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时光》 第1章 自序 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年少时读泰戈尔的《飞鸟集》,极爱这一篇,其实并不真懂,只觉那短短的诗行间氤氲着凄美又顽强的烟云。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渐渐品尝到被世界“痛吻”的滋味后,方才有些许省悟。逝者如斯,今天,当岁月强载着我朝向一个名唤“老年”的站台渐行渐近的时候,我对于外界加之于身的“痛感”反倒日趋麻木,但心里飞翔的歌声却一如初始。这让我意识到:人老了,痛多了,唱给世界的歌,并不显老,并不喊痛。那清纯、炽热、悠扬的旋律,依旧如浩荡的春风吹向原野,新绿点点,生机无限。 这是我继《隔墙的时光》之后出版的第二本散文随笔集,取名《指尖下的时光》,有接续“时光”之意。 2017年4月,我第一次住进医院。病人对时光的感受总是特别细腻,特别敏感,没来由常常把它摊在手心把玩、细数。病榻回望之间,故园的模样,伴随淡淡的乡愁,总是如雾、如烟地升起在眼前。罩在这似幻似真的烟雾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回读过去10年留下的博客。出院回家后,很长一段时日仍沉溺在这种怀旧念乡的情绪里。7月初的某一天,或许是被闲情驱使,心里起了从博文里选编出一本书的想法,并立即付诸行动。这就是后来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的《隔墙的时光》的由来。我是想通过这本书告诉自己:所有逝去的美好,因为我的挽留,并没有走远,就在身后的那道墙外。只要一回头,就能见到她,正倚着短墙,笑。2018年初,在《隔墙的时光》出版后不到10天,因肺部积液导致呼吸困难,我不得不第二次住进华西医院,很快经受了人生的首次手术,并从此踏上了一条相对漫长的疗治之路。转眼一年半过去了,我的身体逐渐向好。但长达10年的失眠症一点也没有减轻。于是,无数辗转反侧的深夜,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写博,静待天明。在狭小的手机屏幕上,我用指尖随心所欲地划拉。文字在指尖下呢喃、唱歌、跳舞的感觉真好,既能止痛祛烦,也能忘忧得乐。我渐渐发现,一旦进入划拉状态,无论过去,还是当下,光阴的故事就在我指尖下,流水般,潺潺地流着呢。 获悉这本随笔集就要付梓之际,我心中有一个梦想又开始蠢蠢欲动,且不断增添我战胜疾病的信心和勇气。我准备继《隔墙的时光》《指尖下的时光》之后,再写一本关于“时光”的随笔集,取名《爱的时光》,凑成一个平凡小人物的“时光三部曲”。是的,这无疑是一个幼稚的梦想,但肯定不是附庸风雅,我希望读者朋友能够给她以小小的善意。既然现在是一个全民梦想的时代,那么任何人,都有资格,以任何方式,做自己的梦。往大了说,我还希望自己的梦汇入“中国梦”呢,哪怕成为其间的一滴水珠也好。冒不冒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滴水珠也是一个有声有色的小世界,一路跳跃着,奔向蔚蓝大海。 这仍是一本关于我家乡川西平原乡情、亲情、友情的絮语;是一本关于时光在乡村和城市,过去和现在之间闪回、跳转的记录。浓郁的乡愁仍是其中的基调。 这是一个肿瘤患者的病中札记。有对生命的重新认知和感悟,有对命运的妥协与抗争。 严格地说,这算不上创作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但它尝试用朴素、真诚与世界对话,希望也能建立起通达你内心的桥梁。 这些文字,大部分选编自2017—2018年新浪网“笑君在线的博客”。有两三篇,是前次编辑《隔墙的时光》忍痛割爱的旧作,敝帚自珍,此次又汇入到这本集子里。 二 此生注定被家乡牵绊。 年少时也有“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但终究被命运锁定,生在家乡,活在家乡,将来老死在家乡。这样也好,与家乡终身依伴的人,或许做不出大事业来,但人在家乡,陪伴父母,工作顺畅,生活安定,这样的人生,也算没有白过,是值得的啊。 很长一段时期,无论在写文章,还是在思考问题,每当我思路滞涩之时,总喜欢用“在我老家乡下……”荡漾开去。很多时候,仿佛真有神助一般,只需这句话一挑,凌乱的思绪瞬间便顺畅了,语言也如夏日的暴雨,哗啦一下,倾泻而来。 最早感知家乡的地理信息,源于父母在我记忆萌芽阶段的教导。他们说,记住家乡的地址,哪怕走到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把自己弄丢了。后来进学堂,老师又教诲我,只要会唱《国际歌》,无论在全世界哪个角落,都能找到朋友、找到家。两颗启蒙的种子,就这样种进幼小心灵:人,不要忘了家乡;人,不能没有信仰。 每个年代出生的人,身上都藏着时代密码。在我的童年里,个人与世界的关联就这么简单。简单真是好,它会等着我慢慢成长,不必急,不必赶。 那时,村中不时有外面的书信寄来。当专职邮差把来信送到生产队,站在打谷场的谷草堆前,高喊“信来啦”,全队的社员就像听到生产队长敲响“开工喽”的钟声,放下家务,齐齐往打谷场跑。人到得差不多了,收信的主人又骄傲,又谦卑地请能识字的记工员,民办教师或是知青帮忙念信。被请到的人,这一天不定有多么自豪呢。 家乡的名字就在信封的上方,念信的人高声朗诵生产队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全世界独一无二。它不只在信封上,还在电报上,在乡音中,在公社那台手摇电话里。它可以接到来自遥远世界的讯息,也可以通向很远的远方。 我上到小学三年级,便荣幸地担任了给社员念信的任务,还常常帮助社员写回信。我们生产队有不少从大山里嫁过来的媳妇,那时的川西坝也挺贫穷,但相对山区而言,已属肥得流油的了。因此嫁到本队的媳妇,常接到山里老家要钱要粮的信;另一类来信,是平安信。我至今熟悉祖国的好多地名,比如阿坝州马尔康、中江县苍山公社、简阳县贾家公社等,便是那时为社员念信、写信留下的印象。 九生产队背靠徐堰河,土地面积400来亩,是镶嵌在徐堰河南岸流域,近似长方形的一个小板块。这个长方形板块的四条边线上,不规则地分布着七八个林盘大院。各林盘大院之间,间隔着两三块到八九块不等的田块。每个大院少则三两户人家,多则十几户。一户熬肉,全院飘香。一院鸡鸣,全队犬吠。院落环围的板块中央部分,是连块的耕地。地里春种小麦,夏种水稻。有两三处高凸的旱地,便依时令间种高粱、甘蔗、玉米、苦荞、洋芋、红苕等作物。 那时的故园是一幅画。炊烟和暮色把一个个林盘大院萦绕在一起,田埂和沟渠把一块块田地串联在一起。竹林摇曳,麦浪翻滚,山远水近,飞禽走兽……今天统统镶入画框,悬挂在我记忆里。 生产队唯一的公共设施是打谷场。打谷场正中是一个做晒场的平坝。平坝四周环布着粮食仓库、牛圈房、麻窖、沼气池、老坟地、桉树、水冬瓜、麻柳树等。碎石路面的太唐路擦着打谷场的东边直直穿过。仓库在北侧,库房的前后屋檐下,有秩序地摆放着闲下来的打谷机、拌桶、晒簟等农具;仓库内部,是一个很大的三合土空场。全队的稻麦收割晒干后,便堆放着在这里,高高的,真是粮食的山啊。 粮食一归仓,公社的催粮干部也到了,各生产队赶紧忙着给国家上公粮。县里的粮食仓库在太平寺东岳庙。天不见亮,村子里的劳力推着鸡公车在打谷场集合。每辆车上都装载三大麻布口袋粮食(两袋竖放在鸡公车架的两边,一袋横放在车的横杠上,共有六七百斤重)。每辆鸡公车由两个劳力负责:妇女在车头拴了麻绳,半弓腰在前面拉;男人把鸡公车的肩带担在后肩,嗨的一声,两手提起车把,身手并力往前推。男人蹒跚走了两步,颤颤地稳住,又试了试,方才迈开正步前行。每到上公粮时节,小孩子还在睡梦里,太唐路上便响起了鸡公车咿咿呀呀的车轴声。上完公粮以后,粮山便成小丘了。这小丘便是全队社员们的口粮。生产队再根据各家所挣的工分数“按劳分配”。 分粮结束后,仓库里空无一物。空出的场地,便用来做社员们开大会、忆苦思甜、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齐诵毛主席语录的场所。就是在这样的场所,我学到了从小就要胸怀全世界、解放全人类的初始教育。 仓库正对面,隔着院坝的南面,是牛圈房。集体的五六条耕牛都圈养在这里。除饲养员外,各家各户每晚还得轮流派一个劳力在这里守护,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10岁左右,我曾经扛着红缨枪,在初夏的夜里,替生病的父亲在这里通宵巡逻值守。 秋收以后,牛圈后面的空场上便码起了一个一个又圆又高的稻草堆,这是牛的食粮,可以吃一整个冬天。 从小到大,有一首歌曲特别令我着迷: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首歌曲,歌词优美,旋律悠扬,直到今天仍回旋在我脑中。我知道,除了歌儿美,更美的,恐怕是我在这首歌曲里,觅见了记忆中的谷草堆,觅见了谷草堆旁的童年。 这便是我童年的家园。余生无论长短,怕是永难忘却了。 三 今年以来,遵照医嘱,我需要一边治疗,一边静养。尤其在“输药”期间,要合理膳食,注重作息,恢复体能,平和情绪……有朋友在获悉我的病况后,给我推荐了千里之远的“抗癌圣地”,建议我去那里栖居,山水以浴,洗心革面。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空气负氧离子含量高、水中富含抗癌矿物质的康养胜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仙境,这样的日子,或许真的对罹患重疾的患者很有用处。我身边的确有病友迢迢奔赴,在胜山名水处养好身子的例子。但是,于我而言,真正别有洞天,最适合滋养身心的,就是我的后防阵地——我的老家新民乡。 这一年,我往返于华西医院和郫都之间。得了空闲,便常回老家待着。 在乡间,每于晨昏之际,只要身体尚可,便出门步行。沿着记忆中童年的足迹,行走于田间地头,林盘院落,徜徉在徐堰河畔,徘徊在吉祥寺、云凌宫、净居寺、玉皇观、东岳庙、新民公园旧址……事实上,家乡的面貌早已今非昔比。我所要寻找的老家旧时模样,早已被整齐划一的高楼,被硬质的乡村道路,被通到家家户户的路灯,被风光迷人的绿道,被整村成片的树木花海所代替,便是我小时候畅游的徐堰河,因是成都市饮用水的水源保护地,从上游到下游,已被蓝色的铁丝网严严实实地打围起来,且在两岸分别种植了一道宽宽的隔离林带。当初洗濯荡涤我童年的河水,现在只可远望着她默默东流的样子,静听她喃喃地絮语,而不得亲近了。 故乡时尚、新潮的装扮里,难掩旧日神韵。日日流连于乡间,依然能找到许多与城市的不同之处。她旧时的影子,笑声,风情,故事,便是钢筋混凝土也无法彻底禁锢。它还会顽强地从村子的边角处钻出来,从吹过廊下的风声里漏下来……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也是我深爱她的缘故。 我在老家房间的玻璃窗户安装了轻纱窗帘。拉开纱帘,推开窗,晨看朝雾,暮观夕照。天气晴好时,隐隐青山与我温柔对视……我的眼睛轻易地就会被一只从窗前经过的鸟儿所诱惑,自由地跟随她飞走,飞到辽阔的云空,飞到遥远的森林。 嘈杂远去了。我的时间变得宁静而安闲。不再熬夜,不再应酬,不再冥思苦想,也没有妄念丛生,就连激荡心灵的梦想,也渐渐收敛起翅膀……但是,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老家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历史,一些风物,总是不经意地时时浮现在心头。 我常常感到自己有点像小时候老家门前那棵瘦高的皂角树,虽然会随着四季的轮转,自然地吐纳空气,生长身子,变换姿势,看似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但它却是一棵想要唱歌,想要舞蹈,想要说话,想要开花的树。它与别的树不同,有自己的造型,自己的馨香,自己的音乐。即使一阵极细微的风吹过,那小小的叶子,也争着翩翩起舞。 我知道,对于一个普通的小人物来说,没有比岁月安好更重要的了;尤其对于一个正在抗击肿瘤的人来说,没有比身体健康更珍贵的了。我固然拥有梦想,但是,当你认认真真地经历了一场病以后,你会蓦然发现,每天早晨醒来,拉开窗户就能见到黎明,这才是实在而巨大的拥有。 因此,我只是信马由缰,随手采撷,一路赏玩,并无呕心沥血。不料一年下来,无心插柳,也成了小荫。 我希望这些文字,像老家乡下春天里成日飘飞着的花草清香,带给你来自泥土的气息。请相信,你听到的,不会是疼痛,不会是绝望,不会是焦躁,不会是幽怨,不会是哀鸣,而是悠扬的音乐。 别说矫情。我已把身子低在故乡的尘埃里,还有什么情可矫? 纪伯伦说:当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把笛子,经由它的心,把时光的呢喃变成音乐。 这是我青年时期的座右铭。今天,我希望不只在工作的时候,而是在任何时候,哪怕在疗病的闲适里,我就是那把可以将时光变成音乐的神奇笛子,吹奏出你喜欢听的呢喃。 是为序。 第2章 故人已去 第一编故园拾遗 多年以后,时光顺其自然地把我送进爱情这辆又长、又重、又笨的列车。在一节嘈杂、动荡又让人心醉神迷的车厢里,我呼唤我的“芳儿”,也被“芳儿”呼唤…… 小时候,生产队几乎家家有奇巧,人人有绝技。比如,王三娘立钱,钟瞎子卜卦,耿四娘观仙,郭地主扎银针,王五伯摸羊子,曾六成刮痧……我母亲扯草药治伤口也是一技。村里大人小孩在割麦、插秧、挖红苕、划篾条、扯豆子过程中,如果有谁不小心弄伤了手脚,鲜血淋淋一边大叫着宋孃孃一边朝我家跑来。母亲麻利地蹿到林盘里扯几根散血草,又从墙壁上取下挂了多年的老陈艾,嫩的干的团在一起,放到嘴里一阵嚼,直到嚼融,嚼出汁水,挼成一团,趁热敷在伤口上,用布条包扎紧,很快就止了血。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初生产队里那些掌握奇技的人,十成有九成已为鬼矣。而我母亲依然身体健康,脾气火爆,70多岁了还专横地统治着一个大家族。 我知道,随着时间毫不留情地前行,乡村里有些东西注定要被淘汰,注定要失去传接,注定要消于无形,这是必然的。 故人已去,天地不曾留痕。但活着的人,尚可追击记忆的星星之火。 ——题记 一、李补锅补锅 远远的,传来铁片串子甩击出来的声音:琴,嚓嚓,琴,嚓嚓…… 铁片击打在阳光上,发出闪亮而深长的颤音,一波一波在空气里浪开去。 晌午,田野里的庄稼泛着绿波。只露出大半个身子的李补锅担着挑子,慢慢穿行在被庄稼披覆的田埂上。 琴嚓,琴嚓,琴嚓嚓……那声音变了调,像鸟儿在扑腾,村子里传来鸡狗的应和。李补锅终于从田埂走上了机耕道。 我见过李补锅手中的铁片串子,也亲手摸过。三瓣发亮的铁片,上端用铁丝串在一起,每一片有洋碱那么大,凉浸浸的。我曾经提起来甩过,却甩出零乱的杂响。铁片串子到了李补锅手上,一提溜,一甩,一抖,一回摆,各种节奏的声音便飞出来,整个村子都被那悠扬的调儿给抚摸得无比舒畅。 李补锅的吆喝紧随“琴嚓嚓”而来:补锅,补锅,铝锅锑锅铁锅…… 有人探头在柴门观望,有人在庄稼地里直起身打招呼,有人在田里接那拖长的尾音。小孩子飞奔而出,有的像猴子一样爬上树杈上打望。 哪家若要补锅,只需站在院外田埂上大声回应一声:补锅。 李补锅换换肩上的挑子,仔细辨别声音出自哪家。找对了主家方向,便折身朝那家走去。孩子们立即奔走相告:补锅了!补锅了!也紧跟着朝主家跑去,有帮着主家端凳子抬椅子的,有跑到李补锅身前去领路的。 村子里即刻人欢马叫。 李补锅在主家场院里摆好补锅的各样道具,坐在自带的马扎上开始点火,拉风箱,主家把烂锅提出来,放到李补锅面前。孩子们睁大眼睛围在四周,也有邻居的大人踱步过来,坐在主家提供的凳子上抽着叶子烟,看李补锅补锅。 主家开始与李补锅摆龙门阵。这是我们最盼望而焦急的时刻。李补锅抽一口叶子烟,很响亮地吐一口痰,慢腾腾地接茬主家的问话。 李补锅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例如,省城里武斗动用了机关枪,县城里放映《卖花姑娘》全场哭声呐喊,某人某天遇到了倒路鬼,某人的老丈人死而复生,某天徐堰河里漂过一具浮尸…… 李补锅个子矮而胖,脸色发青,空空空一连串咳痰,又变成了红色。他讲话时有些吐词不清,害得我们常打断他,问,刚才说的啥子呢? 李补锅的补锅技术没得说。那黑而硬的锅铁经他的手一倒腾,眼见着在火上变红,变软,神奇又惊险。这让我大为叹服,幼小的心灵埋下了物质遇热会发生变化等科学的种子。但是,他摆的龙门阵,比他的补锅技术更令我着迷。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打开了我想象力的大门。 邻居汤园妈妈与李补锅是远房亲戚。李补锅来我们生产队补锅的时候,汤园和他妈妈从始至终守在摊子前,待李补锅做完活路后,便热情邀请他到家里送个腰台再走。李补锅也有去的时候,也有不去的时候。不管去不去,汤园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总让我羡慕不已。我心里曾无数次幻想,要是李补锅是我家的亲戚就好了。 李补锅的家就在邻生产队。据说他有十个儿女,其中有一个叫李猫儿的,是李家的二女儿。我曾多次见过,人矮,又黑,胖胖的,只是眼睛大得吓人,眼里的光更吓人。她好像常年不着家,一直在外面漂。某一年被公社的基干民兵抓回来游街示众,罪名是投机倒把,据说是跑到成都火车北站倒卖火车票。 李补锅的吆喝从哪年没了声息的,我完全没印象了。便是在乡间走村串户的补锅行当,也早已从农村大地绝迹了。李猫儿更是如云烟一样,自那次游街后,一别茫茫,音讯全无。料想她现在应该是儿孙满堂,住进老家的安置小区颐养天年了吧。汤园前两年一直在子云学校当保安,去年我到学校去办事,被他拦在门口,聊了好一阵。今年据说换防到离家近的另一所学校去当保安了。 算起来,李补锅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奇怪的是,我会在隔了四十多年后的某一个清晨,醒来后明明在枕上,却听见远处传来那么熟悉的声音: 琴,嚓嚓,琴,嚓嚓…… 补锅,补锅,铝锅锑锅铁锅…… 二、高老师办厂 高老师大名恩才。20世纪50年代在县中高中毕业后回新民乡吉祥寺中学当老师。反右斗争中被划为“右派分子”,遭遣送回老家五大队监督劳动。 我进吉祥寺读初一那年,恰逢邓大爷给全国右派分子平反,高老师被落实政策,又重返学校执鞭任教。 高老师的外貌与社会主义国家的伟大导师列宁同志极其挂相,但其神态则与列宁同志完全不同。电影《列宁在1918年》里,列宁挥手的那种傲岸和霸气,在高老师身上一丁点也看不到。相反,高老师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像极了祠堂里供奉的弥勒佛。 那几年,吉祥寺中学办有高中,他教高中化学。印象中他总是端着实验器皿出没在教室和实验室之间。途中遇见同事点头笑,遇见学生也点头笑。我有时真担心他手中端着的器皿会因此掉落一地。 吉祥寺位于我们生产队地界。高老师的家在五大队,挨近太平寺。因此他每天上下班都要途经我们队。队里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不认识高老师的。高老师骑自行车上下班,出了校门仍是笑眯眯的样子。田地里做活路的农民看见他骑车经过,总是停下手中活,站端了身子,恭敬地喊:高老师! 高老师逢呼必应,笑眯眯地向招呼他的农民点头。那些招呼他的人,也高高兴兴地回应一个笑,仿佛与高老师搭上话,自己也显能了似的。高老师见到年长的乡人,或是熟识人,便会慢悠悠跨下自行车,扶着车龙头站在路边,隔着河沟与田里的熟人摆几句龙门阵,才又重新骑上车离去。我父亲在家里一向沉默寡言,但我记得有几次他做完活收工回家,总是压抑不住兴奋,带点炫耀的意思说,今天我又与高老师摆龙门阵了。 村里的老辈说,高老师肚子里装的东西,大江大河都没法比。 高老师的课我没有听过,但他被学生包围着讲解问题的情景我不止一次遇到。放学后,他与班里几个高中学生并行骑车出校门,边行边讨论。或许是三言两语没有把问题给学生解答清楚,就见他刹住车,停下来,把自行车往路边一靠,自个儿蹲在地上,随手找一根枝条在泥地上划来划去。又是公式,又是定理,一路推演,地面上留下弯弯曲曲好长一串,像一群爬行的蚯蚓。不一会儿,他的身边渐渐围了一圈路过的学生。有时,外围还站了一圈扛锄头、拿镰刀听壁角的农民伯伯。 大约在1983年,为贯彻中央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指示,县、乡广泛动员各地的干部、知识分子带头兴办乡镇企业。 高老师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再次离开学校,转战经济主战场。他回到老家五大队,在一个废弃的仓库房里办起新民乡历史上第一个乡镇企业——前进涂料厂。当时离开学校兴办企业的教师不少,光我们吉祥寺中学就有好几位,如教我初一数学的王景亮老师,以及她的丈夫、教高中物理的杨抗夫老师。 前进涂料厂可谓生逢其时。80年代初期,我国的基础设施建设快速起行,装修装饰作为新兴产业应运而生,无论是技术、资金还是人力资源都严重短缺。前进涂料厂创办之初,高老师亲自研发涂料配方和生产技术,亲自上阵实践,等这些流程都装在他脑子里,工厂也就正式上马了。 前进涂料厂的产品一出来便畅销全国各地,当时到前进涂料厂等着拉涂料的车辆排起长队,在唐太路上成为一道风景。 前进涂料厂快速起行以后,高老师未雨绸缪,迅疾制定了搬迁建厂、扩大再生产、招揽人才、拓宽销售渠道、改革管理模式等一揽子发展规划。据说当乡政府审批通过他的规划以后,乡场上响起了经久不绝的鞭炮声。他画出的蓝图是:5年内把前进涂料厂建成全中国最大的涂料生产基地,解决全乡500个农村劳动力进厂务工,培养50名技术、销售、管理人才,造就10名万元户。 后来的发展完全按高老师制定的规划推进。新厂建起来了,厂址就选在乡场上徐堰河北岸。高峰期,厂里工人达两三百人,并在全乡催生了十多家作坊式涂料小厂,不到两年,乡里万元户的数量远超10名。 前进涂料厂存活了十多年时间。到了90年代初期,因政策有变,高老师回归教师身份,厂子被乡政府企办室接管了,随之又惯性发展三四年,到90年代中期,便渐渐式微了,后来索性关停了。 但是,高老师留在新民乡大地上的创业激情和创业梦想,犹如种子一样,在新民子弟未来的时光里纷纷开花结果。 记得前年的某一天,我和吉祥寺中学的几位老同学在泰和园小聚。席间回首新民往事,谈到高老师,一个个都竖起大拇指。 有同学掰起手指掐算:在今天新民乡财富榜前10名的榜单上,出身前进涂料厂,出自高老师麾下的弟子,竟然超过一半以上。 有现在仍然从事涂料经营的同学权威发布:前进涂料厂高峰期那年的产值坐到了全国同行业排位第二的位置,其诞生的案例今天还留在全国高校相关专业的教科书上。 有同学感念高老师的家乡情怀:厂里招收的工人,都是本乡本土的农民兄弟;招录的技术骨干和管理层级人才,绝大多数是吉祥寺中学初中毕业考入郫县三中的高中毕业回乡青年。 有同学钦佩高老师的教学智慧:他总是亲自给招进厂里的农民工进行岗前培训,课堂幽默风趣,谈笑风生。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农民听得津津有味,说是像摆龙门阵一样就把高老师的技术学到手了。 座中的安明兄和定德两人,都是当年前进涂料厂的销售员工,他们从郫县三中毕业后进入厂里,两年后受高老师委派,一个扎根西藏,一个驻守重庆。他们后来的个人发展及命运轨迹,无不与年少时被派出去开疆拓土、闯荡世界有关。 在前年的那次饭局上,我终于向同学打听清楚当年轰动新民乡的一段公案,即高老师送两名弟子到川大读全日制大学鸡飞蛋打的详情。 在前进涂料厂步入正轨之时,为了培养高端人才,高老师与川大化工学院签订了合作协议,选派两名员工去脱产读四年全日制本科,合作的所有费用包括生活费都由厂里出。有幸入选的两位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在郫县三中高考时落榜,灰心丧气中被高老师招到涂料厂上班,两年时间不到,居然还能实现上名牌大学的梦想。当时郫县电视台、郫县周报还为此做了追踪报道。 可是,四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在高等学府完成学业的弟子,学成后竟然一去不返。一同学选择了自主创业,另一同学另觅高枝。 尽管他们当初都与涂料厂签订了人才培养合同,并签明了违约的赔偿责任。 