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尽折腰(系统)》 第1章 乍见之欢 徐禾穿越了。 上一秒他还满嘴骚话在游戏里逼逼不停,下一秒就被系统拽进了异次元空间,穿越成了将军府的小公子。 小孩子不能说话,他一口气生生憋在胸腔,差点被人认为癫痫。 “咿咿呀呀咿呀——” 妈卖批放老子回去! 回答他的只有系统冷冰冰的声音。 系统说他是天选之人,只有完成所有任务才可以回家。 经历一番折腾、崩溃、讨价还价后,徐禾选择屈辱认命。 而第一个任务冒出来,他就恨不得把自己重新塞回娘胎。 【一、十五岁那年,穿一年裙子】 穿、穿裙子? 徐禾:“” 穿你妹啊! 要不要再涂点口红别朵花啊! 只能说这个时候的徐禾对“丧心病狂”四个字了解得还不够清楚。 穿裙子吧,是一件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的事——难就难在他要怎么让他的父母接受儿子是个女装癖的事。 而这一世,徐禾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物,父亲是将军,母亲是长公主,一个久经沙场,一个宫闱多年。 更恐怖的是,他爹是个糙汉,对于娘炮这种形象深恶痛绝,一点都不会欣赏男子的柔弱美,他要是敢穿件大红裙子到他爹面前,他爹能把他一拳头抡得粉身碎骨。 靠,想想就瑟瑟发抖。 所以今天的徐禾也在为不能穿裙子而苦恼着。 * 徐禾十岁那年,长公主带他入宫去拜见他的外婆,也就是当今的宣德太后。 春三月草长莺的季节,宫墙上爬满了地锦,他顺手采了一朵艳红的花,送给他娘。 长公主接过他的花,低头笑道:“送给我的?” 她眉心桃花作妆,这一笑甚是风雅,迷得徐禾都一愣一愣。 等他愣完后反应过来,长公主已经把花插在了他的头上。 长公主左看右看,细细打量,最后忍俊不禁道,“这么看,竟比姑娘家还要好看,倒像个小花神了。” 徐禾黑着脸抬手要把那花取下来,被长公主阻止,“诶诶,别拿,就这么戴着,给你外婆看看。” 宣德太后见了他这模样果然也是乐得前仰后翻,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拉他到跟前来:“这是你娘弄的吧。”说罢佯装责怪地瞪了长公主一眼,“都嫁了人了,玩心怎还是那么重。” 长公主哭笑不得,“母后,你这可冤枉我了。” 长公主有些话要和太后说,不方便徐禾听,便将他托付给了太后身边的一个宫人,引他出去玩。 出了门,徐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花从头上扯了下来,塞进嘴巴,吧唧吧唧嚼了个稀巴烂。 宫女被他吓了一跳,担心那花有什么不干净的,一直央着他吐出来。 徐禾满脑子都是怎么成为女装大佬走上人生巅峰,没啥空听她一惊一乍,迈着他的小短腿就往前走。 从太后的寝宫出来,绕几个圈,到了一个院子里。 宫女跟他在后面,一脸焦急。 院子的入口栽了好几棵芭蕉树,除了芭蕉树外,还有很多徐禾不认识的树。 他还没进去呢,就听到了一群少年嘻嘻哈哈的声音。 往前走了几步,徐禾看到一群小屁孩在欺负另外一个小屁孩。 被欺负的小屁孩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七八糟,骨瘦如柴、面黄肌瘦,背上托着一个大胖娃。 脏小孩在地上爬,手掌不小心按着了一个尖锐的石头,痛得他手臂一缩,把他背上的那大胖娃摔了下来。 大胖娃摔痛了,气得不行:“好啊!你个狗东西!居然敢陷害我!” 脏小孩脸白了:“我没摔着您吧。” 大胖娃痛得呲牙咧嘴,怒吼:“你说呢!” 脏小孩忙浑身颤抖,眼色惊惶,他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手扇自己耳光,一遍遍重复:“奴才的错,奴才的错。” 大胖娃气不过,想踹他一脚,但不小心踹到了石头,痛得嗷一嗓子坐下,又抱着脚鬼哭狼嚎起来。 旁边看热闹的众人放肆大笑。 鸡飞狗跳,十分热闹。 徐禾嚼着嘴里的花,面无表情看戏。 在徐禾后面的宫女气得眼角抽——若是平日里发生这种事,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可今天是她旁边跟着太后最喜欢的小外孙。她现在真想把这群混世魔王都给扔出去。 宫女阴森森道:“你们在干什么?” 她这一出声,吓得大胖娃立马屁滚尿流从地上站起来,其余的小屁孩也都瞬间止住了笑声,纷纷站好,完全没有刚刚欺负人的威风,乖乖喊了一句:“素羽姑姑。” 脏小孩懵了,局促地和众人一起往前看。 徐禾的嘴因为花汁缘故,显得有点不寻常的红。 他今天心里烦躁,所以对这群小屁孩没什么好脸色,眼眸子冷冰冰的,但是年龄太小,没有气势,所以大而漆黑的眼有了一种静水流渊的感觉。 春光半浓,将绿未绿的芭蕉叶垂下,光落在徐禾的眼角。 脏小孩一瞬间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把手往后面藏,不想被他看到衣袖上的补丁。 素羽道:“你们要闹到别处闹去,在这里扰了太后清净。” 居然没被骂?小孩子们松了口气,嘻嘻笑笑,一哄而散。那个脏小孩也不敢一个人留下,用衣服弄干净手上的血后,忙跟上众人。 徐禾有点纳闷地看着他,这小屁孩跟上去干嘛?受虐狂呢。 不过回想了一下刚才小屁孩那恨不得把脸凑上前让大胖娃扇两巴掌的卑微姿态,徐禾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真相。 徐禾也没在宫里逛多久,他走下长廊,穿过花墙,就遇上了正寻他而来的长公主。 长公主心情很好,边走边问道:“今日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徐禾:“有。” 长公主牵着他的手上轿,笑:“嗯,都有谁?” 徐禾想了想:“就记得两个,一个脏得不行,一个胖得不行。” 长公主拍了下他的头,“好好说话。” 徐禾:“”这还要怎么好好说话啊。 见他一脸懵逼,长公主笑起来,鬓发钗微动,晃得人眼花,她修长的食指一点他的眉心,道:“不可以在背后对人家的模样说三道四,明白了?” 徐禾:“哦。” 徐禾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得找个机会跟他娘说一下女装的事情。 他机智地找个话题插入这个点。 “娘,你这身打扮真好看。” 长公主啧了一声。 徐禾腆着脸:“娘你穿上这衣服,跟从天上下来的仙子一样。” 长公主听到儿子这么夸,自然心情好得不行,“是吗?” 徐禾:“那可不,爹娶了你,定是修了几世的福分。” 长公主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差不多就行了。” “还差得很,对娘的美貌,我说到太阳落下去都说不完,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足以形容。” 信手拈来了几句古诗成语后,徐禾说出了最终目的。 “娘穿这衣服那么好看,我也想穿。” 一脸的期许。 “” 长公主的笑瞬间就止住了。 她用手揪着徐禾的耳朵,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一天到晚没事干,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来,是该把你送进国书院了。” 徐禾:“不要。” 长公主道:“娘那么好看不是衣服的功劳,是娘本来就那么好看。” 徐禾:“” 长公主继续:“而且你一个男子汉,要什么好看。你要是敢穿这种衣服,我和你爹就敢把你的腿打断。” 徐禾:“” 他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连新手任务都完成不了的人? 太丢脸了好不好! 第2章 京城双姝 徐禾的头上有一个姐姐,因为出生时天降异象,又深得皇帝宠爱,便被封为昭敏郡主,风光一时。 昭敏郡主的模样和性子都深似其母,根本就闲不住,总想着要出去玩。 他也因此得了福,每次都能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到外面透气。 今日昭敏郡主是受三公主之邀,参加游湖。 一袭浅青色春衫,袖口绣着蓝色牡丹,这么看秀雅又端庄,发髻上却是珠玉层叠,容颜艳若桃花,摄人心魂。 他阿姐牵他手走的这一段路,路上的男人基本快要把脖子扭断了。 昭敏郡主对这种视线熟视无睹,她牵着徐禾的手,兀自说着:“等下阿姐要带你去见一群女人,记住,她们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听听就行,别放心上。” 徐禾:“为什么啊?” 昭敏郡主道:“你到了你就知道了。” 一艘巨大画舫上,皆是京中贵人,举止风雅不必说,妆容精致,衣衫华丽,争奇斗艳坐一起,艳煞了整个春天。 徐禾一进去就被三公主拉到了身边:“哟,小禾都长这么大了。” 徐禾真不好意思提醒她,上个月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的,标点符号都没变。 三公主看他半天,笑道:“奇了。小禾长的越来越像姑姑年轻时候了,比你姐生得还要像姑姑一点。” 长公主年轻时可是公认的京中第一美人。 昭敏郡主一口饮尽杯中茶,皮笑肉不笑:“是吗?我们全家都觉得小禾像父亲多一些,不知道你是从哪看出来他像我娘的。” 其余贵女都不说话,低头各自做各自的事。三公主和昭敏郡主不对盘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她们早就习以为常。 三公主一袭梨花白长裙,裙裾暗绣金色春藤,秀丽柔顺的黑发上斜插玉钗,不笑时眉间自带疏冷之色,这和昭敏郡主完全相反的气质。 一个是人间富贵花,一个是天上谪仙人。 三公主人畜无害地道:“可看这眉、这眼、这嘴,我倒是觉得你更像姑父多一些。” 昭敏气得想手撕眼前这女人。 徐禾:“” 他觉得还是要护着他姐姐的,于是脆生生开口:“不是啊,姐姐的眉眼都生的比我好看,像娘多一点。” 昭敏扑哧一笑,满面得色,真亲弟弟。 三公主也笑,柔柔道:“小禾可真个惹人疼,这性子也好得不行,你和你姐倒是完全相反了。” 昭敏:呵呵。 徐禾:“”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吧。 女人之间的腥风血雨真可怕。 其余贵女对徐禾这样粉雕玉琢的娃娃都喜爱得不行,可劲地逗他,徐禾恨就恨自己还是个小屁孩,不然真是艳福不浅了。 徐禾吃东西吃到一半,想自己一个人出去玩。 昭敏郡主出行不怎么喜欢带丫鬟,一时找不到人照顾他,还是三公主借了人手,派她的贴身丫鬟跟着徐禾。 三公主的贴身丫鬟名书墨,也是个气质温婉的古典美人。 书墨笑容可亲:“小公子想去哪儿?” 徐禾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随便走走吧。” 三月里很多人来游湖,妖童媛女,荡舟心许。 他沿途看到了另一群女子。 人群正中心的一名杏黄衣服的女子对周围的人本来都是爱理不理的,一看到他,突然就眼睛放光,往这边走来。 “这不是徐小公子吗,可还记得我?” 徐禾:“” 大姐你谁? 书墨不动声色地把徐禾往后拉,冷淡道:“苏小姐也来游湖么?” 苏小姐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道:“嗯。” 书墨说:“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苏小姐的雅兴了。” 说罢就要拉着徐禾离开。 苏小姐也不甘心,但又不敢惹怒三公主,只能咬唇,跺了跺脚。 她身后的女子们父亲官职都不高,搁在小地方定是天之骄女,但搁在京城,混不进顶级贵女的圈子,苏小姐的地位则不尴不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种。 一名蓝衫女子道:“刚刚那小娃娃是谁,生的怪好看的。” 苏小姐不禁心中冷嗤她们没见识,眼中的轻蔑之色又多了一分,“知道昭敏郡主么?他是昭敏郡主的亲弟弟,长公主殿下的儿子。” 众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每个年龄段都会有一个站在巅峰的,让她们自愧不如却又暗自艳羡的人,而现在,于她们,大概就是被誉为“京城双姝”的三公主和昭敏郡主了,顿时纷纷眼眸暗淡,那样的龙凤之姿,大概也就只有宗室所出能拥有。 徐禾随书墨离开后,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那个黄衣服的姑娘是谁。 他问书墨:“我该认识她么?” 书墨温柔地笑着跟他摇头,“不相干的人罢了,不认识就不认识。” 第3章 古桥倾塌 这么一个小插曲并没能打消徐禾的兴趣。 杨柳纷飞,山水苍茫,路转斜堤,便到了集市口,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集市里有一条河,河上漂着小船,来来往往都是送货的人。 徐禾想一个人走,但书墨机灵着呢,根本就不给他离开的机会,于是他只能干巴巴咬着糖葫芦,眼珠子百无聊赖地看周围。 他走累了,便又叫书墨给他租了只乌篷小船。 书墨跟船家一通交代后,选择在岸边看着他。 待书墨离开,船家笑道:“真是富贵家的小娃娃,我在你这个年纪时,都敢一个人下河捉鱼了。” 徐禾摊手,“捉鱼我也行啊,但家里人就是放不下心来。” 船家不信,笑了一下。 徐禾安安静静坐下,看着周围的湖光天色,突然他一愣:“咦?” 他看到了熟人。 那日唯二让他记住的两个小屁孩,一个胖得不行,一个脏得不行。 大胖娃一如既往地张扬跋扈,小屁孩一如既往地唯唯诺诺。 徐禾的船就在他们后面一点点,把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回大胖娃又想出了新的整人方法,他贱兮兮地买了一堆杏花,要小屁孩等下把这花插到前方不远处附身捣衣的女子胸前。 小屁孩羞红了脸,“这样不好。” 大胖娃蛮不讲理,“好不好是你说了算的?瞎磨叽什么!小爷我叫你做你给我去做就是了。” 小屁孩吓得不行,只好含着眼泪,点头答应了。 徐禾:哇靠,这胖子不得了了,将来一定是个登徒子。 他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玩心起。 蹬着短腿就上前,跟划船的师傅说了些话——叫他往右边拐点,再行快一些。 划船师傅是个靠谱的,赶上大胖娃之前,靠近了那个捣衣服的姑娘。 小屁孩手里出汗,捏着那枝杏花,眼看着离那姑娘越发近,他越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觉得时机差不多,刚打算举手,把杏花插进人家胸前的衣服里,就觉眼前一变。 他手里的杏花一下子就被人夺了去。 小孩抬头,就见眼前的男孩在春日里,仿佛带着光。 徐禾笑出一口白牙,将花在手里掂了掂,跟脏小孩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头,同旁边捣衣服的女子笑道,“姐姐,我送你束花,你要伐?” 捣衣女子一愣,清水芙蓉般的脸上扬起笑容,被这小娃娃逗乐了,“好呀。” 徐禾伸出手,将花抛了起来。 女子干净利落地抬手接下,她背后是葳蕤的榕树,金色的光一点一点自叶缝落下,女子素色布衣,但容貌清丽,一笑也是风华,浸润了整个春天的柔软。 她打趣道,“现在的小娃娃都那么会哄人了么?” 徐禾嘿嘿笑。 大胖娃则是被气得不行,“徐禾,又是你!!” 徐禾说:“是啊,又是我,好巧哦。” 大胖娃张牙舞爪,恨不得扑上来和徐禾打一顿。 徐禾嫌弃地往后退了退:“你别过来,你那么胖,过来我这船铁定就沉了。” 居然敢说他胖:“我呸!” 呸完了后大胖娃还是气不过,随手拿起一堆剩下的花,就直接砸向了徐禾的脑门。 徐禾猝不及防,被杏花砸了满脸,花瓣纷落,而花粉太刺鼻,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胖娃手叉腰大笑。 你幼不幼稚啊——徐禾一脸卧槽地把头上的花瓣都拿了下来,忽然心生一念,想到了摆脱书墨的办法。 他佯装愤怒道:“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大胖娃欺软怕硬那么多年了,一时被他的表情唬住,面色发虚:“你要干什么。” 船已快行至桥下,徐禾趁着船公不留意的时候跳起来——从他的船上蹦到了大胖娃的船上。 突增的重量让船身不断摇晃,大胖娃被吓了一跳,嚷着:“你快滚!我这船要倒了!” 徐禾笑嘻嘻:“倒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倒。” 他说一落地,突然就听上方传来了咔咔咔的声音——石屑哗啦啦落下,落到了他的头发上。 ……??? 徐禾和大胖娃同时眼睛瞪大。 桥上人仰马翻,蔬果掉了一地,扑腾扑腾滚进了水里。 各种尖叫声响起,人群慌恐不安。与此同时,石屑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呕石块一点一点落下,砸得人生疼。 大胖娃吓都要吓尿了,颤抖着声音:“发发发、发生了什么。” 徐禾低头,拍掉头上的石屑,一脸无语,运气真他妈差:“发生了什么你心里没点数么。” 船没倒,这桥先倒了。 大胖娃的船公一见桥塌,吓得脸色发白,丢下船桨就进水里游着走了。 剩下他们三个小屁孩在船上惊慌失措。 徐禾今日的运气是真的不好,他如果在自己原来的船上,保不准能逃走,但大胖娃的船行到了桥的中央,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旁边的石头越落越大,等下桥就要从中间裂开也不一定。 大胖娃用袖子抹着眼泪哇哇大哭了起来,“呜呜呜,我叫你别过来你非要过来,这下子我要死在这里了——扫把星,见到你就没好事。” 徐禾一脚踹开他,从船上取出长篙,“你再哭我就把你丢下去。” 大胖娃吸了吸鼻涕后,哭得更凶了:“你丢啊你丢啊,反正也是死了。” 徐禾:“丢雷老母哦。” 徐禾用长篙把船往桥的边上撑,他人小力气也小,撑的很吃力。 撑到一半,突然旁边有人怯怯地道:“让我来吧。” 徐禾一愣,这小屁孩不说话,他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 脏小孩的力气比徐禾大很多,长篙一抽一进,船就已经靠桥的边缘了。 恰这时,桥从中间塌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灰尘、碎屑、石块,落入水中,咔咔咔的声音震耳欲聋,这座京城屹立了几百年的老石桥,在今日,从中间倾颓。 徐禾虽表面稳如老狗,但内心还是慌得一批,他隐约感觉后背有一块大石头咚隆而下,但突然身体被人往前一撞,电光火石之间,落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徐禾他们躲在了桥的角落里,废墟里唯一的安全地带,等待救援。 倾倒的桥把所有阳光都遮住了,黑暗里,空气混浊,隐约有血的味道,大胖娃的哭声一直不断。 徐禾无语:“你怎么那么多眼泪,水做的啊。” 大胖娃鼻涕、眼泪都流进嘴里:“不要你管。” 徐禾啧了一声:“没出息。” 他被这么一惊一吓身体也有些虚,但这种时候,过于安静会让他更难受,于是徐禾就找问题:“大胖娃你叫什么名字。” 大胖娃是谁?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胖娃说的是自己,大胖娃哭得更伤心了:“我不叫大胖娃。” 徐禾:“是呀,我知道啊,我就是在问你叫什么。” 大胖娃抽抽搭搭:“我叫顾惜欢。” 徐禾:“你说你叫啥?” “顾惜欢!” 徐禾乐了半天,大胖娃叫狗蛋铁柱什么的,他毫无违和感。但取了个这么文艺娘气的名字,怎么就那么好笑呢。 徐禾道:“可以的。” 他又问:“你呢?” 突然被点名的脏小孩一愣,手指局促不安地想要抓自己衣服,但触手就是粘稠的血,他不由放开,然后低声道:“我,我没有名字。” 大胖娃被徐禾欺负成这样,心里一股子郁气:“他叫狗东西。” 脏小孩脸上一下子五颜六色,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可他找不出话来反驳。 徐禾理都没理大胖娃。 这小子真欠揍,一点都不会尊重人,傻逼一个,他对脏小孩说:“没名字啊,那我给你取个名字怎么样?” 脏小孩一愣。 徐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给人取名,思来想去,决定从自己的名字里找。 一锤定音:“就叫余木吧。” 取他的半边。 脏小孩低下头。 黑暗的世界里没人会看清他的眼泪,但他还是习惯性悄悄地用沾满血的袖子擦掉。 尽管刚刚桥倾石落,生死千钧一发。 尽管此刻废墟尘飞,痛苦漫布全身。 但当那个人声音清清脆脆响起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些什么也不算了。 这还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午后。 草长莺飞,二月天里。 第4章 送入国学院 外面传来昭敏郡主的哭声,还有三公主略显笨拙的安慰。 三公主:“会没事的,你别哭了。” 昭敏郡主:“你说没事就没事啊,要是小禾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三公主:“你别哭呀,小禾他们很聪明的,船公都说看着他们往角落里去了,不会有事的。” 昭敏郡主:“呜呜呜,都怪你!好生生的办什么游湖会!” 三公主:“是是是,我的错。” 徐禾听到阿姐声音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废墟一点一点被拔开,光也慢慢落了下来。 大胖娃是第一个出去的,因为他当时的表情让徐禾觉得再慢一秒他就要疯了。 徐禾本来是打算最后一个出去,但是脏小孩坐在阴影里朝他道:“您先出去吧,我最后。” 徐禾也很想见到阿姐,便点头答应了。 伸出手,由外面的人拉着,一点一点从废墟里爬了出来。他被人抱着从河里游到了岸边,岸边聚了很多人,以昭敏郡主和三公主为首。 “小禾!” 徐禾一上岸就被昭敏郡主抱在了怀里。 昭敏郡主哭得眼角微微泛红,姿颜艳丽却又有几分楚楚之色,惹得一旁的王孙公子们心疼得恨不得上前来为美人拭泪。 徐禾其实还好,连皮外伤都没什么,就是虚惊一场。 昭敏郡主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确定没事后,又哭了起来,揪着他耳朵:“你怎么那么叫人不省心,下次别想再跟着我出来了。” 徐禾非常乖地认罪:“我知道错了。” 三公主见他出来,也是心里落下块大石头,清冷的眉目隐去忧色:“没事就好。” 书墨诚惶诚恐,半跪下:“是奴婢看管不周,殿下责罚我吧。” 徐禾一听,扯了扯嘴角:“是我太贪玩了,不关书墨姐姐的事。” 三公主皱起眉头,冷淡道:“回去再说吧。” 书墨惨白着脸:“是。” 徐禾被他姐连拖带拽地拉上了轿。 上轿前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就看到从废墟里被人拽出脏小孩,衣服上全是血。 他一愣,刚想看清楚,轿子已经动起来,帘子被放下了。 昭敏郡主将这事毫不保留地告诉了长公主。 长公主被吓了一跳,之后直接下令让徐禾在自己的院子里呆上一个月,不准出门。 徐禾心里有愧,不敢说什么,幸好他爹和他大哥都不在府上,不然,他这一回肯定要受更多的罪。 关了一个月后,徐禾马上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长公主决定把他送进宫里,入国书院学习。 学习? 学毛线啊!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够了,来到古代还要起早贪黑么? 救命!不要! 然而他的一切反抗都没什么用。 长公主拎着他耳朵道:“没有你说话的份,我看你就是呆在府中太闲了才尽出这种幺蛾子。” 徐禾原地打滚:“不,娘,我还小,我不要去那里面。” 昭敏郡主在旁边吃着葡萄,乐个不停:“得了吧你,十岁了不小了。怎么不跟人家薛成钰学学。人家就比你大三岁,现在已经是名满京城的神童了,你瞧瞧你,没出息。” 每个年龄段都会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存在。 于二八年华的闺中少女,是艳冠群芳的京城双姝;于徐禾这群小屁孩来说,那就是被誉为“长乐珠玉”的薛成钰了。 长公主听了,也越发看他不爽:“真是比较一番才知道你是个什么熊样子。人家薛成钰四岁熟读百书,五岁出口成章,六岁闻名四方。你呢?你干了些什么?” 徐禾想了想,认真道:“其实我只是不太想出风头而已。” 长公主,昭敏郡主齐冷笑,“不害躁。” 徐禾:是真的好吧!信不信我挥手就是一首将杜甫的将进酒哦!呃,李白还是杜甫来着? 算了,不管了。 徐禾进宫的那一天,天气非常好,绕过回廊,两边的的迎春花都开得明艳。 长公主还是有点舍不得,在他走前拉着他说了很多,但徐禾压根一句都没听进去。 国书院作为长乐的最高学府,世家大族都会把子孙后代送入其中学习,这里守卫森严,规矩苛刻,徐禾刚踏进国书院,就觉得自己未来悲惨得一目了然。 第5章 第一天上课 当监丞带他来到他要居住的地方时,这种悲惨更加实质化了。 引他的监丞一脸笑容可掬:“太后知道你要来,专门安排你在薛家公子的隔壁,要你跟人家学着点。” 徐禾:“!!!” 他差点撞上柱子。 监丞以为他高兴坏了,笑道:“小公子可要珍惜呢,外人都没有这种福分。” 徐禾:跪求转让这种福分! 徐禾和薛成钰的第一次见面呢,双方都还算客气的。 他初来乍到,装得乖巧腼腆,叫了声“薛哥哥”;薛成钰在院中临摹书画,一袭浅蓝长袍,玉冠下眼若寒星,却也顾着太后的面子朝他点了点头。 这么一副相安无事、兄友弟恭的画面,叫监丞满意地点头,笑眯眯离开,觉得自己可以跟太后交差了。 监丞离开后,徐禾就默默地抱着被褥,滚回了自己的房间。 以往的国书院都可以带侍读,但这一届的皇帝思维前卫的很,为了培养他们的自立能力,禁止书童丫鬟入内。 害的徐禾小小年纪,就要体会闻鸡起舞的悲伤。 尽管宫廷里有专门报时的鸡人和更夫,但是对于徐禾而言,他们都如同虚设。 睡眠质量极其好的他,一点都不会被外物干扰呢。 说起来还有点小骄傲——个鬼! 卯时就要起来——卧槽!卯时!五点啊哥!五点的天空他上辈子都没见过几次! 于是第一天,他不出意料地迟到了。 等他东绕西绕,终于赶到学堂的时候,教习博士已经把课都讲了一半了。 偌大的课堂内坐着六十余人,眼睛齐咻咻地望他身上看。 “”徐禾。尴尬从每一根发丝流出。 最前方的是薛成钰,坐姿雅正,晨间的日光被窗纱割碎,落在他清寒眉宇,如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老博士不是个特别严格的人,念在徐禾是初犯,又是第一次来,只是警告了一两句“不可下次再犯”,便让他入座。 徐禾的学渣属性从娘胎里就有,根本就没脸坐在薛成钰身边,哪怕薛成钰那里有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位置,他心惊胆战地到了最后面,和瞪大着眼、张大着嘴的大胖娃打了个正面。 大胖娃“你你你你”个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徐禾心情不好,凉飕飕朝他笑了一下,坐到了他后面最角落的位置。 薛成钰的目光就一直伴随他,直至他入座,才冷漠收回。 博士抽了抽唇角,觉得徐禾朽木不可雕,没救了。 博士讲了洋洋洒洒一堆历史,列举古往今来数次变革,得出了很多高深的道理,学堂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认真听讲。 只有徐禾因为睡得太迟、起得太早,听着老博士一堆文言文只想睡觉。 于是他就真的睡觉了,睡了一节课后,被人用手指戳醒的。 迷迷糊糊抬起头,徐禾还有点懵的状态下,看到的是薛成钰在春光里白如雪的脸。 玉冠之下有珠子顺着黑发泠泠落下,薛成钰逆着光,声音有些无可奈何,道:“下课了,该走了。” 徐禾呆呆的,“哦,好。” 等他跟在薛成钰后面走了一会儿路后,反应过来,徐禾欲以头抢地。先是迟到,再是上课睡觉,要是被他娘知道了,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薛成钰是受太后之托照顾徐禾的。自幼惊才绝艳的神童,从徐禾身上看到了同一年龄与他截然相反的极端。 迟到,睡觉,一脸傻相,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他简直要怀疑徐禾是怎么长大到现在的了。以及,长公主是怎么放心送他进来的。 吃午饭的时候,徐禾与薛成钰一起。 在国学院的饭堂,靠着窗的位置。 徐禾吃了两口,还是很困,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但是就是累得慌,头一下一下往下栽。 于是差点把头栽进了饭里。坚持了一会儿后,坚持不下去了,他睡死了过去。 春光融融,薛成钰的表情唯有“活久见”三个字可以形容。 等徐禾彻彻底底睡醒,已经到了下午。 外面燕雀啁啾,花草芬芳,一缕日光斜下,落在了薛成钰疏离眉眼。 他正垂眸,一手翻阅着书,一手提笔于宣纸上写字,白衣皎皎,陌上无双。 薛成钰眼都没抬,冷淡道,“醒了?” “……”徐禾。 我是谁?我在哪? 等想起来前因后果,徐禾反而淡定了。大概丢脸丢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 徐禾想了想,问,“我睡了多久。” 薛成钰:“也还好,你再睡一会儿,我还差一行写完这一章。” “……”哦,好的。徐禾只能干笑。 他和薛成钰这才认识第二天,就在这么一个不熟的人面前,脸丢了一半,呵呵。 下午午课的时候,徐禾接到了大胖娃眼神的狂轰乱炸。 这一门课的讲授博士看样子就是个面善的,声音也听得人昏昏欲睡。 大胖娃一个劲的转头,平均三秒转一下,欲言又止。 徐禾一脸无语:“你干嘛!” 大胖娃眼珠子转啊转,等老师走到另一边后,快速转头,快速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啊。” 徐禾道:“被我娘逼的。” 大胖娃深有同感点头:“我也是。” 徐禾用书把大胖娃的头拍回去,恶声恶气道:“行了,好好上课,别说话。” 大胖娃翻了个白眼,“你都睡了一天了,还在意这?” 哟嘿,不得了了,大胖娃都敢鄙视自己了。 徐禾低吼道:“关你屁事!” 大胖娃人见人捶的本事也不是盖的,贱兮兮地说:“我们好歹也是一起同生同死过的人,关心关心你不行么。” 神他妈同生共死。 徐禾:“转过去。” 大胖娃:“我不。” 徐禾:“过去!” 大胖娃:“我就不,你能把我怎样!” 哇靠! 徐禾瞪着眼难以置信,今天不教训教训这个大胖娃那他是要上天了。 徐禾把手里的书一扔,揪着大胖娃的头发一拽,大胖娃头皮一紧一扯,痛得嗷得一声叫起来,成功引起了老博士的注意力。 老博士转过来,就看到他们扭打在一起,瞬间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在干什么!” 今天。 第三次。 他成功引起六十多名学子的注意力 牛批。为自己先鼓个掌。 第6章 燕王世子 他在国书院的恶行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太后当晚就把他叫了过去。 和他一起去见太后的,还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胖娃。 路上大胖娃可劲地哭:“都怪你,我又要被我爹揍一顿了!” 徐禾被他哭得烦:“你再哭我就先把你揍一顿。” 大胖娃被他吓得赶紧把哭声收了回去,憋出了一个极其委屈的嗝。 那嗝声响亮得很。 宫女们都笑了起来。 夜间宫廷内墙花烂漫,月色带清风徐徐,她们衣裙曳地,提着青灯,回眸,一眼如一曲。 素羽就在门前候着,见他们来了,对着大胖娃便是一脸怒容,她先入为主,觉得肯定是顾家这个小魔头带坏了徐禾。 大胖娃冤得没话说,再次确定了徐禾就是个带煞气的玩意,白瞎了他一番对新同学的热情。 大胖娃中途便被带着去见他的姑姑容妃。 剩下徐禾一个人前往宁心殿内。 殿外花草暗香浮动。 夜风卷来月色,映着屏风上的仕女图,拈花扶裙,风雅至极。 屏风之后,除了太后外还有一人。 太后轻声道:“小禾来了?” 徐禾绕过屏风,规规矩矩跟太后请了安,“太后娘娘。” 他看到了太后身边的人。 是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穿着一身红衣,黑色的袖口衣领,显得庄重肃穆,长发金冠束起,两缕青丝自脸颊两侧净落,看起来便有了几分秀雅和温柔。 少年也察觉到徐禾到来,抬起头,一双眼与徐禾对视,眸光如电。 徐禾被他吓到了。 少年却朝他轻轻一笑。 这一笑竟比先前宫女们的回眸还要惑人。有那么一刻,徐禾仿佛看到了深海里流转的极光在他眼里,瑰丽壮阔,艳到极致 太后招徐禾上前,同他介绍道:“这是你燕王叔叔的幼子,依着辈分,你应该唤他一声表哥。” 徐禾已经做好了被训斥一顿的准备,没想到就只是认个亲? 我靠求之不得啊! 他的一声表哥喊得可以说是非常诚心诚意了。 太后介绍徐禾时就没那么客气了,道:“这是你姑姑最不成器的儿子,第一天入国学院就迟到、睡觉、辱了规矩、被监丞告到我这来。” “”徐禾唇角抽搐,低下头,外婆给点面子好不好。 步惊澜闻言也只是莞尔,笑容斑斓人间美景,他侧头对太后笑道:“表弟生得真的很像姑姑呢。” 太后戳着徐禾的脸,眼里也有欣慰,但是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哼!性子也像他娘,顽劣不堪。” 步惊澜垂眸,唇角勾着,不再说话。 太后又说了很多。 徐禾从她口里才知道,步惊澜是前几日刚到京城的,且明日将和他一样入国学院学习,交代完一些该交代的事后,太后对徐禾百思不得其解:“我说,我都把你安排到薛成钰隔壁去了,人家恭谨守礼,你这么吊儿郎当,就不羞愧么。” 羞愧啊,羞愧得死去活来,徐禾还能说什么,只能厚着脸皮笑了笑,“还好。” 太后还有一些话要跟步惊澜说,不方便他留下,便叫徐禾离开了。 徐禾脚下生风般走出了宁心殿。 他今天一天都很疲惫,但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怎么都睡不着。 翻滚到一半,徐禾猛地坐起来,脑海里斗志昂扬。 ——妈卖批,老子再也不要迟到了! 人在半夜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冲动,然后做出一些以后看起来像脑残的事。 或许不用等以后,第二天看起来,就觉得自己像个脑残。 徐禾就是这样的。 他为了不迟到,穿好衣服,直接就睡在了学堂前—— 这不是他读书多么勤奋,真的纯粹就是一时鸡血灌脑。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徐禾“阿嚏”一声,活生生被冻醒了。 他觉得自己脸上凉凉的,用手抓了抓,抓到了一簇花。 卧槽,什么东西。 徐禾猛地坐起来,对上的就是一双含笑艳若桃花的眼。 此时天处拂晓时分,步惊澜一袭暗红色长衣,肌肤如玉、唇如春色,一线日光照亮宫阙重重,他逆着微凉的光,笑意也微凉。 徐禾傻了半天,有点尴尬。 步惊澜道:“醒了?” 徐禾点头,醒了。 他头顶绿荫如盖、粉红的花压了下来,花瓣晶莹、花蕊颤颤,楚楚动人于风中,娇艳得乍破春光。 他屁股下石阶冰凉,丝丝寒意蔓延上来,整个人在风里瑟瑟发抖。 步惊澜笑道:“你是怕迟到,所以一宿都睡在这了?” 徐禾继续尴尬地点了点头。 步惊澜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意味不明,他从徐禾旁边走过,衣袍掠地无声。 徐禾只听到咔哒一声。 步惊澜把门打开。 他在掺了些金辉的阳光里转头,俯身朝徐禾道:“下次去找监丞要把钥匙吧,这个时节睡在外面容易着凉,而且,”他轻轻一笑:“看起来也怪蠢的。” 徐禾:“” 他昨天晚上是被傻逼附体了吧! 第7章 偷鸡计划 步惊澜也坐在前排,靠窗,和徐禾离得非常远。 他的出现,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不过在座都是京都的贵族子弟,彼此相识身份,也不至于一头雾水,知道那是燕王世子。 今日教习的是文治,看到来人后,徐禾非常庆幸自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没有迟到。 要知道今天的这位老师可不是寻常的博士,是当朝太傅,于东宫亲自教导太子的人,素来以严格著称。 从踏进学堂的那一刻起,老太傅的脸就没笑过。 老太傅平日里非常难见到,他一来,不少努力且上进的学子们都眼睛放光,待下课后,寻了不少问题去与太傅讨论。 徐禾没这想法,想等等薛成钰的,却发现薛成钰也没有问题要问。 行去饭堂的路上会经过一条很漫长的回廊,朱红板木拼接而成,旁边青柱上绕着野草的藤蔓,葱葱郁郁,很是喜人。 薛成钰问他:“你今日几时起的。” 徐禾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随口瞎扯道:“也不早,就寅时的样子吧。” 薛成钰挑眉,他受太后嘱托照顾徐禾,便以哥哥自居,见徐禾知错就改也颇为欣慰,素来清冷的语调都不由放缓:“很好,明日继续。” “恩恩——好。” 呃,不对! 好个屁! 徐禾笑到一半就猛地止住了。 继什么续啊!他明天要怎么起来,难不成真睡在学堂里不成? 这么傻逼的事干一回就够了。 他想跟薛成钰坦白,但薛成钰已经走在了前面,只留给他一个光影花藤里清绝的背影。 徐禾懊恼地用头撞柱。 下午的课是骑射课,也是徐禾比较喜欢的课,毕竟男人天生骨子里有好战因子,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这一节骑射课的内容是射箭,地点在院外的一片花园里。 起先是固定的靶子,等弓箭师父教完基础动作、他们也练习惯后,便由由宫人直接放飞百只白鸽过空中,看谁击落得多。 最后夺得魁首的人是步惊澜,出乎众人意料。 徐禾不在意这些,他一直盯着天看,眼睛有点受不了,这春日太阳虽不毒却也热人。 他射完过后便找了棵树,在树荫下坐着。 大胖娃突然鬼鬼祟祟地找了过来。 徐禾莫名其妙,今天早上大胖娃避他如蛇蝎似的,看都没看他一眼,怎么到下午就又变回原来的尿性了,屁颠屁颠巴上来。 这一回大胖娃是带着一脸愤怒而来的,他一过来就拽着徐禾的衣袖,非常激动:“徐禾!我找到那日陷害我们的人了!” “哈?”徐禾一脸懵。 大胖娃一指前方:“就是他!我听人说了,那日就是因为他入京来,马跑得太快,撞翻了运木柴的车,滚木落地后引起了剧烈震动才叫桥塌了的!” 他手指指的方向,步惊澜正在人群里说些什么。 隐约间,步惊澜似乎察觉到了,朝徐禾这边看了一眼,狭长的桃花眼里点点光波,笑意似有若无。 “” 大胖娃个智障。 徐禾别开头,冷漠地:“哦,然后呢。” 大胖娃就等他这句话呢,兴致勃勃地提出想法:“我们一起报复他!” “你自己玩去吧。” 徐禾抽了抽嘴角,拍拍屁股离开。 他满脑子怎么起床的办法,没空理逻辑清奇的大胖娃。 该怎么起床呢? 终于,在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徐禾拿笔一敲脑袋,想到了方法。 ——他可以养只鸡在院子里啊! 卧槽,他简直是个天才! 他就不信了,一只鸡在他床边叫,他还不能起来。 第8章 万年小可怜 他现在要去偷一只鸡。 偌大的皇宫里要找到一只鸡也不是容易事,徐禾离了学堂后,寻人问清楚了位置,直接往最近的大厨房跑。 大厨房在西北角,绕了几条宫道,穿经一座花园他才找到。 徐禾从侧门进了厨房,厨房里锅炉正热气腾腾烧着水,雾气烟火重的很。他个子小,今日又专门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袍,混在忙忙碌碌的人堆里,也没人注意。 最后徐禾在厨房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笼子,几只鸡挤在里面。他半蹲下身,迎面就是一股臭味。 竹笼子上还沾着一点屎,徐禾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去开笼。 就在笼子快要开了的时候,徐禾屁股被人踹了一下。 吓了徐禾一个激灵。 上方却传来了女子略显焦急的声音:“你们倒是给我手脚利索点啊——苏贵妃都催了三道了,长春汤怎么还没好。” 一旁的宫人们不敢说话,纷纷加快了速度。 女子左走右走,心里又急又气,对徐禾怒道:“愣这里干什么,跟畜生说话么?还不给我去把它们洗了。” 洗?! 好机会。 徐禾紧低着头,含糊应着:“是。” 他从笼子里揪出一只公鸡来。 紧接着又被踹了一脚,女子的语气里压抑着巨大愤怒:“你就洗一只?!!” 呃 徐禾忙把那只鸡塞了回去,提着笼子就往院子跑,边跑边大声道:“我这就去把它们都洗干净!” 院子里有一口井,大厨房洗菜都是从这里挑的水。 在徐禾来之前这里已经有了几个宫女。 她们弯着身,洗着盆里的菜,边洗边说着话。 一脸稍圆的宫女低声道:“我也伺候过三公主,三公主的脾气都没苏贵妃大。” 挨着她宫女也附和:“可你可别拿她与三公主比。这乡野里出来的女人,怎么和人家宗室正经出生的公主相提并论。” 另一人笑:“她也就仗着年轻时的美貌,风光这一时了。” 一直不吭声的粉衣宫女道:“都别说闲话了,小心被人听了去,到时候有你们苦的。” 这话惊醒了另外的人,想到苏贵妃折磨人的方法,宫女们撇撇嘴,又转到其他话题上。 徐禾对这些宫闱之事都不感兴趣,他在一群鸡里面选了他看的最顺眼的一只。 解开鸡爪子上的绳子,让它撒欢似的跑了几步后,徐禾大叫一声“哎呀”,装着慌乱的样子同旁边的宫女们道:“姐姐,我去追那畜生了,你们帮我看着点,别叫人抢了位置。” 宫女们正兴致勃勃讨论着如今京中流行那种珠花,没空理他,随便敷衍应了几句,徐禾就计划得逞地开溜了。 那鸡不愧是他看上的鸡,跑得是真的快,他追到了院子外,才在墙角看到了那只鸡。 大公鸡头上顶着火一样的鸡冠,腿脚粗健,扑腾了两下翅膀。徐禾直接扑了过去,或许是他那狰狞的模样吓到了刚从笼子跑出来的大公鸡。大公鸡嘹亮地叫了一声后,一脸惶恐往角落里钻。 徐禾心里想这鸡真是只傻鸡,却没想到这傻鸡有傻福,居然正被它在墙角找出一个洞钻了出去。 而徐禾一头撞上了墙。 咯咯咯咯咯。 隔墙传来大公鸡得意的叫唤。 妈的。 徐禾摸着被撞得生疼的脑袋,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徐禾借着墙边的树,翻过了墙,墙外也是一个院子,不过这间院子里的景观却是更为精致,花草葳蕤,一方湖水碧玉通透。 徐禾在一片花丛里,找到了那只傻鸡,他把它提着双脚倒立抓起来,阴测测笑:“你再跑试试?” 大公鸡遇到敌人又是咯咯咯的一通乱叫,徐禾干脆扯了根软藤,把它的嘴巴从外面捆了起来。 大公鸡: 鸡眼里一泡眼泪可以说是很委屈了。 徐禾正打算走,却突然听到了清脆的一声巴掌声。 他一愣,抱着他的大公鸡,就往前走了点,他躲在一颗苍翠的树后面,悄悄探头看前面。 湖边有五个人。 一个着粉色宫裙的宫女,一个一身灰褐的老婆子,以及被两个侍卫挟持着的、跪在地上的小少年。 巴掌是老婆子打的,老婆子的声音充满愤怒:“长春汤本来好生生摆在案板上的,不知怎么就没了!紧接着我就看他鬼鬼祟祟地从厨房里出来,我细看,好呀,这兔崽子嘴角还没擦干净呢!” 粉色宫裙的宫女面无表情。 被挟制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睛通红:“我没有!” 看到他的长相,徐禾整个人都是一呆。 卧槽,又是这小屁孩? 这小屁孩怎么就那么倒霉呢——每次遇见他不是被人欺负就是在等着被人欺负。 啪。 又是响亮的一巴掌,小屁孩瘦黄的脸上印出了一个大红的巴掌。 这一声听得徐禾整个人也是头皮发麻。 老婆子怒道:“好啊!小小年纪偷了东西还不承认!今天老娘非拔了你这小畜生的皮不可。” 粉衣宫女脸色铁青,冷漠看着,什么都没说。 老婆子上去就揪着少年的脸,用力极大,像是真的要揪下来一层皮。 少年眼睛通红一片,含着泪光,就像蕴了血。 他紧咬牙齿不发出一点声音。 粉衣宫女终于出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下头,死命逼着不让眼泪流下。 他叫什么名字——脑海里有很多画面转过,倾倒的古桥、砸下的大石,还细碎光影里少年的笑,“就叫余木吧”,半分明亮半分黑暗。 这些记忆最终都消散,成为幻影,只有泪光里所见的猩红世界是真实的。 不过是富贵人家的一句戏言罢了,他又凭什么当真的,现在人家记不记得他还说不定呢,真可笑。 真愚蠢,凭什么当真。 他自嘲地一笑,眼泪一大颗无声落地。 逆着夕阳,金红的光照得草木生辉。 忽然,男孩的话语伴着风传来,轻轻浅浅。 “他叫余木啊。” 所有人都抬起头。 黄昏为背景,那个黑衣小少年怀里抱着鸡,笑出一口白牙,眼眸却清亮,仿佛能照进人的心底。 第9章 鸡神临世 徐禾站出来说完这话,他怀里的公鸡突然就跟磕了药似的疯狂动起来,抖着抖着把嘴上的藤给抖掉了,仰天咯咯咯叫了好几声。 弄得徐禾非常尴尬。 鸡哥,老子刚刚装完逼,你就这么不给面子的么。 粉衣宫女神色不明打量着他,但随着大公鸡的一声叫唤,她瞬间清醒。这地方挨着厨房,哪来的什么大人物,怀里还抱着鸡,怕是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吧。 老婆子眼神警惕,“你是何人?” 徐禾突然想皮一下,他一把揪起怀里的大公鸡,面向众人,耀武扬威道:“尔等凡人都听着,吾乃天上鸡神!今日下凡体验民情,没想到遇你等恶人为非作歹欺凌弱小。快点放开那个小娃,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粉衣宫女:“”这怕不是个失心疯的太监吧。 老婆子直接放肆地大笑几声起来,大笑过后,眼睛里淬了毒般:“装神弄鬼,我看你是来和这狗杂种一起送死的吧。” 居然还骂人家狗杂种。 徐禾道:“啧,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大娘。” 老婆子气得脸色扭曲:“你叫谁大娘!” “谁应了就叫谁喽。” 徐禾笑起来,夕阳的光落在少年的眉梢,像新生的青芽松柏,意气风发。 他高举起手里的大公鸡,装作遗憾地样子:“既然你们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本神不客气了。” 他装得像模像样的,弄的老婆子和粉衣宫女都心一紧,眼睛死盯着他,提防着他干些什么。 就见那鸡被徐禾抡了几圈,然后直接甩了过来。晕头转向的大公鸡在空中飙泪,扑着翅膀,爪子朝前,扑向粉衣宫女的脸。 粉衣宫女瞬间吓得花容失色,往后退几步,用手挡着脸,尖叫:“啊啊啊——给我抓住那只鸡!” 老婆子和另外两个侍卫呆愣过后,都被宫女的尖叫惊着,这是苏贵人身边的得宠婢女,他们惹不起,纷纷上前帮忙着挡着那鸡。 诶嘿,这么好糊弄的么? 徐禾趁此机会,飞快地跑向前,一把抓起了少年的手,低声说了句:“走!” 一直出于出神状态的少年一怔,豁然抬头,对上的是徐禾催促的眼神。 ——“傻了?跑啊。” 夕阳将宫阙楼亭分割。 他点头,眼眶通红。 他带他跑。 跑过宫墙、跑过庭院、跑过长廊。 风在吹,拂过脸颊,带来燥热温柔。 天边的火烧云形状各异、变化无常,金粉铺满了天空,像被打翻的胭脂盒。 跑过湖边,是一条很长的长廊,木板层层相接,漆红柱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簌簌随风动。 风在光里,光在回廊的尽头。而尽头花窗斑斓,割碎了出生始所有的颠沛流离。 粉衣宫女和老婆子后知后觉,气得咬牙切齿,“给我抓住他们!老娘要弄死那鸡崽子!” 徐禾很久没运动了,跑两步就很难受,但后面紧跟着那两个侍卫。 他回头一看,吓得不行。 卧槽,大哥大爷大兄弟,要不要那么强追不舍啊,给次机会嘛。 两名侍卫显然不想给他机会,“臭小子!给我站住!” 站个头。 前方又是一个转角,徐禾只顾着往后看,没有顾着前方,突然撞上了女子柔软的怀抱。 衣袖柔滑冰凉,摩擦着脸颊,似花非花的香在鼻尖环绕,略带冷意。 婢女吓了一跳,怒道:“放肆!” 徐禾还没来得及来头,就又听到熟悉的声音。 清冷似水击玉石,略带惊讶:“小禾?” 接着徐禾抬头一看,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哎哟我的妈!三表姐以后我就认你做亲姐了!救我! 后面两个侍卫气冲冲追上来,打算好好收拾这小子一顿,结果看到步疏月,差点眼睛瞪出来。 连忙下跪:“属下拜见三公主。” 步疏月一袭绛紫长裙,华贵绝伦,乌发绾流云髻、珠玉点缀,大而清澈的眼眸里略显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徐禾,“被鬼追呢?” 徐禾:“差不多是了。”甚至比鬼还恐怖啊。 这个时候粉衣宫女和老婆子也都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好哇,可算追上了,我今日非要剥了你们的皮不可!” 步疏月冷冷地一瞪。 她的一眼吓得粉衣宫女和老婆子都一个趔趄,脚下不稳,活生生摔在了地上。 一脸不可思议,三公主怎么在这里?! 她们也顾不得疼痛,只是面色发白,半跪在地上,“三三三三、三公主。” 步疏月心思玲珑,大概也猜出了一点事情的始末。她牵过徐禾的手,转过头,秀眉挑起,目光如电打量着地上的四个人:“你们刚说,要剥了谁的皮?” 粉衣宫女抬头,整个人如被雷劈,脸色苍白。 这个小孩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婆子却没那么细腻心思,开口就道:“殿下,这两小贱人是小偷!偷吃了苏贵妃要的长春汤!” 粉衣宫女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不会看形势的老东西! 步疏月低头看了徐禾一眼,再次抬眸,唇角已经扬起冷淡笑意。 她眉弯如月,秀雅端庄之下是一层皇室独有的傲慢冷漠:“苏贵妃的长春汤?” 老婆子以为事有转机,连声应:“对对对。” 步疏月讥讽一笑:“就算他吃了又如何?” 老婆子一愣。 步疏月眼风如刀,她往前一步,绛紫衣裙上红莲绣纹雍雅:“我就不信苏佩玉还敢说一句不。” 气势却让老婆子浑身颤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粉衣宫女悔得肠子都青了,跪在地上,慌乱地用头磕地:“三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公主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老婆子哪怕再蠢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腿脚发软,跪都跪不直。她哆嗦着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目光惶恐又迷茫,看向徐禾。 徐禾朝她露齿一笑。 老婆子瞬间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步疏月对徐禾道:“她们刚刚对你做了什么?” 她们倒是没对他做什么,徐禾一把拽过现在安静如鸡的小屁孩,对他道:“她们刚刚对你做了什么,你现在可以报复回去了。” 小屁孩手被烫着似的,一激灵,他茫然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显得楚楚可怜。 步疏月目光只在这个陌生少年脸上停留了一秒,便移开,不说话。 宫廷里的可怜人太多了,根本同情不过来。若在平日这样的人死在她面前她都不会驻足。但这个少年足够幸运,遇上了徐禾。她的这个小表弟,心性纯澈得很,善良到不谙尘世。 徐禾推攘着他:“你又瞎愣什么啊。” 哥别闹,现在是你打她们脸的时候了。 “我”他局促不安,刚刚绝望屈辱之下被逼出的狠厉,又被经年累月的自卑怯懦淹没,他张张嘴,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徐禾算是明白了,小屁孩被欺负惯了,一时间欺负人他还不敢了。 徐禾道:“成吧,我帮你教训她们。” 他走过去,非常干脆利落地扇了那过分的老大娘一个巴掌。 步疏月抬手叫身边的人把这四人拉了下去,徐禾的惩罚在她看来实在是儿童的小把戏,光凭这两人那一句“小贱人”,她就不会轻易放过她们,皇家的尊严怎可被轻易折辱。 看着那四人哭爹喊娘被拽下去,徐禾想了想,还是觉得小屁孩这样不行,他转身语重心长对小屁孩道:“你以后被人欺负了,能还手就还手吧。” 步疏月听他瞎扯,忍不住笑了:“就你爱管闲事。” 徐禾也笑了,见小屁孩半天没动静,又说:“余木,你听进去了没?” 余木低低的声音从深埋的头下传出,很轻,但徐禾听见了。 小屁孩说“嗯”。 后来步疏月又问了徐禾一些学堂的生活,他一五一十如实说了。 步疏月眼中笑意浅浅,“那你可要好生努力,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了。四月份国书院可是会有一次评测呢。” 徐禾抱着他重新找回来的大公鸡,郑重地点了点头,神情庄重如壮士。 步疏月今日来此处本就是偶然,天色已黑,便先行离开。 徐禾拎着他的战利品大公鸡,心满意足地朝小屁孩挥手作别。 剩下余木一个人。 月色一剪越过花草缠绕的宫墙,泠泠泛在叶上的银光,落入少年的眼,隐有紫色。 他长久地站立在原地,直至高墙将身影覆盖。 第10章 闻鸡起舞 回了房间后徐禾那叫一个心花怒放,用绳子把大公鸡拴在桌脚,左看右看,非常满意。 “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他舒舒服服地躺床上,缩进温暖的被子里。 这样的好心情深夜就被打破,他半梦半醒间被细微的声响吵醒。用被子捂着耳朵,但越是不去想,那声音就越明显,回响在他耳边,刺激着神经,根本就睡不着。 “艹!” 徐禾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就下了床。他眼泛绿光,阴测测地看着一点也不安分、动来动去的大公鸡。 这眼神活像鬼,把大公鸡吓了一跳,于是徐禾就和它绕着桌角斗智斗勇起来。 他会比一只鸡还要蠢么?当然不可能了。 徐禾捉着大公鸡的爪子,黑暗里磨牙:“小畜生。” 他出门,把大公鸡换了一处栓,系在了庭院中间的石桌下。 徐禾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然后摸着手臂,慢腾腾踱回房间里。 第二日,天边初破晓,日光照过琉璃瓦、穿行葱郁的草木,风意清凉。薛成钰起得很早,洗漱完后,如往常一样到院子里。他手执一卷诗书,白衣清雅如林中高士,坐下正欲品读。 一声欢脱的鸡叫声打破了一切。 咯咯咯咯咯—— 薛成钰:“” 他低头,看到了脚边有一只鸡。 这只饥寒交迫依旧不忘职责的大公鸡向天高歌,鸡冠在晨曦里鲜艳异常。 他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薛成钰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坐下。修长的手指翻开一页,借着晨光眼眸于书上一目十行。 那只大公鸡叫个不停。 他也不去管。 一、二、三、四 每翻一页他就在心里记下一声。 咯咯咯咯咯。 大公鸡停停歇歇,停停歇歇,越叫越来越起劲。 九九。 一百。 啪—— 薛成钰合上了书。 他弯身解开了公鸡腿上的绳子,提着大公鸡,靠近徐禾的房间,却发现门根本就没关,“长乐珠玉”清冷的脸上一言难尽 活到这么大真是难为他了。 徐禾昨天是被冻醒的,今天是被吓醒的。 吧唧吧唧嘴,突然吧唧到了一口鸡毛,臭味熏得一批,吓得他从床上滚到了地下,摔了一跤。 公鸡得意地叫了好几声。 薛成钰半蹲下身子,低头俯视着徐禾。 天光微茫,过窗,打在少年挺拔的鼻梁上,他唇角微扬,眼眸冷淡:“睡得好么?” 哈? “还、还行。”徐禾挠挠头,懵。 薛成钰嗤笑一声,站起来,把大公鸡扔回徐禾怀里:“真不知道你弄只鸡回来有何意义。” 徐禾低头,与大公鸡相视无言。后知后觉明白了事情始末。 他的表情跟吃了屎一样,看着大公鸡:“卧槽,鸡哥你这也太没用了吧,就在一个院子里,你都没能把我叫醒。” 大公鸡:“” 艹尼玛。 在去学堂的路上,薛成钰突然问他:“你那鸡是哪来的?” 徐禾本来在薛成钰面前就很安静。今早整了那么一出后,心里不好意思,就更安静了。乍一听薛成钰跟他说话,没注意问题,挠挠头:“啥?” 薛成钰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你那鸡是从哪来的。” 徐禾没那脸说偷的,瞎鸡掰扯了个原因:“就出去走了一圈,在草丛里捡到了。看它可怜便带回来打算养着的。” 他也不揭穿,顺着徐禾的话:“半夜栓在外面,你就这么养它?” 徐禾挠头的手就没放下来过,他继续扯:“这是只野鸡,把它困在房子里,它就不叫了。公鸡不叫了也就不是鸡了,我们不能扼杀动物的天性。”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说的是什么狗屁玩意。 薛成钰看了他很久。 徐禾,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咧嘴一笑。 恰行过一丛隔院探出的杏花,风过,簌簌花雨落了满头。薛成钰往前走,白衣无双。伴随杏花擦过耳边的,还有他一句冷淡的:“小骗子。” 第11章 墙外偷窥 少年不知春日短,虚将艳阳会周公。 徐禾睡了一会儿后,被窗外叫唤的鸟吵醒了。 博士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伴随温暖不躁的风,“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他还没认真听进去几句,就突然被一个纸团砸脸上了。 什么鬼。 徐禾黑着脸把纸团打开,上面是大胖娃奇丑的字迹。 ——干不干? 干什么?徐禾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大胖娃邀请他一起报复步惊澜。徐禾一脸无语。干个球。他直接把纸团揉成团,重新扔了回去,砸在大胖娃的后脑勺上。 下课后,大胖娃依旧贼心不死,转过头:“你难道就不气么,那一天我们可是差点死在那里诶。” 胖哥你是真的牛批。你死在那里关人家步惊澜屁事——那天桥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说是他们下脚太重才弄塌桥的呢。 徐禾皮笑肉不笑:“哦,不气啊。” 大胖娃要被他活活气死了,“哇你这个人!”他愤怒地用手指指着徐禾:“你不干我自己干!” 徐禾:“成啊。” 就你还报复步惊澜,哥你那点智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余木这种不会反手的小屁孩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徐禾难得一次神清气爽坐在桌前,没有丝毫倦意。 他拿筷子仔仔细细把碗里青椒、葱花都挑出来。 薛成钰在他对面,就见少年认真挑菜,垂眸,睫毛长而卷,皮肤白到透明,嘴唇却润红。 真是难得正常的一次吃饭了。 不过也正常不到哪里去,吃一口饭,抬头,徐禾就看到大胖娃端着一碗汤,摇摇晃晃地刻意从步惊澜身边经过。 徐禾嚼吧着嘴里的米饭,仿佛看到了大胖娃悲惨的结局。 大胖娃装作走路不稳,脚一滑、手一抖,那滚烫的汤水往步惊澜身上泼。步惊澜修长葱白的手指拿着筷子,甚至连头都没转。而在白玉小碗倾倒、汤汁欲渐之时,放下筷子、起身,速度快得只见残影。他的手搭上大胖娃的肩,一推。 伴随大胖娃啊啊啊的尖叫,整个人倒在地上,半空的汤水淅淅流下,溅了他一身,汤水滚烫,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尖叫。 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众学子才转过头,就看到顾惜欢狼狈的躺在地上。 而步惊澜立于一旁,微有歉意:“你没事吧。” 大胖娃屈辱又愤怒,但找不到理由,步惊澜又不是那种他随便能欺负的,顿觉没脸见人,怒冲冲地从地上爬起来,打算回去换衣服。跑到一半,回头,恶狠狠说:“你等着。” 步惊澜装作不解的样子。等大胖娃走后,情绪淡了,又面无表情重新坐下。 薛成钰只看了一眼,对徐禾说:”以后离顾惜欢远点吧……” “?”本来也没有很近啊。 薛成钰冷冷道:“蠢也是会传染的。” 徐禾:“” 他默默将嘴里的那一口米饭咽下。 为什么薛成钰说大胖娃蠢,他会觉得心虚呢? 在报复步惊澜这一事上,大胖娃坚持并努力着。充分展现他混世魔王的身份。其实徐禾觉得,这混世魔王的称呼,八成也是大胖娃自己给自己封的。依他看,大胖娃顶多算个又怂又蠢喜欢来事的事精,离魔王,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午课之后,大胖娃又鬼鬼祟祟来找他了。 徐禾不等他开口:“不干,不想,不生气,谢谢。” 大胖娃伤心了,眼神幽怨:“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就看着我被他欺负。” 徐禾假惺惺:“是是,我的错,我的错,你真可怜。” 薛成钰这时在不远处唤了他一声。徐禾找着机会,翻了个白眼给大胖娃,转身就走。 他回去之后,薛成钰给他拿了几本书来。徐禾抱着那书一脸莫名,什么鬼。薛成钰皱眉,冷淡说:“还有两月就是书院评测,你别再这样吊儿郎当了。” 徐禾虚心受教,点头。 薛成钰这时眸光又一转,转到了系在桌脚的大公鸡,一脸嫌弃:“把这鸡放了,以后我叫你起床。” 卧槽,还有这等好事!徐禾两眼放光,点头点的飞快,行行行,别说把这鸡放了啊把这鸡炖了给你也可以呀。 大公鸡:“”它是造了哪门子孽。 薛成钰离开后,徐禾把鸡直接丢出了窗外。 清静下来,坐到了桌前,拿着笔,随便翻开了一本书。一书的文言文他看着都脑袋疼,翻来选去,拿了本诗赋。字少,一天背一首也可以呀。 徐禾潜心学习,觉得自己要进入哲学状态。 突然大公鸡发出了一声尖叫,跟见了鬼似的。 徐禾被吓到,往窗外看,瞬间也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窗外是一堵墙,墙上森森然一一只白白胖胖的手。紧接着,一张脸出现在墙上。婴儿肥,大眼睛。一看到徐禾,脸的主人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徐禾只想把手里的书砸出去,砸到他脸上。操这大胖娃深更半夜又抽什么疯。 大胖娃费劲千辛万苦、气喘吁吁,终于完成了对他的体型而言是种巨大挑战的翻墙活动,得意洋洋到了徐禾面前。 徐禾一脸血:“你干嘛。” 大胖娃兴致勃勃:“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徐禾冷笑,指着右边:“不感兴趣。你现在赶紧给我滚出去。” 大胖娃挤眉弄眼:“真的是个好东西,别人我还不告诉他。看在我们一起同生共死的份上,我才过来喊你的。” 求求你放过同生共死这个词吧卧槽。 徐禾抽了抽嘴角:“滚!” 大胖娃索性耍赖,反正丢的脸也不差这一遭:“你不陪我,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说罢,他弯身,抱起了地上一直啄他裤脚的大公鸡,说:“我和这鸡一起在你院子里睡,冻病了也没事。诶嘿,你哪来的鸡啊。” 徐禾:“那鸡送你了,你走好不好。” 被迫□□还惨遭主人插刀的大公鸡:“咯——!!!” 这一嗓子叫唤,吓得徐禾连忙拿手捏住了它的嘴,操,鸡哥别闹,这他妈吵醒了薛成钰还得了。 大胖娃说:“真的是好东西,我不会骗你的。” 大胖娃眼神贼认真,徐禾盯他半天,把随手抄过来打算打他一顿的棍子丢了。能有什么好东西?他现在被整出点好奇心来了,“成,你带路。” 还以为会有一顿打的大胖娃瞬间心花怒放。 徐禾把大公鸡抢了过来,抱在怀里。 跟着大胖娃出去。 月色清凉越过宫墙,拂花分柳,大胖娃把他带到了离国书院的不远的地方。草木掩映里,一座白墙,墙旁有巨大的一棵树。 大胖娃说:“来来来,爬这棵树。” 徐禾变成小孩,心性也有点幼稚。 跟着大胖娃,上了树。 扶开叶子,靠近高墙,大胖娃一脸猥琐地往墙那边指了指。 徐禾也凑过头。 隐隐约约又朦朦胧胧的香传来。一团白雾里,是几个宫女皎白的后背,伴随少女娇俏的笑声。 “” 什么玩意儿! 徐禾对大胖娃的下限又刷新了。他一只手直接盖住大胖娃的眼,一把扯着他的头发,一脸卧槽地把大胖娃往后拽。 直接拽下了树。 大胖娃挣扎半天,挣扎不过徐禾,“痛痛痛痛——”,头发被扯,只能跟着徐禾下了树。连人脸都没看到,非常委屈,也非常气愤。 他在树下对徐禾控诉道:“你干什么!” 徐禾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大胖娃道:“我怎么没出息了!” 徐禾真是理都不想理他了——大半夜喊他出来,所谓的好东西就是看人洗澡。呵呵。 大胖娃试图挽回徐禾:“我去,你装什么正经啊。不看白不看呢。” 徐禾回头,怒瞪他。 月色疏离,枝叶颤颤,他瞪过来的一眼却似揽月揽清风。 刹那,半明半澈,风华无边。 “——!” 大胖娃瞬间噤了声。 卧槽这小子好看得有点过分了吧。 徐禾冷笑,还想说什么,然后看到大胖娃身后的人。 瞳孔一怔,整个人都呆了。 步惊澜就站在墙角下,一丛花盛开在他旁边。这里离他所住的院子比较近,闹出声音后,他便走了出来。 身上还是白日的衣衫,红衣黑边,风声传来女子的娇笑。隔着墙,步惊澜往墙那里看一眼,然后眸光落到了徐禾和顾惜欢身上。 “” 徐禾。 不是,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 大胖娃一见步惊澜就是一脸怒容:“又是你!一见你就没好事!” 步惊澜却没有理大胖娃,只是眸光意味深长看着徐禾。 徐禾硬着头皮:“表哥。” 步惊澜朝他一笑,应声:“嗯。” 徐禾拉着顾惜欢就想赶紧走。 走了几步。 听得身后步惊澜轻笑道:“你还小,不用太急这等事。” “” 靠!恼羞成怒的徐禾,整张脸都红了。 他快步甩开大胖娃。 又被他坑了一次,这傻逼,他再也不要理他了。 大胖娃也察觉徐禾生气了,挠挠头,跟上去。嚷了半天,最后被徐禾直接甩门,挡在了院子口。 第12章 春闱休沐 徐禾为了防止大胖娃再次翻墙,找了个瓶子打碎,驾着梯子,将碎片一一粘在了墙上。 妈的,让着傻逼再来。 大公鸡没有被徐禾扔掉,在薛成钰每天开始叫他起床后。 大公鸡就已经退休开启了混吃等死的宠物模式。 一日上课,博士说起了今年的春闱。 “今年四书五义的题,取自《大学》,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明,在止于至善义,”博士慢悠悠道:“立论简单,但出彩较难。数百考生的卷子里,只有一人,另辟新论。若不出所料,这人该是此次春试的第一人。” 博士后面又解说了一堆文言文,徐禾因为昨晚被大胖娃弄得心力交瘁,根本没好好睡,只能在课上补眠。 等他醒时,已经早课快要下了。 博士最后道,“几日之后殿试在即,你们会有七天休沐日。回家之后,会试结果也大概出来了。你们看看杏榜,估摸一下,若在自己下场那年,会是什么名次。” 诸学子都点头。 而薛成钰坐于桌前,姿势雅正,目光冷淡。 博士看到了,摇摇头。 徐禾脑子沉沉,只听到了七天休沐。 放、放假?! 卧槽太爽了! 喜极而泣啊。 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不用凌晨五点就起了! 因为这个消息,徐禾这一天心情都非常好。 下课后,学子们两两结伴而行,说着春试。徐禾也对着古代的高考有点兴趣,兴致勃勃想说几句,但薛成钰对此十分冷漠,只问他一句:“你怎么又睡了?” 于是所有的热情都啪叽被水浇灭了。 徐禾举手:“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薛成钰早就不信这个小骗子了:“休沐之时,把四书背了,回来我考考你。” 徐禾:“” 他挣扎着:“不,不是,放假了为什么还要背书呢。” 薛成钰眼眸清泠泠看他:“你上学之时有背书么?” 徐禾,没话说了。 下一年春试就是三年后了。他抬眼悄悄地看薛成钰,到时候薛成钰应该也会下场。 啧,有长乐珠玉在,那一年必定是腥风血雨。 下午的课是书画。 老师一走。 徐禾就搁下了笔。他想画花团锦簇的场景,但蘸墨太浓下笔又太重,最后显现出来的就是一团绕一团的黑球。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他不想画了,于是倒头继续睡。大胖娃这一天都不敢和他说哈,所以睡也睡得清净。 这么一睡,日头又落了下去。 到了黄昏时分。 回去的路上,薛成钰盯着他,表情一言难尽,叹口气:“你把脸上的墨先擦干净。” “啊?”徐禾这才反应过来,用袖子一擦脸,全是墨水。 男孩白白净净的脸上墨迹一道一道,他低头认真擦拭,乱七八糟,反而越弄越脏。 薛成钰面冷如玉:“蠢死你得了。” “” 好不容易回去接了一盆水把脸洗干净。徐禾生无可恋地拿出了四书。 为什么他穿个越要活得那么艰难,还要考科举。考什么科举啊,他上辈子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理科生,对背书一窍不通。 他如看天书,但胜在耐得住性子,就这么慢腾腾也熬到了快要睡觉的点。 打算睡觉的徐禾,从椅子上跳下去,才发现了一件事。 大公鸡不见了。 什么鬼。 这大公鸡居然还能自己挣脱藤蔓,挺厉害的吗。 徐禾总怕没拴住它,它明早出现在他床边那就不好玩了。拿着根蜡烛,打算去找它。模仿了几声鸡叫,喊了两句。最后徐禾在院子的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了它。 这里居然还有一丛豌豆花。 粉色的豌豆花,茂盛的绿叶,不安分地大公鸡就在豌豆花丛里,随意践踏,用嘴翻着土找吃的。 被蜡烛照到的时候,大公鸡第一反应就是大叫。 哎哟。 徐禾连忙扑上去。你可别叫,吵醒了薛成钰,他又要被怼了。 但大公鸡和他斗来斗去那么久,早就身手敏捷。躲过徐禾,让他扑了个空,耀武扬威站在旁边,得意的仰天长叫一声。 “咯咯——!!” 直接打破了春日夜晚的平静。 “”徐禾内心滴血。 他咬牙切齿还是把这只不知死活的辣鸡制服了,阴森森捏着公鸡的嘴:“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大公鸡,一泡泪眼抵死挣扎。 夜风微凉。 哒。 是清脆的开门的声音。 徐禾觉得浑身凉飕飕。 这时,薛成钰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禾,你又在干什么?” “”真他妈怕什么来什么。 他把罪都推到这只鸡上面薛成钰会原谅他么?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会。 低头看着满丛的豌豆花,徐禾突然就灵光一现。 他抱着鸡,转过头,本来的打算理直气壮说出的话,在对上薛成钰寒冷的眼眸时,又缩回去,他吞了口口水。 徐禾:“我、我在研究。” 小骗子。薛成钰笑了一下,眼神没变,“哦?研究什么?” 妈耶,好吓人。 徐禾艰难启齿:“研究遗传学。” “什么?” 遗传学那么羞耻的东西都说出来了,后面徐禾闭眼也就索性一股脑说出来:“就是生灵交配之后会生下怎样的后代,这种,”他为了证明自己,还转身,快速摘了两株豌豆,硬着头皮:“啊哈,你看着两个,一个高的豌豆,一个矮的豌豆,你猜它们的后代会是高的还是矮的啊。” 薛成钰:“” 徐禾:呵呵呵呵。 他是猪吗,现在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卧槽是谁给他的勇气。 孟德尔么? 交配。后代。厉害了。 薛成钰似笑非笑说:“你想得真是够远的。” 徐禾干笑:“还好,还好。” 薛成钰的笑意转瞬即逝,一脸冷漠,手指指着他手里的鸡:“明天,别让我在看到它。” 徐禾:“好的好的。” 薛成钰又道:“还有,你以后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书。” 徐禾:“好的好的。” 昨天看宫女洗澡,今天研究交配。 幸好步惊澜和薛成钰都不是爱告状的人,要是被他外婆或是他娘知道了。 他怕是真的要死哦。 靠。 第13章 做个魔方 休沐日来临的前一天,博士上完课后,就布置下了回去的作业。就是今年春试的题,要求他们回去各写一份策论。 徐禾垂头丧气地伸长手臂,搭在桌子上,他现在字都还写不好看,这作业是真的要命。 大胖娃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说话。 如今可算逮着了机会。 “你别气啊,我哪晓得你小子那么纯情。要知道你连姑娘洗澡都不敢看,我绝对不拉你去,别气了吧。” 徐禾: “我没生气。” “那你一直不理我。” 徐禾对大胖娃这小屁孩没什么气不气的。他就是混日子来的,等着做完系统给的任务,马上就回去了。 但也确实是不想和他多说话,毕竟智商太低会传染。 翻了个白眼,从凳子上离开,去找薛成钰。 回到院子后,他收拾了下东西,监丞稍后会把他送回家。翻来翻去,其实好像也没什么东西要拿,毕竟将军府离得也不远。 他最后蹲下身,和大公鸡面对面,眼睛瞪眼睛,“鸡兄,我要把你送走了。” 大公鸡默默看他。 徐禾抱着它,打算直接送给厨房。还没走几步,突然就听到有人喊他。回过头,是大胖娃站在墙头不停地跟他挥手。 “啧。”徐禾记起来自己在墙上放了花瓶碎片,顿时抱着鸡慢悠悠走了过去,说着:“你又来?有本事再翻墙进来啊。”垃圾。 大胖娃也看到那锐利的碎片,被吓得脸一白,但他还是不忘前来的目的。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只油纸包裹的鸡,说:“我给你道歉来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 这道歉的方式也真特别。 他叹口气:“得了,我真没生气。” 大胖娃犹犹豫豫,“那你要么。” 徐禾:“你自己留着吃吧。” 大胖娃得了回复,心也大,喜滋滋抱着他的鸡回去了。 这时一阵风过,油纸包裹的鸡上胡椒粉落了下来,徐禾仰着头,一不小心叫粉进了眼。瞬间刺激得眼泪冒出。 他真是哔了狗了,有点无语,用手揉着眼睛,慢慢地也把那东西弄了出来。 这才好受了很多。 回过头,就和薛成钰面对面。 身后豌豆花摇曳,红色粉色交叠相映,绿叶里生机勃勃。 薛成钰所见的。 就是粉雕玉琢的男孩,一手抱着鸡,一手揉着眼,大而漆黑的眼睛里有水光,眼眶微红,似诉说着无尽的委屈。男孩呆呆看他,吸吸鼻子,还说了句:“薛哥。”徐禾第一次见面喊了薛哥哥之后一直就觉得这称呼腻歪的很,干脆省了一个哥。 薛成钰对这个称呼只当没听到。 目光从徐禾手上的鸡到他明显哭过的眼。 清冷的脸上唯有诧异。 一只鸡而已?就那么舍不得,居然还哭了。 薛成钰想了想,说:“你要是真不舍得,留下也可以。” 徐禾:“啥?” 什么不舍得,不舍得回家么。 他又不是学疯魔了。 见他一脸懵逼的模样,薛成钰垂眸,掩去神色,冷道:“没什么,你快走吧,监丞已经在外等很久了。” 徐禾点头:“哦好。” 顺道他把大公鸡送进了厨房,给了厨房管事。徐禾还尽了他最后一点良心,叫他们别杀这只鸡,由着它自然死。 马车到了将军府,一下轿,门口笑吟吟的就是他的阿姐。 紫色罗裙,红唇贝齿。 昭敏郡主一脸戏谑:“怎么样啊?” 徐禾如实说:“生不如死” 昭敏郡主葱白的手指一点他的额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回家之后,徐禾才知道到,他娘前几日就到京城郊外的大昭寺,为爹和大哥祈求平安去了。 长公主还不放心他一人在家,再三嘱咐昭敏郡主,等他回来要把他也送过去。 昭敏问他:“想去不?” 徐禾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想。”佛斋一点都不合他的口味。 昭敏哼笑一声:“你不去也得去。但去大昭寺前,明日先陪我城东一趟。” 徐禾眨眼:“去那干什么?” 昭敏也朝他眨眼,明艳娇俏:“明日公榜,当然是陪你姐姐我,去榜下捉个绿衣郎啊。” 徐禾:“姐你何必呢。” 全京城想娶你的人能从将军府排到大昭寺了。 昭敏啧啧道:“听说今年春试第一人,生的极其俊俏呢。” 徐禾:“” 今日他回来,厨子做的都是他爱吃的。吃了个饱腹后,徐禾慢腾腾回房间,洗了个澡,浑身舒爽,支开窗,月光透澈,风也清凉。 他翻抽屉,翻到了那个自己做到一半的魔方,顿时有点唏嘘。 那个时候玩九连环玩腻了,他就想自己做个东西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魔方。 碍于条件,还只能是个木魔方。 小块件都做好了,骨架也弄好了,为了做它,徐禾还专门去搜集了几根铁丝做成弹簧,拼到一半,没了兴趣,就一直耽搁。 今晚徐禾又心血来潮,磨蹭蹭把它弄完了。 还涂上了色。 放在窗前吹干。 一夜睡到天亮。 徐禾是被昭敏喊醒的。 院子外阳光跳跃青嫩的芭蕉间,昭敏今日也一袭青绿罗裙,荼白的腰带紧系,黑发如云,妆容淡雅。 身上都似带春日的芬芳。 坐在马车上,昭敏从徐禾手里夺过那七彩的玩意,笑道:“你做的?” 徐禾自豪地挺胸膛:“那可不。” 昭敏玩了半天,挑眉:“这东西要怎么弄。” 徐禾非常兴奋也非常耐心教她:“你看到这些颜色没,转动它们,把它们转回一个面就好了。” 昭敏神色新奇:“不错嘛徐小禾,这东西都被你弄出来了,厉害了。” 徐禾假惺惺:“没有没有,也就一般厉害,一般厉害。”谁叫他是天才呢。 但女人的好奇心总是来得快去得快。 昭敏玩了半天,一面都没拼全,啧了一声,没了兴趣,甩给徐禾。 徐禾愣住,好受打击:“你这就不玩了啊。” 昭敏掀开车帘,回头笑,“这玩意费脑,不适合我,快下车,我们到了。” 徐禾:“” 哼! 第14章 京城世家 天还未亮雾色半浓未浓的时候,榜就已经张了。跃然榜首的三个字,季行之,一时成为京城各家女子谈论的重点。春试之后,按着长乐的习俗,贡生有游街的习惯。护城河一岸的献文路,车马塞途,精心装扮的贵女们,依着栏杆,笑语不断。 满目珠翠罗绮,一街脂粉熏香。 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则站立街边,手挎竹篮,篮子里载满了花,容光满面,翘首以待。 徐禾出门也算早,阳光不热不燥。 昭敏出了车,便拉着他上了文和楼。这里临护城河,地处中央,顶楼视野极其宽广。 想着徐禾早上没吃东西,昭敏给他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然后说:“稍后英国公府的杨三小姐也会来,我和她说话,你若是闲着无聊就低头吃你的东西。” 徐禾嚼着蜜饯,甜甜的在舌尖,点头:“我还可以玩我的魔方。” 其实心里想的是他可以自己偷偷溜出去玩。 昭敏:“嗯。” 长乐京城,除却天家外,最为尊贵的几大世家,便是杨家、薛家、顾家和白家。高门大户,世代钟鸣鼎食。 只是这几年常青侯府白家隐约有落魄的景象,子弟出仕极少,且没有能当大任之人。 昭敏口中的杨三小姐,是英国公府的二房嫡长女,母亲与长公主曾是闺中密友,故也走得有些近。 等了有一时,杨三小姐的马车才到了楼下。 杨三小姐脸有些婴儿肥,很白,眼睛很大,比不得京城双姝的艳丽,但也是清秀动人。 上楼来时神色恹恹,强打精神笑着跟徐禾说了几句话后,坐在昭敏旁边,脸色就冷了下来。 昭敏啧了一声,“你这又是被谁气着了。” 杨凝雪咬碎银牙:“还不是那个老太婆?” 昭敏往旁边看了看,“你小心点,这话被人听去,你就又有的受得了。” 杨凝雪丝毫不再怕的,她拳头紧握,直接敲在了木桌上,“被人听就被人听,我真是烦死她了,一天到晚脑子尽做些白日梦!我祖父生前怎么就看上她了?居然最后还给她扶了正,我我真是” 昭敏忙给她递一杯水,怕她气吐血。 英国公府的老国公,花甲之龄还风流不止,七十岁那年纳了一个十八岁的歌伶为妾,死之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术,竟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还将她扶了正。 直接成了全长乐的笑话。 杨凝雪一口水饮下,气还是没消:“她就不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么?整天作威作福,破事一堆。若不是碍着辈分,她早就被我大伯赶出去了。” 杨凝雪磨牙:“你知道,她今天把我拉过去说了什么吗。” 昭敏又给她递茶,全当乐子听,“你说你说。” 杨凝雪脸色阴沉,“她叫我找个机会邀薛柳青上门玩玩,看看能不能把她和她儿子凑一对。” 昭敏也在喝茶,差点喷出来,“薛柳青?” 杨凝雪想杀人:“对,就是那个眼高于顶的薛柳青。那老太婆,想让我给她那不学无术的智障儿子搭条线,搭上薛柳青。” 昭敏乐得不可开交,真是癞□□吃天鹅肉。 虽说薛柳青那清高自负的性子是真的讨人厌,但一个妾室歌伶所生的儿子,想娶人家高门大户的正经嫡女,无异于白日做梦。这天壤之别,完全比不得。 杨凝雪说:“我跟她说,我和薛柳青不熟。她说,喊来府上玩玩就熟。我说薛柳青中意有才华的人,她说,你十三叔天资也还过得去——我的娘,就这么一个考了十年连秀才都考不中的玩意天资还过得去的话,我都可以去当女状元了。” 昭敏安慰她:“她以后召见你,你就随便拿个理由搪塞一下。” 杨凝雪气得浑身颤抖:“更可恶的是,后来她还骂起我来了,撒着泼坐地上那种。说我不孝,连这么点事都不愿帮她做。我真的”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一直默默听着的徐禾给她补了出来 我真的哔了狗了。 昭敏代入了一下,抖了抖,叹口气:“真极品。” 将话说出来后,杨凝雪心情好了很多,她又喝了一大杯茶。目光转到徐禾身上,顿时有些感慨:“你们姐弟是真的幸运。长公主和镇国将军情深伉俪,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这种糟心的玩意。” 昭敏道:“你也别羡慕我。” 她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还没想到,就听得楼下人声鼎沸,突然热闹起来。 昭敏郡主噤了声,探头往窗外一看,献文街的尽头,一队人马,意气风发而来。 瓜果鲜花齐齐路边女子手中抛出,尖叫声不断。 昭敏眼睛亮了,朝杨凝雪招手:“快快快,快过来!” 杨凝雪:“” 我他妈还满心期待等着你安慰呢。 她脸抽了抽,慢腾腾走了过去,跟昭敏一起站在窗边。 京城一街的酒楼招子飞扬,过护城河,一路马踏飞花。正是少年得志游长街,博冠广袖,招手回眸,一干芳心乱动。而最前方的那一人,身材颀长,眉目雅正,容貌说不上举世无双,但自带书生儒雅、气质清贵,有花瓣自他唇边飞过,一抬眸,花迷了眼,眼乱了花。 杨凝雪淡淡收回目光,谈不上失望却也谈不上惊艳,毕竟以她们的身份,能接触到的天之骄子太多。其余不说,光是薛成钰,谢恩金殿前,即使在这般年纪,就已经风华惊艳了整个帝国。长乐珠玉,国之锋芒。 她侧头,却只见昭敏郡主唇噙笑意,眼中闪光,手指在窗上扣阿扣,眼中就那一人,似乎陷入了另一种忘我的状态。 “” 不是吧! 杨凝雪难以置信,掐了昭敏一下。 昭敏郡主吃疼地回头瞪她一眼:“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你看上他了?”那京城不知道多少世家公子得抱头痛哭。 昭敏愣了一下,支支吾吾:“才、才没有。” “”杨凝雪第一时间把徐禾给扯了过来。 徐禾正在专心钻研他的魔方去了,上辈子有学过,但是记性不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要自己摸索,乍被扯过来,他还有点懵,“怎么了?” 杨雪凝指着昭敏:“你快劝劝你姐姐,她疯魔了。” “哈?” 昭敏白她一眼:“没什么,你继续玩你的,是她疯了。” 一直目送季行之消失长街尽头,昭敏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座位上。 杨凝雪给她递茶,冷的,想让她清醒点:“你先冷静一下。” 昭敏服气了,接过:“你都在瞎担心些啥,我又不是那么轻浮的人。” 杨凝雪:“呵呵。” 你刚刚眼珠子都快贴人家身上了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昭敏郡主还想说些什么。 突然“砰——”一声,她们所在隔间的门被人撞开了,声音很大,吓得徐禾手不稳,魔方都掉地上了,滚了几圈,他一个不留神就找不到了。 三人齐转头看,是个少女,衣着朴素,现在哭得满脸是泪痕,眼睛都肿了,撞开门后就直接跪了下来,嘴里念着:“少爷小姐们,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了。”说着,眼泪如雨下。 在少女之后,骂骂咧咧追下来一干人,看衣着都是家仆,戾气很重。 一路追下来,怒气冲冲。 “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去。” “被我们苏少爷看上是你的服气,逃什么逃,不知好歹的贱人。” “给脸不要脸,看我们不把你扒光了送苏少爷床上去。” 少女跑时也惊动了不少人,但是一听苏少爷名讳,便也没几个人敢管这事。 文和楼今日来的都只是些京城小户子弟,没什么贵人,不敢招惹苏家。 只能说这少女也是命好,误打误撞撞开了这扇门。 昭敏郡主和杨凝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厌恶之色。 不用说了,就是那暴发户苏家了。 出了一个尚书郎,出了一个贵妃,便跟鸡犬升天似的,自封新贵,在京城到处耀武扬威。苏佩玉的嫡亲弟弟,苏双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强抢民女,当街逼淫的事情做的多了去了。但奈何有个苏佩玉护着他,硬生生到现在,什么罪都没遭。 不过他今日,算是踢到了铁板。 几个家仆气冲冲地追过来,凶神恶刹:“整个京城除了天皇老子你看谁还能救你。” 话一落,到了门口,就和徐禾三人的视线打了个对照。 “” 瞬间,天崩地裂,一群人屁话都不敢说,直接跪了下来。 苏双戌提着裤子,懒洋洋地跟过来,他倒是不怕她跑。本来就是在楼上看戏,发现人群里有个姑娘长得标志,一时又□□缠身,便叫家仆去抢了过来。 整个京城敢救她、会救她的人,可没几个在这边。 “你也就现在刚烈会儿,等下我非折磨死你不可,”他边走边阴测测说着,走过来,就看到所有家仆跪在地上,皱眉,“都在这干什么呢!” 往前走,进了门,看到里面的人。 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昭敏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个手势,将那女子接了过来,然后冷笑着:“苏二狗,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苏双戌心里骂了半天娘,京城里最不想碰见谁就越来谁。 杨凝雪道:“啧,我们不是天皇老子,我们可以救她不?” 说这话的家仆吓得脸色苍白,屁滚尿流,连连磕头,“杨小姐饶命,杨小姐饶命。” 杨凝雪笑了一下,但看的却叫人头皮发麻。 徐禾就坐在那个姑娘的旁边,那姑娘本以为自己今日死定了,谁料苍天不亡她,居然真遇上贵人。 又是庆幸又是后怕,眼泪一个劲的流。徐禾默默给她递过去一方帕子。 少女哽咽着:“谢谢公子” 昭敏往这边看一眼,然后对苏双戌道:“苏二狗你做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苏双戌脸色阴沉,“不用你管。” 他根本就不想和昭敏或者杨凝雪多纠缠。 她们这群虚伪的世家看不起他,他也没打算理她们。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操,今个儿真晦气。 恶狠狠地瞪了那个女的一眼,他招着他的家仆转身离开。 杨凝雪和昭敏也懒得追究,没出什么人命追究不起来。再者,就算出了人命,这么个平民女子,也就是苏佩玉枕边风的功夫,苏双戌便无罪了。 将那女子安置好后,昭敏郡主剥了个桔子,道:“我看这苏二狗真不爽,什么时候能整他一顿啊。” 杨凝雪从她手里夺过一瓣,“别理他就是了。” 徐禾刚刚魔方被吓掉,蹲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没见影子。 他费了那么大劲做的东西啊!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一直静静站在杨凝雪后面的婢子轻声说:“小公子,奴婢刚刚好像看到,那玩意,从楼上掉下去了。” “——!” 徐禾忙跑到外面围栏前,往下看,都是人头,密密麻麻,熙熙攘攘。 他的心千疮百孔。 昭敏道:“放弃吧。从这掉下去,摔不坏也被人踩烂了。” 徐禾舍不得:“不,我要下去找找。” 说罢,也不顾昭敏的声音,跑出了隔间往下走。 昭敏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上次才保证不乱跑。” 她连忙叫侍女去楼下请两个护卫跟着徐禾。 第15章 馄饨之交 徐禾低着头,认真寻找。 偏偏今日地上还全是鲜花瓜果,铺了满满一条街,看得他眼花缭乱。 不过他运气也还好,找了一通后,在对街一家馄饨铺的桌角下看到了。 木头做的魔方,从三楼掉下来,摔碎了。他找到主心骨后,心疼不已,蹲地上一个两个找剩下的小块件。 突然肩膀被人一拍。 徐禾回头,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对上眼,小和尚眼睛很大,笑起来格外好看。 小和尚在阳光下露出一口白牙,脖子上挂着一长串佛珠,对他伸出手,手里几个木块:“公子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徐禾从地上起来,“啊对,就是这个,谢谢。” 小和尚给了他后,又笑吟吟说:“这东西我一路走来,看到了不少,原来是你掉的啊。” 徐禾舒了口气,接过后,听到他的话,问:“能不能告诉我剩下的在哪?” 小和尚犹犹豫豫,低头摸了摸肚子:“啊,这个我饿得不行,一时想不起来了。” “”徐禾深深看他一眼,非常上道,直接吼了一嗓子:“老板,来一碗馄饨。” “诶嘿,”小和尚顿时两眼放光,美滋滋:“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拉着徐禾坐下。 徐禾在文和楼也吃了点东西,也不饿,就等着他吃,自己琢磨着怎么把魔方拼回去。 一碗馄饨吃饱喝足后,小和尚从袖子里抖了抖,抖出一堆小碎块来。 “卧槽!”徐禾把它们拿过来数了数,居然全齐了。 小和尚挤眉弄眼:“怎么样,我是不是很靠谱。” 徐禾把它们放进袖子里,“靠谱,告辞。”说着就要从桌子上跳下去。 “诶诶。”衣袖却被小和尚扯住了。 徐禾挑眉瞪他,“你干嘛。” 小和尚有点羞涩地笑:“别那么无情啊,留下来,我们聊聊呗。” 徐禾看了眼天色,还很早,他也不想回去,慢吞吞重新坐下:“聊什么。” 小和尚一副说书先生的模样:“聊聊今年的春试第一季行之如何?” 季行之?徐禾想到了自家阿姐那时的痴迷相,点了点头:“你说。” 小和尚说:“季行之,宣州水河县人。听人说,他出生前一晚他娘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百鸟朝凤。请人算命,县里人都说,这是文曲星下凡来了。不过他也真如文曲星下凡,科举之路一路顺风。后来十岁之时,老道士算了一算,啧,还算出了他和薛成钰的渊源。薛成钰知道吧,当世神童,长乐珠玉。” “知道,你说。” 还能和薛成钰扯上关系,什么鬼? 小和尚突然神色就正经了,眼睛认真:“我又饿了。” 徐禾也认真看他。 招手:“老板,再来一碗馄饨。” 小和尚脸都乐开花了,又蹭了一碗,才继续说。 “道士算了,星盘命理所指引,薛成钰是紫微星,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谋略之主、政星之主,和他现在的名气身份倒也相应。而季行之是文曲星,才高八斗,但难免心高气傲。而且从八字上看,他们二人,是相煞的,所以啊——” “所以什么?” “我又饿了。” ……我忍。 徐禾干脆利落:“老板,混沌。” 吃完后小和尚继续说:“所以他们不能共事一朝啊。这话一传出来,基本上季行之的仕途已经折了一半了。季母不甘心,不远万里去山中求问了一个隐士高人,可有解决的方法。隐士高人有给算了一卦,诶嘿,你还别说,真给算出来了” 小和尚又闭嘴了。 徐禾:“” 你是猪吧! 徐禾:“老板,直接来一锅混沌谢谢。” 小和尚说:“算出来,答案是,要季行之一生不娶妻。” 这话一落,徐禾为阿姐而感到有点唏嘘。 他第一次见她对一个男子投注那样的目光,但,结局注定不好。 小和尚喝完最后一口汤。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 徐禾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从街边传来,一群家仆拎着木棍,带头的,眼睛一看到这边,瞬间暴跳如雷:“好啊,就是他!” 小和尚听着声音,脸色刷得变得苦大仇深,直接整个人从凳子上跳起来,“我得走了,我们有缘再聚啊。” 抱头鼠窜,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家仆脸色铁青:“给我追!这个神棍骗子!” 一干人等朝着家伙就是浩浩荡荡冲了过去。 总管走到一半,还存了点善心,倒退几步跟徐禾说:“公子你可千万别信那骗子的话,他前两日还装模作样说算出了我们家小姐的如意郎君,要我家小姐放个风筝,剪断线,风筝落谁头上就是谁。然后风向不好,那风筝竟直接砸回了小姐自个头上。我家小姐以为自己要终老一生,哭得一天没吃饭。老爷想再找他时,他已经趁放风筝那会儿,偷光了我家小姐的一干首饰,跑了。” “”真他妈缺德。 徐禾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你。” 闹腾了半天,原来是个骗子。 总管说完,就继续跟着家仆追,边走边骂:“死骗子,今天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16章 大昭寺 前往大昭寺要渡过一条河。 河两岸都是连片的青郁竹林,随微凉的风,卷动叶子,一阵林海波浪起伏,沙沙作响。船家划桨,欸乃声里,水纹荡开。白羽黑喙的大鸟贴水而过,一点惊鸿影消散碧水蓝天间。 徐禾弯下身,用手掬起碧色澄透的水,冷得他人一哆嗦。他探头往下看,还能看到水下摇曳的青藻,以及细碎的鹅卵石。 这动作太危险,昭敏算是怕了他了,皱眉,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拽起来,“你给我老实点。” 徐禾乖乖坐好,把手上的水甩干,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大昭寺,脸都皱成了一团:“我可以回去么?” “回去干什么,都到这了。” 徐禾挣扎着:“可是我还有老师布置的策论没写。” 昭敏翻个白眼:“策论?就你?你认得全几个字啊——还是规规矩矩在大昭寺呆着吧。” “”你是魔鬼吗。 船靠岸,河岸边接引他的丫鬟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牵着他的手扶着他下船。 徐禾一脸怏怏抱着自己的魔方,走了下去。 还没走几步,昭敏忽然又唤了一声,递给丫鬟一个包袱,道,“这里面是小公子要看的书,给他放房里。” “是。”??? 卧槽! 徐禾难以置信:“你还要我看书?!” 昭敏被他的表情逗乐了,笑弯眼,明艳万方,弯身捏了捏他的脸:“是呀,就算在佛门净地也要用功读书。” 太过分了!徐禾不能忍:“你不是刚还嫌弃我认不全字叫我别写作业么!” 昭敏笑吟吟:“所以你要多看点书嘛。” 什么鬼哦! 丫鬟掩唇笑,柔声对他道:“小公子我们上去吧,夫人等你多时了。” 徐禾一时伤心得话都不想说了。在大昭寺,每天还是要早起,还是要学习。妈的,还不如在国书院呢,至少能吃上顿好的。 昭敏转身跟船家下了声令,然后在船头,笑着招手:“别耷拉着脸了,赶紧上去,让娘等急了,有你受的。” “哦。”根本就高兴不起来啊。 大昭寺在半山腰,越往上走,气温越低。 山下已是新柳抽芽又一春,山腰上却是依旧积雪压高枝。他走过寺门前,消融滴落的雪落到了额前,冷得他又一哆嗦。 丫鬟把他带到了寺庙的后院,一间已经整理干净的房内。 “小公子现在这里等等,夫人马上就来。” 徐禾应了声,待丫鬟走后,他把昭敏给他的包袱打开, 取出了里面的书。一叠叠放到了窗边。书桌近窗,窗外斜斜有一枝迎春花探了过来,含苞欲放,楚楚动人。本来想看会儿书的徐禾,一时视线全被这花给吸引过去了。他的手指拨弄花苞,聚精会神。 突然就听到了有人谈话的声音,自走廊传,渐闻其声后,徐禾吓得赶紧关窗,坐正身体,翻书,慌乱装出自己在认真看书的样子。 外面是大昭寺的方丈和他娘。 长公主的声音微有倦意:“我倒不求他将来如何封侯拜相,就这么平平安安一生便好。” 方丈道:“小公子是大富贵之相,公主您大可不必担心。” 长公主苦笑一声:“富就好,不求贵。”她说:“他现在这样不学无术我也认了,至少不会惹上不该惹的是非。毕竟太多聪明,也并不是好事。” 方丈犹豫了会儿,“公主所言,可是薛家那位小公子?” 长公主笑了一下:“慧极必伤,大概说的就是他吧。” 方丈的声音轻缓:“薛丞相把他送入国书院,也是对的。过早锋芒毕露,怕引来杀机。” 随后方丈的声音慢慢隐去,门被吱呀一生推开。徐禾吓得背脊又挺拔了几分。 长公主一进门,满意地点了下头,她走近徐禾,伸手把窗户给推开。一瞬,清风拂面而来,驱散了房间里的沉闷。 徐禾乖乖合好书:“娘。” 长公主今日的打扮素雅,杏黄色衣袍,广袖如水,鸦鬓边斜簪杏黄珠花。她低头看徐禾:“在国书院呆着感觉怎么样?” 这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挺好的。” 长公主笑:“见到薛成钰了么。” 徐禾点头:“见到了。”脸也丢完了。 长公主说:“你与他多学着点。” “是。” “还有你表哥,初到京城,难免有所不适,你与他多走近些。” “没问题。”徐禾心里想,完全没必要啊,步惊澜可比他适应多了。 长公主用剪子将那探到他窗前的杏花剪了下来,植入瓶中,放于桌角,又吩咐了他几句话就走了。 徐禾听她脚步声消失,立马把所有书都扫到了一边,把他那摔碎了还没完全弄好的魔方摆出来。皱着眉头,认认真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将魔方重新拼好。月上中天。天色也不早了,他把魔方放枕边,想着明天还要早起,不甘不愿睡了过去。 第二日,约五点时候,寺庙的钟声就响了。 他被人唤了好几声才起来,跟着寺庙里的小师傅们,一起到了大殿,听经文。太困了,徐禾是靠着柱子,迷迷糊糊熬过去的。 吃过日中一餐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今日天气挺好的,日光明媚,暖风徐徐。徐禾拿着他的魔方,往大昭寺的前院走去。 春花艳艳,草木峥嵘。 他在转过前院走廊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第17章 一代名僧 “姑娘,要不要算一卦。” 大昭寺的前院,花草相映,恰此时节,善男信女皆来此地,为家中科举下场的儿郎乞求功名。 榕树下,站着个白衣僧人,手握一串铜板,见一个拦一个,喊了也有半个时辰,可就是没人理。 徐禾光看后背觉得有些熟悉,往前走一步,认出来了。 这不就是昨天一下子坑了他十几碗混沌的骗子么。 骗子也看到了他,微微一怔。但愣是没有一点羞耻心,不一会儿,两眼放光,跟见到好哥们似的,凑了上来:“小友,又是你啊,我们太有缘了!” 他举起手里的铜板串,“你要不要来算一卦。” 他脸上青肿的痕迹还未消,被揍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僧人。 徐禾心里吐槽,就这样会有人信才有鬼。 徐禾摇头:“不了。” 小和尚不肯放弃,努力说服他:“真不要算吗,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可能诸事不顺啊。” 会不会说人话。 徐禾默默看他半晌,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你看得出我穿的衣服是什么质地么?” 小和尚呆,摇头,不懂他意思。不过视线落到徐禾衣服上,心里嘶了一口凉气。黑色衣边金色纹路光下熠熠生辉,这小子是真的富贵。 徐禾抱着他的魔方,慢悠悠道:“你信不信,你再乱说话。我招手就是一堆人出来,揍得你印堂发黑。” “” “你有算到你今天不顺么?” 小和尚默默念了声阿弥陀佛,退后几步,朝徐禾鞠躬,“打扰施主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坑蒙拐骗、当街忽悠,这和尚能不能有点身为和尚的自觉? “你就不能做点正常的事情赚钱么。” 小和尚倒是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神情复杂,顶着鼻青脸肿的脸,“施主,其实我也不想的。” 他幽幽叹口气:“我不是大昭寺的僧人。我们寺已经废了,只剩下我和师傅,我要赚钱养活我们两个人。” 听起来还真的是好凄惨。 徐禾:”哦,那你加油。” 并没有半点被打动,也没有半点想要扶贫的冲动。 小和尚还没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苦大仇深的表情维持不住,裂开了,他挣扎着痛哭流涕:“施主,我是真的好可怜!我师傅他都七十岁了,现在一天还不能吃顿好的,嚼着菜叶子,啃着烂树皮,牙都磕掉了好几颗!我们住的地方也破旧不堪,一下雨就是睡在水里啊。” 徐禾真服他,说什么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若你真有个那么可怜的师傅,干嘛昨天不带点混沌回去给他。” “呃。”没想到这一茬。 徐禾翻个白眼:“年纪轻轻的,你少干点缺德事吧。” 然而事实证明,这和尚干的缺德事,怎么也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变少。 徐禾晚上又遇到了他,还是更为尴尬的场景。 和尚从后院一个被花草覆盖的狗洞里钻了出一个头后,身体就卡住了。抬起头,和他大眼对小眼,一阵尴尬。 和尚脸上更加缤纷了,新伤旧伤,五颜六色的,被打得很均匀。他估计也没料到会那么巧。 徐禾在月色下,看他,滋味一言难尽。 徐禾现在心情不是很好。 长公主刚刚过来,说怕他无聊,给他找了点事,留下了一沓经书,要他闲的没事就抄个一遍。 徐禾数了数,有四本 妈的。 他是真的宁愿回国书院了。 抄到一半,听到声响,越听越烦躁。气冲冲往外面走,只见墙角灌木摇动,他靠近,一个光溜溜的头唰地从里面冒出。 于是就是现在这么一副情景。 徐禾还没作出决定,要不要把他头给摁出去。 这小和尚突然就跟见着亲娘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抱住徐禾的腿,大哭特哭:“哎哟!小友!救救我吧!我后面有疯狗在追啊!” 卧槽,徐禾瞪大眼,这哥们咋一言不合就抱上了呢! 他很嫌弃地蹬腿想要甩开他。 小和尚死也不放,鼻涕眼泪全往他腿上蹭:“你不救,我这一回就真的死了。” “放开。” 小和尚继续哭嚎:“我不!小友救救我吧,救了我后我给你做牛做马我都认了!” 徐禾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重点,做牛做马,他不再动了,“真的?” 隔着院子,犬吠声渐渐逼近,狗叫得一声比一声大,吓得乌鹊横飞,惊破寂静的夜。也吓得小和尚头皮发麻,语无伦次:“真真真真!真的!救救我啊。” “成吧。”徐禾用手扯着他的手,用尽力气,把他从那个洞里拉了出来。 从洞里爬到草地上,和尚跟获得新生一样,喜极而泣。徐禾拿旁边废弃的木板,堵住了那个洞口。紧追而来的狗被挡在墙外,气急败坏叫个不停。 徐禾没打算拉和尚进屋。 就和他面对面坐在了草地上。 和尚对他一肚子感激之情:“小友你真是菩萨心肠。” 徐禾不想听他扯屁话,有点好奇他这又是去哪造了孽回来,居然被狗追到这里,想了想,徐禾猜测:“你这是偷东西被人发现了。” 小和尚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僵硬。 徐禾知道自己猜对了,啧了一声:“可以的,你已经把坏事做全了。” 到这份上,小和尚脸也不要了,悻悻道:“我也没偷什么,就架着梯子想偷他门前一个灯。谁料那家户主是个小气的,不光派家仆打我,还放狗咬我。”他越说越气:“哇,追了两条街,还追上山来了!我容易么我!不就偷个灯么!” 没把你打死算好的了,徐禾:“你偷着灯没?” 小和尚悲愤欲绝地摇头。 “那你可真行。”徐禾皮笑肉不笑嘲讽一声。 他上上下下看着这个和尚,脑袋里转过了几个注意,徐禾觉得这和尚也是挺厉害的,靠坑蒙拐骗活都到现在没被打死,确实是一种能力。 徐禾的眼珠子很黑,所以打量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过分的认真。 小和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徐禾突然靠近,勾勾手指:“我有一个帮你赚钱的方法,你要不要听听?” 小和尚不信他,但救命恩人,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凑上前:“你说。” 徐禾道:“你看,你要是成为一代得道高僧,那钱就自然而然地来了。” “”废话,那可不,高僧见一面都得十几两黄金。 看出了他眼里的情绪,徐禾笑眯眯道:“我教你怎么成为高僧。” 这还有方法的?小和尚来了兴趣,道:“怎么说?” 徐禾上辈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随随便便街边摆着个横幅算卦的,张口闭口都是玄学。 “你说话说的含糊一点,模棱两可、玄乎其玄就行了。” 小和尚摇头:“这含糊其辞的,谁信啊。” “你听我说,”徐道,“开头就一针见血,那是算命的。得道高人,一张嘴就是天机,懂么,天机,话不能多。第一步,你先去换身白的刺人眼的衣服,把自己装扮得好一点。” “懂了。”高僧也是要看脸的,不过,这个没问题,他对自己的样子还是有点自信的。 徐禾说:“你先找个人演出戏啊,最好是什么街头恶霸强抢民女,不肖子孙欺凌老母之类惹人愤怒的。受害人越惨越好,惨到不忍直视了,你就念着佛文出现在人群里,出场方式要隆重,目下无声,走路拉风这种。到人群里。记住,不要救人,你就看着恶人,也不要指责,说句让别人压根听不懂的话,笑一下,直接走便成。” 小和尚懵了,“啥?” 徐禾嫌弃道:“这点悟性都没有,你还是回去种田吧,”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勤勤恳恳道:“就说点乱七八糟的啊,什么夜半莫回头、月出记和衣之类的,前者就叫那人装作半夜回头被鬼吓死的样子,后者就让那人装成被衣服勒死的样子,然后买通几个人,到处传播。那个时候围观的人反应过来,只会觉得你牛逼得不行。” 小和尚面色很犹豫,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就是觉得不太实际。 徐禾停了停:“就这样多弄出几个类似事件,出了点名气,你就可以朝一些有名望的老太太出手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最信这些。你要是能让她们中任意一个刮目相待,在高门大户间混出点名头,就算成功一半了。” 这一步是关键,小和尚隐隐约约领悟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那这要怎么做。” 徐禾咧嘴一笑:“这还不简单!” 小和尚顿时两眼亮起紧张期待的光,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那就是——” 徐禾提起气,面对小和尚亮得跟星子的眼,一顿,又深深把气吐了出来,冷漠地:“哦,我记起来了,我还有四本佛经要抄。” “”原来在这里等着。 小和尚心痒难耐,犹豫再三,斟酌着一脸蛋疼道,“我帮您抄一本,可以么?” 徐禾喜笑颜开起来,继续:“那就是先多观察她的子孙后代,一两个月总能发现什么漏洞,勾搭上一个。然后,找个机会,在老太太寿宴或者府内的重大场合,以一个云游四海的高僧身份进去,对老太太说一句同样玄乎其玄的话,找对方向就好了。” 徐禾点到即止,因为说太多容易出错。 小和尚现在才觉得有那么点可行性,若有所思地点头。 徐禾笑眯眯,突然话题一转:“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和尚如实回答:“悟静。” “啧,太普通了!听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给你取一个——” 徐禾又是提着一口气,在小和尚兴致勃勃期待地目光里,又顿住,一秒换脸色,冷漠说:“我还有三本佛经要抄。” “” 厉害了,这位施主。 小和尚算是明白了,自己这是被报复回来了,他一脸血地答应徐禾:“三本,我全包了,你继续。” 聪明。 徐禾那天被他耍的恶气终于出来,舒坦,他毫不客气损道:“你这名字太普通了,要取个比较引人耳目的。极端一点,叫圆寂都行。” “” 什么仇什么怨。 徐禾说:“最好,让别人从你的名字里都能感受到一种仙风道骨。” 小和尚在月光下,撑着下巴,托着腮,看徐禾的目光都热切了好几个度。 徐禾本来就是想耍他一通,乱七八糟糊弄他的,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就太扯了。 他美滋滋地从房里把四本经书拿出了,郑重地交到小和尚手上:“好了,那就交给你了。” 小和尚一点都没有不乐意,接过,虽然脸上青青红红狼狈不堪,但他还是傻乐着,恨不得给徐禾拜上一拜。喜上眉梢,疏朗的眉眼,浸了月色,如展开的白纱绸缎。 第18章 第一个金手指 日头落到西边,寺庙里的晚钟敲响,咚咚,传遍山寺。 第二柱香燃尽。 徐禾昨晚没睡好,意识昏昏沉沉,跪在大殿里,头有一下没一下往下栽。 砰,最后一下磕到了柱子上,把他痛醒了。 声音惊动了正在闭目念经的长公主。 长公主放下手里的经书,起身走到徐禾身边,将他拉了起来,皱眉:“你最近精神怎么那么差?” 徐禾捂住额头,坦诚说:“起得太早了。” 长公主停了会儿,想到了什么,眼珠子清凌凌注视着他:“若我没记错的话,国学院好像也是寅时早课。” “”这都被你发现了。 她脸一拉,揪起徐禾的耳朵:“你老实交代,在国书院的这些日子,你是不是都睡过去的。” 痛痛痛。 你们女人的直觉都是那么准的么。 “嘶——”徐禾倒吸一口凉气,求饶:“娘你先放手。” 长公主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不学无术,但没想到他能不争气到这个地步。气不打一处来,松手,瞥他:“你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再加十本经书。” 徐禾斟酌用词,道:“也没有一直睡,大部分我还是很认真的。” 长公主都懒得拆穿他,“你以为我会信?”,她一点徐禾的额头,道:“四月份国书院小测,成绩一出就知道你平日里是个什么态度了。” 紧接着,她最后一句话,给徐禾当头一棒:“你爹和你大哥约莫也是那个时候回来,你要是敢考个倒数,看你爹怎么教训你。” “——!” 卧槽!一盆凉水从头浇下,透心凉!徐禾一点倦意都没有了,瞪大眼:“爹要回来了!” 长公主见他这炸毛样,心里舒坦了点,冷飕飕道:“对,你不考好点,倒时候可别怪我不救你。” “别啊!” 徐禾非常怕他爹。 怕到他爹一瞪眼他就想躲的地步 他小时候很皮,上树下水,无所不干。 初来乍到,对古代的东西充满好奇,尤其瓷器之类,但年纪小、力气也小,一个不留神总要撞碎几个花瓶玉器。长公主容易心软,拿他没辙,但他爹就不一样了,一般都棍子直接抄上手,打得他屁股开花。有时还会布置一些惨无人道的惩罚,比如太阳底下蹲马步什么的。 说是童年阴影不为过了。 这股凉意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他饭都没心情吃了。没心情吃饭,学到一半,盯着字就头昏眼花,想东想西。 徐禾撑着脑袋,用毛笔在宣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他现在都还没搞清楚自己穿越到这个地方来是干什么。 系统就出现过一回,在他出生时。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就只是单纯地叫他完成任务,说第一个任务完成后,第二个任务就会刷新,所有任务终结,他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并且清除穿越的记忆。 十五岁,女装一年。 关于这一点,徐禾是真的充满好奇。怎么会有那么奇葩的任务?图什么啊。 反正在他的计划里,穿女装的那一年他就谎称得了病,随便找个小镇深居简出。这么尬的事自己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徐禾趴在桌上,又用笔,在宣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生无可恋叹口气。 突然,他画的那两个x周边泛起盈盈绿光,由浅及浓,由暗转亮,最后变得非常刺眼。 吓得徐禾一下子跳了起来。 ——???,闹鬼了! 不过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阔别十年之后,这货还是那么机械不近人情,让人想揍。 “宿主好久不见。” 徐禾:“你怎么又来了。”并不是很想见你啊兄弟。 系统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用它机械平淡无比的语音,尝试着做寒暄:“这些年,过的还好么。” “打住,”徐禾一身鸡皮疙瘩,“说正事谢谢。” “哦,好吧。”系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绿油油的一团光浮在空中,对徐禾说:“我刚刚接到通知,支线任务刷新了。” “???” 忍住,不能气。 徐禾憋了憋:“我tm第一个任务都还没完成,怎么又有了任务。” 系统道:“我也是临时接到的,这个任务,在女装任务之前。要你十五岁下场,考取进士,任官锦州。” 十五岁。考取进士。 这是真的好容易哦。 徐禾微笑:“麻烦再说一遍?” 他笑得像是立马要撕破脸。系统瑟瑟抖了一下,弱弱说:“我还没说完呢,这只是支线任务,作用条件,我们有对应的为你解锁的能力。” 徐禾一愣,若有所思:“是什么?” 系统圆滚滚的绿色身体里突然就射出一丝红色的光,光芒入眼,直接透过瞳孔进入徐禾大脑。一阵轻微的晕眩感后,徐禾觉得大脑好像变空了,容纳了更多东西,但仔细去感觉,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很玄妙的感觉。 他问:“你对我的脑子做了什么?” 系统绿色的光都亮了几分,得意,说道:“这是给你点亮了学霸的技能。” 学霸??? 徐禾第一反应不是傻乐,取过旁边一本书,翻开,视线一目十行,那些文字入了眼进了脑海。三秒后,他就合上书,闭眼,却发现那些字,只要说出关键字,就如同在脑海里存了一个搜索引擎一样,全部都跟刻在他脑海里一样清晰。 半响,徐禾从震惊里回神,吐出了两个字:“牛批。” 这时他才开始狂喜,如果系统有原形,他现在已经抱上去了。 缺什么来什么!这就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久旱逢甘霖啊? ——呃,是这么用的么? 算了,管他呢。 现在徐禾两眼都溢满幸福的光彩,认真且诚恳对系统道:“统哥,你是个好人。” 系统傲娇地闪了闪,现在说我是好人了,刚刚还那么恶劣!哼! 徐禾握住笔,“不就考个进士吗,小意思的,你放心吧!” 系统犹豫了会儿,有些东西不能透露,但他还是想跟徐禾说些什么,停了停,道:“除了任务外的事,宿主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会确保你和你身边人的安全的。” 徐禾被它们的良心感动了:“这么好的么。” 系统闪了闪,有点心虚地笑了一下,慢慢消失了。 徐禾美滋滋:“这么说来我还是错怪它们了,妈耶,感觉就是到古代旅个游啊。” 新收获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徐禾迫不及待尝试,翻了几遍书后,他回想着老师布置的作业,握着笔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了 这能力何止包括过目不忘。 简直就是让他被文豪附身,下笔如有神啊天。抄抄改改可算是完成了。 第19章 山松 小和尚把佛经抄完,给他送了过来。 某日清晨,两人就隔着一扇窗。 徐禾完成了作业、又没了被他爹暴打一顿的压力,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小和尚来时,他正在玩魔方。 对这五颜六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小和尚那天就有了兴趣,今天才兴致勃勃问了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你那么宝贝。” 徐禾非常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举起手里的木魔方,臭不要脸地道:“我自己发明的东西,能不宝贝么。” 小和尚眼巴巴:“怎么玩。” 徐禾非常详细地把魔方的玩法说了一遍,最后还特别古道热肠问他:“你要试试不?” 小和尚往后缩了一下,连连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徐禾心都凉了,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啊,就没有一点对新事物的探索之情么? 就你们这样人类社会怎么能进步! 小和尚今天来明显就另有所图,他悄咪咪说:“我在抄佛经的时候,认认真真考虑了你那天的建议,你不说要取个好听点的名字么。我翻了好久的书,挑了一个,想问问你的意见?” 徐禾刚刚被拒绝,心情有点丧,脸色也不怎么好,“你说。” 小和尚心花怒放:“你觉得,大慧怎么样?” “”徐禾如实回答他:“不如圆寂。” 小和尚眼里的光暗了,趴在窗户上。 他左看右看,就看到了徐禾桌角被长公主剪下的一簇迎春花。迎春花在这几日里,又绽放了许多,莹黄色,娇嫩嫩,衬着新翠的绿色,十分惹人怜爱。 清新景致,叫本来垂头丧气的小和尚心情都变好了。 他说:“这花开的真好看啊。” 徐禾也盯着迎春花,微有诧异,初来之时含苞未绽的花,只隔几日,居然就已经盛放的如此惊艳。他道:“是呀,我也没发现。” 小和尚看着看着,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一敲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的:“你觉得,是知这个名字怎么样!”是知,是智,一听就觉得是个很博学的僧人。 “啥?”徐禾半天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是知对应的是哪两个字,吐槽一句:“高僧一般都没那么不要脸的,你还不如叫不知呢。”是知,是智,可你就是个智障啊。 “不知?”小和尚重复说着这两个字。 徐禾瞎扯:“对呀,不知才是知,听起来厉害极了。” 小和尚撑下巴,抬头看上方,琉璃瓦檐一线隔开纯蓝的天空。 他最后一敲窗户,点头:“好,决定了就是不知了!” 徐禾愣是没忍住,趴在桌子上噗噗噗笑出声来。 这小和尚看起来挺机灵,但相处久了,居然还是蛮好骗的。 “你笑什么?” 小和尚气急败坏,严肃点好不好。这 关于他的未来。 徐禾憋回去笑意,从手臂里抬起头来,山风过窗,散了枝头的迎春花,簌簌花瓣从他鬓边落下。黄的花,青的叶,黑的发,红的唇,男孩乐出一口白牙,在烂漫春光里,如花神之子。尚未成长,已显风华。 小和尚一愣,默默往后退了点。 徐禾道:“不知大师以后要是出名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小和尚最乐意听这种话了,丝毫不客气,笑呵呵:“好说好说。” 小和尚怀揣着他的高僧梦离开了。 徐禾等他走后,也不憋了,哈哈哈地笑了半天。 这也太好骗了吧。 乐够了,徐禾继续看书,他正在翻阅一本诗集。 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白纸黑字的十个字,莫名给他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他对诗词不感兴趣,缺乏想象力,于是有一种好奇心,这到底会是怎样的场景。 然后,这样的场景,回去的那一天,他看到了。 离开大昭寺,在一个早晨,山中雾气还很重,青色的如烟雨笼罩。长公主牵着他的手,上了船,就在船家要开船之际,江风一吹。 徐禾猛地想起来,他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系船的木绳已经被解开,船身晃荡了一下,徐禾喊了一声:“等等,我还有东西没拿。” 长公主不满:“你能有什么重要东西。” “就一会儿!” 徐禾来不及跟他们解释,争分夺秒,从船上跳下,踩着几个木桩子,跳到岸上。 这危险动作,看的长公主倒吸冷气,使了个手势给船夫。 船夫掉头,让船重新靠岸,长公主在丫鬟的搀扶下也到了岸上,紧随徐禾其后。边走边道:“没一刻叫人省心。” 这一日烟雨蒙蒙,山的轮廓都被打湿,延往大昭寺的石阶白得瞩目,深入云处。 他气喘吁吁跑到台阶前,刚抬袖擦去额前的汗,抬起头,往上看。 一下子愣住了。 青烟熏染黛色山峦,整片天地淡雅如一幅水墨画。 青松挺拔,鸟鹤无言。 石阶入云深处,有人自云深处缓步而来。极高山顶,飘渺的白色衣袍,隐入雾里。 石阶旁,一条小涧,积雪融化的水沿着山势汩汩流下。而他足下掠清风,宽大的白色衣袍疏朗明透,远看,莲绽风中。 徐禾沉默了。 紧随而来长公主惊艳之余也不说话了。 家仆们都张大嘴,怔怔看着台阶上走下的僧人,如见神仙。 白衣僧人走近,眉眼透澈。清丽淡雅,一如这如画山水。微垂的眼睫遮住漆黑瞳孔,唇噙半分笑意,给人冷淡飘渺却又温柔之感。 徐禾:“” 一个省略号,已经,不能够,表达,他现在,内心,操蛋的情感了。 白衣僧人伸出手,修长洁白,翻转,变魔术般,掌心出现一个木魔方。 他的笑映着山和水和天和地,“是你的么?” 声音也似山泉悦耳。 围观的仆人们都呆愣,面露惊色,一些年少的丫鬟们甚至有些害羞,往后躲了躲。 长公主目光如炬,一直打量着这僧人。 但他恍若未曾察觉,只是含笑盯着徐禾看:“它滚到了我脚下,我便下山寻你来。” “哦。”徐禾冷漠地:“我们认识么。” 白衣僧人笑了一下:“不认识。” 徐禾一脸血地从他手里夺过魔方,逼着自己闷声说了一句谢谢。 白衣僧人道:“此物是不是叫魔方。” “你说呢?” tmd这还是老子告诉你的好么! 白衣僧人笑说:“此物倒是有趣,上推下移、起起落落,你以为陷入绝境,谁它下一秒柳暗花明,”他顿了顿,“如人生。” 牛批。 徐禾一把扯过长公主的手:“娘,东西拿到了,我们走吧。” 他要极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冲上去打爆这个骗子的头。 长公主瞪他一眼,嫌弃他没礼貌,但确实是天色不早也该走了。 但在转身离去之时,她还是回头,问了一句:“我没在京城见过大师,大师法号是什么?” 眉眼疏朗的仙风道骨的白衣僧人笑:“不知。” 徐禾:操.你大爷 长公主一愣。 白衣僧人道:“贫僧法号不知。” 雾气渐散,光出来了。石阶旁泉水流下,如幽咽声。 青松静默,松针映光,射出冷意。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 只是徐禾现在没有一点心情去欣赏美景。 现在,他非常难受,气到吐血,但是还是要保持微笑。 他就说他怎么可能忘带魔方,准是这个贱人悄悄偷了过去。就为了装这个逼。 妈的。 ——老子叫你找个富贵人家下手!谁tm让你找我下手的!操! 他上船之时回头看了一眼。 装模作样半天的和尚露出马脚,朝他一笑,得意洋洋。 ——个王八犊子!! 这股气一直持续到回将军府。 长公主夸赞道:“那小僧人年纪轻轻,但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 徐禾翻个白眼,没好气,冷言冷语:“娘你别信他,那就是个骗子。” 长公主道:“啧,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 徐禾:“” 死和尚,我记住你了。 第20章 落水 回国书院的前一天晚上,徐禾终于把拼凑魔方的规律弄出来了。他弄出来后,闲得无聊,干脆在一张纸上写起了魔方的还原公式。 找到特殊的十字结构,定颜色,复原上层,再按中心块拼凑其他面 写了半天,不知不觉已经深夜了。 盯着这张满载了自己智慧的纸,徐禾撑着头,盯久了,突然就灵光一现。 获得系统赠与的金手指后,他多了很多空余时间。 时间一足,人就不会只满足于吃喝玩乐。 他上辈子就是数学系的,最开始选这个专业,只是单纯为了逃避背书。但学久了,就发现这东西的用处是真的广。现在有了系统给予的金手指,一种大胆的念头涌上脑海。 他在这个夜晚,深沉地思考:“或许,我可以成为一个名流千古的人物呢。” 啧,有点炫酷。 徐禾一下子坐姿都端正了。 他握着笔,想着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名流千古。 诗人文学家就不用考虑了谢谢。 系统与其说是给了他过目不忘的能力,倒不如是在他的大脑里面建了一个容纳古今中外的图书馆。只要他想,相关内容,都可以查阅。 徐禾记起了那一丛豌豆花 遗传学家怎么样? 这三个字在大脑里一闪,瞬间脑海里自动浮现几本书。稍微翻阅,文言文和英文都自动转为他能看懂的描述。从古至今,无数理论的碰撞交替,甚至最开始孟德尔验算的草稿都惨杂其间。 徐禾高兴地拍起了桌子。 挺起胸膛,可以的。 杂交自交。 显性隐性。 动粒端粒。 他已经能想到后代人对他的深邃思想、科学精神的赞扬了。 但是一下笔。 轰啦啦,梦想碎了。 懂事一回事,了解是一回事,写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用文言文写出来且叫人明白意思,那就更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显性遗传放到文言文里用什么表达。 类似的,自由组合定律呢? “操。” 难不成还要找人一步一步翻译?太麻烦了! 徐禾掂量掂量了自己的语文水平,最后一脸血地把他遗传学家的梦被扼杀在摇篮里。 他就不信了,不能动口那就动手啊。 他做个发明家行了吧! 徐禾把他的魔方摆正,对自己说:“这是未来的大发明家徐禾为社会做出的第一个贡献。” 就是那么霸气! * 第二日徐禾起来,前往国书院,坐在马车上,也还在思考着要发明个什么东西。下了轿后长公主说了什么,他都没认真听,随便敷衍了几句。 “我总得搞出个什么东西来吧,”徐禾一根一根竖起自己的手指,“机器人?呃,算了这地方电都没有,还是尝试点小东西,要不,地动仪?” 他还在喃喃自语呢,突然被人喊了一声。 “徐禾——!” 声音很大,气如洪钟。 把徐禾的大脑都震了一下。 他往后看。 顾惜欢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见他跟见啥似的,两眼放光,不停挥手。 “”个傻逼。不想理。 徐禾被他坑了好几次,长记性了,躲着他快步往前走。 “喂——徐禾!等等我!” 顾惜欢以为他没看到,扯着嗓子吼。后来干脆跑了过来。 过一个院子的走廊上,徐禾才被他追上。 顾惜欢跑得汗流不止,气喘吁吁:“你、你走什么啊。” 徐禾停下来,很嫌弃:“你跑什么。” 顾惜欢上气不接下气,有点委屈:“这不、我以为、你没看见我么。” 徐禾扯了扯嘴角,抱着他的魔方往前走。 顾惜欢神经大条,压根就没在意他这爱理不理的态度,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他后面,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说他这几天过得有多可怜,他娘管着他把他关在家里看书,一步都没踏出去,他伤心的饭都少吃了三碗。 徐禾心里说着活该,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人往前面走了走,顾惜欢突然就噤声了。 徐禾微诧异,往前一看,了然了。 步惊澜就在前方,蹲在池边,垂眸,手指逗弄着池中红色锦鲤。暗黑色的长袍,青丝玉冠高束,少年的脸色是病态的白,唇色却殷红,无论远观还是近看,他给人的感觉,总是繁丽而奢凉的。如第一眼,深海的极光。 池边的石壁上垂下一层层爬山虎,柳树垂下的枝轻轻拨动湖面,泛起涟漪。 池里的水很清。 步惊澜似乎心思重重,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 顾惜欢一噤声,徐禾就知道他又有智障想法了。 果不其然,顾惜欢眼珠子转了几圈,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他扯扯徐禾的袖子,“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 徐禾扯开袖子:“去掉们,只有你。” 