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咕公版·先秦学术概论》 秦学术概论 版权信息 书名:先秦学术概论 作者:吕思勉 本书由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策划整理制作 序 序 小时读诸子,遇墨辩暨庄列诸书所载辩者之说,苦不能明。又道家之学,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盖欲以镇俗而克敌,与神仙家言“贪生纵欲者”了不相干。而汉魏以降,乃为三张之徒所附会,心窃惑焉,思之不能通也。近十余年来,治诸子学者稍多,又得远西名学以相印证,墨辩向称绝学者,乃稍稍可读,然惠施、邓析、桓团、公孙龙之说终莫能通。间有释者,非支离穿凿,则以今人之意见妄测古人而已。至于神仙家之自托于道,其事为众所共见,其理则人莫能言者,尤未闻有一说焉,能惬心贵当,以释此千古之疑团也。今岁夏读同邑吕君诚之所著《先秦学术概论》,于此二者乃觉怡然涣然,斯诚内忧外患、跼天蹐地之时一快事矣。君天资极高,而其刻苦劬学,则困知勉行者所不逮。其读书恒能以精心炯眼创通大义,而订正事实、研索训诂,或过于专门考据之家,盖兼弘通精核二者而有之,可谓难矣! 此书为民国十四年君在上海沪江大学讲学时所著,二十二年主讲光华大学又加修正,其审谛贯串,实有非近今著述所可同年而语者。盖论事必穷其原,近今治诸子书者,多就诸子论诸子而已,君独推求西周以前,极诸隆古清庙辟雍合一之世,谓有与神教相溷之哲学,实为先秦诸子哲学之原。又精研近世社会学家之说,返求之古书,而知所谓大同小康者,确有其时,并审其如何递降而为乱世。先秦诸子,若者欲径复大同之治,若者则欲先致小康,而道家归真返朴之谈,农家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之说,向以为放言高论者,今乃知其确有至理,初非徒托空言。苟能循序渐进,并非高远难行。此则于群治之理大有发明,实足为言改进者示之鹄,岂徒于古说之湮晦者,加以疏通证明而已。 此外平诸家论性之说,言道德形名一贯之理,辨析老庄之同异,推考墨学之渊源,谓杨朱“为我”之说,实即道家“养生”之论;《汉志·数术略》形法家之说同符西哲唯物之谈;儒墨为封建废坏时所生阶级,孔墨特因以设教;管子《轻重》诸篇亦为农家之一派;邹衍“五德终始”之说无异于儒家之通三统,无不奇而且确,乍闻之而惊,细思之则确不可易者。附录读书札记,则下竟两汉,以究先秦学术之委,枝分派别,纲举目张,诚近世一奇作矣。予交君余三十年,知君学颇深,于其书之将刊行也,乐道其善,以谂当世之士,好学深思者,必不以为阿私所好也。 民国二十二年六月武进陈协恭序 第一章 先秦学术之重要 上编 总论 第一章 先秦学术之重要 吾国学术,大略可分七期:先秦之世,诸子百家之学,一也。两汉之儒学,二也。魏、晋以后之玄学,三也。南北朝、隋、唐之佛学,四也。宋、明之理学,五也。清代之汉学,六也。今所谓新学,七也。七者之中,两汉、魏、晋,不过承袭古人;佛学受诸印度;理学家虽辟佛,实于佛学入之甚深;清代汉学,考证之法甚精,而于主义无所创辟;梁任公谓清代学术,为方法运动,非主义运动,其说是也。见所撰《清代学术概论》。最近新说,则又受诸欧美者也。历代学术,纯为我所自创者,实止先秦之学耳。 然则我国民自汉以降,能力不逮古人邪?曰:不然。学术本天下公器。各国之民,因其处境之异,而所发明者各有不同,势也。交通梗塞之世,彼此不能相资,此乃无可如何之事。既已互相灌输,自可借资于人以为用。此非不能自创,乃不必自创也。譬之罗盘针、印刷术、火药,欧人皆受之于我。今日一切机械,则我皆取之于彼。设使中、欧交通,迄今闭塞,岂必彼于罗盘针、印刷术、火药,不能发明;我于蒸汽、电力等,亦终不能创造邪?学术之或取于人,或由自造,亦若是则已矣。 众生所造业力,皆转相熏习,永不唐捐。故凡一种学术,既已深入人心,则阅时虽久,而其影响仍在。先秦诸子之学,非至晚周之世,乃突焉兴起者也。其在前此,旁薄郁积,蓄之者既已久矣。至此又遭遇时势,乃如水焉,众派争流;如卉焉,奇花怒放耳。积之久,泄之烈者,其力必伟,而影响于人必深。我国民今日之思想,试默察之,盖无不有先秦学术之成分在其中者,其人或不自知,其事不可诬也。不知本原者,必不能知支流。欲知后世之学术思想者,先秦诸子之学,固不容不究心矣。 第二章 先秦学术之渊源 第二章 先秦学术之渊源 凡事必合因、缘二者而成。因如种子,缘如雨露;无种子,固无嘉谷;无雨露,虽有种子,嘉谷亦不能生也。先秦诸子之学,当以前此之宗教及哲学思想为其因,东周以后之社会情势为其缘。今先论古代之宗教及哲学思想。 邃初之民,必笃于教。而宗教之程度,亦自有其高下之殊。初民睹人之生死寤寐,以为躯壳之外,必别有其精神存焉;又不知人与物之别,且不知生物与无生物之别也。以为一切物皆有其精神如人,乃从而祈之,报之,厌之,逐之,是为拜物之教。八蜡之祭,迎猫迎虎,且及于坊与水庸,《礼记·郊特牲》。盖其遗迹。此时代之思想,程度甚低,影响于学术者盖少。惟其遗迹,迄今未能尽去;而其思想,亦或存于愚夫、愚妇之心耳。 稍进,则为崇拜祖先。盖古代社会,抟结之范围甚隘。生活所资,惟是一族之人,互相依赖。立身之道,以及智识技艺,亦惟恃族中长老,为之牖启。故与并世之人,关系多疏,而报本追远之情转切。一切丰功伟绩,皆以传诸本族先世之酋豪。而其人遂若介乎神与人之间。以情谊论,先世之酋豪,固应保佑我;以能力论,先世之酋豪,亦必能保佑我矣。凡氏族社会,必有其所崇拜之祖先以此。我国民尊祖之念,及其崇古之情,其根荄,实皆植于此时者也。 人类之初,仅能取天然之物以自养而已。所谓搜集及渔猎之世也,见上编第三章。稍进,乃能从事于农牧。农牧之世,资生之物,咸出于地,而其丰歉,则悬系于天。故天文之智识,此时大形进步;而天象之崇拜,亦随之而盛焉。自物魅进至于人鬼,更进而至于天神地祇,盖宗教演进自然之序。而封建之世,自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至于庶民、奴婢,各有等级,各有职司。于是本诸社会之等差,悬拟神灵之组织,而神亦判其尊卑,分其职守焉。我国宗教之演进,大略如此。 徒有崇拜之对象,而无理论以统驭之、解释之,不足以言学问也。人者,理智之动物,初虽蒙昧,积久则渐进于开明。故宗教进步,而哲学乃随之而起。哲学家之所论,在今日,可分为两大端:曰宇宙论,曰认识论。认识论必研求稍久,乃能发生。古人之所殚心,则皆今所谓宇宙论也。 宇果有际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今之哲学家,于此,已置诸不论不议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万物生于宇宙之中,我亦万物之一;明乎宇宙及万物,则我之所以为我者,自无不明;而我之所以处我者,亦自无不当矣。古人之殚心于宇宙论,盖以此也。 大事不可知也,则本诸小事以为推。此思想自然之途径,亦古人所莫能外也。古之人,见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而鸟亦有雌雄,兽亦有牝牡也,则以为天地之生万物,亦若是则已矣。故曰:“天神引出万物,地祇提出万物。”《说文解字》。又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也。《礼记·郊特牲》。 哲学之职,在能解释一切现象,若或可通,或不可通,则其说无以自立矣。日月之代明,水火之相克,此皆足以坚古人阴阳二元之信念者也。顾时则有四,何以释之?于是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说。《易·系辞传》。日生于东而没于西,气燠于南而寒于北,于是以四时配四方。四方合中央而为五;益之以上方则为六;又益四隅于四正,则为八方;合中央于八方,则成九宫。伏羲所画八卦,初盖以为分主八方之神;其在中央者,则下行九宫之太乙也。《后汉书·张衡传》注引《乾凿度》郑注:“太乙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乙下行九宫,从坎宫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还息于中央之宫。既又自此而乾,而兑,而艮,而离,行则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星,而反紫宫也。”至于虞、夏之间,乃又有所谓五行之说。五行见《书·洪范》,乃箕子述夏法。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此盖民用最切之物,《礼记·礼运》:“用水,火,金,木,饮食,必时。”饮食即指土,《洪范》所谓“土爰稼穑”也。宗教家乃按其性质,而分布之于五方。思想幼稚之世,以为凡事必皆有神焉以司之;而神亦皆有人格,于是有五帝六天之说。见《礼记·郊特牲》正义。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而中央黄帝含枢纽,寄王四季,不名时。以四时化育,皆须土也。昊天上帝耀魄宝,居于北辰,无所事事。盖“卑者亲事”,《白虎通义·五行》篇。封建时代之思想则然;而以四时生育之功,悉归诸天神,则又农牧时代之思想也。四序代谢,则五帝亦各司其功,功成者退。故有五德终始之说。见下编第九章。地上之事,悉由天神统治;为天神之代表者,实惟人君;而古代家族思想甚重,以人拟天,乃有感生之说。见《诗·生民》疏引《五经异义》。凡此,皆古代根于宗教之哲学也。 根据于宗教之哲学,虽亦自有其理,而其理究不甚圆也。思想益进,则合理之说益盛。虽非宗教所能封,而亦未敢显与宗教立异;且宗教之说,笼统而不确实,本无不可附合也;于是新说与旧说,遂并合为一。思想幼稚之世,其见一物,则以为一物而已。稍进,乃知析物而求其质。于是有五行之说。此其思想,较以一物视一物者为有进矣。然物质何以分此五类,无确实之根据也。又进,乃以一切物悉为一种原质所成,而名此原质曰气。为调和旧说起见,乃谓气之凝集之疏密,为五种物质之成因。说五行之次者,所谓“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也。《洪范正义》。既以原质之疏密,解释物之可见不可见,即可以是解释人之形体与精神。故曰:“体魄则降,知气在上。”《礼记·礼运》。知与哲通,哲晰实亦一字,故知有光明之义。又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也。《礼记·祭义》。夫如是,则恒人所谓有无,只是物之隐显;而物之隐显,只是其原质之聚散而已。故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也。《易·系辞传》。既以是解释万物,亦可以是解释宇宙。故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见气也。大初者,气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浑沌。”及“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而天地于是开辟焉。《周易正义》八论引《乾凿度》。《列子·天瑞》篇略同。《列子》,魏、晋人所为,盖取诸《易纬》者也。 然则此所谓气者,何以忽而凝集,忽而离散邪?此则非人所能知。人之所知者,止于其聚而散,散而聚,常动而不息而已。故说宇宙者穷于易;而《易》与《春秋》,皆托始于元。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易即变动不居之谓,元则人所假定为动力之始者也。《易》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系辞传》。又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彖辞》。盖谓此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亦指此动力言也。 人之思想,不能无所凭藉;有新事物至,必本诸旧有之思想,以求解释之道,而谋处置之方,势也。古代之宗教及哲学,为晚周之世,人人所同具之思想。对于一切事物之解释及处置,必以是为之基,审矣。此诸子之学,所以虽各引一端,而异中有同,仍有不离其宗者在也。昔在苏州讲学,尝撰《论读子之法》一篇,以示诸生。今节录一段于下,以备参考。原文曰: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则只有随顺,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贵无为。无为非无所事事之谓,谓因任自然,不参私意云耳。然则道家所谓无为,即儒家“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意;亦即法家绝圣弃知,专任度数之意也。自然之力,无时或息。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自强不息之义。道家之庄、列一派,则谓万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因此而得委心任运之义焉。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如环无端,周而复始。其在道家,则因此而得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穷变通久之义,故致谨于治制之因革损益。其在法家,则因此而得“古今异俗,新故异备”之义,而商君等以之主张变法焉。万物虽殊,然既为同一原质所成,则其本自一。若干原质,凝集而成物,必有其所以然,是之谓命;自物言之则曰性。 性命者物所受诸自然者也。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本有秩序,不相冲突。人能常守此定律,则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贵反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义。儒家言尽性可以尽物,道家言善养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实由此。抑《春秋》之义,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数,皆原于道,亦由此也。万物既出于一,则形色虽殊,原理不异。故老贵抱一,孔贵中庸。抑宇宙现象,既变动不居,则所谓真理,只有变之一字耳。执一端以为中,将不转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贵抱一而戒执一,贵得中而戒执中,抱一守中,又即贵虚贵无之旨也。然则一切现象,正惟相反,然后相成,故无是非善恶之可言,而物伦可齐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齐画一,似相反矣;然其整齐画一,乃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绝去私意,则法家之旨,与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贵仁,而法家贱之。然其言曰:“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则其所攻者,乃姑息之爱,非儒家所谓仁也。儒家重文学,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则亦取救一时之急耳。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则法家之与儒家,又不相背也。举此数端,余可类推。要之古代哲学之根本大义,仍贯通乎诸子之中。有时其言似相反者,则以其所论之事不同,史谈所谓“所从言之者异”耳。故《汉志》譬诸水火,相灭亦相生也。 第三章 先秦学术兴起时之时势 第三章 先秦学术兴起时之时势 今之谈哲学者,多好以先秦学术,与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相比附。或又谓先秦诸子之学,皆切实际,重应用,与欧洲、印度空谈玄理者不同。二说孰是?曰:皆是也。人类思想发达之序,大致相同。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诚有与先秦诸子极相似者。处事必根诸理,不明先秦诸子之哲学,其处事之法,亦终无由而明;而事以参证而益明。以欧洲、印度古说,与先秦诸子相较,诚不易之法也,然诸子缘起,旧有二说:一谓皆王官之一守,一谓起于救时之弊。见下章。二说无论孰是,抑可并存,要之皆于实际应用之方,大有关系。今读诸子书,论实际问题之语,诚较空谈玄理者为多,又众所共见也。故不明先秦时代政治及社会之情形,亦断不能明先秦诸子之学也。 先秦诸子之思想,有与后世异者。后世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分,先秦之世,则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合。盖在后世,疆域广大,人民众多,一切问题,皆极复杂。国家设治之机关,既已疏阔;人民愚智之程度,又甚不齐。所谓治天下者,则与天下安而已。欲悬一至善之鹄,而悉力以赴之,必求造乎其极,而后可为无憾,虽极弘毅之政治家,不敢作是想也。先秦诸子则不然。去小国寡民之世未远,即大国地兼数圻,亦不过今一两省;而其菁华之地,犹不及此。秦之取巴蜀,虽有益于富厚,其政治恐尚仅羁縻。读《后汉书·板楯蛮传》可见。楚之有湖南、江西,则如中国今日之有蒙、新、海、藏耳。而其民风之淳朴,又远非后世之比。夫国小民寡,则情形易于周知,而定改革之方较易。风气淳朴,则民皆听从其上,国是既定,举而措之不难。但患无临朝愿治之主,相助为理之臣。苟其有之,而目的终不得达;且因此转滋他弊,如后世王安石之所遭者,古人不患此也。职是故,先秦诸子之言治者,大抵欲举社会而彻底改造之,使如吾意之所期。“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等思想,乃古人所无有也。 然则先秦诸子之所欲至者,果何等境界邪?孔慕大同,老称郅治,似近子虚之论,乌托之邦。然诸子百家,抗怀皇古,多同以为黄金世界,岂不谋而同辞诞谩耶?孔子之告子游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郑注曰:“志,谓识,古文。”“谓识”一读。此以识字诂志字;次乃更明其物,谓孔子所谓志者,乃指古文言之也。古文,犹言古书,东汉人语如此。此即《庄子》“春秋经世,先王之志”之志。孔子论小康,举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六君子,皆实有其人;其治迹,亦皆布在方策;其论大同之世,安得悉为理想之谈。然则孔慕大同,老称郅治,以及许行论治,欲并仓廪府库而去之,殆皆有所根据,而后悬以为鹄;不徒非诞谩之辞,并非理想之谈也。 孔、老大同,郅治之说,以及许行并耕而食之言,自今日观之,似皆万无可致之理。然在当日,则固不然。此非略知社会之变迁者不能明,请得而略陈之。盖人类之初,制驭天然之力极弱。生活所需,则成群结队,到处寻觅,见可供食用之物,则拾取之而已矣。此为社会学家所称搜集之世。稍进,乃能渔于水,猎于山。制驭天然之力稍强,而其生活犹极贫窘。必也进于农牧,乃无饥饿之忧。农牧之兴,大抵视乎其地,草原之民,多事畜牧;林麓川泽之地,则多事农耕。吾国开化之迹,稍有可征者,盖在巢、燧、羲、农。巢、燧事迹,略见《韩非》。《五蠹》。其为渔猎时代之酋长,不待言而可明。伏羲,昔多以游牧之主,盖因伏又作庖,羲又作牺,乃有此望文生义之误解。其实伏羲乃“下伏而化之”之意,明见《尚书大传》。其事迹,则《易·系辞传》明言其为网罟而事畋渔,其为渔猎时代之大酋,尤显而易见。 《传》又言:“包牺氏没,神农氏作。”吾族盖于此时进于农耕。而黄帝,《史记》言其“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五帝本纪》。似为游牧之族。凡农耕之族,多好和平;游牧之群,则乐战伐。以此,阪泉、涿鹿之师,炎族遂为黄族所弱。《史记·五帝本纪》,既言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弗能征,又言炎帝欲侵陵诸侯,未免自相矛盾。颇疑《史记》此节,系采自两书,兼存异说。蚩尤、炎帝,即系一人;涿鹿、阪泉,亦系一事。即谓不然,而蚩尤、炎帝,同系姜姓,其为同族,则无疑矣。农耕之民,性多重滞。老子言“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史记·货殖列传》。 盖在此时。此等社会,大抵自给自足。只有协力以对物,更无因物以相争。故其内部极为安和,对外亦能讲信修睦。孔子所谓大同之世,亦指此时代言之也。黄帝之族,虽以武力击而臣之。于其社会之组织,盖未尝加以改变,且能修而明之。所异者,多一征服之族,踞于其上,役人以自养;而其对外,亦不复能如前此之平和;又前此荡荡平平之伦理,一变而为君臣上下,等级分明之伦理耳。所谓“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者也。然社会之组织,尚未大变;列国之竞争,亦未至甚烈;在上者亦不十分淫虐,则其民固尚可小安。是则所谓小康之世也。其后治人者荒淫日甚;社会之组织,亦因交通之便利,贸易之兴盛,而大起变化。于是前此良善之规制,荡焉无存。变为一无秩序、无公理、无制裁、人人竞图自利之世界,遂自小康降为乱世矣。当此之时,老子、许行等,欲径挽后世之颓波,而还诸皇古。孔子则欲先修小康之治,以期驯致于大同。如墨子者,则又殚心当务之急,欲且去目前之弊,而徐议其他。宗旨虽各不同,而于社会及政治,皆欲大加改革,则无不同也。固非后世弥缝补苴,苟求一时之安者所可同年而语矣。古今社会组织之异,体段既大,头绪甚繁。略言之则不能明;太详,则本书为篇幅所限,未免喧宾夺主。予别有《大同释义》一书,论古代社会组织之变迁,可供参考。 第四章 先秦学术之源流及其派别 第四章 先秦学术之源流及其派别 先秦诸子之学,《太史公自序》载其父谈之说,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汉书·艺文志》益以纵横、杂、农、小说,是为诸子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汉志》曰:“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后汉书·张衡传》:上疏曰:“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注》“九流,谓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农家、杂家”。刘子《九流》篇所举亦同。《艺文志》本于《七略》。《七略》始六艺,实即儒家。所以别为一略者,以是时儒学专行;汉代古文学家,又谓儒家之学,为羲、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相传之道,而非孔子所独有故耳,不足凭也。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诸子略》外,又有《兵书》《数术》《方技》三略。《辑略》为诸书总要。兵书与诸子,实堪并列。数术亦与阴阳家相出入。所以别为一略,盖以校书者异其人。至方技,则一医家之学耳。故论先秦学术,实可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纵横、杂、农、小说、兵、医十二家也。 先秦学术派别,散见古书中者尚多。其言之较详者,则《庄子》之《天下》篇,《荀子》之《非十二子》篇是也。近人或据此等,以疑史汉之说,似非。案《天下》篇所列举者,凡得六派:(一)墨翟、禽滑釐,(二)宋钘、尹文,(三)彭蒙、田骈、慎到,(四)关尹、老聃,(五)庄周,(六)惠施、桓团、公孙龙是也。《非十二子》篇,亦分六派:(一)它嚣、魏牟,(二)陈仲、史(左鱼有酋),(三)墨翟、宋钘,(四)慎到、田骈,(五)惠施、邓析,(六)子思、孟轲是也。同一墨翟、宋钘也,荀子合为一派,庄子析为两派,果何所折衷邪?儒、墨并为当时显学,荀子仅举思、孟,已非其朔;《韩诗外传》载此文,则止十子,并无思、孟;《天下》篇亦不及儒,能无遗漏之讥邪?盖此等或就一时议论所及,或则但举当时著名人物言之,初非通观前后,综论学派之说也。 诸家之学,《汉志》谓皆出王官;《淮南·要略》则以为起于救时之弊,盖一言其因,一言其缘也。近人胡适之,著《诸子不出王官论》,力诋《汉志》之诬。殊不知先秦诸子之学,极为精深;果其起自东周,数百年间,何能发达至此?且诸子书之思想文义,皆显分古近,决非一时间物,夫固开卷可见也。章太炎谓“九流皆出王官,及其发舒,王官所弗能与;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义”。其说实最持平。《荀子》云:“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荣辱》篇。儒家通三统之说,所以欲封二王之后以大国,以此。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观此,可知胡君谓古代王官,定无学术可言之误。胡君又谓诸子之学,果与王官并世,亦必不为所容,而为所焚坑。引欧洲中世教会,焚杀哲人,禁毁科学、哲学之书为证。不知中西史事,异者多矣。欧洲中世教会之昏暴,安见我国古代,必与相符。 况欧洲摧残异学者为教会,班志所称为王官,其事渺不相涉邪?古代明堂辟雍,合居一处。所谓大学,实为宗教之府。读下篇“附录一”可见。故以古代学校,拟欧洲中世之教会,犹有相似之处,若他官则渺不相涉矣。然古代学校,固亦无焚杀哲人,禁毁异学之事。史事非刻板者,虽大致可相印证,固不能事事相符也。此即所谓守要。究宣其义者?遭直世变。本其所学,以求其病原,拟立方剂。见闻既较前人为恢廓,心思自较前人为发皇。故其所据之原理虽同,而其旁通发挥,则非前人所能望见也。此犹今日言社会主义者,盛极一时。谓其原于欧洲之圣西门、马克思,固可;谓由中国今日,机械之用益弘,劳资之分稍显,国人因而注意及此,亦无不可也。由前则《汉志》之说,由后则《淮南》之说也。不惟本不相背,亦且相得益彰矣。 抑诸子之学,所以必出于王官者,尚有其一因焉。古代社会,等级森严。平民胼手胝足,以给公上,谋口实之不暇,安有余闲,从事学问?即有天才特出者,不假传授,自有发明。然既乏师友之切磋,复鲜旧闻为凭借;穴隙之明,所得亦仅,安足语于学术?即谓足厕学术之林而无愧,然伏处陇亩之中,莫或为之传播;一再传后,流风余韵,亦渐即销沉矣。古小说家言,出于平民,平民之所成就者,盖止于是。参看下编第十一章。贵族则四体不勤,行有余力。身居当路,经验饶多。父祖相传,守之以世。子产有言:“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所发明,非仅恃一时一人之思虑者所能逮,固无足怪。春秋以降,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乡之父子相传,以持王公取禄秩者,至此盖多降为平民,而在官之学,遂一变而为私家之学矣。世变既亟,贤君良相,竞求才智以自辅;仁人君子,思行道术以救世;下焉者,亦思说人主,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社会之组织既变,平民之能从事于学问者亦日多;而诸子百家,遂如云蒸霞蔚矣。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杨朱、墨翟之言,亦盈天下。教育学术,皆自官守移于私家。世运之迁流,虽有大力,莫之能逆。秦皇乃燔《诗》《书》,禁私学;令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欲尽复西周以前,政教合一之旧,无怪其卒不能行也。 《汉志》谓九流之学,“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此说最通。学术思想,恒由浑而之画。古代哲学,笼统而不分家,盖由研究尚未精密之故。东周以降,社会情形,日益复杂;人类之思想,遂随之而日益发皇。各方面皆有研究之人,其所发明,自非前人所能逮矣。然崇其所善,遂忘他方面之重要,则亦有弊。而苟非高瞻远瞩之士,往往不免囿于一偏,诸子之学,后来所以互相攻击者以此。此殆不甚弘通之士为之;始创一说之大师,或不如是。何者?智足创立一学,自能知其学之所安立。既自知其学之所安立,则亦知他家之学所安立。各有其安立之处所,自各有其所适用之范围。正犹夏葛冬裘,渴饮饥食,事虽殊而理则一,当相为用,不当互相排也。 《庄子·天下》篇曰:“古之人其备乎?……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句绝。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句绝。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即慨叹于诸子百家之各有所明,而亦各有所蔽也。学问之事,其当分工合力,一与他事同。惟分之而致其精,乃能合之而见其大。古代学术,正在分道扬镳之时,其不能不有所蔽,势也。后世则诸说并陈,正可交相为用。乃或犹不免自安于一曲,甚至于入主而出奴,则殊非学问之士所宜出矣。参看下编第十二章。 第五章 研究先秦诸子之法 第五章 研究先秦诸子之法 先秦诸子之学,近数十年来,研究者大盛。盖以民气发舒,统于一尊之见渐破,而瀛海大通,远西学术输入,诸子之书,又多足互相印证也。诸子之书,皆去今久远,非经校勘注释不能明。昔时留意于此者少。清代考证学盛,始焉借子以证经,继乃离经而治子。校勘训释,日益明备。自得西学相印证,义理之焕然复明者尤多。如《墨子》之《经》《经说》《大取》《小取》诸篇,昔几无人能读,今则可解者十七八,即由得欧西论理之学,以相参证也。治此学于今日,盖远非昔时之比矣。然今治诸子之学者,亦有所蔽,不可不知。予昔有《论读子之法》一篇,今特节录其文如下。 原文曰:读古书固宜严别真伪,诸子尤甚。然近人辨诸子真伪之术,吾实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术,大要有二:(一)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为伪。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嫱、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爱之言,为难墨家之论是也。(二)则就文字立论。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谓为战国人语;又或以文字体制之古近,而辨其书之真伪是也。予谓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专恃。何则?子为一家之学,与集为一人之书者不同。故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为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伪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今其书之存者,大抵治其学者所为,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然则某子之标题,本不过表明学派之词,不谓书即其人所著。