负我。” “很好的理由。后来怎么没来?” “我阻止了他。” “你?在那样的心情下?”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巴哥。” “不必想他——现在一切都好了。” “好了?” “好了,我的意思是说,是说只要你爹爹的病体康复,金人的飞骑队何足道哉。” “当然,只要金尊不来。” “是的,只要金尊不来。” “来了怎么办?” “他不会来,你父亲既然伤在他手,我方已无好手,他大可不必亲自出马!” 两人絮絮轻语,柔情款款,自有无限情意存在其中,江之琳见她忽腼腆,忽大胆,心醉之外,暗觉不妥,想道:“不对,不对,我烦恼已经够多了。不可再作茧自缚,明日一过,我便应远走高飞。” 耶律华纤指在绑布上打个死结,奇怪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江之琳摇手不语,站起身来,说道:“没有什么,我该走了。”单手拾起“龙须天胡刀”,在衣上揩干血迹,走近帐柱去。 耶律华趋前一步,深情地接过刀来,替他归入刀鞘。 江之琳点点头,朝她笑了一笑,掀幔走出,耶律华忽然不懂了,不知他为何急于离开,默默跟了两步,有千言万语未便倾吐,怔怔立在帐口,看他缓缓隐入夜幕中。 江之琳无限苦恼,若有所思,也许在想这一朵“自是天上多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的她吧? 还没走到黄帐,蓦听一句:“站住!是谁?” 江之琳一看,原来是巴哥,回道:“是我。” 巴哥怒目而视,冷笑道:“敌我已分,尊驾夤夜四处游荡,敢莫是试探军情?” 江之琳哑然失笑,环视邻近,再不见别的武士,想来都已安眠,养精蓄锐,预备明天厮杀,因道:“这是从何说起?” 巴哥看不见江之琳右手的绑带,苦苦相逼道:“你一来,我就觉得形迹可疑,难保不是奸细!公主请你拔刀相助你竟然峻拒,可见不怀好心,说不定明日对阵之际,会趁虚捣我后防。” 江之琳一听“公主”两字,如得天启,眼睛一亮,猛然大悟,再一打量巴哥,只见他英俊的脸上,尽是醋意,暗自想道:“这个少年默默恋上他的公主!”遂不理他,自往前走。 巴哥飞身一拦,怒道:“想走没那么便宜!与其明日交锋,不如现在一决雌雄!” 江之琳摇摇头,眼皮一翻,意味深长说道:“你找麻烦,不纯是为这个吧?” 巴哥豪放一笑,道:“好,你也算是一条好汉!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请你离开我公主远一点!” 一句话击中江之琳内心,顿时彻悟,想道:“是呀,她每天为我送饭,确是太不拘形迹,而我也不知不觉的……”一时之间,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咿唔说道:“我很欣赏你的坦白。” 巴哥冷哼一声,又道:“听着,王爷重伤未愈,公主身系吾族之存亡!她是我们的偶像,带领我们到西方去,以图他日卷土重来,自从你来之后,每天耳鬓厮磨,难免生情,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丧失民心,偶像不再是偶像,实是吾族之隐忧。” 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江之琳思置再三,答道:“你放心,我不会作出对不起你们的事。” 巴哥说道:“趁现在为时未晚,我给你坐骑,快快离开此地——你有什么权利住在我们中间,有什么权利想剥夺吾族的希望?” 这无异是逐客令,江之琳少年气盛,如何听得进去,说道:“明天有热闹看,我不忍离去——顺便问你一句,你有什么权利管我情感方面的事?” 巴哥道:“你真不走?” 江之琳懒懒答道:“我想说一遍已经够了。” 巴哥气得脸色铁青,说道:“那只好在剑下决定你是今夜该走,还是该死?” “比剑?”江之琳摇头道:“留着你那份气力吧,明天战阵上要用你。” 巴哥嘿嘿笑道:“宋人真是无药可救的民族!跟我们争战百年,还不清楚我们的脾气!告诉你,当一个辽族男子给你两条路选择时,就只有两条路好走,再没第三条!” “是这样的吗?” “当然,除非你是懦夫,不敢拔剑。” “你看我像是懦夫吗!我可以让你十招!” “海吹,海吹,你十招之内能逼我出手已算不错。” “彼此,彼此。” 巴哥见江之琳身无长剑,他是大丈夫,不拣这个便宜,说道:“你没有刀剑,我去替你拣一把。” 江之琳根本没有过招的意思,不过想略露几手,让他知难而退,因道:“用不着吧?” 巴哥也不作色,冷冷说道:“那么我们还等什么,走吧——难道你想在这里交手,等公主前来搭救不成?” 两人风驰电掣往夜幕主要的沙漠深处奔去。 沿途免不了要较量轻功,巴哥脚底生云,一路领先,滚滚而去,死命想抛下江之琳,无奈那个汉人端的奇怪,老是若即若离跟在后面,而且生似未用全力似的,心里暗生惊骇,想道:“此人未可小觎。” 江之琳亦想道:“他还蛮不错的嘛,大概不是寻常侍卫吧,这种得力之士我切莫伤了他,不然明日会少一员虎将。” 盏茶光景,巴哥当先停步,脸不红气不喘,四周空旷异常,离营区已远,再无需压下喉咙,哈哈大笑道:“有僭,有僭,就在这里吧。” 江之琳自后施施然赶到,神态自然说道:“耶律大石有将如此,何惧金兵!” 巴哥夷然一笑,渊渟岳峙,气吞山岳,说道:“我们徒手相搏,还是比斗内功?” 江之琳道:“你不是欲置我死地而后甘心吗,不必客气,请亮武器吧,我武功相当高强。” 如此轻描淡写一句,便把巴哥仅有的一分惺惺相惜之意打消,他也不客气,解下呼延鞭,看看江之琳,觉得打不下,问道:“你真要徒手打吗?赔了小命,莫要怨天。” 江之琳笑道:“这点便宜,你尽管拣吧,你不想杀我了吗?” 其实,他何止是徒手而已,左手出血,根本不能施力,还得单手会高人呢。 巴哥想了一想,真不知他何所恃而不恐,管他呢,打了再说,到时候不怕你不跪地告饶,猛的力透鞭端,“呼”的一声,沉逾山岳,一记“雪花盖顶”,当头棒喝! 江之琳凝立如山,料敌如神,心知敌人施出比“独劈华山”更俗的招式,必定暗藏杀手,俊目看住鞭影,倏地卸肩伸腰,临空跃起,与鞭尾相错而过! 要知兵家有云:“攻敌所必守,避敌所必攻”,他正是按此理而行,仗着九茎芝的大用,轻功超人一等,竟一反常道而行,不顾呼延鞭由上而下击来,反而以身喂鞭,偏偏又算得那么准,堪堪避过。 果然,巴哥绝非俗手,“雪花盖顶”招式未老,暴喝一声,运劲一戳,平胸刺出,乃是“顺水推舟”的架式。 江之琳天马行空,赞了一声“好”字!暗暗佩服巴哥年纪轻轻,功力十分老到。要知“雪花盖顶”的落势,重逾山岳,居然能制力推出,改为平刺,非生有神力,岂能臻此,只在一举手之间,把两招俗而又俗的招式,融化为神鬼莫测的杀手,自己错非知机跃起,而是左右闪避,此时纵非尸陈当场,亦要先机尽失无疑。 巴哥更是惊骇异常,那个汉人在自己变招之间,破空飞去,还有话可说,可怕的是他方才口齿托大,不想对阵之际,却心细如发,不由得不对他另作估计。 当下,怒鞭横空一扫,劲气排荡,呼啸生风,好不吓人! 江之琳右臂一按,作拍“惊堂木”之状,潜力陡生,劈开鞭网,借劲一飘,轻灵着地。 哪知巴哥败中取胜,叫声:“哪里逃?”鞭尾忽如潜龙出海,神不知鬼不觉已到胸际“膺窗穴”。 此招使得出人意外,真有克敌机先之妙用,可是江之琳更有意思,两肩一幌,不避反趋,立掌如刀,砍敌脉门! 巴哥裂嘴一笑,出气吐掌,排山倒海,啸风锐耳。 江之琳化掌为拳,当仁不让,硬接一招! “砰”地一声,两人短兵相接,各自震退一步。 巴哥笑容一敛,想道:“他的掌力也平常,比轻功差得太多了。”毫不留情再扑杀过去。 工夫一长,江之琳渐知巴哥底细,知道此人功力深沉,招式庸俗,偏偏变化多端,才气横溢,常会化腐朽为神奇,万万轻敌不得,必定是师出名门?若说天生智慧,生而知之,则他日自为一代宗师无疑。 巴哥却深觉纳闷,自己分明始终占着优势,就是难伤他一肤一发,敌人单手便把局势稳住,有攻有守,面面俱到! 江之琳来去如风,一只肉掌,得心应手,忽刀忽剑,忽点忽砍,脚下忽跃忽顿,倏退倏进,神鬼莫测。 巴哥边打边想:“看他手法杂乱无章,却又无暇可击,南方何时出了这么一个高手?好像还没听过!也罢,让你今夜开开眼界,莫笑北地无人。” 于是展开心法,先使一招“钩金倒银”,鞭影急旋,分挑各大穴,倏又化为“定一而尊”,猛扎“膺窗穴”! 江之琳见此招似曾相识,照例错身出手,欺身近敌,反砍敌脉! 巴哥大喜过望,想道:“这回你难逃公道!”左手运劲挥掌,怒涛乍涌,不可遏抑,右手收劲一抽,呼延鞭倏地回啄,“玉女掷梭”,反勾江之琳背心! 江之琳骤觉后心生寒,前后夹攻,心知不妙,潜劲骤涌,排空出掌。 “砰”地一声,暴响震耳! 江之琳双肩微幌,马步笃定,凝立如山。 巴哥浑身一震,倒退一步,真气一浊,无法收缩自如,鞭尾不听指挥,荡开三寸,“玉女掷梭”未竟全功! “他掌力何止倍增,这人简直莫测高深!”巴哥骇然想道,心性一起,鞭下时而生花托叶,时而狂风怒号,不一而足。 “不好!”江之琳凛然想道:“我再不能游斗了。” 其实,他不是怕巴哥伤了自己,而是怕自己伤了巴哥。 幸好—— 一条纤细的人影,舒展飘飞而来,风声里还带来声音:“住手!” 江之琳、巴哥两人不约而同,跃出圈外,扬目看时,耶律华已到眼前。 她想江之琳输血之后,岂能动手,气急败坏对巴哥说道:“巴哥,你是怎么闹的,我早说不许的。”说着,挨近江之琳,抓着他的手,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巴哥看两人亲密之状,心头有七、八种滋味,没有一种是好受的,勃然大怒道:“公主,此人不除去,终是后日之患!” 耶律华脸带寒霜,叱道:“你胆敢对贵宾无礼?还不赔罪吗?” 巴哥满腹委曲,哀声道:“公主,论起师门之谊,你还是我的师妹,怎可以帮助外人欺负我?” 耶律华芳心一颤,她未始不知巴哥对自己的情意,不然依他的身手年龄,正是创名扬万之时,何必屈居人下,迟疑有顷,软弱地说道:“那么求你高抬贵手,他身体不好。” 巴哥一听公主软语相求,哪还有气在,苦口相劝道:“这些日子来,我冷眼旁观,公主的行止,在下期期以为不可,难道你忘了对全族人的责任吗?” 耶律华一听,恢复了常时的冷傲,说道:“我没有忘记,你不用再说了。” 说着,与江之琳并肩走开。 路上,她问道:“你真的没受伤吗?” 江之琳翻翻双手给她看,道:“没有。” “你们是怎么闹起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江之琳侧目看她。 耶律华诧异相视,问道:“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 江之琳咬咬嘴唇,两眼平视,说道:“巴哥怪我不该太亲近你。” 耶律华先是一怔,“噗嗤”笑出声来,道:“倒像他真可以干涉我似的,我明天要问问他。” “不要怪他,他有理。”江之琳嚅嗫有顷,终于说道。 耶律华美目含嗔,认真地问道:“你真的这样想吗?” 江之琳不敢看她,眉毛一扬,说道:“我不得不这样想,你易身而处,就会了解的。” 耶律华不再作声,故意放慢脚步,赖着不走快,故意不与江之琳并行,如此默默走了一段路。 江之琳知道她在生气,可是无能为力,只好由她。 渐近营区,巴齐正当班,戒刀在手,远远喝道:“来者何人?” 耶律华趋前一步,又跟江之琳并肩而行,巴齐一看,满脸讶色,鞠躬如仪,瞠目在后,摸摸脑袋,目送两人远去。 “巴齐一定很觉奇怪。”耶律华道:“但是我不管他脑子里怎么想,你呢?” 江之琳不忍太扫她的兴头,亦道:“我也不管——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或者根本就没有脑子。” 耶律华听了,很是高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爹病势已好了七分,本来要找你面谢,是我劝他赶快安眠,不用谢。”接着,近乎撒娇问道:“你说要不要谢?” 江之琳大吃一惊,觉得北地胭脂比湘女还要多情,忙道:“当然不用谢。”一面用语言叉开道:“我有幸吃下九茎芝,算是旷世奇遇,当时差点送了我的命,如今苦尽甘来,好处真不少,我的血里有芝精,所以能够治病。” 耶律华秀眉轻蹙,疑声问道:“九茎芝?我没听过。” “以后再告诉你。”江之琳告乏说道:“现在请容在下告辞。”说着,作揖告退,往黄帐走去! 耶律华忽然心生一念,追了一步,问道:“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明天还是不肯上阵跟金人交锋?” 江之琳闻声回头,摇头道:“不,我不想出手,希望能留在帐里。”说着,招了招手,掀幔进去。 第十八章 背水一战 黎明带来了惨淡的宁静,微风拂过水草,水面明亮如镜,时起轻蹙。 有一片空地,围在水沼里面,像是湖心岛屿似的,辽人的篷车集结在那里,车中大半是老弱妇孺,军士们,弓弩在手,扼守水沼与水沼间的通路。 水沼之前,穹卢是也,所有精通技击的武士在此防守,他们都不是寻常的士卒,个个武功高强,此时都在帐内闭目养神,打坐运功。 只有几个负责瞭望的好汉,在踏着方步,四处闲荡,因为不是正式军旅交绥,而像是帮会比武,所以他们也放开了军纪,恢复了江湖中人的本来面目,粗犷不驯。 王帐里,耶律大石红光满脸,全神以待,虎目顾盼处,总是挂在壁上的“龙须天胡刀”,并无髀肉复生之感。 他奇迹似地复元,是一秘密,除他女儿之外,再无别人知晓。 耶律华骑马在各处巡视,时时以手遮目,遥望天际尽处,她知道今日之战,乃是逃亡中最大的考验,或者全军覆殁,或者解决最后的忧虑,步向坦途。 巴哥也四处照料,走过黄帐时,总投下轻蔑的眼光,江之琳就住在里面,大半天也不见动静,不知在干什么。 辽营,静悄悄地,只有临时挂起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卯时过了,如果他们还知道时刻。 不安的情绪与时俱增,最难忍受的就是死前的煎熬,远不如干脆早些来了好,有人不安地敲打兵刃,“当当”作响,单调哀沉,像是棺木下钉! 午时了,日正当中。 天际浮现一线黑痕,极缓慢的移动,但任何有经验的老手,都看得出来,来势疾如闪电! “金狗在那边!”巴齐尖声叫道,遇事大惊小怪是他的老毛病,改不掉的。 顿时,惊恐和绝望,像一场瘟疫横扫过整个营区,篷车里有稚子哀啼,闻之酸鼻。 武士们纷纷奔出穹庐,严阵以待。耶律华驰马奔向王帐,经过巴齐时,怒目而视,但没有打他。 王帐里,耶律大石神态肃然,慢条斯理踱到柱下,眼露神光,微微一笑,解下兵刃。 在另一个帐里,江之琳按兵不动,依然故我躺在毡上,以手抚沙,自言自语道:“来了!” 这时,黑线变成金点,约略有五十骑之多,兵器映日,尘头蔽空,滚滚而来! 辽族的好汉,长于马战的,各有金戈在手,跃上马鞍,习于步战的,嫌马匹累赘,只自严阵以待,后面的士卒,亦叩箭在弦! 篷车里的妇孺哀号哀号,战栗的战栗,除此之外,他们还能作什么? 只一瞬间,两军相对不及百丈,金人之服饰兵器清楚入目,在辽人眼中,个个皆是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嘴的恶魔! 耶律华看看是时候了,在王帐前下马。 众人不解其故。 耶律大石“刷”地一声,掀开帐幔,站在阳光之下,精神铄奕,神威凛凛! 辽人不敢自信,揉目一看,这是他们熟悉的王爷呀,顿时三呼万岁,欢声雷动,声震天地,气吞山河! 耶律大石微颔示意,跃上“龙驹”,在欢呼声中,缓缓步向主阵,耶律华步行随侍在侧,乱军中取敌首级,轻灵为简,她不愿骑马。 金人在驰骋之间,蓦听敌阵中鼓噪震天,不明所以,难道是欢迎大军驾到不成?为首一人,身穿紫衣的花甲老翁,引吭呼啸,锐声震耳。 一声令下,金人齐勒缰绳,明驼一字雁行并排在辽阵之前,好不壮观,毛纯膝长,一望而知是健走的神兽。 骆驼本是沙漠之舟,明驼更是此中翘楚,凤毛麟角,千中难选其一,是以金人倾全国之力,亦仅得此数,因为坐骑不够,他们虽志在歼敌,却不能派出更多好手来。 飞骑队中不乏好手,俱是响当当的角色,有头有脸的人物,亦不下十数,名字也不用细表,更有三个令人害怕的好手! 其中有个汉人,乃是名满燕赵的奇门开碑手陶摩,他曾随日京公子上终南山夺宝,身手可想而知,这时他和古鲁特两人,临时衔命同来,在队中却屈居第三。 再一个是金尊三徒铁塔真,此人堂堂是金主座前十二红衣侍卫之一,善使一双銮铃乾坤圈,是大金国中有名的勇士。 高高骑在明驼上,位于陶摩和铁塔真之间的紫衣老翁,便是主帅托托儿,他技高位尊,宠命优渥,身份还在“万夫长”之上,不亚于大将军,论其功力,确亦有独到之处,“五行回风”和金尊的“宿海幽风”是一路的,伤敌于无形,“貂步二十四转”身法,更称一绝,乃是关外武林中有数的人物! 