顾惜欢不放弃:“别呀,报仇要大家一起做,才解气。” 徐禾翻了个白眼:“我可去你的吧,你别再拉上了我。” 他想了想,决定掏个心窝子,“说实话,兄弟。我遇见你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们俩就当不认识,行不行,也算是看在———顾惜欢!!我他妈——!!” 徐禾说到一半,就被顾惜欢气到瞪大眼睛,怒吼出来。 顾惜欢趁他掏心窝子那会儿,一个猴子摘月从他怀里抢走了他的魔方,对着步惊澜的脑袋,就是一丢。 魔方在空中划过完美的抛物线。 顾惜欢叉腰哈哈笑起来。 徐禾气得当场就打了顾惜欢一顿,他从小就被他爹折磨,手头功夫揍一顿这种熊孩子还是够的。顾惜欢白白净净的脸上被揍两拳,立刻就挂了彩。 顾惜欢抹眼泪,瞎吼着:“你至于吗!” 徐禾气急败坏往前走。 然后更叫人崩溃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个魔方砸中之前,步惊澜被他们的声音惊动,站了起来,只是池边泥土湿滑,他稍一动,脚下打滑,就一脸错愕地整个人往后靠,掉到了水里。 扑咚—— 溅起好大的水花。 “——!” 徐禾跑到了岸边,一脸卧槽。 更恐怖的是,步惊澜好像还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了两下,然后黑发慢慢沉入水里。 顾惜欢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瑟瑟发抖,吓得快哭了:“徐禾——” “操。” 徐禾阴着脸骂了一声,救人要紧,他跳下水去,丝毫不犹豫。 春日里池水依旧寒彻骨。 光线通透。 隐隐约约能看到游戏的红色锦鲤,和底下招摇的青荇。 徐禾水性还挺好,他转着头,寻找着步惊澜。 游到一半,突然感觉腿腕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冰冷而有力,像是一只手,但水草游曳的感觉又很清晰 水鬼?这个念头一出来,吓得徐禾血液都凉了。 一分神,没能控制呼吸,吸进去一大口水,呛得他眼泪出来 难受死了。 那只手仿佛还在不断把他往下拖。 ——靠靠靠靠。 心里不停骂着顾惜欢。徐禾泪眼婆娑挣扎着,光线幽幽暗暗,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要死要死。 只是最后他还是没死成。 被人拽到头,他没有看到水鬼,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步惊澜的黑发浮动若水藻,萦绕四周,像是鬼魅的水妖。天光透过水底落在他冰冷眉睫上,眼珠子却漆黑夺目,惑人心扉。 徐禾呛水呛得很难受,大脑晕晕乎乎。见他如见最后一根稻草,死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下。 步惊澜眸中冷光交接,思绪电转,种种利弊权衡而过。 他看着徐禾。 最后,他一手握住了少年挣扎的手,一手扶着少年的腰,慢慢地,带他浮出水面。 第21章 感冒 徐禾趴在岸上,呸呸呸吐出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气来。 顾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冲过来,哭的情真意切,“徐禾你没事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爹要打断我的腿啊!” 徐禾翻了个白眼,他把自己头发上的水草摘下,扔水里。这个时候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白得病态,修长。徐禾微愣,然后借着这只手,被步惊澜拉上了岸。 步惊澜落水后,衣服和头发也都湿了,但一点都不像徐禾这样狼狈,漆黑的长发贴着脸,唇色殷红,反而多了份惊心动魄的艳色。 徐禾闷闷说了句,“谢谢表哥。”他应该是被水草缠住了脚。丢脸死了,想去救人结果还被人救。 步惊澜朝他笑,道:“你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潜意思大概就是说他不自量力吧。 徐禾点点头。 步惊澜目光微转,笑意便收了。眼光只在顾惜欢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那一会儿,看的顾惜欢恍若在大冬天坠入冰窖。 情不自禁往徐禾后面靠了靠。 但步惊澜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徐禾一愣,步惊澜给他感觉总是高深莫测的,不好接近,就这么放过了顾惜欢?他今天感觉心情一点都不好啊。 他挠挠头。 顾惜欢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吓得胆子都飞了,弱弱地在徐禾后面:“我我我我、我会不会死啊徐禾。” 徐禾:“死了还清净。” 他捡起他的魔方,这次,仍由顾惜欢一个劲说话,理都没理一下。 但是落水这件事,他的倒霉显然不止于此。 就在这天晚上,徐禾发了场高烧。 辗转难眠,头很重,口很干。嗓子跟被火烧一样,思想一下子清醒一下子模糊。这种感觉太难受了,难受到他觉得自己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要死了? 不行,他不能死,完不完成任务是其次,关键是他还没发明出一个留名千古的东西! 他那么聪明他不能死。 发烧后,就依着这样莫名其妙的中二思想,徐禾抱着被子,敲响了薛成钰的房门。 薛成钰的睡意很浅,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醒来。自从和徐禾住在一个院子里后,他都快习惯这个小骗子每天折腾点事情出来了。 起床,推开门,迎面夜风吹动他的黑发,薛成钰就穿一袭白色寝衣,半遮未遮,肤白如玉,眉目清冷。 他低头看。 门口站着的小骗子,怀里抱着被子,神情怏怏,看起来就知道生病了。 脸微红,眼睛里雾蒙蒙的,焉头耷脑,看着他,吸吸鼻子,说:“薛哥,我生病了。” “” 薛成钰心里长长地叹口气。 手背贴上徐禾的脑袋,很热,果真是生病了。 他问:“还能走么?” 徐禾头晕晕的,下意识就答道:“能啊。你带我去找太医吧。” 说完,伸手扯着薛成钰的袖子,往外走。走两步,头重脚轻,他抱个被子就往前栽。看得薛成钰非常无奈,伸手,揽过他的腰,才没让徐禾一头栽地上。 薛成钰声音清冷:“蠢死了,你就在这里呆着,我去喊太医。” 于是徐禾就这样晕乎乎地被揪到了薛成钰的床上。他沾床就想睡,但睡也睡不好,就很难受。薛成钰的床上有一种很浅的香,淡雅清新像是某种草,这种香缓和痛苦。 后来太医来了,给他熬了点药,薛成钰一勺一勺喂着他吃。药入肠胃,温热温热的,但总算是神志清楚了点。可以睡个好觉。 徐禾盖着被子,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薛成钰坐在他旁边,半垂眸,随便拿过了本书看。 第二日徐禾醒来,睡了一觉,感冒好的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是下午,夕阳透过窗柩,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薛成钰的侧脸。皮肤细腻得跟玉一样,睫毛很长,微卷的弧度极为好看,看的徐禾有点手痒痒,想摘一根,但他根本不敢下手。 他目光下移,就看到了薛成钰手上的东西,一下子瞪大眼,“薛哥——???” 咔。 最后一步转动,完成,魔方六个面都变成了原来的颜色。 薛成钰转过头来看他,道:“醒了?” 徐禾的目光只在薛成钰手上的魔方:“你你你——” 薛成钰挑了挑眉,冷淡道:“你做的?” 徐禾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被打击到,幽怨地点了一下头。 但薛成钰下一句话让他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 薛成钰道:“有趣。” 徐禾:“???” 薛成钰道:“还不错,这个东西。” 一愣过后,徐禾大脑像是被炸开烟花,又得意又兴奋,差点想要高歌一曲。 他的魔方,经历了那么多人的冷落,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肯定! 不容易,徐禾差点流下老父亲的眼泪,薛成钰现在在他心中的好感度又up、up了好几个度。 毕竟有人肯定自己,真的是太让人高兴了。 徐禾目光真诚,“你人真好。” 薛成钰对上徐禾感激又感动的目光,一时间竟不知笑意从何处来,忍不住,别过头,轻笑出声。 午后的阳光在周围,少年的笑容微尘浮动里,好看得紧。 第22章 灵感 徐禾挠挠头,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他思绪转得很快,目光灼灼盯着薛成钰,兴致勃勃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魔方的玩法的?” 薛成钰挑眉:“魔方?” 徐禾快速点头:“嗯,就是你手里拿着的这东西。” 薛成钰稍愣,自然道:“六个面,颜色不同,可以转动。玩法很难猜么?” 操怎么有种智商被碾压的感觉。 徐禾不死心:“那你又是怎么拼回去的。” 薛成钰眸光疑惑看了他一眼,道:“就这么转几下呀。” “” 牛批。 ——为什么同样是人,差距那么大啊啊啊! 徐禾不想给自己找难受了,讪讪道了句:“是吗。” 见他一脸被打击到的样子,薛成钰垂眸,掩住笑意,转了话题:“你感觉怎么样了。” 徐禾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他的感冒,病怏怏道:“身体上的病好了。”但是,心灵上被打击的病还没好。 薛成钰明显理解错了意思:“所以,你那天掉水里,脑子也进水了?” 徐禾:“不,我脑子没病。”是心灵上的病好吧! 薛成钰笑了一下,也不在逗他,把手里的玩意抛给徐禾,起身道:“那你好生休息,我今日帮你请了假。” 徐禾接过,兴致不是很高:“谢谢薛哥。” 在薛成钰合上门扉后,徐禾握拳。 妈蛋,老子一定要做个可以体现智商的东西,把在薛成钰面前丢的面子找回来。 他落水又感冒的事情,传到了太后那里。太后气得不行,直接把罪魁祸首顾惜欢送给了他姑姑容妃,由她处置。容妃受了顾惜欢父亲的命,下手也丝毫不留情,罚他跪在板子上跪了一天一夜,听人说,那天晚上,顾惜欢彻夜哭嚎,喊爹爹叫奶奶的,硬是逼着一百多人和他一起不眠。到第二天,跪得走也不能走了,干脆和徐禾一样请了假。 一直到徐禾病好后,去学堂,看到的也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的顾惜欢。 活该。他选择视而不见,在他心里,顾惜欢等同于祸星。谁碰谁倒霉。 顾惜欢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单方面认为徐禾是自己过命的兄弟,委屈就该说给兄弟听。 一见徐禾,眼睛迅速积了一泡泪,屁颠屁颠过来,还没说话。就被徐禾随手操起旁边一根毛笔,指着:“你敢再靠近我一步,老子弄死你。” 他是真的被衰得不行了。 “……” 考虑到徐禾是真有这个武力。顾惜欢默默回忆了下那天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酸爽感。把涌到嘴边的哭嚎咽回去,委屈地坐到了位置上。 徐禾为远离这个灾星,干脆换了个位置,从学堂最后搬到了前面,坐到了薛成钰的旁边。 大概气氛这种东西真的会传染。 上课时,薛成钰坐姿都一丝不苟,端是雅正。害的徐禾都不好意思睡觉了,撑着下巴,眨着眼,晕晕乎乎听了一堆之乎者也。 可能今日的博士也被他的改变所惊到了,觉得他迷途知返,还是有救的。于是欣慰地决定给他一次做个好学生的机会,平日里难得抽人回答问题,这一回特意抽中了他。 “徐禾。” 突然被叫名字的徐禾一激灵,回过神,下意识站了起来,装作冷静地看着老师。心里一头雾水,叫我干嘛? 博士笑呵呵捋胡子:“你来解释,帝王之政,实心先立的意思?” 徐禾:什么石什么心? 他没听懂关键词,急匆匆在脑海里寻找对应的知识,但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学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大概他平日里睡觉太多,学渣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所以没人觉得他会答出来。 事实上,一时半会儿,他还真答不出。 徐禾稳如老狗:“老师你等等。” 但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慌得不行了,有人笑道,“坐下吧,答不出就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徐禾瞥他一眼,等着打脸吧垃圾。 就在他终于关键词选对,实心先立的结果在脑海加载出来时。他听到了清冷的声音,来自旁边。 “振怠惰,励精明,发乎渊微之内,起于宥密之间,始于宫廷穆清” 一字一字斩碎冰雪般干净,在这个午后,格外好听。 徐禾一愣,往旁边看。 薛成钰背脊挺拔,偏过头,无视老师无视众人,漆黑清明的眼珠子就这么盯着他,与他视线相对,一字一句说给他答案。 徐禾马上反应过来,跟着他:“沦之治之,精神意虑,无不畅达。” 春日细碎的光落在白衣少年疏离冷漠的眼中,光影浮越,认真冷静。 徐禾就跟着他,磕磕绊绊回答完了。 在场所有人。 学生:“” 博士:“” 博士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根本就舍不得骂薛成钰,只能满脸沧桑地叫徐禾坐下,继续讲课。 一干学生,今天也被刷新了一下世界观。 徐禾到坐下还是一脸懵 什么操作??? 但他还是乖乖地在纸上写了谢谢。 悄咪咪举给薛成钰。 薛成钰余光冷淡瞥了一眼。 字真丑。 而到了下午的骑射课,徐禾终于有了做什么东西的灵感。 这灵感还是被顾惜欢激发的。 第23章 做个盒子 起因是顾惜欢射中了一只雁,眼看就要射下来。但拉弓时力度太小,箭矢碰到了雁的身体,弹了回来。他整个人气成个胖球,一把把弓扔地上,叫嚷着,“我要换把弓!这弓不适合我!” 徐禾站在他不远处,翻个白眼。 什么弓适合你?就你那样,也只有小孩子玩的弹弓适合了。 他伸臂拉弓,放箭。 咻—— 箭矢直飞。 但这一回,徐禾和顾惜欢一样,因为力气不够,箭矢堪堪擦着大雁皮毛而过。 没有射中。 力气不够? 徐禾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箭矢划破空气的凌冽声自远处传来。 徐禾侧过头,是步惊澜射出的箭,疾如行风,一瞬之间,刺穿雁的喉咙。 大雁哀鸣一声,落到了地上。 而射箭人的表情,冷淡而乏味。 啪啪。 “好!’教习射箭的师傅缓步走来,鼓掌,目光赞叹看着步惊澜:“很好。” 步惊澜脸上厌气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徐禾的错觉,换成一种羞涩的笑,内敛温柔,“老师过誉了。” 又有实力又温驯,教习师傅越发欣赏步惊澜了,把他的动作作为标准跟众人又说了一遍。 下课之前,交代了一些事。 徐禾全程都没有在听,隐隐约约只捕捉到最后一点信息,五日后,国书院众人,会在皇宫的林子里,举办一次狩猎,算是一次小考。 不过这个他不是很关心,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一个词张力。 回去之后,他坐在自己的小桌子前,用系统给予的金手指,在大脑里查阅了很多资料。 他的想法是借用弹力,做出一个张力极大,射程极远,伤害力极强的暗器。 徐禾拿起一根自己自制的炭笔,借鉴古代的那些有名的暗器,诸如“血滴子”、“袖箭”、“吹箭筒”之类,在纸上边擦边画,断断续续,画出了一个正方形的机关简图。 他垂下眼,就在画的下面,演算数据。 他列满了一张纸,先算出了将木块容量用至最大时能聚集的弹簧长度,然后估略了摩擦力等数据,得出最后能达到的张力。 答案算出来他自己都有些愣。 四百倍?? 而射程,大概有五百米。 卧槽,徐禾撑着下巴,拿笔点了点:“要是在针上再淬点毒,那简直就是杀人的利器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空雾蒙蒙的,已经是第二日的拂晓时分了。一晚上没睡,但徐禾非常兴奋。他衣服都不用换了,大清早出门,去找了很多光滑的木块,揣在怀里,拿个小刀,慢慢雕琢打磨,把小零件一个个弄好。 中间传力的部分,他要用到铁,为此,下课后,他屁颠屁颠找到了监丞,求着嚷着,要他派人从皇城外铁匠那里给他寻些铁片来。 本来监丞死都不同意的,叫他小孩子别乱整些有的没的。徐禾迫不得已,用出了他这个年龄独有的权利,撒娇耍赖死不要脸,把监丞说服。 监丞黑着脸:“好了,我答应了。” 徐禾笑得嘴巴合不拢:“谢谢谢谢。” 他回去的路上就拿着他的草图认真钻研,看哪里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过书院的长廊,青藤缠绕,光影幻灭。 他举起手里的图,对着太阳,眯眼,啧啧道:“我真是个天才。” 对于薛成钰而言,徐禾这两天乖巧得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乖巧是乖巧,人还是傻乎乎的。抱着一堆木头,拿个小刀,低着头,垂着眼,在那里细细磨着。木屑都飞到了鼻子上,也不察觉。 就连吃饭的时候都跟入魔了一样,拿着筷子在桌子上划了划,写了一串又一串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薛成钰执筷的手微顿,清冷的目光中几丝疑惑,但是他还是选择不去打扰。 放下筷子,静静看着。 窗外的光投下阴影,在男孩白皙的侧脸。 睫毛很长,嘴唇红得像染了花汁。 薛成钰漫不经心想,他还是安静的样子比较可爱。 “呼!” 窗外月明星稀,房内油灯如豆。耗时三天三夜,徐禾终于把他的小盒子搞出来了。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种莫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从凳子上跳起来,鞋都没穿,推开门就去找薛成钰了。就是单纯地想要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朋友。是的,现在他单方面认为薛成钰是他最铁的哥们了。 “薛成钰,薛成钰——”兴奋地薛哥都不想叫了。 薛成钰推开门,最先看到的是徐禾光着的脚,脚踝很细,皮肤在月光下近透明。 他一愣,忙移开眼,对上少年溢满欢喜的仿若栽了星子的眼。 徐禾举着他的木盒子,极力压住自豪和欣喜,但唇角的笑意还是掩盖不住:“我成功了!” 这种笑容实在是太过于有感染力。喜悦铺天盖地,浮动在每一寸空气。 薛成钰顿了顿,开口:“嗯。”恭喜。 徐禾现在整个人得意洋洋就差没把“老子是个天才”刻脑门上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薛成钰。 薛成钰心思通透至极,从善如流:“你做了个什么东西。” 尽管他并不是很好奇。 徐禾喜滋滋:“杀人暗算、劫财劫色必用神器!” “” 薛成钰久久盯着他,冷淡笑了一下。 徐禾察觉到气压变低,立马识趣得收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扯着薛成钰的袖子,“去去去,咱进屋说,我没穿鞋子就出来,快冻死了。” 进了屋。 徐禾现在差不多都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了。心情愉悦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再献殷勤地给薛成钰倒了杯水。 薛成钰垂眸,修长的手指拨动茶盖,等着。 徐禾一口茶入肚,清嗓子,把方块盒子摆到了桌面上:“就是这个呀,你别看它看起来就是个方盒子,实际上它很厉害的。你看这里,这个凹槽,只要一按下去,从这边,”他翻了个面,“从这一对面,能射出一根针出来。” 薛成钰眼眸深处有凌厉的光一闪而过,但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情绪波动,不动声色,他淡淡道:“继续说。” “还说什么呀!”徐禾站起身,光着脚在屋子里转了转,然后走到窗边,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屋檐上的一排鸟。 他眼一亮,朝薛成钰招手。 薛成钰那杯茶一直就没喝,起身,站到徐禾旁边。 徐禾把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给他,“你朝着它们射一针。” 薛成钰目光冷淡看他一眼,手指接过,月光过疏斜花草,白衣少年举起一个木盒子,视线锐利如刀,咔哒声,很小但很清脆。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一霎那,墙上一只鸟悄无声息倒地,其余鸟惊起,扑翅飞开。 徐禾兴奋地拍窗户,“厉害吧。” 薛成钰的视力极好,好到他甚至可以看见,银针直接穿过鸟的身体,还向前飞了好远,消失视线尽头。 鸟死在瞬息之间,连血都没溅出。 风吹草动。 没有惊讶也没有夸赞。 “???”傻乐呵的徐禾有点懵,兴奋劲慢慢下来了,徐禾有点疑惑地看着面色冷漠的薛成钰 为什么那么严肃啊。? 不会真以为他是用来杀人的吧。 卧槽,别吧。 徐禾一脸黑线,想要解释:“我发明它不是用来杀人的。” “徐禾。” 薛成钰未待他说完,便转过头来。 他这一叫,徐禾愣住。 薛成钰的眉目疏寒,半低头,眼眸深邃幽远,盯他很久,徐禾以为他会说什么的,但最后薛成钰眸光微敛,只道了一句,“这件事别让太多人知道。” “哈???” 薛成钰随后道了一句:“你还太小。” “???” 徐禾直至走出薛成钰的房间还一头雾水。 啥玩意啊? 不过薛成钰这些日子里一直照顾他,虽然不理解,但也愿意听他的。 自己偷偷玩也行呀,反正他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弄些其他东西,又不差这一个。 徐禾一走。 薛成钰便坐回了桌前,神情凝重,紧赶着时间,手握毛笔,凭着记忆,在宣纸上模糊画出了一个大概图形。他尝试着往里面填充,思绪电转,试了很多种,心算推演,最后定下一个基本。 如果徐禾看见,准会吓一跳,这已经和他画的原图,无限接近了。 薛成钰目光冷漠看着图纸很久。 然后将它卷起,由着蜡烛慢慢烧尽。 烛光映在他的眼里,少年眸中漆黑,什么情绪都没有。 锋芒毕露太早,并非好事。 当年父亲苦口婆心告诉他的道理,他如今,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了另一个人。 第24章 苏佩玉 回去之后,徐禾躺在床上,翻来翻去,脑子里各种念头转动—— 大半夜灵感一现,脑子里有了优化的方法。 或许明天可以试试。 第二日的骑射课,他趁人不注意,悄咪咪地溜走了。抱着他的小盒子,东绕西绕,绕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小院子处。 眼前是一堵白墙,墙外是另一个院子,阳光晴好,墙上停歇着几只鸟。 徐禾拿了个根两米长的竹子,当作测量距离的工具。 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没人,才大胆地用炭笔把白墙的一块涂黑,方便观察。 他站在离白墙距离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朝黑色区域,连射了好几针。 走过去,用手指掐算了露在外面的长度,算出射入墙内的长度。 徐禾有点纳闷,低头看看自己算的密密麻麻的纸。 错了? 他对墙的容重,采用的是现代素混凝土的数据。有偏差也是应该的,但他没想到偏差那么大。 “要不要换一个东西试?” 徐禾眼珠子转啊转,仰头,和正清理羽毛的鸟对上了视线。 还没察觉到危险的鸟,“叽?” 徐禾眼睛一亮,就你了,宝贝。 他举起他的小盒子,把针孔对着鸟。 鸟一愣,但也不是傻的,叽叽喳喳大叫了几声,扑腾着翅膀飞开。 徐禾在这几秒内飞快地射了几针。 阳光太刺眼,他也没看到针的去向。 但能确定,那只鸟被他射中了。 徐禾把盒子放袖里,绕路到墙的另一边去,打算捡鸟的尸体。 未走近,便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紧接着,啪,什么瓷器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这一声听得人春日里惊出一声冷汗。 继而两名丫鬟的对话声清晰隔着花草出来。 应该是打碎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一名丫鬟慌得快要哭了,“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叫厨房再做一份也来不及了呀。” 另一名丫鬟脸色惨白,强作冷静:“先别慌,你先过去跟娘娘交代一下,就说厨房那边出了岔子。” 前面的丫鬟又怒又惧:“凭什么我去说,还不是你推了我一下!要不然这碗怎么会掉!” 另一人闻言,瞬间冷了眼色,也不耐烦:“我怎么知道这树上突然会掉下来一只死鸟,你自己非要走树下的。” 前面的丫鬟气都气笑了:“这还能怪我?” 后者心里也很多不满:“可这东西是在你手里碎的,娘娘怪罪的也只会是你。”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合着全是我的错,要我去她面前认罪!你这是想我死啊。”端盘子的丫鬟越想越气,越想越惧,最后崩溃地哭出声来。 本来这事两人都有责任,另一人有些心虚,又见不惯她只会哭的样子,语气不太好:“你哭有用么!就这么定了,你去跟娘娘说,我再去厨房催一催。” 说罢头也不回,提着裙子快步跑向厨房。 剩下的小姑娘跺脚,哭着骂了几句。她呜呜呜着,用袖子擦眼泪,但时间已经不多,只能仰头,拼命止住眼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 徐禾抽了抽嘴角,有点愧疚,又有点莫名其妙。 这是打碎了宫里哪个娘娘的东西啊,怕成这样,跟快死了一样。 那位还能吃了她们不成? 但他有点过意不去,毕竟这事也是因他而起。 “你别哭了,”他从灌木中间的小道走出来,声音很清很脆,有点无奈地:“这鸟是我射死的,我帮你去跟那位娘娘说吧。” 正在努力调整情绪的青衣丫鬟闻言,一愣,然后通红的眼睛就看向了徐禾。 眼前男孩的衣着和打扮,一看就是宫中贵人。 本来以为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苏贵妃手下的青衣丫鬟,眼眶更红了,一下子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激动地差点就要跪下,“谢谢小公子,谢谢小公子。” 徐禾有点不好意思接受这声谢,谢什么谢啊,本来就是他的责任。心虚地道:“没事没事。”往前走两步,从她脚下捡起那只死鸟,“你带我去吧。” 丫鬟破涕为笑,心中落下大石头:“是。” 徐禾在走时,就一直低头研究着鸟的尸体,他能看到鸟的身体微微渗血处有个洞,但他没找到那根针。 所以,直接射穿了鸟的身体? 啧。 行了近一百步,丫鬟带他到了一个花园。适此时节,百花齐绽,群芳争奇斗艳在这一片园子里,粉紫妖娆,绿意盎然。透澈光线里,还有蝴蝶在花间冉冉飞起。花园里有个小湖,湖中心一方白色亭子。 丫鬟脚步一踏进这里,明显呼吸都变轻了,紧张地不能自已。 徐禾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等走近亭子,徐禾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丫鬟怕的妃子是谁。 他平日里只对吃的玩的上过心思,但从长公主与昭敏郡主的只言片语里,也能了解到一些后宫的事。 就比如眼前这个苏贵妃。 他娘不喜欢背后议论人长短,但徐禾能感觉得到,他娘不喜欢这位苏贵妃。每每提及,言语里总有一种冷漠和轻视,对苏贵妃低微的身份,以及平日里宫中恃宠而骄的姿态。 徐禾对她没什么偏见,反而还有点好奇,能把一国之君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长得会是怎样天姿国色呢? 今天他就见到了,不过最先让他震惊的,是这位苏贵妃暴躁的脾气。 人还没见到,一个杯子先凭空砸了过来。扔的非常准,差点就砸到了青衣丫鬟的脑门。幸而徐禾眼尖,扯了她一下,她稍慢了一步,那杯子才擦着身体,碎在了旁边。 声音清脆,杯子四分五裂。 丫鬟的脸煞白,靠近亭子两米的地方,也不敢走了,直接就跪在了地上,惶恐喊着:“娘娘息怒——” 徐禾:“” 妈蛋,这也太暴躁了吧。 “我的东西呢。” 女子盛气凌人的声音从亭子处传来,每一个字里都含暴戾。 丫鬟吓得跪都有些跪不稳。 紧接着,亭子里女人起身,慢步走了出来。 徐禾看到了她的容貌,是一张很标准的美人脸,柳叶眉,尖下巴。浓妆艳抹,唇色亮得跟她身上的绛紫衣裙一样,满头琳琅的珠宝,艳光灿灿里,整个人也富贵绝伦。 但也只是富贵。 徐禾身边基本都是美人,愣是没看出苏佩玉到底倾国倾城在哪里。 她的长相让他印象不深,脾气倒是叫他浑身一怔。 “我的东西呢?” 她等得估计已经不耐烦了,第二次,冷声问着。 青衣丫鬟吓得话都不敢说。 苏佩玉今天脾气明显不太好,视线都阴冷,冰的硬的,落在人身上,像锯齿。 徐禾快要理解那丫鬟怎么吓成这鬼样子了换个角色,他是那丫鬟,他也觉得自己可能会死。 他停顿了了会儿,吞吞口水会,然后喊了一声:“苏贵妃。” 听到这声音,青衣丫鬟快哭了。 苏佩玉才发现丫鬟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孩。 她瞳孔一缩。 男孩的衣服是纯黑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有富贵的金色云纹袖边,站在那里,贵气天成。他眼珠子很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望着她。 苏佩玉的戾气甚至来不及收,就被一种熟悉感给震住了。 熟悉,来自这个男孩的一双眼。 太黑了,黑到连光波都能吸收。冷质的、像风干多年的墨。 男孩脸上还有尴尬的笑容,在阳光下,看起来十分乖巧。 但她就是平生一种烦躁。 徐禾是真的很不好意思啊,被她这么一看,就更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能直接说打碎了啊,等他走后着丫鬟又有的受的。 “我今天顶着日头,走了很久,渴得不行,恰好撞见这丫鬟手里端着碗莲子羹,就不顾其他,直接抢了过来喝。”他有些歉意地笑:“喝完才知道原来是你要的,特意过来同你说声抱歉,要不我等会儿再去给你端碗过来吧。” 一阵沉默。 苏佩玉盯着他良久,阴云密布的脸上突然就慢慢放霁,她扯出一个笑容,问道:“是徐家的小公子么?” “是。” 徐禾应了她。 苏佩玉这回真笑了起来,她的所有戾气掩藏在眸光盈盈后,道:“难得见你一次呢。一直只听到你的名字。” “哈哈,是吗?” 卧槽。这怎么寒暄上了? 苏佩玉朝他伸出手,“这外头晒得很,去亭子里避避如何?” “不、不了,我下午还有课。”徐禾被她热情得有点受不了,“今天这事” 苏佩玉收了手,微笑:“没事,一碗莲子羹而已。” 徐禾心里舒了口气,又夸道:“这个丫鬟心倒是挺善的,苏贵妃也是教人有方。” 婢女伏在地上,惶、神情恐不已,心里却得救般舒了口气。 苏佩玉笑得眉眼弯弯:“小事而已。” 徐禾也勉力笑着,点了点头。 他再一次意识到,系统给自己的身份是多么贴心。 在这个朝代简直就是一个外挂了。 “谢谢。” 经历了这么一茬事,他也没了再测验的乐趣。 滚回国书院,上了最后一节课。 五日很快就过去。 到了国书院的狩猎测试。 一大清早,天蒙蒙亮,徐禾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赶到了狩猎地点。 是一片山林,林子里飞禽走兽很多,而且林地空旷,树木疏密有致,非常适合捕猎。 第25章 狩猎 待老师到来,解说完内容,太阳已经出来了。这次测试也简单,在日落之前,猎得十只野物即可。为了确保安全,由护卫开道,让他们进入林子。 比赛骑马射猎。 徐禾小时候被他爹丢马背上学过一段时间,对骑马并不陌生。他不慌,顾惜欢却慌得脚都在打颤,死扒着护卫的衣服,就是不肯放开,在原地哭天喊地。他嚷了好一会儿,等到差不多所有人骑上马,还不休停。 众人握着缰绳,凑热闹地看着他,打趣起哄。 “顾惜欢你可真出息,上个马都不敢。” “怕什么,掉下去不就是一条腿吗。” 话一落,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顾惜欢瞪了他们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呢!”他又哭嚎了一会儿,把老师都引了过来,好说歹说,最后拿出他爹来威胁,才让他哭哭啼啼上了马。 一人嗤笑:“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 有人接话:“这么胖的新娘,也得有人敢娶啊。” 顾惜欢羞愤不已,想要怼回去,但马稍微动了一下,他又吓得抱着马头,哆哆嗦嗦,话都不敢说了。他旁边的护卫非常尴尬,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干人笑得更猖狂了。 徐禾在前方,听着后面的动静,抽抽唇角,大胖娃屁事是真的多。不过换种方式想,顾惜欢这样也算是国学院的快乐源泉。 “紧张么?” 清冷的话语从旁边传来。 徐禾偏头。 薛成钰正骑着一匹纯黑的马慢慢靠近,晨光落在少年脸上,肤如冷玉,眼眸认真。 徐禾如实道:“不紧张。” 薛成钰点了下头,又跟他道:“入林子不要入太深,那边有个山坡。” “好。” 这个当然没问题,他本就计划着在林子外围随便猎取一点东西,敷衍了事,没心思再往里面走。 徐禾一个人骑着马慢悠悠在林子里逛,弓和箭背在背上,但他没用。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小盒子。东射射兔,西射射鸟。小盒子可以连续发射好几枚银针,且出针速度很快,让他命中率很高。没一会儿功夫,就集齐了十只猎物。徐禾用绳子把它们串起了,交给了目瞪口呆的护卫。 护卫震惊:“小公子这就好了?” 徐禾骑在马上,朝他笑:“嗯,我运气很好。” 这怎么可能全靠运气呢。 护卫嘴巴张大的很放下个鸭蛋,看徐禾的眼神都不对了。 徐禾从马上跳下来,牵着缰绳交给护卫,“那我先回去了。” 护卫接过,毕恭毕敬要给他引路,徐禾谢绝了。 他认得下山的路。 走在林子里,徐禾揉了揉屁股,皱着眉头,他就算学会了骑马也不是很喜欢骑马,太过颠簸,坐久了屁股就会很痛。走两步,徐禾受不了,干脆在棵树下的草地上坐下了。他拔着地上的草,“太久没骑,果然一骑就出一堆毛病。”为什么古代的出行工具那么少啊。 徐禾想着,干脆就趴在了地上,“我要不要做辆车出来?”自行车第一时间就被他排除了,实在是太没技术含量了,而且还没马车舒服。就抱着有钱不花白不花的心态,徐禾把草叼在嘴里,捡起一根木枝,开始在草地上做草图,他要做一辆史诗级豪华车。 吃喝玩乐样样俱全那种。 徐禾画到轮子,想了想要多大尺寸的,正思考着,思绪被一声马叫打断。 马声很急促,伴随着马蹄慌乱的踩踏声,还有顾惜欢发了疯般的尖叫。 声音由远及近,从林子的另一边。 抬起头,就看到一匹棕色骏马赤红着眼往这边跑,一路溅起飞尘黄沙,顾惜欢就在马上,双手死死抱住马的头,整个人半身飞起,头发全散了,脸上鼻涕眼泪横流。 徐禾叼着的草都吓掉了。 顾惜欢连救命都喊不出,就一直啊啊啊啊吼叫,惊起鸟雀起飞。 “那么刺激的么?”徐禾嘟囔着,拍拍身上的草站起来。顾惜欢运气真背,骑个马都能让马发狂。 虽说嫌弃顾惜欢嫌弃得不行,但是徐禾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马径直朝他跑来。 徐禾离得远了点,捡起地上的弓,朝树干射了一只箭,长箭横拦空中。 马蹄声急乱,横冲直撞,被长箭拦住。一股撞击力,冲得马举起前蹄,人立长啸。 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徐禾在旁边喊了句:“跳!” 顾惜欢大脑一片空白,叫得嗓子裂开般疼。他怕得不行,眼泪鼻涕都糊了一脸,满脑子都是要死了。周围景物飞快掠过,扭曲、颠簸。视线所及是烟灰尘土,耳边所听是疾风呼啸。 耳边突然清清脆脆,极其冷静的一声跳。让他差点就热泪盈眶了,像洪水里抓住了块浮木。 丝毫不犹豫,松开了手,咬牙闭眼,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在急促下坠,尖叫涌到嗓子里,还没来得及发出,被人一把抱住了。 徐禾在旁边等着,见顾惜欢跳下来,向前伸手想要接住他的。但是他高估了顾惜欢的重量。 大胖娃这个称号他不是白得的。从马上跳下,冲力加上重力,徐禾根本就抱不住! 于是他抱着顾惜欢,两人一起掉到了地上,滚了几个圈,撞到树木才停下。 树木摇动,落下了一些叶子,和一些花。 徐禾撞到后背,疼得眼泪差点出来。又被顾惜欢压身上,喘不过去。 “操,你快给老子起来!” 顾惜欢劫后余生,愣是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太激动,又哭了。 徐禾怒:“起来!” “你干嘛凶我嘛!”大胖娃今日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又怕徐禾,只能哭哭啼啼地支着身体,坐到了旁边。 他坐下也还是后怕不已:“我都说我不要上马了,你们非逼着我上,呜呜呜,你看,出事了吧,呜呜呜,我差点就死在这里。” 徐禾郁闷地摘下头上落下的叶子,“摔死你得了,”他感觉脸上有什么凉凉地东西,一抹,是顾惜欢的眼泪水,徐禾瞪圆眼,怒发冲冠:“——顾惜欢!!!” 这沙雕刚刚哭成那样谁知道有没有鼻涕啊啊!! 操操操操—— 顾惜欢委委屈屈打了个嗝儿,但也是心虚的不行,只能气短地看徐禾,想要反驳几句。 但这一看,就愣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春日的光疏斜错落,从树干分叉里垂下,落在男孩白净的脸上,每根睫毛都分明,唇色红如掉在他鬓角的花。他发上缀着几片叶子,眼神恨恨。 视线穿透琉璃绚烂的阳光,却也仿佛沾了色彩。 漆黑的眼,惊心动魄的亮。 顾惜欢收回了话,哭都不敢哭了。 徐禾用袖子擦了好几遍脸,擦到脸都红了,心里还是不解气,他迟早要把顾惜欢揍一顿。 远处传来了声音,徐禾视线一抬,往顾惜欢身后望去,是匆忙赶来的护卫。 他突然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再往上看。 徐禾一愣。 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山林的高坡之上。 步惊澜勒马而立,一袭红衣净落,疏斜的花枝离乱他遥望而来的视线,冷若冰霜。 第26章 林间深夜 护卫到来后,手忙脚乱把顾惜欢扶起来,问东问西,怕得不行。 顾惜欢也是个小祖宗,明明身上也没什么伤,就是能哭得跟快死了一样。围观的人越多,他哭得越起劲。也不害躁。 徐禾听得烦:“你赶紧带他下去,喊太医过来吧。” 护卫应他的话,几个人扶手扶脚,把顾惜欢抬下山的。他这么一折腾,废了不少时间,这时基本每个人都完成了任务。提着野物下山,回去。 听人说,那匹马发了狂,直冲到了林子深处,落下山坡,当场摔死了。 徐禾走到一半,回想起步惊澜遥望过来的冷淡眼神,头皮发麻。 如果不是顾惜欢刚好遇到他,现在估计也和马一起摔下去了,尸骨无存。徐禾不敢保证马发狂是不是步惊澜下的手,但这件事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 “这是报复么”徐禾喃喃,他以前就觉得步惊澜深不可测,现在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 他是真的想要顾惜欢死么? 不至于吧,大概就是想戏弄一下,没想到马会掉下去? 徐禾心里念头东转西转,最后摇摇头。 心里确定步惊澜这人危险的很,要离他远一点。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回去之后吃了饭,洗了澡,徐禾坐在桌前,拿着笔打算把他今日那辆世纪豪华车画完。画到一半,突然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觉得不对劲。 笔直接搁下,徐禾光着脚跳下凳子,在白日穿的衣服里找来找去,而衣袋空空如也。 徐禾捂脸,发出生无可恋的呻||吟。 妈蛋,他的小盒子!他的小盒子掉在那个林子里了! “要被人捡了怎么办啊。” 徐禾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声。匆匆忙忙穿上衣服鞋子,悄悄推开门,溜了出去。 月亮周围有昏黄的晕,照在枝桠横斜的树上,投下狰狞的影子。星光微凉,冷风嗖嗖的,徐禾有点怕,但这他又不能明天白天来,没有可以逃的课。 应该不会有鬼吧。 他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了白天他救顾惜欢的地方,借着皎洁的月光,绕着树转,眼前一亮,在草丛里找到了。徐禾快步走过去,蹲下,把他的小盒子抱在怀里,“我这狗记性。” 徐禾起身,有东西防身,他胆子也大了一点。 正打算沿来时的路下山,突然轻微的响动声不远处传来。 林深夜静,这样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楚。 吓得徐禾动都不敢动。 风里带来的还有若有若无女子的香。 浓腻的,熏人的,魅惑的,像某种会让人上瘾的名贵花卉。 裙裾扫过草地,随她的步伐,鬓发上珠玉相撞,清脆作响。 徐禾躲在树的后面,屛住呼吸,看着那个一手提着青灯,一手扶裙的女子慢慢走近,月光落在她精致的妆容上,眼角微红,媚如山妖。 徐禾嘴巴长大,下巴都要掉地上。 ——卧槽,苏佩玉?!!! 她大半夜来这里干什么啊? 徐禾抱着他的小盒子,目瞪口呆。 不会是半夜会情郎,给他皇帝小叔叔带绿帽子吧 千万别! 徐禾待她离开。 他不是很敢走上前,怕被发现,要真是偷情这种事,他恐怕会被杀人灭口。皱着眉头,在原地犹豫了会儿,徐禾决定还是跟上去。 就站远点,看看吧。毕竟他手里还有防身的东西,跑也不难。 月色如纱星光如雾,称得这林间如梦似幻。 徐禾悄悄地跟上去,往林深处。 苏佩玉在一处平地前停下了,左顾右盼,似乎是焦急地在等什么人。 徐禾就借着身形,躲在一座小山坡后面。 不多时,另一种脚步声响起。 明显是男子的声音,浑厚有力,苏佩玉眼中一亮,轻声道了句:“你终于来了。” 声音是说不出的媚。 操。 徐禾瞪圆眼,踮着脚,探头,想要去看那个男人长啥样。 他全身心思都在山坡后那两人身上。 所以肩膀被搭上一只冰冷的手时,徐禾大脑一瞬间空白,紧随而来的是从脚底一路蹿到头皮的凉意。 手的主人,身上暗香奢凉,一如宫廷郁郁沉沉的迷迭香。 他凑近他的耳边,有发丝擦扶耳廓,有点痒冰凉。 “在看什么?” 唇紧贴着他的耳朵,话语轻昵如情人低语。语气慵懒魅惑,字里行间,笑意却冰冷。 徐禾脸色苍白,握着盒子的手都要出汗了,他拇指悄悄搭上开关,藏袖子里,缓慢地转过身。 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在转过去,看到人时,卡住了。 徐禾干瞪眼,袖子里拇指按开关按到一半,也不动了。 月色下红衣少年正俯身,金冠之下,容颜艳丽至咄咄逼人,眼眸瑰丽如深海,投视过来,一层一层,如被海水淹没,给人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徐禾:“步、步惊澜?” 步惊澜大概也没料到会是他,搭在肩上,本来要向上握住脖子的手微收。 眼里的冰冷杀意散去,他在月光下,极缓、极慢地笑了起来。 唇色水红,像极了山中惑人心扉的妖怪,“是你呀。” 三个字,说得很轻。 徐禾心里暗舒了口气,把盒子转了个方向,按下让针射入土里。他被这么一惊一吓,魂都快没了,有些郁闷,“你怎么在——”徐禾话都没说完,惊住了。因为恢复镇静后,五官又清楚,山坡后的动静传了过来。隐隐约约,是衣物摩挲,还有女子压抑齿间的呼吸。 “——?!”不是吧!!!! 徐禾瞪大眼,今天这一晚给他的刺激还真不小。他都懒得搭理步惊澜了,转过身去,要看个清楚。 谁料他一转身,步惊澜突然传出一声隐忍的吃痛的惊呼。 徐禾一愣。 然后他感觉衣袖被一扯,人直接往下栽。 “卧槽——!” 这里是林子深处,徐禾他们身后就是一个不高不矮的坡,这么一扯一跌,徐禾一阵天旋地转,拽着步惊澜的衣服。 两人滚下了山坡。 坡上草长的还算茂盛,没什么石头,徐禾就觉得滚得头晕。他今天是倒了什么霉哦。 第二次了。操蛋。 一路滚到了坡地,徐禾晕头转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好久的头,才开始恢复过来。坡下是一个小山谷,夹在两座山之间,山壁高远,一轮月亮在高空挥洒清光。 徐禾心情超级郁闷,不明白步惊澜怎么回事。 “你怎么了?” 第27章 山坡 步惊澜靠在一方石壁上,月光冷冷淡淡落下,他肤色苍白近乎透明,微微垂眸,给人一种很脆弱的感觉。他的声音很淡:“我方才,不知被什么东西射中了脚踝。” 徐禾一愣,难不成是他的针? 不可能啊!他明明就换了方向,而且如果真是被他的针射到,那步惊澜的脚肯定废了。 “我帮你看看。” 徐禾有点心虚,态度都变了。 “好。” 步惊澜朝他点头,很自然的将裤脚捋起。 上面一道血色的痕迹触目惊心,像是被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紧贴着皮肤划过。 幸而角度较偏,力度堪堪划破血肉,没有伤及脉络。 徐禾:居然还真是。 这就有点尴尬了 徐禾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更多的是愧疚,连被步惊澜拽下山坡的郁闷都消散了几分。 可因着薛成钰的话,他又不能去承认针是他射的。犹豫半天,只能干巴巴问:“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步惊澜靠着崎岖的山岩,盯着徐禾,慢吞吞道:“还好。” 少年红色衣袍宽大,青丝如瀑,衬得肌肤每一寸都病态的白,眼眸很深,视线却很冷。 徐禾更心虚了:“还、还能走么?” 步惊澜的视线从男孩的五官一一掠过,心静如水 心虚都写在脸上的么? 他忽而眼睛一弯,笑了,“好像不能。” “啊?那怎么办?” 徐禾下意识挠头。 少年红唇勾起,在疏斜的影子里,如滟了漆黑的长夜。 眼眸微抬,理所当然:“你背我啊。”??? 徐禾:“” 他心里对比了一下两个人身形,步惊澜比他都高了一个头,背什么背。 徐禾:“要不我扶着你吧。” 步惊澜从善如流,“也成。” 把步惊澜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身体一靠近,奢凉华贵的暗香充斥周围,徐禾整个人精神都提起来了,步惊澜很轻,轻到他仿佛扶着一片云。 第一次离这个看起来极其危险的表哥接近,徐禾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默默地扶着他。 步惊澜说直走,他便闷头往前。 扶开树枝,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出现在面前。 月色森冷,草木银白。 能到的只有彼此深深浅浅的呼吸。 步惊澜一直不说话。 徐禾本就觉得对不住人家,怕他尴尬,于是开始尬聊:“你怎么今晚出现在这里?” 步惊澜反问:“你呢?” 徐禾想了想:“我出来找东西的,白天落这里了。” “找到了么?” 徐禾:“没有。” 沉默之后,步惊澜笑了一下。 他把下巴靠在徐禾的肩膀上,金冠下黑发垂落,遮住神情。 语气听不出情绪,“那真可惜。” 徐禾:“你还没说你呢。” 步惊澜懒洋洋道:“和你一样。” 徐禾:“你也是来找东西的?” 步惊澜:“对呀。” “找什么?”话一出徐禾就后悔了。呸呸呸,什么破问题,要是步惊澜回答之后反问他,他答什么啊。 幸而步惊澜对这个没什么兴趣,淡淡道:“不重要的东西。” 不重要的东西你大半夜出来找,骗鬼呢? 不过徐禾舒了口气,两个人都想隐瞒,那就正好 步惊澜靠他靠得很近,冰凉的头发有些擦着他的脸,怪痒的,徐禾悄悄避开了点。 而他的动作,引得步惊澜转过头来。 几乎是脸对脸和徐禾对视。 月光下少年的五官精致不似凡人,眉飞入鬓,鼻直如玉。 几分阴柔艳色的容颜,却不显女气,反而有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有点吓人。 徐禾悄咪咪往后退一步,这一步,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头,脚打滑,踉跄了一下。 妈蛋。他还是抓住步惊澜的衣服才立正。 徐禾郁闷:真衰。 步惊澜没忍住,靠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晚风徐徐,带来少年的笑声,声线华丽,却很低。 他将搭在徐禾肩膀上的手收了回来,站立,看不出一点脚受伤的痕迹。 徐禾愣住:“你没受伤啊。” 步惊澜:“嗯。刚刚骗你的。” 语气理所当然到徐禾找不出话来说。 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该不该生气。 步惊澜耐心地等他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徐禾,一脸卧槽,“你骗我干嘛?” 步惊澜道:“你不也骗了我么。” “???” “真没找到,那我这伤口怎么来的。” 第28章 惊蛰 徐禾,“……” 他突然觉得心好累。 妈蛋,你早发现了那就早点说嘛! 兜兜转转,尬聊了好一会儿后才说! 看吧,又把天聊死了。 他找个话题容易么他! 徐禾分不清心里是无语还是尴尬多,但终究是他有错在先,耷拉着脑袋,默了默,闷声道:“对不起。” 步惊澜原先说话的时候,便心思电转,想着徐禾会有什么反应——大概,会先跟他道歉吧,尴尬的,郁闷的。 他眼眸子看着徐禾,耐心等着。 夜色下清楚传来男孩懊恼的抱歉。 步惊澜低下头,唇角扬起冷淡笑意。 ……果然。 ……怎么那么好猜。 徐禾索性说实话,“你乍一出现,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是坏人才做了防备的。后来看到是你后,就把针往地上射了,没想到还是射到了你。” 步惊澜道,“给我看看?” 徐禾,“嗯?” “给我看看你的那东西。” 徐禾稍楞,然后把袖子里的小盒子拿了出来。他这回倒没了太多炫耀的心思,只是简单含糊地说了句,“做来玩的,也没别的意思。” “是吗。”步惊澜接过,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小盒子,接着月光,视线泠泠从盒子的每个角掠过。 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极其灵敏,一处草丛里,微有动静,他眸光一利,手指一曲一弯,扣动开关,几乎是盲射,飞出一枚针探入草丛。 呲咔。 动物细碎的呜咽声响起。 步惊澜移步往前,蹲下身,剥开草丛,一只兔子的尸体躺在那里。 兔脑被银针梗插而过,血都未溅出半分。 徐禾倒吸凉气跟在他后面,“你别乱射啊。” 步惊澜半蹲身体,看了兔子很久。 错乱的树影遮住神情,眼眸若有所思。 徐禾也凑了上去,看到兔子尸体,惊叹不已,“这么黑都能射死,厉害啊。” 步惊澜将盒子还给徐禾,漫不经心问了句,“你做的?” 徐禾心疼地把它收回来,“对啊,我前面不都告诉你了么。” 步惊澜沉默很久,笑了一下,“有意思。” “……还好。” 他对步惊澜实在炫耀不起来。 步惊澜立在山间,悠悠笑了。 将隐未隐的月光,落入他从来含笑微冷的眼,而投出来的视线,没有温度,就这么望着徐禾。 徐禾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真的越接触越怕步惊澜了。轻微的响动声从地下传来,徐禾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却发现在兔子死去的地方,有好几个小洞。这些轻微的响声是洞里的动物爬出来造成的。 形状各异,色彩各异的昆虫,被暗夜里的声音惊动,齐嗖嗖爬到了地面上。 让他惊讶的,有些虫子的屁股后面居然还亮晶晶的,像是不会飞的萤火虫。在枯枝叶里,跑来跑去。 徐禾的视线和思绪全被地上那些虫子吸引过去了,蹲下身,也是故意引开话题,道:“你看这个!” 步惊澜低头,顺着他的视线望。 眸光微动。 很奇妙又漂亮的一副场景。 山林间洞里的大大小小的虫子都钻了出来,长相各不相同。 有的头上张角,有的身负双翅,有的尾部有亮光,有的足下流液痕,青草茂密,而花木稀疏。 谷底被虫子占据,星辉斑斓里,它们的出现,似乎唤醒了春日夜间的活力。 步惊澜看了,淡淡道了句,“惊蛰?” 惊蛰。 蛰虫惊而走出。 说罢自己便先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是惊蛰呢。 徐禾却信了,他对二十四节气没什么了解,大概记得惊蛰似乎是春日里的,好像也没错诶。他哦了一声:“原来是惊蛰啊。” 步惊澜藏在袖中的手微收。 徐禾的一言一字一举一动连同这一夜的月色星光风声虫声,给他的感觉都是很微妙的。 最初流于表象的印象,是从太后口中所闻的,愚笨蠢顿。唯一值得注意的,也只是那张神似长公主的脸。 而到现在,他却看不清,这个表弟,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了。 徐禾把那个他觉得很奇怪的虫子揪了出来。他提着昆虫的长须,转过头,举高道,“你看它的屁股,会发光耶!” 步惊澜微愣扫了一眼,伸出手,指向地上,道:“那有一个,和这个长得一样。” 徐禾认真去对比,看看自己手里的,又看看地上,“真的,一模一样,但是它屁股怎么不亮。” 步惊澜站得散漫,道,“嗯,你摸摸它的尾部。” 虽然很不理解,但步惊澜连惊蛰都能说的出,应该也不会骗他。徐禾乖巧地去摸了,然后一手的黄色的污渍,亮晶晶的在手上。 他心里有点不妙的想法。 于是凑近鼻子闻了闻。 一股恶臭。 徐禾,“……”???!!! 所以、会发光的、是它的、屎???!!! 步惊澜在旁边笑吟吟,“如何?” “……”操! 徐禾面不改色的把手用旁边的草擦干净,故作镇静,“还好。” 步惊澜低声笑了起来。 他笑着,看着男孩微窘迫的脸,皮肤白洁,月色下仿佛还有淡淡的光晕。 ……那种微妙的感觉淡去。 化为心里微带冷意的评价。 或许,是真的蠢吧。 夜间纵行山谷间的风呼啸。 徐禾经历虫屎事件后,不是很想说话,跟在步惊澜后面走着。 夜中天时分,月亮挂在了半山头。两边都是山峰,那一轮昏黄的月显得浑圆而硕大。 步惊澜突然止住了步伐。 徐禾闷头走,差点撞上他的背。 好在他及时刹车,才让他的鼻子躲过一劫。 在寂静的深夜里,人的思绪总是能够被勾得很长。月掩山头,泛黄的光洒在萋萋草木上,每一寸都格外荒凉。 步惊澜仰头,月光流过他玉般的侧脸,语气听不出情绪:“这月亮,我在燕北经常能看到。” 徐禾还在纳闷他怎么突然停下来,结果原来是触景伤情,思乡了??? ……可他不会安慰人啊。 于是徐禾只能,“……哦,还挺好看的。” 步惊澜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蠢得也算可爱。 他淡淡道,“是挺好看的。” 只是好看的,却不只是这轮月亮。 好看的还有女子指甲鲜红的丹蔻,折碎一朵牡丹如砍下一人头颅般狠辣。 好看的还有她明月下飞扬的裙裾,隔着水袖望过来含情脉脉的一眼。 这是淬了毒的罂粟。 一个沾满鲜血,阴郁恶毒的女人。 这个女人装得可怜无害,在一个雨夜里,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哽咽道,“惊澜,我要被送去长乐了,我好怕,我只有一个人,我好怕,我会不会死在长乐的宫里。” 她哭得很动人。 他站立灯下,目光从她微红的眼角,到颤抖的身躯 尽管知道她是装的。 尽管知道这个机会是她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出卖肉体上了好几个男人的床才得来的。 但他还是选择原谅她。 并安慰她。 “没事的,玉姐姐。” 她的眼神根本藏不住心机和贪婪,十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用快痉挛的力度,红唇贝齿,像蛇吐出的信子,“你会帮我的,对吗,你会帮我的,是不是,惊澜?” 他朝她微笑,一字一句,温柔道:“对的,玉姐姐。” 还记得,那个雨夜,电闪雷鸣。 时值春夏之交,一声雷鸣惊动了洞里的小虫子。万物,在那个闷湿的、黏腻的夜晚,断断续续,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 ……惊蛰。 步惊澜突然望了天一眼。 月光皎洁。 这一年的惊蛰,跟那一年不一样。 ……一切清新、盎然、又富有生机。 第29章 春日宴 最后,徐禾还捡了只虫子回去,放在一个纸做的笼子里。 昆虫的翅膀是透明的,扑打在空中,仿佛有星辉疏疏落下,流光溢彩。 在这个误打误撞遇见的,惊蛰的夜晚,他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这只虫子了。 “苏佩玉到底是去见谁啊。” 徐禾用棍子逗弄着虫子,坐在桌前,撑着下巴,自言自语。 只能确定是个中年男人,但到底是谁,他还没看清就被步惊澜拽下山坡了。至于是不是偷情,那就更不清楚。不过在古代,一个女人半夜幽会一个男人,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 徐禾没有八卦的欲望,长公主也教过他很多次,不能在背后嚼人舌根。 想了很久,徐禾决定,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等有机会,再把这事跟长公主说一下。 四月份国书院的小测来临前,殿试的结果先出了。 新科状元,果不其然,是早就盛名一时的季行之。 琼林设宴,文人荟萃,这股喜气也造福了国书院的学子。 太傅们专门在书院外的园林内办了个诗词会,让他们自己折腾,也算放了个小假。 众人铺席,摆着瓜果糕点,沿假山错落里的一条小溪边缘坐下。效仿着古人,玩一把流觞曲水。 酒杯置谁家,那人便要依据上个人提出的关键字,赋诗一首。若是做不出,当自罚三杯。 徐禾是迫不得已参加的,他找了个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 盘着腿,拿着笔和纸继续完善他的车——他把它称为,“陆地上的泰坦尼克”。 极尽奢华,厕所、棋牌室、茶厅、换装间、洗漱台。把自己代入它的主人,凡能想到的先全部画上,一张小小的纸被分割得很开,画的密密麻麻。 没有什么要在继续补充的后,徐禾咬着笔,借着阳光,认真端详他创造出来的这辆世纪豪华大车。 最后,生无可恋叹口气。 这车要是真造出来,他也算死而无憾了。 只是注定不可能。 光是驱动车的能源问题就要想半天,毕竟这么庞大的东西,人力马力都不可能。 而用电力驱动的工程实在太大。 蒸汽朋克或许可以考虑一下,但他现在太小了,长公主不会同意他搞这些东西的。 “太痛苦了……”徐禾把脸塞进图纸里,闷闷地发出声。 太痛苦了,辛辛苦苦设计了那么久——却、做、不、出、来!太痛苦了!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埋头在纸里,突然被旁边的人推他一把。 “快快快,徐禾,到你了!” 徐禾把纸放下,露出一张迷茫的脸,然后在右边那个陌生男孩的催促下。 低头,发现酒樽居然停在了他面前。 这么衰?!! 他张嘴,咬着的笔都掉到了地上。 清溪波光粼粼,从树的叶缝里落下的光斑,一闪一闪在假山的倒影。四足金樽上,还用绳系着一个小纸卷。 他打开纸卷,纸卷最上方是上一人急兴默下的诗。 最下方,留下的关键字,春日。 前方有人取笑,“你就别浪费时间了,喝酒吧。” 你叫我喝酒我就喝酒。 徐禾心情不好,冷笑了一下,撕下一页纸,捡起草地上的笔,“我要是写出来了,你喝十杯如何?” 那人语噎,不想跟徐禾赌,又看不惯他这样子,嚷道,“你话那么多干嘛,能写就快写啊。” 徐禾翻了个白眼,快速在脑中搜索春日的关键词,第一首出现的便是朱熹的胜日寻芳泗水滨,不过这个实在太有名,他不是很敢抄,一不小心火了,他被冠上神童之名,找谁哭去。 接着,徐禾看到了下一首,春日宴,呃,他上辈子没听过,就它了。 于是徐禾就抄了这一首。 在纸上,又出于怨恨,留下一个关键词,车。 众人起哄,“你写了倒是念出来啊。” 徐禾扯道,“念出来怕打击到你们。” 众人齐嘘,“不害躁。” 树上鸟雀啁啾暖风徐徐,而溪水清寒酒樽重新置入水中,东漂西流,最后卡在一处岩石口。 众人顺着视线望过去,下一个人,是步惊澜。 步惊澜本就兴致缺缺,靠着一处假山,目光凝视着远方。 突然经人提醒,微愣,转过身来。 他旁边的人还坏心眼道:“步兄,快打开,让我们欣赏欣赏传说中能打击到我们的大作!” 步惊澜抬眸,看了徐禾这边一眼。 徐禾这时还什么都没意识到,无所谓。 随便看,反正他才华过人。 修长苍白的手从水里捞起金樽,打开上面的纸。 步惊澜只是扫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直阴郁的心情被驱散。 这个表弟,蠢到连抄都不会抄么? 这明显就是女子所做的诗。 而且……如此暧昧。 他在山岩草木里笑,黑的发,红的衣,诡艳烂漫。 隔着水波望过来的一眼,意味深长。 徐禾,“……”有那么好笑么。 事实证明,真有那么好笑。 步惊澜慢条斯理地念了出来他抄的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念罢,他把纸一道一道折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徐禾,道:“长相见?你和谁,和我吗?” 徐禾:“……” 话一落,沿溪的所有人都噗嗤一声,笑得不可开交。 徐禾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抄了首怎样的诗。 千言万语在心中,只化为一字……操。 但到这种时候,越要淡定。 他:“……合题了。” 步惊澜深深看他很久,而后微笑,为他扶掌,道:“很好。” 顾惜欢是笑得最大声的,他神经超粗,忘性极大,没多久就把那天差点没命的事给忘了。傻人有傻福,坐在一群人中间,和着众人一起笑话徐禾,“哎哟喂,你这写的都是什么腻歪玩意儿啊,跟个女人似的。” 徐禾真想拿石头砸死他。 神经病,白眼狼,冷冷瞥他一眼,“文盲!” 顾惜欢打了个喷嚏。 流觞曲水本就只是一干学子闲来无事,附庸风雅罢了,几轮下来大家都没了兴致,干脆回到院子里。 围着长长的桌子坐,谈论着京城中好玩的事。 徐禾坐在角落,豪车无望,现在心情有点悲伤。他给自己剥花生,离三个位置处,几个人声音特别大,都传到了他的耳边。 “京城里来了位云游四海的僧人,你们知道没有?” “啊,这个我有听说过,是不是治好叶大人腰痛那位?” “对对对,就是他。叶大人的腰痛也有好几年了,寻遍名医,吃尽药材,一直没见好。叶家的小公子误打误撞被那僧人救了,将人请到府上,结果人家一眼就看出了病的根源。肯本不是人祸,是天灾啊。” “僧人问,叶大人是不是特别喜欢骑马,叶夫人如实相告,确实如此。然后那僧人便笑了一下,只道了一句,它来寻仇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叶小公子某一日做噩梦被惊醒,浑浑噩噩,告诉了叶夫人真相。说是有东西托梦给他,一直喃喃——你坐断了我的腰,这辈子我就在你背上不下来了。” “叶夫人大惊,问清楚了叶大人。才明白,竟然是他几年前骑死的一匹马在作祟,成鬼魂,缠在他腰上,不肯下来了。叶大人后怕不已,专门请了道士来超度那匹马,出行再也不用马车,这么过了十几天,那腰啊,居然真的就不痛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听话本里的灵异故事。 “这、这也太玄乎了吧。” “关键是,那白衣僧人,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五个字,它来寻仇了。我的妈,他不会真是神仙下凡吧。” “询问他的名字,他竟只是笑答,不知。” 学子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咔。 徐禾差点没被一颗花生噎死。 他拽着旁边的茶壶,直接掀了盖来喝,才把那花生咽下去。 放下茶壶的那一刻,徐禾冷静下来,心里情真意切夸了一句,人才。 那骗子真的在得道高僧的路上越走越远。成佛指日可待了。 牛批。 徐禾又想了想。 真的牛批。 他听着那帮不明真相的同学,一脸玄幻地猜测着那僧人的来历。内心的感觉,还挺操蛋的。又塞了好几颗花生才不那么郁闷。 好在话题转的快,又提到了京城里最近又名声大震的另一人。 苏双戌。 这名声不是什么好名声。 作威作福那么多年的纨绔子弟终于踢到了铁板,手下的侍卫没长眼,竟误打误撞地把出街游玩的薛柳青拐了过去。黑灯瞎火看不清人,苏双戌也醉醺醺要下手,快得逞时,薛府的人赶过来了。 薛柳青哭成了个泪人。 而薛丞相剥了苏双戌皮的心都有了,气极之下,告到了皇上那里。 这一回苏佩玉的枕边风也没用了。皇帝下旨,把苏双戌关进了牢中,让他狱中悔改,什么时候薛柳青原谅他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依着这旨意,怕是苏双戌一辈子得在狱中度过了。 徐禾嚼着花生,腮帮子鼓鼓的。 听着这个八卦,回想起放榜那一日的事情。 不由无语,这苏二狗神经病吧,怎么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干那勾当。 他正嚼花生呢,后背忽然被人一拍。 徐禾回头,对上的就是顾惜欢白白胖胖的脸。 这灾星。 徐禾咽下花生,凶神恶煞,“你干什么!” 顾惜欢委委屈屈,“我这不,看你一个人坐这都没人陪你聊天,怕你无聊吗。” 第30章 城楼 徐禾高举着他的图,走过长廊。 细碎的光掠过漆红的柱子、缠生的绿藤,透过薄薄纸张,射入他的眼中。 上面的线条勾勒出他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看一眼,叹一口气。 又看一眼,再叹一口气。 徐禾很心酸。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跟屁虫,一直喋喋不休。 顾惜欢试图讲道理,“你不能因为一次两次的事,就对我抱有偏见——再说,每一次我都不是故意的,你不可以这样!” 啧厉害了胖哥,这逻辑满分。 徐禾心里吐槽,没空理他,他低头,一边叹息,一边把纸折成飞机。 顾惜欢嚷嚷,“喂!徐禾!你说句话啊!” 徐禾折好飞机,拿飞机头指着他,凶巴巴:“闭嘴!” 大胖娃瞬间闭上嘴巴,吞吞口水,往后缩了缩,眼里很委屈。 徐禾转过身。 日头西斜,橙色的光把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能见的是宫阙重重,而天尽头山峦起伏。 琉璃瓦折射耀眼的光。 风吹动了满墙的爬山虎。 徐禾现在长廊前,把他的纸飞机放飞。 做不出来的东西,留着也只是瞎让他伤心。等以后长大了,有能力了,再重新画吧。 纸飞机飞过宫墙。 沿风慢悠悠落下,落在了窗前。 在薛成钰冷淡的视线里,又慢慢落在了长廊上。 书房里青烟袅袅。 熏香淡淡。 同样淡的,还有他父亲的语气。 “苏家的锐气,也是该煞一煞了。” 薛丞相负手书架之前,仰着头,看着挂于墙上的一幅秋猎图,目光如电。 沉默了会儿,他又道:“前几天,边关传来战况,此一行,徐峥大获全胜,不日便将凯旋而归。” 薛成钰坐于桌案前,目光从窗外的纸飞机移开,又转到了面前宣纸未提完的字上,他语气平静,“这不好么?” 薛丞相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过身来,“本来按计划,徐峥这一战大捷后,下一次出征的地方将是燕北,助燕王平叛西戎之乱。但就在昨夜,燕北传来了文书……” 薛成钰头也没抬,道:“燕王已经平叛战乱了。对么父亲。” 薛丞相语噎,低头,看着这个自幼被喻“长乐珠玉”的儿子,一时心中复杂至极。 五年前,翰林设宴,八岁的长乐珠玉立灯华满堂里,眉宇也真如玉般,冷漠华贵。 圣上喜他至极,拉他上座,给他纸墨笔砚,笑道,“占星处说你是我长乐的天之大礼,来来来,朕让你给朕提几个字,看看是怎样的少年聪慧。” 男孩举止从容,用稚嫩的声音谢恩金殿前。 握笔,垂眸,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一笔一划,冷静认真。 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的人不多,但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看到那两个字的一刻,都如坠冰窖。 满堂华彩。 八岁,锋芒毕露。 许久的沉默过后,圣上大笑了三声,不明喜怒。 他吓得差点要当场跪下。 圣上却将那一张认认真真折了起来,放入袖中,而后转身同他道,“薛爱卿,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似笑又似非笑,帝心难测。 也是那一次之后。 他选择将薛成钰送入国书院。 毕竟,这世道,早慧易折。 最后一道夕阳,过屋檐。 薛丞相叹了口气,“下一回科举,你下场吧。” 薛成钰的笔一顿,旋即手腕高抬,曳下了“杀”字的最后一笔,“’是。” 他低头,垂下的视线冷漠扫过他刚写下的那一行字。 窗外风低低过走道,挂檐下的铃铛叮叮作响,不停休。 风又卷起那架纸飞机。 薛成钰抬起头。 几丝细碎的黑发,拂过少年精致如玉的脸。 他靠窗,视线随着纸飞机,到了远处的蓝天。 宣纸上一丝不苟的字,如他人般。 冰冷、认真。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徐禾突然被监丞告知,他姐姐来了。 昭敏郡主来看望太后,顺带见见他。 监丞叫他去静心殿,但徐禾不想再听他太后外婆唠叨,就在外面等着。 他老远就看到殿前有人跪着,慢慢走近了,才看清跪着的人。 是苏佩玉。 苏佩玉一袭素白衣裙,背影笔直而脆弱,脸色苍白,汗水不停流下,咬唇,倔强坚持着。她卸了浓艳的妆容后,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张扬跋扈,如静水莲花,多了分惹人怜爱的楚楚。 徐禾心情很是复杂,他离得很远,却也不打算走近。 不多时,昭敏郡主便从静心殿里出来了。 见了他,弯下身捏了捏他的脸,明亮而大的眼睛笑成月牙,“等很久了吧?怎么不进去。” 其实也没多久。 徐禾如实道,“不去,去了又要被说。” 昭敏噗嗤笑了出来,“啧,不错嘛,徐小禾你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 徐禾翻个白眼:“你就是来埋汰我的?” 昭敏把手指放到唇边,“当然不,”她压低了声音,眨眨眼,“等下陪我去个地方。” 徐禾:“……”他已经隐隐约约能猜到是什么地方了。果然不是专程来见他的,呵,塑料姐弟情。 昭敏牵他的手走下汉白玉阶。浅紫衣裙,掠地无声。她耳下珍珠摇曳,醉了这一片夕阳。 走过苏佩玉身边,像是故意的一样,昭敏只顾着转头同徐禾说话,余光都没有分过去一点。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揶揄道,“听说你今天写了首诗给惊澜表哥。” 妈的乱讲。 徐禾懊恼地澄清,“不是写给他的!” 这都瞎传了些什么。 昭敏拖长了调,笑道,“哦,不是写给他的,那你那岁岁长相见是写给谁的。” 徐禾黑线,“写给你的。” “少来,”昭敏用手指弹了弹徐禾的脑袋,“我说,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正经的东西啊,这一天到晚的。” 徐禾郁闷地把她的手挪开,“哪不正经了。”他当时沉迷丧车之痛,那首诗看都没看,瞎抄的。稍微注意一下,都不会发生这样尴尬的事。 昭敏笑,“哪都不正经。”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走远,绕了一条甬道后,彻底离开静心殿。 昭敏脸上突然就冷了下来。 变脸变得那么快,把徐禾都吓了一跳,“干什么。” 昭敏往后瞥一眼,又收回,冷漠道,“刚刚跪在那里的那个女人你看到了么?” 徐禾,“看到了。” 说这干嘛? 昭敏道:“这就是我们那日遇见的苏二狗的姐姐,她…” 徐禾举手,一直想提问,“为什么你们都叫他苏二狗啊。” 昭敏被他打断,没好气,“双为二,戌为犬,这不明摆着的么,你动动脑子行不行。好了,听我说,别打岔!” “……”哦。 昭敏道:“苏二狗前几天终于踢到铁板,惹上了薛府,大快人心。要我说,他这种人,关牢里十年都不为过。苏佩玉救弟心切,求皇上无果后,求到静心殿这里来了,我听素羽姑姑说的,她已经跪了几个时辰了。天,她脑子里是浆糊么?求太后,外婆那么讨厌她,她还不如求菩萨呢。” 徐禾的关注点比较清奇,想了想,问了句:“那她还要跪多久啊?” “……” 昭敏对着自家弟弟清清澈澈的眼,八卦也说不下去了,她泄气道:“谁知道呢。” 昭敏带他来到的,是皇宫的一处观望台。 很高,沿着楼梯,走了三层,才到了顶。 观望台上,一眼望尽整个帝都。 天空像胭脂盒被打翻,红橙黄绿青蓝紫,一层一层,由浅及深,渲染火烧云。地上,甬道、长路纵横交错。 宫阙九重,城门万家。 燥热的天,燥热的风。 夹杂在风中的,还有宫墙外的叫卖声,人间熙熙攘攘,烟火气息。 假山、楼阁、溪流、瓦砾,尽收眼底。 太阳完全落山了。 徐禾疑惑地抬眼,“你要干什么?” 昭敏双手按在城墙上,黑发猎猎,容颜明丽张扬,笑得灿烂,“看到了么。” 啥?徐禾身高不够,踩在一个石疙瘩上,才把头探出来,看到了,只隔这里几十米远的那条甬道。 鞭炮已经响过,一行人骑马而过,旁边有太监提着嗓子,宣读着旨意。 马的最前方,新科状元郎,衣襟风光,勒马夕阳里,笑容意气风发。 ……理解了。 徐禾由衷赞叹道:“状元啊,好厉害。” 昭敏笑,眼里全是那一人,道:“对呀,你要不要也考一个,到时候怕娘做梦都能笑醒。” 徐禾摇头,“不了不了。” 观望台上,昭敏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 慢慢展开,上面女子的娟秀小楷密密麻麻,尽是诗词。 “嗯?”徐禾想要扯过来看看,昭敏把手一扬,他就够不着了。 那么小气干嘛。 昭敏垂眸,唇角的笑意温柔,眼中微有亮光。 她将这张载满少女心事的纸,一点一点撕碎,撕成碎末,扬于空中。 漫天的纸屑,如漫天的蝴蝶。 簌簌而下。 那人骑马过甬道,过城门,过石桥。 昭敏道,“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回帝都呢?” 徐禾,“我哪知道啊。” 陪着他姐在这古城楼夕阳下伤感了一会儿。 徐禾硬扯,才把昭敏扯了下去。 昭敏从少女情怀里回过神,在返回的路上,就记起来,交代给徐禾道,“父亲十多天后就要回来了。” 徐禾已经做好了心准备,也不在怕了。 昭敏好笑道,“国书院的小测,你有把握不?考砸了,那你可就有的瞧得了。” 徐禾很淡定,“有呀,把握还很大呢。” 昭敏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第31章 摘星 国书院小测的前一天。 徐禾被他后面的那哥们勾搭了, 这哥们笑得贱兮兮, 给他比了五个手指,“我听说徐将军要回来了, 来, 这个数, 五十两,我包你过如何?” 徐禾第一次被搭讪,有点懵, 礼貌乖巧地转过头。听完他好心好意的提议后,冷下脸, 立马转回去, 理都没理。 后桌同学不死心,“诶!就五十两!” 徐禾干脆捂着耳朵, 趴在桌上,不去听他逼逼。 他看起来像会考砸的人么?! 小测就在明天, 徐禾有外挂,不慌,但为了不引人注意,还是装模作样拿出一叠书来, 摆在桌上翻阅。然而, 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光顾着出神了,左看右看, 实在无聊, 干脆趴下去看旁边薛成钰练字。 薛成钰最近突然练起了字, 其实要徐禾来说,他的字已经够好了,没必要练。要他能写成他那样,他都打算写字去卖了。 但人各有志。 唾弃一下自己,他真是太俗了。 薛成钰写字的时候,永远坐姿挺拔,连握笔都风雅至极。 徐禾无聊地想着,他就不会累么? 灿烂的午后阳光,落在薛成钰另一侧,有金光在一圈一圈浮动,耀眼而温暖。光依次掠过他的玉冠、黑发、睫毛、鼻梁、嘴唇。如珠如玉。 这个午后,太过安静。 徐禾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放学才被薛成钰叫醒。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三月底,四月初。 桃花始谢,而石榴花初开,簇生在宫道旁,如绿叶里燃起丛丛鲜红的火。 回去的路上,徐禾的视线就在那些石榴花上停留。 不由唏嘘岁月的流逝真快,转眼间又是一个月。 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怎么说服他爹娘让他女装一年。 妈的,好烦。 徐禾不由丧了起来。 薛成钰以为他是担心明日的测试,想了想,出言安慰道:“你这些日里,进步已经很大了。” 徐禾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后,还是丧,悻悻应道:“谢谢。” 薛成钰忽然道,“等小测结束,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 徐禾偏过头,眼珠子望着他,有点困惑。 薛成钰淡淡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嗯好。” 那我就期待着。毕竟薛成钰说的地方肯定不会简单。 到房间后,徐禾给自己画了个时间图,他现在十岁。 十五岁。 五年。 他给这个五年重重地画了个圈。 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十五岁那年,刚好第二轮科举,他要下场考取进士,争取任官锦州。锦州吧,地处淮河一带,比较繁华,也不求什么重要官职,是那边的就好。跟他娘说一下,皇帝叔叔那边 估计问题也不大。 所以这个不是事。 ——重点在女装!女装! “我要在任官锦州前把这事搞定,直接穿裙子去锦州,这样也不至于太丢脸!” 徐禾摁着纸,咬着笔,在灯下,严肃地点了点头。 国书院的小测将他们的位置都隔得很开,绝了舞弊的事。 徐禾就求个中规中矩,恰好博士选的题出自四书,薛成钰前段时间还抽了他几个问题,答题得心应手。 三炷香燃尽,交卷,出考场,非常淡定。 顾惜欢是扶着桌子出门的,他腿都软了,对上徐禾的视线,鼻子一吸,呜呜呜就扑过来大哭,“徐禾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了!我要被我爹打死了!兄弟你考的怎么样,我们一起跪板子吧!呜呜呜!” 谁和你跪板子。 徐禾用手摁着他的头,一脸嫌弃:“你少来,别咒我,我考的好着呢。” 直接走人。 留下大胖娃一个人哭哭啼啼。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小测之后会有一天假。 时间太短,徐禾也不想回去,就在国书院呆着。 结果大清早就被薛成钰喊了起来。 他后知后觉才想起,薛成钰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坐上马车的时候,徐禾困得不行,对目的地都没兴趣问。 马车内很温暖,熏香淡淡,让他睡意更深。但车身颠簸,他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被震醒很多次。 薛成钰视线看了他很久,最后合上书,声音清冷,“你靠我肩上吧。” 徐禾刚被震得撞上车边,痛得眼泪都要出来,听了他的话,非常不客气,重重点了点头。 伴随着薛成钰轻轻浅浅的呼吸,和间或翻页的声音,徐禾就这么睡到了目的地。 车身突然一抖,停了下来。 薛成钰用手指点了下徐禾的头,“到了。” 徐禾揉着眼睛,“到了?” 薛成钰对他似乎永远睡不饱这件事已经习惯,起身,掀下帘子,下轿,在外面等着他。 徐禾出了轿子,太阳劈头盖脸洒下来,他吓了一跳,他居然困到了正午。 薛成钰今日的穿着和在书院里的不同。 依旧一袭白衣,但袖口衣襟处一层细细的黑边,绣金色云纹,雅致高贵,羊脂玉簪束起如云黑发,立春光里,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 徐禾道:“我居然睡了那么久。” 薛成钰,“你也知道。” 这是离京城很远的一个小院子,年岁古老,柳树掩映的门匾上,金色的两个大字,摘星。木门大开,暖风徐徐。 一进园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水池,水池上面一个偌大的水车,吱嘎转动,一点一点把水往上引。 徐禾要抬头才能看得到水车顶,这像是一件完美的木质工艺品,他内心震撼不已,左右四顾没人,悄悄地站到池边上,碰了碰水车的基地。坚硬的木,清凉的水,徐禾一瞬间肃然起敬,他转过头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薛成钰皱眉,没有回答,只是叫他下去。 好吧,徐禾甩了甩手上的水,乖乖站到他身边,继续问,“这是哪儿呀。” “摘星。” 徐禾,“……我当然知道,我是想问问这地方的来历——诶诶诶诶!”走两步,徐禾又被放置树下的一个东西吸引了视线。是一架纺织用的织布机,用完的蝉茧都还堆在旁边,踏板上积满了灰。但构造和这个时代的织布机,有些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徐禾也说不出来。 他要钻进去看看,却被薛成钰扯了回来,他冷声道,“你能不能安分点。” 徐禾很识趣,收回头:“好的。” 院子里有一行竹屋,五六间房全是由竹子编交而成,未靠近,就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往竹屋走的路上,薛成钰同他解释道,“摘星园是百年前长乐的机关大师阴虚子的住所,后来被工部拿来,当做制造机械的基地。” 徐禾愣住了,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看薛成钰。 薛成钰面无表情,冷淡说,“你应该会喜欢。” 徐禾一时间心情很复杂。 他平日里做那些东西,很多都是因为太闲,实在找不到事干。但在薛成钰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木械了。 有点感动,徐禾真诚道,“谢谢。” 薛成钰推开门的手一顿,似有若无应了一声 推开竹屋的门,徐禾又惊了一下。 这里面,较窄的木板拼接而成长长的过道,分布两边,中间一条细细的间隙,能见潺潺流水在脚下,波光粼粼。这一行竹屋之间,没有隔墙,全是这样的设计。朱红木板上,陈列着各种各样,或新或旧的机械。 像个展览会一样。 水声风声,竹香木香。 徐禾走到尽头,看到一个类似于地震仪的东西后,眼睛都直了,扑了过去,“薛成钰!你看这个!” 我的妈!地震仪!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几大发明之一! 薛成钰望了眼屋外,还是跟了上去。 徐禾觉得自己捡到了宝,他绕着这个巨大的鼎状东西走啊走,同样是八个方位,但不是龙吐珠的方式预警,而是伸出了八根烟囱似的东西,正下方是一个插入地上的束起的金棒。烟囱内有一个环片,与金棒缝隙非常小。徐禾拿指甲弹了弹,只需要很小的力度,瞬间整个发出了极清极脆的声音。 所以,它是靠碰撞出声提醒。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啊??” 古代地震仪的工作主要靠惯性原理。 借助惯性力,撞击踏板,将甬道打开,任由珠子滚下来。如果像这个一样,靠出声提醒,几次能量消磨,它的检测效果会低很多。 徐禾想要扒开它的盖子,看看里面的构造,但刚一把他的贼手伸上去,就被人喝住了。 一个老人家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竹屋外传来,跟鬼哭嚎似的,“放手!不要动我的宝贝!” 徐禾做贼心虚,被抓个正着,低头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一道影子疯一般地闯进来,是个暴跳如雷的瘦小老头。 小老头横在徐禾面前,张开双臂护着那个地动仪,凶巴巴吼,“你给我离远点。” 徐禾讪讪笑,“这不,还没碰着它么。” 身后薛成钰皱眉,把他往后拉了点。 小老头一身黑,头发乱糟糟,发上、衣服上全是木屑,听了徐禾的话,又气得跳脚,“你还想碰了!!” 徐禾被他吓了一跳。 卧槽,老人家,您这都一把年纪了,又蹦又跳得那么喜庆干什么。 虽然有错在先,但徐禾贼心不死,满脸渴望道:“你就让我碰一下吧,我保证不弄坏它,我就看看里面。” “去去去,”老头脾气倔得跟头牛一样,用手把徐禾往外推,“那边凉快待哪去!” 徐禾抱着一柱子,挣扎着,“别呀!你那东西是用来测地震方向的对不对!” 他把话吼出来,试图打动这个老头,“我有办法改进它!要不要听听!” 老头听他说出“测地震方向”时,还有些愣,毕竟能说出这东西用处的人,也不多。但听到徐禾后面的话,他脸一黑,直接把徐禾推出门,“哪来的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 薛成钰慢悠悠跟在徐禾后面出来。 老头明显认识他,指着徐禾,气不打一处来:“看好你的这个小坏蛋!”来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薛成钰没忍住,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好。” 暴躁老头砰地一下关上门。 徐禾扼腕,表情非常痛苦。 薛成钰想着,果然,就该给他一个教训,冷淡道,“现在知道收敛了?” 徐禾表面虚心受教,“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个毛线玩意儿! 他今晚爬窗进去,都要把那东西搞明 白! 今日出行的时侯,薛成钰就在马车上,备了吃食,吃完东西后,徐禾回到那辆纺机旁边,捡起块石头,边看边把它的构造画土地上。 薛成钰则入里面,不知和谁交谈了会儿。 等他出来,徐禾已经研究完纺车,光着脚踏水里,坐到水车下了。 十岁的男孩手腕和脚腕却特别小,黑发的衣服衬得皮肤嫩白,他侧头思索着什么。认真的时候,总喜欢抿着红唇,微皱鼻子。 日头渐晚,淡天琉璃。 “徐禾。” 薛成钰喊了一声,叫徐禾回神,踏着水走过来,木板上坑坑洼洼,他娇生惯养久了,脚丫子痛得不行,嘶了一口凉气,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干嘛?” 薛成钰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道,“跟我来。” 往院子里又多行了几百来步。 绕过一座很高的山峰后,气温变得很低,林间山云缭绕间,一栋很高的阁楼矗立其中。 九层浮屠塔,满布爬山虎,从窗户口探出,缠生墙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给浮屠塔顶渡上一层薄红。 塔前,门匾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摘星阁。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徐禾一靠近,就感受到一阵古朴和凉快。 “哇——”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一个黑黢黢的洞,燃着几盏灯,幽邃清寒,有点诡异。徐禾跃跃欲试地回头,得到薛成钰的首肯后,大步向前。 绕了三圈后,一扇半掩的木门就在前方。 有光从缝隙里射出来。 推开门,是星光劈头盖脸。 就上来的这一趟功夫,夜色已沉,星星都出来了,浮屠塔顶是悬空,四面八方的窗户都打开,把星光月光织成线、织成带。条条澄澈透明,浮于空中。 徐禾抬头,发现塔里空空荡荡,只有沿着边缘,贴塔蜿蜒而上的木楼梯,从底到顶。 悬在空中的,是一座奇大无比的船,船帆已经破烂,但上面的桅杆、水桶、甲板,都还在。配置非常齐全,光看着它的模样,就能想象它乘风破浪在大海的壮阔。 ——卧槽! 徐禾:“我我我我,我上去看一下!” 薛成钰就在底部,朝他点头,“嗯,注意安全。” 妈耶! 今天也太刺激了吧! 木板古旧,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呀的声音,徐禾有点怕摔下去,扶着旁边的塔身,才敢一点一点往上。越靠近,船在视野里越来越大,而月光如水,落在身上,他伸出手,仿佛真的可以摘到星星。 等真真正正地靠近那艘出海的船,徐禾的脸严肃了下来。 就是这艘船,立在这里,让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王朝盛世的一角,河清海晏,天下皆臣。星光浩瀚,亦如千万年的历史,他的脑海里史书一页一页翻过,刻下了很多人伟岸的身躯,留下了造福千年的遗迹。 他往下看,楼梯一圈又一圈,盘旋至顶,他俯视而下,看到的,是来路漫长,如长河蜿蜒。 坐在楼梯上,出神了会儿,徐禾又慢慢扶着浮屠塔往下走。 走到离地一米处,突然眼前一亮。 他抬头,发现月亮刚好移到了塔的中央,耀眼夺目。 徐禾欣喜地指着,“薛成钰,你快看!” 薛成钰起先看的是他,随后才抬头,看上面的月亮。 他微眯眼。 “这也太厉害了吧。” 徐禾惊叹,他按着浮屠塔的一角,剩下的路也不想走了,手指移开,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夜晚风很大,他跳下来时黑发猎猎,衣衫翻飞。 薛成钰恰回眸,就刚好看他跳下来。 如披星戴月。 星星月亮,都落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徐禾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心肝都在痛的地动仪。他很想翻墙回去,看看究竟,但薛成钰就在旁边,他也不敢乱动。 只能含恨回到国书院。 但他执着起一件事情,怎么着都是不会死心的。 徐禾再一次熬夜,翻阅张衡制作地动仪的资料,加上后世人的解读,修修改改,两天,画出了一个简图。 其间,他小测的成绩出来了,第二十三名,吓到了所有同学。 纷纷议论是不是薛成钰暗中帮了他什么。 徐禾卷着他的地动仪图,翻个白眼。 顾惜欢把掉到地上的下巴接回去,他不负众望倒数第一,心灰意冷,共生死的好兄弟居然还背着他偷偷熬成了学霸,两次伤害叠加,重创之下,他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 可怜巴巴望着徐禾,欲言又止,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他的好成绩传到了太后那里,徐禾正琢磨着怎么把图送到那个老头手上,结果监丞过来,告诉他,太后娘娘要见他。 “???” 干什么。 徐禾图都还没放回去,就一头雾水的到了静心殿。宣德太后心情非常不错,他一进殿,请安都不用了,把他招到身边,慈眉善目问道:“听说你考了二十三名。” 徐禾心不在焉,“嗯,是啊。” 宣德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把你安排到薛家那孩子身边准没错!” “……”什么鬼!为什么他的成绩所有人都觉得跟薛成钰有关。 不过薛成钰真的人特别好,他也不反感。 宣德太后道:“薛家那孩子自幼聪慧,性格比较冷,难以接近。你缠着他问问题时,豁出脸面,也不用害臊。” 徐禾挠头,“啊?薛成钰,人还挺好的啊。” 宣德太后认认真真看他,只报喜不报忧。越发确定徐禾真的长大了,欣慰道,“你爹回来见你这样,也会很开心的。” 徐禾想到这个,问,“我爹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啊。” 宣德太后道:“说的是四月初八,不久了。这次大获全胜,圣上大喜,设宴宫中,邀了文武百官,你们到时候估计也会放假。好好玩。” 徐禾:“好呀。” 这时,屏风后素羽走进来,请安过后,轻声道,“太后娘娘,皇后来了,就在静心殿外侯着呢。” 宣德太后闻言,笑道:“传她进来吧。” 徐禾就坐在太后旁边的软榻上,看着成皇后一袭华贵金衣,步伐款款,绕过屏风,轻声道,“儿媳见过母后。” 宣德太后挥手,叫她起身。成皇后也看到徐禾,勉强挤出一个笑意,道了句,“小禾也在呀”,徐禾乖乖回了她。 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成皇后,这是,病了? 她脸色不是很好,厚重的妆容也没能掩盖住疲惫。 她坐落后,太后便道,“你今日身子好点了么?” 成皇后蹙起眉头,摇摇头,微有倦意,“不如何,最近还是尝尝犯困,也不知是怎么了。” 宣德太后眼中光一冷,又转瞬即逝,她端了个盘子给徐禾,笑道:“我叫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这里还有些你爱的桂花糕,拿出去吃吧。早点休息。” 徐禾很识趣,应该是有些宫闱话题不方便他听,刚好他也累得慌,很乖巧地接过盘子,然后告退。 拿个盘子多麻烦啊,徐禾边走边吃,最后吃的只剩三个,干脆拿到了手上。 他从静心殿出来,转了个弯,看到了一个太监在吩咐另一人做什么事。 咬着甜甜的糕,徐禾只是扫了一眼,待那个低着头的少年唯唯诺诺出声应着时,徐禾咬到一半,愣住了。 这语气,这声音。 嘶,不是那个一直被欺负的小可怜么。 他居然在静心殿这边混到了个差事,不错嘛。 太监交代完后,就一甩拂尘,走了。 徐禾把咬到一半的糕点咽了下去,离不远处,站在汉白玉阶上,眼珠子就看着余木。 余木转过身,也猛得看到了他。 一惊一怔,整个人都呆了,那种惶恐的、自卑的、难过的心情,纷至沓来,复杂至今。他呆呆盯着徐禾月色下精致的脸,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他看到他身上旧的不能再旧的衣服呀。 于是他站立黑暗里,跟个雕塑一样,动也不动了。 徐禾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平心而论他和余木不熟,也做不出很热情的样子。 站在告台阶上,他皱了皱眉想了会儿。 而他这一细微的动作,差点让少年端着茶托的手一抖。惶恐不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是生气了么? 徐禾不明白他杵在黑暗里干什么,以为他瞎到没看到他?啧,天真。 昨天熬夜画图,今天这个时候,他精神有些焉,不想笑,不想说话。 恰好手里还有两块糕点,省了招呼,直接开口,“你要不要吃桂花糕?” 声音很轻,但落入余木耳中,像是震耳钟声,换他七魂六魄重新归位,让他五脏六腑停止颤抖。 这一夜,月色都迷离。 徐禾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反正也要走这条路回去。 他强忍着哈欠,走到黑暗里,找不到地方放,干脆就把糕点放在茶托上,这应 该干净。 “给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余木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想被封印,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鼻子酸。 风卷进口腔,带来桂花糕香。 徐禾很困,“你在静心殿挺好的,大胖娃,哦不,顾惜欢这次考砸了,自身难保,不会来欺负你的。好好工作。” 瞎寒暄一阵,徐禾揉了揉腮帮子,让自己清醒,踏着夜风回去。满脑子床床床。 余木不说话在他看来很正常,这小屁孩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是有点不解,好歹救命恩人啊,那么怕他干嘛。 他没走两步,突然一怔,背后传开了声音。 少年就像是鼓足勇气,豁出全部力量,在他背后喊了一声,“等等!” 他太过紧张了,声音发颤,让徐禾以为他快哭了。 “嗯?” 徐禾回过头。 那个瘦小的,面黄肌瘦的少年,只是端着盘子,红着眼,血丝布在隐隐有紫光的眼中,漂亮而惊艳。他就这么固执地看着他。 估计喊出来勇气用完了,又吓得说不出话。 这么怕的呀。 徐禾被他逗乐了,心情乐呵不行。 说不出话没关系。 “来我教你。” 余木一愣。 一片浓淡不一的云遮住了月亮,宫阙拖出长长的影。 徐禾拉长声音:“谢谢你。” 瞬间,余木的声音像是找到了方向,突破封印,很低,但确实存在:“谢谢……您。”低到他以为徐禾会听不见。 但徐禾听见了,他笑弯眼。这小屁孩也太好玩了吧。 乌云又散开。 月色很美。 余木低头,一遍一遍轻声说,“谢谢您,谢谢您……” 即便他要感谢的对象,身影已经消失在天的尽头。 他爹的凯旋是长乐一大盛世。 还没到呢,这几日就已经开始布置起了宫中。 在无所事事的几日里,徐禾通过薛成钰,把这张图送到了那个老头手里 而他也没等几日,那个老头就进宫来找他了。 堵上门来,气喘吁吁,“小娃,那个图是你自己画的?!!”眼珠子瞪大,像是天塌了一样。 徐禾也没好意思认,只道:“……不,这是我偶然从一个乞丐那里得来的。” 老头扑上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神放光,“谁!那个乞丐是谁!带我去找他!” 死心吧,你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 徐禾挠挠头,“啊?他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你那东西和这个很像,那天才那么大兴趣的。”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很厉害么?” 夸我!!! 老头突然放声大笑三声,声音洪亮到不像是这个年纪能发出来的,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徐禾的肩:“厉害!厉害!何止是厉害啊!徐禾是吧!徐峥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没有没有。”也就一般般小意思了。 徐禾装模作样笑着摇头。 呵,那天还是小坏蛋,现在就是小友了? 老头兴奋够了,低下头,突然深深看了他一眼。 看得徐禾一愣。 苍老疯癫背后的睿智如电。那一眼,叫徐禾以为他看透了所有。 有图在手,但真实的地动仪还没做出来,老头就是过来像徐禾求个消息的。问了之后,又乐颠颠,疯一样跑了回去。 搞得徐禾很愤怒:“你就夸三个厉害?!!妈蛋!我熬了两天的夜啊!!” 不过,那个老头到底是谁啊,疯疯癫癫的。 这个问题,一直到他爹回来的那一天,他还是没得到答案。 因为总是忘记问。 镇国大将军回京,圣上大喜,设宴御花园,群邀满朝文武。华灯初上,自宫门外一辆又一辆香车,便依次入内。 徐禾以及一众国书院学子,坐在御花园一座高大假山顶建的亭子里,围成两桌。 徐禾旁边就是薛成钰,但现在他不在场,下去见薛丞相了。 徐禾自己给自己剥花生吃,说实话,他现在也有点期待。毕竟真的很久没见他爹了,还是很想念的。 众人交谈时,徐禾还得到一个消息,苏双戌还是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惩罚减轻,把他放到了偏远的北方,五年后方可回京。原因是苏佩玉跪在静心殿前,活生生跪晕了过去,皇帝心疼得不行,而且苏尚书三拜丞相府,也让薛丞相软了态度。这事就那么顺理推章定了下来。 徐禾想到昭敏的话。 果然……苏佩玉压根就没想打动太后,她自始至终,目的还是皇上。 书生学子聚在一堂,总会玩点风雅的游戏,上次流觞曲水,这回他们又玩起了行酒令。 徐禾上次那首春日宴已经被他们玩成了梗,骰子数字对上他,起哄都是,“哟,你今日是要来首日日长相见了么?” “……”见你妹。 第32章 宫宴 徐禾拒绝参加这个游戏, “我不玩。” 坐他对面的蓝色锦衣少年不乐意了, “你这人怎么那么扫兴啊,数到你就是你了, 瞎墨迹什么!” 徐禾闻言, 一脸无语, 扫你个头的性啊。 “你们玩游戏之前能不能问问别人的意见么,”一群小屁孩,:“尽瞎搞。” 说罢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坐到了亭子的边角上。 一群人软硬皆施,也没能把他给拽回来, 只能悻悻作罢。 皇宫内灯火通明, 自上俯下,是端着盘子来来往往地青衣宫女, 裙角生风,笑意吟吟。徐禾从袖子里掏出了他的魔方, 这个被他冷落了好久的玩意儿,如今又重见光明。 他举着魔方,对着银盘大的月亮,试图把它挡住。扬起手, 风一吹, 落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细小的手腕。凉飕飕的, 冻得他颤抖, 徐禾又把手放了下来, 规规矩矩地坐好。 他心里念着他爹,所以玩魔方也不是怎么专注,拼来拼去,总是弄错。费了好久的时间,才拼成两面。但中途他好像弄错了一步,多转了一下。徐禾手指点着魔方,思考着是哪一步来着。突然就被喧哗声搭打断思绪 砰,烟花在空中炸开的声音震在耳边,耀眼的光一下载照亮天空。 徐禾赶紧站起来,站到了椅子上,抓着围栏,往下望。 雄厚低沉的号角声响起,苍茫而庄重,盘旋皇宫的夜。整齐的铁骑声,震破山河,从东城门一路传来,撼动人心,黄沙飞扬。铁骑在第三扇宫门前停下,以徐禾的高度,能看到他爹从马上翻身而下,兵甲未卸,刚毅的脸上还是那股子让他产生童年阴影的严肃。文武百官起身,迎他过安定桥,过玄武门。 徐将军入御花园,殿前跪拜,叩谢皇恩。徐禾没看清皇上的表情,但应该是很欣喜的,招手,由旁边的太监宣读了封赏旨意,后命他落座。 他爹自然而然地走向了他娘的位置,这一次设宴,可携带家眷,大家坐的也都有些随意。长公主一袭云英紫色月华裙,发绾流云髻,眉心贴珠花,静坐那里,噙着笑意,另一种绝色。徐将军坐过去,一直严肃的脸上染了点暖意,低头跟她说了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唏嘘摇头,被秀了一脸恩爱。 连昭敏都默默地坐远了点。 徐禾好想招手,让他爹和他娘看到他。但又怂怂地不敢。算了,反正宴后会见面的。 旁边传来顾惜欢夸张的感叹。 “好厉害!我要是有一天,也能这样就好了!” 徐禾转头,大胖娃什么时候到这来的,莫名其妙,吓他一跳。不过不是他不给面子,徐禾看着他圆鼓鼓的脸,泼冷水:“你先瘦下来再说吧。” 顾惜欢一愣,然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怒不可遏,但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觉得委屈死了:“你看不起我。” 徐禾愣是没理解他的逻辑,“啥?” 顾惜欢:“你瞧不起胖子。” 什么鬼。 徐禾:“你别瞎说。” 顾惜欢:“你就是!” 徐禾:“好的那我换个说法你先学会骑马吧你。” 继作天作地后,徐禾又给顾惜欢贴了个标签,娇里娇气,居然还要哄? 徐禾往亭子下走,想去下面拿点东西吃。绕过假山,在离主场地比较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排的桌案上都是美食。 徐禾有点饿,用筷子夹了块色泽亮丽的红烧肉到自己碗里,他还没动呢,衣袖突然就被用力地拽了一下。 女孩的尖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给我下来!谁准你坐这的!” 徐禾拿着筷子,转过去,就看到一个杏黄色襦裙,细眉细眼的女孩,正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瞪着他。 这女孩他不认识,也不知道哪家的。 但年纪还挺小,那让给她吧。 徐禾从凳子上跳下来,“成吧,那我去坐那一边。” 他挪到了旁边的位置,还没坐上去呢,女孩又阴魂不散地快步走过来,一把拽下他袖子。 好在他及时扶住了桌子,不然整个人都要摔到地上,而且这里是假山下,遍布尖石,摔下去轻则出血重则性命不保。 徐禾心跳都吓没了一拍,有点烦躁,回头看了那个女孩一眼:“你干什么!” 女孩一脸娇纵,抬高下巴:“这里你也不能坐。” 徐禾冷声道:“凭什么。” 杏黄衣裙的女孩哼了声:“这一边都是我的,凳子你不能坐,东西你也不能吃!” 有意思。 徐禾问她:“那我坐哪?” 女孩烦躁地指着外面:“你出去!要不你就坐地上看着我吃!” 徐禾冷冰冰看她一眼,没理,顾自坐了上去,拿着筷子吃起了花生。 女孩瞪圆眼,啊啊啊地尖叫几声,死命去拽徐禾。 徐禾嚼着花生不动如山。 女孩气极,扬起巴掌就要打徐禾 牛批。 徐禾真是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刁钻的丫头了,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真当皇宫是你家么?” “你——!”女孩气得磨牙,狠狠看着徐禾,恶毒心思一闪而过。 然后站在原地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徐禾别过头,吃着他的东西。 女孩的哭声引来了随同她而来的丫鬟,丫鬟是个圆脸,微胖,看见女孩哭成这样,倒吸凉气,“哎哟,七小姐你怎么了。” 杏衣女孩指着徐禾:哭哭啼啼:“他抢了我位置,还推了我一把,呜呜呜,推我,我差点就撞到石头上了。”说着,抬起手臂,露出明显是自己掐红的一块:“疼。” “”佩服。 徐禾心底的烦躁更深了。 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侍女再次倒吸凉气,嘶了一声,然后上前,扬起手就要把徐禾拽下来。 徐禾抬头,冷冰冰瞪她一眼,“你动我一下试试。” 他的眼珠子黑得不似常人,侍女还真被他唬住。 但女孩的哭声还在一声比一声高,侍女也不想放过徐禾,阴狠地盯着徐禾:“你知道你惹到的是谁么?” 徐禾认真看她。 有点想笑。 说真的,他穿越到这个世界。长这么大,还没被谁用身份压过呢。第一次,有点稀奇。 面无表情:“哦,说来听听。” 侍女道,“英国公府听过没?我家小姐是可英国公府的十七小姐。” 十七小姐。 徐禾从自己为数不多关于长乐世家的记忆里,找到了她的身份,哦,是那个年纪轻轻,却运气极好,被老国公临终前扶正的歌伶的女儿。 徐禾心想,怪不得。 这种一哭二闹的撒泼方式,和颠倒黑白的低劣手段,都是跟她娘学的吧。 长公主教他不在人背后论是非,也教他不要胡乱通过别人,来给不了解的人下定论。但现在,这个女孩今天在他面前这么一闹,他对英国公府那位“老夫人”,真是半点好感都没了。 也无怪那日杨雪凝气得都快捶桌。 “厉害,”徐禾端坐着,他皮笑肉不笑:“我好害怕哟。” 侍女心里猛地浮上一股子被羞辱的怒火,指着徐禾的鼻子:“你给我下来,跪下,道歉。” 那么凶的么。 徐禾一手拿着一根筷子,敲击玩,冷着眼看着那侍女背后。 一位着青色宫裙的宫女慢慢走近。 青衣宫女未到,就听到了侍女的最后一句话,瞬间黑了脸色,在她背后厉色道:“大胆!” 她的声音让杏衣女孩和圆脸侍女都一愣。 回过头,看到青色的宫裙,脸一白,目光下移,看到宫女腰间皇后殿中的掌事大宫女特有的凤坠时,圆脸侍女刹那血色尽无。 青衣宫女眸光利如刀,气势逼人:“你居然敢叫他跪下,谁给你的命让说这话的!” 杏衣女孩不懂,见她那么凶,又号声大哭起来。 青衣宫女冷眼过去:“你再哭,就滚出皇宫。” 杏衣女孩欺软怕硬,瞬间噤了声。 徐禾心里的烦躁一点都没消,他不笑得时候,坐那里,贵气天成,疏离叫人难以接近。 他漠然道:“绿绮姐姐,你别凶呀,你知道你吓哭的是谁么,是英国公府的十七小姐呢。” 嘲讽意味十足。 青衣宫女绿绮越过她们,走了过来,招招手,瞬间身后的两个侍卫把圆脸丫鬟擒住,任她惊惶喊叫,把压到地上,直接跪在徐禾面前。英国公府的面子要给,但这么一个丫鬟,打死在这里都不为过,; 绿绮道:“小公子,他刚刚怎么冒犯你了。” 徐禾道:“哦,也没什么,就是非颠倒黑白诬陷我指着鼻子让我跪下来道歉,而已。” 妈的神经病。 杏衣女孩吓懵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徐禾望过来的眼都不敢对视,往后瑟缩了一下。 绿绮听了,拧起眉头,道:“把她压下去,先打五十大板,关着,让英国公的老夫人亲自过来救。”五十大板,那真的半条命都要没,这么一来,这丫鬟如此折了英国公府的脸面,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绿绮眼里冰冷未消,又看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一眼,“把十七小姐送国公府吧。”第一次进宫就被赶出宫宴的国公府小姐,这脸面,也就她一人丢得起了。 圆脸丫鬟眼泪和汗水直冒,现在才认清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挣扎着侍卫的手,扑过去就要抱住徐禾的腿求饶。 徐禾无语地往后退了点。 “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救救我!瞧我这贱嘴,瞧我这贱嘴!”她吓得一巴掌又一巴掌打自己的脸,红红肿肿,,哭得一塌糊涂:“是我狗眼看人低,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放过我!”她扯到了徐禾的衣摆,急切贴过脸去:“你踹我一脚解气都行啊!公子——!”声音凄厉至极 这女人疯了吧。 徐禾把筷子放下去,再往后退,没理她,转过头问绿绮:“绿绮姐姐是来找我的?” 绿绮从狼狈不堪的丫鬟身上移开视线,换上一脸笑容,柔声道:“是啊,奴婢找了你好久,徐将军和长公主都在大殿,等着见你呢。” 徐禾一愣,“爹娘都在啊。” 绿绮笑:“对,昭敏郡主也在,就差你了。” “恩好,我马上过去。” 他吃东西的欲望全被这对神经病主仆给弄没了。 将魔方放回袖子里,心里的烦躁散去。换成一种又忐忑又激动的心情。 自从徐将军和长公主从绿绮口中说出时,本来还想挣扎的圆脸侍女,动作停下,如雕塑一般不动了。巨大的后悔震撼和绝望从心里席卷而出。她知道他是谁了。在镇国将军的庆功宴上,她惹到了最不该惹到的人圆脸少女发出一声呜咽,泪水滚入泥土里。 徐禾本来是抱着规规矩矩去他爹面前卖个乖就完事的。毕竟他最近安安分分,考试都考了二十三名,又有他娘在,他爹肯定不敢无缘无故打他的。不停这样自我安慰,让他舒了长长的一口气。正酝酿感情,准备踏门而入大殿。 扬起的笑容,在看到满殿的显贵世家时,就硬生生僵回了脸上。 ——卧槽!怎么那么多人! 他把脚又收了回去,趁没人注意,悄悄从旁边溜进大殿。长公主和镇国将军坐在很靠前的位置,正笑着和帝后说着什么。徐禾还看到了薛成钰,坐在殿前,华衣清冷,表情疏离。 殿中央,舞姬水袖款款,步步生莲,随着丝竹声,下腰转身,身姿窈窕,如梦似幻。 他悄无声息坐到了昭敏的旁边。 昭敏正嗑瓜子看舞呢,猛地被他吓了一跳,瞪大好看的眼:“你走路都没声的?” 徐禾手指放到嘴巴上,嘘:“小声点。” 昭敏:“你不是考的挺好的么?啧,作弊被发现了?” 徐禾:“瞎说,我靠的是聪明才智好吧。诶,给我把那盘水晶饺挪过来,就你右边那个。” 昭敏手指点着盘子给他移了过来。 徐禾顾不得礼仪了,直接用手抓了两个放嘴里,真的饿惨了。 看他这吃相,昭敏万分嫌弃道:“你是刚刚花园里没好好吃东西呢?” 徐禾说起这个就糟心,腮帮子鼓鼓的,说:“对啊,没有。” 遇到了两个神经病。 看他吃完一盘饺子还饿着,昭敏又招呼宫女,再拿了些东西过来,顺便抽出手帕递给徐禾:“擦擦,你这样被娘看到,又要被数落了。” 徐禾接过带有清香的帕子,擦干净嘴。吃饱喝足后,人都舒坦了。 兴致还挺高地看完一曲舞,有人鼓掌喝好,他也跟着拍。拍啊拍,眼睛一扫对面坐着的人,转过去瞬息后,徐禾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唰地一下起身,“我去找个人!” 动静还不小。 昭敏,心累:“你又要干什么去!” 能不能省点心! 徐禾看到了那个怪老头。 老头身上穿着的官服大了一码,松松垮垮,看起来一点不正经,反而有点滑稽。 他身体小,猫着腰,穿梭人群也不费力。绕到了那个老头后面,拍了一下老头的背:“嘿!” 老头听曲看舞都快睡了,晕晕沉沉,被徐禾这个一打,整个人反应非常激烈。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妈耶,徐禾忙用手顶着他的背,防止他倒下来。 老头坐稳后,气冲冲转过来,看到是徐禾后,愣了愣,消了点气但还是凶巴巴:“你干嘛!” 徐禾眼睛发亮:“地动仪呢!做好了没有!” 老头被他问的一呆,然后做贼似的,瞥了旁边,发现前面的人都在认真看舞。于是蹲下身来,和徐禾一样高,把那张纸从袖里拿出。 摆在徐禾面前:“定了雏形了,一两个月后,差不多能做出来,” “???”效率那么慢。 老头道:“你到时直接来工部,报上我的名字就行。” 徐禾:“那你叫什么。” “” 话一出,两个人,一老一少,都陷入一种迷之尴尬。 老头气呼呼:“天璇。” 徐禾:“!!!”哇,这名字,那么拉风,别不是个世外高人吧。 他来了兴趣想要问老头一些问题,但老头已经不想理他了。 徐禾只好悻悻作罢。 徐禾觉得自己被绿绮骗了,看这阵仗,他爹和他娘好一会儿功夫都不会有空见他。来这干嘛,他没薛成钰那耐心,能坐这这么久。从老头那里拿回他的纸,重新出宫殿,透气 然而,时运不济,他刚出宫殿,转个道的功夫,就遇到了很不想遇到的人。 那个刁蛮任性的杏黄衣服的女孩没有被送出宫,她被一美艳的妇人牵在手里,后面跟着两三个丫鬟。那美艳妇人穿金戴银,在月下跟行走的照明灯似的。 低头训着女孩:“你下次就不能动动脑子?那贱婢死了也好,愚不可及,由她带着你把你越带越没眼见。你今天遇上了将军家的小儿子,就该抓紧机会,收起你那破性子.,耍什么刁蛮劲!那可是整个长乐都找不出的贵人了,长公主的嫡亲儿子,你要是攀上了,看谁还敢笑话我们的出生”她说着,又算计十足地笑了一下,“而且,还和你同龄呢。” 杏黄衣衫的女孩低低啜泣,“是,娘。” 一阵风吹过,刚好、路过、一字不漏、听进去的徐禾。 整个人懵了。 消化完那妇人的意思后。 心情哔了狗。 要不要那么丧心病狂!靠!他才十岁啊! 妇人牵着女孩转个弯,一抬眼,看到懵在原地的徐禾。 瞬间狂喜浮上脸,她尖叫一声:“徐小公子!” 徐禾装作没看到,转身就走。 这位年轻的英国公府老夫人怎么忍心让到嘴的鸭子飞:“哎呀怎么跑了!婉儿你快去追,跟你徐哥哥道个歉!愣着干嘛,赶紧追啊!然后好好聊聊!” 徐禾:“” 哇!这人有毒吧!他真是被吓得够呛。 唤婉儿的女孩怕她娘也怕的不行,边哭边跑,过来追徐禾。 这大半夜的,惊悚极了。徐禾绕过一个假山后,也拔腿跑了起来。他跑着跑着,撞到一个东西,手指一松,卷在掌间的图纸就被风给吹飞了。 吹到前方,大殿一个很大的池子里。 那池子水很深,还淹死过人。徐禾加快速度,伸手想去抓,但根本没抓住,眼睁睁看着它飘进湖里。然后被打湿,然后快沉下去。 妈蛋!!!徐禾在湖边拍石头,痛心疾首喊:“我的纸——!” 他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啊。 心里惋惜不已。 还没等他从伤痛中回过神,突然人跳入水中的声音从湖的另一边响起,扑起很大的水花。 徐禾一愣。 月光明晃晃,灯光也通红。映着湖面清寒。他看到有人往湖中心游,在这个未至夏的季节,水依旧寒彻骨。而那人潜入水中,好一会儿,又把一只手高高举起来,伸到空中,五指紧紧拽着他那张已经被打湿的图稿。 徐禾还是愣着。 湖中心的人慢慢朝他游了过来,用一只手,很吃力很艰苦。 徐禾吓傻了,慢慢蹲下身。 那人游到了岸边,把明明已经被打湿,却高举了一路的纸交到徐禾手中,温柔、而珍重。 黑发紧贴苍白的脸,一双眼睛,抬起头看他,真的有紫色流光,炫目而纯粹纯粹到不曾窥见人间半分真实。没有说话,眼神忐忑,而惶恐。 从他冰凉的手中接过湿成团的纸。 同样冰凉凉,拿在手里,徐禾有些不知所措。 他最后有点懵的,说了句:“谢谢。” 第33章 长大 听到他的声音, 瘦弱的少年一愣, 那种惶恐和紧张如影随形,他紧张地摇头, 低声呐呐:“没、没有。”声音轻的可以消融在月光中。 徐禾心情很复杂, 不知道该说什么, 伸出手:“水里很冷,先出来吧。” 余木点头,眼眶红红的, 他盯着徐禾洁白的手掌,却不敢伸出手, 往后瑟缩了一下。一直被欺负, 那种自卑和怯懦深入骨髓,他甚至不敢直视徐禾望过来疑惑的眼。 徐禾心里叹口气, 明白了,他收回手:“嗯, 你自己来。” 余木从水里慢慢出来,衣衫破旧,长发被打湿,披在身后。他小脸冻得发白, 站到草地上, 唯一想要说的话,还是磕磕绊绊才说出来的:“对对不起, 它还是湿了。” 它湿了就让它湿啊。 徐禾心情更复杂了, 又是感动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他都不想让余木再说话了,这小屁孩说话真的太让人难过。 徐禾道:“先进屋吧,外面风还挺大的。” 余木乖巧地点了点头。 已经甩开了英国公府家那神经病小姐,徐禾心里也舒口气,跟沿途宫女说了一声,带着余木进了一间房子里。 房子里熏香燃起,暖洋洋的,去了几分四月的寒气。 徐禾把他推到了榻上,又给他放了一堆被子,“你在这等等,我去问问有没有热水。” “不、不用了。”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紧张拽着徐禾的一角衣袖,余木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麻烦您了。” 徐禾眼珠子盯他很久,他的视线很平静。 余木却被吓得不行,本来就不敢用力的手,慢慢往回退,松开了抓着徐禾袖子的手。 “” 我的妈 徐禾扯了扯嘴角,这小屁孩小时候活得得多憋屈呀,才能卑微成这个样子。 努力把自己变的亲切一点,徐禾坐到了床榻旁边。 而他一靠近,余木又惶恐地往后退了 退,推到了角落里。 “我会吃了你么。” 徐禾忍不住了,有点郁闷地问了句。大胖娃把他欺负成那个样子,都没见他那么怕。他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待遇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余木眼眶更红了,摇头:“不是的,我、我不怕您的。” 他如惊弓之鸟 徐禾都不忍心吓他了:“好好好,你不怕,你就是太仰慕我英明神武的风姿,不敢靠近,是吧。” 余木呆愣愣,眼眸泛着水光。 徐禾低头,暗自叹口气。 被子稍一滑落,他突然看到少年背后的一道血痕。 微愣后,什么东西在脑海一闪而过,徐禾道:“等等,你转过身来。” 余木猛地想起了什么,脸上惊讶和慌乱闪过,又靠在角落里,摇头。 徐禾来硬的,凶巴巴:“我命令你转过身来!” 被他一吓,余木脸白得跟纸一样,即便这样还是不肯转过身来,他摇头:“就是一些很早的伤,很难看,您,您不要看了。” 徐禾一瞬间……想通了。 很多画面从脑海里转过。 是轰隆隆落下的巨石,是电光火石间突然的推力,是上轿回眸隐隐约约满身是血的人。 心里突然很烦躁,很气,很憋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憋屈,他从小到大还没这样感觉,心里被块石头堵着样的沉闷。 徐禾站起来,盯着他,忍不住了,冷笑了一下说:“很早?不也就才一个月前么。” 余木惊愣 徐禾冷静说:“那次桥塌,一块大石头落下时,我清楚记得我被人推了一把那个人,是你吧。” 说完越想越憋屈,想到后面。 又重新坐了下来。 然后,开始有点难过。 余木的手指发白,在看到徐禾咬唇、烦躁地抓头发时,他甚至感到绝望,无助,和莫大的伤心。 “您别难过对不起。” 徐禾:“” 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徐禾唰地回过头,瞪他:“你说个屁的对不起啊!兄弟——那次是你救了我好吧!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徐禾心里的难过爆发了,他磨牙,“你没错……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对不起。 对不起那一日就这么转身离开。 一个月前的伤疤,到现在还面目狰狞,那个时候,该有多痛。 ——靠。 徐禾摸着有点酸的鼻子,骂了句脏话。 床榻上的少年呆如雕塑,欲言又止。 这么一通后,徐禾冷静了下来,也不知道那种憋屈,是不是对这个小可怜的感同身受。 暖香熏人,月色清冷过窗棂。 徐禾脑海里想了很多东西。 最后,轻声问出来:“余木,你想不想出宫?” 余木错愕地抬起头,深紫的眼眸里全是难以置信。 但是徐禾的目光那么坚定而纯粹,又慢慢将他心里所有的恐惧害怕给安抚。 出不出宫,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他这样的人,到哪都是一样的。甚至,一个陌生的地方给他的恐惧,比皇宫更甚。 但是,他想他出宫。 那么什么都变得有意义了。 于是他努力装得欣喜,让光芒从眼中一点一点绽开,努力挤出笑容:“我想的。” 看着他那么期待的样子,徐禾心里舒了口气,他想报恩,把余木送到他爹那里去的。 但是怕好心办坏事,于是询问意见。 看起来余木也不建议,那就好办了。 徐禾道:“你要不要去参军,你力气不小,也能吃苦,我爹肯定会愿意的。” 不愿意,他就多求几次吗,再不行跟他娘撒个娇,让他娘说话。 余木也没想到徐禾打的是这主意,脑子里嗡嗡的,就像是天降惊喜。镇国大将军,徐将军,大英雄。他大脑一片空白,狂喜之下,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徐禾。 这样子的茫然,看在徐禾眼里,让他有点欣慰。 他终于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情绪。 太过卑微,连自己的性格、人格都不敢有。真是个小可怜。 徐禾道:“你要是同意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低声道:“以后勇敢点、开心点,然后,为自己多活点吧。”这世上只有你自己是最重要的。 余木手指颤抖抓着被子,眼眸里蕴了水,红红的。 努力笑着,朝徐禾,点了点头。 徐禾轻轻浅浅的话一字一字,刻入他的心脏。 在这个四月初的夜晚,凉风混着熏香,冷暖皆不知。 勇敢点,开心点。 为自己多活点。 在以后很多年漫长的岁月里,这几个字。 都是他勇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全部力量。 ——他会勇敢,努力,慢慢强大。 ——他会温柔,乐观,不再卑微。 但最后一条,可能无法做到。毕竟,让他孑然一身,活在世上的信仰,从来都不是自己。 * 徐禾交代了宫女照顾余木后,便走了。 他回到了国书院学子所在的亭中。 一上来,就听到满亭学子哄堂大笑的声音。 还有顾惜欢气急败坏的吼叫:“我说了我不会写!你们还逼我写的!我写出来又笑话我!有病啊!” 徐禾啧了声。 大胖娃真是国书院的快乐源泉。 徐禾落座,一张纸传到他手里。旁边的人笑道,“来来来,欣赏欣赏。” 他捏着纸,定眼一看,万分嫌弃,什么玩意儿。 天是蓝的。 草是青的。 花是红的。 我是活的。 旁边的人解释道:“这是顾惜欢,以春日为题做的诗,哈哈哈哈,真是个人才。” 春日? 徐禾明白了后,又看了看,就觉得懂了。 不过他有点茫然,又有点无语,直言:“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挺生动形象的么,天蓝花红,生机勃勃,还押了韵呢。 “的”字韵。 写的挺好啊。 一直哈哈哈哈的学子停了停。 认认真真看他,几秒后,笑得更大声了,“我的天!你是认真的么!那你真是顾惜欢的知己了。” “……”他感觉自己被嘲笑了,但半天没找出嘲点来。算了,顾惜欢的知己听起来就已经挺嘲讽的。 行酒令到最后,大家都有些醉醺醺了。 徐禾滴酒未沾清醒的很,他看着魏巍宫城灯火通明,突然闻到一股子酒味,侧过目,是顾惜欢爬在围栏上,撑着下巴,有点傻呆呆地看着他。 迎着夜风。 徐禾不明所以回望。 然后顾惜欢醉眼迷离看了半天,喊了句:“徐禾。” “……干嘛?” 大概是静谧的环境所致吧。 顾惜欢的神情挺严肃的,徐禾以为会听到什么比较真诚的话,所以也没有平时那么冷冰冰凶巴巴。 然后他就听这胖子打了个特别响亮的嗝儿。 直接破坏了所有氛围。 大胖娃用手捶栏杆:“你说!我们还是不是过命的好兄弟了!” “……” 神经病啊。 什么时候是过啊。发酒疯了吧。 大胖娃又气又委屈:“说好的兄弟呢,你个骗子!大骗子!” 徐禾一头雾水又莫名奇妙。 但他竟然不觉得生气,就觉得好笑,然后也真倚着栏杆笑了起来。 笑够了,徐禾抬头望明月,很圆又很大,像个大盘子。 他瞥见一角红色的衣袂,在乱花疏影里,一愣,往下探头。 步惊澜不知道从何处归来,察觉到徐禾的视线,便感官惊人地停下脚步,眼眸极其冷漠而又犀利,扫过来。 把徐禾吓了一跳。 步惊澜见是他,仰着头,在澄澈的月色里微笑,唇红若血,惊悚又惊艳。 一城的繁华明灯,似乎都在他的眼里,寂灭了。 卧槽。 徐禾吓得从围栏边的小台阶上,跳了回去。吓不吓人啊! 顾惜欢不明所以,又打了个嗝儿。 徐禾挥手:“你在这清醒点,我先走了。差不多也结束了。” * 宫宴结束,他爹和他娘都等着见他,徐禾一下假山,就遇上来恰来接他的侍女。 将引到一间宫殿内。 徐禾一入宫内,僵住了。 ——妈蛋,这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啊。 满殿都是人,文武百官列坐一旁,而帝后端坐在上方,世家贵女铺席一侧。 他踏进去的第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他身上。 京城新贵,簪缨世家,目光或含笑或打量,却都是善意的。 徐禾大脑蒙圈了,这是什么阵仗啊。 皇帝在上方招手,笑道:“小禾来了。” 徐禾没回过神,茫然抬头。对上薛成钰隔着华灯遥望过来的清冷眸光,就仿佛吃了一剂定心剂,冷静下来,硬着头皮走上去。 然后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跪下,行礼,他嘴里的敬语还没说出来呢。 皇帝就笑着,在上平他身,“今日就免了这些礼数。你可算来了,大家都等你多时。” 好慌。 徐禾干笑了一下。 他爹和他娘都在不远处,望着金殿中央的他。长公主的美眸满含笑意,而徐将军的视线也微沾暖意。 他姐姐一袭华裙,红唇贝齿,笑吟吟,朝他眨眼睛。 徐禾心里放松了点。 他从殿中央站起来。 宫殿外烟花又绽,如花千树。斑斓的光染着月色落到了大殿中央。 呼,装饰盘子的花被风吹碎,浅粉的花瓣片片,被风卷着吹过。 而他站起身,抬头,被一片花糊上了眼。 “??”呸呸,什么玩意儿。 徐禾抬手去拿花,砰,一朵巨大的烟花绽放,恰合他花下抬起的一眼。 潋滟了夜月色、雪色,如世间第三种绝色。 黑发黑衣,红唇白肤,灯华满堂里,斯人若谪仙。 咚。 有贵女的酒杯未拿稳,掉在了地上,声响清脆。 世人皆知将军幼子容色出众,常常被拿来举例的,便是景乐十四年,镇国将军庆功宴上这一晚。 徐家幼子殿前的抬眸。 眼迷花,色乱月。 * 当然,徐禾不会知道这些的。 这些他看来莫名其的评论。 他之后四年都在忙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春夏秋冬,四季交叠,国书院走道上缠满红柱的藤蔓,枯谢又开。 他一直把玩的东西,也换了好几样了。 十四岁几乎是转瞬即到。 这四年里,从任务上讲,他没有半点进展。 却又不能说一事无成。 他在工部,混出了点小名堂来。 天天去那里搞东搞西,该认识的人基本上都认识了。当然,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 有人爱,也有人嫌。 毕竟他总能遇到一些老古董,死命拽着那错误的理论,倔得跟牛一样,不肯悔改。 景乐十八年春。 京城,平阳街,一间酒楼。 从心惊胆战瑟瑟发抖的工部新人手中,接过他那被改的面目全非的图。 徐禾面无表情,问了句:“又是那新来的张大人?” 官职低微的新人大气都不敢出:“张大人硬要改,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他他他,他还说,还说……” 徐禾手捏着纸,“还说什么。” 兄弟你能不能利索点。 新人真要哭了,心里把那屁事多的张大人骂了个半死,“说他风光霁月,再怎么都不会为权贵低头,坚守正义,错的就是错的,死都要死的清清白白!” “……”牛批。 徐禾一脸无语。 这工部是从哪里招来的这么个有个性的人。瞬间他就变成了仗势欺人的坏人,而他自己就成个为真理万死不辞的英雄。 真的牛批。 “他竟然那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干嘛就非要把我的蒸馏装置给拆东拆西呢?” 