与集部书之标题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书中记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词之古近错出,固不足怪。至于诸子书所记事实,多有讹误,此似诚有可疑。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如胡适之所摘庄子见鲁哀公,自为必无之事。然古人传此,则但取其足以明义;往见者果为庄子与否,所见者果为鲁哀公与否,皆在所不问。岂惟不问,盖有因往见及所见之人,不如庄子及鲁哀公之著名,而易为庄子与鲁哀公者矣。 然此尚实有其事。至如孔子见盗跖等,则可断定并其事而无之,不过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此则所谓寓言也。此等处,若据之以谈史实,自易谬误。然在当时,固人人知为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胡适之概断为当时之人,为求利而伪造,又讥购求者之不能别白,亦未必然也。说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传五千言,设使果出老子,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时之名易之,此如今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伪造有别也。又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如今瞽人业算命者,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然。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故文字气体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真伪乎?明于此,则知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若更据诸子中之记事,以谈古史,则尤易致误矣。诸子中之记事,十之七八为寓言;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多不可据;彼其意,固亦当作寓言用也。据此以考事实,苟非十分谨慎,必将治丝益棼。今人考诸子年代事迹者,多即以诸子所记之事为据。既据此假定诸子年代事迹,乃更持以判别诸子书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总由不知子与集之异,太重视用作标题之人而已。 以上皆《论读子之法》原文。此外尚有一事宜知者,曰:“先秦之学纯,而后世之学驳。凡先秦之学,皆后世所谓专门;此谓专守一家之说,与今所谓专治一科之学者异义。而后世所谓通学,则先秦无之也。”此何以故?曰:凡学皆各有所明,故亦各有其用。因人之性质而有所偏主,固势不能无。即入主出奴,亦事所恒有。然此必深奥难明之理,介于两可之间者为然。若他家之学,明明适用于某时某地,证据确凿者,则即门户之见极深之士,亦不能作一笔抹杀之谈。此群言淆乱,所以虽事不能免,而是非卒亦未尝无准也。惟此亦必各种学问,并行于世者已久,治学之士,于各种学问,皆能有所见闻而后可。若学问尚未广布,欲从事于学者,非事一师,即无由得之;而所谓师者,大抵专主一家之说,则为之弟子者,自亦趋于暖姝矣。先秦之世,学术盖尚未广布?故治学者,大抵专主一家。墨守之风既成,则即有兼治数家者,亦必取其一而弃其余。墨子学于孔子而不说,遂明目张胆而非儒;陈相见许行而大说,则尽弃其所受诸陈良之学,皆是物也。此杂家所以仅兼采众说,而遂足自成为一家也。以当时诸家皆不能兼采也。若在后世,则杂家遍天下矣。 职是故,治先秦之学者,可分家而不可分人。何则?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凡所纂辑,率皆出于后之人。张孟劬尝以佛家之结集譬之。欲从其书中,搜寻某一人所独有之说,几于无从措手;而一家之学,则其言大抵从同。故欲分别其说属于某人甚难,而欲分别其说属于某家则甚易。此在汉世,经师之谨守家法者尚然。清代诸儒,搜辑已轶之经说,大抵恃此也。试读陈氏父子之《三家诗遗说考》《今文尚书经说考》,即可见之。故治先秦之学者,无从分人,而亦不必分人。兹编分论,均以家为主。一书所述,有兼及两家者,即分隶两家之下,如《墨子》中论名学者,即归入名家之中。诸子事迹,但述其可信者;转于其书之源流真伪,详加考证焉,亦事所宜然也。 第一章 道家 下编 分论 第一章 道家 第一节总论 道家之学,《汉志》云:“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实为道家最要之义。《礼记·学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其所言者,为君人南面之学可知。而其下文云:“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又曰:“君子以大德不官,大道不器。”此即“清虚以自守”之注脚。世惟不名一长者,乃能兼采众长;亦惟不胶一事者,乃能处理众事。故欲求用人,必先无我。司马谈称道家之善曰:“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又曰:“其术以虚无为体,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盖谓此也。至于卑弱以自持,则因古人认宇宙之动力为循环之故。《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此言宇宙之本,惟是动力,而其动之方向为循环也。惟自然力之方向为循环,故凡事无不走回头路者,而盛强绝不足恃。故曰“反者道之动”,又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又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夫如是,故有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此盖观众事而得其会通,而知柔弱者可以久存,刚强者终必挫折,遂乃立为公例。所谓“历记成败存亡祸福”者也。内“清虚以自守”,外“卑弱以自持”,“君人南面之术”,尽于此矣。此《汉志》所谓“秉要执本”者也。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索隐》云:“藏室史,乃周藏书室之史也。”又《张苍传》:“老子为柱下史,盖即藏室之柱下,因以为官名。”又《张丞相列传》:“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集解》:“如淳曰:方,版也。谓书事在版上者也。秦以上置柱下史,苍为御史,主其事。”《索隐》:“周、秦皆有柱下史,谓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老子为周柱下史。今在秦代,亦居斯职。”案《汉书·百官公卿表》:“御史大夫,秦官。掌副丞相。有两丞。一曰中丞,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如《索隐》言,藏室柱下为一官,实即御史,则老子所居,似即中丞之职。然此语殊难定。《史记·萧相国世家》云:“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此图书,即《汉表》所谓图籍,指地图户籍言。盖何之所收止是,其所谓秘书者,则委而去之矣。然《汉志》所谓“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者,实当在秘书之中也。窃疑藏室所藏,正是此物。所谓道德五千言者,实藏室中之故书,而老子著之竹帛者耳。参看下节。今姑弗论此,而道家出于史官之说,则信而有征矣。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而御史大夫,掌副丞相,皆总揽全局,与他官之专司一事者不同。其能明于君人南面之术,固其所也。 职是故,道家之学,实为诸家之纲领。诸家皆专明一节之用,道家则总揽其全。诸家皆其用,而道家则其体。《汉志》抑之儒家之下,非也。今分论诸家,以道家为首。 第二节老子 道家之书,传于今者,以《老子》为最古。《汉志》所著录者,有《黄帝四经》《黄帝铭》《黄帝君臣》《杂黄帝》《力牧》黄帝相。《伊尹》《辛甲》纣臣。《周训》《太公》《鬻子》,皆在《老子》前。然多出于依托。今《列子·天瑞》篇引《黄帝书》二条,黄帝之言一条,《力命》篇亦引《黄帝书》一条。《天瑞》篇所引,有一条与《老子》书同;余亦极相类。今《老子》书辞义甚古;全书皆三四言韵语;间有散句,盖后人所加;与东周时代之散文,截然不同。一也。书中无男女字,但称牝牡,足见其时之言语,尚多与后世殊科。二也。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倶足征其时代之早。吾谓此书实相传古籍,而老子特著之竹帛,或不诬邪?其书出于谁某不可知,亦不必成于一人。然必托诸黄帝,故汉时言学术者,恒以黄、老并称也。黄老之学,后来为神仙家所附会,乃有疑黄非黄帝,老非老子者,非也。参看附录三自明。《论衡·自然》篇:“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此《汉书》所谓黄、老者,即黄帝、老子之确证。《史记》云:“老子,楚苦县历乡曲仁里人也。”汉苦县,今河南鹿邑县。地本属陈,陈亡乃入楚,或以《史记》楚人之言,遂断老子为南方之学,与孔子北方之学相对,则大非。此说始于日本人,梁任公《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引之。袭其说者颇多。柳翼谋已辨之矣。姑无论苦县本非楚地;即谓老子为楚人,而其所学,为托诸黄帝之学,其必为北方之学可知。《史记》云:“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此关或以为函关,或以为散关,难定;要未必南行之关。即谓为南行之关,或以令尹为楚官名,有此推测。然古人著书,多以后世语道古事;亦多以作者所操之语易本名。此等处,皆难作诚证也。而老子学成而后南行,亦与其所著之书无涉也。孔子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此南方指中国,北方指北狄言,非以江河流域对举也。春秋时河域之国,曷尝有“衽金革,死而不厌”之俗?吴楚皆称慓悍,又曷尝能“宽柔以教,不报无道”邪? 老子行事,不甚可考,惟孔子问礼于老子,古书多载之。《礼记·曾子问》,载老聃之言数条,皆涉礼事,足为孔子问礼之一证。或以《老子》书上道德而贱仁义,尤薄礼,因疑此老聃与作五千言者非一人,亦非。知礼乃其学识,薄礼是其宗旨,二者各不相干。犹明于法律者,不必主任法为治;且可尊礼治而薄法治也。不然,古书载此事,何不曰问道,而皆曰问礼邪?《史记》云“莫知其所终”,而《庄子·养生主》篇,明载老聃之死。或老子事迹,史公有不备知;或《庄子》书为寓言,难定。要《史记》之意,必非如后世神仙家之所附会,则可断也。下文又云:“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复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此百余言,乃后人记识之语,混入本文者。他不必论,“世莫知其然否”六字,即一望而知其非西汉人文义矣。古书为魏、晋后信道教者窜乱亦颇多。《史记·自序》,载其父谈《论六家要指》,末曰:“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与上文全不相涉,亦信神仙者记识之语,混入本文者也。 《史记》云:老子著书五千余言,与今书字数大略相合。此书古代即多引用阐发之者,其辞句皆略与今本同,近人杨树达,辑《老子古义》一书,极可看。可知今书必多存旧面目。故老子之行事,可征者甚鲜,而其书则甚可信也。 老子之宇宙观,与自古相传之说同。以宇宙之根原,为一种动力。故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谷者,空虚之义。神即指动力言之。不死,犹言不息。玄者,深远之义。牝者,物之所由生。言幽深玄远之境,实为天地之所自出也。其力不息,而人不能觉,故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又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常同尚,古假为上字。名之为物,因形而立。《管子·心术》:“以其形,因为之名。”又曰:“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裁之。”宇宙开辟,物各有其特异之形,乃可锡以特异之名。若其初,则惟是一气而已。气无异形,则亦无异名。故曰“名可名,非上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物之生皆依于道。如天地之生万物,人之生子是。然此已非其朔。语其朔,则必未有天地之时,生天地之道,乃足以当之,故曰“道可道,非上道”也。欲为谷之借字,为空隙之义。下文云:“常无欲可名于小。”言最初惟有构成万物之原质,而无万物;此构成万物之原质,即最小之分子,更不可分,故无空隙。无空隙,则可名之曰小矣。于曰同字。“常无欲以观其妙”同意。妙当作眇,即今渺字。言最初惟有分子,而无万物之时,可以见宇宙之微眇也。徼为皦之假字。本书曰:“其上不昧,其下不皦。”皦对昧言,乃明白之义。言分子既集合而成万物,则其形明白可见也。有形天地万物。无形,构成天地万物之原质。同出一境,此境则谓之玄。言极幽深玄远。此幽深玄远之境,实为构造天地万物之微细之原质所自出,故曰“众妙之门”也。说皆古代哲学通常之义,本亦无甚难解。特其辞义甚古;后世神仙之家,皆自托于老子,又利其然而肆行附会,遂至如涂涂附耳。今故不避其繁而详释之。 老子推原宇宙,极于一种不可知之动力;又认此动力之方向为循环,因之得祸福倚伏,知雄守雌之义,已见前节。此为道家通常之义,无俟缕陈。至其社会及政治思想,则湮晦数千年,有不得不亟为阐发者。 老子之所慨想者,亦为农业共产之小社会。与孔子所谓大同者,正系同物。所谓“小国寡民。使有什百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也。夫日食大牢者,不可使之复茹其粟。今乃欲使已经进化之社会,逆行而复返于榛狉之境,此论者所以疑道家之说为不可行也。而不知此殊非道家之意。盖物质文明之进步,与社会组织之复杂,纯系两事,其间并无因果关系。不幸此世界上,现存而昌盛之社会,此两者之进行,偶尔相偕。其有不然者,则其社会或已覆亡,或尚滞于野蛮之境。世遂谓两者必相平行。其实物质文明之进步,乃人类知识之进步,有以致之。与其社会组织之堕落,了无干涉。向使人类社会,永无阶级之分,一守其大同之世,“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之旧,其知识亦未必不进步;知识进步,其制驭天然之力,亦未有不随之而进步者。且社会组织安和,则无阻碍进步,及毁坏已成之功之事;其进步必更一日千里,远胜于今。虽事无可征,而理实可信。彼谓学问技术之进步,皆以人类自利之心为之基,实为最谬之语。近世进步之速,乃由有已发明之科学为之基。科学肇兴之始,果爱好真理为之乎?抑亦有如今日,悬赏以奖励发明者致之也?且人类之有发明,数十万年矣;私产制度之行,则数千年耳。古人之所发明,虽视今日为拙;其进步,虽较近世为迟;然其性质则无以异。私产未兴之世,又有何私利以鼓动之邪?故知此等,全系习于社会之病态,而忘其健康时之情形之说也。知此,乃可以读道家之书。 道家之所攻击者,全在社会组织之不合理,而不在物质之进步。然其言一若攻击物质文明者,则以物质之进步,与社会之堕落平行。物质实在不合理之社会中进化,凡所创造,皆以供少数人之淫侈,读《淮南子·本经训》可见。社会虽因物质之进步而蒙福,亦因淫侈之增加而受祸,故大声疾呼而攻击之。设使物质之进步,皆以供大多数人之用,道家必不攻击之矣。此犹今日极守旧之人,仍有以机器为奇技淫巧,而欲闭关绝市者。其见解固甚顽陋,然亦因此等物,实随外力之侵略而倶来,故有此愤激不平之念。设使西人之来,与我和亲康乐,日以利民之物,供我之用,吾敢决全国无一人排斥之也。今者欲闭关绝市,尽去守旧之徒之所谓奇技淫巧者,诚不可得。然谓现代之文明,必与帝国主义相附;现代之文明不毁灭,即帝国主义终不可去,有是理乎?细读道家之书,自见其所攻击者,皆为社会之病态,无一语及于物质文明;欲毁坏之,而使社会复返于榛狉之境者。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岂惟说《诗》,读一切古书,皆当如是矣。 古代民权不发达,一国之事,恒操于少数贵族之手。此少数贵族,则惟务剥民以自利,以遂其淫侈之欲。甚至争城争地;或眩惑于珠玉重器,糜烂其民而战之。民固深被其殃,彼亦未尝不还受其祸。古代之亡国败家,由此者盖不少也。详见拙撰《大同释义》第五篇。故老子深戒之,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又曰:“甚爱者必大费,多藏者必厚亡。”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世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又曰:“夫隹同惟。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古所谓大同郅治之世,其民初无阶级之分。故其利害不相冲突。利害不相冲突,则无相贼害之事。人既不相贼害,自不必有治之之法律,并不必有教之之训条矣。道德此非《老子》书所谓道德,乃今日通常所用之道德字也。法律,其为物虽殊,其为既有恶之后,乃教人去之,而使之从事于所谓善,则一也。然则既有道德法律,其社会,即非纯善之社会矣。故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又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又曰“大道废,有仁义;慧知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也。随社会之变乱,而日出其法以治之,此犹治病者日事对证疗法,而不为根本之图。治法愈繁,其去健康愈远。则何如尽弃现在之法,而别为治本之计乎?故曰:“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所谓圣知者,非明于事理之圣知,乃随社会病态之变幻,而日出其对证疗法以治之之圣知。然则所谓孝慈者,亦非真父子相爱之孝慈,乃父子相夷,而禁之使不得然之孝慈;所谓巧者,非供民用之械器;所谓利者,非厚民生之物品;乃专供少数人淫侈之物,使民艳之而不能得,而因以引起其争夺之心者耳。老子又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言有奢侈者,则使人相形之下,自觉其贫乏。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言以权力伏人,即不啻教人知有权力,而其人亦将用权力以相抗。民之轻死,以其奉生之厚。”言轻死者,皆因迫于贫乏,而其自觉贫乏,正因其生活程度之高。谓此也。所谓绝圣弃知,自非争讼未息,而先去法庭;盗贼遍野,而先去军警。然徒恃军警及法庭,终不可谓治之至,而必别有其根本之图,则其义皎然矣。《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此上疑夺“镇之以”三字。夫彼也。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此语看似迂阔,然设使今日之豪富,能尽革其淫侈之习;有权力者,能尽弃其权力,而一与凡民同。民果尚有欲乎?民皆无欲,天下尚有不定者乎?此义诚非旦夕可行,然语夫治之至,则舍此固莫属也。 人心之险恶,既因社会组织之堕落而然,非因物质文明之进步而至,则知《老子》所谓“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绝不足怪。何则?人对于天然之知识,及其克服天然之能力,虽日有增加,断不至因此而相欺相贼。至于诈愚之智,侵怯之勇,则本乃社会之病态;此犹病者之神经过敏,本须使之镇静,乃能复于康健也。故谓道家欲毁弃物质文明,或谓道家欲闭塞人民之知识,皆全失道家之意者也。 第三节庄子 庄子之学,与老子相似而实不同。《天下》篇曰:“笏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此数语,最能道出庄子学术真相。庄子之意:以为天地万物,皆一气变化所成,其变化人无从预知之;故同在宇宙之中者,彼此亦不能相知。世之执其所见,自谓能知者,均属妄说。执此妄说,而欲施诸天下,则纷扰起矣。故治天下之法,莫如泯是非。泯是非则不执成见。凡事皆当尽力考察,随时变换办法,以求适合,即今重客观而戒恃主观之说也。至于人之所以自处,则将来之祸福,既不可知,自莫如委心任运,听其所之。心无适莫,则所谓祸者,即已根本无存矣。老子之主清虚,主卑弱,仍系为应事起见;所谈者多处事之术;庄周则意在破执,专谈玄理,故曰其学相似而不同。然其宗旨,则究于老子为近。故《史记》谓其“于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庄子》书中,称颂老子之辞,亦最多也。 庄周,《汉志》云宋人。《史记》云“蒙人,尝为蒙漆园吏”。汉蒙县故城,在今河南商邱县东北,故宋境也。《汉志》云其书五十二篇,而今传本只三十三篇。陆德明曰:“《汉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惟郭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郭注即今本也。其注实本于向秀,可看《四库书目提要》。凡《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除《杂篇》中之《说剑》《渔父》《列御寇》三篇外,大抵精绝。盖其杂者,已为前人所删矣。论者多独重《内篇》,实未免以耳为目也。 《庄子·天地》篇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此言凡物之生,皆系分得大自然之一部分。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有分,言有彼此之分界。盖物体同出于大自然。设无彼此之分界,则只浑然之一体,不能成其为物也。且同祖,始也。然,成也。无间,即小之义。物之始成,其体极小,所谓万物始于至微也。留《释文》云“或作流”,当从之。动而生物,物生成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此推原物之所自始也。《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朽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朽腐,通天下一气耳。”《寓言》曰:“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此言物既成之后,仍变化不已也。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此等变化,庄子以为即万物所自为,而非别有一人焉以司之。故《齐物论》篇,譬诸风之万窍怒号,而曰“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怒者其谁”也。 设使世界而如宗教家之说,有一天神焉以主之,则其原因至简,能知此天神,即能知世界之真相矣。若万物之变化,其原因即在乎万物,则以世界之广大,现象之纷繁,遍观尽识,势有不能,又何从知变化之所自,而据以逆测其将来?故庄子之论世界,迳以为不可知也。其说尽于《秋水》篇“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四语。量无穷,从空间言;时无止,从时间言;分无常,言物之变化不定;此可为彼,彼亦可以为此,故其界限不立。终始无故,则言其因果之不可知也。 人不惟不能知世界也,亦彼此不能相知。以凡物所恃以为知之官能不同,而其所处之境又不同也。《齐物论》:“齧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曰: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即此理。 不惟彼此不能相知也,即己亦不能自知。以人之情缘境而异,而其所处之境,无从预知也。《齐物论》曰:“丽之姬,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始之泣也。”此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何异?“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故曰:“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同溺。丧而不知归者邪?” 人之有知,惟恃感觉,而感觉实不足恃,此世界之所以终不可知也。《天道》篇曰:“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同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谓此也。 即谓形色名声,为可以得物之情,亦惟能得其形迹,而合诸物而成之共相,不可知也。《则阳》篇曰:“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理者分形,道者共相,合马之百体,人能知为马,合殊理之万物,人不能知为道,以其一有形,一无形;一体小而系于前,一则不能遍察也。 然则人之所谓知者,皆强执一见而自以为是耳,所谓“随其成心而师之”也。若去此成心,则已空洞无物。故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犹今日适越而昔至”,言其无是理也。名家之“今日适越而昔来”,别是一理,见后。此则随俗为解,以为必无之义,盖此本成语;名家反其意以显名理,庄生则随俗用之也。 是非既不可知,故辩论之胜负,全与是非无涉。《齐物论》曰:“使我与若辩,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我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盖世既无一人能真知他人,自无一人能判定他人之是非者,顾执一己之是非,而欲强天下以从我,无怪其徒滋纷扰也。然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不可,而在一定标准之下,而曰:我之是非如是,则固无不可。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故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秋水》。 天下既无是非矣,复事学问何为?曰:不然,摧邪所以显正。庄生之齐是非,正以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者,贻害甚烈,故欲辞而辟之耳。知一己之是非,不可以为天下之公是非,则能随顺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己之所以自处者,亦得其道矣。《秋水》篇:北海若语河伯以齐是非之旨。河伯诘之曰:“然则何贵于道?”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知道者必达于理”,谓明于原理,则能知事物之真相。“达于理者必明于权”,言能知事物之真相,则能知其处置之方也。解牛者“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养生主》。养虎者“时其饥饱,达其怒心”,《人间世》。正是此旨。《则阳》篇:“长梧封人谓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则其实亦灭裂而报予。”强执一己之是非,而施诸天下,终必召卤莽灭裂之报,正由其不知道,不明理,故不达权,以至于是也。 此皆庄周之治术也。至其自处之方,则在于顺时而安命。盖自然之力甚大,吾固无从与之抗;不能与抗,而强欲抗之,则徒自寻烦恼而已。《大宗师》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又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惟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皆极言自然力之不可抗也。自然力既不可抗,则惟有委心任运,听其所之。故曰:“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夫一切听其自然,似不足避祸而得福者。然所谓祸福者,本非身外实有此境,乃吾心自以为福,以为祸耳。《庚桑楚》篇所谓:“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使之也。”心苟泯乎祸福之见,则祸已不待去而去,祸去即得福矣。故“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为庄周所谓养生之主。 执伪是非以为真是非,而遂至于祸天下者,可举实事为证。此原未必实事。然造作寓言者,必察社会之情形可有此事,而后从而造之。故寓言之作,虽谓与实事无别,亦无不可也。《则阳》篇曰:柏矩“之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此节所言,见得世俗所谓功罪者,皆不足以为功罪,而强执之以赏罚人,其冤酷遂至于此,此则齐是非之理,不可以不明审矣。《胠箧》篇曰:“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尤为说得痛快。盖窃仁义之名,以行不仁不义之实,正惟不仁不义者而后能之。是则仁义之立,徒为能行仁义者加一束缚,更为不仁不义之人,资之利器耳。是以仁义为药,对治不仁不义之病,丝毫未能有效,且因药而加病也。夫必世有不仁不义之事,而后仁义之说兴;非仁义之说既兴,而世乃有不仁不义之事。故谓立仁义之说者,导人以为不仁不义,立仁义之说者,不任受怨也。然以仁义之名,对治不仁不义之病,只限于其说初立之一刹那顷。即尚未为不仁不义者所窃之时。此一刹那顷既过,即仁义之弊已形,执之即转足为病。故曰:“仁义者,先王之蘧庐,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也。”然世之知以仁义为蘧庐者鲜矣。已陈旧之道德,古今中外之社会,殆无不执之以致祸者。此则庄生之所以瘏口哓音,欲齐是非以明真是非也。 第四节列子 《汉志》有《列子》八篇。《注》曰:“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今本出于晋张湛。湛《序》谓其祖得之外家王氏,则王弼之徒也。此书词旨,多平近不似先秦古书处。篇中屡及周穆王西游事,皆与《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相符。