耶律大石看到托托儿赫然出现,表面虽不露声色,心头着实吃惊,忖道:“这老魔也来了!往昔也未必惧他,但是今日大创初愈,只怕招架不来。” 托托儿凝目看清骑在盖世名马“龙驹”上面的,乃是何人,惊恐之情,还在耶律大石之上,骇然想道:“这老匹夫不是伤在国师手下吗?现在应该去死不远,怎生好端端骑在马上?莫非有异术不成?” 耶律大石见状呵呵大笑,问道:“尊驾面露讶色,想是奇怪老夫康泰如恒吧?” 托托儿夷然一笑,骂道:“老贼休得夸口,今日必叫你难逃公道!” 耶律大石辞色不改,谈笑自若道:“天生徳与余,金狗其奈我何?” 托托儿勃然大怒,吼道:“老贼休得逞口齿之胜!老夫看你除非死无葬身之地,不会知道我大金国威!” 说罢,紫袍一扬,金刀出鞘,箭上弦! 耶律大石公然不惧,抚髯颔首示意,巴哥振臂一呼:“杀!” 辽族壮士士气如虹,奋不顾身,冲阵而出,篷车里的军士呐喊助阵,鼓噪振威。 金人射出乱箭,因为箭簇在高手面前,不起作用,旋即纷纷跃下明驼,弃弓扬刀,上前扑杀! 耶律华拔出“巴图”,柳腰一摆,掠向托托儿! 托托儿垂目不动,端端正正骑在骆驼上,理也不理,身旁的铁塔真,横身把她拦住,心中亦知此女并不易与,也不敢轻敌,銮铃五行轮在手,嘴里喝道:“小妞儿,我来陪你玩玩!” 耶律华玉面含嗔,杏目露威,“巴图”游龙一挥,白光一道,挟万缕沁人凉风,刺向铁塔真! 铁塔真轻噫一声,銮铃五行轮,上下其手,上打耶律华头部,左手含劲一扫,拦腰切去,铃声急响,震人心肺! 耶律华使个“稚凤惊龙”之势,“巴图”旋风轮转,下挑上拨,“当,当”两声,轻点五行轮,一沾即退,疾如迅雷! 铁塔真但觉铃声一乱,铃底发出的万钧力道,宛如泥牛入海,了无踪迹,不觉惊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一面收胸吐气,五行轮有恃无恐,交叉成文划向耶律华玉脸,正是乃师金尊得意之笔“画眉钩脸”! 耶律华见来势不凡,不敢再拣“四两拨千斤”的便宜,单足斜跃,柳腰随着款摆,去而复来,春笋纤指使出,“华陀探针”疾点铁塔真“阳关死穴”! 这一手使得出人意表,端的又惊又险,好在铁塔真并非弱者,暴退三尺,避过敌锋,同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身形未定,骤然作个“饿虎扑羊”之势,取敌中胸。 莽汉娇娃,有攻有守,战在一起,一时难分胜负,谁也不敢稍为分心,直把身外的恶战置若罔闻。 那边,巴哥迎战陶摩,正是将遇良材,辎铢并较!陶摩的武功,以“奇门”为名,可见诡谲之一般,掌法凌厉,变化无穷,绝招“单掌开碑”,名重武林,力大无俦,非同小可,等闲人物,莫敢轻撄其锋! 巴哥则拙中藏巧,看若朴实无华,实则巧夺天工,使来使去,尽是一些俗而又俗的招式,诸如“白鹤亮翅”、“毒蛇出洞”、“仙猿进果”、“金鸡独立”等,然而变招换式之间,每每出人意表,陶摩起初不知就里,好几次差点着了道儿! 其余诸人满场驰走,胜负互见,血肉纷飞,惊心动魄。他们并非抓对儿厮杀的,辽将有以一敌二的,金人亦有,各各凝神应战,无暇他顾,直杀得日惨云暗,鬼泣神号! 全场中无所事事的,只有双方主将耶律大石和托托儿两人都勒骑凝立,指挥若定,不时含威对望,怒发冲冠! 托托儿发现有四名辽将,迎敌之外,苦苦死守在耶律大石身侧,似乎是游刃有余,大半的注意力用在保护主帅,心下不由生疑,想道:“老贼莫非有诈,伤势根本没有痊愈,出来压阵,只是装个幌子?” 于是,右手指天,低喝两声。 场里状况,立时改观,金将纷纷边战边走,朝耶律大石蜂涌而去,辽人虽然苦苦死缠,然而于事无补! 耶律华目睹心惊,想道:“不好,金人在对阵之际,说去就去,可见‘平分春色’的局面是假的,他们行有余力呢。” 她稍一分心,便居于劣势,铁塔真乘虚而入,“銮铃五行轮”灿烂夺目,虎虎生威,招式中还有些不雅的动作,比方说,他现在飞足一踢,就是踢人家小腹! 耶律华又羞又怒,飘身远扬,脚下略一沾尘,若不胜力,突然清叱一声,“乳燕穿林”外还带“麻姑献桃”,怒惩恶徒,还以颜色。 可是,她也无力再注意旁边的局势了。 耶律大石见敌兵一匝一匝将自己围在核心,眼中神光四闪,好不吓人,却仍不动手。他身旁的四个虎贲之士,死命力斗,一时之间,尚称无碍。 托托儿面含笑容,远远看着,眼见苦攻不下,笑意渐渐隐去,蓦然喝道:“古鲁特、忽虎听命!” 古鲁特等二人,本来是日京公子的贴身侍卫,膂力惊人,抗鼎托塔,视为常事,一听主帅点将,奋其神威,狼牙棒锐不可当,刮起一股狂飈,叩飞辽将,独拔头筹杀近耶律大石! 辽人大惊失色,古鲁特心头狂喜,他一向自承武功天下第三,仅次于金尊和日京公子,去年在终南山吃过萧尼的亏,勉强把身份递降一位,这回出征之战,亲见托托儿露了一手,于是屈居第五,如今有幸跟耶律大石过招,心头咕噜道:“可万万输不得,天下第六太没味儿。”想着,狼牙棒一挑,一招“老君炉倒”沉逾山岳,碰向耶律大石头颅。 耶律大石看看棒影如山罩下,龙吟一声,一口光映日月的天胡刀擎在手里,顺手一勒,便把古鲁特连人带棒碰飞! 辽人见主帅一个照面便劈败敌将,海啸也似地叫声“好!” 古鲁特霉星高照,跌倒在地不算,背上还结结实实挨了一刀,更不幸的是伤不致死,叫他还得面对自己“天下第六”的现实! 耶律大石一扬缰绳,龙驹破空飞起,从诸将头上跃过,不用突围,便已出险,怒马泼剌剌地奔向托托儿! 托托儿勃然大怒,趋前迎敌,身形一耸,便从座骑上拔飞而起,扑袖鼓风,盘旋在空中,引吭尖啸,更似鹏鸟,右手如刀指地,发出最后的攻击令! 指地令一下,军情又是一变,双方军容,孰弱孰强,顿时分明!金将宛如得到神助似的,功力暴增一倍,本来以一敌三,不分胜负的,固然立刻占到上风,以三敌一的,立刻撤走两人,剩下的一人,也没陷入下手! 只这一瞬间,金将便空出十来个人手来! 多出来的金将一齐往水沼后的篷车群奔去?? 辽国士卒早控弦相待,万箭如潮涌出,封住通道,金将徒呼负负,无可奈何。 水沼之上,虽然箭簇疏落,然而沼水深可及膝,自会凝滞身形,难保不被箭矢射个透穿,他们都裹足不敌贸然深水冲去。 然而箭簇之类的寻常武器,只能阻这些武林好手于一时,岂能挡他们永久,僵持盏茶光景,金将散开,对篷车作包围之势,各自展开身形,把兵刃舞个泼水不入,由四面八方侵入! 耶律华、巴哥等大惊,然而分身乏术,与事无补,耶律大石苦苦撑住托托儿攻势之余,含泪想道:“天啊!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眼看辽人的残卒老兵,妇孺稚儿便要惨作刀下之鬼,突然—— 有一个年少后生,从篷车轮下冒冒失失窜出! 巴哥远远认得这是江之琳,想道:“他不是在黄帐里睡大觉吗?” 一阵奇妙的感觉,出现在他的心头,他是恨江之琳的,认为这个汉人在公私两面皆是潜在的敌人,如今见他现身,骤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愿意同江之琳化敌为友,这种突来的情绪,使他精神高亢振奋,凭空生出万钧力量,呼延鞭骤然生威,大大困窘了奇门开碑手陶摩。 耶律大石以病后之身,迎战托托儿,本来稍居劣势,这时骤见江之琳神龙出现,救我灾黎,胸头大石放下,想道:“是天助我也,我早该想到还有他!” 手中的“龙须天胡刀”生似通灵之物,感染到主人的愉快,更趋灵活,立刻扳成平手。 耶律华更是心花怒放,喜孜孜想道:“果然他是貌冷心热……” 心头一喜,“巴图”更是得心应手,翩若惊鸿,驰走如意,化为一朵祥云,环身不散,把铁塔真逼退二步多一点! 江之琳浑然不知自己的出现,给了辽人多少帮助,只自施出“空手夺白刃”功夫,朝一员金将手中的雁翎刀伸去! 论他手法,也非玄妙,只是快得出奇,一个照面间,便手到擒来,那员金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愣在当场,想道:“怎么搞的?” 江之琳没给金将多少时间思索,反手用刀柄一叩,便把金将送入水沼里! 他自己也没有时间思索,忽虎在左侧丈余处出现,江之琳左肩一幌便已赶到,忽虎第一瞬间觉得这后生似曾相识,第二瞬间发现自己小腹被踢了一脚,腾空飞起,第三瞬间身在水中央! 江之琳无暇管忽虎死活,俊目视处,遥见篷车群的另一角,有一员金将正扑近篷车,忙不迭飞脚一纵,两个起落赶去。 这人正是企图带伤立功的古鲁特,他一见天神乍降,惊恐之余,“呼”的一棒,迎头痛击! 江之琳雁翎刀一幌,震得古鲁特虎口发麻,创处激痛,同时左手含劲抓去! 古鲁特一见是寻常手法,方待拆解,无奈江之琳手法迅疾如电,岂容敌人拆招化式,早一把抓过,抛向水沼,突然想道:“这人好生脸熟——” 一念未毕,远处有警,又有金将突破乱箭到来,遂展开身形,狂风一样吹了过去,方待一掌劈去,右角又见敌踪,相距约有一丈! 好个江之琳,左手划圈,右手由圈中套出,施出惊世绝俗的“蜃沙神图”! 这是他第一次在对敌之际用出,只见一股成形剑芒,宛如青龙吐水,白练一条由刀端冒出,带着悦耳清响,在两员金将伸出的兵刃上一圈! 可怜的两名金将,只觉一股锐如刀锋的金风到来,兵刃上受到雷霆一击,再把持不住马步,两人碰头相撞,跌个发昏,昏倒在当场。 两把雪花大刀,落在地上,刀上留下一条鲜明的刮痕! 江之琳亦自惊心,轻嘘一声,又飞到南角去退敌。篷车群处处有警,他像救火似的,忙着打救,一身化为十数,比一根羽毛还轻,在车篷上飘飞,一时在此,一时在彼,把偌大的篷车群,照应得面面俱到! 十来个金国好手,从四角潜退,总如遇到鬼魅似的,在莫名其妙中打了回票,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 辽之士卒,羽箭专射落水金狗,“嗞,嗞”连响,金将伤亡累累,惨号之声,此起彼落,血染水塘红。 穹卢前面,剧战方酣,金人见江之琳的身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东砍一刀,西劈一掌,南踢一脚,西出一拳,便把弟兄们打得落花流水,无不触目惊心,无心恋战,各自加紧施为。辽将不敌,或死或伤,只剩耶律大石和巴哥等数堆人马,犹未败下阵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江之琳越来越闲,手脚越来越松,终于无事可作,来犯的金将泰半沉溺在水沼,再无力爬起。 他看着手里的雁翎刀,干干净净,一丝血痕也没有,微微一笑,赶到前头观战。 托托儿力敌耶律大石未占上风,心头焦燥,想道:“今日兵分两路,一路牵制敌方主力,一路捣敌后防,前军可谓稳操胜券,不想后路竟悉数败在一个年青小子手下。” 他是行家,江之琳举止飘逸,取法于大气的流衍,暗合奇珍异兽的活泼生命,充满生机活趣,身姿闪挪,线条飞动,染成一片蓬勃的画面,一派隐然可识的异日宗师风范,跃于眼底,焉有不惊之理? 这时见江之琳走近,以为是助拳而来,越发着急,心神一分,章法略乱,耶律大石当仁不让,“龙须天胡刀”精芒吐跃,刀风森冷,连环三招,精奥无比。 托托儿跄踉退后三步,忖道:“不出险着,难以立威,老匹夫,我倒要看你有多大能耐!” 意存心底,身形由踉跄的步伐,顺势一跃,倒头急旋,两眼煞火四闪,陡然开口,状若蜀犬吠日,“嘓”的一声之后,衣裳无缘无故膨胀起来,由全身逼出震脉伤经的“五行回风”! 一股愁雾似的凉风,悠然透过衣裳,森冷阴寒,不缓不疾,无处不在,掠过沙面。 耶律大石曾败在金尊的“宿海幽风”之下,见状暗叹不妙,暴退一丈,操刀遮背,旋风急舞,刀端涌出缕缕阳和之气! 无奈“五行回风”稳缓实疾,像只魔掌似的,轻轻伸出,搭在后肩,耶律大石浑身一软,瘫痪倒地! “爹!”耶律华远远看到,惨呼一声,狂风急电也似舍敌奔去,无奈距离太远,救援不及,眼睁睁看托托儿扬起一掌,直捣老父心窝—— 江之琳眼见耶律大石倒地,早一个箭步纵近,适当托托儿落水下石之际,相距还有丈许,无计可施,忙以雁翎刀代剑,施出“蜃沙神图”! 剑华才露,光芒万丈,拨云见日,“五行回风”愁雾乍散,排荡游扬,反扑回噬!托托儿骇然,聚气相抗,挥出一掌,击碎逆风,即在此瞬间,电不及发,石不及落,锐利的剑气刺在左肩! 只听狼号猿啼一声,托托儿腾空后扬,滚飞三丈有余,血流如注,滴滴醮在沙上,留下一道血痕! 铁塔真本来死追耶律华,不料瞬间之中,变化如是之大,愕了一下,急步如飞,前往照应托托儿。 耶律华哪有工夫理他?连奔带纵奔向老父。 金之诸将,见主帅负创,黑衣侍卫也弃敌而去,军心顿乱,辽人亦然,双方俱是乱砍乱杀。 巴哥担心耶律大石的伤势,手下卖个破绽,拖鞭而遁。开碑手陶摩又何尝不关心托托儿,亦跃开奔走,一见江之琳,惊“啊”了一句,愕然愣住。 方才剧战之间,心无旁骛,再加江之琳身法太快,又隔水沼穹卢,陶摩只知对方来了一个厉害角色,现在才看清卢山真面,顿时认出他是何人,嘴里“菜人”两字,方待叫出。 江之琳亦是一怔,远在绝域看到陶摩,实不亚再世相逢,嘴巴一张,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在那边的铁塔真抱起托托儿,跃上明驼,单手向后挥动,口作长啸,一骑当先撤退。 金将包括陶摩在内,纷纷弃敌逃遁,夺骑尾随狂奔,辽人也不追击,只看着驼队滚滚远去,扬起千丈沙土,沙幕遮住了日落,也遮住了金人的身影…… 第十九章 踏沙归去 在月亮出来前,漠地上下了一场罕见的细雨,洗净了沙地上的血迹,空气一变为清新,再没有腥膻之味。 入夜。 穹卢里一片宁静,受惊的孩子睡在母亲的臂弯里,战士们则依戈而眠,入暮那场惨烈的搏杀,业已过去,就像不曾发生一样。 当月色正悬中天,从无数穹卢暗影中,闪出两道人影,其中一人,还牵着一匹马。 他们是江之琳与巴哥。 由于江之琳的现身退敌,已使巴哥将心中敌意全部化消,而且心中还蕴藏着无限尊敬。 但此时,他们却沉默着,不交一言,他们只是轻轻地互望一眼,在他们来说,已经足够相互了解。 两人越过了水沼,江之琳翻身上马,轻声道:“请代我向王爷及公主致意,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救命之恩。” “你突然不辞而别,公主会对我误解的。”巴哥神情黯然。 “不会的。” 江之琳挥了挥手,辔缰轻动,踏上了征尘。 此时,明月中天,江之琳仰首看了一看,心中无限感触,不可知的命运,正像高天抖翅的鸟,一些渺渺茫茫的暗影写在云间,总是那样短暂而哀迟,总是…… 巴哥寂默地立着,看着那远去的暗影,一缕由马蹄卷起的黄尘,渐渐升起,渐远……渐远…… 当巴哥眼前已看不见江之琳的身影时,心里的影子却越来越加深了,当时不禁喃喃自语道:“他是应该去的,一个英雄人物,不会属于任何人……” 突然,一声长长的马嘶从微风中传来。 那嘶声在乳白的月色里,从徐徐的风中,久久回荡着……它唤湿了巴哥的眼瞳。 随那嘶声,黄帐幕帘飞快掀开,一道人影,闪电似地奔了出来。 巴哥认得出来,那是他们的公主耶律华,于是快步迎了过去。 两人一照面,耶律华锐利的目光,已看出了巴哥的神情,怆然问道:“他走了?” 巴哥默然点头。 温驯的耶律华突然变得神情激怒,秀目圆睁,蛮靴陷入沙地数寸。 “啪!”耶律华皓腕一抬,掴了巴哥一个耳光,声音近乎沙哑地叱道:“你可耻!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这样逼他?” 巴哥摸了摸热辣辣的脸,没有答话,也不愿解释,他知道天上明月可以作证,他是多么渴望江之琳留在他们这一行列之中啊! 是的,月亮可以作证,因为它现在可以看见江之琳在月色中单人孤骑踏沙归去的神情。 …………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行行复行行,幸好巴哥事先为他准备好许多干粮和清水,江之琳才得不虞饿渴地重入中土。 难得巴哥还为他准备一些碎散银子,江之琳首先买了一件月蓝衣衫,一方文士巾,整了整发,剃了剃须,显得容光焕发,风采翩翩。 在漫漫无垠的沙漠里,江之琳只知挥鞭策马,一心赶路,可是如今一进玉门关后,他反倒踌躇起来了。 脑海里始终旋着犹豫不决的问题:“往何处去?” 是的,往何处去呢?自己此次为了芸姐负气出走,就如此回去么? 在客栈中,江之琳瞑目忆想,旧日情景又浮心头。 林香芸……长长的两条大辫子,大眼、小嘴,标准的美人胚子,做汴梁江家的儿媳,绝对够资格,可是偏偏她比江之琳大了三岁,而且……而且她又只是一个镖师的女儿,于是…… 于是,江之琳的母亲反对,不但如此,连近亲远戚也帮着来反对。 “一个世代书香的宦门之家,岂能讨一个弄枪使刀的姑娘家来做媳妇,怎不教汴梁的人笑掉大牙?” “那林姑娘的父亲,仅仅是顺风镖局一个二流镖师,而顺风镖局又只是汴梁城中一个最起码的镖局,女家在汴梁无头无脸,门不当,户不对啊!” “…………” 这些信口开河的人,说来轻松,但却苦了江之琳和林香芸了,因为他们有他们的誓言和感情。 