这东西明明就是他们求着他做的啊! 徐禾郁闷:“玻璃很难做么?” 原材料步骤他都写的清清楚楚。 非要化学方程式拍他们脸上才肯信? 妈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怎么就那么难! 艹,好不爽哦。 徐禾慢慢收起纸,皮笑肉不笑,他心情不爽,就想怼一下人:“用铁来做烧杯烧瓶。做蒸馏管,张大人真是个人才。你快回去,问问他这铁得是何方神物,是从他聪明无比的大脑里取出来的么?哦,记得让他擦擦锈。” “……” 夹在中间做人的新人,在这里挨了徐禾一顿怼,把话带回去,果不其然又挨了张大人一顿怼。 张大人暴跳如雷,气得咬牙切齿,他觉得内心的使命感和正义感被一个尽异想天开的毛头小子给侮辱了! 不能忍! “那臭小子在哪!我今天忍不了了!” 张大人捋着袖子叫上了一帮人,拎着吓得眼泪鼻涕横流的新人,气势汹汹逼到了明月楼——他决定了,他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 徐禾拿着筷子沾着水,刚好写到二氧化硅,楼下就传来一声气非常足的叫骂声,“兀那臭小子!你给我下来!” “……” 卧槽,这张大人脑子里怕不是灌了铁,是灌了二氧化硅吧。 他抬手掀开楼阁畔的帘子,把一脸的操蛋收起,冷漠地往下看。 那张大人由前面两个侍卫带路,提着衣摆,气得颤抖正往楼里闯呢。 徐禾发出一声冷笑。 而他的笑声引起了最前方一个侍卫的注意,在过门槛的当口,就这么抬头一望。 ——明月高楼,杏花细细,黑色锦衣的少年,雪肤花颜。隔着初春早晨,尚未散的雾,一眼惊鸿过。一人倾国色。 他脚一滑,摔在了明月楼前。而他后面的人,撞上他的背,也摔了下来。哎哟一声,也张大人同样没注意,扑腾倒下。 于是徐禾就这么看着,他们跟傻子一样,整整齐齐摔在明月楼前。 徐禾嘴脸抽搐。 ……妈的,工部这是要完??? 第34章 不详 徐禾真是没眼看那张大人, 收回视线, 拿出张纸,把他没写完的化学方程式给补全。 张大人摸着摔疼的屁股, 一瘸一拐气势汹汹地上来, 进门, 怒指徐禾:“兀你小子——” 啪。 话还没说完,就被徐禾糊了一脸的化学方程式。 张大人瞬间脸黑,气鼓鼓地, 把纸都吹了起来。 什么玩意? 徐禾起身,拍拍手, 道:“来, 先别急,你先把这个看懂了再来跟我说话。” 他纯粹就是不想理这人。 等天璇老头回来, 自己清理门户吧。 张大人在明月楼前摔了一跤,气势就虚了不烧, 再被徐禾这么冷眉冷眼的说一句,一下子就怂了,根本就不敢直视他的脸。直到徐禾走出楼外,他才把手里攥着的纸张开, 一看。 半圆不圆, 绕来绕去的一堆字母。 张大人愣半天,以自己的方式想明白后, 又一口血堵在喉咙, 怒发冲冠:“徐禾——!” 这臭小子居然画符诅咒他! 真是用心险恶! 徐禾出了门, 没听到张大人跳脚的怒吼。 他挥了挥袖子,抖下出楼时飘落在他身上绿色的叶。 他今天本就是偷溜出来的,等下还要回宫去。 明年就是他科举下场时,在国书院里,课业少了不少,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复习书籍,空闲时候就很多。而且天璇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专门跟国书院里的博士打了声招呼。 博士们见他对机械充满兴趣,便基本上把他预定在工部,平日里任他睡觉摸鱼,都睁只眼闭只眼。 春日融融,徐禾随手买了跟糖葫芦,边舔边走,走过柳絮飘拂的安定桥。被一道人墙堵在了中间,他嚼着山楂,有些莫名卡妙。 这里被围得水泄不通,少男少女都癫狂,不断往中央地带扔花扔手绢,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太过嘈杂,徐禾一个字都没听清,他打算绕个道,但又心痒难耐,扯了扯旁边一个小姑娘的衣角,问:“前面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沉迷自己狂热的喜悦里,被扯衣袖,非常不耐烦地,转头就想吼开这个没眼力的路人,但转身看到正舔着糖葫芦一脸疑问的徐禾时。 她愣了。 瞪大眼,那种不耐烦瞬间被一股子娇羞、惊艳、激动的情绪覆盖,她就莫名奇妙脸红了,结结巴巴:“小公子,前前前、面,那是不知大师在与人论道呢。” “哦。” 徐禾一脸冷漠吐出山楂的核,居然是那臭不要脸的妖僧? 他平日里很少出皇宫,但对不知现在越来越想的名声,也是有所耳闻。 这骗子,如今如日中天,已经风靡一时。今天亲眼所见,他真是哔了狗了。把一代无欲无求的高僧变成现在吸粉无数国民偶像,也就他干得出来了。 徐禾又咬了第二个糖葫芦,接着问:“论什么?” 小姑娘脸红得快要熟了般:“”论论论论的是什么,我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 “”徐禾一直盯着前方的视线,转到了现在这个羞得不能自已的少女身上。 看到她红得不正常的脸时,稍稍地惊讶了下。然后心生一丝同情,这结巴姑娘真是坚强,得了那么重的病,还出来瞎起哄。 徐禾谢过她,打算往前挤挤。 实际上他走的莫名其妙顺,感觉都没费什么力,就自然而然从人群里走出条路来。 一个糖葫芦还没咬完,已经到了前排。 人群都在岸边被隔开。 一排柳树,一河清水。桥中央,两人临风而立 一人袈裟披身,年岁已老,一人一袭白袍,风华正盛。隔着潺潺的水流,摇曳的柳枝,雪衣高僧侧头,拾起女子撒落他肩头的花,在烂漫春光里,拈花一笑。极具佛性的眼眸垂下,笑意慈悲。 “啊啊啊啊——!” “不知大师!!!” “不知大师!!!” 徐禾耳边响起了男男女女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震得他头疼。 徐禾咬着山楂,只觉牙酸。 他有种置身现代某个明星演唱会的感觉。 不过只要一想到,这明星是个光头,还是个骗子,他就哔了狗了。太出戏了。 尖叫沸腾过后,又是一轮撒花扔帕,那岸有人,这岸也有人,能扔上桥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大部分都扔进了河里,一河的花瓣、香囊、帕子。 徐禾漫不经心想,要他是京城的治安官,现在已经把这污染环境的妖僧抓进牢了。 他低头看河水看得很认真,抬起头,忽然就被一张从对岸被风吹过来的绣帕糊了脸。 徐禾一脸卧槽,把它扯下来,就看到这方白净的绣帕上绣着嗯?他倒过来又倒过去,那两个黄黄的鸟——斗鸡图? 好一副生动活泼的斗鸡图。 徐禾打算把这帕子扔了,忽然浑身一惊,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抬眼一望,恰好和不知非常禅意非常慈悲的笑容对上。 小和尚长成了大和尚,那种欠揍的算计的眼神还是没变。 不知这么一笑,徐禾就知道这人要搞事。 果然。 真.光风霁月,出尘不染的不知大师,忽然就同旁边的老主持道:“缘是么?” 他往前走一步,在万千信徒的尖叫声里,一步一步往徐禾这边走来,衣袂翻飞如莲圣洁,他道:“缘之一字,恰如风,来时莫测,去时不可追。就想呀——” 不知停在徐禾面前,在他一脸冷漠里,修长的手从夺过那方绣着栩栩如生斗鸡图的帕子,道:“这块帕子,就是缘,缘分牵连了你和对岸的那位姑娘。” 他遥遥一指。 对岸身高八尺有余,一脸络腮胡子的“姑娘”本来很懵,看到徐禾后,眼睛唰一变亮,娇羞地挥起手来。 徐禾:“” 不知意味深长一笑:“这是风带来的缘分,帕绣鸳鸯,小公子切莫要珍惜啊。” 徐禾的重点,是——鸳鸯??? 他拿走嘴里的糖葫芦杆子,低头看了一眼绣帕上的两团黄——这姑娘的手是不是被鸡啄过啊。 大概长大了,脾气也会变好,这和尚的屁话连片已经不能让他气吐血了。 徐禾干脆利落地道:“那我把它给你,缘分给你,姑娘给你,不用客气。” 不知脸僵硬了一秒,还是客气了:“不了。” 见识了他的影响力后,徐禾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可行,就像天赐外挂,让他看这破和尚那张厚壁城墙的脸,都带了几分笑意:“哎呀,客气啥。你说缘是吧,我们再遇这桥上就是缘啊,走走走,兄弟,借一步说话。” “”捉弄不成的不知,往后退了一步,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默默扯开自己雪白的几百两金钱的衣袖:“施主,你自重。” 呵,这个时候就自重了。 徐禾抬起手,比了个手势八。 不知眼一亮。 这时与他论道的方丈走了过来,见徐禾,惊艳后一愣:“这位是” 不知立刻收回见钱眼开的世俗脸,一秒钟目下无波、无欲无求,回眸笑道:“哦,这位啊,是我今日的有缘人。” 神他妈有缘人。 徐禾翻个白眼。 不知又跟老方丈解释几句,无视两岸男男女女疯了般的呼声,推攘徐禾往某个巷子里走。真的借一步说话。 找了间小客栈,把门关上后,不知坐桌上,高僧形象荡然无存,笑嘻嘻:“说吧,八百两白银还是八百两黄金,白银的话帮算一卦,黄金的话帮算三卦。” 能不能要点脸。 徐禾:“给你个香蕉巴拉。” 不知:“哎呀,对出家人不要那么不友善么。” 徐禾猛地一撑桌,神情严肃,“跟你做笔交易如何?” 不知慢吞吞看他,然后摇头:“不如何。” 没钱啥话都不好说。 可以。和尚够势利。 徐禾朝他笑了一下,也慢悠悠坐下,道:“你怕不是忘了,当初答应我做牛做马的。” 不知想了想,没想好说啥,于是念了句:“阿弥陀佛。” “”徐禾好想锤爆这秃驴的光头。 但为了任务,忍。 他先来硬的,“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你先不仁,那么就别怪我不义了。你以前干的那些缺德事我都还记得呢兄弟,你信不信你那些坑蒙拐骗的破事,我全都给你抖出来。” 再来软的:“我说的是找你合作,又不是白占你便宜,你不先听听。” 软硬皆施下,不知用仅剩的良知念着那份恩情。 盯徐禾看了看,戒备的:“什么事?”这小子看起来漂漂亮亮人畜无害,但坑起人来段数也不会低。 徐禾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月底是什么日子?” 不知有了点兴趣。 徐禾慢慢道:“这月底是太后的八十寿诞。” 不知眼里发出耀眼的亮光。 徐禾道:“我给你个名动皇城的机会,你帮我个忙如何?” 不知又认真想了想,他装高僧都装出气质来了,唯一垂眸便像是在悟道,冰清玉洁跟朵莲花似的。 徐禾想把这莲花拔了。 考虑了很久,不知认真点了点头:“可以!”他加了句:“你不可以骗我。” 徐禾喜笑颜开,美滋滋,为他倒茶:“早这么好说话不就行了。我怎么舍得骗你呢。” 不知对他的热情硬是不敢接受:“你当初还叫我改名圆寂呢。” 呵,居然还敢翻旧账,徐禾:“那你下山不还坑了我一把。” 不知觉得受了莫大冤枉:“我那是给你送东西!” 徐禾:“我的魔方好生生放桌边,怎么跑到你手里去的。” 不知愣了下,说:“可能,缘分吧。” 徐禾心情好,懒得拆穿他。 这么轻松就把任务给解决了,他真是个天才,各种方面的。 闲的没事瞎高兴的徐禾又非常热情地给不知倒了杯茶。 不知更不敢喝了。 徐禾不高兴道:“我怎么感觉你很戒备我啊。” 不知摇头:“没有。” 徐禾:“屁。” 不知沉思了会儿,想着要怎么蒙混过关,最后盯着徐禾的侧脸,灵光一现道:“可能是因为,你长得有点不详吧。” 徐禾想起了大昭寺里的印堂发黑,冷笑:“你是找揍么?” 不知闭了嘴,不敢惹不敢惹。 但是眼眸暗中一瞥。 他心里想,是真的不详啊。 ……艳到不详。 第35章 少年 杯中茶水已经凉了, 但是他一个下午还是没有看完一本书。 徐禾揉了揉眼, 抬起头,刚好看一只燕子低低斜飞过檐下。他慢吞吞咽下口凉茶, 才清醒了点。 而屋内, 薛成钰也刚起草完新的文书, 目光瞥到徐禾身上,道:“累了?” 徐禾摇摇头。 薛成钰从软榻上起身,一月份, 乍暖还寒之时,风依旧料峭。他披白色狐裘, 如墨长发倾泄身后, 走到了徐禾身边。 伸出手翻阅了一下徐禾所在看的书籍。 上面全是机关构造,而旁边被少年批注得密密麻麻。 徐禾转过头, 抬头看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薛成钰黑如鸦羽的睫毛。 四年, 薛成钰从小时候的惊才绝艳的神童,长成了如今同样名动天下的长乐珠玉。 徐禾和他走的近,所以平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今天乍这么一观察, 才发现, 变化还挺大的。薛成钰的五官已经明朗,眉目如画, 冰雪雕琢般, 那种疏离和冷漠越发深入骨髓。 气质清贵, 若芝兰玉树,连过他身侧的风都冷冽清寒,直接把徐禾吹醒了。 徐禾于是又低头揉了揉眼。 薛成钰的目光从那些歪七歪八的字上挪开,淡淡道:“你就不打算练一下字?” 徐禾听出了他的嫌弃,为自己辩解:“我练过啊。” 薛成钰嗤笑:“就我逼着你练的一个月?” 徐禾回想了一下,有点羞愧,那个时候是他求薛成钰叫他写字的,薛成钰应下后很认真,算得上是手把手教他写了。但他愣是没坚持下去,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一阵风从外面刮来,春冬之交,寒气逼人,徐禾摸了摸手臂。 “你做事什么时候能认真点。”薛成钰抬手,关上了窗。 他的衣袖冰凉,擦过徐禾的脸,带来微末初寒的冷香。徐禾往后避开点,想要转话题:“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薛成钰垂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为什么这么问。” 徐禾道:“因为我最近很少看到你人啊。” 薛成钰两年前科举下场,他在十一岁便已是京城最年轻的举人,毫无疑问,夺得那一年的魁首。 听人说殿试时,皇帝与他对视半天,想半天不知道问什么,笑一笑,直接让他下去了。 科举之后薛成钰的第一个官职便是翰林学士,留于宫中,伴君身侧,起草文书。 不过就连徐禾这种丝毫不关心朝政的人都知道,薛成钰将来绝对是要继承他爹的衣钵,官拜丞相的。 白衣卿相,听起来就很牛批啊。 薛成钰听了徐禾的话,顿了顿,道:“你有去找过我?” 徐禾点头:“是呀,我前段时间弄了个蒸馏装置图出来,想拿给你看的。去翰林院找你,结果被你的侍卫拦了下来,说你在忙,忙了好几天了。” 那侍卫直接用苦肉计,苦口婆心说了好一番,他也不好意思打扰薛成钰,只能悻悻回去,白跑一趟。 薛成钰笑了,若冰天雪地花绽开,道:“你下次去别理他们,直接进去。” 徐禾摇头:“算了,听那侍卫说的,你忙得三天没合眼呢。” 他有点困惑,“真的那么忙啊?” 薛成钰还在国书院时,作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跟他一对比,徐禾时时刻刻觉得自己会熬夜修仙致死。后来被薛成钰强制着也改了很多,但也还是晚睡晚起,一旦灵感来了,通宵是常事。 呃,扯远了。不过,能让薛成钰忙上那么多天的事,绝对很重要,也很棘手。 薛成钰眸中光波微敛,轻描淡写略过此事:“不忙。他骗你的。” 徐禾一愣,翻白眼:“你当我还是那个好骗的小屁孩呢,那侍卫为了阻止我进去,差点给我跪下。对你忠心成这样,怎么可能骗我这种事。” 薛成钰被他逗笑了,低头看少年,曾经还有点婴儿肥的男孩,现在容颜越发张扬出众。抬眸的一刻,旖旎万千山河风景。 薛成钰别开眼,道:“嗯,真聪明。” “”徐禾,“我是很聪明啊。” 薛成钰视线重新转到他的本子上,沉吟一会儿,道:“你以后,是真的想进工部?” 去工部也好,纯粹干净,没必要面对一些烦心事。 徐禾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去。” 薛成钰:“那你想去哪?”在京城内也可以。 徐禾道:“我想去锦州!” 薛成钰:“”他冷声问:“为什么?” 徐禾连锦州具体长啥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为什么啊,想半天,扯出一个理由来:“从小到大都在京城呆着,我就想出去看一看,听说锦州挺好看的。” 薛成钰给他泼冷水:“前几日锦州才出一堆事,大坝崩塌,洪水泛滥,又有山匪作乱,你真的要去那地方。” 徐禾成功被他吓到了。一脸震惊加茫然。妈蛋,系统给出的地方是什么鬼地方。不是地处淮河岸富饶繁华的么,听薛成钰那么一讲,怎么用感觉那里山穷水恶出刁民啊。 但是任务不能不完成啊,徐禾只能厚着脸皮,想了想,沉重道:“这样啊,可能上天就是派我过去拯救他们的吧。” 小骗子。 薛成钰被他气笑了,眼珠子浸了雪般盯他很久,锦州那个地方离京城太远,安全都不能保证,他去干什么。 被水淹了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心里冰冷的念头一滑而过。 ——他若是不同意,这小骗子想去那里可没那么容易。 徐禾神经虽然粗,但也知道薛成钰很不赞同他这个决定。 思考了会儿,出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去那里绝对就安安分分地,不出城不乱跑。”穿女装跑个屁啊,直接躲起来闭门不见人好吧。 “不会有事的。”他又放软语气:“我是真的很想去锦州了。”妈的想了快四年了。 乍一听徐禾特意放软的声音,薛成钰一愣,平日里常听到的徐禾的声音,要么就是没睡醒含含糊糊,要么就是睡醒了清脆张扬,低下一个度后,如什么轻柔的东西软软地扫过心头。 闭了下眼,薛成钰原先心中的想法散去,他再睁开,隐去冷光,道:“去多久?” 徐禾心里还在咒骂系统,懵了下,犹犹豫豫道:“我也不知道。” 薛成钰声音斩冰碎玉道:“一年。” “啊?” “一年就够了。” 徐禾回想了一下任务内容,好像也没有确定时间,反正他女装也只要一年,刚刚好啊:“成吧,那就去一年。” 其实对锦州之行,徐禾没有多放在心上。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蒸馏图还没给薛成钰看呢,忙在桌子里找来找去,他平日东西总喜欢乱摆乱放,这个时候就吃了苦头,找半天才找到。 徐禾呼了口气,然后挪开屁股,给薛成钰空出个地,喜滋滋:“喏,你坐,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一直很喜欢跟薛成钰分享他做出的东西,因为薛成钰接受能力理解能力超级强,有些时候他只说了个苗头,薛成钰就已经猜出大概。人聪明就是好说话。 薛成钰坐到了他旁边,就像这些年里很多时候一样。 他说,他听。 * 徐禾明年下场科举的事,对宣德太后来说,也是件放在心上的大事。这几天三天两头地就把他招过去,问东问西,末了还给他一堆东西吃。弄得徐禾很羞愧,感觉科举这件事,所有人都替他急,就他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怪不好意思的。 出于这种不好意思,他在太后面前,啥话都没敢讲,就认真听着。 离开前,徐禾才记起,问了句:“外婆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么?”他好准备礼物。 宣德太后一眼就看出他的小心思,乐道:“哟这是打算送我礼物了。” 徐禾:“”看破不说破嘛,留点悬念行不行。 宣德太后真觉得自己这外孙是个宝,那么多年,还是第一个直白白问她想要什么的。 她笑弯眼,点了点徐禾的额头:“你啥都不用给,明年科举考个状元来,我能 乐一年。” “” 徐禾,心好累。 他后来总算聪明了会儿,曲线救国,问了素羽。 “素羽姑姑,你说我送什么比较好。” 天色已经黑得彻底,因为担心他的安全,素羽提着一盏灯送他回去。 听了他的话,素羽只笑道:“这个啊,小公子得去问太后娘娘。” 徐禾一脸黑线:“外婆要我考个状元。” 素羽没忍住笑出声来,她身后跟随着的青裙宫女也都掩唇而笑。整个静心殿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徐禾心不在读书上,这事估计太后也就是说来玩,督促督促 他的。 徐禾郁闷:“有什么好笑的。” 素羽忍着笑意,柔声道:“那小公子可要好好努力,切莫让太后失望啊。” 徐禾:“” 好气哦。气得他塞了一嘴桂花糕。 行过宫廷的一处长廊时,一粉衣宫女突然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像是被惊吓过度。就低着头快步走。 因为没看路,差点撞到素羽的灯。 素羽挑眉,冷呵:“停下。” 粉衣宫女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往后退,神情惊恐不已。 素羽冷眼看着。 粉衣宫女神志稍微清醒,看到素羽一行人,脸唰地一白,跪下,声音颤抖:“素羽姑姑。” 徐禾就在旁边吃着东西,看热闹。 因着徐禾在旁边,素羽也只是叫她起来,没有责罚,只是不满地责备了句 :“大半夜乱跑什么,见到鬼了么。若是撞到人怎么办。” 粉衣宫女站起身来,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忙应着:“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 徐禾觉得这宫女有点古怪,但具体怪在哪里,他也说不出。就目送她再次急匆匆地离开,然后慢慢收回视线。 又行了挺长一段路,素羽把他送至花园口,走前还万般嘱咐:“小公子记得多看路。” 徐禾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把他当小屁孩一样看,有点无语:“我都走了多少次了,素羽姑姑放心吧。” 素羽朝他温柔一笑,才提着灯,离开。 皇宫里即便是夜晚依旧灯火明亮,月光在天上,把道旁的草木照的分分明明,像渡了一层白霜般。 春冬相交的季节,天还有些寒,冷风从袖子里卷进去,冻得徐禾打了一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想着要走快点,可不能再感冒。 绕过假山,徐禾突然听到了一声很低的笑。 低低的,笑意薄凉,混着月色冷风,却又带着冰冷的魅惑。 徐禾心脏都吓没了一拍,停下脚步,往前望,一愣。 假山侧的湖边,刚刚急匆匆差点撞到他们的粉衣宫女,此刻半跪在地上。 浑身颤抖,她指尖发白,插入土中。 下巴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抬起。 宫女被迫逼着仰起头,表情惊恐,眼睛里全是绝望。 半明半透的月光,如薄纱,披在那手的主人身上。 宽大绣锦纹的红色衣袍落下,露出一截手腕,苍白如玉,端丽风流。 少年低下头。 宫女身体颤抖,而战栗清晰传到他的指尖。 他轻轻一笑:“你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宫女的眼里绝望一分分蔓延,被逼出眼泪,却死都不敢流下。 看到了什么 铺天盖地的悔恨从心里涌出,伴随的还有冰凉刺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从眼前这个华丽诡艳到不正常的少年眼中流出。 她遍体生寒 看到了苏贵妃 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宁愿被自己的眼睛被活活挖掉。 步惊澜含笑,温柔问道:“为什么要乱跑呢?” 呵气如兰,却硬生生把宫女的眼泪直接下了出来。 咔。 枯叶被踩过的声音。 响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也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步惊澜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抬眼,如刀,撕破空气。 对上徐禾。 徐禾:“” 妈蛋!头发都被吓得竖起来了好吧! 他现在,是真的超级怕步惊澜了。 河边半跪着神情见鬼的宫女,这本来很惊悚的一幕,硬生生因那人明若花月的容颜,变得风流雅艳,静夜,月明,落花入流水,美人席地跪。 步惊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徐禾,但他反应敏捷,几乎只在一刹间,低下头。 抬着宫女下巴的手往上移,轻柔抚过宫女脸,指尖冰凉,唇噙微笑,低声说:“你也是运气好。”死得不会太痛苦。 尖锐的肉眼不可见的金丝,从他的微抬的袖子里落下,在宫女眼珠子快要突出的惊惧表情下,极其快极其轻微地,穿进了她的太阳穴。刺啦。这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步惊澜的手从她脸上移开,轻描淡写在她衣襟上擦了擦,侧头笑道:“你走吧,下次不要在这么乱跑了。” 下辈子惜命吧。 宫女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眼珠子还突起,脸色灰白,什么话都没说,跟僵尸一样往前走。 步惊澜这才整理好表情来面对徐禾,从容道:“刚从静心殿出来?” “嗯,是。” 徐禾受惊的小心脏堪堪落回原地,他把嘴里的桂花糕咽下,视线却全在那个古怪的宫女身上。 步惊澜走上前来,笑着解释道:“那宫女走路太急,不留神撞上了我,约莫是怕我责罚,便直接跪了下来。” 徐禾想了想,也是,刚刚也差点撞上素羽姑姑。但是,她走路的姿势也太怪了吧。 步惊澜比他高很多,徐禾要偏着头才能看到那个宫女。于是他也就悄悄地踮脚,侧头看。 步惊澜好笑地按住他的头。 徐禾一愣。 步惊澜弯下身,翠玉冠下黑发如流水,落在一侧,奢凉华贵的暗香浮动。一袭边纹暗金的红袍,偏他肤色病态的白,色彩鲜明里,便多了份诡丽。他按住徐禾的头,深海极光般的眼眸含笑意款款,手指轻轻拂过徐禾的嘴边,触碰,冰凉、温柔。 “你嘴边的东西,我帮你擦擦。” 步惊澜靠得很近,擦过他唇边细碎的桂花沫 “???——!!!”徐禾。 卧槽。 感觉跟触电了似的,有点怪异有点麻头皮发麻。 徐禾再也没那心思去管那走路奇怪的宫女了,第一反应就是抬起袖子,自己先擦干净,然后往后几乎是跳地跳开一步。 他有点郁闷,但还是得说:“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步惊澜看他受惊一般的反应,笑着地收回了手。 徐禾解释道:“我刚刚吃了点桂花糕。” “嗯,”步惊澜偏头,笑道:“你一个人回去?我送你吧。” 徐禾,真的不是很想让你送啊,“不了。” 步惊澜笑了一下:“那路上小心点。” “哦,好。”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都回国书院了。 静立原地,直到徐禾的背影消失在花草尽头,步惊澜冷漠地抬起了自己手,上面还沾有些糕点沫。 心里的烦躁与杀意一点一点褪去。 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当初惊蛰夜里有点呆的男孩,如今长成这般模样。 但为什么,有的人的愚蠢,十年如一日呢。 就真的,只能靠身体博得出位么? 他的手指折下一朵花,慢条斯理将指尖的碎沫,擦到了盈盈颤颤的花上。 目光如雪。 想起了漫长而枯燥的童年岁月里,第一个飞到他脚下的纸鸢,春日烂漫,是个燕子的形状。五岁的他还不受燕王重视,一日一日转来转去的地方就是书房。而少女的惊呼响在墙外,笑声如银铃,那么清脆那么鲜活,于他的生活,像暗沉黄沙里斜斜开出的碧玉花。她驾着梯子,看到他,眼眸欣喜:“哎呀,你帮我把风筝捡起来好不好。” 好不好。 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其实现在想来,哪来那么多凑巧呢。 只是苏佩玉愚蠢了一生,那一步却下的格外准确。在他童年时给予足够的耐心温柔。那么即便真相剥落、原形毕露。 他对她,也始终是宽容的 玉姐姐。 他盯着手上的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眼神里却内容冰冷。 咔。 柔弱娇怜的花朵粉碎在他的之间,被风吹散。 * 徐禾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该送太后什么。 算了,到时候还是问问他娘吧。长公主绝对比他清楚点。 到了这个时候,国书院一般给他们的早课都是自习。 徐禾撑着头,盯着本诗经看,看得快睡着了,突然门外热热闹闹,响起一阵学子的唏嘘声,把他瞌睡都吓没了。 徐禾基本上没有起床气,不然以他这嗜睡的性子,天天气那么好几回,能被活活气死。 往外看。 踏着春光入内的,是顾惜欢。 岁月真的是把杀猪刀,自从四年前那个小测顾惜欢考了个倒数第一,被国书院的博士直接告到顾侯爷那里,顾侯爷大怒之下后,大胖娃轻轻松松的书院生活基本就断了。 他哭天喊地地被安排住到了容妃所在慧娴殿旁,由他姑姑亲自监督,每天悬梁刺股,刻苦学习。 虽然成绩没见长,但四年,体重真是一点一点肉眼可见的瘦下去了。 从一个白白胖胖的大福娃,成了个白白嫩嫩的小娘炮? 顾惜欢瘦下来后,五官的精致便出来了,像极了他的姑姑,当今的容妃娘娘。 而且他瘦下来后,徐禾才发现,这小子居然眼角下还有颗以前被肉撑淡了的痣。 红唇贝齿,雪肤花颜,小时候又特别爱哭,活脱脱一个泪痣小美人啊。 但是可能就是这样被说多了吧,顾惜欢气得不行,他下决心活出个男子汉的样,学业上没什么长进,但骑射和功夫上却下了苦工,前一年在差点打赢了如今的武状元。 当年抱着马头惊慌失措的小屁孩,如今已成纵横旷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种偏女气的容颜也慢慢变化,成了一种雌雄莫辩的痞气。 春光里走进一袭蓝色锦袍的少年,身后众星捧月跟着一干学子。推推嚷嚷,不知在说着什么。 顾惜欢皱着眉头,脸上明显的不耐烦,他抿着唇,一进来就左右看,对上徐禾的视线,猛地眼一亮。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徐禾,我给你带了东西。” 小时候被他坑怕,现在徐禾也不是很给面子。往后缩了缩:“你干嘛。” 而顾惜欢身后的学子面面相觑,发出非常痛惜的声音,有点愤愤不平。他们巴结了一路都没要到,原来是给这小子准备的。 顾惜欢眉开眼笑地坐到了徐禾前面,从手里拿出两个请帖一样的东西来。 “好东西!” 徐禾接过一张,上面隽秀的字迹写着三个字“佳人宴”。一股胭脂气息迎面而来。 顾惜欢毕竟是小时候就能翻墙看宫女洗澡的人,长大后只会更加放浪,顾家管的很严由不得他在外面沾花惹草,但去弄点风流债还是可以的。 在京城花街柳巷,满袖风流,他拿出来的,也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好么。 徐禾马上想要拒绝。 顾惜欢看他眉头一皱,就很急,委委屈屈:“你先别拒绝啊。” “.你说。”徐禾给个面子。 顾惜欢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美人,但是,这次的佳人宴是在护城河上举行的!好吧,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所在的船,是一艘你我都前所未见的船——这个你肯定感兴趣!” 徐禾无语,挑眉,“你确定我没见过。”别不是你自己见识短吧兄弟。 他挑眉的时候,光从眼角掠过,染了刚睡醒的红,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顾惜欢下意识就用手里的另一个帖子挡住自己的视线,觉得心跳有点快,但又悄咪咪地把眼珠子从帖子上方露出来,看徐禾。 想不通他到底在干什么的徐禾,嘴角抽了抽。 顾惜欢索性道:“还是不是兄弟了!去一下嘛!你要是后悔了就只管打我!” 徐禾扫他一眼,翻开手里的请帖,上面的背景也确实是一艘船的轮廓。墨笔模糊,但他能确定,这真的是他没见过的。确切说,是在长乐没见过的。有点意思。低头看了看时间,“今天晚上么?” 第36章 佳人宴 徐禾对船的兴趣始于摘星楼。 当年万千的星光交错下,一幢横立空中的巨船撞入眼, 巍峨又壮丽, 如一幅写满盛世文明历史瑰珍的画卷在面前一一展开。 那种震撼给幼时的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而震撼过后, 便是极其浓厚的兴趣。之后几年, 他查阅了很多有关船的书籍, 对长乐的船型也有点了解。 可以肯定, 印画在帖子上的船的形状, 在这里不曾有。 入夜,马车行到护城河边,徐禾掀帘, 从轿子上跳下。 顾惜欢第一次把他的好哥们约出来, 心花怒放, 跟在徐禾身后, 恨不得把所有京城好玩的摆到徐禾面前,而且这一条街他常常来,能介绍的东西可多了。后面喊道:“你慢点走,我给你介绍介绍旁边的东西啊。” 徐禾快步走在前面,理都没理。他出行的目的本就只是那栋船, 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来陪大胖娃逛街的。 慢个屁啊。 他在护城河边, 望了望,两岸尽是风月长街,灯火通明。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硬是没看到一艘船的影子。 这小胖子不是耍他吧。 徐禾回头瞪了顾惜欢一眼, 不耐烦道:“船在哪?” 顾惜欢小时候被徐禾欺负惯了, 见徐禾一脸不爽心里就怕。 毕竟通常这种情况下, 他就要挨打。所以现在的第一反应,还是往后缩了缩脖子,委屈扁嘴:“快、快来了。” 徐禾姑且信他:“你要是骗我,我今天先让你进河里洗个澡。” “”顾惜欢更委屈了。 徐禾怎么老是就对他一个人那么凶! 小时候三天两头就拿东西怼他不让他靠近,现在长大了也一样。 他今天忍不住控诉:“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徐禾正从袖子里拿纸和笔呢,夜风带来顾惜欢委屈得不行的话语,把他恶心得浑身一抖,东西差点掉地上了。 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对上的就是顾惜欢控诉又委屈的大眼睛。衬着那一刻泪痣,晓风明月,哭包小美人的形象简直不用脑补。 “......” 我的妈。 徐禾嘴角抽搐,举起他自己做的铅笔,指着顾惜欢:“你在给我娘一下试试。” 顾惜欢:“......” 他硬生生把气给憋了回去,摆正脸色,想要做出平时纵横京城、日天日地的样子,但对上徐禾无语又嫌弃地眼神时,又憋不住了。 超级气,气呼呼别过头,不去看徐禾。 哼! 徐禾哪知道他心里那么复杂多变的情绪,他笔和纸已经准备好,就等着船开过来。 至于生气的大胖娃……这娇里娇气的小公主生的气还少么。 其实现在,他已经打不过顾惜欢了,但这小胖子可能真的被他搞出了童年阴影,对他还是怕得不行。 徐禾想了想小时候,忍不住低头笑起来,这胖子怎么就那么能耐呢,被他打成这样也还没被打傻。不过,就大胖娃坑他的那些事来看,也活该,一点不值得同情。 佳人宴这种东西,听起来倒是风雅,只是如果地点定在护城河这一岸花柳街的话。徐禾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宴会。 须臾,隔岸的突然光一亮,升起了一盏盏孔明灯。 轰隆隆,木板铺开的声音在河的一头传来。 孔明灯照亮夜空,徐禾仰头,只留意一眼,便将全部精神放到了即将行驶而来的船上。 顾惜欢对徐禾生的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灯街孔明灯升起,眼一亮,屁颠屁颠就想献好:“徐禾你快看天上!“ 他很一激动,过来扯徐禾袖子。 又比徐禾高那么个头,直接挡住了徐禾看河头船只的视线。 妈蛋,看什么鬼。 徐禾踮脚,用手拍开他的脸,不耐烦:“你给我一边去。” 顾惜欢乍被徐禾的手碰到,难得的,首先反应不是害怕、往后退,而是愣住。 老实说徐禾的力气也不小,但他就是觉得,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有什么很轻微柔软的东西在心底蔓延,形容不出来。 孔明灯点亮长夜,沿河两岸的红光落在徐禾脸上。 顾惜欢稍稍避开,这小子,怎么连生气都那么好看。 那艘船终于靠近。 借着灯光、月光、星光,徐禾也看清了它的全貌。 握着笔的手一愣。 如果说长乐国是一个架空的王朝,机械工艺发展近似乎中国古代。那么这艘船,就像是同时期,海外的远航帆船。长乐的船一般都是,硬帆、v型底、平衡舵、分段船舱,而这艘船的设计,明显是软帆,船线鱼形,较宽的部位在中间。 徐禾有了点兴趣,就等着它靠到这边来。 船已经出发,时候不早,得到佳人宴的京中客也慢慢聚到了河边,每个人怀里基本上都搂着一个身娇体软的花娘,胭脂气息渐浓,人声也嘈杂起来。 顾惜欢这张脸,在场大部分人都认识。 在京城各种街巷如日中天的小侯爷,是不少青楼名伶惦在心头的人,也是不少纨绔子弟拼命想要巴结的对象。 不多时,一油头满面、穿着富贵的中年男子便巴巴上前来:“顾小侯爷今夜一个人来。” 徐禾听到他的声音,总感觉有点不舒服,感觉油腻而猥琐。转过去,观其面相,也不是什么好人。但长公主有教导在前,不能以貌取人,于是徐禾也只是很快地转回视线,没露情绪。 顾惜欢压根就不认识这人,心里烦躁,没事瞎过来打扰他们兄弟相处干什么。 语气冷冰冰地:“关你什么事。” 中年男子本来是冲着顾惜欢来的,却被适才徐禾转过来的一眼给惊艳到了。 黑色少年手脚皆纤细,月下白得刺眼,眼眸极黑,唇色极红,长眉斜飞琼鼻秀气,站在那里跟个精致的瓷娃娃一样。稍一个眼波流动,就够得他心一颤。 长久沉迷色.欲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他喉咙干燥,舔了舔唇,问道:“小侯爷,这是你今日带来的人。” 这是哪家的娈童,他一定要搞到手。 顾惜欢一开始就不想理他,打算扯着徐禾的袖子上船来的。 但是中年男子的眼神实在是太露骨和恶心,那里面的欲望快喷涌而出。 察觉到的一刻,顾惜欢的步伐停下了,脸色变冷。 他稍稍侧过身体,挡住徐禾。 不想让徐禾看到这恶心的人。 中年男子一愣。 “你找死呢。” 背过来的这一刻,耀武扬威在京城的小侯爷眉目森冷,少年的痞气和狠厉便生生盖过了花容月色的女气阴柔。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连泪痣都沾了些血的红,他语气张扬跋扈,又冷漠至极。 中年男人整个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往后仰。顾惜欢是真的敢,整个京城他不敢惹的人屈指可数。 “我我”冰冷的气压逼得中年男人嘴唇颤抖,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实际上顾惜欢也没想等他说话,就在这河边,趁着徐禾不注意,一掌把他推进了水里。 “啊啊——” 扑腾,清脆的落水声,还有中年男人惊恐的大叫响彻在夜里。 水岸旁边很多人,看见了,目瞪口呆,然后惊呼,忙唤人过来救人。 徐禾心里惦记着他的船,死命想往前走,但衣袖被顾惜欢拉着,走不动。 只能一脸无语,看着顾惜欢背过他和那个男人僵持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还没想明白,就有看到那中年油腻的老男人滚下了河 卧槽。徐禾:“他怎么了?” 顾惜欢转过头来,看着徐禾一头雾水的脸,突然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和正义感。 但是英雄都不需要邀功的。英雄救美这种事对他而言也是小意思了。 脑补得还挺愉悦的顾惜欢,喜滋滋对着他保护的小美人道:“没什么,那老东西不长眼,自己掉下去了。” 徐禾信他才怪,冷眼看了正被人从河里捞起的男人一眼,再看看顾惜欢如今活生生个小娘炮的长相,念头一闪而过,徐禾惊道:“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活在自己世界瞎喜乐的顾惜欢:“啥???” 徐禾觉得还有理有据的:“啧,所以你刚刚背着我,是和他眉目传情来的。” 顾惜欢:“”好气哦。 他气急败坏:“你别瞎说。” 徐禾翻个白眼,当然知道不可能,就是想膈应小胖子一下,瞎耽误他那么长的时间。 上了船后,徐禾发现,这艘船除了船型设计外,船内倒是没什么特别出彩的。 甲板上一堆莺莺燕燕,十指芊芊捏着绣帕,含羞带怯朝他们招手。看到顾惜欢,纷纷都是眼一亮,“哎呀,顾小侯爷。”娇得能滴出水。 顾惜欢长大了,熊样没变,乐呵呵,跟徐禾炫耀:“怎么样,小爷我是不是很受欢迎。” 徐禾无语,搞不懂他炫耀的点。 顾惜欢哼唧唧:“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你个头哦。 徐禾揪着他的袖子往里面走:“你别墨迹。” “诶——!” 顾惜欢睁不开,又觉得丢脸死了,干脆抬起袖子捂住脸,遮遮掩掩跟个小媳妇似的进了船舱。 甲板上一群姑娘:“” 顾小侯爷今日是转了性了? 船内下木梯,到底,才看清全貌。 是一个红木搭建的舞台,四四方方,却很大,漆红的柱子上纱幔飘摇。好几排圆桌立在舞台下,而每一圆桌旁都有女子抚琴而立,含笑温婉。 船舱内百盏铜枝台灯燃起,楼梯上绕着一圈红灯笼,几分妖娆几分热闹。 陆陆续续客人走进,落座。 顾惜欢悄悄凑他耳边解释道:“今天是翠烟阁的烟岚首秀,她自小便以舞出名,这是及笄后第一次登台,可以看看。”也算是卖初夜,但后面这个顾惜欢没说。 徐禾听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敷衍地应了一声,“嗯,那你好好欣赏。”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设计出这艘船的人是谁。 不多时,一佝偻着腰的老龟奴便走来,受人所托,恭敬道:“顾小侯爷来了,请上二楼。” “嗯。”顾惜欢也觉得下层太吵,而且行在水中,坐久了也晕,应了声,拉着徐禾就往上走。 徐禾却挣开,直截了当同那龟奴道:“你们这船设计得有几分稀奇,能带我去见见设计的人么?” 龟奴抬起沟壑纵横的脸,有点茫然,看向徐禾。 徐禾目光往楼上看了下。 顾惜欢觉得徐禾可以说是非常扫兴了,但他就是靠这个才把徐禾骗出来的。如果不是这船有点特色,徐禾今天哪会搭理他。 想到这,顾惜欢心里泛酸,又委屈上了。但有外人在,他只能面无表情,凶巴巴对那老龟奴道:“没听懂么!带他去见设计这船的人。” 徐禾:“”大胖娃吃□□了? 老龟奴肯本不敢惹顾惜欢,吓得背更弯了,慌手慌脚:“是是是。”他哪知道是谁设计的啊,只能带徐禾去三楼找翠烟阁的老鸨。顾惜欢想跟着,被徐禾拒绝了,“你不是冲着那烟岚姑娘来的么,你去看舞蹈,我自己折腾就好。”这是他难得良心发作体贴了一回大胖娃。 顾惜欢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哦,那你到时候要来二楼找我。” 徐禾点头。 顾惜欢一步三回头:“记得来找我。” 徐禾嗯嗯嗯地应着,然后推开了龟奴带他到的三楼的一间房间。 里面的老鸨乍看徐禾,被吓了一跳,她从事的就是皮肉生意,活色生香见惯了,却第一次见如此容色出众到近乎颠倒众生的人。整个人兴奋起来,直到龟奴靠近她耳边说了几句后,她明白徐禾的身份,那光才暗淡下来。 悻悻作罢:“哟,公子要找那木工啊,妾身哪知道呢,完了工、付了钱,人就不见了。偌大的京城上哪找去。” 徐禾看她一眼,笑了一下。得了吧大娘,能做出这艘船的人,哪是那么容易被忘的。 “五十两,你告诉我那人在哪,我给你五十两。”财大气粗就是好办事。 果不其然,老鸨听了眼睛一亮,一下子从贵妃椅上直起身子来,“公子所言当真?”这怕不是个人傻钱多的主。 徐禾道:“嗯。” 他如果根据资料也能设计出这艘船来,但他就是比较好奇,这个人是谁。如果能拉到朝廷,或许还能抢救一下这被张大人等脑子灌二氧化硅的人塞满的工部。 老鸨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接了这档子生意。带他从门内走出。 这时丝竹声已经在下面响起,脚踝系着铃铛的红纱女子做掌中舞,身轻如燕,窈窕妩媚。 徐禾往下一看,微一愣。 他在人群最前面看到了熟人。 穿金色长袍的男人眯着眼,口水都快要抵下来,不停地拍手叫好。浓眉,小眼睛,四年过去了,愣是还胖了很多。 苏双戌。 当初那事风头过后,苏家果然又把他弄回京了。 徐禾对苏双戌有些厌恶,但平时接触不多,所以他的回来对他而言没什么影响。 徐禾冷淡撇开,继续跟着老鸨往前走。 老鸨捏着嗓子,道:“虽然我不知道小公子为什么要急着见那人,但我敢保证,小公子见了,一定会很失望的。” 徐禾:“怎么说。” 老鸨冷嗤道:“那就是个不识抬举的小杂种罢了。老娘我废了好大的价钱,把他从别人手里买过来,他倒好,跟个哑巴似的,要他出去见个人吧,死都不肯。动他一下就发狂跟疯狗似的乱咬人。呵,饭也不吃,估计就是想把自己饿死。整天在笼子里,用木棍画着乱七八糟的图,还全都是一个样。喏,就是小公子看好的这个船形。我也挺满意的,就叫人拿来做了。” 老鸨说到这,笑眯眯,也是肯定自己的眼光,就这么,莫名其妙就赚了五十两。 徐禾听了,有点愣,他本来以为会是一个穿越人士或者什么的。 老鸨带他往船底的仓库走。 阴冷、潮湿。 燃起一盏灯,照这眼前漆黑无尽的路,虫子在青苔里涌动,腐臭的味道很重。 走到尽头,甲板上透出一丝丝月光。 落到了角落里的人身上。 徐禾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头发,金色的,灿烂、华贵,有一点卷。 老鸨走到一半,捂住鼻子,嫌弃道:“就是那个小孩,公子你要是不嫌臭,就进去看看吧。” 牢里,地上,墙壁上,全部用石头画着一艘艘船的轮廓。一笔一划,承载了一个人漫长而绝望的情绪。徐禾有点愣,隔着微微明的月光,和那个角落戒备森严如困兽的男孩眼睛对上。 海蓝色。又纯澈漂亮得跟天空一样。 老鸨越想越气:“要不是现在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喜欢这种外域的男孩,我也不至于被那人牙不,渔夫坑个好几百两。” 她把人牙子收回,毕竟人牙子卖的小孩都来路不明、父母不知同意与否的,在长乐算是不正当勾当。 徐禾也没想到,真的会是一个海外的小孩。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了,这小孩应该是和父亲出海出了意外,被海浪卷到长乐来,然后误打误撞被卖入京城。 这一艘艘船,大概,是他模糊的记忆里,遇难的船的形状。 在陌生的空间,一笔一划,迫切的思乡。 只是他的故乡,在很遥远的地方。 蓝眼睛的小孩对他磨牙,看那架势,似乎他再走近一步,就要上来咬。 徐禾有点失望。 但因为这个小孩,他也颇有几分触景伤情。 毕竟对他而言,陌生的可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 小孩的父亲应该是个航海家或者其他,毕竟长乐沿海的渔村也经常出海,遇见的船只会有记载,而小孩画的船,却没写进来。 徐禾偏头对老鸨道:“我给他赎身,多少银两。” 一直骂骂咧咧的老鸨今天嘴巴都快要笑裂了。这是让她遇到个什么好人啊。 徐禾现在就住在皇宫,也不能把人留在身边,只能吩咐老鸨将他安置好,不久他就过来接着小孩。问问薛成钰吧,最近朝廷有没有要出海的船只,看看能不能把这小孩送回故土。 老鸨笑得眼睛都合不上:“好好好。” 第37章 回家 老鸨把这棘手货给卖了出去,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走路都一扭一扭, 就差哼出个小调来。她高举着灯, 在前面等着。徐禾本来也想走的, 但他稍一离开, 就听到的很轻微的呜咽声, 从男孩所呆的方向传来。 隐隐约约血腥味参杂着虫子腐烂的味道, 在和阴冷潮湿的船底,叫人作呕。 微有刺鼻。 停下脚步,徐禾想了想, 还是道:“你先走吧, 我留下来还有些话问他。” 老鸨心情好, 徐禾想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她都不介意。抛个媚眼, 笑呵呵:“好嘞,公子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直到她扭动着腰肢离开这里,最后一点光随着木门合上的声音,隐去。 徐禾抬手,取下了一盏挂在墙壁上烛灯, 照亮眼前一寸三尺之地, 上面全是稚嫩的笔迹,一艘一艘航船,整整齐齐, 软帆扬起, 仿若在阳光下乘风破浪。 带着小男孩深藏心中的思念, 和对远方、对故乡近乎绝望的痴狂。 独自漂泊在异乡,还被卖到这么一个地方,发色不同,言语不同,备受欺凌,却无人可诉。 徐禾叹口气,这小屁孩也真是运气衰得不行。 金发小男孩像见不得光的小动物,在烛光逼近的时候,磨牙,发出了局促地吼叫声,天蓝色的眸子里蕴了血,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 “”徐禾都不敢靠近了,妈蛋,要是突然被咬一口,他找谁评理去。 于是就立在一米之外,静静看着。对于暴躁期的小屁孩,还是外国小屁孩,徐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但初看到这个小男孩的一刻,他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可能也有点感同身受吧。 但他比这个小屁孩幸运太多了。 徐禾不知道小男孩说的是不是英语,但是就中文而言,这个时代的发音和现代都有很大区别,别提英语了,而且早期英语发展到现代估计也面目全非。 但就算是面目全非,一些很基本的发音,应该也没怎么变吧。 于是徐禾深思熟虑后,举着烛灯,在静夜流月里,怪腔怪调说了句 :“hello?” 然后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气氛很尴尬,角落里的小男孩依旧全身警觉,天蓝的眼眸子恶狠狠戒备着他。 “” 所以古英语里是没有hello的? 心好累,或许更干脆点,这小屁孩说的不是英语也说不定啊。 呵,觉得有点丢面子的徐禾,非要跟这个语言沟通问题犟下去了。 他从自己袖子里抽出来本来用于记载船身数据的纸和笔,蹲下身,把灯放在和他金发小男孩的中间。 ——实在不行就每种古语言都试一遍啊,反正他有系统给的外挂,在脑海里找找就行了。 徐禾抽出笔的第一刻,小男孩整个人戒备颤抖起来,藏在金发下的蓝色眼眸写满狠厉,伤痕累累的手指紧紧握着手里的石头。 写什么呢? 徐禾把自己带入了一下,如果自己出海,独自漂泊到异乡。也落入这样的困境,他最想听到的、看到的,也仅仅是故乡的语调,故乡的文字。 内容反而成了其次。 那就问问他来自哪里吧。 徐禾在脑海里搜索了,你来自哪里,古代各种语言的表达方式。 拿着铅笔,在纸上,慢慢写了起来,就跟画鬼画符一样,扭曲在一起。 密密麻麻铺成纸上,月亮如水,白的纸、黑的字,分分明明,一行一行,一列一列。 是来自一个世界的。 隔了海域、隔了空间的问候 当写到一行字时,徐禾明显感觉到了男孩的震惊。 咚,甚至一直握在他手里的石头都滚了下来,滚到了徐禾脚下。 徐禾停下笔,古意大利语。 明白语言后,什么就好说了,他将纸翻页,在另一面,直接在脑子里翻译,写下:“你还好么?” 然后借着烛火,把它举到了男孩面前。 可以说是非常友好热情了。 这一刻男孩终于不像困兽般抗拒,任由灯火照亮了身体,如水的微卷金发披在身后,皮肤奶白。他抬起头,眼眸蓝若天空,瞳孔放大,呆呆看着徐禾。 徐禾心里想,这真是个漂亮的小孩,即便在这样肮脏潮湿的地下,都让人感觉到说不出的明媚。 徐禾收回纸打算再继续写些什么,但他抽回的一刹那,那小男孩突然就很快地伸出手来,手指拉着那张纸的一端,死都不肯放开。 干嘛。 徐禾一愣,再次抬头,却被吓了一跳。 妈耶,这小屁孩哭了。 他哭也哭得很小声,洁白跟米粒般的牙齿咬着唇,微卷的金色头发都糊在脸上,鼻子红红的,蓝色的眼眸里泪水溢满,不断顺着脸颊流下。 压抑无声,那目光,却把徐禾硬生生看得有点难过起来。 松开手,将那张纸给了小男孩。 泪水打湿了纸,晕开字迹,小男孩把那张纸抱进怀里,发出呜咽声来,绵长而绝望。 徐禾一时百感交加。 半蹲在地上,想说你别哭了,但这小屁孩又听不懂。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把魔方带在身上的习惯。从袖子里找了找,找到了四年下来不知道被重新上了多少次色的魔方。 也不知道小孩子对玩具感不感兴趣。 “喏。”兄弟你玩这个吧,把纸还给我,我还要写字呢。 哭得眼睛红肿的小男孩抬起头来,他已经默认了徐禾的接近,但身体还是很抗拒的。 五颜六色的魔方在少年洁白的掌心。 男孩攥紧手里的纸张,哭过之后,表情也慢慢冷淡下来,还是那样孤僻冷漠不近人情。他吸了吸鼻子,从徐禾手里拿过魔方,但纸也没还给他。 “”算了。 他想着这小孩子估计被关在了这里也有几天了,地上还有一碗已经发馊的饭,再饿下去,人都快没了。 “我带你吃点东西吧。”他说出来后,又用铅笔在地上写了下来,写给他看。 月光从甲板缝隙间疏疏落下,金发小男孩低着头,嫩白的手指把玩着魔方,视线初一停留在那行字上时,手指停下,但又没理,继续转动着魔方。其实他也不知道要怎么玩。 “你去么?”又写了很多个去吧去吧去吧。 但是小屁孩孤僻自闭得惊人,硬是没理。 他不饿,徐禾都有些饿了。他想了想,干脆伸手去抢魔方,“你先出去吃点东西,我再给你玩。” 而他出手的这一刻,像是触到了男孩最惊恐的点。他发出一声大叫,然后抱着魔方转过头去。 徐禾不信他制不住一个小屁孩,伸手就要去那边抢,然后被男孩一口咬在手背上。 我操。 痛痛痛。 ——妈个叽! 徐禾赶紧收回来,他站起身,手上一个红色的牙印子,差点见血,很狰狞。 反正痛得他眼泪都快出来。 这小屁孩属狗的么。 心真累。算了,反正他能做的也差不多都做了。再饿一会儿也不会死。 “成吧,那我先走了。” 他举着灯,转身就要离开。 算着时间,现在可能船内还歌舞升平,他去二楼顾惜欢那里蹭点东西吃吧,没吃饭就出来,也真的够饿的。 一手摸索着被小孩咬到的地方,徐禾后悔死了,这小子戒备心那么强他干嘛非要以身试险啊。 到时候直接给艘船送他回家不就得了。 他还没走几步,后面就传来很大的动静声。 似乎是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金色的小男孩脸上全是惶恐和错愕,犹如看着荒海里唯一的船只远去,落下冷冷月光。 徐禾往楼梯上走,黑衣少年的手腕洁白,灯火下镀上一层粉。从某个角度,小男孩能看到徐禾的侧脸,流光映过长长的睫毛和红色的唇,漂亮的,像故乡开在田野里的花。 那张纸紧紧握在手里,成了心中所有流落异地对未知惶恐的寄存点。 而随着徐禾的离去,这种对未知的恐惧达到极点——他的眼睛泛起了泪光。 徐禾踏上第一阶台阶。 背后突然传出男孩的声音,喊了句什么,带着哭腔。紧接着咚咚咚,脚步声踏在甲板上,男孩急促地跑了过来。 长夜清风,什么东西撞击背后。 徐禾的腰被一双手紧紧抱住,很用力,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愣。 男孩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静默无声,随之而来的。 是泪水渗透衣襟的温热,炙烫皮肤。 有那么一刻,徐禾感觉灵魂都被他的悲伤烫伤。 他叹了口气,手里的灯盏挂到了旁边的墙壁上。 然后转过身,低头看着如今只到他腰间的金发小男孩。看他发顶的小窝,突然觉得这小子也有点可爱。 徐禾慢慢蹲下身,与小男孩平视。 小男孩咬住唇,鼻子一抽一抽,那种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刺猬似的冷漠孤僻瓦解,露出了最本来的惊慌失措和难过,他也看着徐禾,眼泪吧嗒吧嗒一直流,想用手去擦,但紧紧抓着徐禾衣袖却又不敢放开。如果他走了,那这个地方,他最后一点熟悉都没了。 徐禾笑了一下。 心里想这小子哭得真难看。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慢牵起他的手,没必要说什么,反正他有听不懂。 带着他往船舱外面走,月光星光灯光劈头盖脸照下来的的一刻,一直在黑暗里不见光的小男孩下意识用手挡住了眼睛。 徐禾牵着他,从外面的一个小楼梯,上了二楼。虽然第一次来,但他还是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顾惜欢所在的房间。 推开门,顾惜欢正兴致缺缺看着下面的歌舞,被惊动,转过头来,看到徐禾后,眼里一亮,而后在看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孩,光淡了,顾惜欢下巴都要掉下来:“徐禾,你你你你你你——” 徐禾打断他:“你别乱想,这小子就是这艘船的设计人。” 顾惜欢把嘴里“你好这口”给咽了回去,莫名的舒了口气,低头看那金发的小男孩。但这小男孩怕生又怕光,明明才哭过,却冷着脸,孤僻地看着旁边,死都不肯看他。 顾惜欢道:“所以你带他过来干什么。” 徐禾饿死了,先坐了下来,拿了点水果吃,顺带给小男孩捎去一点糕点。小男孩慢慢接过,点头细细啃咬。 边吃徐禾边道:“他是遇了海难,才被弄到这里的,我寻思着,找搜最近要出海的船,看看能不能把他送回去。” 顾惜欢一头雾水:“可你又不知道他家在哪?” 徐禾挠挠头:“也是哦到时候拿张地图问问他吧。”这小子看起来还蛮聪明的,应该也记得大概的方向。 顾惜欢对徐禾这种善心很不能理解,思来想去,只能这样表达:“你怎么老那么多事啊。” “”什么屁话,徐禾回头,看着正伸出舌头舔手指上的糕点沫的小男孩,又转过来,慢慢道:“可能,这小孩子上辈子积福太多,所以这次能遇到我吧。” “”顾惜欢。 歌舞结束后,顾惜欢非常干脆地关上了窗户,不让徐禾看。 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起哄声响起,混合老鸨尖尖细细的笑声,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了。 徐禾有点无语,懒得揭穿他。 他扯过小男孩,重新取了张纸,将自己的意思写的清清楚楚。要他乖乖呆在翠烟阁里,过些日子,他会派人来接他,送他回家。 回家。 小男孩抬起头来,天蓝色的瞳孔里烛光微动,又快速低下了头。手指戳进软软的糕点里,鼻子又有些哽咽。 等到船舱下声音都小了,宾客渐渐离席,徐禾才打算离开。他好说歹说,才把这个一直扯着他衣袖不肯放开的小男孩说服,“你呆在这里,到时候我来接你。”他现在就在皇宫内,又不能带书童小厮,照顾不了他。而将军府离这也远了好几条街,不好送过去。 他解完这事后,有点累。站在甲板上,护城河的风微凉,勾起了很多细腻得他平时不怎么察觉的情绪。 想了想,徐禾又拿出了他的铅笔,从纸上写了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递给小男孩。 这句话他翻译成了古意大利语。 也算是一个美好的祝福吧。 两岸的灯火到深夜才真正点满。 金发的小男孩愣愣看着纸上的字,然后把头仰的很高。 恰徐禾低下头,微笑。 一半灯光,投下阴影。 青色的光多了分冷峻,但化在少年的笑容里,一切又变得温柔。 “走了。” 顾惜欢在船下催。 徐禾应了声,挣开这个小孩的手,往下走。 莺莺燕燕的软语伴着夜风。 顾惜欢笑着,一指长街,意味深长:“有没有兴趣?” 长街上高阁,倩女依楼,眉眼盈盈,笑涡红透。 徐禾也笑了一声,“滚你的。” 正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画楼听金缕,灯下观美人。 而身后。 金发的男孩握住手中的纸。 他不懂那种失落从何而来,但回家的承诺,却让他在这个什么都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唯一一丝温暖。 他想,他真好啊。 第38章 莲花 这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给了他启迪,徐禾回去之后, 有了做一艘船的想法。 在起稿的时候, 徐禾不由想起了四年前那辆因为驱动问题, 被他忍痛丢弃的“陆上泰坦尼克”。 现在想起来还是一阵心疼。 “做不来陆上的泰坦尼克, 做个真正的海上泰坦尼克总可以吧。” 于是徐禾又忙了起来。 他忙的时候, 经常会忘记吃饭, 国书院又没有丫鬟、小厮侍奉提醒。所以饿个一天一夜是常事。 大概也是他这极其不健康的作息。 薛成钰即便去了翰林院依旧不放心, 百忙之中都会回来看一下。 然后一回来,就刚好逮到他在熬夜。 薛成钰被他这每一次都虚心受教、然后死不悔改的性子给气笑了,不由分说, 从后面抽过了徐禾的笔。 徐禾正卡在船舵的设计上, 绞尽脑汁, 咬在嘴里的笔突然就被拿走。思绪中断。一愣, 回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还没来得及发火,对上薛成钰冷冰冰的眼眸,那火就泻下去了。 薛成钰道:“用膳了没?” 徐禾:“还没。” 薛成钰笑了一下,笑意淬了雪般, 徐禾不由往后躲了躲。 薛成钰很快就不笑了, 把笔收入袖中,冷漠不容拒绝道:“出来,跟我去吃饭。” 徐禾只能乖乖地:“哦。” 一闻到饭菜的香, 徐禾的肚子就叫了起来, 瞬间就饿得受不了了。拿着筷子, 在薛成钰面前也不顾形象,狼吞虎咽。 薛成钰最近事很多,连在守着徐禾吃饭时,都低头,拿着笔在折子上圈改修注。 吃饱喝足后,徐禾舒坦了。 但薛成钰心里蕴着的火还没散,修长的手握着笔,在纸上每一画都凌厉,头也没抬,冷不丁问了句:“多少次了?” 熬夜、通宵、不吃饭四年里都数不清多少次了。 徐禾掰着手指算了一下,突然有一种迷之感慨,他没有英年早逝的最关键原因,大概就是薛成钰吧。感慨过后,生出愧疚,悻悻低头:“薛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薛成钰垂眸笑了一下,这话他四年都不知听多少遍了。小骗子。 最后一笔朱红落下,划掉一人的名字。薛成钰抬头,看徐禾,冷漠道:“我再发现一次,你就别想去锦州了。” 徐禾正举这个被子喝水解渴呢,听了薛成钰这话,差点呛到,但他坚强地咽了下去。 稍微想了一想,他爹娘甚至皇上太后,信薛成钰都胜过信他,关于他的很多事,都不会直接问他,而是从薛成钰这里了解。 ——哇靠,这么一想,好像真的有道理。 徐禾成功被威胁到了,脸色扭曲了一下,然后非常诚心诚意的:“别别别,这次是真的了,我发誓。” 这次是真的,再也不熬夜了。 然后一张他本来只用花两天的图,因为规律的作息,硬生生搞了四天才完成。 完成后,徐禾把这近一米的图纸卷了起来,拿在手上,请了个假,溜出皇宫,到了工部。 他最近经常到的不是工部本部,而是城郊外,隶属工部的一个试炼场地,毕竟他的玻璃就是在这边炼制的。 从马车上下来,徐禾直奔天璇那里,一进门,话都还没好好说,冲过去,把纸铺开在桌子上,斩钉截铁:“我要做艘船。” 天璇差点没被臭小子吓死,再低头一看,那纸上复杂无比一看就工程庞大的船。天璇:“我说,你小子就不能踏实一点,实际一点?” 徐禾不满道:“怎么不踏实了,你做不出来就否定它的实际性!” 天璇压根就打算和这臭小子理论,多说一点就能被气出病来。 他接过徐禾的图纸:“行行行,先放着,先放着,十年之内我给你做出来。” 徐禾笑了起来:“说好的啊。” 之后,天璇便带他去看现在已经制造出来的玻璃。熔制、成形、退火之后,就摆放在山洞里。初代制造的玻璃还不是很纯粹,惨杂了很多杂质。但摸上去,差不多初成样。三口烧瓶,烧杯,分液漏斗,蒸馏管,一些常见的他画出来的玻璃仪器,都做了出来摆在一起。 天璇道:“这些东西,都弄出来了,然后呢。” 徐禾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拼好,就行了啊。” 一众山洞里提炼玻璃液的人都睁大眼在旁边围观。 还有工部初来乍到的一些郎中,拿着纸笔,又惊艳又震撼,看着那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少年将几个仪器搭建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装置。 徐禾简单介绍了一下一些玻璃仪器的使用。旁听的工部郎中们一字不漏的记载了下来,毕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内容,所以花费的时间也不多。 做这个的初衷,是为了药物的提纯,不过想一想,其实分离提纯在很多方面都有用,工业也罢,药物也罢。扯开这些,玻璃的用处也不小。 这么一想,徐禾可把自己得意坏了。 天璇闷头走路半天后,有点惊讶地问了句:“你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徐禾沉思了会儿,纠正说:“不是怪物,是天才。” 天璇:“” 徐禾笑嘻嘻,左顾右看,少年容色绝伦,张扬耀眼。 旁边来来往往的工部官员,都紧张地低头,不敢直视他的视线。 看了一圈后,没看到那位脑子灌二氧化硅的张大人,徐禾有点稀奇:“张大人呢?” 天璇道:“被下放了。”他没见过那么事多、话也多的新人,嫌烦,干脆把他赶出了京。 “不错啊,”徐禾佩服天璇老头这利落的性子,“看来工部还有救。” 天璇:“”什么有救没救,呸呸呸。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小子在工部有人崇拜得要死又有人恨得要死了。为了打击徐禾,天璇凉飕飕道:“你知道我每天会收到多少骂你的折子么。”他把手抬了抬,比了个高度:“那么多,你就不能反省一下自己。” 反省一下自己?反省什么。 徐禾今天心情非常好,摸着下巴,故作高深想了想,得出结论:“大概我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聪明男孩吧。” “”天璇。 天璇气鼓鼓回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工部乱逛。 徐禾摊手,这老头真是开不起玩笑。 在他准备离开时,一只木制的竹蜻蜓从后撞到了他。 嗯? 徐禾转头,低头看到竹蜻蜓掉在了草地上,蹲下去把它捡了起来。 还蹲在地上呢,抬头,就看到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赶过来,正在不远处 ,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微一愣后,徐禾笑了,把竹蜻蜓举起,对最前面那个蓝色锦衣的小孩道:“这是你的?” 少年一袭黑衣,唇色如染花汁,红得惊心动魄,木簪绾起的黑发流落,沾上草地。他拿着竹蜻蜓的手,往前举,手腕很细、皮肤很白。 黑色、白色,对比鲜明,而他笑起来时,在净水流渊般的眼中,这一片的风烟,都仿佛成风月。 蓝色锦衣的小孩看呆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敢去应,手掌紧张得出汗,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呼喊、不顾那人诧异的目光,转身就跑开了。 在跑的过程中。 他心脏都要跳出来。 他想,他是认识他的。 他爹是如今的工部侍郎。他常在这一片玩耍,也知道他爹以及很多叔叔经常被一人气得跳脚。 每天行走时,总要把那人拿出来说一顿——诸如不知天高地厚、黄毛小子等。 但是,说归说,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份厌恶或者嫌弃。 时间久了,他越发好奇,那个人是谁。 这种好奇在那一刻,他爹目光深深凝视他,叹息说:“你要是有那小子一半聪明,该多好啊。”时,达到了顶点。 他不服。 这种不服藏在心里漫长的岁月。 这一天终于见到了。 那个在工部早就光芒大绽、万人瞩目的少年,他甚至不需要在才华上压制他,仅仅只是一个笑。那种经年累月的好胜心、不服心就消散了。 * 而不讨人喜欢的聪明男孩,今天也在为如何顺利穿上女装而烦恼着。 月底快到了,十七这一天,他约好了和不知再见一面,地点就定在大昭寺。大清早出发,立在竹筏上,寒风凛冽,穿进袖子里,徐禾冻得打了个哆嗦。大昭寺远看还是覆着一层银色,初春雪未化,行于山间同样,他要时刻注意脚下,才能不踩到积雪。 到约定好的禅房内,不知正拿着个本子,拿着笔在写什么。 徐禾坐他旁边,稍微一看,抽了抽唇角,妈的,这和尚在记账呢。 算清了这个月的钱后,不知心满意足合上账本,转头就看到徐禾,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徐禾懒得跟他废话:“早来了,说吧,你想到方法了没。” 不知回忆到徐禾的要求,就是欲言又止,为了顾及徐禾的自尊心,他换了个问法:“你那要求,当真是有点与众不同,我有两个注意,都说给你听听吧。” 徐禾说:“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我不是教过你高僧不能话多的。” 不知: 他的好心真是喂了狗。 不知端正了身体,圣洁出尘的气质一秒即来,他道:“你觉得今生前世这个说法怎么样。” 徐禾:“不怎么——” 不知打断:“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他想了想,加了句:“我跟别人说话都是一句千金来算的,你还乱插嘴。” 徐禾:“哦。”这什么世道,就这话痨死和尚还一句千金。那些人是耳朵被开过光么。 不知继续:“我就说你上辈子就是个女的,投错了身份才变男儿,而且孟婆汤也没喝干净,到了十五岁,上一世的记忆就开始苏醒,必须穿女装一年,超度上一世的怨念,才可平安渡过。如何?” “”如何你妹哦。徐禾很气,感觉被这和尚摆了一道,随手抄起旁边的一本书,冷静说:“你在乱扯,信不信我打爆你狗头。” 不知想了想,往后缩了缩,却也不怕,关注点比较怪:“为什么是狗头啊。就不能是智慧的圣僧头么。” “”高僧。牛批。惹不起。 徐禾没脾气了,把书放下,说:“我要听下一个。” 毕竟这是个金主,不知转了转眼珠子,慢慢说:“其实和上一个也差不多,也是避灾之说,省了那些麻烦的,你只要出点事就好了。跳个楼,出个血,中个毒的。” “打住,我选择跳水。” 避灾之说一提到,徐禾心里便大概有了算计。皇宫御花园那边有个池子,不是很深,刚好到现在他脖子这里,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女装之事倒是也可以解决了。 徐禾也放下心来。 这个禅房就是四年前他住在大昭寺的地方,从窗外望过去,还能看到当初那个狗洞。 徐禾回想一下那一晚眼泪鼻涕流一脸拔着他的腿求救的小和尚,再看看现在面前这个衣服白得跟雪一样一尘不染的僧人,心里情感有点复杂。 不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个狗洞,他不以为耻,还笑了起来。然后见四周没人,悄咪咪地跟徐禾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徐禾:“什么?” 不知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地跟徐禾摊开左手。 上面栩栩如生一朵白色莲花,轮廓沿着掌纹延展,花瓣隐有一层银色的流光。盛放于掌心, 神秘而神圣。 不知不要脸道:“真的要感谢你那晚了,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大概我真是佛陀转世吧。寺庙里的佛像,无不是右手下垂,左手掌心托莲花,寓意就是接引人往生极乐世界。你看,我也有。” 他喜滋滋地把左手在徐禾面前摆了摆。 徐禾:“谁画的,还挺逼真嘛。” 不知更得意了:“那可不,我自己——” 意识到什么,他住嘴,沉默了一会儿,把左手收起来,道:“呵,什么谁画的,这是我天生的。”俗人! 得了吧,你自己刚刚都差点承认了。徐禾翻个白眼,不过那莲花边缘的颜色倒真的是好看,银色的,还有光,徐禾道:“你这银色的怎么来的。” 不知摸摸鼻子,道:“我怎么知道,大概就是佛的圣光吧。” 这和尚能不能要点脸。 徐禾:“兄弟,我现在还没想要外婆寿宴那天要送什么,我觉你这东西挺好的。” 不知死憋着,就是笃定了这莲花他出生就有。不仅如此,还眼一亮,非常不要脸地自荐:“送太后什么还不简单么,送我呀。” 徐禾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你——” 不知道:“请我去给她卦上一卦福如东海,就是你最大的孝义了。” 徐禾真想把旁边的茶浇到不知头上,让他更凉快点,有点自知之明,皮笑肉不笑:“不了,不知大师客气了。” 扯了那么多后,徐禾也要赶着回去,不知也要走,把账本藏进袖子里,站起来又是光风霁月、慈悲圣洁。出了门后,基本上两人都没说话,徐禾懒得说,不知为了维持高僧形象,自然沉默寡言。而过大昭寺的另一扇墙门,徐禾一怔,看到了熟人。 三公主步疏月,正在一群丫鬟簇拥下慢慢走来,脸色不是很好,眉头紧皱着,妆容素雅压不住忧色。她也看到徐禾,停下脚步,惊讶:“小禾怎么也在这里。” 徐禾笑了下,就说自己是来玩的。 步疏月已经很疲惫了,对此事似乎也没有过多再问。目光一转,看到旁边一直含笑静立的俊逸僧人时,一愣,随后问道:“你、你可是不知大师?” 不知也回望她,春山初雪里,眼眸沉静含笑,道:“三公主么?” 徐禾真想扯着他三表姐的袖子就走,但又不能太直接拆这和尚的台,憋得无语。 步疏月呆了呆,欲言又止,但心中的忧愁和焦躁战胜了怀疑,问道:“不知大师能否给我算一卦。” 不知只笑了一下道:“给你,还是给你在意的人呢?” 三公主更震惊了,这下子,心底的疑问一下子烟消云散。 她急红了眼,差点就要跪下,她道:“给我在意的人算一卦吧。” 徐禾看步疏月的表情,也一愣,能让她这般失态的人不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认真看步疏月很久,久到墙角枝头雪滴到地上,清脆的滴答声后。 他声音看似含笑慈悲,却淡漠:“三公主,不吉,这一卦不吉。” “” 难得的,步疏月却也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纠缠都没有,在丫鬟的搀扶下谢过后,红着眼与徐禾道了几句话,便走了。 徐禾本想安慰几句或者询问几句,但步疏月没给她计划。知道步疏月走后,徐禾愣半天,都没回过神。 不知发出感叹:“三公主真好看。” 徐禾回神,无法理解,又有点难以置信,瞪不知:“卧槽,你瞎扯都不能瞎扯点吉利的?” 不知一见没人,又恢复原样,背也不直了:“你懂个屁,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 徐禾:“滚你的。” 不知突然又说:“你们皇家的人都那么小气么,问了我后面都不给我点报酬。” 徐禾:“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算好的了。”步疏月在意的人,身份不可能低,都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那么扯。 至于那个人是谁,徐禾心里有个想法,但也不知道会不会是。 不知和徐禾一起上了一艘船。 天碧水清,细碎的梨花伴着微雪卷过湖面。 徐禾心里想了些事,坐在船上边就没说话。 不知一直看着他左手掌心,越看越满意,眼看艄公离得比较远,悄咪咪凑过去问徐禾道:“你说我这莲花要怎么公之于众。” 徐禾:“哈?” 不知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让别人知道,我握莲出生。” 徐禾指了指碧绿湖水:“你去洗洗,用力擦擦,它还没褪色我就告诉你,” 不知:“” 第39章 来信 薛成钰告诉他的,最近一期的船定于二十七号, 在离京城有几日路程的宣州港口。而提前四天, 宣州船务司会派人来京城接那个小男孩。 掐着日子算, 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号了。 在这半年, 徐禾逃课都快逃成习惯了, 在书院里能看到的天数屈指可数, 压根就不需要请假, 打算明日清早就出发,前往烟岚阁。 顾惜欢前一宿初闻这个消息,就眼睛一亮, 巴巴地跑过来, 拜托他一件事:“徐禾, 你能帮我去把我的玉佩给拿回来么?” 徐禾按时吃饭, 正苦恼地用筷子挑出椿芽炒蛋里的椿芽,听了顾惜欢的话:“啥?” 顾惜欢说起这个就很气,也很无奈:“我的玉佩落在烟岚阁了就、楚楚姑娘那个房间——你什么眼神啊!别看我,我没有干那些事,我爹不让!我就是去听听曲喝喝酒的, 清白着呢。” 徐禾慢吞吞夹了一筷子饭:“我什么都问, 你瞎急着解释什么。” 顾惜欢:“反正你知道我是清白的就好。” 徐禾被他气笑了,“什么玩意儿。” 但他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监丞为他准备好马车,在宫门外, 徐禾这两天作息非常准时, 早睡早起, 精神没以前那么困怏怏。 日头稍起,天际一点红光点亮山河万里,宫门重重。 他在上轿前,看到甬道旁也有一辆马车款款行来。车身四面被精致丝绸包裹,镶嵌珠玉,富贵绝伦。 徐禾一愣:“这是。” 监丞看一眼,恭敬回道:“回小公子,这是英国公府的马车。这里头的人该是英国公府的老夫人。” 英国公府的老夫人。 卧槽。 徐禾:“”直接快速上车,一扯帘子,“赶紧走。”那老太婆有毒。 监丞也不明白他反应怎么那么大,吩咐马夫一声。在英国公府的车马靠近前,先行离开。徐禾坐在马车里,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那老太婆进宫来干什么。 掀开一角帘子,他看到的,马车行向的方向是东边——国书院的方向。 “去那边干什么。” 马车抵达岚烟阁,他依旧没想出情绪。 这一条街都是风月场所,出入此处,对徐禾而言,其实并不利。好在岚烟阁除却青楼,还开有一间酒馆,就在旁边。 徐禾进了酒楼,路遇一小厮说了几句, 老鸨便忙从楼上笑吟吟走了下来。 “哟,小公子今日过来接人呀。” 徐禾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问:“他还好吧。” 老鸨捏着手绢,浓妆艳抹的脸上尽是笑意,上楼时,絮絮叨叨:“那可不,好着呢。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怎么都不肯出门见生人,但把饭放在外面,待没人了,他也会伸手拿进去吃。而且我呀,每天大鱼大肉招待他呢,徐小公子吩咐招待的人,我怎么敢怠慢呢。” 徐禾听她捏着嗓子说话,总觉得有点佩服,这么说一大堆,嗓子不会痛么。但是他疑问藏在心里,也没好意思问出声。 在三楼的最尽头,推开房门。 小男孩坐在桌旁,背对着门,流水般金色的长发被暗黑色的绸带系起,晨光里熠熠生辉,从后能看到他白嫩的耳朵,因为声音,微微动了两下。 一听到声音,小男孩戒备依旧森严,抱着魔方,恶狠狠转头,瞪过来。 海天一般的眼眸在看到徐禾时,微微一愣。 老鸨早就习惯这养不熟的狼崽子这副德行,只同徐禾道:“小公子看看,气色是不是好了很多。” 徐禾点了下头 气色是好了很多,金色阳光下,小男孩奶白的皮肤吹弹可破,手上的伤痕淡了。 对于他的到来,金发小男孩明显没做好准备,但一想到他来了就意味着他可以回家,瞬间那种忐忑,又被难以按捺的欣喜和期待给淹没。 徐禾随身有带纸和笔的习惯,俯身,在桌子上写下来今日来的目的。然后也简单的写了几条,叫小男孩注意的事。 小男孩抱着魔方,脸色还是冷冰冰的,但是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是认真听进去了。 “你先带他下去,我还有点事。”徐禾把纸收起,就想到了顾惜欢的嘱咐。屁事真多。 老鸨笑嘻嘻应下,她扭着腰走过来要牵小男孩的手,后者却看都没看她,直接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然后往楼下走。 老鸨磨牙,这臭小子,她心里道,也是你遇上了贵人,不然老娘定把你卖了。 下楼后,老鸨打了个哈欠,她每晚都要招待客人招待到半天,今天大清早被徐禾叫醒,睡意都还没去,困得要死。在楼下,找个凳子给小男孩坐下,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道:“你就坐在这里,别乱跑,等着他下来——”话还没说完,她的眼珠子就瞪大了,望着门口方向。 酒楼进来一群人。 那群人正是现在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为首的苏双戌吊儿郎当,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发冠也是歪的,非常颓废。他打着哈欠,踏进酒楼来,一手举个鸟笼,吹着口哨逗着鸟。后面跟着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 老鸨困意都被吓没了,悄悄把小男孩挡着。 但是并没什么用。 苏双戌对别的事可能迟钝得跟个智障一样,但对美人的敏感度超乎凡人。几乎只是一眼,他一眼就看到坐在凳子上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眼珠子都直了。 把鸟笼丢给后面的侍卫,眼放.淫.光地走过去,笑呵呵:“哟,妈妈,你这又是上哪搞来的小美人。” 老鸨瞬间头疼得快要炸裂,老娘这是倒了什么霉,两边都得罪不起,她只能干笑道:“哎呀,苏公子,这小子不是我楼里的,使不得。” 苏双戌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眼光意味深长,在男孩细细嫩白的手腕和漂亮的锁骨处流转。 想到兴奋处了,直接一把推开老鸨,上去搭讪:“小美人你在这里等谁呀。” 老鸨急了:“别别别,苏公子,哎呀,苏大爷,这真的使不得。” “一边去!”苏双戌不耐烦皱眉把老鸨推开,将魔爪伸向了早就垂涎已久的男孩奶白的脸上,乐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小美人,转过来然我看看。” 他手刚碰到小男孩的脸呢,还没来得及感受那种嫩滑,就感觉一阵剧痛从手腕传来。 咬人咬惯了的小男孩,用力狠厉得不像这个年纪。 他还小,虎牙才刚刚长出来,但已经能直接把人咬出血。 “啊啊——”在苏双戌杀猪般的惨叫里,后面的侍卫急匆匆上来,扯开男孩。 松开口,小男孩虎牙上沾着血,表情冷漠至极,碧蓝的眼睛像尘封的冰,连灿烂的金发这一刻都变得森冷。 苏双戌气死了,捂着手腕,又嚎了好几嗓子,心里什么念头都出来了,等他把这小子玩腻了,一定要把他卖到最肮脏的地方,连个乞丐都可以随意欺辱那种,“你小子等着!看我不弄死你!” 取完玉佩的徐禾,从楼上走下,初一听,听到的就是苏双戌这句怒吼。 他心里也是哔了狗,那天还想着苏双戌回来不关他的事,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了。 “你要弄死谁。” 少年冷淡的声音传来。 楼下所有人往上看,见黑衣少年自蜿蜒楼梯上,慢慢走下,怔愣原地 苏双戌捂着伤口,恶狠狠抬头,却也呆了。有那么一刻,痛苦都消散。 沉迷美色那么多年,第一个,因为一个人的容色而震撼到说不出话。 不需要任何繁丽的装饰。他的唇,他的眼,他的指尖,甚至单一根发丝,便乱了这一楼的胭脂水粉香。如秋水、如明月、如削葱,明明眼神冷淡至极,却在极致的容色里,辗转出勾得人神魂颠倒的媚色来。 老鸨不是第一次被徐禾震撼到,而每一次都为他感到庆幸。 庆幸这样的容色,不是生于普通富贵人家。 毕竟没有自保能力,反而是灾祸。 只能庆幸他身份尊贵。 尊贵到放眼整个长乐,极少人能比肩。 苏双戌被他的眼神夺了魂。 老鸨心里也暗舒了口气,上去:“徐小公子,你可算来了。” 徐禾应了声,看苏双戌突然的傻样,他 嘴角抽搐,很是无语,“苏二狗,你是又想被赶出京城么。” 啪。 一桶凉水浇灭了所有的旖旎愿望。苏双戌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不止一次,从他的那些酒肉朋友听闻到的,长公主幼子。 四年前的薛青柳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大教训,呆在牢里与蛇鼠为伴的那段时间,他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这样了。绝望悔恨崩溃,把自己阉了的心都有。 现在看到不能下手的美人,就头疼,不禁头疼,浑身还颤抖。 徐禾看到小男孩牙齿上的血,微惊,拿衣袖给他擦了擦。小男孩乖巧低头玩着魔方,随便他碰自己。 苏双戌动不得徐禾,但怎么也不想放过这个小孩,磨牙:“不行,你不能就这么带他走!这小子那颗牙齿咬了我,哪颗给我拔下。” 妈的智障。 徐禾理都懒得理这人渣,牵起小男孩的手,回头道:“成啊,你哪只手碰了他就把哪只手剁下来,好不好。” “”苏双戌。 “”在场所有人。 不得不说,这位将军府的小公子,嘴还挺毒。 苏双戌只能把委屈咽肚子里,他身后一堆人高马大的侍卫都没用,他又不能对徐禾下手。 上次只是薛府一个不是很受宠的嫡小姐,就折腾得他够呛。他如果今天真忍不住把这小子办了,估计明天头都不保。 但 苏双戌看着徐禾离去的背影,有点惋惜。 这小子要是没这身份该多好。 那真的床上什么花样他都可以陪他玩。 心里有些阴暗的想法一闪而过。 如果徐将军死了,徐家倒了,他一定要不。 “操。” 这小子的娘是长公主。 徐禾把小男孩送到城门外。船务司派了一队士兵过来,为首的军官从他手里引过小男孩,笑道:“小公子放心,我们会把他送回去的。” 而军官旁边是一个儒生模样的俊白青年,他笑了一下,低头,跟小男孩说了什么。用的就是他们那里的语言。小男孩微愣过后,却马上低头,什么都没说。 而后小男孩坐上马车,掀开帘子,海蓝的眼睛一直望着徐禾,欲言又止。 儒生青年笑了一下,过去在小男孩耳边说了什么。小男孩五指紧紧攥住帘子,然后咬唇,点了点头。 在临行前,那个青年笑着过来,跟徐禾说:“小公子,他对你说谢谢。” 徐禾一下子笑起来:“那你跟他说,不用谢。” 将这事解决之后,徐禾回到国书院已经是傍晚时分,来回就花了他整整一天。 他回到房里,然后发现昭敏郡主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上,等待多时了。 “阿姐你怎么来了。” 昭敏郡主正拿着蒸馏装置的图看,见他回来,收起来,白了他一眼:“你明年就下场了,怎么一天到晚还无所事事的,尽搞些什么玩意儿。” 徐禾懒得跟他姐解释:“你以后会知道你有多么一个聪明的弟弟的。” 昭敏乐了:“成啊,我等着。” 徐禾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的,“怎么了?” 果然,昭敏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爹爹给你的。” “——?!”徐禾下巴都要掉了,徐将军在外也常会写家书回来,但那些都是写给长公主的,这是他第一次接到。 徐禾紧张兮兮地从昭敏郡主手里接过信,怂怂的:“爹会不会骂我啊。” 昭敏郡主被他逗笑了:“骂你干什么。” 徐禾取出信来,却发现信封里还有一朵花,早就被压扁了、干涸了的红色的花。微愣,徐禾拿着信坐到了桌前,先悄悄看了第一眼,确定不是骂他,才放心看了下来。 这信是长公主拖着他写回来了。 明年科举,开头就是一堆奉劝他好好读书的,他爹的话也直的的很,翻译过来就是“你要是没考上好功名让你娘失望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徐禾:“”他真的觉得,对于明年科举下场,就他一人一点都不急,他旁边的人都急疯了。 而后面,轻描淡写介绍了一下这花的来历。 徐将军道,你推荐过来的那个小子,是我见过的最不要命的人。 孤身入敌营,自荐当诱饵。 两军交战,一阵刀枪剑雨里,他最后鲜血淋淋,在一条河边被发现。 徐将军说,找到那小子的时候,他旁边就是这朵花。 徐将军微有叹息,就把这花给送了过来。 吩咐徐禾,等那小子回来后,你把这花给他吧 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这小子以后必成大器,这一回,是活生生地,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这花留着也是纪念,让他记得,最开始是多么不要命。 他爹这突然文艺了一把,让徐禾非常惊讶,至少现在,他不懂他爹这一举动是在干什么。 但惊讶的同时,也有点叹息,余木那小子果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徐禾也说不出什么祝福,只能对着那花喃喃:“兄弟,你对自己好一点啊。” 他把那朵花藏在了一个盒子里,借着黄昏金灿灿的光,再看这朵花,能从它风干的血迹上想象它开在枯骨累累之上的森然。 或者,于战地黄沙里斜斜绽放,饱吸人血般妖娆。 昭敏郡主在旁边等着,然后道:“怎么,爹都说了什么。” 徐禾摇头:“没说什么,就是让我认真备考。” 昭敏笑了:“那爹怕是要失望了。” 徐禾看着她阿姐。昭敏郡主如今已经十七岁了。搁在这个朝代,已经错过了最适合嫁人的年龄,是个老姑娘了。但长公主却丝毫不急,也没有催,只是偶尔会问几句,昭敏从来笑而不语。 所以,她真的要等到那人回京么。 这个问题大概他姐也不会回答她,徐禾换了个最近担忧的事:“你说我送什么好呢。” 昭敏郡主一点即透,笑道:“你前些年,该送的都送了,今年来份不一样的,你手抄一份四书五经怎么样。” 徐禾:“我拒绝。” 昭敏乐得不行,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就走了。 徐禾冥思苦想半天,离月底越来越近了,他真的要送份四书五经么 妈蛋,想想就惊悚。还不如抄几本佛经呢。 这个思想福至心灵。 徐禾一拍桌子,道:“那就佛经了吧。” 于是剩下来的日子,他每天上学就是,趴在桌在上抄佛经,字很小却很丑,扭扭曲曲在一块,也得亏他自己看得下去。 直到寿宴前夕,他终于抄完最后一句。 外头月亮隐在云后。 徐禾有点困意了,但翻来覆去又怎么都睡不着,明天,就是他任务的第一个突破口了。 那和尚靠谱么? 第40章 冤孽 天一亮,宫里头就开始忙碌, 彩灯、彩棚、长桌、凳椅, 连戏台子都开始搭建。 正宴在晚宴, 而早上的时候是家宴, 他被监丞接到宁心殿时, 宫眷们的香车也都到了, 集聚在外。长公主来得很早, 站在台阶前,候着他。徐禾从轿子上跳下,走了过去, “母亲。” 长公主借着晨光细细打量他, 发现他气色好了不少, 惊喜道:“不错嘛, 最近改性子了?” 有那么明显吗,徐禾悻悻道:“也没有,就睡早了点。” 长公主牵着他的手,往殿内走,笑着问了句;“准备了什么。我听说, 你的几位表哥送的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你呢?” 徐禾:“”自惭形秽,说不出口。 长公主见他那表情就明白, 意味深长地笑:“一看你小子就没有认真准备。” 徐禾努力解释:“我这不是出不了京城 么。”当然主要还是没钱。 长公主也只是逗逗他, 没想过他能拿出什么世所罕见的礼物来, 她儿子她还不清楚么。 进了宫,请安、贺寿过后,少顷,宫女们端上来一碗碗寿面。 宫眷们坐一席,小孩们坐一席。徐禾吃着面,心里念着,不知应该进宫来了吧。 他喝汤呢,突然袖子被旁边的人扯了一下。 徐禾低头看,三岁的十八皇子正眨巴着眼睛看他 乳娘在旁边也有些不知所措,轻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十八皇子却朝他甜甜地一笑:“哥哥,你真好看。” 他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听得人心都快化了。 徐禾哭笑不得,拿手刮了刮十八皇子的鼻子,跟他说:“夸哥哥不能用好看,要用帅,来,再说一次,哥哥,真帅。”十八皇子被他刮得咯咯笑,然后软软地道:“哥哥你真帅。” 徐禾这才心满意足。 乳娘在旁边,也是不知该哭该笑。 唯一庆幸的,就是每个人送的礼不会被当众念出来,不然对他来说真的是当徐禾众处刑,无敌难受,想钻地缝那种。 吃过寿面过后,陪太后聊了几句,徐禾先离开。 他跑到了皇宫的东门,恰戏班子进宫。 待得没人,不知悄咪咪从一顶红色的轿子里钻了出来,白衣飘飘,跳到地上。 徐禾赶紧把他拉到草木遮掩的地方,“跟我来。” 不知正在顺衣袖上的褶皱,突地被徐禾一拉,边走边叫嚷:“你让我先收拾一下形象啊。” 徐禾懒得理他,直接把他拽到了御花园的一个池边,避开来来往往的宫女,指着假山后的一片湖道:“就是这里,你给我记着了,到时候吃吃喝喝都给我在这边。一听我落水,就赶紧给我走过来。” 不知第一次进皇宫,见什么都稀奇,连假山的石头都要摸一摸,摸完后道:“我怎么感觉宫里的石头比外面都要硬一点啊,”他做贼似的看了看旁边,见没人,问徐禾:“我能偷点回去不?” “”徐禾冷漠无情:“不能,滚。” 不知:“小气。” 徐禾临走前,又嘱咐了不知一句:“你记住啊,不要乱跑。”不过好像这和尚在这里也不认识人,一众衣香鬓影里,他不会尴尬么?于是徐禾真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不知这个时候正把手伸向池子里,感叹宫里的水都比较冷,大咧咧回答道:“这有什么尴尬的,别人问我身份,我就笑而不语呀,毕竟高僧都是话不多的。” 徐禾:“可把你得意坏了。” 把不知安顿好后,徐禾又匆匆忙忙赶回了静心殿。陪着宫眷们看了几出戏,等着夜晚到来。 他吃着瓜子,突然听到了几声咳嗽,咳得很激烈,仿佛能把肺咳出来那种。顺着声音望去,是皇后。她正扭过头,拿帕子捂住嘴,从徐禾的角度,能看到绣帕上渗出血来。太后和旁边的妃嫔都一愣,紧张地询问。皇后脸色很差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徐禾吐出瓜子壳,也有点担忧。他总觉得,那一日步疏月所谓的在意的人,应该就是成皇后。 夜色降临。宫内长廊梁上挂满了精致彩绘宫灯,长席、彩棚搭建在花园各处,灯火通明,盘丝银烛台上掺着香料,随风曳过宫廷,沉沉奢华。 而宫门外一辆辆马车接连而至,官员携家眷,到金殿落座。 心里念着事情,徐禾吃东西都吃的不是很有味。等文武百官送完礼,贺过寿,歌伶们又表演完一段歌舞后,晚宴的重头戏就过了。太后移驾到了御花园,男宾、女宾分席而坐,戏台子已经搭好,正咿咿呀呀演着一出折子戏。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徐禾谎称是吃螃蟹吃坏了肚子,由侍女带着离开,中途找个理由,甩开侍女后,走到了那个花园的湖边。 这里离戏台子离得也近,他一落水倒是能惊动不少人,就是不知道不知现在在那里。徐禾说服自己信那和尚一回,手指稍稍碰水,立马就又缩了回来。 卧槽,好冷。 算了算了等等吧,等这出戏演完,安静下来后再来。他心里对太后有点愧疚,但为了任务,又不得不如此。 湖边有一块石头,那戏估计还要演上半个时辰,他站着有点累,干脆坐到了石头上。 石头也冷冰冰的,徐禾闲得无聊,就伸手摘着旁边的树叶子玩,不小心用力过头,扯下来树根,瞬间沙土花叶落了一身,呸呸,徐禾忙站起来,拍头发。他站起来,眼光突然扫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借着月光,是今晚他在宴会上没有看到的苏双戌。 怪了。 徐禾等他离开后,绕了一段路,到了背后这座假山右前方。 他从哪里来?从这里面。 抱着闲着也是无聊的态度,徐禾往前用手摸了摸,苏双戌可能走得太急了,机关都没按好,半凸不凸的。 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轻微的响动声里,在垂落半山的爬山虎中,一个黑黢黢半人高的洞显现。 徐禾一个人也不是很敢往前,在里面走丢了怎么办,但他好奇心又很强,心痒难耐。 于是叫了一个路过的宫女来,就说自己的东西掉进去了,要下去找,让她在外守着。 宫女黑线:“小公子,这黑灯瞎火的,我们明儿再找如何?实在不行,奴婢给你叫个侍卫过来也好,你何必去犯这险。” 你说的真是有道理,逻辑清晰,条条分明。但徐禾坚持道:“不了,那是个小东西,我描述不出来,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宫女奈他不何,只能面有忧色地点了点头。 徐禾弯着身子,走进了洞里面。 洞里面很黑,幸而他刚刚跟宫女要了根蜡烛,能照明眼前一寸之地。 地道长而狭窄,修建的时间估计也不长,徐禾走了一会儿,前面便出现了很多个岔路口。足足四个,通向不同方向,徐禾从最右边开始走,没走两步,又有好几条路由他选择。 他为了方便自己到时候走回来,全部选的最右边。 甬道都是一样的,在黑暗里也看不清。 徐禾用指甲做了些痕迹,泥土的湿润慢慢浸入空气,他走得都有点累了。想要扶墙休息一下,指腹微触到一个印记时,整个人吓都吓清醒了。微慌,徐禾举起灯盏,照着那个印记,是他最开始走进来,在第一个岔路口做下的 所以,他这是兜兜转转又回了原来的地方。 往回走就是出去。 但徐禾不信邪,他这一次,听着水声,寻着水声走。 而洞外,宫女见徐禾进去时间越来越长,心里慌张不已,脸色都快变白了。 她焦急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去叫人。 “谁进去了。” 冰冷薄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宫女攥紧衣袖,猛地回头。 对上的是步惊澜幽沉森冷的眼眸。 宫女吓一跳,浑身颤抖,“回世、世子,是徐家的小公子。” 徐家的小公子? 步惊澜垂眸。 他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但宫女没听清,然后见他眉目冰冷,红衣徐徐如流风过花草,也走了进去。 沿着水声走后,结局跟第一次真的很不一样。至少路开始渐渐变宽,在绕过一个弯后,视线豁然开朗。 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天壁顶上一颗很大的夜明珠散发的柔和绿光。河水沿着石壁边缘,慢慢流淌,徐禾眯眼,天壁上仿佛还刻画着什么图案,离得较远,他没看清。 但这里的气息确实有点怪,仿佛是一种催情的香,低沉的、迷离的、暧昧的。 徐禾打了个激灵,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反应为什么是这个。 ——他想这肯定不是尽头,这个地方一定还有一个机关。 徐禾举着蜡烛,走进石壁,想要一探究竟。突然听到了很剧烈的轰隆隆的声音,动静很大,他感觉墙壁都在抖动。什么鬼,徐禾转过头,就看到他来时的那个洞门,正慢慢降下一扇石门,即将关闭。 ——卧槽! 徐禾顾不得一探究竟了。 天知道他只是闲得无聊啊。 拿着蜡烛跑过去时,刚好石门关至一半,他猫着腰可以过去,结果手腕倾倒时,中途蜡烛滴上了手,烫得他整个人一惊,一不稳,把蜡烛掉在了里面,又因为呆愣了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脚腕被石门边缘磨伤。 轰隆隆。 石门紧闭,把夜明珠最后一丝光挡住,剩下徐禾站在一片黑暗里。 “”徐禾。哔了狗了。 他倒是记得回去的路,就是气得很,不过这也是自作自受了。 徐禾想走几步,但脚上的伤却痛得他倒吸凉气。只是磨破了皮出了一点血罢了,其实伤也不重,但他这辈子真的是娇生惯养,这一点痛都能刺激的泪眼涌出泪来。 徐禾扶着石壁,想着先处理一下伤口,慢慢坐了下来,他用手指去碰,倒吸冷气。 妈耶。 好痛。 突然一道烛光从甬道口传来。 蜡烛里混着香料,沉沉微醺,渗入泥土,带了分森薄冷意。 他靠着石门,眼泪都忘记擦了,抬头看着来人。 暗红长衣,紫玉冠。 步惊澜提腕,高举一盏灯。 黑发如墨倾泄身后,掌中烛火,衬他肤色白若冷月,唇色却水红。他融入这滟滟黑暗里,衣袍掠地无声。白日里有些秀雅温柔的容颜,至如今,夜色里只剩妖艳和媚。只是这种诡艳出现在他身上,不染半分女气,带着冷意,让人不敢直视。 徐禾也被他吓到了。 他怎么感觉自己遇上步惊澜总是在不对的时间点。 步惊澜看他,缓慢地笑了起来,“原来,真是你呀。” 徐禾:“好巧。” 步惊澜掌灯,半蹲了下来,目光看到了他细白脚腕上的伤口,眼眸里饶有趣味:“受伤了?” “嗯,不小心蹭到了石头。” “若是我不来,你就打算这么坐着。” 步惊澜的目光一直在他脚腕上,如化实质,带点微凉的笑意,若有所思。 徐禾头皮都要炸了。 觉得超级怪异。 他如实道:“也不,我认得路的,能出去。” 说着下意识把腿往后缩了缩。 步惊澜低低一笑:“那你真聪明,”话锋又转,“那宫女也是你叫着,候在外头的?” 徐禾,“对以防万一。” 他现在连伤口的疼痛都顾不得了,就想赶紧离开。 和步惊澜相处总给他一种压迫感。 他扶着墙壁,就要站起来。 步惊澜将他所有细小的动作都收入眼中,知他抗拒接触那便更要接触。 他笑意款款,伸手去搀扶徐禾,“来,你受伤了,我扶你。” 徐禾:你走好不好。 他坚强微笑:“不了,不麻烦表哥了。” “那日惊蛰夜里,你不也帮了我。” 他衣袖凉如水,指尖也冰冷。 徐禾听他提到那一晚,就很无语,大哥那还是你骗我说你受伤了好吧,扯了扯唇角:“我受的伤不严重。” 步惊澜揽过他的肩膀,低笑:“是吗。” 徐禾避开他的手,道:“你是来寻我的?” 步惊澜从容地收回手,笑:“是呀。” 徐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哦。” 步惊澜掌灯在前。 光线从他头顶落下,徐禾走了几步,便又察觉到了很清楚的痛从脚腕处传来。 痛得他想倒吸冷气,但忍住了。 偏这时,步惊澜还笑吟吟,不停地同他说话。 “你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嗯。” “倒是稀奇,我平日经过此地无数次,第一次知道原来里面别有洞天,这洞是一直就开在这儿?” “对,我来时它就,”痛苦蔓延上头皮,徐禾忍住,“我来时它就打开着。” 步惊澜侧头,笑着:“是么,那你也是胆子大。这洞内小道错综复杂,若是没你那些指印,我怕也是找不到你。” 徐禾:“嗯——” “你是寻着水声找到哪一处的么?” “嗯嘶。” 卧槽。 洞里的风一吹,有点潮湿的空气扫过伤口,他还是没忍住,轻轻痛呼出声 终于。 步惊澜停下脚步,唇角一丝淡微微冷笑,懒洋洋道:“忍不住了?” 徐禾:“” 步惊澜嗤笑一声,道:“受的伤不严重?——你跟我又逞什么强。” 徐禾:兄弟你真的好烦。 将灯放下,步惊澜的手扯过徐禾的手腕,在徐禾还没回神的时候,半敛眸,将他抱了起来。 奢凉冷香,迎面而来。 徐禾捂脸,生无可恋,随后又冷静下来,说:“多谢表哥。” 算了,不瞎别扭了。 步惊澜垂眸,淡声道:“不客气。” 少年很轻,轻到难以相信的地步。 他的目光冷淡扫过徐禾的眉眼,脑海里重复的却是,烛光初亮,坐在石门前黑衣少年噙泪遥望过来的一眼。 一眼风月可赊 真漂亮。 他心里不带情感地赞叹。 又想起少年细白脚腕上的伤口,血迹涌出,红白鲜明,艳得惊心动魄。原来一个人,流血也能留得那么好看么。 从山洞中走出,爬山虎斑斓的阴影里,步惊澜的笑意冷了下来,几分玩味,几分寻思。 宫女一见徐禾是被步惊澜抱着出来的,慌了神,扑上来看到徐禾脚上的伤口后,眼泪都快掉下来:“小公子,你别急,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徐禾心里不能不急啊,眼看着山头后,最后一出戏已经快演完。他今天再不落水就迟了。 他道:“成成成,你先去找太医。我现在在这里做一会儿。” 他扯着步惊澜的衣袖,慌了神,“表哥,谢谢谢谢,你先忙去吧,把我放在那石头上就好了。” 他一急动作就不知轻重,声音也会不由自主地提高。 但因为还在别人怀里,所以平白有几分撒娇的感觉。 步惊澜低头,有几分温柔:“嗯。” 将徐禾放到了石头上后,他理了理袖子,便笑着离开。 徐禾坐回石头上,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四目乱望,刚好对上了湖对面阁楼上不知幽怨的眼神。大概意思就是“你怎么还不跳!” 徐禾见他就舒了口气,于是左右见旁边没人,悄悄地走到河边,然后装作踩着青苔滑倒,砰一声栽到了池子里。 没走远,想看徐禾搞什么的步惊澜,“……”有点意思。 戏曲初停,满堂皆静。 于是这声落水声便很大。 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长公主率先察觉不对,过来,看到徐禾在水中挣扎的样子,脸都白了,丫鬟扶着才没晕过去。 “快救人——!” 长公主手指紧紧抓着丫鬟手臂,回眸,慌声道。 这边多是女眷,瞬间所有人乱成一团。 人声嘈杂,乱哄哄的。 徐禾装作挣扎的样子,然后潜移默化地游到了湖的另一岸,他被水被头发遮住了视线,却也见那和尚的一角衣袍,雪白如莲绽风中。 卧槽。 徐禾伸出手,刚好与不知伸出的左手握住。 十指交握于空中。 不知掌心的莲花静静绽放,银色光淡淡。 徐禾要装晕倒。 他清晰听到了长公主略带哭腔的嗓音,以及一干女眷乱七八糟的对话声,急遭遭的脚步声。 月光成纱。 最后是那和尚轻轻浅浅的叹息。 和尚垂眸,圣洁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没有笑意。 如一口钟,敲醒懵懵懂懂万物,声音清冷,穿破红尘。 两个字。 “冤孽。” 第41章 上妆 水很冷,冻得徐禾浑身颤抖, 脸色惨白, 他感觉从水里这么游一遭, 他都不用装病了, 估计回去就得发烧。 这一次的感觉和上回落水又不一样, 这一次, 离奇的, 他真有种灵魂快出窍的感觉。 长公主眼眶通红,过来将他抱在怀里。 这时御医赶了过来,一诊他脉相, 脸色煞白。 耳边不停有人在说话, 还有人在哭, 徐禾烦得慌, 干脆把头扭了过去。 最后徐禾是被一个宫女抱去房间的,御医们紧跟其后。 而太后正在宫女的安抚下,闭眼平静气息。 长公主则站起身来,稍微整理仪容,转过身, 语气还有些颤抖, 对不知说:“大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冤孽。她那时慌了神,焦急又恐惧地赶过来, 靠近之后, 听得清清楚楚便是这二字。脑海中瞬间便想起了那一日山寺清松冷, 沿覆雪长阶一步一步而下的僧人,含着笑意对她儿说:“我下山寻你来。” 长公主咬唇,忍住哽咽:“大师,小禾他” 冤孽,冤孽 不知垂眸,他伸出左手,摊开于月色之下,上面的雪白莲花栩栩如生、边缘银光绚烂。 沾了水迹,映了波光,和他浑身疏远通透的气质相融,便真的如神佛临世、遥不可及。 长公主唇齿颤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旁边大多是女眷,也都面露惊色,知晓这是早已闻名京城的不知大师后,这份惊色便又掺了些敬畏。 不知的表情在假山的阴影里,无法猜测。 许久,只听他轻声说:“殿下,请随我来。” * 徐禾没预料错,这一回落水,他又感冒了。 夜间发了场烧,好在有一群人围着他精心照料,也不是非常难受。 浑浑噩噩醒过来,是早上。 他动了动手,发现自己的手被长公主紧紧握着,他喉咙有点干,晕乎乎喊了声:“娘?” 长公主正凝视着空中某一处出神,被他的声音唤醒。她这几夜想了很多事,睡也没睡好,整个人都很疲倦,但偏过头对上徐禾清润目光的那一刻,内心忽又泛起无限的柔软和涩意。 见她这般神情,徐禾心里一惊,愧疚感便油然而生。 长公主抿唇,露出一个有点苍白的笑,她伸出手揉了揉徐禾的头发:“好点了么?” 徐禾身体虚,心更虚:“嗯好多了,已经没事了。” 长公主的手指轻轻滑下他的头发,想到那日不知跟她说的话。 心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她的小儿子,这么多年聪明通惠、积德行善,为何要面临这种事。 徐禾心里超级难受,伸出去帮他娘擦拭眼角的泪。但还是狠下心,装作有点害怕又有点疑惑的样子,软声问:“娘,我是出了什么事对么我记得我那日清醒时还在水边的,一下子感觉神志恍惚,等醒来时,人已经在水中了。” 听他语气里的惶恐,长公主的眼泪没忍住,落下来。滴在徐禾指尖,滚烫。 她别过头,收拾好心情后,又转回来,握着徐禾的手,眸光温柔而坚定:“小禾,如果娘要你一年里都扮成女儿家,你会愿意么。” 徐禾:“!!!” 愿意啊! 怎么不愿意! 天知道他等了多久! 求之不得啊娘!!! 不行,憋着,忍住,不可以笑! 徐禾强忍住内心的欢喜,做呆愣的样子:“就是穿裙子么?” 长公主含泪点头,拂过他鬓边的发,道:“不仅穿裙子,还有发髻、妆容。” 徐禾:??? 长公主道:“娘替你算了一卦,小禾,你在十五岁这年,有孽气缠身、为命中大劫,唯有如此扮成女儿模样,才能平安度过,你也不要怨娘。” 徐禾:“是不知大师与你说的?” 长公主稍有犹豫,点了下头。 徐禾:操! ——妈蛋死和尚屁话那么多干什么老子只要你说穿裙子啊! * 不知说的是十五岁,但这一回鬼上身般的落水,差点活生生命都没,真的是把长公主吓到了。 不待他十五岁,就将他按在了梳妆镜前,为他绾发。 徐禾急得不行,想说还太早,但是对上长公主微红的眼眶时,这些话却又说不出来,可他又不想坐以待毙,只能放软了语气:“娘,不知大师不是说十五岁的么,我现在还没到呢。”他现在还在京城啊!穿女装丢脸全丢在认识的人面前了好吧!他不要面子啊! 长公主动作熟练地给他梳发,道:“是呀。他还说十五岁才孽气缠身,可你十四岁不就魔怔落水了么。” 徐禾:“” 长公主如今心情也归于平静,叹了口气,对徐禾道:“小禾,忍忍便是,大不了明日我就接你回府,再也不出来见人。” 回将军府? 卧槽别——他还要去锦州做官呢! 徐禾豁出去了,一脸忍耐道:“不不不,娘,我还是留在国书院吧。” 他参加的是明年的秋闱,只需要考中举人,凭借关系,便可以出任官职。都等了那么长时间了,丢脸就那么一会儿,不是什么大事。 长公主也随他。 她低头,看着铜镜里容貌出众的少年,握梳的手,微微一顿。 她与帝都的几位夫人交往时,便常听她们夸赞小儿子的容色,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眉眼更甚她当年。如今细细一端详,真是如此。色若春晓,颠倒人间,偏他自己不知晓,眼眸里尽是少年的坦诚明光,矛盾相错,于是更加耀眼和夺目。 已是男儿便已如此,若真扮成女儿 长公主眼眸中思索的光一闪而过,将梳子放下,把打算绾的女儿家发髻散开,在徐禾困惑的眼眸里,任由青丝落下。 她拿过一根黑色丝带,轻轻给他束起,道:“这样就也挺好。” 黑带曳于发尾,男女皆可。 长公主将不知的每句话都记在心上,无论是发髻,还是妆容。 她打开胭脂盒。 卧槽! 徐禾表情跟见了鬼一样:“这个就不用了吧。” 长公主犹豫了下,省了抹脂粉这一步,手指拿起小巧眉笔,开始细绘他的眉,渐染黛色。 她轻声道:“别动,一下子就好。” 徐禾:“”生无可恋,好想死。 贴花钿,绘面靥,描斜红,点绛唇。铜镜中的少年一脸厌厌,却压不住如花春色,明媚流转,将这份厌化为慵懒倦意,眼角被涂红,于是平生三分媚色。 长公主轻笑着拍他肩膀,“好了。” 好了?!徐禾瞬间精神起来,只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就赶紧移开视线。 太娘了,辣眼睛。 他又被逼着换上一身红色的衣裙。 淮河岸独有的罗丝裙,薄而凉,一层一层相掩,又在裙摆处,金丝绣细花,多了层艳如石榴花的滚边。女子的衣裙总是复杂繁琐,徐禾弄半天,都没弄明白那束腰的红纱要怎么弄。 他有点无语,走出来想要向他娘求助。 但是他娘不在 房间内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的薛成钰。 徐禾:“” 有地缝么。 薛成钰早已被长公主告知了此事。所以转过头来,看到一袭红裙的徐禾时。神色平静,不露分毫,道:“好了?” 徐禾尴尬地左右四顾:“我娘呢?” 薛成钰道:“长公主被太后宣过去了。” 徐禾:“哦。” 薛成钰的眸光很淡,打量在身上,如化实质亲触肌肤,给徐禾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但这种怪异很快被郁闷掩盖,这裙子他穿的歪七八扭的,最后索性把腰纱随随便便一捆。 徐禾想往前走两步,但还未习惯女子衣裙,不留心踩到裙摆,差点摔倒,扶着旁边的柱子才堪堪稳住。 好惊险。他用手去擦脸上的虚汗——接过一擦又把眉心的花贴给擦了下来。 徐禾血难受。 薛成钰没忍住,笑了起来,他长身静立晨光里,白玉冠,广衣袖,气质清贵如山巅雪。 他朝徐禾伸手,道:“过来。” 徐禾把裙子提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才敢过去。走得时候一脸烦躁,别扭死了。幸而长公主没给他弄很繁琐的发髻,佩那些翠玉珠饰,不然他今天真得头大一圈。 重新做回梳妆镜前。 徐禾对着镜子,想把那眉心贴给弄上去,但怎么贴都贴不对位置,最后还掉到了地上。 他翻抽屉,想找一样的花贴,却没找到。 他娘回来看到会不会弄死他? 徐禾心里的烦躁更甚了。 薛成钰在他身后,倾身,从容地自桌上拿起一支画笔来,道:“你必须习惯的。” 徐禾道:“我觉得我只要习惯穿裙子就好。” 薛成钰似是笑了一下,笑声冷而淡,如他俯身过来的气息。如墨青丝擦过徐禾脸侧,滑而冰凉。 徐禾还诧异薛成钰要干什么呢,就感觉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抬起。 微仰头,对上薛成钰极深的眼眸。 薛成钰提笔,衣袖微落,露出一截手腕,道:“闭眼,我帮你画。” 徐禾:“”闭什么眼啊! 他面色微扭曲,就想要挣扎,但画笔已染花汁,冰凉从眉心传来,他怕那花汁落入眼睛里,也不敢动了。 花贴是京中正流行的桃花妆。 于是薛成钰的玉笔也只曳开四瓣桃花。 薛成钰垂眸,所有的情绪压抑在深处。 他画第一笔桃花。 观他眉。 黛若远山,而山色空濛,恍惚间便想起初见的那一夜,清风明月、草木疏疏,那个由监丞引来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清澈眼眸里有紧张和惶恐,软声喊他“薛哥哥”。 他未回应,点头做答,只是执笔的手微顿,墨迹便晕开,于是毁了正写到了的欢喜二字。 想来第一眼,就已是误了欢喜、乱了心意。 第二笔。 观他眼。 笑的、恼的、怒的。浮屠塔万千星光里,他沿梯而下,他从他的眼中,看到惊喜、看到笑意,冷寂清幽如风干的墨,摄了人世所有光波潋滟。 于是万物失色。 第三笔。 观他唇。 薛成钰的目光冷淡扫过徐禾的唇。 旖旎念想,荒唐诸妄,在心中翻涌。 又隐在如夜眼眸里。 不动声色。 他曳笔最后一画,轻声说:“睁开眼。” 于是徐禾睁开眼。 薛成钰笑了。 阳光淡淡泛金,暖风浮动宫檐下的风铃,吹开卷动的青色帘幔。镜中双人,一人容颜如花,微微仰头,一人清冷如月,含笑俯身。 他身上裙色明艳,化了他眼中霜雪。 * 景乐十八年,他落水从此被困在裙子里生无可恋,却换了那和尚掌心生莲的高雅之名,盛极一时。 徐禾呕血,安慰自己任务算是提前完成了,好像也不是很亏。 他穿上裙子后,等了好几天,也没见系统刷新任务,有点懵。 难道还不到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啊! 对徐禾来说,之后的生活,简直要把人逼疯。 他无论是吃饭、走路、睡觉,永远备受瞩目。某一日随长公主出宫,行于街上,春光灿灿、美人如熙,尽引行人频频顾,车马相撞、果摊翻覆,差点造成拥堵。 长公主笑的不行,“你这也算倾倒众生了。” 徐禾:“哦。”神他妈倾倒众生,这倒的是群傻子吧! 第一次女装去国书院的时候,全场死一般的安静,相处了四年的同学们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 顾惜欢都犹豫了好久,过半天才鼓起勇气,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似的,到他面前,还没说话脸先红,“徐禾?” “”徐禾,再次生无可恋举起书挡住脸。 于是他在剩下的一年里,甚至没有出过一步宫门。 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个别人眼中冷冰冰的暴躁美人。 * 时光荏苒。 景乐十九年,秋。 从贡院里走出,徐禾抬头望了眼天,晴空一碧、万里无云。 秋试的题目在他看来算中规中矩,排名不会太靠前,但也不至于举人都考不上。稍稍等了一会儿,接他的马车缓慢行来。昭敏郡主掀起一角帘子,朝徐禾招手。 秋风杀人,笼罩皇城,带了分萧瑟,卷了一地金灿灿的万寿菊花瓣。 上车后,昭敏笑问:“如何?” 徐禾道:“还行,”他比较关心的是,“娘答应了我去锦州一事么?” 昭敏含笑看他道:“你说呢。” 徐禾想了想,“应该同意了。” 事实上,长公主真的同意了。 秋试张榜,他名列前三十。 徐禾根本不想参加春试了,央着长公主求了很久,有多亏薛成钰帮着说了些话,才将此事顺利拿下。 张榜第二日,皇上便宣旨,任他为锦州丰陵县的知县。 接旨的那一刻,徐禾久拜于地,心里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前往锦州前夕,他最后一次回到国书院,薛成钰帮他把一些小玩意给收拾出来,他的魔方赠与了那个小男孩后,他又做了一个新的。 还有他的木盒子,他零七零八的稿纸,一张张都是记忆。 那条红木板相接的长廊,到秋季,石柱上的藤蔓都枯萎,唯道旁的枫叶正红欲燃。 行过其间,薛成钰冷淡嘱咐道:“丰陵县不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多加小心。” 徐禾抱着他的魔方,点头,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薛成钰眼眸认真看他,看了很久,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景乐十九年。 这一年,边关号角苍茫,碧血黄沙里,新的将领如浴血修罗,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敌首。 这一年,燕关再平战乱,燕王大杀四方,收复岭南蛮族,军马健壮,士气如虹,直逼京城。 这一年,宫廷深深,熏香沉沉,卧病在榻一年多的皇后娘娘肤色青白、眼含泪光,紧紧握住了榻前步疏月的手。 这一年,簪花细细,蔻丹艳艳,盛宠一时的贵妃娘娘回眸,笑靥如花,对暗处正将燕关信纸烧毁蜡烛上的男子,巧笑道:“惊澜,我好看么?” 这一年,大昭寺前、已经富得流油不需要账本的白衣圣僧,摊开手,掌心的莲花深入血液里,木鱼声淡,他嘀咕:“都说生来就有,非不信。” 景乐十九年。 薛丞相开始慢慢将一些政事,交接给薛成钰。 汉白玉阶层层,天子之下。 他看着一袭藏青长袍,如天上月的长子,从他冷淡眉宇里,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灯华满堂那一夜。 八岁的长乐珠玉,一笔一划的两个字,映照满朝神色惊恐。 笔迹稚嫩而森冷。 想来慧极必伤便如是。 伐燕。 如今秋来九月八。 百花尽杀。 第42章 穷山恶水 从京城出发,一路舟车劳顿, 足足三天三夜。 临近锦州, 山路便越来越曲折, 气温也越来越高。 第一次出远门, 徐禾心情由最初任务完成的喜悦, 变成了长久奔波后的疲惫。 而且, 一直娇生惯养京城的徐禾, 第一次吃到平陵县普通人家作备用粮的馍馍时,差点吐出来,灌了好几口水才将那股子怪味给弄没, 然后一脸血地吃进去。 又硬又干又臭, 单从吃食上, 徐禾就已经知道了他要去的平陵县, 不会是什么富饶的好地方。 肯定又穷又偏僻。 只是为什么皇帝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啊。 徐禾喝着水,有点纳闷。 派他过来吃苦的?觉得自己猜到真相的徐禾恶狠狠咬下一口饼。 总感觉他爹有在这里面掺和一脚。 平陵县穷山恶水不假,尽出刁民也是真的。 徐禾半路上遇到了土匪。 平陵县有山又有水。 水是恶水,前几日大雨绵绵淹了堤坝、毁了不知多少人家田亩,修坝之事废了几十年人力物力, 也愣是没半点进展。 山也匪山, 世代土匪驻扎于此、拦截抢掠过道车马,偶尔还会下山进城放火杀人。平陵县的百姓苦不堪言,只是历任知县都不作为, 越发助涨土匪气焰, 活生生拖到现在。 拖到都敢公开拦截新任知县的车马。 平陵山上的土匪们都听闻这位新的知县身份不一般, 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法,他们也猜不到,毕竟他们接触的最大的官就是锦州知府。 听说这位新知县从京城来,几位当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喝,京城啊。那肯定是富得流油,说不定马车都是用金子做的。 于是他们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等到现在。 官道上终于传来声音。 一众当家和喽啰都兴奋了、激动了,操着斧头、砍刀、木棍。 从树上、草丛里,蹦跳出来。 声大如钟,横在路中央:“——打劫!” 打劫! 惊起了枝头鸟雀,扑翅飞腾。 抬轿几位车夫身高马大,眉眼冷漠,一点慌色都不见。 徐禾吃着瓜子,乍一听打劫的声音,还有点稀奇。 静立轿边护卫为他掀帘,躬身道:“小公子请先下轿,有些人需要处理一下。” “哦。”徐禾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慢悠悠走下来,边吐瓜子壳边看戏。 土匪们本来,眼里只有钱财。 直到轿帘掀开,瞬间,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大脑一片空白。 圆润的指甲,葱白的手,细嫩的腕,秀美温柔仿佛轻易可折断。 红裙曳过草地青青,而青青草地上石榴红滚边也款款拂过人的心。 腰肢纤细,往上是优美的脖颈,青丝垂落至腰间,无任何珠玉相饰,已惊艳无双。 美人磕着瓜子,红唇贝齿若风月的邀请,眉甚远山,眼睛如墨,在山林官道错落有致的阴影里,一个抬眸。 他们愿意把命给她。 徐禾吐出瓜子壳,对于一群表情沙雕、身体僵硬的土匪表示有点嫌弃。 啧,就这些人为祸平陵县多年? 平陵县以前的知县战斗力那么低的么,居然搞不死这么一群二十一三体综合征患者。 许久,山匪中的大当家气越喘越粗,硬生生红了眼,“这回财留下,人也不能放过!” 其余二当家三当家也都点头,脑子里被活色生香占据。 徐禾:“” 默默又磕起一颗瓜子 沙雕。 护送他的侍卫都是薛成钰亲手所选拔的,皇城内训练有素的御林军。 对付这么一群只靠蛮力和人多的土匪,游刃有余。一阵沙土飞扬后,骨折声、尖叫声,声声刺耳。 待沙尘落尽,一众土匪杂七杂八横到在地上,面色惨白,痛不欲生。 而为首的几位当家则被侍卫死死押着,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徐禾,眼里尽是惊恐。 吐出最后一口瓜壳。 徐禾拍了拍手,走上前来。 大当家吓得屁滚尿流。 徐禾比较感兴趣的是:“你们打劫的事前都不放两句狠话么?比如什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这种。” 大当家根本就不敢回他的话,美人再美,都没有命重要啊。 徐禾笑了一下,旁边的侍卫长过来,问他要如何发落。 这还要怎么发落。 徐禾看了眼天色,还早,这里离平陵县也非常近了,轻描淡写道:“捆着吧,送牢里。” 隐隐约约听到侍卫对徐禾的称呼,大当家眼珠子瞪得笔直,下巴都快要掉地上! 满脸的不敢置信和惊恐——小公子???公子???男的??? ——这种惊悚的认知,硬生生把即将被关押入狱的惶恐都压制住了。 * 到平陵县的时候是下午,日头正辣,暑气腾腾。 知县府前,一堆人推推攘攘,踮起脚,顶着大太阳往街尽头看。 直到一顶华贵的轿子慢慢驶来,所有人脸上的神情变得紧张、兴奋、忐忑,这位知县是从京城里来的,身份被上头压了下去,他们也不知道,但绝对不是寻常的贵人,毕竟京城二字就已经让他们敬畏不已,那可是天子脚下! “快快快,来了!来了!” 手举鞭炮的人一点火引,然后甩开,瞬间鞭炮轰啦响,噼里啪啦、好生喜庆。 徐禾到知县府前,差点被那烟味给熏得不敢下轿。 他有点惊讶、难得的也有了一丝紧张,感觉自己责任还是蛮大的。 犹豫了会儿,徐禾掀帘下轿,衣裙落地,美人若玉砌雪雕,瞎了一干知县府前兴高采烈群众的眼。 鞭炮烟尘落尽。 为首的师爷、衙役,傻愣着眼,等了很久后,声音颤抖:“姑姑姑姑姑姑娘,知县大人在何处?” 徐禾就知道会遇到这种操蛋的事,冷着脸,用少年音道:“这不就在你面前么。” “” 咚。 是有人晕倒过去的声音。 * 新官上任,徐禾还是很有工作心的。他在书房,拿出账本,清算平陵县历年来的账目开支。 算完之后,抬起头来,一脸血:卧槽!这地方怎么那么穷! 是真的很穷,修个坝的条石木桩都买不起。 为什么为那么穷啊? 治水修坝本就是古代农业的一件大事,朝廷基本每年都有拨款下来,虽说这里山高地远的,也不至于一分钱没分到吧。他不信邪,又翻了翻账本,最后得出结论——锦州的河道总督、是真的、一分钱、没给平陵县。 他从桌子里找到了近一叠前任知县上报给锦州知府的信,信里也有询问和催促,但要么就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要么就是敷衍了事说朝廷的拨款还未下来。 “没下来你个头。” 徐禾拿着笔,他心里有股火,但不能发。冷静下来后,按照流程,仿照前任知县的信,他也用自己歪七歪八的字迹写了封给锦州知府,他想把言辞弄得冰冷严厉点,但有限的文化水平遏制了他,只能让他把大概意思讲清楚 不多时,小厮端着饭菜上来了,他战战兢兢把案板放在桌上,声音颤抖:“大大大、大人,该用膳了。 徐禾把信包好,也有点累,低头一看饭菜。 哟,青菜,桔梗,馍馍,少的几不可见的肉沫。 可以的,跟大昭寺上的素斋有的一拼了。 徐禾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默默地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根本就不敢和他对视,吓得差点跪在地上,继续颤抖:“大大大、大人” 徐禾被他逗乐了:“你们平陵县是不是说话都要那么结巴一下?” 小厮一头雾水,话都不敢说了。 徐禾对他一直不看自己跟避洪水猛兽似的,有点不理解,但也不想欺负小朋友,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松了口气,忙推出门外,帮他掩好。 他一出书房门,瞬间被暗处一群人围了上来,紧张兮兮,叽叽喳喳。 “如何,大人表情怎么样?” “有没有当场摔盘子?——这位大人从京城来的,吃惯了山珍海味,指不定以为我们实在怠慢他呢。” “怎么样怎么样!” 小厮吞吞吐吐,红了红脸,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一直低头,没敢看知县大人。” 瞬间遭了一群人殴打。 “要你小子有屁用!” 不过他们稍一回想乍见知县大人时的无边春色容光,也觉得,真的,不敢直视。 第二天徐禾起的很早,山匪的事情可以延后处理,但堤坝之事必须先在解决。不然越拖,造成的伤害越大。 他叫上人,去修坝的地方,进行地质勘查。 他叫来此地的河道史,询问了一下修坝历年来的工况,河道史是一个面白的小生,初一见徐禾愣半天,好久才反应过来,全程低头不敢看脸,默默回答了。 水的流速、岩石的硬度、河床的厚度,徐禾拿出纸和笔,记录下数据,回到知县府的书房,他就开始忙起来了。 为保证水坝不会连着整个周围的岩体一起被冲走,设计大坝时,要考虑的因素很多,防止它滑动、倾覆、浮起,计算刚石受力平衡。 耗费一夜,画完一张受力图后,徐禾算是明白平陵县为什么水灾频多——防渗体破坏的太严重,石堆渗流沉陷太厉害。 他将一切推翻,只留下最基本最基础的数据,扯出另一张稿纸,开始自己设计堤坝。 知县书房里的灯又亮了一宿,府衙内人人心惊胆战,面面相觑。 “这位爷,今天在县里逛了一圈,是被我们穷怕了么?” “别不是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吧。” “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还、还是算了吧。要是大人正在哭就不好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个美人知县来这,估计也只是一时的功夫,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指不定是专门下来受苦的,做不得事。而且那么多年,他们对能干事的知县,也不抱什么期望了。 没了薛成钰在旁边监督,徐禾久违地体会到了通宵的快乐。 当然通宵一时爽,第二天就是生不如死。他困得要死,还要强打精神,出门,随便拦了一个人,眯眼一看,居然就是这府上的师爷。 师爷本来只是路过,毕竟县令府就那么点屁大地方,谁料忽然被人叫住。 少年的声音微有倦意但非常好听。 他顺着秋日里微凉的晨光望去,长廊尽头、檐角下,初来乍到的知县大人修长而白的手里捏着张纸。 平陵县寡淡黑白的建筑里,他石榴红裙艳艳夺目,成了最鲜明的一笔。 徐禾忍着哈欠,把手里的稿纸交给师爷,想了想,嘱咐道:“把这个交给河道史,有什么不明白的,叫他今天晚上再来问我。”可能要睡一天了。 师爷失魂落魄,接过纸,久久不能出声。直到年轻的大人重新合上门扉。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嘀咕:“什么东西,这位知县大人别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他低头,看图纸,整个人惊愣原地。上面的每根线条都笔直,一个大坝的雏形,而旁边,尽是密密麻麻地他看不懂的符号,但从上面,能体会到设计人的良苦用心。 秋风起,掀起他心里的骇浪滔天。莫大的激动和震撼。 平陵县,不,是整个锦州,要变天了。 第43章 前往锦州 徐禾一觉睡到晚上,出来的时候还神采奕奕的, 逮着个小厮问:“那姓李的河道史过来了没?” 河道史大人不姓王么? 小厮微愣, 见到徐禾低头, 默默道:“回大人, 没有。” “这样啊?” 徐禾挠挠头, 有点惊讶, 他那一串乱七八糟的阿拉伯数字这人也看得懂, 没有丝毫疑问。 太厉害了吧。 不过他刚醒,不太想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肚子有点饿了,就又回书房吃了点饭菜。 吃着吃着, 外面忽然就轰隆一声, 响起了雷声。 