又有西极幻人之说,明系魏、晋后人语。《山海经》为古方士之书,见第九章。其中又有汉以后人,以所知域外地理羼入者。《穆天子传》亦此类。世多以其言地理与实际相合而信之,殊不知此正其伪造之据也。西极幻人,即汉世之黎靬眩人,见《汉书·西域传》。此书为湛所伪造,似无可疑。然必谓其绝无根据,则亦不然。今此书内容,与他古书重复者正多。汪继培谓“原书散佚,后人依采诸子,而稍附益之”;最为得实。湛《序》云:“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同归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与《庄子》相似。庄子、慎到、韩非、尸子、淮南子多称其言。”即湛自道其依采附益之供状也。 此书盖佛教初输入时之作。然作者于佛家宗旨,并未大明,故所言仍以同符老、庄者为多,与《庄子》尤相类。《庄子》书颇难读,此书辞意俱较明显,以之作《庄子》参考书最好。径认为先秦古书固非,谓其彻底作伪,全不足观,亦未是也。 魏、晋人注释之哲学书,具存于今者有三:(一)王弼之《易注》,(二)郭象之《庄子注》,(三)即此书也。而此书尤易看,看此三种注,以考魏、晋人之哲学,亦良得也。 今此书凡八篇。第一篇《天瑞》,第五篇《汤问》,乃书中之宇宙论。言宇宙为人所不能知,极端之怀疑论也。第二篇《黄帝》,言气无彼我,彼我之分由形。不牵于情而任气,则与物为一,而物莫能害。第三篇《周穆王》,言真幻无异。第四篇《仲尼》,言人当忘情任理。此等人生观,亦与《庄子》相同。其发挥机械论定命论最透彻者,为《力命》《说符》二篇,其理亦皆庄生书中所已有,特庄生言之,尚不如此之极端耳。古代哲学,方面甚多,而魏、晋独于此一方面,发挥十分透彻,亦可知其颓废思想之所由来也。《杨朱》一篇,下节论之。 第五节杨朱 杨朱之事,散见先秦诸子者,大抵与其学说无涉,或则竟系寓言。惟《孟子》谓“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当系杨朱学术真相。孟子常以之与墨子并辟,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则其学在当时极盛。今《列子》中有《杨朱》一篇,述杨子之说甚详。此篇也,或信之,或疑之。信之者如胡适之,谓当时时势,自可产生此种学说。疑之者如梁任公,谓周、秦之际,决无此等颓废思想。予谓二说皆非也。杨朱之学,盖仍原出道家。道家有养生之论,其本旨,实与儒家修齐治平,一以贯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极,遂至流于狭义之为我与颓废,所谓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此学问所以当谨末流之失也。 道家养生之论,《老子》已言之。如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是也。若同乃。此语诸子之言养生者多引之。《庄子》之《缮性》《让王》,《吕览》之《贵生》《不二》,《淮南》之《精神》《道应》《诠言》诸篇,发挥此义,最为透彻。《让王》篇曰:“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天下至重,而不以害其生,则与杨子之拔一毛利天下不为近矣,而顾曰可以托天下,何也?道家之意,以为人生于世,各有其所当由之道,即各有其所当处之位。人人能止乎其位,则无利于人,亦无害于人,而天下可以大治。若其不然,一出乎其所当处之位,则必侵及他人之位;人人互相侵,则天下必乱,固不问其侵之之意如何也。此亦道家所以齐是非之一理。惟如此,故谓仁义非人性,伯夷、盗跖,失性则均也。可参看《庄子》中《骈拇》《马蹄》两篇。道家之言治,所以贵反性命之情者以此。人人反其性命之情,则能各安其位矣。故道家之言养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执一》篇曰:“楚王问为国于詹子。 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故圣人之事,广之则极宇宙,穷日月,约之则无出乎身者也。”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天下国家,与身异位同本,理颇难明。《淮南·精神训》论之最好。其说曰:“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捐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土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此从消极方面言之也,若从积极方面言之,则其说见于《诠言训》。《诠言训》曰:“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识情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 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适情辞余,以性为度”,乃养生论之真谛。“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识情性”,即所谓反其性命之情也,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可以养生;亦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能为天下。故曰“惟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世之不明此理者,每谓天下之治,有待人为。殊不知如是,则吾已出乎其位,出位即致乱之原。虽一时或见其利,而将来终受其弊。故桀、纣之乱在目前,而尧、舜之乱,在千世之后。何则?古之人好争,好争则乱,于是以礼让为教。夫以礼让治当时之乱则可矣;然讲礼让太过,其民必流于弱;中国今日,所以隐忍受侮,不能与外族竞者,则礼让之教,入人太深为之也。然如德意志,承霸国之余业,席累胜之遗烈,志欲并吞天下,囊括欧洲。终以过刚而折。夫其今日之摧折,则其前此之军国主义之训练为之也;而其前此之盛强,则亦此故。凡出乎其位之事,虽得利于一时,未有不蒙祸于将来者。佛说世人所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暂得融解,还增其厚”。理正由此。今中国自伤其弱,而务求强,其将来,难保不为从前之德意志;欧洲之人,经大战之创痛,而思休养生息,其将来,又安保不为今日之中国?然则谓中国今日之弱,乃前此之教礼让者致之;德意志今日之摧折,乃前此之唱军国民主义者致之,固无不可。 即谓中国将来之失之过刚。仍系昔之教礼让者贻之祸;欧洲将来之过弱,仍系前此唱竞争者种之因,亦无不可也。一事之失,辗转受祸,至于如此;然则孰若人人各安其位,不思利人,亦不思利己之为当哉?故《列子》载杨朱之言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又曰:“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故曰天下治也。杨子为我之说如此;以哲学论,亦可谓甚深微妙;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则浅之乎测杨子矣。《淮南·汜论》篇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可见杨子为我之义,出于道家之养生论。 然则杨朱之说,即万物各当其位之说,原与儒家相通。然所谓位者,至难言也。以人人论,则甲所处之位,非乙所处之位;以一人论,则今所处之位,非昔所处之位。以位之万有不同,所谓当其位者,亦初无一定形迹。“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皆是理也。然则处乎君师之位者,即以一夫不获为予辜,亦不为出其位;遭值大乱之时,又怀救世之志者,即如孔子之周游列国,亦不为出其位。若但执七尺之躯为我,以利此七尺之躯为为我,而执此为当处之位,则谬矣。然智过其师,乃能传法。此一种学说,推行既广,必不能无误解其宗旨之人;此杨氏之末流,所以流于无君,而孟子所以辟之也。然则如《杨朱》篇所载之颓废思想,乃杨学之末流,固非杨子之咎,而亦不得谓杨氏之徒无此失也。《列子》固系伪书,其所谓《杨朱》篇者,亦或不可信。然《庄子·盗跖》篇,设为盗跖告孔子之辞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 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瘐”之误。瘐即愈,愈,病也。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毋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所以全真也,奚足论哉!”与《列子·杨朱》篇所谓“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皇死后”者,又何以异?跖之言曰:“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又曰:“子之道,非所以全真。”皆可见其所持,为道家养生论之流失也。《列子》此篇,盖真伪参半。盖剽取先秦古籍,而又以己意润饰之者耳。 第六节管子冠子 《管子》,《汉志》隶之道家,《隋志》隶之法家,然实成于无意中之杂家也。书中道法家言诚精绝,然关涉他家处尤多。如《幼官》《幼官图》《四时》《五行》《轻重》已为阴阳家言;《七法》《兵法》《地图》《参患》《制分》《九变》为兵家言;《霸言》为纵横家言;《地员》为农家言是也。诸家之书,所传皆少,存于此书中者,或转较其当家之书为精;即以道法家言论,亦理精文古,与《老》《庄》《商》《韩》,各不相掩;真先秦诸子中之瑰宝也。 孟子斥公孙丑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管、晏之功烈,齐人盖称道弗衰。凡有传说,一以傅之;而学者亦自托于此以为重,势也。晏子之书,传于今者,有《晏子春秋》,大抵记晏子行事。《管子》记行事者有大、中、小《匡》《霸形》《小称》《四称》诸篇。中、小《匡》及《立政》《乘马》《问》《入国》《度地》诸篇,又多记治制。盖较晏子书尤恢廓矣。制度果出管子与否,诚难质言;然必不容凭空虚构,霸国之遗烈,固因之而可考矣。《轻重》诸篇,予疑为农家言,别于论农家时述之。此说确否,予亦未敢自信。然轻重之说,诸家皆不道,惟《管子》书为特详,则亦其书之所以可贵也。 《汉志》有《鹖冠子》一篇,《注》曰:“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今本凡三卷,十九篇。有宋陆佃注。《四库提要》曰:“佃《序》谓韩愈读此称十六篇,未睹其全。佃,北宋人,其时古本《韩文》初出,当得其真,今本《韩文》乃亦作十九篇,殆后来反据此书,以改韩集。”王闿运曰:“道家《鹖冠子》一篇,纵横家《庞煖》二篇。《隋志》道家有《鹖冠》三卷,无《庞煖》书,而篇卷适相合,隋以前误合之。”今案此书,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四、第十五诸篇,皆庞子问而鹖冠子答。第十六篇,赵悼襄王问于庞煖。十九篇,赵武灵王问于庞煖。盖庞子赵将,而鹖冠子则庞子之师,此其所以误合也。此书义精文古,决非后世所能伪为,全书多道、法二家言,又涉明堂阴阳之论,第六、第八、第十、第十七诸篇。与《管子》最相似。第九篇言治法,尤与《管子》大同。盖九流之学,流异源同,故荆楚学者之言,与齐托诸仲父之书相类也。 第七节其余诸家 道家之学,其书具存于今者,略如上述。外此诸家,则书已不存,仅能于他家书中,见其大略矣。 《庄子·天下》篇,以彭蒙、田骈、慎到三人为一派,谓其“齐万物以为首”,“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郭注:“泠汰,犹听放也。“”不师知虑,不知前后。推而后行,曳而后往。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盖即“教则不至”之教。高诱《吕览》注,亦谓“田骈齐生死,等古今”,则此三人学说,实与今庄生书所载者相近。《史记·孟荀列传》曰:“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篇,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汉志》亦有《田子》二十五篇,《捷子》即接子。二篇,《蜎子》即环渊。十三篇。皆亡。而《慎子》四十二篇,在法家。今存者五篇,多法家言。 《史记》谓老子著书,出于关尹之怂恿。《汉志》有《关尹子》九篇。《注》曰:“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庄子·天下》篇,亦以二人列为一派,则其学之相近可知。今之《关尹子》,多阐佛理,又杂以阴阳之说。并有龙虎、婴儿、蕊女、金楼、绛宫、宝鼎、红炉等名。盖融合后世之道家言及佛说而成者。其文亦似佛经,全不类先秦古书。凡作伪书,无如此不求似者。盖其意非欲伪古,真是借题古书之名,使人易于寓目耳。 道家伪书,又有《鬻子》。案《汉志》,道家有《鬻子》二十二篇,《注》曰:“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周封,为楚祖。”小说家又有《鬻子》说十九篇,《注》曰:“后世所加。”《隋志》,道家,《鬻子》一卷,小说家无。《旧唐志》,小说家有,道家无。《新唐志》同《隋志》。今本凡十四篇,卷首载唐永徽四年华州县尉逢行珪进表。各篇标题,皆冗赘不可解。又每篇皆寥寥数语,绝无精义。《列子》之《天瑞》《黄帝》《力命》三篇,各载《鬻子》之言一条。《贾子·修政下》,亦载文王等问于鬻子事七章。此书皆未采及,伪书之极劣者也。 《汉志》:《文子》九篇。《注》:“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今本《文子》,多袭《淮南》,亦取《庄子》《吕览》,多浅鄙之言。引《老子》处,尤多误解,决为后世伪书,又非《汉志》所谓依托者矣。 此外诸家,或名氏仅见他书,学术宗旨。更无可考,今皆略之。 第二章 儒家 第二章 儒家 第一节总论 《汉志》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淮南·要略》云:“周公继文王之业,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辅翼成王。惧争道之不塞,臣下之危上也。故纵马华山,放牛桃林;败鼓折枹,搢笏而朝,以宁静王室,镇抚诸侯。成王既壮,能从政事,周公受封于鲁,以此移风易俗。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今观儒家之书,大抵推崇教化,称引周典,《淮南子》及班《志》之语,诚为不诬,然《中庸》言:“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自此迄于篇末,旧注皆以为称颂孔子之辞。孟子曰:“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又引宰予之言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公孙丑上》。 皆以为德参天地,道冠古今。《论语》载孔子之言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然又载其答颜渊为邦之问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卫灵公》。其治法实兼采四代。“服周之冕”,为凡尚文之事示之例,即《论语》从周之义。乘殷之辂,为凡尚质之事引其端,则《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之义。知从周仅孔门治法之一端;孔子之道,断非周公所能该矣。案儒之为言柔也。汉人多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对举。窃意封建之坏,其上流社会,自分为二,性宽柔若世为文吏者则为儒,性强毅若世为战士者则为侠,孔因儒以设教,墨借侠以行道。儒者之徒,必夙有其所诵习之义,服行之道,孔子亦因而仍之。此凡孔子之徒所共闻,然初非其至者。孔子之道之高者,则非凡儒者所与知。故弟子三千,达者不过七十;而性与天道,虽高弟如子贡,犹叹其不得闻也。《论语·公冶长》。然孔子当日,既未尝自别于儒,而儒家亦皆尊师孔子,则论学术流别,固不得不谓为儒家。《汉志》别六艺于诸子之外,实非也。今述孔子,仍列诸儒家之首。 第二节孔子 孔子之道,具于六经。六经者,《诗》《书》《礼》《乐》《易》《春秋》也。以设教言,则谓之六艺。以其书言,则谓之六经。《诗》《书》《礼》《乐》者,大学设教之旧科。儒家偏重教化,故亦以是为教,《易》与《春秋》,则言性与天道,非凡及门所得闻,尤孔门精义所在也。参看附录一《六艺》。 六经皆先王旧典,而孔子因以设教,则又别有其义。汉儒之重六经,皆以其为孔子所传,微言大义所在,非以其为古代之典籍也。西京末造,古文之学兴。轻微言大义而重考古。乃谓六经为伏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传,别六艺于儒家之外,而经学一变,而儒家之学,亦一变矣。参看附录二《经传说记》。今古文之是非,今亦不欲多论。然欲知孔子之道,则非取今文学家言不可。不然,六经皆破碎之古书,读之将了无所得,正不独《春秋》有断烂朝报之讥矣。今试就六经略敷陈其大义如下: 今文《诗》有鲁、齐、韩三家。今惟韩诗尚存《外传》,余皆亡。《外传》及《诗》之本义者甚少。然今所传《诗序》,虽为古文家言,而《大序》总说诗义处,实取诸三家。魏源说,见《诗古微》。节取其辞,实可见《诗》之大义也。案《诗》分风、雅、颂三体。《诗大序》曰:“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 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政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其释风、雅、颂之义如此。《王制》:天子巡狩,“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公羊》何注曰:“五谷毕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宣公十五年》。盖古之诗,非如后世文人学士所为,皆思妇劳人,郁结于中,脱口而出。故闻其辞可以知其意,因以知风俗之善恶,政教之得失焉。诗与政治之关系如此。 至其关系身心,亦有可得而言者。陈氏澧《东塾读书记》曰:《汉书·艺文志》云:齐、韩诗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今本《韩诗外传》,有元至正十五年钱惟善序,云:断章取义,有合于孔门商赐言诗之旨。案此指《论语》“贫而无谄”“巧笑倩兮”两章。见《学而》《八佾》篇。澧案《孟子》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案见《尽心下》篇。亦外传之体。《礼记》中《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尤多似《外传》。盖孔门学《诗》者皆如此。其于《诗》义,洽熟于心,凡读古书,论古人古事,皆与《诗》义相触发,非后儒所能及。案读古书论古人古事如此,则其触发于身所涉历之际者可知。盖《诗》为文学,故其感人之力最伟,而有以移易其情性于不自知之间也。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同上《阳货》。又曰:“不学《诗》,无以言。”同上《季氏》。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同上《子路》。《诗》与身心之关系如此。 《书》之大义,读《孟子·万章上》篇,可以见其一端。此篇载万章之问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又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而所谓天者,仍以朝觐讼狱讴歌之所归为征验,而引《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之言以明之。盖立君所以为民,一人不容肆于民上之义,实赖孟子而大昌。数千年来,专制淫威,受其限制不少,岂徒功不在禹下而已。然此非孟子之言,乃孔门《书》说也。何以知其然?以孟子之言,皆与《尚书大传》及《史记·五帝本纪》同。伏生固《尚书》大师,司马迁亦从孔安国问故者也。《汉书·儒林传》:“儿宽初见武帝,语经学。帝曰:吾初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可知《书》之大义,存于口说者多矣。 《礼经》十七篇,今称《仪礼》。以古文学家以《周官经》为大纲,以此书为细目故也。其实《周官经》乃政典,与此书之性质,绝不相同。《唐六典》《明清会典》,乃《周官经》之类。《开元礼》《政和五礼》《清通礼》,则《仪礼》之类。特多详王礼,非复如《礼经》为天下之达礼耳。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乃生活之法式。惟有礼,然后“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礼记·坊记》。非如后世,但有权力,有财产,便可无所不为也。今人多以礼为邻于压制,殊不知“礼之所尊,尊其义也”。《礼记·郊特牲》。条文节目,本当随时变更,故曰:“礼,时为大。”《礼记·礼运》。后人执古礼之形式,以为天经地义,而礼乃为斯民之桎梏;逆人情而强行,非复因人情而为之节文矣。此诚为无谓,抑且有弊。然要不得因此并礼之原理而亦排摈之也。《礼经》十七篇,用诸丧,祭,射,乡,冠,昏,朝,聘,说见邵氏懿辰《礼经通论》。实为天下之达礼。盖孔子因旧礼所修。其义则皆见于其传,如《礼记》之《冠》《昏》《乡》《射》《燕》《聘》诸义是,其言皆极粹美也。 《乐》无经。其义具见于《礼记》之《乐记》。此篇合十一篇而成,见《疏》。《吕览·仲夏纪》与之略同。盖儒家相传旧籍也。读之,可见乐以化民,及以礼乐陶淑身心之旨。 《易》与《春秋》,为孔门最高之学。《易纬·乾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又云:“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简易立节。天以烂明。此下疑夺一句。日月星辰,布设张列。通精无门,藏神无穴。不烦不扰,澹泊不失。”“变易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见《周易正义·八论》论《易》之三名。案变易,谓宇宙现象,无一非变动不居。所以戒执一而有穷变通久之义。不易则从至变之中,籀得其不变之则。故致治之道,虽贵因时制宜,而仍有其不得与民变革者,所谓有改制之名,无改道之实;而亦彰往所以能知来,所由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也。简易者,谓极复杂之现象,统驭于极简单之原理。莫或为之,曾不差忒。此则治法所以贵因任自然,而贱有为之法也。此为孔门哲学之根本。其他悉自此推演而出,亦皆可归纳于此。 《易》与《春秋》相表里。《易》籀绎人事,求其原于天道。《春秋》则根据天道,以定人事设施之准。所谓“《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也。《春秋》之大义,在张三世,通三统。通三统者,言治法有忠质文之递嬗。故王者当封先代二王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以保存其治法。待本朝治法之弊,而取用焉。其说见于《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史记·高祖本纪赞》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即此义也。张三世者,《春秋》二百四十年,分为三世:始曰据乱,继曰升平,终曰太平。据乱之世,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之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之世,远近大小若一。《春秋》所言治法,分此三等,盖欲依次将合理之治,推之至于全世界也。《易》与《春秋》皆首元。何君《公羊解诂》曰:“《春秋》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此谓治天下当根据最高之原理,而率循之,以推行之,至乎其极也。 然则何者为孔子之所谓郅治乎?读《礼运》一篇,则知孔子之所慨想者,在于大同。而其行之之序,则欲先恢复小康,故其于政治,主尊君而抑臣。尊君抑臣,非主张君主专制。以是时贵族权大,陵虐小民者皆此辈,尊君抑臣,政出一孔,正所以使小民获苏息也。其于人民,主先富而后教。《论语·子路》“子适卫”章。孔子未尝言井田。然观其先富后教之说,则知孟子言先制民之产,而后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其说亦出孔子。教民之具,以礼乐为最重。以其能感化人心,范其行为,而纳诸轨物;非徒恃刑驱势迫,使之有所畏而不敢不然也。此盖其出于司徒之官之本色。 孔子之言治,大略如此,至其立身之道,则最高者为中庸。盖无论何时何地,恒有一点,为人之所当率循;而亦惟此一点,为人之所当率循;稍过不及焉,即非是。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修己治人,事虽殊而理则一。修己者,不外随时随地,求得其当守之一点而谨守之。所谓“择乎中庸,拳拳服膺而勿失之”也。治天下之道,亦不外乎使万物各当其位。能使万物各当其位,而后我之所以为我者,乃可谓毫发无遗憾。以人之生,本有将世界之事,措置至无一不善之责任,所谓“宇宙间事,皆吾性分内事”也。陆象山之言。故曰“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也。此以行为言。若以知识言,则重在发见真理。真理谓之诚。所谓“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也。以上皆引《中庸》。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即此理。《尽心上》。 中庸之道,幡天际地,而其行之则至简易,所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也。“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此以处己言也。以待人言,其道亦至简易,絜矩而已矣。《大学》曰:“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待人之道,反求诸己而即得,此何等简易乎?然而行之,则终身有不能尽者矣。《中庸》曰:“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 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终身行之而不能尽之道,只在日用寻常之间,为圣为贤,至于毫发无遗憾,举不外此,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也。孔子所以能以极平易之说,而范围中国之人心者数千年,以此。 孔子为大教育家,亦为大学问家。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私人教育之盛,前此未有也。孔子每自称“学不厌,教不倦”,可见其诲人之勤。又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亦可见其教学之善。《礼记·学记》一篇,所述虽多古代遗法,亦必有孔门口说矣。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可见其于理想及经验,无所畸重。古书中屡称孔子之博学。《论语》载达巷党人之言,亦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然孔子对曾参及子贡,两称“吾道一以贯之”,《论证·里仁》《卫灵公》。即其明征也。 孔子非今世所谓宗教家,然宗教家信仰及慰安之精神,孔子实饶有之,其信天及安命是也。孔子之所谓天,即真理之谓。《论语·八佾》: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集注》曰:“天即理也。”笃信真理而确守之,尽吾之力而行之;其成与否,则听诸天命焉。《论语·宪问》: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虽极热烈之宗教家,何以过此? 此外孔子行事,足资矜式者尚多,皆略见《论语》中,兹不赘述。 第三节曾子 孔门诸子,达者甚多。然其书多不传于后。其有传而又最足见儒家之精神者,曾子也。今先引其行事三则,以见其为人。 《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礼记·檀弓》:“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亟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又:“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闻之也,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女何无罪与?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夫字当属此句。今人属下“昼居于内”读,非也。 前两事见其律己之精严,后一事见其待人之刚毅。此等盖皆儒家固有之风概,非必孔子所教也。大凡封建及宗法社会中人,严上之精神,最为诚挚;而其自视之矜重,亦异寻常。此皆社会等级之制,有以养成之也。人之知识不高,而性情笃厚者,于社会公认之风俗,守之必极严。至于旷代之哲人,则必能窥见风俗之原,断不视已成之俗为天经地义。故言必信,行必果,孔子称为硁硁然小人。《论语·子路》。以其为一节之士也。曾子盖知识不高,性情笃厚者,故窃疑其所操持践履,得诸儒家之旧风习为多,得诸孔子之新教义者为少也。 儒家所传《孝经》,托为孔子启示曾子之辞,未知信否。古人文字,往往设为主客之辞;而其所设主客,又往往取实有之人,不必如西汉人造作“西都宾”“东都主人”“乌有先生”等称谓也。此盖班志所谓依托。后人概诋为伪造,其实亦与伪造有别也。然曾子本以孝行见称,其遗书中论孝之语亦极多,即出依托,亦非无因,此亦可见其受宗法社会陶冶之深也。《曾子》书凡十篇,皆在《大戴记》中。《立事》《制言》上、中、下,《疾病》,皆恐惧修省之意,与前所引之事,可以参看。