江之琳从八岁开始练功,就是芸姐的父亲为他开的蒙,练气、练功架,都是芸姐陪着他。 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几年下来,那份情就种得深深地拔不出来了。 海誓、山盟!明月、青山、流水、过雁,都曾为他们祝福,但…… 江之琳只觉得嘴角涩涩的,原来不知何时泪珠儿顺着腮边淌了下来。 江之琳重又闭上了眼帘,可是脑中的幻景却又变了,……骆珊……朱玉。 当朱玉那一张憨气十足的脸呈现脑际之时,江之琳心中蓦然一动,俊目也随即睁开。 “对!”江之琳心中暗叫一声,同时双掌相互一击,自语道:“先去找到矮叟朱汝再说……” 江之琳似乎一经决定,即有迫不及待之势,立即算清房饭钱,跨马扬鞭,直奔砦原。 目下,江之琳腹中芝精已尽散血脉之中,精神抖擞,再加上胯下征骑,是巴哥千选百拣的良驹,扬鞭一挥,不过三日,又到了千松岭下。 江之琳曾经发过誓:“我宁愿碰到一百个骆岩,两百个金尊,三百个钱冰,也不愿遇到半个这种鬼女孩。” 可是,当江之琳勒马停蹄,遥望岭上苍松时,心里又不禁想道:“我宁愿放过一千个耶律华,一万个骆珊,只要再能跟那个鬼女孩见一次面,说一句话也就够了。” 嘿!心愿灵得很,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突然,江之琳身后传来一声清叱:“喂!你呆在这里看什么?” 江之琳蓦一回头,心里真乐开了,她不正是自己要找的朱玉姑娘,当下在马上一拱手,扬声道:“朱姑娘,我正要找你。” 朱玉像突然受惊似地叫道:“呀!你找我?你是不是那个‘五马分尸’?” 那股稚气和憨态,真令人喜爱。 江之琳笑道:“朱姑娘不要误会,那是说着玩的。” 朱玉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指了指江之琳胯下马匹道:“说着玩的?你看你连马都带来了,你一匹,加上我的四匹,刚好够用。” 江之琳顺着朱玉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山麓边停着一辆铁轮篷车,四匹枣色健马,马与年前所见一样。 江之琳微微一怔,问道:“朱姑娘的驾车不是卖了么?” 朱玉眼珠子溜溜一转,道:“我才不卖哩!卖掉了马车,我那两个大铁槌,岂不要让我扛着走。” 江之琳拍了拍后脑,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记忆,喃喃自语道:“去年我明明看见一个壮汉驾着你的车子……” 朱玉娇笑连连,花枝乱颤地道:“喂!我说‘五马分尸’!你可让姑娘我骗了吧!那个驾车的壮汉就是我。” 江之琳猛力地摇了摇头,迟疑地道:“是你?环眼、浓眉、络腮,嗯?” 朱玉眼睛一眯,作了一鬼脸道:“那有什么稀奇?难为你还在江湖上闯南到北,走东跑西,连这一点骗人的易容术都不识。” “易容术?” 江之琳猛然省悟,心中不由诅咒道:“这个鬼女孩,我宁愿……” 江之琳可没有说出来,腿上一用劲,那马儿朝前跑了几步,面含笑容地朝朱玉阿谀道:“易容术在下识得,不过像姑娘装得这样像的,实在少见,所以会被姑娘瞒过。” 朱玉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江之琳乘对方颇为高兴之时,立即单刀直入地道:“请姑娘带路,在下有要事见令尊。” 朱玉笑颜一敛,蛾眉轻轻一蹙,轻噢一声道:“你找我父亲?” 江之琳点头应是。 朱玉又问道:“我父亲认不认识你呢?” 江之琳想了一想,答道:“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 朱玉皱眉摇头道:“我父亲从不见来历不明之人。” 江之琳疾声道:“朱姑娘,我是有来历的。” 朱玉神气活现地道:“说给姑娘我听听。” 江之琳神色凝重地道:“请禀报令尊,就说汴梁江家之后求见。” 朱玉心中暗暗一喜,忖道:“原来母亲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叫什么来着,噢!对了,江……之……琳。” 这“鬼女孩”素喜捉狭,心里有底,面上却神色不露,一撇嘴唇,语气不屑地道:“我管你是什么姜家、葱家、蒜头家,连我都没有听说过,我爹哪会认识。” 江之琳又好气又好笑,正在无计可施,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说道:“朱姑娘!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使姑娘相信我的来历。” 朱玉大模大样地点头应道:“好!试试看。” 江之琳拔出佩剑,亮剑起手,使了一个“耘田大九式”的门户,朗声道:“朱姑娘识得吧!” 朱玉虽从母亲口中约略知道这江之琳与自己父亲有点关系,可不知江之琳也是本门传人。 如今,一见江之琳亮剑使出了“耘田大九式”的架势,心中不由一惊,尤其江之琳剑尖抖动之时,剑气飞漩数尺,复又由惊生佩。 但这“鬼女孩”心机颇深,毫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来找我父亲学剑的,只怕他老人家未必肯教你呢?” 如果换一个人来说这种话,江之琳早就要大发雷霆了,如今既已知其心性,自然不以为忤,说道:“烦请姑娘带路。” 朱玉鬼心眼一动,抿了抿嘴笑道:“带路不难,姑娘我有一个条件。” 江之琳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又要耍什么花样?”当下答道:“姑娘请讲!” 朱玉两手插腰,一派君临天下气势,摇头晃脑道:“我要考一考你。” “考我?” 江之琳一愣,心想:“你还想难倒我?” 朱玉呲了呲牙道:“你不要以为你拉得住我的马车,你就算力气大,是不是?我敢打赌,你举不起我那两个大铁槌。” 江之琳笑道:“让我试试看。” 朱玉一本正经地道:“一言为定,你若举得起,带你去见我父亲,否则别想。” 朱玉蹦蹦跳跳地向篷车走去,江之琳则夹马相随。 来到驷马篷车的旁边,江之琳翻身下马,那两个其大无比的大铁球,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车厢里。 江之琳去年在山南寺已然见识过,知道这两枚铁球一真一假,一枚重不过四两,一枚却重逾千斤。 江之琳心里有数,索性把两枚铁球都当真铁球看,当下拿桩稳势,双臂同时运功于腕,方待向那两枚铁球抓去。 “慢着!”朱玉粉臂一拦道:“拿起来,脚不能幌一下,否则算你输。” 江之琳见朱玉一本正经,真像这两枚铁球重如泰山似地,于是小心翼翼地两手紧抓铁链,哈气运功,全力往上一提。 “噗通”一声,两枚铁球是提起来了,可是江之琳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原来那两枚铁球都是假的,江之琳估价过高,用力太大,以致重心不均,一屁股坐到地上。 朱玉这“鬼女孩”可乐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笑,一边奚落道:“两枚铁球一共不到半斤,竟让你摔了一个大觔斗,你看你多差劲。” 江之琳满面胀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朱玉虽爱逗弄人,可是母亲交待的大事,可不敢躭误,连忙一收笑声,趁机下台道:“君子报仇三年,你去年拉我马车,我今天摔你一跤,你不欠我,我不欠你,走,上山。” 江之琳又好气又好笑,真有点教人啼笑皆非,如今一听“上山”两个字,精神一振,随手就去牵马。 朱玉拦阻道:“马就拴在这里好了,你不是跑得很快么?你就走两步吧!” 江之琳笑道:“这马乃一友人所赠,万一丢了……” 朱玉神气十足地道:“这千松岭下如果丢了马儿,那还得了!我爹纵然不管,姑娘我也会不依哩!” 江之琳一皱眉头道:“朱姑娘不让我牵马同行,是为了……” 朱玉刁横地道:“教你拴在这里,你就拴在这里,方才摔了你一跤,你要记恨我,半路上给我来个‘五马分尸’,那我怎么办?” 一年前的一句笑话,不想这“鬼女孩”记得这样死,这样真,江之琳不禁哑然失笑,说道:“少了我这一匹,我就没有办法么?你车上还有四匹马哩!” 朱玉哼了一声道:“我敢跟你打赌,四匹马你就分不了我的尸,要不然,你自己也凑一个数。” 话声中,身形一旋,飞快地腾上了车座,手中皮鞭在半空中打了一道圆弧,“叭哒”一声脆响,十六只蹄子一齐攒动,如飞般向千松岭奔去。 这“鬼女孩”骂人不拐弯,江之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一展身法,随那马车向山上奔去。 岭上苍松虬干错杂,山道崎岖,巉岩峥嵘,嶙峋怪石,处处可见,但朱玉驾着那驷马之车,风驰电掣,如履平地般长驱而行,江之琳不禁叹为观止。 越千松岭后,即是砦原,但朱玉驾车上得岭脊后,并不再下山,只见沿着脊向西南方奔去。 上得岭后,朱玉一松辔缰,驷马之车行速稍缓。 江之琳虽然未被朱玉抛得老远,但心中也不由暗道一声“侥幸”,若非九茎芝之助,今天势必出丑不可。 前行约摸盏茶光景,马车突然沿一道堑壁而下。 原来堑壁之下有一条栈道,江之琳近前一看,道旁立一石碑,碑上写着“辛山道”三个大字。 字是运用指力所书,铁划银钩,入石盈寸。 “辛山?”江之琳心中喊道:“原来这里是本门的基地啊!” 出了栈道,转过一个山坳,一片偌大平原突然呈现在眼前。 平原中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倒也井然,阡陌之间,并有农人荷锄行走其间,江之琳方才明白“辛山老农”何以要称“老农”的道理了。 江之琳不由赞道:“好一座避秦乱的世外桃源。” 江之琳原以为本门至尊矮叟朱汝,定是率妻栖于林间草寮,或者高山古洞,殊不知此地房舍俨然,人口众多。 马车轻缓驶进村庄,庄院门口同样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写着“辛山农庄”四个大字,与径道旁之石碑,出自同一人之手笔。 朱玉尚未下车,早有一名农庄打扮的健壮妇人迎上来,接过缰辔,将马车往庄内后院牵去。 朱玉回身顺手拿起车厢内的两只大“铁”球,矫健地跃下马车,粉臂一挥道:“你叫江什么来着,跟我来。” 江之琳紧随其后,进入庄院正中一间宽敞的瓦屋。 朱玉尚未进屋,已经拉开喉咙嚷了起来,道:“妈呀!你老人家说的那个人来了。” 江之琳蓦见一个年约半百的妇人自屋内探首而出,像是两眼昏花似地,用手背用力揉了一揉,将江之琳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够,良久方道:“你莫非就是汴梁江家的江公子?” 江之琳恭声道:“不敢,晚辈江之琳拜见……” 江之琳方待下拜,只见那妇人略一摆手,一股劲风暗暗而至,将江之琳弯腰屈膝下拜之势托了起来。 “江公子何须行此大礼,草堂请坐……玉儿!快请你爹去。” 朱玉向江之琳伸了一下舌头,蹦蹦跳跳地奔向后进去了。 江之琳遵命坐下后,启齿问道:“晚辈来访,前辈何以先知?” 妇人淡淡一笑道:“去岁萧尼曾过此一游,谈起江公子,老身曾令小女迓迎,不意小女顽皮成性,以致失之交臂,因而耽误经年。” 江之琳随口赞道:“令媛倒是聪明活泼得很。” 妇人神色正经地道:“萧尼也曾谈及公子巧得九茎芝之事,看公子面色红润,肤色晶莹,莫非芝精已化入经血?” 江之琳点头答道:“晚辈昏睡几达一年之久,目下芝精业已溶入经血之中了。” 妇人浩叹一道:“凡事俱有天定,不可强求,许多武林大豪,殚精竭虑,废寝忘岁而不可得,江公子无意企求,芝精却又自送上口,此乃本门之一福也。” 二人正言谈间,一声娇呼自后屋传来:“妈呀!爹来了。” 江之琳心神一振,连忙整巾理服,垂手起立。 门启处,一个五短身裁,老态龙钟的灰衣老者,健步而出,双目如炬般打量着江之琳。 江之琳连忙兜头便拜。 “晚辈江之琳参见老前辈。” 矮叟朱汝轻嗯一声,一挥袍袖,朝朱玉吩咐道:“玉儿!快去搀扶江公子起来。” 朱玉在乃父面前,倒是庄重乖巧,应了一声,走到江之琳面前福了一福道:“江公子请起。” 野劲全失,端的像一只出谷黄莺。 江之琳轻应道:“多谢姑娘!”挽襟而起。 矮叟朱汝连声呼坐,江之琳依言坐下。 矮叟朱汝锐利目光将江之琳又看了一遍,皓首连点道:“江家出了你这一块良质美玉,总算不辜负先人授艺一番心意……咦!你好像近年又习过别样武功?” 江之琳不知所以地茫然道:“不曾啊!晚辈只是服下九茎芝……” 矮叟朱汝接口道:“老朽知道……嗯!……你年前可曾遇见什么异人?” 江之琳突有所思,疾声答道:“有!有!有!……此人曾为我‘聚火开关’……不过……咳!此人曾经败在前辈手下。” 矮叟朱汝枯眉一皱道:“败在老朽手下之人,不在少数,但是谁能具此‘聚火开关’的功力?” 江之琳似在惋惜一个生命的消逝,以悼念故友的心情,无限欷歔地道:“他就是十年前败在前辈手下的四方上人。” “谁?”矮叟朱汝有些吃惊地道:“东西南北人?如今他的功力竟然这样高?” 江之琳眼瞳朦胧,凝望天际,声音像是在梦呓:“像一颗流星一样,在殒落前的一剎那,总是格外光辉而灿烂,可惜当他功力几达天人境界之时,仅仅只活了两个时辰。” “啊!他死了?” 矮叟朱汝语气中也有了惋惜的意味。 江之琳黯然点头应道:“他在那短暂的两个时辰之内,做了两件大事,一是除去了无恶不作的封国夫人。一是为了晚辈施以‘聚火开关’。” 江之琳接着将封国夫人如何施诈击伤四方上人,四方上人为了保护本门心法如何自毁“舍利子”等等……一一细叙。 矮叟朱汝听罢,浩叹一声,道:“此僧虽然行径乖张,心高气傲,倒还算得上是一个正派人物,唉!真正可惜。” 第二十章 谁识我心 大家都沉默在一片哀戚中。 “早知此僧个性如此刚烈,当日比武,实不应存争胜之心。” 江之琳缅怀往事,神情无限忧伤地道:“可怜他临终时仍穿着那条女裤,申言待其四个弟子胜过前辈,方可为其换装。” 矮叟朱汝苦笑道:“他那条女裤可能脱不下去了,因为老朽自今日起,将卸却这‘辛山老农’掌门之职,此生将不会再与任何人交手动武了。” 江之琳接道:“四方上人曾有遗言,胜了前辈的传人也是一样。” 矮叟朱汝摇头苦笑道:“那更不可能了,老朽的传人是你,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胜得了你呢?” “我?”江之琳突如其来的一惊,疾声道:“晚辈何能当此重任?” 矮叟朱汝自身上掏出一面金牌,扬了一扬道:“江公子自今日起,将是‘辛山农庄’的第三代掌门人。” 江之琳慌不迭地推让道:“晚辈前来旨在……” 矮叟朱汝挥袖制止江之琳说下去,同时扬声喝道:“老朽凭本庄金牌传令,江之琳为先人第二代传人,为本庄第三代掌门人,接着……” 一道金光,挟着万钧之力,直向江之琳飞来。 江之琳不容犹豫,双手将金牌接住。 朱汝夫妇以及朱玉纷纷屈膝下跪,异口同声地道:“听候掌门人差遣。” 江之琳连忙将金牌拢入袖中,连喊请起。 三人纷纷起立,朱玉却暗中嘀咕道:“好哇!这次我可到了他手下啦!他若心一横,真要来个‘五马分尸’……唉!但愿他是个不记嫌隙的君子吧!” 矮叟朱汝道:“下月望日,就是东西南北人约定十年后湔雪前耻的日子,他的四个弟子,必定会前来为师雪耻的,到时,掌门人是否要亲自出动?” 江之琳稍一迟疑,即答道:“晚辈要亲自去会一会他那四个弟子。” 命运是最会播弄人的,江之琳从一个宦门之家走入武林道中,如今竟又做上了武林中颇有名气的门派——“辛山农庄”的掌门人,江之琳不由得感叹世事太无常了。 ………… 时光如捧在手心中的水,悄悄地从指缝中溜去,岁月老是赶在人的前头,一个劲地朝前奔,拉不住,也拴不牢。 转瞬,这个月的望日到了。 比武的地点在千松岭上,听涛亭旁的一片草坪上。 大清早起来,江之琳下了一道自做掌门人以来的第一次命令,那就是:“任何人不得擅离农庄一步。”换句话说,任何人也不能到现场观看比武的情形。 正午,除了微风吹过松间激起的声涛外,整个大地,一无声息,连喜欢唠叨的蝉,也一个一个地躲在清凉的树叶下,大享清福。 晴空无云,天气显得燠热干燥,但江之琳的心情,却燥得赛过天气十倍。 “来了。” 江之琳眼睛蓦然一亮,陡坡峭壁之间,突然出现了四个黑影,如仙猿般向上飞纵猱升。 江之琳下意识地摸了摸“雀胆剑”,心里无限感触,当初四方上人赠剑之时,万万料不到这把剑会用来对付自己的门徒吧! 非但四方上人不曾想到,江之琳也非始料所及,这件事真是一个大难题。 黑影已显为人形,四人均着一色灰布僧衣,前行二人江之琳认出是北昆、西峒,后面二人江之琳虽未见过,但猜想必是东岱、南涛疑了。 北昆领头,四条身影如流矢般直奔听涛亭而来。 