电闪雷鸣, 秋雨潇潇, 窗户未关,长廊上的冷风便参杂雨滴,扑面而来。 徐禾吃饭的筷子顿了顿,平陵县大坝刚崩,水线好不容易落下, 如今这一场暴雨, 怕是会坏事。 果不其然,半夜的时候,师爷就冒着雨推门而入, 面色惊恐:“大人, 杏石村被淹了!” 杏石村是平陵县地势最低的一块地方, 离崩堤很近,幸而村中百姓们前几日就已被疏散到了较高的山坡上。 这一回只是加重了灾害,并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徐禾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山顶。 浑浊的河水,形成高墙,越过堤坝,在暴雨中飞旋翻涌,呼啸声响彻嘶鸣。淹了人家百户,各种锅碗瓢盆、倾倒的树木浮在水面之上。 一片狼藉。 雨不停歇。 徐禾后面站着一堆人,是杏石村的村民。孩子嚎啕大哭,衣衫褴褛的妇女低低啜泣,剩下的杏石村的男子们都面色铁青,看着下面。 大水淹了田亩、淹了房舍、淹了他们活命的路。 师爷在旁边还为徐禾高举着伞,平陵县天灾人祸不少,到现在他都快要麻木了。 叹息悲痛也没用,锦州那边是不给任何回信,下拨的金钱一年比一年少,还能如何。 雨声、洪水声、哭啼声,让徐禾的心情一分一分冷了下来。 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徐禾回头,就见平陵县的河道史正高举着图纸,气喘吁吁往他这边跑来。 “大人——!” 他衣服头发全被打湿。 徐禾转身,青色蓑衣下衣裙是天地间唯一亮色:“什么事。” 河道史气喘吁吁,指尖发白地捏纸,说:“我认认真真把您的思绪和想法,全部重新梳理了一遍,告诉了水利部众人。”天知道他拿到这张纸时,内心的震惊和惊喜。 他深呼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可他们都不同意,他们觉得您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又是自京城来,不懂民生疾苦,一切都只是纸上功夫、不切实际的想法,做不了真。” 他目光清正,望着徐禾:“但是,我相信您——刚刚暴雨前,我才做完调查,定桩木已经腐朽,堤坝缝隙越来越大——明日起,我将按照您的设计和想法,一切推翻重来。” 顶着所有人、反对的、不同意的意见 所以你就是过来表忠心的。 徐禾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他抬眼望了锦州的方向一眼,心里的烦躁也慢慢下来了,道:“先引河截流吧,这也是一笔工程。” 而平陵县,穷得连他预算的十分之一的钱都没有。 “至于你说的那些人。” 徐禾的手指轻轻推开师爷为他挡雨的伞,自山坡上往下望。 天是青的、地是黑的,大雨滂沱、洪水翻滚,苦厄众生浑浑相里,他的衣裙是唯一的亮色,红若斜生的蔷薇,燃得灼伤人眼。 斗笠之下少年的眼眸黑至极也冷至极,从袖子里拿出纸,拿出笔,杀气腾腾:“那群老不死,再敢多说一句,就拿他们来填河。” * 徐禾这一回难过得很认真,他脑子里全是,刚到杏石村时一个抱着死婴哭啼的妇女。 她声音沙哑而凄厉,声声泣血说着生平事,丈夫被淹死了,公公婆婆被土匪杀了,如今孩子也没了。她肤色蜡黄,在一道如银蛇劈开长夜的闪电里,扯着他的衣袖,哭着说:大人您说这世道怎么那么不公平呢。 这世道怎么那么不公平呢。 徐禾被她看得,又冷又怕又涩。 刚到平陵县的第三天,他就做起了噩梦。梦里一直是那个女人的眼,空洞的绝望的,像河水里溺死要拖人下水的水鬼。 一觉醒来后 心情没那么压抑了。 徐禾烦躁地抓抓头发,“妈的,这都是什么事。” 他果然是来这地方受苦的。 县衙里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屏气凝神,不敢吭声。 徐禾将手里所有的能动用的钱都用到了修坝的事上,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送往锦州去的文书同样石沉大海,没有回信——明明白白的贪污和拖欠,一个理由都不给。 等了半月。 这半月里他一直在堤坝上,观察修坝进度,几天没吃好、没喝好。 娇生惯养那么久,难得一回奔波操劳,徐禾心里一肚子烦躁,而那锦州知府还给他这态度,他要气炸了。 ——可以呀,不回信是么,那我堵到你府前、看你还理不理人! 他对锦州那河道总督已经失去了耐心。 趴在桌子上,徐禾认认真真重新写了一封信。 这一封信,直接送往京城。 后几日暴雨停歇,修坝之事进行地也挺顺利。 徐禾抽空,去走访了平陵县的几处村庄,一进屋,腐烂潮湿的气息便传来,村民们对他的印象从这几日慢慢改观,本来敲锣打鼓以为迎来的是个草包美人,没想到是救命的活菩萨。 他们拿出家里仅剩的几个馍馍招待徐禾,见他衣着富贵,还拿帕子擦了好几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去。 徐禾接过,吃着,平静笑着问了些问题。 等出门,没几步,他就忍不住,跑到没人的地方吐了起来——哇!那馍馍已经发馊了吧!什么破味道啊! 一直从京城跟随他到这里的侍卫大哥,忙给徐禾递上帕子,刚毅的脸上微有不忍,“小公子,您没必要那么累着自己。” 他刚被拨到徐禾身边时,对徐禾的印象,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因为对镇国将军的敬仰,所以对保护徐禾之事也并不排斥,但到底心里有些轻视。如今相处下来,看他在平陵县的所作所为,那种轻视反而变成了震撼和心疼,震撼他在水利河道上的造诣,心疼他受这人间疾苦。 这位小公子在京城时,少年得意,风华正盛,哪受过这等委屈。 徐禾拿帕子擦嘴。 越想越被锦州那群人气得跳脚。 操,等着。 格老子的:“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去锦州。” * 平陵县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夜里,他将事情简单跟师爷交代了一下。 人近中年的老师爷,从他手里接过账本,沉默了很久。 徐禾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道:“以前的知县就没想过越级上报么?把这账本一交上去,上面就知道锦州出了问题。” 师爷的眼角微微有水光,长叹一声,道:“大人,您想的太简单了。且不说买材料、招人工都可以虚报价格,光是平陵山上的土匪,就是横在路中央的大祸,无论拨了多少,都可以推卸给山匪拦截。这账本报上去,保不准还会被人污蔑作弄假账呢,更何况,锦州的那位河道总督,是京城的某位大人物的亲侄子,这事,难啊。” 一盏纸灯笼在秋风里摇曳,淡雾蒙蒙。 徐禾扭头。 这贫苦破旧的山县,需要斩断腐烂的根源,才能获得新生。 他去锦州带的人就两个,一个是县衙里的账房先生,一个是薛成钰派到他身边的侍卫。 账房先生兢兢战战,想破脑袋都不知道,为什么徐禾要带上他。他这辈子还没踏出过平陵县一步,在马车上坐立难安,恨不得把自己缩角落里,不让徐禾看到。 徐禾带上他是图个方便,进锦州城的手续、文书,还有见知府的流程他都需要个较为熟悉的人在身边。 师爷给他推荐的便是他。 “你怕什么,锦州有老虎会吃了你么?” 徐禾有点无语。 账房先生,姓王名生,王生不敢直视徐禾,吓得两股战战:“不不不,不是,大大大大人,我就是第一次去锦州,有有有有、有点紧张。” 笨蛋。徐禾学他说话:“是是是、是么?” 王生:“” 大概是平陵县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他待了大半月,马车进城门时,从帘子外看锦州,徐禾硬是从白墙黑瓦、小桥流水里看出了阜盛之地、富贵繁华来。 锦州楼阁不高,但精致秀雅。 第44章 公孙鹤 马车入城后,徐禾先找了个酒楼歇息。 文书已经送到了锦州知府那里, 不过近日知府大人很忙, 要等有空才能抽出时间来见他。 王生说这些话的时候, 时时刻刻注意着徐禾的神情。 大人稍微脸色一不爽他就会闭嘴。 但难得的, 徐禾从头到尾听完, 面无表情, 什么意见都没有。说了句“先住下”就没话了。 王生提到嗓子口的心落了回去。 他怕徐禾怕得很, 原因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这位大人在平陵县怼水利部那群人时太森冷了吧。拿去填河这种威胁,简直可以做噩梦。 徐禾进酒楼时,不小心被门槛的一处铆钉扯住了裙子, 有点郁闷地弯身去扯。 他心里抱怨, 这裙子就不能做短点么? 而这在酒楼所有人眼中, 却成了一道美人扶裙的风景。 石榴红的长裙明艳, 而金色滚边灿灿,质料尊贵,修饰风雅。美人俯身,如水的黑发流过精致的锁骨,修长的手指拾起柔软的衣摆, 秋日浅浅的风里, 自有春晓折花的情致,婷婷悄悄。 于是众人惊艳之余,纷纷猜测——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当然徐禾不会知道这些。 他在酒楼一楼, 点了一个荤菜、一个素菜、一碗汤。真的平陵县呆久了, 他花自己的钱都花的非常节俭。也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 他夹起一筷子白菜, 还没放入口中呢,一道阴影就覆盖上来。 徐禾手腕一顿,继续把白菜塞进嘴里,抬头。 就见一个浑身上下写满富贵的公子哥,手里拿着把折扇,笑眯眯地在他对面坐下。 “姑娘,这里没人吧。” 姑娘。 王生:“”心里疯狂祈祷,大人不要发怒不要发怒不要发怒。 可能是他的虔诚感动了上天。 徐大人真没发怒。 徐禾把白菜咽下,喝了口水,理都没理这个富贵闲人。 折扇小哥只当她默认,心满意足地坐了下去,他对徐禾一见钟情,情人眼里,美人做啥都好看,吃饭都吃的非常与众不同。 当然,他坐这来不可能只甘心于看美人吃饭,于是笑呵呵问:“姑娘哪里人氏?可是第一次来锦州?在下姓公孙,名鹤,锦州当地人士,若是姑娘初来乍到,我可以为姑娘引路。” 徐禾都懒得去纠正自己的性别,毕竟一个男的穿裙子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事。就当个哑巴吧,听这人瞎逼逼。 王生看得汗涔涔,这过来搭话的公子,看他的衣着打扮在锦州就不是寻常人,惹不起惹不起。 少惹一个是一个吧,忙帮着徐禾回答:“回公子,我们自平陵县来,是第一次锦州。” 公孙鹤愣了半天,硬是没从脑子里想起平陵县是什么地方——锦州有这个地方么? 小厮非常贴心,悄悄在他耳边道:“公子,就是那个最边上的穷乡僻壤。知县不作为、水灾频发的破烂地方。” 公孙鹤终于有了点印象,不可思议,那破地方居然还有人住? 但他还得硬着头皮搭话,“哦哦哦,我知道平陵县,我以前还去过那里呢。那地方虽偏远,但风景却是不错,想来也只有那等山杰地灵的好地方,才能养的出姑娘这般滋润的女儿家来。” 他很满意自己这一番话。 “”徐禾,山杰地灵? 怕不是个瞎的哦。 王生用手擦着汗,继续笑:“哈哈哈,是、是么。” 公孙鹤见美人桌上点的菜肴,简陋到他都心疼,“姑娘是因为大水,才到锦州来的么?” 他想找一些共同话题,“我也有听闻平陵县的事——知县丝毫不作为,有这么一个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父母官,年年灾害不断,也真是难为你了。” 徐禾的筷子差点没夹住菜。 王生捂住自己的心脏才没晕倒。 徐禾抬头:“你说什么?” 再给老子说一遍。 徐禾的声音很清很脆,却是少年音无疑。寻常人一听可能会发现不对劲,但公孙鹤被灌了迷魂汤,只觉得美人声音如珠玉落盘,悦耳动听。 他以为自己说话说到了点子上,小美人被迫背井离乡,想必对家中的贪官是一肚子怨恨。 他用尽了肚子里的墨水,道:“姑娘莫气,莫气,到时我就去赠他一块匾,就书四字天高三尺”他话突然一顿,看到徐禾的饭碗已经见底,眼一亮,献殷勤地机会到了,起身,“姑娘稍等。” 徐禾满脑子还是“天高三尺”,一头雾水什么玩意,他看向王生,“他啥意思?” 天高三尺,那就是刮地皮刮了三尺,骂你贪得太厉害呢,但他能这么说么,这么说了怕是不得安生了。王生擦汗道:“夸您的话,夸您的话。” 徐禾:“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公孙鹤拎着一壶酒又回来了,继续道:“然后给他书上那么两行字。一杯美酒万人血,数碗肥羹万姓膏,这等奸人注定是要遭报应的。”后头小二又喊了他一声,公孙鹤记起还有一叠糕点,他要亲力亲为,为美人奉上,于是又喜滋滋,“麻烦姑娘,在稍等一会儿。” 他走后。 徐禾:“” 王生:“” 徐禾朝王生勾了勾手指。 王生面色发白凑过来。 徐禾直接一个爆栗打他头上,“卧槽,你还说他不是骂我来着。” 徐禾气疯了,“这小子居然作诗来骂我,啥玩意儿,谁还不会做个诗啊。” 想了想,操,他好像真不会做。 妈的。“呵,这年头谁还动嘴皮子啊。” 徐禾转头对侍卫道:“等下你就给我把这小子收拾一顿。” 侍卫忍笑:“是。” 王生:“”他这都遭的是什么孽。 第45章 京中贵客 王生口干舌燥,绞尽脑汁劝道:“大人别气啊, 这人啥都不知道, 尽瞎说的。你若是贪官, 那整个长乐都找不出清官了!您宽容大量, 别跟他计较啊。”他心里苦, 哎哟我的大爷, 你出门就别再惹事了吧。 徐禾冷笑:“不知道还瞎逼逼, 那更要揍了。” 王生:“” 公孙鹤端着一叠点心上来,摆放桌上,非常温柔地挽起袖子给徐禾倒酒:“姑娘来锦州, 有去处么?若是没去处, 可先到我府上歇息一两日。” 徐禾低头, 面无表情。 王生要急疯了, 拼命在桌子底上扯徐禾的衣袖,汗涔涔地使眼色,就怕这位大人当场掀桌。 徐禾被扯得烦躁,什么鬼,他看起来像那么暴躁的人么? 放下筷子, 冷漠起身, 一字未留。 公孙鹤本来还想挽留,但徐禾起身时那冷淡的一眼,硬是把他惊艳得呆在原地, 什么话都忘了。小厮推他, 他才慢悠悠回过神来, 嘀咕了一句:“这姑娘天上来的吧。” 徐禾是真想把公孙鹤吊起来打一顿,教他好好说话。 但他晚上还没来得及下令,就得到了知府的邀约。 听到消息时,徐禾一愣,居然那么快。 知府门前灯火通明,非常喜庆,而侍卫和王生都被拦在府外,不得入内。知府的一位家仆引他到一间客房先做休息。 家仆在直视这位年轻大人的容颜后,原本的轻慢态度都收敛了几分,他心里有颇多疑问,比如为何要穿个裙子,但没敢问出来,只道:“知县大人,请稍等,胡大人在前院迎接贵客呢。等宴席散了,自会来接见您。” 徐禾疑惑:“什么贵人?” 家仆道:“奴才也不知。” 等家仆走后,徐禾坐在桌边,吃了个梨子。 吃完梨子只剩核,徐禾又觉得肚子饿了,隔着墙传来前院的酒肉香,更勾的他饥肠辘辘。 前院热热闹闹的,还有女子的轻声低笑。 歌舞声、丝竹音不断。 趴在窗边,徐禾生无可恋望着前院:“什么鬼宴会啊,太瞧不起人——”他口里最后那个“了”字,硬生生地收回了肚子里。 因为一柄刀,直接驾到了他脖子上。 映着寒光,刺到人眼中,而森冷的凉意从脖子上传来,同样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个狗官在哪?” 徐禾:“” 这一刻他脑子里倒不是被劫持的惊慌失措,或者对性命的担忧——他只觉得,这穿越一遭还能遇到这样子的刺客桥段,也是挺难得的。 等刀稍稍靠近皮肤,这份心思他就消了。 ——艹好痛。 刺客的声音寒刺骨:“在哪?不然我杀了你!” “” 徐禾:气得肝疼。 卧槽兄弟你是猪吗! 没听到前院那么响的声音? 竟然在办宴会,那知府肯定就在宴会上啊! 吃饱撑着跑到后院来挟持无辜少年干什么。 妈蛋,你这点智商当什么刺客啊回去种田吧! 尽管内心已经化为暴躁老哥,但徐禾表面上还是很冷静,右袖微动,从隐藏的袋子里里滚出一个小盒子。 他垂眸,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肤白如雪,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楚楚。 刺客是个冷血无情的刺客,丝毫不被打动,只是稍微分了会儿神。 但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 手腕上忽然传来细密的痛,细密却不轻,他手一抖,手里的剑就落到了地上。 徐禾伸脚,将那把剑踩住,艳艳红裙遮住了剑的寒芒。 盒子的出发孔抵上刺客的头,徐禾面无表情,冷声道:“前院。滚。” 刺客:“” 他低头看手腕,什么东西擦过腕骨,刺穿血肉。 内心的惊讶还没浮上脸,就被徐禾接下来的三个字给弄的一头雾水。 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徐禾只对他说了这三个字,砰地一声,就关上了窗。 如果这刺客是来寻仇的,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冤有头债有主,他就是过来要个钱。 不瞎掺和。 谁料,半响,那刺客却没有走,呆在窗外。 磨半天,问了句:“姑娘也是在这府里,伺机而动,准备杀那狗官的么?” 徐禾从地上捡起那把剑,他对这些冷兵器还是蛮感兴趣的,手指刚扶上剑芒,冷不丁就听到那傻逼刺客的问题。 笨蛋,徐禾存心膈应他道:“不,我是自愿呆着这里的。” 刺客一呆,不明白她的意思,自愿呆在这里? 室内烛火微微,窗上映出她抚剑的身影,长剑如虹,美人如玉。 忽而他的喉咙一干,道:“姑娘是受那狗官威胁,不得已住在此地的?” 牛批。 徐禾:“是呀,要不你救我出去。” 可兄弟你剑都拿不稳。 美人清清冷冷带嘲弄的声音,隔着窗,隔着夜色,把他逼得手足无措。 刺客闭了下眼,然后道:“我会救你出去的,等我。” 一字一句,异常慎重。 他已经自动帮徐禾脑补了一出苦情大戏。 徐禾:“” 等了会儿,他再推开窗,刺客已经不在了,他自始至终都没看清他的长相。 迎着夜风,徐禾的表情有点抽搐:“这哥们,怎么个想法?” 在房里有些闷,徐禾干脆出去透气。而不多时,知府府衙中的侍卫便举着火把急匆匆赶了过来,见他,微愣过后问道:“姑娘可又见到闯入府上的刺客。” 又是姑娘。 徐禾的手正触上一朵花,回答他:“若是见到了,你们也看不到我了。” 侍卫:“打扰了。” 还没走几步,侍卫忽然又转头道:“姑娘一个人出现在此地,是从前院过来,找不到路了么?” 前院。 那朵花在他指尖散落。 徐禾迅速接受了姑娘这份称呼,在月色下,微笑,“是呀。” 他到了前院,找了处位置坐下,毫不客气地就要动筷子。还没来得及常第二口,手腕就被人狠狠握住,手一抖,小块肉掉了下去。 他仰头,迎上的是女人戾气十足的眼。 女人的声音也尖锐得吓人:“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都什么时候了,宴会都快散了!花了那么大的钱请你们楼的姑娘来是看你们吃的么!” 徐禾:“”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呢。 那女人的脖子忽然就被人从后勒紧,眼珠子一翻白,晕了过去。被扔到一旁。 月色下,走过来的是一个英俊的男子,黑衣隐于夜色,脸如雕刻般有棱有角,剑眉星目。 黑衣男子目光看着他,震惊半天,蹦出来一句:“姑娘,你跑出来了?” 徐禾:“???” 等等,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啊。 刺客惊喜道:“姑娘,你也是终于忍不住了要动手了是么!” 想起来了,徐禾微不可见抽了抽唇角:“是你啊。”老哥。 刺客只感觉眼前美人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赏心悦目,声音也与寻常女子不同,意外地好听。 他积极道:“我刚刚到处查探,弄清楚了,等下这狗官就要经过此处。我们可以躲在暗处,待他过来,再暗杀他个措手不及。” 徐禾想了想:“大哥,你是第一次当刺客吧。” 刺客兄,脸一红:“嗯,第一次。” 你这什么表情。 徐禾叹口气,手指一指院子的墙角:“你先去那里躲着吧,他稍后不可能单独过来,你碰不到他的。”毕竟就你那三角猫功夫。 见刺客若有所思,徐禾又直白道:“我的暗器也不可能借你,你死心吧,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他要怼的人是锦州的河道总督。 刺客果不其然,神情黯淡了,欲言又止。 但脚步声已经从外面传来。 听声音,果然人不少。 刺客神情一愣。 徐禾冷静地坐下,尝了口菜,冷漠道:“你走。” 他大不了暴露身份,说饿极了,出来吃点东西。 * 宴会已经进行到尾声。 却是要转移场地。 锦州城的知府笑得憨态可掬,油光满面的脸上,满是殷勤:“世子来锦州,那必不可错过的,就是我府上的晩林香玉了。”语气意味深长,“只是入那晩林香玉之前,世子还是选一位女伴为好。” 旁边是锦州的一干亲近大臣,也都笑得暧昧非常。 “是呀,若无女伴,那真是浪费晚林这处地方。” “我们今夜,专门请了酒楼里的姑娘来,环肥燕瘦,任世子挑选。” “对对,世子若是有喜欢的,送上京城也无妨。” “这样呀。” 那么急着送死么 他语气拖得很长,沾点笑意,平白就添了几分风流。玉色的衣角掠过青青草地,银色锦绣暗光流转,红唇勾起,薄得如一柄刀。 一群盛装打扮在前的莺莺燕燕瞬间羞红了脸,低头顾盼,候君采撷。 只是这位京城来的世子。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 碎了一地的芳心。 惊了一众的官员。 “世世世、世子,当真一人不选?” 从前院绕假山,过门扉。 玉色衣袍的世子,人也如玉,笑吟吟,“选什么——” 他的声音最后戛然而止,在推开门时。 看到桌前静坐、举箸作食的红裙美人。 一惊一愣只在瞬息之间。 随即他笑了笑,语气听不出情绪:“选什么,我的卿卿不在这等着我么?” 众官员:“——?!”世子什么时候带了女人进来。 同样的,本来以为也就是暴露个身份的徐禾,在抬眸看到步惊澜的时候。 吓得眼珠子都要掉了,筷子卡在了唇齿之间。 步惊澜上前,挡着所有人,抽出徐禾手里的筷子,弯身,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凑近徐禾耳边,脸上笑意温柔,声音却降了一个度,冷冷的:“稍后别出声。” 徐禾:“” 步惊澜起身,修长的手指轻柔抹去徐禾唇边的油渍,似笑非笑道:“卿卿,稍后我们去个地方,好么?” 徐禾:…… 第46章 凭什么 徐禾一脸见了鬼,什么玩意。 他张嘴, 刚发出一个“你”, 嘴唇就先被步惊澜一根手指轻轻点住。 食指长而冷, 堵住他后面所有的话。 后面赶过来的官员们, 见二人如此亲密的举动。 目瞪口呆, 眼珠子掉一地。 红裙美人神色莫名, 他们还未看清, 就已被世子殿下的背影挡住。 步惊澜笑得珠玉生光,“卿卿可是等急了,恼我了。” 他含笑, 借着为徐禾将发丝别到耳后的动作, 靠近, 声音冷而淡:“听话。” 徐禾:操, 兄弟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他被喊了那么多句姑娘,却是第一次真被当姑娘对待。 从头到脚别扭的要死,往后退了退,侧头。 而步惊澜的手刚好将他耳边的一丝黑发拈起。 清风明月下,美人的这一番作姿倒像是欲说还休。 知府愣愣地, 看到这红裙明艳雪肤花颜的美人后, 也终于知道世子为什么刚刚一人不选了。有这等绝色在前,胭脂俗粉算什么。 他吞了吞口水,但时间也不早了, 催道:“世子竟然带了人进来, 那么我们也赶快走吧, 就不要在此地耽搁了。” 步惊澜笑吟吟扶起徐禾的腰,“嗯。” 他在所有人看不到的暗处,手指一笔一划,在徐禾的手背上,写下了一个“杀”。 森然冰冷。 徐禾一愣,这一愣时,已经被步惊澜扶了起来。 杀?什么意思?——他不从就杀了他,好吧,这不可能。 徐禾起身,再看一众锦州油光满面的官员时,心思电转—— 瞪大眼,回头看步惊澜。 而玉色衣袍的男子只是在月色下,朝他微微一笑:“怎么,见到我,欢喜疯了?” 徐禾心里惊讶,所以对这种调笑般的语气也没怎么在意。 步惊澜来锦州是过来杀人的? 杀人,调查贪污? 怎么那么巧。 徐禾越想越觉得步惊澜这人心思还挺深的,只用一个字,就成功地让他陷入沉思、闭了嘴。 锦州知府在前引路,边走边视线,悄悄瞥徐禾,这一路这位美人冷着脸不发一言,他犹豫了会儿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初到锦州,有些水土不服。” 步惊澜替他笑答:“也不,卿卿只是害羞罢了。” 徐禾:“” 操,什么狗屎玩意。 锦州知府擦汗:“这、这样啊。” 前往晚林的一段路,到了府后的山上, 这里草木葳蕤,郁郁葱葱。 锦州知府绞尽脑汁想着话题:“世子第一次来锦州,就赶上秋季,也是命里安排啊。往年锦州都是秋季最为热闹,晚林的红枫都开了,温泉美酒、枫红如火,也算天上人间。” 步惊澜垂眸,手指拨弄徐禾的长发,笑意款款:“嗯,我很期待。”他话又一转,道:“我入锦州,一路所见阜盛繁华,想来也是多亏知府大人操劳了。” 胡大人愣是没想到步惊澜会夸到他,一下子眼睛都笑成一条缝,“殿下过誉了,这些都是小官应该做的。” 步惊澜笑意微凉。 到了晚林。 晚林内,红枫如火。 艳若锦缎,铺成一地。 山上缓缓流下山泉,在不远处凝聚成潭。 衣着素雅的侍女半跪于地,高举长灯,照亮枫林尽头的一个山洞。 山洞一人高,里面黑黢黢,没有光。 锦州知府在前摆手,“世子,请入。” 步惊澜微微笑,拉着徐禾的手往前。 侍女一袭青色暗花细丝褶缎裙,笑涡红透,为他们引路:“世子,姑娘,洞里有些黑,路滑小心。” 洞里路是有些滑,泥土沾了水。 徐禾一进来就觉得闻到了熟悉的香,暧昧的,怪异的。 他在暗处悄悄扯动步惊澜的袖子。 步惊澜偏过头,听他说。 徐禾道:“这香,我在那个洞里也闻到过。” 步惊澜一愣,然后轻笑了一声,也低声道:“嗯,我也觉得有几分熟悉。” 入内后,真别有洞天。 玉做的长桌横拦半个殿,地上绮丽锦毯铺成,脚踩上去,无声。 碧玉高树上夜明珠,荧光辉辉。 半露酥胸的娇俏女子们,静候每个椅子旁,指甲粉色圆润,与酒樽同色。 只是一道之隔,从阴暗潮湿的甬道走出,便见玉桌、碧树、美人、酒樽,活色生香,富贵人间。 锦州知府面有得色,暗暗观察两人的表情。 只见那红裙美人黛眉一蹙,竟是别过头去。 知府一愣,不明白, “姑娘这是” 步惊澜看了椅子边的女子一眼,笑道:“哦,我家卿卿闻不得酒味。” 锦州知府后知后觉,忙叫他们旁边的倒酒女子退下。 徐禾不是闻不得酒味,他是闻不得这里的香——什么破味道,只想打喷嚏。 他忍着有点难受,忽而一只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鼻子。 绣暗色祥纹的玉色衣袖滑凉,步惊澜身上那种独有的奢凉沉沉近酒的气息,一下子掩盖过催情般的香。 他揽着徐禾的腰,坐到了最上方的位置,在别人看来极其亲昵地对徐禾道:“好点了么?” 好个屁。 徐禾没忍住,还是打了个喷嚏,就打在了步惊澜的掌心。 步惊澜:“” 徐禾捏着鼻子,嗡声道:“我要出去。” 步惊澜不动声色收回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袖子,慢条斯理擦拭手指,语气听不出喜怒:“出去?你要去哪——这地方哪处没这味道。” 在外人看来,这两人是闹别扭了。 一众官员刚刚落座,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劝。 徐禾真是被这香味呛得不行,一开始还好,呆越久越无语。妈蛋,快呛处眼泪了。 他捂着鼻子,眼睛微红。 这模样,把在座的官员们看得心都碎了。她眼里的光仿佛能在心头刻下伤痕。 锦州知府擦着汗,招来一个侍女,说了什么,然后对步惊澜道:“世子别气,这位姑娘闻不得酒味,也不是她的错。而且,让这位姑娘出去吧,这洞里也是有没酒味的地方的。” 知府使了个眼色,侍女忙走上前,挽着徐禾的手臂,软声道:“姑娘来,我带你去。” 徐禾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呆。 转身就走。 众人就见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脸上笑意冷了下去。 世子殿下举起酒樽,衣袍与肤色相融,声音冷漠:“走了也好,麻烦。” 众官员:“” 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只是其中,却也有人悄悄地把目光望向了徐禾离开的方向,心痒难耐。 * 徐禾被侍女带入了另一个山室。 这里没有任何味道,酒味,香味都散了。 山室中央有一方温泉,冒着热气,浮散空中。 侍女走后,徐禾坐下,他四处打量着这里,发现山壁上好像有画着什么东西。 靠近一看,线条虽然粗糙,但很明显是一男一女,姿势各样。 徐禾:这是春宫图? 他的三观都被刷新了,忙转头,不去辣自己的眼睛。 什么白光刺了下眼,察觉温泉有些怪异,徐禾上前,近看才发现,这温泉的周围都不是普通的岩石。 倒像是,像是一块镜子,能把水中所有东西倒映得分分明明。 这温泉一看就不是一个人泡澡用的。 徐禾面色有点古怪,默默地把手从这水里抽了出来。 这知府是真的会玩。 徐禾透过温泉底下明镜般的石头,能看到自己。因为嫌麻烦,所以头发他只用一根红色带子束起在身后,长发及腰,又穿一身裙子。 怪不得那么多人喊他姑娘。 这种全世界都觉得你是女人的感觉是真操蛋。 徐禾叹了口气,这一年快点过去吧。 他刚叹气完,目光就停在了水中的一个点上,微微怔。 镜子里倒映出他身后,有个微胖的身影慢慢走过来,一身酒气。 那酒气参杂油腻的脂粉香,那人的笑容也很油腻,脸上的肉挤在一块,只露出一丝丝眼睛。 声音醉醺醺,他在徐禾身后嘿嘿笑道:“小美人,在这里久等了吧。” 徐禾:“——?!” 可以说是很震惊了。 震惊地,他话都说不出。 他这是被调戏了? 这位微胖的官员笑呵呵,道:“世子殿下与知府商谈去了,眼下这个山室就我和你两个人,小美人在这等这么久,也寂寞了吧。晚林香玉,都到了晚林,怎么能不享受一把温香软玉呢。” 他的手指终于摸上这垂涎已久红裙美人的肩,心潮澎拜,享受地嗅了嗅美人冉冉的发香,道:“世子殿下身边女人那么多,身份如此尊贵,以后也不可能给你名分。小美人你不如从了我。嘿嘿,在下现在是这锦州的河道总督,不日就要到京城任职了,随了我,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妾侍之位,荣华富贵尽享。” 徐禾的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黑,内心的厌恶与烦躁,在他报出自己的官职时,化为震惊。 很久,徐禾低头轻声道:“你说,你是锦州的河道总督?” 他放轻了声音,便模糊了那种少年的音色,有几分女儿家的柔软清透。 锦州这位河道总督大人,笑没了眼,以为这位美人是动摇了,“对对对,本人正是这官职。” 徐禾的手指轻轻拨弄水面,道:“区区锦州河道总督,长乐治下,也不过是个三品官,俸禄百两,你如何给我这荣华富贵呢。” “哎呀,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他色迷心窍,只觉得美人发上的红带如蝴蝶钻他心里,浑身热血沸腾,心软了,某处却硬了,“美人,你给我亲一口,我就告诉——啊——!” 徐禾的手向后,拉住了搭在他肩上的手,然后用力往前一拉。他小时候能把大胖娃揍出阴影,现在力气也不小。 这位大人直接摔到了温泉里,砰,溅起偌大的水花。痛得他眼冒金星,又急又气,抬头却对上茫茫雾气里,如隔云端如花的美人。 美人笑吟吟,只是眼眸森冷:“我猜猜,怕不是徇私舞弊出来的。搜刮了民脂民膏,踩着饿殍残臂,任由洪水滔天、山匪横行,堆出金窝银窝,养出这一身横肉。” 他的文化水平在此刻达到巅峰,被气的。 徐禾的手捏上吓得脸色苍白的官员的下巴,若有所思:“兄弟,你这一身肉,值多少钱?” 最后一句话,他用本来的音色,清透干净的少年音,杀气腾腾。 河道总督被这一摔,本来就痛得不行,脸色发白,徐禾每说一个字,他的脸都白一分。 最后那声少年音出来,击碎了所有的侥幸,他瞪大眼,恐惧爬上脸:“你你你你你你——” “我?我什么我,兄弟,话说清楚啊。” 徐禾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刀,辗转把玩在白皙的手指间,“那你的血又值多少钱,是黑的么,放放看。” 他可比那刺客干脆多了,薄薄的刀片直接在这河道总督肥而油的脸上割下一道伤口,血流出来,滴到池子里。 “不——”如今在看这雾中的美人,他眼里只有恐惧,嘶声大吼:“来人啊!快来人啊!” 声音大的跟杀猪声一样,但却是,他的声音落下后,山室外,传来了脚步声。 心里又怒又愤,河道总督的脸色狰狞:“你在动我一下,你今天就死在这里吧!我就跟世子说是你失足落了水!” 失足落水?啧,徐禾朝他一笑,刀片染血,又割了一刀,他脑海里想起的还是杏石村的那一幕,饿死的瘦弱的死婴,哭啼的崩溃的女人。 在河道总督惊叫声里,他道:“那你怕是计划要落空,我水性很好,世子不会信的。” “住手!你快给我住手!——啊啊停下!”刀片越划越深,血流了一脸,他面色惶恐狰狞,最后嘶声吼道:“你不能杀我!你知道我是谁么——我舅舅是如今的苏尚书!我表姐如今在宫中盛宠一时!你不能杀我!” 啧。 苏尚书。 徐禾把刀片停了停,笑了:“又是苏家,苏二狗也是如此,你也是如此,你们苏家的男的,都那么容易见色起义?” 最后的底牌打出,却也没能让这个疯子停下手。 河道总督慌了,眼里能淬出毒液来。 在这最后时刻,一队藏在这山洞里的侍卫纷纷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一时惊愣原地。 一个是河道总督大人,一个是世子的女人。 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河道总督急了,怒道:“快杀了这个疯子!他是个男的!骗了世子——快——” 声音戛然而止,在徐禾的刀片,滑到他眉间,鲜血流入眼睛时,死亡逼近,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呐呐道:“你不能的你不能杀我” 徐禾笑吟吟,一字一句:“凭什么我不能杀你,虽然拿身份压人真的不对。但兄弟,我是真的有资格杀你。” 他的刀片直刺,“就凭我娘是当朝长公主,生于宗室,就凭我爹是镇国大将军,威震四方,就凭我,”他极缓极慢地笑了,“就凭我纵横京城时,你们苏家还是个山沟沟里的暴发户呢。” 第47章 落崖 ——凭什么。 鲜血模糊了河道总督的脸,瞪大的眼睛却怎么都不敢闭上, 他抬头, 脖子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扬起, 嘴巴颤抖。 一直被色相虚妄迷惑的眼, 在极致的疼痛和极致的震撼下, 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红裙美人。 长公主大将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击碎了所有虚假的尊贵, 和他内心的侥幸。 慌乱、绝望、惊恐全部蔓延上脑。 他是 他是 河道总督的呼吸都轻了下去, 不敢去面对,但不得不面对。 太过恐惧,他哭出声来:“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咳咳、是我狗眼不识泰山, 是我——” 徐禾把匕首抽出来, 脸上面无表情:“这些话你去对平陵县死去的那些人说吧。” 刀出血尽。 而闻声赶过来的一群侍卫, 都呆愣在原地。嘴巴张大, 大得能塞下鸭蛋,四目相视,每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震惊。 河道总督的眼珠子瞪大,死前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崩泻而去。 万般悔恨和恐惧,纠结出一种怨恨来。 怨恨这京中至尊至贵的贵人好端端跑着穷乡僻壤来干什么。 怨恨平陵县那一场大水为什么不把所有人淹死一了百了。 怨恨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非要今天对她下手! 更怨恨——为什么他要死在这里。 “你也去死吧——!”他脸上全是刀伤, 全是鲜血, 皮肉翻滚痛到极致。 脸上扭曲,手指狰狞地抓住徐禾的衣袖,要把他扯下——活活摁死水里! 反正都是要死, 拖一个也不亏! “哈哈哈哈——你也去——”声音戛然而止。 徐禾刀起刀落, 直接断了被他扯住的那一截衣袖, 往他脸上踹了一脚,道:“兄弟,走好。” 河道总督呜呜挣扎,往后倒去,鲜血染红了一池的水。他最后呼吸停了,整个人慢慢倒入池水里,死不瞑目。 围观的一干侍卫:“” 这一幕温柔而森冷。 山室、温泉、雾气蒙蒙,温柔于他玉白手指、于他明艳红裙、于他如水长发、于他如花容颜。 明镜、匕首、杀机毕露,森冷在他指尖匕首,在他裙上鲜血,在他如夜眼眸,在他静立背影。 徐禾厌恶地将手中沾了血的匕首直接扔进池子里。 转过身,衣裙拂开雾气。 发上的红带绢丝相缠如一朵婉婉盛开的石榴花。 一众侍卫呆若木鸡。 徐禾道:“带我去找步惊澜。” * 山洞里隐秘的一条小道。 只剩两个人相处时,锦州知府的神情便少了谄媚,多了严肃。 他悄悄打量着步惊澜,认真道:“世子此番特意从京城来,可是有什么事。” 隔着墙壁,鲜血的气味也慢慢渗过来——步惊澜的目光若有所思望着右边,唇角勾起,殷然如血。 罢了,他偏过头,慢慢道:“哦,我来接一个人。” 锦州知府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问道:“接一个人?下官能否问一句,是何人?” 步惊澜轻描淡写道:“常青候府遗落在外的一位嫡小姐。” 常青候府——白家?虽然近年来已有些落魄,但底蕴还在,如今在京城,同样是与顾家薛家杨家比肩的簪缨贵胄,身份贵不可及,常青候府的嫡小姐怎么会在锦州呢? 知府惊愣,“这是怎么一回事。” 步惊澜往前走,寻花访春般随意风流,笑意也款款:“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又怎么知晓。” 知府更疑问的是:“那也不用劳烦世子您亲自过来吧。” 步惊澜垂眸,低笑:“为什么不来呢。” 天赐的好机会。 小道尽头是一间暗室。 晩林香玉,外是活色生香暧昧人间,内却是各种机密文书的存放处。 踏入暗室前,步惊澜微微一顿,然后往后看了一眼,朝他道:“把人都撤了吧。” 知府不明所以,以为这位世子殿下疑心太重,于是抬了抬手,叫暗处的侍卫们都散去。 来到暗室内的一座黑木书架前。 知府道:“历年来锦州与外界交流的文书都在此处,还有账本收支,大大小小的案件等等,世子可以细细查阅。” 步惊澜只看了那里一眼,道:“知府大人那么紧张作何,这些都可以慢慢来,嗯?”他笑意深深,来到了暗室内壁上的一幅画前,画的是晚林秋季红枫如火,栩栩如生。 步惊澜道:“这画出自谁人手,倒也厉害。” 咔。 知府大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书架,神色有些慌乱,但努力压制出苍白神情,干笑道:“这画就是出自一个小小书生之手,担不起殿下这般的夸赞。” “这样呀。” 步惊澜话语含笑,尾音拖得很长,他修长的手指扶上晚林的枫叶,“我看,他担得起。”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上画,知府深深呼气,额边一滴豆大的汗流下,心里惶恐紧张,跟见了鬼一样。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知府上前笑道:“那画、那画有什么好看的,世子,下官带你去看看其他的东西吧。” 步惊澜甚至没有回头,手指顿下,“看什么?” 知府舒口气,“我带你看——”但他那提到嗓子眼的心都还没掉下去,声音就已经骤然停下。 一把刀,从胸口处直穿而过,直取性命。 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临死前,只听到男子咬牙切齿的声音:“狗官,我今日就杀了你——为我死去的妹妹报仇!” 鲜血溅到了晚林秋景图上。 昏黄烛光里静立的玉色衣袍的世子,指尖堪堪点在那血迹上。 垂下眸,步惊澜的神情辩不出情绪。 暗室里只剩下两人。 黑衣的刺客抽回刀,血滴到地上,眼神狠厉,盯着步惊澜的背影。 计划这下一步要干什么。 步惊澜将手上的血擦在画上,涂红了一片枫叶,冷淡道:“滚出去。” 刺客一惊。 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就听到了很快很急促的脚步声,自暗室外的小道内传来。 而且不止一路,一路错乱嘈杂,一路训练有素,两队人马,齐齐朝这边赶过来。 他目光震惊看着眼前的男子,只看到玉色衣袍华贵冷艳,白玉冠下黑发泠泠。 没有转身,却给他一种直逼心中的寒冷压迫。 这个人是不是一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却在暗室前专门劝那狗官支开侍卫 他心里冒出寒意来。 步惊澜稍稍等了一会儿,等那刺客终于走。 手腕翻动,将这障人眼目的画掀开,露出一个暗格来。 暗格里整整齐齐一沓又一沓的信封,来自京城,来自长乐各处。 他目光冷冽,翻出苏家的来信,足足十几封。 打开,一目十行,气都气笑了。 卖官鬻爵、贪墨成风。 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真不知道当初他爹是不是瞎了眼选了苏家 步惊澜冷下眼眸,又在一堆信封里,找出了唯一的一封,顾姓开头的信。 顾家旁支的一个小官员。 不过也够了。 “殿下。” 先赶到的是燕羽卫,一群人恭敬跪拜在他身后。 步惊澜将顾家的那封信收入袖中,冷声道:“把这里烧了,还有,别留活口。” “是。” * 徐禾出了石室,在一条小道里还没走两步,突然就听到了女子的尖叫声。 惊慌、跳窜、呻吟,血腥的味道浓烈呛鼻。 “公子小心!”他前面的一干侍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下意识护在他旁边。 继而是浓烟滚滚,从小道尽头传出来。 大火嗞嗞烧灼,焦味、木屑味,混在血味里,交杂出更为恶心的味道。 “什么鬼?” 徐禾捂着鼻子。 热浪一层一层扑面来。 他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从小道尽头火光冲天里,跑出来一个面色狰狞一身血的官员来。 官员眼睛血红已经陷入癫狂状态,他出来,眼珠子就锁定在徐禾身上,咧嘴大笑:“他非要血洗这里,我活不了,我也不会让他快乐的。” 莫名其妙搞不清状况的徐禾,还愣在原地,就被那一身血的官员扑了上来。 五指紧紧掐住徐禾的脖子,他猖狂笑:“一起死吧小美人!哈哈哈哈——!” 猛地窒息,徐禾心里真是一万个卧槽。操,你们死就死非要拉上我干什么! “公子——!” 侍卫们的拔剑要上前。 却被那官员死死喝住:“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杀了他!” 侍卫们吓得不敢上前了——这位小公子要是把命交代在这里,他们也不用活了。 徐禾被掐的白眼都不用自己翻,气得无语——停你妹啊!你们不上来我死的更快! 他吃力地从袖子里掏出他的盒子,要弄死这狗官。 而浑身狼狈的官员,往后退,手指在墙壁上摸索,终于摸到了那个凸起的按钮。按下这个按钮,这个山洞后有条山路,直通晚林。 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还有救! 他还没来得及一喜。 一眨眼的功夫,即将逃出生天的喜悦,就被脖子处的刺痛浇灭。 很轻的,脉搏被割断的声音。 割断了所有今后的梦。 他转过头,看到神色冷酷的刺客。 “你”不甘、怨恨,这一声断在最后。 轰隆隆,但那个按钮终是被按下。 石壁移开,山洞之外是一处危崖,没有围栏,直面山谷深渊。 刺目的月光射进来。 徐禾只感觉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终于一松,重新活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他抬眼,对上的是原先那个刺客小哥紧张又担忧的目光。 刺客小哥打哪来的?不过,这次真的要感谢他了,杀了那个神经病。 而刺客小哥,看到他,神情一变。 “姑娘你” 月色骤亮,照着森森血域人间,也照山石暗处,美人如花喋血的容颜,惊艳众生。 刺客小哥只感觉心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痛又欢喜。 他看到她的发丝上有了血迹,想要伸手去帮她抹去,那手刚刚触及到她的头发,就再也靠近不了了。 一枚箭矢,刺破空气,又准又利,直穿了他的掌心。 那手就在徐禾额前。 于是倒霉的徐禾,这下子,脸上也被溅了一脸血。 货真价实一脸血:“操!” 小道口,玉色长衣的世子慢慢从黑暗中走出。 边走边收回弓箭。 脚下是横尸遍地,血流成河,背后是硝烟滚滚,火浪滔天。 而他衣角掠地,人间地狱里,却有一种行于琼楼金阁的风流。 玉冠、黑发,表情似笑非笑,但眼神却如冰霜凝结的花。 “谁准你碰他的。” 徐禾用袖子擦脸上的血,对今天晚上这些破事真是郁闷的没边。 他抬眼,就瞳孔一瞪。 就看到那被一剑刺穿喉咙的官员又森森地站了起来,回光返照般——脸上青白狰狞,举起手里的剑就要往刺客身上插。 “走!” 徐禾轻喝,刚刚被他救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他拽着刺客的身体一转,两人换了位置。 在那官员扬手的一刹那,冷漠地抓住了官员的手腕。 “我说,你们死都不能死的老实点么。” 剑的寒芒映在美人的眉心。 惊心动魄的丽色和戾气。 官员愣住,而死到临头,总会激发出无尽的潜能,生出了他最后的撼海涛天的憎恨——于是他咧嘴笑了,任由徐禾抓着他的手腕。 另一只手直接反客为主,扯住了徐禾的手臂。 山洞密道打开,与危崖只有一步之遥。 他往后跳,拉着徐禾,跳向那危崖深渊,恨极道:“——去死吧!” 徐禾神情一白,他感觉整个人往前倾。 风很大,把他束发的红色丝带都吹开,如振翅红蝶,飘向了山崖之上。 整个人随着那官员一起往下坠,坠入危崖之下。 簌簌寒风吹得衣裙猎猎,黑发乱扬。 徐禾:操操操操! 他今天真是命犯太岁!衰得可以!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拉住。 那人的手冰冷、修长、寒蚀入骨。 徐禾抬头看。 月出山河间。 步惊澜自山崖边,随他一起跳了下来。 危崖,明月,玉色长衣卷动。 一直噙微凉笑意的唇角抿下来后,那种奢华风流的艳丽便成了雪夜行刀般的肃杀。 他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 第48章 关心则乱 崖底的风急促,盘旋在脚下, 深渊如巨兽的嘴, 狰狞冰冷。 步惊澜拽住他的手腕, 眼眸一利, 将他往上拉——他跳下来时, 另一只手却还攀着危崖边缘。 侍卫们已经匆匆赶到, 也帮忙。 等到回到危崖边, 徐禾惊魂未甫,格老子的,吓死他了。 还没回过神, 又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回望——本来打开的石门, 在这一刻, 又重新关上了。 步惊澜拿帕子擦拭着手,漠然道:“你救那刺客做什么,注定是要死的,他还试图伤害你。” 徐禾一愣,那刺客老兄居然真报了仇, 又想起步惊澜那一箭, 不由头疼道:“哦他那不是想杀我,”至于那老兄想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凑了过来。 徐禾如实道:“他前面刚刚救了我。我眼睁睁看他死去, 不太厚道。” “救你?” 徐禾道:“你没来之前, 有个官员跟被鬼追一样, 疯了似的掐住我脖子。”说到这里,徐禾的神情一下子古怪起来,看步惊澜:“洞里那些事,你干的?” 步惊澜明知故问,笑:“洞里哪些事。” 徐禾:“杀人,放火。” 步惊澜轻描淡写应了声,道:“我此行来锦州,一是接人,二便是调查贪污之事。这晚林里,无论男女,死不足惜。” 他说罢,目光便移向徐禾的脖颈处,少年的皮肤很白,所以被掐过的红印现在还明显。 步惊澜微一皱眉。 徐禾不由自主想到了步惊澜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一幕,啧,是有够阴森的。 而此刻步惊澜落到他脖子上的视线,叫他心跳都吓没一拍。 徐禾往后缩了缩,左右四顾,发现危崖是沿着山边的,一路通往山下,道:“先下去吧。” 他又想到那刺客老哥,“那刺客呢,被困在里面了么?” 步惊澜收回视线,笑了下,“哦,我派人将他先送出洞了。” 死也不是现在死。 “嗯。” 山道一路直下,尽头是晚林。 红枫如火,在这金秋九月。 浓烈的黑烟从山头冒出,热浪一阵一阵扑出洞口。 玉桌碧树的富贵地方,一下子变成了血色地狱。 徐禾这一晚大起大落太多,神情恹恹,很疲惫。 步惊澜见他如此,安排手下,将他送回了住所,知府府衙已经不能再住了。 徐禾一走,步惊澜脸上的笑意便淡了。 将袖子里那封信抽出,交给旁边的护卫,声音冷漠:“将这封信送往京城。” 护卫接过信,犹豫了很久,才斗胆问出藏在心里的问题:“殿下这一行,为什么要捎上这位徐公子。” 一片枫叶飘到了步惊澜的掌心,玉色衣袂翻飞在月色里,他低头,遮住了幽海极光般绚丽而深邃的眼眸,笑吟吟:“有他在不好么——我原先最放心不过的便是薛成钰那一关。突如其来的贪污案,突如其来的火和信,其余人等好忽悠,薛成钰可不,长乐珠玉,到底名不虚传。” 那片枫叶在他掌心落下,粉碎,步惊澜转身,语气懒洋洋,笑意却森然道:“现在有他在——薛成钰,怕是会关心则乱。” 护卫一愣,世子这番话很有道理,但他又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 还有一个问题,他没敢问出口。 就是——为什么刚刚危崖之前,又要那么危险地、舍身去救那位徐小公子呢。 * 一封信火急火燎送到了京城。 彻夜入宫,揭发了锦州多年的贪污恶行。此同时,牵扯到的,还有京城贵不可言的顾家。只是一个旁支的顾家子弟罢了,但长达十几年的卖官鬻爵,藏在盛世和平之下,还是如根刺,卡在了皇上喉间。 大怒之下,皇帝招了顾侯爷入宫,将折子直接甩到了顾侯爷面前。 帝怒难消,着怒火甚至蔓延到了后宫的容妃娘娘身上。 禁足一月,不得出宫。 长夜将明。 天边一丝鱼肚白,破晓的光点亮巍巍皇城。 翰林院内。 官员们低声相报。 “顾侯爷出宫时,脸色铁青,想必心情也不是很好。” “锦州那边,知府后山起了一场大火,烧死近十余名官员。那火听闻是一名刺客所放。” “那刺客的妹妹,被锦州知府玷污而死,恰赶上知府设宴迎接燕王世子,便潜入其中报仇雪恨。” “皇帝大怒,对容妃娘娘也施行了处置。” “下下官还听说,前月不久才任平陵县知县的徐家小公子,也也参与了此事。” 一直背对众人,边听边提笔审阅折子的薛成钰,突地笔墨一顿。 他动作一停,所有向他汇报的官员也都噤声,不敢说话了。 曾经冠绝天下的长乐珠玉,如今依旧气质越发清绝,也越发叫人心惊胆战。 这位年纪轻轻的相府公子,已成整个朝廷一座新的大山。 铜柱摇晃,灯光明灭。 浅银色衣袍上绣暗金祥纹,黑边压下珠玉光辉,内敛华贵,薛成钰垂眸,话语清冷:“徐禾?” 最后上报的哪位官员也不知道薛成钰会是这反应,紧张到流汗:“是是是,正是这位徐小公子。” 果然。 薛成钰闭了闭眼,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 再睁开眼,他唇角极浅极淡地勾起,却没有笑意。 将手中的宗卷翻页,重新扯过来一张洁白的信纸。 下笔,每一笔锋芒毕露。 薛成钰的声音斩碎冰雪—— “他这知县也不用当了。” * 徐禾莫名其妙,被革了职、换了官。 这事就跟天上掉下似的。 他正在吃饭,刚把馒头塞进嘴里,一脸欣喜的侍卫冲进门来告诉他——他从平陵县这么个破烂地方的穷知县,成了锦州鹤山书院的院判。 鹤山书院是当今的有名的五大学府之一。 而院判之职,清闲自在,又德高望重。 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徐禾把馒头当馅饼吃了,非常震惊,又有点疑惑:“你没骗我?” 侍卫点头如捣蒜,他发自内心小公子高兴——平陵县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 “货真价实,文书已经传过来了。” 徐禾忙喝一口水压惊,咽下馒头,嘀咕着:“估计是我娘求的吧——啧,现在知道心疼我了?” 他终于摆脱了平陵县这破地方,但临走前却还是有一点不舍的,这种不舍里惨杂了很多无奈、心酸以及同情。 在侍卫带领下,专程回去了一趟。 将锦州的所有文书调查清楚后,新的锦州知府很快地拨了一千两下来,给平陵县修坝、建屋。 平陵县这几日都笼罩在欢天喜地的气氛里,大街上还有鞭炮燃烧后的痕迹,彩纸飞扬。 徐禾重新回来,一路上被他们敲锣打鼓,喜炮相迎。 还专门有人给他赠了块匾,看到上面的字,徐禾嘴里的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艰难地扯着王生问道:“这什么意思。” 王生笑眯眯道:“这不是夸赞大人您治水有方、机智过人么——又往锦州勇斗贪官,换回了平陵县的安乐平静,乡亲们绞尽脑汁,便想到了如今的薛家公子,因为聪慧绝伦而被帝上亲喻长乐珠玉。我们比不得帝上,但夸赞您为平陵珠玉还是可以的。这块匾啊,就是这个意思——你生得如珠如玉,品性如珠如玉,智谋也如珠如玉——” “打住打住!” 徐禾又羞又恼,看着那匾上金晃晃的“平陵珠玉”四个字,钻进地缝的心思都有了。 侍卫在旁边,强忍住才能不笑出声。 徐禾只想捂脸不见人。 妈的这也太羞耻了吧! 什么鬼平陵珠玉,一看就是冒牌货。 要是让薛成钰知道——操一想到薛成钰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就头皮发麻! 这面子得丢光。 看徐禾的表情,王生以为大人是在害羞,笑呵呵:“大人不用谦虚,这是你应得的。” 徐禾恼羞成怒:卧槽什么应得的!薛成钰是长乐珠玉,他就只能是个平陵县的珠玉么? 妈蛋,回去就看看能不能混上个长乐黄金、或者长乐翡翠。 徐禾一脸血,却也不好拒绝平陵县的一群热心群众,只能招人用红布盖上那四个闪瞎他眼的金色大字,干笑着:“我心领了,心领了。” 他又重新来到了杏石村。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天蓝草青。 听村长说,那个女人最后还是受不了这疾苦,上吊死了,和她的丈夫儿子葬在一起。 或许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徐禾站在山坡上,看着淮河的水缓缓流动,映照着金色的光波。 就觉得那一日石室里,他下的每一刀都没错。 “大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徐禾转过头,是平陵县的河道吏。 年轻的河道吏大人,在他面前还是容易紧张得脸红。 徐禾一笑,啧兄弟,“你又是过来表衷心的?” 河道吏深呼口气,摇摇头,含糊道:“不,我” 我就是想来看看您。 时候不早了,徐禾也没时间再听他诉衷肠,将随手折的红色的花抛给他,笑道:“我以后可能很久都不会回平陵县了,修坝一事,你别让我失望。” 那花落入他的掌心,他只觉得异常烫手,烫到心尖上、灵魂里。 花色殷红。 就像那一日山川浑浊、地黑水黄里,少年夺天地颜色,立滂沱大雨中央。 “我我会的,” 他将花郑重的握在手上。 这辈子注定无法企及的、惊艳一生的人,只要一想到在年少时曾这么近的接触过他,就会觉得,好欢喜。 好欢喜。 * 徐禾任职的前一天,是步惊澜归京之日。 新的锦州知府为了送别他,在山上办了秋日宴,广邀锦州的一众官家子女、富贵子弟,设宴于锦州城外吴山寺上。 吴山寺种了半山的枫叶,远看像一片红色的霞,过云岚间。 初闻秋日宴,步惊澜意味深长看了徐禾一眼。 徐禾:“”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请闭嘴,谢谢。 他骑马与徐禾走得近,殷红长衣奢华高贵,笑意散漫风流,道:“你要不要作诗一首秋日宴?” 徐禾扬鞭:“驾!” 操,哪壶不开提哪壶。 铺席在枫林间。 瓜果、糕点、果蔬,应有尽有。 金樽、石器、玉筹,一一陈列。 枫叶片片飘零,落在贵女的华丽罗裙上,她们素手执盏,巧笑倩兮,鬓间的青色绒花、琉璃水钻,给秋日添了几分娇俏 而其余公子哥也盛装出席,把酒言欢,只是视线一直飘啊飘地往世子殿下那边瞟。 徐禾喝过一杯酒,告辞。 穿裙子就不要出来乱走了。 深居简出就好。 不然真能被一声又一声的姑娘气吐血。 他一走,忙有人跟上。 徐禾走到枫林间,被人喊住,声音熟悉的很。 “姑、姑娘。” 徐禾回头,啧,是那个酒楼里作诗骂他的公孙鹤。 公孙鹤本来一肚子衷肠诉,她回过头,一个眼眸,就又把他美得不能言语。 摇摇头,他努力定住神魂皆荡的心思,痴痴道:“姑娘,你、你今日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徐禾朝他莞尔一笑。 公孙鹤瞬间脸红心跳, 然后他就听美人开口。 “上次饶了你一回,现在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清脆干净的少年音。 咔。 笑容僵在了脸上,公孙鹤的目光都凝住了。 徐禾气量也还好,隔了那么久,怼他的心思都没了,在枫林里阴森森地朝他一笑:“公孙少爷,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前平陵县知县。你说的天高三尺的匾,什么时候给我送到府上呢。” 公孙鹤:“” 第49章 痴傻小姐 公孙鹤的表情天崩地裂,脸色红了白、白了青、青了黑, 但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就瞪大眼张大嘴, 在风中摇摇欲坠。 徐禾嘴角抽了抽, 看他的傻样也不觉解气, 就是郁闷的慌——算了算了, 反正也就一年的功夫, 这裙子很快就能脱下了。 临走前,徐禾还好心劝了他一句:“兄弟你以后撩妹可长点心吧。” 就你这样能撩得到一头母猪都是老天开眼。 公孙鹤浑浑噩噩地回到席子上,脑子快炸了。 他竟然是男的? 他怎么可能是男的? 他还是平陵知县? 回想了一下, 那一日酒楼里自己说过的话, 公孙鹤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丢了一个怎样的脸, 气得拿折扇直接招呼上小厮的脸。 莫名其妙被打了的小厮跪下来, 一脸懵:“公子息怒,公子喜怒,小人做错了什么啊?” 公孙鹤气得咬牙:“叫你乱说,平陵县知县不作为的话,难道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 小厮:“啊?” 什么鬼玩意儿。 * 日落时分, 秋日宴散。 “你当真不与我一起回京?” 步惊澜坐于马上, 低头,看着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孩。 他的声音很淡,没含杂什么情绪。 却逼得女孩的乳娘差点跪下, 将女孩护在身后, 颤抖道:“望世子息怒, 夫人刚死,我家小姐尚未从伤痛中走出,一时半会儿到京城怕是难以适应。明年春季,奴婢、奴婢,自会带小姐上京的。” 步惊澜笑了一下,身后枫林一色鲜红如火,与他衣袍同色。 “我怒什么。” 乳娘脸上豆大的汗留下,忙扯着木讷的女孩一起作礼,“多谢殿□□恤。” 女孩低着头,沉默不言。 听公孙府中的下人说的,七小姐五岁那年落水后就跟失了魂魄似的,一直痴痴傻傻到现在,话也不会说了。 步惊澜眸光扫过那个女孩的脸,许久,悠悠笑道:“那就请小姐好生调养身子吧,你的亲生父母可在京城日思夜想着你呢。” “是。” 这位世子殿下骑马离开后。 乳娘脚发软,心落地,才扶着女孩的手臂慢慢站起来。 她一转头,看到自家小姐呆傻的脸,诸般记忆回想起,又忍不住眼眶发热,抹起泪来:“我苦命的小姐,原先在这公孙府就已经过的不是日子了,这明了身份后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又要去京城淌那些浑水了。侯府深深,各个都是吃人的角色,呜呜呜,我苦命的小姐,这在京城该如何活下去呀。” 而这位流落在公孙家的常青候府嫡千金,“苦命的小姐”,穿着一袭藕粉色撒花洋绉裙,立在金秋温柔的风里,眼睛毫无焦距,手指一分一分攥紧。 * 徐禾在鹤山书院的生活简直过的不要太爽。 每天就是呆在鹤山书院的藏书阁里,理理架子、翻翻书。 没人敢来烦他,吃喝过后睡一觉,又是一天。他闲的慌,最近也没什么灵感,干脆自己给自己找了几个数独游戏玩。 鹤山书院建立在山林间。 藏书阁所建地势也高,旁边都是青郁的乔木,午后光透过纱窗落在地面上,书香清韵,静谧美好。 写下最后一个“9”,徐禾转动着笔,目光看向窗边坐在地上看书的少年,眉一挑,这人还没走。 在鹤山书院的这段时间,给徐禾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这个衣着简陋、容貌平平的少年了。 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全待在藏书阁内,废寝忘食,通宵达旦。 第50章 乡试末流 徐禾注意到他也不奇怪。 他初来鹤山书院时,就被院长将身份公之于众, 又因为当时不想见人、躲于轿中。一干眼巴巴等着他的学子失望至极。 就传出了他不屑此地、冷漠自负的名声。 学子们很失落, 但出于对他身份的尊贵, 不敢招惹他。 于是往来藏书阁看书都是在南面, 由他管辖的北面, 少有人来——其实就算没他这里也冷清。春闱就在明年, 这边的书都是一些怪志类, 鹤山书院都是秀才,忙着科举,根本不可能过来。 这个人就显得非常特殊了。 徐禾其实挺好奇他都看的是什么书的, 但是不好意思瞎干扰, 只能闷头玩自己的数独游戏。 日落时分, 他要去整理书架, 踩着架子,从第三层看到一本只插进半边的书。 徐禾做贼似的看了看周围,然后悄悄地把这书拿了下来。 这本应该是那个书生还没看完的,啧,可算是被他拿到手了。 徐禾本来以为会是一些《聊斋》之类的书籍, 翻开看了几章回后, 乐了。 这不是一本古代版的升级爽文吗。 男主只是个小渔村的普通人,一次海啸淹了村庄,他落水后幸得浮木。 趴在浮木上, 随海水飘到了一座仙山上。 山在虚无缥缈间, 遍地奇珍异宝, 珍珠琉璃紫水晶,极人间富贵至极,而云雾里还有白衣翩翩的仙人腾云驾雾、倚鹤仗剑。 故事的开始,就是仙门之首的玄虚派开始招收弟子,而主角被玄虚派掌门年幼的女儿所救。 徐禾看到妹子出场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看到了结局。 书中前几回,掌门的女儿面带白纱,对外言说,是自己面部丑陋见不得人。 徐禾意味深长地一笑,面部丑陋个鬼,到时候摘下面纱来一定是倾国又倾城。 在这么一篇古代男主向、三妻四妾合理的里,长得不好看、不收入后宫,还描写这么多,作者对得起读者么。 于是徐禾看完主角打脸玄虚派的一个掌事弟子后,就心痒难耐地往后翻,想看掌门女儿揭下面纱后颠倒众生的狗血章节。 但他翻半天,都没翻到。 轰隆—— 突然闪电如银蛇,在天边裂开一条缝。 哗啦啦,秋雨从窗外吹进来。 徐禾被溅了几滴在脸上,冰得他神清气爽——个鬼。 他把书抱在怀里,从地上要站起来,手指刚搭上窗的边缘,就听到了藏书阁门打开的声音。 他在秋雨飒飒里回望。 哒。 来人手中的油纸伞掉到了地上。 书被风吹的翻页。 恰翻到了掌门女儿揭开面纱的一章回。 很长篇幅描写五官、穿着的段落后,是一句总结。 秋波一转,万物失色。 而因为下雨急匆匆跑过来的书生,油纸伞落地,记忆里也只是这句话。 树叶呼啦撕扯,窗户吱呀作响。乌云翻涌、电闪雷鸣的夜晚,红裙的佳人亭亭丽丽,抱书于窗边。洁白的手指扶着长发,隔着微凉秋雨望过来,纯黑的眼眸里微有惊讶。 无须流转,已然万物失色。 学子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冷静下来,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后,那种旖念便烟消云散了,心里闷闷叹了口气。 学子低头:“徐院士。” 徐禾有点尴尬,“你又来了啊。” 学子:“” 气氛更尴尬了。 他得弥补一下。 徐禾把窗户关上后,把手里的书举起来,“你回来要继续看这本书的么?” 学子:羞愤欲死。 他扯了扯唇角,都不知道现在抵死不承认还能不能挽回在徐院士心中的形象。 徐禾见他那样,乐了:“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感觉跟见不得人似的,这书挺好看的啊。” 学子艰难启齿:“您您真觉得很好看啊。” 徐禾道:“是挺好看的,一章弄死一个人,爽。”谁碰主角谁倒霉。 学子:总觉得是反讽。 但他也正看到精彩处,心痒难耐,只能豁出面子从徐禾那里把书拿过来了。 其实徐禾还是比较好奇:“鹤山书院的学子不都该准备明年春的春闱么,你怎么还有闲心看这种书呀。” 学子有点害羞的挠了挠头:“四书五经我都看得差不多了,想看点这样的书放松放松。” 徐禾:“厉害了。”对学霸肃然起敬。 学子忽然想起这位新来的大人是在天下第一学府国书院出来的,顿感自己言语有些狂妄,忙摇头:“没有没有,就、就是最近压力有些大。” 徐禾看着他,虽说这个世界他身边下场科举的人,要么是薛成钰这样丝毫不放心上的神童,要么就是大胖娃这样完全没当回事儿的纨绔,但代入一下现代的高考,他还是能理解的,十年寒窗,待这一朝。 徐禾道:“成吧,但你也不用废寝忘食地看这些书,这书虽然爽,但到底没什么用,”一秒化身教导主任的徐禾,默默道:“而且,看多了,容易得妄想症。”妄想自己小弟成群、美女如云。 学子一笑,对徐禾道:“多谢大人关心。” 徐禾对这种老早的种马后宫向升级流已经没太大兴趣了,何况还是文言文版。 他回桌前时,又暗中打量了一下这个学子。 洗得发白的蓝色院袍、衣袖处甚至还有补丁。 鹤山书院招的子弟无不是非富即贵之流,这个算是破格录取的贫困生? 徐禾翻开一个数独,被自己想法逗笑了。 某一日,他受院长所托,去南面取书时。自顶楼楼梯,往下望,算是知道那个学子为什么只在北面了。 哪是什么压力大去排遣啊,他根本就是在南面被排挤,不得安宁。 徐禾就亲眼看着那个学子,哪怕专门选了个角落里看书,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人、事,去干扰他。砸过来的纸团,从天而降的水,各种人嘻嘻哈哈的声音藏在书后面。 徐禾:“” 院长大人正在和他说话呢,“听闻小公子在国书院时,与薛家那位公子交好?” 徐禾一时没回过神,听到院长的话,点头:“嗯?”反应过来,“嗯。” 院长斟酌了会儿,眼中有光:“薛公子幼年便以聪慧举世闻名,在下一直好奇长乐珠玉是何等风姿,或许鹤山也可效仿一二。” 徐禾:“”他有一种迷之现代的代入感。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薛成钰如何勤奋,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 可能院长想听的也是这个。 但是徐禾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薛成钰有什么勤奋之处。 徐禾:“哦,他呀,大概就是聪明吧。” 院长:“” 徐禾指着角落里那个学子,道:“院长,那个学子,我看着和这里其他人都有些不同,他是何人?” 院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愣,随后摇摇头,神情有些复杂,叹息一声:“他呀,是我破了书院规矩录进来的一人,幼年也是聪慧的、才思敏捷,谁知长大后反而愚笨了。去年秋闱公榜,也在末流,堪堪挤进秀才的行列。” 徐禾:“这样啊。” ——乡试末流的人跟他说四书五经看遍了? 要么就是这哥们糊弄他,要么就是这小子在藏拙。 不过很大可能是后者。 徐禾看着那个一脸无奈把头上的纸团摘下来的学子。 若有所思。 他不能插手这些事,插手了可能对那学子更加不利。 但按照套路,明年春闱公榜之日,应该就是他打脸众人时候。 只可惜他还在锦州,不能去京城恭喜他了。 院长忽然又悄悄道:“小公子可知明年春闱的考官是何人?” 徐禾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怎、怎么了?” 院长缓缓笑了:“我听人说,考官极有可能便是薛家的那位公子。” 徐禾:“薛成钰?” 院长点头:“正是。” 徐禾:怪不得你要问我薛成钰的事。 * 徐禾就守在鹤山书院的藏书阁里,慢慢的,也了解到了那小子叫柳如意,乍一听这名字徐禾还以为他是个姑娘呢。 如意如意,但他这名字倒是取得吉利。 可能因为第一想法就是这个,徐禾总是一下不小心就把他喊成柳吉利,在彼此尴尬好几回之后,他才默默改正了过来。 柳吉利不,柳如意兄终于把这边的书快要看遍了。 徐禾好奇的,“你真的就不腻么?” 要知道这古代的升级流还处于脑洞贫乏、一味收妹子打脸的无脑阶段,他作为一个资深读者,看一本都看不下去。 柳如意朝他腼腆一笑,“其实也差不多看腻了,但实在闲的无聊。” 徐禾想了想,又有点可怜他在南面都不能好好看书。 跟院长说了一声,算是违了规矩,从南面带出了一些明经之类的书籍,给他:“你四书五经不看了,看看算术明经吧。” 柳如意一愣,认真笑了,很干净也很纯澈:“谢谢。” 徐禾道:“嗯,等着你蟾宫折桂。” 柳如意的手指负压在蓝色薄皮的书本上,不去问他为什么对自己报有这样的期许,也不自卑于乡试的成绩名次,只是很轻地笑道:“我会的。” 徐禾还是挺欣赏他的。 这是一个对生活挺看的开的少年。被排挤被打扰,也不气不恼,换个地方继续美滋滋看书。同舍生都是富家子弟、书童鞍前马后、衣食富丽光鲜,他一个人吃着馒头喝着粥,倒也悠然自得。 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景乐十九年的冬天,他在锦州见到了他的姐姐。 锦州雪压城,压折了草木,点白了山峦,银装素裹,而深冬腊梅开了。 山道上车痕不多久就被风雪给淹埋。 昭敏郡主从马车上跳下来,粉梅色撒花大袄,在雪地里如平生的梅花。 黑色的大氅在风雪中猎猎,她仰起头来朝徐禾一笑,雪白的狐裘映得她脸极小极白,耳边红翡翠滴珠耳环摇晃,这一笑连冬日的漫天风雪都明媚了。 “阿姐。” 徐禾离开京城也有些日子里,再见昭敏郡主,心中也有点思念,但他有些疑惑,“阿姐你怎么会经过锦州?” 昭敏郡主随他一起行于山道,闻言笑道:“我自宣州□□寺求了趟佛,回京路上,就经过此地了。” 徐禾:“京城不有个大昭寺么,你犯得着那么远去宣州”不,宣州,等等,徐禾的表情凝结住了,目瞪口呆:“你你你你——” 昭敏郡主朝他眨了下眼:“对啊,他不回京城,我就去找他呀。” 徐禾:“娘知道么?” 昭敏郡主随手折了枝斜生山道的梅花,语气轻若飞雪:“娘那么聪慧,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宣州之行,还是她安排的。她要我自己,给这件事一个结果。” 第51章 公孙七姑娘 ——给出个结果。 那朵梅花盈盈绽放在她小巧洁白的掌心,昭敏郡主笑着, 把它弄散到地上, 只是那份笑意上不到眼中。 她的眼中满是疲惫。 沉默了许久, 昭敏郡主慢慢说:“我这次让娘失望了。” 徐禾一愣, 并不懂她的女儿家心事。只是他突然就回想起了, 第一次见不知时的馄饨埔里, 那和尚的满口的胡言。 季行之一辈子不能娶妻。 昭敏轻声说:“他说, 他一辈子不能娶妻。” 风雪卷过大地。 徐禾震惊地抬头,表情一言难尽。 昭敏郡主与他对视,笑道:“我此行去宣州, 算是第一次与他相处, 他待我挺好的, 毕恭毕敬的。我跟他直白诉说心意后, 他也回的很干脆,他说说”昭敏笑了一下,“他说郡主错爱了。错爱了,一个女人,在这个年纪经得起几年的等待呢, 娘说的没错, 是我魔怔了。” 徐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姐” 昭敏打住他:“可别,你别安慰我。我怕你多说几句, 我就当场哭出来了。” 徐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果然, 暗恋这种事, 苦痛大于快乐。 回到鹤山书院后,昭敏郡主的到来,起了好大的轰动。 学子们也顾不得春试迫在眉睫,都放下了书,眼巴巴地躲在路边、窗前,就为了一堵“京城双姝”的芳容。 但徐禾根本就没给他们看的机会,见阿姐心情不好,抄近道,带她先去了屋子里取暖。 沿途有一捧雪从树上落下,昭敏用手接住了它,也不嫌冷,就看着雪在指间融化。 回到房间后,昭敏脱下大氅,接过徐禾递过来的暖炉,望着窗边出神很久。 窗外一直落雪,白茫茫一片,连山的轮廓都隐于天际。 徐禾热好了茶水,给她。 昭敏苍白一笑,接过说:“你什么时候那么贴心了。” 徐禾:“你小心烫着。” 昭敏浅浅抿了一口,神色稍微恢复点血色。 她将心情收拾好,朝徐禾招了招手。 徐禾坐到她旁边。 听她说:“你在锦州可能呆不了一年了。” 徐禾微怔:“怎么了?” 他能不能在锦州呆满一年倒是其次,系统给出的任务只说官任锦州,并没有年限。 他比较担心的是,京城出了什么事么? 昭敏道:“皇后娘娘缠绵病榻近两年,病情越发严重。如今苏家在京城如日中天,若是皇后倒下,第一个上台的,怕就是苏佩玉。” “啊?” 徐禾瞪大眼:“不可能吧。”苏家这几年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说不了解是不可能的,“再怎么也轮不上苏家吧,顾家容贵妃不还在那么。” 昭敏摇摇头道:“就前几月锦州的事,容贵妃被牵连,现在还被禁足呢。” 徐禾:“” 昭敏道:“京城怕是要不得安宁一段时间。但再怎样,你都还是先回京为好,就呆在眼下,娘也放心点。” 徐禾其实不太懂,为什么会牵扯到他身上来。但昭敏郡主的神情异常严肃,而且长公主所顾及到的一定比他全。 徐禾道:“……成吧,娘要我何时回京?” 昭敏郡主笑了一下,“明年春吧,鹤山书院一众学子不是上京赶考么,你就和他们一起,也有个照应。”她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和难受,“也不知道皇后娘娘,还能熬多久。” 徐禾问:“查出来是什么病了么?” 昭敏郡主摇头。 昭敏郡主后来渐渐有些困意,徐禾想她舟车劳顿、肯定也很累,先离开了,让她好生休息。 合上门扉,满天风雪袭上身,徐禾抬头看了眼云层重重的天,眉头稍稍皱起。 他到现在,主线任务之一的女装,也完成了一年多了,但第二个任务却一直没刷新。 回到房间内,徐禾从抽屉里翻出了他在这个世界做的第一个东西,魔方。 五颜六色的,熟悉而又陌生。 徐禾举着它看。 大概是因为报着任务而来,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去,所以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是很上心。无论是京城中各大世家间的风云诡谲,还是后宫里各位嫔妃的明争暗斗,他没有认真去留意过。 系统说,它保证他和他身边的人安好。既然这些争斗不关乎他和他身边的人,其实都是没有必要去关心的。 徐禾丧丧地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迟早是要离开。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 他最舍不得,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的家人和认识的一些朋友了。 他走了,长公主会不会很伤心呢? 肯定会的吧。 徐禾忽然想起了,当初他赠给那个异国男孩的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句话或许也该对自己说。 * 长公主果然亲自捎书信一封,到了鹤山书院,他在一月份就要和学子们一同上京。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人同行。 那一人便是,当初步惊澜过来接、却因为丧母之痛而推迟留下的公孙家七小姐。 她也是这一年春,回京。 徐禾第一次见这位公孙小姐,多亏了公孙鹤。 他来公孙家做客,但公孙鹤知道他是个男的,还是纠缠不休,跟脑子进水了一样。他烦得不行,跑到后院,误打误撞,在公孙家的祠堂前,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深冬大雪。 凛冽的寒风吹得皮肤刺痛。 而那位公孙小姐,一身素白,静跪祠堂里。 门大开,风呼啦啦地乱吹,混着泥沙的雪,落了她满头。 公孙小姐身形单薄瘦弱,就这么跪在风雪里,徐禾时刻担心她会倒下。 祠堂外,还站着个忧心忡忡的老奴。举着伞,一脸焦灼担忧。 徐禾走过去,才了解到,那个老奴是公孙七小姐的乳娘。她在这里候了一个上午,那位小姐也跪了一个上午。 “小姐她就是不肯走,我怎么说了也没用,她就是不听,唉。” 外人不得入祠堂。 徐禾也在外等了等,站了站。 在他等待的途中,那个小姐察觉动静,转过头来,素白的花鬓在耳边,黑发白衣,她的眼神没有焦距,隔着风雪遥相望,这个小姐如同风雪里枯萎的树。 明明,她才十二岁。 公孙小姐性格很孤僻,听乳娘说哑了也有七年了。不喜生人,不喜热闹,就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 徐禾有点好奇,但出于尊重,也没有过多去接触这位公孙小姐。 让他没想到的是。 在回京的路上。 迟迟未现的第二个任务,刷新了。 * 起因还是那位白小姐。 过官道时,夜已深,于是大家停下来稍作休息。 官道在一片山林间,锦州这边山匪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那么短的时间内,官府不能彻底解决。 怕出意外,徐禾格外留意了一下,也跟随同的侍卫说了要注意四周。 只是夜半时分。 还是出了意外 乳娘的一声哭嚎在半夜响起,打破平静。 学子们睡眼朦胧地掀开车帘,面色不耐,“大半夜的哭什么,吵死了!” 徐禾也困困的,但他熬夜已经成常事,冷风一吹就清醒不少了,就见那乳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张而绝望,看到徐禾跟看到救星一样,一下子扑了过来。 跪在地上,拽着他衣袖,哭嚎道:“大人!救救我家小姐吧!救救我家小姐吧!我家小姐失踪了,呜呜呜呜,大半夜的,好端端就不见了,我醒来时旁边就没人了!” 徐禾被她哭得脑仁疼,听清楚后,心也一沉,目光如电,看向护在车轿边的侍卫,“你们怎么办事的。” 侍卫脸一白跪下来,“大大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公孙……白小姐大半夜的突然就从车上下来,一言不发往林子走,我们想跟上去,白小姐就瞪了过来,小的……以、以为白小姐是去解决急事,便没有跟上去。” 另一侍卫也吓得不行,“我们怕她出事,也没敢走多远,可守在这里的时间里,这边确实什么声音都没有。白小姐乳娘醒后,去寻她,找遍这片地,我们才发现白小姐不见了。” 第52章 山匪 深夜找人也是一件麻烦事。 徐禾往山林的南边走,侍卫紧跟他身后, 寸步不离。走到一半, 徐禾停了停, 然后对侍卫道:“你去另一边, 我一个人就行。”侍卫不明他意思, 担心他的安危, 正欲说什么, 却被徐禾使了个眼色,只能咽下话语默默到了另一边。 剩下一个人后,徐禾继续往深林里走, 将手收入袖中, 取出小盒子。 走了一时半会儿, 离人远了, 越发安静。 安静得有些过头,草木随风动,隐隐有其他声音参杂。 来了。 徐禾停下脚步,装作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弯身去捡, 长发落下遮住了神情。 瞬息之间, 身后一道黑影接近,扬起手就要往他的脖子上砍下去。 徐禾动作停,往旁边一躲, 那人劈了个空。 徐禾起身, 抄起地上的一根木枝, 用力敲在了这人的头上。闷呼声起,那人捂着头,跪在了地上。 月色森森,映美人红裙,艳如鲜血。 声音响起不久,侍卫就已经赶来,到了徐禾身后,见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眉心一皱。 徐禾拿着木枝挑起来人的下巴。 光线下那人脸色惨白神情惊恐。 徐禾朝他咧嘴一笑,说:“兄弟,帮我带个路呗。” 兄弟:“” 侍卫在前面压着那人带路。 徐禾在后面拍了拍手。 他来锦州时就遇了一回土匪,如今回去又遇了一回。 看来不把这锦州这匪窝给剿了,是对不起上天命定的安排啊。 徐禾把玩着手里的刀,他自从来锦州之后随身总是喜欢带点防身的东西。 歪过头,笑着对那兄弟道,“你们倒是聪明了些,还懂得暗中下手,不过抓一个小孩子,图什么啊。” 土匪兄弟被他吓得不行,早在第一下被打中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不妙。但还是没料到自己这是被下套了,他哭道:“大大大大人饶命啊,抓人是我们大当家让我来抓的!” 徐禾:“啧,你们有没有点出息,都不想着劫点财的么。” 土匪兄弟抽抽搭搭:“我们见侍卫太多不敢下手,但大当家又不甘心,就叫我来这里守着,看看能不能找着机会。大大大、大当家还说,劫不了财,拐个婆娘也是可以的。呜呜呜,都是他指使的,大人饶命。” 徐禾气都被气笑了,拐个婆娘,那个公孙小姐才十二岁。 禽兽。 匪寨前,两把火烧得通明。 等他赶到后,理也没理大声叱问的人,招招手,让紧随而来的侍卫把这里的人都解决了。 横七横八的喽啰倒在地上,捂着流血的地方,辗转呜咽。 问清楚公孙小姐的位置。 进匪寨的明堂,入暗室。 徐禾在暗室前就看到一地的鲜血,微微一愣,怕出意外,快步向前打开门。 腐朽阴暗混着血腥的气息迎面。他却在暗室里,看到了熟悉的人。 那个刺客老哥。 刺客老哥刚刚把匕首从大当家的胸中抽出,一回头,就对上了徐禾的视线。 他也很惊讶,把匕首上的血迹在衣服上擦干净,朝徐禾一笑:“你是来找这个小姑娘的么,她没事,就是被吓昏了过去而已。” 徐禾往角落看,招了招侍卫,将吓晕过去的公孙小姐抱下去。女孩的眼角通红,身上衣领处衣服被扯了大半,手臂上全是血。 徐禾再看地上那死去的大当家,有些厌恶。 不过他视线落到了刺客身上,挺惊讶:“你怎么出现在这里。”又注意到他拿匕首的手是左手。 徐禾不由唏嘘,他还是不明白,这刺客老哥那时为什么要凑过来。 刺客的脸上贱了点鲜血,但笑容却明朗,道:“锦州的新知府是个好人,他说我这回杀的人没错,又怜我无父无母,便把我放了。我想着反正天大地大,也没什么去的地方,就在知府府衙当起了护卫。这一回,也是为了剿匪探路来,没想到正赶上这禽兽意图不轨。” 徐禾听了也是一笑。 想起第一次见时,这刺客老哥还傻乎乎的,现在仇也报了又有了栖身之所,倒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这么一笑,刺客握刀的手一抖。 即便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不是女儿身,但这种惊艳和心动,却不能阻挡。 徐禾深夜出来,有些困,和这刺客老哥也没什么好聊的。 寒暄过几句,就回去了。 路上公孙小姐突然就睁开了眼,在侍卫怀里不停踢打、无声尖叫。侍卫不敢伤她,忙把她放下来。 公孙小姐落地后,一言不发,慢慢蹲下身,抱着自己哭了起来。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越是这样越是绝望。 徐禾叹了口气,走过去也蹲下去,轻声跟她说:“不用怕了,坏人死了,没有碰到你。快到京城了,你爹娘都很喜欢你,期待着你。” 公孙小姐掩唇,泪珠如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乳娘很快赶了过来,她是唯一一个公孙小姐允许近身的人,抱着公孙小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把公孙小姐十二年来的岁月哭嚎了个遍。 说她五岁之前如何爹不疼娘不爱。 说她五岁之后神志大伤痴痴傻傻在府中备受欺凌。 说她如今前往京城面对未知的侯府有诸多惶恐。 徐禾静静看着,也不知作何安慰。 回到常青候府对这个女孩来说是福是祸还不知道。 对于这么一个不能言语,精神失常的小姑娘,在常青候府,只能乞求她的爹娘是真的喜爱她了。 柳如意在旁边忽然道:“有的时候,荣华富贵,也并非幸事。” 徐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啥。 他回到马车后不久,正想睡觉呢,突然明显地感觉到空气有些不对,像凝结在空中一样。 紧接着一团幽绿色的光慢慢地浮出来。 徐禾屏息。 不久,听到了来自系统的亲切问候:“宿主好久不见~” 见字后面还拖着俏皮的语调。 俏皮到徐禾想打死它,“你怎么又来了?” 系统圆润的绿色身躯在空中转了下,跟撒花一样,喜滋滋道:“我来,当然过来恭喜你了啦——第一个任务顺利完成了!” 徐禾困意都被吓没了。 第一个女装任务就这么完成了?!惊讶的同时,非常困惑——“你们完成任务的标准是什么?” 系统闪了闪,继续用俏皮的声音道:“这个不能说哟~你要知道~其实我们在这个空间,也是有很多限制的。” 徐禾:“成吧,那现在是不是能告诉我第二个任务是什么,以及,还有多少个任务我才能回去。” 系统道:“第二个任务我走后自然会告诉你的啦,宿主别急嘛,你其实在这个世界多呆一会儿也没事,因为你一回去所有记忆就会清空的,放心啦~” 这个记忆清空,徐禾早就知道,某种方面算是一种福利吧。 跟孟婆汤一样。 只是自己能走的轻轻松松,对这个世界的家人到底是不公平的,徐禾突然想问:“我走后,我的家人会如何?” 系统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道:“哎呀,这个嘛~生死福祸由天了,他们或许会伤心一阵,但记忆也会慢慢淡化的。” 徐禾点点头。 系统回答徐禾的问题:“关于还有几个任务,我也不知道,这个要看事情的进度了~” 徐禾总觉得系统在欺瞒着他什么,但也 想不出所以然来。 它给他的任务,全部都莫名其妙,女装也罢,任官锦州也罢,找不出一个道理。 甚至,它出现的都莫名其妙。 徐禾记得自己穿越前是在打游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好奇——自己真是在打游戏么? 为什么对现代的一切都仿佛被蒙了层雾看不清。 系统解释说是怕他对现代怀念过深,所以淡化了他的记忆。 徐禾总觉得有鬼。 但在这个地方,除了完成系统布置的那些任务,他也找不到其他方法回去。 系统在离开前,盈盈绿光抖了抖,对徐禾说:“宿主,你不用担心。你做的所有任务,都是好事,不会有伤天害理的事的。” 徐禾:“” 废话。 而系统刚说完不会有伤天害理的事的。 第二个任务冒出来了。 徐禾一脸冷漠:呵呵不伤天害理,但杀杀人还是可以的。 【第二个任务:杀了苏双戌】 第53章 回京 杀了苏双戌? 徐禾认认真真想了想,发现这个任务是真的不难。苏二狗在京城欺男霸女那么多年, 只要稍微留意一下, 分分钟把他送进牢。 比较麻烦的就是他背后的苏家和苏贵妃。 哦, 不对。 他又想起了几年前薛青柳的事, 那一回苏二狗算是摔了个大跟头, 现在估计也收敛了很多, 想抓把柄也不是那么容易。 头疼。 徐禾摸着自己的小盒子, 有些困了,还是先睡了过去。 重回京城的喜悦,被任务完成的喜悦压了下去。第二天徐禾就恨不得把这身裙子给换掉, 但无奈身上没带多余衣物, 只能继续“忍辱负重”。 回京路上, 鹤山书院的学子们都不怎么敢跟他说话, 唯有柳如意一人偶尔还会和他谈谈。这在众多学子眼中,就成了柳如意刻意攀附权贵、上赶着拍马屁了,纷纷又羡慕又不耻,白眼翻到天上去。 到达京城的第一日,常青候府的人便过来接走了公孙小姐和她的乳娘。 离别之时, 公孙小姐面色冷淡至极, 不是因为漠不关心,而是仿佛神魄不在身上。眼眸无焦距,泛白的唇紧抿。乳娘也不敢哭, 就颤抖地抱着公孙小姐上了轿。 徐禾目光在公孙小姐的身上停了很久。 有些好奇。 但常青候府的马车离开后, 他就把这份好奇收了起来。 学子们暂时落脚在京城的一间酒楼里。 上酒楼, 徐禾心情好,又闲得无聊,干脆跟柳如意聊起了。 “就上次藏书阁你看的那本,告诉我,最后男主收了几个妹子。” 柳如意:“我、我也没数,十个以上是有的吧。” 徐禾露出了然的微笑:“我就知道。” 柳如意:“”你都知道什么了啊。 “是不是包含的种类各种各样呀,火辣小玫瑰,清纯小白莲,高冷仙子,小家碧玉,啧啧。” 徐禾端起一杯茶,怀念起了当初热血方刚的中二少年时期。虽然后来这种文都被淘汰了,只能看老文解馋,但龙傲天的名字依旧震耳发聩。 柳如意想了想,露出一个不知该怎么描述的表情,皱了皱眉然后说:“您都说对了,不过,您没说的还有一个,主人公的小弟。” “噗——” 徐禾一口茶水差点喷出。 幸而反应得快,紧闭牙齿,才没让茶水给柳如意洗了脸。 他被柳如意的话狠狠一噎。 擦,这什么喂屎操作,种马文里搞基? 徐禾的表情一言难尽,幸好他没看下去,不然真能被作者搞出阴影。 柳如意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嫌弃,犹豫了下。 心思挺通透、想法也挺先进地同徐禾道:“大人,这分桃断袖,也只是个人的选择罢了。” 徐禾:“”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觉得自己丢脸了 受教了。 他们两人的交谈被暗中束起耳朵的学子们捕风捉影,就听到了“分桃断袖”二字,学子们惊讶地四目相视——这柳如意也太不要脸了吧!居然沦落到出卖色相的地步了? 不过,悄悄再看一眼徐大人,他们又觉得谁占谁的便宜也说不定呢。 鹤山书院的学子不发话,另外书院的人当作笑话讲了出来。 “我若是没看错的话,那是柳如意吧。” “当年不是鹤山书院赫赫有名的神童么,听说今年乡试是末流呢,果然,哈哈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啊。“ “可不,看他如今混成什么样,啧,上赶着巴结书院的老师。” “听到了么,断袖,哈哈哈哈。” 他们不明徐禾身份,不敢太过放肆,但也没太放在眼中。 柳如意无奈一笑,这些年里这些话听都听的麻木了。 莫名其妙被“断袖”的徐禾往那边看了一眼,从衣着判断出了这群说话的人。 藏青色衣衫,腰间坠下刻南冥二字的玉佩。 天下第二学府南冥书院。 南冥书院对学子的要求更高一筹,非富即贵,本家在京城的便数不胜数。 难怪那么大胆。 徐禾心情不错,不想惹事。 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柳如意苦笑一下,道:“是我牵连大人了。” 徐禾:“没有。” 你刚刚还教我做人了呢。 南冥书院的一众人在徐禾望过来的一瞬间,都噤声了,笑也笑不出来。眼睛瞪大,傻了。 徐禾不想惹事情,但他们见了这小美人的风采后,就忍耐不住想惹事了。 “这是鹤山书院的老师?我的天,哪来小美人啊。” “如果是他,分桃断袖,我倒是也愿意了。” 一干人啧啧称奇调笑。 有一面色清秀的公子哥却皱起了眉,他总觉得这人很熟悉,但又记不起来。 他们这一桌是南冥书院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坐在其他地方的书院学子闻此言,脸色铁青,恨不得和他们分清界限。一点文人的风骨都没有,听听说的什么浑话。 鹤山书院诸学子:“”你们知道你们的小美人是谁么? 柳如意抿唇,听得一清二楚,望着徐禾欲言又止。 徐禾慢悠悠给自己剥花生,道:“别说话,让这群傻子先乐呵一下吧,” 柳如意叹口气:“是我连累了大人。” 徐禾回到京城后,倒不急着回家,长公主和昭敏郡主如今都在宫中,偌大的将军府仆人再多、也是空荡荡。 他还不如就混在这一众学子间,也热闹些。 说起来,他好久都没去工部。 那帮老头大概高兴疯了吧。 徐禾吃了颗花生,坐在酒楼窗边往下看,看久了,发现京中女子们,头上簪花、眉心花贴,多以莲花居多,怪了,他走之前还是流行桃花的啊。 而且莲花多是银白色的咔,徐禾咬花生咬到一半,想明白了。 我擦。 这风潮不会是不知带起来了吧。 徐禾趴到窗边,满脸不可思议。 柳如意问道:“大人可是见到了熟人?” 徐禾摇摇头:“不,我就是感叹。” 感叹当初混沌铺他第一次遇见不知时,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有一天,这货真能成一代圣僧。 “感叹什么呀,小美人。” 桌子被人轻轻叩响,是男子戏谑的声音。 鹤山书院的学子:“” 徐禾偏过头,看到一高大的藏青衣袍的男子。 男子低头,故作风流的笑道:“小美人 是鹤山书院的么,哪里人士?” 徐禾:“” 日狗了。很不明白。公孙鹤把他错当成女的过来搭讪也就算了,现在明明知道他是男的还过来搭话。 这兄弟脑子有病么。 柳如意咳了一声。 南冥书院的学子回瞪了他一眼:“我跟这位小美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柳如意一噎,刚开口想说什么。 咚—— 桌椅移动的声音响起。 有人直接从凳子上起身,是原先陷入沉思的那名学子。 “洛兄——” 他站起来,脸色发白。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种熟悉的感觉,当初金殿之前,眼迷花、色乱月,一直活在世人口中而少有露面的徐家那位小公子! 只是后面的“快回来”还没说出口。 楼下突然轰动起来,打断一切,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紧接着有人快步上来,是个侍卫,侍卫的衣着明显宫中人士。 徐禾的视线也落到了那侍卫身上。 就见他一见自己,眼睛发亮,走了过来。 徐禾心里有种预感,在那侍卫直接跪在自己面前时,验证了。 侍卫声音洪亮:“恭迎徐小公子回京。” 徐禾:“起来吧。” 草……准是有人来接他了。 侍卫起身后,如他所料,笑道:“接送您入宫的马车就在楼下,长公主已经盼您盼很久了。” 那么快又要重新回去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徐禾头疼,“成吧。” 他随着侍卫下楼。 留下僵硬在桌边的南冥书院学子,折扇都吓掉了。 而起身的白面男子神色复杂。 柳如意道:“洛兄,我都提醒你了,你怎么就不信呢。楼下还停着薛府的马车,大概是薛公子亲自过来接了吧。” “”薛什么? * 徐禾走下楼,出门,果然看到一顶轿子。 轿帘掀开,薛成钰看到他,只道:“上来。” 墨发白衣,清冷如月,依旧冷静从容如当初。 虽然一年半载都不到,但徐禾感觉很久都没见到薛成钰了。 徐禾扯着裙子上去,道:“是我娘让你来接我的。” 薛成钰应了声,目光却是落在他提裙的手指上,眼眸染了笑,道:“习惯了?” 屁。 这辈子都不会习惯的。 徐禾:“没习惯。”他坐到薛成钰旁边,长长长长地舒口气,把郁结很久的恶气吐出。 郑重跟薛成钰说:“也不用再习惯了,我明天就能把它脱下来了。” 薛成钰把车帘拉下,道:“那真是恭喜了。” 徐禾:“”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可惜呢。这幸灾乐祸也太不厚道了吧。 第54章 有多好 上车后,徐禾一坐下, 就感觉回到了小时候。他迫不及待跟薛成钰分享起了他在锦州所遇见的事, 省略掉一些不开心的, 大部分都说一些好的。 他想起了平陵县的山和水, “淮河的水挺浑浊的, 站在山坡上看到的就是黄黄的一片, 但岸边被种植了很大的一片芦苇, 夕阳下,芦苇密密麻麻地摇晃,还有红色的蝴蝶在里面飞, 挺美的。我想, 平陵县如果没了大水和山匪, 应该也会是个富饶的地方。” 说到土匪, 徐禾就想到了刚去锦州的时候。 他乐道:“我觉得他们那里的土匪都还挺傻的,刚去时,在官道上我就见着了。拿着刀和木棍怵在路中央,狠话也不放,就在那干愣着, 我吩咐侍卫动手才反应过来。但反应过来也没用, 就这么傻乎乎被擒下了。还有平陵县,啧,他们见了我都不会说话似的, 结结巴巴, 喊个大人是这样喊得, 大大大大大、大人,哈哈。” 他说这些的时候,嘴里也没停着,边吃边想,想到好玩的地方自己先乐出声来。 薛成钰任翰林学士后一直很忙,加之薛丞相分下来的政务繁多,以至于在马车上,他都闲不下心。 一心二用,边听徐禾讲话边审视礼部呈上的文书。 只是徐禾的笑声一响起,他便无法静下心来。 偏头看。 少年还是一袭红裙,衣领处黑色边纹,衬着锁骨精致小巧。笑起来时,好看的眼睛弯起,漆黑的眼眸带了光,波光粼粼。通透明净,正少年时。 薛成钰心中的倦意和疲惫忽然就淡了很多,他唇角微勾,也无心其他事了。 往后靠,合上手里的书,似笑非笑道:“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不说说你勇闯知府的事呢?” “”额。 明明在笑,但徐禾总觉得他眼眸冷冰冰的,没什么笑意。 “咳。” 徐禾咳了一声,低声道:“也没勇闯知府,就是想去问一些事的。没想到误打误撞就遇见了个刺客,嗯,那刺客也挺呆的——诶?我怎么感觉我去锦州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呆啊,在酒楼里,我还遇到个人把我当姑娘来搭话,结果那王八蛋还作诗来骂我。” 擦他大爷,徐禾不敢在薛成钰面前骂脏话,只能憋口气的:“挺气的。” 又扯远了。 薛成钰听着,笑了一下。 有时候也佩服徐禾说话的跳跃——完全凭想法和心情,逻辑也混乱。 他若是有心追究此事,自然不会放过他,但毕竟已经平安回来,又思及他在平陵县不可能真像他说的那般轻松,薛成钰如他所愿地不再问,顺着他道:“他作诗骂你什么?” 徐禾:“没直接骂我,他作诗骂平陵县知县说我徇私枉法、贪污受贿。还要赐匾天高三尺。真是厉害死他了,不就欺负我不会作诗么。” 薛成钰没忍住,笑起来。他平日里很少笑,于是这一笑便如珠玉生光般,耀眼而清雅。 淡淡“嗯”了一声后。 他道:“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么?” 徐禾咬着桂花糕,一愣,“干什么?” 薛成钰道:“我帮你作诗骂回去。” 帮我作诗骂回去么? 卧槽,这也太仗义了吧。 徐禾把桂花糕吃进去,心里乐得不行,但是还是拒绝了:“不了,外面都说你的书墨千金难求,要是让你帮我写诗骂人——怕不止薛丞相要打死我,我娘也要揪着我的耳朵骂、说我带坏了你。” 薛成钰认真看徐禾,从来疏离冷漠的眼眸里沾了点另外的情绪。 徐禾吃完后,正弯下身,去拿蜜饯,从宽大袖子的伸出的手,洁白而纤细。他黑发发尾的红色丝带如蝴蝶一般,冉冉飞过心头。 薛成钰笑了一下,别过头看向窗外,白衣公子眼眸漆黑,沉沉如夜。 ——带坏了我? ——你心中,我有多好呢。 马车慢慢靠近皇宫,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如血,宫腔巍峨。 薛成钰将他送到了静心殿。 徐禾好久没回来,重新踏上殿前的石阶,心中百感交集。但是他一入宫殿内,就被长公主牵出来了,长公主将手指放到唇边给了做了个“嘘”的手势,咋咋呼呼进宫殿的徐禾一下子就安分下来了。 出了静心殿,长公主才满眼温柔地按着徐禾的肩膀,细细凝视他的眉眼。一年半载,说久也不久,说短也不短,但那份思念却日俞浓厚。看他一步一步成长,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如今风华初绽的少年。每一次想起,都觉得心头溢出柔情来。 徐禾被她看的头皮发麻,讪讪笑:“没变什么吧,也没走多久。” 长公主松开手,嗔笑道:“是没变什么,你在锦州也是吃吃喝喝无忧无虑,和京城一个样,能变什么呢。你爹最开始修书给我,要我向皇上提议,把你送到平陵县吃吃苦头。结果没想打,一个月没到,就又把你给换了职位。” 徐禾一愣:“把我调到鹤山书院的不是你?” 长公主点他眉心:“你想的美呢。” 徐禾嘀咕:“那就怪了。” 长公主想问他一些锦州的事,但又觉得这些事回去后还可以问,便先跟他交代起了宣德太后近日的状态:“皇后娘娘大病,太后这些日子也是操碎了心。精神疲惫,你没事就不要去打扰。” 徐禾点头,明白了,心里有点心疼外婆,想着待她心情好时再去慰问吧。 哦,对,徐禾突然想起他还有事情跟他娘讲。 这是重点。 “娘,我明日就可以不用穿这身裙子了。” 长公主一愣,低头,挑眉:“不知大师不是说,你要十五岁,整整一年,都一直女装示人么?” 别信,那是我让他瞎扯的。 徐禾摆摆手,笑道:“我前几日做了个梦,就是一直纠缠着我的那个恶灵,跟我告别了,散了。” 长公主:“” 揪了揪他的耳朵,“你猜我信不信?” 末了眼风如刀子似的看他一眼,警告道:“不是不知大师亲口说安全了,你就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 徐禾:“” 你居然宁肯信一个骗子也不信你的儿子——他试图挣扎:“我是真的可以脱下这身裙子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温柔地摸了摸徐禾脸颊,“我知你抗拒女装,但到底生命要紧,在坚持一下好么?” 徐禾发出痛不欲生的叹息,但是也不敢违抗他娘,到时候长公主把状告到他爹那里。他爹回来揍他一顿,他哭都没地方哭。 想了想,徐禾决定用迂回的战略,问道:“娘,不知在哪里?” 没想到不穿裙子也要靠这骗子。 长公主纠正他:“是不知大师。” 大师个鬼。“哦,大师现在在哪里?” 长公主道:“不知大师如今在占星殿。长乐想见不知大师的人可以排到京城外去了,你这点小事就别乱劳烦他了。” 占星殿? 徐禾一愣,占星殿里是历任国师所住的地方。而国师一般都深居简出,在天子祭祀或者其余重要场合出现。 就如今的长乐国师,徐禾也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知道薛成钰出生之时,他曾亲临薛府。是个老人,蓝色衣袍,白须飘飘。 不知居然都混到占星殿了? 徐禾摇摇头,唏嘘说:“娘,你当初能看出来么,这小和尚能走到现在。” 长公主对自己儿子真是恨铁不成钢,“我怎么看不出来?当初大昭寺初见时,我就知道这僧人不简单,结果你回府后还一口咬定是骗子,如今不知大师更是直接救了你一命,你还是不知感恩。你呀你。” 徐禾:“” 是他没眼力了。 长公主道:“掌心生莲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不知大神是真正的佛陀转世,尘世历劫度众生而来。你平白得了两次相助,该知足了。” 徐禾:“哦。” 荣幸荣幸。 他暗自咬牙,还是不行! 为了能脱下这身裙子!他必须找到不知! 第55章 兄长 徐禾穿着一身裙子,也不想重新住回国书院。 和长公主一起回了将军府。 从他娘口中得知, 昭敏郡主这几日并不在宫中、也不在将军府, 直接到大昭寺去了。 徐禾疑惑:“阿姐去那里干什么?” 长公主语气淡淡道:“躲着我吧, 京中同龄的差不多都许了人家, 只剩她还在这里干等着。我问过几次, 她就不耐烦了, 躲到大昭寺去了, 呵,也不知谁惯的性子。” 徐禾想起了宣德太后数落他娘的一些话,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公主年轻时艳冠京城, 性子却无比张扬, 谁催婚也不理, 拖到二九之龄才在宴会上相中了他爹。那时他爹还是只一个官阶很低的武将, 太后和皇上都不同意,是长公主咬牙绝食相逼,才让太后随她愿的。 当然谁也没料到,当初那个出身草莽的穷小子,最后步步高升、战无不胜, 直拜镇国大将军。 也是昭敏郡主一次无意间提起, 徐禾才知道他爹和他娘,早在年幼时就相遇过。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昭敏郡主这样的执着,怕是都随她。 徐禾不敢发声。 长公主提到这事, 便是气得牙痒痒, 道:“记得你凝雪姐姐不?英国公府的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 前几年便许了人家,嫁到青州齐府,听她娘说如今孩子都两岁了。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你瞧瞧你姐姐!” 徐禾回答不出来。 长公主也没指望徐禾能答出什么话来。 她越想越气,连带着想起了长子。偏头,对徐禾道:“还有你兄长,也不像话!虽然当年指腹为婚是你爹喝醉酒后说的胡话,但话已经说出口,改也改不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常青候府的嫡小姐等到现在,结果他呢?一年到头往边关跑,怕是成心在躲着这门亲事呢,一个个不让我省心!” 徐禾觉得他还是要为他哥哥说两句的:“娘,你错怪哥哥了。” 虽然在他记事起,他哥就不常在府上了,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徐禾对兄长的印象挺好,因为小时候很多爬树、下河、翻墙等鸡飞狗跳的事,都是他哥带他干的,而且每次回来他哥都会带回很多好玩的、长乐没有的玩意儿。 他哥的容貌三分像他娘、七分像他爹。 稍微一回想,他哥就是个正义凛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 再怎么,徐禾都不信,他哥会辜负一个女孩的——如果不喜欢他早就解除婚约了,不会拖到现在。 长公主瞥他一眼,只道:“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突地想到什么,话音一顿,长公主过户的眼珠子又慢慢地转到了徐禾身上,打量着、意味不明地,慢慢道:“你现在还小,等到了娶妻之龄,可别学你兄姐。” 徐禾:“” 擦,怎么扯到他身上来了。 他不可能娶妻啊!——迟早要走的,这娶妻不是误了一个妹子的一生么? 只是现在他还没勇气跟他娘坦白一生不娶这种事。 默不作声,偏过头去。 回到将军府后,已是夜间。 吃过饭后,徐禾回房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小时候就不喜欢有人跟着,所以没什么特别贴近的侍卫小厮,一直就是一个人四处逛。任务完成后,这裙子在身上穿着就极其膈应,他一刻也不想再穿了。但整个将军府都被他娘仔细交代过,想偷偷换下来也不容易。 这么一想,好气。 因着这一股气,他回京后,第一件事,不是叙旧、不是计划下一个任务,而是直接清早地坐马车,去了占星殿。 占星殿隐于山林之间、高塔之内,与皇城只隔一座城墙 山林外便有侍卫严格把守,只能殿内弟子或受约之人进入,身份再高贵也没用。 马车停在山林外,徐禾想了想,抽出张纸在纸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大事”,递给侍卫:“我受不知大师所约来此地的,你把这个给他就是了。” 侍卫疑惑地接过,却也碍于徐禾身份,叫人把这纸传给了占星殿内。 等了半个时辰,一个星月蓝袍的占星殿小弟子跑了出来,气喘吁吁,跟侍卫说了什么。 然后给徐禾放行。 徐禾笑起来。想起大昭寺那时候开玩笑的一句“苟富贵勿相忘”,啧,这和尚虽然满口屁话但还是够义气的。 通往占星殿的路,坎坷崎岖。 徐禾不得不提着厚重的裙子,时刻注意脚下。 摔个狗吃屎那就很难看了。 山林最中央,最高的殿宇。 顶楼。 光滑可鉴的青石,通透明净的玉阶。 临着风,僧人圣洁如雪的衣袍随风,银丝织就星月。 他垂眸,目光直视掌心的莲花,无喜无悲。 老国师在旁边,头发苍白、胡须苍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国师微有诧异问道:“刚刚通报来的是何人?” 在他心中,不知在京城仿佛凭空而生,清清静静,无任何尘世瓜葛,真正佛门中人。 不知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怜悯的淡淡的,弧度都如寺庙上高坐莲台的佛相。 他的声音也疏朗:“是个故人。” 老国师瞪大眼:“你居然也有尘世中的故人。” 不知一笑:“算朋友,也算恩人。尘世中与我因果羁绊,牵扯最深的,怕便是他。” 当年大昭寺承的恩情,啼笑皆非,但在某种意义上,一生都无法忘却。 老国师微愣,犹豫很久,道:“那你” 不知回他:“师傅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们之间说是师徒,但关系却疏远的很,很多时候身为长乐国师,他也也看不出眼前这位握莲而生的圣僧心中所想。 老国师不说话,目光却凝在山林中一抹红色,惊道:“这是那位不得不女装避灾的徐家幼子?” 不知凭栏一笑,道:“嗯,是他。” 天空蓝的通透。 山林郁郁葱葱,一片绿意盎然里。 穿过草木,扶裙而来的少年,宛如雨后亭亭的石榴花。 老国师走了,给他们留一个单独空间。 门一合上,不知回头,看四周都没人。 整个人前倾,刚刚不可接近的圣洁高远的气质散去,手指搭在栏杆上,看着慢慢靠近占星殿的人,嘴里嘀咕:“估计又是来要我干白活的。” 徐禾在弟子的指引下,一路上了占星殿顶。 他是第一次来,到达顶楼的时候,被空旷明净的殿台给惊了。 苍穹之下,四根巨大的玉柱支撑起琉璃天壁,地面是印刻星月的青石,没有丝毫拼接的痕迹。 光滑冰凉,他踩在上面,不由肃然起敬。 不知坐在最中央的玉台前,手指拨弄佛珠。 他进来后,就望向他。 弟子恭敬退下。 徐禾往前,坐到玉台另一边,也顾不上寒暄了,在不知奇怪的眼神下,非常直接地认真说:“兄弟,帮我一个忙。” 不知的眼神瞬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一丝。 他把佛珠放下,道:“就知道你找我不会有好事。” 徐禾翻白眼:“什么叫找你没好事。你敢说上次宫宴的事,不是你得的好处多?”说到这个徐禾就唏嘘,还握莲而生的高僧,“你倒是厉害了,居然还弄出朵防水的莲花来。” “”不知磨牙,气得现在就像送客,把手摊开,摆在徐禾眼前,对外无喜无悲的脸上一脸愤怒,只道:“你给我看清楚了!” 徐禾给自己倒茶呢。 不知伸出手,他就凑前一看,这莲花四年不见越发精致了,花瓣清晰,银光辉辉。 他啧啧称奇:“哟,天生的莲花,那边上的银辉还会增厚的啊。” 不知一噎,收回来,“花是真的,你别乱诬陷人。”他只画了银色的边而已。 徐禾今日来不是和他争论这个的,喝下口茶,清清嗓子。道:“我不是四年前叫你骗我爹娘说穿女装么。现在一切结束了,你可以跟他们所,要我换回来了。” 不知刚才被他噎,也存心噎他一回,从上到下看他一回,道:“换什么,你这不挺好看的么。红红艳艳的,可像个姑娘了。” 徐禾:“……”揍他一顿佛祖会怪他么? 第56章 月献 徐禾的表情太过狰狞,把心思都写在脸上, 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过来揍人。 不知反应很快, 往后靠了靠:“你别冲动, 别冲动, 我们有话好好说。” 徐禾看了他一眼, 喝一口凉茶, 先消消火。 这里是占星殿, 不好动手。 而且这骗子都混成了圣僧,受万民敬仰,真动了手, 他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回去就得被他娘先揍一顿。 不知坐直了身体, 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了玉桌上, 开始认真考虑他的问题:“我入占星殿时,对外说是潜心参悟一月,这一月还没到呢。要不,你再等几天?” 徐禾想了想,道:“也行, 到时候我来接你。” 不知摇摇头, 否定这个建议:“不能用接,圣僧是不能用请的。我行事只看缘、只论因果,所以你和我要偶遇。” 徐禾是真的被他震惊到了, 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看他半天。然后由衷道:“厉害,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能走到这个地步了。” 把装逼的宗旨刻进骨子里,这不出名,天理难容啊。 不知啧了一声:“你别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徐禾嗤笑:“外面一群人把你看作佛陀转世,天天拐着弯地夸呢,你居然还会不好意思。” 不知低下头一笑,有点腼腆,又有点其他味道。 徐禾打量着不知。 从当初馄饨铺里眉清目秀的狡诈小僧,到如今占星殿中洁净如莲的一代圣僧。 心中浮现起了很多问题,徐禾也直接问了出口:“你最开始是怎么混出名头来的?” 不知倒也没含糊,回忆了一下:“就是这样呗,那天听你说了一堆话后,我就回去好好研究了下。高僧么,话少点、神秘点就行了。” “哪有那么简单,”徐禾不是很信,凑近低声问:“你行骗多年,就真的一次没露馅过?” 不知想打人。 “什么叫行骗多年,是渡世多年!” 话刚落地,他便愣了。 愣在徐禾靠近过来的刹那。 少年眼有明光,容颜一如身上红裙,明艳灼灼至不详。甚至靠近的呼吸,都温热的,似沾染滚滚十丈红尘。 乱入他四方清净。 不知突觉左手掌心微微发烫。 “你靠那么近干什么!” 徐禾被他呵斥了回来,慢悠悠道:“又不吃你,怕什么。” 不知将手覆在冰凉的石桌上,嘀咕道:“你能不能对出家人放尊重点。” 徐禾乐了,毕恭毕敬地给不知倒茶,“成,换个方式问——大师能否为我解解惑?我现在特别好奇,你有没有露陷过呢。” “呵。” 不知拒绝他的茶,别过头,不喝。 徐禾把茶水放下:“真的没?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装逼过头露了陷,被人追着打呢。” “”不知也随他的话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很无语:“你就不能记些好的?” 但他还是回答了徐禾原先的问题,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真的没露陷过。大概是因为话说的都很短吧,明明牛头不对马嘴,但后面他们自己都能给我圆起来。” 说到这里,不知笑了,道:“至于姻缘、祸福之类,我发现,我是真的能看到人的未来。” 他说最后的话时,眼眸望着徐禾,不是那种对外永远含笑慈悲的眼神。 就清清静静的,没什么情绪。 徐禾一愣,都快被他的眼神说服了,指了指自己:“那你帮我看看我的姻缘。” 不知收回视线,目光落到手心的佛珠上,“你我看不出来。” 徐禾放下手指:“啧,你以为我会信。” 不知料到这点,只道:“大概是你气运太衰了吧——别想姻缘了,人家姑娘这么遭罪么。” 妈的。虽然不会娶妻,想也知道没什么姻缘,但徐禾还是怼了回去:“大师,我十岁那年就有女孩追在我后面跑谢谢。” 当然被追的感觉血难受,跟被鬼追一样。 不知磨牙:“哦,厉害了施主。” 徐禾假惺惺:“还好。” 最后与不知约好五日后大昭寺“偶遇”。 徐禾抓了点东西吃,离开了占星楼。 他一走,楼梯口的门关上。 世界便清冷下来。 偌大的顶楼,青石冷落,玉石无言,天光被银镜折射从四方落下光辉。 等到下楼的声音完全渐渐消失在耳边, 不知才摊开手,看着掌心。 血液渗出,直到皮层之下,将莲花染红。红的妖娆而凄艳。 原来那种烫。 是鲜血的热。 * 徐禾回将军府,先看到的是一匹马,那匹马矫健而挺拔、不是凡品。直到进府,问了管家,才被管家告知——那匹马是他哥的。 咔。 徐禾嘴里咬到一半的花生都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你说啥?——我哥回来了?” 管家笑的眼睛弯成一条线:“是呀小公子,大公子回来了!” 徐禾:“”卧槽,他昨天才和他娘讨论起他哥,这算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么? 他想去找他哥,但被管家犹犹豫豫拦住了。说他哥现在在休息。 徐禾想想也是,他哥这一路风尘仆仆,不知不眠不休多少天。他还是先别去打扰了。 “那我爹回来了么?” 管家道:“回小公子,镇国将军还没回来。” “怪了。” 徐禾又往嘴里塞了颗花生。 上回是他爹回来他哥没回来,这回是他哥回来他爹没回来。 他们就不能一起回来一次么? 到晚上用膳时,徐禾见到了他哥。 过长廊,先问其声。 起先是长公主冷冰冰的问话。 “你先说说,这回在家里打算呆多久。” “咳——”吃饭被卡住,徐星予生无可恋放下筷子,有点委屈:“娘,你就不能先让你儿子好好吃个饭么。” 长公主瞪他一眼,规矩都不想管了。只道:“你不给我个答案,总要给常青候府那丫头一个答案吧。” 她想到这桩婚事便是头疼,“月献那丫头,身体打小就不好,我这几年来也没能见她几回,他娘去世前把含泪她交给我。如今是我们一家欠她的。” 徐星予扯了扯嘴角,低下头,神情复杂。 “哥。” 徐禾跨过门槛,喊了声。 徐星予一愣,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弟一袭女装踏着月色而来,光华熠熠,明媚动人。 他瞪直了眼,突然记得父亲也跟他说过避灾之说。惊讶过后便是乐得不行了,连带着刚刚那股子闷气都散了。 徐禾见他那表情,无语地走了过去,坐下:“别笑了,我已经够倒霉了。” 徐星予憋不住笑:“怎么算倒霉呢——这大红色的看着可喜庆了。” 徐禾:“” 他抬头对长公主道:“娘,别停啊,我们继续说那位未过门的嫂子。” 徐星予:“” 长公主被他们气得不行,但数落长子的话不方便让徐禾听。憋着,瞪了他们一眼:“先吃饭。” 徐禾低头吃饭。 徐星予暗自舒口气,然后悄悄朝徐禾眨了下眼。 徐禾翻个白眼。 他哥的变化倒不是很大。 就是变黑了点,而棱角更分明,笑起来,少年时的潇洒变成另一种英气。 长公主后面果然单独把他哥留下来说 话。 而进去前,徐星予悄悄用口语跟他说了句“等我”,于是徐禾也不好直接回去,就在花园院子里等他。 夜风徐徐,徐禾闲得无聊,拿牙签沾点水画画。 断断续续长公主的声音响起。 月献星予,本就是天生一对的名字。 寄托了最美好的祝愿,只是他长这么大,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位未过门的嫂子一面。 门被打开。 徐星予走了出来。 徐禾也放下东西,抬头,看他哥。 回来后徐星予便换了身浅紫色银边衣衫,添了三分公子气。 他背过身一刻,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徐禾从他的表情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了?” 徐星予坐到他对面,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像是再说别人的事:“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出去了。” 第57章 风雪相救 徐禾一愣:“为什么?” 不再出去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 徐星予苦笑了一下,几分涩然几分无奈, 他把手摊开在桌上, 给徐禾看:“我的手受了重伤, 再也拿不了刀枪了。而且,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淡淡道:“这只眼睛也坏了, 看不清东西, 什么都雾蒙蒙的。” 徐禾豁然抬头,想从他哥脸上找出一些开玩笑的痕迹。 但徐星予就这么笑着看他,眼眸平静而淡然。不知是在多少次深夜绝望和崩溃后的风轻云淡。 徐禾一时间脑袋有点懵:“这怎么回事?” 徐星予语气冷漠, 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去年冬天的事了。”他低下头, 回忆起来, 还是有几分黯然:“不过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怨不得他人。” 徐禾嘴里发苦:“你告诉娘了么?” 徐星予摇头,“没有,先别让她担心吧。” 徐禾盯着徐星予的右眼看,想试着看出是什么病。 徐星予却抬手挡住了,笑:“你别看了, 看不出什么的。军医费尽心思, 才算保住,没让它彻底瞎。” 徐禾泄气,但心里又觉得闷闷的:“你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叫自作自受啊? 徐星予抿唇, 而后开口:“去年冬天, 大败敌军后, 叫敌军首领侥幸跑了。父亲劝我穷寇莫追,但我想着一网打尽他们,执意骑马去追。没想到,反是中了他们的圈套。被引到了一个山洞里,等我反应过来时,敌人已经把山洞口用巨石堵死了。” 徐禾心一提。 徐星予道:“他们埋伏在周围,想以我为饵把父亲吸引过来,借此反击。但我知父亲的性子,父亲在军事上心细如发,断不会贸然前来。而且,如果真因为我造成军队的损失,我宁愿死在那山洞里。” 徐星予停了停,手慢慢握紧。 庭风徐徐,只是那种冰冷却从心里渗出,恍惚间,又是寒冬腊月、漆黑山洞前的一捧深雪。 “我在山洞里,饥寒交迫,等待了两天。然后一个夜晚,被狼叫声给吵醒了。” 在绝境里死亡慢慢逼近,只是在最后。生命逝去的恐惧、壮志未酬的遗憾反而淡了,更多的是担心和自责——担心父亲上他们的当,自责自己死后家人会多么悲伤。 他饿的头晕眼花,毫无知觉,但那一声狼叫十分真。 冲击耳膜,此生难忘。 徐星予深呼口气,克制住颤抖:“有人把孤月山上的狼群引了下来,在敌方阵地里造成慌乱。我在山洞里,就听到外面很乱,各种撕咬和尖叫,还有刀枪、马蹄。最后,轰一声,有人炸开了山洞。” “满月的光的落进来,我才发现,山洞外,就一个人。”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引群狼,一个人入敌营,一个人炸开山洞。 铁衣青剑,寒光冰冷。那个少年浑身都是血、眼睛却狠厉得像一匹孤狼。 在沙尘飞扬里,快步上前,找到他。 咬牙什么也没说,扶着他出去。 徐星予:“而出山洞门的时候,敌方将领料到不对劲,已经跑了过来,带着十几人,举着火把,往洞里填充一堆枯枝柴火。想把我们活活烧死。” 徐禾的手慢慢握紧。 徐星予闭了闭眼道:“前面柴草已经燃了起来,火焰一人高。那个人松开我的手,直接从火里走了过去,杀出条血路。出洞外,四处是横尸,他将我送上马时,狼群已经将目光放到了我们身上。他为了让我安全离开,拿起木棍转身,一个人面向了群狼。” 那个时候他非常虚弱,想要嘶喊叫那个少年别管他先走,但发不出声。马是认路的,哒哒开始往回走。他心中又急又怒,试了数次,却下不了马,手死攥着马鞍上,指甲半脱落。 徐星予努力平静呼吸,平静那一夜的震惊绝望和急躁。 满月、深雪,狼嚎一声胜一声阴冷。那个少年背影单薄而强大,栽了漫天的雪色月光。 他咬唇,眼泪留在马背上,血腥伴随了一路。 徐星予如今,重叙旧事,却是想到了最初。 “他一入营中便被父亲看好,起初我是有些嫉妒的。军队里所有人都孤立他、刁难他、嘲讽他,我也刻意不去管。总觉得他若真有能力被父亲赏识,那么这些小事,自己也能处理。事实上,他果然越走越远,一年直升副将。” “他是我见过最刻苦、最不把命当命的人,寒冬酷暑,几年如一日训练。很少与人交谈,孤僻自我。其实,为将者这样是大忌,会不得人心,我也以为他不会成大器。但没想到,就是这样沉默用血走出的路,反而受到了更多人的敬佩。渝水关的一战,他名声大起,曾经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变了态度。” “甚至在士兵眼中,他已经是父亲的下一任接班人了。我心中的不甘越来越重,于是刻意冷漠他、很多要事也避开他,不想给他出风头。” 徐星予现在说起这些,只觉得有些好笑,而好笑的情绪,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我甚至纵容手下的军师给他难堪。父亲知道后,训了我一顿,但事已到此,军中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讨厌他。” “可就是这么一个处处被我刁难的人,在我快要死的时候,一个人舍弃了生死来救我。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为什么救我,”徐星予说到这,目光看向了徐禾,“从他的眼眸里,我知道,我对他而言就是个陌生人,陌生到甚至没有恨,冷漠非凡。后来是父亲告诉我,我才明白的,那小子救我” 他浅浅地笑了,一字一句道:“是在报你的恩啊。” 徐禾手里的牙签掉在了水中,心头不怎么好的预感果然成真,胸口闷闷的。 这个十岁那年静心殿前认识的脏小孩,一直以来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难受的。 无论怯懦、自卑还是勇敢、凌厉,不变的都是那种不要命的狠劲。 徐禾道:“那么他呢,后来如何?” 徐星予的笑意淡了下去,神情复杂:“等父亲找到他时,他躲在山洞里。地上四处都是狼的尸体,而他也失血过多,差一点就死了。” “他比我受的伤更重,好在不伤及经骨。但再怎么也要调养个一两年。这一回父亲令我把他也带回来了,只是中途他伤口又发作,我不得已才将他安置在京城外的一间医馆。” 徐禾心情无比复杂。 神情也无比复杂。 徐星予见他如此,哈哈一笑,从那种悲伤的气氛中脱身出来,他道:“我把你留下来跟你说这些,就是希望明天你替我去接他。” 徐禾心情都来不及复杂了,一愣:“啊?” 徐星予笑道:“那少年孤僻得很,回来的路上,我无论是道谢也罢道歉也罢,他都只是应一声不答话。而且我想,他醒过来,最想看到的也应该是你吧。” 徐禾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他再怎么都想不到,当初随手的一些恩惠,能让余木记到现在。 不值得。 心中平白就想到了这三个字。 徐星予笑着摇头。 他也没想到自家弟弟会对那样一个人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 在他看来,徐禾和那个少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是这种事,谁又料得到呢。 * 徐禾骑着马,心情沉重。 他还是答应了 但他哥找不出话来跟余木说,他又能跟余木说些什么。 幼年时的记忆都快被忘了,就记得古桥倾塌时余木救了他,就记得宫宴上那小傻子跳水里给他捡回纸 操,这么一想,谁是谁恩人还说不准。 “他这算是对我徐家有大恩德了。” 徐禾低声道了句。 引他去医馆的是随同徐星予一起回来的一名士兵,听他言,也超徐禾一笑道:“是呀,镇国将军本想收余副将为义子的,但余副将拒绝了。” 0 徐禾惊讶:“为什么要拒绝?” 士兵腼腆一笑,“属下不知,这就要问余副将了。”在军营里呆久了,见头母猪都眉清目秀,遑论徐小公子如今还是红妆示人,士兵被他看得有点脸红,低下头去。 徐禾抽了抽嘴角。 他当初取名完全没用心,还取他半边——余木,不就是榆木么?听起来就木呆呆的,不是什么好寓意。 心里又后悔又愧疚,让他爹收为义子不挺好的么——改名叫徐木也好听点啊。 医馆在驿站边。 驿站前一棵老梅树弯曲着身子,一月份,乍暖还寒,积雪还打在枝桠上。 入医馆,老中医同他道:“我昨夜刚帮那位病人处理完伤口,打了麻醉后他才睡下,小公子声音小点,别吵醒了他。” 卧槽那么疼,还要打麻醉才睡得下? 徐禾倒吸了一口冷气,朝老中医谢过,然后在尽头推开那扇门。 苦涩浓郁的药味,充斥着屋子。 徐禾放轻步伐,走过去,站在床边看着正在沉睡的少年,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余木现在处于在青涩与稳重之间,也不能尽说是少年。 眉眼已经展开,当初刻入骨子里的懦弱自卑,被凌厉和冰冷掩盖,只是他睡觉时,唇色脸色都惨白,有一种藏刀深雪的清冽。 徐禾叹息一声,这小子啊,果然没把当初他的话听进去。 他不想打扰他,转过身,想要走。 突然手腕就被抓住,力度之大,几要粉碎骨头。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柄刀已经靠到了脖子上,身后人的长发冰冷落在他肩上,甚至干脆到话都没说,极致的压迫和危险。 下一秒就要毙命的直觉那么明显,徐禾惊愣,猛地转头。 和一双深紫近黑,微有腥红的眼眸对视。 孤僻、冷漠、溢满杀气。 倒映出他惊讶的模样。 徐禾吓得不敢呼吸,魂都要飞了。 擦擦擦擦擦,没想到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意识到死亡的危险,是在余木的剑下。 那他转过身抬头的一刻。 有人比他更惊讶、更慌乱、更不敢呼吸。 咚。 剑掉到了地上。 许久的宁静。 徐禾是被吓得说不出话。 而一身煞气冰冷如剑行雪夜的将军,却是脸色苍白,在狠狠地贪婪地看过眼前人的容颜后,情不自禁闭上了眼 即便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变,只是他凌空望过来不带情感的目光,就叫他每根发丝连带着心脏一起,生疼。 那种蛰伏血液和记忆里的患得患失、惶恐不安,又开始蠢蠢欲动。 第58章 喂水 徐禾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手心全是汗, 他刚刚吓得心脏都差点停了。 这小子长大后气势那么吓人的么。 往后退, 却不小心撞倒了凳子。 咚地一声响, 打破了尴尬地局面。 床上的青年睁开眼, 继续看徐禾。 青年身上穿着与长发同色的黑色单衣, 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只是遥望过来的目光, 却又深沉而冷冽,在这阴冷的天气里,锋利如剑。 他是真的变了。 徐禾心情颇为复杂, 有点欣慰又有点唏嘘, 但他还是很快想起了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 挠挠头道:“你的伤好些了么?我哥叫我过来接你。” 余木缓慢地、努力的扯出一丝苍白笑意来, 掩去所有锋芒冷漠, 慢慢点头。 冰冷化在眼中,成了水光。 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纯粹的、容易哭的、常常会很自卑的男孩。 徐禾找出一份熟悉感,莫名舒了口气。 刚刚余木那气势简直了,比他爹还恐怖,吓得他都不敢怎么随意说话。 徐禾以为他刚醒过来, 嗓子还不太舒服。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 道:“要喝水么?” 余木没有说话,再次点头。 