后来高老师带了法院工作人员去某同学家收取违约金时,见到其父母羞愧难当的表情,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据说,川大毕业的其中一位同学,经过几十年打拼,而今个人资产早已过亿。 嗟夫,作古多年的高老师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了。 三、华哥办学 华哥并非新民乡人氏,而是我的台湾友人。此次破例在新民乡系列人物印象里写到他,不止是因为他曾经受邀到访过我的老家,而是今天我在新民乡的冬日暖阳下,没有任何来由地,格外怀念起这位已经作古一年的老朋友。 去年的某天夜晚,我接到同事z有些哀伤的电话,告诉我华哥已经离世的消息。我最初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而今一年过去了,关于华哥,我常念叨,但并无悲伤。华哥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现在眼前,我总感觉他还活着,从未离开过我的世界。或许哪一天,我就会接到他的电话:小弟我期待着与老兄你相聚啦。 华哥年长我十多岁,但在我面前常以小弟自谦,那或许是台湾人的语言风格,听久了也就习惯了。我到他的幼儿园参观,听到三四岁的孩子们称呼他,都一口一个华哥华哥,别人叫得亲热,他应得开心。 这并不代表台湾人的谦卑。若说起华哥的高调来,真是令人咂舌。他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他和台湾及大陆不少官员的合影照片,其中有马英九先生同他手挽手的。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还压了一张他与马英九先生的往来函件。其中一份是他儿子结婚的时候,他邀请马英九参加儿子婚礼的请柬,以及马英九先生的回函。我曾经愚蠢地问过他和马英九先生是什么关系。他说:很简单的关系啦,他是台湾地区的领导,我是普通的小记者,一介小民,请他是看得起他啦,他当然要参加的啦。 2012年我写了几篇关于幼教的博文,其中一篇写到了他的幼儿园。我的同事z把这篇博客推荐给他,他便要到了我博客的地址。后来我们见面时,谈资便增加了写作的话题。他把他早年发表在媒体上的几篇文章推荐给我看,我也给他讲我“文青”时代的那些笑话。 华哥从台湾来到郫都区,已经有十几年了,但他至今仍说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让人听起来十分吃力,需边听边揣测,十句能听懂五句就不错了。他早年是台湾某报的一名记者,退休后来郫都区安靖镇创业,创办了一所硬件条件在当地堪称一流的幼稚园,但因其率真的性格,绝不迎合市场的观念,多年来其幼稚园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六年前,我去华哥的幼儿园参观,给他提了很多建议,后来华哥陆续采纳了一些。三年前,他的幼儿园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与市里一个知名幼教集团整合,把幼儿园交给对方托管,他自己完全退出管理层。不到两年时间,原来那所死气沉沉的幼儿园便大有起色了。 华哥轻松下来以后,似乎仍是闲不住,常常带了台湾商人在成都、绵阳沿线考察市场,准备在早教领域做点事情。我们见面的时间便少了,但常有电话联系。尤其是每逢春节、中秋这样的节日,他祝福的电话总是先一步到达。如果他人在台湾的话,一定来一句“我代表台湾人民祝你老兄身体健康”。但在我们这里,这样的语境显然是不合适的。我呵呵地笑,回应道,谢谢你和台湾人民,我谨代表我和家人祝华哥身体健康。 每次从台湾回到成都,一下飞机总是第一个打给我电话,老兄啊,小弟我已经回到成都啦。 前几年,华哥常有电话邀约,说是成都某一家路边馆子的饭菜可好吃了,邀请我和他在郫都区的几个朋友一起过去品尝。那时因工作原则在前,他又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所以我总是一再婉拒,一次也没有去过。后来才意识到这其实是小人之心了。 华哥他之所以向我们发出邀请,是因为他也渴望异乡的纯洁友情。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基层干部,一个个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生怕与商人,尤其是与工作有牵连的商人打交道。 某年春节前,各幼儿园都放寒假了,他一个人待在安靖,或是孤独的原因吧,一段时间里给我的电话很是殷勤。我与他在本地的几位朋友商量,便决定由我们几人以aa方式共同请他来郫都区一聚。 那天,我们在红光镇一个叫川西元素的饭馆团聚。当晚安靖那边堵车,他到得很迟。 华哥一上来就给我们分发他带来的礼品:一人一包台湾当地产的糖果。他给大家分发礼品的时候,每送一个人,都要先把对方赞美一番,然后郑重其事地当面拆开包装,嘴里不厌其烦地说,这个糖在台湾很好吃了,很珍贵的啦。 幸好此前我们都备过课,除了表现出对所收到礼物的喜欢之外,每人也有礼物回敬于他。y女士送了一件亲自制作的女红,不忘把自己的手艺和制作的辛苦使劲儿夸,把华哥给感动得差点要拥抱这位大美女了。我送他一份普通的郫县豆瓣,趁此也把郫县豆瓣的历史和文化渊源讲演到透彻的地步。 华哥送出了礼品,又收到了更丰富的礼品,高兴地一开聊,话题便上升到两岸一家亲的高度。 像这样的礼节,既简单又珍贵,真正体现了礼轻情意重的中华传统,而且于每个关联的人,内心都是舒舒畅畅的。这使我深思,为什么我们在处理类似关系时,总是跑偏走邪呢?我们心底在害怕什么,甚至恐惧什么呢? 那晚的聚会,充满了欢乐。记得他喝了很多红酒,直到醉意朦胧。他讲了许多乐事趣事,尤其讲了他少不更事时期的情事。我那天也是够醉意的了,也把年轻时的纯情故事搅和在美酒中同他惺惺相惜。后来一直被当晚参加饭局的朋友哂笑,好奇地追问下文,不止一两次。 又一年的春节,听说华哥还是一个人在安靖,担心他孤独,我主动打电话邀请他到我家里过年,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在郫都区,华哥常常在我面前提起的朋友还有两位,为了让华哥感受到春节的气息,我特意邀请了这两家人来作陪。那晚,女士们上厨,男士们则陪华哥喝茶、闲聊。屋子里自始至终弥漫着浓浓的年味,这也是在我的家里首次过的一个“两岸人民一家亲”的年。 转眼又过了一年,听说华哥病了,还病得厉害,已经离开郫都区,回到成都某酒店常住了。我们也常电话联系,电话中他从不言病,总是乐呵呵地。 某个周末,我和另一位同事相约专程去成都看望他。见到我们,他神采飞扬。带了我们到他住家附近的沃尔玛楼上一个快餐店招待我们吃饭,他不但不能喝酒了,连讲话似乎也很吃力。我们明显感觉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那年末,听说他病情加重,起不来床了,但因年底工作繁忙,我虽也常电话送去挂念和鼓励,但一直没去看望他。 第二年春上,他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的身体康复得很好,已能下地走动啦。我很是高兴,顺口说,等过段时间天气好转了,我接你到郫都区我老家乡下踏青,那里的负氧离子如同我们友情一样的好。 他立即逮住我话头追问:过段时间是好久?小弟我想念老兄你和大嫂啦。我顺口答:两周以内吧,我联系你。 还不到两周的时间,他的电话又来,尽管聊些别的事情,但我知道他的用意。 到了周末,我和妻子小叶开车去成都接他到郫都区闲游。他的腿脚已经不灵便,走不几分钟便要停顿一会儿。我和小叶便搀扶着他走,走得很慢,但他一副乐观的样子,口里一个劲地讲着台湾掌故,讲他当记者时的趣闻。 那天,我带他游了新民的云凌花乡,唐元的韭黄基地,花园的天府玫瑰谷,唐昌的战旗村。中午,招待他在战旗村吃农家九斗碗,专为他点了软软的甜烧、咸烧、杂烩。他食量不错,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把杂烩连汤也喝个精光。 饭后在农庄的露天茶馆,我们坐在椅子上,懒懒地晒川西坝子的花花太阳。他聊一会儿便打起瞌睡来。我脱下我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他微微打起呼噜。我和小叶在阳光下小声聊,耐心等着他醒来。 不到半小时,他醒了,精神似乎又好起来了。他大赞郫都区乡野的秀美,说这是台湾所不及的;大赞川西美食九斗碗,说如在台湾开个杂烩菜馆,生意一定爆好。 晒了会太阳,我提议继续转悠,并说晚上准备邀约他喜欢的朋友一起来聚会。但他说他有些困倦,想先回成都休息了。 我送他回成都的路上,说下次会带他参观平乐寺、望丛祠、全家河坝……他高兴地答应了。 不料此一去,便是阴阳相隔。 今天,面对华哥的亡灵,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我想华哥离开的时候,也不会有遗憾的吧?他拥有着一帮当地朋友纯粹的友谊,他的世界,必定也有冬日暖阳,淡淡地照耀着吧。 第3章 少年熟识 一、蒋蛮子 (一) 蒋蛮子在老家开了一家农家乐,传书带信于我:邀约几个云凌宫小学的同学去扎场子。 在云凌宫小学,我和蒋蛮子以及他弟弟蒋敏一起同过两年学。这哥俩原本在五大队小学就读,读到三年级后,五大队小学拆并,在校学生根据就近分流原则,分别安置到六大队小学和我们七大队小学(云凌宫地处七大队)插班就读。那年,我们“四一班”一下子就插进了10多名新同学,其中就有蒋蛮子两弟兄。 蒋蛮子大名蒋友谊,右腿残疾,走起路来,整条右腿甩来甩去。细一观察,他的右腿甩出去后,脚尖似乎仅能在地面垫一下,待左腿跨步上来后,再把残腿甩出去。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近10岁才读一年级,转到我们班时,已经十三四岁,年龄比我们大了三四岁,个子也明显比我们高出一大截。 我们的班主任是县城里来的蔡其华老师,她是云凌宫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蔡老师那时二十五六岁,其丈夫在老远的外省当兵,她独自带一个两岁的孩子,就居住在云凌宫小学一间由杂物间改成的宿舍里。她平常都住在学校,只星期天骑自行车带孩子回县城娘家一次。那时实行包班教学,除体育外,其他学科全由蔡老师教。上课时,她的儿子兵兵就在教室里玩耍,有时睡在教室后面放杂物的桌子上,有时坐在我们的课桌下面玩泥巴。下课了,全班同学争抢着抱他去操场玩。 五大队的新同学过来以后,蔡老师要求老同学要搞好与新同学的团结。 有一回,蔡老师听闻我跟着五大队的同学乐颠颠呼喊蒋友谊的歪名“蒋蛮子”,当即揪住我后衣领,把我提到办公室,先踹了我一脚,连珠炮般一顿呵斥,接着才坐下来给我讲道理:叫同学歪名是一种不尊重人的行为,你作为班长,理应起好带头作用,要照顾残疾同学,要讲团结,讲文明,协助老师建立好班风……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蔡老师批评我时生气的样子,尤其是她鼻子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的言教和身教,在我后来漫长的成长道路上,渐渐化为性格基因中的一缕阳光。扶危济困,团结友善……我并没有辜负老师的教诲。 转眼小学毕业了。当年这哥俩的考试成绩都很不理想,连“农中”的分数线都没有上,幸好他爸爸在乡里办差,要到两个“农中”的名额,但蒋蛮子仅仅去“农中”读了不到一学期,就辍学,闯荡社会去了。蒋敏则在“农中”读完初中,后来到部队当了兵。 “农中”也叫戴帽初中,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对当时严重缺乏的初中教育资源的有限补充。 我们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小学毕业生,那时全县刚开始“普初”,距后来“普九”还有长达19年的时间。当时小学毕业考初中,比现在初中毕业考普通高中还要难。我们班45个人,考上吉祥寺初中的,仅仅十多人。 当年全乡共计有10所村小学,每一所都有一两个毕业班。而乡初中吉祥寺中学仅仅招3个班,根本满足不了需求。为此乡里经请示县文教局同意,决定在当年的初中分数线下再自主增加两个班的招生规模。这两个班均设置在小学,由小学代管,称为“戴帽初中”。其教学、学籍、考试评价等均不与乡初中瓜葛,相当于编外初中,或农民自己办的初中,故又称为“农中”或“民中”。云凌宫小学、净居寺小学当年都开办了“农中”。 “农中”最初是有分数线的,即在乡初中的分数线下根据招生计划人数再划一道线,但由于是村办村管,加之很多上了线的家长认为读“农中”没有出息而放弃了学位,一些没有上线的学生又依靠关系进去了,所以门槛并不高,其历史也不长,大约办了一两届,便关张了。 (二) 蒋蛮子和他弟弟蒋敏的农家乐位于新民乡永盛村(即原来的五大队)自家的老宅。路线是,在唐太路与成都第二绕城高速新民场出口交汇处,斜对面两百米,有一条斗渠,沿着渠边的村道,朝西行四五百米,一个名曰“二十里铺”的农家乐店招显眼地立在斗渠岸边。 蒋家宅子今非昔比,我小时候去玩时的林盘、茅草房早已不见踪影。在原地基上,两弟兄各建了一幢小洋楼,老哥的楼房在前,靠近斗渠,老弟的跟在老哥的后面,两幢小楼一样的造型,一样的格局,宽敞,漂亮,大气。 楼房的左手边,早先是一片种林木的自留地。现在被他们整修成农家乐。农家乐分为两进,前厅是用彩钢瓦搭建起来的敞轩,作为饭堂,可接客10多桌;后进原来是大约半亩的庄稼地,被他们稍加平整,简单地用齐人高的花草做隔断,辟了五六个单独的露天包间。下雨,或是出大太阳,便撑开硕大的遮阳伞。人在伞下,喝茶,吃酒,听雨声嗒嗒,看风摇林花,反觉更有味道。整个餐区被通透的篱笆墙围着,墙外是连片的大田,大田里种着庄稼、蔬菜。 (三) 少年时代的蒋蛮子之所以被叫作“蛮子”,或与其蛮力蛮劲蛮性子有关。在我眼里,虽然他的腿脚不方便,但他人高马大,力大无穷,简直是我们“四(1)班”一堵挡风的墙。 有一回,蒋蛮子在校外同一个社会上的野小子打架,蒋蛮子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被对手骑在他身上猛揍,对手一边揍一边问蒋蛮子“服不服”?蒋蛮子昂着头,嘴角喷出血沫,决然说:“不服,随便打。”本来是胜利方的对手反而吓得跳起身就逃。我跑过去扶起蒋蛮子,他坐在地上,以拳擂地,愤愤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打回来。” 蒋蛮子对班里的同学特别友善,对谁都一脸灿然的憨笑。当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时,他站在场边观战,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有时篮球被抛出界外远远的,他总是一跛一颠跑过去把篮球捡起来,用力扔进场内,然后又回到场边继续观战。 四年级的学习结束了。因新学期云凌宫小学的招生规模还要增加,急需再扩建两间教室。学校响应公社和大队的号召,充分发扬毛主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利用暑假自行建设新校舍。 那年暑假,全校同学只回家耍了一周,立即又返回学校参加义务建校劳动。一二年级的“义务”由家长代劳,三年级以上的由班主任组织学生参加。 班级的任务分派下来了。有的班负责清场地,挖基础;有的班负责烧开水、熬防中暑草药水;绝大部分班级的任务都是到附近的河沟里挖河沙、担石头。学校距离河沟有两三里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彩旗猎猎,歌声嘹亮,搬运沙石的红小兵大军穿梭不息,各班老师带领学生推的推,担的担,扛的扛,抬的抬,你追我赶,一派繁忙景象。 蒋蛮子行动不便,但臂力惊人。他负责的工作是站在河沟沿边上当二传手,把沟里同学装满石头的箢篼提上岸边,交由负责转运的同学抬走。我和一个小队的同学负责在沟里捡石头,捡满一筐后两三个人托举着递给站在岸边的蒋蛮子。他站的地方恰好有一棵碗口粗的桉树,只见他一手抓住桉树干,俯下身子,另一只手伸向沟沿下面,嗨的一声,用力把一箢篼石头提上岸去。 几十年过去了,与蒋蛮子在一起的诸多记忆基本丧失殆尽,唯有他与一棵桉树并排站在岸上的风景,像刀刻一样留在记忆深处。 (四) 前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除走亲戚之外,不时有儿时伙伴来约聚,或到场镇上的露天茶馆喝茶,或到对方家的菜地摘菜,或到哪个村院的幺妹店吃小酒,年倒是过得很惬意。 一天午后,我在楼上房间睡午觉。妹妹上来敲门,说是楼下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吵嚷着要我下去见他。或许午睡还没有睡足,我有点不耐烦,谁这么大的口气跑我家里来闹啊。 妹妹离开后,我又躺了一会儿。就听下面有人高声武气说话,似乎在与家人吵嘴。我连忙下楼,见一大汉自顾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一见我露面,直呼我名字,以不屑的语气问我:“你还认的倒我不?” 我心知肯定是老熟人打上门来了,却一点熟悉的记忆也没有,立即客气地拿话搪塞起来。 对方提示说:“我是你小学同学。” 见我还搜肠刮肚,他进一步提示:“云凌宫小学,蔡其华老师那个班。” 我仍然一头雾水,他显然有点生气了:“你果然贵人多忘事,记不起我了,枉自你还当我的班长。” 我只好承认自己的确记不起他了。他嘀咕一句什么,然后说:“我是蒋友谊。” 蒋友谊?我好像仍没有印象呢? 对方见我狼狈的样子,忽地站起身,一只残腿往前一甩,一句脏话脱口而出:“锤子锤,你硬是把我搞忘球了。我是蒋蛮子。” 其实,他刚一甩腿,我几乎同声喊出来:蒋蛮子!蒋蛮子! 原谅我,亲爱的同学,一晃,毕竟已经30多年没有任何音讯了。 (五) 蒋蛮子的弟弟蒋敏当年“农中”毕业后,通过他爸爸的关系,不到17岁就步入军营,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初中毕业以后两三年,我们那一届小学同学去部队当兵的,大约不下10人。在这批同学中,后来有好几位借此改变了命运。有当上志愿兵的,有转业后直接分配到国家单位的。其中发展得最好的属王同学。他在云南某部队做到了团职干部,且娶了一个大城市的老婆。几年前他转业至某市党政机关任副处级调研员,算是把我们那一代农村娃的梦想给实现了。 数年前,我和同学d兄国庆自驾游。途经某市,原计划只是过境而已。途中忽然想到当初云凌宫小学的小伙伴现在已是这个大城市的主人,都有些激动难抑,遂决定临时改变行程,转道赴王同学家,准备好好醉一台。 王同学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他的家乡话已经很生疏了,待人接物含蓄而矜持,当初猴秋子的影子荡然无存。不觉之间,我和d兄也学着客气起来。那位大城市出身的嫂夫人从我们进门起,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珠也不朝我们错一下,从始至终,仿佛当我们不存在似的。 跨越30年,不远数千里,三位当年同学就这么优雅地聊着。 暮色降临了。王同学热情地说:“两位老乡就在我家里吃个便饭如何?”d兄客气地站起身,说:“宾馆那边已有安排,不吃了。” 我随即起身附和:“就是就是,下次再吃,告辞了哈。” 王同学见我们要走,很是遗憾,起身送到门口,说:“下次一定不要推辞,都是少年同学,无须讲究。” 我和d兄走到大街上,找了个僻静的小巷,你看看我的服装,我看看你的鞋袜。 “你娃的衣领没有理伸展。”“你娃的皮鞋没有擦干净。” 两人哈哈大笑,互相调侃,都想从对方的身上找出些土气来。 蒋敏读书的时候,长得很秀气,很文静。若是女生,便是天生丽质。是男生,如不到部队的话,那文弱便是令人讨厌的女性化。到了部队以后,秀气与孔武一结合,活脱脱变成了一个英俊而又阳刚的军哥哥。据说他的帅气,在驻地成为一道风景。 我那时在乡村小学任教,正处于此生或许都找不到女朋友的单身恐慌期,忽听同学飞传,蒋敏找了一位部队所在地美女转业回家了…… 难怪,兄弟俩要给农家乐取名“二十里铺”。这名字不只是蒋敏当兵时所驻扎的村子的名字,一定还有更深的寓意在里面。 随着经济社会的繁荣发展,“爱情”一词反而变成稀缺品种。大家谈到这个词,似乎都集体无意识地木然了,平静的湖面不会起一丝涟漪。那么,不妨到新民乡永盛村“二十里铺”来,听听那哗啦啦流淌的渠水说些什么。 如用导航搜索,百度地图显示的地址是:土地庙。奇怪的是,那里只有土地,没有庙。 (六) 二十里铺农家乐的招牌菜,是蒋蛮子亲自制作的卤肉。 有一回,我邀约朋友去照顾他的生意。他赶过来逐一敬酒,其酒量大得吓人。半醉中我问蒋蛮子:“你卤肉的味道为什么那么巴适?” 蒋蛮子说:“你哪里会知道,当你读书的时候,工作的时候,进城的时候,我一直在成都、在凉山、在绵阳、在郫都区摊贩市场摆摊设点卖自制的卤肉,有30多年的手艺了。不瞒你说,我的楼房就是一坨一坨的卤肉砌起来的……” 我问:“这30多年间专门做卤肉,老实说,做过假没有?”蒋蛮子立马反问:“做假能做30多年?做假能造起楼房?” 时光真的很神奇,它隔断很多东西,丢弃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又注定隔断不掉,丢弃不了。比如我和蒋蛮子的发小情谊,虽然隔了30多年时空,一旦联系上了,仍如“二十里铺”的高粱酒一样纯正。 当然,也有的东西会改变,比如远居外省大城市的“王处调”,同是新民乡的子弟,今天却高雅到须得我们仰视了。 同样的时光,为什么会酝酿出不同的味道来呢?别问时光,我料想它也无法作答。 二、老秦 老秦本是外乡外村人,其事也不在本乡本村,为叙述方便,姑列入本土人物志。 老秦年长我两岁。1982年高中毕业后招选到乡里当干部,那时我刚上中师呢。 乡政府实施蹲点驻村制度。老秦蹲点的恰是我们村。当年,老秦还不叫老秦,村民都一口一个“小秦”地叫得亲切,他也脆生生地应答。而村民称呼其他没有官职的普通乡干部,一般都尊崇地称“某干事”“某干部”。显然,村民和“小秦”的一呼一答里,包含着一些非同一般的、意味深长的学问。 小秦踏实又勤快,在村里的口碑很好。他帮农助农不分白天黑夜,有两年的“红五月”双抢季,我亲见他高高挽起裤腿,下到田里帮村民插秧。 隔数年,他与蹲点的村子产生了感情,在村里处了对象,把自己倒插门到村里。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之间,“小秦”被时光琢磨成了“老秦”。他在乡机关一待就是30多年,不管后浪推前浪涌,他就像礁石一样,至今未挪过窝。其送走的书记、乡长,少说不下十任,但他至今仍只是普通干部。 多年前,农村网络初兴。年已大叔的老秦不甘人后,在虚拟社交平台大谈梦想、人生、爱情等宏大主题。夜深人静,竟在茫茫太空觅得另一颗名叫“懂我”的星辰。一番碰撞,擦出火花满天庭,并从虚拟走向现实,两颗星相见,年近50岁的老秦断然休妻弃子,离开我们村子,携“懂我”去县城开辟新生活。但不足三载,现实的狗血喷涂于虚拟的华屋,晚来的爱情碎成一地鸡毛。新人渐成仇敌,且频以伤害为乐事。老秦身心俱疲,伤痛而归,遂与农村发妻重修旧好。 老秦身处乡村,情志不俗。工作之余,以琴棋书画怡情,渐成乡贤。 某年,市里成立作协,需觅基层会员。有伯乐举荐老秦。老秦年逾五旬而入作协,不由慨然长歌,如羁鸟还林。遂印了作协会员之名片,回村里逢人便派发。当晚归家,老秦晓谕其老妻:今后我文学事务会多起来,望多担待些…… 不久,老秦在村里成立一民间读书会,邀集村中晚辈后生诸人,定期茶话,纵论书里春秋,且读且分享,遂成该村一文化盛事。 新任书记惜其才,安排老秦担任本乡《乡风乡情》内刊主编。 上任伊始,老秦遍访乡里文化名流,搜罗乡史乡志,相约同人撰稿组稿,许诺发文章,上封面……很快打开兴刊之局面。 某日,我与老秦相遇于乡间道路。握手叙谈间,本欲邀老秦就近喝个茶,话刚出口,老秦连连称忙。我问其还喜好喝个小酒,打个小麻将不?老秦一脸不屑,道:哪有时间?我是把别人打麻将、喝闲茶的时间,用来读书,写作,思考…… 我盯着老秦的眼睛看,想看出点什么来,却只见一片明净澄泽。 三、黄兄 黄兄,与我同庚,同学。初中毕业考中师未果,遂发奋。一连复读两年,终于考上省属重点中专某某农校。毕业后分配到邻乡政府机关当乡干部,三年后就任该乡政府直属某事业单位法人。 那些年,同村的叔婶摆龙门阵,多以黄兄为谈资,言其在外很吃得开,操得比我这个教书匠好多了。 