《大孝》篇同《小戴》中《祭义》《本孝》《立孝》《事父母》,意亦相同,《天圜》篇:单居离问于曾子曰:“天圜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曰:“如诚天圜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今之谈科学者,颇乐道之。然天圜地方,本哲学家语,犹言天动地静,指其道非指其形。若论天地之形,则盖天浑天之说,本不谓天圜而地方,初不待此篇为之证明也。 曾子为深入宗法社会之人,故于儒家所谓孝道者,最能身体力行,又能发挥尽致,此是事实。然如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谓孔门之言孝,实至曾子而后圆满,则又非是。学问亦如事功,有其创业及守成之时代。创业之世,往往异说争鸣,多辟新见。守成之世,则谨守前人成说而已。人之性质,亦有有所创辟者,有仅能谨守前人之说者,昔人所谓作者,述者是也。学问随时代而变化,立说恒后密于前,通长期而观之,诚系如此。若在短时期之中,则有不尽然者。岂惟不能皆度越前人,盖有并前人之成说而不能保守者矣。 自孔子以后,直至两汉时之儒学,即系如此。试博考儒家之书可知。近人多泥进化之说,谓各种学说,皆系逐渐补苴添造而成。殊不知论事当合各方面观之,不容泥其一端也。夫但就现存之书观之,诚若孔门之言孝,至曾子而益圆满者,然亦思儒家之书,存者不及什一。岂可偏据现存之书,即谓此外更无此说乎?两汉人说,大抵陈陈相因。其蓝本不存者,后世即皆谓其所自为。偶或偏存,即可知其皆出蹈袭。如贾、晁奏议,或同《大戴》,或同《管子》是也。两汉如此,而况先秦?岂得断曾子之说,为非孔子之言邪?不徒不能断为非孔子之言,或其言并不出于孔子,乃宗法社会旧有之说,当时之儒者传之,孔子亦从而称颂之,未可知也。 儒家论孝之说,胡适之颇訾之,谓其能消磨勇往直前之气。引“王阳为益州刺史,行至邛(左来右阝)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后以病去”为证。然曾子曰:战陈无勇非孝也,《祭义》。乃正教人以勇往冒险,何邪?盖封建时代之士夫,率重名而尚气。即日诏以父母之当奉养,临难仍以奋不顾身者为多。《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是也。同上。封建时代渐远,商业资本大兴,慷慨矜懻之气,渐即消亡,人皆轻虚名而重实利,即日日提倡非孝,亦断无勇往冒险者。此自关社会组织之变迁,不能归咎于儒家之学说也。胡君又谓曾子之言,皆举孝字以摄诸德,一若人之为善,非以其为人故,乃以其为父母之子故。此自今日观之,诚若可怪。然又须知古代社会,通功易事,不如后世之繁;而惇宗收族,则较后世为切。故并世之人,关系之密难见;而过去之世,佑启之迹转深。又爱其家之念切,则各欲保持其家声,追怀先世之情,自油然不能自已。此亦其社会之组织为之,非儒家能造此说。予故疑曾子之说,不徒不出自曾子,并不必出于孔子,而为其时儒者固有之说也。 第四节孟子 孔子弟子著名者,略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自孔子殁后至汉初,儒学之盛衰传授,略见《史记·儒林列传》。然皆但记其事迹,不及其学说。儒家诸子,除二戴《记》中收容若干篇外,存者亦不多。其最有关系者,则孟、荀二子也。而孟子之关系尤大。 孟子,《史记》云:“受业子思之门人。”子思,《孔子世家》言其作《中庸》,《隋书·经籍志》言《表记》《坊记》《缁衣》皆子思作。《释文》引刘(左王右献)则谓《缁衣》为公孙尼子作。未知孰是。要之《中庸》为子思作,则无疑矣。《中庸》为孔门最高之道,第二节已论之。今故但论孟子。 孟子之功,在发明民贵君轻之义。此实孔门《书》说,已见第二节。然《书》说今多阙佚,此说之能大昌于世,实孟子之力也。次则道性善。 先秦论性,派别颇繁。见于《孟子》书者,凡得三派:一为告子,谓性无善无不善。二三皆但称或人,一谓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一谓有性善,有性不善。皆因公都子之问而见,见《告子上》篇。 如实言之,则告子之说,最为合理。凡物皆因缘际会而成,人性亦犹是也。人性因行为而见,行为必有外缘,除却外缘,行为并毁,性又何从而见?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此说最是。性犹水也;行为犹流也;决者,行为之外缘,东西其善恶也。水之流,不能无向方。人之行为,不能无善恶。既有向方,则必或决之。既有善恶,则必有为之外缘者。问无决之者,水之流,向方若何?无外缘,人之行为,善恶如何?不能答也。 必欲问之,只可云:是时之水,有流性而无向方;是时之性,能行而未有善恶之可言而已。佛家所谓“无明生行”也。更益一辞,即成赘语。孟子驳之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误矣。水之过颡在山,固由搏激使然,然不搏不激之时,水亦自有其所处之地,此亦告子之所谓决也。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之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固决也;亚洲中央之帕米尔,地势独高于四方,于其四面之水,亦决也。月球吸引,能使水上升;地球吸引,能使水下降;皆告子所谓决也。设想既无地球,亦无月球,又无凡诸吸引之一切力,而独有所谓水者,试问此水,将向何方?孟子能言之乎?故孟子之难,不中理也。 “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盖世硕等之说。《论衡·本性》云:“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举人之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董仲舒之论性也,谓天两有阴阳之施,人亦两有贪仁之性,亦是说也。董子论性,见《春秋繁露》之《深察名号》《实性》两篇。此说与告子之说,其实是一。董子论性,本诸阴阳。其论阴阳,则以为一物而两面,譬诸上下,左右,前后,表里。《繁露》基义。然则举此不能无彼,相消而适等于无,仍是无善无恶耳。故告子谓“生之谓性”,董子亦谓“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如出一口也。然其意同而其言之有异者,何也?盖此派之说,非徒欲以明性,并欲勉人为善也。 夫就性之体言之,则无所谓善恶;就人之行为言,则有善亦有恶;此皆彰明较著无可辩论之事实。而人皆求善去恶之心,亦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而人莫不然。此皆无可再推,只能知其如是而已。董子就其可善可恶者而譬诸阴阳,就其思为善去恶者,而譬诸天道之禁阴,此即佛家以一心开真如生灭两门,谓无明熏真如而成迷,真如亦可还熏无明而成智也。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此即董子禾米、卵雏、茧丝之喻。特米成而禾不毁,杯棬则非杞柳所自为,其喻不如董子之善,故招孟子“戕贼人以为仁义”之难耳。 “有性善有性不善”,其说最低。盖善恶不过程度之差,初非性质之异,固不能有一界线焉,以别其孰为善,孰为恶也。故此说不足论。 据理论之,告子之说,固为如实;然孟子之说,亦不背理。何者?孟子据人之善端而谓性为善,夫善端固亦出于自然,非由外铄也。孟子谓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人所同具;而又为良知良能,不待学,不待虑。夫此四端,固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然则我之未能为圣人,特于此四端,尚未能扩而充之耳;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之具,而我有所欠阙焉,夫固不可。故曰:“圣人与我同类者。”又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材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告子上》。后来王阳明创致良知之说,示人以简易直捷,超凡人圣之途,实孟子有以启之。其有功于世道人心,固不少也。 孟子之大功,又在严义、利之辨。首篇载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即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告子》篇载秦楚构兵,宋(左牛右[又土])将说而罢之,曰:“我将言其不利也。”孟子又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以下皆极言仁义之利,言利之反足以招不利。然非谓为仁义者,乃以其终可得利而为之;戒言利者,乃以其终将失利而戒之也。苟如是,则仍是言利矣。故又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 鸡鸣而起,孳孳为义者,舜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义与利之间也。”又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其持之之严如此。为义虽可得利,为义者则不当计利,此即董子“正其谊不谋其利”之说也。此亦孔门成说,《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十字,已足包之,特至孟子,乃更发挥透彻耳。义、利之辨,正谊不谋利之说,最为今之恃功利论者所诋訾。然挟一求利之心以为义,终必至于败坏决裂而后已。此今之所谓商业道德,而昔之所谓市道交者也,几见有能善其后者乎?盂子之说,能使人心由此而纯,其有功于社会,亦不少也。 孟子论政治,首重制民之产。必先有恒产,而后能有恒心,此即孔门先富后教之义。其行之之法,则欲恢复井田。凡先秦诸子,无不以均平贫富,使民丰衣足食为首务者。其方法则互异。主张恢复井田者,孟子也;开阡陌以尽地利者,商鞅也。主去关市之征,驰山泽之禁者,孟子也;主管盐铁,官山海,制轻重敛散之权者,管子也。见下编第八章。盖一主修旧法,一主立新法耳。此为儒法二家之异。直至汉世,贤良与桑弘羊之辩,犹是此二派之争也。见《盐铁论》。 孟子修养功夫,尽于其告公孙丑二语,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知言者,知识问题;养气者,道德问题也。“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于事之非者,不徒知其非,且必明烛其非之所以然,此由其用心推考者深,故能如是也。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可见孟子之于知识,皆再三体验而得,迥异口耳之传,浮光掠影者矣。其论浩然之气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论养之之术,则曰:“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其功夫尤为坚实。孟子所以能“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达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皆此集义之功夫为之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出处进退之间,一一衷之于义,无丝毫急功近名之心,亦无丝毫苟安逃责之念,此即所谓“居易以俟命”者,故孟子确为子思之嫡传也。孟子曰:“广士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尽心上》。分者,我在宇宙间所处之地位。处乎何等地位,即作何等事业。行云流水,一任自然,而我初无容心于其间。则所处之境,尽是坦途。人人如此,则天下无一勉强之事,而决无后祸矣。此实与道家养生之论相通。可参看第一章第四节。 第五节荀子 荀子之书,其出较晚,而多杂诸子传记之辞。其书专明礼,而精神颇近法家。案古无所谓法,率由之轨范曰礼,出乎礼则入乎刑,礼家言之与法家相类,亦固其所。顾孔子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则礼与刑之间,亦不能无出入。盖一则导之向上,一则专恃威力以慑服之耳。荀子之书,狭隘酷烈之处颇多。孔门之嫡传,似不如是。故予昔尝疑为较早出之《孔子家语》也。见拙撰《经子解题》。 荀子最为后人所诋訾者,为其言性恶。其实荀子之言性恶,与孟子之言性善,初不相背也。伪非伪饰之谓,即今之为字。“为”之本义为母猴。盖动物之举动,有出于有意者,有不待加意者。其不待加意者,则今心理学家所谓本能也。其必待加意者,则《荀子》书所谓“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杨注所谓“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也。动物举动,多出本能。惟猿猴知识最高,出乎本能以外之行动最多,故名母猴曰“为”。其后遂以为人之非本能之动作之称。故“为”字之本义,实指有意之行动言;既不该本能之动作,亦不涵伪饰之意也。古用字但主声,“为”“伪”初无区别。其后名母猴曰“为”之语亡,“为”为母猴之义亦隐,乃以“为”为“作为”之“为”,“伪”为“伪饰”之“伪”。 此自用字后起之分别,及字义之迁变。若就六书之例言之,则既有“伪”字之后,“作为”之“为”,皆当作“伪”;其仍作“为”者,乃省形存声之例耳。荀子谓“人性恶,其善者伪”,乃谓人之性,不能生而自善,而必有待于修为耳。故其言曰:“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之能为禹,则未必然也。”譬之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有能遍行天下者。夫孟子谓性善,亦不过谓涂之人可以为禹耳。其谓“生于人之情性者,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感而不能然,必待事而后然者谓之伪”,则孟子亦未尝谓此等修为之功,可以不事也。后人误解“伪”字,因以诋荀子,误矣。 荀子之言治,第一义在于明分。《王制》篇曰:“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胜平声。物,事也。“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富国》篇曰:“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故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又曰:“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礼节用之。”“量地而立国,计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 使民必胜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必时臧余,谓之称数。”夫总计一群之所需,而部分其人以从事焉,因以定人之分职,大同小康之世,皆不能不以此为务,然而有异焉者:大同之世,荡荡平平,绝无阶级,人不见有侈于己者,则欲不萌,人非以威压故而不敢逾分,则其所谓分者,不待有人焉以守之而自固。此大同之世,所以无待于有礼。至于小康之世,则阶级既萌,劳逸侈俭,皆不平等。人孰不好逸而恶劳?孰不喜奢而厌俭?则非制一礼焉,以为率由之轨范,而强人以守之不可。虽率循有礼,亦可以致小康,而已落第二义矣。此孔子所以亟称六君子之谨于礼,而终以为不若大道之行也。荀子所明,似偏于小康一派,故视隆礼为极则,虽足矫乱世之弊,究有惭于大同之治矣。 大同之世,公利与私利同符,故其趋事赴功,无待于教督。至小康之世,则不能然,故荀子最重人治。《天论》篇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祅怪不能使之凶。”“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其言虽不免有矜厉之气,要足以愧末世之般乐怠敖者也。 荀子专隆礼,故主张等级之治。其言曰:“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以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荣辱》。其言似善矣。然岂知大同之世,“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则虽出入鞅掌,而亦不自以为多;虽偃仰笑敖,而亦不自以为寡。既无人我之界,安有功罪可论?又安有计劳力之多寡,以论报酬之丰啬者邪? 隆礼则治制必求明备,故主法后王。所谓后王,盖指三代。书中亦屡言法先王,盖对当时言之,则称先王;对五帝言之,则称后王也。《非相》篇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韩诗外传》“论”作“愈”。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此其法后王之故也。有谓古今异情,治乱异道者,荀子斥为妄人。驳其说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此似于穷变通久之义,有所未备者。殊与《春秋》通三统之义不合。故知荀子之论,每失之狭隘也。 其狭隘酷烈最甚者,则为非象刑之论。其说见于《正论》篇。其言曰:“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是不然。以为治邪?则人固莫敢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轻刑邪?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矣。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其未也。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 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曰:刑罚世轻世重,此之谓也。”案《尚书大传》言:“唐虞上刑赭衣不纯,中刑杂屦,下刑墨幪。”此即汉文帝十三年除肉刑之诏,所谓“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者,乃今文《书》说也。古代社会,组织安和,风气诚朴,人莫触罪,自是事实。今之治社会学者,类能言之。赭衣塞路,囹圄不能容,乃社会之病态。刑罚随社会之病态而起,而繁,乃显然之事实,古人亦类能言之,何莫知其所由来之有?荀子所说,全是末世之事,乃转自托于《书》说,以攻《书》说,谬矣。此节《汉书·刑法志》引之。汉世社会,贫富不平,豪桀犯法,狱讼滋多。惩其弊者,乃欲以峻法严刑,裁抑一切。此自救时之论,有激而云。若谓先秦儒家,有此等议论,则似远于情实矣。予疑《荀子》书有汉人依托处,实由此悟入也。 《荀子》书中,论道及心法之语最精。此实亦法家通常之论。盖法家无不与道通也,《管子》书中,正多足与《荀子》媲美者。特以《荀子》号称儒书;而其所引《道经》,又适为作伪《古文尚书》者所取资,故遂为宋儒理学之原耳。然《荀子》此论,实亦精绝。今摘其要者如下:《天论》篇曰:“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 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此从一心推之至于至极之处,与《中庸》之“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同理。道家亦常有此论。此儒道二家相通处也。《解蔽》篇曰:“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伦,莫伦而失位。”“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农夫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市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 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得大形之正也。”此篇所言治心之法,理确甚精。宋儒之所发挥,举不外此也。然此为《荀子》书中极至之语。至其通常之论,则不贵去欲,但求可节,见《正名》篇。仍礼家之论也。 第三章 法家 第三章 法家 法家之学,《汉志》云:“出于理官。”此其理至易见。《汉志》所著录者,有《李子》三十二篇,《商君》二十九篇,《申子》六篇,《处子》九篇,《慎子》四十二篇,《韩子》五十五篇,《游棣子》一篇。今惟《韩子》具存。《商君书》有阙佚。《慎子》阙佚尤甚。《管子》书,《汉志》隶道家,然足考见法家言处甚多。大抵原本道德,《管子》最精;按切事情,《韩非》尤胜。《商君书》精义较少。欲考法家之学,当重《管》《韩》两书已。 法家为九流之一,然《史记》以老子与韩非同传,则法家与道家,关系极密也。名、法二字,古每连称,则法家与名家,关系亦极密也。盖古称兼该万事之原理曰道,道之见于一事一物者曰理,事物之为人所知者曰形,人之所以称之之辞曰名。以言论思想言之,名实相符则是,不相符则非。就事实言之,名实相应则治,不相应则乱,就世人之言论思想,察其名实是否相符,是为名家之学。 持是术也,用诸政治,以综核名实,则为法家之学。此名、法二家所由相通也,世每称刑名之学。“刑”实当作“形”。观《尹文子·大道》篇可知。《尹文子》未必古书,观其词气,似南北朝人所为。然其人实深通名法之学。其书文辞不古。而其说则有所本也。法因名立,名出于形,形原于理,万事万物之成立,必不能与其成立之原理相背。理一于道,众小原则,统于一大原则。故名法之学,仍不能与道相背也。韩非有《解老》《喻老》二篇,最足见二家之相通。 《韩非子·杨榷》篇,中多四言韵语,盖法家相传诵习之辞。于道德名法一贯之理,发挥最为透切。今试摘释数语如下:《杨榷》篇曰:“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此所谓道,为大自然之名。万物之成,各得此大自然之一部分,则所谓德也。物之既成,必有其形。人之所以知物者,恃此形耳。形万殊也,则必各为之名。名因形立,则必与形合,而后其名不讹。故曰“名正物定,名倚物徒”也。名之立虽因形,然及其既立,则又别为一物;虽不知其形者,亦可以知其名。如未尝睹汽车者,亦可知汽车之名。然知其名而不知其形,即不知其名之实。则终不为真知。一切因名而误之事视此。 人孰不知仁义之为贵,然往往执不仁之事为仁,不义之事为义者,即由其知仁义之名,而未知仁义之实也。故曰“不知其名,复修其形”也。名因形立,而既立之后,又与形为二物,则因其形固可以求其名,因其名亦可以责其形。如向所未见之物,执其名,亦可赴市求之。故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吾操是名以责人,使效其形;人之效其形者,皆与吾所操之名相合,则名实相符而事治;否则名实不符而事乱矣。故曰“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臣之所执者一事,则其所效者一形耳。而君则兼操众事之名,以责群臣之各效其形,是臣犹之万物,而君犹之兼该万物之大自然。兼该万物之大自然,岂得自同于一物?故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也。 然则人君之所操者名,其所守者道也。故曰:“明君贵独道之容。”抑君之所守者道,而欲有所操,以责人使效其形,则非名固末由矣。故曰“用一之道,以名为首”也。万物各有所当效之形,犹之欲成一物者,必有其模范。法之本训,为规矩绳尺之类,见《管子·七法》篇:《礼记·少仪》:“工依于法。”《注》:“法,谓规矩绳尺之类也。”《周官》:掌次,“掌王次之法”。《注》:“法,大小丈尺。”实即模范之义。万物所当效之形,即法也。此道德名法之所以相通也。 法、术二字,混言之,则法可以该术;析言之,则二者各有义。《韩非子·定法》篇曰:“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者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师也。”“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公孙鞅之治秦也”,“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私封立。”论法术之别,最为明白。要而言之:则法者,所以治民;术者,所以治治民之人者也。 古代刑法,恒不公布。观《左氏》载子产作刑书,而叔向诤之;范宣子铸刑鼎,而孔子非之,可见反对刑法公布者,以为如是,则民知其所犯之轻重而不之畏,不如保存其权于上,可用不测之罚以威民也。殊不知刑法不公布,而决于用法者之心,则其刑必轻重不伦;即持法至平,民亦将以为不伦也,况其不能然乎?刑法轻重不伦,则其有罪而幸免者,有无罪而受罚者。有罪而幸免,将生其侥幸之心;无罪而受罚,民益将铤而走险;法之不为人所重,且弥甚矣。制法亦无一定程序。新法故法,孰为有效不可知。 法律命令,盖亦纷然错出。读《汉书·刑法志》可知。此虽汉时情形,然必自古如此。而汉人沿袭其弊也。故其民无所措手足。此法家之所由生。又治人者与治于人者,其利害恒相反。后世等级较平,治人者退为治于人者,治于人者进为治人者较易。古代则行世官之法,二者之地位,较为一定而不移,故其利害之相反愈甚。春秋、战国之世,所以民穷无告;虽有愿治之主,亦多不能有为,皆此曹为之梗。此则术家言之所由生也。如韩非言,申、商之学,各有所长,非盖能并通之者邪? 法家精义,在于释情而任法。盖人之情,至变者也。喜时赏易滥,怒时罚易酷,论吏治者类能言之。人之性宽严不同,则尤为易见矣。设使任情为治,即令斟酌至当,终不免前后互殊;而事失其平,人伺其隙矣。法家之义,则全绝感情,一准诸法。法之所在,丝毫不容出入。看似不能曲当,实则合全局,通前后而观之,必能大剂于平也。礼家之言礼曰:“衡诚悬,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礼,不可诬以奸诈。”《礼记·经解》。此数语,法家之论法,亦恒用之。盖礼法之为用虽殊,其为事之准绳则一耳。 职是故,法家之用法,固不容失之轻,亦断不容畸于重。世每讥法家为武健严酷,此乃法家之流失,非其本意也。至司马谈诋法家“绝亲亲之恩”,《汉志》亦谓其“残害至亲,伤恩薄厚”,则并不免阶级之见矣。 自然力所以为人所畏服者,实以其为必至之符。人则任情为治,不免忽出忽入,黠者遂生尝试之念,愿者亦启侥幸之心,而法遂隳坏于无形矣。设使人治之必然,亦如自然律之无或差忒,则必无敢侥幸尝试者,国安得而不治?《韩非子·内储说上》曰:“董阏於为赵上地守。行石邑山中,见深涧峭如墙,深百仞。因问其旁乡左右曰: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曰:婴儿盲聋狂悖之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 牛马犬彘,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董阏於喟然太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治之无赦,犹入涧之必死也,则人莫之敢犯也,何为不治?”此赏之所以贵信,罚之所以贵必也。不特此也。人有所求而无术以致之,固亦未尝不可以偶遇。然此乃或然或不然之数,不足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为可必而已矣。《韩非子·显学》篇曰:“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故法家之重人治,与其信赏必罚,理实相通,皆出于法自然之说者也。 法家贵综核名实,故其所欲考察者,恒为实际之情形。执旧说而谬以为是,法家所不取也。职是故,法家恒主张变法。《韩非子》曰:“古之毋变,常之毋易,在常古之可与不可。”《南面》。此即务察其实,而不眩于虚论之精神也。又曰:“凡人难变古者,惮易民之安也。夫不变古者,袭乱之迹;适民心者,恣奸之行。民愚而不知乱,上懦而不能更,是治之失也。人主者,明能知治,严必行之,故虽拂于民心,立其治。”此则既明实际之情形,而断以行之者矣。商鞅吴起之徒,所以一出而收富国强兵之效者,以此。 术家之言,千条万绪,而一言以蔽之,不外乎“臣主异利”四字。盖社会之组织,非至极安和之境,则公私之利害,终不能无相反之处;而凡人之情,必皆先私而后公,此督责之所由不可废也。不特有特权之官吏为然也,即受治之人民亦然。故《韩子》又言“法为人民所同恶”。此法、术二家之所由相通也。臣主异利之义,《韩非子》中《八奸》《奸劫弑臣》《备内》诸篇,言之最切。法为臣民所同恶,见《和氏》篇。 职是故,法家之治民,乃主从大处落墨,而不主苟顺民情。《韩非子·心度》篇,谓“圣人之治民,度其本,不从其欲,期于民利”是也。今有孺子将入井,人见而止之,或不免婴孺子之怒。然谓孺子之入井,为有求死之心固不可。则止之若违其欲,实顺其欲也。人孰不欲利?然能得利者卒寡,不能得利者卒多,何哉?昧于利不利之故,不知利之所在也。故顺人之欲者,未必其为利之;反人之欲者,未必其非利之也。特欲或隐而难见,或显而易知。当其隐而未见之时,无从家喻户晓耳。故曰:“凡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义主张太过,有时亦有流弊。盖不从民欲,当以民利为期。若径以人民为牺牲,则失其本意矣。韩非《备内》篇曰:“王良爱马,为其可以驰驱;勾践爱人,乃欲用以战斗。”即坐此失。《商君书·弱民》篇主张尤偏。 凡为国家社会之害者,非把持则侥幸之徒。把持谓已得地位之人,侥幸则未得地位,而思篡取之之人也。法术家务申国家社会之公利,故于此曹,最为深恶痛绝。凡裁抑大臣之说,皆所以破把持;而力诋游士之言,则所以绝侥幸也。见《韩非子·五蠹》篇。 《韩非子·问辩》篇曰:“或问曰:辩安生乎?对曰:生于上之不明也。明主之国。”“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事最适者也。言无二贵,法不两适,故言行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若其无法令而可以接诈应变,生利揣事者,上必采其言而责其实。言当则有大利,不当则有重罪。是以愚者畏罪而不敢言,智者无以讼。此所以无辩之故也。乱世则不然。主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官府有法,民以私行矫之。 人主顾渐其法令,而尊学者之智行,此世之所以多文学也。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今听言观行,不以功用为之的彀,言虽至察,行虽至坚,则妄发之说也。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辨;其观行也,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是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坚白无厚之辞章,而宪令之法息。”