古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江之琳按剑而立,等待着一场尴尬的场面到来,谁知其结果,却大出所料。 四人来到江之琳面前,纷纷伫足,北昆当先宣了一声佛号,合十为礼道:“原来是法使大驾,想不到在此相遇。” 江之琳原想等待一场剑拔弩张的情势,想不到四僧态度和祥,反而感到有点突兀,慌忙稽首答礼道:“原来是四位大师,在下候驾多时。” 北昆枯眉一扬,修目微展道:“法使待此欲向贫衲等兴问罪之师么?” 江之琳摇头道:“在下并无此意。” 西峒蓦然闪身而出,合十扬声道:“贫僧去岁在栖云寺前因遽闻恩师噩耗,悲愤填膺,以致一时失察,冒犯法使,幸而法使……” 江之琳心头略宽,挥手制止道:“往者已矣!大师何须再提,不知令师遗体是否业已迁回?” 西峒答道:“幸法使临去时留下‘千松岭’地名,不然贻误师命,贫衲等当百死莫赎矣。” 江之琳深叹一声,喟然道:“在下总算未负令师所托了,想必四位大师已尽得令师心法真传了?” 四僧齐声答道:“贫僧今日乃为湔雪前耻而来,是否尽得真传,法使少待便知。” 北昆又道:“眼看已是午正,那矮叟朱汝还未露面,莫非早已风闻而不敢来了么?” 一语提醒,江之琳才猛省今天所为何来,当即心神一正,肃容道:“各位大师恐怕此生难有机会与朱前辈交绥了。” 四僧齐声道:“怎么?那老头儿死了?” 江之琳淡笑摇头道:“朱前辈仍健在,只是已于月前交卸了‘辛山农庄’掌门人的职位。” 西峒道:“那朱矮子的传人总应该前来与贫衲等会一会吧!” 江之琳淡淡一笑,一字一字如敲金击玉般道:“‘辛山农庄’第三代掌门人,江之琳恭候四位法驾多时。” “法使你……” 八只眼睛瞪得像灯笼,满面惊疑之色。 江之琳声如洪钟般扬声道:“在下蒙令师以‘聚火开关’疗我经血瘀塞之疾,实属恩同再造,但在下斯时另一隐疾也发作,岌岌可危,在下冒死阴山报丧,为的是不使贵门秘传绝失,而报令师知遇之恩,幸而不辱方命,在下微觉心安,是以……” 一直未发言的大师兄东岱突然插口道:“是以法使认为与恩师之间已互不相欠?” 江之琳年来行走江湖,跋涉世道,几经磨练与身受,也憬悟不少人生哲理,当下心平气和地回道:“恩惠以先施为重,在下虽万死难报其一,不过在下以为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彼此并无深仇大恨,只不过因印证武学为争意气而起。” 四僧之中,以西峒火性最暴,声色悲愤地插口道:“难道就长使恩师穿那套不男不女的装束,卧于棺椁之中。” 江之琳微笑摇头道:“不!在下当以本门掌门身份,亲赴宝刹,为令师更装易服。” 言来入情入理,不卑不亢,颇使四僧折服。 四僧相互一视,沉默半晌,良久,东岱忽然叱声道:“不行!恩师生性刚烈,宁可落败受辱,也不愿受人礼让。” 江之琳剑眉一扬,问道:“依大师之见呢?” 东岱声冷如冰地道:“除非法使在贫衲等手下落败。” 江之琳喟然道:“此事深使在下为难。” 东岱答道:“各为师命,各凭功力,各看造化,法使何难之有?” 江之琳黯然道:“在下今日能有此功力,自问泰半受之于令师,今以此对付大师等,在下扪心难安。” 东岱冷然道:“此为法使之事,应由法使取决,贫僧等有僭了。” 西峒在栖云寺前已与江之琳会过,对付并未全力应招,仍被对方走脱,心里很不服这口气,于是抢打头阵,当即闪身而出,扬声喝道:“待贫僧先与法使一会。” 江之琳浩叹一声道:“世事难以两全,在下为保本门声誉,只得开罪各位大师了。” 语罢,神定气闲地蓄势以待。 西峒似老僧入定般瞑目而立,满面祥和之色,看不出丝毫杀伐之气,蓦然,西峒双目遽睁,两道湛然神光,暴射而出。 江之琳暗暗一怔,心道:“他哪里是入定,分明是在暗练心法啊!” 当下本能地伸手握住了腰际“雀胆剑”的剑柄,但继而一想,自己若用乃师赠剑而对其徒,实在有失厚道,又不觉松开握剑之手。 西峒嘴唇微动,一声“有僭”,尚在喉间,却已遽然发难,骈指为剑,一指化三尖,如流矢殒星般急指江之琳胸前三大穴,辛辣无比。 江之琳突觉胸口生寒,疾然收胸暴退,迅若电闪,同时,右手一格一绞,连消带打,此招乃是“耘田大九式”中的一招“除草务尽”。 江之琳一闪一架之中,不拘身法、步眼、架势,都应在武学三字真诀——疾、准、狠上,自然也流露出一流名家气度。 可是对手西峒和尚在勤练一年心法之后,端的今非昔比,不待招式用老,收手旋身,只闻一阵龙吟轻啸,晶光大盛,西峒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长不足二尺的短剑。 说时迟,那时快,西峒掣剑在手,何异猛虎添翼,身形前冲,短剑纵扫,“涅槃神剑”一招“初探金宫”,业已施出,剑气飞漩,洋溢于方丈之内。 江之琳一直在天人交战不已,胜耶?幸败耶?两个问题在脑中穿过来,穿过去的,教人好不难受。 江之琳急切中如灵鳗般一闪,避过对方攻击,这一招可说连手都不曾还。 “法使好身法。” 西峒一声暴喝,剑走“三位定尊”之式,一正二斜,削、扫、刖,蒙蒙剑气,顿时将江之琳身形镇住,不使其脱离剑幕。 “涅槃神剑”乃四方上人毕生绝学,乃佛门剑法的精英,招式之精微,堪与“耘田大九式”匹敌。 何况江之琳赤手空拳,复又心存犹豫,哪能不入险局,如今一入森森剑幕,立即危机百出。 江之琳此时已不及回招,心念一横,索性下了个连让三招的大胆决定,全力运功于足胫,身形向后一仰,平贴于地。 西峒和尚暗发一声冷笑,蓦地松肩、沉腕、压剑,熠熠发光的剑尖,直向江之琳小腹挑去。 谁知江之琳早有算计,脚尖一蹬一弹,“嗖”地一声,身形竟似离弦之羽,向后笔直射出。 腿弯过处,离对方剑尖不过一发之差,足力运用之恰当,时间计算之准确,不禁使旁观之人,神为之夺。 一旁观战的东岱、南涛、北昆三人,竟然忘其所以,暴声喊起好来。 江之琳射退出去,并未立即下坠,凌空一折,身形突又回飞,重落原先位置。 西峒和尚因扬剑直追,用力过猛,已然冲出丈余开外。 江之琳甫一落身,西峒和尚正待仗剑回击,蓦听东岱一声暴喝道:“三剑无功,还不与我退下。” 喝声发自江之琳身后,喝声未了,劲风已至。 江之琳倏转身形,与东岱法师面对面不过三尺之遥。 东岱法师手中短剑业已刺出,其疾如电,一招“犀牛望月”,直扎江之琳丹田大穴,劲道十足。 江之琳自知若再心存一“恩”之念,也许会遭致殒命之祸,立即一振罡气,力贯双臂,左右开弓,“日落平沙”和“飞沙流石”,宛如狂电骤雨般源源而出,同时私心惋叹道:“四方上人啊!说不得只有用你的赠剑来对付令徒了!” 健腕倏地缩回,往剑柄上一搭??? 东岱法师见对方掌风非凡,锐不可当,不由露齿狂号,刺出一招睥睨天下,冠绝群伦的“九横夺命”,迅如电光石火,削向江之琳肩井大穴处。 江之琳被情势所逼,来不及拔剑,不然这条臂膀就要从此离开身体而去,忙不迭抽手离剑,腾空一跃,拔起三丈,骈指如钩,势如灵蛇吐信,扣向对方喉间。 东岱不愧为四僧之长,毕竟身手不凡,倏变一个“秋水横舟”之势,避开正道,手中去势未停,只见千条剑气,万缕锐风,快如盘龙穿云,正是“九横夺命”的“恶兽啖”。 江之琳霍地猛一旋身,右手顺势骈指一切,击敌命门,左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上了剑柄。 东岱法师何许人也,剑法锐利,目光更利,得先一步,分毫不让,左臂一圈,反扣江之琳左腕,右手真气直贯剑身,当中狠刺“结喉穴”,招式一变而为“九横”的“病无医”。 江之琳侧首闪身,一一避过,此时“雀胆剑”业已出鞘过半,不料东岱法师手中短剑斜斜往下一绞,江之琳左手只得放开剑把,以牙还牙地当胸一掌。 “锵”地一声脆响,“雀胆剑”重入剑鞘。 两人是一僧一俗,一老一少,一手执利剑,一赤手空拳,在这坪地上,相拆十余招之多,二人宛如闹海蛟龙,逐浪而斗,劲风呼呼,分不出是松间涛声,抑或二人的掌风剑吟? 如今的东岱法师,已胜过十年前与矮叟朱汝印证武学的乃师无数倍,江之琳以一双肉掌,力搏白刃达十余招之多,普天之下恐将不会有第二人了! 但长此下去,江之琳自知绝非善局,于是屡思拔剑,虽然左右两只手臂有无数次搭上剑柄的机会,可是都被对方犀利的剑法迫得拔不出来,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一而再,再而三…… 东岱法师虽未敢小觑江之琳,但却也未对江之琳生畏惧之心,但他却对江之琳腰际那把短剑,心存顾忌,因为那把“雀胆剑”是恩师生前佩挂之物,见之如同见恩师法驾,跪迎尚唯恐不及,更何敢挺剑相向? 是以,猛地剑势一紧,“九横夺命”九种诡谲变化一齐施出,剑影盘旋飞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势! 江之琳以一双肉掌搏利剑,虽迭有险局,然尚称游刃有余,蕴藏的一股潜力,尚未发挥淋漓尽致。 此时,为东岱法师一逼,潜力突发,一声长啸,大有声震寰宇,气吞山河之势,身形随声拔起五丈有奇。 身形凌空一折,健腕一搭,一声啸吟,“雀胆剑”已掣在手中,湛蓝的剑身,沐浴于炎阳之下,更觉耀眼生辉。 江之琳身形落地后,正拟挥剑起舞…… 东岱、南涛、西峒、北昆四僧,突然兜头拜倒,一齐恭声道:“弟子等恭迎恩师法驾!” “这……这……” 江之琳一时不知所措,期期艾艾地说不上话来。 半晌,江之琳猛可省悟,原来四僧是在向自己手中的“雀胆剑”膜拜,于是,剑眉一皱道:“大师们的剑法,已尽得令师真传,迫得在下动剑,并无意假令师之威,压服诸位。” 东岱法师宣得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道:“如果法使有心成全贫僧等为师雪耻之心,请法使将手中‘雀胆剑’收起。” 江之琳蹙眉道:“大师不觉逼人太甚么?” 东岱法师神情凄惶地道:“贫僧知道法使已然相让甚多,贫僧并深知即使贫僧等四人联手,也未必能胜法使一招半式,可是当此法使手中无剑之际,贫僧等未免不生侥幸之心……” 江之琳慨然道:“如果在下现在认输,法师会觉得胜之不武么?” 东岱法师点头道:“是的,贫僧方才业已申言,为使恩师安心于西天之土,贫僧等不愿被人礼让。” 江之琳废然仰首一叹,将“雀胆剑”还于剑鞘,豪迈地道:“四方上人有你们这四位门徒,照说应该心满意足了,各位请起吧!” 四僧纷纷起立,东岱抱剑合十为礼道:“多谢法使成全,待贫僧等依次向法使讨教。” 江之琳健腕一扬,冷喝道:“且慢!各位大师承一师之恩,习一师之艺,此次为雪师耻,使命相同,各位自应群策群力,以在下之意,各位大师不妨联手相攻。” “那……那……” 四僧不由面面相觑,各自暗道:“这小子狂妄得比当年的四方上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哩!” 江之琳见众僧犹豫不决,复又扬声道:“各位大师不必犹豫,不过,在下只能相陪十招,若十招犹不能胜过在下,还要请各位大师知难而退。” 这“知难而退”四字宛如四柄钢刀,扎进了四僧的心房,但也激起了四僧的豪性,相互一望,似已有了默契与决定,只听得东岱法师冷冷喝道:“多谢法使,贫僧等这里有……” “僭”字与剑齐动,而且是一动群动,四道银虹,倏然向江之琳立身之处以不同的角度卷去。江之琳渊渟岳峙,待四道银虹行将近身,双臂奋力一挥,身形猛旋,一连拍出四掌,分向四道银虹拍去。 “呼!呼!”之声,将同时刺来的四支短剑荡开。 四僧不由一骇,蓦闻一阵沙沙脚步之声,剑影飞幌,江之琳顿见有数十支利剑向自己刺来。 原来四僧已然施出了四方上人倾毕生精力所研创的“涅槃神剑”了! 四面八方,宛如一片剑山剑海,分不出孰虚?孰实?其势磅礴,震魂慑魄,委实威猛绝伦! 江之琳在漫天剑影中,惶然自语道:“有其师必有其徒,我何至将他们如此小看啊!” 急切间,江之琳在森森剑幕中觅得一丝缝隙,凄然一阵笑,身形如魅影般一闪,飘身穿出剑幕。 “锵!锵……”数声脆响,四剑在剑幕的中心处,不期而遇,但早已失却江之琳的身影了。 四僧一愣之余,却听江之琳在一旁冷应道:“在下在此!” 语气冷峻,复又微含戏弄之心,东岱法师勃然动怒,冷喝一声:“法使小心……”短剑一挥,四道晶光,复又将江之琳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招一招的过去,尽管四僧的剑阵如铜墙铁壁,无奈江之琳在剑阵中东腾西挪,两手或刀或剑,都一一封架过去。 第七招…… 第八招…… 第九招…… 现在,剩下最后一招了,也可以说是四僧为师雪耻的最后一个机会,东岱法师发一声暴喝,短剑猛扬,奋其神威,率先施出了“涅槃神剑”精华所在的“九九归一”。 一时剑气飞漩,啸吟迭起,江之琳立时陷入平生未有之险境。 情势所逼,一种本能的自卫心理,在江之琳的胸臆中滋生,左手轮子般划了三圈,右手弓臂一挺,便待刺出“神农一剑”。 这一手所向披靡的“三元会一”,不知挫败过多少武林高手,眼前又要出笼了! 正当此时,周围如山剑影,正似排山倒海般向江之琳身上卷来! 江之琳弓臂穿过手圈过半,一缕罡炁、锐风,陡由腕底透出,一股势如惊涛骇浪的劲力即将在眼前爆发,蓦然,一个念头如流星般在江之琳脑际一划而过:“四方上人有宏恩于我,我能用这种手段对待其徒么?” 一念及此,江之琳不由机伶伶一颤,连忙奋其神力,企图硬生生将这股罡风收回。 但此时劲动罡生,一股巨力在腕底跃跃欲吐,势如断缰奔马,收势谈何容易?总算江之琳拼着真炁用尽之危,咬紧钢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去势收住,僵立当场。 只一瞬间,四剑业已临身! 西峒短剑直抵后脑,北昆直挑右胁,南涛右胁逞威,东岱短剑直指前胸。 第二十一章 往事堪哀 慢说江之琳手无寸铁,即令此时能及时生出四只手,执着六支长剑去挡,恐怕也难脱四剑洞穿,前后八个透明窟窿的危运。 “不得放肆!” 蓦听东岱法师一声沉叱,其余三僧闻声各自倏地将剑抽回,飘身而退。 东岱法师手中短剑也跟着往下一沉,向斜处一划后,也飘身后退。 东岱法师左手突然多了一条蓝月色的布条,原来是在江之琳身上那件蓝月大衫的下摆处削下来的。 就这样一条长不足五尺,宽不过一指的布条,谁知它里面蕴藏着多少复杂的感情啊! 东岱法师还剑入鞘,复将小布条纳入袖中,宣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一拜道:“贫僧等自知冒犯法使之处甚多,容将恩师易装安葬后,当再负荆登门请罪,贫僧等先行告退。” 连声佛号中,四僧纷纷向岭下纵去。 江之琳愣愣地立在那里,眼瞳是湿的,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可是那滋味并不难受,他真不懂武林中有许多人为何又对胜败看得那样重呢? 嗯!也许那关系着门户声誉的问题,一想到“门户”两个字,江之琳猛然清醒过来,喃喃自语道:“天啊!我做了些什么啊!我……我……” 江之琳做了些什么呢?恩的偿还?仁的表现?抑或…… 假如东岱法师不及时喝止呢?那自己岂不是早已做了剑底游魂? 江之琳细细想来,觉得一切都有点愚昧可笑,目前唯一要做的,应该是面对先人遗留的金牌来引咎自责了,因为,方才自己所为,业已迹近出卖门户了。 江之琳坚决自己亲自动手,清晨复又下了一道“任何人不得擅离农庄一步”的命令,矮叟朱汝业已看出这位少年掌门的心意。 是以,当江之琳步履踉跄,神色败坏地回到农庄之时,矮叟朱汝并不以为怪,立即将下人摒退,偕同江之琳进入草堂。 江之琳一进入草堂,即忧色重重地道:“晚辈自问无能担此掌门重任,请前辈另选传人,至于今日失败的责任,晚辈愿面对先人金解,引咎自裁!” 矮叟朱汝微笑道:“掌门今日所为,正合先人遗训,先人在世之日,常训诫老朽道:‘失之仁义,虽仗艺服人,不足以为威,反之,若仁义之所至,虽束手待毙,也不足以为耻!’掌门不以威服人,却以德服人,正合本门明训,何罪之有?” 江之琳闻之,神智一清,俊目一展道:“前辈认为晚辈做得对?” 矮叟朱汝颔首道:“自然对,身为武林中人,刀中去,剑中来,就是为了‘仁义’二字,老朽认为:‘生命诚可贵,声誉价更高,若为仁义故,两者皆可抛。’不知掌门以为然否?” 江之琳点点头,但仍不免扼腕一叹道:“今日的失败,在晚辈个人来说,可说是心安理得,不过事关本门声誉,总觉得难辞其咎。” 矮叟朱汝连连挥手道:“掌门快不要说下去了,恐怕早已饿了吧?” 说着,吩咐下人摆饭。 江之琳昏昏噩噩,竟不知道已然到了上灯的时候,经矮叟朱汝一提,肚子也乘机“咕噜咕噜”地抗议起来。 山间不乏野味,是以席间陈列的几碟小菜,也是些山雉、野兔、鹿脯之类,另外一条葱烤鲫鱼,在这深山也算得上是一味珍肴玉馔了。 自江之琳接管掌门之后,都是与朱汝同桌共食。 今天,矮叟朱汝似乎特别兴奋,三杯落肚后,话也渐渐多起来了。 “掌门房中悬挂了一把宝剑,剑穗中有一绿珠,珠内镶嵌了一张姑娘的瓷像,请恕老朽多口,那姑娘是……” 江之琳猛可端起杯子,将杯中老酒一饮而净,“砰”地一声,将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废然一叹道:“前辈不要提了,有一句古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 “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应该要到老朽这种年纪吟出来才觉荡气回肠,以掌门这样年纪……” “唉!”江之琳叹了一声道:“那只能算是一段逝去的恋情罢了!” 矮叟朱汝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道:“这个‘情’字,最是魔力无边,既可以励志,也可以颓志,可以教人向上,也可以使人堕落,古今以来,不知有多少人被这个字所折磨!” 江之琳风趣地道:“可是世上能够拔慧剑斩情丝的智者仍然不少啊!” 矮叟朱汝拈须微笑道:“不错,世上不乏这种智者,可是斩得断情丝的慧剑,却难找得很啊!” 矮叟朱汝说到这里,神色一正道:“老朽有一则关于情的故事,若掌门有兴,不嫌老朽唠叨,容老朽……” 江之琳极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抢口道:“前辈请快讲,晚辈当洗耳恭听。” “那是约莫四十年前的事了。”矮叟朱汝开始叙述这个有关情的故事:“一个在武林中极负盛名的老人家,收留了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孩子为徒,这孩子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可能是受尽了苦难,这孩子又矮又瘦,又丑又脏……” “唉!真可怜!”江之琳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 “所幸这孩子资质不坏,也很乖巧。”朱汝接着叙述道:“所以老人家非常疼爱,将之视如己出。” 江之琳自以为是地插口道:“那老人家一定会将自己的武艺完完全全地教给那孩子吧?” “当然!”矮叟朱汝颔首接叙道:“过了两年,老人家下了一次山,又带回来一个孩子,这孩子比先前那个孩子小三岁,但却比先前那个孩子还要长得高大,而且长得清秀俊美,逗人喜爱……” “那老人家一定疼爱小的,不喜欢大的?” 矮叟朱汝摇摇头道:“不!老人家对两个徒儿一视同仁,同样疼爱,身为师兄的也并不因师弟长得比自己高大,比自己英俊而有所忌妒,在幼稚的心灵中,似乎对容貌、仪表不太重视,反而因为有了游伴而高兴,在此后的日子里,两个小孩处得甚为融洽。” 江之琳听得神往,不觉停杯搁箸,凝神倾听。 矮叟朱汝稍稍一停,在杯中斟满了老酒,啜了一口,复又叙述道:“白云苍狗,弹指即过,两个徒弟也渐渐大了,也都有了武功根基,直到有一天。山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向宁静的山中,开始有了纷争……” 江之琳“喔”了一声,正想发问,矮叟朱汝已接着叙述下去:“这个不速之客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比师兄小五岁,比师弟小两岁,她师父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居士,与那位老人家小有过从,因要闭关潜修一年,耽心这女孩子乏人照料,所以权且寄在老人家门下做一名寄名女弟子,孰料……” 江之琳一听朱汝话锋一转,迫不急待地问道:“以后怎么样?” 矮叟朱汝神色黯然地道:“孰料那位女居士不幸走火入魔,最后不知所终,于是,那女孩子从此长居山中……” 江之琳颇以为怪地问道:“山中多了这个女孩子以后,应该变得有生气才对,怎么方才前辈说,反而使山中不宁静起来呢?” 矮叟朱汝食指一竖,意味深长地道:“这就是一个‘情’字在作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坏就坏在师兄弟二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将情用在那女孩子的身上,于是平静的水波中,起了涟漪,和谐的感情,也时起勃溪了!” 江之琳问道:“前辈是说那师兄弟两人渐渐不和了?” 矮叟朱汝默然颔首。 江之琳剑眉一蹙道:“那就是那位姑娘不对了,她应该要表明自己的芳心谁属,以免使师兄弟二人为争爱而失和。” 矮受朱汝苦笑道:“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承受了双方的爱,当然英俊的师弟容易吸引她的芳心,于是在她心中有一个分野,对大师兄近乎一种手足之爱,但最后当她发觉大师兄不满足她那份引以为贵的手足之爱时,她已无法自剖了!” 江之琳默叹一声道:“唉!真是有点难办。” 矮叟朱汝干了一杯酒,吃了一块鹿脯,咂了咂嘴道:“他们三个人真须要一把慧剑来理一理相互之间纷乱的情丝,可惜那把慧剑无处可觅,三个人反而变得孤独起来,也都非常痛苦。” 江之琳颇为关心地问道:“那他们怎么办呢?” 矮叟朱汝沉叹一声道:“事情渐渐为他们的师父知道,那位老人家同样痛苦,因为他对那三个孩子一样地疼爱,最后,难为他老人家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 “什么办法?”江之琳就好像自己是故事中人一样,神情迫切地问。 矮叟朱汝手握酒杯,慢慢地旋着,像旋开记忆的匣子似的,低沉地声音又吐了出来:“一个夜晚,老人家趁那女弟子入寝之后,将两个师兄弟叫到面前,教他们两人在爱情与衣钵之间,各拣一件……” “那……” 矮叟朱汝只是顿了一顿,不待江之琳发问,又接下去道:“谁知意外得很,两个弟子愿舍弃爱情而要继承衣钵。” 的确非常意外,江之琳不由轻噢一声。 矮叟朱汝又接道:“两人争爱固然不对,但两人相争承继老人衣钵也是不行,最后还是由老人下了决定。” “那一定是师兄承继衣钵,师弟去享受他的爱情。”江之琳冲口说出他的判断。 这一次江之琳判断得不错,只见矮叟朱汝连连点头道:“是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第二天,老人作主为师弟与那姑狼行了合卺之礼,师兄也正式承继了掌门职位。” 这结局,应该算是圆满的,江之琳不由嘘了一口长气。 但是故事并没有完,因为矮叟朱汝干了一杯酒后,又叙述下去,道:“师兄在情场失意后,不得不在另一方面寻求满足,果然,经过他的不畏艰险,南走北闯后,名气渐渐地响了起来,他那师弟也并不是整日沉醉在温柔乡中,不知上进的人,本来也有出人头地的志向,可是却被他那师兄压得出不了头……” 江之琳不由恨恨地责怪道:“那位师兄也太过份了!” 矮叟朱汝淡淡一笑道:“时间又过了几年,老人家过世去了,大师兄成了独一无二的一家之主,脾气较过去更为暴躁,一天到晚挑他师弟夫妇俩的错处,他夫妇俩始终委委曲曲地过下去,毫无一丝怨尤……后来,大师兄也许看不惯他俩亲亲爱爱的样子,竟愤而将他夫妇俩逐下山去。” “砰”地一声,江之琳重重地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击,气愤地道:“这作师兄的未免太心狠了!” 矮叟朱汝业已微醺,口舌已不像先前那样清晰,鼻音甚重地道:“岂止于此也!而且还令其师弟此后要隐姓埋名,不得提及师门半个字,那师弟夫妇可真算得上修养到家,一一答应,然后夫妇俩带着一个不足月的女孩子,下山去了。” 江之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故事完了吧?” 矮叟朱汝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倘若故事就这样完了,未尝不是一件福事,偏偏以后又生出了许多枝节。” 江之琳听说故事未完,精神为之一振,但从朱汝口气中,意识到这个故事极可能是一个悲惨的下场,不免忧心忡忡地道:“以后难道……” 矮叟朱汝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又重又长,好像这口气是为故事中的人物叹的,好叹出他们心中无限的心酸,接着,故事又从朱汝酒意颇重的口中轻声道出:“后来,那位师兄也娶了一房妻子,过去不偷快的事,也渐渐的遗忘了,当然他也无从知道他师弟的下落。” 江之琳插口道:“他师弟虽过着隐居生活,但晚辈深信一定快乐而美满……” 矮叟朱汝颔首道:“也许是的,但他的师兄过得并不偷快,由于他的锋芒毕露,以致树敌无数,尤其邪派人物,均纷纷联手对抗,也使得这位师兄一无宁日……” 语气稍顿,矮叟朱汝接述道:“有一年的冬天,这位师兄有事从塞北经过,在冰天雪地中,遭遇到邪派人物的埋伏,对手有五六人之多,都是黑道中一时之上选,本来以他的武功来说,未尝不能从容离开现场,但他一向心高气傲,于是冒死力战,一来生长南方之人,不惯于北地寒冷的气候。二来稍嫌笨重的寒衣,也影响了身手的灵活。不出三十招,他便败象呈露,岌岌可危了!” 人命大如天,岂能不问。是以,江之琳神情凝重地疾声插口道:“看来凶多吉少了?” 矮叟朱汝颔首道:“那位师兄已发觉了自己的危机,正想舍命一拼的时候,突然自雪地中杀出了一个救星……” 江之琳颇为兴奋地呼道:“莫非是什么方外异人?” 矮叟朱汝凄然地摇头道:“非也!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及至那妇人加入战圈以后,所施出的招数,竟与他同出一辙,他才认出这个妇道人家,原来是当初自己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的那位师妹。” 江之琳不由叹道:“真巧,是造物主太会作弄人了。” 故事似乎已经进入重要关键,矮叟朱汝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语气微顿地又叙述下去:“由于师妹的突然而至,战局立时改观,经师兄妹二人的合力奋战,总算将敌人一一击退了。” 江之琳松了一口气道:“误会应该从此可以冰释了吧!” 矮叟朱汝笑声仍是那样凄凉,就像故事给予他无限的感染,想是酒意逐渐加深,语音也越来越重浊了:“误会是冰释了,可是不幸就接踵而至,他师妹原已有五个月身孕,一场剧烈搏杀,震动了胎气,竟在雪地中流产了。” 江之琳似乎为故事情节急转直下所震,惊呼了一声。 矮叟朱汝神色是凄迷的,声调也是凄迷的,接道:“他师妹虽凭藉一生功力,击退了敌人数支长剑,但冰天、雪地、疲累、失血、风寒,却比敌人的长剑还要厉害,她师兄虽尽快地将之驼在马上,驰往县城求救,但那一切,只是枉然而徒劳的,半途上,她死了,唉!早产的孩子业已成形,还是一个男婴哩!” 江之琳好像不是在听故事,而是在身受一样,沉闷的、忧伤的情绪,几乎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良久,才找到一个问题来问:“他那师妹怎会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跑到塞北去呢?而且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矮叟朱汝喟叹一声道:“学武之人,除了武事一门之外,几无一技之长,除了藉武学找生活之外,别无他法,二人恪于师兄的规定,又无法报出自己师承门派,只得双双屈辱在一家二三流的镖局里充任武师,他师妹就是北来走一趟药材不期而遇的。” 江之琳无限神伤地道:“看来这位师兄从此将备受心灵折磨了!” 两大壶老酒,几乎进了矮叟朱汝一个人的肚内,此时将杯中一口残酒,啜进口中,接着以凄迷的声调道:“师兄怀着无比的伤痛心情,将师妹的遗体,厚殓入棺,几经打听,总算找到了那位曾经视为情敌的师弟。” 江之琳关切地问道:“那位师弟必是沉痛无已,抚棺痛哭吧?” 矮叟朱汝黯然摇头道:“没有,那位师弟在闻悉爱妻的噩耗后,竟然平静得不出一声,不发一言……” 江之琳也颇感意外地惊噢了一声! 矮叟朱汝接道:“最使那位师兄难堪和沉痛的,是当他说完了满腹的忧伤和无限的懊悔后,那位师弟竟翻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珠,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说了些什么,我不认识你呀!’那位师兄开始尝到自己的苦果了!” 江之琳沉叹道:“漫漫岁月,真不知那位师弟将何以自遣?” “是的,真不知他将何以自遣?不错,他曾得到他师兄所忌羡的爱,但是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如今呢?一个无母的孤伶伶的女儿伴着他,徒自勾起他的回忆,虽然那回忆也有一丝甜味,但要吞下多少苦液,才能品尝到那一丝甜味啊!” 语气是沉重的,语意是深长的,江之琳真不知矮叟朱汝何以要在今夜说出这样一个令人扼腕而叹息的凄凉故事? 肴冷!酒残!故事也近尾声了! 矮叟朱汝补遗道:“在这一次剧变后的几年,师兄弟两人又遇见一次,但只是匆匆一瞥,在师兄的眼中,那位师弟已无往日的神采,忧伤、沉痛,像是犀利的刀,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划满了创痕,眼神黯然,身躯佝偻,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了!” 江之琳喝干杯中残酒,将杯箸往前一推,意兴阑珊地道:“故事算完了吧?” 矮叟朱汝颔首喟叹道:“故事是完了,可是做师兄的心愿并没有完。” 江之琳随意问道:“他将怎样呢?” 矮叟朱汝答道:“那位师兄也不过想稍赎前愆罢了。” 江之琳猜测道:“难道他还想他师弟重列门墙?” “他纵有此意,他师弟也未必稀罕。” 江之琳淡笑道:“看来,这位师兄只有将这份罪愆带进棺木中去了!” 矮叟朱汝神目一动道:“掌门胸罗万机,难道也不能为这位百孔莫赎的师兄想一点法子?” 江之琳呵呵笑道:“朱前辈,那我们岂不成了看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了?我看我们这顿饭吃得时间太长了!” 言下,大有就此终席之意。 矮叟朱汝神色一正,声调凝重地道:“实不相瞒,这位师兄与老朽肺腑相通,老朽实在看不过他那……” 江之琳双掌一击,如有所得似地喝道:“着哇!原来前辈今夜说出这个故事是有用心的啊!” 矮叟朱汝欷歔地道:“这个故事在老朽腹中蕴藏已久,始终没有倾诉对象,今天能在掌门之前一吐,不觉块垒全消!” “那位师兄想是前辈的至友了?不知他目下作何打算?” 矮叟朱汝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他希望透过一个中间人,使他师弟了解一下做师兄的心情,同时也想改变一下他那师弟所过的颠沛流离的生活……” 江之琳剑眉一蹙道:“但谁能做此中间人呢?” 矮叟朱汝企求地道:“如果掌门你……” “我?”江之琳黯然一笑,复又一声沉叹道:“可惜晚辈待了俗务琐事太多,不然……” 矮叟朱汝疾声道:“掌门难道忍心拒人于千里之外?” 江之琳搔了搔头皮,无可奈何地道:“晚辈实在琐事太多,无暇顾及,再说,晚辈不善辞令,这居间调停之事也不内行,只得有违方命了。” 矮叟朱汝神色凛重地道:“普天之下,此事除掌门你一人外,再无别人可以圆满达成使命……” 江之琳道:“前辈谬奖了,这样吧!哪天有暇,与前辈那位至友详谈一下再作定夺如何?” 矮叟朱汝连连摇头道:“我看不用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掌门何不成全?” 江之琳谦辞道:“前辈话是不错,只是晚辈心余力绌,唯恐有负他人殷望……” 矮叟朱汝见话有转机,立即锲而不舍,单刀直入道:“掌门请勿自谦,此事只要掌门承担下来,必定办得圆圆满满。” 江之琳剑眉一蹙道:“前辈如此看重,若晚辈一味推辞,倒像是晚辈不受抬举了,敢问前辈,至友尊姓大名?看晚辈可识得?” 矮叟朱汝神色一铄道:“掌门答应了?” 江之琳颇为世故地答道:“请前辈先吿以至友的宝号,看晚辈是否与此中人物攀得上交情?说得上话?” 矮叟朱汝大乖常情,神秘地一笑道:“请掌门先行答应,老朽当再禀告详情。” 