而手在徐禾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握紧、骨骼发白——自我厌恶的戾气蔓延每分血液,想起刚刚那把剑差点伤了他, 他甚至想杀了自己。 这个时候徐禾已经拿着杯子走了过来。 徐禾想了想, 道:“刚醒过来, 嗓子很痛的话,你也先别想着说话了。” 余木低头,目光落在少年握着青瓷茶杯的圆润的指甲上,停了很久。 徐禾:“先喝口水吧。” 余木乖巧地伸出手,接过杯子,茶杯是凉的。 无意间与徐禾指尖接触,那种滚烫灼热直上心头。 他垂眸喝水。 他的小公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某些方面上,迟钝又粗心。 这茶水都不知放了多久,早已冰凉变质。 冰凉的水像是刀子在喉咙里生生割过。 咽下去。 胃部翻山倒海、痉挛地痛,最后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 但他甘之如饴。 余木喝得很平静,徐禾等他喝完,见他嘴唇恢复了点血色,舒口气,问道:“好点了么?” 余木用手擦了擦嘴边,咬牙咽回涌到嘴边的血。 克制住这些年写入骨子里的杀伐和煞气,不敢再吓着他。 “嗯,好多了,谢谢……谢谢您。” 他装回最开始的模样——或许不用装, 这本就是他在他面前最真实的样子。 惶恐、敏感、又脆弱 甚至话都不敢说大声。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开口,声音有些哑,但出乎意料的好听。 徐禾有点惊讶,刚刚还以为这小子变了呢,怎么一会儿功夫又跟以前一样了。 这下子徐禾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本就欠余木恩情,对他这种恭恭敬敬的语气他更是受之有愧,尴尬不已。 别扭死了。 挠挠头,不知所措的徐禾接过杯子,瞎找话题,试探着:“那你还要喝么,要不、我我再给你倒一杯?” 腹如刀绞,嘴里的血腥味还没淡。 余木的目光却清透纯粹,朝徐禾笑着点头:“嗯。” 但是徐禾的水倒一半,就被推开门想来看看余木病情的老中医阻止了。 天知道老中医见他倒水时,表情有多惊恐。就差叫出声来。 连身份都顾不上,跑着过来把徐禾的手拍掉,痛心疾首:“哎哟你在干什么呀小公子——这水都不知道放多少天,你给他喝什么啊!而且他受的那伤,五脏六腑都出了事,哪能醒来就喝冷水——你是来要他命的吧!” 徐禾一头雾水:“啥?” 老中医真是又急又气,想着要好好数落徐禾一顿,但手刚一扬起,就被背后一道冷得跟冰渣子似的目光给吓住了。 而徐禾受了老中医的指责后,也明白了自己这擅作主张有多么坑人,卧槽,又愧疚又难受。 第一反应就是望向余木。 对上的却是余木也是有些错愕茫然的神情。 老中医顾不得刚才那种被刀抵着后背的感觉,走过去问:“小友你现在感觉如何。” 徐禾也凑近来:“没、没事吧?” 余木摇摇头,超徐禾笑道:“没事。” 老中医操心操肺:“真没事?你可别逞强啊,你体内本就受了伤,这水是凉的,喝下去怕是胃部会抽痛。” 余木偏过头,隔开了徐禾视线,对老中医道:“多谢先生忧心,我真没事。” 他声音很轻,“我和小公子还有些事要说,你先出去吧。” 老中医百般不愿,但对上青年的眼眸时,还是一愣,默默出去了:“那我去帮你熬一副药先缓缓吧。” 关门前,顺带把桌上的茶壶拿走。 徐禾看着老中医离去的背影,再转过头看余木。 他再怎么迟钝和粗心,都知道不会真的那么简单。 胸口压了块石头一样,这种感觉和余木相处经常会有。闷闷的难受:“对不起。” 余木一怔,然后想直起身说些什么,却被徐禾按了回去。 徐禾真是怕了他了:“你就靠着,不要动,别再费力气了。” 少年的十指按在肩上,力度也不轻,但温柔就是从心中蔓延、将冰天雪地里的心慢慢包围,余木忍不住想要微笑。 但徐禾的难过让他也很伤心,伤心到目光都带了几分哀伤:“真没事的,您别难过了。” 徐禾不信,只道 :“是呀,五年前你背后的伤口,你也跟我说不疼、很早了。” 不疼个屁,早个屁。 这小屁孩怎么那么可怜啊。 余木再次愣怔,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当年的事。 徐禾闷声道:“你不舒服,就别说话了,我在旁边看着你。” 少年逆着光,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一袭女儿家的石榴红裙,容颜精致明媚,在外便已惊艳世人。与他而言,这种艳更是鲜明如刀,在心头刻下伤。 深夜描摹无数次,每一处都熟悉而清楚。 余木低头,笑了一下。 这些年里,刀行雪夜、剑藏风沙,无数次九死一生活着回来。 而每一次生死交替的罅隙里,他都越来越清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幼年时提心吊胆渴望的安稳的、有尊严的生活,不再成为方向。 他突然抬手,握住了徐禾的手腕,用穿越生死的勇气,做出这样曾经他想都不敢想的举动。 在徐禾错愕地神情里,他暗中舔着唇齿间的血。 笑容却纯澈、眼眸也清润:“您在担心我么?” 青年握住他手腕的手,没有用力,但也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压迫。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徐禾是真的有点无语,不废话么,他皱眉训道:“肯定担心啊,你别说话了。” 兄弟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时刻怀疑你会吐出一口血来。 余木算是得了他的回复,苍白的脸染了点血色,似乎是害羞一样,慢慢地放开了手。 只是一会儿,又想起什么,目光犹豫看向他的脖颈:“您我刚刚” 徐禾摸了摸脖子,那股子凉意现在还盘旋,他道:“我没事,你别说话了,算我求你了。” 余木抿唇,把话咽回去,低下头。 怯怯如当初。 徐禾心里叹息一声,不是滋味。 他哥嘴中,那个满月风雪夜里一人一棍孤身面群狼的少年,褪去外面的冷漠,内心其实还是一个容易害羞怯懦的少年。 只是没多少人愿意去认真了解他。 第59章 战地花 等余木把老中医熬好的药喝完,气色稍稍恢复, 徐禾才让他从床上下来。 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造成那么一桩错事后, 徐禾看余木走路都提心吊胆的, 生怕他出什么差错。 回京的路不算近也不算远, 徐禾思及他的伤势, 担心他不能骑马, 于是决定载他一程:“我带你回去吧。”这次没坐马车出来是他疏忽了。 余木换了身黑衣, 抬头,看着马上朝他伸出手的少年,怔愣后, 用受宠若惊的语气道:“谢谢公子, 不、不用了, 我可以自己” 徐禾直接把他拉上来, 让他坐在自己后方,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余木不敢拒绝他,上马后就紧张地一言不发。 徐禾手握缰绳,偏头道:“我稍后骑慢一点。” “好。” 余木的目光凝在了他发尾红丝带,如停留的红蝶, 未振翅已叫他心神恍惚。 而随同而来的小士兵瞪大眼, 简直难以置信——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永远孤僻自我冷着脸不说话的余副将么?见了鬼了。 徐禾骑术还行,走得挺稳。他架马转身,过驿站边的老梅树时, 却听到了身后余木压抑的闷哼、呼吸有点乱。 停下来, 徐禾挑眉, 道:“你若是很不舒服,先靠着我的背睡一觉吧,睡醒就到将军府了。” 第一次那么近的距离接触,少年的声音干净清澈仿佛擦着耳廓,连贴大地而行的风都温柔了下来。这种温柔抹去疼痛和倦意,余木微笑,轻声应着:“嗯。” 他比徐禾高,低头,将脸靠在了少年的肩上。 徐禾微一愣,掩去心里的不自在,扬起缰绳策马慢慢走。 风吹过,卷起他石榴红的发带,飘飘如赤蝶。 那赤蝶飞入他眼中、心中余木垂眼,心道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长公主知道余木会来,对这个镇国将军夸赞万分的孩子,她也颇有好感。看着徐禾骑马回来,柳眉一蹙,就是一阵数落:“你去接人就骑个马?” 徐禾扯了扯嘴角,也有点不好意思:“不提这个了。人我接回来了,先让余木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下马,拉余木下来。 余木落地后,面对长公主,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的慌乱只表现在眼中,偏头看向徐禾。 徐禾挥挥手道:“没事,我娘不会吃人的。” 长公主眼睛翻个白眼,“你给我一边呆着去。” 她对眼前这个俊朗的黑衣青年很有好感,笑着引他去客房,镇国将军跟她讲过余木的身世,避开那些会让余木伤心或尴尬地话题,她就问了几句类似“伤好的如何了”的话。 余木一一作答。 乖巧的模样深得她心,突然一瞥旁边悻悻摸鼻的徐禾,长公主眼一抽,又同余木地道:“是我疏忽了,叫这吊儿郎当的二儿子去接你,连个马车都不带去,害你路途受苦了。” 徐禾:“”日哦,怎么又扯到他了。 余木摇头,轻声说:“没有,我我看到小公子很高兴。” 徐禾:“娘你看。” 长公主:“那是人家不好意思说你!” 徐禾:“” 长公主把余木送去客房后,一直候在府中的太医便赶忙过来了,帮余木重新查看了病情。 在这个时间里,徐禾回了一趟房,找到了当初他爹送过来的花。 那花被他放在了一个盒子里,压着箱柜的最底下,翻出来,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 重见天日,早已干枯的花红得暗淡,如积沉多年的鲜血。 徐禾拿着盒子到余木休息的房间时,众人都已经退下了。 余木正坐在桌边,擦拭着一把剑,见他来慌忙地把剑放下,“小公子” 徐禾坐他对面,把已经打开的盒子递到余木面前道,“我爹让我给你的。” 余木一愣。 徐禾不待他问,便说了:“约莫是四年前吧,你入敌营,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一回。我爹说发现你时,你旁边就是开着这朵花,可能花上还沾着你的血。他在与我的信里,把这花给送了回来,说要我加些时日后把花重新归还于你,算是一种纪念,纪念你最开始多不要命。” 徐禾说到这,忍不住吐槽:“但是好像你这不要命的性格,不止最开始,现在也还是一样。” 余木脸一白:“我” 徐禾打住他的解释,这小屁孩小时候也是兢兢战战、动不动就要解释一下,“我没懂我爹的意思,但还是照做了,给你送过来。” 低头看那早已凝固鲜血、生于战地的花,徐禾叹了口气:“我把你送去军中,其实没想过要你如何厉害如何出人头地,我就是想报答你,希望换个环境,你能活得不那么憋屈。” 但是,好像他在军队里过的也并不快乐。 徐禾有点苦恼,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余木看徐禾皱起眉头,也有点难过道:“您别伤心。” 又来了,徐禾抽了抽眼角,他最开始是希望这小屁孩能在军队里变得勇敢、变得自信、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的。可回来后虽然气质和气势变了,在他面前却还是这样,好像动不动就能继续哭出来。 徐禾感慨一下,“你还记得四年前我跟你说的话不,勇敢点,开心点,为自己多活点。感觉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啧,早知道会这样,给他一个富贵身份出京城或许还要好一点。 余木的手搭在剑上,从徐禾嘴中听到失望的语气,浑身冰凉。 死亡都不能让他慌乱,这一刻却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他抬头说:“对不起。” “啊?”本来只是唏嘘一下的徐禾,没料到余木会有这样的反应。 卧槽,还能不能正常交流了?徐禾忙道:“没事,你这样也很好,我爹很欣赏你,我也很感谢你。” 余木并没有被安慰到,眼眸还是微红。 徐禾挠挠头,本来只是来送个花的,怕打扰到他休息,便找了个理由先走。末了道了句:“我就住在东院,你要是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好好休息。” 余木点头,目送他离开。 等徐禾关上门后,青年脸上的胆怯、慌乱便一分一分淡了下来。 余木的手指慢慢扶上那朵花,垂下眸。 小公子不知道他爹的用意,他却是第一眼就明白了。 镇国将军怕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在战场上被杀伐和鲜血乱了本心。 故以此花告诫他。 实际上,多此一举。 青年慢慢闭上了眼,眉宇如高山覆雪般冷冽。 多此一举 他从来都不是了无牵挂。 * 出了房间,徐禾便撞上了他哥。 徐星予往徐禾后方望了望,道:“那小子还好吧?” 徐禾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徐星予舒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愿意拖欠人恩情,尤其是救命之恩。这今后要怎么还还不知道呢,想到这他就头疼,眼珠子突然打量徐禾:“你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啊,值得这小子为你这般出生入死。” 徐禾一直都没搞清楚:“我自己也想知道,就是些小恩小惠。看不过眼帮了帮忙,我都快不记得帮过他什么了。” 徐星予笑了下,“看来那小子是个重情之人啊。” 徐禾有同感,点头:“是挺重情的,然后也挺执着的。” 他也不知道这执着从哪看出来,但余木就是给他这种感觉。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对余木,大概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头破血流依然不休,非得撞破南墙那种吧。 解决了女装的事,还有安顿好余木。 徐禾这才有心情认真对付他回京后,一干人等的激动。 大胖娃送过来的邀请贴快要堆成山了。 也是长公主在,不然他们分分钟堵上门来。 其实徐禾原先计划是先去工部看看的,以前膈应那群思想腐朽的老古董都快成为他人生乐趣之一了,一年没看到他们暴跳如雷的表情,他还有些怀念的。 但大胖娃这一次的邀请,堪称“十万火急”,一天递了三回。 徐禾想忽视也难。 名为洗尘宴。 邀了很多以前国书院的同学,定在明月楼。 徐禾回了信。 第二天晚上,如约而至。 第60章 洗尘宴 徐禾到酒楼门口,大胖娃就兴奋地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本来顾惜欢就巴巴地靠着窗候着徐禾, 见他来了, 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眼放光也不顾大街上所有人惊讶的目光, 朝他招手, “诶诶, 徐禾, 这里!” 他的声音不可谓不大, 让原本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人注意的徐禾,更加受瞩目。 目光有惊艳、有打量、有疑惑。 反正都让徐禾不自在,心里骂着大胖娃什么破毛病, 徐禾低着头, 走进明月楼。 顾惜欢他们设宴在三楼, 临窗、临栏, 能一眼看尽京中夜景。 在座的都是同窗四年熟悉的面孔,国书院内青涩的学子们都已成长为翩翩少年,其中有人被还逼着参与今年春试,有人早已世袭罔替继承家中爵位。 褪去简单朴素的学子儒衣,换上锦衣玉袍, 金冠青簪。 一室华光灿灿, 皆是京中贵人。 不少明月楼里其他客人都暗自偷窥,暗暗艳羡。 徐禾上楼时,隔着珠帘, 歌女正半抱琵琶, 声音娇媚唱一首虞美人。丝竹相伴, 美酒溢满,端是风流。 徐禾进来,放下竹帘。众人一见他,就憋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还挺放肆。 妈的,一年不见这群人笑点怎么还那么低。 他走过去坐下,翻个白眼,“笑个鬼。” 徐禾声音冷冰冰,表情也不友善,顿时把刚刚美人掀帘入、衣裙曳烛光的意境全毁了。 一青色锦衣的公子收折扇,叹息一声,幽怨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话,就安安静静当回哑巴、让我们留点念想呗。” 他的话得了不少人符合。 “对对,求你了,兄弟,别说话。” “我在家都快被老爷子逼疯了——整日在书房,连个侍女也不曾见,好容易出来,就指望看看你了。” “是呀,你看看我们都憋成什么样子了。都认识那么久了,这点小要求不过分吧。” 徐禾心里吐槽这群人神经病,面上却不改色地拿起筷子,阴冷道:“你们可闭嘴吧,别逼我动手。” 众公子扯了扯嘴角,心里最后一点旖念消散了。这小子一年不见,还是那么暴躁,更气的是,他们还真打不过他。 而唯一打得过徐禾的顾惜欢正屁颠屁颠地为他倒酒,一边心里感叹徐禾一年不见还是那么好看,一边嘴上帮着符合:“就是!你们可闭嘴吧,跟没见过美人似的,说出去都不嫌丢人。” 众公子:“” 你懂个屁! 反正他们死都想不到,长大后反倒是顾惜欢最有女人缘。以前那个上马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喊地的死胖子,现在居然风流满花街,过酒楼,一路红巾翠袖招。 无视他们杀得死人的目光,顾惜欢笑道:“怎么样!这可是我寻遍京城,找出的口感最好的果酒。” 徐禾低头尝了一下,这酒酸甜适口,醇厚纯净。啧,大胖娃怕是把毕生心思都用在吃喝玩乐上了。 他朝顾惜欢笑道:“不错嘛。” 顾惜欢也笑了,满城灯火在他身后,华衣少年眉眼风流,眼角泪痣滟了月色华光。 其余人等愤愤咬牙。 “算了,喝酒喝酒。” 洗尘宴,徐禾是主角,众人问了几句锦州的事,当然重点是锦州的小娘子,诸位笑嘻嘻道:“都说那边女子温婉动人,是真的么?” 徐禾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能接触几个女人啊,而且就算锦州女儿再动人,管他们这群人屁事! 只能换个话题,表示锦州那边鹤山书院人才辈出。 众人翻白眼,对这丝毫不感兴趣 徐禾参加这洗尘宴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叙叙旧。对于这些同学,四年下来总是有几分情分的。 第一个任务完成后,他心态都变了很多,觉得自己离回去的时间点越来越近。当时间不再空余漫长,便会开始珍惜遇见的每一人。 这时歌女罢了一首虞美人,换歌来,莺莺转转拨动琵琶,轻声婉唱:“东郊又报春来到,梅靥柳眉还斗好,君信道,衰颜得酒重年少,对酒邀客同燕笑” 有人微醺,便提到了书院以前的岁月。 少时好附庸风雅,回回设宴,必行酒令。 一提到酒令,所有人便心照不宣地想到徐禾的春日宴了。 “不得不说,那词确实是写得好的,朗朗上口,反正我现在还能背出来,哈哈哈。” 徐禾拿筷子把一个饺子丢说话的人碗里,一脸血:“你能不能不提这事。” 就这破诗,每回都要拿出来嘲笑一番。 徐禾说完,忽然察觉到一道很温柔的目光,他偏过头,发现在离他很远的位置上,有个面生的黄衫青年正望着他,见他回视也不慌不忙,笑吟吟道:“徐公子。” 众人醉的醉,熏的熏,酒气横溢里,这个青年倒显得与众不同。 徐禾一愣:“嗯,你你不是国书院的人吧。” 黄衫青年也点头,笑道:“嗯,我不是,我今日是特意托人带进来的。”说着他眼眸弯弯道,“早在家父口中听闻徐公子久矣,故想借这洗尘宴见公子一面。” 此时黄衫青年旁边的碧衣公子直起身来,伸手搭住他的肩,有点醉,但还是笑着:“来,徐禾你认识一下,这是工部尚书的长子,望之。” 黄衫青年有些无奈,把好友的头推过去,然后朝徐禾温润一笑:“在下宋望之。” 徐禾乍听工部尚书就怔住了。天璇几月前便经辞了职位,退隐摘星院在那里研究东西,如今工部的新尚书,便是曾经的工部侍郎。也就是当初带头看不爽他却屡次被他怼回去的老头之一。嗯,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家父口中听闻公子久矣? 卧槽,那老头骂他都骂给后辈听了? 徐禾有点尴尬,“让你见笑了。” 宋望之隔着灯火,笑容温润:“何谈见笑,公子果然如家父所说,聪慧无比,天人之姿。” 天人之姿——无论是姿容还是资质。 徐禾停了停后,乐了:“那老头哦不,尚书大人居然还会夸我?” 基本上喊他都直喊“臭小子”。 宋望之笑:“家父盼你回京多日了,工部一直候着您到来。” 徐禾没忍住,笑出声。 太有意思了吧,那群老头每次见他都摆个臭脸,原来是羡慕他天资聪慧,啧,早说么。 徐禾莫名被夸,心情不错,道:“成啊,我改日就去工部拜访拜访。” 到时候他们别后悔就是了。 宋望之笑弯眼睛,“好,望之恭候。” 因为喝了点酒,徐禾也有点晕,便起身掀开竹帘到外面透气。 在三楼凭轩,能看到明月楼下面行来行往的人。 徐禾眼尖地看到了熟悉的衣服,就坐在一楼最中央,藏青衣衫白玉坠,是南冥书院的人。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学子。 他在楼阁阴影里,下面的人也看不到他,所以干脆就趴在了栏杆上,让自己舒服些。 “徐禾,你在这里干什么?” 顾惜欢只是去要了杯醒酒茶的功夫,上楼,就看到徐禾恹恹趴在栏杆上。 听他的问题,徐禾道:“看人啊。” 顾惜欢将茶盏放置后,一脸疑惑走过来:“看什么人。” 徐禾往下看,本来是打算随便望望的。没想到就在这个角落里,居然真让他望见了熟人。他起初以为自己看错,在仔细一看,确实没错,是柳如意。 他穿着一身鹤山书院的衣袍,已经洗的发白,但徐禾知道,这是他最好的穿着了。 柳如意陷入了尴尬的场面里,有些无措。 明明杯子是被这群人故意撞倒的,但他也只能无奈道:“洛兄,我真不知这杯子怎就莫名其妙地翻了。要不你把衣衫脱给我,我回去帮你洗干净还回来如何。” 他面前是三四个南冥书院的人,已那洛姓男子为首,抱胸围着柳如意,纷纷是看戏的神态。 洛姓男子冷笑道:“我府上没人么?要你洗 ,可别脏了我的衣服。”他嗤一声又道:“不过被你的水溅到了,这衣服也脏透了。我不要了,你十倍价格赔给我吧。” 十倍价格。 柳如意皱起眉头,道:“洛兄,这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 南冥书院一学子笑:“强人所难?是你自己不长眼,端杯水都端不好。怎么,还想抵赖不成。” 洛姓男子上次出了那么大一个丑,一想到柳如意这么个贱虫,都从头到尾看自己笑话,心里就是翻涌一股恶气。他惹不起徐家那位,教训一下这个没爹没娘的贱民还是可以的。 嘴角扭曲出一丝狰狞笑意,“好呀,不强人所难,都是读书人,我今日也放你一马。你跪地上给我叫三声,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柳如意继续皱眉,脸色却很平静,掀起衣摆就要跪下。 只是被拦住。 洛姓男子道:“可不是在这里,我们到酒楼里,你当着所有人面跪下来,再学狗叫几声。” 柳如意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珠子回视他。脸上那种一直与世无争般的平静消失。 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怒了。 但是柳如意越怒他们越兴奋,就这么个贱民反正也不能把他们怎样! 血液里作弄他人的恶性浮起来,一人笑道:“你还生气?狗居然也会生气啊,稀奇。” “哈哈哈哈哈哈。” 紧随而来的是猖狂的笑声。 要么尊严扫地,要么鱼死网破。摆在他面前的路简单而明了,都望得到头。柳如意低下头,不由想到了,以前闲来无事翻得那些无聊又无脑的书,书里的主角任性妄为,永远都不会有事。那么,他呢? 徐禾记得这个姓洛的,毕竟小美人那么腻歪的称呼,能恶心他一辈子。 顾惜欢往下看,对这种凌霸的事,他心里没什么波澜,但他非常了解徐禾——以徐禾的性子,这群人被撞上,怕是要倒霉。 顾惜欢低声道:“你又要管?” 徐禾从旁边那起顾惜欢送上楼的茶壶,笑得懒洋洋,但看得出没什么笑意:“这个人我认识,人还挺好。而且这次不光是救他,还是替我自己报仇。” 顾惜欢一愣:“什么仇?” 徐禾伸出手,温热的茶水就从三楼空中直倒而下。 他慢慢道:“不共戴天之仇。” 顾惜欢:“” 哗啦。 柳如意的沉思、南冥书院一群人的狞笑都被从天而降的茶水打断——茶水从头将为首的洛姓男子直淋到脚。 “啊啊啊——是谁——!” 洛公子成了落汤鸡,愤然尖叫。 南冥书院一群人呆愣不说话。 柳如意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少年的声音从头上响起。 带点笑,一点诚意都没有的道歉说:“哦哟,没拿稳,不小心淋到了洛兄。” 声音在场所有人都非常熟悉。 怔怔抬头。 依着栏的少年,修长的手握着壶柄,红衣明艳、黑发静落,笑容漫不经心又勾人心魄:“不过洛兄那么宽宏大量,肯定不会怪罪于我的了,是不是洛兄。” 洛公子所有的怨气怒意想要把人拨皮拆骨的恨意,在看到徐禾的一刻,被水浇灭了——再看到徐禾旁边的华衣少年时,他心里的那种恨意变成了恐惧。 华衣璀璨,顾小侯爷眼角的泪痣却红得猩然,面无表情往下看。 洛公子屏住呼吸,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艰难地:“不不怪罪。” 徐禾笑:“唉,洛兄那么客气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柳如意,听到没,洛兄不怪罪,你还不赶紧谢谢洛兄?” 第61章 划船 柳如意被徐禾提点才回过神来,顾不得心中的复杂情绪, 拱手作礼, 道:“洛兄宽宏大量, 如意在此谢过了。” 洛兄气得要呕出一口血来, 却碍于上方两位, 只能忍着道:“不客气。” 他上次冒犯徐禾后, 总是提心吊胆, 没想到今天还真就撞上了。 顾惜欢的视线跟刀子一样,刮得他浑身难受,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呆, 干笑着:“徐公子, 我去换身衣服, 就不打扰您了。”也不待徐禾辉映, 赶忙便拉扯着他的一堆小弟,低声道“走。”小弟们也吓得不行,腿发软,躲鬼一样离开了这里。 事实上在他们心里,顾惜欢也还真是鬼一样的存在——这位小侯爷在京城很出名, 不光是满城皆知的风流薄幸, 还有历来他张扬狠厉的作风。前些日子才听人说,顾小侯爷打断了杨家七郎的腿,就为一个女人。 杨家, 英国公府他都不放在眼里, 更遑论他们, 再呆下去怕不止是断一条腿的事了。 顾惜欢一直就没什么表情,静站一旁。 徐禾以为是自己的王霸之气震慑到了他们,看这一个个屁滚尿流还挺有意思,偏头朝大胖娃笑道:“看我厉害吧。啧,说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跑了。” 太没用了,比小时候的大胖娃还没用。 顾惜欢无语,纠正道:“他们是怕我好吧。”说到这,他还挺得意:“你是不知道,小爷我现在在这京城多出名。” 徐禾也了解了一些近年来顾惜欢的事,大胖娃小时候就能带他翻墙看宫女洗澡,长大后果然不出意料成了个多情种。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徐禾嘴一扯道:“厉害了,京城小霸王,啥时候带我去见见世面啊。” 他纯粹是为了膈应膈应顾惜欢,谁料顾小侯爷眼一放光,眼角的泪痣都亮了几分,笑道:“什么啥时候,就今晚啊!今晚我带你去见世面嘿嘿嘿。” 徐禾:“” 先懒得理他,徐禾把茶壶收回,居高视下地看柳如意,挑眉道:“春试在即,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柳如意正想着如何答谢徐禾,乍听他提问,有些慌乱,抬头道:“先生,我”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低头:“我下次不会来此地了。” 徐禾见他不想说,猜也猜的到,八成是被强迫的。不多追问,说道:“嗯,回去温习吧,我等着你春试一举成名。” 柳如意脸一热,“是。” 顾惜欢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柳如意,确认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后,偏头对徐禾道:“这人有什么特别的,竟然值得你这样另眼相看。” 徐禾听他的问题,比较惊讶的是:“你居然还会用成语。” 顾惜欢气极:“我会的成语多了去了,你别扯开话题——你都哪认识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大胖娃有脸说别人乱七八糟。 徐禾凉飕飕道:“你居然还管到我头上来了?” 说着,往楼梯下走。 童年阴影作祟,顾惜欢一听徐禾这语气就想往后躲。躲完才反应过来现在徐禾已经打不过他了,懊恼地一拍楼栏,跟上去道:“我这不担心你么!” “你先担心你自己吧。” 出了明月楼,一街的灯火繁华,这里离城内河很近,而河畔就是一整条风月街。 徐禾偏头对追上来的顾惜欢道:“走呀,你带我见世面——阿欠——”后面那个“去”字吞在嘴里,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方绣帕,直接敷在了他脸上,香气熏人,熏得徐禾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顾惜欢已经跟上来:“行啊!你要去哪,这地儿没我不熟的。”见此一愣,“这是什么?” 他也想知道。徐禾把脸上的绣帕拿下,上面绣着精致的灿黄牡丹与绿叶黄莺搭配,将女人儿家的灵巧尽托出。 帕子的香料芬芳,混合着明月楼前的酒味,叫人心神恍惚。 “公子” 随风而来的,还有同样令人心神恍惚的少女的轻喃。 声音婉转动人,娇怜天成。 徐禾和顾惜欢同时偏过头。 在长街的灯火阑珊处,静立着一芳龄女子,一袭杏黄色罗裙,发绾流云髻,斜插一根黄玉制成的牡丹簪。腰坠红绳玉佩,手持秋黄宫扇,端是国色天香。 女子朱唇杏目,隔着灯火望过来的目光如水,含羞带怯。 她咬了咬唇,最后还是轻声道:“公子可曾拾得我的帕子。” 稍稍的回想了会儿后,徐禾终于记起了她是谁,他面不改色地朝着那女子微笑,然后把手里的绣帕当烫手山芋一样抛给顾惜欢,“让你个姻缘,别客气。” “啥?”顾惜欢一头雾水,但徐禾给他的东西他也不敢不要,只能茫然地接过拿手里。 徐禾两手空空了,才又转头朝那女子笑:“原来这绣帕是姑娘的啊,绣工真是精巧绝伦。”夸完偏头拍了拍顾小侯爷的肩膀,道:“顾兄,你还不赶紧把帕子还给人家——这可是天赐姻缘,一定要珍惜。” 黄裙女子:“” 她努力衣衫单薄在这寒风刺骨的春夜里,微笑:“公子说笑了,我明明见着那帕子是飘你手中,这才跟过来的。” 徐禾道:“是姑娘看花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抛下顾惜欢往街的另一边走。 天赐良缘的顾惜欢:“”操,他心里骂一声脏话。 刚好明月楼里出来一个醉醺醺的人。顾惜欢一把扯过把那帕子塞他手里:“来,兄弟,我让你一个姻缘。” 不待那醉鬼反应过来。 说罢,他转头,朝街尽头已经面沉如水的女子,阴森森一笑。 杨婉儿银牙紧咬,差点把扇子折断。 酒鬼醉醺醺但看到没人还是眼放光地走过来,痴痴笑:“诶嘿,美人,你的帕子。” 什么东西! 杨婉儿眼里戾气一闪,适才装出的楚楚之姿被狰狞和刻薄取代。她一巴掌将那人扇到地上,背后立马出来好几个人。 醉鬼吓了一跳,慌乱地跑了。 杨婉儿站在原地,握紧手指,恨恨不休:“等着吧。”她一定会嫁入徐家的。 徐禾真是怕了这英国公府的十三小姐了,小时候被她追着跑的回忆简直是噩梦。 不得不说英国公府现在这位老夫人,简直是个老巫婆。 他才十岁就想着把女儿嫁给他,到现在了,还是不罢休,谁家高门大户的千金会夜半时分出现在这里——八成是那老巫婆一听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就把女儿打扮好了送过来。 绣帕定情,风中奇缘,还是那么恶俗的事件。 什么鬼。 顾惜欢跟上来,被徐禾摆了一道后,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对我的。” 徐禾回:“对你还不好么,女人都让。” 顾惜欢磨了磨牙,“谁要你让了!” 徐禾笑了下:“也是,整个京城处处是你老相好。” 顾惜欢一愣,下意识解释:“也不,都是她们巴上来的。” 徐禾才懒得管他的解释呢。 他们走到了河边,城内的河水蜿蜒过人家,波光粼粼,新建的白色拱桥横立河中,桥上行人往往,桥下浮着几艘船。 徐禾指着前方道:“大胖娃,熟悉不?” 顾惜欢看着熟悉的场景,也笑了起来, 想起了第一次的“同生共死”。 想起杏花二月,古桥倾塌,巨石乱飞细石倒泄的慌乱局面里,还小的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徐禾拿竹竿指着:“再哭就把你丢下去。” 那个时候他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这个威胁他的人,但是太害怕了,于是他只能继续委委屈屈,哭得更大声。徐禾无奈,不理他,和那个脏小孩一起把船划到了安全的地方。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他对徐禾就有一种羡慕。这种羡慕来的莫名其妙,小时候的他不懂,就单方面以为是好感,所以一直眼巴巴跟着徐禾,想靠近他。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有几分明了。 或许他是在羡慕徐禾的勇敢、肆意。 在还有点自卑、有点茫然、有点孤独的孩童时代——那个立在船头,背着春光,笑夺过花枝的男孩,眉眼如此动人。 顾惜欢往前看。 徐禾正低头跟船家商量着什么,少年的身体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红裙拂过水面起涟漪阵阵,风吹着他发带轻飘,与河旁的杨柳枝交缠在了一起。 华衣少年不由偏头笑了一下。 ——平生所见美人无数,绝色姝颜万般风情,或许都不敌这城河桥下,他发带扶柳的一分温柔。 徐禾跟船家要了艘船,夺过竹篙道:“您放心,我能行的。” 船家得了银子也眉开眼笑:“那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 徐禾老早就想自己划一次船,一直没机会,离花柳街还隔着好几里,坐船去反而还要快一点,还省了过岸。 徐禾站在船头,朝顾惜欢招手:“大胖娃,上来!” 顾惜欢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脸无语地踏上船道:“你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称呼。” 徐禾道:“你屁事真多。” 顾惜欢咬牙,只能闷着生气。 竹篙拨弄着夜间漆黑冰凉的水,船身慢悠悠往前走。两岸的嘈杂声都远去,清晰的唯有欸乃水声。 今晚夜色也凉如水,徐禾想起来大胖娃在京城也作威作福了几年,对苏双戌应该也挺了解,问他:“你知道苏家那苏二狗不?” 顾惜欢生气呢:“不知道!” 徐禾:“诶你什么破脾气,不叫就不叫吗!快点说说。” 顾惜欢愣是没得到一丝安慰,委屈死了,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你打听他干什么,就是一个脑子里只有女人的草包罢了。” 徐禾笑了下:“他上回摔了那么大一个跟头,还没安分啊。” 顾惜欢:“本性难移。你别说,我们这一趟,怕是就会撞见他。” 啧,撞见好呀。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呢。 划着划着船又过桥洞,徐禾瞥着大胖娃现在这娇妍如花的脸,感叹岁月真是整容神器。 他存心道:“小美人,这回要是再出了什么意外,你可别又哭鼻子。当然你现在那么好看,我是舍不得把你忍下去的了。” 顾.小美人.惜欢,脸一沉,磨牙:“和你在一起,就算死了我也甘愿了,这不做鬼也风流么。” 徐禾琢磨了一下这诗的意思,才反应过来大胖娃是在反讽他。太过震惊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怼回去,扯了扯嘴角:“可以的,还会背诗了。”不过好像大胖娃本来就会作诗,当年还写过一首押韵的春日来着。 穿过明桥,绕过街头,一转,胭脂香便随风传来。还有各种娇声软语。 第62章 一更 这条街晚上极为热闹,红色灯笼照在水面, 只见浮光跳跃。 船靠岸, 上街, 徐禾首先被琴声吸引, 筝筝切切, 来自远处红楼上, “那是什么?” 顾惜欢道:“拦芳阁吸引人的噱头罢了, 每晚都会有人在那里弹琴,见怪不怪。” 处处风尘酒家,琴声袅袅显得很特别, 徐禾说:“弹得还挺好的。” 顾惜欢摇头, 道:“没有前些月那个弹的好, 只是被逼走了。” 徐禾一愣:“逼走?” 说到这, 顾惜欢扯了扯唇角道:“就刚刚我们说的苏二狗干的。要我说,他也是个奇人,不知怎么爬上楼顶去的,然后当着满大街的人扒人家衣服,那女子惊慌不已, 哭得嗓子都哑了, 但是苏家的侍卫就守在下面,也没几人敢去招惹。最后还是那女子以跳楼威胁,才堪堪逼退了他。” 顾惜欢道:“这事, 我也是后面才知道。听人说, 现在那女子已经躲回房里闭门不出了, 天天以泪洗面。” 徐禾对苏双戌这畜生行为也是震惊了:“他才回京一年啊,这么快就忘了教训了?” 顾惜欢满不在乎道:“忘记教训好呀,就等他再栽一回呢——看谁还救得了他。” 徐禾:“有道理。” 以为苏双戌会吃一堑长一智收敛很多的他实在是太天真。 这么一想,这第二个任务就是福利呀,根本不用他动手,苏双戌都能活活把自己作死。 徐禾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苏家会那么纵容他,这种溺爱也太病态了吧。 他见过苏佩玉,也见过苏尚书,感觉都不是那么蠢的人,所以,苏双戌在苏家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感觉就是一个随时可能把苏家搞垮的祸害啊。 莫名其妙。 很快他就停止了深思,眼睛都瞪直。因为上岸没行两步,他们就撞上了正主。 拦芳阁前,背后跟了一堆侍卫,苏双戌正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往里走。 猥琐的气质隔百里都可见。 卧槽。 徐禾扯着顾惜欢的袖子,惊讶不确定:“那是苏二狗?” 顾惜欢一愣,也没想到运气那么衰,这都能撞上。他看见苏双戌就觉得恶心,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居然真是他,我们走。” 徐禾慢慢笑了,松开手,大步往前:“走什么走啊,就选拦芳阁了。” 顾小侯爷脸都扭曲了一下,“什么毛病。” * 拦芳阁的一间房子里。 老鸨冷汗涔涔,手指死揪着帕子,不知该怎么开口。 弹琴的碧衣女子心慌意乱,慌乱之间手指僵硬,大脑空白,竟是错了一拍。突兀的高音打断了本来流水潺潺般的琴声。 顾不得手指的疼痛,她先了跪下来,话不敢说。 老鸨鬓边一滴大汗也流了下来,偏过头:“薛公子” 薛成钰站着,他指名要见这个女子,而老鸨带他上来时,她正在练琴,于是他一言不发,不去打扰。 琴乱曲断。 室内的红木雕花暖色屏风,都因为一个人而镀上一层冷色。 薛成钰道:“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淡而疏远,宛如高山之雪,叫碧衣女子浑身打了个颤抖,抬起头,泪水已经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她眉眼深刻,皮肤偏黑,模样像是个异邦人。 老鸨这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薛成钰会来自己这,兢兢战战道:“薛薛薛公子,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薛成钰垂眸看了那个女子一眼,而后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老鸨微诧异,规规矩矩道:“她叫小九。” 薛成钰又道:“哪里人?” 老鸨揪着帕子,脸色苍白:“这这我也不知。小九是我一次上山路边捡到的,那时她已经饿的昏过去了。我我听人说山上有一野寺,不久才被山匪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猜她父母应该都死在里头,念她孤苦无依,便把她收留了下来。” 野寺,山匪。 薛成钰目光冷淡,问:“你捡到她时,她几岁。” “七七岁。” 七岁,也是可以记事的年龄了。薛成钰望了眼窗外,偏头对老鸨道:“我先将她赎下,稍后会有薛府的人来接她,在此之前,别让她见任何人。” “啊?”老鸨一头雾水,这这这,薛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碧衣女子也呆愣,因为他的话震惊得眼眶中的泪水都停止了转动。 薛成钰却只下了这个命令,没做任何解释,转身离开。 眼睁睁看着那雪色长衣扶槛而去,碧衣女子还是没回神,恍如梦中。 还是老鸨先反应过来,欢喜都涌上了眉间,跑过去扶起碧衣女子:“小九!你听到了么!薛公子为你赎了身,这可是薛公子啊!” 碧衣女子脑子浑浑噩噩的,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可痛苦都朦胧,怎么都感觉在做梦。 * 一入拦芳阁,上楼,顾惜欢就被一堆莺莺燕燕围住了,左一个扯他衣袖,右一个挽他手臂,笑吟吟,各种软声娇语把他淹没。 “哎呀,顾小侯爷多久没来了。” “等得我都快望眼欲穿,人都憔悴了。” “小侯爷,我近日练了首春江花月,奏与你听如何。” “小侯爷别理她,她那琴弹得跟杀猪似的,不如与我共饮新酿的桃花酒。” “呸,小侯爷,她那酒味道跟馊水一样,别信他。” “小侯爷” “小侯爷” 顾惜欢被埋没,不知所措,挣扎着想从胭脂香玉里出去,却总被人拽着,只能艰难地喊道:“徐禾——” 徐禾在旁边看着,嘴角抽搐,这厮估计乐在其中吧。 围在顾惜欢旁边的几名女子抬头,看到他,瞬间腰杆都挺拔起来、甚至眼里还带了几分敌意。 但也有眼尖了,看出他男子之身,他能和顾惜欢一行身份可想而知。几个在外层的女子眼一放光,心大喜,朝徐禾走了过来。 玉手芊芊拉上了他的衣袖,巧笑倩兮,“小公子可是第一次来。” “奴家带小公子先熟悉熟悉这里如何?” 叫一个媚眼如丝。 ——卧槽! 这香味一逼近他就只想打喷嚏。 徐禾躲鬼一样把袖子扯回来,苗正根红那么多年,第一次见这阵仗,完全不知道怎么对付。 “不了不了,不打扰姐姐们和小侯爷的雅兴了,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转身就走,非常绝情。 几位姑娘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追,不追又可惜,追又怕这位小公子不是个善主,惹烦了要她们的命。 留下顾小侯爷继续嘶吼:“喂——” 徐禾绕着走廊,沿另一边较为阴暗的楼梯下去。结果下去后,他发现底层是个堆积货物的地方,黑黢黢的,只有一扇窗。重新回去不是他的作风,徐禾把裙子扎了一下,干脆踩着一个箱子,从窗口跳了出去。跳到了拦芳阁的一个院子里,四面都是墙壁,看不到出路。 这要往哪里走? 徐禾犯了难。 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苦恼之际,听到了今日他最想听到的人的声音。 隔着墙,苏双戌的喊声也刺耳跋扈。 “让她出来见我——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呸,给脸不要脸!” 他话音落地后,是老鸨苦苦的哀求,“苏公子,这也不是我不让你见,唉,您这不是让我为难么。” “什么叫为难!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老鸨:“诶” 徐禾望了望周围,看到一个木梯倒在角落。 现在苏二狗就是他的任务对象,他不得不好奇。 把木梯架在墙边,踩着,小心翼翼地手搭上了墙。 冒出一个头后,他看清楚了。 走廊上。 现在老鸨急得不行,最后还是咬牙,靠近苏双戌,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苏双戌的脸色一分一分变差,最后等她说完,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把老鸨打在了地上,阴森森:“你把我当傻子啊!编出这种理由——薛成钰会来这种地方,会看得上她?!” 老鸨跪地痛哭:“哎哟我的苏少爷,我怎么敢欺骗你啊。” 苏双戌气得咬牙,见状还想踹一脚,却被后面的家仆拉住了,瞪回去,“干什么?!” 家仆面色犹豫,然后低头说了些什么。 苏双戌一呆:“真有薛家的人?” 家仆点头。 苏双戌的面色瞬间变得非常古怪——薛家现在就是他心里的刺,听到薛字他就浑身疼,总想起监狱里生不如死的时候,何况来人还是薛成钰。 “操。”骂了一句脏话,苏双戌什么心情都没了,“走。” 老鸨跪在地上,就差喜极而泣了。 而徐禾看的莫名其妙,嘀咕:“什么鬼?” 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薛成钰的名字?——可薛成钰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简直惊悚。 这么想着,徐禾突然听到了后面有人喊自己。 “徐禾。” 因为分心,徐禾也没怎么听清楚,就纳闷谁喊他? 结果回头一看,吓得他差点就翻墙掉下去。 卧槽——! 徐禾第一反应是把自己找个缝藏起来。 薛成钰立在月光下,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但一身清冷的气质硬是把他给吓愣了,找不到地缝,徐禾只能赶紧收了嬉皮笑脸,说:“薛哥你听我解释。” 薛成钰说:“下来。” 徐禾很怂:“哦,好的。” 他沿着木梯飞快地下去,然后又飞快地解开他在裙子上打的丑不拉几的结,红裙净落,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 薛成钰头疼,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徐禾很想推锅给顾惜欢,但想了想,还是厚道地自己认了,低头:“我我就是好奇,来看看。” 薛成钰深深看他一眼,气笑了:“先出去。” 徐禾:“哦。” 艹,他心里真是哔了狗了,懊恼又担心。薛成钰要是把这事告给他爹娘,那真的他一个月别想出门了,不出门那还怎么做任务啊。 第63章 二更 从后门出了拦芳阁,碍于一些原因, 薛成钰的将马车停在了另一条街。于是这条路只能用走的。薛成钰小时候就见识了徐禾的很多蠢事, 也不可能真被他气到, 就是想晾一晾他, 让他自己长点记性。 徐禾心想着这样不行, 他得让薛成钰消消气。 恰路过一处卖小玩意儿的地方, 他悄悄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钱, 从小贩那里换来个用手提的,看起来还挺好看的花灯。 在薛成钰终于晾够了,转过头, 想训他一顿时, 徐禾眼快手也快地把花灯递到他面前, 先发制人:“薛哥, 送你的,好看么。” 薛成钰:“”这是他第一次,到嘴边的话没说出来。 灯笼很好看,丹青绘花草鸟木,灯火微微, 映得山水都活了。拿灯笼的人也好看, 笑得眉眼弯弯,灿烂又爽朗,在这汤汤月色里, 动人心魄。 薛成钰接过, 垂眸, 冷淡目光放到那灯笼上,然后唇角似乎微勾。 笑了就在徐禾松了口气时,便听薛成钰道:“跟谁学的?” 徐禾抬头,就与他漆黑疏冷的眼眸对上,一激灵,讪讪道:“这哪还用学啊,不是人之常情么——做错事就得道歉,道歉就得送礼啊。” 薛成钰没对谁道过歉,所以对他口中的人之常情只笑了一下。提了提手里的灯笼,没什么表情说:“那这真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轻的礼了。” 因为贫穷限制了我,徐禾悻悻说:“那我下次给你补个大的,你想要什么?” 薛成钰举高灯笼,细看上面的图文。 微红的光缀在他的眼中,几分妖邪,却偏衣若深雪、冠似青玉,更似谪仙挑灯临世。 卖灯的小贩看半天,总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但又不敢真把这人和自己脑海里那个名字对应。太荒唐了,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放下灯,薛成钰回答徐禾:“不用了,这个就挺好。” 徐禾心里舒口气,挠挠头,对薛成钰道:“那薛哥,今天这事”求你不要告诉我娘! 薛成钰不待他说完,便笑道:“我会事无巨细告诉长公主的。” 徐禾:“” 气到想以头撞地。 欣赏了一下他这狰狞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薛成钰嘴角的笑才收了,面无表情拿着灯笼的柄敲了一下徐禾的头,声音冷淡:“下次长点记性。”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少来为妙。 虽然被敲了,但徐禾的心情简直是晴转多云——以他对薛成钰多年的了解,这基本就是放过他了。心花怒放的徐禾差点想再买一个灯笼送给薛成钰,但囊中羞涩,他出门根本没没带什么钱,刚刚租船基本花完了。啊对,船——想一下,徐禾眼一亮道:“薛哥,我带你去坐船吧。” 薛成钰有要事在身,心想拒绝,但对上少年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时,微一愣。 话到嘴边一转,只皱眉道:“什么船?” ——啧,这就是答应了。 徐禾本就打算把这船划到原来的地方的,这下刚好。 至于大胖娃,就让他在温柔乡里乐呵吧。 船起篙的时候,徐禾兴致挺高地道:“你从这河里看两边,又是另一番风光。” 这是他划船来时的感受。 水中观景,看灯火远去、高楼远去,摇摇晃晃里,反是水天一色。 笙歌丝竹,朦胧又遥远,只有水声欸乃,清晰又清明。 徐禾说:“你感受一下,是不是?” 船上备有桌几、毯子,薛成钰坐在船上,听着少年的话,只淡淡道:“不都一样么。” 徐禾:“啧。” 薛成钰坐姿一如学生时代般雅正,雪衣曳地,手指把玩着徐禾送的灯笼,疏离冷漠的眉宇都被灯火映出了几分温柔。 徐禾偏头,就看到月色流淌过他的侧脸,清冷如玉,皎皎月辉,不由感叹:“薛哥,你这长乐珠玉的名称对应的是你的长相吧。” 薛成钰皱眉:“是么。” 他对这名称从来无感。 徐禾越想越有道理道:“是啊,我感觉吧,如果是神童的话,称呼可以有很多。偏偏叫做长乐珠玉,肯定是老国师看你小时候粉雕玉琢,知道你长大后会很好看,啧。” 敢在他面前开这种玩笑的,大概只有徐禾了。不过薛成钰也笑了:“嗯,有道理。” 夜风阵阵。 薛成钰心中冷淡念过长乐珠玉四个字 长乐珠玉。 他少年便成名,却因五岁时的话,被父亲逼着暗藏锋芒到国书院呆着。 如今任职后不得半刻休闲,倒不是人强迫,是他自己一心一意,想把五岁时的谶言成真。 有些疯狂,甚至极端,父亲一直不赞许,皇上从来态度难辨。但都没关系,他信的永远是自己的直觉。他将锋芒掩藏那么多年,得权之后,可不打算再压抑。 想到这,薛成钰手指拨弄灯柄尾的流苏,垂眸,眼眸里闪过冷光。 船过桥头。 也算是过了那一条胭脂街,这个时分两岸的灯火都暗了,夜半有些冷寂。 徐禾还蛮喜欢划船的,单纯觉得好玩,载了一程,把船还给船夫。 徐禾上岸,有点得意道:“我划的是不是很稳。” 薛成钰收起灯笼,收起了刚刚心中近乎锐利的念头。 对着少年得意轻快的语气,像很多年来的每一次,给出肯定:“嗯,很稳。” 第64章 长公主 薛成钰将徐禾送回薛府。 中途,也问了他一些将来的打算。 对于任职之事, 其实徐禾没什么太大的想法, 小时候想着名流千古, 要做个伟大的发明家。而知道自己带不走所有记忆后, 这种心思就淡了。不过他确实是挺喜欢捣鼓一些东西, 当初答应帮忙做蒸馏仪器、地动仪, 也是想着能帮助更多人。 于是薛成钰提议他去工部任职时。 徐禾想了行, 没拒绝。 薛成钰与他相处多年,知他性子,见他犹豫便道:“你若是不想, 也可以去翰林, 在我手下。” 徐禾瞬间惊醒, 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了。” 薛成钰盯他:“这么怕我?” “没有, 我去翰林绝对是给你添事的。” 徐禾真不怕薛成钰,相反他非常乐意在薛成钰手下做事,随便偷懒都有人兜着。主要是翰林接触到的都是各种文书审阅起草的事,他头疼。 薛成钰冷淡道:“你从小到大给我添的事还少么。” 徐禾:“这不一样!” 马车停下,徐禾掀开车帘跳下去。 在徐禾进府前, 薛成钰微一沉思, 又喊住他,叮嘱了他一些话。 “这些日子,不要和苏家的人走太近。”???为什么? 不过没关系, 他本来就和苏家的人不熟。 徐禾点头:“嗯。” 薛成钰又道:“也不要频繁进出皇宫, 就呆在将军府。” “嗯。” “就算出门, 不要一个人去这种地方。” “嗯。” 少年乖巧地点头,眼里有些疑惑,但不妨碍他信任他。月色流淌在少年的脸上,浓密卷翘的睫毛下,眼眸点点光亮,带着明澈笑意。红色衣裙旖艳,袖子微落,露出他纤细皎白的手腕。 纯真和艳色浑然一体。 薛成钰微愣之后,也难得地笑了一下。 在疏离冷淡的星光里,好看的紧。 徐禾也一愣,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那个端坐前方、清冷认真的少年薛成钰。长大后的薛成钰与他接触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是那种亲切却并没有下降。大概因为亦师亦友那么多年,徐禾除却家人之外,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便是他了。不过薛哥确实人也非常好。 徐禾等了等,等薛成钰话都说完了。 他有些累,才打着哈欠跟他道别。 直到徐禾走,薛成钰才放下帘子,往后一靠,冷声道:“走。”马车重新打转,往皇宫的方向。 *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徐禾也确实不打算出去了。 任职的文书没下来,他在家里,自己继续捣鼓东西。不过也没什么灵感,干脆把他的魔方进了一下阶。四阶魔方做起来都要麻烦一个层次,但是碍不住无聊,他专心致志起来倒弄了一天,看到成品后特别有成就感。 他把魔方染上色,晾好。 突然想到了余木,这小子应该很无聊吧。 徐禾揪着耳边掉下来的头发,觉得自己得多和余木相处一下,降低这小子对自己的那种畏惧之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余木见他都跟见鬼一样,怕他吃了他。 徐禾给他带去了一些好吃的,他口味偏甜,小时候就很喜欢吃桂花糕、绿豆糕,不过上次喂水的事情在前,他先去问了大夫,确定可以后,才送过去。 怕余木无聊,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徐禾给他送过去了很多山野怪志、灵兽化形之类的书。 有时见余木脸色苍白疲惫,徐禾也会非常善良地念给他听。 某一日午后,徐禾念道一则报恩的故事。 念到一半他就觉得不对劲,丧心病狂,但在余木等待的目光里,他还是念完了。 讲的是蛇妖报恩的故事,为报答农夫,化为娇女,日夜为他辛勤家务。农夫不知她是妖,怜她惜她,与她恩爱结为夫妻。没多久,村中却来了个酒和尚,酒和尚观农夫神色,断言他命不久矣,还指出他家中妻子不是人,是妖怪化形。农夫吓愣了,接过酒和尚给的符纸,浑浑噩噩回家,却被蛇妖一眼看出了心思,蛇妖心中悲叹,她递与农夫一杯酒,使了些妖术让他沉睡。待第二日农夫醒来,已经忘了很多事,就看着桌前摆着一碗蛇羹。 酒和尚寻着香味上前敲门,一惊,说道没想到这妖孽这般情深于你。农夫不明所以,与他共分蛇羹。同一份蛇羹,农夫吃了长命百岁,那酒和尚却是当场就面色发青,尸骨化成血水。 徐禾念完后,皱着眉:“那农夫是傻的么,好歹相处了那么久、一日夫妻百日恩,单凭一不认识的和尚的片面之词就信了?——还有这和尚死的真冤。不过,叫他乱掺和人家家事,叫他乱吃东西。” 最后说到了那蛇妖,徐禾更是不能理解,但是他的重点一般都非常偏:“那个蛇妖,她是怎么自己把自己给炖了的。” 余木对徐禾送来的书兴趣都不大。 但他喜欢听徐禾讲,认认真真听每一个字,听他的声音,内容反而是其次。 春日的午后,阳光西斜,落在小公子拿书的指尖,莹白如玉雕。 讲到血腥惨淡的结尾时,徐禾露出抽搐扭曲的表情。 余木却低头笑,笑容三分散漫、三分冰冷。 徐禾说:“感觉这是个鬼故事,那蛇妖死了后,成了厉鬼把自己剥皮炖汤了。然后其实最后,桌子上有三个人?” 余木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是她把自己炖了呢?” 难得这小可怜在自己面前不结巴,徐禾心中欣慰,便顺着他道:“那最后的蛇羹是谁的。” 余木说:“她从山上找的灵蛇吧。也许结局是,蛇妖经此事认清农夫的心后也看淡情爱,再救他一命,了断因果,重新回到山中修行去了。” 这样子,这个故事,倒霉的就酒和尚一个人。 徐禾一愣,而后眼珠子盯着余木。 青年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不再那么拘束,朝他露出稍显羞涩的笑意。 徐禾笑了起来。 “啊,你太棒了!” 他是真的很开心。 故事的结局根本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余木这几年的改变。从他口中的结局里 看出他内心的温柔,而一般温柔的人,活得都不会太累太伤心——这样多好,比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屁孩好多了,他相处起来也不会觉得累。 徐禾舒口气,把书置一边,笑道:“我给你送了点东西过来。” 余木垂眸道:“谢谢您。” 徐禾道:“别叫您了,喊得怪别扭的,就叫我徐禾吧。” 余木却摇头,轻声说:“我叫您小公子吧。” 徐禾想了想:“也行。” 余木从徐禾手中接过一块糕点,想到了有些久远的记忆。 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甜至灵魂深处。回忆斑斓,想起桥下船头拿花的男孩,想起第一眼见的净水流渊般的眼。 想起他在最后跟他说的,要勇敢,要温柔。 在徐禾满载笑意的注视下。 余木也慢慢笑了,深紫的眼眸里冰冷消融,纯粹而干净。 ——你会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呢? * 长公主在知道他去送东西还要问大夫后,愣一下,眉眼含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体贴人了。” 徐禾挠挠头,也不知道怎么说:“余木是个闷葫芦啊,他什么都不说,我能怎么办。” 长公主点他额头:“体贴一点是好事。你以前那样马虎粗心,我才不放心。” 徐禾扯了扯嘴角。 兄长的事情终究是瞒不过娘,从父亲的信里得知一切后,长公主愣了很久,什么话都没说,眼泪先掉了出来。 那个时候徐星予不在,只有徐禾在,他束手无措,想去帮长公主擦眼泪,却被长公主避开。 长公主闭了闭眼,叹口气,苦笑道:“星予这孩子是怕我伤心呢。” 徐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娘。长公主从小金尊玉贵、无病无忧,出阁之前便是先帝最宠爱的长女,出阁之后也是被镇国将军视为掌中宝。 大概这件事,是她生命里的头一个打击吧。 长公主揉了揉徐禾的头,叫他先离开。 看着长公主通红的眼眶,徐禾愣愣点了下头。 他其实回去之后也有点不是滋味。如果兄长的事,都叫她如此痛苦。那么自己走后呢。他很喜欢长公主,她是一个合格的娘,初来异世的慌乱不安,被她用温柔一点一点给他抚平,甚至她还教了他很多东西。 徐禾对皇宫的印象,来源自现代无意间看的那些宫斗剧,总觉得应该是个不祥的地方,盘旋着血腥和权欲,深埋王朝的罪恶与秘密。 但是因为长公主处的心细和庇护,他所有的所见所闻,都那么干净而温柔,如她一般。 徐禾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安慰自己,没事的,他走后,娘还有他爹还有他阿姐和兄长,总会有人替他去孝顺她宠爱她。 第65章 白千薇 徐禾还没丧多久,就被他哥揪出门去了。去见他未来的嫂子, 小时候见过一面。但后来隔了很久都没见, 所以再见白月献, 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白月献正低头教着新来的妹妹认字, 听闻脚步声, 手握着朱笔, 就在春光里抬起头来。 她因为身子虚, 一年也没见几次太阳,故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并不素淡。柳眉杏目, 唇色桃红, 绛紫的衣裙华贵而冷艳, 望过来的眼眸, 也是气势不小。 徐禾也记起来,这个嫂子小时候就是个冷美人。 她是世家嫡女,未来的一家主母,总要树立威信的。而她身子虚,侯府夫人怕别人怠慢她, 便自小对她严格要求, 养出了这么一身冷冰冰的气质。 但徐禾的视线却是落在了她怀中的女孩身上。 白月献第一眼认出了徐星予,放下手中的朱笔,起身盈盈一拜:“徐公子。” 徐星予愣了下, 他心中对她有愧, 但又着实不擅于处理男女关系, 拉徐禾出来也是想壮壮胆,谁料徐禾比他更不靠谱,眼珠子都快粘在了白府新来的小姐身上了,没个什么用。 徐星予暗骂弟弟,只能维持着微笑,手心出汗:“嗯。” 白月献低头跟妹妹说了些什么,由丫鬟带着她先走,察觉到徐禾的视线,又顿了顿,拉住妹妹,用徐禾可以听到声音道:“稍后阿姊有些事,等会儿叫个哥哥教你如何?” 白千薇没说话,神色麻木,眼眸也无神。 徐禾有点小尴尬 ,自己的偷窥被发现了。但他没其他意思,就是想看看这份公孙小姐回到白府后过得如何。不过,好像还挺好的。 白月献对徐禾道:“小公子可有空,教教我这愚笨的妹妹?” 徐禾当然点头,有空有空,乐意乐意。 一方面是真的对白千薇有点好奇。 一方面他不好意思打扰兄长和嫂子难得的相处时间。 将事情安顿好后,白月献才对一直不知说什么的徐星予道:“徐公子今日来是见我父亲的么?” 徐星予出于懵的状态,下意识:“不,我是来找你的。”说完,反映过来,特别懊恼:“也不是” 白月献一愣,好在反应很快,没有让他继续窘迫,柔声道:“找谁都无妨,正午日头高,从将军府到侯府怕也渴了,公子先坐下休息吧,我给你沏一壶茶。” 得了个台阶下,徐星予心里舒了口气。 徐禾真是受不了他哥,平时那么潇洒的一个人,现在木讷成什么样。不过有他嫂子在,气氛也不会僵。 徐禾由侍女带着,和白千薇到了另外一个院子。 白千薇还是跟在锦州一样,眼眸无光,跟个自闭孩童一样,手里拿着个很大的玻璃珠子玩。 徐禾现下闲的没事,干脆和她聊起天来:“你的那个乳娘呢?” 白千薇不理他。 徐禾道:“啧,你阿姐叫我教你识字呢。” 白千薇还是不理。 徐禾就睁着眼看她。 白千薇玩那个珠子,也不知道在玩什么,珠子是蓝色的,她的手指就在细细抠着,仿佛能抠下什么似的。 徐禾乐了,从袖子里掏出来自己做好的四阶魔方,道:“你别玩你那个珠子了,有什么好玩的。喏,给你个新玩意。” 他本来是以为白千薇会继续不理他的。没想到白千薇在他掏出魔方的第一刻,头就怔怔抬了起来。暗淡无光的眼眸里似乎有星星的火要燃起,但很快在困惑与挣扎里,变成灰烬。 只是她的视线还是没离开。 徐禾以为她喜欢,笑道:“那就给你了吧。” 白千薇犹豫了一下,把蓝色的珠子放下,女孩纤细的手夺拿起了魔方。手指慢慢地转动,低着头,上转下转,玩了起来。 徐禾不由一笑,倒还是挺聪明的。 他翻起了白月献给他的书。 本来就是陪他哥来的,约两个时辰后,这本书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徐星予终于过来找他。 白月献跟在一旁,她见白千薇乖巧地模样,微微笑:“这孩子挺怕生的,能呆那么久,是真的很喜欢小公子了。” 徐禾有些不好意思:“也没。” 离开侯府后,徐禾问徐星予:“聊了那么久,都说些什么?” 徐星予咳了一声,拿出兄长的威严:“这是你该管的么。” 徐禾道:“你见人家话都说不出。” 徐星予俊脸一红:“我那是怕唐突了。” 徐禾:“鬼信你。” 常青候府的院子里,白月献遣丫鬟拿了方帕子来,为白千薇擦拭手。魔方有些褪色,染在白千薇洁白的手上,红红绿绿的。 “你与徐家的小公子认识?” 白千薇不说话,死也不松魔方。 “认识也好。小禾性子挺好,若是把你当妹妹,也会照拂一二。” 白千薇转了最后一下,所有的同色归面。 轻微的声音,响在耳中。 她恍惚了一下,但这种恍惚,很快又没了踪迹。 耳边是白月献轻柔的声音,“千薇,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么?” * 徐禾耐心等着与不知的约定。 期间在徐府,余木伤势终于稳定。他有幸一日早上,看到了青年练剑的风姿。黑衣飒飒,长剑挑落枝头白花,回过头,眼眸深邃、冷静,映着簌簌而下的叶子,映着晴朗的天。 徐禾的一声哇哦还没感叹出口。 徐星予的掌声先响了起来。 徐星予自从常青候府回来后,心情就非常不错。 以前死要面子怕冷脸,不想跟余木讲话,现在已经看得很开了,笑道:“父亲有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余木微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徐禾先说:“真厉害。” 余木一下子笑了起来。 这一笑看得徐星予整个人都惊住了。这人还会笑?他对余木的印象大概就是孤僻、冷漠、偏执。答话从来都是敷衍的“嗯”,话说三句就会冷下来,对生死都非常冷淡。这样一个人,竟然会笑?徐星予走的时候还在纠结。 慢慢地徐禾发现,他已经渐渐掌握和余木相处的方式了。正常交流就好,语气不要太重,因为稍微一重,就可能会让他很慌乱。余木特别容易害羞,刚开始徐禾还没发现,直到有一次拿父亲的原话夸他,他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耳朵微红。徐禾才察觉。 他问过余木的身世,但余木也答不出来,只道有记忆起,就在宫里了。 徐禾其实也是有些疑惑的,当初他将余木荐给他爹时。他爹就暗中调查了余木的身世,牵扯到的只有一个已经死去的宫女和一个老太监。 而老太监说他只是受过那宫女恩惠,帮忙照拂着。所以徐禾猜,余木可能是那宫女与外私通生下的孩子,在宫中没有具体身份,全靠老太监暗中帮助才活下来。惹上顾惜欢可能也是无意间吧。 徐禾有些怜惜他,对他的过往便不再问了。 因为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回忆。 * 到约定的那日。徐禾硬拽着长公主去大昭寺,借口说是去看昭敏郡主。 长公主冷下脸拒绝,明显还气着呢,“找她做什么,由着她在那出家吧。”徐禾头大,后来干脆算了,有他阿姐作证也行。 他每一回来大昭寺都赶上早春,碧水清寒,日色冷山松。 昭敏郡主日日夜夜青灯古佛,衣裳都朴素了一些,见他来,初还以为是长公主派来说话的,只道:“如果是娘派你来的,你最好少说话。” 徐禾噎了下,道:“不是,我是来让你帮我做个证的。” 昭敏郡主脸色松了下来,狐疑看他:“证什么。” 徐禾扯着她:“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到约定的房间,不知已经稳稳坐在那里,笑容慈悲圣洁如他掌心白莲了。 只能说不知还是靠谱的,对昭敏郡主还真编出了一番说辞。大意便是此劫已渡。 昭敏郡主一愣,朝不知谢过后,对徐禾轻笑道:“你这劫啊,总算是度过了。” 徐禾心里暗舒口气。心里决定了要好好感谢这和尚。 不知出关,大昭寺被他的信徒给填满了,两人还是从山寺后门出来的。 徐禾感叹:“真是疯狂。” “成为高僧的代价。” 不知笑嘻嘻。 他今日终于褪下了一身雪白的僧袍,换了身朴素的僧人装,头上还带了顶维帽,挂下白色纱遮住脸。 徐禾真是一脸卧槽:“你这是又打算重操旧业,去偷人家灯笼了。” 不知说:“你能不能想点好的,”他从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钥匙,已经古早生锈,“我要去老地方拿点东西,跑这来就是专门跟大昭寺的方丈要钥匙的。” 徐禾:“你拿个东西至于打扮成这样?” 不知:“我不打扮成这样,我们别想轻松下山。” 徐禾:“好吧。” 不知左右看了看,又道:“你陪我一趟呗。” 徐禾现在心情非常好,下了山就打算随便找见成衣铺,换身衣服,爽快答应:“成呀。”别说拿东西,偷灯笼他都认了。 第66章 山寺 一下山,找了间衣铺, 徐禾换了身衣服, 娇艳如花的红裙美人, 一掀帘子出来, 变成了黑衣飒爽的少年, 容貌精致, 腰杆挺拔。 徐禾结完账, 把自己头发后面那红丝带给扯了,因为自己手笨也不会固冠插簪,干脆就这样让头发落着。换上男装他轻松不少, 感觉心里那口郁结很久的气散了, 看不知都觉得眉清目秀很多。 徐禾道:“有没有觉得我很帅。” 不知偷偷打量他一眼, 抚了抚帷幕:“你要点脸吧。” “啧。” 徐禾没理他, 自个沉浸在无边的喜乐里。 随不知去的地方,在京城畿外,是一座没什么名字的山。 上山的路也因为常年无人走,杂草丛生。 徐禾拿了根木枝,学着打草惊蛇, “我说, 你到这荒山野岭的干什么?” 不知说:“拿样东西。” 徐禾偏过头,有点惊讶:“和尚你语气不对劲啊。” 不知没理他。 徐禾拿手里的木枝拍了拍草,心里有一种预感, 等上山顶, 看到了草木掩映、错乱光影里的荒寺时, 这种预感成了真。 这大概就是不知以前呆的寺庙吧,很多地方都在火后成了废墟,也不知道会什么会遭此大祸。 在洞门之前,不知抬头,用手比了比高度。 徐禾很慷慨道:“你要是触景伤情了,可以直接在我面前哭出来,不用端着圣僧的架子。”反正你什么样我早就清楚了。 不知瞥他一眼,收回手:“伤什么?”从他现在的声音里倒还真听不出什么伤怀的情绪,淡的跟他平日装逼时的语气一样。 徐禾:“你刚刚不是这语气。” 不知笑了一下说:“哟,你还会察言观色呢,真厉害。” 徐禾:“你怕是想被打。” 这寺庙没被烧之前,估计也很清冷,小得可怜。就院子那么屁大点地方,吃饭的、诵经的、睡觉的地方都挤在一起,院子中央一口井,现在也是遍布荒草。墙角处有焦黑的被烧灼过的痕迹。 不知走到枯井旁,稍微停了下脚步,说:“小时候,这口井基本被我包了。” 徐禾没懂他意思,只问:“啥。” 不知半蹲下身姿,僧衣落在荒芜杂草上,他的手指捻起一小块泥土,如佛陀拈花般。“就是挑水的活,基本我一个人干。寺庙里其他人都不喜欢我,总欺负我。可能是我从小,就展现出了他们难以企及的慧根吧。” 本来想安慰他的徐禾听到后面的话,把话收了回去。 “我又打不过他们,只能忍了,什么挑水打扫,基本包了。” 徐禾不相信,他小时候会是那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真的?你就没报复回去?” 不知松开手,沙土从指尖落下,起身时不染纤尘,朝他一笑,清俊疏朗,“当然报复回去了,我挑的水,他们也敢喝?基本都被我吐过口水洗过泥巴。” 徐禾也不知道是该同情谁了,“后来呢?” 不知往前走:“后来,一场大火,烧了这里。我那天刚好事情露馅被他们打了一顿后锁在后山废弃的柴屋里。然后躲过这一劫。” 徐禾一噎,荒山废寺,再想想这里死过很多人,大白天的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赶紧跟上:“那你真是幸运了。” 不知停了停,笑了一下,不要脸说:“毕竟我是被佛祖庇护的人。” 徐禾:佛祖能被你气死。 柴屋离主寺很远,甚至翻了个小山头,寺庙旁树长得很高,阴影撒落在古旧的柴门前。柴门落锁。不知拿出钥匙。推开,灰尘旧味迎面而来。在浑浊的空气和昏黄的光线里,徐禾捂着鼻子,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尊佛像。 金身早已脱落斑驳,眉目却依旧慈悲含笑,垂下看着芸芸众生。左手托莲,右手微张,引渡人通向无边极乐。 不知解释说:“我也是被关到这里后,才发现的。” 废弃的柴屋里,一尊笑面佛陀。 不知指着佛像之下一个早已发黑发霉的蒲团道:“我那时两岁。就蜷缩在这里,睡了一觉。” “等我睡醒出去后,寺庙已经在火中毁于一旦,什么都不剩。” 徐禾嘴巴长大:“那么神奇。” 不知抬头,与佛陀的慈悲的眼对上。 记忆里那一夜电闪雷鸣、凄风苦雨,他却睡得异常安宁。 心念归一,万物空濛。 徐禾听他这么说,越看越觉得这尊佛像神奇,表情都生动了。心里涌出一种敬畏来,走看右看,找东西。 不知瞥他:“你干什么?” 徐禾道:“找找还有没有香火,那么灵的话,我拜一拜吧。” 不知愣了愣,笑了:“你还真的,想得挺美。” 徐禾没找到。但还是想拜一拜,也不嫌那蒲团脏,掀开衣袍,就跪了下去。徐禾的愿望其实非常简单,上次因为长公主扯出了几分不舍的情绪,他耿耿于怀至今——但他迟早都要离开,唯一的担忧便是身边之人。 在祈愿之前,徐禾抬头,仰看着不知:“我要先做什么吗?” 这个柴屋里光线很淡。 不知立在佛像前,对上徐禾的眼,以一个俯视的姿势。 少年的眼漆黑而明透,带着疑问,每一处眉眼都惊艳,华华玄黑锦衣,泠泠垂腰长发。 不知想了很多。 想到杏花雨里的馄饨铺。想到大昭寺,青松海,想到那四本佛经。想到隔着窗,曾经花神般的男孩笑吟吟的目光。 掌心的莲花又开始变得炙热。 红尘世俗打滚摸爬、嘻嘻笑笑、追名逐利——不过虚妄。 他自小七情六欲就很淡,自始至终,没乱过的自在心境,因为这个少年屡屡翻涌 这小子真是灾星,冤孽。 很久。 不知用一种冷静而飘渺的声音道:“闭眼就好。” 徐禾一愣,这声音如隔云隔月隔红尘,他差点以为是天外之人给了他答案。 “哦。” 他乖巧闭眼,跪在蒲团之上,把心里的愿望都说给佛祖听。但因为是突如其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心里先废话了一堆。 少年眉眼虔诚,睫毛在脸上落下安静柔顺的阴影。 煌煌佛像下,不知低头看自己掌心的莲花。沿着掌心纹路,泛出鲜红。 小时候跟主持的话响在耳边。 主持说:我从木盆里捡到你,收你回寺,是见你掌心生莲,天生佛心慧根,想你潜心修行必得皈依,谁料你一天到晚尽不务正业,你就不怕佛祖怪罪? 尚是稚童的自己笑嘻嘻:那就怪罪。 主持大怒,指着他“你你”了半天,最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对他说:“你这样,如何了生悟死,如何渡化众生。” 那个两岁的男孩还是笑嘻嘻声音清脆而漠然:那就不渡。 主持气得拂袖而去。 不知慢慢地蹲下身子,衣袍曳在腐朽干枯的草地上。 轻纱之下,眼眸如雨洗过的青天,圣光流转。 他将掌心覆在了少年的额头上。肌肤相亲,少年的皮肤微冷,却刺得他掌心炼化下的血液翻涌 ,刺痛。 徐禾睁开眼,睫毛扫过他的手腕。看清楚后,吓了一跳,卧槽一声 “你干什么?” 不知将手握起,弯曲食指叩了下徐禾的额头,道:“看看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我瞎编的你也信啊——还有,就算是真的,你跪了那么长祈了那么多愿,简直贪得无厌。” 他慢慢立起,帷帽之下又露出了那种懒洋洋欠揍的表情:“我要是佛祖,一个都不会实现。” 徐禾:“操。” 妈的被坑了。 不知:“你竟然在佛祖面前出言不逊。” 徐禾拿起旁边的烛台:“你信不信我还敢动手打人。” 不知怕了他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徐禾从蒲团上起来,“我人已经够好了。” 不知倚着案台,不由自主,微微弯身笑了起来。 徐禾郁闷:“你不来拿东西的么,快点拿啊。” 不知:“哦。”转过身后,心悸停下七情六欲寡淡,那种掌心的炙热和疼痛便消了。 他像小时候一样,爬上了案台上,走到了佛像后面。 徐禾:“”那么不尊敬佛祖,这和尚是假的吧。 不知在后面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找了串陈旧的满是灰尘的佛珠出来。 徐禾:“就这玩意儿?” 不知也不嫌脏,甚至灰尘都不擦,就把它戴到了左手手腕上:“是呀。这是我小时候的宝贝——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想起来把它落在哪儿的。” 徐禾:“那么久才想起,估计也宝贝不到哪里去了。” 不知转了转手,感受到重量,笑了一下:“你猜。” 这时天边突然轰隆一声。 徐禾:“下雨了?” 他出门,天气忽而转变,真的下起雨来,落在山上,雨蒙蒙白茫茫。徐禾忙退回柴屋里,立在门口,一脸无语,感叹自己运气不好。大雨滂沱,声音很大,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有雨滴溅到了他的发上,慢慢洇入衣袍,少年的脖颈洁白,锁骨美得像即将振翅的蝶。他偏过头,悻悻问道:“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啊。” 不知看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道:“也就跟着你才那么倒霉了。” 徐禾:“滚啊。” 不知偏头,万人景仰的圣僧,这一刻从来含笑风轻云淡的眉宇间,有隐忍克制,和晦涩的冰冷挣扎。莲花血红,而腕上的舍利子,重若千斤。 女子 雨下的也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就停了下了。被雨洗刷后,山色焕然一新。徐禾下山,重新经过山寺,看那些焦黑的痕迹,还是有些毛骨悚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失火了呢,官府找到真凶没?” 不知说道:“说是山匪纵的火。” 徐禾:“这京畿之内还有山匪?” 不知笑了一下。 徐禾又问:“所以你之后就一个人过了?” 不知点头:“嗯,小的时候,就靠山下村子里的人接济,等稍微长大就自食其力。” 到处忽悠人也算自食其力?? 徐禾这种时候也不好打击他,只问:“你就没想过重新进一个寺庙?” 不知转头看了徐禾一眼:“天天青灯木鱼、佛卷经书,我疯了?” 徐禾一脸卧槽:“就你这德行,还赖着当个僧人干什么!你和尚都不要当了。” 不知故作高深地一笑,晃了晃手腕上刚刚拿回来的佛珠:“这你就不懂了吧,大部分人修行于佛门世外,我修行在尘世中。寻常僧人要断七情六欲、聆听佛禅,就非要在这种清苦乏味的环境里。我就不一样了——”不知回头朝他笑,即便现在这般吊儿郎当 。 眉眼间疏朗清逸,也真如大彻大悟过后隐于世的高僧 听他一字一句笑说。 “我出生,情欲尽断,我所言,便是佛禅。” 徐禾最佩服的就是,他永远能脸不红心不跳把自己夸上天,夸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可以,不知大师,无情无欲,千秋万载。” 不知听出他话里的刺,本想反驳一句的,后来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说话了。 徐禾一袭黑衣回到将军府时。 长公主瞪眼,差点被他气过头去。 徐禾忙举手,说自己今日见到不知大师,大师巴拉巴拉,自己巴拉巴拉,还有阿姐作证。 长公主这才神色恢复了点,却也不放心。 直到徐禾再三担保眉头才慢慢舒缓。 换回一身男儿装的徐禾别提多开心了,恨不得明天就到京城走一圈,昭告天下。 他以前穿裙子,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古代的裙子裙摆很长且复杂,最开始摔了跌了是常事,后面才习惯。换了男装,一身清爽,徐禾小时候就喜欢穿黑色,因为脏了之后不明显,现在也是,长公主亲自为他竖冠,横插玉簪,“还是这般看着舒服。” 少年身材挺拔,稍显宽大的衣袍,修出肩膀腰身,眉眼端丽,唇噙笑意。 气质矜贵而又洒脱。 徐禾也觉得自己这样舒服。 穿什么裙子。 娘唧唧的。 长公主嘱咐他:“换回了男装,也不许乱和那群人鬼混。” 鬼混?徐禾有点心虚道:“我是那种人么?” 长公主笑看他,越看越满意:“近些日子皇后娘娘的病,好像有所好转,卧病一年,为沾点喜气人气。不日打算在大昭寺举办一场花宴,邀请的虽都是女眷,但你也可以偷偷跟过去。十五岁了,也不小了,若是有见着喜欢的姑娘,可以跟娘一说。” 徐禾:“” 他还能怎么说,为了不让她怀疑,只能尴尬地笑着:“嗯,我会的。” 他只能祈祷剩下的任务不多了。 徐禾换回男装后,真的恨不得打马游花街,享受一把少年风流。 但是想想薛成钰那一夜的眼神,他还是很怂地不敢了。 算到是薛成钰的休沐日的那一天,徐禾去了一趟薛府。 丞相府离将军府还是有些距离,而且,他长大后也真的是第一次来薛府——一走近就看到无数车马停列,堪称门庭若市,只有手握请帖的很小一部分人,才能进入。 徐禾见这阵仗,真是吓得嘴里的瓜都掉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的。 没想到门仆一见他,眼睛先亮了:“可是徐家的小公子?” 徐禾挠头,笑道:“嗯。” 门仆哎哟一声:“您是来找大公子的么。常听人说起您,今日可算见到了,来来来,我给您带路。” 徐禾:“???” 他感觉自己像是走了后门。 薛府的设计更为风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假山错落里,绿意盎然。过古桥,流水汐汐绕竹屏。徐禾想,薛成钰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薛成钰现在久居宫中,回来却也是回幼时的院子里,院子不偏,却落地安静。 竹子很多,草木很多,溪流在洞门前绕开,院子内,有飞阁,有白亭,有安置各种小物件的房间,不过更多的应该是书楼。 徐禾感叹,“你们三公子,不愧是神童啊。” 门仆腼腆一笑:“其实我们都不怎么能接触到大公子,见都没见几次,大公子喜静,人也清冷。” 徐禾:“那你怎么知道我的。” 门仆笑:“听夫人说的,府里传开了,您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的。” 卧槽。徐禾瞪眼,而后只能干笑:“哈哈,是吗。”不知道丞相夫人看到他这副德性,会不会失望。 他在这院子里看了看,发现人也是真的少。绕一处假山后,徐禾看到了他在薛成钰院子里见的第一个姑娘。 那姑娘立在一旁,穿一身紫色衣裙,局促不安。 薛成钰在练字,对薛府前所有为他人来的人都闭门不见。一个人,坐在流水山石边,天青色长衣,墨玉冠,容颜疏离冷漠。 徐禾嘿嘿笑了起来,悄悄问家仆:“那个丫鬟是薛哥哦不你们大公子什么人啊。” 门仆头皮发麻:“就、前些日子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 徐禾啧了声,又问:“你真不知道?我觉得吧,以你们大公子的性子,招个丫鬟,定然不是那么简单。” 门仆要哭了:“大公子的事我们怎敢过问。” 徐禾越想越有意思,还想问来着。 一张口,被薛成钰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 “你问他不如问我。” 徐禾:“”尴尬 。 门仆:“”救命。 徐禾回头看,薛成钰眼眸子冰雪般望了过来。 背后偷说被当事人听到了,徐禾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坐在薛成钰的对面,“这不是好奇么?” 他目光落在薛成钰身后的那个女人身上。 她身着紫色衣裙,体态妍丽,眉眼较深,有一种异域的风情。紫衣女子对上他的目光,慌乱地福身作礼。 徐禾朝她一笑,然后低声道:“薛哥,这什么时候的事呀。” 他怎么都不知道。 薛成钰手里的笔都快被他握断了。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 徐禾咳了声,坐好,心里美滋滋地:“我上回不跟你说,我很快能脱掉那碍事的裙子么——你看,我现在不就换回来了。” 薛成钰目光从上而下,掠过少年的冠、发、脖子、衣领,锦衣矜贵,又想起他石榴长裙明艳无端的姝色,当初宫殿一笔一划点在眉间的柔情。 压下心中的遗憾,薛成钰垂眸道:“恭喜。” 徐禾其实想问一句“帅不”的,但没敢问出口。 他平日里不喜欢乱八卦,但是初看到那个紫衣女子时,他真是见了鬼一样惊悚又好奇,心痒难耐:“这个女子?” 薛成钰说:“你别多问。” 徐禾:“” 你刚刚还说问他不如问你的! 薛成钰见他憋屈的神色。 握笔,顿了顿,又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徐禾:“好吧。” 薛成钰搁下笔,起身,吩咐书童将这里收拾了。 第67章 花宴(一) 徐禾在薛府呆了很久,他最感兴趣的是薛成钰的书楼。幼年时一直被长乐珠玉的事迹洗耳, 现在终于找到机会, 一睹他幼时风采。 薛成钰对他的好奇感到莫名其妙, “你去书楼干什么, 那里面的书很枯燥, 你一本都不会看。” 说的好有道理, 徐禾只能硬着头皮:“就走走。” 实际上, 让他意外的,书楼很小,藏的书也很少。但随便翻阅一本书, 薛成钰的笔迹都比原书字还多。 徐禾肃然起敬, 默默放了回去。 从书楼走出, 薛成钰似笑非笑:“如何?” 徐禾继续硬着头皮道:“获益匪浅。” 薛成钰难得清闲, 也没故意为难他,带着他从长廊南走到长廊北,花影疏斜,绿意斑驳,一路上都是徐禾问他答。 唯一可惜的是, 直到走前, 徐禾也没能打听出那姑娘的身世。薛成钰身边基本没人,他自小就喜欢独处,凡事亲力亲为, 书童小厮都不用。但看他的态度, 也不冷不淡的, 真奇怪。还有什么叫他以后会知道。 徐禾满腹疑问回了将军府。 虽然答应了他娘,花宴那天要混入大昭寺,看看京城中同龄的女子。但徐禾实在不愿意废这个心思,浪费时间。 花宴前夕,他还进宫了一回,探望宣德太后,想着皇后初愈此时她的心情会好一些。 宣德太后也是许久没见他,拉他上坐榻边,嘘寒问暖了许久,最后眉眼弯弯,笑道:“不知不觉,小禾都长这么大了。”徐禾预感不好,事实果然,宣德太后说了些京中儿郎娶妻纳妾的事,最后抛给他一句,“你们小儿郎面子薄,若真有中意的姑娘,只管与我还有你娘说便是。” 徐禾:“不、不用了。” 他真是落荒而逃,出静心殿。 然后撞上了步琉月。 一年未见,昔日京城双姝之一的三公主容色疲倦了很多。 她行色匆匆,身后的侍女端着个盒子。 徐禾一愣,没想到会遇到她。 步琉月也停了下脚步,朝他苍白一笑。 徐禾知她心神不宁,没说多什么。 直到步琉月带着丫鬟进了静心殿,徐禾站在殿门口,还是有点呆,不由想到自家阿姊。当初艳压群芳的京城双姝,一个为情所困躲避山寺,一个至亲重病蹉跎多年。 他总觉得步琉月像是陷入魔怔,对生死别离执念太重,听人说她前些月还专门去了燕地一趟,就为求一枚草药——什么草药值得一国公主亲自出动呢? 灯影憧憧,映出殿内的孱弱的人影。 起初声音很小,最后越来越大声,是步琉月哽咽的声音。 她抬袖抹泪,鬓上的金步摇微微颤抖,“——您就真的信了,信是母亲身子不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就得了这种治不准的顽疾。” 她声音激烈到嘶哑。 而后是宣德太后轻轻缓缓的叹息声。 徐禾面有忧色,还想多听一会儿,却被人扯着衣领子往后,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已经被那种熟悉的气息给吓住了,沉香迷离、诡魅奢凉。 来人轻笑:“你在偷听?” 徐禾愣是没想到会遇到步惊澜。 步惊澜立在阶前,月光落在玉色衣袍上,蕴育华光。他上下打量了徐禾一眼,慢悠悠笑道:“嗯?换回来了?” 徐禾偷听被抓有点尴尬,不过对于步惊澜的问题他非常愿意回答:“是呀,难不成穿一辈子裙子。” 步惊澜笑了一下,意味深长:“未尝不可。” 徐禾:“” 步惊澜往静心殿看了一眼,又看他道:“偷听不是个好习惯。” 徐禾:“我没有。”心里无语,他只不过是被步琉月的哭声给吓住而已,毕竟是小时候对自己很好的表姐,再怎么都有情感。 步惊澜:“嗯,我信你。”忽而他又露出温柔笑意,月色下容颜秀雅,“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宫,要我送你么。” 徐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劳烦表哥了。” 出宫时,徐禾随便拔了根草在手里,一折再折。 成皇后好像很早以前就开始身体不适,常常神情疲倦。本以为她身为六宫之中,管理后宫才难眠倦怠,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病情加重是一年前,咳嗽都能咳出血来,但她娘不是说,皇后病情已有所好转了么?怎么三公主还伤心成那样? 他又想起昭敏郡主带话长公主要他提前回京的事。 把草含在嘴里,徐禾握着马缰,心道这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只是京中再如何风云诡谲、明争暗斗,都不能怎么能影响徐禾的生活。 甚至花宴当天,他还抽空和顾惜欢一起,游了回京城。 街头巷尾,杏花柳下。 当然徐禾的重点是苏双戌,任务对象是那么显眼,以至于徐禾都不得不关注。 “他最近都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酒楼里,四座无人,就他和顾惜欢相对而坐。 “你别不是看上他了吧?”顾惜欢真是见了鬼:“一回京,问的尽是关于苏二狗的事。” 徐禾差点被茶呛着:“得了吧,我就算喜欢男人也不会找他。” 顾惜欢一愣,来了兴趣:“那你会喜欢谁。” 徐禾把茶咽下,慢慢道:“当然是喜欢我自己了。”机智聪明又帅气。 顾惜欢:“哦。” 徐禾不死心道:“我怎么感觉最近都没听到关于他的事了。” 顾惜欢翻白眼:“没听到才好,他做的那些事听着都膈应人。”不过说起来,确实,苏双戌这几天安分得不得了,都像换了个性子,他都有点惊讶。 徐禾心想,他得跟着苏双戌啊。 但是莫名其妙跟着人跑,简直像个智障,于是徐禾瞎扯道:“他这么安分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说不定要整出大的,我们得制止他。” 顾惜欢扯了扯嘴角:“怎么制止。” 徐禾道:“先看看吧,他现在在哪儿?” 顾惜欢不是很想说,但徐禾的目光是那么渴求,他还是败下阵来:“这般大昭寺花宴么,基本上京城有些名头的女子都会去,我听人说,他也乐颠颠地凑上山了。” 徐禾震惊:“他还敢去花宴?薛青柳也在吧,不怕被打么?” 顾惜欢:“鬼知道他怎么想的。” 徐禾陷入沉思。 那这大昭寺花宴,他是非去不可了呀。 “那我也去。” 顾惜欢表情扭曲的泪痣都动了下,“你去干什么?赏花还是赏苏双戌。” 赏他不如赏坨屎。 徐禾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花宴设于大昭寺,由皇后亲自举办。京中好事者都上赶着一窥贵女风姿,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河边,现在熙熙攘攘。 前往大昭寺的河面上,飘着好几片竹筏。 等渡河都要等半天,徐禾有点后悔没跟着长公主一起了。 不过他们也倒幸运,被人拉了一把,是国书院的同窗,礼部尚书之子,他明显是有准备的,家仆都在旁边候着。 一问,果然,尚书公子露出无语又无奈的表情:“我娘非逼着我来的,不知她怎么想的。这时节山上能有什么花啊,我还不如在家里呆着自在。” 顾惜欢看了徐禾一眼,应和着:“是呀,不知道怎么想的。” 徐禾连理由都讲不出。 为苏双戌而去这个理由真是羞于启齿。 第68章 花宴(二) 岸边是青郁的竹林,竹竿挺拔, 绿叶成浪, 潇潇碎着风。 雪初消融, 山阶很滑, 上回来此处时, 徐禾就受够了那种走一步就要低头看路的感觉, 又见行人往往, 接踵摩肩,便对顾惜欢道:“走,我们绕小路上山。” 顾惜欢本来就是随他来的, 大昭寺这种地方, 他一年不会踏足几次, 自然同意, 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几句。 “你居然还嫌我事多,明明事多的是你。” 徐禾笑吟吟:“能不能有点雅趣,说不定还真能赏到好花呢。” 这个时间山中的花很少,一路走来,唯见茶花、杏花、春娟枝头闹。小路盘着山, 偶尔还要过个小林子。 低头穿过一片松林, 到达平地,却见缘山的地方有一个小屋子。 木屋黑瓦,窗柩门扉都紧闭着。 房子处在这山林间, 应该是被废弃掉了。但屋前的草坪却有人走动的痕迹, 在杂草堆里, 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 徐禾拔掉头发上的草,“这地方还有人住?” 顾惜欢小侯爷金尊玉贵,穿一趟松林,身上、发上落了一堆东西,无语又厌恶,看那屋子也语气不太好道:“这草坪以前是块田地,那房子,本来只是个供农夫休息的茅草屋,后来田地荒废了,便孤零零留下来了,京中有人闲得慌,经过此地,还把它重新修了一遍。” 徐禾:“那是真闲,修一遍干什么?” 顾惜欢虽然没怎么来过大昭寺,但对那屋子的用处却是知晓。 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迷性神佛,上山祈福是常事,有时还会命令子孙后代一起上来,一呆就呆半个月。年轻气盛的公子哥怎么比得上庙里吃斋念佛的和尚,艳妾美婢同行,总想着偷点腥。但是在佛门禁地,若被家中老人发现可不得了。 于是这“闲人”修的屋子,就成了个好地方。 顾惜欢意味深长一笑,吹开手掌间的草,道:“看到没,那叫野趣。” 徐禾:“” 他又一次刷新了对顾惜欢的认知,惊讶过后,扯了扯嘴角:“拜托你们干点人事吧。” 顾惜欢冤枉死了:“——你别这样看我——看我干什么,这房子又不是我修的!还有,我来都来过这里,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 徐禾摇头,安慰他:“没那意思。” 只是现在他看那屋子都眼神不对了。 这简单的小木屋,缘山临涯,在这荒草丛生的寂静地,平生出一份神秘暧昧来。 也是看见徐禾的眼神,顾惜欢啧了声,笑着解释道:“其实大部分人都把这当歇脚的地方,知道这事的人极少,只有零星几个人这么干。这地方,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到底谁更龌龊一点? 徐禾笑了下:“你叫什么京城小霸王啊,叫百事通算了。” 顾惜欢走在前面,低声笑:“百事通?就算真换了这个名头,京城有几个人敢来问我啊。” 徐禾道:“啧。” 因为花宴还有长公主和昭敏郡主,他上山也不可能避开她们。 徐禾沿途摘了点山茶花,既是一时兴起,也是想着去见他姐时,不要两手空空。 小路比山阶偏而且远。 走到山门前,足足耗费了两个时辰,已经是黄昏时分,估计要在大昭寺住上一宿了。 顾惜欢愁眉苦脸,进山门时,叹气:“我这第一次也算是给了你。” 什么屁话,徐禾道:“嗯,我会负责的。” 花宴期间,大昭寺的寮房基本被承包下来。寺院很大,徐禾对这算是轻车熟路了,毕竟小时候强迫着在这住过很多次 他找到了长公主,长公主见他,眉眼就是一喜,以为他终于听话了一次。看得徐禾有点心虚。 长公主帮忙着给他和顾惜欢,安排了房间。 在两人单独回来的路上。 长公主满脸笑意接过徐禾递来的山茶花,目光也柔了几分:“我初初见过了,这里都是些好秉性贤淑的好姑娘。花宴为期三天,你可要好生看看。” 徐禾想避开这个话题。 目光一转,转到庭院里,看到熟人。 残阳如血,杨婉儿穿着身海棠红的长裙,整个人立在昏黄光影里,面色阴沉。 旁边的侍女小声安抚:“小姐别生气,由得她们乱嚼舌根子,小姐未来嫁的定是人中龙凤,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了。” 杨婉儿咬碎银牙:“什么狗东西!区区一个尚书家的嫡女,还敢拿我打趣——我攀不攀得上由得她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侍女一时震惊,上一位杨婉儿的贴身侍女被她活活打断腿遣送回家了,她是新来的,想也想不到这种肮脏之语会出自英国公府家的小姐之口。 杨婉儿恨恨不休,眼瞥见旁边的一朵花,随手就去折,偏被枝上的刺刺着了,啊地叫了一声。侍女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上前去看,被已经怒火中烧的杨婉儿一巴掌打偏了头。 “狗奴才!有没有点眼力!” 她这巴掌拍的极响极亮。 不止徐禾被惊了下。 长公主也把视线转移了过来。 徐禾和长公主立在走廊里,与杨婉儿抬眸过来的视线对上。 杨婉儿脸上肉眼可见的苍白了下去。 长公主皱起眉头来。 偏偏侍女心中惶恐不已,生怕自己步了前人后尘,直接跪下来抹泪:“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错,小姐莫生气莫生气。” 杨婉儿没想把她打断腿的心,这一刻气得都想把她吃了。她踹也不是不踹也不是,就苍白着脸,对上长公主微不赞同的目光,颤声道:“殿下我” 这是别家的事,杨婉儿就算当众处死她身边的婢女也无人有权干涉。 长公主只是以长辈的口气淡淡道:“若不是什么大错事,就让她起来吧。” 杨婉儿这下子,脸更白了。 气得颤抖,低头对那侍女道:“你起来啊!我又没把你怎样,你哭给谁看!”心里更确定要把这贱婢皮都剥了。 长公主看一眼,也不管后面情况,带着徐禾走了。 徐禾的视线也在她身上,察觉到少年的目光,杨婉儿在夕阳的光里,愣愣抬头。她知道徐禾好看,当初女装示人,石榴红裙艳得她自愧不如,却没想到换回男儿装后,是这等风采。一袭黑衣墨玉冠,肤胜雪、颜比花,眉眼却毫无女气,身姿挺拔,气度洒脱。看得她慌乱之余,脸也一红,“徐公子”其实心里更想说的,是徐哥哥。 某种意义上说,杨婉儿是成功的。毕竟在徐禾的记忆里,能留下那么深的阴影也是不容易。从上次明月楼的事,徐禾就看得出这女人对自己不死心。 但初见的感觉真是太差,恶毒跋扈又无理取闹,他现在躲都来不及。 徐禾没回她,只看一眼,跟上长公主。 杨婉儿如坠冰窖,而后屈辱和愤怒化成一种暴虐,她一脚踢开婢女,也不顾疼痛了,扯下一根花枝,对着侍女泪水涟涟的脸:“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她气得很,恨不得现在就把花插进这贱婢的眼里,见血最好。但是花宴有三天,这贱婢若是毁了容,长公主不知道还要怎么看她。 “啊——!” 杨婉儿把花扔在地上,又扇了婢女两巴掌,才眼神怨毒地离开 徐禾等走远了,慢吞吞问长公主:“秉性贤淑?” 长公主咳了一下,随机柳眉一挑,道:“你是在怀疑我?” 徐禾:“不敢不敢,不过如果这就是娘所言秉性贤淑,我觉得这辈子凑合一个人过也好。” 长公主敲他头,哭笑不得:“又说胡话。” 徐禾心道我没说胡话。 但嘴里还是一扯,没答。 长公主和昭敏郡主如今都处在相互置气的阶段,自从花宴开始后,昭敏郡主就闭门不出,任由以前闺中姐妹再三叩门也充耳不闻。 但徐禾只喊了声,昭敏郡主就打开,放他进去了。 昭敏郡主神情恹恹,确定他身后没跟来人,才坐下,有些脾气地抱怨:“什么鬼,一天到晚的,个个都藏着心思过来说服我呢。” 徐禾只是来她这避难的,怕被长公主留下长谈一宿。 昭敏郡主喝口茶也压不下火气:“一个个的,尽说瞎话。她家兄长少年有为,她家弟弟气宇轩昂——得了吧,这京中的男子我几个没见过?” 徐禾想不出词安慰,他从小到大就不怎么会抓重点,道:“可能都有些变化吧。” 昭敏郡主气笑了:“就几年,能变成天上文曲星不成?”说完她一愣。想到了什么,眸光水色的眼暗了下去。 偏偏徐禾没注意到,道:“嗯,几年变不成文曲星,但可以老几岁。” 年龄大概是昭敏郡主如今最不想听到话了,心中呕血,一指门口:“你给我出去,我没你这个弟弟。” 徐禾真一脸茫然:“???” 干啥啊,他说错了什么。 昭敏见他这表情,突然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生气都没了心情,怏怏道:“你别说话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是为了躲娘的。” 差点被赶出去的徐禾当然听话的:“哦。” 他就在这里呆了半个时辰,才偷偷回房。 昭敏郡主在弟弟走后,坐回了镜前,她慢慢扶上眉眼。 眸光沉寂。 朱颜辞镜花辞树。 人间留不住。 第69章 花宴(三) 小时候每回来这里,听到晨钟就要起来, 天没亮跟着一群小和尚一起诵经。 这种注入童年的记忆深刻影响了徐禾。 寺庙的钟声响起, 他迷迷糊糊就醒了, 闭眼穿衣服。外面天还是黑的, 穿过窗户的风唤醒了一丝睡意。 徐禾打了个激灵, 反应过来, 懊恼地一拍脑袋, “我是傻子么?” 但是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换上了衣服,生无可恋坐到了窗边。闲得没事,拿剪刀修花瓶里的花。但他睡不着不代表精神好, 剪着剪着, 又打着哈欠、闭上眼, 叶子没剪掉, 花被剪残了好几朵。 叶子、花瓣洋洋洒洒落在了桌上,最后他也不知道怎么趴在桌上睡过去的。 再一次醒来,是被人用花枝戳脸,弄醒的。 花枝上还沾着露水,滴在脸上, 徐禾被冻醒了。一下子坐直身体, 呆呆地往前看,脸上还沾着一些绿叶、花瓣。 “哈哈。” 窗边的人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禾:“”他没起床气,但是心情还是很无语, “你有病?” 天际鱼肚白, 晨光微微。 逆着光, 顾小侯爷眼眸清亮、泪痣如血。 将手里的花枝收回,露出那种小时候一样的笑:“徐禾,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徐禾直接拒绝:“你能带我看什么好东西,小时候被你坑的还不够惨?” 顾惜欢扬了扬手里的花枝,紫色华衣上流转熹光,他眉梢扬起,笑道:“不坑你,再坑你,你打我一顿。你不是上山来赏苏双戌的么,我带你去看他的好戏。” 听到苏双戌的名字,徐禾就瞬间清醒了过来。 大胖娃虽谈自带坑人属性,但说出的话却还是可信的。 他道:“别骗我。” 顾惜欢道:“不骗你。” 因为已经换好衣服,也就是出个门的功夫。 徐禾一直摸不着头脑,该怎么对付苏双戌,有想过给他设套子,但没找到时机。 顾惜欢一见他,先笑了起来。 徐禾没在意,心思都在苏双戌上。 突然顾惜欢的手伸到了他脸上,从他的唇边掠过。 徐禾一愣,转过头。 看到顾惜欢手里捏着一片很薄、很淡的花瓣,懒洋洋笑道:“从你脸上拿下来的,你昨晚怎么睡到桌上了。” 徐禾扯了下唇角:“你管我。快点走,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顾惜欢松开手,花瓣随风,他委屈道:“你还凶我。如果不是我,你就要丢脸丢在所有人面前了。” 徐禾哄他:“好好好,谢谢,嗯嗯嗯,抱歉。” 顾惜欢:“真没诚意。” 只是尽管徐禾再没诚意,他还是守约地真让他看到了苏双戌。 大清早的,苏双戌耷拉着脑袋,眼下一圈黑,半眯着眼跪在院子中央。 也不知道在这里跪了多久。 顾惜欢解释说:“我昨天下午看到他,于是注意了下。是苏贵妃罚他跪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啧,苏贵妃居然也舍得罚他这个弟弟,我记得前几年,为了苏二狗,苏贵妃在静心殿前活生生跪得晕了过去。他们姐弟,是不是无论罚人还是求人都喜欢跪啊。” 语气带笑,也带点嘲弄。顾惜欢小时候太皮,被她姑姑容妃娘娘留在身边,教训过一段时间,相处久了感情也深。对于向来张扬跋扈的暴发户苏家姐弟,从心里就是厌恶的。 徐禾也记了起来,小时候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他与苏佩玉接触的不多,但每一次苏佩玉给他的感觉都不同,真是个多变的女人 徐禾心不在焉道:“就你知道的多。” 看苏双戌这么跪着能看出什么呀。 徐禾翻个白眼。 心里有点烦躁,干脆直接动手? 很快他的想法被门开的声音打断。 院子正对的门大开,苏佩玉走了出来,她旁边还站着另一个熟人,杨婉儿。 年岁没能在这位盛宠一时的贵妃脸上留下痕迹,她一袭水蓝色的长裙曼绣牡丹,发绾高髻,匀插金钗,艳丽的脸上端是国色天香。 杨婉儿就安安静静在她旁边,温顺的像个邻家妹妹。 苏佩玉走到了苏双戌的面前,居高临下,面色阴沉,明显心情不好。 苏双戌昏昏欲睡,被他姐从牙缝中发出的冷笑给惊醒了。吓得跟跳脚青蛙一样,就差叫一声。 杨婉儿顺势上前,柔声道:“玉姐姐莫气,戌哥哥这不是已经知错了么。” 戌哥哥徐禾听得乐了:“这按照我们的叫法,岂不是狗哥哥了?” 顾惜欢还冷眼看着那两人呢,心情被徐禾的话弄好了,也笑得不行:“亏得她叫的出口。” 苏双戌脸色苍白,看着苏佩玉,哆嗦着:“姐” 苏佩玉的眼睛里藏了刀子一样,目光狠狠在苏双戌脸上刮了一下:“你就这点出息?都到这份上了,还忍不住去找女人——我五年前救你干什么,合着就该让你死在牢里。” 苏双戌吓得都快哭了。 杨婉儿在旁边打圆场,柔声道:“玉姐姐,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苏佩玉磨牙,道:“你先在这里给我跪上几个时辰吧。” 说罢,由杨婉儿搀着,慢慢离开。 徐禾算是听明白了。苏双戌下山找女人被苏佩玉知道了。不过,她就不知道她弟是个什么德性?这也要罚的话,苏双戌能跪一辈子。 “这苏贵妃怎么突然就管起她弟弟来了。” 顾惜欢对这对姐弟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鬼知道啊。” 徐禾突然一愣,察觉不对,想到了渡河时遇到的礼部尚书之子,还有长公主、宣德太后跟他说的那些话。这次花宴,基本上男子出入,都别有用心。苏佩玉别不是想着方法,给苏双戌选妻呢卧槽,花宴受邀的基本是名门之女,谁会嫁给他啊。 徐禾表情有点一言难尽:“我想我大概知道了。” 顾惜欢:“知道啥?” 徐禾道:“你不说前些日子苏双戌安分了些么,我怀疑就是苏贵妃要求的——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早过了娶妻之龄,这次花宴,是个好机会。” 越想越有道理,徐禾摸着下巴,花宴受邀的都是名门无误,但名门也分嫡庶,苏家虽然是个暴发户,但再怎么身份地位也摆在那里。有一些不受宠的庶女,急疯了,可能也会看上苏二狗。 顾惜欢冷笑一声:“就他?” 徐禾点头,笑道:“让我们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苏家看上。”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还是冷静了下来。要赶紧杀了他了,直接动手也行。不然到时候等娶了妻再杀,他会间接造成一个女人的不幸。 徐禾正午时分,被长公主叫了过去。 山寺的后面,有一片山林,青草茵茵,流水间间,说是赏花,但席地而坐的女子巧笑嫣然,比花更艳。 男子们被隔在另一片场地,其间很多人都是为此专程上山来的。而为苏双戌上山来的徐禾,在里面,真的是特无语。他看到了人群中间的皇后娘娘,坐在主位上,脸色红润笑吟吟,看起来气色是真的好了很多。离她最近的是三公主,步琉月一袭秋香色罗裙,昔日京城双姝,如今依旧风华不减。 “三殿下是真的绝色。”身后一书生笑着赞叹道。另一人啧了一声,也道:“毕竟是京城双姝,也不知道昭敏郡主会是怎样。” 徐禾笑了下道:“都很美。” 另两人眼一亮,想要向他询问一二。而徐禾已经想到了离开的借口,不顾他们,偷偷沿着林子走了出去。 他去找他姐姐。 在大昭寺的院子里绕了很久,顺便问了个扫地的小和尚,徐禾才找到昭敏郡主。 她在诵经的大殿里,衣裙素淡,通身只余一根木簪固发。见到徐禾来,慢慢放下经书,起身,直到走出安静的大殿,才狐疑地看他:“怎么又来找我?” 徐禾道:“想见阿姐了呗。” 昭敏郡主明知他瞎说,但还是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开心,笑:“哟,今天怎么突然就会说话了。” 徐禾道:“嗯。” 他悄悄打量昭敏郡主。 当初艳惊帝京的人间富贵花,如今褪去姹紫嫣红,眉眼姝色依旧,但到底多了分苍白。 突然想到了零零碎碎地,听到的各种关于她的议论。关于她的容貌,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她的多年未嫁的原因。有真有假,但唯一真实的,她确实已经不是在最好的年华了。 徐禾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就真的打算一直逃避么?” 昭敏郡主眼眸望了眼蓝天,许久,轻声道:“不是啊,我也不舍得让你们一直担心下去的,娘那性子,嘴上不说,肯定暗地里为我操碎了心。” 她笑起来,眼眸里波光艳艳:“我来大昭寺吧,躲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也是在祈福,祈求你和哥哥所爱都有所得。啧,不过哥哥应该是不用担心的,我比较担心的是你。” 话题突然就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徐禾一头雾水:“担心我干什么?” 昭敏郡主道:“你就没发现么?你从小到大接触的女人,一个都没有。” 徐禾:“” 昭敏郡主又道:“这次花宴,娘也是存了心思的。你刚刚从后林里来,说说,觉得那个小姑娘顺眼。” 徐禾:“告辞。” 昭敏郡主笑了起来,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头:“怎么,只准你担心我,就不准我操心你?” 徐禾:我错了。 昭敏郡主其实心情有些低落的,不过还是强打起精神,拽着徐禾和她一起走。 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山院。 到了寺庙的正门。 香火木鱼、人声渐响。 大昭寺前来上香的人很多,长长的队都排到了山阶上,往下看尽是人头。 昭敏道:“你猜这里面,祈求姻缘的占几成,祈求功名的又占几成?” 这他哪知道啊。 但徐禾匆忙一眼,居然看到了柳如意。 柳如意正上完香,从殿里出来,阳光落在青年洗的发白的衣袍上,笑意融融、和煦如春风。他出来后,一些鹤山书院的学生围上来问了些问题,面对这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他的态度也好的不行。一一回答。得到答案后,鹤山书院的学子们也都舒口气,开始依次上前,去祈福求签。 徐禾本来没想叫他的。 但是柳如意一个转身就看到了他。 青年微愣。 见惯了徐禾的女装,石榴长裙夺艳艳夺目。如今见他男装,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年一袭黑衣,矜贵而优雅。 旁边的女子同样,素衣云鬓,气质富贵无边。 柳如意收回目光,从容道:“见过小公子,见过昭敏郡主。” 徐禾一笑:“啧,你也担心春试呢。” 昭敏却是挑眉,语气淡淡:“你认识我?” 柳如意超徐禾腼腆一笑,然后低头朝昭敏郡主道:“去年冬天郡主到鹤山书院,在下有幸见得一眼。” 徐禾哟了声,笑:“见得一眼,记到现在啊。” 昭敏郡主嗯了声,算作回应,而后用手敲了下徐禾的头,笑道:“你小子正经点。” 徐禾倒也没甚在意,走到这里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突然昭敏的身体一僵,手指都不自主攥住了徐禾的衣袖。 徐禾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看见在不远处,有一个也是学生模样的青年,同样怔愣的、惊讶地看着昭敏郡主。 青年娃娃脸,眼睛很大,张嘴张了半天,才道:“郡主?” 昭敏郡主朝他缓缓一笑:“嗯。” 徐禾疑惑:“你们认识?这人是谁?” 他怎么没印象。 青年脸微红挠挠头,笑道:“徐小公子好。” 昭敏停了很久,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道:“宣州来的考生,季行之最为看好的学子。” 徐禾瞬间了悟,话也不敢说了。 青年大概是不了解自家知府和郡主之间的纠缠,只以为二人有几分交情,便道:“在京城居然还能见到郡主。哈哈,我回去要把这事告诉季大人。” 卧槽,这什么发展。徐禾一呆,拽着他姐就想走。 但昭敏郡主的手却按住了他的手,冰凉。她一字一句问:“季行之也在京城?” 娃娃脸青年笑:“啊,是啊,大人陪我们上京来的,只呆几天。” 徐禾真是想求他闭嘴了。 昭敏愣了很久,最后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徐禾在旁边一直说话,但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这些日子里慢慢冷静,以为当初心悸已是过往 ,没想到仅仅是这么一件事,就叫她生生气得,伏在桌前,笑出了眼泪来。 想起宣州那年雪压城。 青山路、迎客石,大雪纷纷扰扰,他毕恭毕敬在她头顶撑开一柄梅花伞,隔开天地,她冷淡回眸,对上他清幽温润的眼。 于是一刹风雪成诗。 她也曾艳惊四座,倾倒京城。 翠绿烟纱碧罗霞、散花水雾八摆裙,曳过高楼曳过少年心。 见过多少人艳慕神情。 偏偏败在他的一个回首。 楼头、马上,游街万人欢,春晓花飞扰。 于是只缘感君一回顾。 朝朝暮暮,不得欢。 她十指蜷起,指尖冰冷。 笑出声来。 想起了他口中的话。 古板而冷漠,拒她千里。 行之此生永不回京。 永不回京? ——季行之? ——你所谓的永不回京? 第70章 花宴终(上) 季行之出生始,便一帆风顺。幼年以才思敏捷闻于众, 被冠神童之名。其后下场科举, 又连中二元, 风光一时。河水县人人皆谓他文曲星下凡。听得久了, 他都快信以为真, 仿佛自己真是文曲星转世。一眼可见锦绣人生, 步步高升至封王拜相, 至名垂千古。 这样的少年意气与抱负,终结在十余岁那年。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道士乐呵呵地捋胡子,说出的话, 成了从此悬于他头顶的一把刀, 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虚无缥缈的命格, 定了生死。 老道士说, 他与薛成钰命数相克,不能共事一朝。 一句话断送了所有他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繁华前程。 少年得志难免心高气傲,但再如何,他也不敢去与那位远在京城的长乐珠玉一较高下。薛成钰之名,天下读书人, 莫不耳闻。 母亲以袖掩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亲暴跳如雷,指着老道士的鼻子说一派胡言。 老道士不为所动,还是捋着胡子, 只笑道, 若是不信, 你且再等一年,季公子到时必有一大灾。 一年后,冬至的那一天,他果真生了场大病,病到神智模糊,恍恍惚还看到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一扇漆黑的大门。辗转了三个月才康复过来,是母亲去求那老道士得了解决的方法。 事已至此,不得不信了。 父亲在家中日渐沉默,母亲天天以泪洗面。 当初被他光芒压制的人听了消息,个个笑得前仰后翻,等着看他笑话。 有什么好笑的?他想。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性反而静了下来。他不再执迷于功成名就、高官厚禄。 对命格一事,也认了。只是他的母亲不认,不甘心,诏山谒水,寻访山林,居然真从一隐士口中得出了破解的方法。 只要他一辈子不娶妻。 母亲惶惶不安,让他选择。 只笑一声,只安抚母亲,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书院中交好的同窗皆来祝贺他,聚坐一堂,高谈阔论。 明月高楼,谈笑声里,他酹酒于地,心中微有怅惘,却也不知道怅惘什么。 之后也是一帆风顺,蟾宫折桂,朝状元郎,游马京城,意气风发。 犹记那天,献文路熙熙攘攘的人群,凭空散开的花一片迷了他的眼。 他无奈一笑,勒马桥头停下,视线却隔着花、隔着柳、隔着人群,对上了长街对头高楼上少女的眼。她凭轩,青绿罗裙荼白腰带,黑发像水一般落下,一言不发,占断风情。 他微愣。却也只是微愣。 笑着转身,不动声色别开视线,与此同时心中断定了她的身份。 一直在同辈人之间被广为议论的京城双姝。某种意义上,她们满足了男人对妻子的所有幻想,才情、家室、容貌。 但这些,与他无关。 任职宣州是他自己的选择,少时的野心冷淡下去,回到家乡为民一方,也不愧初心。他对京城无渴望,也不知道有人等了他那么多年。 宣州的雪,历年都很大,昭敏来的那一年也不例外。她自轿中下来的那一刻,万里银装素裹瞬间苍白寡。她笑着看向他,明艳夺目天地中央,目光是如此炙热和决然。 他拿伞的手都不由一僵。 迎客石旁,她一字一句说出的话,夹杂在风雪里。 至今他都觉得如梦。 ——季行之,我若心慕于你,你可愿娶我? 风声雪落都淡了。 她满足了天下男人的虚荣心。但那一刻,他只觉得辜负和怜惜。 梅花伞曳向一边,他为她挡落飘雪,声音却冷静:“承蒙郡主错爱。行之此生永不回京。”他垂眸,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永不回京。 但到底还是回了京。 收到母亲的来信时,他觉得惊讶又疑惑。母亲说是前往大昭寺烧香,遇上苏夫人,顺道去苏府做客,现命他去京城接。但他在京中便对苏家有所耳闻,都是不好的名声,母亲怎么会和苏夫人交好?出于担忧也出于顾虑,他还是上了京。上京前一夜辗转难眠,心有愧意,适时宣州书府的学子也要入京赶考,他便以相送为由,不知道是在掩谁的耳目。 “季夫人倒是生了个好儿子,我越瞧越是欢喜。” 体型微胖的苏夫人十指捏着绣帕,眉眼尽是笑意。 季行之暗中皱眉。 苏夫人接着细细道:“说来呀,我府上的小女人如今初及笄,模样也算过得去,随她姐。一心想嫁个状元郎呢。”季行之猛地抬眼,母亲却避开与他视线相对,笑吟吟回道:“夫人是谦虚了,随贵妃娘娘,那容貌怎能说是过得去,怕是倾城之容。” 夜里他与母亲吵了一架。母亲说,本以为你选择为官是为了位极人臣光宗耀祖,谁知如今缩在一个小小宣州,还不如辞了这官娶妻生子,不绝我季家香火。最后在母亲含泪的目光里,他闭上眼,然后慢慢蹲下身,内心冰冷一片,“娘,我这辈子,死,也不会娶妻的。” 季夫人一愣,嚎啕大哭,最后被丫鬟搀扶着出去的。他也心烦意乱,不知怎么过的那一夜。 他在苏府呆的第二天,便见到了那位苏家的四小姐。 苏夫人说肖想她姐苏贵妃。但他所见,没有一处眉眼是相近的。甚至,苏佩玉的长相,和苏夫人苏尚书无一处相像。 * 徐禾真是后悔死了,妈的 ,昨天早点走哪来那么多事——他上辈子这辈子都没认真喜欢过什么人,当然不懂这种单相思的痛苦。 反正他现在都不知道昭敏那一腔深情来自什么时候,对季行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季状元有哪里好,值得他姐惦记到现在。但这种事吧,也没什么对错,难不成他还能把季行之绑过来不成,或者拿把刀架在季行之脖子上“要么娶我姐要么死”? 得,都不用他爹动手,他姐会先把他掐死。 她身为郡主,苦等那么多年,还孤身往宣州表白,本来尊严脸面尽失。现在还要靠家里动手抢人、逼人,像她没人要一样。简直能活生生被气死。 徐禾大早上,先来到昭敏郡主居住的院子里,敲门。 敲半天,才听到他姐有点疲倦的声音,“谁?” 徐禾:“我,让我进来呗。” 他等了一小会儿,门开了。 昭敏郡主应该是一夜没睡,依旧穿着昨日的衣服,精神也有些差。徐禾盯着她还有点红的眼眶,问道:“你哭了?”昭敏掩饰都不想掩饰,翻白眼:“就你观察得细致。”徐禾没觉得自己说错话,他难得的浪漫一回道:“寺外山茶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花吧。” 昭敏被他逗笑了,但一点都不想给他面子,“行了,你自己去,操心我之前,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被推攘出门前,徐禾还试图挣扎:“真的很好看。”昭敏只道:“那你给我摘点回来吧。” 徐禾:“”哼,不解风情。 他哪来的心思去看那山茶花啊,现在满脑子都是苏双戌。 一直到徐禾走后,昭敏才重新坐回镜前。镜子里女子的眼睛红红的,像蕴了血,脸色苍白无血色,如同女鬼。 她停了下,笑道:“真丑。” 手指刚刚打开胭脂盒,突然院子里脚步声传来,一下子兴致全无,昭敏扶额。有些头疼,不知道又是谁来劝说。她对着镜子稍作整理,瞬间气质都变了,一扫刚才的丧颓之色。 昭敏回头,想看是哪位旧友。结果回头一看,整个人都愣着了:“你?” 两个侍女在后拖着糕点茶水,杨婉儿一身杏黄,盈盈一拜,笑容可掬:“我来看望郡主姐姐了。” 昭敏勉力维持了下表情:“嗯。” 杨婉儿道:“早先三姐未出阁前,就与郡主是手帕交。常常听三姐说起郡主,幼时我便对郡主极为仰慕。三姐如今嫁与他乡,书信回府,也都会问起您的事。前些日子还托府上人好生照顾您来着。” 昭敏:“你三姐,也常常与我说起你。” 说你和你娘和你弟的一堆极品事,在英国公府是如何作威作福,是怎样把她气得颤抖。如果不是刚刚徐禾来,门未关,她进都不会让杨婉儿进来。虽然接触不多,但杨凝雪跟她说的那些事,足够她对这一家人避之不及了。疯了吧,这杨婉儿。 昭敏扬手就要送客。 杨婉儿却先开口,有些低落道:“郡主,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些无解。因为三姐不喜欢我但我真的非常尊敬也仰慕三姐。您瞧,她说的关于你的话都不是对我说,但我都记了下来。她说您顽固不化、眼光还差” 声音越来越弱。 昭敏手慢慢放了下来。她皮笑肉不笑:“哦?” 厉害了杨凝雪,嫁了那么远,刀子还是能捅进她胸口。 杨婉儿道:“都是浑话,郡主别气。”她腼腆笑了一下,才道明来意:“郡主,我见您这两日气色不好,特意为您熬了点汤来。” 昭敏微笑:“有心了,放着吧。”反正她也不会碰,等下就倒掉。 杨婉儿眼一放光,兴奋地吩咐丫鬟将盘子放在桌上,布上小碟小碗,殷勤地打开盛汤的盒子。倒在小碗里,浓郁的汤汁一下子蔓延在房间里,她素手持小碗,送给昭敏嘴边:“郡主要不要尝尝?” 无事献殷勤,喝什么喝,昭敏往后退:“不了,我现在没胃口。” 杨婉儿一脸失落收了回去。 她神情怯怯,但还是想方设法地同昭敏聊天,聊的内容杂七杂八,大多是关于杨凝雪的。昭敏如今心情还是有些沉闷,听一些以往的趣事,反倒慢慢静下心来。想起小时候,采花踏青游街胭脂花色新衣。只是皇后病后步琉月闭门不出,旧时玩伴也都嫁与他人。 她听着稍有出神,便也由着她说下去。 说了不知多久,杨婉儿面露口干舌燥之色。昭敏见她如此,倒了杯茶水给她。杨婉儿一呆,而后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太过紧张,袖子不小心扶倒了原先盛汤的碗。瞬间滚烫的汤溅到什么,变故突发,昭敏一惊,杨婉儿也被烫的整个人尖叫,手里的杯子一撒,茶水便全部溅到了昭敏的脸上、嘴边。 本来还急于看她是否伤着的昭敏,一下子怔愣住了。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 杨婉儿也瞬间慌了,都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了,拿出手中的帕子先给她擦脸。 那帕子一股腻人的香气。 昭敏嫌恶地想躲。 但杨婉儿慌了神:“郡主,您没事吧!您没事吧!” 那香呛得她没回过神。 昭敏握住她的手腕,怒道,“可以了。” 杨婉儿急得不行。 昭敏隐约觉得不对劲,垂眸,往后退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有些累了,汤留在这,你先走吧。” 杨婉儿呐呐想说什么,捂着自己烫红的手指,但摇摇头,起身只道:“那郡主您好好休息。” 昭敏盯着那汤,思索着下一秒就把它倒了。 但是杨婉儿在临走前,却忽然又叹息一声,转过头道:“郡主,其实我今日来,除却三姐的缘故,也是受人所托。”她皱起眉,有几分哀伤:“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三姐说您顽固不化,现在,也确实知道了。” 昭敏笑一声,等她离开。 她的等待,她的执着,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轮不到杨婉儿来同情。 面无表情将那壶汤拎起,拿起的一刻,她发现下面居然垫着张纸。 什么玩意,昭敏看都不想去看,提着壶往窗外倒。 倒到最后,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咚。 一声,滚在草地里,她探身去看。 这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枚玉佩,季行之幼年时保佑他从鬼门关活着回来的血玉,于他而言,珍之若命的东西。 她手指攀着窗。 神情恍惚,眼眸却冰冷 究竟是谁,在给她下套? * 薛成钰长身玉立在废弃的山寺前。 一位老婆子扶着浑身苍白的碧衣女子慢慢走出。 她逼着自己重新回忆那喋血的往事,血腥的味道的穿过岁月,依旧令她作呕。 站都站不直,脑海里一张张死人的脸重重叠叠,她啊地一声,推开老婆子,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薛成钰目光冷淡,静等她说话。 碧衣女子呕不出东西,恍恍惚惚甚至忘了自己是做何而来哦,是为了报答薛公子赎身之恩、收留之恩。哦,薛公子承诺之后会把她送回故乡。血腥凶残的画面,一闪一闪。 被横劈开的和尚的头,掉落在地上的眼珠子。 梦靥缠身。 她浑身冰冷,甚至不知道怎么说话。 薛成钰朝老婆子看一眼。 老婆子瞬间领悟,道:“公子,这姑娘怕想起了旧事,现在人魂都快吓没了。” 薛成钰目光微敛,重新看向地上颤抖得不行的女子,他声音清冷道:“回忆一些其他东西。” 碧衣女子突地伏地痛哭起来。 薛成钰见此,只慢慢道。 “你是燕地蛮族人。你的母亲因为舞艺出众,被纳入燕王府当舞姬。” 他的声音如琉璃碎玉。 震碎那些狰狞的恶鬼,唤醒了她深埋的、遥远恍如隔世的记忆。 血气沉沉的燕王府。 轻盈作掌中舞的母亲。 “为一件小事,你的母亲惹怒了燕王妃,本该被处死。是心性良善的燕侧妃暗中出手,将她收做贴身丫鬟才逃过一劫。” 她的眼泪渗出手指 是了。侧妃娘娘积德行善,第一眼看到时,光影温柔、窗花温柔,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镀上银光,笑意款款。 “彼时燕侧妃、燕王妃皆怀有身孕,燕王却偏心明显,独宠侧妃。” “燕侧妃分娩当晚,院子忽然大起火,一尸两命。火的原因也无从查证,听说是个疯婆子干的。” 薛成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道。 “想起来了么。燕王府的火,这间寺庙的火,相差只有三天。刚好,是策马连夜,从燕地到京城的时间。” “啊——” 碧衣女子发出一声呜咽。 失声痛哭。 眼前幻象混乱,火光迷离。 她终于记起了真相。 记起了产婆狰狞拿出刀的刹那。 记起了那场熊熊的大火。 记起了侧妃娘娘将小公子交给她娘时,最后无奈又苍凉的神情。 第71章 花宴(中) 季行之起床的时候,头依旧有些晕, 喉咙干渴, 浑身无力。恍惚间回到了幼年的冬至, 一场大病, 烧灼七魂六魄、五脏六腑。他下意识去握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血玉, 触手却是空荡荡, 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红绳。 季行之瞬间惊醒, 他睁开眼,眼里是一片血红。 他为人谨慎,唯一能从他脖子上取物的人, 只会是他睡时毫不防备之人。 披上衣服, 他找到了他的母亲。 而一直以来温柔贤惠的母亲, 在他面前狰狞了眉目——一杯水壶砸在地上, 语气痛苦而绝望。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只懵懵懂懂抓住几个字,玉佩,定情,结缘。 他气疯了,笑了起来, 眼睛红得滴血:“您就那么想我死么” 季夫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眼一瞪,从桌上起来想看看他,却被季行之一把推开。 季夫人倒在地上, 又哭了起来, 爬着去拽他的衣襟。 而季行之头也不回, 只想着离开这个地方。 一路走到苏府门口。 他眼中的血丝淡了。 心中的怒火却渐渐冰冷。 ——苏家到底想要干什么。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抬首,却见到阶前,燕王世子坐马上,看到他也是很惊讶。 步惊澜挑眉,想了很久才记起来,“季大人?” 季行之心情阴郁,刚想说话,一口腥甜的血却涌上喉。他当初大病过后,留下病根,不能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刚刚气昏了后,现在才察觉体内的痛楚。 步惊澜见他神色不好,心中掠过思索,慢悠悠道:“季大人身体可是不适?” “若是不适,还是回去休息为好。” “不了,我” 季行之一阵恍惚,捂着头。 步惊澜示意身边的一个侍卫上前扶着才没让他摔。 步惊澜也不欲多费时间和他交谈,自马上下来,又见他实在是脸色苍白,便道了句:“扶季大人去休息吧,请大夫来。” 侍卫领命。 而季行之捂着头,痛得神志不清,深深呼气,话说不出。 步惊澜待季行之走后,便冷了脸色——苏付同心里打的什么注意,季行之远在宣州,无缘无故怎么会来京城? 苏付同今日眉眼每一处都溢出喜色,见步惊澜来,邀他入内奉茶,笑道:“殿下放心,玉儿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 步惊澜没接茶,似笑非笑,目光如刀:“季行之是怎么一回事。” 苏付同不出意外地听他问起此事,激地脸都红了,“殿下,简直是天助我们啊——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这季行之与昭敏之间还有段不清不楚的事!这下子,太好了!