此说也,即李斯之所以焚书。《管子·法禁》其说略同,可以参观。知斯之行此,乃法家固有之义,而非以媚始皇矣。人性原有善恶两面,法家则专见其恶,彼闻上令则各以学议之者,岂必以私计之便哉?亦或诚出于大公,冀以其所学,移易天下也,而自法家观之,则恒以为自便私图之士,遂不得不取此一切之法矣。然韩子但欲采其言责其实,则似尚未欲一概禁绝之,而斯又变本加厉耳。 言行以功用为彀的,推之至极,遂至列文学于五蠹,目《诗》《书》为六虱,此亦失之太过。然《韩子》又曰:“糟糠不绝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则其意自欲以救时之弊,非谓平世亦当如此也。 人之情,恒不免先私而后公,此特凡民为然。豪桀之士,固不如此。此少数豪桀之士,则国之所恃以立,而亦人民之所托命也。韩子之意,当时上而贵臣,下而游士,无非国之蠹,民之贼者,惟法术之士为不然。其说见于《难言》《孤愤》《说难》《奸劫弑臣》《问田》诸篇。此或亦实在之情形也。贵族腐败不可救药。游士则多数但为身谋。 法家之言,皆为君主说法,设君主而不善,则如之何?万事一决于法,而持法者为君主,设君主而坏法,则如之何?近之持立宪论者,每以是为难。然此乃事实问题,不足以难法家也。何者?最高之权力,必有所归。所归者为君主,固可以不善;所归者为他机关,亦可以为不善。归诸一人,固不免坏法;归诸两机关以上,岂遂必不能坏法?今之议会,不与政府狼狈为奸乎?议会与政府,非遂无争,又多各为其私,非必为国与民也。故曰:此事实问题也。 法之本义为模范,乃有所作者之所当则。术之本义为道路,则有所之者之所必由。自法术家言之,其学殆不可须臾离也。执法之不免拘滞,法家岂不知之?然终斤斤于是者,则以其所失少所得多也。《韩非子》曰:“释法术而心治,尧舜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用人》。谓此矣。即谓苟有尧舜,虽释法术而心治,亦可正国;苟有奚仲,虽去规矩而意度,亦可成轮;然“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背法而待尧、舜,是千世而一治;抱法而待桀、纣,是千世而一乱也”。况乎释法术,尧、舜亦未必能治;即能治,亦事倍而功半耶?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其思想全与法家同。特又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人与法并重,不如法家之侧重于法耳。然苟法严令具,则虽得中主,亦可蒙业而安,此亦儒家所承认也。则法家所谓抱法而待桀、纣,千世而一乱者,亦不背于儒也。 以上征引,十九皆出《韩非》。以今所存法家之精义,多在此书也。至《商君书》之所论,则“一民于农战”一语,足以尽之。《史记·商君列传》:“太史公曰: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索隐》曰:“案《商君书》,开谓刑严峻则政化开,塞谓布恩惠则政化塞,其意本于严刑少恩。又为田开阡陌,及言斩敌首赐爵,是耕战书也。”释开塞义,与今书《开塞》篇不合。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谓司马贞未尝见其书,安为之说。今案开塞耕战,盖总括全书之旨,非专指一两篇。《索隐》意亦如此,晁氏自误解也。然《索隐》释“开塞”亦误。《尉缭子·兵教下》篇曰:“开塞,谓分地以限,各死其职而坚守。”此则“开塞”二字之古义也。《商君书》重农战,度必有及分地坚守之说者,今其书偏亡,而其说遂不可见耳。 《李子》,《汉志注》云:“名悝,相魏文侯。”近人云:“《食货志》言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与《史记·货殖传》言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正合,故知克、悝一人。”陈群《魏律序》言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六篇,商鞅受之以相秦。见《晋书·刑法志》。黄奭有辑本。《汉志》所著录之《李子》则亡矣。 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已见第六章第六节。此为道家言。《吕览·慎势》《韩子·难势》皆引其言,则法家言也。《慎势》篇:“慎子曰: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未定。由同犹。由未定,尧且屈力,而况众人乎?积兔满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虽鄙不争。故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吕览》引此,为“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之证。盖位之所存,势之所存,欲定于一,必先明分也。然则慎子势治之论,即是法家明分之义。《荀子》谓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天论》。盖指其道家言言之;又谓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解蔽》。则指其法家言言之也。此亦可见道、法二家之相通也。今本《慎子》五篇,皆普通法家言。 第四章 名家 第四章 名家 名家之书,《汉志》所著录者,有《邓析》二篇,《尹文子》一篇,《公孙龙子》十四篇,《成公生》五篇,《惠子》一篇,《黄公》四篇,《毛公》九篇。今惟《公孙龙子》,尚存残本,余则非亡即伪矣。 邓析之事,见于《吕览·离谓》。《离谓》篇曰:“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裤。民之献衣襦裤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日欢哗。子产患之。于是投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荀子·宥坐》《说苑·指武》《列子·力命》,亦谓邓析为子产所杀。据《左氏》,则昭公二十年子产卒,定公九年,驷颛乃杀邓析。二者未知孰是。要之邓析为郑执政者所杀,则似事实也。其书《隋志》一卷。今本仍一卷,二篇。辞指平近,不类先秦古书。盖南北朝人所伪为,故唐以来各书征引多同也。 尹文子,《汉志》云:“说齐宣王,先公孙龙。”《庄子·天下》,以宋钘、尹文并举。《吕览·正名》则以尹文所说者为齐湣王。曰:“齐王谓尹文曰:寡人甚好士。尹文曰:愿闻何谓士?王未有以应。尹文曰:今有人于此: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有此四行者,可谓士乎?齐王曰:此真所谓士已。尹文曰:王得若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而不能得也。尹文曰:使若人于庙朝中,深见侮而不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否。夫见侮而不斗,则是辱也,辱则寡人弗以为臣矣。尹文曰:虽见侮而不斗,未失其四行也。未失其四行,是未失其所以为士一矣。 未失其所以为士一,而王不以为臣,则向之所谓士者乃士乎?王无以应。”“尹文曰:王之令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民有畏王之令,深见侮而不敢斗者,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见侮而不敢斗,是辱也,不以为臣,此无罪而王罚之也。齐王无以应。”高注曰:“尹文,齐人,作《名书》一篇。在公孙龙前,公孙龙称之。”则《汉志》所谓尹文说齐宣王者,即指《吕览》所载之事。一云宣王,一云湣王,古书此等处,大抵不能精审也。高氏说既与《汉志》合,则其所谓《名书》者,亦必即《汉志》所谓《尹文子》矣。今所传《尹文子》分二篇。言名法之理颇精,而文亦平近。疑亦南北朝人所为故《群书治要》已载之也。 公孙龙子说赵惠王偃兵,见《吕览·审应览》;说燕昭王偃兵,见《吕览·应言》;与孔穿辨论,见《吕览·淫辞》。其书存者六篇。篇数与《汉志》不符,其辞容有附益,然大体非后人所能为。《吕览》高注,谓尹文在公孙龙前,公孙龙称之。案尹文说齐王事,见《公孙龙子·迹府》篇,以为公孙龙难孔穿,则此篇或即高诱所见。亦此书非伪之一证也。盖《汉志》十四篇之残本也。毛公,《汉志》云:“赵人,与公孙龙等并游平原君赵胜家。”师古曰:“刘向云:论坚白同异,以为可以治天下。”此外无可考。 与公孙龙有关系者,又有魏公子牟。亦称中山公子牟。见《庄子·秋水》《让王》《吕览·审为》,略与《让王》同。《列子·仲尼》篇。又《庄子·天下》篇,以桓团、公孙龙并举。桓团行事无考。 惠施为名家巨子。《庄子·天下》篇,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又曰:“南方有锜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徐无鬼》篇:惠施死,庄子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与之言矣。”《说范·说丛》篇同。《淮南子·修务训》亦曰:“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庄周学说,与惠施最相近,然而判为二派者,庄子以生有涯而知无涯,而惠施则多其辞说。故庄子讥之曰:“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而又惜其“散于万物而不厌,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又“惠子事”亦见《庄子·秋水》《吕览》中《淫辞》《不屈》《应言》《爱类》诸篇。高注谓惠施宋人。 成公生,《汉志》云“与黄公等同时”。师古引刘向云:“与李斯子由同时。由为三川守,成公生游谈不仕。”黄公,《汉志》曰:“名疵,为秦博士。作歌诗,在秦歌诗。” 名、法二家,关系最密,说已见前。顾其学与墨家,关系有尤密者。《墨子》书中有《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小《取》六篇,虽难尽通,要可知为论名学之作。《庄子·天下》篇,称桓团公孙龙辨者之徒;而晋鲁胜合《墨子》之《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而为之注,称之曰《墨辨》,则今所谓名学,古谓之辨学也。《吕览》载尹文之说,极致谨于名实之间,而亦及见侮不斗。《荀子·正论》,述子宋子之说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知庄子以宋钘、尹文并列,为不诬矣。《吕览·审应》载:“赵惠王谓公孙龙曰: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孙龙对曰: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今蔺、离石入秦,而王缟素布总;东攻齐得城,而王加膳置酒。 齐得地而王布总,齐亡地而王加膳,所非兼爱之心也,此偃兵之所以不成也。”兼爱偃兵,墨家之旨;致谨名实,名家之学也。《荀子·正名》篇:“‘见侮不辱’‘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此惑用于名以乱实者也。”亦皆兼名墨二家之说。《庄子·天下》篇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僪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辨相訾,以觭偶不忤之辞相应。”其所诵,盖即今《墨子》中之《经》上、下篇。名家纵不必即出于墨,而名墨之学,关系极密,则无可疑矣。夫墨家重实利,而名家则骋玄妙之辞;墨家主兼爱,而法家则尚刻核之政;抑法家重综核,而名家则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其学之相反如此也,而其关系之密如彼,岂不异哉? 虽然,此无足异也,《汉志》: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理之与礼,关系极密,无待于言;而清庙则礼之所由行也,礼者事之准;办事而无标准,必觉其无从办起。故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夫礼之初,则社会之习惯而已。所谓正名者,则谨守社会之习惯而已。然礼有沿亦有革,斯官有创亦有因。其因仍沿袭者,固可即固有之礼而谨守之,而不必问其何以当如此;其革故鼎新者,则必求其协诸义而协,而礼之原理,不容不讲矣。 职是故,古之礼官及理官,其学遂分为二派:一极言名之当正,而务求所以正之之方,此为法家之学;一深探千差万别之名,求其如何而后可谓之正,是为名家之学。夫执法术以求正名之实行者,固应审我之所谓正者果正与否;而深探名之如何而后可称为正者,既得其说,亦必求所以实行之。此名、法二家,所以交相为用也。抑名以立别,而名家之说,反若天地万物,皆为一体,只见其同,不见其异。此则宇宙万物,本相反而相成,苟探求之至于极深,未有不觉其道通为一者也。名、法二者,盖亦同源而异流,而古代庶政统于明堂,则清庙实名、法二家所由出。故二家之学,亦有存于墨家者焉。参看下编第五章秦始皇谓吾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岂尚微妙之论。然黄公为秦博士,盖名法相通,黄公实以法家之学见用也。 《墨子》中《经》《经说》,大、小《取》六篇,所涉范围甚广。如曰:“知,材也。此言能知之具。虑,求也。知,接也。此言吾知之接于物。(上知下心),明也。”此言知物之明晰状态。此论人之知识问题者也。又曰:“举,拟实也,此言人之观念。言,出举也。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名实耦,合也。或也者,不尽也。或,有也。有然者则不尽然。假也者,今不然也。谓假设之辞。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辟同譬。者,援也同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 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者。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也同他。者同也,吾岂谓也同他。者异也。”皆论辨论之法者也。又曰:“生,形与知处也。卧,知无知也。上知字为“知材也”之知,下知字为“知接也”之知。梦,卧而以为然也。平,知无欲恶也。闻,耳之聪也。循所闻而得其意,心之察也。言,口之利也。执所言而意得见,心之辨也。”说与今心理学相符。又曰:“体,分于兼也。兼为全量,体为部分。端,体之无序而最在前者也。点。尺,前于区而后于端。尺为线,区为面。区,无所大;厚,有所大也。厚为体。平,同高也。中,同长也。圜,一中同长也。 方,柱隅四杂也。”杂同匝。与今几何学暗合。又曰:“仁,体爱也。体,即分于兼之体。义,利也。任,士损已而益所为也。”则仍与兼爱之说相应。参看下编第五章。此外关于科学论理者,尚有多条。近人于此,诂释较详,有专书可看。予所见者,有梁启超《墨经校释》,张之锐《新考正墨经注》,皆佳。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亦以论《墨经》一章为最善。又《学衡杂志》载李笠定本《墨子间诂序》,未见其书。兹不更及。其邓析、惠施、桓团、公孙龙之学,散见诸子书中者,于下文略论之。 案《庄子·天下》篇,举惠施之说,凡十事: (甲)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此破俗大小之说也。大无止境,小亦无止境。俗所谓大所谓小者,皆强执一境而以为大以为小耳。问之曰:汝所谓大者,果不可更大?所谓小者,果不可更小乎?不能答也。可以更大,安得谓之大?可以更小,安得谓之小?故俗所谓大小,其名实不能立也。故惠子破之曰:必无外而后可以谓之大,必无内而后可以谓之小。夫无内无外,岂人心所能想象?然则大小之说,不能立也。 (乙)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此破有无之说也。天下惟一无所有者,乃将谓之无所不有。何也?既曰有矣,则必有与之对者。如尔与我对,此物与彼物对是也。我愈小,则与我为对之物愈多。然若小至于无,则无物能与我对。夫与我对者非我也,则不与我对者必我也。无物能与我对,则无物非我也。故惟无为最大。《淮南子》曰:“秋豪之末,沦于无间,而复归于大矣。”正是此理。无厚之厚,即《墨子》厚有所大也之厚,几何学所谓体也。其大千里,乃极言其大,即最大之意。不可泥字面看。 (丙)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荀子·不苟》篇作:“天地比,山渊平。”卑即比也。此条盖破高下相对之见。古天官家谓自地以上皆天也。 (丁)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此说亦见《庄子·齐物论》。破执著一事,以为与他事有截然分界之见也。今有人焉而死,世俗之论,必以其死之一刹那为死,而自此以前,则皆为生。姑无论所谓一刹那者不可得也。即强定之,而凡事必有其原因。人之死,非死于其死之时也,其前此致死之因,岂得与死判为两事?因果既不容判,而因又有其因焉,因之因又有其因焉,则孰能定其死于何时?以人之生死论,只可谓有生以后,皆趋向死路之年耳;只可谓方生之时,即趋向死路之时耳。他皆放此。此理与儒家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之说相通。天体运行不已,原无所谓中,亦无所谓昃。然就人之观察,强立一点而谓之中,则固可指自此以前之运行,为自昃向中;自此以后之运行,为自中向昃也。故其下文即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盈虚消息,万物之本然。所谓盛衰倚伏者,则就人之观察,而强立一点焉,指之曰:此为盛,此为衰耳。 (戊)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此破同异之说也。天下无绝对相同之物,无论如何相类,其所占之时间空间决不同,便为相异之一点,此万物毕异之说也。天下无绝对相异之物。无论如何相异,总可籀得其中之同点。如牛与马同为兽,兽与人同为动物,动物与植物同为生物是也。此万物毕同之说也。 (己)南方无穷而有穷。古天官家不知有南极,故于四方独以南为无穷。孙诒让说。见《墨子间诂·经说下》。案此盖天之说也,盖天之说,以北极为中心,四面皆为南方。夫地不能无厚,既有厚,则向反面进,势必复归于正面,是南方无穷之说,不可通也。地既可以周游,则随处皆可为中点。故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见下第九条。或谓合此两条观之,似古人已知地体浑圆。此殊不然。凡有厚之物,向反面进,皆可复归于正面,初不问其圆不圆也。 (庚)今日适越而昔来。此破时间分析之见也。夫时无界也,今云昔云,乃至一时一分一秒,皆人之所假立也。果不离因,二者本为一事。自人有时间观念,乃即一事强分为若干节,而别而指之曰:此为因,此为果焉。实不通之论也。何也?自适越以至于至,原为一事,人必强分为两事,不过自适迄至,为时较长,得容分析耳。今有一事,时间甚短,不复容人之分析,则即视为一事矣。然则此或分为两,或合为一者,乃人之观念则然,而非事物之本体然也。今人之分析时间,盖极于秒。同在一秒中之事,即不复计较其先后矣。今命初一为a,初二为b。初一自北平行,初二至南京,命之曰a适南京而a至,固不可也。 又命一时为a,二时为b。一时自黄浦江边行,二时而抵上海县城,命之曰a适上海而a至,亦不可也。然一秒之时,既不再加以分析,则将通名之曰a。今适至近之地,以此一秒钟发,亦以此一秒钟至,则以吾侪之语言道之,将曰a适某地而a至矣。假有时间分析,较吾侪更细者,彼视此一语之可笑,与吾侪视a适南京而a至,a适上海而a至之语,无以异也。设有时间分别,较吾侪更粗者,其视今日适南京而明日至,一时适上海而二时至,其无庸分别其适与至,亦与吾侪视适与至皆在一秒钟内者,无以异也。则初一适南京而初二至,一时适上海而二时至,自彼言之,虽曰a适南京而a至,a适上海而a至,亦无不可矣。此今日适越而昔来之说也。又此条以理事无碍之说解之亦可通。参看下卵有毛一条。 (辛)连环可解也。此条可有二解:一即系铃解铃之说。连环若本一物,无待于解;若本两物,则如何连,即如何解耳;此一说也。又宇宙本系一体,凡宇宙间事,实系一事,而世必强分之为若干事,实不通之论也。然世无不以为通者。如此武断之论,而可以成立,连环又何不可解乎? (壬)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说见前。 (癸)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此条为惠施宗旨所在。前此九条,皆所以说明此条者也。盖由前此九条所说,可见物无彼此之分,时无古今之别,通宇宙一体耳。古人用天地字,往往作宇宙字解。既通宇宙皆一体,则我即万物,万物即我,其泛爱万物宜矣。 以上为庄子述惠施之说。又《荀子·不苟》篇,述惠施、邓析之说,凡五事:(子)山渊平,天地比。说已见前。 (丑)齐、秦袭。袭,重也。齐、秦袭,犹言齐、秦只在一处。似即庄子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之理。 (寅)入乎耳,出乎口。疑当作入乎口,出乎耳。即臧三耳之旨。言人之听不恃耳,别有所以为听;言不恃口,别有所以为言也。夫听不恃耳,而别有所以为听;言不恃口,而别有所以为言;则虽谓入乎口,出乎耳,亦无不可矣。名家之言,多与常识相反,所以矫常识之谬也。入乎耳,出乎口,人人知之,何待言邪? (卯)钩有须。俞樾曰“钩疑姁之假”是也。姁,妪也。此即万物毕同毕异之说。言世所视为绝对相异者,其中仍有同点在也。夫人之异莫如男女;男女之异,莫显乎有须无须。然世岂有绝对之男女乎?男子之有女性,女子之有男性者,盖不少也。女子而有男性,则虽谓姁有须可也。 (辰)卵有毛。见下。 又《庄子·天下》篇述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与惠施相应之说。 (1)卵有毛。此理与华严之理事无碍观门通,亦即今日适越而昔来之理。盖凡事果不离因,而因复有因,则无论何事,皆不能指其所自始;皆自无始以来,即如此耳。今若执卵无毛者,试问此卵,如法孵之,能有毛否?若曰无毛,实验足以证其非。若曰有毛,今实无毛,汝何以能预知。观卵而决其能有毛,谓卵无毛可乎?卵之无毛,未有是事,实有是理。事不违理,有是理,即谓有是事可也。是卵有毛也。 (2)鸡三足。此即臧三耳之说也。盖谓官体之所为,非徒官体,其外别有使之者。《墨经》云:“闻,耳之聪也。循所闻而意得见,心之察也。”即此理。设无心之察,则耳之所闻,惟一一音耳。听素所不解之语言即如此。然则闻者不徒耳,行者不徒足,足与耳之外,尚别有一物在也。推是理也,即一事而指其所能见者,以为其事遂尽于此,则谬矣。如敌国来侵,岂其一一兵卒之为之邪? (3)郢有天下。此似一多相容之理。万物毕同毕异,则任举一物,而万物之理,皆涵于其中,故芥子可以纳须弥也。闽粤械斗之族,岂能为民国三年欧洲之大战?然此械斗之性质,谓即欧战之心理,无不可也。不忍一牛之心,扩而充之,可以保四海,即由于此。 (4)犬可以为羊。此即万物毕同毕异之理。犬未尝无羊性,其所以与羊异者:(一)由其生理之不同;(二)由一切环境,有以发达其异于羊之性,而遏抑其同于羊之性也。若有一法焉,专发达其类乎羊之性。而除去其异乎羊之性,则固可使之为羊。男子奄割,则显女性;少成若性,习惯自然;皆是此理。 (5)马有卵。似即姁有须之意。上条言物之后天性质,可以彼此互易。此条言其先天亦无绝对之异也。 (6)丁子有尾。丁子,未详。 (7)火不热。此条谓物之性质,起于人之感觉。同一火也,灼恒人之肤而以为痛,炙病者之肌而感其快,火岂有冷热邪?饮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酒之性质,果能醉人乎?《墨子·经说》曰:“谓火热也,非以火之热。”即此理。 (8)山出口。未详。疑谓山亦可以为谷也。 (9)轮不辗地。此条之意,与今日适越而昔至相反。彼明一事而世人妄析之,此明多事而世人妄合之也。天下事不分析则已,既分析,则皆可至于无穷,谬视之为一事,无当也。如德人侵法,世每以为德意志之国家为之,视为一事。然无作战之人人,岂复有侵法之事。轮之著地,实止一点。点点相续,与非全轮之碾地者何异?世乃只见轮而不复审其著地时之实状,何邪? (10)目不见。此条与火不热相反。彼言客观之性质,皆主观所赋。此言主观之感觉,待客观而成也。 (11)指不至,至不绝。《列子》作“有指不至,有物不尽”。又载公子牟之言曰:“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公孙龙子》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天下而物,可谓指乎?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案指者,方向之谓。《淮南·氾论训》:“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是其义也。《荀子·王霸》篇:“明一指。”《管子·枢言》篇:“强之强之,万物之指也。”皆此义。《庄子·齐物论》:“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烬也。”指字当绝。为,讹也,化也,言方向迷于变化也。方向因实物而见;非先有空间,乃将实物填塞其中。故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也者,天下之所无;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指因物而见。天下之物无穷,则指亦无穷。故曰:“指不至,至不绝。”若欲穷物以穷指,则既云有物,即必有他物与之对待者。故曰“有物不尽”也。 (12)龟长于蛇。物之长短,不当以两物互相比较,而当各以其物之标准定之。长不满七尺,而衣七尺之衣,已觉其长。九尺四寸以长,而衣八尺之衣,已觉其短矣。此龟长于蛇之说也。此即齐物之指。 (13)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此即“迹者履之所自出,而迹岂履也哉”之意。凡一定之械器,恒能成一定之物,世遂以此械器为能成此物,其实不然也。一物之成,必有其种种条件,械器特此诸条件之一耳。能治天下者必有法,执其法,遂谓足以治天下,其失同此。 (14)凿不围枘。此破有间无间之说也。《墨经》曰:“有间,中也。”“间,不及旁也”,间之界说如此。然自理论言之则可,物之果有间无间,则非感觉所能察也。而世之人每凭其感觉,以定物之有间或无间。吾见两物相密接,则以为无间;见两物不相密接,则以为有间焉,其实不然也。即如枘之入凿,犹今以瓶塞入瓶口。世皆以为无间者也,此凿围枘之说也。然使果无间隙,枘岂得入?可见世俗所谓有间无间者谬也。此凿不围枘之说也。 (15)飞鸟之影,未尝动也。《列子》作“景不移”。公子牟曰:“影不移者,说在改也。”注引《墨子》曰:“影不移,说在改为也。”今本《墨经》作“影不徙,说在改为”。为字无义,疑当如《列子》作“说在改”。《经说》曰:“光至景亡。”言后光既至,前影旋亡。目视飞鸟之影,一似其自成一物,随鸟之飞而移者,其实鸟移至第二步,则其第一步之影已亡,所见者为后光所生之新影矣。此以影戏为喻,最为易晓。人看影戏,一似其人为一人物为一物者,实乃无数影片所续成也。 (16)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此条与前条,皆所以破动静之见也。飞鸟之影,未尝动也,而世皆以为动,既喻之矣。然世必曰:飞鸟之影未尝动,飞鸟固动也,则请更以镞矢喻。夫镞矢之行,疾矣,此世所以为动者也。及其止也,则世所以为静者也。今乃曰:有不行不止之时,何哉?今假矢行千尺,为时一秒。则每行一尺,须一秒之千分之一。不及一秒千分一之时,矢可谓之行乎?人谓矢行而不止,只是不能觉其止耳。今假有物,其生命之长,尚不及一秒之千分之一,则彼惟见此矢之止,视此矢为静物也。同理,矢委地而不动,人则见为止;然更历千万年,安知其不移尺寸乎?今假有物,以万期为须臾,则其视此矢,岂不常见其动哉? (17)狗非犬。犬未成豪曰狗。是狗者,犬之小者也。谓狗非犬,是谓少壮之我,非老大之我,可乎哉?然以新陈代谢之理言之,少壮之我,至老大已一切不存,安得同谓之我?若其一切皆异,而仍得同谓之我,则世所指为他者,亦不过与我一切皆异耳,何以又谓之他乎? (18)黄马骊牛三。黄马一,骊牛一,是二也,安得谓之三?虽然,名因形立,而既立则与形为二。黄马骊牛之观念,与黄马骊牛,实非一物也。故曰三也。 (19)白狗黑。物无色也。色者,人目所见之名耳。假物有色,则其色应恒常不变。然在光线不同之地,同物之色,即觉不同,则物岂有本色哉?然则白狗之云,乃我在某种光线之下视之之色也;易一境而观之,安知非黑?《墨经》曰:“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即此理。“物之所以然”,狗之真相也,无人能见。“所以知之”,我所见狗之色也。“所以使人知之”,人所见狗之色也。我所见狗之色,与人所见狗之色,人恒以为相同,其实不然。何则?我与人不能同占一空间。又我告人,使视此犬,人闻我言,因而视之,其中时间,亦复不同。时异地异,其所见狗,必不同色也。夫我谓之白,人亦谓之白;我谓之黑,人亦谓之黑,此世人所以以其所见为大可恃也。今则证明:我之所见,与人之所见,实不同物矣。所见实不同物,而可同谓之白,同谓之黑,则谓黑为白,又何不可? (20)孤驹未尝有母。《列子》作“孤犊未尝有母”。公子牟曰:“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此言人之知识不可恃之理。盖人之所知,止于现在。世每自用,以为能知过去。如孤犊今虽无母,然可推知其必尝有母,此世人自以为能知既往之最确者也。然谓万物必有父母,则最初之物,父母为谁?可知万物必有父母之云,亦吾侪有涯之知,见以为确,其实未必然也。《墨经》曰:“或,同惑。过名也。”说曰:“知是之非此,有同又。知是之不在此也。而以已为然。始也谓此南方,故今也谓此南方。”即此条之理。 (21)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言计算之单位,为人所强立也。一尺之棰,今日取其五寸,明日又取其二寸半,孰能言分至某日,则无可再分乎?既不能言,则虽取之万世,安有竭时? 《列子·仲尼》篇载公孙龙之说,又有三条,如下: (a)有意不心。公子牟曰:“无意则心同。”盖谓人之所谓心者,实合种种外缘而成,非心之本体也。今有甲焉,病而畏寒,见火而喜。又有乙焉,病而畏热,见火而怒。甲之喜火,以其病寒。乙之恶火,以其病热。假甲病热,见火亦恶,使乙病寒,见火亦喜。然则追凉炀灶,皆非本心。凡百外缘,悉同此理。外缘去尽,本心则同。 (b)发引千钧。此说见《墨经》。《经》曰:“均之绝不,说在所均。”《说》曰:“均,发均。悬轻重而发绝,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列子·汤问》篇,亦载此说。此可以物理学释之。 (c)白马非马。此说见《公孙龙子》。其说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白马非马。”