在乡间,每到春节,在外工作的子弟都得返家过年。那时,黄兄身穿岚牌皮衣,驾驶嘉陵牌70摩托车,后座搭一姣美女友,携大包小包,从村道上呼啸而过。路遇村中伯叔,嚓的一声刹住车,潇洒地从皮衣口袋掏出过滤嘴香烟“红塔山”敬上……颇有衣锦还乡之势。 其时,我在永兴乡小学教书。住的是学校几平米的破屋,个人财产除一辆骑了数年的自行车外,别无长物。加之年纪一大把,女友无着落,前程无希望……这在老家叔婶眼里,就是操得臭。所以每每回乡时,我总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专挑无人处,猛蹬脚踏板。 乡间过春节,无非是放鞭炮,吃年饭,走人户,朝庙会、烧香敬神诸事。其余时间,男女老少一片赌。我也乐在其中,与村里伙伴打“两角起翻、八角封顶”的纸牌,一个个斗得昏天黑地。 其间,黄兄家里客人不断,热闹非凡,有时竟通宵达旦。往来的都是外乡人,骑70的,骑80的居多,还有骑125的大款。高峰时期,摩托车摆满整个院坝。黄兄与朋友们打麻将、斗纸牌,是令我们咂舌的“十块起翻,上不封顶”。一场牌局下来,个人输赢额,超过我一年的工资。 某年的一个冬日,我到黄兄所在乡的小学参加县里组织的教研活动。活动结束时天已黄昏,我在街头等公交时竟然与匆匆路过的黄兄不期而遇。他很亲热,很夸张地扑向我,一番拥抱,一通责备,说: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到了我的地盘也不事先通报一声。 黄兄盛情挽留。其时,他的座驾,已经由嘉陵摩托70而125,又长安面包了。当天黄昏,他用面包车载我去乡场最高档的饭馆赴宴。那时,能开上一辆面包车,绝对是成功人士的标志。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暗生羡慕。 黄兄驾车在街上一路飞驰,眼看着红灯在前,也直直地一闯而过。我惊问其何以如此“霸道”。答曰:在本乡场,连些许小事都搞不定,还操个球哦? 车至饭馆,我先下车,他在街边倒车、停车。此时,寒风萧萧,有一瑟缩着身子的守车人凑上来收停车费。 我问:多少钱?守车人答:一块。 我正待掏钱,黄兄从刚停好的车里下来,高声武气对守车人吼:也不看看这是哪个的车,没规矩了嗦。 吼罢,大大咧咧拉着我朝门厅走去。守车人的手立马缩了回去。 黄兄一边走,一边朗声同进出饭馆的熟人打招呼,熟人多恭敬以对。这派头,的确让我感觉他在乡上的气场并非虚传。 但越走近饭馆,我心里越是慌张。即将走到门厅时,我忽然一拍脑袋,表现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在旧时伙伴眼前演了一出假戏:遭了,我差点忘记一件大事,今晚我学校有紧急事情,要我早点回去的…… 黄兄苦留不住,只好放我一马,预约改日再聚。 自那日一别以后,很多年再未见面。后来听人说起,黄兄的法人被抹脱了。老家叔婶关于他的神话也渐渐绝迹。 又几年过去,竟不知其所踪。 数年前,曾有同乡传话于我,说黄兄背后屡言我不耿直,某年在他的码头上,居然玩起假打…… 我想对黄兄说:你误判我也。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小时候一起逮黄鳝,割猪草,上树掏鸟蛋,裸身在徐堰河洗澡,打水仗……这样的儿时情,长大了怎么可能假得起来? 那么,谁在假呢? 黄兄啊,你和我一样,出生草根,父母均是朴实的农民,我们好不容易通过读书跳出农门,成为城里人,成为单位人,这个身份的转型,或许让我们在年轻时都难以适从。但你的高调,应该是基于一种极不自信的心理所致吧。 其实,我的所谓隐忍,谦卑,克制,低调,从心理角度深入分析,也是基于同样的不自信,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表现方式。 黄兄,20多年的时光应该可以让我们各自沉淀,各自升华了吧。今天,我已经渐渐从生活的磨砺中找回了自信。这自信的根基,恰好是早前令我们自卑的东西:我们的农家出身,我们的田园故土,我们的农民父母,我们的乡风民俗……与那些纯粹的城里人相比,我们有后方,有退路,有牵挂,这正是我们无比强大的力量啊。 四、范存根 初二那年,班里许多男生不觉间都蹿成牛高马大的小伙子,而我仍是个子矮小的“老儿童”。班里按高矮排座位,我坐在前面第二排。 同桌范存根,个子比我高许多,最初坐在靠后的位置。新学期开学后,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红”学习竞赛活动,班主任便把他从后面的座位调来与我同桌。 范存根个子虽高,但体形偏瘦,眼睛滴溜转,鬼点子多得要命。他有一门很奇特的本领:上课时,身子端坐着,一副专注地听老师讲课的神态,人却已经神游梦乡见周公去也。因为是睁着眼睛睡大觉,故很少被老师逮住。 范存根做作业基本靠抄袭。最初是偷抄我的,后来被我发现后,把他挖苦了一顿。范同学心气也高,反驳说:班长你不得了得很,不抄你的就是。 他索性连作业也懒得亲自抄袭了,请了一名优生刘同学代写作业,报酬是他赢了钱便招待刘同学下一回馆子。范存根嗜赌,据说打小学起就上瘾。当时我们班有好几位“赌徒”,每到放学后,便邀约到校外的钟家林盘里扯马股赌钱。 范存根的成绩虽然实在不敢恭维,但他在班里的人缘特别好。不管是谁,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立马模仿军人的样子,啪地立正行个军礼,大声回答:到。 有一个周末,班里准备组织一次外出活动。每个人需交5角钱活动费,而我家里却拿不出这钱来。我妈说:要么拿点粮食去卖,要么先给老师赊欠一阵,等有了钱再还。不过,总之都是出去耍,你最好不去,留在家里,还能帮妈老汉多做一天活嘞。 我只好选择放弃。但在出发前的头一天下午,班主任来班里清点缴费人数时,居然念出了我的名字。我正要站起来声明,范存根偷偷拉我坐稳,快速用钢笔在他作业本的背面写了几个字:已替你交了。 周末的校外野营活动在徐堰河畔的杨树林里举行。我们在那片树林里野炊,拉歌,讲演,畅谈未来……种种美好,至今难忘。 一个月以后,我省够了那5毛钱,兴冲冲还给范存根。他却坚决不受,我坚决要还。一来二去,把我整毛火了,怒斥他看不起我。 他一副更毛火的样子,反斥我更看不起他。 直到快把我泪急出来了,他才收下那5毛钱。但他接过钱后,且并不揣兜里,而是掏出火柴,划燃火,当着我的面,把那钱票给烧成灰烬。 1980年的5角钱,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不小的数额。我眼见那钱被火化,蓝色的火光在他的眼睛里闪耀,也在我的眼睛里闪耀,心里的惋惜难以表述。 初中毕业以后,少年同学各奔前程。几十年过去了,大多数同学的日子都还过得去。唯有范存根的日子一直紧巴巴的。 我年轻时工作忘命,加之成家立业的烦累,故与当年的许多同学都绝了来往,断了音讯,唯与范存根的关系从未间断过。 他结婚的时候,我是陪郎;他孩子办满月酒,我头天晚上就过去,在他家耍了一个通宵。2009年他女儿考上大学,我亲自开车载了他和女儿到学校报到。 2013年秋,女儿交了男朋友,第一次领回家时,范存根打电话叫我过去帮着考核把关。他提前明确告诫女儿:张叔认为行就行,张叔认为不行,坚决不能要。 2015年,他女儿生下一对双胞胎,因女儿小两口儿都在成都上班,双胞胎便留在老家,由老两口儿带。 2016年秋天,我因肺部有恙,几乎每个周末都回老家乡下呼吸新鲜空气。范存根的家,便成为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家菜园子里的时令蔬菜,果园里的当季瓜果,便成了我的康养食品。 有阳光的假日,无事去范存根家蹭饭。我和他在场院晒太阳、喝茶、聊天,嫂夫人在厨房煮饭。小外孙醒了,哭闹起来。我便和他一人抱一个,在院坝里轻轻拍打着,转悠着,哦哦有声地逗着,很快孩子停住了哭,一双水灵灵的眼直愣愣盯着我们看。 …… 有一首歌叫《同桌的你》,歌声里散发着初恋般的暧昧。我一直疑心这是作者为煽情而胡编乱造出来的,因为好多人其实并没有一个谜一样的同桌。 我觉得我与范存根这样的同桌更加真实,在漫长的时光里,各自成长,又彼此牵连,气息相通。 五、瓜子西施 到了初中,不知道是基于青春期的什么心理,同学之间喜欢互相起绰号,俗称起“歪名”。那个年代,人人有歪名,个个有绰号。有些歪名、绰号,甚至伴随人的一生,直到老来还被人叫得欢。 初一学历史,知道中国古代有一个著名的美女叫西施,能够倾人城,倾人国。初二学鲁迅先生的《故乡》,又知道里面有一个人物叫“豆腐西施”。原来大美女西施只需前缀一个名词,便可复制,推而广之。 比方初二分班以后,坐在我后排的一位漂亮女生,只因爱嗑瓜子,不知道被哪位大神尊奉为“瓜子西施”。 我真心认为这名字起得很是贴切。首先,她够漂亮,有当西施的本钱;其次,她的家与瓜子有牵涉,更主要的是,她嗑瓜子别具风采。 她抓了一小把瓜子在手,像扔抛物线,一粒粒扔进嘴里,牙齿一错,嘴唇一吐,瓜子壳便在空中轻舞飞扬。最奇的是她在上课时嗑瓜子,就像范存根睁着眼睡觉一样,她上课嗑瓜子也从未被老师逮过现行。她总是趁老师身形转移或目光飘忽之时,把那只放在课桌下的手轻轻往上一扬,极其快捷地抛一粒瓜子到嘴里,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完成了嗑瓜子的整个过程。当老师目光悠忽转到她身上时,只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其专注听课的神态,简直让老师大为感动。 她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说话的语速快。快得像打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连响,偏又夹枪弄棒,新鲜的粗话翻滚在其中而不易被人觉察。但她上课被老师抽问时,又总是面红耳赤,嗯嗯半天,冒不出一个字来。 我与瓜子西施比邻而坐约莫一学期。那一学期,我最为烦恼的,一是炒熟的瓜子干香散发在空气里的味道,让我暗地里直吞口水。二是那噗噗而出的瓜子壳,不时飞溅到我的后背,有时甚至落到我的颈窝里去。 我虽是班干部,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一想到她飞珠溅玉同你一番理论的样子,就只有忍气吞声的份。有一回实在忍不住,上课时写了一张纸条反手传给她,上书“请你文明点,不要老嗑瓜子”。她果然停止了嘴上功夫,我也好好听了一堂课。 下课以后,我上了一趟厕所转来,便感觉班里男生女生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十分诡异。我把铁哥们范存根扯到教室外面的小树林里,还没审问,那娃已经笑弯了腰:班长,高,实在是高,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哦。 我给瓜子西施递纸条的事就这样被传开了。同学问瓜子西施:班长给你写了什么话?她故意大声回答:好烦了,我咋好说嘛。 过了几天,做完课间操后,我从操场边的楠木林走过,感觉她正眉飞色舞地向别班的两位同学说我闲话。我实在气不过,便鼓起勇气上前质问:我给你写的是什么话,你拿给大家看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怒目而视,扯起鸡公架子,痛击于我:你写的什么自己不清楚嗦,你心虚什么嘛。 我只有落荒而逃。 幸好第二学期开学,班里调整座位,她便离我远远的了。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而且知道她的名字叫芸妹儿。上小学时,我最爱溜到街上的娃娃书摊看娃娃书。书摊隔壁人家有一个小女孩,常常穿红着绿,在街沿边又唱又跳,过路的大人们总是亲热地招呼她:芸妹儿。 她是街上人,属于吃国家供应粮的城市户口。那时,像她这种生下来就吃供应粮的身份,在我眼里,就是天朝的人类了。 芸妹儿的爸爸是当时公社供销社的运货员。赶一辆骡子拉的板车,每隔一天就要上县城拉一次货。那板车,是当时全乡场绝无仅有的交通工具,我仅在电影《青松岭》中见到过。 唐太路从我们生产队横穿而过。这是芸妹儿爸爸上县城拉货时的必经之路。每天早上醒来,先是听见远处传来一串叮叮当当的碰铃声,然后,又听见一记很脆亮地抽打在空气里的鞭响。不一会儿,便是赶车人的长声吆喝:嘚儿——,驾。 家里的大人会说,涛娃儿又上县城办货了。 小孩子不懂事,也学着大人的腔调说,涛娃儿又上县城办货了。 夏天的早晨,我和小伙伴等候在途经打谷场的唐太路边,巴望着涛娃儿悠悠地赶着板车经过,我们好跟在车后疯跑一气。 偶尔,芸妹儿会随父亲上县城。她像个公主一样端坐在板车中央,吃着我们见也未见过的糖果。当我们跟在车后追着跑时,她总是大声哭骂:不准乡坝头的人坐,不准乡坝头的人坐。 后来,我上了距家四五里远的云凌宫小学,芸妹儿上了乡场的小学。冬天的早上,涛娃儿上县城经过我们上学那段路的时间,恰好与我们上学的时间重叠。于是,我们便可以随了涛娃儿和他的板车走一大段,边走边听他摆县城里的奇闻轶事。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被他邀请坐到板车上去,虽然没有糖果吃,但我也能如芸妹儿一般骄傲,在车上驾驾地挥手不停。 下午放学,偶尔还会碰到拉了满车货物归来的人车。这车货,拉的是全公社上万人的油盐酱醋。因此,货吃重的时候偏多。这时,骡子和涛娃儿都汗流浃背。涛娃儿更是把身子前倾成了拉满弦的弓。于是,我便有了学雷锋的机会,跑上去帮着推车。四年级时,我还就此事写过一篇作文,被蔡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念。我很是嘚瑟了一阵,但我没有把分手时涛娃儿回馈给我糖吃的事情写上去,到底距离雷锋叔叔助人为乐的光辉榜样还是差了老大远。 有一年,我乡场上的亲戚家办“九大碗”,左右邻舍的街沿前摆了一长串流水席桌。各家邻居的桌椅板凳都被借用出来了。我和爸妈恰好被安排在芸妹儿家前面的席桌,涛娃儿俨然成了主人,热情接待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客人。 那天,我和芸妹儿坐一桌。每当我举筷去夹某一道新上的菜时,她总是偷偷用筷子把我的筷子别开,待她和其他人尝过以后,才允许我吃。我暗暗生气,但不敢作声。后来,桌上的大人到底还是看出了门道,不由呵呵大笑。有人偏头与邻桌的涛娃儿开玩笑:你看张家的大娃好老实,尽受你女子欺负,人家好让得人。二天长大了,你干脆收他做女婿算了。 涛娃儿赶紧说:可不兴乱说哦。 我妈也赶紧说:芸妹儿是城市人,我娃儿可高攀不上哟。 我上初中以后,供销社虽然还在,但涛娃儿的板车早已不知所踪,他自己也从供销社出来单干,在乡场上开了一个炒瓜子花生蚕豆的干货铺。这是改革开放初期,涛娃儿绝对是乡里最早丢掉铁饭碗,最早下海单干的个体户。虽然现在的干货铺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嗨生意,但在那时,涛娃儿却是我们乡里发家致富的带头人,四乡八邻的货郎都到他这里批发炒货,一时间名动四方。 初三最后半学期,学校为了多考几个中专中师,组织成绩好的二十几个同学上晚自习。上晚自习的同学都需在学校搭一顿晚餐。那时我没钱买菜吃,每到吃饭时间,总是第一个跑到食堂窗口,用大瓷碗打四两白米干饭,舀一大瓢儿不花钱的米汤泡着,端到操场边一气吃完。 瓜子西施虽然成绩不好,但她爸爸走了关系,学校也把她纳入上晚自习的优生范围。每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妈妈总是按时提来鸡汤、炖肉、小炒,给她改善伙食,她却挑肥拣瘦,嫌这嫌那。我端着一大碗米汤泡饭,必须走到远远的地方,才能拒绝那肉香、菜香对我味觉的伤害。 大约在30年以后的一次小型同学聚会上,有人借酒问我:你初中时给瓜子西施递的纸条,究竟是不是情书啊? 我端起酒杯,轻酌一口,淡然一笑:那么多年,记不得了。 第4章 陈年旧事 割猪草 小时候,割猪草是川西坝子农村小孩的重要工作之一。 凡家在农村的孩子,上小学以后,莫不是早上背着书包进学堂,黄昏背着背篼割猪草。 照理说,割猪草是一个轻松活,但那时并不轻松。川西坝子虽然平原沃野,自古以来草木丰茂,遍地绿茵,哪里会缺少猪吃的饲料?但是,在70年代那会儿,川西坝除了田里的庄稼带有青绿之外,凡是能长草的房前屋后,沟边河边,田埂地角,坟茔空场,都光秃秃一片。杂草的生命力够顽强了,生了一茬又一茬,但总是刚一冒头,就被蜂拥而至的割草人抢割一空。 地面的草被割完了,自然朝着“海空”蚕食,水生的芦苇、浮萍,全被拔尽;空中的嫩树叶、高秆植物、藤蔓植物,凡能采的,能摘的,没有不被扫荡一空的。所以,我们每天背了空背篼出去,要割满一背猪草回家,显然极为困难。但如果出去半天,晚间背了空背篼回家,十个孩子,有九个会被家长打得鸡飞狗跳,我绝对属于难以幸免的人之一。那时的家长,似乎懒得过问土地为什么不生草,只责问自己孩子为什么割不回草。 到了草料短缺时节,尤其是冬季,每家每户给生产队养的猪,不免饿得打喔吼。 那时,养鸡、养鸭都属于走资本主义,没有一家敢养。家家只能养生猪,但生猪属于集体财产。社员虽把猪养在自家屋里,但到肥猪出栏时都得上交给公社。生产队根据生猪的重量,给社员计工分。农户在养猪期间,若猪病了,瘦了,甚至死了,那是比家里死了人还令人伤悲的事件,轻则把全年的工分扣完,重则以破坏集体生产论处。为此,生产队专门选了一批成分好的社员,担任生猪称重的工作。生猪每个月要称一次重量,称量员轮流到每家每户去给生猪过秤。 猪的粪便也属于公有,只能由生产队统一安排,社员们定期用粪桶到各家茅坑担走,用作集体田里的肥料。 某年,有人在夜间偷了自家茅坑里的一桶粪水浇自留地里的菜,被巡逻的民兵发现,当晚即召开了“斗私批修”大会。偷粪水的这家人,要不是平时人缘好,在批斗大会上认错态度也好,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向毛主席忏悔,说不定就会被民兵押送到公社去。对于社员来说,被押到公社是一件极为恐惧的事情。 饿猪的嚎叫,叫烂了社员的心。猪若饿死了,不要说被斗争,光是扣掉全年工分,一年的吃食就成了问题。不少生产队出现了社员到集体田地里“盗割猪草”的行动。尽管这种行为风险很大,若被逮住,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春节前,为防止“偷青”,生产队加派了五六位社员昼夜巡查。但格外严峻的草料短缺形势,仍迫使不少人铤而走险。大人、小孩变着花样与看护集体财产的人斗智斗勇,如套近乎、互相掩护等等。 负责看护我家附近一大片集体田地的人,是当年出川抗战的川军士兵,叫郭玉平,但那时全生产队的人都叫他“刮民党”。有一年的除夕,天打麻子眼的时分,我在“刮民党”的眼皮底下,居然偷割了满满一大背篼鲜猪草回家,使我家为集体喂养的猪儿,幸福地过了一个正月初一。 前年,县里统战部编撰一部郫都区抗战人物志的书。我的朋友冷雨兄恰好是编辑之一。在他赠送给我的这本书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郭玉平”的名字列在“郫都区抗日将士名录”里。小时候,郭玉平在我们生产队是被当作管制分子来对待的,在忆苦思甜或者深揭猛批大会上,时不时要把他揪出来斗争一回。现在,他过世已经30年了。30年的魂灵,若泉下知道尚能进入“抗日名录”,也当安息了吧。 今天,我也终于明白,当初我在他眼皮下偷割集体田里猪草的时候,以他在战场上与日本鬼子对视过的眼睛,不可能察觉不到和平岁月一个小偷的行径。 为此,我心怀愧疚,也心怀感恩。 割猪草的另一种途径,是到成都去割。 天蒙蒙亮,各生产队的割草大军骑了永久加重自行车,车后架两边各绑一个大筐,汇入到唐太路上,潮水般往成都方向奔流。夜幕时分,又见他们汗流浃背,驮了堆尖尖的两大筐猪草,陆陆续续,疲惫归来。 我父亲腰有伤,不能骑车远行。我见隔壁的大二哥下成都一次,就能割回足够猪吃几天的草,不由眼热心痒,很想跟随大二哥跑一次成都。那时我10岁多一点,爸妈也不甚放心,但眼看着野外的草叶藤蔓全被拔尽,也无计可施,便叫我自己去求大二哥,看他是否愿意带带我。我找到大二哥跟他商量,他拍拍我的肩说,大弟娃儿,你骑不拢成都的。 第二天晚间,我已睡下了,忽听篱笆门传来汪汪的狗叫,又听见有人压低了嗓子在呼唤我爸妈:幺爸幺妈,开门。 是大二哥。 爸妈连忙起床,掌了灯出门。我听见爸妈同大二哥在院坝里低声说话,又听见窗户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在枕上听到大二哥推着自行车往外走,人似乎已经走到篱笆门外了,又停了下来,提高声音对我爸妈说:幺爸幺妈,大弟娃儿还小,脑子又聪明,得让他攒劲读书。 篱笆门一关,外面的世界万籁俱寂,只有虫声响彻在天地间。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看见灶房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的鲜猪草,不由惊呼起来。我妈赶紧打断我,悄声说:你大二哥昨晚黑从成都割猪草回来,分了一半给我们。 关于大二哥嘱咐我攒劲读书的话,我妈却没向我转述,但大二哥那晚说的话,以及他粗重的嗓音,竟然穿越40年的漫长时空,至今仍时不时地萦绕在我的耳边。尽管说这话的人,也已经作古好几年了。 童年游戏 一、推铁环 推铁环的时节,一般在冬季。寒风中,铁环滚在乡间大地上,嗡嗡的声音,带着腾腾的热气,带着山水的和鸣。 铁环滚过冬天,又滚进春天。凡铁环滚过之处,田埂、小桥、泥地、树林、场院,都会遗落下铁圈从别处沾惹上的水滴、种子、草叶、昆虫、肥料,待阳光一抛洒,不几天便有青绿从土里钻出来,油油的一片生机。 到了初夏,铁环已经被磨得又细又亮,再不能推了。用一根草索吊它在房檐下,白天闪射太阳,夜间映照月光。大风来了,铁环晃来晃去,或悠悠转着圈,便有清越的歌声,从那锃亮的铁质里飞出。 童年的路总是太短,而铁环又总是滚得太快。推不了几年,童年便推成了回忆,那铁环就一直只在回忆里滚动。 如果铁环不小心滚出了童年的边界,那就是奇妙的穿越。今天,无论在乡下,还是在城市的空场上,那些推着铁环跑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小屁孩,而是一个个如同我一样霜雪濡染头顶的大爷大妈。 二、弹弹珠 趴在地上,瞅准目标,用食指猛然弹向地面的弹珠。弹珠飞速地滚向前去。呐喊、眼光和心情,也齐刷刷地往前滚。 弹珠一弹,童年的欢场便拉开了序幕,人生最初的博弈之门也开启了。制定规则,体现公正,实施监督,测算距离和路线,躲避风险,守护阵地,发起攻击……失败了,要有气量;胜利了,不要骄傲。 看似简单的游戏,却蕴藏着成长的全部密码。 那时候,哪个孩子衣袋里没揣过一大把弹珠啊。 与今天在电子产品中玩搏击游戏的孩童相比,我们那时的童年,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快乐。 三、救子猫儿 “救子猫儿”是小时候最刺激、最快乐的藏猫儿游戏。这个游戏,参与的人数越多越好玩。一般有如下几个步骤: 一是选将。由全体参战队员首先推出两名主将,选出来的主将,其号召力、组织力、领导力、战斗力都特别强,一个主将,往往可以决定一场战斗的结局。 二是点兵。全体队员站成一长列,两名主将站在队列前,轮流着“一人一兵”地点,直到点完为此。点兵又分两种方式:一种是“选点”,即两位主将轮着优选,相中谁,即点谁的名字,被点中的,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必须服从命令。这种点法,主将会从最喜爱的兵开始点,你一个,我一个,点到最后剩下的,一般属于搭配的角色,以小女生居多。开始点兵了,只见这个高呼王大毛,那个大喊李小小,一应一答之间,两位主将的身后已经拉起了各自的队伍。另一种是盲点,众兵排成一横排,主将从排在首位的兵开始,一边念“点兵决”——“王子点兵,点到五更,五更鸡叫,我的兵到”,一边用手指按“一字一人”的对应节奏开始点数,最后一个“到”字落到谁的身上,谁就出列成为他的兵,依次循环,直到点完为止。 三是排兵。两方分兵结束,各方主将带领队员各选一隐蔽处,研究排兵及作战方案,包括:确定队伍番号,如红巾军、义和军、先锋军之类;识别队伍记号,如头缠一根稻草,手臂绑一条麻柳枝等;主将颁布军令,如见机行事、临死不降等;制定攻防战术之类。 四是布阵。双方排兵完毕,精神抖擞,气势如虹地回到战场。战场或是在秋收过后的空旷田野,或是生产队的打谷场,或是某一家的大林盘。双方各选一个点位,围绕这个点位划一个圆圈作为大本营标记。双方大本营对距100米左右,这100米中间,或有草堆,或有坟茔,或有竹树,或有沟壑,或有小坡,都是天然的屏障或助攻凭依。 