如果换成是她,有徐家相护,我家戌儿也不必死了,一举两得,哈哈哈哈——啊——” 步惊澜反手,将苏付同手中的茶杯打翻。 水淋面浇下。 苏付同尖叫一声,一脸迷茫,呆呆望着步惊澜。这位一直心思缜密,深不可测的殿下,朝他微笑,从嘴角里透出的寒意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徐家?谁准你动徐家的?” 他气笑了,眉眼蕴着幽幽火光:“你行,居然最后,顾忌起了你那点父子情。” 苏付同一脸惊恐。 步惊澜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呆,玉色衣袍拂过门槛,他冷声道:“苏双戌,今日不死,也得死。” * 季行之的血玉。 昭敏扶着窗,想了很久。 她知道这玉佩的由来,季行之幼年的事她都快倒背如流。 冬至时期的一场大病,让他从地府走了一遭,幸得此玉活出鬼门关。从此日日夜夜不离身,珍之若命。季行之说,这血玉救了他的命。 那么若是没了,他会怎样呢。 她转过身,重新将视线落到了木盘里的纸上,展开纸,上面是季行之的字迹。 约她相见。 昭敏笑出声来——是谁想陷害她,弄出那么拙劣的理由。 那是季行之啊,风光霁月堂堂正正的君子,对她所有举止都合乎礼数都不进一步地季行之。 怎么会那么唐突,那么孟浪,约她出去呢。 她将纸慢慢撕碎,垂下的眸却怔怔看向手里的玉佩。 血玉流转光波,映在她洁白掌心。 重且炙热。 昭敏闭了下眼。眼前掠过一幕幕,长街飞花,青山覆雪,迎客石、梅花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到底,不得不去。 但,绝不孤身去。 * 徐禾被长公主拉着留下。说稍后会有花宴的重头戏。众人聚一堂,由占星殿和大昭寺的一些师傅,一起为皇后娘娘祈福。眼睁睁见着花宴都快结束了,还是没抓到苏双戌的把柄,徐禾面上不显心里急,勉强地朝他娘笑一下,如坐针毡。最后还是找着机会溜出去了。 他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优柔寡断。 这山野间,到处都是绝壁山崖,想要致苏双戌于死地很简单,也没人知道是他干的,不会连累到爹娘。 徐禾越想越觉得是个理。 他刚下了决心,打听着苏双戌的事,出寺门,却在很长的上香的队伍里,看到南冥书院一群人。徐禾换了男装,他们一时还没认出,走过他身边时。 一群人贼眉鼠眼笑嘻嘻讨论着什么,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事。 “干脆就饿死他。” “真以为巴结上京城贵人我们就奈何不了他了。” “哈哈哈还上上签,我看是下下签吧!” 为首的洛公子折扇一收,春风得意,眼见徐禾,猛地就折扇一收。 第72章 花宴(终) 洛公子只觉得眼前的人很眼熟,却也没联想起来是谁, 视线黏在徐禾身上转半天, 路都不走了。 徐禾本来惦记着苏双戌的事, 没想搭理他的, 但洛公子的视线实在太恶心人。他便也如他所愿, 停下来, 冷淡地回望过去。 操。 洛公子眼睛瞪大, 呼吸一窒,全然没有刚才的意气风发。他身后的一群小弟也一脸震惊,死都想不到竟然那么倒霉, 去哪都碰到这祖宗。 看到他们的表情, 徐禾就乐, 和善问道:“哟, 来求签呢,签好不好啊?” 洛公子动了动嘴唇。 徐禾心想膈应他,缓缓放慢语气,:“哎呀,看洛兄脸色, 是签不好吧, 啧,没关系,不过一次科举而已, 先别太担心啊洛兄——” 洛公子一群人听他这语气, 只觉得他转性了, 心中纳闷。 便又听徐禾接道:“毕竟谁知道下一回科举,会不会又是下下签呢。” “……” 洛公子咽下一口血,气的颤抖,紧握拳头,低头,不让徐禾看到布满阴霾的眼:“这不劳小公子操心了。” 徐禾在阳光里懒洋洋地笑:“客气。” 洛公子心里劝告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但徐禾这表情实在是太恶心人了,被这麽一激,他心里的愤恨化为嘴角阴冷的笑:“与其担心我,小公子你不如担心担心你那宝贝学生柳如意吧,我看他这回榜上有没有名都悬。” 徐禾膈应他一番神清气爽后就想离开的,但洛公子不让他走。听了这番话,他隐约想起了刚才这群人的谈笑风生,一听就是在预谋什么阴谋诡计,联想一下也不难猜出,估计又对柳如意下手了。 徐禾举起手,指间转出了一枚为苏双戌准备的小刀。 刀刃反射白光,映得人头皮发麻。 洛公子一行人脸色都变了,苍白恐惧:“徐禾——你——!” 徐禾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刀,上前俯身,冰凉的刀面贴上洛公子的脸。 在洛公子不敢置信和惊恐的眼神里,徐禾笑道:“我说,你一天到晚就不能干点人事么?”他心情烦躁,于是语气森冷:“要是柳如意真被你弄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想好过。” “你真以为你可以无法无天了么!” 洛公子气疯了! 嗨。倒打一耙。 徐禾:“别气,这话你留给自己吧。上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坟都还没人敢给他刨。” 洛公子瞳孔一缩,惊慌溢上心头,一脸“你疯了”的表情。 徐禾勾唇,小刀慢慢往上移。 洛公子的小弟们急得满头大汗,徐家惹不起,洛家他们也惹不起。又不敢拦,手足无措之下纷纷开口,劝徐禾。 “徐公子别动怒,不值得,真不值得。” “老大只是一时气话。” “我们只是跟柳如意开玩笑的。” “没真想把他锁在那木屋里。” “对对对,开玩笑的。” 洛公子的肩膀背徐禾一手扳着动弹不得,冷汗直冒,眼看锋利的凶器逼近,他吓得尖叫一声,闭上了眼。 徐禾快被他和他的一群脑残小弟笑死了,最后一刻,将小刀收回袖中:“洛兄,我还没下手呢。”一群纨绔子弟罢了,有的是他们老爹收拾。 徐禾视线落到人人心惊胆战的小弟们身上,道:“木屋?小路上那个?” 小弟们如同跟自家老大一样虎口逃生,心里确定了,徐禾和顾惜欢都是一样的疯子,以后要避着走。 听他的问题,也不敢阴瞒,但这又真的不是什么光彩事,只是支支吾吾含糊应了。 徐禾笑了下,也没空再找他们的茬。他跟着苏双戌,知道苏双戌也是下山去了,他也要下山,那就从小路走,顺带救一把那个倒霉催的柳如意吧。 * 杨婉儿从昭敏房中离开后,手还在颤抖,浑身冰冷。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 她性情扮演易怒,弄死了那么多人,这是第一次感到恐惧感到后怕。往苏佩玉住的院子有,一路上头皮都是麻的。一见到苏佩玉,她什么感情都没有,先哭了出来。 稍后要参加皇后娘娘的祈福会,苏佩玉这会儿,正由贴身丫鬟打扮。从铜镜里看到双眼通红跟个兔子似的杨婉儿,心里暗骂没出息,面上却温柔笑起来:“婉儿怎么了?事成了么?” 杨婉儿怕极了,怕事情败露,怕昭敏的报复。 她颤声道:“成、成了,娘娘,您说好的……您别骗我。” 苏佩玉悠悠笑起来:“傻孩子我怎么会骗你呢,你戌哥哥迎娶昭敏之日,就是你嫁入徐家之时。你不是心慕徐家那小公子很久了呢?姐姐知道的。” 杨婉儿心中的恐惧慢慢消了一点,她咬牙,事已至此,已经回不去了。而且她也没做错什么,她和她娘在整个京城都被人看不起,她不过是为自己争口气,有错么? 苏佩玉垂眸笑道:“看样子婉儿累了吧,先下去休息,好好睡一觉。” 杨婉儿委屈死了,红着眼:“嗯。” 待杨婉儿走后,苏佩玉脸上的笑才慢慢淡下来。 贴身侍女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娘娘为何要找她呢?” 苏佩玉把玩着手中的簪子,道:“她?她是谁?杨婉儿还是昭敏?” 侍女:“奴婢记得世子殿下吩咐的,是随意找一个贵女,为何您会特意找上昭敏郡主呢。” 苏佩玉红唇勾起,她今天心情非常好,被压了那么久终于要扬眉吐气了,所以也不介意丫鬟的问题,只笑:“昭敏不好么?一举两得啊,若是苏双戌真能当众玷污了昭敏——哦不,不是玷污,是昭敏被人下了药,我家戌儿为了救她才不得不与她交合的。哈哈,倒时昭敏非他不嫁,那徐家就算是彻底和我们绑在了一起。当然,要是不能,反正无论怎样他都是死啊,替我背锅,也不亏。” 她说到这里,大笑起来,大笑过后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戾色:“昭敏?郡主?不是很尊贵么?——什么东西,我看今天过后,她在京城还能不能抬起头做人。” 婢女叹口气,娘娘这些年在宫里,受尽这些所谓的贵族的白眼和冷嘲热讽,报复她们也没错。 只能说声活该。 苏佩玉心情很好,慢慢哼起歌来,染着红红蔻丹的指甲一一扫过排列的耳环,想起了那个令人作呕的假弟弟,笑:“我对苏双戌也是不薄,还给他留一线生机。不像他那个亲爹,几年前就为自己亲生儿子铺好了死路。” “苏付同心有愧疚,溺爱纵容,由他横行京城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这名声响起来,也不是没好处。皇后的病因总会被人寻着蛛丝马迹找到的——步琉月查出来了又怎样呢,还专门去燕地找了药方,真以为能扳倒我?——哈哈,我真是迫不及待看她到时候的脸色。” 苏佩玉笑得花枝乱颤,选好耳环,手指又停在了一根镂空金色飞凤的簪子上。 凤。 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从小就定下的目标。 她缓缓笑,将簪子拿起,对着镜子慢慢插入发中,镜中的女人也朝她笑,阴冷自得:“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吧。苏双戌,自始至终,不过我是登后位上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她从燕地来,放着燕地金尊玉贵的世家女不做,来这里用身体取悦一个老男人,还被那么多人瞧不起。等的,不就是今天。等她成为长乐的皇后,下一个死的,就是那老皇帝了。 心情愉悦地起身,款款扶好鬓发。 她忽地又想起七岁那年宫殿内,她第一次见到燕王的时候。 轻歌曼舞,美酒金玉,那个和她父亲一样大的男人坐高位,一双眼睛漆黑沉寂,她如被火烧,浑身滚烫。 她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而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只会是他。 她扬起头来。 ——她要做他的皇后。 * 山寺之前。 碧衣女子终于在薛成钰一字一句的引导里,慢慢忆起了所有前尘往事。她捂面,泪水却干涸,苦不出声。 两场大火,纠葛成一生的梦靥,浑身是血、哇哇大哭的婴儿,刀枪剑影,不断翻滚的人头。 鬼影重重血迹模糊记忆,她的语气痛苦而绝望。 “侧妃娘娘……” “侧妃娘娘临死前将小世子生了下来,交给了我和我娘……” “在娘娘亲信护卫的掩护下,为了逃避追杀,我们不辞昼夜的奔逃、躲避。” “逃到了这里……到了这里……”她将脸深埋手心,浑身颤抖:“可他们还是追上来了。找到了我们……” “娘让我们不要出声。躲在佛像后面……” “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听到她在哭啊——那群畜生、那群畜生啊——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侮辱我娘,畜生啊——我跑了出去——” “后来……后来……” 后来的事她自己记得也不清楚了。 雨夜,屠杀,鲜血,□□。 “后来……火……” 一场大火。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先起了火。 而门被锁死了。 所有人,是人是鬼,一起陪葬。 她再醒过来时,已经因受惊过度,失去了记忆,在路边被一个美妇人捡到。 薛成钰皱眉,等了很久。等到她平静情绪,才冷声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若侧妃之子没有死,你能不能认出他来。” ……什么? 碧衣女子整个人僵住了。 呆呆抬头。 薛成钰的眼眸,清冷而疏离,却奇异地让人安静下来。 碧衣女子脑袋昏昏涨涨的,一下子回忆那么多事,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只轻生道:“……世子……我当然是认得出来的啊。” “世子的背上有一个胎记……像蝴蝶……而且……“ 碧衣女子轻声说:“而且世子的眼睛像他的外婆,一位异域的美人……他的眼睛……”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的眼睛……是紫色的啊……” 第73章 第二卷结束 一路的山茶花都开了,粉的、白的, 点缀绿叶枝头, 山丘上能望见远处, 黛色山峦起伏如兽脊, 藏在云雾间。 大昭寺, 大昭山, 山前是大河, 山后是群峰。 往山下走,徐禾心里念着事,走的还挺快。他只是觉得苏双戌的脾气够犟, 上次都直接跪在院子里被苏佩玉揪着训了一顿, 还是不知悔改, 依旧贼心不死到山下去寻欢。 不过这也正合了他的意。 沿途摘了点山茶花, 捏碎在手里玩。 徐禾穿过山丘,看到了来时顾惜欢跟他普及的那间小木屋。 思索着柳如意估计就是被关在这里。 从山丘上跳下,徐禾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走没两步,疑惑地挑起了眉。 他在那屋子的不远处, 看到有个丫鬟坐地上、靠着大树, 看样子是睡着了。丫鬟的衣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可能就是花宴上某位小姐的贴身丫鬟。 徐禾走近,皱眉问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侍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一醒来, 整个人都吓懵了。 见徐禾也是一惊, 面色发白,拍拍身上的草,一下子站了起来:“徐公子。” 徐禾心有疑惑,重问了一遍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侍女呐呐:“奴婢奴婢在等人。” 徐禾问道:“等什么人?” 侍女蹙起眉,想起郡主的交代,但这是郡主的弟弟,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徐禾见她沉默不语,指了指那间木屋:“我等下是一定要进去的,你不说,我稍后也会知道。” 侍女惊讶,不明白徐禾怎么就今日特意前来为这山野外的屋子。若不是郡主把她从小姐身边拨过来,要求她在此待命,她都不会知道这个地方。 犹豫很久,侍女才道:“是昭敏郡主,郡主叫我候在此处的,要我留意屋子外的情况。” 昭敏郡主。 徐禾整个人一呆,上午昭敏不才跟他说不出门么? “阿姊?她来这里做什么?” 侍女摇头,“郡主并没有告诉我。” 徐禾又视线冷淡看她,“你是怎么昏迷的。” 侍女脸煞白,被徐禾追问时慌乱的心静下来。 冷静下来,便开始觉得可疑。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晕过去的。她记得,她一直站在这树后的,在她晕之前一直没人来。不、不对,她好像看到有人来,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边没了记忆。 侍女想去回忆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轻声道:“公子,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废话! 徐禾眸光暗了下来。 他姐姐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来这个地方的。 侍女也心慌,但还是柔声安慰道:“公子也别太急,郡主行事谨慎,木屋旁边都有暗卫守着,出了事只需唤一声便可。” 徐禾没有笑,也不想再理她,声音冷淡:“你确定如果真有人要害她,她喊得出来?” 他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了解昭敏郡主,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就算安排了暗卫,留了丫鬟做后手,单是一个人进木屋就非常冒险。 ——疯了么? 徐禾甩下丫鬟,面沉如水,快步朝那屋子走去。 * 昭敏身边没什么可以差使的人,原本是想去找步琉月的,但想起这几日每次见她她都行色匆匆,估计在烦着什么事,还是换了个人,换了大理寺卿之女慕容璇。慕容璇性情爽快,没有多问。只是同她道:“昭敏,我劝你一句,别太执拗,不然终究会一失再失。” 昭敏的脚步停在寺门前,良久,回头嫣然一笑:“嗯。” 最开始出寺时,她的计划是根本不打算赴那狗屁的约。直接等着人来,然后让一干侍卫将抓住。严刑拷打也罢逼问也罢,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确保季行之的安全便好。但是在下山的途中,她握着玉佩,越想脑子越顿。和徐禾说的一样,山茶花都开了。香味淡淡,蕴得她有些恍惚。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说,万一呢? ——这是季行之的贴身玉佩,挂在脖子上的,紧贴胸口。季行之为人谨慎,从他那里夺玉也没那么简单。 而且京中只有很少人知道她多年未嫁是因心慕一人,知道那人是季行之的人就更少了。 万一呢? ——万一他就真的,这样孟浪了一回呢? 昭敏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但又找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她想等一等,等到人来,看看是不是季行之。但又怕,季行之先在屋中等她呢。 思绪越来越乱。最后她下令,叫暗卫都隐藏在离木屋非常近的草地树上,稍微有什么大动静就闯进去,让侍女在树后守着,看屋外情况。 她推开木门的一刻,内心平静又烦躁。 屋内点着一株香。 香味很熟悉。 她没来得及想这是什么香,目光先被桌上的一叠纸给吸引住了。 合上门,走进去。 整个房间安静地只有她的脚步声。 那张纸上,是男子潇洒的字迹。 她低头,便想起了早些年,她去宫中拜见太后、顺带托话给徐禾,行到中途想起已经殿试结束那日是季行之出宫的日子,便拽着徐禾登城楼远看他离开。将诉写情思的白纸撕成碎片。她想他会回京的。 不过好像,她猜错了。 猜错了也无所谓。 她记起这是什么香了,宫中有段时间格外流行的香。 记忆里她有问过怎么制的,是皇后娘娘回答她的,她记得好像是柑橘花和白木。 只是 宫香 季行之哪来的宫香? 她猛地抬头,醒悟过来。察觉不对,想要走,在转身的一刻,却一阵头晕目眩。是那种天旋地转胸口恶心闷胀的晕,她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昭敏深深呼口气,在意识还清楚时,手指颤抖地攀上桌子,要把上面的花瓶打碎。她又怒又恼,葱白的手指碰到花瓶时,却被人用手握住了。 来人嘿嘿笑起来,油腻又恶心的触感,那种淫秽的声音在她前面响起,满满的恶意和得意:“你不是一直瞧不起我觉得我卑贱么?我是卑贱,郡主高贵,可你再高贵又怎样,今天还不是要被我睡。” 昭敏手指蜷在地上,干呕,呕不出来。 苏双戌兴奋地眼睛都红了,搓手笑:“京城双姝啊,哈哈哈哈,老子也早想尝尝味道了。” 眩晕过后,身体变得滚烫,昭敏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杨、婉、儿。 * 在碧衣女子沉郁的哭声里,薛成钰沉默了会儿,锁起眉头。 只是回忆了一遍往事,碧衣女子的精神都快崩溃。薛成钰招手,婆子很快扶着她下去休息。 薛成转身下山。他下山后,又修书一封给丞相府,将信交于属下后,问道:“今日是花宴的第几天了?” 属下回到:“回公子,是第三天。“ 第三天。 薛成钰抬眼看了下天光云影,骑在马上,勒马转头,道了句:“你先将信送回去,我去大昭寺一趟。” 属下不敢多言,低头应是。 薛成钰马不停蹄往大昭寺赶。 眼眸漆黑如夜,寸寸冷淡下来。 紫色的眼眸。 他在国书院时,被薛丞相要求着谨言慎行,于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兴致很低。因着太后的要求照顾徐禾,又掺杂另外一些原由,他对徐禾身上留的心总是要多一点的。 景乐十四年,徐禾曾经引荐一人给徐将军他都是知道,甚至徐禾还跟他说起过那人。 徐禾说:“挺好的一个人,还救过我,就是性子太胆小了,不过这也是小时候被欺负得太狠了吧。希望他到我爹身边能变好一点。” 能让徐禾出手相助的人太多了。 他没放心上,只是远远地望一眼。 但就是这一眼。 他也依稀记得。那个怯生生、看起来非常羸弱的少年,眼眸是不同常人的颜色。 * 柳如意头疼地醒过来,就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人砸晕了,砸晕他的人猜都不用猜。 他四顾这个房间,发现门从外面拴着,只能由门外打开。 到处找了找,柳如意找到把剪刀,到窗户边,想用剪刀撬开窗。 他正费力呢,突然听到门开的声音。 这件房子被一块布隔开成两个部分,那边是休息的卧房,这边则摆放着桌几茶水。柳如意停下动作,因为一时半会不确定来人,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隔着帘子空出的底部,他看到水波一般的青色衣裙,是个女子,走路步步生莲般,姿态很好,应该是富家千金。 他握着手里的剪刀,怕出去吓到人家,又考虑到她们这样的女人都是非常在意名声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说不清。 稍作犹豫,他放轻了呼吸,想着不出声。 等她离开。 柳如意自到京城始便一直防着那群人。他颇为好奇,那群人一整天十二个时辰,全天都在想着整他,就那么闲?不过千防万防,还是着了一回当,看来下次他走路都得留些心了。 靠着墙,他不由想,帘子另一边的人是谁,一个人来这里又干什么? 等了很久,那人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柳如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头也有些晕,便盯着着她的一角裙裾看,想定一定神。 青色衣裙,裙摆款款,他看得清上面的纹理,巧夺天工绣着莲花,稍微一动就是光泽变换,在他眼中如细小的莲花一片一片盛开。白木的熏香一阵阵,他皱起眉,依稀记得这香是刚开始没有的。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柳如意只看见那女子似乎是想转身离开,动作干脆,但又很快,走一步便停下。她的呼吸变得很重,竟是扶着桌子,慢慢跪了下来。 柳如意吓清醒了,也摸不清情况。 门开声音又响起,这回走进来一个微胖的青年,衣着也是富贵的。青年的呼吸也很急促,走路急不可耐。终于声音响起,得意猖狂:“你不是一直瞧不起我觉得我卑贱么?我是卑贱,郡主高贵,可你再高贵又怎样,今天还不是要被我睡——” 郡主。 柳如意皱起了眉头,长乐现如今还在京城的郡主,只有一位。 他心思电转,大概也知道事情不对。 而男子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京城双姝啊,哈哈哈哈,老子也早想尝尝味道了。” 畜生。 柳如意极其厌恶地眯起了眼。 他拿着剪刀,从帘子外走出。 苏双戌背对着他,露出脖子和后背。 体内的火慢慢灼烧神志,昭敏的面色也慢慢泛上红色,在苏双戌眼中格外艳色惑人。 她死咬牙关,让疼痛清醒自己,事到如今后悔或者绝望倒是其次,她想还有机会。人都在外面。等下她咬下苏双戌脸上的皮,看他痛不痛得尖叫。 苏双戌笑了起来,他被苏佩玉再三叮嘱,也留了很多心,手捏住昭敏的下巴,欣赏着这个以前一直看不起自己的高高在上的郡主如今挣扎厌恶的样子,她越厌恶、他越兴奋,“你以为我会让你把人引进来?放心吧,你体内的药可不止是春.药,靠交合解决后,脑子再怎么也得半傻了。” “娶个傻子郡主多快活啊。” 昭敏的目光却是怔愣的,没有恐惧也没有憎恶,神志断断续续恍惚、视野不清,只看着苏双戌身后。 苏双戌越看越解气:“你还以为会有谁来救你?!——怪只怪你自己蠢不可及哈哈哈——” 他的哈声戛然而止,在后背被剪刀猛地刺伤后,成为尖叫。 尖叫声却被人一脚踹开门的声音给压下。 碰—— 尘土木屑飞扬里,黑衣少年气势冰冷如长剑。 徐禾气疯了。 眼睛通红,他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气到想杀人。 见血才能平息。 甚至气到大脑空白。 什么东西——苏双戌算什么东西—— 他的阿姐。 谁给他的胆子糟蹋。 柳如意一愣。 苏双戌痛的捂着脖子,愤怒转头,还没转过去,转到一半对上徐禾的眼。整个人都半跪在地上,懵了。 昭敏恍恍惚惚也仿佛看到了自家弟弟,咬着舌尖的牙齿松开,一直警惕挣扎的心慢慢放下,身体还是滚烫得难受,但她能够忍下去。 徐禾一步一步走进,身上的杀意实质性地传达到苏双戌身边,他都不顾后背出血的痛了,神情恐惧,慢慢往后退,撞着桌子,花瓶碎了一地。 柳如意握着染血的剪刀,不知所措。 徐禾走近,半蹲下身,心里什么感情都有,埋怨恼怒伤心,但最后还是只握了下她的手,像是一种安抚,道:“没事。” 柳如意开口:“先生” 徐禾偏头,看到他手中的剪刀,说:“谢谢。” 动静太大,不止暗卫被惊动,就连丫鬟都跑了过来。她的到来解了柳如意燃眉之急,她哭哭啼啼扑上来,自责不已。徐禾将昭敏交给丫鬟,只道了句:“先送她下山。”又对柳如意道:“麻烦你先照顾一下我阿姐,谢谢。” 柳如意怔怔点头。 暗卫们进来也是懵,不过很快,就看到了苏双戌。 只是不待他们出手,徐禾已经从袖子里拿出刀,少年身上杀气逼人,朝苏双戌逼近。苏双戌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尖叫一声,推开徐禾,想跑走出去,但浑身都被吓软了,瘫在了门口。 徐禾冷眼看他挣扎:“你跑啊。我让你出去。” 他走过去,在门口,面无表情:“我帮你。” 他伸手一把揪住苏双戌的头发,然后一脚将他踹出门外。 撕拉,带血的头发掉了一地。 再出去前,徐禾吩咐暗卫:“先护我阿姐下山。快。” 暗卫们齐声应是。 徐禾将一切交代好,视线终于彻彻底底落到了苏双戌头上。 苏双戌吓得脸色白如纸,语无伦次:“不是的,徐禾我是在救你姐姐啊——她中了毒啊,她中了毒——” 徐禾心里暴躁,只想杀了他。一刀了事,但这样后事会不断,而且太过便宜。干脆拽着他的头发,拖着他在地上走,走向屋后的悬崖边。 一股骚臭味忽然传来,苏双戌一直在哭,徐禾低头一看,他吓得尿裤子了。 “她中了毒啊——我也是偶然、偶然路过的——” 苏双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死亡面前,痛苦都不重要了:“是他——是那个拿剪刀捅我地小子,是他图谋不轨——” 徐禾听得烦了,随手捡了块石头,塞在他嘴里。 背后是蓝天白玉,少年俯身,脸上全无笑意,“你今天必死无疑,还挣扎什么?早知道就早点弄死你了,畜生。” 苏双戌唔唔唔,眼泪、鼻涕,全部流下来,染着血。 拖到悬崖边前,徐禾下刀的动作干脆而果断,挑断了他的脚筋、手筋,以前每一次都要被死前的人发疯托一把,这一次他要杜绝这种情况发生。 苏双戌发出惨叫,石头边缘磨出口腔的血,从嘴角渗下。 看他这样凄惨的样子,徐禾心情平静下来。 而苏双戌就看着这张,他小时候惦记过的容色光艳的脸,在疏朗的晴天下,冷漠得令人心惊,对他说:“下地狱吧畜生。” 徐禾最后一刀插在苏双戌的胸口,血溅到脸上。 一脚将苏双戌踹下山崖,最后苏双戌的眼神,只有悔恨和绝望 只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徐禾抬起袖子,擦脸上的血。 他转身没走两步,突然就察觉到了杀机。 来自四面八方。 第74章 杀机 徐禾慢慢地抬起头来,暗卫已经护送他姐姐下山了, 木屋旁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很安静。 他的右手握着刀, 鲜血滴滴流下在草地上。徐禾往前走, 他能感受到暗中有很多视线, 潜伏着, 等待着, 千钧一发。空气紧张成薄纸,待嘶拉一声,刀剑出鞘。 徐禾暗下眼眸,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藏了多久, 又有多少人。 ……这件事, 果然没那么简单。 苏双戌其人, 愚蠢好色,却也贪生怕死,没人授意的话,不可能敢动手到他姐姐身上。 暗卫回来需要一段时间。 徐禾走得越来越快,心脏砰砰砰地跳, 鬓边的发, 染了血,黏在脸上。他的手搭上木门的边缘,这间木屋, 就处视野中央, 如芒针在背。 他推开木门后, 瞬间,听到了长箭破空的声音。 进门、关门。 徐禾转身,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先到床底下躲了一波,箭矢穿破木门、窗户,冰冷锋利的矛头零零散散插入地上。从松林里、山丘上,慢慢走出一群黑衣死卫,嘲木屋包围过来。 木屋坐北朝南,窗户的那一边,面对的是群山,跑两步就是一个大坡,草很茂盛,滚下去或许有一线生机。 徐禾从床底爬出,捡起掉在地上的剪刀,扯下帘幕握在手里,踩着桌子,站在了窗前。从纸窗的洞里,能看到有两三人,是从窗户这边包过来的。 徐禾用已经用剪刀撬开了窗,窗虚虚半掩。他的手握着冰凉的刀刃,暴躁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把系统骂了个半死,不是说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事的么,这又是什么情况。靠。 黑衣人走进。 门被一脚踢开,有人进来。 与此同时,三个人也靠近窗户。 徐禾眼一利,一把推开了床窗,手中的帘幔旋天而下,遮住了三个人的头,他们措手不及。 徐禾随便拿刀隔布划了两下,尖叫声、惨叫声响起,三个人顾不得挣扎纷纷捂住受伤的地方。 啧。真蠢。 徐禾踩着窗边,按着他们的头从边上跳下,黑衣如风,他将刀在空中抛了一下,落回袖子里,笑:“我就先走一步,不陪你们玩了。” “追!” 尖叫声响起的一刻,由门进入的黑衣人首领便冲到了窗边,看到三个被布蒙住的傻子和破窗离去的少年后,瞬间勃然大怒。 徐禾擦掉脸上的血,心里根本一点都不轻松愉悦,妈的,他不想死在这里——这算什么?给苏二狗陪葬?呕。 黑衣人已经追上了,拉弓射箭,漫天黑雨,从徐禾身后齐发。 山坡就在前方,徐禾纵身一跃,滚在了青草里,山坡坡度也高,他只感觉速度非常快,头晕目眩,一根根箭从天上落下,他躲得再快,还是被不小心擦到手臂,出了血,伤口被草割着,更疼了。 薛成钰说的没错。离苏家远一点。妈的,什么神经病。 * 钟鼓鸣,长烟散。 大昭寺的后山,织锦红毯铺成十里,众贵女虔诚跪拜,衣裙姹紫嫣红,染芳春草。方面百里,鸟兽退散寂静无声,盛装打扮的皇后娘娘跪拜最前方,敬天地敬佛祖敬皇天后土。 占星殿的老国师将三根长烟插入方鼎之中,星月长袍,白须白发。他低声念过长长的卦文,一言一字都是缥缈。 待风动,桌案上铃铛响,悠扬清脆。老国师睁开眼,回头,对皇后道:“娘娘,起来吧。” 成皇后睁开眼,她今日起时便觉得心有些慌,现在礼成,才静下来。在步琉月的搀扶下起身,目光望向国师,老国师面色忧郁却也朝他点头。 成皇后微愣,但还是依着顺序,走到香案前,素手拿起盛酒的杯盏。 苍天茫茫,青草萋萋。她发上的凤头钗摇动,而不出声,尊贵雍容。举起杯盏,对皇天后土,她向前看,前方是十里山林,山林尽头云雾缭绕里群山青黛。 “我说什么?” 老国师道:“祈愿。” 祈愿。 当然是祈求身体平安。毕竟如此大费周章,陛下还专门请了占星殿国师,不就是为此事么? 成皇后目光哀怜,草木香、焚烟香,一点一点充斥鼻尖。 三杯酒。 酹酒于地,灌芳草。 第一杯酒。 她道:“愿我长乐国,百岁平安,河清海晏。” 第二杯酒。 她道:“愿我身边人,健康无恙,不再受病痛疾苦。” 第三杯酒。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视线也模糊,卧病在床一年多,整日整夜咳嗽绞痛生不如死,这几日的健康平静,给她的感觉,是不安稳的、不踏实的。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最后一杯酒。 浊黄的酒洒在青青草地上。 她闭上眼,胸口顿顿的痛,血液凝结,借来的生命终于到尽头。 她回过头,对上步琉月认真等待的眼,一笑,眼眶微红。 轻声说:“愿我死后,一切皆得善终。六宫有序,双亲安康,子女无忧。” 满座皆惊。 “母亲——!” 步琉月第一个叫出声来。她脑子一片混乱。站起身。 成皇后在煦煦春光里,摇摇头,叹了口气。最后一杯酹酒于地。 接着,她的脸突一白,手一抖,金樽落地。 在一众人慌乱的呼唤里。 她……也倒了下去。 第75章 受伤 从山坡上滚下来,徐禾手臂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 脸色苍白, 往坡下的一片林子钻。山丘之上, 黑衣人首领眯起眼, 抬起手一指, 命人去追。徐禾捂着受伤的手臂, 快步穿行在树林间,他身后,黑衣人从山坡上冲下来紧随其后。 杀机四伏, 冰冷化为实质。 咔, 折断一根突出横在前方的木枝。一条杂草丛生的路蜿蜒, 林间树木葳蕤, 阳光被挡了大半,阴森森,黑魆魆。 徐禾受了伤,走的有些慢。走出林子尽头时,已经被人追上。一柄长剑自身侧破空劈来, 徐禾撑着树, 蹲下在地上打了个滚,他吃疼地闷呼一声,却终于躬着身, 出了这片林子。 瞬间天光落下来。 出了林子是山与山之间的小道, 旁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将刺入树中的长剑□□, 最前方的黑衣人耽误几秒,也身影一闪追过来。 徐禾倒是不怕他一个人,寻思着躲进个村庄,到时他在暗、黑衣人在明,袖子里还藏着当初做的小盒子,杀黑衣人也不费劲。不过前提是,现在不要被追上。 徐禾捂着手臂,回头,疼痛交加,他的视野都带了点狰狞的红。 看着又有人陆续跟上,而背弓带箭的已经拉弦上箭,对准他的背影。 这条路窄而短,他根本无处可逃。总不能跳到田地里吧—— 操。 徐禾被身后的声音刺激得头皮发麻,箭矢快速袭来,他一咬牙,一闭眼,也顾不得其他,很狼狈地跳下田地。 稻谷绿油油,边缘却十分锋利,一跳下去身上就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小小的伤口。田地里淤泥陷下,走路变得艰难。好在此处稻谷够高,他弯着身子,也能隐藏一下,不让他们快速追上。 小伤口火辣辣地疼,徐禾努力隐藏着信息,在稻田里绕过一座山时,听到了马蹄声。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徐禾细白的手上也被稻叶边缘划出几条小小的伤口,不深但密,触目惊心。 他攀上路边,整个人像个泥猴子一样爬起来。 心里先对那骑马的仁兄说一句冒犯,然后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小刀来。 马蹄声至,徐禾等着机会,将刀子插进马身,想趁此机会上马。但事实上,马上那人的反应能力快的他措手不及,那人自始至终目光就没放在他身上。 但他抽出刀子的瞬间,手腕却被握住了。 冰冷的,力度极其大的。 看样子,下一秒就要把他重新扔回田里。 卧槽。 徐禾:“不,兄弟,你听我解释。” 而本来已经做好被扔回田里的徐禾,明显察觉到马上的人身体一怔,紧接着他被人拽着手腕,凭空提起,一阵天旋地转后,坐到了马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薛成钰的声音:“徐禾?” 徐禾也吓到了,抹一把脸上的泥巴和脏东西。往后看,果不其然对上薛成钰的眼,漆黑寒冷若星辰。 久久的震惊后,徐禾心落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薛哥,是你呀。” 薛成钰勒马立在田边,一手握起徐禾的手。 少年染了血和泥的袖子落下,细白手臂上全是伤痕。 薛成钰声音淬了冰:“谁干的?” 徐禾怪不好意思的,但现在情况紧急,不待他开口忙催他:“稍后再跟你解释,走走走,有人追杀我,先走,我们两个打不过那么多人。” 薛成钰慢慢平复心情,他往大昭山的方向望了一眼,山头烟云缭绕、可见风云诡谲,而他的眼眸锐利如刀。 怀中少年全身是泥土、伤口,狼狈不堪,他低头视线落到徐禾的右臂上,那里衣服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一点,估计是受了很重的伤,不能耽误。 罢了。 薛成钰一言不发,勒马转头。 扬鞭时动作非常凌厉。 徐禾扭过头,看着气急败坏的黑衣人慢慢被甩远。瞬间笑得不行,“一群傻子,都说我先走一步,不陪你们玩了,还追什么。屁用都没有,哎哟——” 马蹄转弯,徐禾整个人往前一倾,鼻子撞上了薛成钰的肩膀,痛得不行。 薛成钰气的不行,道:“他们要是有点用,你现在还笑的出来?” 声音清冷,和他一袭白衣上的气息相近,静而深远。 也不知为何,听到薛成钰的话,徐禾没有很怕,反倒笑起来。 或许是刚才心脏一直提起,如今全然落下来,奔波劳累的疲惫和伤口的疼便开始放大,他坐正身体,往前看,田间小陌边的风景一路疾驰而去。 徐禾睁大着眼,有点困,但不想睡,分神说道:“刚刚那是苏家的人。” 薛成钰当然知道,淡淡道:“你先别说话,累了就睡一觉。” 徐禾一点不想睡,又道:“我杀了苏双戌。” 薛成钰应了声,全然没放在心上,皱眉:“闭嘴。” 徐禾笑个不停,黑色衣袍也被吹得鼓鼓的,他想了想,唏嘘道:“我一个人杀了他,还躲过了苏家这么群神经病,我今天,真是帅惨了。” 徐禾小时候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口癖,有些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有些他稍微一猜也能猜出意思,就像他现在口中的帅字。小时候心就很大,长大后更是心大得离谱,现在落的一身狼狈,还能笑出声来。 薛成钰冷着脸,瞥他:“是,帅惨了。” 徐禾还没来得及乐呢。 薛成钰漆黑如夜的眼眸已经盯着他,今天第三次道:“别说话了。” 徐禾闭嘴了。也真的很困,靠着薛成钰的肩膀睡过去了。 他觉得今天真倒霉,刚刚被这么一群神经病追杀,憋屈的不行,等他回去后一定要查清楚,把苏家弄死。想到苏家,徐禾眼里就掠过杀意,敢把注意打到他姐姐身上,活腻了么? * 从这条路过去,离京城中央是越来越远,甚至一路快马飞驰,已经到了京畿地区。天色渐晚,薛成钰顾及徐禾的伤,先给他找个小医馆。医馆的老大夫生平第一次接触如此气度不凡的贵人,也不敢怠慢。 那箭矢染了毒,徐禾右臂上擦伤的地方,已经泛黑。拿刀剜肉的时候,徐禾别过头,疼得额头边全是密汗,紧咬牙关才不喊出声。 薛成钰皱眉,拿手捂住了徐禾的眼。 他身上那种沉静深幽的冷香,仿佛能淡化疼痛。等一切结束后。 徐禾声音都颤抖:“见见见见骨头了没。” 薛成钰回他:“没有,别怕。” 老大夫擦擦汗,心里比徐禾还紧张,接着叮嘱了一些事情,给出了一支涂抹割伤的药膏。刚刚处理完伤口的徐禾不能奔波,薛成钰便先在这里住下来了。 徐禾躺在床上,喝下汤药后,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徐禾睡前薛成钰坐桌前,开始铺开纸墨,写信,他睡醒时,薛成钰已经夜里托人送出,从门外回来。徐禾就是被他推门而入的声音吵醒的。 踏着月色归来,薛成钰的表情满是肃杀,如覆霜雪。 室内油灯如豆,昏昏黄黄,徐禾揉了揉眼:“薛哥你回来了。”他刚睡醒,声音有点虚有点哑。却轻柔如羽毛划过心头,让薛成钰一愣,旋即抿唇,眉间霜雪微融。 薛成钰从桌上拿起药膏,坐到床边,要徐禾把手伸出来。 徐禾也不反抗他,他现在右臂动一下都痛死,逞什么能。 他很好奇,薛成钰刚刚写的信是什么? 于是也问了出来。 薛成钰不打算瞒他,“没什么,关于后位之事。” 徐禾吓得张大嘴巴:“后、后位?皇后娘娘不是身体已经开始好了么。” 薛成钰垂眸,微暖的烛光从他玉一般的侧脸流过,也沾冷意,道:“好什么,回光返照罢了。” 徐禾瞪大眼。 薛成钰语气冷淡:“皇后娘娘的病早在一年前就被太医确认无药可救,整个御医院都束手无措,如今无缘无故便好起来,怎么可能没有蹊跷。” 徐禾一时间也搞懵了,事有蹊跷,那么这个花宴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薛成钰看出他心中想法,道:“为了抓住内贼,找出凶手。” 药膏涂在伤口上清凉的感觉下是密密的痒。 不过现在徐禾太震惊,这痒都察觉不到了。 所以从一开始,皇后娘娘就知道自己必死。而所有人,包括皇上包括长公主包括步琉月包括他们一干参与花宴的人,却都不知情。 那薛成钰,他又怎么知道? “你” 薛成钰头也没抬,道:“猜的。” 徐禾:“”真是被噎到没话说。 一国之母啊,这样断言生死,他也不怕被听到治罪? 薛成钰修长的手握着少年的腕,细致地上药。他不怕徐禾知道这些,从某种意义上,徐家也牵扯在利益中心里。 薛成钰道:“苏佩玉对后位,倒是势在必得。”说罢,他唇角勾起一丝冷然笑意。 徐禾:“嗯嗯嗯???” 薛成钰抬眸,与少年清澈疑惑的目光对上。 徐禾记起了锦州时昭敏郡主跟他所言,依旧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是苏佩玉呢?” 如今长乐后宫高阶的贵妃少说也有四位,随便一个性情、家世都不知比苏佩玉好多少,怎么会轮到她呢。 薛成钰笑了一下,在漫越过窗的清辉里,好看又冷漠:“毕竟,苏佩玉的身后,可不止苏家,还有燕王。” 燕王?! 可以说是越来越懵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还想问什么,薛成钰的一根手指已经压上他的唇,眸光内敛:“别问了,跟你没关系。” 好吧。 徐禾把问题吞回肚子里,眼里还是好奇和惊讶,一眨不眨望着薛成钰。 手臂上的伤涂好。 薛成钰倾身,手指稍沾青绿色的药膏,为徐禾涂抹锁骨处的伤口,少年皮肤洁白,所以很浅的伤口都显得狰狞,他心有怜惜,于是动作也很温柔。 徐禾满脑子,燕王和苏佩玉,想起了幼年山林里撞见的盛装打扮得的苏佩玉。她是真的在幽会男人么?如果真跟燕王有关系,那么步惊澜那天,不是偶然撞见他的? 徐禾目光实在是太执着。 薛成钰手指微顿,淡淡看他一眼。 徐禾纳闷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薛成钰顿了一下,心中思绪千砖,长睫之下,清冷的眼眸里掠过犹豫,最后想到了什么,还是决定将事情全盘托出。 “苏家能一步一步在京中走到这个地步,燕王功不可没。步惊澜久居京城,暗中有多少动作,我也不清楚,若是皇后倒下,朝中推苏佩玉上位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而燕王在燕地拥兵自重多年,此番助苏佩玉登后,动机不纯,恐有逆反之心。” 薛成钰目光冷淡:“只是他们布局太早,等我开始调查此事时已经无力回天,苏佩玉登后是大势。但——燕王那边,他们开心的还太早。” 徐禾简直怀疑他跟薛成钰呆的不是同一个皇宫。 “那皇上不知燕王和苏佩玉的事?” 薛成钰道:“他不信。” 年轻时候,如今的惠安帝也是一代明君。随着年岁的增长,满腹的疑心反而侵蚀了盛年时的魄力和判断力。他现在谁都不信,只信自己。而苏佩玉又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怕是只有燕王的铁骑直逼京城,他才会醒悟过来。 说到这,薛成钰眼里掠过冷意。圣上现在还认为他是对燕王怀有偏见,经常还说服他放下执念,让他有空去燕地拜访一圈。 疯了么? 徐禾在不甚熟悉的舅舅和薛成钰之间,肯定是偏向后者啊,他越发觉得那一年惊蛰夜里步惊澜的出现蹊跷了——刚好就是他看到苏佩玉暗中幽会男人,步惊澜出现在他身后。甚至他没转头前步惊澜的杀意毫不遮掩,哪那么巧? 徐禾皱起眉头道:“皇帝不信啊?没事,他后面会信的,你那么聪明,不会错的。” 本来回想起惠安帝的话,心中的阴桀,被少年这莫名其妙的笃定和毫无来由的信任给驱散了。 薛成钰一下子笑起来,他刚好在为徐禾涂锁骨上的伤,手一抖,肩膀一颤。笑得不能自已,下巴就靠到了徐禾的肩上。 那种冷而淡的发香就在脸颊边,徐禾吓愣了,“薛成钰???”怎么高兴成这样?他说了啥啊? 少年身上是一种很舒适的香,微微暖,和他整个人一样。初见时他误了他笔下欢喜二字,只是现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欢喜都是他带来的。 薛成钰突然张开嘴,咬住了徐禾的肩膀。不重却也不轻。少年肌肤光滑如丝。 徐禾目瞪口呆。 我日。 肩膀被咬的感觉很明显,薛成钰身上的气息包围他,长发交缠,有种格外让他别扭的暧昧。 “薛哥?” 徐禾动不了右臂推开他,声音都是抖的。 薛成钰点到即止,手指按住他的肩,慢慢直起身来,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他笑起来,依旧风光霁月,优雅无边。玉冠雅正、白衣清冷,似乎刚才那样玩闹的举动不是他做出来的。 徐禾刚刚被他吓懵,只道:“你刚刚吓死我了。” “为什么?” “就突然咬上来,我以为你要吃了我。”徐禾郁闷了。 薛成钰闻言,只一笑,没再说话。 夜已深,薛成钰让徐禾在睡一回,明日还要奔波。 听了那么多事后,徐禾哪里睡得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一日惊蛰夜里,苏佩玉山林间提灯款款来的画面。但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的画面,他还真睡了过去,这个梦光怪陆离,在梦里他对步惊澜的恐惧无限被放大。也懵懵懂懂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那么抗拒步惊澜,不是因为不熟,仅仅是对危险的直觉。 静心殿前第一眼,那个面容秀雅含笑的红衣少年,眼眸如深海深海极光。而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仿佛都立在云端之后,捉摸不透。落水,水中起伏的水草,隐隐约约冷淡审视的眼眸。山洞,漆黑寂静的世界里,挑着灯来的红衣人,落在他脚腕上的笑意耐人寻味。还有之后,晩林香玉里,步惊澜笑吟吟的神情。 在梦里,步惊澜成了一个鬼影、一种诅咒,神秘之外的存在。 徐禾醒过来后,头还是有点疼。 他现在越想越觉得,那次落水,没那么简单。 我日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第76章 朋友 因为徐禾的伤势,薛成钰雇了一辆马车。 第二日早上天便雾蒙蒙的, 行至一半, 下起雨来。这是今春来的第一场雨, 整片天地缄默, 唯雨声淅淅, 青山远在雾中。而入京城, 一片哀色。 徐禾愣住了, 街上不复往日喧嚣,所有人轻声细语,气氛沉沉压抑。 薛成钰的表情不为所动, 车行至将军府, 他下车, 撑一柄伞, 扶着徐禾下来。 徐禾回望街头,小声道:“皇后真出事了?” 薛成钰低头,“你问问便知。” 花宴这几日,昭敏郡主一直闭门不见人,他的行踪来来去去捉摸不定, 是以出了事长公主还不知情。当然这也合了徐禾的意, 谁都不知情最好。 徐禾入将军府,府内家仆见他手臂受伤,瞬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徐禾解释了几句, 叫他不要担心, 又问及长公主, 才知道皇后真出事了,他哥和他娘现在都在宫中。 听闻皇后的死讯,徐禾一愣后,心中也涌出一点难过的情绪。他在宫中生活了好几年,大大小小的宫宴上都有见到成皇后。她是一国之母,每回都端坐凤位,永远那般温婉雍容。平日里相见,也是个对晚辈很温柔的人。 毕竟是身边人,就算不是很亲近,突闻死讯,也难免唏嘘。 徐禾道:“我要不要进一趟宫?” 薛成钰手指握住伞,垂眸看他,不赞同道:“你先把伤养好,这浑水别去淌了。” 徐禾想了想,摇头:“不,这苏家把主意打到了我姐姐身上,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雨渐渐下大,从屋檐上落下的雨线慢慢变重,薛成钰将伞倾泄,为徐禾挡住溅起的水珠,语气很淡:“这你不用担心,苏家会倒的,不过不是现在。没有步惊澜相护,苏佩玉什么都不是,但很快,步惊澜也无暇顾及她了。” “啥?” 徐禾抬头看他,却只看到薛成钰玉一般清冷的侧脸。 他等着薛成钰给出答案呢。 谁料薛成钰脚步忽然蹲下,视线望着前方,唇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薄而冷淡。 徐禾愣是没搞懂薛成钰在笑什么。 走上回廊,薛成钰收伞,衣襟点染风雨,却依旧风雅清绝。他低头,对上徐禾一脸懵的表情,笑意渐敛,俯身亲昵地在徐禾耳边道:“你什么时候养了个侍卫的,我怎不知?” 徐禾后知后觉往前方望,长廊尽头,余木正望着这边。 黑色玄衣翻飞,容颜冰寒肃杀,目光冷冽一如这一场春雨。 徐禾见余木还挺欣喜的,毕竟长公主和徐星予都进宫去了,而余木算半个亲人。余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冰冷的气息也转瞬即逝,从尽头慢慢走近。 徐禾认真对薛成钰纠正道:“不是侍卫。” “哦。”薛成钰没什么表情,冷漠望着前方。 余木从黑暗中走出来,目光却只在徐禾身上,看到他手臂上的绷带时,表情一愣,很是震惊:“您” 徐禾大概也猜得到余木的反应,绝对比他还紧张:“别担心,没事。”余木垂下眼眸:“我扶您先进去休息吧。” 啊? 徐禾先偏头问薛成钰道:“薛哥你要留下来么?” 沿屋檐而下的雨成帘、成幕,隔开世界。那个黑衣青年出现的一刻,薛成钰便警戒起来。实际上对方对他的敌意,同样不小。冷眼旁边他在徐禾面前的模样,温和无害体贴忠诚——装得那么像的么? 听到徐禾的问题,薛成钰扭头,认真冷静询问道:“你希望我留下来么?” 徐禾撞入他漆黑清寒的眼,一时间很无语——这关他什么事。 余木视线终于落到薛成钰身上,黑衣少年眉眼刀行雪夜般冷漠,眼里的排斥和敌意很深。 徐禾察觉不到这种气氛,猜想道:“宫内应该乱成一锅了,你要是忙就先去处理事吧。”在他印象里薛成钰一直很忙,就连昨夜在医馆,都还在书信回京,半刻不得闲。 薛成钰心中微不可闻叹一声,好气又好笑。他点头:“那你好生照顾自己,安分点。” 徐禾一时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知道这羞耻感从哪来,“哦。” 薛成钰站在阶前,撑开伞,走前顿足,回头问道:“余木将军,你的眼睛,自小便是这颜色么?” 徐禾一愣,擦,薛成钰认识余木啊,那刚刚为什么还问他那个问题。 薛成钰问的声音漫不经心。 而余木的回答同样冰冷简洁,“是。” 薛成钰点了下头,几不可见笑了一下。 他现在不急着去宫中,他要先回丞相府一趟。 ——燕王当年双喜临门、喜不自禁,步步叩首灵山前,于神像前求签得名,一为惊澜,一为惊鸿。徐禾都不知道自己收留了怎样一个危险人物。不过没关系,他会让他离开。 ——余木? 青伞撑开,隔绝风雨,薛成钰的眼眸掠过冷光。 ——不如叫他,步惊鸿。 * 从京畿外到将军府,徐禾滴水未沾,也是真的饿了。他一进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桌上盘子里有啥就吃啥。 余木从桌子里翻出一些药膏绷带,在徐禾用左手吃东西的时候,动作温柔、怜惜地为他换绷带。其实徐禾觉得没那么麻烦,他根本没沾到一点雨,但是余木执着于这样,他也就随他了。 静默无声。 徐禾看着余木。 青年垂眸,鼻直如玉山,嘴抿成一条线,似乎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发泄。 徐禾不饿了,察言观色问道:“你生气了?” 余木睫毛微颤,似乎愣了下,而后语气很淡地说:“没有。” 徐禾乐得不行:“原来你生气是这个样子。” 余木垂眸。 他真正生气的样子,他不会想看到的。 徐禾大概也知道余木气什么,说起来,他自己也有点心虚,整个将军府余木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就是他了,而他却一出去就是好几天,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的将军府。真的不太厚道。 于是徐禾保证:“我下次出门一定带上你,我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会很闲,我带你去看看京城如何?” 余木说:“我气的不是这个。” 徐禾好奇:“那你气什么?” 少年睁大眼,努力迁就他。徐禾本来就长的好看,幼时便艳煞帝京,何况每一处眉眼早就被他深刻心中。只要稍微软一点态度,那么他所有的情绪都会溃不成军。于是生气也不再是生气,那总藏于心中不可言说的阴冷暴躁也渐渐消散。 外面狂风骤雨击打着窗户。 余木愣了会儿,良久,低声说:“我只是,气您不会照顾自己。” 更气为什么我现在还没资格站到你身边,保护你,甚至,拥有你。 徐禾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不会照顾自己,这个理由——余木数落他的时候心里就没点数么?徐禾心里挺乐,认真跟他理论:“你就很会照顾自己了?我爹和我哥都跟我说过了,你有多不要命。将心比心,现在知道当年我被你这屡教不改的性子气成啥样了吧。” 真是想想就心塞,说了多少次,没人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但是这小子就是一直那么倔。 余木没说话。 长长的睫毛垂下阴影,遮住眼眸里的不赞同。这不一样。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徐禾定会被气到。 他选择沉默。 徐禾以为他是心虚,也非常善解人意没翻旧账,因为薛成钰的问题越发好奇余木的眼睛,“真的是从小这样的么?” 余木为徐禾卷完最后一圈绷带,轻轻打了个结,道:“应该不是,我小时候瞎过一段时间。” 徐禾震惊,他怎么从来没听到过这事。 余木语气冷静地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 :“原来颜色我也忘了,不过现在这样挺好,不细看看不出与常人的区别。” 徐禾心里很复杂,越了解越心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只是童年的伤痛,他现在也不想再逼余木去回想一次,干脆扯开话题。 但这回。 他和余木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这三日混进大昭寺去了。” “薛公子于您是什么人?” 徐禾后面的话被噎住,莫名其妙地看向余木, 余木已经替他包扎完,半蹲地上,仰起头来,青年黑衣委地,深紫的眼眸里是执着等待答案的坚定。 徐禾回答:“我和他一起长大啊。” 但是发小这个词也不适合,小时候薛成钰管他、训他比较多,某种意义上,他还挺怕薛成钰的,亦师亦友的感觉,而且薛成钰非常优秀,并且这种优秀不会因为长久的相处而淡化,相反,越相处,越觉得他的出生真是长乐之幸。徐禾看过近些年翰林院参与修编的书籍,内容涵盖地理天文、水土农田、朝廷新制。杂七杂八看得他都头晕眼花,而薛成钰却是一本本浏览过,一目十行,一字不差用朱笔批注了很多错误,改了近七八遍,才通过。 小时候,长乐珠玉的光芒就冠在他们这一代人心中。 最开始进国书院,被监丞告知住在薛成钰旁边时,徐禾恨不得以头撞柱,因为直觉告诉他,薛成钰这样的人,很难接近。 他从小到大不可能真没见过薛成钰。 宴会上几次偶然的一瞥,对薛成钰的印象就是,天才,清冷,孤僻,远在天边。 徐禾算了一下,也觉得有点羡慕,家世尊贵,容貌出众,与生俱来便携带了整个国家赋于的荣耀。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是这个朝代的人、而且做完任务就要回去,他小时候肯定也嫉妒得牙痒痒。 但,出乎意料的,薛成钰还挺好相处的。很照顾他。 细细回想小时候的一些糗事,徐禾不由怀疑系统给他清空现代记忆时,顺带拉低了一下他的智商,真是什么年纪什么想法。 徐禾想了会儿,道:“一起长大能是什么人,很好的朋友呀。” 第77章 噩梦 朋友。 余木低头,心想, 薛成钰可不止把你当朋友。 明眼人都能看出, 只是他的小公子太过后知后觉, 尤其情爱方面。 徐禾又道:“问这个干什么?” 余木:“没什么, 一时好奇。” 徐禾也没往心里去, 他回来之后很困顿, 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余木按着他的肩膀, 说伤口还没处理完,不让他上床。徐禾打着哈欠,嘀咕:“哪有那么严重。” “您再忍一忍。”余木站在徐禾身后, 为他擦拭肩膀上的伤。 如徐禾所说, 这根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但徐禾的皮肤太白了、白到仿佛会发光, 于是衬得那浅淡的伤痕红得狰狞,他只觉得怜惜和难过。 为他半褪下衣袍。 徐禾的黑发柔顺跟水一样,分散着,遮住了美丽的蝴蝶骨,肌肤如流淌光泽的白瓷。 察觉背后一凉时, 徐禾还瑟缩了一下:“哇, 好冷。”觉得有点痒,他侧头轻笑,眉眼如画, 清艳无双:“真不用那么麻烦。” 七魂六魄一怔。 心尖都在颤抖。 余木闭了闭眼, 手指点在徐禾的肩膀上, 动弹不得。 很久,他慢慢弯身。 垂眸遮住眼里疯狂炙热的心思,轻声道:“您若是困了,先睡吧,稍后我将您抱回去。” 徐禾下意识想开口拒绝,抱什么啊,他不是很习惯和人亲密接触。但回头对上余木充满哀伤和自责的脸时,又把话吞了回去。才刚让余木不再那么兢兢战战和自卑,就拒绝他的好意,会不会又打回原形啊。 犹豫了一下,徐禾挠挠头,“没事,你快点上药,我也不是特别困。” 余木却愣了很久。 想他真该死,这样利用小公子的善良。 徐禾实际上困得要死。室内温暖,余木的动作也温柔。他根本没坚持多久,就撑着下巴,闭上眼头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什么时候睡的都不知道。 室内寂静无声。 余木的手将徐禾的长发撩起,入手冰凉如握一轮月色。 他心奉神明般,吻上徐禾背后的蝴蝶骨。 鼻尖触及药的香、发的香、他身体的香。 最直白的欲望,最深切的渴望。青年似入魔怔。但他睁开眼,暗紫的眼眸边缘染上红色的雾,目光却清醒、冷静,带着一丝哀伤。 他虔诚地为徐禾穿好衣服。 轻声说:“要怎样,你才会喜欢我一点呢。” 他将少年抱在怀里,手臂很温柔地搂着少年的腰。 徐禾迷迷糊糊也察觉到,呢喃说:“别闹。” 这一声很轻的带点娇意的声音,成了今夜压倒他所有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尽的愤怒、嫉妒、委屈、怜惜乃至不可得的绝望,和如影随形的敬畏、惶恐、喜欢、渴望交织。 他快疯了。 青年的面容冷厉,眼睛红了一圈。 他低头,咬住徐禾的嘴唇。想要撕咬,抵死缠绵,用血浇灭欲望。 最后却只落下轻描淡写的吻。 疯得冷静。 舍不得。 伸出舌尖缓慢舔过少年的唇齿。 眼眸迷离又冷漠。 脑袋一片空白。 下午长廊尽头,看到薛成钰俯身在徐禾耳边说话的一刻,他的理智便被冻结了。 那种患得患失的忐忑和绝望到达顶峰。 朝夕相伴,青梅竹马。 他在问他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万幸只是朋友。 可若薛成钰都只是朋友,那么他是什么呢? “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再等了。”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轻如飞雪。 这一路双手沾满鲜血、脚下白骨成堆。生的意义。死的意义。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因为怕他流一滴泪。 于是去救徐星予的那一晚。 他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你看,我命都是你的。” 他温柔地结束这个吻,神情冷静而自制。 “所以,您喜欢我一点,好么?” * 常青候府。白千薇神志恍惚已经好多天了,最开始只是莫名其妙的惊恐、躲避,到后面发展成抽搐和痛哭。寻了大夫来,把了脉象后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是魔症。 整个常青候府,她只与白月献亲近,为了照顾她,白月献都没去花宴。 日夜都候在嫡妹的身边。 一日午后,好不容易守着白千薇睡去。白月献也微有倦意,她身子虚弱,倚在床边不知不觉便躺了过去。只是睡眠向来很浅的白月献,很快便被动静弄醒,她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就见嫡妹的手在不断挣扎,脸上尽是绝望痛苦,她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眼泪大滴大滴渗着眼角流下。她哭的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 看的白月献心也揪了起来,伸出手握住她挣扎的手,轻声说:“薇薇,我在。” 白千薇猛然睁开眼,那双眼里,承载了无尽的绝望和惊恐,生不如死沉郁的悲伤,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女孩应该有的目光,反倒像一个受尽折磨而死的女人濒死的愤怒怨恨。 白献月愣住了。 只是转瞬之间,白千薇的眼神便变成了迷茫。 她呆呆地转过头,看到白月献的一刻,忽然眼泪就越发止不住了。她扑到嫡姐怀里哭了起来,发不出声音,鼻尖啜泣断断续续。 白月献皱眉,柔声问:“做噩梦了么。” 白千薇摇摇头。 她只觉得这些日子里的所有不对劲都到了头。 哭到喉咙生疼,那泪水却像是解脱、像是喜极而泣。 白月献心一提,又哄了哄她,把她哄睡过去后才起身离开。 她去见了她的母亲,母亲这些日子也为薇薇操碎了心,鬓边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一见她,就是止不住垂泪:“薇薇小时候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白月献抿唇摇头,道:“娘,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错不在你。” 侯府夫人只摇摇头,眼眸通红,含泪看着长女的容颜,只道:“是我怀你们的时候就没注意,叫你从小落下病根,更是叫薇薇自小就遗失在外。现在唯一欣慰的,便是你的婚事了,星予终于回了京,他会是个好丈夫的。” 白月献一愣,因为病痛静如止水的心起了波澜。心口温柔,眼眸却酸涩。想起那个男子屋檐下的笑,英俊洒脱,眼里栽了亿万星辰。 她微笑着,点头:“嗯。” 只是她终究有放心不下的人:“若我嫁去徐家,薇薇” 侯府夫人叹口气,道:“由我来照顾她吧。她这个样子,若是今后遇不上值得托付的人,那么留在府中一辈子也不是不可。” 白月献犹豫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刚刚的事,说多了也只是徒让母亲担忧罢了。 薇薇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那样深刻的绝望痛苦,她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只是她调查这件事没调查多久,皇后逝世的消息便传了过来。第一场春雨下的及时,整个皇城陷入了哀默之中。她由侍女撑着雨具,上马车,雨滴溅到手背上,指尖冻得发白。 白月献问侍女:“长公主也进宫了么?” 侍女道:“是的,小姐。” 白月献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望外面。 黑云沉沉,雨丝细细,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 皇宫。 肃穆沉痛的气氛蔓延九重宫阙。 宫女走路都低着头,一言不发。提着御灯,灯光青色照亮汉白玉长阶。天际忽而电闪雷鸣。 雨下了那么久。 春雷迟迟而至,轰隆,银蛇般的光刺破乌重重的黑夜。 也照得所有人脸色苍白。 尚未至凤鸾宫。 先听到的就是步琉月的哭声。 为首的宫女一愣,叹了口气。 见惯她冷艳从容高坐云端的样子,再见她现在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只叹世事无常。 推开宫门,殿内有很多人。 步琉月将哭声压抑住,侍女小心翼翼搀扶她。另几位贵女都神色哀痛,不说话。长公主站在旁边,顾念她心中悲痛,只叹息一声:“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步琉月咬唇,充耳未闻。她别开眼,睹物更思人,但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推开侍女,她开始在凤鸾宫内翻箱倒柜地找。 长公主扶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个侄女。 她拂袖,走上前,轻声道:“你这样,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第78章 祸端 绿绮静静立在宫门前,哀怜又疲倦地闭上眼, 她知道三公主在找什么。 燕地一行, 三公主终于查清了病因, 病因起于当年宫中盛行的香。制香的药材里有一种毒花, 通身都是毒的。 皇后娘娘初时甚喜它, 后来闻着便有些难受, 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 太医查不出病因,只说娘娘闻不得这味道。皇上听罢,便在皇城内禁了这种香。 没想到当初便埋下的隐患, 如今结成了果。 只是三公主这般寻找又有什么用呢。凤鸾宫内所有用具都是经过无数司和坊认真过目, 再由她悉心检查才入宫的, 不可能存在偏差。 绿绮示意身后的宫女都站好, 往前,柔声道:“公主,人都来了。” 步琉月终于在妆台前的暗格子里,找到了成皇后生前留下的信。外面惊雷阵雨,窗边闪电银蛇, 在猛然骤亮的白光里, 她的脸煞白如纸。十指冰凉,匆忙开出信纸,上面秀雅的字迹, 笔笔是令人心寒的猜测。 她以为母亲没有认真留意过此事, 她以为这一回母亲康复有望。没想到花宴之前, 她就已经写好了遗书——交代了后事,她的婚事、成家那边的事情、太子哥哥的事。 信的末尾,才轻描淡写说了自己猜测若是花宴上我不能平安归来,那么也只有可能是她了。 字迹甚至被泪水晕开,打小相识,亦仆亦友,谁能料到这个结局。 长公主察觉她现在情绪不稳,身子一愣,走过来想要安抚她。 谁料步琉月手指攥紧信纸,蓦然转头,眼眶通红、布满血丝,一下子站起来,死死盯着绿绮。宫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绿绮心中一惧,但自小看着她长大,也不认为步琉月会伤她,轻声说:“是信上说了什么么?——” 她的话语被一个巴掌打断。 啪。 无比清脆。落下的一刻,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震惊难以置信。 轰隆一声,闪电劈开天幕。 步琉月眼睛充血,看了她很久,才脑子空白,浑浑噩噩,一字一句说:“你三岁便侍奉在母亲身边从王府至皇宫,衣食住行,从不亏待母亲怕耽误你嫁娶,还好几次都想劝你出宫整个凤鸾宫内乃至皇宫,都没人敢把你当大宫女,心里认你为半个主子——母亲常说,是她对不起你,想着你至今无一子女还常常自责,嘱咐我,嘱咐我日后定要善待你。” 步琉月的眼泪骤然落了下来。 绿绮脸色苍白听着她的每一个字。 步琉月已经气得疯狂,扬起手,却下不去一巴掌。 捂着脸哭了起来。 “可你就这么对她的!她把你当至亲,而你只想她死!——你为什么要害死她!她明明最信任的是你!” “为什么啊为什么” 长公主也是愣在原地,她常年出入宫中,与成皇后交好。自然也认得绿绮,绿绮与成皇后一起长大、亲如姐妹,行事谨慎且忠心耿耿。若凤鸾宫内有细作,绝不可能是她,谋害成皇后对她而言没有丝毫好处。 长公主唤人扶住半跪哭泣的步琉月,走到绿绮面前,冷声问:“怎么一回事。” 绿绮抿唇,没有说话。她深深地呼了口气,平复下内心的悲伤。身为掌事大宫女,这三十多年,她自认没干过一件有愧皇后的事。但三公主突如其来的指责,不可能没有根据。 绿绮对步琉月再怎么也生不出恨,弯下身,捡起了被步琉月掉在地上的信。 一目十行看去,视线落到了成皇后最后的话。 ——我这些日子强装出来病情好装,不过是为引蛇出洞罢了。我心知大限将至,这副身子约莫还能多撑一个月,便设了花宴,欲引出真凶。此番花宴之行,是杀我的好时机,意图害我的人定不会放过。我必慎之再慎,留意身边蛛丝马迹。 只是,若我没抓出可疑之人,也没活着回来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你绿绮姑姑了。毕竟、她是我带上山、不曾提防的,唯一一个人。 绿绮闭上了眼,泪水把本来就有些模糊的字迹打湿。 她心中大悲,满嘴苦涩。前往大昭寺之前,她便察觉到皇后的不对劲,多番打探不得结果,谁料皇后娘娘竟拿自己的生命做了赌注。 忍下伤痛,皇后病后她是凤鸾宫内最谨慎的人,为了怕人钻空子,身上穿的、戴的日日一换。一幕一幕回忆过来。 身上,唯一的它物,是她耳上的珍珠耳环。 她最后手指颤抖地摘下耳环来。耳环上有轻微的茉莉香,是她的义女云袖最喜的香。这丫头爱美,自己用茉莉花点染了香水,抹在耳后、手腕,格外清新动人。只是如今,这茉莉香闻着,竟掺杂了另外的味道。 她一咬牙,将耳环砸在地上,咔嚓声里,假的珍珠碎开,粉末堆积。 慢慢渗出另一股香 步琉月的哭声停住了。 长公主也愣住了。 宫内的贵女们露出茫然的神情。 “这香,不就是当年宫中禁了的” 绿绮手指颤抖,凤鸾宫外大雨倾盆,她的视线越过低头不言的宫女,直落到最后一个人身上。 凄风苦雨、叫嚣不停,从她摔珍珠的一刻起,一青色衣裙的秀丽宫女,脸色便如死人一样,瞪大的眼眸里,是震惊、是绝望。 她先跪了下来,泪水已经溢满了脸:“不,姑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珍珠是假的,我不知道这粉里掺了毒香”她泣不成声:“这耳环是双画赠我的,我看着成色好,便拿来讨好姑姑了双画,双画,双画,你出来啊——你出来啊——” 她偏过头,无助地在人群中寻找,找遍身边,却没看到双画的身影。 轰隆一声雷电响。 汉白石阶上,出现一角明艳的烟紫长裙,隔着雨声传来的,还有女子悲痛欲绝,冰冷颤抖的声音:“双画,这就是那个贱人的名字?” 一柄伞隔开黑雨。宫灯照着来人,苏佩玉唇色寡淡、眼眸微红,一看就是哭过很久的样子。她的到来,让整个宫殿的气氛到达谷底。 步琉月愣住了。 长公主一时间也不明所以。 皇后刚逝,苏佩玉不敢在凤鸾宫放肆,满心的酸苦只化为颤抖,她将怒气转到绿绮身上:“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宫女?——一个宫女一个贱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就这么害死我的弟弟!” 声音含泪带血,凄厉伤心。 一把推开侍女的搀扶,苏佩玉道:“我这个弟弟混账惯了,头一回那么喜欢一个人。事事顺着那贱婢,花宴期间还费劲心思,把那不知廉耻的贱婢接出宫。我弟弟一番痴情,她却只想借我弟弟之手逃出宫!” 苏佩玉声泪俱下,道:“我终于查到了我那傻弟弟,安顿那贱婢的房子,谁料,房子之后的悬崖下,躺着的就是我弟弟的尸体啊。” 她五指染着鲜红的蔻丹,如今披头散发,像个女鬼,按着绿绮的肩膀不断摇晃:“——你给我把那贱婢找回来!找回来啊!告诉我那贱婢的消息,我弟弟的命,我要她血债血还啊!” 苏双戌 也死了。 这个消息如平地惊雷炸开在众人心间。长公主看不下去,叫人上前先脱开疯狂的苏佩玉 在场的,跪得跪,疯得疯,哭得哭,声音此起彼伏,伴随咋大雨惊雷。长公主身为长辈,头痛欲裂,在风雨飘摇里,还听到几个宫女碎碎的声音。 “啊我也记得双画,是和苏家那位公子走得很近。” “可双画不喜欢他啊双画是被家人逼入宫,常听她说,她还有个青梅竹马再等她呢。” 长公主偏过头去,蹲下身,手指捻起了碎在地上的珍珠粉。当初盛行一时的宫香,隔着岁月,冷冽清幽不变。由燕地的毒花炼制成,毒性很弱,对有些人却足以致命,何况大限将至的阿鸾。她垂眸,没有去看神情恍惚的步琉月,没有去看癫狂痛苦的苏佩玉,因为苏双戌的死。 她浑浑噩噩想起。 这灾事频发的一日,她一整天都没见到长女和幼子。 * 步惊澜伸手接住宫檐下的雨。 玉色长衣,沾水微湿的长发垂腰,容颜秀雅,眉目却冷淡。 侍卫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只道:“徐家那位小公子没有受伤,我们赶过去时,他还在逃。传您的话后,燕羽卫所有人便停下了追杀,不曾伤他分豪。” 步惊澜没有笑,语气冰冷:“苏佩玉是真的越来越把自己当回事了。” 侍卫能察觉主子身上的杀意,屏息道:“世子,现在还动不得苏家,至少至少也得等苏佩玉登后。” 步惊澜若与所思笑了一下,偏头,眼眸若深海极光:“嗯,事情办完,她再死。” 侍卫打了个冷颤,低头,不敢去猜测殿下的心思。燕地所有官员对步惊澜的评价都只有八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年纪轻轻却比他的父亲更为可怕。 苏佩玉到底是蠢到什么地步,才真以为,当初那点微薄的情谊让她能掌控殿下的呢? 步惊澜望了眼天,眉宇间掠过一丝戾气:“扯上徐家,她真的是嫌活太久了。” 侍卫不犹豫很久,等到步惊澜脸色稍霁,才吞吞吐吐问道:“殿下,您这般生气到底为了什么。” 步惊澜冷笑一下,眉眼阴桀,转身入宫,没留下一句话。 侍卫一头雾水。另一名常伴步惊澜身边的侍卫看不下去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估计是因为那位徐公子吧,”他意味深长道一句:“那个人,碰不得啊。” 前一人惊讶:“可徐公子不没受伤么?” 后一人道:“不受伤也不代表没事,殿下这回,算是算计尽了徐家——昭敏的事,她要么不开口,要么一开口,就会牵扯到所有人,她自己清白名誉不保,徐禾也要担个杀人之名。” 后一人慢慢道:“毕竟,徐家根本不在理。” “那屋子可以是苏双戌安顿女人的,这不,还燃着那宫女最喜欢的宫香么——这香早就在宫中禁了,编排一通苏双戌千里购香博美人笑的深情,这就洗尽谋了害皇后的嫌疑。而昭敏堂堂郡主,孤身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外的房子里,本就可疑,她自己也说不清。” “侮辱冒犯一事,昭敏被下了药,权可当作是苏双戌救人在急,顾不得这些。这样一说,反倒是徐禾,货真价实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还是当朝宠妃的亲弟弟。苏佩玉要是借题发挥,同圣上哭诉,徐禾不占理纵有他有无数人护着,名声也坏了。” “所以若是不想有那么多事,徐家就必须认了这个哑巴亏。” 前一人张大嘴:“徐家那一对姐弟,那性情,怎么可能吃下这个亏。” 后一人道:“是呀,但他们都有顾忌,昭敏怕苏佩玉借苏双戌之死伤害弟弟,而徐禾则怕事情传出去对昭敏声誉不利。再如何,都只能这样了。” 前一人愣愣:“可他们吃下这亏,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后一人点头:“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估计徐家那位小公子现在已经开始寻思怎么搞垮苏家了。可皇上没死之前,苏家不能倒——殿下这一回,算是彻彻底底与徐家为敌了。” * 薛成钰赶回丞相府,雨水沾湿长发,面色清冷微白。收伞递给旁人,由仆人为他披上银白狐裘,他低声问道:“父亲在哪?”仆人毕恭毕敬:“回公子,丞相在书房。” 薛成钰应了声,往书房走。 推开门,父亲也抬起头,与他视线四目相对。 书房里空气比外面暖,桌上小炉里烧着炭火。 薛丞相望着长子,沉默很久,道,“你查了那么多久,就是等着这一封信?” 他手上的信是刚从燕地来的,燕王亲笔,十万紧急自燕地送至京城,彻夜不休,跑死了三匹马。 薛成钰神色疏离冷漠,道:“是。” 银白狐裘,广袖青冠。当初金殿前的八岁神童,如今已经长身玉立,气场逼人。 薛丞相心中又惊又叹又惧,这是他的亲儿子,而他却越来越看不清他心中的想法。 动了动嘴唇,薛丞相道:“你真是,心思藏得远藏得深啊。” 薛成钰挑眉,并不赞同父亲的这个说法。 薛丞相也很快觉得自己说的不对,摇摇头,眸光复杂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燕王心思不对的。” 薛成钰走过去,语气平静:“很小。” “八岁?” 薛成钰:“在这之后。” 薛丞相又叹一声,不说话,将信交于薛成钰手中,神情有些担忧,有些话涌到喉咙却没说出。 薛成钰接过信,垂眸道:“父亲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他将信收入袖,缓缓道:“在我幼时,你便怕我锋芒太盛招来祸端,实际上,没有必要。” 薛成钰抬起头,语气清冷:“遇上我,才是他们的祸端。” 第79章 一见钟情 昭敏醒过来的时候,唇干口燥, 身体很虚。耳边不断的是雷声、雨声。 骤雨敲打着窗柩, 吱呀叫唤。细细碎碎, 飘进来一些雨丝, 落到了她脸上, 冷冰冰, 冻得她人清醒了一点。 “您醒了?”昏黄的光照下, 柳如意坐在一尺之外被动静惊醒。 昭敏微愣,也慢慢想了起来,昏迷前的事。她对不熟的人态度总是冰冷的, 但眼前的青年救了自己一命,和其他人不同。昭敏不知说什么, 刚醒来, 想法有些钝, 朝他点了下头。 柳如意不敢去看她,窗户振振响,他后知后觉,雨越来越大了, 起身,合上窗户。 声音被隔绝在外,室内便只剩清宁。 柳如意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 昭敏则靠着床头,回想着昏迷前的事, 剖去对苏双戌的恶心和烦躁, 冷静下来, 总觉得处处充满了不对劲。苏双戌这个人她了解,欺软怕硬惯了,没人在背后差使,不可能敢对她下手。 对她下手有什么好处呢——或许不是从她身上得到好处,是从徐家。 那他们算是打错了心思,她就算死,也不可能拖累家族。 但这一回脑子进水她确确实实连累了她弟弟。 “小禾徐禾怎么样了?” 口有些干,她说出来的话很轻。 柳如意道:“徐公子没事。” 昭敏垂眸,苍白地笑了一下。毕竟是朝夕相伴的弟弟,她了解徐禾。徐禾容貌继承了娘,但性格却是有几分似爹,小时候看起来有点呆和迟钝,骨子里的狠性却是有的。 长大了,更甚,触及逆鳞、什么事都做得下去。苏双戌,这一回,必死无疑。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 她让她的弟弟,双手沾了鲜血。 心中钝痛,密密麻麻的酸楚感涌上来。 柳如意见她神色不对,斟酌一会儿,开口道:“郡主不必多虑,徐公子有分寸的。” 昭敏轻声跟他道了句:“谢谢。” 她感激这个年轻人,并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以后也会帮扶一二。 但现在重要的,还是徐禾的事。 昭敏对自己的清白、声誉倒不是非常看重,那日若是遇了害,她定要和苏家鱼死网破。可扯上了徐禾,事情就不能那么直白地供出去了。 她要进宫一回,但现在身子很虚,下床都费劲。昭敏看向离她很远的青年,道:“能否借我纸笔,让我写封信。”柳如意一愣,点头,“郡主稍等。” 纸笔送上,昭敏垫着本书,将信先写给慕容璇,那日伴她前来的丫鬟和侍卫都是慕容璇身边人,这一事他们都在场。慕容璇性情爽朗,心思却细腻,顾念她声誉,应该不会让他们外传。可她还是不放心,再三嘱咐了一遍,尤其关于徐禾的出现,慎之又慎。 昭敏将写与慕容璇的信合上。 另抽出一纸,她面无表情,眉眼森然。 用漆黑的墨一笔一划,写上了三个字。 ——杨、婉、儿。 天色沉沉,空气都有些沉闷。 昭敏心思微沉,忽又想到什么,偏头问:“大昭寺有发生什么事么?” 柳如意迟迟道:“有就在您下山当日,皇后娘娘,病逝了。” 昭敏僵在原地。 * 雨渐渐停了。 初春的第一场雨,来的匆忙激烈,去的也悄无声息。 一夜之间,庭内落花无数。 细碎的白花散落在积水的凼上,空气潮湿,天依旧是青灰色的。徐禾回到将军府的第二天,长公主就匆匆忙忙自宫中赶回来。彼时他正坐在院子里透气,折纸飞机玩。 长公主担忧了很久的心,终是慢慢落下,眼一扫,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眉头又皱了起来,道:“你去哪儿整的伤。” 徐禾可不敢说出实话,“骑马下山,摔的。” 长公主又心疼又气:“你厉害的很啊。” 徐禾笑嘻嘻安抚了一下她,问了一些宫中的事。 长公主坐下,眉眼忧愁,“宫中的事大多都安定下来。这一回花宴,不止皇后娘娘,苏双戌也遇害了。摔下山崖,血肉模糊,不看衣物根本看不出个人形。我心里很慌,便先回来了,你没事就好。”顿了顿,长公主又道:“你这几日可有看到你姐姐。” 徐禾心虚,呐呐道:“有,姐姐也还好。” 长公主点了点头,心里踏实了,她的笑容多了分轻松。 徐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先是哥哥出事,后来又是他和姐姐出事,这一回不能再让长公主操心了。 见着长公主稍显疲惫的神色,徐禾心疼道:“娘,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下。” 长公主在宫里的时日,一直陪伴在宣德太后身侧,听他的话,倦意涌来,点了下头。 嘱咐了徐禾几句,由侍女搀扶着回房睡了。 待长公主一走,徐禾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走之前,一定要弄死苏家。 至于昭敏那边,他倒不是特别担心,以他阿姐的性子,这件事顶多恶心、膈应一段时间。现在让她安安静静休养身体就行了。 之后的日子,长公主只叫他进了一回宫,天地静默无声,徐禾隔着很远,只看了一眼皇后的灵柩,便被长公主带着离开。离开宫殿,走上甬道。又是一年仲春时节,墙角的杂草杂花都开了。 长公主细细叮嘱,叫他大葬之前都不要入宫。现在他已经长成挺拔少年,比长公主还要稍高一些。徐禾点头,侧头看长公主。 突然想起十岁,也是这个时节,入宫拜访宣德太后,他摘了朵花送给他娘,反被插到自己头上。那个时候长公主半弯下腰,笑说这样倒像个小花神了。 一晃那么多年。 风沾着湿意,徐禾的心也浸在水里。 他装作漫不经心道:“世事无常。娘,若是有一天,我也这么去了,你不要太伤心。” 长公主一愣,然后气得不行。旁边没棍子戒尺,不然铁定有徐禾受的。她神色冰冷道:“你再说这种胡话,我撕了你的嘴。” 徐禾低头,扯了扯唇角。 徐禾受的伤真不算重,休息一两日就差不多复合。他去了回工部,顺便带上余木。一路行过大街小巷,高楼林立。垂柳依依酒旗招,过一条河,徐禾忽偏头笑道:“诶,我第一次见你,是不是就在这。在这河上。” 余木一怔,很快神色从容,微笑点头:“嗯。” 徐禾扶开前方的柳,自顾自回忆,道:“我记得,大胖娃那时人怂嘴贱还好色,要你把花插到一姑娘胸口,你被欺负的快哭了。” 余木垂眸,笑意浅浅:“是。” 徐禾只惊叹自己的记忆是真的好。 他到工部时,宋望之亲自出来接,说是为他引路。徐禾谢绝了他的好意,小时候隔三岔语来这里走一遭,他还能不清楚这边。系统当初给他金手指,实际上目的特别简单,就是要他考上秀才、官任锦州,他闲的无事,才乱七八糟整了很多东西。 重回故地,徐禾兴致有点高。 他带余木来到一个小山洞,挖出了一个小箱子。 从里面拿出来一堆弹珠,玻璃珠子里各种颜色晕染开,其中一颗非常漂亮,蓝色的,由浅至深变幻万千,点缀一些细细的,星钻似的粉末,如同收纳了一片星空。 徐禾道:“这是当初,叫他们炼制玻璃时,用剩下的一些玻璃液弄出来的。和我想象的有区别,但更好看了。”他把最好看的那颗,送给余木:“给你了。” 余木低头,修长的手指慢慢握紧,玻璃冰凉,里面映着的色彩却晴朗,他轻声道:“谢谢您。” 徐禾拍拍手上的灰,笑起来:“不客气。” 这一路上走,遇到了很多工部的人,多多少少都认识徐禾。老一辈表情复杂之极,年轻的一辈眼里都是好奇和震惊。徐禾笑吟吟跟老侍郎打招呼:“哎呀,黄老好久不见。”黄侍郎抽了抽脸皮,碍着身后还跟着几个新人,也不好给徐禾摆脸色,只道:“嗯,回来了。” 徐禾笑道:“是呀。想着你们迫不及待见我,我伤还没好就过来了。” 谁迫不及待见你!黄侍郎气得发抖,心想这小子一年没见还是那么欠打:“胡扯!” 徐禾道:“哎呀,您老就别口是心非了,我都听宋公子说了,你们以前面上骂我骂的那么欢,原来背后夸我夸上天啊。” “”黄老这一刻,恨不得钻个地缝,怒而拂袖而去。 他身后的学徒们憋笑,紧跟过去,走时低头碎碎语,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徐禾。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很轻,但都藏着说不出的惊讶和羡慕。 “徐家那位公子那么年轻的么?” 徐禾在后面,倚着柱子笑个不停。阳光一圈一圈浮动,光影交错。笑够了,徐禾道:“其实这帮老头都挺可爱的。虽然顽固不化,但心都是很好的。” 余木漆黑的眼眸里只有他,点头。你说很好,那就是很好的。 天璇老头的书房,走后钥匙就留在了他手里。徐禾心中颇有叹息,老头大概是真的希望自己能有一番作为吧,但是他志并不在此,甚至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在书房里,徐禾找出了很多自己以前送过来的图纸,铅笔勾画,有玻璃仪器、有地动仪、有各种原理、甚至还有乱七八糟的化学方程式,最里面一张,是他最初设计的,啥都有的豪船。 徐禾不显脏,坐到了地上,因为时间图有些地方模糊,他一时兴起,拿笔来重新修正。 画图画多了,甚至不需要尺子,随意一笔就是笔直的线。 他感叹道:“也不知道我走后,这船有没有人能给我做出来。” 余木一愣,目光震惊地落在他身上,想要去问,但最后抿唇,没有说话。 回将军府的路上。 徐禾想了很多,苏双戌死了,又一个任务结束。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系统再次出现,可能就是最后一个任务了。 和风细细,柳眼春相续。 又过那座桥,徐禾回头对余木说:“其实,我在想,要是我爹收你为义子,你没拒绝该多好。” 余木的手指握着他赠与的玻璃珠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情绪。 徐禾说:“我我可能会消失很久,可能再也不回来。” 余木心一堵:“您去哪里?” 徐禾故作玩笑:“去浪迹天涯呀,京城也罢,长乐也罢,我都快呆腻了。” 余木没有说话,心里一片冰冷。 徐禾说:“我走后,唯一的遗憾就是爹娘。要是爹当初收了你为义子,那么我们徐家就有四个人了,少我一个,他们也不寂寞。” 余木的表情慢慢冷下来,第一次在徐禾面前,他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徐禾道:“当初我给你取名余木,是取我名字的一半。实际上这名字很不好,听起来寓意就不对。你要是入我徐家,徐木也好听的,而且我爹和我娘都很喜欢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觉得余木完全没理由拒绝。毕竟余木自小无父无母在皇宫内受尽人间冷暖,想来应该是很渴望家庭的吧。 走过桥,到了回将军府的一条静道上。 徐禾道:“你觉得呢?怎么样。” 怎么样。 余木停下脚步来,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一片赤红。 徐禾看他的眼睛,愣住了。里面的情绪太过强烈,他甚至感同身受……他的委屈难过。 只是,他又难过和委屈什么呢? 徐禾觉得困惑。 而他的困惑,在余木的灵魂上又割下鲜血淋漓的一刀。 他浑身都是冰冷的,唯心头炙热,眼中滚烫。 小时候浑浑噩噩,见他一眼,从此世界再容不下其余的光。长大后,他也没有学会温柔,只是因为他希望他变成这样,所以藏去冰冷薄凉,装出他喜欢的样子。 “我不。” 他一字一句,眼睛血红。 徐禾一怔,余木浑身的气势都像换了个人,充满压迫。余木往前走,徐禾下意识地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背后是冰凉的墙。 徐禾并不习惯这样,皱眉开口:“余木……” 余木居高临下看着他,双目赤红,神情冰冷。面目却隐隐有狰狞疯狂的痕迹,他极力克制自己,呼吸却越来越沉重。 听到徐禾说要走的时候,思绪突断,僵硬地抬头,他知道徐禾说的是真的。 那一刻,大脑空白,手足冰冷。 紧接着无尽的愤怒、委屈、害怕涌上心中。他要离开,他要走。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过一遍,就牵扯七魂六魄,叫他害怕地浑身都疼。以至于后面徐禾的话,他都听的断断续续。却也知道那些话,是叫他难过的。 把他逼到角落。 看徐禾微愣、慌乱的模样,他心里起了无数,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心思。 肮脏、又绝望。 把他留下来吧,不择手段。 下地狱,他也认了。 藏起来,留在身边,他哭也不心软。 但这种疯狂的想法,很快被自我否定。他怎么舍得呢…… 他想告诉徐禾,他从头到尾都记错了,第一眼,根本不是在船上,是在静心殿旁的院子里,他被人欺负蹲在地上。而他嚼着花,走进来,像个花神,没看他一眼。 想告诉他,他很喜欢余木这个名字,因为取自他的一半,像某种宿命的纠缠。 想告诉他,他不想和他当兄弟,也从来不渴望家庭,他渴望的,是他。 但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克制所有情绪。 他只是语气颤抖,说:“我不。” 幼稚至极,无尽的负气和委屈。 徐禾被他吓着了。 青年表情冰冷。 滚烫的泪水却从血红的眼眶里流出来。 余木感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他闭上眼,卑微说:“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带上我。” 徐禾的心终于开始慌乱,预感事情会往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他伸手推余木,手腕却被狠狠握住,动弹不得。 余木低头,脸上的血色仿佛都涌入眼中,笑容苍白。 “您记错了,我第一次见你,在皇宫。” 春日融融,花汁染红男孩的唇。 他闭上眼,吻下去。 “一见就钟情。” “徐禾。” 第80章 召见 余木吻下的那一刻,眼泪也随之而下。口中的话情意缱绻, 但他表情冷静疯狂, 如刀尖舔血。 徐禾愣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搞懵。嘴唇上的吻是那么清楚, 冷冽的气息席卷全身, 而手腕被禁锢, 被掌控到没有一丝反抗余地。 等大脑反应过来时, 徐禾心里骂了声脏话。他转动了下手, 发现余木根本就没用力,挣开后,一把推开压近自己的青年。 徐禾心道:操。 余木往后退一步, 眼里红得发亮。 徐禾心里真是无比烦躁,他的表情不太好。气得眼眶发红, 眼珠子却清冷冷, 净水流渊般。撕咬过后的嘴唇变得殷红, 像极了初见那天唇染花汁、隔空望过来的小小男孩。 余木没说话。 他做错了事,但不后悔。 徐禾气得没话说,喉咙里“我他妈”半天,没组织出后面的词。骂也骂不出狠话, 被人轻薄冒犯的怒意倒是轻的,除此之外,他还觉得荒谬和莫名其妙,更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被欺骗的感觉。 ——余木疯了吧! 徐禾气半天, 说不出话, 最后自己也烦了, 拂袖转身离去。 妈的! 什么屁事! 这股气徐禾一直回将军府都没消,脸色阴沉地跟快要吃人一样。 长公主被他吓了一跳,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徐禾抿唇,一句话没说。长公主看他微红的眼,愣住了,等徐禾走后,问余木:“他今日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么?”余木低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神情,道:“是我的错。”长公主不信,愣了半天——这两孩子这是怎么了? 晚饭也没吃,徐禾坐在屋子里,越想越气,其实气到最后,他都不知道在气什么了。 一见就钟情。 徐禾。 这是余木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喊他的名字,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操,什么狗屁一见钟情,这是正常人会说的话?难道因为取名余木就真脑子顿了?——那他当初不如给他取名木鱼。 冷静下来已经是深夜后。 徐禾肚子饿了,饿到头晕。 推开门,就看到青年站在门口,月光下,眉眼如镀上冷霜。而听到门开,他抬起头,微一愣,眉眼间冷意慢慢消化,漆黑的眼直直望着徐禾,认真而执着。 徐禾磨牙,还敢来。 面条馥郁的香味充入鼻子里。 徐禾一愣,低头一看,余木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滚着卤肉,浮着葱花,看起来就很好吃。 而且他现在饿疯了。徐禾没说话,由着余木跟了进来。 两个人都沉默。 徐禾拿起筷子,吃着面条,等一个解释。 余木站着,没有坐,他太过了解徐禾,知道他可能什么时候消气、什么时候饿,才敢过来的。 他知道徐禾再等一个解释,甚至知道解释什么徐禾会开心——解释他一时脑子进水才说出那种孟浪话?解释他以后不会再有这种心思? 余木眼眸冰冷,想都别想。 徐禾吃到后面,饱了,于是吃得也索然无味。 他放下筷子,忍不住出声:“你还记得你下午发了什么疯么?” 余木垂眸,乖巧异常:“记得。” 徐禾气不打一处来,握着筷子咯咯响:“那你还不道歉!” 道歉?余木愣是没想到,徐禾想出的解决的方法是这个。直白又幼稚。只是这样天真纯粹的话,却让无尽的温柔,在这一刻涌上他心头。余木低笑出声来。 徐禾:“”你他妈还笑! 余木走过去,轻声说:“徐禾。” 不用小公子、不用您,当一切暴露,他也不想再掩饰。两个字说出口,都带着温柔笑意。 徐禾又听他直接喊自己的名字,没反应过来。 余木已经缓慢地蹲下身,在他身前,缓慢道:“我没发疯,我很清醒。”他想了很久,笑意慢慢淡去,睫毛在灯光下分分明明,说:“对不起,我等不下去了。” 徐禾气都气够了,扯了扯唇角道:“所以你是认真的?喜欢我?一见钟情那种喜欢?” 余木抿唇,道:“不止,很多种喜欢。一见钟情也是,日久生情也是,珍之若命也是,想要长相厮守也是。” 徐禾听得手都颤了下,没有下午那样暴跳如雷的反应。同样认真回视他:“可我不喜欢男人。” 余木一笑:“没关系,我只是想在你身边而已。这份感情你甚至可以当作不知道,只要你别走。”若是没有下午那番话,他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徐禾愣住了,“你想要我别走?” 余木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想法,只是那个时候害怕得理智全无,记忆空白冰冷,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他笑了一下,语气温柔:“嗯。” 徐禾惊讶,反问:“你为什么会以为,你喜欢我,我就会留下?” 余木摇头,笑容散去,眼眸里的执拗深沉如渊:“我没有这么想。只是觉得,你走后我一定会疯,那么早一点疯,也不是什么坏事。” 徐禾张嘴,还想说什么。 余木却接着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强迫你,只是请让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徐禾有些冷漠地想,我去哪,你去哪?你还能跟着我回现代不成?注定无果的跟随,有必要么。 他也算是伴着余木长大,虽没有朝夕相伴,但亲眼见证他脱胎换骨。不出意外,余木今后会成为父亲的后继人,英武将军,威震四方。 这么好的前途,光明锦绣的人生,为什么要放弃。思及此,心绪便有点无奈和心疼。 “我不。” 徐禾把下午余木给他的话还给他。 他的眼神寸寸冷淡:“我不想你跟着我。” 余木丝毫不退让,抬头,烟紫的眸边泛起红雾,笑起来:“我也不。” 你是来存心给我添堵的吧。 “那你等着。”徐禾指着门口:“走。” 余木的态度简直是踩在徐禾脾气的边缘。没有过分死缠烂打,但执着也一点不软化。他起身,收好东西,离开时还带上门。 留徐禾坐着,生无可恋叹口气。 徐禾想,他得给他爹写封信。余木的伤好的差不多,可以回去了。战场一去便是好几年,他的任务也快完成,等余木回来时,估计已经回现代,再怎么也找不到自己。 追追个头! 隔日,昭敏便回到了府上。气色好了很多,从马车上跳下来,碧罗裙荡漾如水,笑容也干净纯澈不见阴霾。 徐禾一愣。 自从季行之的事后,他真的很久没见她笑得这般明媚了。可能栽了个跟头,冷静下来,心思就变淡了。 徐禾牵住她的手,让她稳住身形。先是询问一下身体状况,确认没事后。徐禾就翻起旧账了,翻白眼,嘴一扯:“你是怎么想的。” 昭敏不欲多谈,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那时怎么想的。” 她是在将所有事情安排打理后,才目光放到手心的血玉上的。那日慕容璇的话清脆响在耳边,“别太执拗,不然终究会一失再失”,而在此事之前,她并没有失去什么。容颜终会老去,感情也不可强求,她执着只是因为她想执着。家人对她婚事的担忧,她看在心里,可即便没有季行之,她也不会随意找个人嫁 木屋之事后,她才真正清醒过来,这样的深情是不可以的,至少对她来说,不可以。 季行之应该在苏府。而此事他应该也不知情。 她托人将血玉归还,什么也没说。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仲春之岁,献文路,惊鸿一眼,想来不过如是。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昭敏拉徐禾到了一间房内。确定没人后,将那日发生的一切跟他说了。 徐禾知道她还被下药,气得捋起袖子,差点拿刀去杨府。 昭敏哭笑不得,拦住他:“可别打草惊蛇,杨婉儿无缘无故对我下药做什么,怕是背后有人指使。” 徐禾也冷静下来,眼眸阴狠,从齿缝里一字一句蹦出:“苏、家。” 昭敏点头,道:“我在花宴那几日,就见杨婉儿和苏佩玉走得近,这事估计跟她脱不了干系。” 徐禾对苏佩玉真是,越来越一言难尽了。 但这女人把柄非常多,不难对付。 昭敏现下还没计划,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她回来就发现徐禾和余木的气氛有点不对劲,虽然远在大昭寺,但是对余木的名字她并不陌生,只道:“你和余木怎么了?” 徐禾听到他名字就头疼,道:“没什么,他疯了,我躲着呢。” 昭敏:“”什么鬼。 徐禾这几日确实躲着余木。 他现在心思就惦记两件事:等系统出现,公布第三个任务,然后弄垮苏家。一时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余木。 只是突然一道旨意甩下,他整个人都懵了。长公主从宫中带来的,说皇上要见余木。皇后的死导致皇城现在还一片哀色,突如其来的召见,让徐禾整个人都心一提。 长公主也不明所以,但她隐隐也察觉事情不对劲。 带余木进宫的那一日,天气阴沉,看样子快要下雨。坐在马车上,徐禾没说话,余木也没说话。 皇上召见,却不在御书房,而是在太后所居的静心殿。 事情有些奇怪,徐禾难免多想,他思索着原由,路过一个院子时,衣袖却被余木扯住。徐禾来不及发问,一路安静沉默的余木忽轻轻笑,说:“徐禾,是这里,第一次见。”他话一出,徐禾只觉得心堵,脾气都没了,道:“你记性真好。” 进了静心殿。徐禾发现,殿内坐着很多人,皇上坐在太后的一边。除了一干朝中大臣,还有薛成钰、步惊澜。 第81章 步惊鸿 这是花宴过后徐禾第一次看到宣德太后。她神情恹恹,气色较之以前差了很多, 鬓边银发斑驳, 但现在目光复杂无比。 徐禾进殿, 跪拜请安后, 就走到了一边, 毕竟今日召见的人是余木。 殿内的气氛很奇怪。 惠安帝先开口:“抬起头来。” “是。”余木从容不迫, 抬起头来。身姿挺拔如苍松, 剑眉之下,眼眸清寒冷冽。与常人不同的深紫的瞳孔,摄了光影, 沉沉浮浮。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气。 宣德太后闭上眼,叹口气, 缓缓地摇了摇头。 而站着的一位大臣却激动得手都在抖, 不待惠安帝发话, 便出列跪在了余木旁边,声音颤抖:“陛下,不会错的!这就是王爷寻了二十年的惊鸿殿下!我见过燕侧妃——侧妃娘娘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一室的人没有说话。 余木听罢, 愣一秒,豁然偏头,去看旁边的大臣。 徐禾的大脑被这个信息炸的脑袋疼——惊鸿殿下?王爷?什么东西。 惠安帝良久才有动作,目光却是看向薛成钰。 薛成钰眸光一敛, 清冷道:“听闻燕侧妃曾一舞动四方, 肩上红蝶栩栩然, 为时人乐道。我前些日子,偶然救下当年侧妃身边自火海逃生的丫鬟。她说,侧妃之子背上,好似也有一块胎记。” 话音落,其余人没反应,步惊澜先笑起来,很突兀的一声笑,薄凉得令人心惊,“偶然救下火海逃生的丫鬟,二十年前的事,也真是偶然了。”他笑吟吟,红唇如血:“那丫鬟呢?让我看看。” 薛成钰淡淡道:“当务之急不该是确定他的身份么?” 步惊澜冷笑一声,“也是。” 宣德太后轻声道:“给哀家看看你的后背。” 余木低头,神情在阴影里看不清。这一殿的压抑气氛、剑拔弩张,似乎都和他没关系,他抬头,目光却是望向徐禾。 徐禾想过很多余木的身份,宫女私生、妃子留下、或着被人从外面抱进来,独独没想过,他会和燕王扯上关系,被消息炸的也是大脑空白,当对上余木清凌凌的视线时,徐禾心情特别复杂。你看我干什么呢? 事已至此,那么多的人,他还能忤逆皇上不成。 徐禾道:“余木,脱掉衣服吧。” 两人的视线交流落在了很多人眼中。宣德太后微惊讶,薛成钰极其冷淡地看一眼徐禾。步惊澜再看这个弟弟,越看,笑意越森冷。 余木垂眸,对太后道:“是。” 他背过身去,动作很干脆的解开上衣,青年的后背上,布满各种经年累月的伤痕,印子都已经淡了,依旧触目惊心,而纵横的疤痕间,一块红色的胎记,真如蝴蝶落在他的肩下。 整个大殿,静默无声。 在余木旁边的大臣年轻时曾受过燕侧妃恩惠,这一刻,激动地老泪横流,“殿下我们可终于找到你了。”宣德太后不忍视,轻声道:“惊鸿这孩子,这些年流落在外,也是受尽苦楚啊。” 惠安帝听着太后的话,点头,沉吟道:“我认识这孩子还是自徐将军那,他跟我说此子必成大器。没想到,竟是燕王的孩子。”他道:“余木是么?你父亲听闻你的消息都急疯了,连夜派人自燕地来。你收拾一下,不日就回去吧。” 惠安帝说罢,目光犹豫看向步惊澜。 步惊澜反应极为迅速,如果现在他还不明白自己被薛成钰算计了,那这几年算是白活。脸上笑意彻底散尽,眼里黑云翻涌:“陛下放心,我随惊鸿一起回去,也能照应一二。” 惠安帝点头:“好。” 宣德太后顿了顿,想要留下余木说说话。但她这些日子,操劳皇后的后事,已是非常疲惫,心有余而力不足,封了些赏,由侍女搀扶着离开。 剩下的人都目光复杂看着立在殿中央的青年一眼。 一一散了。 惠安帝问余木现在可要留在皇宫。 徐禾是希望他留下来的。 但是余木不想,直接了当地拒绝了。之后余木被那位燕地大臣带走,说是要给他一些先前燕侧妃留下的东西。 徐禾就在静心殿候着。 最后只剩下他和薛成钰两个人。 薛成钰挑眉,问他:“不走?” 徐禾道:“人毕竟是我带来的,我不能一个人走。” 薛成钰笑了一下,心里不赞成他对步惊鸿这样关心,却没说什么,道:“牧大人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你在这候着也无趣,走走吧。” 徐禾道:“去哪儿?” 薛成钰道:“总有地方去的。” 徐禾愣了一下,挠挠头还是同意了。毕竟他们都是在宫内长大。从锦州回来后,因为急于苏双戌的事,徐禾一共就没进几次宫。 出静心殿,出院子,是长长的甬道。 宫墙巍巍,隔离青灰色的天。 徐禾走着,想起了自己带在身上的魔方,那日送了一个给白千薇后,他回去又做了一个,闲来无事摆弄着玩。拿出来:“还记得这个么?” 薛成钰看他手里那五颜六色的东西,微愣,随后哂笑:“很熟悉。” 徐禾把四阶魔方给他,道:“我小时候做过一个三阶的,从锦州回来呆家里的那几天,无聊就又改了下。” 薛成钰接过,清冷的眼里掠过笑意:“我记得。” 他想了想,又道:“你小时候弄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不少。” 徐禾有点得意:“是吧,我小时候可聪明了。” 薛成钰淡淡道:“是么,来国书院第一天就迟到,从早到晚就是睡觉,偷了只鸡在院里只当摆设,背一本书要花一个月,真聪明。” 徐禾扶额,初到国书院的智障行为历历在目:“别提了。” 沿宫道是去国书院,入旧门,当初满丛豌豆花的地方后来长了很多杂草。 薛成钰自小过目不忘,记忆力好得惊人,现在也还能拿徐禾以前的话来说:“你的遗传学呢?研究的如何。” 徐禾羞愧地只想以头抢地,恨不得扑上去捂住薛成钰的嘴——不要再提当初那么羞耻的事了行不行!他觉得薛成钰今天成心怼他。 干什么,他怎么惹到他了。 徐禾无比痛苦地道:“薛哥,过去的事我们就让它过去吧。” 薛成钰顾自一笑,没说话。 在他和徐禾走后,这个院子就这么空下来了。 清清冷冷,长了不少杂草,石桌上也积了不少灰。 徐禾想起了他进宫里的第一个玩伴,也就是鸡兄。 一时有些怀念,问薛成钰:“诶,我那时有没有给那只大公鸡取名字啊。” 薛成钰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没有。” 徐禾笑起来,“还没想到吧。不过不取也好,就我小时候那取名水平,指不定取的就是行走闹钟。”想起了那只公鸡,思绪就慢慢飘远。 好像很早以前,他抱着大公鸡装了回很不像样逼,然后拽着谁跑过花园长廊躲避追打。 再细细一想,哦,是余木。 没有长大、唯唯诺诺、胆小到甚至不敢报复的小可怜。 徐禾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记性一点都不好 怪不得小时候看不进去书。 走的有些累了,徐禾就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上。旁边是一棵很大的青树,有几片枯叶落到了桌子上,他轻轻用手拂去。 这里是以前薛成钰比较常呆的地方,看书练字作画。 徐禾手放桌上,道:“我第一回见你时,你在院子里练字来着,写的啥?” 薛成钰说:“忘记了。” 徐禾:“你唬我。”连他随口一扯的遗传学都记得,肯定是不想说。 薛成钰垂眸:“以后你会知道。” 徐禾惊讶:“为什么要以后。” 薛成钰轻描淡写道:“怕吓到你。” 徐禾:“” 他后知后觉想起了当初人人暗中猜测的关于薛成钰为什么会到国书院的事。 他出生便被誉为长乐珠玉,命定紫微星,注定一朝丞相万人之上,根本不需要下场科举。 至于为什么会以学子身份入国书院——听说,是薛成钰八岁那年童言无忌惹怒了惠安帝,薛丞相为了磨他的性子才把他送进宫。 八岁就惹怒当今圣上 还怕吓到他。 徐禾认认真真看左右,非常震惊,小声道:“关于皇上的?” 薛成钰愣住,无奈地笑:“为什么这么想。” 徐禾倒是直白:“小时候我一直不敢问来着。他们说你是八岁惹了皇帝,才被薛丞相一气之下扔进国书院。因为童言无忌——你都说了什么?” 这些年里无数人想问又不敢问,而薛成钰懒得回想的事。但对上徐禾好奇的目光,他不曾犹豫,直接道:“伐燕。” 徐禾:“啥?” 薛成钰说道:“陛下叫我给他提几个字,当年我写的,是伐燕。” 卧槽。 徐禾:“” 是他想的那个伐燕么? 八岁?! 这不是神童,这是妖怪吧。 徐禾的视线难以置信。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薛成钰,毕竟相识于幼年,又是朝夕相伴。 徐禾知道他很多习惯,譬如看书不喜喧哗,饮食不喜油腻,衣裳必须一丝不苟,发丝一定一尘不染。还有生活的细节,睡前要饮一杯茶,写字会燃一柱香等。聪明知礼,清冷雅正,书院标准好学生,天下文人表率。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薛成钰有点陌生。 他以为薛成钰是清冷如玉的君子,不关心尘世,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那种。 不过好像,这样深藏心思的,也该是他。并不违和。 紫薇政星之主,将来一国丞相,怎么可能单纯简单。 但徐禾还是有些失落,同时很担忧:“怪不得你会被扔进国书院。你当初就不怕皇上一气之下,杀了你?” 燕王和惠安帝同是宣德太后所出,嫡亲兄弟。哪怕暗地里有所隔阂,面上的兄友弟恭、君臣和谐还是要装出来的。 薛成钰从容笃定道:“不会。” 他这辈子行事谨慎,即使少年成名,也无一刻骄纵。说出口的话,不存在年少气盛、童言无忌的说法。说完薛成钰才察觉出徐禾的忧心,愣一秒,心情突然转好,笑道:“你这担心的会不会太晚了?” 徐禾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他上次就知道薛成钰对燕王有敌意,没想到,这份心思起于那么早。 因为迟早要离开,他小时候就不怎么关注这些朝堂上的事,现在关注也迟了。 他摇头,不去追问。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所以,你那天在这桌子上,写的就是伐燕的事?” 薛成钰摇头,“不是。” 徐禾无语:“伐燕都说了,还有什么能吓到我的。” 薛成钰抬头,天光落在清冷眉目上,他看徐禾很久,无奈地笑了一下:“真不能说。” “比伐燕之事,这更让我头疼。” 卧槽!徐禾下巴要掉桌上:“你别不是要谋反?!” 薛成钰:“” 小傻子。 薛成钰心中叹气,眼眸却认真:“不是。” 第82章 哪儿也不去 徐禾追问半天,也没能问出答案, 了解薛成钰的性子, 只能放弃。他心里腹诽:怕是我等不到, 就先回现代了。 离开回现代的事, 他现在只跟余木一人说了, 那反应简直让他心塞, 不敢再尝试, 想着第三个任务还没出,也不急,干脆就不说了。 徐禾趴在石桌上, 春风吹动头顶的树梢,沙沙响, 听得他困顿, 他也不知道余木要多久, 干等着无聊,却又不想睡,只能找话说。 “我听人说,苏家在山崖下发现了苏二狗的尸体, 摔得不成样了,苏尚书气的跳脚,扬言要把那个蛊惑苏二狗的宫女碎尸万段。真神奇,这事情的走向怎么成这样了。” “难道就没人知道是我杀了苏双戌么?” 薛成钰垂眸,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徐禾递给他的四阶魔方, 不多时, 魔方的每一面就整整齐齐归一。 听了徐禾的话,他冷漠说道:“你想他们知道?” 徐禾摇头:“不想,知道了一定会扯出一堆麻烦的。”接过薛成钰递回来的转好的魔方,徐禾已经见怪不怪了,收好,继续说:“不过苏家敢这么算计我和我姐姐,这口气我也咽不下。我要弄死他们。” 薛成钰听他负气又认真的话,轻笑一下。 徐禾说要弄死就不会善罢甘休。 小时候嗜睡迟钝的少年,毕竟是将军之子,骨子里藏不住血性和狠厉,但这件事不需要徐禾插手。 “苏家会倒的。”薛成钰语气冷淡:“步惊澜一离开,没人护得住苏佩玉。” 徐禾顿了顿,说起了杨婉儿,还有他自己小时候山上看见的,苏佩玉疑似幽会男人的事。这些日子,他初步已经有了想法,“我想从杨婉儿下手,看看能不能引出苏佩玉来,逼她招认通奸之事。招认成了,皇帝总不可能还宠爱她吧,毕竟这是一个水性杨花放荡不堪的女人。” ……屈打成招?真是简单粗暴,很符合徐禾的性格。 薛成钰淡淡瞥他一眼:“然后你被她反咬一口。” “唉。”徐禾当然知道不可行,他就是想先出口气。 薛成钰道:“这件事你别乱掺和。” 苏双戌的死现在迷雾重重,徐禾头顶还悬着把刀。他一点都不希望徐禾处在危险中央,在这些斗争里,甚至不想看他手沾一滴鲜血。掌权的这些年,他就没把苏家放在眼中,如今步惊鸿归燕北,燕地风起云涌,自顾不暇。没有燕王,搞垮苏家轻而易举。 徐禾怎么可能不掺和,但薛成钰的话他还是听的,他的话生来仿佛就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点头:“我不乱掺和,我背地里拿苏家人解气可以吧。” 薛成钰笑了一下,风卷动他的衣袖,语气带几分温柔:“随你。” 相比起徐禾直白近到似玩闹的计划。薛成钰更为严谨,甚至狠绝,要的,是让苏佩玉万劫不复。 最后徐禾还是睡了,天气下午晴好,空中似有若无的花的气息,还有薛成钰身上幽幽的冷香。就像回到了幼年,懒散的轻松的、尝尝困倦的学生时代。 他在睡觉,薛成钰在对桌看书或写字。 徐禾恍惚间做了个梦。 隐隐约约是现代,他坐在公园的长椅,看着街对面高楼大厦的led屏,上面女人正装出席,金发微卷,正满脸笑容回答记者的问题,举手投足间气质优雅。屏幕下方还有一行字。 梦里他却看不清女人的容貌和字的内容。 等睡醒过来,梦的内容是什么他都快忘了。 * “我不会去燕北。” “也不叫步惊鸿。” “我就留在京城,死也不走。” 极其冷漠看一眼崩溃又难过的大臣,余木转身离开,步伐利落。出了殿门,已经是夜晚,满头的星光洒下来。 青年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那么长的时间,足够他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母妃,父王,身份,经历,燕地的一切。多可笑,步惊鸿,被冠以天下至尊至贵的姓,取意惊鸿无双,光是名字就能看出身份。而小时候他却被人扇着巴掌,揪着头发,讥笑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杂种。 燕地的那位大臣,跪在地上,祈求他回去。声泪俱下,说燕侧妃在天之灵,也舍不得他流落在外的。 余木眼眸冰冷,如藏雪刀。 燕王宫二十多年前的一场火,已经表明太多,燕侧妃在天有灵,怕是巴不得他别回去那个吃人的地方。 他就留在京城,寸步不离。 不需要步惊鸿。 余木这个名字,他特别喜欢,也特别喜欢给他取名的人。 第83章 离开 他出门,一模一样的地方, 月色的剪影漫过宫墙, 花草零星泛银光。 轻柔的风带来当初的的记忆。 绿色的爬山虎, 漆红相接的木板, 当初午后的光影里, 抱着公鸡的小男孩咧嘴一笑, 眉眼灿烂道:“傻了?跑啊。” 至今还记得那时心狂烈跳动、激动到嗓子口的感觉。有晚霞铺天盖地落下来, 入他眼里,是世界的光。 余木偏头,看高墙之后的明月, 面色冰冷紫眸深沉。手却慢慢紧握,他想着徐禾的话, 心里却难过又坚定 我什么都不要 让我留在你身边。 徐禾跟薛成钰聊过后, 心里松口气, 人都轻松了。 不用对付苏家,那现在他就只用担忧下一个任务。 而对于余木的身份,他惊讶的同时也庆幸,这几天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让余木回亲生父亲身边,在遥远的燕北冷静下来也好。再一想,燕王那么在意他,余木恢复步惊鸿的身份后, 享受的不仅是荣华富贵, 还有他渴求多年的亲情。 真是进宫一趟, 啥烦心事都没了。 徐禾神清气爽,看到余木从宫里出来,眉眼都带笑意,道:“走吧。” 余木见他光彩焕发的神情,脸色却笑不出来。 他知道徐禾在高兴什么。 徐禾有点疑惑为什么余木看起来不开心,但很快自己给自己开解——燕侧妃红颜薄命,死于火海,余木今天听那大臣说了那么久侧妃身前的事,难免心情郁郁。 于是徐禾乖巧地不说话,给他缅怀先人的空间。 一直到将军府。 徐禾还是兴致勃勃。而余木低头自嘲一笑,不想去看徐禾,他看一次心里就难过一分。 长公主也知道了宫里发生的事,再看余木,目光都复杂了几分,念着这孩子受的苦,叹口气道:“当初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万万没想到,你会流落到京城,流落到宫里。这些年苦了你了,但不愧是我步家后人,血液里流着天家的血。”她轻轻笑道:“就算开始跌入泥潭,也会慢慢起来。” 长公主眉眼温柔,想到什么,笑了:“惊鸿,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姑姑。徐禾也该唤你一声表哥。” 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徐禾:“”突然喊表哥真的很别扭好吧。 余木立在灯光下,回视长公主。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回燕地呢?沉默一路,他说出了第一句话,声音很轻却很冷:“殿下,我不想回去。” 长公主没理解:“嗯?” 他神情冷淡而无所谓,说,“就当步惊鸿死于火海吧,我不想当步惊鸿,也不愿回燕地。我就在这里,伴在徐将军身侧,随他上阵杀敌。”留在小公子身边,为他出生入死。 他将没说口的话藏在心里。 长公主惊讶地眼睛都瞪大。 徐禾一咬牙,差点被气死。 怔了很久,长公主挑起秀眉,温婉的容颜变得严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余木道:“嗯。” 长公主眸光复杂,不知该怎么劝他。她猜测,余木是负气说出这话来的,他恨他的父亲,为这么多年的不负责任。但燕王是她的嫡亲二弟,她并不愿他们父子隔阂。 “你父亲也并不愿意的。”长公主叹气,道:“回去吧。惊鸿,听姑姑的话,不要任性。你父亲他,很想你。” 余木轻讽一笑:“那又如何呢。” 长公主瞪大眼,难以置信:“你” 余木说:“叫我余木吧,殿下。我这辈子,就只叫这个名字。” 长公主眼眸带了丝哀伤,她话涌到嗓子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徐禾磨牙,不想他娘为此忧愁,也不想她再操心这事,压下心里怒火,冷声道:“娘,你先去休息吧。让我来——我来劝惊、鸿、表、哥。” 后面四个字他咬牙切齿说出来。 每一个听在余木耳边,都讽刺至极。 长公主知道徐禾和余木交好,无奈点头:“也好,你的话,或许惊鸿听得进去。” 她离开。 房间里就只剩下徐禾和余木两个人。 余木站着,低下头,不去看徐禾——他舍不得伤害他,怎样都是自己难受。 徐禾手捏得咯咯响,要气炸,眼睛淬了冰:“你就那么喜欢我?” 他再迟钝,也该明白,余木不去燕地的理由。 余木垂眸,淡淡道:“不是因为这个。” 徐禾冷漠地:“哦,那你说来听听。” 余木道:“燕王宫危机重重,步惊澜视我为眼中钉,不会放过我。我不去。” 徐禾气到不行,脑子反而转得特快:“你唬我呢——你身份已经暴露,不在燕王宫,步惊澜弄死你的机会更多——而且你就知道?你在京城不会有危险。” 他面沉如水,虽然不想面对,但是稍微一想也能想到——薛成钰八岁提字伐燕,以他的性情,多年筹谋、伏线千里,不让燕王身败名裂,是不会罢休。此一番摊牌出余木的身份,怕也是给燕王最后的机会。若余木继承燕王爵位,收了燕王党羽狼子野心,还有一线生机。 留在京城待薛成钰收网之时,怕是天翻地覆,无人生还。 这些话薛成钰都没说,只是徐禾猜也能猜到,所以他特别气:“——你在京城杀机更多!” 为什么要那么倔! ——你留在这里,身份尴尬,危机重重,就是徐家也未必保得住你! 而一想到余木这样不顾生死的原因是自己。那种生气又换成一种心疼和叹息,甚至怒其不争的恼怒。 徐禾不想逼他,于是放软声音:“你回去吧,燕王很爱你母亲,也会很疼你的。之后你会遇到很多对你很好的人。对你来说,现在燕地才是最好的去处。” 余木当然知道,身份昭告天下后,燕王宫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说出那些话,只是不想走,又不想徐禾太过自责而已。他垂眸:“您不用担心我。” 徐禾看他:“你好像一直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余木沉默不言。 徐禾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月光汤汤。 他今日午□□中,才想起了很多的事。 想起静心殿前让大胖娃使劲欺负的脏小孩。在乌篷船上拿着一束花不知所措。 国书院外被人诬陷揪着扇耳光,最后却连报复都颤抖。一句谢谢都卑微不敢说出口,又为一张纸跳进寒彻骨的池水里。 一位地被人付出,其实并不是一种愉悦的感受。 徐禾目光清凌凌看余木:“你为我舍生入死,是因为我曾经救过你吗?” 余木没有回答,是吗?不是吗?他自己都不清楚。 徐禾气笑了,“你想留在我身边?” “是。” ——哪怕留在这里死路一条? ——行!你不当命的命,我替你珍惜。 徐禾的声音极其冷漠道:“可我不想!” 他从来没想过,幼年相识、互恩互助那么多年,结局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 徐禾认真看他,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如果知道救了你会是这个局面,我当初都不会看你一眼。你听清楚,我不需要人为我生为我死,也不缺为我赴汤蹈火的人。将军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仆人,我随便指使一个去送死,都没人敢拒绝。” “但我不想,我身边从小到大都没个仆人,因为我不喜欢不平等的关系。所以,在我身边,除了膈应我,你还能做什么?” “我也不需要你的喜欢,我有爹娘有兄姐,十岁就有女人追,根本不缺爱慕者。何况你是个男人,我不是断袖。” 冷光流淌在余木的脸上。 青年的神情藏在阴影里:“我知道。” 徐禾闭上眼,说:“回去吧。”心想,算我求你了兄弟。 余木唇角却勾起一丝讥讽的笑:“不。” “你——!!” 徐禾豁然睁开,眼里也生出布满戾色的红。 他气到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好、你很好。” 深深长长的呼吸后,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不是一直没跟你说,被男人喜欢,我只觉得恶心。你不回燕地,徐家也容不下你。” 徐禾眼珠子冰冷冷:“你不认步惊鸿的身份,可以啊,别叫余木——你只是一个在宫里低贱如狗、被人□□也知道反抗的奴仆,取我一半,也配?” 徐禾的话每一字都成薄薄的刀,在他心口划下一道又一道的痕,鲜血淋淋。余木的眼睛也慢慢红了,腥然如血。如被激怒的野兽,眼里却闪烁,滚烫炙热是泪。 徐禾心道不够。 他今天必须逼他离开! 就他现在这模样,就算不死,他回现代,这小子照样疯! “这副模样摆给谁看,你在我面前只会装可怜吗。” 徐禾笑容轻蔑说:“我救过很多人,救过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因为顺便随手。拿别人那么微薄不在乎的施舍当宝藏,虔诚爱慕那么多年,你不觉得你很可笑?” “不要叫余木。顾惜欢当初不给你取了个名么。” 徐禾面无表情,红唇潋滟月色,纤长鸦羽般的睫毛下,眼眸漆黑而讽刺,摄人心魂。 极其冷静也极其疯狂。 他心里轻声说对不起,开口却冷若冰霜。 ——“狗杂种?对不对。” 余木霍然抬头,抬眼望着徐禾,眼里将坠欲坠的眼泪,蕴着血,没流下。 他想,徐禾真是知道,怎么伤他。 ——否定相遇,否定一切,甚至否定自己。 明知是故意激他的话,五脏六腑却也是抽搐得难受。 余木声音痛苦而颤抖:“别说了。” ——卧槽!!! 徐禾一下子情感爆发,气极,气到眼泪都出来,就顺着殷红的眼角落下:“我他妈真后悔救了你!” 那眼泪成了崩溃余木理智的最后一击。 灵魂被人用手狠狠揪起,一分为二,撕成两半。 刚刚徐禾话语断断续续想在耳边 狗杂种 我真后悔救了你。 他走过去,粗糙的指腹揩去徐禾眼角的泪。 徐禾磨牙,一拳打在他胸口:“滚!”他退后,像看个疯子、看个神经病。 余木笑了一下,这一笑,纠缠眼里一直不掉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他说:“你别哭了。” “徐禾,我最见不得你哭。” 当初拿命换徐星予的安全。 就是不想你难过。 你赢了。 余木收回手,月色落在青年脸上,道:“说那么多都是想让我走,有什么用呢。你骂人,自己先哭出来。” 徐禾心肌梗塞:“”老子是气到了! 气到不想说话,妈的。 余木最后一眼。 在害怕敬畏绝望欢喜里挣扎。 少年时惶恐不安兢兢战战,长大后的虚假温顺循循渐进,都如一梦。好像,对他而言很珍贵的记忆,对徐禾来说微不足道,甚至他的感情,都是廉价恶心的。 可看他哭,他还是会很难过。 余木缓缓一笑,眼泪落下。 立起身来。 他说:“我会回去的。” “你不要的记忆,我也不要了。” 心被撕开一道口。 鲜血直流。 大脑冰冷。 “不要余木。” 看着徐禾噙泪瞪过来的一眼。 他的笑容如刀锋舔血,缱绻温柔,又冷漠至极。 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可以么?表弟。” 第85章 又一年 徐禾听得心一颤, 藏在袖子里手颤抖, 但他现在不能认怂。 直视着此刻完全陌生的男人, 用一种很冷漠的声音说:“早这样不就好了么。” 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他说服了余木, 却一点都不开心。脑海里全是他最后的神情,带泪的嗜血的笑。冰冷又温柔,矛盾又疯狂,叫他心底发寒。 徐禾闭上眼, 很疲倦, 他不想在这个让自己窒息的地方多待。 把这个房间留给余木, 道:“明日就启程, 你好好休息。” 而走到门口, 徐禾步伐又顿住, 心里长长地叹口气:“步惊鸿。” 这三个字第一次从他嘴里喊出来。 字字分明。 他说。 “燕地远在千里,路途小心。” 毕竟,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关上门, 背过去,徐禾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走了一步。 房内传出了巨大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徐禾微愣, 走得更快。 一脚踢开小径上挡路的石子。 看着它在空中划过一道线。 心想, 妈的。 “这都是什么事” 步惊鸿随燕地大使离开的那一天, 徐禾没有去送行。 这一日天色阴沉, 昭敏说, 步惊鸿在城门前停了很久, 一等再等, 等到起风,第二场春雨淋湿长街,才说走。 昭敏心思敏锐,没去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轻声道:“我觉得,他应该在等你。” 徐禾收到了工部送来的一艘船的模型,正核对数据,测量船头船身的比例,听了昭敏的话,淡淡说:“可别,说不定他是舍不得京城。” 昭敏欲言又止。 徐禾放下尺子,扭头,认真道:“他回燕北,也算是活回本该有的样子。这是老天欠他的。” 昭敏稍愣。 想起早上见的,余木脸上的神色看不见一丝欣喜。昭敏心想,回到本来的世界里,真的算是老天垂怜么?只是看自家弟弟明显心情很好的样子,她把猜疑收回肚中,也缓慢笑起来:“嗯。” 一个下午,徐禾的心思都花在研究木船上。他给工部的设计图,是仿当初郑和下西洋驾驶的船,画出的“五桅沙船”。方头方尾,吃水浅,抗风性也高。对长乐的沙船类型,算是一种很大的改进。工部收到命令后,就立刻心急火燎地赶制模型出来。又风风火火地拿过来给他看。 徐禾沉迷一件事的时候,就不容易分心。把一些瑕疵的地方,用朱红的笔标出。 等一切弄完,天色已经黑了。 放下笔,他抬头往窗外望。 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泛泥土花草的香。 徐禾唇角的笑慢慢淡下来。 燕地对余木来说,也不尽安全,但至少有燕王相护。希望这个被他逼走的小可怜,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后,能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幸福的生活吧。 他咬笔,算着:“系统怎么还不出来啊,苏二狗死都死那么久了,还不算任务完成吗?非要过头七才成???——卧槽!那他头七那天阴魂不散,回来找我怎么办。” 嘴角扯了扯,“算了,就他那样,成了鬼也没啥好怕的。” 徐禾现在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他趴在桌上,像小时候一样,“步惊澜走了,苏佩玉可以对付了吧。皇后大葬的这几日,还是不要动她,等等吧,这女人黑点那么多,随便一抓都是把柄……” 虽然薛成钰叫他不要插手。 但仇,还是要自己报才解气,顶多不太明目张胆。 * 景乐二十年的第一场春雨,在成皇后薨后。 初闻讣告,满城哀色。 禁屠宰,禁音乐,禁金银珠翠、胭脂艳色,不得嫁娶,不得祭祀。天色沉沉,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着素三日,谒宗庙、行跪礼,宗室子女披麻戴孝,守灵棺、服齐衰。 大葬,棺入皇陵。 徐禾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不知。 皇陵之下,白衣圣僧站在占星殿众人前,双手合十,衣袍卷碎天光云影,眉目无喜无悲。仿佛他眼中,苦厄万相、生离死别,不过云烟。 