江之琳颇觉这位本门前辈今日神情有些异常,心中暗忖道:“莫非此事与他有些瓜葛?若果真如此,那我倒不能不管哩!” 一念及此,不由将头一点道:“好!既蒙前辈如此看重,晚辈应承就是。” 蓦然,矮叟朱汝热泪盈眶,“噗通”一声,跪倒尘埃,掩面而泣道:“老朽白受恩师教养一场,因为那个心地狭窄,折磨自己同门师弟的不才师兄,就是老朽我。” 一个急转,抖出了真象,使江之琳怔立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一眼瞥见跪在地上的朱汝,忙不迭地上前搀扶道:“往者已矣!前辈何苦如此自责,快快请起,共谋挽救之策。” 矮叟朱汝站立起来,老泪纵横地道:“我真是对不起他。” 江之琳又问道:“前辈可知他老人家现在落脚何处?” 矮叟朱汝答道:“据说目下落脚汴梁……” 江之琳俊目一亮,疾声问道:“汴梁是我的家,我太熟了。快说,他老人家讳号称谓是……” 矮叟朱汝道:“他将真名隐去,如今的名字好像叫做……林……月……樵……” 江之琳浑身一颤,一纵向前,一把紧紧抓住朱汝的臂膀,猛力一摇道:“前辈你说什么?林……” 矮叟朱汝重复有力地道:“林月樵,东观顺风镖局的一个武师。” 江之琳双掌猛力相互一击道:“不错,是他,林武师!” 矮叟朱汝探问道:“掌门认识他?” 江之琳黯然点头道:“认识的,我那颗绿珠内所嵌的一帧少女肖像,正是他老人家的爱女林香芸。” 这一次,轮到矮叟朱汝惊奇了,口中喃喃道:“太巧了!太巧了!” 江之琳也在喃喃低语:“汴梁啊!我就要回来了。” ………… 第二十二章 神乎其技 次晨,江之琳匆匆挥鞭就道。 仍是那袭蓝月大衫,仍是那匹巴哥所赠的青鬃马,只是多了一块“辛山农庄”的掌门金牌。 晨曦中,江之琳跨马出栈道,下岭脊,一上官道,正待扬鞭策马,蓦然,尘烟滚滚处,一辆极为精致的双辕马车驶了过来。 那马车行经江之琳身边时,只听那车夫一声吆喝,猛挽缰辔,马车戛然停住。 驾车的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结实精壮的小伙子,浓眉大眼,皮肤微黑,身手矫健,显得生气勃勃! 小伙子一回头,朝江之琳拱拱手道:“借问一声,东京汴梁要怎么个走法?” 江之琳对这小伙子颇感兴趣,存心要逗弄他,遂笑答道:“左手拉缰,右手扬鞭,朝汴梁走不就结了。” 小伙子先是一愣,待发觉江之琳的取笑后,又一声憨笑道:“说正经话,小弟是头一趟出门……” 看样子,这小子傻兮兮的,但说话却俐落得很,江之琳剑眉一剔,插口问道:“你上汴梁找谁?” “找俺大舅呀!”小伙子答道。 “你大舅是谁?” “城东李大爷的外甥。” “李大爷……” 听这小伙子的口气,这位“李大爷”像是在汴梁城中颇有头脸的人物,于是江之琳口里吟哦着,脑子里在思索着…… 小伙子又接道:“俺娘是俺大舅的妹子,俺大舅的娘是那位李大爷的妹子……” “好了!好了!”江之琳连连摇手道:“你不说,我倒明白,你这一说,我反而倒糊涂了。你找你大舅干啥?” 小伙子竖起大拇指朝马车上一指道:“俺娘叫俺给俺大舅送两口箱子去。” 江之琳“噢”了一声,顺口问道:“箱子里装的啥?” 小伙子“咦”了一声,乌黑的两颗眼珠,骨碌碌地将江之琳看了又看,方慢吞吞地回道:“俺娘交待过,行路在外,财不露白,俺可不能告诉你箱子里装的是啥?” 江之琳笑道:“这一路到汴梁还远哩!路上保不住遇上强盗劫贼,你不说,他们也会打开来瞧瞧……” 不待江之琳说完,小伙子拳头捏得紧紧地往空中一幌道:“那得问问俺这个,去年俺村子里两头牛发野性顶上了,俺两只手就这么轻轻一拨,将这两头畜牲摔了八丈多远,俺不信他们能比牛还中用?” 江之琳直想笑,但继而心里一动,嘿!这小子外表看去确实有点憨,但那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可透出一股聪明相,这小子八成有点来头! 江之琳心里有底,嘴上却不说穿,故意一皱眉头道:“我也是到汴梁去的,本来可以同行,大家也好有个伴,只是你那马赶不上我这匹马……” 小伙子乐得双手直拍道:“好哇!这下俺可不担心找不着汴梁了,你放心,俺这匹牲口不错……” “好!走吧!” 江之琳存心要试试这小子的能耐,话刚溜出嘴边,这里手上一紧缰,腿上一使劲,胯下牲口顿时四蹄翻动,如离弦弩箭般笔直朝前射去。 那小伙子似乎有如神助,挥鞭一扬,马车如飞,竟抢到江之琳前头。 江之琳心道:“如论驭马驾车,已输了这小子一着,看样子,朱玉姑娘的驾驭术,未必比得上他。” 一辆马车,一匹坐骑,就在这官道上如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 路面宽敞时,江之琳充其量能与那小伙子的马车,并驾齐驱,江之琳屡次超前,但却屡试屡败。路面狭窄时,那更不用说,江之琳只有殿后了。 这一上午,几乎赶了将近四百里路,人倒还在其次,马儿势非进水喂料不可了。 此时,刚好途经一个偌大集镇,小伙子回头问道:“咱们在这里用饭打尖可好?” 江之琳点头示可,小伙子一松缰辔,马蹄才渐渐地缓了下来。 二人来到一家叫做“朝阳楼”的酒店门口,这才勒缰下马,早有店小二过来挽缰侍候。 小伙子跃下车座,朝店小二吩咐道:“打五斤陈年老酒,渗五升上等黄豆,外带一百个鸡蛋……” 店小二一愣,迟疑地问道:“客官,是你要用么?” 小伙子双眼一瞪,叱道:“小子,你怎么骂人?” 店小二被这一叱,吓得浑身直抖,结结巴巴地道:“小……小的……怎……敢……” 小伙子瞪眼鼓腮地道:“明明是喂马的马料,你说是小爷要用,你这不是拐弯抹角的绕了一个八百里的大圈子骂人?” 店小二打拱作揖地赔着小心道:“小人不懂,请客官包涵包涵……” 江之琳心道:“原来你那匹马跑得快是这样喂的。” 正寻思间,店小二前来问道:“客官这匹马要怎样喂法?” “照样!”江之琳挥手吩咐。 二人这才登登登上了酒楼,寻了个临窗迎风座头坐下,要了几碟应时小菜,两斤烧刀,一大盘卷饼,二人就开始对酌起来。 小伙子连干了三杯酒后,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大哥大名?” 江之琳用小指沾了酒,一面在桌上写,一面答道:“江!” 小伙子连连点头道:“原来是江大哥,小弟姓于名诸,这一路上要请江大哥多多照顾。” 江之琳料不到这小伙子也会来这套江湖言语,淡淡一笑道:“彼此,彼此。” 于诸用手一拍桌面道:“对!彼此照顾,古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们这一路上,一定要做到患难与共,里应外合,首尾呼应,一呼一诺……” “一呼‘一’诺?”江之琳差一点笑了出来。 于诸连忙改口道:“不!不!一呼百诺才对!嗯?不对!不对!还是说一呼一诺才讲得通,咱们一共才两个人呀!” 江之琳心想:“这小子可一点不傻哩!八成是在装疯卖傻……管他哩!一路上有这小子说话解闷,倒也不错。” 主意既定,随即笑答道:“于老弟真会抓辞。” 于诸颇有点不自胜地回道:“夸奖!夸奖!俺们家是世代‘土’香,种田人成天离不开泥土,所以就跟书本没有缘份了,古话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出来你江大哥别见笑,俺压根儿没出过门,书呢?只读了一本百家姓,俺不喜欢吹牛,那本百家姓读是读了,可是俺那个于字在哪一句上头,俺可记不起来了。” 看着于诸说话时,面上流露出来的那份纯真的样子,江之琳不由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有些错误了,这小子果真是装疯卖傻,也不至于装得这样像啊? 江之琳一时找不到得体的话回答,只得回之一笑,默然用饭。 饭后,于诸抢着算了帐,下得酒楼,吩咐店小二拉马侍候。 不旋踵间,店小二已将于诸的马从后面牵了出来,而江之琳那匹坐骑,却未见牵出。不待江之琳发问,店小二已期期艾艾地禀道:“客官那……那匹……青……鬃马牵不出来了。” “为什么?”江之琳不由一怔。 店小二答道:“像是醉了。” “噢!”江之琳一惊,飞也似地向店后马厩奔去。 走到马厩一看,他那匹青鬃马正四蹄平放地躺在地上,两眼血红,酒气薰人。 江之琳暗暗道苦,没有了马匹,如何赶路? 于诸也随后赶来,看了看醉卧的马匹,向江之琳问道:“这马以前喂过酒么?” 江之琳摇摇头。 于诸唉了一声,埋怨道:“马儿既无酒量,怎可在料内渗酒呢?” 江之琳问道:“难道你那匹马,平时顿顿喂酒?” 于诸煞有介事地道:“俺那匹马,原先在俺村里糟房内拉磨的,顿顿喂酒糟,竟而喂上了瘾,每顿非酒不可,老实说,五斤老酒只能够给它提提神,若让它喝个够,恐怕要五十斤,它才够味。” 江之琳也无心听那马匹嗜酒的事,只担心自己没了马匹,如何上路?是以,闻言默然不答。 于诸深可人意,看出了江之琳的心思,因道:“江大哥,这叫做‘塞翁醉马,焉知非福’,你那马儿醉了不要紧,坐我的车子,岂不比骑马还要舒服?” 这一句塞翁“醉”马简直叫人喷饭,江之琳一时啼笑皆非。 事到如此,江之琳只好随遇而安,乖乖地上了于诸的马车。 于诸扬鞭一挥,那匹不“醉”之马,四蹄翻动,如飞似地奔驰而行。 途中,江之琳对车厢内那两只大木箱,动了好奇之心,用手推了一推,竟然挪动不了分毫。 江之琳惊奇之余,豪性大发,蓦然一使劲…… 只听那马儿一声长嘶,前蹄竖起,马车竟然停了下来,原来江之琳这一使劲,足下不亚千斤,那马儿拖不动了。 于诸急得直叫道:“江大哥,你可别在俺车上练功啊!俺那匹马儿可吃不消哩!” 江之琳连忙将劲道卸却,回以腼腆一笑,心道:“这小子可不简单啊!” 车行甚速,当晚,即抵达了陕豫交界的富水关。 少不得人用酒饭马上料,打店求宿。 如此晓行夜宿,不过三日,这晚,已到了锦绣如花的洛阳。 这天正是中元普渡,入城以后,只见沿街遍设香案,大烧锡箔。 江之琳即景生情,暗道:“时光真快啊!匆匆又是一年了!” “龙门阁”酒楼仍如旧日般珠帘低垂,烛灯高照,江之琳想道:去岁路过此地,登楼小饮一番,却为此生带来极大的转变,立生重游旧地之兴。 是以,江之琳吩咐于诸停车,二人下了车,拾梯登楼。蓦然,两名店小二在梯口一拦,各人拱手一揖道:“对不住,小店今日不做买卖。” 江之琳眼见楼上店小二,一个个穿戴整齐,穿梭般忙碌,耳听厨房里锅子、杓子,敲得震天般响,这店小二却说今天不做买卖,不由剑眉一皱,问道:“不做买卖,你这块招牌为什么不卸下来?” 店小二眼睛何等尖利,情知眼前这两个小祖宗不大好惹,是以低声下气地回道:“不是小店不做,今天是被一位客人包了堂,请两位到别家去吧。” 江之琳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这洛阳地面是有王法的所在,江之琳也不愿惹事,听后扭头就走。 店小二想不到三言二语就打发了,抱着“七月半送冤魂”的心情,在两人身后连拱带揖地相送。 江之琳已然一脚跨上了车座,扭头问道:“你们‘龙门阁’少说也有二百来张桌面,今日洛阳谁能摆得起这样大的阔啊?” 店小二神秘地一笑,故意压低嗓门道:“说起这位豪客,连朝廷里待他都要恭恭敬敬的,客官你猜他是谁?他乃是金国太子小王爷……” “得得……” 这厢店小二一语未尽,长街东头上如郁雷般响起一阵马蹄声,直奔这厢而来。 店小二闻声变色,飞也似地退回梯口,垂手侍候。 须臾,二十四匹对子马,冲到酒楼门口停下,马上人清一色插羽红帽,对襟盘扣短靠,腰挂利剑,足登刺靴,一个个威风凛凛。 马上武士并未下马,一个个兜马转圈,皮鞭连扬,吆喝迭起,原来他们要清出一块场地,给后到之人停车歇马之用。 一时长街之上设摊的,看光景的,纷纷大乱。 蓦然,一骑向江之琳冲了过来,朝着这边吆喝道:“还不快滚!这里是你们停车的地方么?” 这一声吆喝,不由使于诸怒目圆睁,方待发作…… 江之琳足尖一点,上了车厢,低喝道:“走吧!别理他。” 看样子,小伙子于诸是存心要惹麻烦,平日上车驱马,身手何等迅疾俐落,今天却慢条斯理地在往车座上爬,半天爬不上来,却又整整这,理理那,就是不教马儿迈腿。 “我看你这小子有点想找死!”那武士发了火,一声暴喝,手中皮鞭一扬,“叭哒”一响,直向于诸头上抽来。 江之琳看得暗暗一怔,正待相救,蓦见于诸连头也不曾抬,低喝一声:“你才找死!”抬臂一挥,“叭哒”一响,那名武士顿时离鞍而起。 于诸振臂一抖,那武士身形在空中一翻,飞出丈余,四平八稳地摔在地上,颈子上一道拇指宽似的血痕。 这一鞭就亮出了于诸的身价,疾、准、狠,深深地显示出一流名家出手的风范。 其余武士一见同伴被一个驾车的小小子摆平,那还得了!纷纷亮出家伙,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时,情势变得剑拔弩张,而于诸却神定气闲,若无其事地玩弄着手上的那根马鞭。 江之琳在车厢内不由暗赞一声:“这小子好镇定!” 正在一触即发的情势下,东头街上又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马蹄声。 瞬间,马队到了跟前,江之琳从车帘缝中往外一张,不由一怔。 前先三骑,右边一匹白马上,坐着的是奇门开碑手陶摩,左边一匹黄马上,坐着一个年约五旬的黄袍老者,江之琳虽不识此人,但一看那袍上绣着的一只乳燕,约略猜得出,此人必是武林中颇有来头的燕山一雕宇雄。 中间一匹红鬃马,坐着一个面如冠玉的贵介公子,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威棱慑人,江之琳只觉好生面熟…… 突然,灵光一现,江之琳猛地想起,去岁在“龙门阁”楼下,曾与人打过一个照面,此人莫非就是那金国小王爷? 再看那小伙子于诸,坐在车座上,若无其事,江之琳突然产生一种信心,他深信于诸既有勇气惹事,就有能耐收场,自己有要事在身,得不现身就不现身,免得耽误行程。 奇门开碑手陶摩策马越前,向武士们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武士之一答道:“这小子公然阻道,还放倒了咱们一个兄弟……” 陶摩哼了一声,挥手制止了武士的话,翻身下马,进入包围圈中,手朝于诸一指,吆喝道:“小子!还不快下来向你家爷爷磕头请罪!” 于诸两眼一翻道:“你这专给番奴当奴才的狗腿子,不配跟你小爷讲话!” 陶摩当众被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辱骂,可算毕生奇耻大辱,如何忍受得了,大喝一声:“找死!”气运丹田,力贯右腕,平生绝学“单掌开碑”正待劈出…… 蓦见于诸健腕一扬,鞭影乍现,“叭哒”一声,半截长鞭,竟将陶摩右臂牢牢实实地缠住,陶摩右臂顿时僵住,动弹不得。 于诸冷笑一声道:“若想找死,你小爷下一鞭就抽在你脖子上。” 说完,健腕一抖,将长鞭松卸收回,“嘶”地一声,将陶摩一只衣袖,随势扯落,脖子上顿时现出三道紫红血痕。 莫说奇门开碑手陶摩额际冒汗,怔立当场,即使坐在车厢内的江之琳,也暗暗为这小伙子怪异的鞭法所震惊! 燕山一雕宇雄见陶摩一招未发,受挫当场,雄心立生,方待跃马而出…… 金国小王爷扬手制止了宇雄的出动,翻身下马,向于诸一抱拳道:“今日在下作东宴客,不要为了这些小事,扫了雅兴,小友何不下车登楼饮三杯?” 江之琳心里暗暗着急,心道:“你可不能答应啊!自古以来,宴无好宴……” 江之琳正思忖间,已听于诸在说话了:“你是谁?俺不认识你,为啥要吃你的酒饭?” 金国小王爷淡笑道:“不打不相识,咱们慢慢就会熟了。” 于诸憨笑一阵道:“那咱们还没有打过,怎么可以相识呢?” 小王爷道:“你打我的手下,还不是等于同我打了一样。” 于诸连连拍手道:“对!对!对!古话说得好,打狗如同打主人……” 江之琳暗暗发笑,心道:“这小子不傻啊!骂人连弯带拐……” 一旁的燕山一雕宇雄见于诸对小王爷说话,毫无礼数,早已不耐,如今此言一出,竟将小王爷的手下都骂成了狗,如何忍受得了,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落在于诸的车前,暴跳如雷地道:“小子!竟敢当着小王爷的面,口出狂言,有种下来,待老夫教训你一顿。” 金国小王爷原有心交纳这个小伙子,谁知这小子不知好歹,落得让宇雄出手教训这小子。 当下往旁一让,对宇雄低声道:“注意那小子手中的鞭子,那鞭法有点神奇怪异。” 燕山一雕宇雄冷哼一声,道:“我不信那点雕虫小技,能困得住宇某人的‘乾坤三旋’。” 于诸听在耳里,心头有数,暗道:“原来是这个老家伙……”当下智心一动,打定了主意。 只见于诸自怀里摸索着又取出一根皮鞭,左手握着,双鞭在空中“叭!叭!”打了两声脆响,冷笑道:“老家伙!