完成上述步骤后,战斗即刻打响。双方依据战术,或派一人,或派两人,或派多人前出阵地挑战。各方人员在阵前奔跑、躲藏、掩护、搏斗,以把对方兵员逮住,并押送到本方大本营为目的。一方的兵被抓到敌方画了圈的大本营后,相当于关进了监狱的俘虏,自己不得逃离圈外,须得本家的兵来营救(即救子之意),只要救兵能冲过重重险关,跑来触碰一下俘虏兵的手,即算救活,被救活的兵可就地参加战斗,也可奔回己方阵营休整待出。开战以后,战场上狼烟四起,喊声震天。各方兵员或穿插,或围捕,或伏击,或偷袭,或声东击西,或诱敌深入……又要组织进攻,又要营救被俘人员,还要确保阵地不失。战斗到最后,以一方把对方兵将一个不留地全部逮进己方大本营为胜利。这时,响彻云空的欢呼声在战场上空回旋。 在我10岁之前,“救子猫儿”的游戏玩得乐此不疲。关于强身,关于规则,关于合作,关于谋略,关于救援,关于保护弱小……所有这些成年后需要具备的素养,焉知没有在童年游戏里埋下伏线? 进入80年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孩子玩这个游戏。我在白云寺当老师那会儿,曾想在一年级组织一场“救子猫儿”,但总觉不合时宜,终究未予实施。 后来,随着应试教育的迅猛扑来,更随着电子游戏产品的登堂入室,不只是“救子猫儿”,连我小时候玩的其他游戏,如电报猫儿、斗鸡、拾拱、跳房、射箭、扯响簧、打洋火枪、丢窝儿、甩马叉等等,都不见了踪影。 1985年,当年在一起玩“救子猫儿”的幼时伙伴h兄与本县唐昌、两路口的三位战友,奉命守卫中越边境老山前线的一个猫儿洞。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其他三位军人阵亡,h兄负伤并荣立二等功。那年下半年,县里专门在阵亡烈士的家乡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那时,我已是两路口小学的一名教师,参加了在两路口举行的祭奠英烈仪式。后听闻我老家的h兄转业回郫都区,被政府安置到当时颇为吃香的供销社工作。 其后的某次相聚,座中人无不感佩英雄浴血战火的英勇事迹。我当时很想问一问这位功臣,其在激烈战斗中的腾挪闪跃,勇猛顽强,与小时候玩救子猫留存在意识中的机警有没有关联?但话到嘴边,总觉不妥,也于英雄不敬,遂暗地自责,没敢开口。 现在,每当看到一个个肥胖的小儿郎,看到愈来愈多且低龄的“眼镜”,看到正沉迷于手机,流连于网吧的现代儿童,我常常做无端的比较:此时高度物质化的童年,与彼时在乡间大地上摸爬滚打的童年相比,究竟哪个堪称幸福呢? 我的野草葳蕤一样的童年啊。 四、电报猫儿 相对于“救子猫儿”的两军对垒而言,“电报猫儿”玩的是“以一敌众”的游戏。 场地一般选在地势复杂,隐蔽性更高,易于藏身的地方,如春天的油菜田,夏天的麻田,秋天的高粱田,冬天的大林盘,以及生产队的牛圈房……每一处,都曾留下我童年奔跑的身影。 参加藏猫儿的众人以“麻尾”的方式确定一名“电报员”,余者皆为猫儿。先找到一棵大树,或一个房舍的犄角,再围绕树或犄角画一个圈,这个圈便是猫儿们的大本营。 电报员被人用布条或者手帕蒙了双眼,蹲在营中,猫儿们随即四散开去,各自找藏身所在。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红了”,电报员揭开蒙眼的布条,开始出营搜索。搜到一只猫儿,只需用手一指,嘴里大呼:电报电报,张小二! 这么一电,张小二就成了死猫儿,要么垂头丧气退出游戏,到大本营附近找个地方等待游戏结束;要么存点念想,站在原地不动,等待还没有被“电”到的活猫儿来救他。活猫儿只需跑过去触碰到死猫儿的手,死猫就算复活了。 对于电报员而言,其电死的队员越多,他的战绩越好。对于猫儿来说,他不但要藏好不被电到,还要找准时机,一溜烟跑回大本营才算最后胜利。整个藏身、跑步、匍匐、跨越、掩护的过程中,任何时候被电到,任何时候即变成死猫,只能停止在原地。 电报员可以视其战果,随时结束战斗,他只需喊一声:停电了,出来吧。那些藏在远处近处的猫,树上房顶的猫,披了迷彩树枝的猫,趴在坟茔里的猫,一个个得意扬扬地走出来,个别猫儿,甚至就从电报员的眼皮底下冒出来,气得电报员直跺脚。这些没有被电到的猫,一个个兴高采烈,尽情享受着胜利的喜悦,而顺利跑回大本营的猫,更是被当作英雄一般拥戴。那些被电在原地的猫,却只能唉声叹气,或是指指点点恨声连连,指责某个要好的伙伴,在自己被电到时,不去援救他。 电报猫儿是我的强项。最辉煌的一次,是我当电报员时把所有的猫儿,一个不剩地电在原地,包括电死后被救活的,让他在狂奔中遭到二次剿杀。 其实,我最乐于的,还是当猫儿王。这个游戏,本来是各自为政,各自逃奔,相当于散兵游勇的游击战。但我趁电报员蒙眼蹲守在大本营的工夫,召集其余的猫,统筹部署对电报员的反击战,如哪些猫有意在某位置被电住,哪些猫藏在远处摇晃树枝以吸引电报员,哪些猫匍匐在某处负责接应队员,哪些猫专门负责救援被电死的猫……最震撼的一次是,全体猫儿并不采用深蹲藏身的方式,而是以一起一伏打运动战的方式推进。只见战场上人影晃动,枝飞叶舞,前奔后突,左右包抄,一个接应一个,一个掩护一个,一个救援一个,如层层叠叠的浪,朝大本营梯次推进。电报员刚电死一个,背后又有身影在飞纵,刚一转身,这边的死猫又被救活了……这一次的结局是,所有猫儿一个不少,全部回到大本营。 关于电报猫儿,记忆里最深的一次:秋后的黄昏,劳动一天的小伙伴又玩起了这个游戏。那回,我藏在麻田里与电报员抗衡比耐力,电报员不喊“停电”,我始终匍匐着纹丝不动。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睡着了。睡在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星光满天,自己与昆虫、飞鸟在天空飞翔……忽地,麻田外面的田埂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几道手电筒射出的光像纷乱的银蛇,在夜幕下滑动,还有火把在原野上燃烧。 我睡眼惺忪地从麻田钻出来。我妈已哭成泪人,在田边当即给了我一顿狠揍。拖回家,又被罚跪在堂屋里,直到半夜被我父亲抱上床。 我儿子很小的时候,虽然电报猫儿早已绝迹了,但我时常在家里同他玩这个游戏,衣橱、卫生间、厨房、沙发背后、床下、门后,都是父子藏身之所……今天,这小子已经20多岁,父子仍如兄弟,如称呼上常常听不出辈分来,他直呼我名字,我叫他哥儿。我想,这样亲密的父子关系,肯定不是靠说教可以得来的。那么,会不会是在他的童年里,我给了他电报猫儿的时间和机会,而没有赶着他早早走进数不胜数的所谓兴趣班的缘故呢? 童年是多么短暂的一段旅程。或许,少年时代的游戏,真如一些教育家所分析的一样,都藏了智慧的萌芽在里面。这是必然的,但还不是最重要的。相较于并非一帆风顺的人生而言,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在本该快乐的童年时代,我从游戏里,实实在在地品尝到了这份快乐。作为过来人,当我们面对今天的儿童时,理应把这份快乐,归还给他们。 阅读往事 一、网购少时书 半月前,我在一个后生晚辈的殷勤指引下,成功注册淘宝、京东等网上商店,并绑定了银行卡,终于赶上时代的趟子,跻身“剁手党”行列。 虽然被发达的信息技术和现代的商业模式给全副武装起来了,但我穿着“新经济”范儿式的鞋子,走的仍是怀旧之路。 前几日,我从一个叫孔夫子旧书网的网店,一气订购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春潮急》《艳阳天》《金光大道》《欧阳海之歌》《苦菜花》《虹南作战史》《海岛女民兵》《沸腾的群山》《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一系列我少年时代阅读过的旧书。 几天来,来自全国各地的旧书源源不断地飞到我住的小区。每天黄昏,或是快递小哥的电话,或是风巢、速递易、易邮柜来的短信,提示我到楼下的门卫室旁边取包裹。我乐颠颠地下楼又上楼,空手而去,满载而归。 是年纪老使人怀旧,还是怀旧使人显老,这个且不用去研究。阅读少年时代的读物能够使自己心情愉悦,这样的时光,就足够美好。 由于受时代的局限,在我从儿童转向青春期的花季,我能读到的读物,除了“三国”“水浒”“聊斋”这一类的书之外,也就如上所列书目了。与今天少年儿童海量的阅读比起来,那时的阅读虽然苍白,但印象深刻。阅读的时间是1976年到1981年间。 包裹拿回家,一个人坐在安静的角落,用刀片开始拆除包装,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仿佛每开拆一本,都在开拆一个故事,一段岁月,一片真纯。 前一段日子,我赶时髦,醉心于微信听书和读书,竟连续六周夺得了阅读时间排位第一的佳绩。在线下,我也挤出时间读季羡林、梁实秋、沈从文、汪曾祺、贾平凹等大家的美文,这些作品,除了让我在阅读时内心激起没话可说的美感之外,阅读以后却觉得茫然。这些精致或是朴素到至美的文字,虽然增添了中国文化的底蕴和魅力,但我的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爸妈是读不懂的,我身边的普通朋友,也因为那文字的宫殿太高大,太辉煌,太深邃,大家只能仰望星空。星空虽灿烂,但它属于文化人,普通百姓却遥不可及。 而我购回的这些旧书,有的显然已经过时,有的经过历史证明其伪,有的现在读来甚至很可笑,也有的穿越时空至今依然被奉为经典。不管怎么的,今天我重新去阅读它们,关涉书的艺术价值方面的目的已经淡去了,只为重温旧梦,重新走进那段单纯的阅读年华。 难怪,当我在网店寻找并点击下单的时候,连手指尖也在激动。我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阅读的鲜活情状,以及那时的环境、人物、心跳……还没有开卷,便已经有“人在少年”的代入感觉了。 美好,忧伤,纯粹,痴迷……少年的阅读滋味啊。 二、养蜂人赠书 1980年春天,油菜花盛开的时节,生产队同时来了两拨外省的养蜂人。 一拨获准把蜂场安放在梁家院子前的桉树林里。那天放晚学后,我路过梁家院子,只见几十个蜂箱整整齐齐排列在朝向田野的桉树林边上。两顶帐篷支在林子中间,一顶帐篷前的地面简单垒砌一个锅灶,灶上正用耳子锅烧水煮饭,股股炊烟从林间飘向林外。另一顶帐篷后的两棵桉树间牵着一条绳索,绳索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物和其他杂什,风一吹,一飘一荡,说不出的新奇。 回到家里,只见我家院坝也被另一拨养蜂人安好营扎好寨了。养蜂人是一老一少舅甥俩。老的脸黑,个矮,稍胖,善笑,他的年纪与我爸爸一般大,但同我爸妈打交道时却谦卑得像是我爸妈的侄子。少的瘦而高,脸红,双手很长,甩动起来显得很别扭似的,头发乱蓬蓬像要飞舞,年纪有十七八岁。他们两人之间对话时,全操外省口音,叽里呱啦,我们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同我们说话时,又改为连我爸妈都能听懂的普通话,又慢,又清晰。 我爸妈不但把宽宽的院坝交由他们做蜂场,而且还大方地腾出正中的堂屋和住宅旁边的柴房供他们使用。 院坝里间隔着平行摆了两排蜂房,堂屋用来做搅剥蜂糖的操作间,柴房兼做厨房和卧房。我家的这个蜂场遮风又避雨,比梁家桉树林里的蜂场好了几百倍。 那天,我丢下书包,跑到养蜂人住的柴屋里,帮他们收拾锅碗瓢盆,看他们清理蜂箱糖桶,与他们套近乎,直耍到天黑。 晚餐时,妈妈专门多炒了两个菜,爸爸把桌子摆在厨房外的屋檐下,请养蜂人过来一起吃顿饭,爸爸还专门打了酒陪他们喝。席间,小的只顾埋头吃饭夹菜,文文静静,很少出声。老的倒也爽快,与我爸爸一杯接一杯地干杯。后来,他却有些扭扭捏捏,仿佛不好意思开口似的谈到租金问题。我爸爸豪气地喝一口酒,放下杯子,眼睛盯着他们说:不要你们一分钱。 我妈妈紧跟着说:要啥子钱哦,你们从大老远的外省过来,一路造孽兮了,我们咋个好意思收你们的钱。 顺带插一句,因我家祖宅曾经于1973年遭遇一场严重的火烧,我爸妈于是从张家老宅搬出来,在靠近生产队打谷场的边角地块建了一个三合头撮箕口的小院。我爸妈建房时的本意,或许是按照我和弟弟两个儿子长大后要各自安家的长远规划来实施的,所以新建的房屋很是宽敞。建好后,先后接纳了王大哥一家、县城知青一名,省城知青一名,外省养蜂人四五批来此借住。借住的时间长短不一。短的如养蜂人,一个月左右,长的如王大哥,一住五六年,我爸妈从未收过一分钱租金。在当时封闭的环境下,正是这些人的到来,为我的儿童时代、少年时代打开了很多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爸妈或许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善良之举,无意间涓涓地惠及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那年三四月,老天凑趣得很。一个接一个的太阳,把川西坝的油菜花抚弄得风姿婉约,光彩毕现。遍野的金黄,漫天的清香,蝶飞蜂忙,正是养蜂人最爱的季节。 每到黄昏,隔壁邻居来我家买蜂糖、看热闹、学外省话、摆龙门阵的不少。渐渐的,大家都与养蜂人熟悉起来。人们称呼老的为“李幺舅儿”,少的为“小高”。两个外省人也很快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中。 阴雨天,养蜂人空闲下来的时候,李幺舅儿喜欢到桉树林蜂场那儿找老乡闲耍,小高却很少出门,成天留在柴房里,也不知道在房里做些什么。有时会从屋里传出笛子吹出的声音,寡寡淡淡,幽幽咽咽,说不上来的一种味道。 来我家蜂场最勤的是杨家院子的显英姐。那阵子,七大队的团支部活动已经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显英姐是大队团支部的委员,兼任我们生产队的团小组长。她多次来邀约小高一起去大队部参加活动。小高去过一次,回来被李幺舅儿斥责为正事不做,就没有再去了。 公社电影院重新修好以后,到乡下轮流放坝坝电影的机会就较少了。但凡有了新电影,一般先在公社电影院放映一周。那年正放《小花》,全公社的人没有不去看的。李幺舅儿和小高有一回也同我们院子里的人一起,说说笑笑去看了。 电影并非常常有。不久,公社又买回来一台29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这是全乡历史上的第一台电视机。每周末对群众开放,票价只需两分钱,就在电影院里放。那年放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每周放两集。人们白天一边做活路一边谈剧情,到了周末晚上,忙忙慌慌弄完家务,争先赶去电影院占位置。 或许是因为我初中毕业后便可以到大凉山接父亲班当矿工吃皇粮的缘故吧,爸妈对于我的学习属于“敞放”模式,类似晚上外出看电影看电视这一类活动,只要不是农忙季节,没有不允的。我在初中阶段所看的连续剧还有《加里森敢死队》《大西洋海底来的人》等,其中《加里森敢死队》我每集必看,直看到后来国家停播该剧为止。《大西洋海底来的人》看了大约一半,现在已经记不起是什么原因没有看完了。 一转眼三月过尽,四月又已经过半了。油菜花早谢完了,梁家院子桉树林里的养蜂人走了,其他生产队的养蜂人也陆续走了。新的目的地是甘肃、宁夏一带。就是本地的养蜂人,也开始陆续外迁。碎石路面的唐太路上,每天都能看到装着蜂箱的货车扬起一地尘土,轰隆而去。 原本李幺舅儿他们的蜂箱也要与桉树林里的那一拨一同远行的,据说小高去县城联系货车时没有衔接好,被落下了。 渐渐到了四月下旬,大片的油菜沉甸甸结满籽壳,小麦已经开始泛黄,最多再过10来天,红五月大战就要开始了。虽说田里的江西苕、苦荞正在盛花时节,但种植面积毕竟不多。李幺舅儿和小高变得爱吵架了,有时当了我们的面,用外省话吵。虽然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但从两人的神态看,一定有不小的过节儿。 小高的笛音频繁起来,早吹,晚也吹。连不懂音乐的我,也听出笛音里含着的忧伤。 一天吃晚饭时,爸妈在桌上摆龙门阵。 我爸爸说:显英的意思,是要小高留下来。李幺舅儿的意思,是要显英跟他们走。双方都不让步。 我妈妈说:显英家老汉儿啥子意思嘛? 我没有听懂爸妈对话的意思,也不敢问。大人说话时,儿女们插话不当,我妈妈一筷子打过来,说不定整个青头包来吊起。 这天放学,终于看见最后的蜂场开始撤离了。大货车就停在打谷场上,邻居们都来帮忙,李幺舅儿指挥着大家抬蜂箱,上车,捆扎,小高在他们寄居的房间里埋头收拾生活用品和杂物。 货车装好以后,天已落黑。李幺舅儿、小高和司机准备第二天天一亮就出发。这天晚上,我妈妈又做了好吃的酒菜,整了一桌,算是给他们送行。 小高这晚也喝了不少的酒。饭后,他主动邀请我到他们住过的那间柴房,从一个木箱里找出两本书送给我。一本是《养蜂手册》,一本是《四川文学》。 《养蜂手册》是我此生读到的第一本科普类册子,图文并茂。我从中学到蜜蜂的种类、性情、生活习惯、疾病、喂养等知识,至今难忘。 他们走后几天,一个晚上,我漫不经心地翻阅《四川文学》。其中有一篇短篇小说,《勿忘草》,作者周克芹。 就这样,1980年4月末,一个春夏交接的夜晚,我心跳得很厉害地走进了周克芹的世界。 三、夜读《勿忘草》 “落了一场透实雨以后,天格外青,地格外绿。山洼里,平原上,到处是湿漉漉一片。沟渠,小河,满盈盈的。从田里漫出来的水,自由自在地形成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淌进小河,到处都响着悦耳的淙淙流水声……” 这是一个暮春的傍晚,我开始读《勿忘草》。刚一读,便掉进了雨后庄稼葱茏,水汽氤氲的田地。这是简阳农民周克芹讲述的故事,这是我在初中课本上完全读不到的文字。 读一会儿,停下来,下意识抬起头看看四周,确认房间里无人,很安静,又继续读。 院坝里有鸡鸭归笼的咯咯声,家里的招财狗卧在篱笆墙下喷着鼻子,晚风从屋后的竹林里沙啦啦地经过。院子外面的大田里,燕子的声音,耕牛的声音,鸟的声音,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既清晰,又缥缈,仿佛正在融化进黄昏的暮色。 继续读下去,我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很快盖过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收工后,路过小桥,她弯腰捧起有些浑浊的水来洗脚。他来了,哗哗地踏下溪沟,使劲往脸上、颈脖上浇水,亮晶晶的水珠儿滚过他那黝黑发亮的脊背,落进溪水中…… 芳儿!小伙子忍不住叫起她的名字来了。这是她的小名,只有妈妈才这样叫的。她听着,回头看他一眼,心就跳起来了……” 爱情,爱情,这就是神秘的爱情啊。一个正上初中的懵懂男生在心里喊道。多么美好!多么陶醉! 只要叫上一声她的名字,就能让人心醉神迷。这种感觉,这种美好,对于现在的中学生来说,或许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但对当时的少年来说,这无疑就是启蒙的春雷,是破土的种子。 记得初二上学期,我们开设了生理卫生课,大家都觉得太羞人,既想听课,又装出不屑于听,便总在课堂上故意捣乱。男生女生当然是分开排座位,即使不幸同桌,也刻意各自往两边坐,显出很讨厌对方的样子。 可读完全篇以后,却又让人心碎。 小余是城里到乡下插队落户的知青,担任生产队的副队长,是一名热爱社会主义建设的农业科研能手。他和芳儿结婚以后,有了一个孩子珍珍。两年后,小余接班回到城里,最初还有书信来,渐渐书信稀少了,渐渐断绝了音讯。 “她决心等着小余的信息……可是,等到了1980年的春节,小余还是没有信。大年初一这天,芳儿把自己一针一线缝出的花衣裳给珍珍穿上,又换了一顶新买的风雪帽,乐呵呵地给妈妈拜年去了……” 爱情的希望明明已经破灭了,但芳儿仍在痴痴地等待。 珍珍一岁了,已经学会了两个词,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婆婆”。1980年春节,“吃团年饭的时候,芳儿却教珍珍喊爸爸。当珍珍天真地,不知怎么地,吃力地喊出爸爸这个单词来,芳儿忍不住含着热泪吻着小宝贝的脸蛋”。 最后,周克芹站出来直接替芳儿呼喊: “不过,那个做爸爸的,在这新春时节,还记不记得在遥远的农村还有这个牙牙学语的小宝贝呢?” 小说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也没有让谁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 我那时十四五岁,由于晚熟,正处于青春期的前夜。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更没有品尝过爱情的味道。这本养蜂人临别赠送给我的《四川文学》杂志,这篇五味杂陈的《勿忘草》,让我看到了爱情是多么美,又多么丑;是多么甜,又多么苦。同时也让我看到,爱情,哪怕绝望了,也要等待,也要呼唤。正如芳儿在已经等不来小余的信息时,依然还能“乐呵呵地”去拜年,“含着热泪吻着小宝贝”。 多年以后,时光顺其自然地把我送进爱情这辆又长、又重、又笨的列车。在一节嘈杂、动荡又让人心醉神迷的车厢里,我呼唤我的“芳儿”,也被“芳儿”呼唤;经历天旋地转,也经历酸甜苦辣……最后终于明白,即使错过某个站台,也不必失魂落魄,迷失初心,只要淡定地坐在岁月的列车上,坚持一直往前行驶,最终会驶出泥淖,驶出黑洞,重回阳光地带,重新找到属于你的爱。 今天想来,在这趟艰难的行程中,真该感谢《勿忘草》这类爱情诗篇给予我心灵最早的洗涤和抚慰,为我的骨质增添了韧性和硬度。 四、听长篇小说连播《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这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黄昏,我正在早稻田里参加早稻收割。生产队仓库房顶上的高音喇叭开始播送晚间节目。各地新闻联播过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喜气洋洋地预告:下面播送长篇小说连播《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作者,周克芹。接下来是一段很好听的音乐。音乐停了,空气静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像吸铁石一样呼啦一下把我的心吸引过去。 早稻田、大地、树林、天空、云彩都轻柔地飘荡起来了。打谷机、拌桶、风谷机、连盖、镰刀交汇出的丰收序曲,男人、女人敞亮而粗野的玩笑,懒蝉子、画眉子深长的合奏,渐渐西沉的太阳,仿佛都不存在了。全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每当一些声音盖过了广播里的声音,我总是厌恶得很,赶紧躲到僻静些的地方。 长篇小说连播节目只有短短的半小时,回荡在我耳畔的声音,却远远不止半小时。 同在一个田里劳动的王大哥,早年在我家里借住了多年。这天见我劳动时心不在焉,下工后与我同步到仓库,途中关心地问我的情况。一听我谈起许茂、葫芦坝、周克芹,他兴奋地说,我知道周克芹的,他就是我们简阳市石桥镇的人,那里的确有一个葫芦坝。 他给我讲了很多简阳那边的风土人情,那时的简阳,在我们川西坝人的眼中,还是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山区所在。王大哥也说,他们那里的姑娘,嫁到川西坝来,就如从糠箩篼掉进了米箩篼。后来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里面果然有这样的句子:“在许茂的九个女儿中,二姑娘、五姑娘、六姑娘嫁到了富得流油的川西坝……”有一段时间,我对于脚下的川西坝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反而对周克芹居住的山区葫芦坝十分神往。那个有劳动者金东水、四姑娘、九姑娘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听《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成为我每天的功课,比我做任何功课都上心。这个连播每天播送两次,首播是在上午11点,重播是在下午5点。无论多忙,错过了中午,下午必是不肯再错过的。