又《坚白论》曰:“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盖谓官体之感觉,本各独立,一种观念之成,皆以思想统一之而后然也。 名家之言,可考见者,大略如此。其传书,《汉志》诸子十家中,为数即最少,盖治其学者本少也。二千年以来,莫或措意,而皆诋为诡辩。其实细绎其旨,皆哲学通常之理,初无所谓诡辩也。然其受他家之诋斥则颇甚。《庄子》谓惠施“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能胜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史谈谓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一言蔽之,则斥其与常识相违而已。孔穿之距公孙龙曰:“谓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将从难而非者乎?”此恒人排斥名家之见也。 第五章 墨家 第五章 墨家 当春秋之季,有一蒿目时艰,专以救世为志者,是为墨子。墨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胡适之作《九流不出王官论》,于此数语,攻击最烈。此胡君未解《汉志》之说也。《淮南·要略》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服上当夺“久”字。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此说最精。清庙即明堂,见蔡邕《明堂月令论》。周之明堂,即唐虞之五府,夏之世室,殷之重屋,乃祀五帝之所,为神教之府。 《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尚书·帝命验》。古代制度简陋,更无宗庙、朝廷、学校、官府之别。一切政令,悉出其中。读惠氏栋《明堂大道录》可见。古人制礼,于邃初简陋之制,恒留诒之以示后人。《记》曰:“礼也者,反古复始,不忘其初者也。醴酒之美,玄酒之尚,割刀之用,鸾刀之贵,筦簟之安,藁鞂之设。”《礼记·礼器》。汉武帝时,公玉带上《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史记·封禅书》。即此所谓茅屋采椽。明堂建筑,至后来已极壮丽,见《大戴礼记·明堂》篇。而犹存此简陋之制,正是不忘其初之意。不忘其初,则所以示俭也。养老之礼,后世行诸学校。古辟雍清庙合一,故亦行诸清庙之中。选士本以助祭,见《礼记·射义》。其行诸清庙,更为义所当然。顺四时而行,则《礼记·月令》《吕览·十二纪》《淮南·时则训》所述之制。农牧之世,人之生活,全赖天时。其时知识浅陋,以为日月之运行,寒暑之迭代,以及风雨霜露等,咸有神焉以司之,故其崇奉天神极笃。久之,遂谓人世一切,皆当听命于天。 《月令》等篇,条举某时当行某政,非其时则不可行。苟能遵守其说,则政无不举,而亦无非时兴作之事,如农时兴土功之类。国事自可大治。《论语》:颜渊问为邦,孔子首告以行夏之时,精意实在于此,非但争以建寅之月为岁首也。此诚便民要义,而古人之信守,则亦由于寅畏上天。观《月令》等所载,行令有误,则天降之异以示罚,其意可知。此等天神,皆有好恶喜怒,一与人同。若如其他诸子之说;所谓命者,于己于人,皆属前定;更无天神降鉴,以行其赏善罚恶之权,则明堂月令之说,为不可通矣。此墨子所以非之也。《礼运》:“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所谓《夏时》者,郑注以《夏小正》之属当之,而亦不能质言。窃意《月令》等书所述,正其遗制也。严父配天,事始于禹。见《礼记·祭法》。鬼者人鬼,故曰右鬼。古诸侯多天子之支庶;虔奉大君,不啻只事宗子;而敬宗之义,原于尊祖,故曰“以孝示天下,是以尚同”也。《吕览·当染》篇曰:“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 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此墨学出于清庙之守之诚证。《汉志》墨家,首列《尹佚》二篇。尹佚即史佚。王居明堂之礼,前巫后史。《礼礼·礼运》。故清庙之礼,惟史氏为能识之。墨学之出于史角,与墨家之首列尹佚,二事正可互证也,《庄子·天下》篇言墨子称道禹,“使后世之墨者,多用裘褐为衣,以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今《公孟》篇载墨子之辞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此为庄子之言之诚证。《论语》:“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致孝鬼神,致美黻冕,乃《汉志》宗祀严父之说;卑宫室,则茅屋采椽之谓也。《节葬》篇载墨子所制葬法与禹同,又《淮南》用夏政之注脚。此类尚多,孙星衍《墨子注后序》,可以参看。知《汉志》及《淮南》之言皆确不可易矣。 又《墨子·非乐》篇云:“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罄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其辞不尽可解。然谓夏之亡,由启之荒于乐,则大略可见。《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说正相合。后羿篡夏,《史记》不言其由。伪《古文尚书》谓由太康好畋,乃移羿之恶德,以植诸夏,殊不足信。观《墨子》《楚辞》,则知夏祚中绝,实由憙音沉湎。盖后世遂悬为鉴戒,墨子之非乐,亦有由来矣。 墨出于儒,亦有左证。《墨子》书中,与儒家相诘难者,为《非儒》《公孟》两篇。《耕柱》亦间见其说。而《修身》《亲士》《所染》三篇,实为儒家言。《修身》《亲士》,与《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相表里。《所染》与《吕览·当染》略同。因有疑其非《墨子》书者。案墨子之非儒,仅以与其宗旨不同者为限。《非儒》上篇已亡。合下篇及《耕柱》《公孟》观之。其所非者为儒家之丧服及丧礼,以其违节葬之旨也。非其娶妻亲迎,以其尊妻侔于父,违尚同之义也。非其执有命,以申非命之说也。非其贪饮食,惰作务,以明贵俭之义也。非其循而不作,以与背周用夏之旨不合也。非其胜不逐奔,揜函弗射,以其异于非攻之论也。非其徒古其服及言;非其君子若钟,击之则鸣,弗击不鸣,以其无强聒不舍之风,背于贵义之旨也。 此外诋訾孔子之词,多涉诬妄,则古书皆轻事重言,不容泥其事迹立论。又墨之非儒,谓其学累世莫殚,穷年莫究。然《贵义》篇谓:“子墨子南游使卫,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夫子教公尚过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也?子墨子曰:翟闻之:同归之物,信有误者,是以书多也。今若过之心者,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书也。”然则墨子之非读书,亦非夫读之而不知其要;又谓已知其要者,不必更读耳。非谓凡人皆不当读书也。其三表之法,上本之古圣王,实与儒家之则古昔称先王相近,而其书引《诗》《书》之辞亦特多。《淮南·主术》云:“孔墨皆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说盖不诬。《修身》《亲士》《所染》三篇,固不得谓非墨子书矣。 墨子宗旨,全书一贯。兼爱为其根本。《天志》《明鬼》,所以歆惧世人,使之兼相爱,交相利也。不利于民者,莫如兵争及奢侈,故言《兼爱》,必讲《非攻》《守御》之术,正所以戢攻伐之心。而《节用》《节葬》及《非乐》,则皆所以戒侈也。《非命》所以伸《天志》,说已具前。《尚同》者,封建之世,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则诸侯咸有所忌,而生民可以小康。自诸侯出,已不免连搂相伐。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则不可一日居矣。故墨家之尚同,正犹儒家之尊君,皆当时维持秩序,不得不然之势。 或訾其邻于专制,则彼固主选天下之贤可者而立之矣。故《尚贤》之说,与《尚同》相表里,而《尚同》以天为极,则又与《天志》相贯通也。惟《经》《经说》,大、小《取》六篇,多言名学及自然科学。在当日,实为高深学术,距应用颇远,与墨子救世之旨不符。盖古清庙明堂合一,明堂为神教之府。教中尊宿,衣食饶足;又不亲政事,专务遐思,遂有此高深玄远之学。史角明乎郊庙之礼,盖曾习闻其说而世守之。而其后人又以授墨子。此虽非救世所急,然既与闻其说,亦即传习其辞。正如墨子非儒,而《修身》《亲士》《所染》等儒家言,未尝不存其书中也。然则辩学由墨子而传,而其学实非墨子所重。今之治诸子学者,顾以此称颂墨子,则非墨子之志矣。诸篇虽讲论理,仍有发明兼爱之辞。见上章。孔子言夏人尚忠,《墨经》实其一证。而墨子之用夏道,更不足疑矣。 欲知墨子之说,必先明于当日社会情形,不能执后人之见,以议古人也。古者风气敦朴;君民之侈俭,相去初不甚远。而公产之制,崩溃未尽,生产消费,尤必合全社会而通筹。《王制》:冢宰制国用,必以三十年之通。虽天子,亦必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可日举以乐。此可见墨子之非乐不足怪。《曲礼》曰:“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祀不县,大夫不食粱,士饮酒不乐。”凶岁如此,况于民之饥,不由于岁,而由于在上者之横征暴敛,役其力而夺其时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世之人,习焉则不以为异,墨子之时,人心不如是也。古者地广人稀,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国,星罗棋布于大陆之上,其间空地盖甚多,故其兵争不烈。 疆场之役,一彼一此,不过如今村邑之交哄。倾国远斗,如楚阳桥,吴艾陵之役者,已为罕闻;长平之坑,西陵之焚,不必论矣。席卷六合,罢侯置守,非墨子时所能梦想。欲求少澹干戈之祸,惟望率土地而食人肉者,稍念正义而惜民命而已。此如今之唱限制军备,立非战公约者,孰不知其非彻底之论?然舍此,旦夕可行者,更有何法?岂得诋唱此等议者,为皆迂腐之谈乎?故执后世之事,或究极之理,以议墨子者,皆不中情实者也。 墨家上说下教,所接者,非荒淫之贵族,即颛蒙之氓庶。非如邹鲁学士之谈,稷下儒生之论,可以抗怀高义也。故其持义,恒较他家为低,先秦诸家,言天言鬼神,皆近泛神论、无神论;墨子所谓天,所谓鬼,则皆有喜怒欲恶如人,几于愚夫愚妇所奉,无论矣。兼爱之义,儒家非不之知。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孟子·离娄上》。又言大同之世,“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此与《墨子》所谓“周爱人然后为爱人”《小取》。者何异?孟子曰:“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亦与《兼爱下》篇:“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 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则吾恶先从事即得此?”同义。然爱之道虽无差别,而其行之则不能无差等。故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中庸》。若其毫无等差,试问从何行起。又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义兵二字,盖儒家论兵宗旨。《吕览》中《孟秋》《仲秋》《季秋》三纪,皆论用兵。开宗明义即曰:“古圣王有义兵而无偃兵。”其下文又曰:“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盖儒家驳墨家之说也。夫兵不论其义不义,而但论其为攻为守,此本最粗浅之说。果以是为是非之准,彼狡者,何难阴致人之攻,既居守义之名,又有得利之实邪?且世之治,不治于其治之日,而必有其由始。 世之乱,亦不乱于其乱之日,而必有其所由兆。战争者,人类平时积种种之罪恶,而一旦破裂焉者也。其事固甚惨酷,然不务去战争之原,而特求弭战争之事,不可得也。即能弭之,其为祸为福,亦正未易言。何则?既已造种种恶孽矣,不摧陷廓清之,终不可以望治;欲摧陷而廓清之,则兵终不能去也。《吕览》曰:兵“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善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又曰:“当今之世,浊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绝,贤者废伏;世主恣行,与民相离。黔首无所告愬。凡为天下之民长也,虑莫如长有道而息无道,赏有义而罚不义。 今之学者,多非乎攻伐,而取救守,则长有道而息无道,赏有义而罚不义之术不行矣。”其说实较墨子为圆足也。然墨子非不知此也。墨者夷之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孟子·滕文公上》。此与儒家“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说何异?《非攻下》篇,或以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难墨子。墨子以“彼非所谓攻谓诛”答之。夫攻之与诛,所异者则义不义耳。墨子又曰:“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诸侯者:孙氏曰:“效读为交。”人劳我逸,则我甲兵强。宽以惠,缓易急,民不移,易攻伐以治我国,攻必倍。量我师举之费,以争诸侯之毙,则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义其名,必务宽吾众,信吾师,以此授诸侯之师,则天下无敌也。”则并以非攻为胜敌之策矣。然则墨子之论,特取救一时之弊,并非究极之谈。语其根本思想,与儒家实不相远。此亦墨出于儒之一证也。 儒家言兵,恒推其原于心。墨子则但就物质立论。其非攻之说,即较计于利不利之间。谓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之多。宋(左牛右[又工])欲说罢秦、楚之兵,而曰“我将言其不利”,亦是物也。《孟子·告子下》。兵争之事,看似出于权利争夺之欲,实亦由于权力执著之私。试观讼者,往往倾千金之产,以争锱铢之物可知。古代之用兵,不如后世之审慎;国事又多决于少数人;其易动于一时之意气,尤不待言也。《史记·律书》曰:“自含血戴角之兽,见犯则校,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喜则爱心生,怒则毒螫加,情性之理也。”此数语亦见《淮南·兵略训》。淮南此篇,亦儒家言也。《吕览》曰:“兵之所自来者远矣。 未尝少选不用;贵贱长少贤者不肖相与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其说精矣。儒家之化民,重礼尤重乐,盖由此也。然兵争之事,固由一二人发踪指示,亦必多数人踊跃乐从。发踪指示之人,庸或激于意气;踊跃乐从之士,则必利其俘获之心为多。又况发踪指示者,究亦多动于争城争地之欲也?故以救世而论,则墨子之言,尤切于事情也。 尚俭之说,诸家之攻击墨子者,尤多不中理。非诸家之言之无理,乃皆昧于墨子之意也。《庄子·天下》篇论墨子曰:“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夫墨子非谓民皆丰衣足食,犹当守此勤生薄死之法也,若其途有饿莩,而犹纵狗彘以食人食,返诸人之相人偶之心,其堪之乎?《荀子·富国》篇驳墨子曰:“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同蔬。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车。鼋鱼鳖鳝以时别,一而成群。 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左口右赘)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其言甚辩。然亦思天下之乱,果衣粗食恶,忧戚非乐者致之乎?抑亦名为利民,而所冀实在乎赏,所畏惟在乎罚者致之也? 狃于小康之治者,恒谓必得一贤君以治群有司,得群良有司以牧民,然后可几于治;任兼人之事者,理宜享兼人之奉,故或禄以天下而不为多。殊不知身任天下之责者,皆由其度量之超越乎寻常,初不蕲于得报。苟无其人,即倍蓰天下之禄以求之,犹是不可得也。若寻常人,则其作官,亦犹之农之耕田,工之治器,商之贸迁,求以自食焉而已。既为求食而至,公私利害相反,势必先私而后公。此言治所以不能废督责。然而督责人者,亦非人群外之天神,而群中之人也。人之度量,相去固不甚远。未尝能任天下之事,而先禄之天下,适以蛊惑颓丧其心志,使之据其位而不肯去;而其利害,浸至与民相反耳。小康之治,终非了义,职此之由。荀子之论,徒见其以病理为生理而已。 墨子,《史记》无传。仅于《孟荀列传》后附见数语。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孟荀列传》,文甚错乱。此数语究为史公原文与否,颇为可疑。高诱谓墨子鲁人。此外说者或以为宋人,亦难定。以其学出于儒观之,其生当后于孔子。学孔子之术,不必及孔子之门。孔子未尝称墨子,而墨子屡称孔子,即其后于孔子之证。其身即非鲁人,其学则必与鲁大有关系也。孙诒让《墨子传略》,考墨子行事颇详,今不更及。 墨家巨子,当首推禽滑釐。故《庄子·天下》篇以之与墨翟并称。次则当推宋钘。《天下》篇以之与尹文并称。尹文事已见前章。宋钘之事,见《孟子·告子》及《荀子》中《天论》《正论》二篇。《正论》篇谓其“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又曰:“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天论》篇谓:“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其说实最堪注意。世之言生计学者,每以好奢为人之本性。其实侈与俭皆非人之所欲。人之本性,惟在得中。奢侈之念,亦社会之病态,有以致之耳。宋子之义明,则墨者之道,“反天下之心”之难解矣。而惜乎其无传也。 孟子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则墨学在战国时极盛。然其后阒焉无闻。则墨之徒党为侠,多“以武犯禁”,为时主之所忌。又勤生薄死,兼爱天下,非多数人所能行。巨子死而遗教衰,其党徒乃渐复于其为游侠之旧。高者不过能“不爱其躯,以赴士之厄困”,而不必尽“轨于正义”;下者则并不免“为盗跖之居民间”者矣。以上皆引《史记·游侠列传》。创一说立一教者,其意皆欲以移易 天下。社会中人,亦必有若干受其感化。然教徒虽能感化社会,社会亦能感化教徒。释老基督之徒,在今日皆仅为游民衣食之路,营营逐逐,曾无以异于怛人,即由于此。墨学中绝,亦若是则已矣。 第六章 纵横家 第六章 纵横家 纵横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盖古者外交,使人之责任甚重,后遂寝成一种学问。此学盖至战国而后大成。《汉志》所谓邪人为之者,正其学成立之时也。 纵横家之书,今所传者惟《战国策》。此书多记纵横家行事,而非事实。《汉志》入之《春秋家》,后世书目,遂多以隶史部,非也。《汉书·蒯通传》:“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而《志》有《蒯子》五篇,即本传所谓《隽永》者矣。《战国策》一书,正论说士权变,并序其说者也。然此书止于备载行事,于纵横家之学理,未曾道及。纵横家之学理,转散见于诸子书中,而莫备于韩非之《说难》。今观其说曰“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云云。全篇所论,皆揣摩人君心理之术。盖纵横家所言之理,亦夫人之所知,惟言之之术,则为纵横家之所独耳。《吕览·顺说》篇,亦论说术。 《战国策》载苏子说秦,不用而归。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乃发愤读书。期年,复说赵王,为纵约长。路过雒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谢。秦乃喟然曰:“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世人读此,因谓当时纵横之士,皆自谋富贵之徒。此亦不然。纵横家固多自便私图,而以人之家国殉之者。然此等人,各种学术中,皆所难免。儒家岂无曲学阿世者乎?要不得以此并没真儒也。 纵横家亦然。《说难》篇曰:“伊尹为宰,百里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据《索隐》,当作士。之所耻也。”其救世之心,昭然若揭矣。《孟子·滕文公》篇:“陈代问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亦此意也。《吕览·爱类》篇曰:“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故也。人主有能以民为务者,则天下归之矣。”此其用心,亦即孔子周流列国之心也。《尽心》篇载孟子之言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则孟子亦讲说术矣。凡成为一种学术,未有以自利为心者;以自利为心,必不能成学术也。 《史记·苏秦列传》:“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集解》引《风俗通》曰:“鬼谷先生,六国时纵横家。”《法言》曰:“苏秦学乎鬼谷术。”《论衡》曰:“《传》曰:苏秦、张仪纵横,习之鬼谷先生。掘地为坑,曰:下,说令我泣出,则耐分人君之地。苏秦下说,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张仪不若。”《答佞》篇。又《明雩》篇亦曰:“苏秦、张仪,悲说坑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说虽不经,而鬼谷先生为战国时纵横家大师,为仪、秦之术所自出,则无可疑矣。今世所传,有《鬼谷子》十二篇。 《汉志》不载。《隋志》著录三卷,有皇甫谧、乐台二注。《意林》,王应麟《汉志考证》皆作乐台。《史记·秦传》云:“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集解》曰:“《鬼谷子》有《揣摩》篇。”《索隐》引王劭云:“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非为一篇也。”又《汉书·杜周传》:“业因势而抵陒。”《注》引服虔曰:“抵音底,陒音戏,谓罪败而复抨弹之。苏秦书有此法。”师古曰:“一说:陒读与戏同。《鬼谷》有《抵戏》篇。”论者因谓今《鬼谷子》即《汉志·苏子》三十一篇之残。然今书词意浅薄,决非古物。且《说苑》《史记注》《文选注》《意林》《太平御览》所引《鬼谷子》,或不见今书,或虽有之,而又相差异,见秦刻本附录。则并非《隋志》著录之本矣。 即《隋志》著录之本,亦伪物也。据《史记》《风俗通》《法言》《论衡》诸书,鬼谷先生明有其人。而《索隐》引乐台注谓“苏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则以秦习业鬼谷为无其事,其不合一矣。古称某先生或某子者,多冠以氏,鲜冠以地者。而《集解》引徐广,谓“颍川阳城有鬼谷,盖是其人所居,因为号”。《索隐》又谓“扶风池阳,颍川阳城,并有鬼谷墟”。扶风、颍川,并非齐地。盖以东事师于齐与习之鬼谷先生为两事。《史记》之意,恐不如此,其不合二矣。然则《隋志》所录,已为伪物;今本则又伪中之伪耳。《隋志》著录之本,既有皇甫谧注,必出于晋以前。虽为伪书,要必多存古说。《史记·太史公自序》:“圣人不朽,时变是守。”《索隐》谓其语出《鬼谷》,盖正造《鬼谷》者采摭《史记》也。可以见其一斑。 第七章 兵家 第七章 兵家 兵家之书,《汉志》分为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家。阴阳、技巧之书,今已尽亡。权谋、形势之书,亦所存无几。大约兵阴阳家言,当有关天时,亦必涉迷信。兵技巧家言,最切实用。然今古异宜,故不传于后。兵形势之言,亦今古不同。惟其理多相通,故其存者,仍多后人所能解。至兵权谋,则专论用兵之理,几无今古之异。兵家言之可考见古代学术思想者,断推此家矣。 《汉志》有《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齐孙子》八十九篇。今所传者,乃《吴孙子》也。《史记·孙武传》云:“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阖闾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又谓:“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则今所传十三篇,实为原书。《汉志》八十二篇,转出后人附益也。此书十之七八,皆论用兵之理,极精。 《史记》曰:“吴起《兵法》世多有。”《韩非子·五蠹》篇曰:“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则二家之书,在当时实相伯仲。《汉志》有《吴起》四十八篇,今仅存六篇。其书持论近正,而精义甚少。且皆零碎不成片段。盖原书已亡,而为后人所缀拾也。又《军礼司马法》百五十五篇。《汉志》出之兵家,入之于礼。此书太史公盛称之。《司马穰苴列传》曰:“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明二家兵法,当以司马为主。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亦褒司马而贬穰苴也。今所传者五篇。精义亦少。盖亦后人掇拾佚文,加以联缀者也。昔人辑佚之书,往往不注出处;又或以己意为之联缀。后人遂疑为伪书。其实书不尽伪,特辑佚之法未善而已。 《汉志》:杂家,《尉缭》二十九篇;兵家,《尉缭》三十一篇。今《尉缭子》二十四篇,皆兵家言,盖兵家之《尉缭》也。二十四篇中,有若干篇,似有他篇简错,析出,或可得三十一篇邪?又今本《六韬》,凡五十篇,题“周吕望撰”。世多以为伪书。然标题撰人,原属后人之谬。至著书托之古人,则先秦诸子皆然。《史记》所谓“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也。《齐世家》。《汉志》: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中有兵八十五篇。疑今之《六韬》,必在此八十五篇中矣。《六韬》及《尉缭子》,皆多存古制,必非后人所能伪为。如《阴符》篇曰:“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所以阴通言语,不泄中外。”正可考见古制。乃《四库提要》谓:“伪撰者不知阴符之义,误以为符节之符,遂粉饰以为此言。”然则此篇之外,又有《阴书》,又缘何而伪撰邪?惟言用兵之理者较少耳。兵家言原理之书,存于诸子书中者,有《荀子》之《议兵》篇;《吕氏春秋》之《孟秋》《仲秋》《季秋》三纪;及《淮南子》之《兵略训》。其持论之精,皆足与孙子相匹敌。又墨子书《备城门》以下十一篇,亦兵技巧家言之仅存者。 兵家之言,与道法二家,最为相近。孙子曰:“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又曰:“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虚实》篇。此道家因任自然之旨也。又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谋攻》篇。又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军形》篇。此道家守约之说也。 又曰:“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作战》篇。又曰:“后人发,先人至。”《军争》篇。又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虚实》篇。此道家以静制动之术也。又曰:“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兵势》篇。又曰:“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虚实》篇。此则将至变之术,纳之至简之道;又自处于至虚之地,尤与道家之旨合矣。 至其用诸实际,必准诸天然之原理,亦与名法家言合。故曰:“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军形》篇。“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兵势》篇。皆名法家先审天然之条理,立法而谨守之之意。而以整齐严肃之法,部勒其人而用之,如所谓“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专一,则通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者,《军争》篇。尚其浅焉者已。 古有所谓仁义之师者,非尽虚语也。盖系虏之多,残杀之酷,攘夺之烈,皆后世始然。此等皆社会之病态有以致之。社会病态,亦积渐而致,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古所谓大同小康之世,国内皆较安和。讲信修睦之风,亦未尽废坠。偶或不谅,至于兵争,必无流血成渠,所过为墟之惨矣。即吊民伐罪,亦理所可有。后世土司,暴虐过甚,或兵争不息,政府固常易置其酋长,或代以流官也。其行军用师,诚不能如古所谓仁义之师者之纯粹;然议论总较事实稍过,太史公所为叹《司马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者也。然则设使社会内部,更较古所谓三代者为安和,则其用兵,亦必能较古所谓三代者为更合乎仁义;不得执社会之病态,为人性之本然,而疑其康健时之情形为夸诞之辞也。 义兵之说,《吕览》而外,见下编第五章。《淮南·兵略》,略同《吕览》。又见孟、荀二子。荀子曰:“孙吴上势利而贵变诈。暴乱昏嫚之国,君臣有间,上下离心,故可诈也。仁人在上,为下所仰,犹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扞头目。邻国望我,欢若亲戚,芬若椒兰。顾视其上,犹焚灼仇雠。人情岂肯为其所恶,攻其所好哉?故以桀攻桀,犹有巧拙。以桀诈尧,若卵投石,夫何幸之有?”见《议兵》篇。此则制胜之术,初不在抗兵相加之时,而其用兵之意,亦全不在于为利,可谓倜乎远矣。 第八章 农家 第八章 农家 农家之学,分为二派:一言种树之事。