你那里是乾坤三旋,我这里有打狗双鞭,咱们来斗斗。” “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待老夫给你普渡吧!” 话声中,身形疾进,靠近车辕,双掌向上一劈。 “叭”地一声脆响,右手长鞭已如出洞灵蛇般疾闪而出,向宇雄脑际缠去。 那宇雄毫不在乎,不避不闪,听任那长鞭在脑际缠了个密密麻麻。 原来宇雄只是诱敌之招,一见皮鞭上身,猛然施出“乾坤三旋”中的“天旋地转”,身形突然旋转如风。 只听于诸喊了一声:“糟了!”身形一斜,差点滑下车座。 若非于诸立时松掉鞭柄,势非被那股巨劲拖下车座不可,但如今一根长鞭却平白失去了。 燕山一雕宇雄狡计得手,纵声大笑道:“小子!你的死期不远了,那一鞭再来吧!” 于诸愣不愣登,怒目咬牙道:“好!老家伙你给我小心。” “叭!”鞭花一闪,长鞭绕圈而出,直向宇雄脑际缠去。 这一次宇雄有了把握,连动都不动一下,听任那长鞭向脑际缠去,心里却在寻思道:“你这小子双鞭离了手,老夫再……” “啊唷!”长鞭刚一上身,蓦闻宇雄一声惨呼,面色惨白,冷汗涔涔,鲜血从脑际渗浸了出来。 这一突变,众人无不骇异,车厢内的江之琳也是一呆,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这一条长鞭是牛筋特制,筋内满藏牛毛钢针,鞭身一使劲,筋内牛毛钢针受压,暴张而出,将宇雄脑际扎了个百孔千疮,痛澈心肺。 于诸抖松长鞭,冷叱道:“方才那根叫做打狗鞭,这条叫做刺狗鞭,老狗!滋味如何?” 宇雄痛得说不出话来,直气得浑身发抖。 第二十三章 情深几许 江之琳明了了其中的道理后,不禁哑然失笑,暗道:“这小伙子的鬼名堂可不少哩!” 小王爷见于诸连伤自己两员高手,攀交之心溢浓,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地道:“小友不但鞭法神奇,而且机智也是高人一等,请问小友是当今第几高手?” “第几?”于诸眼珠一转,想了想道:“大概是第二吧!” 小王爷以为这小伙子自吹自擂地自承为天下第一,是以闻言颇感意外,愣了一愣,又道:“那谁是最天下第一呢?” 于诸大声吼道:“你仔细听着!天下第一就在我车厢里坐着。” 外面如此剑拔弩张,车内之人竟然不动声色,小王爷不由惊服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定力。 而江之琳也微微吃惊,万料不到于诸会在得胜之余,还将自己抬了出来,而且擅自加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封号。 小王爷一见车厢内毫无动静,疑惑地笑道:“小友是在说笑吧!” 于诸一本正经地道:“谁与你说笑,不信你自己看。” 说着,竟然回手撩起了车厢垂帘。 事出突然,江之琳无所遁形,只得硬着头皮与小王爷打了一个照面。 小王爷一见江之琳,神情一凛,四目交视良久,方淡淡一笑道:“你就是那个伤了我国主帅托托儿和大将铁塔真的‘菜人’么?嗯!委实可算天下第一高手。” 江之琳欠身答道:“前次贵国大将因要残杀辽国妇孺,所以在下才挺身解救……” 小王爷抢口道:“他们学艺不精,受伤是他们的事,我可不管,不过我向来也以天下第一自诩,天下绝不能有两个第一,我们来比一比谁是真的天下第一可好?” 江之琳摇头道:“你在番外,我在中原,咱们互不相犯,何况在下从未自诩为天下第一……” 小王爷豪迈地一笑道:“可是我看不惯你的意态,我要向你挑战。” 江之琳仍是摇头道:“我不接受。” 小王爷讥笑道:“那你是个怯弱者。” 江之琳毫不被激怒,淡笑答道:“我不承认,目下宋金联手灭辽,你算是我国的贵宾,我不愿对贵宾无礼而有失国体。” 小王爷对江之琳的一番大道理,微感一愣,良久方道:“这与国体无关,我与你争的是武林中的地位。” 江之琳摇头冷然道:“我一向不作沽名钓誉之事,这种争名夺利的事,我更不屑为!” 小王爷一见挑不起对方的战火,颇为愠怒地道:“如果我现在要杀你,你也束以待毙么?” 江之琳沉静地道:“为了自卫,我也许会出手,但也许不会。” “也许不会?”小王爷喃喃道。 江之琳点了点头道:“是的,因为我根本怀疑你是否具有杀我的能力。” 小王爷原想激起江之琳的怒火,想不到自己的怒火倒被对方激发了。 小王爷虎目生火,玉面含青,沉叱道:“你这个汉人太狂了。” 喝声中,身形跃起,如龙腾虎跃般向车厢扑来。 “叭!”于诸神鞭一挥,鞭风在空中掀起一道风墙,逼得小王爷卸势退下。 于诸这才一收长鞭,喝道:“慢着!你如果败了,你就要从天下第一变为第二了,那我可不答应,天下第二是小爷我……” 小王爷叱道:“小子,你不要打扰……” 于诸神色不屑地摇头道:“那不行!你得先与我比比,你若连天下第二都胜不了,如何能够格与天下第一高手过招。” 小王爷一向颐指气使,受人恭维,何曾像今日这般连番遭人奚落,一时七窍冒烟,怒不可遏地向周围武士叱喝道:“上去!与我将这狂小子拿下!” 武士们受小王爷之命,焉敢不从,齐发一声喊,纷纷仗剑揉身而进。 “叭!叭……”连声鞭响中,武士们东倒西歪,惨嚎连声,一瞬之间,连伤十余人,其余早已惊震走避。 小王爷一声暴喝,扬掌就向于诸劈去。 于诸方待扬鞭,一股劲风突至,挥出的长鞭,竟然折了回来。 于诸稳在车座上,原打算以逸待劳,以柔克刚,不想这小王爷掌风势如排山倒海涌至,如今连闪躲的余地也没有,于诸不由大骇。 事有凑巧,折回的鞭梢,重重地抽中马腹,马匹痛不可当,发一声狂嘶,飞奔了出去。 马车一移动,小王爷这股掌风,正好击向车厢。 江之琳早有准备,右手“平沙日落”,左手“流石飞沙”,两招“小戈壁飞云绝沙掌”同时劈出。 “砰”然巨震,气流急旋,江之琳心力一荡,车厢连幌数幌,若非那两只奇重无比的箱子镇住,可能马车已被这记巨震震得翻覆了。 江之琳不由暗赞一声:“好深厚的掌力!” 马车突然奔驰,并非于诸的本意,是以,于诸想尽了办法都勒不住那匹负痛怒奔的马,精疲力尽后,只得听任放蹄狂奔。 马车出得北门,一个劲向东北方驰去。 经十里铺,过崧桥,马蹄才渐渐放缓。 于诸定了定神,气喘吁吁地道:“被那番奴耻笑咱们临阵脱逃倒还事小,看样子咱们今晚要夜宿荒郊了。” 这一带江之琳极熟,因道:“不要紧,朝前走约莫二十里,就到十二圩,那里有野铺,今晚只得将就一晚了。” 于诸不再答话,缰辔一带,使马儿放着平稳的小碎步,朝前奔去。 江之琳撩起垂帘,月光雪亮地照进车厢里来。 江之琳低头一看,神情不由一愣。 车厢内叠放的两只大木箱,上面一只,显然因车行疾速,颠动过剧,将箱盖震得掀了开来。 那箱内赫然放着一个乌黑的铁球。 这铁球无论大小、颜色,或是握手环链的形式,都与那朱汝之女朱玉姑娘所使用的一般无二。 接着,数道灵光自脑筋过:“朱玉在千松岭下的山南寺中,以流星槌迎战小郎神仇书时,先以假槌使之轻敌,然后以真槌震其五脏六腑……” “于诸今日对付燕山一雕宇雄,使用双鞭,一虚一实,一弃一诈,诱使宇雄上钩……” “嗯!两者手法相同……” “嗯!还有!这小妞儿会易容术……” “朱玉?于诸?对了!于诸不正是朱玉两个字倒过来的谐音么?” 江之琳心中豁然开朗,暗暗骂道:“这鬼女孩胆子真不小……” 但继之心里又赞道:“这鬼女孩的两手鞭法,真可说得上神乎其技……” 江之琳一面好笑,一面轻轻将箱盖仍旧盖好,插鞘插上,暗暗地盘算,今晚如何捉弄这鬼女孩一番。 二十来里路一幌就过,转眼十二圩到了。 十二圩一共才几十户人家,一家野铺,专供骡马客人住的,不到深秋,难得有客人上门。 这辆精致的马车一到野铺门口停下,野铺主人简直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当江之琳、于诸两人进得店中,这才确定天上掉下来一笔大买卖,忙不迭地笑脸相迎。 一时,老婆娘、大闺女、小小子,全家出动,喂马的喂马,烧汤的烧汤,这个张罗吃的,那个打扫卧铺,好不容易整理出一间差强人意的客房和几盘野味,一大盘玉米馍馍。 净了身,用过饭,于诸皱起眉头来了,过去几天,于诸都以自己睡相不好而与江之琳分房而眠,但今天店主人说什么也只能腾出一个房间,因为其他房内不是堆满了麦谷,就是放满了豆饼。 江之琳看在眼里,暗暗发笑,毫不流露声色。 饭后,江之琳和衣往炕上一躺,拍了拍身旁的余位道:“于老弟!咱们今天又赶路,又打架,够累了!还不快躺下来歇歇。” 于诸不自然地支吾道:“俺先坐坐,江大哥先睡吧!” 江之琳将身一翻,面对着于诸,以一只手支颐,和颜悦色地道:“于老弟!你说你是种田人,我不信。” 于诸神情一愣,但随即一笑道:“当然不完全种田,有时也放放牛,或是溜溜马。” 江之琳笑了笑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你那两手神乎其技的鞭法,是在养马放牛时无形中练成的了?” 于诸双手直搓,答道:“当然,当然。” 江之琳霍地自炕上坐起,沉声道:“于老弟!那你怎知我是天下第一?” 于诸神情微微一凛道:“因见江大哥腰系佩剑,英姿勃勃……” 江之琳解颐一笑道:“还有你那名字,叫起来颇不顺口,我想给你改一下。” “改一下?” 江之琳点点头道:“是的,叫诸于多好。” “诸于?”于诸傻愣愣地笑道:“江大哥真会说笑,我姓于不姓诸呀!” 江之琳板起面孔,寒声道:“承蒙你叫我一声江大哥,有一件东西要让你见识见识。” 说着,自怀中掏出“辛山农庄”的掌门金牌,用手高高举起。 于诸如见神咒,“扑通”一声,跪倒尘埃。 江之琳沉叱道:“知罪么?” 于诸俯首道:“弟子知罪。” 江之琳收起金牌,喝道:“还不赶快起来。” 于诸默然起身,垂手而立。 江之琳沉脸如故道:“朱玉姑娘!你违反门规,私自潜行,以诈术欺瞒掌门,该当何罪?” 朱玉满以为自己易容术高明,想不到却被江之琳识破,只得一硬头皮道:“该当‘五马分尸’之罪。” 旧话重提,尤当此种场合,江之琳不由发笑道:“权且记帐,看你能否将功折罪?” 朱玉赧颜道:“多谢掌门宽恩。” 江之琳道:“朱玉姑娘,你那易容术,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不过遮掩了姑娘的秀丽本色,实在可惜。” 朱玉一听江之琳赞誉自己易容术高明,衷心欢欣,立意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技术,用手在脸上一抹,立还本来颜色,再取下头上毡帽,一缕青丝垂肩,端的秀丽动人,只是与身上那束小男人穿的短装,极不相称罢了。 江之琳笑问道:“朱玉姑娘!我离庄之时,曾下令任何人不得离庄一步,你却甘冒不韪,易装潜行,是何道理?” 朱玉一味玩弄着衣角,螓首垂胸,腼腆地答道:“我只是想上汴梁看看那位芸姐姐的人儿,是否长得和那帧瓷像一样。” 仅仅是这么点理由么?江之琳未免暗笑在心。 朱玉小嘴一嘟,又接道:“再说……再说,掌门心地太好,容易吃人暗亏,弟子们均放心不下。” 江之琳剑眉一剔道:“你怎么知道我心地太好?” 朱玉答道:“上次在千松岭……” 话声中,似乎觉得不太妥当,突又一顿。 江之琳疾声追问道:“千松岭怎样?” 朱玉吞吞吐吐地又道:“千松岭与四方上人四个门人较艺时,在那种紧要关头,你还让人家一招,幸亏对方非邪恶之徒,否则顺水推舟,你岂不是死得冤枉。” 语气是何等关切呀!江之琳暗道一声:“不好!”自己已然为“情”所累,再不能处处留情了。 当下,眉头一蹙道:“所以你易容随行,意存保护是么?” 朱玉期期艾艾地道:“你的武功冠绝今世,天下无敌,可是,目下江湖上,斗智不斗力,论谋不论剑,多双眼睛,可以多看出一分艰险,多识破一分虚诈。” 这一番话,出自一个十六七岁涉世未深的朱玉姑娘之口,委实大出江之琳意料之外,叹了一口气道:“朱玉姑娘,难得你有这份心,江某当永志肺腑,夜深了,咱们睡吧!” 这一声“睡吧”!不由使朱玉颊上飞霞,螓首垂胸。 江之琳忙不迭从炕上一跃而下,指了指土炕道:“朱姑娘上炕去睡吧,我权且睡在这靠椅上。” 朱玉推让道:“哪有弟子……” 江之琳抢口道:“朱姑娘,当我手执金牌行令时,你我才有门人与掌门之分,其余时间,我不希望你把我身份看成特殊,再说,你白天赶车也够累的。” 朱玉连连推让道:“不可以,不可以,我父亲知道要骂的。” 江之琳轻噢一声,问道:“是令尊命你易容随行的么?” 朱玉摇摇头道:“不是,不过,他老人家可能知道做女儿的心意,而没有出面阻拦罢了。” 江之琳沉叹一声,不再言语,良久,方低叱道:“朱姑娘,你再不上炕去睡,我要行使掌门之权而行令了。” 朱玉赧颜一笑,背转身又伸了一伸舌头,才含羞答答地爬上炕去。 江之琳吹熄了油灯,和衣往靠椅上一躺。 朱玉也许日间驾车太累,上炕不久,即发出匀和的鼻息,睡得非常香甜。 而江之琳却不同了,旧情如海浪般翻腾:“叔父的教养,那比亲娘还亲的婶母,那……芸姐……” “还有……骆珊……耶律华……嗯!眼前的这小可人儿朱玉……” “自古情债最难偿!”江之琳深深体会到这种滋味了。 江之琳到底是正人君子,虽有女同房,仅咫尺之隔,鼻息相通,但却未起半丝绮念。 乱想一阵,也就朦胧睡去。 更鼓频传,转眼又是五更轻敲,金鸡报晓了。 二人起身后,匆匆梳洗一番,朱玉仍是易钗而弁,一副驰车下人模样。 此去汴京,是条康庄大道,朱玉驱车直进,二日行程,汴梁到了。 入城,正值傍晚,开封城内仍如往昔,灯市如画,街上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摩肩接踵,熙攘不绝。 江之琳并不迳自回家,先在东观“迎宾阁”歇下,上街买了一袭锦衣华服换上,真个是临风玉树,英姿焕发。 朱玉则易装为一书僮模样,清秀绝尘,两人一前一后,安步当车,踱到了离“迎宾阁”不远的“顺风镖局”。 二人到“顺风镖局”一打听,林月樵武师竟于半年前辞去了,至于去了何处,镖局内一无所悉。 出得镖局,江之琳不由立生“花如锦簇灯如画,只是人事已全非”的惆怅神情。 茫茫天涯,伊人何处? 江之琳本想连夜回家,但继而一想,自己当初夤夜不辞而行,如今又是张灯回去,潜行偷回,岂不被邻人作为话柄,于是,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回去拜见叔父。 二人默默然回到旅栈,这旅栈上房是明暗两间,朱玉心机灵巧,一见江之琳神色怅然,也不愿打扰,道了一声晚安,迳自回里间睡去。 江之琳也熄灯和衣而眠,思潮起伏,哪里能合得了眼。 更递漏转,时间在江之琳冥想中过去。 又是三更三点,梆鼓三敲。 除了花圃内偶传几声虫鸣之外,万籁俱寂。 蓦然,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传来,江之琳不由一凛。 这一声响动极轻,若非江之琳心神凝注之际,绝难察觉。 江之琳仍是静静躺在床上,纹风不动,视觉与听觉却全力注意着那一纸窗。 蓦然,少停半晌,一道身影,在窗外一幌。 今夜是十七,月色甚明,人影清晰地映在纸窗上,一闪而没,江之琳俊目一瞥,已看出来人身裁纤小,轻功上乘。 又过了一盏热茶的工夫,纸窗被无声地拨开,窗外人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一张望。 江之琳只见来人以黑巾覆头蒙面,难窥其容。 来人见室内了无动静,放开了胆子,就要伸腿进入房内。 江之琳早已蓄势待发,一见机不可失,猛然挥出一掌,身形随之跃起。 来人身手矫健,智心敏慧,猛一弹足尖,身形已倒飞出去。 江之琳随一掌之后,身形也穿窗而出,半空中身形一折,跃身来人去路之前,左手扣向来人左腕,右手就要去扯对方蒙面之巾。 来人不及闪避,只得双腕猛抬,往面门一封。 从来人的婀娜身形及轻灵之闪避,江之琳已看出是一女子,是以不敢遽出重手,只欲扯下其面巾,一睹此人是谁? 主意已定,身形往左一滑,屈指如钩,点向对方“笑腰穴”。 来人只得一回腕,猛切来指。 江之琳觅得良机,右腕翻处。 “嘶”地一声,对方蒙面黑巾,应声而落。 江之琳与对方一打照面,险些惊呼失声。 原来此人正是白马庄骆岩的千金——骆珊! 骆珊冷冷地道:“想不到吧?” 江之琳黯然一笑道:“非始料所及。” 骆珊似乎已失年前那种活泼的情怀,只冷冷地问道:“一向可好?” 江之琳感慨地答道:“时时在生中遇死,死里求生,如此而已。” 骆珊叹了一声道:“看来你已功成名就,如今只有你操别人的生死大权,而无人能控制你的生死了!” 江之琳虽也有些沾沾自喜,却不流露于形色,闻言谦虚地道:“这是你的夸赞,也是你的赐与。” 骆珊苦笑道:“我的赐与?此话从何而起呢?” 江之琳缅怀往事,无限惆怅地道:“我吞食九茎芝之初,若非骆姑娘冒死相助,恐怕早已作了他们的一道‘菜人’了。” 骆珊嘿了一声,语冷如冰地道:“我夤夜来此,并非为这几句话而来。” 江之琳一愣道:“你变了?” 骆珊冷冷地道:“‘人情善多变,世事本无常。’不足为怪。” 