有时在田野上,一边劳动一边听;有时在徐堰河岸边,洗完澡后躺倒在树荫下听;有时在放牛的草地,骑在牛背上听;有时在吉祥寺上课,耳朵支出围墙听;有时在雨天听;有时在毒日下听;最美的是,跑到高音喇叭的下面,蹲坐在石头上听,感觉葫芦坝的故事全装在喇叭里,正舒舒缓缓地流出来。 也有中断的时候,或因为太忙,或因为大队部这天没有开广播,这样的时候,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 这一年的秋天,我升入初三了。从国庆节以后,学校开始要在下午放学后补两节课,这样,聆听《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好时光结束了。 为此,怏怏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偶然听我的体育老师也在谈起这本书,我从他那里知道县城的新华书店就有这本书卖。我打听了书价,说是一块九。 这个价钱,在当时还是一笔大钱,用来买书,太过奢侈,尽管心头痒痒,但一直不敢向爸妈开口。那时读小学初中都要缴学费,每学年3—5块钱。我家四兄妹都在上学,年年的开学季,我都会因为拖欠学费而惴惴不安。 某天晚上,已经到睡觉时间了,我却被那本书给弄得心神不宁,无法入睡。忽然想起之前住在我家的成都知青明光哥,他已经回城两年了,在成都轮胎厂上班,期间他与我家一直没有中断过联系。我披衣起床,在暗淡的灯光下,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信,找他借这本书。 下一周周末的一天,明光哥突然造访,专程把这本我心里盼起茧子的书送到乡下来啦。明光哥推开篱笆门进来的时候,招财狗最先冲上去迎接他。那时,我们全家人正在吃中午饭。明光哥变化很大,大家一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走到我母亲身边,故意用脚跺了下地,大声说,小孃,认不倒毛娃儿啦。 我母亲回过神来,骂他一声:死毛娃儿嗦,吓老娘一大跳。 听罢明光哥的来意,我母亲用筷子轻轻敲了两下我的头:砍脑壳的,给你哥讨这么大麻烦。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欢迎明光哥入座吃饭。我三扒两下吃完饭,拿着书躲进柴房里,迫不及待,贪婪地读起来。 五、获赠《小狒狒历险记》 进入初二以后,班里的男生女生莫名其妙地隔阂起来,彼此都不再说话了。一个初夏的黄昏,放晚学后,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正在锁教室门时,身后忽然闪出一位从外地转学到我们班不久的女生,她大方地走上前来招呼我:副班长,送你一本书。 我惊诧地四处看看,心跳加速,又故作镇静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书。一看,是一本卡通连环画《小狒狒历险记》。 那时,物质虽然贫乏,但我对小人书的兴趣早已寡淡了。课余时间,我已经开始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之类的书,偷偷摸摸地来往于天下群雄和妖狐仙怪之间,心里激荡着壮阔而诡异的波澜。 我捧起这本小人书,故意装着随意翻看的样子,以不屑的口气问:一本小人书有什么可看的? 她咯咯地笑,像一挂风铃摇响在夕阳残照的校园。她回答:很好看啊,那只狒狒,好像你哦。 我的心忽然被这句俏皮话给温柔地撞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才刚进入初夏,脸上已经热得冒汗,急忙挥起衣袖去擦。 一阵更加清脆的咯咯声,像云雀一般,从我身边飞走了。 以后的好几个晚上,当我做完一天的功课与家务,疲乏地躺上床准备入睡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去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以那个年代一个初二小男生的情商,无论如何解读,终是不得要领。只感觉内心会涌起一阵阵十分神秘的小幸福流,渐渐弥散在夜色里,渐渐带我入梦。 于是,我抛开金戈铁马,抛开捉鬼降魔,开始读这本小人书。 我读着的时候,想象着她之前读着的样子,便感觉阅读的滋味是这样使人迷醉,这种着迷唤醒了我初始的时空观。我看到的时间,也渐有长河流水的轮廓。她在上游读,我在下游读。从遥远的太空看,我们都坐在同一条河边读。这时,我听到了她用手指翻动书页的声音,和木叶在她头上飘飞的声音。 她说我是狒狒,那么,她读着的时候,这个狒狒是在她的眼睛里走来走去了,是在她的手指下轻轻腾跃了。我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像空气里流动着的花香。 那只狒狒,有些愚钝,又有些聪明;有些勇敢,又有些怯懦。他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的历险很幼稚,又引人入胜。一只小小的狒狒,竟是那么可爱。 这样的阅读过程中,我初始的美学概念被激活了。原来,世界上不仅有英雄豪气,还有阴柔羞涩;不仅有山河日月之壮美,也有花草虫鱼之微妙。 少年时代一件小小的礼物,竟然蕴藏着如此重要的启蒙。或因为此,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渐渐明白一个人生奥秘:成长,需要用阳刚去担当,也需要用温情去体察。 分墩子 中秋之前,月饼便开始满天飞。各种包装,各种馅儿,各种材质,各种工艺的月饼美轮美奂,闪亮在节日的氛围里。 节前,儿女们照例要给乡下的父母送月饼。今年我家还多出了一位,侄儿新婚,成家后就算又开出分枝,也须像我们一样,代表一个小家庭回馈乡下的长辈。 这段时间,儿孙们故意交错着回家。这样,家里便如摆了流水席,天天都闹闹热热。母亲亲自操持厨艺,因此累得不行。每一回去的儿孙,没有不被她亲热地骂几句的。诸如老娘不稀罕月饼,你们拿回来干什么?钱不花在当用的地方,该节省不节省,将来用钱处不少,到手头紧时,才知道火急…… 到了中秋正日子,照例还会有一个大团圆。所有的儿孙,除了实在没法回来的人,都得赶回老家。不只是中秋,每年的春节、清明、冬至等节日,父母名下的各小家是不能独家外出度假的。再说,外出再美,哪里比得上承欢父母膝下,重当一回小的,被老人家像小时候一般吆喝、娇养着的美。 大团圆这天,原本是主角的月饼却成了小小的配角。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忙碌,早回去的女儿、媳妇儿赶紧进厨房帮厨。到了中午,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摆满一大桌,母亲还总是虚伪地一个劲嫌菜太少,儿孙们这时也可以亲昵地反批评母亲几句:你老人家也要懂得节省啊! 父亲拆开精美的包装盒,把月饼盛在一个盘里,试着在密密的碗、盘之间寻找一个可供放置的地方,最后却只放在一处不起眼的位置。不过,这桌美味里,能有月饼的一席之地,已不错了。开席以后,也很少有人挟月饼吃。 我小时候,月饼可是珍馐美味。那时的中秋节,若是丰收年成,或是国家有大事值得举国欢庆,生产队便会从供销社组织回一批月饼分发给社员。月饼用草纸包扎,每一封都像一个小小的菜墩,社员们亲切地称之为墩子。 这天,从早到晚,大家一边做活路一边掐算着墩子运回来的时间,彼此兴奋地议论着,打趣着。天刚落黑,男女老少都齐聚打谷场,在唐太路边翘首以盼。 墩子担回来了。社员们蜂拥而上。那几位负责到公社供销社担墩子的人,如同凯旋的英雄一般,受到广大社员的尊敬。墩子从箩筐里被移出来,整整齐齐码放在打谷场的一张门板上,堆成一座巍峨的香山。 四周都是咂嘴唇和咽口水的声音。包扎凳子的草纸,被墩子油浸穿了,黄灿灿闪着光。我偷偷用手一摸,有一种柔软而芳香的油腻沾在手指上,饥渴也从手指上生出来了,连忙把手指伸进嘴里,用舌头噬那销骨的味道。 分墩子之前,照例先要召开忆苦思甜大会。 那时的社员大会真多,记忆中每天收工后都要在打谷场开一场。无论哪一类型的会,都有固定的仪式。 “忆苦思甜”只是众多社员大会中的一种。主题是人们回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悲惨遭遇,分享今天的幸福生活。 最让我难忘的是齐唱革命歌曲。音乐仿佛真有神奇的魔力,在生产队的打谷场,在星辉和煤油灯的微光里,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下,在蛙鸣和蚊虫交织的夜色中,我无数次被社员们的歌声打动。我确信,我上小学以前,虽然一字不识,但却能清晰地唱出不少歌儿来,如《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最响亮的歌》《赞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太阳升》《毛主席的歌》《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分墩子那晚,社员们唱的歌是《生产队里开大会》: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心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 地主狠心、地主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那爹爹把命丧 不忘那一年,苦难没有头 走投无路入虎口,给地主去放牛 半夜就起身,回来落日头 地主鞭子、地主鞭子抽得我鲜血流 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哭求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心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党闹革命 永远跟党闹革命…… 一曲唱罢,广大社员群情振奋,思想和行动很快得到统一: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今天也绝不可能吃到香喷喷的墩子。 或许大家已经等候得太久了,或许墩子的诱惑太过强大,这次的忆苦思甜会开得并不长,没有安排血泪控诉和深揭猛批。唱罢歌曲,生产队长带领社员们高呼口号,就开始分墩子了。 负责分墩子的是生产队的贫协主席和民兵队长。我的眼睛从一开始就落在他们的手上,落在门板上渐渐减小的墩子方阵上。我焦急万分,生怕分到最后,没有我们的了。 终于轮到生产队长叫我爸爸的名字了,我和爸妈三个人争先跃向前去,爸爸从分墩子人手中接过几封墩子。 从打谷场出来,爸爸捧着墩子,高兴地在前面走,妈妈牵了我的手,轻快地跟在爸爸身后。中秋月亮也如一枚大墩子,把明辉和幽香洒在田野上,四下里传来狗的叫声。全生产队笼罩在喜气的月光下。我完全如梦游一般,踏着月光,走在满世界的香味里。 到了家里,爸爸叫醒早已睡着了的妹妹们,妈妈把墩子盛在一个盘子里,端了一张条凳放在院坝中央,又把装了墩子的盘子放在凳上。然后,爸妈领了儿女们敬天、敬地、敬祖先,妈妈嘴里叨念着请祖先保佑之类的话语。这与刚才生产队长带领社员们在打谷场感念伟大领袖的情形完全不同,我心惊胆战,却不敢给妈妈指出来。 敬完天地后,一家人才开始在姣好的月光下,分享这人间美味…… 老街美味 我特别喜欢怀旧,并非因为年龄渐老所致,而是由来已久,从青年时期便开始了。对我而言,每一段过去的时光,都值得怀念,值得回味。事实上,现在的我,距坐着轮椅在夕阳下翻开影集度余生的年岁尚有一段距离。怀旧的人,总是用昨天来温暖今天,让今天来烛照明天。怀旧的人,一生都生活在美好之中。 我常常没来由地想起两路口老街。想起她的时候,我的天空总是飘荡着玫瑰色的云朵。 这儿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放纵青春和激情的原野。如果说我出生的新民乡与我血肉相连,那么两路口则与我呼吸相通。来自两路口的回忆都是温馨的,即便当初留在这儿的挫折、失落、懊悔、伤痛、忧郁、孤独、无聊、空虚、冲动、傲慢,在经历岁月的冲刷以后,凡与之相关联的镜像,都被贴上了一个叫芳华的标签,怎么看,也不觉难堪。 我28岁离开两路口。头几年,很不习惯,似乎无力应对外地的虚伪、冷漠、喧嚣,总感觉脚下发虚,仿佛赖以存身的地块被抽离了。常在黯然神伤的时候,恨不得转身回去,回到这片踏实的土地,回到清净的校园。教书,读书,写作,品茶,喝酒……尽管明知道已经回不了头,正如时间只能往前,无法逆转一样。 最初,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当途经两路口,只要时间允许,又在饭点上,总情不自禁停下来,独自去老街走一走,转一转,然后选一家饭馆美餐一顿,吃得肚儿饱饱的,方才心满意足,重新启程。 我在《隔墙的时光里》提到过,两路口老街长不过一公里,街上卖饭食的无非三个馆子,即上场的尹大刚、中场的天琪猫、下场的张婆婆。其实在中场,天琪猫饭馆的隔壁,还有一家不起眼的早餐店,以卖酥肉豆粉儿和窝子油糕闻名。没有店招,我记得大家称之为吴小凤妈妈酥肉豆粉儿店。 一 先说尹大刚饭馆。 这家饭馆位于老街上场末端,属于“城乡结合部”了。它就处在永兴中学的背后,老街北巷子入口的斜对面。 那时,两路口老街开铺子的,一般都是“前店后屋”。尹大刚的铺子因为在老街的尽头,与乡下田野相连,故店前空地可利用的不少,加之门前恰有两棵杨柳树,夏天会撑开一地凉分分儿的绿荫。吃酒的人把桌子从铺子里端出来,摆在树荫下,一盘腌肉,半斤凉拌猪脑壳,一捧花生,边吃酒边乘凉。微风一吹,整条街都能闻到酒肉香。 尹大刚老板30多岁,体型大,又胖,脸上肥嘟嘟直冒汗。他的墩子活儿耍得溜熟。切腌肉是他的绝活,只见菜刀在案上眼花缭乱地一阵跳动,转瞬间一盘厚薄均匀且码放齐整的腌肉已经端到你的桌上来。这只是小儿科罢了。凉拌猪脑壳才是尹大刚的特色。食客们说起尹大刚的猪脑壳,都知道其秘诀是:舍得放料。但自己做时,无论放多少料,怎么也做不出那味道来。于是,人们说,尹大刚的凉拌猪脑壳里添加了一道祖传的秘料,谁也无法学到手。尹大刚对此也不置可否,这就愈加神秘了。 我在尹大刚的店里吃过不止一回凉拌猪脑壳,亲见他的操作流程。只见他把切好的猪脑壳从案板上一抹,抹在一个带把的大铝瓢里,然后开始下料:红油、酱油、香油、花椒、胡椒、芝麻粒、花生米……飞雨般洒进铝瓢里。待放好调料,他用另一支小瓢儿在铝瓢里造几造,翻几翻,又捏紧瓢把,把铝瓢里的猪脑壳连同作料凌空抖几抖。 你的味蕾就等着被一盘色鲜味美的猪脑壳蹂躏吧。 我疑心他并没有祖传的秘料,而是他的手工技术精湛。可惜没有考证过。 一晃,20年过去了。有一回,我经不住尹大刚那凉拌猪脑壳味道的诱惑,从县城赶车到两路口,准备打包一份带回家佐酒。但是,当我达到那里的时候,才知道馆子早几年就关停了。 房子尚在,门前的两棵大树,依然茂盛。 二 天琪猫饭馆位于老街的中场,这里是人潮壅塞最厉害的地方,却也是做生意的风水宝地。 说起两路口老街赶集的盛况,在全县恐怕没有哪个场镇可比。逢场天一大早,四乡八邻来赶场的,人挨人,人挤人,人重人,就像浦湫漫沿堵塞在河里的水一样,荡过来,荡过去,不到10点就挤爆了小小的场镇。这时候,两路口的撬狗儿也开始上班了。他们混杂在人丛中,大下其手。当年,两路口的撬狗儿不仅在全县挂了名,名声一度传至成都西门车站一带。有一回我到位于东马棚街的市教科所参加市级教研活动,邻座一位外县老师问我来自哪里。我回答郫县两路口中学后,对方惊愕地说,哦,郫县两路口,撬狗儿凶的地方。 前文谈到,老街的店铺,一般都是“前店后屋”。临街一间铺面用来开店,店后是一溜长长的房间,一间接一间,是为居民卧室。从铺面往后,靠右边留有一条狭窄过道,从每一间房前穿过,直通到后院的敞坝。敞坝的面积大约有一间房屋大小,纵向的两边栽花种草,花草均高不过人头,这便是与邻居的隔断。横向的外围是一道篱墙,墙中设一小门,门外,一条潺潺流动的水沟。沟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和错落有致的川西林盘了。早先大多数乡镇城与乡的距离,就隔着这么一道小小的门,一条小小的沟。住在小镇上的城镇居民,照样呼吸着庄稼地里散发出来的气息,照样伴着蛙声虫鸣入睡。 天琪猫饭馆的规模、档次、名气,是当时全永兴乡最大的。乡政府、乡中学、乡小学、乡医院、乡酒厂、乡铸造厂、驻乡信用社、兵工厂,都把这里作为宴请上级领导和贵宾的接待点。 天琪猫饭馆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接待能力,是因为他把门店后面几进原本是卧室的房间,全部打通改造为内堂,可摆放七八张桌子。便是后院的敞坝,也开设为雅座,专门用来接待贵客。 在天琪猫饭馆的雅座喝酒、品茶,当时在我们是一种奢侈。春夏之际,油菜花开在篱笆墙外,河沟里传来淙淙水声,空气里弥漫着花香,画眉子的歌声在树竹间跳动,蜜蜂、蝴蝶绕着酒杯飞舞。阳光温热,清风阵阵,未酒先醉也。 如此清雅的所在,我去过不止一次。天琪猫的妻子是我们学校的民办教师,教学成绩不错,人很随和,又热情又大方,总是笑吟吟的,大笑的时候,脸又总会发红。她偶尔会小范围邀请学校老师到那里聚会,我也有幸被邀请去过一次。还有一次,县里的教研员来学校听我的课,完后由学校接待,我作为陪同,又去过一次。 20世纪80年代乡场上的馆子,不要说海鲜野味鲜见,就是鸡鸭鹅也很少走上餐桌。即如天琪猫这样上档次的,也仅是在猪肉里多换几种花样而已,一年里也无非四个类型:一是腌卤系列,二是凉拌系列,三是烧炒系列,四是煨炖系列。 如此单调的食材,调料也十分简单,要做出叫人难忘的特色来,的确不容易。天琪猫最拿手的是三个普通的家常热菜:腰肝合炒、鱼香茄子、麻婆豆腐。 这也是川菜里常见的,但天琪猫却能平中出奇。腰肝合炒的柔、香、润,鱼香茄子的清、软、脆,是别的馆子做不出来的,唯有在这里,你的胃才会得到满意的滋润。 最绝的是他做的麻婆豆腐。刚一上桌的麻婆豆腐尤其可爱,那红白杂糅的色泽,拥挤又整齐的小方块,闪亮的油珠,跳跃的麻椒粒,腾腾的热气,扑鼻的香味……连忙夹一块到嘴里,烫得人嘘嘘有声,舌尖味蕾瞬间膨胀,麻的味道来了,辣的味道来了,软化的感觉来了,满口生津的感觉来了……来了,风卷残云般,一碗麻婆豆腐,转眼被人抢得精光。 我离开两路口以后,常常想起天琪猫饭馆,也常把在各处吃到的麻婆豆腐与天琪猫烘的相比,毫不夸张地说,从来没有哪个地方的有他烘的好吃。 大约10年前,有一次与当年两路口的朋友在观柏路边一个叫“张三烘”(烘血旺、烘豆腐、烘脑花)的饭馆吃饭,席间不知道谁提出让大家就此“三烘”与天琪猫的彼“一烘”进行对比。这一比,本来不错的“张三烘”,顿时味同嚼蜡。 席间,我问起天琪猫的近况,两路口的朋友说,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而今的两路口老街,街道还是那样的街道,房舍还是那样的房舍,但早已没有逢场赶集的习俗了,撬狗儿绝迹了,天琪猫饭馆不觉也已关张十几年了。 老街上人潮涌动的景象,只在梦里寻。但那时的美味,至今仍在舌尖上萦绕…… 三 张婆婆的豆花馆在下场,临近飞跃街,位置比天琪猫饭馆还优越。其正对面是乡信用社,右首边紧挨着永兴乡政府,下首依次是猪市坝、红旗村小、供销社仓库、中心小学。 飞跃街,那时还不叫街,叫飞跃路。这是80年代初期乡政府动员老百姓集资从成灌马路对直修到老街的一条路,100多米长,比老街街道宽一倍不止。飞跃路直通乡政府大门,相当于政府衙门的进出通道。 飞跃路一端连着国道213线(现改称317线),一端硬邦邦地插入百年老街,相当于老街与外面世界连接起来的一条通衢。张婆婆的豆花馆就在飞跃路口的斜对面。 飞跃路建好以后,路两边农田里陆续建起密密的铺面房舍,不到两年竟成一条新街,遂改名飞跃街。因其地位显赫,占尽了新时代的商机。 不久,飞跃街上开起了一家不理发的发廊,操着外地口音的发廊妹坐在门前搔首弄姿,热情得要命。接着,飞跃街上又陆续开起了卡拉ok厅、茶楼、旅店、ktv音乐厅、游戏厅等。而与之垂直相连的老街,依然是百年前的“前店后屋”:布店、米店、丝绸店、纽扣店、小五金店、文具店、茶水铺、肉铺、铁匠铺、香蜡铺、酱园、春卷店、麻花店……店与店首尾相连,每到逢场天,老街照常挤爆,撬狗儿照常猖獗。 张婆婆豆花馆除了一间门店外,还把一间住房设为内堂。喜热闹的顾客在门店吃饭喝酒,喜雅静的便在内堂。 张婆婆的豆花馆里就只她和孙子居住,其孙子当年正在我班里读书,至今尚能记起他瘦小机灵的样子。自打1989年小学毕业后,我和这位学生再未见过一面。当年满头青丝,清瘦俊逸的老师,现已发染霜雪,老态渐显,那个天真调皮的少年,也应该年过不惑,就算今天路途相遇,或许彼此也不能相认了。 张婆婆的豆花馆留给我的印象是宽敞、干净、整洁,走进去便有一种很舒坦的感觉。豆花馆就张婆婆一人撑持。她70多岁,头发尚黑,绾成髻,整齐盘在头上;脸上多皱纹,但并不瘦,开口常笑,眼睛眯成线,一团和气。身子灵活,步子稳健。她半夜起床,煮腌肉,推豆花。天未亮,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花已经点好了,清香悠悠地从屋里飘出来,飘散在整条老街。 老单位(旧作) 2013年11月,我工作了10年的老单位整体搬迁至新的办公区。 年轻同事们很快适应了新办公区齐云的高楼、宽阔的道路、准点接送员工的公交车、偌大的餐厅、办公楼长长的走廊以及两边对开的办公室门,还有新的邻居、新的人际、新的工作模式,仿佛心外的世界和心内的宇宙快速找准了彼此的对接点。短短一番调适后,新单位已然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 而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尽管已经投入到新单位的运行轨道,但心思似有所牵绊,仿佛必定得与过去的环境来一次告别,做一个了断,方能平和心境。 一个初冬的周末,微雨,风寒,道路湿滑。我一大早厚衣出门,步行去老单位,举办一次别离的仪式。 一座庭院,一幢建筑,一处墙角,一件物什,一条通道,一池清水,一道小桥,一丛腊梅……伴我10年的,新的,旧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仰慕的,鄙夷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朝夕相处的,心心相印的,神交已久的……我该用怎样的盛情,来与你们一一道别? 在纷纷扬扬的闪念中,在熙熙攘攘的思绪中,姑且先坐下来,选几处小景,一一别过。 一、大门 单位大门投用于2003年。因单位居于闹市,大门一横,隔开两个世界。门外喧嚣,门里肃穆。 大门的门前区和门道并不宽敞,更不奢华。单位名称就铭刻在门右边的大理石墙壁上,不怎么显眼。这道大门,同附近公司、学校大门的气派比起来,显得极为寒碜。 无数次进出这道门,并不会特别在意它的存在。今天到达时,远远地看到电动门上方红色灯带的闪烁,心情莫名地扬起一丝微澜,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快步来到门口,因单位已于上周全部搬离,担心门卫室里无人值守,不料刚要举手怕打门楣,那电动门无声地一震,开始缓缓地缩回一边去。徐步进入大门,它又在身后缓缓伸出来,把门里门外的世界隔开来。 多么忠诚而温情的一道门啊。它看似卑微,却决然地隔断两个世界,一边是红尘市井,一边是办公场所。尽管所处位置是这样的尴尬,它却不卑不亢始终坚守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它平和、公正地善待每一个往来者,无论泥腿布衣还是金躯贵体。 走进大门以后,老感觉有飕飕风声追迫后背。莫非它的眼睛,看穿了前来道别的有心人? 二、甬道 从单位大门到单位所处的院子,有一条长约50米的甬道,宽度仅够两辆小轿车会车。由于甬道两旁分别是另外两个单位一高一低两幢楼,在其夹击下,这甬道更显出逼仄。好在甬道两边的墙壁上,因地制宜劈出单位的橱窗壁报,上有单位简介、工作职能、办事公开、政治时事等信息,行人可一路浏览而过。走完甬道,大约100步,不到两分钟。但我最初途经这里时,总感觉这段路面好长好长,也不敢抬头。两边楼房在半空对峙形成的格局,仿佛随时有威压从上面倾倒下来。故一直步履蹒跚,谨小慎微地走,走了许多年,方逐渐适应这段连接单位内部的道路。近年来经过此处时,也敢抬头望天,终于也能从被楼房禁锢的上空,看到一线天光一片云了。 今天走在甬道上,感觉踏下去的每一个脚印,都惊醒了过去10年留在这段路面的无数步履。