如《管子·地员》,《吕览》中《任地》《辨土》《审时》诸篇是也。一则关涉政治。《汉志》曰:“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君臣并耕,乃《孟子》所载。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之说。神农二字,乃农业之义,非指有天下之炎帝其人。“为神农之言”,犹言治农家之学耳。《汉志》著录,首《神农》二十篇。《注》曰:“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今《管子书·揆度》篇,实引《神农之教》。 《揆度》为《管子·轻重》之一。《轻重》诸篇,有及越梁事者,正六国时书。则《轻重》诸篇,皆农家言也。又有《宰氏》十七篇。《注》曰:“不知何世。”案《史记·货殖列传集解》引《范子》曰:“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子。”而《元和姓纂》十五,海宰氏下引《范蠡传》曰:“陶朱公师计然,姓宰氏,字文子,葵丘濮上人。”近人谓据此则唐人所见《集解》,辛氏本作宰氏。案宰氏果即计然,刘、班无缘不知。或后人正因《汉志》之书,附会计然之姓。然必计然事迹学说,本与农家有关,乃启后人附会之端。则《史记·货殖列传》所载生计学说,又多农家言矣。 盖交易之行,本在农业肇兴之世。农业社会,虽一切多能自给,而分工稍密,交易已不能无。又其时交易,率由农民兼营,尚未成为专业,故食货两字,古人往往连言。至东周而后,商业日盛,“谷不足而货有余”,《前汉纪》卷七语。附庸已蔚为大国,而农商二业,犹视为一家之学也。 《管子·轻重》诸篇,所言不外三事:(一)制民之产,(二)盐铁山泽,(三)蓄藏敛散。制民之产,为农业社会制治之原。然东周以后之政治,有不能以此尽者。盖人民生活程度日高,社会分工合作益密。则日常生活,有待于交易者日多,而兼并因之而起。兼并之大者,一由山泽之地,渐为私家所占。二则工官之职,渐归私家所营。三则“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于是“蓄贾游于市,乘民之急,百倍其本”,遂使“知者有十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矣。《管子·国蓄》。土地任人私占;一切事业,皆任人私营;交易赢绌,亦听其自然,官不过问。此在后世,习以为常,在古代则视为反常之事。故言社会生计者,欲将盐铁等业,收归官营;人民之借贷,由官主之,物价之轻重,亦由官制之也。此为农家言之本义。以此富国而倾敌,则其副作用耳。汉世深通此术者为桑弘羊,读《盐铁论》可知。惜其持论虽高,及其行之,则仅为筹款之策。王莽六管及司市泉府,所行亦此派学说。惜乎亦未有以善其后也。 此派学说,必深观百物之盈虚消息,故用其术亦可以富家。《史记·货殖列传》所载计然、范蠡、白圭之徒是也。计然之说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此盖深观市情,以求制驭之之术。其观察所得,为“贵上极反贱,贱下极反贵”。故白圭“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也。其行之之术,重于“择人而任时”。故“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鸷鸟猛兽之发”。白圭又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其术则可谓善矣。然徒以之富家,终非治道术者之本意也。 轻重一派,深知社会生计之进化,出于自然,无可违逆。《史记·货殖列传》曰:“老子曰: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此极言日趋繁盛之社会,断不能以人力挽之,使返于榛狉之世也。社会改革,当从组织加之意。至于生利之术之进步,人民对天然知识之增加,暨其享用之饶足,与风气之薄恶,了不相干。恶末世之浇漓,遂欲举一切物质文明,悉加毁弃,正医家所谓诛伐无过;不徒事不可行,本亦药不对证也。此义论道家时已详言之。观《史记》之言,则古人久知之矣。 轻重一派,近乎今之国家社会主义。许行之言,则几于无政府主义矣。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其徒陈相则曰“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价相若”云云。此等说,今人无不闻而骇,而无庸骇也。郅治之极,必也荡荡平平,毫无阶级。而阶级之兴,首由生计。政治既成职业,从事于此者,势必视为衣食之图,其利害遂与民相反,政治总无由臻于极轨,论墨学时已言之。许行必欲返诸并耕,盖由于此。 其于物价,欲专论多寡,不计精粗,亦欲率天下而返于平等。孟子谓:“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巨屦小屦同价,人岂为之哉?”谓精粗同价,必无肯为其精者。而不知许子之意,正欲汰其精而存其粗也。此似举社会之文明而破坏之者。然至全社会之生计皆进步时,物之精者将自出。若大多数人,皆不能自给,而糜人工物力,造精巧之物,以供少数人之用,则衡以大同郅治之义,本属不能相容。许子之言,自有其理。特习于小康若乱世之俗者,不免视为河汉耳。 第九章 阴阳数术 第九章 阴阳数术 《汉志》阴阳,为诸子十家之一,数术则别为一略,盖由校书者之异其人,说已见前。论其学,二家实无甚区别。盖数术家陈其数,而阴阳家明其义耳。故今并论之。 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曰:“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汉志》亦曰:“阴阳家之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盖所长者在其数,所短者在其义矣。然阴阳家者流,亦非皆拘牵禁忌之徒也。 阴阳家大师,当首推邹衍。《史记》述其学云:“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左礻右几)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此二十一字,疑当在“大并世盛衰”下。“大”当作“及”。 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史事地理,均以意推测言之,由今日观之,未免可骇。然宇宙广大无边,决非实验所能尽;实验所不及,势不能不有所据以为推,此则极崇实验者所不能免。邹衍之所据,庸或未必可据;其所推得者,亦未必可信。然先验细物,推而大之,其法固不误也。 庄周有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多闻且当阙疑,何乃驰思大古之初,矫首八荒之外,专腐心于睹记所不及乎?不亦徒劳而无益哉?邹子之意,盖病恒人之所根据,失之于隘也。原理寓于事物。事务繁多,必能博观而深考之,籀其异同,立为公例,所言乃为可信。否则凭狭隘之见闻,立隅曲之陋说,不免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之诮矣。此邹子所以骛心闳远,于睹记之所不及者,必欲有所据以为推也。《盐铁论·论邹》篇谓:“邹子疾晚世儒墨,守一隅而欲知万方。”其意可见。夫于睹记之所不及者,且欲有所据以为推,岂有于共见共闻者,反置而不讲之理?故邹子之学,谓其骛心闳远可;谓其徒骛心于闳远,则不可也。 邹子之学,非徒穷理,其意亦欲以致治也。《汉志》著录衍书,有《邹子》四十九篇,又有《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其终始之说,见《文选·齐安陆昭王碑注》。谓虞土,夏木,殷金,周火,从所不胜。秦人以周为火德,自以为水德;汉初又自以为土德,皆行其说也。《汉书·严安传》:安上书引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则五德终始之说,原以明政教变易之宜;实犹儒家之通三统,其说必有可观矣。《史记》谓邹奭“颇采邹衍之术”;又谓“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则邹奭似更定有实行之方案者。岂本衍之理论为之邪?《汉志》载《邹奭子》十二篇。又有《公梼生终始》十四篇,《注》曰:“传邹奭终始。”岂即传其所定实行之方案者邪?虽不可知,然其说必非汉之方士经生,徒求之服饰械器之末者可比矣,而惜乎其无传也。 《史记·项羽本纪》载范增说项梁,引楚南公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汉志》阴阳家,有《南公》三十一篇。《注》曰:“六国时。”《史记正义》曰:“服虔云:三户,漳水津也。孟康云:津峡名也,在邺西三十里。……南公辨阴阳,识废兴之数,知秦亡必于三户,故出此言。后项羽果渡三户津,破章邯军,降章邯,秦遂亡。”说近附会。果如所言,虽字何解?况上文曰:“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仅为亡国怨愤之词,绝未涉及预言之义邪?然《汉志》谓南公在六国时,而《集解》引徐广,亦谓其善言阴阳,则必为一人可知。岂范增引南公此言,虽无以为预言之意,而楚人之重南公之言而传之,则实以其为阴阳家有前识故邪?若然,则当时之阴阳家,不独能如邹衍之顺以臧往,并能逆以知来矣,或不免泥于小数之讥也? 《汉志》天文家,有《图书秘记》十七篇。此未必即后世之谶纬。《后汉书·张衡传》载衡之言曰“: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则《七略》中不得有谶。然谶纬之作,有取于天文家者必多,则可断言也。历谱家有《帝王诸侯世谱》二十卷《、古来帝王年谱》五卷。使其书亦如《史记》世表、年表之类,安得入之数术?当入之春秋家矣。疑亦必有如《春秋纬》所谓“自开辟至于获麟,三百二十七万六千岁,分为十纪”等怪迂之说矣。此说如确,则其所用之术,颇与邹衍相类。故知学术思想,无孑然独立者,并时之人,必或与之相出入也。 《洪范》五行,汉人多以之言灾异,殊不足取,然亦自为当时一种哲学。若更读《白虎通义·五行》篇,则其网罗周遍,尤有可惊者。此篇于一切现象,几无不以五行生克释之,其说亦间有可采,犹蓍龟本所以“决嫌疑,定犹豫”,而《易》亦成为哲学也。 诸家中思想特异者,当推形法。《汉志》曰:“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宫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然,成也。此今哲学所谓惟物论也。《汉志》又曰:“然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则驳惟物之说者也。中国哲学,多偏于玄想,惟此派独立物质为本。使能发达,科学或且由是而生,惜其未能耳。 《汉志》数术略六家,其书无一存者。惟《山海经》,形法家著录十三篇,今传世者十八篇,因多信其书非全伪。然今之所传,必非《汉志》之所著录,不在篇数多少之间也。《汉志》“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宫舍”,二语相连。“大举九州之势”,乃为“以立城郭宫舍”言之。谓九州地势不同,立城郭宫舍之法,各有所宜也。《王制》曰:“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盖即此理。《管子·度地》篇所载,则其遗法之仅存者也。《汉志》著录之书:曰《国朝》,曰《宫宅地形》,皆“立城郭宫舍之法”。曰《相人》,曰《相宝剑刀》,曰《相六畜》,则所谓“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者。 《山海经》一书,盖必与“大举九州之势”有关,然仍必归宿于“立城郭宫舍之法”,乃得著录于形法家。若如今之《山海经》,则全是记山川及所祀之神,与形法何涉?《汉书·郊祀志》,载汉时所祠山川极多。多由方士所兴。方士虽怪迂,其所兴祠,亦不能全行凿孔;必其地旧有此说。今之《山海经》,盖当时方士,记各地方之山川,及其所祀之神者,此以大部分言。其又一部分,则后人以当时所知之外国地理附益之。此说甚长,当别论。乃宗教家之书,非形法家言,并非地理书也。以《汉志》体例论,当援《封禅群祀》之例,入之礼家耳,与形法何涉? 第十章 方技 第十章 方技 方技一略,《汉志》分为四家:曰医经,曰经方,曰房中,曰神仙。医经为医学,经方为药物学,房中亦医学支派。三者皆实在学问,循序渐进,本可成为正当科学,不徒本身有用,亦于他种学问有裨,惜乎未能如此,顾以阴阳五行等说涂附之耳。神仙一家,在当时似并无理论根据。及后世,因缘际会,乃与儒释并称三教。此则奇之又奇者也。参看附录三、四。 先秦医籍,传于后世者,凡有四家:虽有后人羼杂,然大体以先秦旧书为依据。(一)《素问》,(二)《灵枢》,皇甫谧以当《汉志》之《黄帝内经》。见《甲乙经》序。(三)《难经》,托诸扁鹊,疑为《汉志·扁鹊内外经》之遗。(四)《神农本草经》。《汉志》有《神农黄帝食禁》七卷。《周官·医师疏》引作《食药》,孙星衍谓《汉志》之禁字实讹,盖即今《神农本经》之类也。说皆不知信否。然《曲礼》:“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疏》引旧说曰:“三世者,一曰黄帝针灸,二曰素女脉诀,三曰神农本草。”似古代医学,分此三科,传于今之《灵枢经》,为黄帝针灸之遗,《难经》为脉诀一科,《本经》则神农本草一科也。三世非父祖子孙相传,犹夏殷周称三代。三者并方技家质朴之辞。惟《素问》一书,多言五行运气,为后世医家理论所本。中国医学,可分三期:自上古至汉末为一期。 其名医:《汉志》谓“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列传于史者,前有仓公,后有华佗。而方论为后人所宗者,又有张机。此期医学,皆有专门传授,犹两汉经学,各有师承也。魏晋而后,专门授受之统绪,渐次中绝。后起者乃务收辑古人之遗说,博求当世之方术。其书之传于后者:有皇甫谧之《甲乙经》,巢元方之《诸病源候总论》,孙思邈之《千金方》,罗焘之《外台秘要方》。至宋之《惠民和剂局方》而结其局。此一时期也,务缀拾古人之遗逸,实与南北朝、隋、唐义疏之学相当也。北宋时,士大夫之言医者,始好研究《素问》,渐开理论医学之端。至金、元之世,名医辈出,而其业始底于成。 直至今日,医家之风气,犹未大变。此一时期,盖略与宋明之理学相当。清儒考据之学,于医家虽有萌蘖,未能形成也。各种学问之发达,皆术先而学后,即先应用而后及于原理,惟医亦然。北宋以前,医经、经方两家,皆偏于治疗之术,罕及病之原理。虽或高谈病理,乃取当时社会流行之说,如阴阳五行等,以缘饰其学,非其学术中自能生出此等理论也。宋人好求原理,实为斯学进化之机。惜无科学以为凭借,仍以阴阳五行等,为推论之据。遂至非徒不能进步,反益入于虚玄矣。此则古代医学,本与阴阳五行等说相附丽之流毒也。中国术数之学,其精处,亦含有数理哲学之意,然终不脱迷信之窠臼,弊亦坐此。 神仙之说,起于燕、齐之间,似因海市蜃楼而起,故其徒之求神仙者,必于海中也。神仙家之特色,在谓人可不死。古无谓人可不死者。《礼记·檀弓》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礼运》曰:“体魄则降,知气在上。”《祭义》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熏蒿凄怆。”盖吾国古代,以为天地万物,皆同一原质所成;而此等原质,又分为轻清、重浊二类。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人之精神,即《檀弓》所谓“魂气”,《礼运》所谓“知气”,《祭义》所谓“昭明之气”,乃与天同类之物,故死而上升。 人之体躯,即《檀弓》及《祭义》所谓“骨肉”,《礼运》所谓“体魄”,则与地同类之物,故死而下降。构成人身之物质,原与构成天地之物质同科,故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左传》成公卜三年。又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也。《老子》。然则鬼神者,亦曾经构成人身之物质,今与其体魄分离者而已矣。此为较进步之思想。其未进步时之思想,则所谓神所谓鬼者,皆有喜怒欲恶如人,墨子之所明者是也。偏于物质者,为形法家之说,可谓之无鬼论。此三说者,其有鬼无鬼不同;同一有鬼也,其所谓鬼者又不同;要未有谓人可不死者。求不死者俗情,谓人可不死者,天下之至愚也;曾是言道术者而有是乎?古人虽愚,亦岂可诳。故知必缘海上蜃气,现于目前;城郭人物,一一可睹;目击其状,而不解其理,乃有以坚其信也。神仙家之说,其起源盖亦甚早。《汉书·郊祀志》,谓齐威、宣、燕昭王,皆尝使人入海求三神山。 然其说实不起于战国。《左氏》载齐景公问晏子:“古而无死,其乐何如?”古无为不死之说者,景公所称,必神仙家言也。神仙家皆言黄帝。黄帝东至于海,登丸山,《汉志》作凡山,在琅邪朱虚县。而邑于涿鹿之阿,实燕、齐之地。得毋方士术虽怪迂,而其托诸黄帝,固不尽诬邪?然其无理论以为根据,则无俟再计矣。神仙家求不死之术,大抵有四:一曰求神仙,二曰导引,三曰服饵,四曰御女。求神仙不足道。导引、服饵、御女,皆医经、经方、房中三家之术也。今所传《素问》,屡称方士。后世之方士,亦时以金丹等蛊惑人主。张角等又以符咒治病,诳惑小民。符咒者,古之祝由,亦医家之术也。则知神仙家虽不足语于道术,而于医药之学,则颇有关矣。《汉志》列之方技,诚得其实也。 第十一章 小说家 第十一章 小说家 小说家之书,今亦尽亡。据《汉志》存目观之,则有《伊尹说》《鬻子说》《师旷》《务成子》《天乙》《黄帝说》,盖立说托诸古人者。有《周考》,《注》曰:“考周事也。”又有《青史子》,《注》曰:“古史官记事也。”盖杂记古事者。《汉志》于《伊尹说》下曰:“其语浅薄,似依托也。”《鬻子说》下曰:“后世所加。”《师旷》下曰“:其言浅薄,似因托之。”《务成子》下曰:“称尧问,非古语。”《天乙》下曰:“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黄帝说》下曰:“迂诞依托。”则其说盖无足观。故不得与九流并列也。然武帝时,虞初所撰之《周说》,至九百四十三篇。应劭曰:“其说以《周书》为本。”盖《周考》之类。又有《百家》,百三十九卷,不知为谁所撰。《史记·五帝本纪》,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似即此《百家》,则亦杂记古事者。观二书篇卷之富,则小说家之多识往事,实可惊矣。 《汉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曰“街谈巷语”,曰“道听途说”,曰“君子勿为”,曰“闾里小知所及”,曰“刍荛狂夫之议”,则此一家之说,虽出自稗官,实为人民所造;稗官特搜集之,如采诗者之采取民间歌谣而已。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人民鲜事研究。即有聪明才智之士,阅历有得,发为见道之言,而既乏俦侣之切磋,复无徒党之传播,其不能与九流媲美,固无足怪。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同行,必有我师;集千百闾里小知者之所为,亦必有君子之虑所勿及者,且必深可考见古代平民之思想,而惜乎其尽亡也。 《御览》八百六十八引《风俗通》:谓宋城门失火,取汲池中以沃之,鱼悉露见,但就取之,其说出于《百家》。案此说古书用之者甚多。《风俗通》之言而确,则古书中此类之说,尚必有取自小说家者。小说家之书虽亡,而未可谓之尽亡也。惜无所据以辑之耳。 第十二章 杂家 第十二章 杂家 杂家者流,《汉志》曰:“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体者,四支百体之体。诸子之学,除道家为君人南面之术,不名一长外,余皆各有所长;犹人身百骸,阙一不可;故曰知国体之有此。杂家兼容而并包之,可谓能揽治法之全。所以异于道家者,驱策众家,亦自成为一种学术。道家专明此义,杂家则合众说以为说耳。虽集合众说,亦可称为一家者。专门家虽有所长,亦有所蔽。如今言政治者或偏见政治之要,言军事者或偏见军事之要,不惜阁置他事以徇之。然国事当合全局而统筹,实不宜如此。惟杂家虽专精少逊,而闳览无方,故能免此弊而足当议官之任。此后世所谓通学者之先驱也。参看上编第五章。 杂家之书,存于今者,为《尸子》及《吕氏春秋》。《尸子》仅有后人辑本,以汪继培本为最善。阙佚已甚。就其存者,大抵为儒、道、名、法四家之言。《吕氏春秋》,则首尾大略完具,编次亦极整齐。不徒包蕴弘富,并可借其编次,以考见古代学术之条理统系,诚艺林之瑰宝也。 《史记·吕不韦传》,谓不韦“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县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其述作之时,规模之闳大,去取之谨慎,可以想见。高诱注此书,多摘其中事实误处,谓扬子云恨不及其时,车载金而归。见《慎人》《适威》二篇注。不知古人著书,重在明义;称引事实,视同寓言;人物差违,非所深计。增损及于一宇,庸或传者已甚之辞,亦非古人著书之体。然当时之集思广益,不惮博采周谘,则概可见矣。此其所以能成此包蕴弘富,条理明备之作欤?若髙诱之言,则适成其为髙诱之见而已。旧作《读吕氏春秋》一篇,可见此书编纂之条理。今录于后,以见当时“集论”之法焉。 《吕氏春秋》二十六篇。凡为纪者十二,为览者八,为论者六。其编次,实当以览居首,论次之,纪居末。《史记·本传》称此书为《吕氏春秋》,《汉志》同,盖此书之本名。《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又称此书为《吕览》。盖以览居全书之首,故有是简称,一也。古书自序,率居全书之末,今此书序意,实在十二纪后,二也。《有始览》从天地开辟说起,宜冠全书之首,三也。毕氏沅泥《礼运注疏》谓以十二纪居首,为春秋所由名。说本王应麟,见《玉海》。梁氏玉绳,初本谓览当居首,后乃变其说,自同于毕氏,非也。《礼运郑注》,并无以春秋名书,由首十二纪之意。古人著书,以春秋名者多矣,岂皆有十二纪以冠其首邪? 此书二十六篇,《汉志》以下皆同。庾仲容《子钞》、陈振孙《书录解题》作“三十六”,“三”盖误字。《文献通考》作“二十”,则又夺“六”字也。今本诸览论纪之下,又各有其所属之篇,都数为百六十,与《玉海》引王应麟之说相符。卢氏文弨曰:“《序意》旧不入数,则尚少一篇。此书分篇极为整齐,十二纪纪各五篇,六论论各六篇,八览当各八篇。今第一览止七篇,正少一。《序意》本明十二纪之义,乃末忽载豫让一事,与《序意》不类。且旧校云,一作《廉孝》,与此篇更无涉。即豫让亦难专有其名。窃疑《序意》之后半篇俄空焉,别有所谓《廉孝》者,其前半篇亦脱,后人遂强相符合,并《序意》为一篇,以补总数之阙。《序意》篇首无‘六曰’二字,于目中专辄加之,以求合其数。”案卢说是也。古书之存于今者,大率掇拾于丛残煨烬之余,编次错乱,略无法纪。此书独不然。即就此一端论,已为艺林之瑰宝矣。 八览、六论、十二纪之分,必此书固所有。其下各篇细目,不知其为固有,抑为后人所为?然要得古人分章之意。《四库提要》谓惟夏令多言乐,秋令多言兵,似乎有意,其余绝不可晓,谬矣。今试略论之。八览为全书之首,《有始览》又居八览之首,故从天地开辟说起。其下《应同》,言祯祥感应之理,因天以及人也。《去尤》《听言》《谨听》三篇,论人君驭下之道。《务本》言人臣事君之理。《谕大》言大小交相恃,犹言君臣交相资,此篇盖总论君若臣治国之道,而本之于天者也。《孝行览》言天下国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孝。其下各篇,多论功名所由成。盖从创业时说起,故追念及于始祖也。 《慎大览》言居安思危之义。所属各篇,言人君用贤,人臣事君及治国之道,皆守成之义。《先识览》专从识微观变立论。《审分览》明君臣之分职。《审应览》言人君听说之道。《离俗览》言用人之方。《恃君览》言人之乐群,由于群之能利人;群之能利人,由君道之立,因论人君不当以位为利,及能利民者当立,不利民者当替之道;并博论国家之所谓祸福。凡八览,盖本之于天,论国家社会成立之由,及其治之之术者也。六论:《开春论》言用人之术。《慎行论》明利害之辨。《贵直论》言人君当求直臣。《不苟论》言当去不肖。《似顺论》言百官之职,无可不慎;因及谨小慎微之义。《士容论》首二篇言人臣之道,下四篇言氓庶之事。六论盖博言君臣氓庶之所当务者也。十二纪者,古明堂行政之典。《礼记·月令》《管子·幼官》《淮南·时则》,皆是物也。后人以吕氏书有之,疑为秦制,非也。古代政事,统于明堂。 明堂出令,必顺时月。故举十二纪,则一国之政,靡不该矣。所属诸篇:《孟春纪》言治身之道,春为生长之始,故本之于身也。《仲春》《季春》二纪,论知人任人之术,因身以及人也。《孟夏纪》言尊师、取友、教学之法。夏主长大,人之为学,亦所以广大其身也。《礼记·文王世子》:“况于其身以善其君乎?”郑注“于读为迂。迂犹广也,大也”。《仲夏》《季夏》皆论乐。乐盈而进,率神而从天,故于盛阳之时论之也。《孟秋》《仲秋》二纪皆言兵,显而易见。《季秋》所属《顺民》《知士》二篇,乃用兵之本;《审己》者,慎战之道;《精通》者,不战屈人之意也。《孟冬纪》皆论丧葬。葬者藏,冬阅藏物也。《仲冬》《季冬》二纪,论求知及知人。人能多所畜藏则知,所谓“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抑知莫大于知人也。览始于天地开辟,而纪终之以一国之政,先理而后事也。《序意》一篇,当兼该全书,而但及十二纪者,以有缺脱也。始乎理,终乎事;条其贯,纲举目张。古书之编次,信无如此书之整齐者已。 附录 附录 附录一六艺 《六艺》传自儒家,而《七略》别之九流之外。吾昔笃信南海康氏之说,以为此乃刘歆为之。歆欲尊周公以夺孔子之席,乃为此,以见儒家所得,亦不过先王之道之一端,则其所崇奉之《周官经》,其可信据,自在孔门所传六艺之上矣。由今思之,殊不其然。《七略》之别六艺于九流,盖亦有所本。所本惟何?曰:《诗》《书》《礼》《乐》,本大学设教之旧科。邃古大学与明堂同物。《易》与《春秋》,虽非大学之所以教,其原亦出于明堂。儒家出于司徒。司徒者,主教之官,大学亦属矣。故其设教,仍沿其为官守时之旧也。 古有国学,有乡学。国学初与明堂同物,详见学制条。《王制》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诗书礼乐,追原其朔,盖与神教关系甚深。礼者,祀神之仪;乐所以娱神,诗即其歌辞;书则教中典册也。古所以尊师重道,“执酱而馈,执爵而酳”,“袒而割牲”,北面请益而弗臣,盖亦以其为教中尊宿之故。其后人事日重,信神之念日澹,所谓诗书礼乐,已不尽与神权有关。然四科之设,相沿如故,此则乐正之所以造士也。惟儒家亦然。《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论语·述而》。言礼以该乐。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专就品性言,不主知识,故不及《书》。子谓伯鱼曰:“学诗乎?”“学礼乎?”《论语·季氏》。则不举《书》,而又以《礼》该《乐》。虽皆偏举之辞,要可互相钩考,而知其设科一循大学之旧也。 《易》与《春秋》,大学盖不以是设教。然其为明堂中物,则亦信而有征。《礼记·礼运》所言,盖多王居明堂之礼。而曰:“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春秋》者,史职;《易》者,巫术之一也。孔子取是二书,盖所以明天道与人事,非凡及门者所得闻。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文章者,《诗》《书》《礼》《乐》之事;性与天道,则《易》道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史记·孔子世家》。子夏之徒且不能赞,况其下焉者乎?《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此七十有二人者,盖于《诗》《书》《礼》《乐》之外,又兼通《易》与《春秋》者也。《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与《论语·述而》“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合。疑五十而知天命,正在此时。孔子好《易》,尚在晚年,弟子之不能人人皆通,更无论矣。 “六艺”之名,昉见《礼记·经解》。《经解》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淮南子·泰族》:“《易》之失也卦。《书》之失也敷。《乐》之失也淫。《诗》之失也辟。《礼》之失也责。《春秋》之失也刺。”曰“其教”,则其原出于学可知也。《繁露·玉杯》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义,《易》《春秋》明其知。”云“以赡养”“在位”者,则其出于《大学》,又可知也。 《繁露》又曰:“六艺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史记·滑稽列传》及《自序》,辞意略同。《滑稽列传》曰:“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自序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变,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此孔门六艺之大义也。贾生《六术》及《道德说》,推原六德,本诸道德性神明命,尤可见大学以此设教之原。古代神教,固亦自有其哲学也。 “《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二者相为表里,故古人时亦偏举。《荀子·劝学》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群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古人诵读,皆主《诗》《乐》。 详见《癸巳存稿·君子小人学道是弦歌义》。始乎诵《经》,终乎读《礼》,乃以《经》该《诗》《乐》,与《礼》并言,犹言兴于《诗》,立于《礼》也。下文先以《诗》《书》并言,亦以《诗》该《乐》。终又举《春秋》,而云在天地之间者毕,可见《春秋》为最高之道。不言《易》者,举《春秋》而《易》该焉。犹《史记·自序》,六经并举,侧重《春秋》,非有所偏废也。《孟子》一书,极尊崇《春秋》,而不及《易》,义亦如此。《荀子·儒效》:“《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与《贾子书·道德说》“《书》者,此之著者也;《诗》者,此之志者也;《易》者,此之占者也;《春秋》者,此之纪者也;《礼》者,此之体者也;《乐》者,此之乐者也”辞意略同,而独漏《易》,可见其系举一以见二,非有所偏废也。 《汉书·艺文志》:“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正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以五经分配五行,虽不免附会。然其独重《易》,亦可与偏举《春秋》者参观也。 《庄子·徐无鬼》:“女商曰: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未知何书,要必汉代金匮石室之伦,自古相传之秘籍也。