江之琳黯然道:“在芸姐之事未料理之前,恕我不能……” 骆珊凄然一笑道:“骆珊非为此而来,你不要会错了意。” 江之琳张口慌然道:“那你是……” 骆珊仰望明月,声冷如九秋之霜,低声道:“年来你的行踪,如冥冥飞鸿,杳如黄鹤,我不时为你默祷,总算……” 江之琳欷歔地道:“如海情深,我当永志不忘,而且你我还有约期。” 骆珊似乎对江之琳的话充耳不闻,继道:“我刚好途经开封,下榻在此,可说是不期而遇,本应叩门趋访,不宜越窗而进,但我所以如此做,只是恐你同行女伴误会。” “女伴?”江之琳不由一怔。 骆珊冷笑道:“瞒得过别人,但却瞒不过我骆珊的两眼。” 江之琳疾声道:“请你不要误会,她只是……” 骆珊一声清叱道:“不必多费口舌解说,我只是觉得你如此做,有负你那位矢志不移的芸姐罢了。” 江之琳忙探问道:“你知道芸姐的下落?” 骆珊避而不答,却反问道:“你知我今晚的来意吧?” 江之琳蒙然摇头。 骆珊两眼盯着江之琳,一字字如敲金击玉般道:“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俩的三年之约取消了。” 江之琳神情一愣,急问道:“为什么?” 骆珊黯然道:“清算不完的恩怨,在我俩之间,形成了一道不可超越的鸿沟。” 江之琳连连摇头道:“没有啊!我只觉得你有宏恩于我。” 骆珊摇摇头道:“不要再提那些以往之事,另外我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江之琳肯定地点头道:“我一定答应你。” 骆珊秀目一亮,泪中含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只求你以后别过份为难我父亲。” 江之琳诧声问道:“令尊?我怎会去为难他呢?” 骆珊黯然点头道:“会的,你也许将恨之入骨,但求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过份为难他老人家就好了。” 江之琳真不知自己何以要恨骆岩入骨,是以慨然点头道:“你放心好了。” 骆珊面上绽露一丝苦笑道:“那就好了,今日一别,会期未卜,也许你我再会,都已两鬓如霜了。” 江之琳神情激动地道:“你何苦如此呢?我们之间并无什么鸿沟啊!何况你那番盛情,我尚未补报。” 骆珊神色一正道:“记住!施比受有福。” 话声中,骆珊身形突起,人已越垣而去,只余下一个“福”字的尾音,在夜空中飘荡…… 凄惋……哀绝…… 江之琳浩叹一声,默然回头。 蓦见一道黑影,自花圃暗隅中移来,江之琳定睛一看,原来是朱玉。 江之琳惋然道:“朱姑娘,你都听到了?” 朱玉嗯了一声,又问道:“甚么叫做‘施比受有福’?” 江之琳苦笑道:“你不会懂的,露水重,回房睡觉去吧!” 是的,起露了,空气中润润的。 而江之琳心里,却升起了一阵雾,对于往事前尘,更感朦胧而迷惘了。 ………… 第二十四章 柳暗花明 江家的府第,位于南门大街,丈八墙垣,飞桥栏槛,隐约可见,门口双狮据守,委实气势不凡。 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自东驶来,在门口停下。 江之琳跃下马车,疾速地向这旧日宅门望去,神情为之一愣。 若在往日,此时早已大门四开,侍从罗列。 而今却是朱门重锁,蛛丝牵挂,一片荒凉景象。 江之琳不由心往下沉,一跃上了台阶,一扬健腕,在那绿锈斑斓的铜环上,连拍数下。 良久,角门“呀”然而开,一老态龙钟的仆人,探首而出。 老仆人揉了揉昏花老眼,没好声地道:“谁呀!一大早……” 江之琳认出是老仆江福,一步纵过去,拉着江福的手道:“江福,你看看谁回来了?” 江福一看是江之琳,哇哇大叫道:“啊呀!是侄少爷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了。” 江之琳与朱玉进了角门,江福回身将角门闩上,江之琳忙不迭地问道:“老爷可好?” 江福突然老泪纵横,嘶哑地道:“可怜老爷……” 江之琳如遭雷殛,也不待江福说完,飞也似地朝后进奔去。 江福的大声嚷叫,早已惊动了后堂,就在江之琳奔进后堂时,江之琳的婶母已经由侍女掺扶着迎了出来。 江之琳自幼由婶母带大,比亲娘还亲,相见之下,立即跪倒,抱住婶母的双腿,只叫了一声“娘”,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痛哭一阵,江之琳像是发泄了胸中郁情,块垒略消,问道:“叔叔他老人家怎样了?” 婶母摇了摇头道:“唉!一言难尽,进来慢慢谈吧!” 进得后堂,江之琳将朱玉与婶母引见一番。 江之琳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叔叔的事,于是紧紧追问。 婶母被逼不过,只得回道:“你叔叔正在后园中睡着,每天只有晚上子、丑两个时辰醒来,其余十个时辰都是昏睡不醒。” 江之琳疾声问道:“是得了怪病么?” 婶母摇摇头道:“你听我慢慢讲,去年中秋节过后几天,来了一伙人,说是什么长安城外白马庄……” 江之琳疾声插口道:“是不是骆岩?” 婶母点头道:“不错,是他,他硬逼你叔父要人,后来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也不知那姓骆的用的什么怪招,你叔父就受伤昏迷。” “原来如此!”江之琳不禁想起了昨夜骆珊的话,不由暗道:“原来里面还有这些情由。” 婶母又继道:“后来姓骆的还要将你叔父带走,要叫你出面交换,幸亏……” 江之琳疾声插口道:“是有人出面相救么?” 婶母黯然点头道:“是的,幸亏林武师父女两人,及时赶来营救,尤其林姑娘拼死与那姓骆的搏杀,总算将那伙人击退。” “世事总无常!”骆珊那句话太有道理了,往日被江家所看不起的林武师父女,却一变而为江家的功臣。 婶母又接着说下去:“可是你叔父的伤势却不见好转,每日昏迷。” 蓦然,沙漠中为辽王耶律大石疗伤的一幕往事,重现心扉,江之琳疾声道:“娘!叔父的伤,我可以疗治,快带我去看看。” 婶母大喜过望地道:“真的?” 江之琳点头道:“娘快带我去。” 婶母招了招手道:“随我来。” 话声中,迳自先走。 进入后花园中,垮花径,穿回廊,来到一座石屋之前。 江之琳认得是夏日避暑的石屋,取其荫凉,叔父卧病此处,想是怕热。 推开石屋,石榻上正昏卧着一个两眼下凹,面色枯败的白发老人。 江之琳一见叔父苍老憔悴如此,不觉泫然泪下。 继之一想,疗伤要紧,连忙一正心神,向侍女吩咐道:“快去取三只酒杯来。” 侍女应声而去,不旋踵间,取来三只酒杯。 江之琳神态肃穆,撩起左袖,右手“嗖”地一声,拔出腰际“雀胆剑”,往左腕脉上一划。 婶母及朱玉皆大惊失色,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江之琳答道:“以血为药,或可疗治叔父伤势。” 腕脉处血箭喷出,石屋之内立时如有百花怒放,异香扑鼻。 江之琳咬牙将流血一一注入杯中,瞬间三杯注满,众人看那血色殷红晶莹,烟气升腾。 江之琳见三杯注满,立即取下头上方巾,扎住伤势,疾声吩咐道:“朱玉姑娘,快过来帮忙。” 朱玉到底是女儿家,看见江之琳割腕放血,心里也不由一阵战栗!此时听江之琳吩咐她帮忙,连忙一正心神,嘤然应诺。 江之琳端起一杯鲜血,疾声吩咐道:“朱姑娘快点他老人家寸关、璇玑两穴。” 朱玉依言伸指点下,伤者深闭之嘴,竟然应指而开。 江之琳将微温鲜血从叔父口中灌下,又端起第二杯,沉声吩咐道:“朱姑娘再以三虚二实,点华盖,点灵台,点腾冲,点玉枕。” 朱玉全神贯注,玉指连连点动。 江之琳灌进第二杯血浆,端起第三杯,又吩咐道:“再点少阳、风府、脑户。” 朱玉又连连点动,江之琳将第三杯血浆灌进叔父口中。 江之琳吁了一口长气,像是不胜疲累地弱声道:“好!开始解穴,脑户、风府、少阳……再玉枕、腾冲、灵台、华盖……好!再璇玑、寸关。” 诸穴解完,朱玉已是一身大汗,再看江之琳,更是神色败坏,伤处鲜血滴滴沁出,一顶方巾业已浸透,手心也是血迹斑斑。 朱玉慌忙将江之琳伤处包扎的方巾扯去,掏出怀中一方银绫,将江之琳的伤处仔细包扎妥当。 朱玉平日刁钻顽皮,可是一到此时,那股女孩儿家独有的热情,就自然中流露无遗了。 此时,忽闻伤者一阵呻吟,还翻了一个身。 婶母不由一阵激动,叫道:“继澍!” 江之琳连忙“嘘”了一声,禁止道:“千万不要惊动他老人家,万一心神一震,就前功尽弃了,我们退出吧!” 众人轻轻出了石屋,将石门带上,重又回到后堂。 江之琳忽然想起了林武师父女下落,于是疾声问道:“娘!林武师目下……” 婶母目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截住江之琳的话,语气温和地道:“孩子!你还在挂念香芸那孩子么?” 江之琳点头道:“恕孩儿不孝,无时不在惦念她。” 婶母又道:“唉!以前香芸那孩子实在太受委曲了,并不是为娘的瞧不起她家,只因你叔父在朝廷,有关颜面。” 江之琳心底升起一丝希望,疾声道:“娘!芸姐对我江家功不可没,现在你老人家该可答应了吧?” 婶母眼眶内噙着泪水,凄然点头道:“当然,为娘的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好媳妇,可惜……” 江之琳感到有些不祥之兆,疾声问道:“娘!难道芸姐……” 婶母也疾声回道:“孩子!放心,香芸好好活着,只……只是……她不肯嫁给你了。” 如夏日突如其来的闷雷,江之琳被震得跳了起来,大吼叫道:“为什么?娘!快告诉我,芸姐在哪里,我要问问她。” 婶母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她不愿见你。” 江之琳几乎迹近疯狂,大喊大闹地道:“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我一定要见她,我一定要她。” 婶母无限欷歔地道:“香芸这孩子也够可怜了!不要再逼她吧,她叫我把这句话告诉你就够了。” 江之琳坚决地吼道:“不!我一定要见她,我要问问她为什么变了?一定要问问她。” 婶母满脸戚色地道:“算了,孩子!成全她一番苦心吧!” 江之琳仍是大吵大闹,声嘶力竭地吼道:“娘!告诉我,她在哪里?” 忽然,一声凄冷的叱声,在江之琳身后响起:“琳弟,不要难为娘,我在这里。” 迹近疯狂的江之琳,如闻梵音,顿时安静下来,车转身来,叫了一声:“芸姐!你……” 可是当江之琳一见林香芸竟然用背对着他,不由呆住了。 半晌,方哀怨地问道:“芸姐,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么?” 林香芸应道:“是的,我不愿与你见面。” 声冷如极地寒冰,令江之琳闻之,不由凉了半截。 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么? 这就是自己所渴望的么? 一个背影,一个声冷如冰地答覆。 江之琳的血液,像是冻结了,良久,方喃喃地道:“芸姐,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林香芸冷冷地答道:“没有。” 江之琳委婉地道:“娘已经答应我们了,但是……” 林香芸冷静地回道:“是的,我不愿嫁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以我为念。” 江之琳声音悲愤地道:“为什么呢?” 林香芸答道:“有理由,也许没有理由,不过,你不要再问了。” 江之琳吼道:“芸姐!你这样待我太不公平了,你拒绝我,总要有个理由。” 林香芸答道:“理由当然有,不过我不愿你知道。” 江之琳道:“不,你一定要讲,不然我不甘心。” “不!” 林香芸竟也冷静不下来了,疯狂地吼了一声。 婶母掩面而泣道:“林姑娘,你告诉他吧,不然太委曲你了。” “不!” 林香芸的吼声更大,显示其心乱气燥。 江之琳悲痛欲绝,心如刀绞,沉痛地道:“芸姐,说吧!即使不成为理由,我也会甘心的。” 林香芸银牙一咬,足一顿道:“好,你看,理由在我脸上。” 话声中,身形转了过来。 江之琳突然回忆到昔日坠下万丈深渊时的感觉,此时,他的一颗心也在往下沉!沉!沉…… 因为他看到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一块巴掌大的红疤,遮去了林香芸半边秀丽的面庞,右眼皮吊了上去,嘴角也有些歪曲。 林香芸冷冷地道:“这理由足够了吧!” 江之琳木然地问道:“是伤在骆岩手下么?” 林香芸答道:“是的,但是他的女儿骆珊,却暗中帮了我,不然,我也许不会活着,令叔也许会被骆岩掳去作为人质。” “唉!清算不完的恩怨。” 江之琳不禁想起了骆珊的话。 林香芸重复道:“这理由足够了,听我的话,琳弟,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一声“琳弟”,直叫得江之琳肝肠寸断,暗道:“上苍怎么如此会折磨人啊!” 林香芸浩叹一声道:“琳弟,死了这条心吧!这个理由,足够我拒绝嫁你了。” 朱玉突然插口道:“不够。” 林香芸闻声,颇为诧异地侧目问道:“你是何人?” 朱玉答道:“你先不要问我是谁?容我先问你一句话,若有人能够恢复你的容颜,你是否能改变你的???定?” 林香芸凄然一笑道:“恢复容颜?哼!只怕华陀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朱玉微笑道:“也许我能。” “你?” “你?” 江之琳与林香芸同声说出两个你字,同时面上都呈现惊奇之色。 朱玉点头答道:“我愿一试。” 林香芸诧异迟疑地问道:“你是……” 江之琳正要代答,朱玉却已抢答道:“千面罗剎是我的母亲。” 这“千面罗刹”四字一出,江之琳与林香芸均为之一惊。 原来千面罗刹,变化万千,易容术、整容术均极其高明,只是近二十年来,已不闻其名了。 万万料不到竟是朱玉的母亲,难怪朱玉的易容术如此高明了。 此时,林香芸目光中呈现了久已不见的喜悦光辉。 …………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中秋佳节了。 这是一个人圆月圆的好日子。 江府一早开始,呈现了罕有的忙碌。 今天不但是佳节,而且是江老太爷病体复原后的首次见客。 更可喜的是,今天是江府侄少爷与顺风镖局林武师的千金林香芸的大喜之日。 自从江府遭劫后,林武师父女成了汴京的英雄人物,一直被人谈论着。 可是,近半个月来,茶楼酒肆的谈论话题又转变了。 他们谈论着更神奇的事: “江家侄少爷学了一身惊人武功回来,而且以血代药,治好了他叔父昏迷不醒的伤势。” “一个与江家侄少爷同来的小姑娘,用奇术恢复了林姑娘受伤的容颜。” 这些话,愈传愈神奇,愈传越远,当然也传到了江之琳的堂兄和林武师的耳中。 他们两人正在四处寻访江之琳的下落,闻讯匆匆赶了回来。 这一家人是团聚了,悲哀也消失了,洋溢着欢乐、喜庆。 当玉兔东升,月华如练时,江家奏出一阵悠扬的喜乐,一对新人在宾客欢声中走进了喜堂。 这个时候,朱玉开始渐渐懂得“施比受有福”那句话的意义了。 因为她此时的喜悦,超过了新娘无数倍啊! 江府是夜宴开百桌,宾客逾千,红灯高张,好不喜气洋洋。 正当此时,外面嚷嚷着抬进一大箱礼物,上面放着一张红笺。 江之琳拿起红笺一看,那上面写着: 贺“菜人”新婚之喜 金尊、骆岩、钱冰各率门人同贺 阅之不禁哑然失笑,匆匆将红笺纳入袖中,吩咐下人抬进后堂,打开一看,竟是一头活活的大肥猪。 更漏酒残,宾客渐散。 江之琳酒意微醺地进入洞房,当用手挑起新娘覆头的红巾时,江之琳心情不由一阵紧张。 因为朱玉为林香芸施术后,江之琳从未见过林香芸的面,也许是朱玉存心要给江之琳一个意外的惊喜,不入洞房,不能见林香芸的面。 当红巾挑开后,一张容光焕发秀丽绝俗的面庞,呈现在江之琳面前。 江之琳情不自禁地撮起嘴唇,往那张秀丽的脸上凑去,蓦然—— “啪哒”一声,一团黑影,自雕花窗棂中飞了进来。 江之琳微微一怔,扬手一抄,落在手中的是一个绵绵的布团。 抖开一看,原来是一方锦绫,上面绣着“花好月圆”四个字,下面落款是骆珊。 江之琳又不由喃喃念着骆珊那句临别赠言:“施比受有福。” 红烛正炽,春夜尚长,而本书故事,已近尾声了。 尾声 大雪尚未封山以前,江之琳夫妇和朱玉回到了辛山农庄,同行的自然还有林月樵武师。 回山不久,林香芸为了报答朱玉为自己复容的恩情,力加撮合,于是江之琳和朱玉也缔结了鸳盟。 江之琳正值英年,武功盖世,自然有一番惩奸除恶的勋功伟业。 (全书完,dy7808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