徐禾后知后觉想。 ……也许不知真的很厉害。 不知没骗他。 一切机缘看似啼笑皆非,但那么多年,没点本事,他怎么可能走到现在,甚至站到皇陵前。 这么一想。 这是个被性格耽误的圣僧。 明明有本事非靠坑蒙拐骗吃饭。 在下山的路上,长公主走在他身边。 生死太能震撼人心,她精神不太好道:“生老病死,真的,谁都挡不住,也算不准。” 徐禾听了,应声:“是呀,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也不该太遗憾或太伤心。” 只是长公主并没明白他话里的潜意思。 徐禾只能扼腕心中叹息。 经由这件事,他对自己的离去反而更坦然了——这本就是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么多年在这里出生长大他依旧没有归属感。而且,这世界没有谁离开自己会活不下去。他很想回现代,虽然记忆被淡化,但回去仿佛成了一种执念。 “也许我在现代,有很舍不得的人。” 或许不是人,是舍不得的东西。 “谁知道呢。” 徐禾很能开导自己。 冲散丧气的是徐星予的婚事。避开禁令,定在了一年后。长公主为三个儿女操劳不已的心,终于慢慢落下。 徐星予回朝,任职在兵部。手和眼睛受伤,断了沙场生涯,但他天性乐观洒脱,并没有就此消沉。反而享受起清闲的生活来。婚事定下后,就不能常常往侯府那边跑了。徐禾看兄长容光焕发的样子,嘴里的桂花糕都要掉了,很惊讶:“娶媳妇真的那么开心么?” 徐星予灌了一杯茶,才冷静下来,但唇角还是掩不住喜色:“你试试就知道了——不过你那么小,也不用急。” 徐禾把桂花糕咽回去,甜滋滋的,但身为单身狗他吃出股酸涩。 卧槽,有点羡慕啊。他哥娶了个老婆跟上天似的。 徐禾摸着下巴:“我也想娶老婆了。” 徐星予笑道:“你姐都还不愁嫁,你愁啥?” 昭敏,看戏嗑瓜子的手听下来:“……” 她气的想把手里的瓜子壳砸到满面春风的徐星予脸上,咬牙切齿:“我招惹你了?” 徐星予笑道:“你说说吧,你同龄的还有几个没嫁人。” 昭敏说不过,转过头来,对徐禾说:“别看他现在得意,到时候有的烦的。” 徐星予:“……喂!” 徐禾深以为然点头。娶媳妇的想法也就闪过一瞬,且不说这个朝代,他会耽误人家一生,就算回现代,他都觉得不会结婚。 他好像天生对异性不怎么来电。 就搁现在来讲,他身边全是美女,各个长相家世,数一数二,性格才情也是一等一。 但他活到现在,说话说的最多、年龄接近、可能产生情愫的,就只有杨婉儿一个人…… 妈的,这么一想,他都心疼自己。 自己还拿“十岁就有女人追,爱慕者无数”来怼余木,徐禾就觉得心虚 那不是被女人追,是被鬼追。 他没有爱慕者,只有一个把他当香饽饽的英国公府夫人。 京城里混成他这样的富家子第,估计很少了。就顾惜欢,这么个小时候人嫌狗憎的玩意儿长大后风流韵事都满京城。 真是想想就心塞。 徐禾生无可恋叹口气:“为什么我就那么不受欢迎啊。” 昭敏笑出声来。 徐禾哪是不受欢迎啊。他在民间都快被神化,无数怀春少女根本不敢肖想罢了。当初洗尘宴墙,抬眸一眼,雪月绝色,艳动四方,就给他埋下了悄然的种子。工部捣鼓的地动仪、玻璃、水车,零七零八的设计,水渠桥梁梯田,更是造福四方,被人口耳相传,成了神秘莫测高坐云端的贵人。京城之外可能不了解,但城中人士,都认为,这位将军幼子,遥远如天人。 景乐十四年,石榴红裙、艳艳夺目的风姿,依旧有人记得。 掷果盈车,倾倒众生。 昭敏笑道:“那你就想得大错特错了。” 她当初担心徐禾的婚事,只担心他身边接触的女子太少,怕他选不上中意的,却从没想过徐禾会缺人喜欢。 “民间我不清楚。但在京城稍微有些身份的少女心中,你和薛成钰可是并列第一。” 徐禾:“……啥?” 昭敏揶揄一笑:“春闺梦里人啊。” 徐禾唰得脸一红。咳嗽一声。左顾右盼,装模作样道:“别瞎说。”但一会儿,他有心痒难耐,悄悄问:“真的?” 昭敏忍笑,逗他:“骗你的!你一年到头没出门几次,出门也是私底下,遮遮掩掩,不走大道,就待一个地方。谁认识你呀。” 徐禾:“……”日哦。 转眼二月份就到了。 又一年科举,杏榜张。 徐禾在出榜前,终于旁敲侧击地,从薛成钰的嘴里探出了口风,其实也是薛成钰根本不打算瞒他。主考科举的事,对别的文官来说可能是荣耀、是重中之重,但对薛成钰而言,尚不足为道。不过毕竟是朝廷选拔人才的事,薛成钰还是留意了几分,只说:“春试第一人,貌似姓柳。” 姓柳?徐禾瞬间乐得不行,笑得吊儿郎当:“吉利兄果然没让我失望,最好拿个状元狠狠打脸鹤山书院那群人,哈哈哈哈。” 薛成钰泼他冷水道:“还有殿试呢。” 徐禾想:“没事,我信他。” 春试榜出,按照长乐的习俗,是进士游街。徐禾这回早早地起床,登临文和楼,为的就是看那些曾经瞧不起柳如意的学子现在吃了屎一样憋屈的神情。他想,柳如意偷偷看的那些打脸爽文没白看,现在他就是主角。这个温和宽厚、豁达聪慧的少年,今朝终于扬眉吐气。 历任春试第一,怕是只有薛成钰没走过献文路了,他下场的那一届,基本毫无悬念。献文路还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花果飘香。 衣衫绮丽。 徐禾趴在围栏上,笑道:“那什么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昭敏重游故地,心思倒是淡了很多。 听徐禾的话,只是觉得好笑:“你都哪听来的。” 徐禾刚想解释,忽听鞭炮声响。眼一亮,指着笑:“看呀!我觉得这种时候,柳如意后面那些人的表情更好看。” 昭敏笑骂:“你什么心思。” 她和着春风也望过去。 心情格外的轻松愉悦。 献文路沸反盈天。 鲜花、彩纸、惊呼、大笑,柳絮漫天,燕子回转。最夺目还是第一人。 翩翩少年,眉眼如玉。 她恍惚。 原来,又是一年仲春之岁。 *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 唯一让人意外的,系统还没出任务前。 苏佩玉的死期先到了。 快到徐禾还没来得及动作。 第86章 捉奸 三月份转眼到, 这一月, 朝廷上发生了很多事, 有人升官、有人贬谪,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暗网之下风起云涌、权力交替。所有人草木皆兵,早殿之上,气氛低迷。 风声鹤唳, 恰和这一春的沉沉哀哀。 徐禾处理完工部的事后, 受长公主之命, 入宫探望宣德太后。 皇后死后, 六宫无主, 如今事务都交由太后和几位贵妃操持, 太后年纪大了,难免神疲身乏。 长公主操持徐星宇的婚事,想进宫帮忙, 但分身乏术,便差使着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呆着的徐禾来了。 徐禾一脸莫名奇妙,不知道他娘叫自己进宫来是干什么。 他还能帮忙处理后宫的事情不成? 只是, 拒绝无效, 顺便他也想陪陪宣德太后, 还是进了宫。马车在宫道上时, 徐禾被人喊了下来。是顾惜欢。 顾小侯爷这两日被他姑姑容妃留在宫里亲自看管, 有一肚子苦水, 说出来, 脸色都是狰狞的。 “不让我出宫,不让我乱跑。认识了谁,跟哪个宫女说了一句话,说了什么话,我姑姑都留意着、记下了。她叫我以苏双戌的事情为戒——开什么玩笑?苏二狗跟我能比么。在她心里到底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气到心里呕血。 徐禾乐得不行,容妃娘娘也真的是很有远见了。现在京城风云诡谲,她怕顾惜欢这个小霸王节骨眼上闹出事来,做到这份上,心思可谓细腻。 不过徐禾还是挤兑一句道:“是什么人你心里就没点数么?” 顾惜欢一愣,呆呆的。 数了数大胖娃小时候的混蛋事:“十岁爬墙去看宫女洗澡。整步惊澜那么多次没一次成功,还害得我差点被淹死。欺善怕恶,成事不足。骑个马都能闹出事。” 顾惜欢:“” 他小时候人嫌狗憎又毒又傻到这程度,真是感谢徐禾不杀之恩。 更可恨的是,徐禾列举的每一条,他竟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徐禾又道:“说起来,当初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还没报答我。” 谈笑间行过宫墙。 顾惜欢丢脸都丢到这份上了,干脆再不要脸一点:“以身相许怎么样?” 徐禾一惊:“你的命那么廉价的。” 顾惜欢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有点委屈:“你骂我。” 真傻。徐禾最近心情不错,唇角含笑:“没骂你。不过你还是别以身相许,留着给你那些红颜知己吧。” 顾惜欢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徐禾忽然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话:“今年科举下场,国书院那群人怎么样?” 杏榜他没怎么关注,但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鹤山书院柳如意博得魁首,估计国书院众人的成绩也不会怎么理想,老太傅能气出病来。 顾惜欢交际广,答道:“好像都还行,不过他们科举本是应付家里老爷子的,榜上有名就行了,在乎那么多干什么?” 徐禾一笑:“也是。” 他其实很好奇京中对苏双戌的死是怎么个说法,问了一下,而谈及这个,顾惜欢就气得不行:“跟宫女幽会,不下心落崖的吧。”冷笑一声:“就因为他,我姑姑现在不让我跟宫女讲一句话——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就苏二狗那样,花宴不死在宫女手里,迟早也得死在别的女人床上。” 徐禾啧了一声,有点庆幸。他当初插的那一把刀都没被人发现,苏双戌得摔成什么样子。 顾惜欢恨恨不休:“你说苏二狗怎么就那么遭人厌,死了还不消停。” 他这几日在宫里其他人面前都是面冷心冷的活阎王,一见到徐禾,憋得不行、也不想装。屁大点小事也拿出来说,从头到尾抱怨了个遍。反正小时候里子面子都没了。 说到最后,顾惜欢又冷然笑了一声:“苏二狗死得唯一好处大概就是苏佩玉这几天安分了吧。” 徐禾心道,她安分可不是因为失去亲爱的弟弟伤心过度。而是没人护着,不敢再作妖了。但这些不方便说与顾惜欢听。 转过回廊,迎面而来一行人。 漫漫宫墙柳下,为首的,是神色忧愁、布满戾气的杨婉儿。 徐禾停下了脚步,顾惜欢也跟着他前面望过去,眉一挑:“又是她?” 徐禾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杨婉儿气都要气疯了——什么帮她嫁入徐家,苏双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了一了百了,还牵连她被昭敏惦记上!完了!一切都完了!昭敏不傻,此番苏双戌没得逞,事后冷静下来,肯定就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别说嫁给徐禾,别被徐家要了命她都是庆幸的。 整整一个月,她提心吊胆在英国公府不敢出去,等风波平静才入宫来质问苏佩玉下一步该怎么办。 结果!这个贱人,直接叫宫女把她撵了出来。 苏佩玉这么有恃无恐,是算定了自己和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么? 杨婉儿气的牙痒痒,却也没法。当初答应这事的自己,就是脑子进水。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气又怕,咬牙咒骂苏佩玉。忽然视野里就出现两个人。定眼一看,是徐禾和顾惜欢。 杨婉儿脸色瞬间煞白。 她现在看到任何一个徐家的人都跟老鼠见猫一样,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牙齿打颤:“顾公子……徐公子……” 顾惜欢脸色都懒得给她摆,英国公府这一对母女,地位不尴不尬,在整个京城都是笑话。徐禾冷淡又厌恶看她一眼,往前走。他会找她的麻烦,不过不是现在。 杨婉儿握紧拳头,眼眶泛了圈红。 她现在也只是个初初及笄的少女,面对爱慕之人的厌恶,心里同样针扎般难受。 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择手段,但她也是真心的喜欢徐禾。 她觉得她和徐禾完全就是两个极端的人。他出生尊贵、备受宠爱,而她身份尴尬,从小活在各种带刺的话里。什么情绪到了极致都会变质,嫉妒羡慕,成了渴望——要是嫁到徐家,她有自信她会成为一位好的主母,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给她的夫君足够的温柔和安静。她们会相敬如宾,成为佳话! 毁了! 都毁了! 她真的好恨啊! 恨自己! 更恨苏佩玉! * 静心殿内,燃着安神的香。 徐禾一过来,就见外婆在抄佛经,她那么大把年纪了,握一会儿笔估计就要手酸。他直走到桌案边,接了这项任务。 徐禾从小到大,抄佛经也抄了不少次。爹爹和兄长常年征战在外,长公主隔段时间就会去寺庙祈福求平安,一般都会带上他,而他在寺里,日常做的就是听木鱼声抄佛经。 宣德太后素来疼爱徐禾,见他来,面上都带了笑意,坐在一旁看他抄佛经,揶揄道,“怎么那么多年,你的字还是没点长进,歪歪扭扭的。” 徐禾悬腕握笔,笑:“字都定型了,哪那么好改啊。” 宣德太后道:“叫你小时候吊儿郎当的。” 徐禾应她声道:“是是,我现在后悔死了。” 宣德太后哪听不出他的敷衍,笑着点了下徐禾的头,而后笑意转淡,叹了口气:“你和你娘你姐,还有你三表姐,性子倒是如出一辙的倔,听不进劝。” 宣德太后道:“她们年岁相近,小时候就是美人胚子,长大了,时人好事还给按了个什么京城双姝的名号。及笄之年求婚的人络绎不绝,什么家世相貌都有。非倔着,熬到现在,拖成老姑娘,现在找个人家都难。” 徐禾干笑:“哈哈哈,三表姐不还得守孝么?” 宣德太后道:“是啊,她昨天来跟我说,想去皇陵守孝三年,被我骂回去了。琉月这丫头,就是太重情,小时候死一只兔子都能哭半月,这回生母死了,不知多久才能缓过来。” 宣德太后说:“那时候不是评价她和你姐么,说一个是天上不食烟火的仙子,一个是人间富贵花。其实琉月性子不冷,只是在某些方面,太单纯也太倔,显得有点不合世俗。” 徐禾停了停笔,不知该说什么,叹息一声。现在大街小巷,京城双姝成为过去,新的四大美人开始活跃于众人视线。长公主非常中意四美之一的,大理寺少卿之女,江诗画。看那架势,是想撮合他的婚事。不过徐禾任她天天说道,没一丝兴趣。 等抄完佛经,天色也晚了。徐禾不方便出宫,就住在了静心殿旁的院子里。 他半夜是被侍女的尖叫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听到“杀人了!杀人了!”,巡逻的侍卫被惊动,守夜的宫女们也纷纷往出事的地方赶。 徐禾揉着眼,披上衣服。 等他赶到时。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是御花园的山洞里。 杨婉儿活活被人掐死,靠着墙壁,眼睛瞪出眶来。而宫灯照应处,苏佩玉和英国公府的二老爷,衣衫不整、纠缠在一起,面色青白。 穿越重重人群,步琉月一袭素衣,黑发静落,神色讥讽又冷漠。 第87章 高楼塌 小的时候, 她就爱慕虚荣, 喜欢世间所有华贵的东西。 四岁那年, 她看上了嫡姐配在腰间的玉佩。青色的、光泽熠熠, 一眼就挪不开神。知道嫡姐讨厌她至极,她自然不会去讨没趣,于是仗着年纪小,跟母亲撒娇, 央着要。 但母亲呵斥她一顿:说那是你阿姐自幼带在身边的, 怎可轻易赠予他人? 她暗自撇嘴。心里还是不甘。 于是暗中偷了那块玉, 又把她姐姐推进水里, 看着阿姐在水中濒死挣扎的神情, 她心里想:这样一来, 人们都只会以为玉佩是掉进池子里被泥淹了,不会以为是她偷的,哈哈。 她抱着玉佩得意洋洋地回去。当天晚上却被祖母叫到房里, 支开所有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又狠又厉害,打得她脑子都懵了。 祖母的眼神极冰冷极厌恶, 刺得她浑身颤抖。 祖母说她年纪轻轻就心思如此恶毒, 云家留不得她, 要把她送出燕北。 她整个人吓哭了。 母亲也在一旁六神无主, 垂泪劝祖母:“娘, 你消消火, 玉儿还小, 只是不懂事。她打小就在府上金尊玉贵长大,送到外面,哪里活得下去。” 祖母气得浑身颤抖,厉声质问:“她是你女儿,画儿就不是了?!” 母亲哭道说:“画儿落水不过染了点风寒,现在身子也无大恙。玉儿是她亲妹妹,她不会过多责怪的。娘,你这一回饶过玉儿吧,别把事情传出去……我、我一定把她带在身边好生教导。” 祖母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苍老的脸上尽是嘲讽,什么也没说,叫她们母女滚。 她把玉佩还给了姐姐。姐姐把一个花瓶砸到她身边,厌恶至极,花瓶碎的那一刻,她感觉被人隔空打了一巴掌,脸面尽失,心里也恨极了祖母,巴不得她早点死。 只是后来玉佩还是到了她手里。 因为爹爹回来了。 她打小模样生的乖巧机灵,爹爹素来疼她。她撒个娇、卖个乖,爹爹便帮她向阿姐把那玉讨要了过来。家宴上,阿姐的脸色好看极了。她握着那玉,慢慢地张开手,当众摔得粉碎,无辜地笑:“啊,手抖了。” 玉佩碎裂的那一刻,阿姐眼睛赤红、恨不得扑过来吃了她。 而她坐在父亲旁边,继续天真的微笑。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一个女人的权利,取决于她在男人心中的地位。 例如四岁的那块玉佩,她阿姐,输就输在不如她讨喜、不如她得宠。 她七岁那年,进燕王宫,跪拜起身抬眼的瞬间,就爱上了正殿中央坐于高位的男人。他和她父亲一样岁数,却那样英俊、威武、气宇轩昂。她心里燃起了火——她要嫁给他,要成为他最爱的女人。只是她年纪太小了,没人把这份喜欢当真。她频频入燕王宫,就是为了见他,却每次都失望而归。伤心之下,她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 王宫里的秘闻她有所耳闻,侧妃分娩之日的一场大火,来得蹊跷,而王宫里有能力、有胆量对侧妃出手的人,除了正上头那位正妃就没人了。 燕王有疑心,但毕竟是结发夫妻,又他独有步惊澜一个孩子,便没有戳破这层纸。只是这些年,燕王妃还是备受冷落,连带着世子殿下幼时都不讨喜。 她把目光放在了小世子的身上。 故意在大风时将纸鸢的线剪断,由它坠入府内。她穿着青绿色的罗裙,精心打扮,驾着梯子、爬上墙头,和院子里的男孩对视,娇声笑道:“哎呀,你帮我把风筝捡起来好不好?” 漂亮到有些妖异的男孩,抬起头,乌黑的眼眸没有表情。 她朝他款款一笑,温柔带着羞涩 他还是把燕子模样的风筝还给了她。而她也就此找到了机会,以一个温柔善意的姐姐模样呆在了年岁尚小的世子殿下身边。 祖母死的那一晚,她高兴得要疯了。拼命压下唇角,低头,才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欢喜。祖母把每一个人都叫到床边,说了些话。轮到她时,是最后一个。祖母叫人都退下,只剩下她。年迈的祖母满头银发,眼眸浑浊却又仿佛洞悉一切,靠在床边,说:“不用装了,你怕不是盼着我死呢。” 她一愣,也不掩饰,抬起头来,笑得灿烂:“是呀,您可算是死了。” 祖母沉默看她很久,只说:“云慕玉,你还记得四岁那年我打你的那一巴掌么。” 她咬牙:“孙女记一辈子。” 祖母唇角似怜似笑,眼里尽是嘲讽:“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恶毒,才想着把你送出云府的?” “难道不是这个么?” 祖母笑起来:“怎么会是这个呢。” 她的眼眸嘲讽冰冷散去成了悔恨成了追忆:“怎么会是这个呢我就是杀了自己亲姐,代她嫁给你祖父的啊。” 她豁然瞪大眼。 难以置信地看着快要死去的祖母。 “我杀了我嫡姐,可能连我嫡姐自己都不知道。” “而你,你看,你杀个人都杀不干净。” “我让你出云家,不是因为你的狠毒,而是因为你蠢。你推你姐下水的那一天,就在后花园,明里暗里那么多人,我甚至不用打探就有人过来告状。” “你野心很大,心思狠辣,但脑子不太好使。”祖母冷笑一声:“你迟早会死在自己手上,我怕就怕,到时候整个云家,都会被你拖累。” 她脸涨得通红,戾气焰气被一盆冷水浇灭,却说不出一句话。 祖母咳了两声,气息越来越虚,苦笑一下,干裂苍白的唇角涌出血来。 她轻声说:“我这一生在后宅,手上沾染的血,多得都洗不干净了。” “年轻时造孽太多,后来吃斋念佛乐善好施,也无济于补。我让别人骨肉分离,所以我的两个孩子活生生夭折,我让别人不得好死,于是我自己如今病痛缠身。” 祖母的眼神开始恍惚,说:“这都是因果报应啊。” “你是我孙女,你和我性子太像了。明知你听不进去,我还是想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吧。什么都是报应啊。” 祖母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而她逃似的跑了出去。她撞到了母亲,在母亲怀里吓得哭出来。母亲以为她是太过伤心,而她清楚,她是太害怕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祖母的眼神如跗骨之蛆,阴冷、潮湿缠绕了她三天三夜。 她精神恢复好,是在燕王到来的一个下午。 她把自己打扮好,去父亲所在的院子里,想装作一次偶遇。却不小心,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她喜欢的男人有着莫大的野心,祈求着天下至尊之位。 燕王计划送一人入长乐皇宫。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这是她唯一能够接近他的机会。 燕王并不是个在意女子贞操的人,相反,她如果真助他成功,就有足够的理由留在他身边。 本来选出的女子不是她,而她用了些手段得到了。 前往长乐的那一晚,是个惊蛰夜。 闷热潮湿,密密麻麻的昆虫出洞,如她疯狂生长的野心。 她找到了步惊澜。小时候精致的玉娃娃长成了挺拔邪气的少年,他朝她缓缓笑,眼含认真和鼓励。她面上装得柔弱可怜,内心涌现出了无限的满足和得意——看,燕北之地人人敬畏仰慕的世子殿下都拒绝不了她的哀求。 前往京城,她换掉身份,成为一个暴发户家的嫡女,苏家,苏佩玉。入宫的前一晚,她梦到了祖母,穿着寿衣,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她被活生生吓醒。大半夜声嘶力竭对外、也不知道对谁说:“我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用尽手段,面上讨好皇帝,暗地拉拢朝臣,而步惊澜自始至终袖手旁观她所有的举动。 苏佩玉想,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少年了,或者说,她其实从来没看懂过。 幼时喜穿红的少年,长大后反而褪了浮艳,一袭玉色长袍,华贵冷漠。 她有想过步惊澜可能是喜欢自己的,于是也曾亲密去靠近他,甚至想勾引他。但是被他极其冷漠地推开,年轻的世子殿下,笑意款款,眼里却薄凉。 她开始怕了。 也不敢放肆。 步惊澜第一次对她发火,是在花宴之后。 她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而那个从来高深莫测的男人第一次敛了笑意,俯身,气息奢凉端丽,眼眸里全是森然怒火,他说:“云慕玉,你再自作主张一次,我就杀了你。” 皇后死了,但事情却并没有像她想象那样发展。 突如其来遗落在外的二殿下步惊鸿,来的措手不及。 步惊澜回燕地的前一天,道一句,叫她不要有任何举动,只是说完,又笑了一下,目光极淡地看她:“你死在长乐,倒也无事。” 她如坠冰窖。 害怕惊恐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席卷全身,她眼泪涌出,跪下,求步惊澜。 换来的却是青年似笑非笑的神情,“玉姐姐,珍重。” 一个人置身长乐的皇宫,她做梦都会梦到祖母,四岁时落地有声的一巴掌,临死前似嘲讽似诅咒的眼神。 半夜惊出冷汗,她十指痉挛抓着侍女的手臂,颠颠狂狂,胡言乱语。 她要疯了! 她必须做些什么! 她想到了曾经暗中交好的那些京中权贵! 她要打探现在朝廷的消息! 步惊澜最后的话,祖母的话,都在脑子里一团懵。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宫门。她最擅长用身体勾引男人。热情如火交缠时,断断续续□□,她柔声问着朝廷的事,楚楚可怜表示自己现在的害怕。话音被脚步声打断。 一瞬间头皮爆炸,她霍然转头,看到的,是同样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的杨婉儿。 “啊啊啊啊啊啊——杀了她!杀了她啊!”那一刻这几日来的濒临崩溃的精神终于毁灭!她赤身裸体,抱头尖叫! 英国公府的二老爷也是面色通红,冲了过去,不顾杨婉儿的奋力挣扎,“二叔二叔”,他手指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杨婉儿目光怨恨、惊恐、悔恨至极,指尖磨出血来,脸色涨红,又变青紫,整个人狰狞,活生生被掐死,死时眼睛都不瞑目。 “没事了,没事了。”英国公府的二老爷擦一把汗,回去,拍她的后背。她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揪着衣服,慌乱换上,道:“走,快走。”只是来不及了,刚刚的动静太大了,被人听到,“杀人了!杀人了!”的声音响彻深夜。苏佩玉浑身僵硬,恨不得这一刻天崩地裂,什么都没发生。 脚步声来的很快,当步琉月从人群中慢慢走过来时,她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她明白,她这回是彻彻底底,被人陷害了。终于,祖母的脸又清晰起来。她这一生,爱慕燕王爱慕了十余年,爱得也不过是表象富贵。到现在后悔得恨不得重新来过。 身处绝境,孤立无援。她终于明白了,燕王为什么要她借已经死去的苏佩玉的身份入宫,为什么步惊澜走得如此决然。 ——当计划失败,她就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祖母说:“你迟早会死在自己手上。” 一语成谶。 * 徐禾都没想到,苏佩玉竟然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宫灯明晃晃,很快有人去惊动了皇上。 惠安帝还未就寝,与朝臣商议国事,初闻此事,气得当场咳出了一口血,被人扶着才没倒。 他将笔摔在地上,脸色阴沉走来。 来时背后跟着很多人。 苏佩玉面如死灰,惠安帝气得就是一脚踹了上去,这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如今在山洞与别的男人苟且,把他的脸丢尽了。 帝王强压着怒火,声音低沉冰冷:“拖下去,凌迟,处死!” 每一个字都森冷烧灼人心。 徐禾冷眼看她。 他都不用出手,苏佩玉自己先把自己作死了,苏也是人才,当初燕王选人时都不长长眼么。 旁边宫女们窃窃私语, “可算是死了。她都打死多少宫人了,留着也是祸害。” “活该吧她,堂堂一国宠妃,谁能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讥笑声如水,淹没。 苏佩玉甚至没有挣扎。 她平日里在宫中作恶多端,落到这个地步,所有人投来的只是幸灾乐祸、厌恶、嘲讽的目光。她捂脸,衣衫不堪在所有人面前,尊严尽失,颜面扫地,泪水从指缝落下。一生爱慕虚荣、自负至极。 却也死于尊贵死于虚华。 祖母说 报应啊。 * 苏家接连痛失子女,闹出天大的丑事后,却霉运不止于此。薛成钰重察锦州当年的事,苏家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罪行罄竹难书,惠安帝大怒,一下子,抄了苏家满门。 红极一时,京城新贵,眼见高楼起,眼见高楼塌。 第88章 第三个任务 苏家倒的事, 在京城掀起了一阵巨浪, 不过朝廷局势稳定, 风波过去, 也就无人问津了。 徐禾猜疑着那一天的事,巧合太多,杨婉儿莫名其妙撞破偷情,步琉月又难么快的赶到, 怎么想都应该是有人暗中操持。 不过, 徐禾没打算去深究。 苏家死就死了。 一了百了。 之后的日子, 他整个人都闲起来, 安心等着系统送任务。只是系统还没送来任务, 长公主先给他送任务来了。 长公主自一次宴会上见过大理寺少卿之女江诗画后, 就一直想方设法撮合她和徐禾。 徐禾头都要大了。 长公主蹙着眉劝说:“京城十四五岁的少女里,我最中意她,小姑娘水灵灵的, 气质出众。家世好、性情好,又是新评选的京中四美之一,你有什么好嫌弃的。” 徐禾认真地:“她优不优秀是她的事, 我喜不喜欢是我的事。” 长公主接道:“喜欢都是慢慢培养的。” 徐禾:“扯, 你和爹不是一见钟情的?” 长公主:“……”她忍了忍, 硬塞给徐禾一个盒子, 道:“这副刺绣算我给那丫头的礼, 你一定要给我送到江府去, 亲自!” 徐禾:擦……简直不可理喻。 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让他娘死心。 随口扯道, 有空就去。 徐禾在将军府,多数都是闲的。 但接过那盒子,摆一边,就把事情抛脑后了。 系统终于出现,是在一个夜晚。徐禾从花园回房的路上,一团幽幽的绿光突然从天笼罩下来,徐禾稍微眯了下眼,加快步伐,进了屋,关好门窗,坐到桌子上时。 系统也终于完成了它的降世,一团圆鼓鼓的绿光就停在桌上,和徐禾大眼瞪小眼。 系统看起来特别高兴,光都是轻盈的,绿得如春风拂面。 徐禾冷着脸:“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系统闪了闪,不敢再高兴了,有点心虚道:“宿主完成第二个任务后,真实世界出了点问题,耽误了我一些时间。” 徐禾不想跟它废话:“第三个任务说吧。” 系统微弱地抖了抖身体,慢慢浮到空中,道:“好的,第三个任务,也是最后一个任务。” 徐禾听到系统的话,没有惊讶。他做完第二个任务时就觉得,快结束了。系统的话只是坐实了他的猜测而已。 系统用那些机械却诡异让人觉得有少年稚嫩感的声音道:“宿主,第三个任务,平燕乱。” 徐禾一愣,问他:“是我想的那个平燕乱?” 系统犹豫了会儿:“……应该……是您想的那个平燕乱吧。” 徐禾愣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呆了一秒,崩溃道:“兄弟,你们能不能讲点理。前两个任务都是主观性的,这最后一个我根本无从下手。平燕乱,要是燕地真的乱起来,我拿什么平,拿铁头?” 不行,他要喝杯茶压压惊。 系统被他质问得有点虚,还是敬业道:“宿主你别怕,你能做到的,不过可能,你要去燕地走一趟。” “噗——” 徐禾被茶水呛着了,全部喷到了系统身上。 系统:“……”委屈巴巴。 徐禾人都懵了:“我去燕地干什么?!而且苏家这事后,燕王少说也会安分个好几年,这么说——我还要等好几年才等到它谋反?” 系统跟他讲理,安抚他:“不不不,宿主你可以换种思考的方式。,你可以去燕地,把谋反的因子掐灭在摇篮里。” 徐禾:“我去杀了燕王?” “……”系统艰难启齿,“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难度系数可能有点大。” 徐禾沉默了很久,面无表情:“……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系统道:“方法有很多的,你只要让燕地不造反不逼京就行。” 徐禾头疼:“不造反是我去燕地一趟就能解决的?”他的外交天赋根本就没点亮好吗! 系统道:“是的!您要相信自己,您可以的,我们当初选中你,也不是没有原因。” 徐禾开始回忆幼时见到的,燕王的长相,对系统的话,冷声逼问:“你们到底为什么选我?” 系统虚了虚光,慌道:“就……就您最适合。” 徐禾:“我在现代是个怎样的人。” 系统:“……很……很好的人。”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很好。徐禾脑子里转动着,想着第三个任务的解决方法,嘴上道:“我在现代有钱么?” 系统默默地:“……有。” “帅么?” “……帅。” 徐禾卡壳了,低头认真对系统道:“我在原来的世界又有钱又帅,摊上你们真是倒了血霉。” 系统:“……” 它想说其实也不,您是自愿的。但是怕说出来徐禾追根究底,会让他透露不该透露的。于是安静如鸡,委委屈屈认了。 徐禾越想越糟心:“杀了燕王我怕是马上也要玩完,日!他是我二舅啊兄弟!我娘的亲弟弟!还是步惊鸿的亲爹!” “虽然我对他没什么情感,但杀他我是真下不去手。”徐禾狠狠瞪系统一眼:“你们不是说,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么?” 系统义正辞严道:“杀燕王是没错的。他现在权欲熏心,不杀他,以后他举兵犯京时,全天下都在水深火热里。” 徐禾冷漠:“原来你们的主旨是造福天下苍生啊,高尚。” “呃……”系统没敢带这顶高帽子,从对徐禾的情绪分析,知道这不是夸它的,默默道:“你也可以不杀燕王……但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徐禾:“呵呵。” 系统道:“因为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为了保证您在此期间顺利,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 徐禾“啧了声”,心情不是很好的:“你是能给我新的道具呢,还是说新的金手指——绝世武功、不死之身了解一下?” 系统:“……” 徐禾道:“你就是在我脑海里给我解闷的吧。” 系统为自己挣扎,弱弱地:“也没有……” “那你能干什么?” “我可以帮你分析周围人的情绪,对您是恶意是好意是厌恶是喜欢,这能规避很多不必要的风险。我还能在你睡觉的时候,帮你看察周围,防止居心叵测的人占便宜,毕竟我们ai是不用睡觉的。” 徐禾看它像个可爱的人工小智障:“谢谢,不过我不认为我会遇到一见面就上来打我的人,或者趁我睡觉占我便宜的人。” 系统一噎。 徐禾又道:“制作你的人是谁?” 系统:“问、问这干什么。” 徐禾微微笑:“没什么。” 系统瑟瑟发抖。它现在知道,为什么当初开发者不让他接触徐禾太久,布置任务什么都是来去匆匆了。 因为即便把徐禾现代的记忆抹去,等时间越来越长,他心智渐渐恢复,那种锋芒和难对付,就越发明显。它还是个刚开发一年的小宝宝,对着当初一脸懵逼的婴儿徐禾都要讨价还价个半天,别说现在这个好像有点醒过来的人了。 系统决定闭上嘴巴。 真的被套路出机密,这个世界结束,它回去就要被回炉重造。 徐禾越发确定了自己不是个普通的大学生,甚至穿越前,在游戏里说骚话都仿佛是扯淡,他对ai并不陌生,有钱又帅,男神无误了。 只是现在又帅又有钱的男神依然在为任务烦恼着。 目光一瞥,徐禾看到旁边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副精致绝伦的刺绣,绣着牡丹鸟雀。 双面绣,色彩素雅。 徐禾要去燕地,必须得长公主同意,现在不能惹她生气。 斟酌很久,徐禾还是送礼上门了。 江夫人对他的到来表示非常欢喜,让他在客厅里等,吩咐仆人喊小姐出来。沏茶的时候,笑意都漫上眼角,道:“这么多年,京城中也是很少看到你了。” 徐禾恭敬有礼接过,寒暄两句,笑了一下。 江夫人特意安排他们单独走一段路,江府的后院,横在池上的桥很长,东拐西拐,曲曲绕绕隐在莲叶田田里。 江诗画气若幽兰,恬静温柔,青色罗裙,薄纱依依。 她是个笑起来就会让人很有好感的女孩。 徐禾根本就不会和女生打交道。 江诗画说:“我小时候见过你。” 徐禾一愣:“什么时候。” 江诗画双眼一弯:“你被迫穿女装行于街上那一日。” 徐禾很尴尬,却只能一笑。 江诗画的手漂亮小巧,弯身想要摘取池中央亭亭长出的微红的花,却够不着。 徐禾帮她,轻而易举摘到了,递给她。 江诗画垂眸,清幽温婉的容颜带了丝笑,她说:“那一日我遇到了些不愉快的事,挨了板子挨了训,心情特别差。听到人吵闹的声音,就掀起车帘往外面看,看到你正在和长公主说话。你其实没有笑,只是身上石榴红裙太艳,眉眼冷淡烦躁,也叫人觉得世界明媚起来。” 徐禾:“……” 系统:“哦豁,宿主,她要向你表白了。古代的女子都这么坦率的么。” 徐禾脸上微僵,心里怼系统:“你个ai你懂什么?闭嘴!” 系统:“……我可以帮你分析她的情绪,江诗画嘴里夸着你,内心其实毫无波动。” 徐禾:“哦。” 江诗画微微笑,肤白貌美,睫毛软而长:“一见你我就开心起来,令人费解又令人欢喜,也是因为你,从此我再也不敢穿红。” 徐禾心里叹气,这姑娘情话怕是满分吧。但他注定要辜负了,徐禾停下脚步,开口:“江小姐,我……” 江诗画拿花指他,眉眼尽是女儿娇俏,笑道:“我知道,我不妄求的。” 徐禾顿了顿,如实说:“是我娘叫我来的。”却不是我的意愿。 江诗画提着裙跨过池边缘的木桩,青裙剪裁春风,她上岸后,转过身来,清丽如风如莲如雨后山峦。 这一个转身,让徐禾一愣。 系统说:“??!!”它忍着震惊,对徐禾说:“宿主,你最好不要对这个世界的人心动,或者产生情感。” 徐禾慢吞吞在心里回:“我也是个男人,看到漂亮的有气质的女生,欣赏一下不可以?” 系统:“……总之,不可以。” 徐禾嗤笑一声,他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 巧的是,江诗画很相信。 但是她不能。 江诗画说:“有你陪我走这一路,我很开心,也不枉费我这些日子频频在长公主面前表现卖乖了。” 徐禾不知说什么。 江诗画道:“琴棋书画诗酒花外,你是唯一让我感兴趣的人,但是这种兴趣和欢喜,并不足以让我嫁给你,当然,徐公子无意娶我。” 江诗画道:“如果我和你都不能成眷属,那么和别人也无可能。孤独终老,伴诗伴花,”她笑起来,眼中释然:“这么说,小时候飞回我手里的纸鸢没错,那个小和尚啊,歪打正着了。” 徐禾:“……???!!!” 他极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震惊表情。 “一个小和尚说能算出我的如意郎君,要我放飞风筝,在院子里,砸到谁,谁就是良人。” “只是那日风向不好,风筝回到了我自己手上。” 徐禾克制住震惊和抽搐的脸,装出惊讶和怜惜的神情:“……嗯。” 江诗画笑起来:“我小时候大哭大闹过,觉得余生一人未免太寂寞。爹爹安慰我,说那和尚一派胡言,他已经派人去揍那小混蛋,要他收回话了,我才破涕为笑。可我长大,发现余生一人,也自在清净,好过后宅的纷纷扰扰,勾心斗角。” “也许,那飞回我手上的风筝,真的就是宿命。” 徐禾:“……” 混沌铺那个小和尚,挨得几顿打,丝毫不冤。 徐禾把江诗画的事说给不知听了。 占星殿内,风光霁月的下任国师,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徐禾道:“风筝砸到谁谁就是良人,你用脚趾想出的方法?” 第89章 凶吉 不知有些尴尬, 故作淡定道:“风筝是她的缘, 你懂什么?” 徐禾说:“厉害, 你什么都能扯到玄之又玄的事上, 叫人无法反驳。” 不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毕竟当初他就因为这事,在徐禾的面前被人追着打,手里的馄饨都还没吃完。 不知正了神色, 问:“你来占星殿就为这事?” 徐禾肯定不是为这事了。 徐禾说:“我过些时日, 可能会去燕北一回。” 不知愣:“去燕北干什么?” 徐禾从容道:“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凶多吉少, 你帮我算一卦。” 不知抬眸看他一眼,又垂下,道:“若是算出凶, 你就不去了?” “怎么可能, ”徐禾对燕地之行,势在必得, 他皱起眉又放下:“要是凶, 我回不来。你就帮我骗骗我娘吧, 把话说好一点。” 不知笑容消逝,语气冷漠:“说什么?” 徐禾愣了会儿,道:“说是我命里有此劫,怎么躲都躲不过, 走后反而是解脱。” 不知唇角笑意懒洋洋, 眼里冰冷, 说:“只是你的解脱。” 徐禾沉默。 不知:“你还要我占卜做什么?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徐禾觉得他说的也对:“有答案,还不确定。” 他察觉不知生气了。 相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他生气。 系统说:“宿主……你其实没必要太早安排死后的事。” 徐禾回道:“我就算不死在燕地,迟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早晚都要离开,提前安排不好么?” 系统弱弱说:“……您的这位朋友很生气。” 徐禾愣了下说:“我和他幼年相识,打打闹闹那么多年,情意还是在的,知道我去送死,他生气也正常。” 系统欲言又止,想说,你们对对方的感情并不一样。 徐禾对不知说:“可能你不信,我能感觉到我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会离开,只是迟早的事。” 他知道这件事很匪夷所思,不知可能会骂他疯子,但是没有,不知只是在另一边冷静又沉默地看他很久,怜悯众生的眼眸沾了凡间的哀怒。 徐禾和不知相处那么久,见惯他嬉皮笑脸故作高深,这样的表情倒是少见,开口安慰:“你不是佛门中人?佛门中人更应该看淡生死,别担心,我去了另一个世界,还会记得你的。” 系统在他脑海里说:“……您骗人,您回到原来世界,记忆就会被清空,记不住这里的任何人。” 徐禾嫌它聒噪:“闭嘴!” 系统是个实诚的ai,小声反驳:“骗人是不对的。” 徐禾被这个人工小智障气笑了:“如果不是你们,我用得着做这些?” 系统没话说了。 不知的目光通透疏远,落在徐禾的脸上,良久,轻笑了一下。 他突兀的笑,让徐禾暗舒口气,以为不知被说服了,继续道:“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我娘了。她从小到大万千宠爱,我却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定会非常难过。她信宿命因果,倒时请你帮我多安慰一下,谢谢。” 不知声音很轻,说:“凭什么?” 徐禾这才记起这抠门的和尚无利不起早,顿了顿,挑眉:“你要多少钱?” 名声地位不知都有了,徐禾能给的,也就金钱了。 不知没说话,垂眸看着指间把玩的舍利子,唇角笑意轻讽。 系统抖了抖身上的光,瑟瑟道:“宿主,你的朋友并不缺钱。你说的话,让他非常生气。” 徐禾:“废话,我当然知道。” 不知再如何也是空门中人,他还能给他送女人不成? 系统说:“……您的朋友心情很乱很复杂,他在压抑,而且压抑得很深很苦。” 徐禾疑惑:“他还有什么压抑的?压抑着坑人的本性么?” 系统也苦恼,“……我不清楚,这种情感很危险暴躁……而且,他压抑的情感是对你的。” 徐禾:“……” 僵了。 卧槽,不知别不是想掐死他吧,毕竟他一天到晚上门跟讨债似的。 不知闭了下眼,克制所有犹如山洪崩泄的欲望。炙热的红莲绽放掌心,念诸法佛偈,得般若禅心,明镜无尘。 小时候见徐禾的第一眼,他只觉得,这小孩穿着打扮那么富贵,是个可以坑的冤大头。 没想到,兜兜转转,坑的是自己。 大昭寺的误打误撞的相识,从此红尘苦难明明灭灭、起起伏伏,不得终结。 不知恢复神情,从袖子里拿出来个小铜板,圆形方孔。 摊开手心,道:“先别说这些,你不是叫我卜一卦吗?就用它吧,正为吉,反为凶。” 徐禾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不知已经动作很干脆很快地将铜板往上抛,然后左手翻盖,将它压在玉桌上。 轻微的声响。 不知问:“猜猜是什么?” 徐禾:“……抛铜板不是神棍用来忽悠人的么?你们圣僧也兴这套。” 不知说:“你管我。” 徐禾:“……我猜反。” 他是要去杀燕王,能平平安安回来个鬼。 不知翻开,铜板正面朝上,正正方方的字,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 徐禾一愣:“吉?” 不知把铜板收起,笑起来:“你看你说那么多干什么,杞人忧天了吧。燕地一行,一切都会顺利的。” 徐禾不信,但是被不知那么一堵,他也不好意思安排后事了,笑了一下:“好吧,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不知喊了一声:“徐禾。” 徐禾没事了,就打算离开,起身被叫名字,稍愣转过头,“嗯?” 不知向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说:“一千两。” 徐禾微愣。 不知微笑,疏朗如月色清明:“按寻常人,我一言便是千金。但是我佛门讲究因果,你对我,混沌铺知交是恩,大昭寺相救是恩。取名之恩,教诲之恩,我如今的一切名利,一半归功于你。所以,我给你打个折扣。” “凶吉天测,我也看不清算不准。你说的我都先应了吧,长公主我会留心的。至于你说要给我多少——就算一千两吧。” 相识七年,恩怨因果,一千两。 不知看着徐禾。 幼年迎春花旁笑得灿烂的小花神,如今静静望来的一眼,摄人心魂。 这一回不止掌心红莲滚烫。 他的血液都在翻涌。 心如明镜明镜裂。 ……其实也不只是你的解脱。 徐禾怔怔的,心情很复杂,恍惚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说:“好。” * 从占星殿走出的路上,系统还在叽叽喳喳,它心里畏惧徐禾不敢和他多交流,但又很怕寂寞,于是尽说些无关紧要的。 像是个小话唠。 “……那个铜板两面都是正的啊,他为什么要骗你,还说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呢。” 徐禾道:“这是他的祝福吧,他希望我回来。” 系统又很费解:“那他最后那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徐禾犹豫很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我是觉得……不知和我的牵扯过于深了。小时候以为他是个神棍所以不甚在意,但慢慢的,我觉得他或许是有真本事。握莲而生,天生佛心,他在红尘外,七情六欲本就不该存在。” “哪怕是朋友,也不必要。我要是死了,解脱的可能不只是我,还有他,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若是就因为小时候被我忽悠,栽在我头上,也太冤了。” 徐禾说到这,若有所思:“可能他说那话,为的就是和我算尽前尘吧。你说……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什么?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燕地。他是不是料到我不会回来了?” 系统想了想这个世界的设定,选择沉默,闭上嘴。 徐禾问系统:“真的有能看破命运的人么?” 系统沉默好久,说:“应该是有的。” 徐禾嗤笑:“你们ai也迷信这些?” 系统严肃地说:“宿主,这不是迷信,世界有无限可能。” 它还想多说一点,又怕徐禾追问,干脆闭嘴。 徐禾出占星殿,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 小和尚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笑容都没有阴霾。当初从狗洞里爬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能让他在几日后翻阅诗书时,看到日色冷青松就想到他。对应不出场景,却能对应出人。 而下山那一回,他也看到了。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装模作样的白衣和尚,拿着魔方,跟他说:“贫僧法号不知。” 徐禾琢磨了下当初那种气吐血的感觉,乐得不行:“如果不是我娘在,我那个时候绝对要打他一顿的。” 系统:“……” 它在徐禾脑海里,也能读取一些记忆,默默说:“宿主,其实……” 徐禾:“其实什么?” 其实您的朋友说最后那段话的时候,非常难过。其实他对你的情感,比你所认为的要复杂很多。但是他是个合格的ai,这种事情,说出来,只会给宿主带来烦恼。于是选择沉默。 徐禾没理它的欲言又止,想到什么又笑:“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我在原来世界一定很厉害,不然我不会那么渴望回去。毕竟在这里,我朋友很多,家庭幸福,不缺名也不缺财。” 系统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 空空寂寂占星殿。 不知摊开左手,轻声说:“我断得干净吗?” “情爱欲望,贪嗔痴怨,你不是一直在阻止我么?” 他的右手扶上左手掌心的纹路。 莲花瓣瓣缠生,血液涌在莲心,红的仿佛要隔着皮肤涌出。 他打碎了一个瓶子。弯身,拿起一块薄薄的碎片。唇角勾起,是幼时那种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笑。 右手拿着碎片,干脆而果断划破掌心的皮肤。 斯拉。 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将莲花真的染红。 雪衣曳地,气质圣洁,他是天生佛子。 如今一直看不清的,自己的宿命,也慢慢堪破。 不知低头,看着满手的血,那莲花的纹路居然是扎根血肉的,现在,还轮廓清晰。血映在他的眉眼,疏远里沾了几分煞气和冰冷。 他轻喃:“另一个世界的人,注定会离开,留不住……这就是你的宿命?” 极低地笑一声。 不知伸出舌头,将掌心的血舔起,暧昧又嗜血,那血在舌尖都是热的。 ——阻止他入红尘。 ——阻止他动情欲。 让他看所爱之人义无反顾去送死,无能为力。 不知面无表情,一笑,眼泪落在掌心,混着鲜血涌入莲花。 剧烈的悲恸过后,他抬头望,望占星殿的中央,苍穹高远,被撕扯的灵魂慢慢归位。 ……不入红尘不动情。 “满意了么?” 我的佛。 第90章 拯救 要前往燕地, 除却长公主那关, 关键的还是薛成钰。锦州之行, 当初他都不是很赞同, 何况更危险的燕北。 苦恼之时,系统给他出意见:“宿主,你可以说是去看望步惊鸿,你的母亲会理解的。” 徐禾笑了:“我娘会理解, 但我不理解。” 他随手扶了一路的花, 露水凝在指尖, 微凉, “你能读取我的记忆,也知道我是怎么逼他走的吧。我说出那些话后,就没打算再见他。” “看望什么, 去叙旧吗?——虽然我拒绝了你的喜欢, 骂了你狗杂种逼你离开,但是我们还可以做好兄弟好朋友, 这种?” 徐禾自己先笑起来:“别吧, 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系统小声说:“可你要平燕乱, 步惊鸿你不得不见啊。” 徐禾抬头望了眼天,轻声道:“再说吧。” 系统说:“宿主,你不开心啊。” 徐禾淡淡应了声,将军府的一草一木都映入眼中, 他记忆不是很好, 但很多久远的幼年岁月却还能回想。懵懂无知, 真如稚子。让人啼笑皆非。 “到底还是有一些舍不得的吧。”徐禾坐下,把手放在桌上,漂亮修长的手转动自制的笔,道:“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系统说:“这个是不确定的,看您任务完成的进度。但是我劝您,等几个月再去燕北吧,现在太早了。” 徐禾一想,也点头。 步惊鸿刚回去,燕地必定风起云涌。现在去不适合。 “几个月?” “……四、四个月吧。” 徐禾嗯了声,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个七。 七月份。 庭院的风轻缓。 徐禾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没问的话,少年的眼眸沉静若有所思:“系统,我进这个世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 系统很为难。 徐禾道:“不用很详细,给我个底吧。我一直在想,记忆被封存,那我也算土生土长在长乐,为什么那么多年,我还是无法融入这个世界。” 系统沉默了很久,给出答案:“拯救。” 徐禾一愣:“什么?” 系统说:“您的使命一直就是拯救。至于拯救谁、拯救什么,抱歉,宿主,我不能说。” 徐禾停了会儿,拿起笔,撑着下巴,“原来如此。你不说,我也可以自己猜。穿女装,去锦州,杀苏双戌,平燕乱,任务出的完全没有规律。甚至身为拯救者,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拯救别人的事。” “你给我出的任务都与拯救无关,只是,蝴蝶轻微扇动一下翅膀,就能带来一场龙卷风。”徐禾慢慢笑了:“系统,这个世界是不是对你们的有很多限制。” 系统有点怕了,不想和徐禾再说下去。 徐禾继续说:“世界对你们的限制,导致拯救的过程都不能太直接,需要从很细微的方向改动因果,才能达到目的。所以,我关心的倒不是拯救谁?我比较好奇,你们到底是什么,这个世界又到底是什么?” 系统:“……别问了。” 徐禾大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心情还不错。 他对自己不想深入了解的事,心会放的很宽,但如果真的想要研究,精神和心思就会高度集中,他本来是想把他怀疑的拯救对象,一个一个写在纸上,然后排除的。但怕吓到存在脑海里的人工小智障,还是作罢。 徐禾笃定地微笑:“我出了这个世界就会知道,是不是?” 系统要被他吓哭了,声音都有点颤抖:“……宿主,你先把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吧。” 徐禾恶趣味地逗了系统一番,心里反而得到了满足,心情也变愉悦。 他去江府,一回来就被长公主问东问西,问他在江府都做了些什么,又问他对江诗画的感觉如何。 徐禾说了一通,大概意思就是:江诗画对我没兴趣,我也不想娶她,这段姻缘是结不成的,娘你死心吧。 长公主面露失落。 昭敏却道:“听你乱说,她对你兴趣可大了,提起你,那小丫头眼睛都放光。江诗画我见着也挺喜欢的,要样貌有样貌,要才情有才情,她你都不满意,你要娶谁?” 徐禾心道谁都不娶,面上却笑嘻嘻:“京城四美,有四个人平分秋色,当初你和三表姐双姝可是二人冠绝京城呢,何况还有娘,娘年轻就是鼎鼎有名的第一美人。见惯了你们,美色于我都是浮云了。” 一夸夸俩,昭敏很受用,长公主却是被他气得无语:“你还跟我嬉皮笑脸油嘴滑舌!” 徐禾觉得他娘是想抱孙想疯了,他哥的事成了就来催他,这将军府是待不下去了,忙道:“工部最近事务繁忙,我就不回来了,别想我。”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训他,他就已经先溜回房里收拾东西了。徐禾的衣服都很简单,他从小就不喜欢有人侍候在身边,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来,清理了一些小玩具后,坐在床边,昭敏忽然推门而入。 “真的要走?” 昭敏挑眉,有些惊讶。 徐禾说:“嗯,长乐近几年水灾频出,治水是件大事,迫在眉睫。前些日子宣州才传来消息,大坝将倾、洪水泛滥,我可能会去宣州一趟。” 他说宣州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昭敏的神情。却见她只是眉一挑,没有多余情感,嘱咐道:“宣州之行,切记小心。” 看来是真的放下了。 徐禾不以为意,笑:“宣州还能比锦州穷困不成?” 他本来是没打算去的,但是系统给了他四个月的时间,他待在京城难免触景伤情,还不如出去走走。 临行前,他去远在城郊外的摘星院,拜访了天璇老头。 暴躁的老头现在还是很暴躁,他指出老头设计的侯风仪的不足,和老头争论半天,才让老头信服。天璇嘀嘀咕咕,却已经埋头苦干起来。 徐禾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好玩,他也挺佩服天璇的。等了很久,等到天璇抬起头来一脸烦躁赶客,“你怎么还赖着不走。” 徐禾翻个白眼:“要走了,走之前想来看你一眼而已。” 天璇啐了声:“说的老气横秋,跟什么似的。” 徐禾想可不是吗。他坐在椅子上,拿着一个小模型玩,天璇看得整个人头发竖起,“你给我放下!!”徐禾嘟囔一声小气把东西放下。 天璇气急败坏:“当初薛成钰带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小子手不安分,长这么大居然还是没变!” 徐禾说:“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手不安分啊。你倒是说说,我弄坏过你哪样东西。” 天璇:“……吵不过你。” 徐禾哈哈哈笑起来。 天璇苍老的手把笔放下,他抬眼看徐禾,浑浊的眼里是岁月积淀的通透,缓声说:“你要走多久?” 徐禾敛了笑意:“很久,要是以后见不到我,别太想念。” 天璇从徐禾的表情就知道,他的话不是假的,他一辈子钻研发明,心思纯粹,感觉却敏锐。天璇不由叹了声,他道:“我在你小时候,就想收你为徒来着。但你小子明显志不在此,也算是可惜了这份天赋。” 徐禾哑然失笑:“哪有什么天赋。” 天璇道:“薛成钰带你来前,我就知道你。因为他跟我提及过,他说你很聪明。” 徐禾微愣:“薛成钰这么跟你说的?” 天璇颔首,慢慢说:“薛家那小子,从小就被神童之名,一直都是听人夸他聪明,头一遭听他夸别人,我倒是惊了。他小时候就那样清清冷冷拒人千里的,高傲写在骨子里,能被他夸赞,实属不易。” 徐禾啧一声,欣喜得意之余,又好奇:“薛成钰怎么和你认识的。” 天璇说到这,闷声道:“我小时候想收他为徒来着,他婉拒了。被一群人笑了半天。” 徐禾很不厚道也笑出声来。天璇老头真是可怜,平生看上的两个徒弟,每一个能纳入门下,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你想收薛成钰为徒,怕是皇上都不让啊,人家堂堂长乐珠玉,注定文官之首,万人之上,是跟着你混工部的么。” 天璇恼羞成怒,暴躁道:“闭嘴!” 徐禾揩去眼泪,道:“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夸我的我想听听。” 呵,上回在皇宫还被他明着暗着拿旧事嘲笑了一番呢。 天璇哪会让他得逞,冷着脸:“有什么好说的,他带你来摘星院第一天,你不就被我赶了出去?” 徐禾笑容僵硬了,翻白眼:“可你后面不还是求着我进工部。” 天璇:“呸!” 徐禾秉着尊老爱幼的传统,没戳穿他,耐心道:“薛成钰真的没再说什么?” 天璇没好气:“你自己问他去。” 徐禾说:“那我怎么好意思啊!问他有没有在外人面前夸过我?虽然我的确是聪明,可也不能那么直白啊,怪不好意思的。” 天璇有意挫他锐气:“被人夸你一次你就真蹬鼻子上眼了。看看人家,他从小被夸到大,人也没见你那么狂。” 徐禾指着自己鼻子:“可夸我的人,就是你嘴里被从小夸到大的人啊,你信不信,我能让薛成钰亲口承认不如我?” 天璇气急,看徐禾这有恃无恐的样子想打他一顿。 “你走!” 徐禾放下手,笑得不行:“开玩笑的了,我在薛哥面前,可不敢这么说。” 天璇冷笑一声,不想再去操心他们这对年轻人的事。薛成钰找到他时,几乎是亲手为徐禾的未来开了一条路。从没见他对谁那么用心。 薛家那个小子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心思。绝对控制之下的温柔,眉目清冷之下的柔情,根本就不是对好友的情绪——也就徐禾这个傻小子,丝毫没察觉了。 “你去说吧!薛成钰铁定如你的意!” 徐禾道:“哈哈。” 天璇真是气得牙痒痒。他的心思和世俗有些不同,对男人之间分桃断袖没什么意见,气就气为什么要是这两人搞一起,这不是断了后代吗! 徐禾笑够了,揉了揉眉心,道:“老头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好好保重。” 天璇气慢慢消了,毕竟也是看着徐禾长大,老了对别离都看淡,微有苦涩叹息和遗憾,第一次见面就摆弄他的地动仪,这么皮的小孩他再怎么也忘不了。 ……也这么聪明。 天璇意味深长看徐禾一眼:“我老了,指不定咱俩谁先见不到谁。这话,你对薛成钰说去吧。” 第91章 宣州 簪花 这话他当然不敢当着薛成钰的面说。 徐禾去宣州本就是临时起意、想避避风头, 离开京城, 调节一下心情。 所以当被告知,此行太子也会随工部一同前往查看治水时, 人愣了一下。 又被告知薛成钰也在时,整个人都焉了。 好的吧, 认真治水,认真修坝, 别想着玩了。 他是前一批人去的宣州,到达之后,由知州亲自接待。从马车上走下,季行之位列众人之前。徐禾与他简单谈了几句,便不再说话。他和季行之没什么纠葛, 但出了昭敏的事,虽然理智上知道和他没关系,但感情上还是过不去、喜欢不起来。 徐禾没和他交流,季行之自然也没自讨没趣。 住在知州府, 徐禾有一日出门时,被听到挂在回廊上的鹦鹉吸引了注意。 只听它不断振翅高呼, “郡主吉祥,郡主安康,郡主万寿无疆。” 徐禾停下脚步, 指着它笑:“这都谁教出来的啊。” 管家陪着笑:“这还是前年的事了。昭敏郡主前来宣州拜佛, 就住在知州府, 看这鹦鹉讨喜, 每天有空就逗它说话。这鸟蠢笨了好些年,只学会了这一句。” 徐禾估摸着也像是他姐会做出的事,来了兴趣,伸出手去撩了撩那鹦鹉的毛:“那我也教你说几句——就说,徐大人聪慧无比,帅气非凡,上天入地天下第一哈哈哈。” 鹦鹉漆黑的眼珠子翻了下,别过头,没理他。 管家心道这俩姐弟怎么都不要脸的如出一辙,擦着汗道:“大人别气,这蠢鹦鹉不会识人脸色,笨得很。” 徐禾一笑,摸着下巴:“没事,我姐能,我在宣州这些日子,也能叫它心甘情愿开口的。” 管家只能陪笑。 徐禾又问:“我姐姐在知州府没少折腾你们吧。” 管家这就一言难尽了,犹豫了会儿,说:“郡主金尊玉贵,饮食住行要求多点是应该的。但郡主在的那些日子,整个府内倒是真的热闹了起来,府内无论丫鬟还是侍卫,都想着法去郡主面前露脸。而且郡主在宣州的那段时期,每出一次门,衣着打扮,都被宣州的女子们争相效仿。老奴还观察到,季大人对郡主其实是很欢迎的,郡主在的日子,大人笑得都比以往多。” 徐禾倒是愣住了,即便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还是想问一句:“你们季大人,对我姐到底是什么心思?” 管家对季行之也是忠心,怕惹了徐禾,斟酌很久才缓声道:“季大人自小就决定一生不娶妻,对郡主生不出男女之情的。应该,就是欣赏吧。” 徐禾一笑,想也知道。 系统在他脑海说:“男女之情到底是什么情,欣赏就不算是男女之情的一种么?” 徐禾跟管家道过谢后,一个人先往前厅,边走边跟系统说:“不一样吧,欣赏就是欣赏,男女之情更复杂一点。”他对妹子不感兴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代入自己:“愿意接受一个人进入你的世界,安排你的生活,过一辈子。大概就是男女之情了。” 系统说:“哦。” 徐禾到前厅比较早。 等了不一会儿,人才陆续赶到,一同前往河口。 徐禾不动声色接受宣州官员暗中的打量,他小时候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长大了也只是不常出现在世人视线里而已。 徐禾说:“他们在我背后都悄悄说什么呢?我觉得应该是夸我帅的,或者夸我年纪轻轻就那么厉害。” 系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宿主,他们在讨论你和薛成钰的事。” 徐禾笑容僵在脸上:“……???” 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好讨论的 系统把话转达:“他们说,薛成钰本来是不想来的,工部上报出行名单后,突然改变主意。想来,是为你而来。” 徐禾:“……什么鬼。” 实地勘察的第一天,大家也没做什么。徐禾自始至终就在旁边负手视下,表情懒洋洋,但是他生得好看,立山顶静默不言,任江水汤汤山丘下,也到有几分神秘感。散后,一群官员想拉着徐禾去酒馆,徐禾思索了会儿,还是不了。 他也没下山,自己看了好久的一会儿江河。坐在草地上,心里盘算着从哪处引流,手里折着草环。 一心二用还能和系统说话。 系统被他吓了两次,现在已经闭口不提现代的事了,搞得徐禾问了也白问。 徐禾只道:“你刚刚不是问我男女之情吗?我看你情绪挺丰富的,又会卖萌又能认怂偶尔还跟我抬抬杠,那么你的程序里有男女之情这块吗,你会对另一个ai产生喜欢的情感吗?” 系统不想理他,绿光闪了闪,隐隐有些恼羞成怒的红:“没有!” 徐禾一折二折三折手里的草,因为没人,他也干脆说出声,笑道:“别害羞啊。喜欢就喜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系统说:“哼。” 徐禾来了兴趣,一秒化身感情大师:“你这语气怎么回事,真的有啊?厉害了,我都还没喜欢的人,你个ai居然有了。是一见钟情吧,第一眼就看出代码天生一对,01无限配合,然后命中注定一拍即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系统:“……” 徐禾继续打趣:“可能你们一见钟情的概率要高很多,毕竟一眼能看穿生命最本质的组成。” 系统怒指:“……你这逻辑根本不对!你找女朋友难道先看她体内的元素含量和你是否一致吗,是不是还要算一下水占身体的比例?!男女身体结构不同,你要找最本质组成相同的,不如找男人!” 徐禾乐得不行,哈哈哈笑起来,他的草折了太多次,最后成了一个指环。往上一抛,又回到自己手上:“不了,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也不找男人。不过好像我对女人也不感兴趣,大概凑合着自己过一生吧。” 嗯?徐禾突然感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到自己脸上,天灰沉沉的。他想,下雨了? 徐禾起身,看雨有下大之势,打算拍屁股先走,转身却头顶先覆上一纸玄鹤伞,隔开风雨。 他惊讶抬头,薛成钰不知何时来的,估计是来寻他,猜到会下雨便随身带了把伞。 徐禾一愣,笑:“哈,借我躲躲雨,什么时候来的?” 薛成钰修长的手握着伞,垂眸静静看他一眼,只道:“刚来。” 徐禾道:“那你来的真及时。” 薛成钰轻轻一笑:“是挺及时,你刚在跟谁说话?” 徐禾内心疯狂呼唤系统:“他都听到了什么!!” 系统弱弱说:“……就听到了你最后一句吧。” 薛成钰道:“你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倒是挺相信的。” 第92章 一念间 徐禾怔怔抬头, 不是很信。 “你信一见钟情?”哪门子的一见钟情哦,他都没见薛成钰身边有什么女人。不对,徐禾忽然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身影, 当初他去丞相府,薛成钰身后静立的青衣侍女。 那一日他也问了身份, 而薛成钰避之不谈。 这么一想还挺像回事的。 “那个青色衣服的女人就是你一见钟情的对象?” 徐禾说着, 回忆了一下那人的长相,五官比寻常女子深邃一些, 容貌清秀, 身材挺拔, 除此之外找不出特别的地方。但能被薛成钰一见钟情, 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斟酌一会儿, 徐禾道:“她性格应该很好。” 薛成钰顺着徐禾的话, 也知道了说的是谁,笑一下道:“不是她。” 徐禾:“那就奇了怪了, 我没看到你身边还有其他的女人。” 薛成钰很自然地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语气冷淡:“为什么一定要是女人呢?” 徐禾:“???” 徐禾一脸惊悚:“卧槽!” 他太过震惊, 一时间脏话就冒出了口, 薛成钰皱起眉来, 开口想要训他。但沿山而下雨湿了泥土, 徐禾没留心, 踩滑了, 人往前栽,他手忙脚乱抓住了薛成钰的衣服。 薛成钰这回训都懒得说训了,伸手揽过他的腰,为他稳定住身形。 一纸伞隔开青雨。 外面细细簌簌。 天地间安静,响起的只有薛成钰无奈的声音:“你说话归说话,记得看路。” 徐禾站在薛成钰的怀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把嘴里的“吓死老子了”硬生生憋回去,抬头,眼里全是难以置信:“薛哥?你喜欢上了一个男的?” 薛成钰觉得他的表情很可爱,甚至有些恶劣的想,如果知道自己喜欢的就是他,徐禾会露出什么表情。 但这种想法消散很快。 因为他很冷静也很清楚地明白,这层感情被戳破,但最先疯的一定是他自己。 薛成钰垂眸,说:“不可以么?” 徐禾这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薛成钰的神情不像是说谎。 感情上,他觉得他该劝劝薛成钰这样不好,喜欢上一个男人会给他带来很多坏处。 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薛成钰自己的事,感情本来就不该掺杂对错和利益。 烦躁地挠挠头之后,徐禾安静地放下手,认真问:“那个人喜欢你吗?” 薛成钰说:“没问过。” 徐禾真是想破脑袋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操心薛成钰的感□□。 如果薛成钰喜欢的是一个女人该多好,偏偏他喜欢一个男人,如果那人是直男,任凭薛成钰再优秀再深情都没用。 不知道为什么,徐禾总觉得这事很玄很虚,薛成钰的这段感情十有八九要无疾而终。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肚子安慰薛成钰的话,最后被系统制止了。 系统:“宿主,我劝你别说。” 徐禾懵:“为什么?” 系统:“你信我就是了,你那些话说出来是会被日的。” 徐禾:“日你哦。” 徐禾倒不是信了系统的话,他只是后知后觉,好朋友还处于暗恋阶段自己就把他当失恋安慰,有点不厚道。 万一薛成钰喜欢的那个人不是直男呢? 那自己不是棒打鸳鸯? 把话噎回去,接下来徐禾低头,看着路出神,心里盘算,那个人会是谁。 离薛成钰最近的就是自己,但肯定不是啊,朝夕相处愣是没找到暧昧的点。 而且喜欢一个人难道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吗,那怎么离得那么近那么多年他都没发现。 徐禾下意识排除自己,压根就没想到,可能是薛成钰的克制和他的迟钝。 接着,徐禾想到了翰林院的一干学士,一群文质彬彬的书生,年岁又和薛成钰相仿,长久共事一屋内,产生情愫很有可能。 徐禾真是操碎了心。 薛哥这是搞什么啊,性向一藏就是二十年。 薛丞相会同意吗? 皇帝会同意吗? 对比起徐禾这边胡思乱想,薛成钰却很悠闲,他将伞往徐禾身边偏,斜风细雨打湿长发。 看着徐禾皱起的眉,容颜在青山白雾里明艳逼人。 他想吻他。 只是情感付诸一笑,克制血液,他道:”还在猜那个人是谁?” 徐禾:“是啊。” 薛成钰道:“其实你认识。” 徐禾说:“我记性不太好,不过能被你喜欢一定有很厉害的地方,对出众的人可能会有点印象,他有什么特征吗?” 薛成钰说:“很蠢。” 徐禾:“哈?” “我对他第一印象就是蠢。” 徐禾扯了扯嘴角:“那你哪门子来的一见钟情。” 薛成钰说:“一见钟情和这并不矛盾。” 徐禾语噎:“行,你继续。” 他就不信薛成钰喜欢的人,除了蠢一无是处。 薛成钰轻笑一下,“很善良,和你挺像的,能惹上一堆事。” 跟我很像?徐禾笑了,“那他很不错。” 薛成钰又缓慢道:“可我觉得没必要,他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花了太多心思,我并不喜欢。” 徐禾想了想,瞬间乐翻,吐槽道:“不是吧薛哥,这种醋你也吃,太小肚鸡肠了吧。” 薛成钰冷淡看他一眼,又继续道:“他很聪明,只是可能他自己都不觉得,就像他很漂亮,本人却察觉不到。” 徐禾想,果然不是他,这下彻彻底底放心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聪明得盖世无双,帅得无懈可击来着,舒口气。 徐禾说:”那这位小兄弟真是个很迟钝的人了。” 薛成钰深深看他一眼,说:“是呀,很迟钝。” 山路泥泞不堪,徐禾走一会儿又觉得,诶不对呀,“你说人蠢,又说人聪明的,这不自相矛盾吗。” 薛成钰回答:“两个方面上的。” 徐禾:“哦。” 系统听着两个人的对话,非常之无语:“宿主” 徐禾正在回想自己见过的人,一一对号,回他:“你又怎么了。” 系统觉得它需要一段代码让自己暂时失语,不然真的,好想告诉他真相。理智告诉它不可以,要克制,于是它弱弱说:“没什么,你继续聊,开心就好。” 徐禾说:“我开心个屁啊,我兄弟爱上了个男的,我还得找出那个人帮忙探探口风呢。” 系统心里又急又苦又蛋疼,但它不能说,它选择自闭:“好吧,你开心就好。” 徐禾惊了,什么疾病,都说开心个屁了!系统这是听不懂人话了。 最后,徐禾还是没发现是谁,于是问薛成钰:“你说他好看,具体什么样。” 已经到了山底下,雨也变小。 薛成钰收伞,动作风雅。空山新雨后,面对徐禾的提问,他似是出神了会儿,很快转过头,笑了一下,眼睛里疏离冷淡之意散了,含温柔。他本就气质出众,容颜清俊,这样的一眼看的徐禾都微愣。似春风吹开冻土,情感却在破土的一刻戛然而止。 薛成钰说:“天下无双。” 徐禾:“???” 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薛成钰又缓缓笑道:“遇见他,让我对人之一生,都有了新的认识。” 徐禾惊讶,“比如?” 薛成钰一笑:“没有比如。” 徐禾怔愣,突然感到一丝别扭。薛成钰有喜欢的人,而他居然现在才知道。亲密无间的关系里多了个秘密,多了那个他口中独一无二的人。 只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会没印象呢。 徐禾问系统,系统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几次询问无果后,他也就淡了心思。 在宣州的这些日子,说忙也忙,说闲也闲。除了第一次勘察地形、水位外,他再也没去过河边。治水的方法工部其余人都有了方向,他看过,觉得没问题,整个人便松懈下来。 把宣州此行当作旅游。 平日里就逗逗鹦鹉,游游街,看看热闹。 没几日,太子也到了。 太子在宣州只停几日,便要去下一个地方。太子的模样七分像成皇后,三分像惠安帝,性格温厚,平易近人。徐禾幼时没去过几次东宫,并不熟,所以只是恭敬有礼地客套了几下。 而太子到宣州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一件足以成为佳话的事。 反正徐禾是看的啼笑皆非。 适时是宣州的迎春佳节,男男女女锦衣风流,熙熙攘攘在街头。迎春节,宣州素有赠花簪花的习俗,男子向女子示好,赠与花,若是女子有意,将花簪在发上,便是一段佳话了。 太子行过朝献大街时,本来好生生的天气,莫名其妙就刮起了大风,吹乱杨柳也吹乱了楼阁上女子的衣裙,她轻声叫了声,伸手去理鬓发,手中的花却掉了下去。 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太子的发上,纯白的花带着清幽幽的香,太子微愣,把花拿下,转过头就对上懊恼匆忙跑下楼打算捡花的少女的眼。 太子不了解风俗,只当是物归原主,谈笑里把花给了少女。 而他背后的一干宣州官员,全都目瞪口呆。旁边围观好事者,不知他身份,瞎起哄起来。 而少女愣愣的,见太子气宇轩昂年轻英俊,脸上飞上薄红,把花接过然后害羞地转身。 提裙上楼时,步伐却慢了下来,众目睽睽下,把花插入了发中。瞬间又是一群人叫好贺喜。 太子性子好,一头雾水,偏头轻声问什么情况。一位宣州官员擦着汗,颤抖着跟他说明了原因。太子殿下的表情瞬间有些僵,然后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他抬头,对上悄悄躲在帘幕后往下偷窥的少女清润的眼,温柔一笑。 徐禾没忍住,差点笑出声,他躲在薛成钰身后,不让太子发现,把笑憋了回去。 薛成钰:“笑什么。” 徐禾道:“这算不算风降奇缘?哈哈哈哈我想到了不久前,我初回京,明月楼前也被人这么天降奇缘了一把。不过,太子对这姑娘是真有意思,我对那人是真避之不及。” 薛成钰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事实上,避之不及也是正确的。 徐禾眼一瞥,发现刚刚那一阵大风真的吹来了不少花,他脚下就有一朵。很小的,大概是从树梢上落下。黄色,边缘一层白,小巧可爱。徐禾捡起来发现花上还有细细的梗,一时来了兴趣,赠给薛成钰:“我也给你一段风中奇缘。” 薛成钰视线冷淡落在他手上,垂眸道:“你认真的?” 这还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说法。 徐禾只当是玩笑,说:“是呀,入乡随俗——你是不是应该把花簪头上,这样咱们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薛成钰深深看他一眼,由得他胡来,语气平静:“好呀,你为我簪。” 徐禾道:“你这姑娘真是麻烦,赠了你花,还要我亲手为你簪。” 薛成钰笑一下。 他为了配合徐禾,稍微低了下头。 徐禾也是没想到薛成钰真会那么配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都到这份上,他决定把这个玩笑进行下去。 春光融融,薛成钰的发丝清寒,如水一般,顺着东风滑过徐禾指尖。 玉冠流动光泽,他俯身而来的气息,如一捧雪。 那朵小花在发上,根本不易看清。 他收回手,却被薛成钰握住手腕。 徐禾疑惑抬头, 却听薛成钰云淡风轻道:“你这是中意我了?” 徐禾愣了下,笑起来,没想到薛哥戏也那么多,咳了一声,他满嘴跑火车道:“是呀,中意姑娘久矣。小生虽不才,但也略知一二情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勉勉强强能把四书五经倒背个如流。现官居五品,家中一兄一姐,房屋无数,仆人成群,腰缠万贯。虽不说貌比潘安,但混个长乐第一帅,也不在话下。小生这样的,姑娘嫁吗?” 他说的很小,怕被人听到。 毕竟还要脸。 薛成钰还握着他的手,听了,低头,也很小声凑在他耳边:“嫁。怎能不嫁。倾国之礼也嫁。” 徐禾笑得前俯后仰。 很久,薛成钰轻声说:“毕竟我也中意你。” 这句话被前面地喧哗盖过去。 徐禾没听到。 他们在这玩闹时,太子已经把人家姑娘的身份上上下下都查清了。走前还专门上门拜访,表明了心意。少女愣了半天,才明白眼前之人竟是当朝太子。一个渔家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太子侧妃,未来富贵非凡的贵妃娘娘。 这事一传出,宣州的少女们都目瞪口呆,然后跟打了鸡血似的。 此后迎春节更热闹了。 后面几天,开始暴雨连连。每一晚上都是雨滴打在屋檐上、芭蕉上,很重很沉的声音。这一年的雨,徐禾都不怎么喜欢,从第一场春雨在皇后薨后始。 此后下雨了,天地便在浑浊漆黑里,混沌无光。 这雨来势汹汹。 徐禾想到了他在锦州遇到了第一场暴雨。 他心里不是很踏实,半夜起来,那笔在纸上画了下那一日所见的地形,在河的两岸,是山体,山连山成了谷,山谷沟地还住着人。徐禾搁下笔,隔着雨幕往窗外望。 第二日,暴雨稍歇,他便带上斗笠、披上蓑衣,跟薛成钰要了一队人,去了实地。徐禾留下手下,劝村民搬家,本来打算孤身前往山上,一个眼睛很大的瘦小男孩主动提出陪他。徐禾对此地不熟,就同意了。 山路很难走,男孩光明正大地一直偏头看他,脆生生问:“大人,你是京城人士吗?” 徐禾笑道:“嗯。”他在意沙土,蹲在地上,摸了摸。 男孩也跟着蹲下来,说:“你长得好好看,比我们村里的翠花都好看。你还是个男子,那么京城的姑娘是不是各个都那么好看呢。” 徐禾哭笑不得,拿着戳土的木棍敲了敲他的头:“小小年纪怎么就想这么远。” 男孩表情认真:“我以后要去京城取个媳妇。” 徐禾闻言一笑:“那你加油。” 男孩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走在山上,跟他说着各种好玩的事,捉鸟、捉蛇、捉黄鼠狼,山上一棵奇形怪状的树,或者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洞。 徐禾都漫不经心听着,心思却不在那上面。 他留心了一下。 山坡上没有出现白色水流,或者其他一些较为明显地特征,但土质很松,植被很少,接连几天暴雨不歇,发生泥石流的可能性依旧大,那一日,他还见浑浊的河水里浮动着不少枯枝 ——住在山坡下的人必须搬离。 下了山后,男孩被他的父母接走了。 村民们其实并不信徐禾的话,不觉得住下去会有危险,但徐禾带过来的人都是薛成钰亲自选的,他们的“劝说”,可以说就是通知,不由他们反抗。 现在天色已晚,家家正做着饭呢,村民们哭天喊地地要求明日搬。 徐禾留在了村子里,为了方便明天清早就安排事情。 半夜的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床榻潮湿冷硬,他睡意很浅,一下子就醒了。 推开门迎面而来是大雨的气息和泥土的味道。 门外两个人,是白天那个男孩的父母,他们直接跪在了他面前,大声哭喊:“大人!救救我家虎儿吧!” 雨声太大,徐禾要低头才听得清, 弄半天才明白。 白天那个男孩有东西掉在了山上,他娘觉得不重要不要他去捡,但男孩不情愿,趁爹娘都睡了,大晚上又跑了出去。他跑出门的时候雨还没那么大,现在下暴雨,而男孩迟迟未归,他爹娘急疯了,才想着求到他这里来。 “你们先别担心,进屋坐坐吧,我去找他。” 徐禾本就是和衣而睡,现在披件蓑衣、带上斗笠就出门,雨真的很大,打在身上都生冷的疼。侍卫为他撑伞,徐禾拒绝掉了。 在山前,徐禾抬头,暴雨突大,他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出事。 “留下两个人就够了,其余人回去,逼村民们离开,叫他们什么都不要带。” 蓑衣下少年脸色苍白,表情却冷厉。 “是。” 侍卫领命。 最后留下三个人,徐禾偏头刚想吩咐,却见那人眼熟,一时愣怔而后道:“诶?是你啊。” 侍卫笑了一下:“大人,又见面了。” 徐禾有些不好意思,这人是当初陪他去锦州的侍卫,这一天他都没认出来。 但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没有武功,贸然上去肯定危险,便指着山坡对侍卫道:“你就顺着这条路上去,应该能找到那个男孩。要是行到一半突然山崩,赶紧往山上跑明白吗,不要往山下跑,沿与崩塌石流垂直的方向。” 侍卫道:“是。” 徐禾等了好一会儿,雨越来越大,侍卫还是没回来。 他问系统:“这里发生山体滑坡或者泥石流的可能性是多少。” 系统难过道:“对不起宿主,我算不出。” 徐禾说:“没事。” 大雨滂沱,徐禾思想很冷静,他想到了锦州,想到了那个抱着死婴害他做噩梦的女人。同样漆黑无渡的雨夜,同样泼天的雨。 很久侍卫回来了,说:“属下无能,找了大半山头也没找到那个男孩。” 徐禾说:“没事,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徐禾问系统:“我记得你说的,会保我还有我身边的人的安全,所以我不会死是吗?” 系统想说这也不是宿主你去作死的理由啊,但它明白,一条人命,在它和宿主眼中是不同的价值,于是弱弱道:“是的。” 徐禾唇一勾:“那就好。” 他偏头道:“他应该躲在山洞里,你们就守在这,别让任何人上山,不用担心我。” 侍卫欲言又止,知道徐禾骨子里就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下达的命令不会收回。 下那么大的雨,男孩也不敢轻易下山,侍卫找了一圈山头都没找到,那么只可能是躲在白日里他指的山洞里。 暴雨下的山路非常难走,甚至没有石梯,徐禾扶着一棵棵树,才爬了上去,其间还摔了几次,浑身上下都是泥巴。 他果不其然在半山腰的山洞里找到了男孩,男孩整个人蜷成一团,冷的,同时发了烧,迷迷糊糊觉得有人走进来,自己被人抱起,他抓着徐禾的衣襟:“大人?” 徐禾点头,想打他一顿,却没动手:“这个山洞不安全,上面的土层太薄,出了事你就会被埋在这里。” 男孩烧得神志不清,点头,什么也不说。 徐禾出了山洞,往山上走,行到一半他听到了类似雷鸣的声音,不是来自天上,就在脚下。 第93章 山洞 山石轰泄而下的时候, 天地都在震动。草木摇荡,石沙往下陷。 暴雨打在脸上,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呛人的味道。 怀里的小男孩害怕得抓紧了他的衣襟, 颤声喊:“大人” 他的声音很弱,整个人瑟缩。 徐禾气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就你这样, 还想娶媳妇。” 男孩浑身烫的不正常, 听不清徐禾的声音,眼角泛出泪来, 咬着唇抽噎。 幸而这一次山崩不是特别剧烈, 徐禾往山上跑。跑的时候把男孩护在怀里,问系统:“附近有没有比较结实的山洞, 能容下两个人的。” 他不会死,但怀里这个男孩却不一样, 男孩现在发了烧,身子已经很虚,如果在暴雨中淋一晚,轻则留下病根重则性命不保。 系统终于有用了一回, 说:“有, 离您很近,往右边跑。” 徐禾点头:“好。” 山洞隐藏在疏乱的杂草间, 暴雨哗哗, 大颗大颗打在身上, 又顺着徐禾苍白的脸流下。 整座山坡都在抖动, 地震一般雷鸣的声音轰轰响, 错乱纷繁。 徐禾抱着男孩,几乎是冲进了那个漆黑的山洞。洞里也积了水,脚下的泥,异常滑,刚进去的一刻徐禾差点摔了,他扶着洞壁稳住。 山洞很黑,徐禾道:“系统,你出来。” 系统听话的从徐禾脑海里钻出来,化成实体,一团绿幽幽的光,照亮了山洞的周围。 徐禾把蓑衣铺在地上,又把男孩湿了的衣服脱了,让他躺下。 系统默默地看着,主动发光发热。 徐禾做完一切后,反而沉默下来。 山洞外大雨落得天地大白,苍茫一片。山洞内安安静静,只有男孩睡得不安稳的轻微嚅嗫。 他的眼眸深沉又空远,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系统说:“宿主,你真是个好人。” 徐禾说:“还好。如果你没说会保护我的命,我不会上山的。” 系统顿了下,继续道:“那你也是个好人。”心里又想,怪不得博士会选上你。 徐禾嘴角的笑意却懒洋洋,他闭上眼,往后靠,抵着冰冷的石壁,轻声说:“我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系统僵硬:“怎、怎么了?” 徐禾很疲惫,但还是说:“我应该在哪见过。” 他虽然记忆不是很好,但很清楚觉得,不会是这个世界发生的事。大概是真的要回去了,所以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记忆开始浮现。 徐禾头疼,懒得去想,问道:“雨还会下多久。” 系统暗舒一口气,它现在越来越害怕,还好任务快要完成了。系统道:“雨一晚上都不会停,可能还会越下越大的吧。” 徐禾嗤笑一声。 系统又道:“宿主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徐禾道,“嗯。” 闭上眼,外面打雷一般轰隆隆的声音吵得他心烦,却突然想起小时候。 有一次他也是发了烧,外面刚好在打雷下雨,又困又倦,空气都是潮湿的,隐隐带着雾凇般的冷意。 被一双修长冰冷的手探上额头时,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的是少年薛成钰。 他揉了揉眼睛,把胳膊伸到被子外,半梦半醒问:“几点了?” 还是少年的薛成钰声音也带着少年感,很轻、很温柔,隔着岁月,隔着雨幕,说:“你睡吧,还很早。” 其实已经不早了。 徐禾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些感冒。头脑有些痛的,前些日子瞎操心了一回薛成钰的感□□,现在他脑子里也是薛成钰。 徐禾对那个人还是没有头绪,本来淡了的心思,在生病后反而又升起,甚至成了一种执拗。 徐禾问系统:“你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么?” 系统绿色的光闪了闪,慢吞吞:“知道,但是我不能说。” “我真的认识?” 系统:”认识。” 徐禾笑了一下,声音沙哑却带了份漫不经心:“瞎扯吧,我小时候又不是没去过翰林院,长得好看的聪明的,也就那么几个,没有一个完全符合他嘴里的话。一见钟情这事,他说的云里雾里,我怎么就真信了呢,指不定开玩笑的。” 系统叹气,真是对他时不时的敏感,感到无语,说:“宿主你还是睡吧。” “睡不着。”徐禾手撑着地,望着前方,头痛的有些厉害:“估计就是骗人的,我还当了真,你说这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暗恋对象啊,那我也给自己臆想一个,第一就是要温柔,第二要好看” 系统忍无可忍打断他:“宿主,薛成钰这一生只夸过一个人聪明。” 徐禾笑:“他的傲慢都写在骨子里,肯定了。这我早就知”后面的一个“道”字同他的笑意一同褪去。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徐禾感觉周围的山石都摇晃起来,他先惊站起,而后又坐下,俯身捂住了男孩的耳朵。 地动山摇,天幕将倾,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从上滚下,把暴雨打断。 最后一丝光亮隐去,泥浆砂石甚至涌进洞里,好在洞很深,涌到一半,堵住出口而已。 山崩了。 系统也没料到,后面雨会下那么大,有些自责:“宿主,对不起,让你被困在这里。” 徐禾脸色沉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男孩:“没事,明天会有人来的。” 系统不再说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漆黑的山洞里,细细碎碎石头落下的声音,外面暴雨滑石,吵闹不休。 徐禾的心却在这样子的情况下静下来,他对这种情况不陌生,小时候石桥塌,也是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救援。只是那时有大胖娃拿来解闷,现在这片空间,只有他和系统。 还有他刚刚明白的,近似荒谬的事。 他不久前才拜访了天旋老头 只夸过一个人聪明。 余波稍静。 徐禾想了很久,神情隐在无光的地方,看不清,轻声问:“迎春节那天,薛成钰最后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是什么来着。” 系统说:“您不已经猜出来了。” 徐禾扯了一下唇角,但是笑不出来,干脆就不笑了。 他叹了口气说:“第二个了,系统,你们对这个世界的设定是不是有问题。” 系统很委屈了:“这哪能怪我们啊。” 大概是经历过步惊鸿的那一次告白,之后又以那么惨烈的方式决绝。徐禾除了最开始的荒唐和惊讶外,心情倒不如第一次那般暴躁愤怒。 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在心里问:“薛成钰喜欢的,真的是我?” * 待在山洞里,不知道外面是天明还是天亮。 名唤虎儿的男孩睡了一觉后,烧得更严重了,全身通红,细小的手抓着徐禾的衣袖,哭了起来,喊着娘。 徐禾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手忙脚乱地拍了拍他的头。出声问系统他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系统回道,八个小时。 徐禾皱眉,原来已经八个小时了,昨天他到这来的时候就没吃什么东西,至今滴水未沾,浑身疲惫。 洞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重浑浊。 低头看一眼无声哭泣的男孩,徐禾心想再待下去,这个小男孩怕是活不了了 “我能把这个洞挖开吗?” 系统说:“很抱歉,以您现在的状态,不可以。” 徐禾心里生出几分烦躁来,面无表情:“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把斗笠取下当做挖沙的工具,泥石没有涌进很多,试着挖一挖,可能会挖出条路。说到就做到,徐禾把衣袖挽起,爬上了泥沙顶,他昨天上山就摔了几跤、磕磕绊绊一身的泥巴,现在也不嫌脏。 但他投入工作没多久,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阵黑,大脑昏沉欲炸裂。 系统于心不忍,犹豫很久说:“宿主,您现在也生了病,还是不要冲动,闭上眼吧,我有办法让你在睡眠状态下淡化痛苦。” 徐禾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尽是些鸡肋的技能。” 系统没反驳他,依旧试图劝服他:“您对这个男孩仁至义尽了,能不能活下来是他的命数。” 徐禾笑一下:“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不喜欢干坐着。” 或者说是不喜欢看着人在自己身边,活活等死。 用斗笠铲开了一些泥沙,越到后面,堆积的石头越多。徐禾干脆把斗笠扔了,自己用手指去掰。 指尖被磨破,出了血,伤口又摩擦在粗糙的石面上,刺骨火辣的痛。神智清晰又混沌,冰冷的汗顺着脸颊流下,徐禾倒是没怎么感觉到痛了。他想着,扒开一个小洞也好。 虎儿的气息越来越弱,抽泣的声音都小了下去。潮湿漆黑的洞里,死寂一般沉默。 徐禾双手搬起一块很大的石头,吃力地将它挪到一边,心里祈祷着:“再坚持一会儿。” 他头一回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不过说后悔也迟。手上、身上,露在外面的皮肤,基本都被尖锐的岩石划伤。眼里只有堆积的沙石,和隐约可以期待的外面的光。 搬石头到筋疲力尽,徐禾坐在地上,把额头抵着一块混在泥沙里的大石头,气息很弱问:“按我的速度,我还要挖多久。” 系统说:“……我帮您看看。” 它放开视野,想测探石块流进的深度,却猛然发现从外至内也有人在挖! 系统惊叫道:“宿主!有人——有人来救你们了!” 徐禾也一怔,后知后觉笑起来:“真快呀。”说完这话,他突然觉得胃部一阵剧痛翻滚,脸色煞白。 系统察觉他的不对,欣喜变成担忧:“宿主,您没事吧。” 徐禾擦了擦嘴角:“我没事,他们从外往内挖,我就从内往外吧,这样快一点。” 不知道是系统给他开了外挂,还是生了病,徐禾现在对痛觉挺迟钝,身体有些难受,不过可以忍耐。他终于在挪开一块小石头时,看见了一丝光。就像荒漠里干渴三天的人遇见水,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他没有幽闭恐惧症,但这样的昏暗的环境待久了,人真的会疯。 徐禾把手顺着那个小洞,伸了出去。 隔着石头依稀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铁锹木棍落地,有人惊呼道:“在这里!我找到徐大人了!”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杂七杂八各种议论,还掺杂男女的哭声。 徐禾听得头痛,暗骂都瞎嚷嚷什么,快救他啊!但他张不开口,力气已经差不多耗尽了。 紧接着徐禾又听到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踩过草地,隔着石头堆,有人蹲下身来,冰冷颤抖的手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十指交握的刹那,徐禾恍惚间被传递了无限的力量。徐禾想问,薛成钰?喉咙干涸,说不出话。 山洞外握着他手的人先说话,气息不稳,语调如常冷静:“别害怕,我在这里。” 可是他的手却比他还要抖。 徐禾心里叹息,想说,你也别怕我没事。他心里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感,在病痛交加神智沉沉的时刻,徐禾也琢磨不出滋味。 山洞被人掘开,他重见光明,久处黑暗的眼适应不了强光,他眯了一会儿。这眯眼的功夫,整个人却被拦腰抱起,手臂有力勒着他的腰。那人遮住他的眼,覆盖的掌心冰凉如雪。接着,一个带着血腥色彩,撕咬的、疯狂的吻,落在他嘴上,满是失而复得的颤抖和后怕。 徐禾被吻得窒息,想躲避,但察觉到脸上冰凉的液体后,动作稍缓,心里也泛出了一丝难过。 这是一个背对众人的角度,没人看得见他们在做什么。 官员们只是惊讶,一向风雅矜贵的薛成钰会慌乱成这样,甚至不顾身份用手去挖泥土。半蹲在地上,姿态全无。他们是地方小官,对于这位注定权倾朝野、流芳百世的少年丞相满是敬仰,觉得这样的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如神明。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神明失去理智的一面。 官员们还记得,从听闻消息到赶到此处,薛成钰只用了一个时辰,风急火燎下,英俊的脸上全是煞气冰冷,将马缰交与侍卫,薛成钰往前走,只说了一句话:“把这座山削平了,也给我找到他。” 他回极其冷漠地看了一干村民一眼,双眼冷漠暴戾如修罗,蕴藏着诡谲的黑潮。 薛成钰没有明说,在场的人也是知道的,徐禾死了,整个村或许都得陪葬。这位外表清贵绝伦的丞相,手段可从来不温柔。 吓得瑟瑟发抖的村民们激动地抹泪,万幸,死里逃生了。 徐禾攒了点力气,揪住他的衣襟,往后退了退,道:“先救那个孩子。他在里面。” 薛成钰说:“不救。” 徐禾差点被他气出血——老子辛辛苦苦保护了一天一夜的人你说不救就不救。但对上薛成钰血红的双眼时,心一痛,嘴里的话又收回去。 他换了种方式:“薛哥,他要是死了,我这些难就白遭了。” 薛成钰垂落颊边的发,隐去神情,冷漠说:“他死了,你是不是就会长点记性。” 徐禾身体僵硬。 薛成钰清冷温柔的表象彻底破裂,露出本质的偏执和掌控欲,殷红的眼里全是疯狂,笑了一下,低头在徐禾耳边道:“徐禾,你敢用用命保护谁,我就杀了谁。” 徐禾:“……” 卧槽,什么跟什么啊。他觉得薛成钰疯魔了,想要拿手拍醒他,但忽然整个人就被横空抱起。 横在腰间的手用了很大的力,不容反抗,挣脱不开。众目睽睽之下,徐禾还要脸,羞愤难当,转过头把脸对着薛成钰,不让别人看到。但他还是很急,也很气,低声压抑怒火说:“你他妈发什么疯!救他!” 薛成钰说:“凭什么?” 徐禾气急:“你身为朝廷命官就这样漠视人命?” 薛成钰忽然沉默了会儿,抱着他往山下走。 衣襟带雪带风。 徐禾心好累:“兄弟别闹!人命要紧!” 却忽然听薛成钰开口。 声音静若死水。 他低头,轻声道:“你知道我在听他们说你被埋进泥石流时,想的是什么吗?” 徐禾收声,不是很敢听答案。 薛成钰见他不问,也不说,笑一声,那个吻落下后,什么都水落石出,他懒得再去假装。 他俯身的气息干净美好,像修竹、像青草,徐禾与他的眼眸对上,却觉得陌生又熟悉。 熟悉里面的疏离流光,陌生血丝下的疯狂情意。 “我第一眼见你,临摹的是一首词,因为你笔墨停顿,刚好毁了写下的欢喜二字。” “所以说是一见钟情。” “我说过,遇见你,改变了我很多未来的计划和对世俗的看法。你在计划之内,世俗之中,所以,别想离开。” 徐禾想明白是一回事,听到薛成钰的告白又是另一回事。 他痛苦地呼唤系统:“……我要说什么?” 系统也很痛苦:“顺、顺其自然就好。” 徐禾:“……”顺尼玛啊! * 那个小男孩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徐禾心里也舒了口气。舒口气后,他整个人头痛欲裂,匆匆忙忙以养病的借口,先回京。 第94章 一年 徐禾头疼, 要以什么身份去燕地。他和步惊鸿闹得那么不愉快, 过去给人家添堵么? 然后节骨眼上,薛成钰还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没病也要被吓出病来。 系统跟他说:“宿主, 放松心态,想点好的, 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你确定是很快?我还得亲手杀我二舅。”简直操蛋, 往后一靠,徐禾生无可恋闭上眼:“但我觉得, 见到他,估计我也下不了手。” 系统也不知该说什么, 闪了闪绿光,小声安慰道:“或许有其他的方法。” 徐禾拿手挡住眼, 叹了口气:“但愿。” 回京之后, 徐禾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种烦躁阴郁的气质,借口养病养了今天后, 就被长公主推攘着出门了。 徐星予的婚事让长公主忙起来,所以暂时没空叨唠昭敏,昭敏趁着机会, 干脆就拽着徐禾出门, 想带他参与了一个游湖。 听到这些徐禾就头疼, 还不如陪他哥去兵部逛逛。 徐星予听了弟弟的提议, 洒然一笑:“行啊,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呢。”婚事在即, 徐星予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坐在马上身姿挺拔。 徐禾淡淡道:“只是一只没时间罢了。” 徐星予顿了顿,回头看一脸冷漠的弟弟一眼,揶揄笑道:“看你这不情愿的。爹这回怕是真后继无人了。” 徐禾一愣,随后懂他说什么,笑起来:“话别说那么早啊,指不定又出一个奇才呢。” 徐星予摇摇头:“不会再有了,步惊鸿都快成为军中的传奇,哪那么容易替代。” 徐禾敛了笑意,没再继续说话。 徐星予在兵部掌司武选、甲械。在帮他核对名单时,徐禾偶然瞥到一叠文书下,有张图。他一愣,把图纸拿出了,越看越熟悉,上面是个弓弩的简图,但是纳弓的匣子却另有乾坤。徐禾举起图,认真观察,弓匣被设计成一个暗器,借弹簧张力发射,旁边还有主人凌厉简洁的字迹交代了张力和射程。 “这是什么”徐禾傻了眼。 徐星予抬眼看了下,也惊讶:“这不是你做的图么——你都不知道?” 徐禾手指摩挲着纸的边缘,愣了下,这个的核心原理基本上就是他的那个小盒子,甚至数据都相仿,只是他根本就没印象,也没想过把它用到军事上来。 徐星予看自家弟弟那茫然无所知的样子,笑起来:“你记性怎么变那么差了,不久前工部拿过来的,署名就是你,爹知道后,还来信给我夸了你一番。不过我们都知道你性子淡泊不在意这些虚名,就没多问。” 徐禾尴尬地笑了起来。 觉得纸拿着都有些磨手。 想起那个草木风摇、月明星稀的夜晚。少年的薛成钰容颜清冷,垂眸,一字一句,要求他不要声张。渐渐长大,他也明白了薛成钰当年的用心。处在宫中是非之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捣鼓出那个玩意都是很危险的。 那个看起来不食烟火的少年,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用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默默保护他。甚至,也不单单是保护,薛成钰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包容他,愿意却倾听他、赞同他。从小相识至今,情感也不是一下子能磨灭的。 徐禾问系统:“我要是拒绝他,我们还能继续做兄弟吗?” 系统很诚恳:“抱歉宿主,不过,我劝你不要这样。” 徐禾想了想,也叹气,“算了。” 他当初对步惊鸿能狠下心,除却担忧他的性命之外,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并没有把他的那份情感当作是爱情。他觉得步惊鸿对他更多的是感恩、仰慕,因为在小时候那么艰苦黑暗的环境里,他朝他伸出手,于是那个小傻子就把他当信仰当了真。 犹如对待神明的虔诚,灼热到让他整个人僵硬。 不顾生死、不顾一切。 徐禾想:不值得啊。 步惊鸿是身边没有特别爱他的人,才会孤注一掷地把所有情感寄托在他身上。 于是,徐禾觉得,步惊鸿回燕北,有了很多爱他的喜欢他的人,再过个几年对他的心思就会冷静下来了。 皆大欢喜。 但薛成钰不一样。 完完全全不一样。 徐禾想了想:“算了,这朋友当不成了。” 离开兵部的路上,过一条街,徐禾看到一树石榴花开,艳艳如火。这种红他非常熟悉,毕竟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衣裙发带全是这种颜色,想到这,徐禾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薛成钰不会是看到他穿裙子后,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他的吧。毕竟他自己照镜子都觉得,虽然是娘了点,但真的好看。 操,垃圾女装,垃圾系统。 系统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宿主,你这迁怒得毫无逻辑。薛成钰很早很早就喜欢你了,在任务之前。” 徐禾:“成吧。” 帝都留不得。 他呆不下去了。 徐禾晚上的时候就跟长公主说了自己想要离开京城、四处游学的想法。 长公主点灯的手都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回头:“游学?” 徐禾脸不红心不跳瞎扯,“是呀,京城耽误了我的才华。” 长公主要被他气笑,却没反驳他,只问:“你要去多久?” 徐禾含糊道:“可能就一年半载,也可能很久吧。” 长公主的眸光在烛光里沉沉浮浮,沉默地凝望他。 徐禾也抬头,表情很自然,眼神坚定。 许久,将烛台上的最后一根蜡烛点燃,长公主移开视线,垂下眸,道:“你们三个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倔,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随性,实际上骨子里却是最难劝的,想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我就算不同意,你又会留下来么?” 烛火橘色的冷光落在她秀雅婉丽的容颜,神情有几分落寞。 她胸口堵,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只冷淡道:“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提这件事。” 徐禾抿唇,点头,退了下去。 他问系统:“我娘会同意吗?” 系统说:“长公主的表情,很不情愿” 折了片叶子搓手里,徐禾想了想,说:“她不同意我就偷溜出去,总不可能把我绑起来吧。” 事实上,后来徐禾宁愿长公主把他绑起来,也不希望长公主找薛成钰来劝说。 徐禾在工部,办事的地方是天璇留下来的那个房间。 已经定下了离开的时间,他反而心静下来,有了很多的时间瞎捣鼓他的那艘“泰坦尼克”。 他拆了很多个船的模型,一小块一小块的木片堆了一地,拿起小刀改了一个嵌口后,忽然就找不到尺子。徐禾想着书柜最上方好像剩一个,便搬了梯子过去。 书柜很高,他一手握着稳住梯子,一手在最上层的一个小隔间里翻,摸索半天终于摸索到了。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 徐禾就一手握着梯子,一手拿着尺子低头,和薛成钰的眼眸对上。 宣州行后的第一次见。 徐禾:“擦,他怎么来了!” 系统说:“宿主冷静,你要冷静。” 徐禾怎么冷静得下来。 僵在原地。 薛成钰顺手还将门合上,目光冷淡地扫了一眼,凌乱到无处安脚的地面,又抬头看着梯子上的少年。 徐禾就和他干瞪眼。 很久,薛成钰勾唇一笑说:“下不来了?要我抱你么。” 徐禾:“” 下得来,下得来。 他拿着尺子很小心地下去,就怕一个不稳跌了真成投怀送抱。 做回座位上,徐禾把尺子放桌上,问道:“有事吗?” 薛成钰看他一眼,很直接道:“你再躲我?”??? 徐禾矢口否认:“没有。” 薛成钰往前走了一步:“京城耽误了你的才华?” 徐禾:“”卧槽!娘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了啊!给你儿子一点隐私好不好! 但这个逼装了还是要继续装下去的,徐禾咽下口水,硬着头皮点头:“嗯。” 薛成钰笑了一下。 徐禾往后靠了靠,现在特别怕他笑,以前不觉得,现在薛成钰的气场,压迫得他整个人都不自在,尤其笑的时候。 薛成钰好整以暇地坐到了他旁边,道:“那你要去哪里施展你的才华?” “” 徐禾:“总有地方的。” 天青色的衣袖扶开桌上的木屑,薛成钰侧过头来凝视他,一下子仿佛夺了四方光影,问:“我对你不好吗?” 徐禾被这问题问得头懵:“啊?” 薛成钰移开视线,看着徐禾桌上的图纸,又说:“留在京城,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徐禾:“” 薛成钰道:“你不必躲我,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 徐禾头疼:“这个我知道,我是真的想去游览一番京城外。” 薛成钰挑了下眉:“去多久?” 徐禾顿了顿,说:“一年。”他总觉得他若是说服了薛成钰,那么说服他娘也就不是问题了。 薛成钰敛眸,又是一年。 徐禾干脆继续硬着头皮瞎说:“只是一年,我冷静一下,额,你也冷静一下。” 薛成钰漠然道:“我冷静什么?” 徐禾忙改口:“我冷静,我冷静。” 他这样慌乱装作乖巧的样子,看得薛成钰不由自主笑起来。清冷的气质因为这份笑淡了下去,仿佛咄咄逼人里也掺了分温柔。 徐禾抓紧时机,道:“一年后我会回来的。然后,薛哥,你真的不考虑收回那天说的话吗,你确定那天不是被鬼上身了,那是座荒山,可能有些邪门的东西?”他心里苦求,兄弟,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吧,求你了,我这两天血难受。 而他的兄弟不领情。 薛成钰面无表情,把手里把玩的木块一放,说:“你该庆幸我还没被鬼附身。” 徐禾:“啥?” 薛成钰突然一笑,天青色的衣袖款款扶冷香:“毕竟色迷心窍,我不确定会不会做什么。” 徐禾:“”打扰了。 他在脑海里跟系统崩溃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这一面!” 系统还是只能机械重复:“宿主,淡定,淡定。” 徐禾还是淡定了下来,任务要紧。徐禾费尽口舌,说了很多,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都拿来凑数了。难得的,薛成钰最后居然被说服了,没有拒绝。 端坐光影里,薛成钰的眼眸沉如夜:“一年之后,你回来,就别想再离开了。” 徐禾被他看得心里发寒,点了点头。 薛成钰走后。 他有些庆幸跟系统说:“我还以为要跟他说很久呢。” 系统道:“宿主我觉得你高兴得太早。” 在离京之日,徐禾本来想和顾惜欢见一面的,但是他不知被顾侯爷带去了哪里。送别时,徐禾还见着了柳如意,他站在不远处,和煦微笑,一身书生气。徐禾总觉得他和昭敏之间气氛不对,不过没细究,要是柳如意能把她姐娶回去,他简直要烧香拜佛。 出京城几里,徐禾就知道了,系统说的高兴太早是什么意思。 “宿主,你身后跟着人。” 徐禾扯了扯唇角,捏着马鞭:“帮我想个办法,我得甩开他们。” 第95章 燕地 系统道:“这应该是薛成钰派来的暗中保护你的人, 怕是有点难争夺。” “不甩开难道让他们跟我到燕北?” 系统说:“这样也不好。” 徐禾道:“这样当然不好, 薛成钰要是知道我是去燕地, 绝对会亲自过来把我给揪回去的。” 系统疑惑:“为什么?” 徐禾目视前方, 道:“不为什么, 反正你信我就是了。” 系统也有点懵:“那我们怎么办。” 徐禾扯出一抹冷笑:“看着办吧。” 他出京畿, 风餐露宿几日, 进了北边的一座城池内,街道上人来人往。混入人群里, 徐禾买了个黑色的斗笠遮住脸,这里来往商旅游客,多是奇装异服,他遮住脸,反而不怎么显目。 徐禾穿梭在人群里,扯着黑色的纱, 低声问系统,“他们还在么?” 系统慢吞吞回复:“还在。” “啧,真麻烦。”徐禾干脆站在街角,靠着墙壁不动了, 眼睛透过黑纱看着街上的人, 问系统:“你能看出哪些人是要去燕地的吗?” 一问三不能的系统, 终于在这个时候彰显了点价值,说:“能。” 徐禾:“那快点给我找人。” 系统被嫌弃了一路, 说话也没底气, 弱弱地闪光, “宿主你等等啊。” 徐禾没什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后,系统绿莹莹的光忽然大亮,朝着街对面的一家成衣铺报告声音说:“宿主,那对姐弟,进屋子的那对姐弟,就是燕地的人!” 成衣铺前,从马车上走下一对姐弟,女子着简单的灰色衣袍、素面朝天,头发也用黑色发带高高绾起,若不是系统说姐弟,徐禾还看不出这是名女子。 灰衣女子的弟弟,也就是她旁边的男子,扮相则全不似她这般朴素简单,深紫长袍紫玉高冠,华贵非凡。 紫衣男子正皱眉,神色不满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灰衣女子却温婉地笑笑,细声应着,走进成衣铺内。 徐禾立起身子来,拉低了点帽檐,笑道:“那就他们了。” 系统警惕地:“宿主你要干什么?” 徐禾说:“瞒天过海混出去呗。” 系统:“” 徐禾说:“虽然这方法很操蛋,但是好像也别无办法。他们总不能偷窥去看女子换衣服吧。反正都穿了一年了,再多穿一会儿也没事。” 系统:“” 它知道徐禾要干什么了。 徐禾穿着一袭黑衣,带着黑色斗笠,隔着面纱,店铺的老板娘看不出是男是女。在徐禾一指一件样式简单的浅绿色衣裙时,老板娘笑吟吟递给他,让他入内试穿。 店铺的后面是一列厢房,一间房前有两名侍女守门,里面就是先他一步进来的灰衣女子。 徐禾进了隔壁房间后,飞快地换好了衣服,将束发的冠摘下,披头散发从后窗跳下去,叩响了那灰衣女子的窗。 叩得很急。 “谁?” 屋里面的女子吓了一跳,好在已经换好衣服,皱了皱眉,还是走到窗前把窗打开:“你” 她的话却止住。 在少女抬头的一霎那。 为这人间难得一见的姝色。 浅绿长裙聚汇曼曼霞光,眉眼如诗如画,少女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修长白皙的手在第一刻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无声用口型说:“救我。” 好看像琉璃珠子的眼里有泪将滴欲滴,这样的神情,看得身为女子的她都为之一愣,犹豫片刻,四顾看没人,搬了个小凳子来,又把窗户大开,让徐禾提裙跳了进来 徐禾跳的干脆洒脱,落地的一刻常常地舒了口气。 把窗户关上,已经换上浅蓝长裙的女子转过头来,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徐禾还得继续演,便秘一样憋出点眼泪来,摇摇头。 女子担忧地皱眉,扶着徐禾坐下,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徐禾含泪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女子一愣,明白她不能说话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挽起袖子摊开手掌,轻声说:“你若是不能言,就写在我手上吧。” 徐禾就等她这句话,马上把编好的经历,一五一十写给了女子听。 说她是个富贵人家的庶女,他爹要把她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她不甘心就跑了出来,现在正在被老头家的人追捕。他们守在门外,她一出去就要被抓。 简单狗血,被无数人用过但真的很好用的故事。 女子微微一怔,眉宇间有苦涩之意,叹息一声,轻轻握住她的手:“你别哭了,我会帮你的。” 徐禾心里乐开花,表情还是苦大仇深地扯出一抹笑意。 蓝衣女子把她带到妆镜前,用花汁胭脂给她添上了一块覆盖近半张脸的胎记,垂眸,若有所思道:“天底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十件有几件是良缘呢?” 徐禾根本就没留心她在说什么,只在脑海里跟系统对话。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诶,我还以为要费很多口舌呢,没想到这姑娘那么容易轻信人,是个好人。不过她就不怀疑一下吗?” 系统想了很久,说:“可能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徐禾:“???” 系统无力:“就字面上的意思。” 徐禾笑:“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了。” 她身上的绿色衣裙本就简单,扮成了蓝衣女子的侍女毫无违和感。脸上的胎记遮住了大半容颜,出门的时候坦然大方,外人看不出,丝毫不对劲。候在车前的紫衣男子见她一愣,想开口,却被蓝裙女子用眼神示意闭嘴。 等上了车,马车辘辘离开街市,徐禾确定那群人没跟上后,提起来的心放回去。 心一放,他就不记事了。懒洋洋笑着转过头,就和蓝衣女子的眼神对上。 唇角僵硬,大眼瞪小眼,空气尴尬。 徐禾: 得意洋洋之下 ,完全忘记自己还在扮演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逃婚女人。 系统:这是怎样一个不靠谱的宿主。 好在蓝衣女子先笑起来,眉眼弯弯:“姑娘这下子放心了?” 徐禾艰难找回自己的人设,但想不出用什么表情。 扭曲了会儿面部,最后面无表情,点头。 系统咆哮:“你现在应该红着眼哭!眼里露出感动又后怕的神情!” 徐禾暴躁:“卧槽!你来演你来演。” 系统气到不想说话:我要能演早演了! 蓝衣女子继续笑,眼里温柔有光:“我叫舒离。”又问:“姑娘摆脱了他们之后想去哪儿呢?” 徐禾只觉得自己捡到了宝,这姑娘太友善了。 系统说:“怕是神经太粗哦。” 徐禾装作慌乱无措的样子,小心翼翼在舒离姑娘的手心,写道:我叫何絮,我以后能跟着你吗?我没地方去了。 舒离一愣,少女的手指冰凉,一笔一划颤抖,这样楚楚可怜的姿态叫她心生不忍。叹息妥协道:“也罢,你就跟着我,只是我不日就要嫁人了。你” 徐禾忙摇头,在她手心写下: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儿。 舒离心中更不是滋味了,这少女幼年必然受了很多苦,才如今字字是讨好句句是卑微。 舒离安抚着拍了拍徐禾的手背,扯出一抹笑:“好,你受惊过度,先好好睡一觉吧。我家在燕地,到了我喊你。” 徐禾眨眼,点头。装作要睡的样子,闭上眼疲惫地往后靠。 等舒离走后,马上睁开眼,坐直身体。 他开口问系统:“舒家是什么身份。” 系统说:“等等啊哦,我找到了。”系统声音停了好一会儿,很久后,机械地说了声哦豁。听起来特别怪异。 徐禾依旧暴躁中:“又咋了?” 系统说:“舒家是燕王妃的本家。” 徐禾:“” 哦豁。 说不出是好是坏,但徐禾也是觉得这运气真是没谁了。 接下来的日子,徐禾对这位人美心善的舒家小姐有了大概了解。舒小姐出生高门大户,却从小受外公的影响,对刺绣诗词不感兴趣,只迷醉医术。 十三岁开始便奔波在外,访遍古籍,救死扶伤。 她本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现在却被家族安排了一门婚事。 还专门派她弟弟来找她,带她回府成亲。 如今,就是回去的路上呢。 徐禾也算是懂得了为什么,舒小姐那么容易就接受了自己编出的人设,原来是触动了她的恻隐之心。 舒小姐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草药的香,衣着打扮也是能简则简。 徐禾问过她要嫁的是谁。 舒小姐想了想笑道:“没注意。” 徐禾说:“嫁一个不认识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这也太惨了吧。” 系统:“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姐和你啊。” 徐禾语噎。 系统说:“你在古代是白待的十几年吧。” 徐禾再次暴躁地叫它闭嘴,系统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舒离的弟弟叫舒昊。 徐禾一听就感叹这名字是真的霸气。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像是他爹娘闭眼去的,听她娘说本来是取泽禾的,因为他生的那一年五谷丰登,后来不知怎么干脆把泽禾的泽给去了,剩下一个禾,“和”字谐音。 徐禾,听起来简直毫无辨识度,所以他一直想改名。徐昊就很不错,霸气非凡,拆开还是很霸气,徐日天酷不酷。 系统说:“宿主,一点都不酷。” 徐禾理都没理它。 舒昊对他的身份是很怀疑的,处处提防,徐禾不在意,随便他冷言冷语。反正哑女人设不崩,不说话,不回应,当他是屁。 直达他脸上的胎记一天一天,慢慢地被洗没了的一天。 舒小姐也还没来得及给他画。 见过他真容后,舒昊愣在原地很久,浑浑噩噩离开,从此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甚至在他下马车时,还会很别扭地伸出只手想要搀扶他。 徐禾傻眼,转头看他。舒昊不自在地把手收回去,四顾看,耳朵通红。 徐禾:“卧槽?他什么毛病?被鬼夺舍了?” 系统直言道出真相:“可能是看你长得那么好看,想要追你吧。” 穿上女装后,就一直很暴躁的徐禾,骂:“我日。” 从此面部抽搐,躲着他走。 等终于到达燕地,是在三日后。 舒离把她安排在了自己的院子里,给徐禾的任务就是每天帮她捣捣药、浇浇水。 徐禾乐得清闲。捣药的同时,跟舒小姐旁敲侧击问着燕王宫的事。舒家在燕地也算是贵胄门阀,知道的消息并不少。 舒小姐喜清静,不怎么关心王宫的事,但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也看出端倪。 某一日午后核对着书籍摆药时,问了句:“何絮,你对燕王宫的事怎么那么好奇?” 徐禾捣着药,心里不以为意。装的很慌,放下碗,在空中乱比划。 舒离笑了下,给他笔和纸,道:“你慢慢来。” 徐禾握着笔,解释说:我没来过燕地,只是对传闻里文武双全的燕王想多了解一下。 舒离点头,笑说:“那就好,我还以为”稍顿几秒,她索性大大方方说了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对宫中的两位殿下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呢,像我的那些妹妹们一样。” 徐禾的无语都不用装了。 不是,舒家不是燕王妃的本家么?总不能嫁给步惊澜吧,那不是□□了? 而嫁给步惊鸿,那不是又和直接和燕王妃对着干? 她们想啥呢。 系统简直无语死了:“宿主,古代讲究亲上加亲啊,谁管你近亲结婚啊。” 徐禾:“知道了。” 有点尴尬。 而她的尴尬在舒离看来,却是心思被识破了的害羞。 舒离笑一笑,这个少女乖巧得异常,她也不忍心看她爱上不该爱的人,劝道:“你来府上估计没少听他们的事,外人传的倒也不假,两人都身份尊贵,俊美无俦。但并不是良配。步惊澜这位殿下薄情阴桀,心思难测,稍一个惹他不顺心可能就会要了你的命。而新回来的步惊鸿二殿下,我随不了解,但娘说起,也是位冷血暴戾拒人千里的主。” 徐禾扯着嘴角,他认真写道:没有,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心思。 他也就对燕王有心思。 舒离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也没说什么,柔柔一笑:“我明天可能会出去一趟,你随我一起吧。” 徐禾一愣:去哪? 舒离白净的脸上有一些犹豫,很久,道:“去见我未来的夫君。” 徐禾来燕地后就一直待在舒小姐的院子里,与药圃为伴,这回还是第一次真真实实到外面去。 转眼已经是五月份,夏日迟迟,天光晴好。燕北的主城为燕都,繁华堪比京城,高楼鳞次栉比,酒旗招招,街头尽行人往来,车马不休。 去的地方却是城郊的一间院子。上书“雅苑”二字,门口立着两棵石榴树,花开艳艳,殷红如血。又美婢迎门,款款一福身:“舒小姐,舒公子。” 入了内,徐禾当然是紧跟着舒离。 舒离今日的打扮不再似以前那般素净,妃红色流仙裙,青丝用一支海棠挽住,眸目流转间温婉又亲和,身上是草药清香。她对徐禾道:“稍后你可能会见到很多人,你不必紧张,在我身后站着行。” 徐禾点头。 他还真不担心自己会紧张,从小到大什么世面没见过,根本不再怕的。 只是脚步还没迈进院子,他就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他看到了余木。 看到了步惊鸿。 雅苑很大,亭台楼阁在花草掩映里,墙下树边繁花绽放,柳叶如帘。 而那个曾经在他身边温柔安静的青年,如今席地坐在众人中央,气势逼人。 玄黑大袍,锦绣云纹,冷玉冠下墨发如瀑。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周围,修长的手指只拿着一个杯盏把玩,明明风流雅致的事在他手中却成了一种冰冷危险的警告。 他垂眸,仿佛在看一把剑。 一言不发,冷冽如冰。 徐禾心里骂人,装作肚子痛。在院子口,捂着肚子,面色苍白跟舒离比划。 舒离一愣,忙唤着另一个丫鬟带他下去。徐禾假意进了一下茅房又出来,扶他来的丫鬟白他一眼,骂了句麻烦便走了。 徐禾坐在偏院的临水亭子里,暴躁质问系统:“你刚刚为什么不提醒我!” 系统很委屈:“我怎么知道,还有宿主,你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徐禾冷笑一下。 四周都无人。 徐禾心静下来,眼眸望着前方,开始整理他这些天来得到的消息。 燕王好像病了。 虽然舒离没有明说,但从她一些刻意避开的问题,徐禾能猜出。 这病悄无声息,又莫名其妙。 “应该不简单。” 他心里下定论,刚想着要怎么混进宫,忽然听到了身后舒昊的声音:“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 徐禾一愣,回过头。 见到舒昊手里正拿着一个小药瓶走过来,面上有焦急之色,皱眉:“你怎么坐在这里,没人扶你去房间休息吗?”他说着,拉起徐禾的手腕就要带他走。 自从知道这哥们想泡他后。 徐禾的心情就很一言难尽。 手腕被握的瞬间,徐禾下意识挣开,他没用多大劲,毕竟人设还记在心里。但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力气,于是这是轻轻地一挥,舒昊就没站稳,脸色惊愕地被他推入了水里。 扑腾一声! 激起了好大的水花。 徐禾:“卧槽!” 他妈的!吓得他都叫出声了! 徐禾:“他就那么弱不禁风?!日哦!” 系统:“宿主忍住忍住,你别跳下去救!你现在人设别崩!” 徐禾忍住了,也装作很惊讶地样子,慢慢地蹲到了岸边。舒昊水性也好,他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是看到何絮比他还惊讶,心里就不气了。手里握着瓶子,为了不让瓶子进水,举着瓶子慢慢地游到了岸边。 徐禾都不知道这兄弟知道自己是男的后该有多崩溃了。 舒昊看他苦恼的神情,不想她自责,轻声道:“我没事的,你怎么样了?” 她的眉眼如画,每一分都刻入他心里,只是第一眼,但他觉得他应该爱了她好久好久,相见如故,一眼白首,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这瓶药,给你。” 从他手里接过药瓶,徐禾半蹲在河边,有些恍惚,总感觉这一幕很熟悉。青年的眼里是溢出的爱慕,但徐禾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双少年的眼,紫色,更为纯粹,写满惶恐、忐忑。 握紧冰凉的药瓶,徐禾轻声说:“谢谢。” 舒昊落水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很多人,主院离这里并不远。一眼能看清。坐在众人中央的黑衣男子,手中的杯盏被放下,偶然一瞥,视线定格。 第96章 故人 舒昊豁然睁大了眼, 脸上全是震惊:“你你能说话?” “” 表情逐渐僵硬。 卧槽! 徐禾悔得肠子都青了。 系统对他已经不报什么期望了, 无可奈何地叹气:“宿主,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多坚持一天都行啊。” 徐禾道:“没事, 我有办法对付他。” 他反应得非常快, 把瓶子收好,再低头,眸子里已经写满了犹豫和哀伤, 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放在了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闭着眼摇了摇头。 舒昊人还泡在池子里, 瞬间了悟。 被她这样含蓄又悲伤的一眼看的整个人失神。 冰冷都感觉不到了,心里还生出一分愧疚来。 果然, 何絮是有苦衷的。 他的保护欲瞬间爆发, 眼神坚定道:“我知道了,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阿姐我都不告诉。” 徐禾朝他感谢的一笑。 眼睛弯弯, 色若春晓, 叫人神魂颠倒。 舒昊又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系统:“我对这个看脸的朝代无语了。” 徐禾只感叹:“这兄弟真是个实诚人。” 徐禾伸出手,把他拽出了池子,此时主院的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人群中舒离向前走了过来, 柳眉蹙起问:“怎么回事。” 