那些匆忙的、紧急的、踉跄的、莽撞的、舒缓的、沉稳的、闲庭信步的、雄姿英发的、金戈铁马的脚步啊,仿佛都活灵活现地跳动在地面,与此刻深情的脚步,或重叠、或交合、或接壤、或比邻……直叫我双脚往哪里迈?一脚下去,必是踩在岁月的痛感里;一脚提起,必是挂在深深的愁绪上。 从初踏进门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的镇定从容,居然从这条仄仄的甬道走过了10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10年啊?在未来的日子里,注定还要经过无数的甬道,只是不知道通往梦想的甬道在哪里。 三、庭院 单位坐落在一个四合院里,美其名曰四合院,其实虚有其表,这四合院一面向阳三面向背。甬道过尽,正对面是唯一一幢正面朝向院子的办公楼,其余东、南、北方向,分别是某公司高楼的背面、某学校运动场的围墙、本单位另一幢办公楼的背面。 尽管如此,这院子仍是这座城市独一无二的胜景所在。小院不过四五亩,地呈长方形。建造者在设计时引入了苏州园林的元素,并与川西风物相嫁接。首先在院子的中间开凿出半亩双腰型的池塘,在细腰处的池面架设一道卧波小桥,连接着东西两岸。环塘四周,池边铺出弯弯的半米卵石小径;小径外围一圈空地,间种着各类乔木花草,高低错落,极富层次感,形成一个相对较宽的林荫带。林荫下又伺机安放凉椅,铺设石板成幽径。第三围才是车行、人行的水泥路面,路面接连着办公楼。除正西的办公楼外,其余三面背向的楼房或围墙前,紧靠着墙壁各自栽种一带树木。东面的是银杏,南边的是香樟,北部的是棕榈。整个院子里,各色植物争奇斗艳,交替荣枯,使院里四季绿摇红舞,春光永驻。正中间的池塘,收进一方天,揽入满塘绿,恍如倒挂的仙镜。时见水面轻荡,鲤游塘底,鲫跃清波。 今天我独自一人来到庭院漫步。置身其间,林涛佐聊,花红助兴。身前身后都是纷披而至的问候,或牵或拽,调琴弄瑟,弦歌不绝,曼舞蹁跹……所有的生灵都融进了生命,哪里赶得走呢。 以一种虔敬恭顺的心情走进庭院,我在寂静的庭院里谛听到了无人世界的千呼万唤。 四、银杏 甬道尽头,路分左右,往右转,顺着东边的围墙植有两排高大的银杏。10年前搬来这里时,亲见园丁栽种此树,我曾上阵帮忙填土浇水,不觉间,已蔚然成林矣。 初冬的银杏林,已然落尽芳华。高枝上仅剩的少许,一片,又一片,尚在林中飒飒飘落。观叶落的姿势,或轻盈,或凝重,或迟缓,或迅疾,每一枚的飘落,难道都是树的不挽留? 举手接住一片,横看是江湖,竖看有丘壑。一个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对着我迎风炫舞,哗哗作响。 凝望着这枚落叶,不由思绪飘摇。我想,在浩瀚的星空,任何一个生命的诞生和消逝,都不会寂寞地来、孤独地去。在无数生命的来去之间,总或有匆匆一遇,或长相厮守。在千万次的偶然里,我的灵魂一定与一棵树的灵魂有过交集。此刻手中握住的这枚落叶,难道不是偶然中的必然? 五、壁镜 我的办公室在背向大院北楼的二楼。这是一幢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某中学教学楼,2003年中学搬到新校址后,单位将其稍加改造后设为我们的办公楼。楼共三层,呈单调的一字形状。因建筑背向院子,须得穿过底楼中部的廊道,转过拐方能上下楼梯。抬步上楼,在一楼与二楼楼梯转角处,壁立一面大镜子。每天上班,无论多么匆匆的步履,到这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片刻,照照镜子、正正衣冠,然后迈着格外轻快的步伐到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偶有上班遇到心情沉闷压抑时,走到镜子前,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看到镜子里平常不苟言笑的男子此刻呈现出一副傻傻的“真容”,早已忍俊不禁,坏情绪瞬间遁于无形。 今天来到镜前,不由仔细端详。镜子还是那面镜子,镜中人却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已有云翳飘过的痕迹;那张瘦削而有神采的脸庞,已刻下风雪载途,渲染着世事沧桑。 六、绿萝 搬到新办公区上班有些时日了。某天一同事提醒说,你老办公室里还有一盆绿萝,独自在那里郁郁葱葱着呢。 当时正忙,也未在意,呵呵一语带过。隔两日,另一同事到我新办公室商谈事情,谈毕临走,四顾茫然,问,那盆绿萝呢,没有跟过来啊?难怪感觉这屋子里缺少了些生机。 两次从同事口中听到“绿萝”,顿感意味深长。而其时我尚不知道绿萝的芳名,又与之有何交集?印象中原办公室的墙角边上,的确有一盆小小的植物,寡寡淡淡的一丛景致,既无造型,模样也丑丑的,软软的藤茎上稀疏地垂挂着绿色的叶子,那绿也不纯粹,其间杂染着斑斑点点的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说实话,这盆景从何处、何时来,何人安放,现已记忆不起来了,更不用说是否给她施过肥,浇过水,清洁过身子。 这次搬家,对于年轻人也许是一次杂物和记忆的清空归零。而对于喜欢怀旧的人来说,总是敝帚自珍,明知没用的东西也舍不得落下。我搬迁时居然装了整一纸箱的零零碎碎。 可是,一个如此精细的人,对于曾经在同一斗室共同呼吸的生命体“绿萝”,怎会如此粗心、如此漠然呢? 这天,恰逢冬日暖阳,我趁中午下班开车去老单位搬那盆遗忘的绿萝。 到达办公室门口,透过窗户果然看到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袅袅娜娜依在墙角的一个搁板上。那一袭清清淡淡的美丽,像是带着哀婉、带着惊异、带着渴盼,温柔无声地扑进迟到者的眼睛,我感觉开门的钥匙在微微颤动。 进得门来,绿萝静若处子。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在她身上,灿烂得无以复加。几束藤蔓沿着盆边向下倒垂,长有米许,柔美而有动感。藤蔓之上,间隔有序地生长出片片心形的叶子,千姿百态,笑靥如花。原先的黄色斑点早已不见踪影。此刻呈现给我的,是一片毫无遮拦的绿、恣意汪洋的绿,直绿得心里发痛。轻轻打开窗户,暖风徐来,每一条藤蔓立刻迎风起舞,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和轻风搭建的秋千架上欢笑、荡漾。 除了绿萝,办公室早已空空如也。地面一片狼藉,但一踏进门,虽然身处空寂,脚踩废墟,仍然难以抵挡一藤一叶里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绿萝用她的全部语言和柔情,唤醒了我的思绪。 我常常自以为聪明,总是在自己制造的繁忙里繁忙着,总是在匆忙间错过很多美丽,在喧嚣时丢失不少真诚。明知这样的空间既无风景也无歌,却依然一意孤行。在抓紧时光的同时却被时光无情消磨,脸颊丘壑几重,头上霜雪无数。增长了年轮,粗粝了感觉。 于是,在不经意间,常常忽略对细微生命的体察,对眼外风景的烛照。我怎能不知道,片石含情,草木有意,蚁可毁堤,蝉能鸣天,任何卑微者的奋斗、尊严、爱和深情,不逊于人啊。 纯洁、清丽、洒脱。淡淡的眼神,浅浅的笑容。谁知道背后藏着怎样的悲喜,掩着怎样的冷暖?从一粒种子随风飘荡,到追山逐水伺机扎根,今天你案头的点点绿,都是一个个小小生命戎机万里,惊涛骇浪创造的奇迹。 绿萝的失而复得,让我倍加珍惜。静静地注视着这盆绿萝,看她光照充分的藤,绿意流淌的叶,看她谦卑地垂首倒悬的身姿,听她均匀的呼吸,不由得眼底澄澈,心里明朗。她居于繁华而安于淡泊,身处红尘而不染俗气。比起人类来,更加大气,更加淡定,更加真挚,也更加慈悲。 花解人性,人可知花心?当我在办公室看文件、写材料、开会、谈话、踱步、思索时,一个执着的生命体,就在我身后的墙角,默默注视着。我的所谓儒雅、彬彬有礼、生气、愤怒,甚至抓狂的样子,都难逃她敏感的眼睛。今天,我能否从她的枝叶上,找到曾经留下的一声叹息? 说来惭愧,我准备搬离的那段日子,天天在她的眼皮下整理文牍,收拾书籍,打捆物件,对她的存在竟然熟视无睹。她该以怎样落寞的心情看着这一切呢?是否也会有如烟的轻愁升起呢?而我当毅然决然地搬离,且将她遗忘,甚至连同将那些相濡以沫的时光统统遗忘的时候,她却仍然满含深情地坚守在凌乱、无助的空间里。 走笔至此,夜已沉沉,窗外天寒地冻。尽管旷野里注定会有很多挣扎被漠视、很多尊严被扼杀,甚至会有无数渺小的生命在消逝,但却注定会有更多的生命和爱情在孕育。 在这深深的冬夜,想那已经搬到新办公区楼宇里的绿萝,定然正以一丛春意,笑迎明天…… 七、池塘 搬家以后,我多次独自一人来到老单位流连,多次默默向这里的一草一木道别。本来,我以为同这里的一切缘分和交集也已了断。过往的所有美好,所有深情,所有时光,都已被我平静地打成包裹,藏之于心,束之高阁。 今天我却在宁静的夜晚继续敲击键盘,是想再做一次告别。唉,很多时候,挥挥手很容易,却怎么也挥不走清愁。就让这臂上愁绪化作指尖流水吧,和着夜的钟点,和着寒风,送给世界一个安详的梦。 12月27日,周五。轮我值守政务大厅。一上午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在熙熙攘攘的前台,像模像样地摆出职业表情含笑接待每一个来访者。嘈杂喧哗辛苦煎熬自不必说。中午下班,午休时本欲在已经清静下来被空调调和得暖洋洋的大厅打个瞌睡做个小梦,却身不由己地被一双脚带进旁边的老单位。 此时,偌大的院子寥无人迹。只见落叶满地,风动林荫。稍显有人气的是,楼房走廊上摆放着拆下来的旧空调,在灰白的阳光下静静地等待被人运走。 我习惯性地来到院中的池塘边,坐在落满黄叶的凉椅上,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走进你,你走进我。 多么希望,一个人的思想和一个池塘的思想擦出的火花,能够温暖这一季。 眼前的池塘令我惊愕。塘犹在,水已去。池塘显出干涸的塘底,凹着的坑,凸出的石,黑乎乎的淤泥,小动物的蚀骨,鱼类的残骸杂乱无章散落一摊。塘壁垂挂着长长短短枯萎的草茎。塘上石桥,中部本有一桥墩,因常年水平齐桥,几乎没有显露过真容,此刻却露出污浊不堪的样子。寒风从桥墩两边的虚空穿过,带来一阵阵腐朽的气息。眼前的池塘犹如行将就木的枯槁老妇,丑陋的面颊,干瘪的胸脯,似乎所有的生命体征正在失去,唯有一双白森森的目光瘆人地游移在我周围,连岸边的卵石小径和紧傍的林带也惊怵无声。 这难道是那个风姿绰约的美丽池塘?一声叹息从胸腔发出,在低空下盘旋。记忆之水奔涌袭来。 水满时的池塘,远看犹如一只站在地面张开翅膀的大鸟。塘中间细腰处连接两岸的小桥分明是鸟的脊梁,脊梁两边的翅膀,带起弱水三千,连同岸上的林木花草,展翅欲飞。 池上风景,四季流光溢彩。春来林叶初发,池畔生风,芳草馥郁,语燕低飞,池面或清波濯日光,或细雨凌微步,池水暖而春意漫。夏天风云际会,雷霆暴雨,池水阔而塘岸平,鱼跃欢快,池映翠绿。秋来水清波静,啼莺乱点,林叶欲去还休。池面轻风染愁思,雨后小径沾青苔。冬寒时节,微雨洗尘,寒水烟笼,落雪鸿爪,暗藏春色。 池虽小,满塘的海阔天空。飞鸟掠过,翅膀上沾着的一粒种子飘然降落,在池中生长出水草,便开始了生命的繁衍,一池生机,来自万水千山。 池水曾忆故交否?午休时分,池塘四周欢乐洋溢。平时关闭在办公室里的各色人等,此刻都三三两两分散在池塘周围,或小径漫步,或林中吸氧,或凭水凝思,或座中谈笑。忽有一德高望重的绅士戴伯儿,在此岸放声高歌《豌豆胡豆花开》,对岸必有一兰心蕙质的淑女阿双妹妹,大方地唱和一曲《九九艳阳天》。瞬间,职场的压力、郁结的情绪,都随着歌声释放在水云间……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凭吊过往时光。身后传来脚步声,还坚守在值班岗位的保安大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颇激动地对我说起单位的后事安排:12月31日,上面将正式来人接管单位。院中的池塘将被填平,据说要改建成一个网球场。 一方池塘,经历过繁盛,必将迎来落寞。对于我们无法改变的现实,既然用泪水和深情也不能挽留,不如坐拥旷达,淡看起伏吧。 开学第一课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路边街头喧哗着孩子的声音,恍惚间嗅到校园的气息,那是蔷薇花开在9月里的味道。 我蛰伏在家养病,心却飞到了教学现场: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升国旗,发新书,排座位,选班委……新学年从今天开始,孩子的未来从今天开始。 我常常感叹现代教育信息技术覆盖城乡学校的速度和广度。先进的技术改变了教育的内涵和外延,拓宽了孩子们的认知空间,也给教师的工作带来了实惠和便捷。任何复杂的知识,以及求知的过程,推演的路径,只需点击网络,便有最好的蓝本。 面对武装到牙齿的现代教育信息设备,面对五花八门的教学解析方法,早先需要通过教师言传身教才能折射出的人文浸润,却越来越弱化。我的灵魂在校园里游荡,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站上现代教育的讲台了。 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我对教育教学的认知,尚停留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教育模式里,比方开学第一课,在今天的校园里,再也寻不见我记忆中的模样了。 开学了。孩子们背着布缝的书包,女孩子穿着廉价的塑料凉鞋,男孩子赤着脚,从四面八方步行来到学堂。高年级学生最奢侈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自行车。低年级学生家长对孩子最宠爱的方式,便是骑了自行车把孩子送到校门口。 孩子一来,空寂了一个暑假的校园立即喧闹起来,叽叽喳喳,像无数的小麻雀飞来飞去。我穿行在孩子们中间,把孤独了一个暑期的欢声笑语毫不吝啬地赠予每个孩子。报到处,孩子们簇拥着我,争抢着讲各自美好的暑假生活:游泳啦,种菜啦,捉鱼啦,养蚕啦,割谷啦,藏猫儿啦,吃九碗啦…… 开学第一课,总是从除草开始。那时的学校操场,没有被三合土硬化,更没有塑胶铺设的概念,全是平整出来的泥地。经过一个漫长的雨季,开学时操场上杂草丛生,有的野花杂草已经长得有一人多高了。 每个班都分到一片区域,班主任带着孩子们向野草进发。除草开始了,有的用锄头铲,有的用镰刀割,有的用手扯。拔除的杂草,男生挑,女生抬,运到校外的农田里沤肥。9月的艳阳下,操场上尘土飞扬,歌声嘹亮。 我与孩子一起劳动,分享他们的天真、淳朴、韧性。时不时表扬两句,就会鼓涨起孩子的快乐和信心。 草除光了,黑黑的地皮显露出来。师生喊着号子,双脚或是原地起跳,踩踏,或是齐步走,把凹凸不平的地皮夯实。劳动结束后,把残余的草渣收拢在围墙角下,用火柴点燃,轻烟冉冉地起来了,校园里弥漫着一股青草被烤焦后的煳香味。 大家成了花脸,手脚沾满泥点,衣服早已汗湿。校外有一条清浅的小河,石拱桥边有青石台阶通到河里,家住学校的老师们常在这里清衣服、淘菜。大家争先下到河里,捧水洗脸,把头埋进河中直接咕噜咕噜喝水,调皮的撩起水来浇人,小河里映照着明晃晃的阳光,流淌着银铃般的笑声。 洗干净回到教室,各人坐在上学期的老位子上。讲桌上早已整整齐齐码放好各科课本。老师先讲一通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教科书的大道理,接着把课本逐一发给孩子们。教科书发完了,老师带领大家翻一翻,嗅一嗅,想一想……最后布置当天的家庭作业:回家后用废报纸或者牛皮纸把新书包起来。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收心课。收心课结束,全校集中在敞亮的操场,升国旗,唱国歌,校长在国旗下讲话。这一天的教学也就结束了。 当天孩子们离开学校后,我会留下几个家住学校附近的学生,带着他们一起装饰我们的教室,办墙报啦,贴窗花啦,插花草啦,挂国旗啦…… 我离开校园,离开讲台,一晃20年。我在20年前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虽与校园一直关联着,但距离无限鲜活的生命,距离可爱的孩子们,无疑是愈来愈远。 昨晚,一位朋友夜观天象,从微信上给我发来一张繁星满天的图片。我躺在床上,回了一条:仰望星空,更觉个人渺小。 想了想,又加一句:只要站在大地上仰望,万里之遥的星星,总有一颗,能收到仰望者投送的目光。 今日晨,单位领导打电话关心我病情,其言语中也有关于我病愈后工作安排的探寻。我冲口而出:等我痊愈了,我要回到讲台。 可是,现如今,哪里还放得下一张过时的老旧的讲桌? 第5章 生日电讯 第二编我爱我家 这晚,绵绵的秋雨落了一夜。我在雨声里翻了几次身,枕上的远方,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 早上醒来,我给他发去一条微信,语言风格仍是被他嘲讽的那种酸味:公元1994年10月2日19点55分,随着一声啼哭,一个新生命诞生于某小乡场的卫生院。转眼已经23年。生日快乐。 很快,他的回复过来了,且用的是语音,料想他又该怎样批我的酸了。打开却是:老爸,谢谢你给了我生命,呵护我长大,我现在很好,你放心,你自己要保重身体。 一天里,反复播放了几次,每次都有春潮在心底涌动。 晚间,他又来了电话。问:你最近怎么样,妈妈的工作如何,爷爷奶奶及家里其他成员都还好? 我一一作答,琐碎得如我母亲的唠叨一般。他在远方很耐心、很认真地听着。然后,他告诉我,晚上请了五位要好的同学在他租住的公寓涮了一顿火锅,名义上庆祝自己上周英语考试成功晋级,实质是想以此纪念父母生育他的日子。他带了惋惜的语气说:这一顿饭,一共花去四百多块。虽然在同学那里豪爽了一回,但过后感觉有些心痛,因为花的是爸妈挣的血汗钱。 外面一直在落雨,才及中秋,天气已带了很深的寒意。我一边拿着手机与他通话,一边在客厅踱步。我站在窗前朝外望去,雨夜的天幕上,竟然还点缀着几颗星星,看似清冷,但那眼睛却闪动着水汪汪的光泽。 我忽然看到许多看不见的物质,在夜空飞来飞去。有一些春天的花朵,在大地上一路开向远方。 聊了20分钟,互道晚安。晚安。晚安。晚安。 这晚,绵绵的秋雨落了一夜。我在雨声里翻了几次身,枕上的远方,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 天明起身,无意间在枕上寻到几根头发,其中夹杂有一两根雪一样白的,很是惊心。 第6章 牵挂 自从孩子到遥远的国度求学以后,几乎每天深夜都会在特定的时间段,通过微信与我进行一次交流。这便是他起身离开图书馆,步行回宿舍那一段路途所花的时间,10分钟左右。 这10分钟里,相隔万里的两地,地球的此端和彼端,便拉近在眼前。他那里的夜空、街道、景观树、风声、车辆、行人,以及回味这一天从早到晚的学习和生活经历,犹如时光旋转着碟片,把光影逼真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到了宿舍,仍不肯关闭屏幕的话,我便能看到他掏出钥匙开锁进门的样子,看到他疲惫地坐在书桌前喝水的样子,看到他四处寻找东西的样子,如果需要加餐,又看到他烤鱼的每一个细节。当烤箱打开,餐食端上桌时,我总是比他更先嗅到那浓浓的香味。 当他坐在书桌前准备继续挑灯夜战,即使关闭了手机,我仍能感知到他情绪的变化:忧与乐,愁与笑,疲惫与抗争……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此刻在万里之外的星空下,正心疼着、温暖着、无奈着的他的爸爸。 一个青年人的深夜,尽管有大海大洋的阻隔,但我总是洞悉关于他,以及他和他的世界里的一切。有朋友问我牵不牵挂孩子,我总说,好像天天都在一起,没感觉到牵挂呢。 人到了触及老的年龄,便开始做减法。生活的圈子在减小,与人的交往在减少,即如当年铁一般的友谊,大多也经不起几场风雨的浇淋,渐渐松软了。这是必然的,无论是现实的选择还是岁月的淘洗,其结局莫不如是。 要离去的终将会离去,只要你的离去,不带走我的牵挂,便是岁月静好。 也有例外。对于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情感,即便疏于联系,牵挂也不会减少分毫。比如,我如果超过三天没回乡下与父母待在一起,便觉内心不安,这种不安是与生俱来而无法割舍的,像是空气里密布着的磁力线。无论你走多远,总是千丝万缕,牵筋连骨。 也有一类朋友,很久不见面,见面了一抱拳,一杯酒,过去的情谊就回来了。各自心中都藏了一个挂怀,只是不轻易说出来而已。 还有一类朋友,不一定隔山隔水,或许就同处一城,但彼此的时空却处于静默状态。但我知道,在浩瀚的宇宙中,必有一种牵挂,像星辰一样恒久而深沉。 因为牵挂,这世界才有很多的温暖。 第7章 高学历厨师 桐结束了本期的学业,迎来了为期两个月的暑假。原本计划在那边打一段时间的工,但因期末临近时身染小恙,只好改变计划,回家疗养康复。 孩子归来后,家的味道更浓了。 一日三餐成为家里顶重要的事情,其中晚餐是重头戏。桐主动担纲厨师工作,每日的菜谱,均提前由他安排好,交给爷爷婆婆采买。晚间,家人到齐后,桐套上厨师的紫花色围腰,一头钻进厨房开始炒菜。炉火嘶嘶的声音,清油飞溅的声音,蔬菜翻滚的声音,铲子撞击铁锅的声音,连同一阵淡一阵浓的香味,便从厨房飘进客厅来。 不一会儿,桐的手艺全部呈现在餐桌上。这晚的菜品:一盘醋熘莲花白,一盘炝炒莴笋尖,一盘回锅肉,一盘啤酒鸡。菜摆放好以后,孩子解了围腰,又给每个长辈舀了饭摆在座位上,这才邀请看电视、看书、摆龙门阵的大人上桌吃饭,一脸自得又故作谦虚的神色。 开饭了。大家对厨师的厨艺自然会有一番品评,有恭维的,有批评的,有提建议的,不论哪一种,桐均能平和对待,虚心接受。 菜评结束,家人开始闲聊。 桐今年读土木工程的硕士研二,还有一年毕业。虽然学业还算优秀,但就业前景并不乐观,到目前为止一点眉目都没有。 饭桌上,他平静地说起他的人生规划:如果毕业时就业局面仍未改观,他或者先在学校附近的川菜馆找个帮厨的工作,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攻读博士,或者向爸爸妈妈借资买一辆五万以内的二手车送外卖,或者就近找一份工厂里的技术工先做起,总之先要把自己养活,再慢慢等待机遇降临。 听罢桐的这一番话,一家人十分开心。作为教师,我更是欢喜。孩子能有这样的觉悟,我终于不用担心会养出一个眼高手低、愤世嫉俗、自认怀才不遇的高学历“上等人”。 平民情怀,从底层做起,慢慢来……儿子,爸爸为你点赞,这个硕士真没有白上。 第8章 母亲的改变 这天黄昏,回乡下老家吃夜饭。家里十分安静。我爸端坐在门前,淡定地看路边晚景,我妈在内屋正做饭。 先招呼父亲,第一句永远不变:我妈呢? 然后蹿到后屋见母亲,提高声音报个到:老妈,我回来喽。 母亲一回头,见到她的子女,第一句永远是责备:烦得很,回来吃饭也不早些打招呼,老娘啥子菜也没有准备。 若是只有爸妈在,自恃在家里我便是最小的了,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有些嬉皮笑脸。像少爷一样游手好闲,在前厅晃一下,在内屋晃一下。 在前厅与爸爸闲聊,我问得多,他答得少。 在后屋,我有意找岔子,引出母亲的呵斥,让她老人家发泄一通。 我妈讲话的方式很独特。唠叨是其主线,斥责是其方法,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歌功颂德。这一性格,几十年不变,儿女们,包括爸爸,都习惯成自然。一周没听见母亲骂,反倒怪想念的,得紧赶着回去找挨骂。 我手术后从华西出院归来,不觉已两月。渐渐感觉母亲性情有些变了。她唠叨的次数少了,也不斥责子女,不摆个人功高,与我想象中母亲的形象终于吻合:慈祥,宽厚,笑眯眯…… 这个发现令我惊喜,私下与妹妹们交流,竟然都有同感。大家既奇怪,又宽心。这几十年,母亲的子女莫不是在她的埋怨声中成长的。现在,我们终于也享受到了母亲给予的温暖阳光。 我妹妹说,哥哥住院期间,妈妈在家里早晚祈祷,每天如此。或许我生病这个事,使母亲惊觉到,儿女的身体,也有可能不如她。 母亲的改变,短时间内让我们倍感温馨。但随着时间稍久,我们的心反倒不踏实了。一个月的时间听不到母亲的斥责,一个个又惴惴不安起来,总觉缺少了些什么。欠母亲揍,竟也有瘾啊。 三月以来,春天似乎注入了我的体内,身体日渐强健起来。一个月内,体重暴增七公斤,已超过术前一公斤,下腹又傲骄地微挺于世,只是受了伤的记忆仍是大不如前。 回家前,专门去理发店理了发,自我感觉精神多了。