《太史公自序》:“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上本之伏羲、尧、舜三代,可见六艺皆古籍,而孔子取之。近代好为怪论者,竟谓六经皆孔子所自作,其武断不根,不待深辩矣。《论衡·须颂》:“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此亦与《史记》谓孔子序书传之意同。非谓本无其物,而孔子创为之也,不可以辞害意。 《庄子·天下》曰:“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又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以仁为恩指《诗》,以义为理指《书》,所谓薰然慈仁之君子,即学于大学之士也。此以言乎盛世。至于官失其守,则其学为儒家所传,所谓邹鲁之士,搢绅先生者也。上下相衔,“《诗》以道志”二十七字,决为后人记识之语,溷入本文者。《管子·戒》篇:“博学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庆也。内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泽其《四经》而诵学者,是亡其身者也。”尹注:“《四经》,谓《诗》《书》《礼》《乐》。”其说是也。古所诵惟《诗》《乐》,谓之经。后引伸之,则凡可诵习者皆称经。《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经》盖指《诗》《乐》,《志》盖指《书》,分言之也。《管子》称《四经》,合言之也。可见《诗》《书》《礼》《乐》,为大学之旧科矣。旧法世传之史,盖失其义,徒能陈其数者,百家之学,皆王官之一守,所谓散于天下,设于中国,时或称而道之者也。亦足为《诗》《书》《礼》《乐》,出于大学之一旁证也。《商君书·农战》:“《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亦以《诗》《书》《礼》《乐》并举。 《诗》《书》《礼》《乐》《易》《春秋》,自人之学习言之,谓之六艺。自其书言之,谓之《六经》。《经解》及《庄子·天运》所言是也。《天运》曰:“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亦可见《六经》确为先王之故物,而孔子述之也。《庄子·天道》: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左纟右番)十二经以说。十二经不可考。《释文》引说者云:六经加六纬。一说:《易》上、下经并十翼。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经。皆未有以见其必然也。 六艺有二:一《周官》之礼、乐、射、御、书、数,一孔门之《诗》《书》《礼》《乐》《易》《春秋》也。信今文者,诋《周官》为伪书。信古文者,又以今文家所称为后起之义。予谓皆非也。《周官》虽六国阴谋之书,所述制度,亦必有所本,不能凭空造作也。《吕览·博志》:“养由基、尹儒,皆文艺之人也。”文艺,一作“六艺”。“文艺”二字,古书罕见,作“六艺”者盖是。由基善射,尹儒学御,称为六艺之人,此即《周官》之制不诬之明证。予谓《诗》《书》《礼》《乐》《易》《春秋》,大学之六艺也。礼、乐、射、御、书、数,小学及乡校之六艺也。何以言之?曰:《周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此乡校之教也。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此小学之教也。《论语》:“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子罕》。谦,不以成德自居,而自齿于乡人也。六艺虽有此二义,然孔门弟子,身通六艺,自系指大学之六艺而言。不然,当时乡人所能,孔门能通之者,必不止七十二人也。 《管子·山权数》:“管子曰:有五官技。桓公曰:何谓五官技?管子曰:《诗》者,所以记物也。时者,所以记岁也。《春秋》者,所以记成败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易》者,所以守凶吉成败也。卜者,卜凶吉利害也。民之能此者,皆一马之田,一金之衣,此使君不迷妄之数也。六家者,即见其时。使豫。先蚤闲之日受之。故君无失时,无失策,万物兴丰无失利。远占得失,以为未教。《诗》记人无失辞,行殚道无失义,《易》守祸福凶吉不相乱,此谓君柄。”上云五官,下云六家,盖卜易同官也。此与《诗》《书》《礼》《乐》《易》《春秋》,大同小异。盖东周以后,官失其守,民间顾有能通其技者,管子欲利田宅美衣食以蓄之也。此亦王官之学,散在民间之一证。 《新学伪经考》曰:“史迁述六艺之《序》曰:《诗》《书》《礼》《乐》《易》《春秋》,西汉以前之说皆然。盖孔子手定之序。刘歆以《易》为首,《书》次之,《诗》又次之。后人无识,咸以为法。此其颠倒《六经》之序也。”以此为刘歆大罪之一。《史记经说足证伪经考》。《汉志艺文志辨伪下》。案《汉志》之次,盖以经之先后。《易》本伏羲,故居首。《书》始唐尧,故次之。以为颠倒六经之序,殊近深文。谓《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序,为孔子手定,亦无明据。予谓《诗》《书》《礼》《乐》,乃大学设教之旧科,人人当学,故居前。《易》《春秋》义较深,闻之者罕,故居后。次序虽无甚关系,然推原其朔,自以从西汉前旧次为得也。 附录二经传说记 《六经》皆古籍,而孔子取以立教,则又自有其义。孔子之义,不必尽与古义合,而不能谓其物不本之于古。其物虽本之于古,而孔子自别有其义。儒家所重者,孔子之义,非自古相传之典籍也。此两义各不相妨。故儒家之尊孔子,曰:“贤于尧舜远矣。”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孟子·公孙丑上》。而孔子则谦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即推尊孔子者,亦未尝不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言也。《礼记·中庸》。若如今崇信今文者之说,谓六经皆孔子所作,前无所承,则孔子何不作一条理明备之书,而必为此散无可纪之物?又何解于六经文字,古近不同,显然不出一手,并显然非出一时乎?若如崇信古学者之言,谓六经皆自古相传之物;孔子之功,止于抱遗订坠;而其所阐明,亦不过古先圣王相传之道,初未尝别有所得,则马、郑之精密,岂不真胜于孔子之粗疏乎?其说必不可通矣。 惟《六经》仅相传古籍,而孔门所重,在于孔子之义,故《经》之本文,并不较与《经》相辅而行之物为重。不徒不较重,抑且无相辅而行之物,而《经》竟为无谓之书矣。 与《经》相辅而行者,大略有三:传、说、记是也。《汉书·河间献王传》曰:“献王所得,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盖传、说、记三者,皆与经相辅而行;孔门所传之书,大略可分此四类也。 传、说二者,实即一物。不过其出较先,久著竹帛者,则谓之传;其出较后,犹存口耳者,则谓之说耳。陈氏澧曰:“荀子曰:《国风》之好色也,其《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大略》。据此,则周时《国风》已有传矣。《韩诗外传》亦屡称《传》曰,《史记·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诗传》曰: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此皆不知何时之传也。”《东塾读书记·六》。陈氏所引,实皆孔门《诗传》。谓不知何时之传者,误也。然孔子以前,《诗》确已自有传,《史记·伯夷列传》引轶诗《传》是也。以此推之,《孔子世家》称孔子“序《书传》”。 “书传”二字,盖平举之辞。孔子序《书》,盖或取其本文,或取传者之辞,故二十八篇,文义显分古近也。如《金滕》亦记周公之辞,其文义远较《大诰》等篇为平近。古代文字用少,书策流传,义率存于口说。其说即谓之传。凡古书,莫不有传与之相辅而行。其物既由来甚旧;而与其所传之书,又如辅车相依,不可阙一。故古人引用,二者多不甚立别;而传遂或与其所传之书,并合为一焉。汉人引据,经传不别者甚多。崔氏适《春秋复始》,论之甚详。今更略举数证。《孟子·万章》一篇,论舜事最多。后人多欲以补《舜典》。然《尚书》二十八篇为备,实不应有《舜典》,而完廪、浚井等事,亦见《史记·五帝本纪》。《五帝本纪》多同伏生书传。盖孟子、史公,同用孔门书说也。以此推之,《滕文公》篇引《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论语·为政》孔子引《书》曰“孝乎惟孝”,亦皆《书》传文矣。 《说文》旻部夐下引《商书》曰:“高宗梦得说,使百工夐求,得之傅岩。”语见《书·序》。盖《书》传文,而作序者窃取之。差以毫厘,谬以千里。见《易·系辞》。《系辞》释文云:王肃本有传字。案《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谈论六家要旨,引《系辞》“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谓之《易大传》,则王肃本是也。然《自序》又引毫厘千里二语称《易》曰,《大戴·保傅》《小戴·经解》亦然。此汉人引用,经传不别之证,故诸家之《易》,《系辞》下或无传字也。《孟子·梁惠王下》:“《诗》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当为《诗》《书》之辞。然“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实为后人称述武王之语。 孟子所引,盖亦《书》传文也。传之为物甚古,故又可以有传。《论语》邢疏:汉武帝谓东方朔云:传曰: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又成帝赐翟方进策书云:传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是汉世通谓《论语》《孝经》为传。然《汉志》《鲁论》有传十九篇,《孝经》亦有杂传四篇。盖对孔子手定之书言,《论语》《孝经》皆为传;对传《论语》《孝经》者而言,则《论语》《孝经》,亦经比也。传之名不一。或谓之义,如《礼记·冠义》以下六篇是也。或谓之解,如《管子》之《明法解》,《韩非子》之《解老》是也。《礼记》之《经解》,盖通解诸经之旨,与《明法解》《解老》等专解一篇者,体例异而旨趣同,故亦谓之解也。《墨子·经说》,体制亦与传同,而谓之说,尤传与说本为一物之证。《孟子·梁惠王上》对齐宣王之问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下篇:“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管子·宙合》曰:“宙合有橐天地,其义不传。”此所谓传。并即经传之传也。《明法解》与所解者析为两篇。《宙合》篇前列大纲,后乃申释其义,则经传合居一简。古书如此者甚多。今所传《易》,《系辞》下无“传”字,亦不能议其脱也。 《公羊》曰:“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定公元年。古代文字用少,虽著之传,其辞仍甚简略,而又不能无所隐讳若此,则不得不有借于说明矣。《汉书·蔡义传》:“诏求能为《韩诗》者。征义待诏。久不进见。义上疏曰:臣山东草莱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众,然而不弃人伦者,窃以闻道于先师,自托于经术也。愿赐清闲之燕,得尽精思于前。上召见义,说诗。甚说之。”又《儒林传》:“儿宽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朴,即老子“朴散而为器”之朴。《淮南·精神》注:“朴,犹质也。”所谓木不斫不成器也。此可见经而无传,传而无说,即成为无谓之物。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并可见汉世传经,精义皆存于说。汉儒所由以背师说为大戒也。 凡说,率多至汉师始著竹帛。以前此未著竹帛,故至汉世仍谓之说也。夏侯胜受诏撰《尚书》《论语说》;《汉书》本传。“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家《易》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义略同,惟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是也。《儒林传》。《汉书·王莽传》:莽上奏曰:“殷爵三等,有其说,无其文。”又群臣请安汉公居摄如天子之奏曰:“《书》曰:我嗣事子孙,大不克共上下,遏失前人光。在家不知命不易,天应棐谌,乃亡坠命。《说》曰:周公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群臣。发号施令,常称王命。召公贤人,不知圣人之意,故不说也。”然则说可引据,亦同于传。盖传即先师之说;说而著之竹帛,亦即与传无异耳。汉人为学,必贵师传,正以此故。刘歆等首唱异说,其所以攻击今文师者,实在“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两语。而古学家之学,远不逮今文师者,亦实以此。以其奋数人之私智,以求之传记,断不能如历世相传之说之精也。公孙禄劾歆:“傎倒《五经》,毁师法。”《王莽传》。毁师法,即背师说也。 传附庸于经,记与经则为同类之物,二者皆古书也。记之本义,盖谓史籍。《公羊》僖公二年:“宫之奇谏曰:《记》曰:唇亡而齿寒。”《解诂》:“记,史记也。‘史记’二字,为汉时史籍之通称,犹今言历史也。”《韩非子·忠孝》:“《记》曰:舜见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此语亦见《孟子·万章上》篇。咸丘蒙以问孟子,孟子斥为齐东野人之语。古亦称《史记》为语,可为解诂之证。记字所包甚广。宫之奇、咸丘蒙所引,盖记言之史,小说家之流,其记典礼者,则今所谓《礼记》是也。记与礼实非异物,故古人引礼者或称记,引记者亦或称礼。《诗·釆繁》笺引《少牢馈食礼》称《礼记》。 《聘礼》注引《聘义》作《聘礼》。又《论衡·祭意》引《礼记·祭法》,皆称礼。《礼记》中《投壶》《奔丧》,郑谓皆同《逸礼》;而《曲礼》首句,即曰“《曲礼》曰”,可见礼与记之无别也。今《仪礼》十七篇,惟《士相见》《大射》《少牢馈食》《有司彻》四篇无记。宋儒熊氏朋来之说。凡记皆记《经》所不备。兼记《经》外远古之言。郑注《燕礼》云:“后世衰微,幽、厉尤甚。礼乐之书,稍稍废弃。盖自尔之后有记乎?”《士冠礼》疏。《文王世子》引《世子之记》,郑注曰:“世子之礼亡,此存其记。”盖著之竹帛之时,有司犹能陈其数;或虽官失其守,而私家犹能举其本末,如孺悲学士丧礼于孔子。则谓之礼;而不然者,则谓之记耳。记之为物甚古。故亦自有传。《士冠礼》疏:“《丧服记》子夏为之作传,不应自造还自解之。记当在子夏之前,孔子之时,未知定谁所录。”案古书多有传说,已见前。记之传,或孔门录是记者为之,或本有而录是记者并录之,俱未可定也。而《礼记》又多引旧记也。如《文王世子》引《世子之记》,又引记曰“虞夏商周,有师保,有疑丞”云云。《祭统》引记曰“齐者不乐”,又引记曰“尝之日,发公室”云云皆是。 传说同类,《记》以补《经》不备,《传》则附丽于《经》,故与《经》相辅而行之书,亦总称为《传记》。如刘歆《移太常博士》所言是也,《河间献王传》并称经传说记,传盖指古书固有之传而言,如前所引轶诗《传》及孔子所序之《书传》是。其孔门所为之传,盖包括于说中。 大义存于《传》,不存于《经》。试举一事为征。《尧典》究有何义?非所谓《尚书》朴学者邪?试读《孟子·万章上》篇,则禅让之大义存焉。夷考伏生《书传》《史记·五帝本纪》,说皆与孟子同,盖同用孔门《书说》也。此等处,今人必谓伏生袭孟子,史公之袭伏生。殊不知古代简策,流传甚难;古人又守其师说甚固。异家之说,多不肯妄用,安得互相剿袭,如此之易。史公说尧舜禅让,固同孟子矣。而其说伊尹,即以割烹要汤为正说,与孟子正相反,何又忽焉立异乎?可见其说禅让事,乃与孟子所本者同,而非即用孟子矣。经义并有儒家失传,存于他家书中者。《吕览》多儒家言,予别有考。今《尚书·甘誓》,徒读其本文,亦绝无意义。 苟与《吕览》先已参看,则知孔子之序是篇,盖取退而修德之意矣。《传》不足以尽义,而必有待于说,试亦引一事为证。王鲁,新周,故宋,非《春秋》之大义乎?然《公羊》无其文也,非《繁露》其孰能明之。《三代改制质文》篇。案亦见《史记·孔子世家》。又《乐纬·动声仪》,有先鲁后殷,新周、故宋之文,见《文选》潘安仁《笙赋》注。古人为学,所以贵师承也。后人率重经而轻传说,其实二者皆汉初先师所传。若信今文,则先师既不伪经,岂肯伪传?若信古文,则今古文经,所异惟在文字,今文经正以得古文经而弥见其可信;经可信,传说之可信,亦因可见矣。或又谓经为古籍,据以考证古事,必较传为足据。殊不知孔门之经,虽系古籍,其文字,未必一仍其旧。试观《尧典》《禹贡》,文字反较殷盘、周诰为平易可知。 而古籍之口耳相传,历久而不失其辞者,亦未必不存于传、说、记之中也。然则欲考古事者,偏重经文,亦未必遂得矣。《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不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公羊》昭十二年疏,引《春秋》说云:孔子作《春秋》,一万八千字,九月而书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然则相传以为笔削皆出孔子者,惟《春秋》一经。余则删定之旨,或出孔子,其文辞,必非孔子所手定也,即游夏不能改一字,亦以有关大义者为限。若于义无关,则文字之出入,古人初不深计。不独文字,即事物亦有不甚计较者。吕不韦聚宾客著书,既成,布咸阳市门,县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高诱注多摘其误,谓扬子云恨不及其时,车载其金。殊不知不韦所求,亦在能纠正其义;若事物之误,无缘举当时游士宾客,不及一扬子云也。子云既沾沾自喜,高诱又津津乐道,此其所以适成为子云及高氏之见也。 翼经之作,见于《汉志》者曰外传,曰杂传,盖摭拾前世之传为之。《汉书·儒林传》:“韩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又曰:“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一似其传皆自为之者。然《韩诗外传》见存,大抵证引成文,盖必出自前人,乃可谓之传也。曰传记,曰传说,则合传与记、说为一书者也。曰说义,盖说之二名。曰杂记,则记之杂者也。曰故,曰解故,以去古远,故古言有待训释,此盖汉世始有。曰训诂,则兼训释古言及传二者也。《毛传》释字义处为诂训。间有引成文者,如《小弁》《绵》之引《孟子》,《行苇》之引《射义》,《瞻卬》之引《祭义》,《(外门里必)宫》之引《孟仲子》,则所谓传也。 《汉志》:《春秋》有《左氏微》二篇,又有《铎氏微》三篇,《张氏微》十篇,《虞氏微传》二篇。微,盖即定、哀多微辞之微,亦即刘歆《移太常博士》,所谓仲尼没而微言绝者也。定、哀之闻,辞虽微,而其义则具存于先师之口说,何绝之有?易世之后,忌讳不存,举而笔之于书,则即所谓传也。安用别立微之名乎?今《左氏》具存,解经处极少,且无大义,安有微言?张氏不知何人。铎氏,《注》曰:“楚太傅铎椒。”虞氏,《注》曰:“赵相虞卿。”《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二书与孔子之《春秋》何涉?铎氏之书自名微,非其书之外,别有所谓微者在也。今乃举左氏、张氏、虞氏之书,而皆为之微;虞氏且兼为之传,其为妄人所托,不问可知。犹之附丽于经者为传说,补经之不备者为记,本无所谓纬,而汉末妄人,乃集合传、说、记之属,而别立一纬之名也。要之多立名目以自张,而排斥异己而已。故与经相辅而行之书,实尽于传、说、记三者也。 传、说、记三者,自以说为最可贵。读前文自见。汉世所谓说者,盖皆存于章句之中。章句之多者,辄数十百万言;而《汉书》述当时儒学之盛,谓“一经说至百万余言”,《儒林传》。可知章句之即说。枝叶繁滋,诚不免碎义逃难,博而寡要之失。然积古相传之精义,则于此存焉。郑玄释《春秋运斗枢》云:“孔子虽有盛德,不敢显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阴书于纬,以传后王。”《王制》正义。古代简策繁重,既已笔之于书,夫复安能自秘?其为窃今文家口授传指之语,而失其实,不问可知。《文选·刘歆〈移太常博士〉》注:“《论语谶》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此造纬者之自道也。然纬之名目虽妄,而其为物,则固为今文经说之荟萃。使其具存,其可宝,当尚在《白虎通义》之上也。乃以与谶相杂,尽付一炬,亦可哀矣。 附录三 (此与下附录四,皆予读《汉书》札记。因辞太繁,故仅节录。) 天下事无可全欺人者。人之必死,众目所共见也。以不死诳人,其术拙矣。然时人信之甚笃,盖亦有由。淫祀之废也,成帝以问刘向。向言:“陈宝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余岁矣。汉兴,世世常来。光色赤黄,长四五丈。直祠而息。音声砰隐,野鸡皆雊。毎见雍,大祝祠以大牢,遣候者驰诣行在所,以为福祥。高祖时五来,文帝二十六来,武帝七十五来,宣帝二十五来。初元元年以来亦二十来。”此众目昭见之事,非可虚诳。盖自然之象,为浅知者所不能解,乃附会为神怪。其说诬,其象则不虚也。神仙之说,盖因海上蜃气而起,故有登遐倒景诸说,而其所谓三神山者,必在海中,而方士亦必起于燕、齐耳。 《史记·封禅书》曰:“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汉书·郊祀志》:谷永述当时言神仙者之说,谓能“遥兴轻举,览观县圃,浮游蓬莱”。司马相如《大人赋》曰:“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追隘兮,朅轻举而远游。垂绛幡之素霓兮,载云气而上浮。”皆可见神仙之说初兴,由蜃气附会之迹。 神仙家之说,不外四端:一曰求神仙,二曰练奇药,三曰导引,四曰御女。练药、导引、御女,皆与医药相关。《汉志》神仙家,与医经、经方、房中同列方技,盖由于此。然奇药不必自练,亦可求之于神仙。《史记·封禅书》:三神山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又谓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是也。《史记·淮南王传》:伍被言:秦使徐福入海。“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女西王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尤显而可见。此与自行练药者,盖各为一派。 服食与练药,又有不同。练药必有待于练,服食则自然之物也。《后汉书注》引《汉武内传》,谓封君达初服黄连五十余年,却俭多食茯苓,魏武能饵野葛是也。《华佗传》云“:樊阿从佗求方可服食益于人者。佗授以漆叶青黏散。”《注》引《佗别传》曰“:本出于迷入山者,见仙人服之,以告佗。”此神仙家言与医家相出入者。 导引之术,亦由来甚久。《庄子》已有熊经鸟申之言。《汉书·王吉传》谏昌邑王游猎曰:“休则俯仰屈申以利形,进退步趋以实下,吸新吐故以练臧,专意积精以适神,于以养生,岂不长哉?”王褒《圣主得贤臣颂》曰:“何必偃仰屈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崔寔《政论》曰:“夫熊经鸟伸,虽延历之术,非伤寒之理;呼吸吐纳,虽度纪之道,非续骨之膏。”仲长统《卜居论》曰:“呼吸精和,求至人之方佛。”皆导引之术也。《华佗传》:“佗语吴普曰:古之仙者,为导引之事。熊经鸱顾,引挽要体,动诸关节,以求难老。吾有一术,名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则导引又医家及神仙家之所共也。 《后汉书》言普行五禽之法,年九十余,耳目聪明,齿牙完坚,此行规则运动之效,首见于史者。《注》引《佗别传》曰:“普从佗学,微得其方。魏明帝呼之,使为禽戏。普以年老,手足不能相及。粗以其法语诸医。普今年将九十,耳不聋,目不冥,牙齿完坚,饮食无损。”云手足不能相及,盖其戏即今所传《八段锦》中所谓“两手攀足固肾要”者。《后书注》曰:“熊经,若熊之攀枝自悬也。鸱顾,身不动而回顾也。”云若攀枝自悬,则未必真有物可攀,亦不必其真自悬。窃疑《八段锦》中所谓“两手托天理三焦”,即古所谓熊经者。身不动而回顾,其为《八段锦》中之“五劳七伤望后瞧”,无疑义矣。 《后汉书》又云:“冷寿光行容成公御妇人法,常屈颈(左乔右鸟)息,须发尽白,而色理如三四十时。王真年且百岁,视之面有光泽,似未五十者。自云:周流登五岳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漱舌下泉咽之。不绝房室。注引《汉武内传》:“王真习闭气而吞之,名曰胎息。习漱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真行之,断谷二百余日,肉色光美,力并数人。”又引《抱朴子》曰: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嘘翕,如在胎之中。孟节能含枣核不食,可至五年十年。又能结气不息,状若死人,可至百日半年。” 胎食、胎息,即今所谓吞津及河车般运之术。静之至,自可不食较久。二百余日或有之。云五年十年,则欺人之谈也。不息若死,亦其息至微耳。魏文帝《典论》曰:“甘陵甘始,名善行气,老而少容。始来,众人无不鸱视狼顾,呼吸吐纳。军祭酒弘农董芬,为之过差,气闭不通,良久乃苏。”盖导引宜顺自然,又必行之有序,而与日常起居动作,亦无不有关系。山林枯槁之士,与夫专以此为事者,其所行,固非寻常之人所能效耳。 房中、神仙,《汉志》各为一家,其后御女,亦为神仙中之一派。盖房中本医家支流,神仙亦与医家关系甚密耳。《后汉书·方术传》言甘始、东郭延年、封君达三人,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又冷寿光,亦行容成御妇人法。魏文帝《典论》谓:“庐江左慈,知补导之术。慈到,众人竞受其术。至寺人严峻,往从问受。奄竖真无事于斯,人之逐声,乃至于是。”此并《汉志》所谓房中之传。《史记·张丞相列传》言:“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盖亦其术。此尚与神仙无涉。《汉书·王莽传》:莽以郎阳成修言: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因备和嫔、美御,与方士验方术,纵淫乐。则房中、神仙,合为一家矣。 附录四 道家之说,与方士本不相干。然张修、于吉等,不惟窃其言,抑且窃其书以立教,一若奉为先圣先师,而自视为其支流余裔者。案张修使人为奸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见《三国志·张鲁传》注引《典略》。于吉有《太平清领经》,见《后汉书·襄揩传》注引《太平经·帝王》篇,有“元气有三名:太阳,太阴,中和”;“人有三名:父,母,子”之语。盖窃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之说者也。何哉?予谓方士之取老子,非取其言,而取其人;其所以取其人,则因道家之学,以黄、老并称;神仙家亦奉黄帝。黄、老连称,既为世所习熟,则因黄帝而附会老子,于事为甚便耳。 《后汉书·襄楷传》:楷上书言: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桓帝纪》延熹九年七月庚午,祠黄、老于濯龙宫,盖即楷所斥。先是八年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县祠老子。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县祠老子,所以但祠老子者,以之苦县之故,一岁中遣祠老子至再。则祠黄、老之事,史不及书者多矣。《续书·祭祀志》:“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延熹八年,初使中常侍之陈国苦县祠老子。九年,亲祠老子于濯龙。文罽为坛,饰淳金(左钅右口)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也。”此与《后汉书》帝纪所言同事。而九年之祠,纪言黄老,《志》但言老子。《纪》又曰:“前史称桓帝好音乐,善鼓琴。饰芳林而考濯龙之宫,设华盖以祠浮图、老子,斯将所谓听于神乎!”《注》:“前史,谓《东观记》也。”以考濯龙与祠老子对言,则濯龙之祠,所重盖在黄帝。黄帝无书,而老子有五千文在。治符咒治病者且取之,而后此之以哲理缘饰其教者,不必论矣。 《典略》言:张修之法,略与张角同,而《后汉书·皇甫嵩传》言张角奉祀黄老道,此张修之使人都习《老子》,为由黄帝而及之铁证也。楷之疏曰:“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 遂不眄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甘肥饮美,单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此所谓老子之道,全与道家不合,盖方士所附会也。《楚王英传》:“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永平)八年,诏令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遣郎中令奉黄缣白纨三十匹诣国相……国相以闻。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此所谓黄老学者,亦非九流之道家,乃方士所附会也。然则黄老、神仙、浮屠三者,其(左车右翏)葛不清旧矣。二张之妖妄,只可谓上行下效;而桓帝亦沿前人之波而逐其流耳。 又不独淫昏之君主藩辅然也,枯槁之士亦有之。《后汉书·逸民传》:矫慎,少好黄老,隐遁山谷,因穴为室,仰慕松、乔导引之术。汝南吴苍遗书曰:“盖闻黄、老之言,乘虚入冥,藏身远遁;亦有理国养人,施于为政。至如登山绝迹,神不著其证,人不睹其验。吾欲先生从其可者,于意何如?”此风以治道家之黄、老,绝神仙家所托之黄、老也。仲长统《卜居论》曰:“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亦以道家与神仙家之言并称。 又《陈愍王宠传》:“景平二年,国相师迁追奏前相魏愔与宠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槛车传送愔、迁诣北寺诏狱。使中常侍王酺与尚书令、侍御史杂考。愔辞与王共祭黄老君,求长生福而已,无它冀幸。”刘攽《刊误》曰:“黄老君不成文,当云黄帝老君。”《刊误补遗》曰:“《真诰》云:大洞之道,至精至妙,是守素真人之经。昔中央黄老君秘此经,世不知也。则道家又自有黄老君。”案言中央黄老君,似指天神中之黄帝,则正实师迁所奏。而当时迁以诬告其王诛死,足见《后汉书》所云,非《真诰》所载,贡父之说,为不误也。或《后汉书》衍“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