徐禾比了比手指, 脸色惊惶。 而舒昊怎么忍心看她认错, 忙解释:“是我走路一时没留意,掉进池子里,还吓到了何姑娘。” 舒离瞪了他一眼,叫丫鬟领他下去换衣裳,又偏头对徐禾道:“你好了点么?” 徐禾压根就没事,但还是得装一副弱不禁风小白兔的样子,牵强地笑,点点头。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心里问系统:“步惊鸿不会注意到我了吧。” 系统答:“他好像走了过来。” 徐禾:“卧槽!” 他的手被舒离握着,抬起头,面向舒离也面向众人,眉眼露出一丝焦躁和慌乱。 这份焦虑却更给他添了一分楚楚之感。 一道又一道的目光炙热地落在了他身上,男的女的都有,前者多是惊艳和兴味,后者则多是打量和提防。 徐禾得赶紧走。他捂着肚子装出不适的样子,很可怜地看向舒离。 舒离微张嘴,觉得她大概是来了月事,那种痛苦身为女子身为医者她都能明白,心疼道:“我扶你下去休息。” 徐禾暗舒口气,余光一扫,扫了一角玄黑衣袍正往这边走来,扯了下嘴角,忙装作虚弱靠着舒离的肩。 他比舒离高半个头,这样的姿势很诡异。但他长得好,脖颈修长,锁骨精致,苍白的侧容也叫人想入非非,这份诡异感便淡了。 浅绿衣裙临水轻抚。 柳叶青青落在她发上。 楚楚动人如 人群默默为她们开一条道。 有人按捺不住,横出一只手,问道:“舒小姐,这位是?” 他的视线里露骨的兴味和好奇,打量着徐禾。 徐禾内心暴躁:“是你爸。” 舒离却抬头,握着徐禾的手,道:“何姑娘我在外认识的一个朋友。” 男子微微笑:“这样啊,明日你可要好好介绍一下何姑娘给我们认识认识。” 舒离神色冷淡没应话。 徐禾无语:“就怕你到时候后悔认识我。” 舒离带她去休息的地方。 系统这时候有些疑惑道:“咦?宿主,步惊鸿没有过来,他走到了院子口就停下了。呃,不过他在看你。” 徐禾说:“让他看呗,反正认不出来。” 他换了女装,又易了容,步惊鸿真有火眼金睛? 主院和偏院的墙门口,草木扶疏。 步惊鸿的眉眼锋利冰冷,视线落在离去两人交握的手上,长风卷动他的衣和发,眼眸深沉漆黑如撕不开的夜色。 入了房间,靠上软榻,舒离想要为他把脉,徐禾拒绝了。要是一不小心被发现男孩子的身份,那他不就bsp; 舒离看他精神很不好,也不逼迫他,拿纸笔写了点药材,吩咐丫鬟去熬药。 等室内无人,徐禾用手指比划了个谢谢。 舒离却笑不出来,看着徐禾即便被她用草药遮掩还是万般明艳的容颜。沉默很久,叹了口气:“你若是长得不是这般好,或许人生会快乐些。” 徐禾:“”他感觉舒小姐已经脑补了一通他的童年有多悲惨。 舒离道:“拥有了倾倒众生的容貌,却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这样真不知是福是祸。你若是出生富贵,让人不敢指染也好,偏偏唉。” 徐禾尴尬地笑了一下。 舒离面有忧色:“我说你是我的朋友,但是纸包不了火,他们很快就会查明你的身份的。你孤立无援、无亲无故,到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保护你。” 徐禾安抚地写道:不用担心我。 他们能查得到他身份个鬼,就算查到了,怕也是要跪着叫爸爸。 舒离抿唇,她离燕都多年,但是对那群人有所了解。 白日里拦下她们的是钱家幼子,燕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背后还有一群酒肉朋友。 平日里就是吃喝玩乐、流连花巷。 听说曾经一群人玩死过一个青楼的歌伶。 这等腌臜事她听着都心寒,再想着白日里钱家幼子看何絮的视线,舒离更加坚定决心,不能让何絮落到他们手里,不能让这个温顺乖巧的女孩子成为那群纨绔的玩物。 舒离也知道自家弟弟对何絮的情感,便有意撮合,问道:“何絮,你觉得昊儿怎么样?” 她跳话题跳得太快,徐禾一时没反应过来,懵。 舒离重复一遍:“就是我弟弟,舒昊,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徐禾明白了。舒离想当红娘。 他很不是滋味地对系统说:“这我要怎么回答。” 系统:“说点好的,婉拒吧。” 于是徐禾写:昊哥哥挺好的。 舒离问:“那你中意他吗?” 徐禾装做很震惊,苦恼很久,写:我把他当哥哥。 舒离面露失望,摇摇头。 想着这回从雅苑回去后,再也不能带她出来了,她把她带到燕地来,就有责任要好好保护她。 等舒离走后,徐禾收回视线,往后靠,沉默很久开口:“她很善良。” 系统道:“是啊。” 徐禾有些失神地望着屋顶:“一个长得好看又善良,还对我很温柔的女人,系统,我觉得我再呆下去会喜欢上她。” 系统吃了屎一样:“人家有未婚夫!你矜持点!” 徐禾笑嘻嘻道:“开玩笑的。” 其实他就只是很纳闷而已。 今天白天,握住舒离的手时,徐禾身一僵,女子的肌理细腻温凉,俯身还能闻到她身上的草药香,但他就是生不出除感激外的任何情绪。 以前能安慰自己,是接触的女生不多,所以没什么暗恋的人。 那现在呢? 难不成他天生性冷淡? 徐禾翻个身,嘀咕一声:“可别啊。” 从雅院回去后,徐禾想着自己不能再这么拖了,他得想方法进宫。 而自从知道他不是哑巴后,舒昊有空、没空就会到这边来,在他旁边说着各种好玩的事,就为让他说一句话。 徐禾要给这兄弟跪了,恨不得拿碗里的药堵住他的嘴。 这一日也是这样,他心里惦记着事,所以觉得后面的哥们吵得要死。他和舒昊差不多高,走在前面一脸不耐。 而舒昊却只是越来越痴迷,说的越来越多。 最后拯救他的还是舒离。 舒离叫他过去,给他布置了任务,叫他帮忙整理书架。 舒离挽起袖子来,笑容清丽:“别恼我弟弟,其实他性子挺像个小孩。我会跟他说明白,叫他不要再烦你的。” 徐禾点头。 舒离很信任他,医书草药这种她珍之若命的东西,都会让他碰。舒离自小就背井离乡,在外多年,重回舒家也找不到任何归属感,比起丫鬟婢仆,更愿意相信他这个半途救下的哑女。 舒离踮起脚,拿下一本书,细细擦掉上面的灰尘,缓缓笑:“真是没想到一别就是那么多年。” 她微微出神,想起了以前,道:“我幼年时性子沉闷,在舒府也没什么说话的人,父母更喜欢嫡妹一点,独独外公待我很好,我便时不时往王宫里跑,呆在他身边,认草药,学医术。久而久之,和王宫里地姑姑也熟悉了。” 徐禾的手一顿,舒离在王宫里的姑姑,那不就是燕王妃? 舒离声音低了下来道:“我第一次见姑姑在很小的时候。她回舒家见祖母,穿着金红色的朝裙,从轿上下来,尊贵无双。舒家的年轻女郎们都吓到了,羡慕得不行。” 舒离淡淡一笑:“我听祖母说,姑姑年轻时就这样夺人眼目,及笄之年,求亲的人更是踏破门槛。最后姑姑嫁给了燕王,这门婚事,还是太后亲自安排操办的,多么尊贵啊。当时,普天之下,除了皇后和长公主,怕是没有再比她幸运的女人了。” 说到这,舒离唇角的笑慢慢淡下来。 “只是,我长大入宫和她熟悉时,已经是燕侧妃死的不知第几年后。她和燕王产生了隔阂,性情也大变,下人们说她阴晴不定,但姑姑待我却是极好。她变得很少笑,变得易怒,变得暴躁,矛盾的是,她却开始信佛。” 徐禾并不了解当初燕王宫内的事,沉默不言。 舒离垂眸,叹了声:“祖母说,姑姑嫁与燕王时,兴奋得接连一个月都没好好睡,谁能料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她眸光出神,可能又是想到了自己的婚事,笑了笑:“那天你看到了么,人群中,我旁边的黄衫公子就是我要嫁的人,性情温和,品行也不错。人人都在留意你,他却没有。” 徐禾语噎。这话也没什么不对,但他真的听到浑身都别扭。 尴尬低头,没去看她。 舒离这时忽然又道了一句:“一个月后,我可能会进宫一回,为燕王看病,你到时候陪我进去吧。” 徐禾转过头。 系统也惊讶,兴奋道说:“宿主这不是送上门的机会吗?” 徐禾轻声道:“我就等她这句话呢。” 对上他的目光,舒离微微笑:“你进去帮我打下手,其他人我总不放心。而且,你不是很好奇燕王吗?” 徐禾朝她点头,眼眸却复杂。 他来舒府那么久,温顺装乖夺取她的信任,各种明目张胆打探燕王宫的消息,还艹一个哑女人设,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如果舒离不提出来,他也会要求陪同的。 徐禾道:“我这样算不算是欺骗了她,利用她的善良呢?” 系统给不出答案:“那宿主你打算怎么办。” 徐禾想了想,说:“先进宫看看燕王的状况吧。无论如何,我不能拖累她。” 甚至,他还需要报答她。 * 晚上的时候,徐禾拿起笔,拿起纸,坐在窗前,映着月光开始奋笔疾书。 他白日帮舒离清理书籍的时候,从舒离的话里听到了她的遗憾,是一卷古医书,早已失传多年,但是这并不能难到系统。 “算是一份离别的礼物吧。” 徐禾写着,忽而一笑:“我发现,我来这个世界,抄的书还不少。抄了那么久佛经,现在终于换了,改成了抄医书。” 他以为这一个月会过的很安稳,抄抄医书,捣捣药就过去。 但事实上,他想多了。 他自己不出门找麻烦,麻烦是会找上门来的。 舒家也有纨绔子弟,和钱家、云家几个玩得好的浪子,在舒府的后山举办了场狩猎,同时邀了很多人,燕都有名有脸的贵族都来了,汇聚一起,光彩动人。 舒离去她外公家了。 把徐禾留在了院子里。 徐禾是被一个丫鬟叫出去的。 丫鬟是舒昊那边的人,气喘吁吁抛过来:“何姑娘,你叫我好找。” 徐禾冷着眼比划:有什么事吗? 丫鬟看不懂他的手势,却也知道他的意思,道:“公子喊你去后山呢。” 徐禾摆手:不去。 丫鬟面露难色。 她还没开口,徐禾的身后先想起一男子的声音,带着笑,阴沉沉道:“我就说你不会去,舒昊那小子非不信,那么麻烦干什么,你不来就我,那我来找你啊美人。” 丫鬟的脸瞬间一白:“钱公子。” 钱公子露骨的视线落在徐禾的脖子上,对丫鬟一挥手道:“你下去,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丫鬟知道他平日的事迹,如今何姑娘落在他手中,被玩弄一番不死也得残,她惨白着脸道:“钱公子,何姑娘是大小姐身边的人,你这样” 一把揽过徐禾的肩,钱公子恶狠狠一瞪她:“你再废话一句,我连你一起干!还有,敢告诉舒昊,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丫鬟吓得脸色灰白,哆嗦着唇。徐禾看不下去了,使了个手势,安抚她,示意她先走。 丫鬟抿唇,也不再逗留,小跑着走了。 钱公子闷哼一声说:“装的那么清高,果然骨子里也是个贱货,迫不及待了吧?那天舒昊落水我就觉得不对劲,什么不小心,指不定是你俩在玩什么吧。”他淫笑着凑近徐禾,看着美人光滑吹弹可破的肌肤,笑道:“玩的什么,我们也玩一玩。” 徐禾暴躁地问系统:“我能不能把他杀了。” 系统努力劝:“宿主冷静,你现在跑到后山,道舒昊面前就没事了,杀他坏事。” 徐禾骂一声:“坏他娘的事。” 他抓住钱公子的手,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很惊悚。但在急色的钱公子眼中却是美人如花,触手可及。 他一言不发轻轻抓着钱公子,往前走,走到了舒府正中央的花园里,这里有一池湖,隐藏在假山重重间,旁边都是草木,池水很清也很深,应该有两米。 钱公子被美人牵着本就心旷神怡,乐不思蜀。 看到目的地后,耽于色欲浑浊的眼睛眯起来:“你真的是要和我玩野趣!”说着迫不及待,笑着就要去扒徐禾的衣服,“来,让我先摸摸你胸前的宝贝。” 徐禾冷漠地想,你不如先看看我裤子里的宝贝,比你还大哦。 但烦躁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他用手捂着钱公子的眼睛,就把他踹了下去。 扑腾一声落了水,钱公子呛了好几口,但他水性还不错,只以为美人这是在重复那天的情趣,腆着脸:“美人,你也下来啊。”而回应他的却是美人的手,直接插进他的头发里,钱公子愣怔之时,整个人已经被摁头进水中。 “——?!” 他只觉得冰冷的水从鼻子耳朵嘴巴疯狂涌入,胸腔闷血,眼冒金星,整个人窒息炸裂,就要死去。但他快死时,又被人揪着头发,拉出水面,得到救赎。 眼前只能看到那人浅绿的衣襟,耳边是货真价实少年的声音,冷淡地漫不经心地:“你想玩,那就玩啊。” 钱公子整个人陷入了疯狂——他是男的!表情崩裂,还没骂出声,又被一头摁进了水里。话堵死在嘴里。 徐禾还有心情给他数数:“一拜,二拜,三拜,你拜二十下我就认了你这个儿子了。” 钱公子挣扎浮出水面,呲目欲裂骂:“贱人!” 徐禾面无表情把他摁回去:“叫爸爸。” 但这声爸爸徐禾没听到,一支从身后射来的箭,穿过他的腋下,直接射穿了钱公子的头。 砰,血花溅了徐禾一脸,他也僵住了。 池水被染红。 而钱公子刚好被徐禾拽着浮出来,剧痛让眼珠凸起,豁出去命,拽徐禾的腿,要他赔命。徐禾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拽进了池子里,吃了一口带血的水后,回神,骂一声,一脚踹开钱公子,游到了岸边。 什么鬼。徐禾按住岸边的草地上,一脸无语地把脸上的血水擦干净,想呕吐。 视线一低,却看到了一角玄黑色的衣袍。袍边角绣着一圈血红色的锦纹,鞋子也是黑的。 衣袂随风,血色流云,煞气逼人。 徐禾一愣,低着头,不敢动。 隐隐约约有酒气,混着浮在空中的血腥味。 “抬起头来。” 上方传来的声音冷漠如冰。 系统吓得说话都颤抖:“宿宿宿宿主,怎么办。” 徐禾心道你还能再没用点么。 眼神落在池面上。 他脸上的药水没化,眉眼非常陌生。 步惊鸿能认得出来吗? 反正不管怎么说,认出来都是麻烦事一堆。 心一横,牙一咬,徐禾酝酿了一下情绪。 就当现在他是个被迫害的无助孤女吧。 靠在血池边的少女慢慢抬头。她脸上还有水,容颜楚楚精致,惹人怜爱,瞳眸如漆写满惊惶、害怕和绝望。苍白修长的手指死死插入草地里,身上碧绿罗裙已经打湿,漆黑的发湿漉漉披在身后,发尖的水流过锁骨,流入衣衫内。 假山的倒影里,混沌的血水中。 她如浴血而出的精怪,青莲为本体,叫人色授魂与。 她在害怕,眼神润了水般,噙着恐惧的泪。 步惊鸿低头,冷淡看一眼,又撇开:“先出来吧,池水冷。” 徐禾身体都被冻僵了,心里落下块大石头,步惊鸿没认出他,真是太好了。 有些狼狈的上岸,好在他穿的厚,浑身都湿了,也看不出端倪。 系统在他脑海里道:“快点抱胸,抱胸,装作很冷的样子。” 徐禾骂它屁事多,但还是照做,毕竟这样比较女孩子嘛。 于是他一路低头抱胸,做瑟瑟发抖状。 心里想,舒离说的果然不对,还会路见不平,这哪是暴戾阴狠啊。 又有点心情复杂,其实步惊鸿,本性一直都挺好的。 步惊鸿问他:“你不能说话?” 徐禾指了指喉咙,然后摆了摆手。 “哑巴么,那你也是运气好。” 步惊鸿似乎笑了一下,忽然就停下来,漫不经心道:“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他一笑如冰雪初融。 只是融化后,露出的的也是深埋雪下的剑,锋利逼人。 徐禾摇头。 步惊鸿道:“你挺像我一个故人的。” 徐禾:“”已经不敢有任何动作了。 “很多方面都像,但你不是,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步惊鸿就不说话了,也不走,视线静静落在徐禾身上。 徐禾身体很僵硬,他也不能一直这么傻愣着,于是用苍白的手指在空中比了比,意思大概就是谢谢之类的。 步惊鸿冷淡地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懂没懂他的意思,深紫的眼眸像镀上层冰晶,视线似乎到很遥远的地方,透过他。 良久,他说:“你不用谢我,我没打算救你。” 徐禾语噎,耐着性子,比划:但你还是救了我。 步惊鸿唇角似乎勾起,笑意嗜血冰冷:“你再强调一次,我现在就杀了你。” 徐禾:“”哦。 步惊鸿道:“真啰嗦。” 徐禾隐隐察觉到不对了,步惊鸿似乎喝醉了。他悄悄地抬眼,也证实了猜想,步惊鸿面色如常,但是眼眸并不清明。 察觉到他的视线,步惊鸿极其敏锐地转过头来。 徐禾维持着哑女的形象,吓得僵硬不敢动。 步惊鸿也不避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大概是真的醉了,神志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恍惚,最后叠影重重,他深紫的眼眸里开始浮现挣扎、痛苦和绝望。 徐禾有点疑惑。 步惊鸿忽地伸出手来,神情冷静又疯狂,慢慢扶上了他的脸。 卧槽。徐禾下意识往后退,却被他捏着下巴重新拉近,慢慢俯身,黑衣男子身上冷冽的酒香靠近,声音低沉:“你叫什么名字?” 徐禾手不能比、口不能言,说个屁! 抽搐着嘴角,困窘地看了他一眼。 步惊鸿垂眸,低低一笑。 然后手松开他的下巴,搂住了他的腰,闭上眼,靠在他肩头:“我救你一命,你总该报答下的,给我找个休息的地方。” 徐禾:“”我日。 他问系统:“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系统对手指:“这我也不知道啊。” 说完这话,步惊鸿闭上的眼便没睁开,微凉的呼吸也缓慢打在徐禾的脖子处。 像是终得一场安眠。 徐禾情绪非常复杂。 这种复杂甚至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系统也疑惑,自从换上女装后,宿主就一直处于暴躁老哥的状态,它还以为现在宿主得气疯呢,没想到居然表情只是纠结复杂。 系统问:“宿主,那现在怎么办。” 徐禾翻白眼:“能怎么办,给他找个地方睡呗。” 系统道:“宿主,他说的那个故人就是你吗?” 徐禾:“废话。” 把步惊鸿安排进一间房子,扶着他睡下后。徐禾一刻也不想留,出了门。 系统从他脑海里蹦出来,一团绿油油的光,闪啊闪:“宿主,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啊。” 徐禾神情扭曲,丧气一般道:“能什么感情,就跟当爹的看着儿子误入歧途的感情一样。” 系统:“”你今天怕是想当爹想疯了。 钱公子死在舒府后院的事,一点波动都没引起,被人压了下去。钱家对这个儿子本来就没放在心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倒是舒离回府后,若有所思看了徐禾很久。 舒昊旁边那个小丫鬟,有一日还专门哭着过来跟他道歉,徐禾都不知道她哭啥,随便安慰了一下,叫她别吓着。等丫鬟走后,舒离拿着一卷医术,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徐禾听到声音,回头,少女穿着一身妃色流仙裙,在石榴树下眼眸如水,轻声道:“那一日,你见了步惊鸿?” 徐禾并不惊讶她会知道,可是事情太复杂,比划不出,所以他用手写在了空中:他喝醉了,救了我。 舒离愣住了:“他救了你?” 徐禾点头。 舒离呆了片刻,失笑:“二殿下居然会救你?” 徐禾写:他说我像他的一位故人。 舒离神情复杂,摇摇头,道:“那真该感谢他了。” 徐禾笑了一下。 舒离又道:“把你留在府中也不安全,以后还是跟在我身边吧。这几日你好好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医书,过几日,可能就要进宫了。王宫里厉害的御医很多,姑姑却指定我,我也不能让她失望。” 徐禾握拳,深深吸了口气,点头。 等到徐禾走后,舒离才愣愣反应过来,何絮的第一句话。 二殿下喝醉了?可是,他千杯不醉啊。 第97章 燕王 比例不足百分之三十的话, 会显示防盗章哦,这是防盗章 三公主:“是是是, 我的错。” 徐禾听到阿姐声音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废墟一点一点被拔开,光也慢慢落了下来。 大胖娃是第一个出去的,因为他当时的表情让徐禾觉得再慢一秒他就要疯了。 徐禾本来是打算最后一个出去,但是脏小孩坐在阴影里朝他道:“您先出去吧,我最后。” 徐禾也很想见到阿姐, 便点头答应了。 伸出手,由外面的人拉着,一点一点从废墟里爬了出来。他被人抱着从河里游到了岸边,岸边聚了很多人,以昭敏郡主和三公主为首。 “小禾!” 徐禾一上岸就被昭敏郡主抱在了怀里。 昭敏郡主哭得眼角微微泛红,姿颜艳丽却又有几分楚楚之色,惹得一旁的王孙公子们心疼得恨不得上前来为美人拭泪。 徐禾其实还好,连皮外伤都没什么, 就是虚惊一场。 昭敏郡主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确定没事后, 又哭了起来, 揪着他耳朵:“你怎么那么叫人不省心, 下次别想再跟着我出来了。” 徐禾非常乖地认罪:“我知道错了。” 三公主见他出来, 也是心里落下块大石头, 清冷的眉目隐去忧色:“没事就好。” 书墨诚惶诚恐, 半跪下:“是奴婢看管不周, 殿下责罚我吧。” 徐禾一听,扯了扯嘴角:“是我太贪玩了,不关书墨姐姐的事。” 三公主皱起眉头,冷淡道:“回去再说吧。” 书墨惨白着脸:“是。” 徐禾被他姐连拖带拽地拉上了轿。 上轿前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就看到从废墟里被人拽出脏小孩,衣服上全是血。 他一愣,刚想看清楚,轿子已经动起来,帘子被放下了。 昭敏郡主将这事毫不保留地告诉了长公主。 长公主被吓了一跳,之后直接下令让徐禾在自己的院子里呆上一个月,不准出门。 徐禾心里有愧,不敢说什么,幸好他爹和他大哥都不在府上,不然,他这一回肯定要受更多的罪。 关了一个月后,徐禾马上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长公主决定把他送进宫里,入国书院学习。 学习? 学毛线啊!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够了,来到古代还要起早贪黑么? 救命!不要! 然而他的一切反抗都没什么用。 长公主拎着他耳朵道:“没有你说话的份,我看你就是呆在府中太闲了才尽出这种幺蛾子。” 徐禾原地打滚:“不,娘,我还小,我不要去那里面。” 昭敏郡主在旁边吃着葡萄,乐个不停:“得了吧你,十岁了不小了。怎么不跟人家薛成钰学学。人家就比你大三岁,现在已经是名满京城的神童了,你瞧瞧你,没出息。” 每个年龄段都会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存在。 于二八年华的闺中少女,是艳冠群芳的京城双姝;于徐禾这群小屁孩来说,那就是被誉为“长乐珠玉”的薛成钰了。 长公主听了,也越发看他不爽:“真是比较一番才知道你是个什么熊样子。人家薛成钰四岁熟读百书,五岁出口成章,六岁闻名四方。你呢?你干了些什么?” 徐禾想了想,认真道:“其实我只是不太想出风头而已。” 长公主,昭敏郡主齐冷笑,“不害躁。” 徐禾:是真的好吧!信不信我挥手就是一首将杜甫的将进酒哦!呃,李白还是杜甫来着? 算了,不管了。 徐禾进宫的那一天,天气非常好,绕过回廊,两边的的迎春花都开得明艳。 长公主还是有点舍不得,在他走前拉着他说了很多,但徐禾压根一句都没听进去。 国书院作为长乐的最高学府,世家大族都会把子孙后代送入其中学习,这里守卫森严,规矩苛刻,徐禾刚踏进国书院,就觉得自己未来悲惨得一目了然。 休沐日来临的前一天,博士上完课后,就布置下了回去的作业。就是今年春试的题,要求他们回去各写一份策论。 徐禾垂头丧气地伸长手臂,搭在桌子上,他现在字都还写不好看,这作业是真的要命。 大胖娃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说话。 如今可算逮着了机会。 “你别气啊,我哪晓得你小子那么纯情。要知道你连姑娘洗澡都不敢看,我绝对不拉你去,别气了吧。” 徐禾: “我没生气。” “那你一直不理我。” 徐禾对大胖娃这小屁孩没什么气不气的。他就是混日子来的,等着做完系统给的任务,马上就回去了。 但也确实是不想和他多说话,毕竟智商太低会传染。 翻了个白眼,从凳子上离开,去找薛成钰。 回到院子后,他收拾了下东西,监丞稍后会把他送回家。翻来翻去,其实好像也没什么东西要拿,毕竟将军府离得也不远。 他最后蹲下身,和大公鸡面对面,眼睛瞪眼睛,“鸡兄,我要把你送走了。” 大公鸡默默看他。 徐禾抱着它,打算直接送给厨房。还没走几步,突然就听到有人喊他。回过头,是大胖娃站在墙头不停地跟他挥手。 “啧。”徐禾记起来自己在墙上放了花瓶碎片,顿时抱着鸡慢悠悠走了过去,说着:“你又来?有本事再翻墙进来啊。”垃圾。 大胖娃也看到那锐利的碎片,被吓得脸一白,但他还是不忘前来的目的。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只油纸包裹的鸡,说:“我给你道歉来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 这道歉的方式也真特别。 他叹口气:“得了,我真没生气。” 大胖娃犹犹豫豫,“那你要么。” 徐禾:“你自己留着吃吧。” 大胖娃得了回复,心也大,喜滋滋抱着他的鸡回去了。 这时一阵风过,油纸包裹的鸡上胡椒粉落了下来,徐禾仰着头,一不小心叫粉进了眼。瞬间刺激得眼泪冒出。 他真是哔了狗了,有点无语,用手揉着眼睛,慢慢地也把那东西弄了出来。 这才好受了很多。 回过头,就和薛成钰面对面。 身后豌豆花摇曳,红色粉色交叠相映,绿叶里生机勃勃。 薛成钰所见的。 就是粉雕玉琢的男孩,一手抱着鸡,一手揉着眼,大而漆黑的眼睛里有水光,眼眶微红,似诉说着无尽的委屈。男孩呆呆看他,吸吸鼻子,还说了句:“薛哥。”徐禾第一次见面喊了薛哥哥之后一直就觉得这称呼腻歪的很,干脆省了一个哥。 薛成钰对这个称呼只当没听到。 目光从徐禾手上的鸡到他明显哭过的眼。 清冷的脸上唯有诧异。 一只鸡而已?就那么舍不得,居然还哭了。 薛成钰想了想,说:“你要是真不舍得,留下也可以。” 徐禾:“啥?” 什么不舍得,不舍得回家么。 他又不是学疯魔了。 见他一脸懵逼的模样,薛成钰垂眸,掩去神色,冷道:“没什么,你快走吧,监丞已经在外等很久了。” 徐禾点头:“哦好。” 顺道他把大公鸡送进了厨房,给了厨房管事。徐禾还尽了他最后一点良心,叫他们别杀这只鸡,由着它自然死。 马车到了将军府,一下轿,门口笑吟吟的就是他的阿姐。 紫色罗裙,红唇贝齿。 昭敏郡主一脸戏谑:“怎么样啊?” 徐禾如实说:“生不如死。” 昭敏郡主葱白的手指一点他的额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回家之后,徐禾才知道到,他娘前几日就到京城郊外的大昭寺,为爹和大哥祈求平安去了。 长公主还不放心他一人在家,再三嘱咐昭敏郡主,等他回来要把他也送过去。 昭敏问他:“想去不?” 徐禾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想。”佛斋一点都不合他的口味。 昭敏哼笑一声:“你不去也得去。但去大昭寺前,明日先陪我城东一趟。” 徐禾眨眼:“去那干什么?” 昭敏也朝他眨眼,明艳娇俏:“明日公榜,当然是陪你姐姐我,去榜下捉个绿衣郎啊。” 徐禾:“姐你何必呢。” 全京城想娶你的人能从将军府排到大昭寺了。 昭敏啧啧道:“听说今年春试第一人,生的极其俊俏呢。” 徐禾:“” 今日他回来,厨子做的都是他爱吃的。吃了个饱腹后,徐禾慢腾腾回房间,洗了个澡,浑身舒爽,支开窗,月光透澈,风也清凉。 他翻抽屉,翻到了那个自己做到一半的魔方,顿时有点唏嘘。 那个时候玩九连环玩腻了,他就想自己做个东西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魔方。 碍于条件,还只能是个木魔方。 小块件都做好了,骨架也弄好了,为了做它,徐禾还专门去搜集了几根铁丝做成弹簧,拼到一半,没了兴趣,就一直耽搁。 今晚徐禾又心血来潮,磨蹭蹭把它弄完了。 还涂上了色。 放在窗前吹干。 一夜睡到天亮。 徐禾是被昭敏喊醒的。 院子外阳光跳跃青嫩的芭蕉间,昭敏今日也一袭青绿罗裙,荼白的腰带紧系,黑发如云,妆容淡雅。 身上都似带春日的芬芳。 坐在马车上,昭敏从徐禾手里夺过那七彩的玩意,笑道:“你做的?” 徐禾自豪地挺胸膛:“那可不。” 昭敏玩了半天,挑眉:“这东西要怎么弄。” 徐禾非常兴奋也非常耐心教她:“你看到这些颜色没,转动它们,把它们转回一个面就好了。” 第98章 前尘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徐禾抿唇, 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王继续说,语气很淡仿佛在评价别人的一生:“我也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臣子。不忠不仁不义, 倒是占全了, 所以因果报应, 现在整个燕王宫,我身边, 没一个人盼着我活着。” 徐禾一愣, 霍然抬头:“你” 燕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似是有些乏了,道:“你先下去吧,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惊讶。” 徐禾欲言又止,一头雾水地出了燕王寝宫, 等走了几步后他开始冷静下来,问系统:“你听到了刚刚燕王的话吗?” 系统弱弱道:“听到了。” 徐禾道:“燕王说自己命不久矣, 那我们这任务还有进行的必要么?就在这两日,一日, 或者两日,燕王死了, 我就可以回去了?” 系统说:“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吧。” 徐禾暴躁:“什么理论不理论,说清楚点。” 系统说:“第三个任务, 是平燕乱, 燕王死了燕地应该就不会造反了吧。” 徐禾冷漠:“我限你三天之内给我确切答案。” 系统很委屈:“行吧, 我试试,去问一问。” 得了燕王的话,徐禾却并没有真的放下心。 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舅舅,他的话,真的可信吗? 会不会只是让他放松警惕的,毕竟燕王以为他是朝廷派来的人。 徐禾回到房间后,舒离马上就赶了过来,见他安全无恙,长长舒了口气,安下心后,问他:“燕王跟你说了什么?” 徐禾比划:没说什么,就说我长得像一个故人。 舒离皱眉,但燕王的心思她不敢去猜,重新坐回桌前,在灯前,有些苦恼地说:“我今日探了燕王的脉相,根本查不出什么病。姑姑真的是高看我了。” 徐禾听了她的话,心里想的却是燕王的那一句“我身边每一个人盼我活着”,于是比划:燕王和燕王妃,关系如何? 舒离已经把她当做知交,何况以他哑女的身份,很难让人戒备起疑心。搁下手中的笔,舒离托腮,灯下长长的睫毛颤抖,眼珠往上,似是在回想。慢慢道:“姑姑和燕王,最开始,好像还挺好的。郎有情妾有意,相敬如宾,当时也是一段佳话。只是后来燕侧妃来了,关系便没当初那么好,后来侧妃之死,更是成了横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天堑。” 舒离道:“现在,形同陌路。但我看今天姑姑的反应她心事重重,可能也是旧情难忘吧,挺奇怪的,他们是夫妻啊,聊一下心事不就解开了吗。” 徐禾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朝她微微一笑。 徐禾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步惊鸿一趟。 燕王妃对燕王的心思绝对不是旧情难忘这么简单。 如果燕王死。那么最直接的利益牵扯人,大概就是步惊鸿了。他初来乍到,没有燕王的保护,在群狼环伺的燕北,注定举步维艰。现在也顾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步惊鸿住进了王宫,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徐禾冒充舒离的侍女,借送东西为由,问了一个宫女,得到了他的住址。在王宫的东边,曾经燕侧妃所居住的院子里,宫灯微微,天气已经转凉,徐禾一路走来,衣襟上都沾了点露水。院子前挂着一盏红灯笼,光芒落在旁边狰狞的槐树枝桠上,在地上阴影婆娑。 徐禾看着怪渗人的,什么鬼,这是在招魂吗? 一个安宁到他整个人都不自在的夜晚。 徐禾往院子里走,没见到步惊鸿,先见到了一个侍卫。 侍卫面容刚毅,却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拦住他,用有些奇怪地语调道:“站住,殿下不让进。” 徐禾还是女子装扮,琢磨着自己开口,那粗犷的男声一暴露,可能就要被侍卫丢出去。于是继续维持哑女形象,用手写:我有急事要见他。 侍卫冷硬道:“殿下现在不在。” 徐禾:我可以等。 侍卫眼露嘲讽:“那你等吧。” 徐禾说等就等,站着脚酸,但是又没地方给他坐,只能站着,于是在寒风里冻得发抖。 他同时还追问系统:“你问清楚了没?” 系统小声说:“我问了,总部那边还没人给我答案呢,再等等估计就好了。” 徐禾翻白眼:“还等,估计燕王死了你们那里还没动静呢。” 系统语重心长说:“宿主你不要那么暴躁,我发现你不能穿女装,你一穿女装,你就很易怒。” 徐禾阴冷地:“哦。” 但是他这逼没装下去,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阿嚏过后,徐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扯了扯嘴角。 什么鬼这连秋天都还没到,怎么就那么冷。再联想院子门口那招魂似的红灯笼,徐禾瞬间表情古怪起来,风绕着脖子,凉飕飕,都感觉是鬼在吹气。 疑神疑鬼,精神紧张,于是他的腰被人环上时。 徐禾头皮都炸了,第一反应时反手一拳打过去。 但是他的拳头被人握住了,接着整个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有微微的不知名的酒香。 在侍卫一脸震惊的神情里,身后人问道:“等了很久了?” 徐禾听到声音,僵硬了。 但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带进了房内。 将门关上,室内没有风,暖和很多。 点燃烛台,暖色的橘光将房间照亮,步惊鸿吹灭指尖的火折子,眉眼在阴影里,看不清虚实。 徐禾的心落回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想了想,觉得不暴露身份好像也可以把事情告诉他。于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从书桌上,翻下了一支笔和一张纸。而步惊鸿自始至终就看着他的背影,不说话,不阻止。 徐禾把纸按在桌上写:燕王妃可能会对燕王不利。 他把纸递给步惊鸿。 步惊鸿笑了一下,接过去,只冷淡扫了一眼,就把纸点在烛火上烧了。 徐禾:“” 步惊鸿深紫的眼眸看向他:“我现在不想操心他们,先来解决一下我们之间的事吧。” 他走过来,徐禾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步惊鸿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有点酒的冷意。 翠玉冠下,有银色光泽跃动在黑发上,整个人看起来玉雕一般冷漠。 他似笑非笑说:“你是专门过来找我的。”??? 徐禾震惊之余,心灰意冷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步惊鸿说:“第一眼。” 徐禾叹口气:“厉害了。”他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只说:“所以你那天也是装醉?为了试探我?” “我认出你,就不需要试探了,装醉只是怕吓到你而已,但现在,没必要了。”步惊鸿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就牵住了徐禾的手,然后伸出手指按住徐禾的唇,说:“跟我来。” 什么叫没必要了?去哪儿? 徐禾一脸迷惑被他拽着走。 步惊鸿取下一盏蜡烛,握在手中,不知触碰了什么地方,打开了一条通道。轰隆隆的响声自墙的背后传来,一条漆黑的甬道出现眼前。 甬道狭窄,只容一人过,步惊鸿在前面,就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其实徐禾可以一个人走,但他的力气太大,挣不开。 徐禾有点无语:“你就不操心一下你父亲吗?他死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步惊鸿道:“你若是看到了我想给你看的,或许你就不会那么想。” 徐禾试图说服他:“燕王妃若真害死燕王,下一个要害的人就是你!” 步惊鸿漫不经心道:“她若是想害就让她害吧。” 徐禾说:“他毕竟是你父亲。” 步惊鸿背影顿了顿,似乎笑了,然后说:“啊,说的也是。” 徐禾: 步惊鸿说:“你那么操心他干什么?” 日哦。谁操心燕王了。 徐禾说:“行吧。” 话已经送到,他也算仁至义尽。 从甬道口出去,竟然是一口枯井,往上观天是一片明月光。枯井旁有一个摆放了很久的梯子,抵着边缘。 徐禾有点惊讶,步惊鸿给他解释说:“我回燕王宫,住的就是我母妃生前的别院。我从她的妆奁里发现了一本小册子,记录着从她嫁入燕王宫起的每一天。顺藤摸瓜,便发现了这个地道。” 徐禾问:“挖来干什么的?” 步惊鸿抿唇:“玩的吧。” 徐禾很惊讶:“为什么?” 挖地道玩这种事,根本不像是一个被盛誉兰心慧智善良温柔的人干出的事,反而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做的。玩什么?坐进观月吗,还架个梯子。 徐禾脑海里莫名其妙就勾勒出了的她坐在梯子上,弓身抱着双腿的情形。 燕侧妃,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吗? 步惊鸿语气很淡,对生母似乎也没什么感情:“没有为什么,她本来嫁与燕王就是被迫的。” 他顿了顿,从袖子拿出了一个有些岁月、巴掌大的册子,“这是她留下的遗物,我把它带了出来。” 徐禾还沉浸在对侧妃被迫嫁给燕王这一消息的震惊中,接过册子,也没想着去问为什么他要带遗物出来。只呆呆地借着月光,翻开来看。 少女的字迹清秀,只是前面的字都是外邦字体,徐禾看不懂,也懒得叫系统翻译,便先翻到了后面。 后面燕侧妃开始练习中原字,连写日记都是方方正正的。 怀孕期间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温柔的感觉,满含期待,甚至给未来的孩子做了很多的假设。但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里,给人的却是一种很冷漠的感觉。 她写日记的时间不定,经常隔几天写一点,言语也很简洁。记得事情有大有小,救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都留意。甚至可能只是简单的一句话,猜忌了谁,对谁起了疑心。字字是对身边人的提防,和对燕王妃的戒备。 这位外表温柔善良的侧妃,从来不曾与身边人交心。 日记截止到最后一天,燕侧妃察觉快生了,向她们族内古老的神明许下了愿,愿一切顺利,平安无恙。尽管并没有得尝所愿。 徐禾喊了系统,叫它给他翻译前面的文字。 系统扫描过后,文字转变成中文,又翻译成了现代语,在徐禾的脑海里慢慢浮现了出来。 日记的第一条就叫徐禾怔住了。 和后面的死气沉沉、满腹怀疑不一样。 最开始的燕王妃,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女孩子。善良又元气满满。 ——我原来以为我会嫁给族里那个小阿郎,虽然我拒绝了他好多次,但那是欲擒故纵啊,他怎么就不跟我爹娘争取一下呢。现在我嫁到了燕北,我说个话他们都能嘲笑一番,好气哦。那个老太婆居然说我咋咋呼呼地没礼数,我还觉得她说话捏嗓子像只公鸡呢。 ——燕王居然要我在群臣面前跳掌上舞?真不是人啊,他知不知道,为了跳这只舞,为了不把别人手压断,我要喝一个月的水! ——燕王妃来找我了,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我开始学中原话,明白了,燕王妃身边那个侍女原来是在骂我啊。我可以杀了她,但我居然觉得,骂回去就解气了,我是有什么毛病吗 ——我不喜欢燕王,我不喜欢燕地,我想回家。但他不让我回,还把我关了起来。每天只有人来送饭,送饭的丫头还都是一个人,死鱼脸,不说话。我感觉我快要不会说话了。 ——我想见一眼阿姆。 ——好黑啊,就只有我一个人。那个小阿郎会娶谁呢?他会不会还记得我。我想回家。 ——啊,我被放出来了,燕王还答应明天带我回去,真开心,只要讨好他就行了。 日子到这里停笔了。后面隔了很久很久没写,中间似乎有动过笔,但是很快便被一团水渍晕开,模糊得看不清字迹。那段日子,苦厄沉沉,泛黄的纸张里仿佛能看到很早以前,一个少女的崩溃和绝望。再次提笔,在很久很久以后。 也只有三个字。 ——活下去。 徐禾合上册子,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步惊鸿说:“中间,燕王北征,灭了我母亲的家族。" 徐禾:“什么?” 步惊鸿道:“长乐边境一个名叫翟的小部落,我母妃本就是这个部落里的族女。她北征随燕王见了家人,形容憔悴,家人不忍看她在外受苦,便跟燕王提出要接她回来。中间闹的很不愉快,其间一个族内男子还伺机暗杀燕王,惹得燕王大怒,势同水火,便一举灭了母亲的家族。” 徐禾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在京城,只知道燕王在燕北一路征战,势如破竹,英名传遍天下。没想到,这位舅舅,居然还干下过这等混账事。 步惊鸿说:“顺着这个梯子,你先上去。” 徐禾把册子还给他,慢慢爬梯子,整个世界安静的只有风声,他上去的时候,似乎在奔月而去。漫天的或明或暗的星子压了下来。 徐禾对系统说:“燕侧妃应该做梦都想杀了燕王吧。” 系统道:“理论上讲是的。” 徐禾说:“感情上讲也是的,她最后还是选择活下来,估计是因为怀了孕。” 今天下午听了燕王的话,他还以为他们父子关系挺不错,没想到,真相剥落,鲜血淋漓,这样子的恩怨,怕是一辈子也理不清了。 徐禾出了井口,发现这里在燕王宫的后墙之外,紧挨着一座山,夜幕漆黑,山上还有夜鸦低低叫唤。 外面风有些大,他瑟瑟发抖,“这里是哪?” 步惊鸿一指他背后的山,道:“我母妃的陵墓就在这山上。” 徐禾瞪大眼,难以置信:“你大半夜地来上坟?” 什么毛病。 步惊鸿笑了起来:“不是,我们走吧,这一回,我真的可以永远在你身边,你再也没有了赶走我的理由。” 徐禾:“啥?” 步惊鸿突然轻轻地遮住了徐禾的眼,说:“再等一等。” 世界落入黑暗的一刻,徐禾陷入了无端地烦躁里。 步惊鸿轻声说:“知道吗?燕王在我母妃死后,曾一夜白头,又跪在坟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世人都说他长情。” 他唇角慢慢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只是,真的存在这样的长情吗?杀我母妃的人就是燕王妃,证据明明白白,他也一清二楚,可那么多年,对此事只字未提。” “听人说,曾经他与燕王妃也是相敬如宾、佳偶天成,或许我母妃死后几年,他就又认清了自己的心吧,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现在好了,我祝他们天长地久,在黄泉路上。” 徐禾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惊呼声和嗞嗞声,混着风,一股一股热浪,还有灰烬。整个宁静的夜晚被撕裂。 步惊鸿放开了手。 徐禾睁开了眼。 燕王宫,正中央,燕王寝殿的方向。熊熊大火如一场梦靥。 炙热近白。 照得整片天地都亮了起来。 火海涛涛,通红的、金黄的、惨白的,仿佛一条舌头,扫过的地方皆成灰烬。嘈杂的声音被扭曲,绝望窒息的感觉,随着热浪传到了很远的这里。 步惊鸿似乎是笑了一下。 徐禾错愕地回头,看他。 那双幽紫的眼眸映着大火,含笑意,看似温润,实则疯狂。 他轻轻扶上徐禾的脸,说:“你看,我杀了我的父亲,我再也做不成步惊鸿了。” 徐禾还是愣愣地,说:“你疯了。” 步惊鸿突然脸色骤白,推开徐禾,剧烈地咳嗽一声,嘴角溢出血来。他伸出殷红的舌头,慢慢舔掉。笑起来,都带了份森然的煞气,“我没疯。” 徐禾觉得他就是疯了。 他今天晚上受到了惊吓真是一茬接着一茬。 心里急促地问系统:“燕王真的死了?” 系统语气同样复杂:“嗯对那里面还有燕王妃。” 徐禾望着燕王宫方向的那一场火 时隔二十年。 二十年的一场火,赋予了他人生一路的颠簸流离,挣扎、苦难、卑微、绝望,此刻,恩怨尽了,在同一个地方,同一场火中。 他不是当事人,没理由评判对错。 心绪只觉得恍惚。 系统比他先反应过来,兴奋地恨不得在他脑海中转三圈:“啊啊啊!宿主宿主!燕王死了!燕王死了!任务完成了!” 徐禾一愣,也反应过来,平燕乱,这算是完成了? 从燕王宫方向,忽然传来铁骑声,整齐有序,似乎是在朝这边来。 步惊鸿抓住他的手,道:“先走,有人来了。” 徐禾任务完成,就等系统通知回家了。他觉得自己这一个任务,什么也没做。浑浑噩噩就到了最后关头,因为事先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做准备,很多事情都交代好了,所以此刻也不是很慌。 步惊鸿真的带他上了山,一个掩映在花草间的山洞,顺着山洞往前走,尽头是一块巨大石门。 机关在旁边的幽幽亮起的灯盏上,咔咔声响起,从石门进去,一个巨大的宽敞的耳室。 古代建墓都依照“事死如事生”,这间石室里,很多都死仿燕侧妃生前的装饰,书籍,床榻,金树玉器。 步惊鸿没有在此处停留多。 “这陵墓有一个出口,外头有人接应。” 徐禾问道:“是谁追来了。” 步惊鸿:“谁都有可能。” 陵墓的主殿,灯火依旧不灭,沉沉暗暗,在台阶之上,有一顶灵柩静默,庄严肃穆。夜明珠墙上镶嵌,五珠连璧,清辉辉冷淡碧光落下。灵柩里沉睡着一人,死在二十年前的大火里,如今尸体面无全非,没人会知她也曾一人掌上舞,动天下。 整个主殿的空气都是压抑的。 徐禾偏头去看步惊鸿。 步惊鸿眼眸看着前方,但笑不语,笑容微微悲悯又微微嘲讽,唇色红若沾血,霜雪夜行般冷漠。 也是这一刻,徐禾才明白,一直以来,他身为余木时,那种温柔乖顺的表象都是在自己面前装的。这个人,真的连血都是冷的。 不过,代入一下步惊鸿的遭遇,徐禾又觉得,身临其境他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步惊鸿察觉到了他震惊诧异的目光,转过头来,轻笑:“徐禾,你都不要我了,为什么还要用你的处世法则来要求我。” 徐禾:“” 徐禾说:“你出去后,会去哪里?” 徐禾觉得自己反正都要走了,心情平静下来,询问。 “去我母妃原来的部落吧。这些事,最开始就是他们找上我,告诉我的。” 徐禾沉默很久,道:“若是遇到难处,可以去找我爹,如果这件事能压下去的话。” 步惊鸿的笑容僵住了,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如徐禾所想,他浑身的血都是冰冷,然而每一次沸腾炙热,都只是因为他。 当初那么决然的离开,他以为此后再见面,他对徐禾的态度会狠一点,再狠一点。 他高估了自己。 长达二十年的压抑爱慕、惶惶不安,一句话,微不足道的关心,足以叫他溃不成军。 他慢慢笑起来,眼睛转红,“徐禾,你这辈子别想甩开我了。” 徐禾心想:怕是等一会儿我们就要说再见。 主殿之外有脚步声匆忙,他们是从陵墓正门走进来的,快要逼近主殿。 步惊鸿不慌不忙,带着徐禾从主殿的右侧道走,一扇石门轰隆隆打开,徐禾看到了白云层层,临空的吊桥。 陵墓的背后是悬崖。 紧追而来的人已经入了主殿,一袭红衣曳在地上如血河旖旎。 步惊澜手持弓箭,在军队前方,唇角勾起,微凉:“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恨他到这个地步,竟然你杀父弑母,那就别怪我大义灭亲。” 第99章 终章 追来的人居然是步惊澜。 徐禾有些错愕, 但步惊鸿对此却显得早有预料一般,拽着他的手腕往出口走,云雾皑皑, 自崖底盘旋而上的风, 呜呜响。 铁索桥横在高空, 往下看,视线却被阻挡。 从云雾中慢慢走出一个青年来, 三、四十岁, 黑色衣袍,烟紫眼眸。他走上前, 对步惊鸿毕恭毕敬喊了一声:“殿下。“ 徐禾的视线却落在他的眼睛上, 浅紫色的, 很纯粹。又想起步惊鸿曾经说的,眼眸原本不是现在的颜色。所以,最开始是这种吗? 他偏过头去, 突然感觉肩上一重, 步惊鸿褪下了他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徐禾微愣, 暖意从四周袭来,步惊鸿用不同的语言和那人交流了几句。牵着徐禾的手, 要带他离开。 危桥摇摇,云腾雾绕, 风生凉。 徐禾走的时候, 问出了心里的话:“你的眼睛, 是自己弄成现在的黑紫色的吗?” 步惊鸿说:“小时候老太监给我用药熏成这样的。为了掩人耳目。” 徐禾想:那得有多痛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感叹。 系统突然在他脑海里炸开! “宿主!宿主!宿主!”语气非常急,整个ai仿佛处在爆炸的边缘。 徐禾:“又怎么了?” 系统急的团团转:“错了错了错了!平燕乱,主要人物不是燕王啊!” 徐禾猛地停下脚步,“你给我说清楚点!” 系统抽抽搭搭:“我问了总部,是步惊澜啊宿主!必须要杀了步惊澜,他死了,这个任务才算完成。” 咔嚓。 徐禾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他捏紧拳头,在暴躁跳脚的边缘找回了理智。 找回理智后,骂了句脏话,把身上的外衣取了下来。 步惊鸿因他的举动转过头来,眼眸沉沉。 徐禾道:“你先走吧。” 步惊鸿面无表情:“那你呢?” 徐禾说:“我留下还有些事。” 步惊鸿笑了一下,伸手抓住他纤细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拉,低声说:“你又骗了我,但没必要了。我不信你,也不会放你走了。” 徐禾说:“那可能由不得你。” 食指在袖中扣下小盒子的开关,细长的银针直射而入,刺入不设防的步惊鸿的指中。 徐禾以为他会放手,但是并没有。 指尖因为伤口洇出血来,点在徐禾绿色衣衫上,却依旧用力拽着他的手腕。步惊鸿的表情甚至没有变化,冷漠至极。 他们僵持之时,步惊澜已经慢慢赶了过来,红衣如血河,举弓云桥之前。他身后的侍卫往云梯上冲。 箭端冰冷映着寒光。 那寒光刺入了徐禾的眼中。 步惊鸿旁边的青年也张嘴,说了很多话,表情焦急。 徐禾说:“你要和我死在这里?” 步惊鸿道:“那又何妨。” 徐禾沉默了一会儿,跟系统说:“看吧,我就说,他疯了。” 系统:“宿主” 徐禾:“可我不想。” 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搭上步惊鸿的手腕,又十根针夺袖而出,穿刺过他的血肉经脉,轻微的响声后,鲜血如注。剧烈的疼痛叫步惊鸿身形一颤,但是眼睛殷红,死死盯着徐禾,不避不让。 徐禾猛地趁他手臂无力,抽回手,将他往后一推。青年男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徐禾往云梯回走,浅绿的衣裙翻飞旖旎温柔,却因为斑斑血迹变得肃杀。 燕羽卫也都愣愣的,在云桥上,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徐禾克制着,问系统:“我现在杀了他的可能性是多少。” 系统:“可能性不大。” 徐禾说:“那也要试试。” 系统劝说:“宿主你不要做傻事。” 徐禾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什么叫傻事,今晚疯的可不止步惊鸿一人,我也快被你们逼疯了。” 系统:“” 青绿云袖低垂,苍白的指尖转动一柄小刀,他每一步都落在云烟月色里,洁白的脸上流淌天光,近透明。 步惊澜似笑非笑,手中的弓箭,慢慢放下。看着悬崖之上,碧绿衣裙恍若天人的人,缓缓走向他。 “殿下——!” 黑袍青年发出喊叫。 云桥之上剧烈颤抖,似乎是有人在打斗。 徐禾却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步惊澜现在石门口,背后是森然的坟墓,一线月光流淌过他的指尖,他将弓箭收好,唇角微微勾起,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徐禾找到了一个机会,在离他很近,甚至发丝交错处,手起刀落,咔嚓,刀柄直刺入他的后背。空气被划破,一霎空气凝结。 猝不及防钝痛的感觉让步惊澜微微愣,笑容凝结,然后带了冷意。 下一秒,徐禾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抬起,面前端丽风流的人,笑吟吟,用能捏碎他骨头的力度说:“你挺能耐的。” 徐禾就没想过一刀能杀死他,漠然道:“那可不。”手肘一弯,身体往前冲撞。他力气很大,但步惊澜已经做了防备,一手握住了他手臂,强硬地把刀取了出来,同时气极反笑地揽过徐禾的腰,固定他身形,在怀中。不让他动。 极其暧昧的姿态,气氛却剑拔弩张。 匕首出,鲜血滴在了二人之间。 徐禾顺势也按着他的肩头,整个人往前倾。脚刻意踩着碎石子,向下倾倒,步惊澜因为抱着他也被迫滚到了地上。徐禾将匕首靠上了步惊澜的脖子,漆黑无光的眼眸此刻染上一分猩然的红,而他的手腕被人死握,只能挣扎地向前。 步惊澜眼眸落在他脸上,微微笑:“不枉费我这个弟弟对你那么痴情,这般舍身相互,我都快要感动了。” 徐禾道:“与他无关。” 步惊澜若有所思,笑:“我怎么也曾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对我?” 徐禾唇角扯出一丝冷淡笑意。 步惊澜突然低头一笑,水红色的唇贴上了刀,他咬住匕首,黑发流落,艳而血腥。 徐禾只需要动一下,就能让步惊澜死,但是他被禁锢地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步惊澜吻过刀刃,然后咬上他的手。 强刃压抑的怒气在这一咬中爆发,直接穿破皮肉,痛得徐禾浑身一颤,在这颤抖的刹那里,步惊澜夺走了他的刀,顺便取走了他袖子里的盒子。 整个人从地上站起,如血殷红的长衣衬着唇色,他面无表情俯视他,森冷道,“我今天非要你亲眼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徐禾暗骂一声,步惊澜的武力值怎么那么高。想了想,又干脆破罐子摔碎。反正有系统在他不会死,任务拖一拖就算了,先让步惊鸿走吧。 他右手上有个鲜红泛血的牙印,痛到麻木,使劲全力,才把步惊澜拽得往前踉跄一步。徐禾趁机,抱住了他的腰,带着他滚进了石门,趁步惊澜还没反应过来的之前,手掌狠狠往机关上一拍。 轰隆隆的响声。 石门开始降落。 徐禾回头看一眼。 步惊鸿的周围死伤尸体,他发冠散了,黑发猎猎,浴血而出,在云桥上,眼眸望向他。血红色,疯狂,偏执,又绝望。 他甚至来不及喊出他的名字。 石门已经合上。 在天光消散前,徐禾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有光。 陷入漆黑。 徐禾却舒了一口气。 燕侧妃的陵寝之内,夜明珠的光幽幽寂寂。 徐禾感觉脖子被什么东西紧勒,窒息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那种小时候熟悉的并不陌生的奢凉冷香包裹四周。 步惊澜似乎是气到了极致,眼眸血红,说:“他走了,你便留下来吧。” 徐禾:“……” “你喜欢装哑女,干脆一辈子不要开口了吧,我的,表弟。” 最后两个字,咬牙切齿。 徐禾陷入昏迷之前,疯狂地喊了一声系统:“你别让他真把我毒哑啊!” * 然而事实上,系统真的半点卵用都没有。 徐禾说不出话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甚至世界都是漆黑的,他的眼睛被蒙上了层黑纱,喉咙也被撕裂般疼痛。骤然失明失声,让徐禾从心里涌出一股烦躁和怒火,他从床上走下去,脚却绊到了身上的衣裙,整个人滚在地上,有小台阶,他稀里糊涂撞到了柱子才停下来。 痛得徐禾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眼泪,晕湿黑纱。他靠着石柱,挠了挠磕伤的头,衣袖水一般落下。此时忽然有明亮的白光从正前方传来,刺得徐禾一愣。 脚步声。 衣袍掠风。 有人停在自己面前。 徐禾的手顿住了,抬头,沉默望着一个方向。 步惊澜轻笑了一声,修长冰凉的手指将他的下巴抬起,道:“你不会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让人心动。” 声线温凉,款款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徐禾:操。 步惊澜慢条斯理地为他解开束住眼睛的黑布,微笑:“我到底是不如他们爱你,所有人都在克制,我偏不。既然你以哑女的身份入燕地,那就这辈子以这个身份留下来吧。” 黑布慢慢解开,徐禾缓缓睁开眼,极其冷漠地抬头,与他对视。 眼角的泪依旧存在,如碎钻如珍珠。石榴红的长裙繁复雅丽,如水的黑发落下,脖颈洁白而细,锁骨是惊艳的邀请。在沉沉宫殿,漆黑无度世界里,如最鲜明的一笔。眉与眼艳到叫人心惊。 步惊澜笑吟吟道:“真美。” 徐禾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步惊澜道:“做我的新娘,好吗?” 徐禾豁然转过头,瞪大眼。 冷漠的表情出现裂痕,而后僵硬、粉碎,满脸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和惊悚。 卧槽?! 他在说什么。 步惊澜被他的模样逗笑了,说:“薛成钰把你保护的那么好的吗?没关系,我会让你慢慢知道我对你的情感的。” 徐禾: 而在燕王和燕王妃丧期之间,徐禾再没见过步惊澜,也再没出过这间宫殿,每天都会有小宫女在窗口给他递饭。徐禾气感觉自己被软禁了,气得没胃口,但是夜晚肚子叫起来,又垂头丧气把冷饭,捡过来吃。 说不出话,见不到光,长久的寂静和压抑里,徐禾只好每天跟系统说话。 徐禾:“他是不是有病啊!不扯性别不对,这已经算是乱伦了。” 系统小心翼翼,说句话都兢兢战战的:“宿主,你先别急啊。” 徐禾:“不急个屁因为被关的不是你吗?” 系统说:“你现在先不要惹恼他,总会找到机会的。” 徐禾:“信你有鬼。” 徐禾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他找遍房间,终于在陈旧的箱子底,找到了个锤子。手腕握着锤子,狠狠地把窗户两扇都敲开,他推开窗,往下看的一刻,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人在高阁,下面是叫人头皮发麻的高度。 皓月当空,长风荡荡。 整片天地静默。 徐禾不能说话,心里骂了声操,关上窗,咬牙切齿地退了回去。 之后又是无尽的死寂与黑暗,甚至久了,恍惚间,他都觉得系统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自娱自乐,自己跟自己对话。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对外界的消息全靠系统。燕王死去的事,传到了京城,宣德太后因此大病一场、长公主也悲痛不已。 燕王燕王妃下葬之时,燕地一片哀色,京城除了皇上忙于政事抽不开身外,长公主、昭敏郡主、宣德太后都来了。 徐禾愣愣地:“娘来了?” 系统道:“都来了。宿主,现在是你唯一的逃出去的机会了。” 徐禾想了想,摇头:“算了吧。出去了,也杀不死步惊澜。” 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决定,为什么走前还要她们白操心一场。 但在这期间,他却很喜欢坐在窗边,偶尔能听到风传来侍女的对话,关于燕王和燕王妃的旧事,关于长公主,关于昭敏郡主。京城双姝,声誉经久不绝。 有一日午后朦朦胧胧,徐禾还听到了昭敏的声音,似乎在和谁说话,微微带笑。 徐禾微愣,他把窗户微微打开。 远处庭院中央。 昭敏郡主一袭水蓝长裙,发簪一支秋海棠,笑容温暖,一如云天。 她在和舒离说话。 “啊,我也有个弟弟,但是性子顽劣,这些日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说是周游四方,不过我猜他现在肯定狼狈的不行,他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哪吃过在外奔波的苦。指不定在哪哭呢。” 舒离轻声说:“徐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的。” 昭敏想了想,又要摇头笑:“希望吧,下个月就是兄长大婚的日子了,他要是不能及时赶回来,以后娘怕是要剥了他的皮。” 舒离掩唇微笑,眉眼间的忧色却不曾淡去。 昭敏嘟囔说:“臭小子,在外也不知道寄封信回家。” 徐禾听了,唇角扯出一抹笑,笑到一半,眼泪先掉下来。 他跟系统说:“你们给我安排的家人,我在现实生活中,也拥有吗?” 系统说:“您在原世界,也很幸福的。” 徐禾闭眼,有些疲惫:“是吗?” 又过了几日,葬礼结束,她们都回京了。 而步惊澜也终于来见他。 殿门打开,阳光落进来时,徐禾被刺地闭了下眼。 他被宫女搀扶起,绾发,沐浴,盛装打扮。 眼睛被黑布覆上。 宫女说:“王妃,您慢点走。” 徐禾: 徐禾对系统说:“步惊澜估计也疯了吧。” 系统颤抖道:“是的吧宿主,你身边没一个人是正常的。” 徐禾说:“你们不该反思一下吗?” 系统:“” 徐禾被蒙住了视线,还是感觉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央,一如当初他十岁那年宫宴之上,迷月乱花般的艳色。 青丝如瀑,衣红似血。 他停在了一道坎前,步惊澜款款朝他伸出手。徐禾没有任何动作。等待他的是,步惊澜一声轻笑。 不由分说执起了他的手,慢慢往台阶上走。 典乐响起,礼炮不绝。 礼官开始颂文。 一道又一道打量、惊艳的炙热目光落在他的后背。 走到最上方,步惊澜笑吟吟道:“这样,整个燕地都见证了你的身份。” 徐禾冷着脸。 时令渐入冬,燕地下起了第一场雪。 而徐禾也因为长久的沉默不说话,越发阴沉。 燕地来了一位海外的贵客。有着纯金一般灿烂的长发,和海一般透蓝的眼眸。蓝色的眸里有隐隐的银白色,像浮于海上的薄冰。 徐禾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但是他没有认出他来。 当初因为灾难流落异乡的男孩,现在重新回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换了一个身份。 同行的人说,他是来找一个人的。 徐禾心想:知恩图报,这个小孩以后会不得了的。 只不过,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恩人了。 在徐星予结婚的差不多同期。 舒离的婚事也到了。 步惊澜带他一起前往。 “算是今春的第一桩喜事。” 鞭炮噼里啪啦,送轿礼,人人满面春风,笑容带着善意的祝福。器挂红线,衣熏檀香,茶叶米粒撒轿,落了整整一地,在哭嫁声吵闹声里,热热闹闹。 徐禾有些失落,兄长结婚会不会也是这样热闹呢。 在行庙见礼时,夫妻对拜的一刻,步惊澜忽然凑近,用手挑起了他的斗笠垂下的纱。徐禾想他又发什么神经,偏过头。 却见步惊澜笑起来。 多年不变的风流端丽,眉眼却涌出了别样的温柔。 “这样四舍五入,算不算我们也结了回亲。” 徐禾:“” 步惊澜说:“我对你的耐心,我自己都惊讶,我一直不碰你不强迫你,只是觉得,婚礼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步惊澜笑:“我很期待,我们的婚典。” 徐禾别过头。 舒离结婚当夜,徐禾留在了舒府。 他问系统:“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个金手指,不求别的,武力值碾压步惊澜便好。” 系统说:“宿主你别急,我正在跟总部商量,应该差不多了的。” 徐禾说:“你们的办事效率我从来不放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听到敲窗的声音。 徐禾一愣,然后起身,打开了窗,月色漫上长满爬山虎的墙,一剪星光盈盈落在窗外人的发上。 她今夜是新娘,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红装未卸,凤冠霞帔,笑容却温柔而哀伤。 徐禾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舒离。 舒离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果然是你啊,何絮。” 她眼眸通红,轻声说:“你给我留下的那卷医书,我收下了,谢谢你。也对不起,是我让你陷入了这样子的地步。” 徐禾这回真成了哑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 舒离也不需要 ,把手抵在他的唇边,含泪说:“嘘,跟我来。” 徐禾觉得她误会了。 他真的不需要拯救啊。 逃出去重新回到步惊澜身边那更麻烦。 在他比划着想叫舒离走时,系统叮地一声,整只ai颤抖了一下,说:“宿主,我劝你还是跟她走吧。” 徐禾:“啥?” 系统:“今晚注定不太平了。” 徐禾:“你给我说清楚点。” 系统道:“薛成钰好像来了。” 徐禾一声卧槽卡在喉咙里:“他来了。” 系统:“对哇,而且他带兵来的,估计燕地要掀起腥风血雨了。薛成钰诛燕之事策谋已久,步惊澜此番凶多吉少,你赶紧走吧,到时步惊澜,拿你威胁薛成钰就惨了。” “操。” 徐禾也不待他说完,直接捋起裙子,踩着桌子自,窗边跳了下去。落到草地上的一刻,徐禾偏头,朝舒离微笑,通透疏朗,仿佛初见时的少女般。 舒离也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来,牵着他的手,带他走。 跑过舒府的回廊、走道,最后进了暗室。 “从这里出去,是一片森林,一直往北走,你会出去的。” 徐禾写道:那你先回去吧,我知道路了。 忽然有滚烫的泪滴落在了手背上,炙热得他手指微颤。 舒离说:“对不起,最后还是让你此般颠沛流离。” 徐禾久久不言,看着她消失在尽头的艳红身影,心里涌出一丝莫名的情绪来。 出秘道,是在王宫之北,山脉之下。 天色雾蒙蒙,青灰夜色,浓稠遮蔽星光。 徐禾爬出来,却看到了故人,整个人陷入沉默。 地上横躺着几具侍卫的身体,到他肩膀的小男孩站在前方,沉默又认真地看着他。纯金的长发浮动银白月色,他的眼眸有不解还有难过。 徐禾只能朝他感谢一笑,然后往前走。 小男孩跟在他身后,磕磕巴巴,用还不熟练的汉语说:“你为什么不认我。” 徐禾心里急,指了指嗓子,摇摇头,示意自己现在不能说话,快速往前走。 他比小男孩高,走的自然比他快。 小男孩只能小跑着跟过来,天蓝色的眼里似乎盛了泪,“我以为你真的是燕王妃,不想见我,才,不敢认你。听到他们说,要抓你,就过来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徐禾步伐一停,转过身来。男孩也停下脚步,仰起头,水蓝的眼里是最纯粹、最干净的喜欢和仰慕。徐禾垂眸,想,他居然逼哭了当初那样一个孤僻的小男孩。 徐禾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枝,一字一字写给他,用他的母语。 告诉他,不要分不清感恩和喜欢,不要太执着一个人,告诉他,以后你人生中会有很多很多对你更好的人。 对着这双天蓝的眼眸,似乎隔着岁幕,重现那双深紫的眼——溢满惶恐不安,拿着花,在春光融融腼腆朝他笑,唇红齿白,似乎一逗就会哭。 小男孩红了眼眶,想说什么。 徐禾却写了句:好吗? 他慢慢握紧拳头,仿佛握紧了他写的每一个字,噙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徐禾丢下木棍,快速往森林里走去,林间雾气重重,他脑子里也一团乱糟糟。 他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回忆起来,是晨露朝雾、少年意气。 高楼雅客风流曲,月下长河一盏灯。 而就在这时,系统难掩激动地说:“宿主宿主,总部那边更改了数据,你现在算是被赋予了不死之身,不会感觉到痛。” 徐禾:“真我能说话了?!”他本来只是随随便便一开口,想问是不是真的,没想到居然能重新说话了。嗓子发出声音的一刻,整个人震惊不已。 而后徐禾平静下来起来,他道:“步惊澜现在在哪?” 有些账是时候算一算了。 系统道:“在他在燕侧妃的陵墓处。” 徐禾:“呵。” 山叫盲岐山,山腹处枯木葳蕤、杂草丛生,甬道幽幽,布满苔藓,徐禾举一盏灯火,沿着当初步惊鸿带他走的路,前行。一路直通至主殿,他在某个拐角的地方,听到了铁骑哒哒的声音,来自山外,隐隐约约还有薛成钰的声音。 冷静疏离,句句肃杀。 徐禾只觉得烛光都滚烫,心绪无比复杂 他顺着记忆,来到了燕侧妃的主室之前,他踏入石门的一刻,忽然轰隆隆,来路便被阻挡。 步惊澜站在燕侧妃的灵柩前,玉色长袍曳青玉石阶,脚下是一个锦绣匣,手中是一道折子。唇噙半分笑,似初雪薄凉,又似血花惊心。听到声响,他慢慢抬头,看到徐禾,并不意外,只是轻轻道:“我以为会是我安排的侍卫带你来的,没想到,居然是你自愿来的。” 徐禾举灯,眉眼冷淡,道:“来杀你。” 步惊澜但笑不语。 徐禾的视线却落到他手里的折子上,本来只是很冷淡地一扫,瞥见上面的内容,却触目惊心。 察觉他神情的变化,步惊澜扬了扬手里的传位诏书,笑道:“你也很意外是吗?” “我有的时候能很佩服我父亲,他一生爱过两个女人,每一个都深情得叫我惊讶,仿佛至死不渝。可,一个人的感情真的可以那么博爱么?” 步惊澜微笑,玉冠上的流珠落下,容颜秀雅,在灯火里,眼眸潋滟:“你看,我母妃心惊胆战半天、视步惊鸿如洪水猛兽,都像个笑话,他最后传位的人,还是我。” 徐禾下意识地视线偏移,看到的是,燕侧妃的灵柩。 将传位的遗书,放置在燕侧妃的陵寝之内,燕王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到底是想让步惊澜发现,还是让步惊鸿发现——可这样,是不是,又对这个已经逝去的女子太过绝情。 一夜白头,掌上歌舞。新婚燕尔,明媒正娶。 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深恩负尽,所有深情付之一炬。 步惊澜说:“想来,这辈子,我父王最爱的人还是他自己。” 他将手中的遗书一点一点撕碎。 然后点燃在徐禾掌中的烛火上。 烛火映在眉眼间。 他微微笑。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不是在静心殿,是在街上。古桥倾塌,电光火石间,我在轿子上抬眼,看你正夺过竹篙,唇咬杏花。当时我就想,你若死在桥下,也真可惜。” “小小年纪如此姝色,长大必是倾城之姿。事实上,你也没让我失望。” 徐禾打断他,出秘道时,从侍卫身上捡起来的刀终于排上用场。 他把刀架在步惊澜的脖子上,冷漠地:“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步惊澜凝视着刀尖,就势揽过徐禾的腰,笑道:“我这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要我死,成啊,你陪我吧。” 徐禾扯了扯嘴角,手一用力,刀就往前深了一分。 这时。 主殿的门被人用力撞开。 冰冷的风雨似乎携风而入。 一支箭撕裂空气。 被步惊澜扯着他躲过。在转身的同时,徐禾的刀在一股力量作用下,咚地落地。但其实他也不急,反正现在他就是bug一样的存在,再怎么弄得死步惊澜。 忽然一道极其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徐禾后背。 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步惊澜笑吟吟道:“你猜谁来了?” 徐禾: 陵寝外估计下了雨,潮湿阴暗,天光也暗淡。 薛成钰出现在甬道口,身后是枯鸦盘旋、黑暗冷寂。衣衫近雪,神情在微光里冷如冰晶。而握着弓箭的手,洁白如玉。 眼眸如刀,落到徐禾的身上。 步惊澜道:“你看,你这个伪君子青梅竹马也来了,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会嫁给他。” 徐禾:“出去。” “正合我意。” 步惊澜后退一步,在右侧,把那个通向外面的琉璃灯往下拉,三下。 石门开 同样的云雾,冬日里月光漫漫。 徐禾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对上薛成钰隔着清寒星光,望过来的视线。风雅无边,那么多年未变的冷静自持。 徐禾忽然朝他洒脱一笑。 清透,带点懒洋洋的感觉。 唇角集聚所有人间风月 一如初见时,在国书院旧门口,那个神志未醒的,初来乍到的,有些懵懂的男孩。 月明星稀,花草扶疏。 只是,如今却是一个道别的神情。 薛成钰的眼眸蓦然瞪大。 他太了解徐禾了。 握着弓箭的手青筋凸起,整个人翻身,自马上跃下。 徐禾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有时候,人的情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像现在。 即便在他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薛成钰的告白时,看到他到来,都是开心的。 开心过后是忧心。像是知道他会来,期待他会来,又祈祷他别来。 矛盾复杂。 只是时间太短暂,他还来不及去深思,去坦白,去剖析。 这个世界云中雾外,虚虚实实。 不过一生一死,就得解脱。 他会在另外一个世界,忘记一切重头来, 而根据系统的话,他们也会慢慢消散对他的记忆。 一干二净。 步惊澜并不想死,他的羽翼不止燕地,此番薛成钰举兵而来,顶多让他元气大伤罢了。他打探过这条云梯,通向邙山下,悬崖之下河流入东海。 从这逃走,他有能力也有信心东山再起。 只是,衣袖被揪住的一瞬间,整个人往下坠的一刻。 他一愣,漆黑深渊的眼眸,认真,而惊愕地看了徐禾一眼。 红裙猎猎,徐禾发丝张扬在云雾间,一双眼清澈不染。 刹那步惊澜内心涌出密密麻麻的痛来,似蛰虫钻涌,带来陌生的释然和解脱。 他想起了那一个惊蛰夜。 闷湿的,烦躁的,长久的春天。 突然便不挣扎了。 他轻轻扶上了徐禾的脸,微笑:“那一回晚林,我们没能一起落崖,现在倒是圆了不能同生只求共死的愿望。” “其实我没打算死。” “但是若是地狱有你陪我,我倒是不惧。” 他以一个极其亲昵的姿势,靠近徐禾的耳边,风卷动玉色衣袍,似霞光温润,翻卷云海,低低一笑。 轻声说:“记得岁岁长相见啊,徐禾。” 高桥之上,云梯之前。 红裙一色艳如霞,云生雾腾,长风广阔,他在往山崖下坠前,最后看了洞口一眼,刚好对上薛成钰血红的、疯狂的眼。 徐禾心说:对不起。 * 京城。 徐家长子大婚,宾客无数,门庭若市。 皇帝亲临,而且久居占星殿的不知大师也到场,可谓盛极一时。 昭敏郡主笑吟吟打趣徐星予:“那么多人看着,你可别露怯。” 徐星予翻个白眼:“自然不会。”他理了理衣袖,又问道:“徐禾那小子还没回来?” 昭敏说到这个就来气:“可不是吗,到时候等他回来,非要揍他一顿不可。” 徐星予笑了笑,春风得意地出去,说:“也行。” 长公主专程见了不知。 再次见到这位圣僧,她能明显察觉到一种变化,曾经似有若无牵扯在他身上红尘气息散了。立在庭院中,衣袂翻飞,携风携露,疏远旷达在世外。 长公主问:“大师能否再帮妾身算一卦。” 不知朝她看一眼:“长公主请说。” 长公主犹豫一会儿,问道:“妾身的幼子” 不知唇角浅淡的笑意散了,如云过山岚,说:“殿下放心,他自有他的去处。” 长公主一愣,不明所以,但不知已经转过身去,气质拒人千里。 白月献出嫁前,转门拉着白千薇的手,轻轻说了些话。幼妹的瞳孔毫无聚焦,但是不染一丝杂质。 她如今妆容花艳,掩盖了平时因为病弱而寡淡的容色。嫁衣如血,凤冠灿灿,唇角的笑意温柔而亲切。 “以后跟在娘亲身后,万不可调皮知道吗?” 白千薇愣愣地,还是点了点头。 阿嬷出来唤道:“小姐诶,快点盖好盖头,姑爷快来了。” “嗯,好。”白月献一笑,垂眸,眼里波光明媚甚霞光。 白千薇跟在她的身后。 看迎轿,看过门,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看着衣香鬓影里,什么东西慢慢清晰又慢慢远去。除了薛成钰因事缺席,京城中有些名望的人都到了。她坐在椅子上,抱着徐禾给她的魔方,沉默不言。 人群中心,顾小侯爷正跟旁边的人笑言什么,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忽然一愣,然后又侧头说:“早知道当初我也跟那小子一起出去,京城,太无趣了。”周围的公子纷纷笑起来。 白千薇没说话。 新人步入殿。 一拜拜天地。 二拜拜高堂。 三是夫妻对拜。 在徐星予和白月献起身的那一刻,白千薇的手骤然握紧了手里的魔方。棱角刺得手掌生疼,也不惜。 “礼成。” 司仪的话音响起。 叮。 像是最后的一根线被扯断。 白千薇毫无焦距的眼,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满座的宾客,笑容模糊,视野所及之处开始升起腾腾的雾,下起了雨。 黑雨绵绵,一面浮世镜。 镜子里,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同样苦厄绝望的一生。 是她,又不是她。 流落在外的世家嫡女,却在回京途中被山匪玷污,失了清白后性情大变,不与任何人交流,也不再亲近任何人。侯府中关于她的流言四起,冷漠的、打量的、嘲弄的视线,四面八方。 这一生,在别人的言论里,似乎只有深崖绝渊。 十四岁那年,被下药,开始了另一断噩梦,被迫嫁给了京城臭名远扬的纨绔。因为口不能言,所以,他所有的暴戾都发泄在了她身上,衣服之下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处处青紫,处处伤痕。他把她囚禁在地下室内,跟外人说她去往宣州拜佛。 在那个漆黑的地方,她被弄瞎了眼,堂堂世家嫡女,沦落到狗都不如。遭万人侮辱,因为他的特殊癖好。 她在那个充满恶臭的,肮脏的地方,活了整整三年。 终于有一天,重见天日。 是她的阿姐。 阿姐泪如雨下,搂住不成人样的她说:“薇薇,我们走。” 只是阿姐并不能救她。 同一年,帝王崩于皇宫,新后垂帘听政,燕王举兵犯京。 改朝换代。 苏家一跃成为燕京第一大族。 诛了早已垂垂衰败的常青候府一族。 苏双戌这下子掩人耳目都不需要了。把她重新抓了回去。 一纸休书贬为贱婢,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玩弄,曾经的世家嫡女,低落尘埃,沦落风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终于找了机会,一头撞死在石柱前,结束了这混乱荒唐绝望的凄苦一生。 第100章 世界 海蓝星, 某片与世隔绝的岛。 藏于深山地下的实验室门打开,一名高挑俊秀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脱下实验服,他神色有些疲惫,往外走, 坐上通往地面的浮梯。 站在浮梯上, 他才有心情接受来自帝都方向的通话。 手腕上的光脑呈现立体蓝屏。 视频的另一端,是一个模样明艳的女人, 五官精致,只是此刻姣好的面容浮现可见的怒气。 咬牙切齿指控道:”徐禾!你就说说你离家多久了, 那么多年不联系一次,跟人间蒸发一样,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青年笑了一下,浮梯上地面,走出去,“现在不是要回去了吗。担心什么, 我还能丢了不成。” 女人气笑了:“你要是丢了, 爸怕是得翻遍整个银河系。” 岛上正是正午, 阳光晴好, 入眼见到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海与接连一片的天。 青年抬眼,淡淡看了一下, 而后笑道:“话说, 你们派谁来接我的。” 女人拨弄了下耳边的头发, 继续说:“本来爸是想派手下的一个军官去的, 但是中途陆家那个小子搅和了,他说他和你自小玩到大,情分也在。他来接你,你肯定会开心的不得了。” 徐禾愣是想半天才想起,是哪个姓陆的玩伴。 “陆城?” 他哭笑不得,“我和他哪门子情分——把他打到哭的情分?” 女人翻白眼:“你小时候打到哭的人还少吗?记不记得顾家那小子,被你欺负的死去活来,现在好了,就是因为你,他连我也记恨上了,前些天一个颁奖晚会上,那臭小子还当众给我脸色看。” 徐禾笑一声。他五官偏柔,笑起来却意外地有少年的清透爽朗:“你可是享誉星际的影后啊,他这是不想混了?” 徐敏手指卷了卷头发,吐槽:“他有什么混不混的,整个娱乐圈,顾家占一半。随便进一个剧组都是团宠,传出的绯闻遍布星网,人家可比你过的滋润多了。” 徐禾无奈道,“这么比就没意思了吧。” 说着,看到海面上有一艘船疾驰而来,徐禾跟徐敏说说一声“陆城来了”,便先关了光脑。 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就像突然闯入了生灵一样,热闹起来。 从船上跃下个青年,上身白色背心加敞开的花衬衫,下身一条花裤衩,戴个墨镜,乘风破浪,看起来比明星还拉风。 徐禾有点不想认识他。 更刺激的是,这位仁兄,从船上跳下来后,就先极其夸张地张开双臂,大吼了一声:“传说里3s机密、国家禁地的无人岛!我进来了!哈哈哈!” 他的身边飞着一个圆圆的摄像头,绕着他转了一圈。 陆城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很显嫩的娃娃眼,对着摄像头咧嘴笑:“都说了我今天会来这,一些喷子非不信。现在小爷给你们直播上岛,开心了吗?这脸打的爽不爽啊,垃圾。” 摄像头旁边蓝光幕上,不断掠过“666”“主播厉害了”等字眼。 其间穿插的几条“假的吧”“我对这个国家失望了”“3s禁地这么随便,垃圾联邦要完”,也很快被淹没。 徐禾都懒得理他,看着吧,回去陆城不被陆家老爷子锤,也得被他爸捶一顿。 陆城皮够了,也不敢再继续放肆。眼睛看向徐禾,瞬间放光,使劲招手:“诶诶诶,兄弟,这这这。” 徐禾一脸冷漠走过去。 陆城在船艇前等他,一边等,一边跟直播间里那些喷子互怼,笑:“哎哟,完个蛇球,银河系炸了,联邦都不可能完!傻.逼们,知道我是来这干嘛的吗?我来接我兄弟的,我兄弟就在这座岛做研究,人家年纪轻轻,已经获奖无数。你们除了在我直播间瞎逼逼,还会干什么。” 他正看喷子跳脚看的起劲呢,忽然飞在空中的摄像头,被一只手猛地拽了下来。 瞬间浮空的弹幕消失的一干二净。 陆城傻了眼,呆呆地:“兄弟?” 徐禾把摄像头直接摁关机,扔他怀里,转身上船,嘲弄道:“弟弟,关掉,别讨打。” 陆城还是有点怕徐禾的,默默地接回,“哦。” 上了船后,徐禾解开了两颗扣子,坐下,接过陆城递来的水,说:“你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人气主播,厉害厉害,我回去就跟你刷礼物到榜一。” 陆城早习惯了,丝毫不在意地笑:“其实吧,我也不是想攒人气,我就是想气气人炫炫富。帝都实在太无聊了,除了怼喷子我都找不到人生乐趣。” 徐禾艰难地把水咽下去。 什么鬼。 他打开星网,随便搜索了一下陆城的视频后,评价:“这你?——跟个暴发户一样。” 陆城说:“这必须得暴发户,你整其他的,喷子看都看不懂,爽个屁。” 徐禾说:“厉害。” 陆城说:“喷子都说我乱艹富二代人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迟早被打脸,实际上吧,我就在天上哈哈哈哈。” 徐禾:“” 陆城随便指着一条点赞特别高的“人越缺什么就会越炫耀什么”评论,说道:“看这人的id,还是顾惜欢的粉丝。扯吧,这什么歪理,顾惜欢还天天发自拍呢,按她这逻辑,顾惜欢得丑到什么地步。” 徐禾都不想点评。 他将星网页面往下翻,是日报。 占据版面的第一条,着重黑体,帝国新任首相的宣讲。 史上最年轻的首相。 一张不经任何美化的照片,却引得亿万少女尖叫。背景是浩瀚宇宙,年轻的男人双手微撑讲台,倾身,从天而落的光照在他身上。 高挑俊美,气质矜贵绝伦。 他的眼眸若载星辰,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那种认真和清冷。 一个将尊贵优雅演绎到极致的男人。 徐禾愣了愣,嘟囔一句:“这就上台了?薛老爷子让位的也太早了吧。” 陆城凑过来,看着这则新闻,也发出感叹摇摇头:“唉,人比人气死人。不过要我直播说,我以前跟帝国首相是同学,直播间会不会炸啊哈哈哈哈。然后喷子又开始骂我,然后他们又被打脸哈哈哈哈。” 徐禾:“你真的闲。人家薛成钰估计记都不记得你了,你凑上去瞎认啥?” 陆城摸了摸下巴:“也是,小时候那家伙就是学霸,啥都第一。上下学都有人接送,感觉就是来玩玩的,气质又冷漠成那样,整个学校暗恋他的女生那么多,每一个敢递情书。啧,说起来,我都不记得他有跟谁说过话。” 徐禾笑道:“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啊。” 陆城嚷嚷:“我怎么了?!我好歹只是直播一下,怼怼人。你看看顾惜欢,那人什么玩意,仗着一副娘唧唧的脸,进娱乐圈,绯闻女友一天一换,我真是——!” 徐禾帮他接:“我真是眼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陆城:“” 徐禾看他的脸,说:“你今天是不是还化了妆?” 陆城支支吾吾:“这不是直播吗。” 徐禾嗤笑一声:“就你这样好意思说人家顾惜欢娘?弟弟,你先把脸擦一擦吧。” 陆城:“”他决定换个话题,“我说你在那破岛上呆了那么多年,你都在研究些什么啊。” 徐禾懒洋洋往后一靠,“不能说。” 陆城心痒难耐:“不用告诉我细节,我就是很好奇。一个啥都没有的岛上,几天我都受不了,不明白你怎么呆得了那么久。” 徐禾侧头一笑,目光看向了广阔的大海。出了警戒线,没了离子罩。在尽头出现了高楼大厦,横空的铁轨。 海鸥成排,飞过天空。 他视线有些复杂,恍惚,但很快变得清晰,转过头来道,道:“做有感兴趣的事就不无聊了,你选修过古地球吗?” 陆城:“嗯?” 徐禾道:“我在入这岛之前,研究过古地球的文明。不得不说,先辈的智慧,有时候真的你无法想象。” 陆城:“说这干什么?” 徐禾:“蓝星在越来越好,科学医疗发展迅速,人的寿命越来越长,但是银河系的资源,却还没被完全开发。我听科研院的人说,几十年内,长生不老可能会实现,也就是,他们说的‘无限替换’,到时候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不死者。你说到时候,人类该怎么办?” 陆城愣是没想到,会被问到这种,他们小屁民压根不关心的问题,试探着回答:“那就,规定一个岁数,活到那个时候就得被政府强制杀死?” 徐禾气笑了:“牛批兄弟,快点联系薛成钰,把你的这个意见告诉他。你是天才,拯救了蓝星,英雄。” 陆城:“可别我就是开玩笑的。” 徐禾懒得理他:“人的意识和精神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不存在也不借助于任何物质,你把人的大脑切下翻遍每个细胞也不可能找到。用一句古地球的话就是万物有灵,灵,假设蓝星也有灵,银河系也有灵,不存在任何微粒中。换句话,可能它就是世界的本原,比质子、夸克更加本质的存在,古地球称之为“弦”。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创造一个灵。” 陆城:“啥?” 徐禾偏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城市,眼眸漆黑:“那就是,借助人的精神力,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新的蓝星。” 陆城听得一头雾水,只能扣六:“兄弟,我替整个银河系感谢你。” 若是别人听,肯定觉得他是嘲讽,但徐禾知道这些话,陆城都发自肺腑的。 陆城从小就有这种说啥都不像好话的讨打能力。 徐禾没在意他,垂眸,道:“我爷爷生前研究的就是这个的。” 陆城知道自己不会说话,干脆不说了。 海风吹拂耳边的黑发,徐禾似乎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研究结果会不会让我失望。回帝都,拭目以待吧。” 船到码头。 一辆飞船已经候在这里了。 第101章 白千薇 徐禾还没丧多久,就被他哥揪出门去了。去见他未来的嫂子, 小时候见过一面。但后来隔了很久都没见, 所以再见白月献, 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白月献正低头教着新来的妹妹认字, 听闻脚步声, 手握着朱笔, 就在春光里抬起头来。 她因为身子虚, 一年也没见几次太阳,故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并不素淡。柳眉杏目, 唇色桃红, 绛紫的衣裙华贵而冷艳, 望过来的眼眸, 也是气势不小。 徐禾也记起来,这个嫂子小时候就是个冷美人。 她是世家嫡女,未来的一家主母,总要树立威信的。而她身子虚,侯府夫人怕别人怠慢她, 便自小对她严格要求, 养出了这么一身冷冰冰的气质。 但徐禾的视线却是落在了她怀中的女孩身上。 白月献第一眼认出了徐星予,放下手中的朱笔,起身盈盈一拜:“徐公子。” 徐星予愣了下, 他心中对她有愧, 但又着实不擅于处理男女关系, 拉徐禾出来也是想壮壮胆,谁料徐禾比他更不靠谱,眼珠子都快粘在了白府新来的小姐身上了,没个什么用。 徐星予暗骂弟弟,只能维持着微笑,手心出汗:“嗯。” 白月献低头跟妹妹说了些什么,由丫鬟带着她先走,察觉到徐禾的视线,又顿了顿,拉住妹妹,用徐禾可以听到声音道:“稍后阿姊有些事,等会儿叫个哥哥教你如何?” 白千薇没说话,神色麻木,眼眸也无神。 徐禾有点小尴尬 ,自己的偷窥被发现了。但他没其他意思,就是想看看这份公孙小姐回到白府后过得如何。不过,好像还挺好的。 白月献对徐禾道:“小公子可有空,教教我这愚笨的妹妹?” 徐禾当然点头,有空有空,乐意乐意。 一方面是真的对白千薇有点好奇。 一方面他不好意思打扰兄长和嫂子难得的相处时间。 将事情安顿好后,白月献才对一直不知说什么的徐星予道:“徐公子今日来是见我父亲的么?” 徐星予出于懵的状态,下意识:“不,我是来找你的。”说完,反映过来,特别懊恼:“也不是” 白月献一愣,好在反应很快,没有让他继续窘迫,柔声道:“找谁都无妨,正午日头高,从将军府到侯府怕也渴了,公子先坐下休息吧,我给你沏一壶茶。” 得了个台阶下,徐星予心里舒了口气。 徐禾真是受不了他哥,平时那么潇洒的一个人,现在木讷成什么样。不过有他嫂子在,气氛也不会僵。 徐禾由侍女带着,和白千薇到了另外一个院子。 白千薇还是跟在锦州一样,眼眸无光,跟个自闭孩童一样,手里拿着个很大的玻璃珠子玩。 徐禾现下闲的没事,干脆和她聊起天来:“你的那个乳娘呢?” 白千薇不理他。 徐禾道:“啧,你阿姐叫我教你识字呢。” 白千薇还是不理。 徐禾就睁着眼看她。 白千薇玩那个珠子,也不知道在玩什么,珠子是蓝色的,她的手指就在细细抠着,仿佛能抠下什么似的。 徐禾乐了,从袖子里掏出来自己做好的四阶魔方,道:“你别玩你那个珠子了,有什么好玩的。喏,给你个新玩意。” 他本来是以为白千薇会继续不理他的。没想到白千薇在他掏出魔方的第一刻,头就怔怔抬了起来。暗淡无光的眼眸里似乎有星星的火要燃起,但很快在困惑与挣扎里,变成灰烬。 只是她的视线还是没离开。 徐禾以为她喜欢,笑道:“那就给你了吧。” 白千薇犹豫了一下,把蓝色的珠子放下,女孩纤细的手夺拿起了魔方。手指慢慢地转动,低着头,上转下转,玩了起来。 徐禾不由一笑,倒还是挺聪明的。 他翻起了白月献给他的书。 本来就是陪他哥来的,约两个时辰后,这本书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徐星予终于过来找他。 白月献跟在一旁,她见白千薇乖巧地模样,微微笑:“这孩子挺怕生的,能呆那么久,是真的很喜欢小公子了。” 徐禾有些不好意思:“也没。” 离开侯府后,徐禾问徐星予:“聊了那么久,都说些什么?” 徐星予咳了一声,拿出兄长的威严:“这是你该管的么。” 徐禾道:“你见人家话都说不出。” 徐星予俊脸一红:“我那是怕唐突了。” 徐禾:“鬼信你。” 常青候府的院子里,白月献遣丫鬟拿了方帕子来,为白千薇擦拭手。魔方有些褪色,染在白千薇洁白的手上,红红绿绿的。 “你与徐家的小公子认识?” 白千薇不说话,死也不松魔方。 “认识也好。小禾性子挺好,若是把你当妹妹,也会照拂一二。” 白千薇转了最后一下,所有的同色归面。 轻微的声音,响在耳中。 她恍惚了一下,但这种恍惚,很快又没了踪迹。 耳边是白月献轻柔的声音,“千薇,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么?” 徐禾耐心等着与不知的约定。 期间在徐府,余木伤势终于稳定。他有幸一日早上,看到了青年练剑的风姿。黑衣飒飒,长剑挑落枝头白花,回过头,眼眸深邃、冷静,映着簌簌而下的叶子,映着晴朗的天。 徐禾的一声哇哦还没感叹出口。 徐星予的掌声先响了起来。 徐星予自从常青候府回来后,心情就非常不错。 以前死要面子怕冷脸,不想跟余木讲话,现在已经看得很开了,笑道:“父亲有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余木微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徐禾先说:“真厉害。” 余木一下子笑了起来。 这一笑看得徐星予整个人都惊住了。这人还会笑?他对余木的印象大概就是孤僻、冷漠、偏执。答话从来都是敷衍的“嗯”,话说三句就会冷下来,对生死都非常冷淡。这样一个人,竟然会笑?徐星予走的时候还在纠结。 慢慢地徐禾发现,他已经渐渐掌握和余木相处的方式了。正常交流就好,语气不要太重,因为稍微一重,就可能会让他很慌乱。余木特别容易害羞,刚开始徐禾还没发现,直到有一次拿父亲的原话夸他,他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耳朵微红。徐禾才察觉。 他问过余木的身世,但余木也答不出来,只道有记忆起,就在宫里了。 徐禾其实也是有些疑惑的,当初他将余木荐给他爹时。他爹就暗中调查了余木的身世,牵扯到的只有一个已经死去的宫女和一个老太监。 而老太监说他只是受过那宫女恩惠,帮忙照拂着。所以徐禾猜,余木可能是那宫女与外私通生下的孩子,在宫中没有具体身份,全靠老太监暗中帮助才活下来。惹上顾惜欢可能也是无意间吧。 徐禾有些怜惜他,对他的过往便不再问了。 因为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回忆。 到约定的那日。徐禾硬拽着长公主去大昭寺,借口说是去看昭敏郡主。 长公主冷下脸拒绝,明显还气着呢,“找她做什么,由着她在那出家吧。”徐禾头大,后来干脆算了,有他阿姐作证也行。 他每一回来大昭寺都赶上早春,碧水清寒,日色冷山松。 昭敏郡主日日夜夜青灯古佛,衣裳都朴素了一些,见他来,初还以为是长公主派来说话的,只道:“如果是娘派你来的,你最好少说话。” 徐禾噎了下,道:“不是,我是来让你帮我做个证的。” 昭敏郡主脸色松了下来,狐疑看他:“证什么。” 徐禾扯着她:“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到约定的房间,不知已经稳稳坐在那里,笑容慈悲圣洁如他掌心白莲了。 只能说不知还是靠谱的,对昭敏郡主还真编出了一番说辞。大意便是此劫已渡。 昭敏郡主一愣,朝不知谢过后,对徐禾轻笑道:“你这劫啊,总算是度过了。” 徐禾心里暗舒口气。心里决定了要好好感谢这和尚。 不知出关,大昭寺被他的信徒给填满了,两人还是从山寺后门出来的。 徐禾感叹:“真是疯狂。” “成为高僧的代价。” 不知笑嘻嘻。 他今日终于褪下了一身雪白的僧袍,换了身朴素的僧人装,头上还带了顶维帽,挂下白色纱遮住脸。 徐禾真是一脸卧槽:“你这是又打算重操旧业,去偷人家灯笼了。” 不知说:“你能不能想点好的,”他从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钥匙,已经古早生锈,“我要去老地方拿点东西,跑这来就是专门跟大昭寺的方丈要钥匙的。” 徐禾:“你拿个东西至于打扮成这样?” 不知:“我不打扮成这样,我们别想轻松下山。” 徐禾:“好吧。” 不知左右看了看,又道:“你陪我一趟呗。” 徐禾现在心情非常好,下了山就打算随便找见成衣铺,换身衣服,爽快答应:“成呀。”别说拿东西,偷灯笼他都认了。 第102章 真正的结局了 徐禾也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陆城的直播间除了星网的水友,还有一些爱看热闹的老同学关注,被他这么大张旗鼓一搞,不少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大家纷纷发来问候,并计划着空出来见一面。 徐禾对此没什么意见,热闹点的氛围,更会调动人的情绪一些。 徐敏慢慢地也发现他这些日子的心不在焉和频频出神。刚好星际一位当红小花这几日举行婚礼,和徐敏是圈内好友。徐敏便把他拉了出去。 这场婚礼设宴在帝都最昂贵的酒店,“星海”。 沿着旋转楼梯往上,是星光一片洒落下来。在入内之前,走廊漆黑一片,如远古的宇宙,只有轻快的音乐在前方。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过道显得十分静谧。 徐敏说:“这里说不定你会遇见很多以前的人。” 徐禾笑道:“那么久了,估计都不认识了。” 徐敏拢了拢微卷的长发:“怎么可能,前些日子顾惜欢还向我问起你来着。” 徐禾有点惊讶,他和顾惜欢也只能算是小时候的损友关系,甚至,是他单方面欺负顾惜欢,那小子不记恨他就不错了,居然还突然问起他。 把这种惊讶收在心里,徐禾摸摸鼻子:“他不是存着报复的心吧。” 徐敏促狭地看他一眼:“你怕这个?” 徐禾根本没放心上,笑:“倒不是很怕。” 进了会场。音乐声还在继续,徐禾第一眼就看在了正中央喷泉旁的人。 那个人坐在钢琴前,穿着修身的紫色复古衬衫,像个优雅风流的贵公子,指尖跳跃在黑色白色的琴键上,他闭着眼,似乎是很投入。千丝万缕的星光照亮他的侧脸,五官偏柔,真如无数媒体报道的一样,精致无比。 徐禾也没想到,当初欺软怕硬、哭哭啼啼的小胖子,会蜕变成这个如今让亿万少女魂牵梦萦的超级偶像。 许久没见,小胖子的五官慢慢清晰,竟然有几分邪气。徐禾驻足,多凝视了一会儿。 徐敏在旁道:“这不刚说到他吗,他就出现了。” 徐禾笑一下,移开视线:“变化真大啊。” 徐敏眼一瞥他还停着,干脆伸手扯着他往前走:“停下做什么,他有什么好看的。” 徐禾本来今天就是跟她出来的,耸耸肩,无所谓地跟着她入场。 他离开之后。 音乐停了,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顾惜欢闭上的眼睛也睁开,旁边围观的众人发出惊呼。 顾惜欢沉默很久,一贯散漫风流的笑褪去,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另一个方向。很多疑惑,还有更深的失落。 徐敏很快被几个闺蜜牵走了,剩下徐禾一个人无聊,坐在角落的沙发里。 旁边的沙发一重,有人坐到了他旁边。是个穿浅色西装的男人,嘴里吃着东西,把手里的盘子递给他:“要吗?” 盘子里还剩一块蛋糕,上面插着叉子,一看就很甜。 徐禾这几日胃口不是很好,拒绝:“不用了,谢谢。” 那人哼笑一声,把最后一块蛋糕也吃了下去。 徐禾偏头,看到的是他抬起的手腕,这个男人手很好看,很白,骨骼分明。吸引徐禾视线的,却是他的袖扣。佛珠做袖扣,倒是少见。不过配他一身浅棕色的西装,倒显示出一种另类的典雅来。他身上有一种香,微苦清冷,类似古时的檀香。 这场婚宴邀请的都是帝都一些名门望族,按理说徐禾就算不认识也会有点印象。但是看清楚男人的长相后,徐禾心想,这人他是真的完完全全不认识。 眼睛浅褐色,嘴唇很薄。 疏眉俊目,笑起来时,叫人如沐清风。 完完全全不认识。 但是他却并不觉得陌生。 真奇怪。 男人像是没察觉他的视线一样,唇角噙着一丝冷淡微笑,左右看了一会儿,然后点评道:“这是我第二次来星海了,他们的主题永远都是这一个。” 徐禾微愣,然后继续他的话题:“怎么说?” “星河,宇宙,永远这么单调。” 徐禾心里暗暗啧了声,想这小子真是事多,还要什么主题。 但毕竟不熟,他对这人又颇有好感,笑了笑:“主题也不需要多,经典就行了。挺美的。” 浅褐色眼眸的男人笑起来,“它可以更美,宇宙中有很多美丽的东西,不只是这些简单排列的星星。变幻的星云,旋转的彗星,或者铺天盖地落下的流星雨。甚至一颗星星的诞生寂灭,能表现出千分之一,都是至高无上的美。” 徐禾:“那可能很难做到,你可以跟这里的老板商量一下。” 他凝视徐禾:“提出意见,他会给我钱吗?” 徐禾说:“他采纳了就会,不过你要说服他。 “说服他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怕是还没说完,就要被他赶出去了。” 徐禾想那你也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他不愿让话题终止,打趣道:“那你换一个说法,忽悠他,从财运的角度告诉他这样是对的。” 旁边的人忽然笑了。 眼睛若倒映浮光幻影。 他忽然又偏头,似笑非笑对他说:“你相信宿命吗?” 徐禾一愣,反问:“宿命?” 男人点头,说:“对,宿命。说的含糊一点,就是命中注定。”他五指张开,掌心在光下白的发光:“譬如下一秒会发生的事,可能你在一个月前就能预知。然后遇见谁都是意料之中。” 他一笑,眼眸明亮:“譬如,我遇见你。” “呃?”徐禾一噎:“不是很懂。” 年轻男人收手:“不懂就对了。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我今天混进这里,看你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应该很熟。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若是别人说,徐禾可能会很无语,觉得自己被当妹子撩了。但他那么说,他却觉得莫名其妙很有道理,因为他也有类似的感受。 甚至有点想笑,徐禾乐道:“可以的,我也对你一见如故。” 他伸出手:“我叫徐禾,幸会。” 双手交握,笑出牙齿。他说:“晏知。” * 宴会中途徐禾被徐敏叫了过去,说是有人要见他。告别晏知,出了会场,徐禾知道了是谁要见他,白千薇。刚刚大病初愈,她精神并不好,上了妆才掩盖住憔悴。看到徐禾的第一眼,她就双眼微红,放下手提包,跑过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徐禾好笑地接住她。 白千薇站稳后,用手擦了下眼角,说:“我前两天才记起来一切。太可怕了,那个噩梦。谢谢你把我从噩梦里唤醒。” 徐禾像安慰妹妹一样,拍她的后背:“一切都过去了。” 白千薇吸了吸鼻子,笑:“是呀,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要在那种绝望中呆多久。是我太莽撞了,高看自己,其实我的精神力也并不稳定,还连累了你们。” 徐禾低声道:“也没有,这次实验也不算全然失败。” 白千薇深深叹口气,“那就好。” 徐禾佯装开玩笑的:“我在里面真的是个就是救世主吗?能飞天入地创世那种?” 白千薇破涕为笑:“这样子的话,你在那个朝代怕不是要被抓起来烧死。” “那我是什么?” 白千薇并不知道他和白月献的交易,只当是徐禾记忆还没完全恢复,打趣说:“其实和你在现代差不多,是个沉迷发明的公子哥——你还送了我一个魔方呢。” “这样的吗?”徐禾应着,心想:不对,远不止如此。 白千薇陷入沉思,仰头,想了想,而后笑道:“我和你接触时间不多,其余的事迹都是传闻了,传闻里,你可神秘了。和薛成钰是青梅竹马,都是国之栋梁。” 薛成钰 徐禾愣了愣:“薛成钰?” 白千薇也百思不得其解:“是呀,薛成钰,顾惜欢,步惊鸿,都在里面。可能构建世界,我潜意识参照的就是现实吧。” “我明白了。” 徐禾再次拥抱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眸深沉无波。 他醒过来一直怅然若失。丢失的记忆里或许真的有他舍不得忘记的东西。 和从报纸上看到薛成钰不同,在白千薇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他整个灵魂深处都轻微颤抖。 可能他寻觅了很久的问题,见他一面,就有答案。 婚宴终于开始。 新娘从天而降,雪白的婚纱,曳在星光铺成的道路上。她手捧花束,脸上是幸福激动的微笑,走向星桥尽头的男人。 司仪的话,清晰又浪漫。 在欢快的音乐里,一切画上完美的结局。 徐禾坐在角落里,星光从指尖流泻,他面上是真挚祝贺的微笑,心中却很空。 晏知似乎真有想法去忽悠酒店老板,先行一步。 徐禾等了很久,等到酒席散后,和徐敏一起离开。徐敏获得了新娘抛出花束,抱在怀里,眉眼弯弯,很是满意。坐在车上看到徐禾出神的表情后,笑意淡了点,皱眉担忧道道:“怎么还是这个闷闷不乐的样子,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徐禾摇摇头,笑:“没,就是还没缓过来而已。” 徐敏觉得这事不简单,都多久了还没缓过来。但是她了解这个弟弟的脾气,他要是不想说,她拿刀架他脖子上逼都没办法。便干脆把手里的捧花一把塞到了徐禾怀里,说:“那我把我今天接收到的祝福,给你。让你去去丧气。” 徐禾扯了扯嘴角,哭笑不得:“这样不太好吧。” 徐敏道:“我说好就好。” 徐禾无奈只能接过。 他很疲惫。 望着车上方的电视出神, 车上播放的是一则采访,在遥远的a星,背景是一座基地前。脚踩高跟鞋的主持人,很明显在a星崎岖的地表走路都不稳。 “希望我们这次能见到步惊鸿少帅,虽然机会很渺茫,但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不是吗?”主持人故作幽默地微笑。说着,她忽然眼睛一亮:“我好像看到他了。” 镜头快速转动,却很快被好几只手给挡了回来。在极其快的一秒里,徐禾只看到一个男人,很高,身材挺拔,穿着军装,气质冷漠。无视一切往前走,甚至一个眼神都不曾留下。 画面很乱,是女记者和工作人员的叫嚷,还有指挥官冰冷的驱逐。 徐禾想:这是哪家电台?不要命了吗? 这么一看,他更疲惫了,干脆抱着花睡了过去。 * 在同学聚会之前。 徐禾先收到了帝都最高学府,也就是他的母校的邀请,要他去做一回演讲。徐禾以状态不佳推辞了。但是以前的老师联系上他,徐禾出于敬重,还是回了一趟母校。 跟老师聊了一下,便到了下午。 导师提议:“先去吃个饭?” 徐禾笑:“不了,您先去吧。我到处逛逛。” 他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跟着爷爷在实验室度过的。空余时间就在图书馆,研究计算。现在回到学校,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以前常占的那个角落。最高学府的图书馆只有顶层是纸质书,那里少有人去,很安静,徐禾却特别喜欢。 他的卡现在还能用,大厅的ai识别后,给他开通了权限。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从百叶窗射进来。米色的窗帘猎猎翻飞。 比起楼下高科技的显示屏,这里复古简单的,像是人类古早时候。类似他不久前所了解的那个文明。 徐禾在书海里找。也没什么兴趣,随便找了两本书,坐到了窗边,打算去看。这几日他一直很疲惫,没睡好,这里远离喧嚣,空气都暖暖的,他支着下巴没看多久。眼皮就不由自主地往下垂,字也慢慢模糊,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 一直惶惶一直怅然。 这一梦他睡的格外沉。 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 草长莺飞,二月天里。 是青藤缠绕石柱,走廊红木相接。朗朗学子的读书声。清晰可见是一只握笔的手,玉一般美好,写下的字风雅清绝。白衣墨冠,如琢如磨。倾身带来的,还有他身上似雪般的冷意。画面走马观花,最后一幕,却定格在书院学堂课上。他磕磕绊绊,听他指引,低头对上的,一双冰冷疏离却认真的眼,似带温柔。 徐禾醒来时,格外难过。他揉揉眼,下意识问:“几点了。” 对面却有人回他。 “快六点了。” 声音冷淡禁欲,这一刻,却像风雪直接贯穿他整个灵魂、乃至整个命运。 徐禾呆呆地盯着对面那人的手。 袖口翻起,露出精致的手腕。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连书名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 这一刻空气都安静。 日头慢慢落下,天际黄昏一片。 徐禾抬头。 对面的人也在看他。 在报纸上看,这个被全星网赞叹的男人眼睛有种玻璃般的冰冷。而此时这种冰冷却并不存在。云霞收卷,光芒碎落在他的眼里,于是也带了一分温柔和笑意。 “原来你嗜睡的习惯,不止那个时候。” ——宿命就是遇见谁你都觉得意料之中。 ——譬如此刻我遇到你。 穿越过去和未来。 注定相遇的相遇。 第103章 番外 他第一次察觉到掌心莲花的存在, 在山寺被烧的那一晚。 他被几个同门殴打一顿,关在小柴屋里,又饿又困又冷。 站在草堆上,往窗外大喊, 没人应,甚至很快轰隆一声、下起了雨。春末夏初, 疾风骤雨,打在脸上都是疼的, 他把逼仄的窗户关上,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一个阿嚏过后, 脑袋也昏昏沉沉,他把自己抱紧,漆黑的眼睛呆呆上望, 与佛陀含笑视下的眼眸对上,很难形容当时的感受,雨声雷声尖锐如长针直刺耳中,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想:我生病了,要死了。 只是没死成,冷到骨子都僵硬时, 他感受到了一股暖流从左手掌心沿入四肢。 稍愣过后他低头, 张开短短的手指, 在漆黑阴冷的环境里, 他看到了一朵花, 是他掌心的纹路又似是血管浮出来, 红色的莲花。 之后他在佛前睡了一觉,睡的格外安稳。等他一觉醒来,再看时,纹路已经淡了下去,不复再现,犹如一梦。出门去,青山细雨,熟悉的地方是一片血色地狱,烧焦的尸体,满地的血。 有些难过地将主持埋了后。 他下山,把手举着对着光,看掌心那错综复杂的纹路,疑惑:“是你救了我?”想了想,笑起来:“真神奇,别人都是胎记,我这算是印记——吉祥物印记。” 寺庙毁了,他一个却也还能活得挺好。 年纪小,嘴甜人可怜,在附近的村子里,吃百家粮倒也能长大。岁数再大一点就招嫌了,他开始自力更生。酒楼算命过一日,沿街乞讨过一日,坑蒙拐骗过一日,一日又一日,遇到了不少冤大头。他觉得自己有当神棍的天赋,一眼看去,胡言乱语的玩意,最后居然真的都能实现,你女嫁不出去,你儿仕途不顺,所以那段时间他被一条街的人嫌弃,说是乌鸦嘴。接不到生意了,只能换地方。 入京城,一路走一路听。听商旅谈着京中事,世家贵族,新科学子。 人群中,咬着个包子,他远远看着巍巍京城,转着眼珠想:那么富贵的地方,总有几个人傻钱多的。 遇上江家那个女孩,实属无意。他号称游历在外的僧人,家教极好的小姑娘,偏偏对姻缘爱情向往,央着他算如意郎君。 如果不是小姑娘她爹看起来是个不好糊弄的,他都想说你的如意郎君是我了,毕竟能吃上饭,还俗那么一两天也是可以的。 但是碍于小姑娘凶神恶煞的爹,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三月里,漫天纸鸢飞。 眼睛一转,他计上心来。 来场纸鸢定情吧,砸到谁人怀里,谁就是你的有缘人。只是没想到见鬼的风居然转了回去! 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也要哭了。被家仆追得鸡飞狗跳满街跳窜,他跑的时候绊到个东西,差点摔一跤。弯下身,捡起来,是块染了颜色的木头 京城的人无聊到给木头染色的? 进士游街,周遭满是欢呼笑声。他闻着混沌香,有点饿,偏头,就看到了个蹲地上的男孩。衣着富贵,娇生惯养。再看到男孩手里和他捡到的一模一样的木块后。 他缓慢笑了出来。 仲春之岁,进士游街。 一地瓜果彩纸,漫天欢声笑语。 他在心里轻声道:是个冤大头啊。 * 怎么评论徐禾呢?外人口中金枝玉叶、傲慢神秘的徐小公子,真正相处下来,只是个聪明记仇有点迟钝的小孩罢了。 混沌铺里他坑了几碗混沌,徐禾很快在大昭寺坑了回来。 星夜烂漫,他又被人追,在墙角的洞里,特别狼狈地和小少爷再次见面。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救,小少爷不怀好意思索着什么。 救起他后,徐禾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就没安好心。 “我有一个帮你赚钱的方法,你要不要听听?” “你看,你要是成为一代得道高僧,那钱就自然而然地来了——我教你怎么成为高僧!” 啼笑皆非的高僧养成论,但那个时候穷困潦倒幼年的他,还是当了真——从此那一晚,欠下了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恩情。甚至最后,名字,都是他赠予的。名字真是种奇妙的羁绊,注定贯穿这一生,从他人嘴里,从自己嘴里喊出来。一遍一遍,提醒着,那个逝去的故人。 一个只有他还记得的故人。 ※※※※※※※※※※※※※※※※※※※※ 编辑说不能写微博. 抱歉了,谢谢大家. 这几天争取写完,今天先开个头~~~ 第104章 番外2 前尘往事, 辗转反复, 执着于心, 于是最后尽成了痴念。在徐禾死后的很多年, 他掌心上那朵莲花,愈发炙热,愈发疼痛。痛到最后变成习惯, 逐渐云淡风轻。 唯一可惜的是, 这一世, 他大概成不了佛了。 在占星殿没呆多久,他辞了神官之职, 走遍大山南北。 有一回停舟在荒郊野外,泥地里尽是芦苇, 往前走邂逅了一座古庙,庙中佛陀坐莲台上,悲悯的视线露出一起哀伤。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滴至天明。他静立佛前,忽然感受到了胸口的疼痛, 停顿片刻, 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染红佛龛莲台。 恍惚间, 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是痴是嗔, 是无奈, 是放弃。手掌心一阵冰凉。 他抬起手, 只看到那朵莲花在一点一点融入血液, 逐渐淡去。银白光辉, 洗去伤痕。 终于,佛祖放弃了让他皈依。 终于,这场执念成了永恒的羁绊。 * 很多年后,他在京城外的一间小庙里当了主持,隐姓埋名,聊度余生。同一座山,另一间房子里,是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江诗画。 风筝飞回掌心,这一生她也真一个人过,琴棋书画诗酒花,在深山佛寺旁,秋摘桂花冬寻雪,浪漫又随性地活着。江诗画很少来找他,可能对当年的事还有些无语吧。 但毕竟两人知根知底,有时候还是会聊到一处。 江诗画说:“不用端着架子了,大师,你要知道你当年是我少女时期的噩梦。” 不知低头一笑,竟不知如何作答。 江诗画道:“我前些日子看到占星殿的人过来了,应该是想劝你回去吧。为什么不回去呢,再不济去大昭寺当主持也好啊,这里穷山恶水的。” 不知:“你又为什么留下来呢?” 江诗画笑容温婉,眉眼却藏着一份坚决:“因为这里离家远啊。” 不知:“你没必要如此,你父母都很希望你陪在身边。” 江诗画一笑,神情里的疲惫和病态,是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的。她拢袖,说:“生死早有命,阎王爷本子上清清楚楚画了我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他们还在执着着什么。陪在他们身边只会让他们更难受,那么大的年纪还要为我操心,现在出来,挺好的,我一个人在这山野间自生自灭,家中哥哥姐姐会替我好生照顾他们。” 生死无常,他不再说话。 江诗画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大昭寺?” 年轻的僧人低低一笑,说:“那里风水不好。” 江诗画:“……” 大昭寺风水不好?那天底下就没有风水好的地方了。 相处久了,两人也就没最开始那么疏远,不过她心思细腻,也知道这个众生眼中遥不可及的圣僧,心中有一扇打不开的门。 有一日。 她发现他的掌心干干净净。 “不对,你不是握莲而生的吗?那么那朵莲花呢?” 他说:“到下一世的我身上了。” “什么?” 秋月桂花酒,红枫满山林。白衣僧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惊叫什么,你不知道圣僧都活不长的?不过我那不叫死,叫坐化,叫再入轮回。” 江诗画神情复杂:“你一直都能把假的说成真的。” 不知说:“我大概会在一个午后,死在一间不为人知的密室里。” 江诗画惊讶:“不为人知,你……” 他一笑,仿佛又是当年占星殿里,神秘又慈悲的圣僧。 “我关上那扇门,那么,能推开那扇门的,也只有我。” “你要是能活久一点,以后应该会在这座山中遇到一个掌心生莲的男孩,他会找出我的尸体的。” 江诗画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活到了他失踪的时候,却没能活到那个掌心生莲的小孩出现。 听庙里的小和尚说起往事。 “主持哪里是不喜欢大昭寺啊,有时陪他去那,他经常在大昭寺的一处院子里,一坐就是天明。” “那他为什么不留在那里?” “怕触景伤情吧。” “触景伤情是什么鬼……” 小和尚说。 “江施主认识一位姓徐的小公子吗。有一次主持无意间说出口,但又很快沉默了。” 江诗画挑眉,道。 “徐家,京中有名号的就是镇国大将军了,一子一女,徐星予还有昭敏郡主,他们吗?” 小和尚摇头:“不是,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两个字,我也忘了。” 江诗画更疑惑了:“真奇怪。” * 大昭寺河两岸都是青郁竹林,春寒料峭之季,京中贵人上山拜佛的更多了,外面脚步声此起彼伏,说话声顺着风传来,把他吵醒了。 醒来时口水流了一桌子,小和尚摇了摇头,把脸拍的啪啪响,嘀咕着:“这才一本,还有三本呢,不能睡不能睡。” 他握着笔愁眉苦脸:“不就坑了他一桌子馄饨吗,有必要?信了他的邪,高僧养成论听起来就一点不靠谱。” 嘴里骂骂嚷嚷,但小和尚还是把经书抄完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他推开柴门,晨光照过来的一刻,只感觉整个人都愣怔。一种难以捉摸的伤感和悲痛萦绕于心,无力,苍茫。世界都这一刻安静了。 小和尚吓了一跳,捂着自己的心,以为自己生病了。 “什么玩意儿?”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匆匆跑到窗边把经书交给徐禾后,扒着窗户,一脸迷茫:“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徐禾正在捣鼓他的魔方,接过经书没开心几秒,就听到了小和尚丧的不行的话。 什么死了? 小和尚人生都灰暗了:“我一觉醒来胸口就闷闷的,特别难受。” “啥?”徐禾站起身,伸出手,想要帮他测测额头温度。 谁料小和尚见他像见鬼一样,立刻往后退了一点,捂住眼睛:“别别别,看到你我就更难受了。不行,你离我远点。” 徐禾:“我看是你以前坑蒙拐骗的事干太多,佛祖惩罚你呢。” 小和尚是真的难受,一摸脸上居然还是眼泪,他愣愣看着指尖的水,脑子一阵剧痛,呜呜啊啊叫了起来。 徐禾被他吓到了,把东西都放到一旁,踩着桌子,从窗上跳了下去。 衣角扯到了桌子上长公主插的迎春花。 “你到底怎么了?——啊!”所以人蹲下,话还没问全,就被迎春花砸了一脑袋,特别的疼。 花瓣泥土落了一地。 两个小男孩一起蹲在长廊上,各自捂着头,含泪四目相对。 小和尚都顾不得自己脑袋痛了,愣愣地:“你没事吧。” 徐禾抄起地上的花枝就砸向对面那灾星和尚的头,“当然有事了!你不给我说清楚你有什么病,你没事我也让你变成有事。” “……” 小和尚更难过了,只是这一次的难过很短暂。 风扶过他的湿润的眼角,梦里的失落散尽,他又正常起来。 徐禾恶声恶气:“说,什么病?” 小和尚想了想:“应该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魔怔了,所以醒过来还不适应吧。” 徐禾:“??!!!” “诶诶诶,你别气!我给你说我昨天翻遍经文想出来的名字怎么样?” 徐禾估计还是在生他的气,于是好端端大智若愚的是知,就变成了蠢不可及的不知。 这名字真的好呆好傻,但是为了哄眼前这个小公子,还是只能这么叫了。 “富贵人家的小破孩,都那么记仇的吗?” 他叼根草,边走边嘀咕。 那一晚回去之后,他又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是静默的佛陀,是开败的莲花,是血肉模糊的手掌,是声声木鱼里压抑的哭声。 最后石门轰隆隆关闭,一身如雪的人,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冰冷。 梦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你今天见到的这个人,他对你非常非常重要。 他醒来。 信以为真了。 好的,非常重要的人——未来助我飞黄腾达名流千古的贵人是吧? 可以,我信了。 徐禾在山上养病,要呆到四月份。 他便总是下意识往他那儿跑,跟他说人间红尘里的各种事。 “京城有位小姐去青楼,抓奸未婚夫,结果抓错人,还把那位陌生公子下半身打成重伤。两家想不出解决的方法,僵持着,那小姐突然提议,说要以身赔罪嫁过去……她未婚夫兴高采烈在门口放鞭炮,而那男子哭天喊病床上要上吊。” “噗——!”徐禾差点笑喷。 “这小姐屠夫家的吧。要我是她未婚夫,我也开心,得村口摆两桌。” 不知提议:“今天是那小姐结婚之日,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看看。”这等好玩的事,徐禾一拍桌子,眼放光:“去去去!” 不过想象中新郎抽抽搭搭迎亲的事他们没看到。 婚轿被拦了,是那小姐的未婚夫。未婚夫语重心长,劝告她不要再祸害好人家。小姐气笑了,掀开轿帘,走出去,说:“可以啊。一个舍命维护,一个当街抢亲。你真以为那天我没看到躲床底下的你?那么情深义重,你嫁给他吧,祝你们百年好合。” 众人:哇! 徐禾和不知:…… 这是什么狗屁发展。 长乐虽然男风盛行,可也不带那么神转折的。 鸡飞狗跳了一阵,后来两家的下人过来把人都接走了,拿袖遮脸,面子里子都丢完了。 在回山上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言。 徐禾估计也是闲的,问他:“你为什么想着做和尚啊。” 不知:“大概因为我与佛门有缘?我出生就被主持捡了回去,在和尚堆里长大,耳濡目染,不想当也得当了。” 徐禾嗤笑说:“你心不诚,还是早日还俗吧。” 不知想半天,不知道先从何处吐槽,干脆就不说了。 四月份的时候,小公子的病终于好转。 不知到岸边为他送行。 徐禾还是病怏怏的样子,裹在白色狐裘里,精致的脸蛋上写满郁闷。他的魔方被他娘换成了汤婆子,抱在怀里,脸色那叫一个不爽。 心情不爽的徐小公子上下打量他说:“我给你说的高僧养成论,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不知说:“听了听了。” 徐禾:“听了你还是这样子?”真是没救了。 不知诚实说,“我不想当和尚了。” 徐禾差点没走稳从台阶上摔下去,扶着旁边的桃花枝,稳住,他神情可以说是惊悚了:“那你打算干什么。” 不知突然庆幸他没有追问自己原因,慢吞吞说:“我想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我觉得吧,我长的那么好看,出生一定不会太差。我不想努力了,自己赚钱太累了,我想找到我爹娘养我。” 徐禾:“” 这小和尚除了坑蒙拐骗又多了一个不思进取的缺点。 他摸着汤婆子指了指自己,突然靠近:“你看我怎么样?” 他一过来,不知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一步。 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很早以前也有这样的时刻。 山寺、春寒、似有若无的桃花香。 少年眼睛望过来,清澈狡黠,亮若星辰。 “什么、你怎么样?”小和尚心虚地低头,摸了摸鼻子。 徐禾说:“你认我做爹如何?我的身世放眼整个长乐都没得挑,省出点钱养你不成问题。” 不知:“” 徐禾看他僵硬的神色,抱着汤婆子笑得不行。当然他就是开个玩笑,对于这个在山上那么枯燥岁月陪伴他的小伙伴,徐禾还是有点情谊的。他从自己身上翻了翻,扯了个做装饰的玉佩给不知。 不知一愣,接过玉佩。 徐禾说:“给你 当信物,有谁欺负你,就报上我的名字。” 不知默默接过玉佩。 这位小公子平时在京城,张扬得跟个魔王似的,招惹的纨绔能排几条街。 报他名字怕是到时人都没了。 日薄西山。 淡红色的夕晖洒满江面。 徐小公子为了帅气地上船,是踩着木桩子跳过去的,一步两步,刺激又好玩。长公主气得半死,他一上船,就拿手揪他耳朵。小公子没脸见人,跟长公主求饶不管用,只能朝艄公吼:“这位老大爷!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小爷我耳朵都要废了。” 长公主更气了:“小爷?从哪学来的诨号。好啊,在我面前就装的病病歪歪,我一离开就撒了欢似的往外面跑是不是——你看我不削你一顿!” 旁边的家仆掩唇笑。 金光粼粼,晚霞如画。 不知站在岸边,手握着他给自己的玉佩,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笑起来。 * 很多年后,徐禾依旧是那副不服就干的性格,帝都人人闻风丧胆。 由于长相过于出众,常常被人调笑“艳杀天下”“人间绝色”这类浑话,这位特立独行的小公子,一气之下,去边关呆了两年,长高了,也晒黑了。 无数京中贵女扼腕叹息。 听徐家下人说,这位小公子在不知道多少次被人当女子调戏后,一不做二不休想剃光头,是长公主拿命要挟,才护住的他的头发。 不过这些,对于已经成为睿亲王世子的晏行知而言,都是后话了。 他再见徐禾,还是在献文路。 仲春之岁,柳眼春相续。 这位小公子红色劲装、黑发高束,一把将人的头摁在混沌桌上。 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刀,那张曾经艳冠京城的脸含森冷的戾气:“老哥,上一次敢偷我东西的人,现在已经坟头草三米了,我有空没空还去他坟头除除草呢。” 晏行知笑出了声。 在整个馄饨铺鸦雀无声,所有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的时候,只有他的声音明显。 旁边瑞亲王府的侍卫们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世子笑什么。 徐禾刀刃翻转,抬起头来,就看到了靠墙边的那一桌,坐着一个带金冠的男人。 衣衫天水之青,他手腕上一根红线串起一颗佛珠。有一种介于红尘和佛门的气质。 “你笑什么?” 京城小霸王皱眉,恶声恶气。 晏行知想了想,勾唇一笑:“没笑什么,我只是见你印堂发黑,貌似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眉眼清丽淡雅,如山水画,瞳孔漆黑,有一种冷淡飘渺却温柔的感觉。 徐禾哦豁一声,笑了。 因为大清早又挨了长公主训的小公子很不痛快,放下手下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倒霉蛋。转着刀,走过去,就站到了那人身前:“那你出门有算过你今天兆头如何吗?我觉得你是凶兆哦,老哥。” 拦住侍卫,晏行知忽然抬头笑问:“当初那事还算话吗?” 徐禾一愣:“啥?”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块带了很多年的玉佩,笑着说:“你可别欺负我,我背后有人呢。” ——有谁欺负你,就报上我的名字。 那枚玉佩静静躺在青年的掌心。而玉佩之下,他出生之时就在的莲花印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慢慢淡了。 徐禾愣着,很久,扶着墙,闷声笑了起来:“原来是你呀。” 墙头的紫藤花被风吹散,落满了少年的肩。 不远处,传来行人高呼,是状元郎来了。整条献文街,顿时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这一刻,晏行知想起了很多的事。 想起了他们鸡飞狗跳的第一次见面。 想起了梦里的青灯古佛,长夜秋雨,那寂寥又落拓的半生。 这是这一次,万幸,没再错过。 在这柳眼春相续,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