母亲见到我,果然喜形于色,表彰说:老大又像小伙子了,看来身体是真好了。 晚饭后,妈妈在后屋洗碗,我和爸爸坐在前厅观看乡间暮色。爸爸似乎想对我说点什么,又终未开口。 我到楼上母亲卧室看了会电视,正准备走,母亲上来了。她站在卧室中间,平静地对我说:老大你给妈看看,我腰部皮肤外面长了一个东西出来,最近有些发痒,你三妹硬要我去医院看,我才不去的。 说罢,她撩开她的衣服,让我看她的腰部左侧。那地方,皮肤外竟垂挂着一个拇指大的黑色包块。 我急得泪都要出来了,像她早前斥责我们一样的厉声:怎么回事?好久长的?啷个不早给我们说呢? 刚“厉声”完,又后悔了,怕惊着她,立即变换了语气,故意逗趣说,这个不碍事,只是影响你老人家的美丽。明天搭你去医院割来甩了就是。 妈妈像是做了错事,以从未有过的低姿态交代说:这个东西是去年冬天长的,到过年时也才豆子那么大。本来那阵子想给你们说的,但你在医院住院开刀的嘛。现在这包块长大了,又常常痒,所以才…… 母亲话未说完,我眼睛便有些湿了。急忙掏出手机,迅疾与在医院上班的朋友联系,确认好第二天一早送母亲到医院的相关细节。 第9章 早卖 天蒙蒙亮,楼下传来卖早点的市声:豆浆,豆浆,热豆浆。 声音在小区大院久久回荡。我躺在床上,想象着一辆平板三轮车上蹲放着一个保温桶,揭开桶盖,热气和豆浆的清香腾腾冲出来。又想象着卖豆浆的大姐为了熬制这一桶豆浆,半夜就得起床。丈夫、儿子也得起床帮忙。熬好后女主人天不见亮就得出门。丈夫和儿子在送走女主人后,或许还会倒床睡个回笼觉,然后再起床,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和学习。丈夫或是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说不定还带有几个徒弟,儿子或是在读高中,应该是一名班干部吧。 清晨起床,当我在餐桌上喝到一杯新鲜豆浆的时候,便与城市里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和工作有了关联。我想,这个家是贫寒的,却又是那么温馨。 一边喝,一边想起我少年时同妈妈经历过的早卖,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刚上初中不久,生产队解散了,集体的田地承包给每个家庭了,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很多年的自由市场也恢复了。村里人除了种粮食,还可以种蔬菜、种瓜果、种药材卖,不少家庭作坊也一家接一家地开起来,农村妇女又开始做女红卖。 我母亲缝制婴儿鞋的手艺是村里出了名的。那时,她白天在责任田里干活,晚上便在15瓦的电灯下做婴儿鞋。我在隔壁的房间读书,瞌睡来了,倒床便睡。有时半夜醒来,还听见母亲那边穿针引线的嘶嘶声。 做好的婴儿鞋,每周就得上县城集中售卖一次。上县城的头一晚,先把自行车车胎加满气,把货物装好,母亲这晚也不用再工作,一家人吃过晚饭以后早早入睡。 第二天凌晨3点半被母亲叫醒,一碗热烫香甜的荷包蛋已经端到我的床前,母亲说:快点吃了,今天你搭载妈妈去县城。 自行车的车前车后都挂满了货物,母亲还手提了一个装满货的大篮子。母亲个子矮小,不会在自行车启动后像别人一样小跑着跳坐上车,须得先把车停稳,常常还要在她的脚下垫一条小板凳,搀她一把,她才能坐上永久加重车的后架,然后把装满货物的篮子递给她提着。 家门口的那条小路,虽说坑坑洼洼,但我平常骑车往来时,也如飞一般。这天载了满车货物和母亲,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推着走,直到走上唐太路,才开始骑上车。婴儿鞋的旺季恰好是冬季,凌晨时分,寒风阵阵,霜雪纷纷,我搭着母亲和货品朝县城赶去。路上,无数自行车的铃声、车灯,在夜空里碰撞、交织。唐元乡、新民乡的农民,贩菜的,贩瓜的,贩果的,贩鸡鸭的,贩鞋帽的,络绎不绝,像堵了几十年的水流开闸了,一路欢快地向县城、省城的方向汇流而去。 这是80年代初川西坝小农经济复苏时一道生动的风景线。 满身风霜赶到县城,还不到5点。手脚冻木了,脸颊如刀割。来不及搓手跺脚,急急忙忙赶到批发贩子那里排队交货,承受着比风霜还狠的挑三拣四和无情的砍价。 交完货,天微明。母亲小心包藏好两块、五块、十块不等的货款,转回时,总会在沱江桥头那家酸辣粉店招待我吃一碗粉。沱江桥头的酸辣粉,捕获了好多老郫县人的味觉,那无与伦比的酸爽滋味,至今回味,依然味蕾开花。 回途中,听母亲摆龙门阵,她能从县城摆拢到家里。那时,她畅想最多的是,再攒些劲,争取在10年内造一幢楼房来住。 我嗤笑母亲,那是痴心妄想哦。 那个年代,十四五岁的初中少年对世界和时代发展的预期,远远不如一个初小文化程度的农村妇女。到了1987年冬,不到10年的时间,我家便拆掉老平房,在原址上新建起一座气派的二层小洋楼,当时在我们村,绝对的第一家。每天我骑车去两路口小学上班时,走了几里路,回过头来,还能看到那幢在绿树翠竹掩映下的气派小楼,醒目地矗立在平原上,真如在画中一般。 直到今天,我一直怀念我居住了10多年的那幢小楼,可惜它在2000年就被拆迁了。 但是,家园生动的样子,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任谁也拆除不掉。 第10章 惊慌失措的一天 7月15日,桐归来后的第一个周末。 我组织了一次山行,除他和他妈妈外,还邀约了岳父、岳母、姨妹和表妹一家。地点在崇州街子古镇后山上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农家乐。行前,我带了电脑,带了贾平凹的散文《愿人生从容》。 天太热了。山里的气候并无想象中的凉爽。家人围坐在山间一个敞轩里喝茶,吃水果,摆龙门阵。轩顶吊着的风扇旋转出阵阵轻风。山间的绿树在炎阳下蒸腾出股股热气。蝉声夸张地布满天空。山顶的云彩,仿佛雕塑固定在那里。轩里轩外,来此避暑休闲的人不少。成都腔的喧哗声,成都路子的麻将声,声声入耳。桐在轩边的栏杆处低头刷手机,我捧了书,在轩外树荫下一张躺椅上看着。 吃过午饭,家人开始娱乐。我瞌睡连连,头脑里像是塞满了糨糊,昏昏然一团。 熬到午后3点,轩外的太阳换了方位。我吃了一瓣西瓜,精神略好了些。移步出轩,寻一个八面来风、且浓荫蔽日的山石处坐定,开始读贾平凹的文字。 刚读几页,约莫3点半的样子,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老大你在哪里,快点回来,你老汉儿又绊倒了。 仿佛有一块石头咚的一下击打在身,我心里一紧,连呼吸都有些接不上气了。 急急起身,对轩里“打家搭子”的妻儿喊道:快随我走,我爸爸绊倒了。 桐和小叶立即放下正在砌着的“长城”。我从他们的紧张里看出了我的紧张。立即开车上路。一边开车一边拨打电话。二妹已在现场,哭音汹汹地给我讲爸爸的情况。我叫她用微信把爸爸的现场视频传过来。 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爸爸躺在卧室床边的地上,他神志清醒,神态安详,二妹和妈妈在旁边照料着他。我电告二妹,不要搬动爸爸的身体,给他喝水,扇扇子,讲话,你们都不要着急,我已在路上,很快赶回来。我马上联系医生朋友,派救护车来。 我扯纸巾擦了擦手心的汗水,继续打电话。先是给郫都区骨科医院的朋友杨国荣大哥打,介绍了我爸爸的情况及我们处置的情况。他很热情地说,你处置得很正确,叫老人家暂时不动弹,我马上安排救护车去把他载来我们医院,你直接到医院好了。 车内,桐和小叶连呼开慢点,停下车来打电话。我自己也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慌张,小心开车,切勿忙中出错。却又一边继续打电话给母亲和其他姊妹,一边把车开得如在飞。 最后把电话打到爸爸那儿,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没啥子大碍的。我马上到家,放心等待。 电话打完,已是一身的汗。此时才感到汽车在山道狂奔所面临的危险,不由脚下一松,汽车开始平稳前行。 桐给我递上湿纸巾,我接过胡乱擦了一把,这时才发觉自己衣衫尽湿。车窗外山风哗啦啦掠过,车窗内显得十分安静。我开始给桐讲他爷爷一生的传奇,尤其是爷爷多次住院的经历。桐听得很认真。 汽车直接开进两路口骨科医院。侄儿大威和妹夫脚跟脚抵达。这时,医院的护工已经将爸爸推进ct室,正在做影像检查。 我和桐直接推开ct室的门,只见爸爸光着上身躺在仪器台上,两个护工正按医生的吩咐摆动着父亲的身子。每一摆动,父亲喉咙里便发出轻微的呻吟。父亲偏头见到我们,脸上露出了歉疚的微笑。桐快步奔到爷爷身边,一边帮着移动,一边与爷爷讲些轻松的话。 照完片子,医生当即在电脑上指给我们看,说,股骨横向折断了。 父亲的儿女们这时已经陆续到齐。几个人跟随着医生上一趟下一趟,最后按照医生的吩咐,有的去办入院手续,有的去捡药,有的去买住院的生活用品。 很快,父亲就住进了病房,15床。 黄昏,父亲躺在病床输液。我安排侄儿大威今晚同我一起照顾父亲。我照顾上半夜,他照顾下半夜。其余的人,都各自回家。 输完一组液体,天已经落黑。护士来换了一组新的液体。赶在这个空当,我立即开车去外面给父亲买食物。两路口小街到了晚间,几乎没有卖吃的。只好驱车到数里之外的安德镇,这里如同县城一般热闹。我在职中旁边一家小卖店匆匆吃了一份炒饭,然后给爸爸打包了二两清汤抄手。 回到医院,那瓶液体刚好输完。我把病床摇起,让父亲斜靠在床,扯了几张纸巾,垫在父亲的下巴底下,用调羹一勺一勺喂给他抄手。父亲的胃口还好,很快把二两抄手吃个精光。 病房里一共三张病床,紧邻父亲病床的是一位汶川县耿达镇的农民工,他在施工中把脚崴了,先父亲一天住进医院,其妻子在病房照料他,她操控着房间里电视的遥控板,音量开得震天响。隔床是一位本地的年轻小伙子,在安德镇的一家川菜厂上班,搬运货物时把手臂折断了,照顾他的同他是同学,两人低头打手机游戏,仿佛想把电视机的声音盖过,游戏里特有的夸张的声音吵嚷得更加厉害。 夜来了。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会儿便有了鼾声。我因长期失眠,最羡慕父亲的就是:天塌下来,他都能呼呼大睡。 我坐在父亲的床边,看看他安详的睡相,打开电脑,开始用文字记录今天。写着写着,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电视机关了,手机游戏的声音也调到了耳机模式。我起身踱步到窗前,向外望去。医院外面即是国道317线,虽是夜间,公路上仍有汽车织成的光带沿着东西走向双向飘移着。公路那边,是刚刚建好投入运行的新希望乳业公司的厂房,几辆大型运输车停放在门前。远处,是大片灯火灿然的川菜产业园区。此时,夏夜的天空显得格外辽阔,很少的几颗星,在距离我遥远的地方,寂寞地闪着眼睛。 夜间12点,大威打来电话,说是他已经在路上,再过10多分钟就到医院替换我。 父亲恰在此时醒来,他说,你走嘛。威儿马上就到了。 我关闭电脑,收拾好随身物品,起身给父亲倒尿液。父亲几年前因结石做过一次膀胱手术,从那时开始一直使用导尿管排尿。我小心地从床下面拿出尿壶,又把父亲别在裤袋边的尿袋取下,让尿壶口对着尿袋,开始拧开尿袋的旋钮,放出里面的尿液。 旋钮开得大了些,喷涌而出的尿液溅到了我的手上、衣袖上。爸爸默默地看着我,顺手扯了床头柜的纸巾递给我。我接过父亲手中的纸巾,擦了擦手,端着尿壶朝外面的卫生间走去。 倒完尿以后,在卫生间洗干净手,又回到父亲身边,轻言细语地同他说话。不久,来接替我的威儿到了。 交代完毕,与父亲和侄儿道别,刚要离开,忽听见窗外一声巨雷响彻夜空。于是,又多叮嘱了几句。待下楼时,外面已是大雨瓢泼的水世界了。 地面的水流没过脚面,雨砸在车顶,发出砰砰的声响。我涉水进到驾驶室,开了车灯,发动汽车,小心地上路。 雨在灯光里腾起阵阵雾气,雨的形状在灯光里扭曲成黑的条索,白的斑点,低空里似有无数的蛇,无数的精灵,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在蹦跳。 开车在路上,车好似陷入雨水的包围之中。车窗玻璃上似有悬水倾倒,雨刮器开到最大限度,水流怎么也刮不净。车轮溅起两道斜斜向外分开的水帘,车灯迷蒙在雨中。 过了太平寺,雨渐小,临近县城,居然滴水也无,仍是朗朗的晴日的夜晚。回到家里,满身疲乏。兑了一杯蜂蜜水喝,洗澡后上床,躺靠在床头,打开电脑,在困倦袭来之前,接着记录下如上文字。一看时间,已经凌晨1点半了。 睡吧,明天7点前还要赶到医院…… 第11章 唠叨 我爸爸一向沉默寡言。自7月15日被邀请参加邻居家摆的“当兵酒”,那年轻的准军人殷勤敬酒,哪知道深浅,父亲便多喝了两杯,归家途中不小心摔一跤,骨折了,至今已躺床三个月,上周方勉强拄拐下床。爸爸卧床后,话更见少了。但凡儿女眼前,他总是慈祥而安静的,儿女们问候一句,他用简略的词组回答,两三个字而已,再没多余的话。比方儿女问,爸你今天感觉如何?他笑微微地回答,好。 在我家里,爸爸寡言节省下来的话,全让给妈妈说了。我母亲的唠叨,估计全世界没人可比。我先前曾在一篇博文里记叙过我妈的口才,大抵说她语言的表达能力不亚于文学家,这倒真没有夸张的意思,你只要听她老人家的演讲,定会为之折服。如果稍一细思,你还会从她的唠叨中分拣出一些有分量的“干货”来。 在母亲悬河一般滔滔不尽的叙述中,于波光耀眼处,伸手一抓,或便抓住一条鲜活的鱼儿。许多原始的逻辑,朴素的真理,深刻的现实,都像这条从水里钻出来的鱼儿一样活蹦乱跳,拿来烹煮下酒,味道绝对正宗。 70多岁的老太太,前说古,后说今,中间说空气。几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她吐出来就是莲花,细节的真实更是令人咋舌。 我妈的唠叨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只需要听众,不需要对话。要对话她也不与你在同一频道,不过你最好还是噤声为好。二是她得出的道理,干脆而经典,没人可以撼动。比方她说天要下雨,即使出太阳了,你也只能怨天,不能怪她。三是持续时间长,在聆听她老人家的讲演过程中,你只需要偶尔点下头,显出认真听的样子,她便可以不歇气说上两三个小时。四是多有叹息抱怨责难,这让儿女们个个胆寒,心生羞愧。五是处处点题,精辟地提炼出中心意思,大意是,这个家全靠她老人家一人独立撑持,供养大四个儿女,连我父亲也是她的“累赘”。20年多前,母亲还不到我现在的年纪,她的唠叨已很严重。当时我们兄妹对母亲的唠叨还不习惯,说实话,也多有不奈、不爽之念。 妹妹也是书生气十足,有一回坐下来要与我妈妈进行“沟通”,试探着说要给她请个心理医生来抚慰下,结果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连续两周不敢回家。 母亲怒骂道:你们敢说老娘有病,有病能把你们龟儿子些一个个供大成人?你们有没病?没病啷个偏说老娘有病?老娘如有病,死了你们直接找两块方子板板窖下地埋了了事,也不稀罕你们哭,流几滴猫尿,你们自去过那没娘的舒坦日子…… 打那以后,再没人敢忤逆母亲。她要唠叨,我们也只有乖乖听着的份。 我们在家的时候,她在我们耳边唠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爸爸便成了出气筒。一家人长久磨合,彼此适应,最终形成了很默契的家庭和谐。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在母亲的絮絮叨叨中慢慢变老,依旧沉默,又分明持有着一份厚实的幸福;儿女们在母亲的唠叨下健康成长,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中各自规规矩矩。大家渐渐习惯了这个氛围,母亲的唠叨也便成了家庭不可或缺的柴米油盐。我有时在外面受了气,含了屈,跑回到母亲身边,听她一席唠叨,一顿臭骂,心中不平顿时消解。 近年来,我渐渐发现自己身上也无可奈何地沿袭了些母亲的唠叨症状,虽然目前还算轻微,但足让我心惊。 当我唠叨的时候,我又有一个新发现:其实对外界,对别人,我是愈加的谦恭而少言。只有对自己所亲的人,所爱的人,所敬的人,才舍得那么婆婆妈妈。 这一灵光闪现,使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母亲。母亲作为一名农村家庭妇女,在她的眼睛里,除了爸爸和儿女,再没有值得她为之唠叨的其他人了。 原来,儿女就是她的全世界,她用唠叨的阳光照耀着亲人。 第12章 轮椅 爸爸骨折卧床已两个月,医嘱可以起来坐坐了。昨天黄昏我买了轮椅送回家。妈妈在厨下做饭,爸爸躺在床上看着我照图拼装轮椅。 爸爸向来少言,我也话不多。我在做活,他看着我做话。都不言语。 轮椅装好了,我扶爸爸到轮椅上坐。爸爸的体重比我重10斤,他的腿尚不能动。爸爸双手搂着我的肩,我用力撑起爸爸的身体。 爸爸坐上轮椅,离开了躺了47天的床。我把爸爸推到客厅里,妈妈的饭菜已端上桌。爸爸笨拙地调整着轮椅的位置,以便靠着桌子就餐。 妈妈在饭间絮絮叨叨,责备爸爸把她拖累了。我告诉妈妈,是我们做儿女的把你拖累了。 饭后,我要推爸爸去街上转转,爸爸却怎么也不肯。妈妈说,你儿推你,顺带去街上把头发剪了。 爸爸仍是不肯。他只让我把他推到门外的院坝里,他自己在那练习前进或者转向的操作。 邻居几位伯婶,看见爸爸终于出门见天了,纷纷围拢过来摆龙门阵。 我家屋檐下的那株金桂,提前开了一些花,香气虽还很淡,但在秋凉的夜晚,似乎很浓郁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爸妈都催我早点回县城。我又小心翼翼把爸爸扶上床,一再叮咛:爸,我明天再回来推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不能自己动轮椅哈。 我启动汽车的时候,妈妈敲了玻璃窗,我摇下窗,她双手搭在车门框上,对我说:七月半眼看就到了,阴间的鬼大多放出来了。晚上不太平,娃娃你要听妈的话,这几天尽量少走夜路哈。 我开车上路,一向开飞车的我,这晚把车开得又慢又平稳。唐太路两旁的路灯在秋夜里闪烁,我两眼的泪光,也在爸爸妈妈的慈爱里闪耀。 第13章 酬客 爸爸的骨折伤渐渐痊愈,近段时间已能独自拄拐而行。妈妈便开始谋划着一件大事:酬客。 按老家乡下规矩,哪家有人生病住院了,左邻右舍都要登门拜望,主家病好以后,为答谢乡亲情意,一般都要摆酒设宴来酬谢宾朋。 爸爸把来看望过他的乡亲的名字一一记在一个小本上,不时掏出来核算宴请的人数。 妈妈仿佛又亲临家庭大事第一线,一边数落她这一辈子在张家主持过多少大盘小事,一边开始招兵买马,给儿孙们分派工作任务。谁定席,谁买烟酒茶,谁登门请客,谁具体负责当天的招呼应酬。 前日听爸爸讲儿孙们好似并不如妈妈心里预想的一样上心,她便有些不高兴,嘴里轮着把这些白眼狼骂个遍。 昨晚我回家,家里只爸妈在,有些冷清。妈妈问我吃饭没?我说,没吃,今晚专门回来吃你老人家炒的菜,这几天连续在外面应酬,把舌头吃木了,很想吃家里的饭菜了。 妈妈一下子来了精神,高高兴兴到厨房为我准备晚餐。我与爸爸在前院喝茶,闲聊。爸爸笑眯眯一副菩萨的神态,他的话一向很短,且总是我问他答。我不问,他就半靠在轮椅上,沉静而安详,就像这乡间的夜色。 邻居老婶子些饭后散步,从门外看到我在家,有进来打招呼的:老大又回来看你妈老汉儿了哇。 有热心的,进到厨房给妈妈帮忙,与妈妈闲话。我听到我妈在里面亲切地骂我,这个鬼娃娃,经常都是这样,回来得迟,又不提前打招呼,还偏要吃我炒的菜,一点不体谅老娘……厨房里叽叽咕咕的,时有笑声飞扬出来。 饭菜上桌,邻居们到广场看热闹去了。爸妈坐在桌边看着我吃饭。妈妈把酬客的事情从头到尾对我讲起来。我听后,不假思索地说,好,妈妈,我同意,把这事交给我来操办吧。 妈妈或许没想到我会如此干脆利落,眼角带笑,连头上的白发也在灯光下闪耀。她麻利地上楼去拿了一个纸袋下来,掏出里面的一叠钱,对我说:这是乡亲随礼的礼金,办酒席看来不够,但你老汉儿手里有点钱,再贴补几个就够了。 我大方地对爸妈说:这些钱你们都留着在身边嘛,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想哄你孙子些也可以。招待四五桌乡亲吃顿饭,这点钱,儿子还是出得起的。 又经过一番推让,爸爸对妈妈说:那我们就再次领一回老大的情嘛。等春节桐儿放假回来,我们给他封个大红包。 妈妈忽地撩起衣襟抹泪,说:爸妈真的亏欠了我家老大,我们辛苦盘下的这个家业,你连一片鸡毛都没得到,不但不给你兄弟计较,反而…… 妈妈一流泪,我的鼻子也酸楚起来。 最后妈妈告诫我:毕竟要花几千元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再说桐儿读书还要用钱,你手头紧别以为妈不知道,回去先征求下桐儿妈的意见再说。 饭后,三人又坐了好一阵,爸爸说:我想上床了,你也早些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妈妈照例把我送到门外,直到我发动汽车走了好长一截,扭头一看,她瘦小而精干的身影还立在门前的路灯下…… 自从我接掌了母亲赋予的酬客任务以后,我也谨循母示,恪尽职守,将前期一应工作准备得滴水不漏。 母亲平常唠叨起来,咬牙切齿的诸多劳累中,最痛恨的莫过于这个家几十年间大大小小的各种酬请都由她独自操持。从我们四兄妹出生开始的满月酒、周岁宴、结婚席到她孙子的满月、升学、结婚,到今年春上还添了她木娃子的满月,再算上几十年间家里历次修房造屋、亲人生病痊愈后的答谢等等,坝坝宴不知道摆了好多盘。如果每一次算作一枚功勋章,我母亲的脖子上已经亮闪闪挂满了一大串。 按说,母亲的劳苦,尤其是为供养儿女长大所付出的种种艰辛,我们怎能不清楚?母亲年轻时,除了信神鬼,在生产队属于天不怕地不怕,敢与虎豹豺狼争高下的女强人,挣工分,挣稻麦,挣家当,母亲起五更睡半夜,没人比她更挣命。打我们小时起,她在这个家庭的地位,便至高无上,无人能撼动。 母亲执掌家庭数十年,四个子女也都分枝散叶,各自又开花结果了。按理该是她老人家安度晚年的时候了,况且她的儿孙们一个个争着尽孝,但母亲对家庭的掌控仍强势地延伸到每一个子孙的生活中来。 因此,当母亲把这副重担全权委托于我以后,我深知母亲的个性,所以格外小心,其间先后两三次回家征求她的意见,每一个细节都向她汇报到位。 酬客那天,我和弟妹们一大早便回家接父母。昨晚临睡前,母亲分别给我们都打了电话,命第二天务必早点回去,说万一客人到了而主人没到,就失礼了。 我们到家时间大约上午9点,却见母亲一脸怒色站在门口。原来是嫌我们回去迟了。妹妹多了一句嘴,说也没有哪个客人9点就来赴席的啊。 接母亲上车的时候,她从家里又稍带大包小包。父亲此时又多了一句嘴,本意还是赞她,说这是你们妈今天一大早到街上去买的烟和糖果。 我合不该此时也多了句嘴,说这些东西昨天下午不是已经买好买足送到酬宾的农家乐了吗? 最不该的是几个晚辈此时又冒了几句,说她太浪费,不该又去买这些东西。忽然,我母亲转身扔下包,再次使出她在我们这里百试不爽的撒手锏,怒声指责我们为白眼狼,说:总之你们都嫌我,老娘今天就不去了。说罢走进房里,啪的一声,把我们都关在门外。 因此前已有类似经历,儿女们尽管难堪,但也不紧张。于是先搭了父亲去农家乐。然后打电话给唯一能治母亲心病的华英表姐,请她去我家把母亲接过来。 我们到农家乐不到一个小时,华英表姐便接了母亲过来。母亲仍是不张睬我们,由表姐陪着,一脸风霜站在门前迎客。 逮着空,华英表姐找到我,说我母亲其实是生我的气,认为我烟酒茶糖果这些肯定买少了,她不放心。认为张家办好几桌宴席这样的大事,我居然天大亮了还不见回来,她可是四五点钟就醒来了…… 我猛然省悟过来了。原本此次宴会的大权,我就不该接手。我自以为聪明,要替母亲分忧,一点也不推辞地接过母亲掌控了几十年的权力。 作为儿子,真是白活了半辈子,竟然连自己母亲的心思也读不透,惭愧。 中午的宴席自不必说。饭后默默协助母亲招呼安排好乡亲喝茶打牌等事务后,看着母亲渐渐升起的笑容和她的满头白发,我鼻子又发酸了。 得空便一个人驾了车,漫无目的地在云凌花乡的每一条小道转悠,心里把几十年的家事一一梳理,越理越难受。 我妈妈的难,谁懂呢? 返回农家乐的时候,在停车场,在空阔的视线下,居然与停在那里的一辆宝马车擦挂。最后找到车主,颇经了周折,才向别人赔了银子和苦脸了结。 这偶然的擦挂却让我蓦然惊觉,难道是因为这半天里心中曾涌起过对自己母亲的一丝不满,上天便对我发出敲打的讯息? 我诚惶诚恐起来,决定等母亲气消了,要好好到她跟前忏悔。亲爱的妈妈,这个家,永远都由您来掌舵好了。 第14章 父母之道 昨日下午,我在野外晒太阳,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他左下腹疼痛了半天,怀疑是不是阑尾炎,让我询问下医生。 我立即驱车往家里赶,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区医院的医生朋友再次对我普及基本常识:阑尾在右下腹,如左下腹疼痛,应考虑是肠痉挛或是肠炎。 半小时不到,便赶回了家里,爸爸躺在床上休息,妈妈正站在他的床前骂骂咧咧。妈妈见我进家,责骂的声调更高了。 妈妈连骂带唠叨。我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她已经到家门口的社区医院请教了医生,遵照医嘱捡回了药,并伺候爸爸刚刚吃下去。妈妈说她生气的原因是,爸爸遇到点小病小痛就不得了了,动不动就给儿女们打电话,完全不体谅儿女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再说老大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如果是她自己病了,只要不是下不了床,就从不给儿女说,全都咬牙扛过去,并举例说哪次哪次她得了好么不得了的病,都这样对付过去了,她从不给儿女们说,免得给儿女们增加负担。 我母亲一向自以为是。她总以为,老了以后不给儿女们增加负担,便是她赐予儿女们的福报。但她或许不会明白,儿女们长大以后反哺父母,就像小时候父母抚育子女一样。这是一个浅显而自然的幸福之道,是人人享有的天伦之乐,哪里会是负担? 妈妈继续唠叨着,从一件小事又荡漾开去,历数她在我家几十年的时光,最后推演出的理论是:这一大家子能走到今天,全都是她一人的功劳。几十年间,我爸爸不但帮不到她,而且还是她的拖累,她一辈子都在照顾爸爸。 我和爸爸一声也不吭,耐心等待着这阵暴风雨快些结束。假如我或爸爸忍不住吭了一声,我妈妈从这一声里又可引发出一万声斥骂。 我爸爸安详地躺在床上,听凭母亲夹枪带棒的唠叨。他这一辈子,可以说都是在我妈的抱怨和斥责中度过的。年轻时偶尔也要顶两句嘴,但只会换来我妈妈变本加厉的雷霆。父亲总是息事宁人,忍气吞声,一晃几十年,早已耳顺了,到今天听我妈的唠叨,或许已成为他的习惯。 妈妈骂归骂,我们没在家时,她对爸爸的照料倒是细心妥帖。同时,家里的财政大权也被她牢牢地掌控着,现在除了供一家子的吃喝,还时常给孙辈发红包。 与母亲的唯我独尊不同,我爸爸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言他的贡献和辛劳,甚至从来不讲他的过去,很多时候当我们对母亲无休止的唠叨表现出不耐烦的时候,爸爸总是私下里警告我们,要忠诚于你们母亲,多体谅她。 其实,被我妈妈斥为一生无用的父亲,在儿女们心目中的地位恰是至高无上的。他才是真正屹立在家里的顶梁柱,只是他把所有光环都戴在我妈头上,把家里的大权和荣耀都拱手让给我妈。 想当年,我爸也是热血青年,他虽然高小毕业,但能写会算,十几岁便担任村团支部书记,带领全村青年团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积极投身社会主义集体生产劳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在那个难忘的战斗岁月里写下了无悔青春的篇章。 18岁那年,他带头响应上级“支边”号召,告别家人,奔赴大凉山为国家开矿。20岁那年,因矿难九死一生,落下终身残疾。他回乡后,担任文书和大队会计长达30年。在父亲24岁那年,与当时在大队部教幼儿园的妈妈组建起一个只有一间柴房的家庭。父母结婚时,我父亲给外婆家送的彩礼是10个鸡蛋,5斤肉。 1973年春节前,大队搞完结算,半夜里,我爸爸用背包把全大队人口的收入现金背回家,准备第二天分配给各生产队。当天凌晨,我家里突发大火,父亲母亲连搂带拖,把尚在睡梦中的儿女们带出已经着火的茅屋。这时,茅屋已成火海,赶来救火的邻居也只能眼睁睁站在田埂上看着。我爸爸突然想起昨晚带回家的装着集体现金的背包还藏在米柜里,那是全大队一年的收入,他挣脱乡亲们阻拦他的手,疯狂地冲进火海,冒了生命危险把集体财产抢出来…… 1975年,大队部盖起了知青点。散居在党员干部和贫下中农家里的二十几名成都知青集中到知青点安家。为管理这帮人,公社、大队没少费心,仍是问题不断,诸如打架斗殴、偷鸡摸狗、集体罢工……后来我爸爸被推举为知青点的点长,上任不久,便把知青点打理得顺顺平平。那时,父亲还不到40岁。以后的岁月里,这帮知青每过10年,便要回到新民乡搞一次知友聚会,如20年、30年、40年纪念。其实,当年的知青点早已灰飞烟灭,就连他们当初割麦插秧的农田,也变成了树林和花海。但他们仍然定期到这片土地上寻找他们失去的青春。他们聚会的地点,大都选择在我家里。其实这个家,也早不是最初的竹林小院子了。但这个家里,还屹立着一位被他们尊称为“幺爸”的当年老乡。 1980年改革开放之初,我爸爸还先后在村里领办过酒厂、炼油厂…… 便是今天,论起喝酒来,79岁的爸爸,无论酒量,还是酒品,都在我之上。打小起,爸爸在我心中一直是敬仰的神。但在我妈那里,爸爸这辈子居然一无是处。而我爸爸,也居然心安理得地忍耐了一辈子,受用了一辈子。 我爸妈竟然以这种方式,相濡以沫50多年,并开枝散叶,让一个贫寒的家逐渐壮大起来。 这个事实让我认识到:每一个幸福婚姻的背后,或许都藏有一个永远无解的密码。 第15章 离别 第三编归去来兮 现在想来,其实工作从来无所谓忙或不忙,忙的只是自己的心力。心力不够,自然心累。心若累,视野就狭小了,境界就局促了。 2017年3月,我因病去职,需要暂时离开工作岗位,离开亲密战友一段时间。 ——题记 一 正式去职那天下午,被我尊为“梅、兰、竹”的三君子,随我跑了几个正在忙碌的点位,算是陪同我站完最后一班岗。临下班,我们就近在一个刚刚投入使用的建筑前合了一张影(这是浸着我们汗水和心血的一个建筑),以示留念。大家正襟危坐,努力做出微笑状,摄影师正要摁下快门,一位刚好打这里经过的朋友l君,急慌慌地跟过来,好奇地问:你们的笑容咋个不像在笑呢? 于是,大家更加努力地笑。在笑容盛开的刹那间,摄影师的快门响了。后来摄影师把拍好的照片传到我微信上。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笑容,的确如鬼灵的l君所言,不像在笑呢。 下班了,三君子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便带了他们去我素常独自健身步行的所在,花园镇江安河绿道。 一路上,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偶尔说的话,又大多数是废话。绿道的风景很美。 水流声,鸟叫声,蝉鸣声,花朵在风中的开合声,夕阳在天边燃烧的嚯嚯声……大自然的宁静出乎意料。有一种沉沉的力,缀在心上。 我率先打破沉默,故作夸张地抒情:喜欢这里的天籁之声,喜欢这里的春花烂漫,喜欢这里的泥土芬芳,喜欢这里的大河奔流…… 他们伫立在河岸边,看河水滔滔,仍不说话。我忽然笑起来。 往日,他们说我的笑容灿烂而热烈,就像一支支带火的响箭,总在坚硬或艰难的时刻,点燃大家的热情和乐观。但今天我射出的箭矢纷纷落地,他们把那些箭一支支捡起来,恭恭敬敬地返还给我。 我的微笑,能打破困顿沮丧,却打不破无言的别离。 我说江安河的春水涨起来了,有人以歌词敬我:流水它很无情。 我说路边的海棠红得耀眼,有人吟诵李煜的词作以对: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 无意间一回头,看到一个惊愕的面庞猛然抬向苍穹,似乎想替天空掩饰含泪的云。 二 清晨,我开车来到菁蓉小镇。 清水河公园门口。朝阳、青草、绿树、鲜花和s君浅浅的笑,提前芬芳在春天里。 s君馈赠我两个小小的手提袋。一袋,装着一卷佛经。我知道,那藏在经卷上的声声阿弥陀佛,能带给我平和、安然与智慧。另一袋,装着一位台湾摄影家的两本书:《一日一世界》《一步一天地》。我明白,天、地、日、月、世界、智慧……皆出其里。 这样的礼物很轻吗? 无须掂量,我也能读懂它的重。 我们站在渐渐升腾的春日清晨,和渐渐喧哗的十字路边,旁若无人地说着珍重。 几分钟后,我开车离去。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了,别离的样子:树林里闪着金光,花瓣上垂着露珠。 三 初春之夜,深不见底。 屋外,阴风阵阵,淫雨霏霏。我蜷缩在书房,看书,冥思。 手机震动。轻缓的声音,平静的问询传来耳边:您今天咋样啊,您有什么吩咐? 我认真回答:还行啊。没有什么吩咐啊。电话那端略一停顿,说:那我挂了。 第二天晚上,仍是这样的时刻,仍是这样一通对话,20秒钟不到。挂机后,手机和偌大的房间,连同窗外的世界,都陷入静默之中。初春之夜,深不见底。 起身来到窗前凝望。广袤而深邃的天幕,依稀有点点星光在闪耀。 四 细雨霏霏,从早到晚不停息。天空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布匹,湿淋淋地垂悬在窗外。乌云堆满天,像皱紧了眉的面孔,表情肃穆到可笑。 寒风频频吹。非但没有吹散乌云,吹走雨水,反将气温吹得更低,将雨丝吹为水雾,天地间朦胧一片。近处远处的楼房、街道、电线杆、杂乱的声响、飘零的春花,齐齐陷在雾气和阵阵寒意里。各处物像影影绰绰,大有仲春直接反转寒冬的迹象。 我站在窗前,一个人面对大面积的苍茫,面对如此诡异的风疏雨骤,孤寂之感渐渐布满云天。 黄昏时分,雨住了,天空显出些许亮色。然而这样的光明倏忽即过,还没有吃过晚饭,黑夜的影子已经提前降临这座小城。 一整天,总是牵挂着某地舆情的处置,有些心神不宁。 到了晚上9点半,期待已久的电话终于打破了书房里的平静。获知战友们依然在危机一线忙得焦头烂额,现在中场无战事正在吃盒饭。虽然等待他们的,尚不知是怎样的凶险。但听战友讲,协同作战的防线已经构筑成功,主官的亲力亲为不仅稳住了阵脚,更鼓舞了士气,所制定的措施已经高效运转起来。 在为之庆幸的同时,又忧心如焚。恨不得拍案而起,冲到前方主阵地迅疾并连起目前为止还相对松散的各条战线。 然而,我只能在书房的斗尺之间踱来踱去,或者向隅而坐,静静地为战友们祈祷。 这是目前我能所做的全部了。 五 有一非接不可的号码振动了我的手机。一接通,热情扑面而来,是邀请我参加有谁谁谁参加的一个陪席。一连串名字里,有位高者,有名雅者,仿佛愈是高朋云集,我便愈是非得参加不可。 对方每说一句话,我都嗯嗯以答。对方急了,问,你哪天有空,能否拨冗参加下嘛? 亲爱的老朋友,叫我如何回答你?我现在虽无冗可拨,但关于酒局饭局的,从现在起,请让我打个退堂鼓吧。 最后,对方似乎理解了我,还同情地对我施以安慰:没有啥子的,人下课了,心态不能下课。 亲爱的老朋友,你讲得太、太、太精辟了。但你真的懂我吗? 六 早前,即使在假日,即使人不在滚滚红尘,但无所不能的智能手机,以及紧随手机而来的加班、会议、案牍、人情、世故、应酬……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让我无处逃遁。自从卸下双肩担子,暂别职场回到老家疗养,我将手机里存放多年的近千个号码,逐一做减法清理,灭掉了其中的绝大部分。我的日子终于也如这乡间的宁静,不是几声鸟鸣蝉噪所能打破的了。 某天,看到手机里有一个未接来电。号码恰在储存范畴。之前我还以为这个号码已经名存实亡了,不料今天终于抵达我的乡间。于是立即拨打回去,本想致歉说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及时听到响铃,哪知道对方温柔的笑声先夺人,一迭声致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才拨错了号码。 对方很快挂断电话。我愣怔了一瞬,马上明白过来,不由对着我老家的乡间暮色,呵呵大乐。 又一回,接到一条汇报工作和思想的短信,一看号码好熟悉。便颇为认真地措辞,回复道:客气了,我已经……过了许久,对方短信过来,一如既往的谦恭语气:刚才的短信,是给另一位的,与你同姓,我搞混了,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再次大笑。我身边的流水春花草木虫鱼,料也如是,不过笑得比我更纯粹。 第16章 回归 一 从华西出院后,在城里待过了小心翼翼的一段时期。一等能够外出,便立即回到老家乡下,告诉父母准备在家里住上一阵子。 70多岁的老母亲高兴坏啦,专门给我腾出一间寝室,又是洒扫清洁,又是更换纱窗,又是添置台灯。见有邻居在门外探头探脑,妈妈难掩兴奋,对邻居正话反说:好烦哦,我老大要回来住,把他老娘累死算了。 晚间回家,被妈妈带到那间收整一新的寝室。一进门,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满屋温馨。即使在墙角,也散发着妈妈打扫时留下的气息。 此后,我日常的起居饮食也悉由老母亲照料。 自我们兄妹各自成家以后,老家就只剩父亲和母亲两人,儿女们虽也常回家,但每次回去,一个个如同大盗一样,先一顿大吃大喝,临走还得打包带捆,把母亲亲手种植在房前屋后的蔬菜瓜果来一番洗劫。 我母亲信神医,服中医,鄙西医。我回家以后,母亲背着我造访当地神仙,隔三岔五为我熬制八方采集的草药汤。那段时间,我的母亲精神抖擞,把家里料理得风生水起。 母亲一生辛劳,做农活,干家务,照料儿女,样样周到,到老了也如此。今番回家小住,发现妈妈统揽全局的才华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我仿佛又看到她年轻时候把整个家挑在肩膀上的英姿。 在她的统治下,我和老爸的生活几乎完全被她所掌控。我乐得当一回扫把倒了也不扶一下的资深少爷。老爸寡言,但每顿饭只要有二两酒喝,便赛似神仙了。 妈妈,尽管我也老了,但我受你恩惠的时间还很不够。我还想长久地承欢在你膝下,同时永被你照料,被你呵斥,被你溺爱,被你娇惯。只要你永不老,我甚至愿意背负啃老族、不孝子的恶名。 妈妈,就这么说定了。只要你永不老,我们同意你不交权,不放权,同意你在家里实行封建专制,同意你永远为你的子孙操持不辍…… 二 转眼又是秋天了。 昨夜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今早醒来,一看手机,7点半啦。窗外仍是蛐声一片,料想昨夜也是唱了一夜。 家里饭菜的味道自不必说,妈妈做的菜,不止抓住你的口、舌和胃,恐怕你的魂魄也被那色香味给俘获了。 住也实在逍遥,两层小楼,楼上楼下都可居。我喜欢住在二楼妈妈的房间,开窗便是村民进出的通道。窗外声息传来,仍是旧时乡音。连一条狗经过,邻里都识得是谁家阿黄。狗也识人,在秋阳下懒洋洋地溜达,人和狗打着招呼,根本没有隔阂。 要读书的话,楼上客厅最佳,推窗可观云天,开卷可走神思。虽无书房,但茶香是有的,宁静是有的。一边读书一边闻听屋外狗儿、鸡儿、鸭儿的争鸣和大婶们的放肆谈笑。越吵闹,读书越入神,这是我打小起就养成的阅读习惯。 读书久了,起身下楼到后院踱步。院虽小,也有广阔在。两间平房,一间是鸡舍,一间是狗舍,靠围墙处种了桂树、银杏、柑子树,此外还有十几盆大小和品种不一的盆栽。桂树开始飘香,银杏叶已变黄,唯柑子树上硕果压弯了枝,妈妈用木棍撑住,方才不致折断。在小院,想变哲人,想变诗人,想变神仙,只需站在树下,借一缕幽然的香,一片落着的叶,一枚金黄的果望一望云天,便成啦。 狗舍的后墙开有一道小门,门后便是妈妈开辟的一溜菜地。这里原是一片废置的空地,妈妈给种上了四季蔬菜,现在呈现的,是茄子、海椒、青豆、豇豆、冬瓜,块状的、条状的、粒状的,红红绿绿,挂满人的眼睛。一家人轮换着吃,总也吃不完。我常常钻到蔬菜地里,蹲下身子听瓜菜生长的声音,听泥土松动的声音。秋来以后,我听得更多的是蛐蛐的声音,那蛐蛐在菜地里的鸣唱,与在城里窗外吵我失眠的鸣唱,完全不在一个频段。 听到妈妈在前院招呼人,原来是赵鸡子来看我了。儿时伙伴相见,既亲热又客气,但隔膜与生分却是真实地存在于空气里。在后院的院坝中间,我们各自坐在小马扎上闲聊。他问你身体咋样嘛?你娃儿读书还听话嘛?你婆娘还在当老师嘛?最初的谈话里,绝看不出两人是儿时一同打土巴仗,一同割猪草,一同光钩子梭秧田的费头子。聊着聊着,赵鸡子摘下耳朵上夹着的云烟,自己先点一根,又递给我一根,随即一口痰响亮地吐在树丛下面。在烟雾缭绕里,话便热起来啦。不经意间,我随口冒了一句,挨球哦……赵鸡子脸上的皱纹立即舒展成春风,两个人一下子就找到通往旧时的感觉。 三 在老家静养的日子,每于晨昏之际,出门向西北,步入新民乡绿道。沿徐堰河上溯五六公里处,河岸边有一农家小院。小院占地约三亩,中庭耸立一幢两层小楼,小楼坡屋面盖顶,白色的墙,蓝色的瓦,屋前屋后,几棵麻柳,数丛青竹,其绿荫随太阳和微风摇动,欲掩难遮,小楼静默。楼房把小院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直接连到花田里,花田通向看不见头的大地,远望去,有河湾,有坡道,有庄稼,有院落,有树林,有远远的涛声,有迢迢的狗吠,有一掠而过的鸟鸣。后院是u形小楼的簸箕口,空处直达河岸,岸边用绿色铁丝网打了围,中开一道小门,沿着保坎有台阶通向河里。 这里位于先锋乡、新民乡、安德乡三乡交界处,成片的绿林,成片的庄稼地,不通公路,不见车辆,不闻市声,少有人烟。即使用高德和百度导航,外人也极少能够准确地找来这里,因为此间路径,都是纵横交错的田间道、独木桥、断头路。 我偶然从新民乡绿道钻进这里,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儿的宁静与安然。从空间距离来说,这里距离最近的乡场不过数公里,距离县城不过20多公里,距离省城不过50多公里,但它距离尘世的喧嚣,距离人间的纷扰,应该足有一万公里啊。 小院的主人在外地上班,住在这里看家的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妈妈。与老妈妈相熟后,这里便成为我行足徐堰河的驿站。 有时来到这里,泡一杯青山绿水茶,在树荫下,在河岸边,在微风里,在远近的鸟鸣里,在空气氤氲着的清香里,观水,听涛,赏花,摘菜,看书,拍照,写作,或者什么也不做,躺在软软的藤椅上,闭目静思,既可晾晒心事,也可风干忧郁。 常常在冥思中睁开眼睛,蓝天蓝得没有边际,白云闲得来去无声。刹那间竟有迷失之感,不知身居何处也。 四 这周回城里居住。黎明时分,远处传来狗的叫声:汪、汪,汪…… 狗的叫声,幻化为一对翅膀,驮着我,飞过高高的楼宇,穿越横七竖八的街道,突破清晨的迷雾,径直飞返故园。 徐堰河解冻的涛声,竹林盘次第升起的炊烟,小伙伴外出捡牛粪的吆喝,田野里耀眼的油菜花和闪着青光的春小麦,田埂上扛着锄头的老农……狗的叫声,在这个春天的清晨,奏出一支美妙无比的乡间晨曲。 我躺在城里的清晨,悲哀地想:自己本是乡下父母养儿防老留在身边看家守院的一只狗,却偏要学鸟儿飞翔着离开家园,飞到城里夹着尾巴做人。离开故乡的狗,注定是一条没人待见的野狗。城里几十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渐渐便失去了乡间的野性、雄性、血性。 我披衣起身,站在城市的窗前,朝着家乡的方向,好想汪汪狂吠一通,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业已消失的故园,显然已经听不到这声声呼唤了。 五 晨起,至鱼缸前,向水世界的三尾鲤鱼问好。 鱼缸里,依照海底的样子,建造了假山、海草、岩石,以及海龟、海螺、珊瑚等海洋生物模型。三尾鲤鱼,两红一黑。红的出双入对,黑的独来独往。在温暖的海洋里,三尾鲤鱼沉浮、奔跑、躲藏、静息,自由自在,毫不受外界的影响。 鱼缸安放在我家里阳台的东墙角,已经十来年了吧。我却从来没有像今天早上一样,专注地瞧一瞧这缸里世界。 红的两条鲤鱼,此刻双双悬浮在水里,静停在鱼缸的玻璃壁,头朝向我,眼睛注视着我,尾部无声地摆动,它们的呼吸和我的鼻息,在玻璃上哈成一个花瓣的图案。黑的那一条,站在稍远处的草丛里,仿佛在警惕地静听来自外星的讯息。 缸里缸外,两个完全陌生的星球,你关注我,我关注你,就建构起了一种和谐的动态平衡。 任何种族、世界、星球之间的和平,莫不如是。 六 在客厅踱步。没来由忆起早年读过的鲁迅先生《朝花夕拾》里的一段文字,大意是: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这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案头清供”这样的简单,不过一段树干,在水的滋润下,生出翠绿新鲜的叶子,面对它,炎热的心境清凉了,纷扰中似乎真的可以寻出“一些娴静”来。 之所以想起这一段文字,是因为近几日来,我的心境也慢慢转“闲静”了。心一静下来,奇怪的是,蛰伏的许多触觉慢慢复活了,记忆力也似有好转,身边忽略了许久的景象又渐渐清晰起来。 客厅里面,除了摆设着家具家电,还有生活在鱼缸里的红黑鲤,窗台及墙角有盆栽的兰草、多肉、绿萝、仙人掌……墙上悬挂着一幅蜀绣作品:秋天的银杏林,飘飘落叶撒满林间小道和旁边的湖面上。书房里,除了满架的书,桌边还有几样从江河里捡回来的奇石,有从废旧市场淘回来的黄灿灿的扁舟木雕……多了去了,它们先前,竟然一直在我的无视中存在,并以极其卑微的形象,默默地给我的家增添着生气。 说来惭愧。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却被我忽视的美好,还有好多啊。楼下草木的荣枯,家乡田地的荒芜,一棵少年时期栽下的树,一处早该去朝圣的地方,一个眼神的解读,一次推心置腹的沟通……先前总认为工作忙,无视这些细细小小的“水横枝”。现在想来,其实工作从来无所谓忙或不忙,忙的只是自己的心力。心力不够,自然心累。心若累,视野就狭小了,境界就局促了。 现在好了,心能静下来,自然会生风发意。我得以重拾心情,去找寻那些早先来不及欣赏的“水横枝”。 七 春分前后,川西平原的气温有所回升,但还没有恒定下来,阴一天晴一天,乍暖还寒。 转眼又到周末,正逢晴好天气,天空高远,阳光明媚。可惜我家房间的朝向不够好,卧室、书房和客厅面朝空中的位置几乎都处于背阳的方向,加之小区里高楼林立,一年到头,很难享受到阳光的沐浴。尤其在冬春季节,本来阳光就稀疏,好不容易等它出来了,我站在窗前,却看得着,摸不着。 早间起来,我拉开所有的窗帘,打开每扇窗户,用足够大的空间迎接阳光。给花草浇水,给金鱼喂食,擦拭玻璃,打扫房间,想让久违的阳光激发满屋子生机。 早饭以后,把电脑、手机、椅子、凳子、茶水、一本书搬到客厅阳台,抵近窗户,依阳光设座,把自己交给像空气一样真实的闲适。 在距离阳光最近的位置,喝茶、看书、接听手机,静静期待阳光的照耀。偶尔偏头望向窗外,发现阳光早已在窗外沸腾,楼下的玉兰花洁白如雪,温婉地显出优雅。飞鸟的影子倏地掠过,空气里久久散不尽它的鸣声。 窗户对面有两幢楼宇,之间空出一条通道,通道略显狭窄,仅够我的视线穿越过去,抵达这个小区外面的世界。那里是一个红绿灯交叉路口,主干道直接连接到成都市区,与之垂直的是一条过街支道,一端通往区委区政府所在地,一端通往新区的金融中心。 红灯停,绿灯行。在这个十字路口,出租车、汽车、老年三轮、摩托车、行人在我的眼睛里来来去去,或快或慢,或驻或行,我在楼上就能捕捉到各色人等的表情,真是活色生香,尽态极妍。 白面锅盔,椒盐锅盔,上糖锅盔……不知哪里传来长声调的市井吆喝,反反复复,在小区大院里久久不息。 行人、车辆通过路口,各奔东西南北,很快不见踪影。从一扇窗户便能看尽繁华世界,望知众生忙碌,而我,端坐在客厅阳台一角,似乎在参悟些什么。 临近中午,阳光终于照进窗户,我坐在阳光里沉思,心情犹如滤过一样清澈。 八 连续多日的风和雨,调和着天气,改变着物候,推动着时令,浸润着世界……处暑才过,转眼就是白露了。 早上总是醒得很早,躺在床上,把身体的姿势调整到与秋日的清晨和谐共存的频率,睁大眼睛等待着,等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这个时刻,我打开手机,在博客空间或胡诌小诗一首,或记录枕上遐思,或摘取窗外声息,如同花朵开放在晨雾里,蛐蛐鸣唱在草丛下,鸟儿倏忽蹿向云间。清新的空气弥漫开来,黑夜的衣裳轻轻滑落,黎明温柔地排开云层……我是躺在秋天里啊,我是风景中的一个点。 白露临近,折磨和困扰我们很久的酷热已然消去,天气变得温和而多情,是一年中人体舒适感最佳的时期。 这个时期,晴朗的日子接连降临,这种晴朗,是天高云淡的晴朗,是光芒照耀的晴朗,是天地清明的晴朗,是惠风和畅的晴朗,是视野开阔的晴朗。 这样美好的季节,却总是伴随着丝丝缕缕的伤感,像秋风走过竹林时留下的沙沙声。 所有的情殇都是秋天引发的。一边是硕果累累的喜悦,一边是无边落木的悲凉,眼睛里交错的风景,全都沾上了秋日的思绪。 蓝天的高和远,再也没有心力抵达和超越了;白云悠悠的样子,只是一场梦想而已,并非秋天的真实。 我的手机终于迎来了它的平静岁月。不再有烦恼的、愤然的、责难的、紧迫的、无聊的、凶险的、可恶的、虚假的、矫情的、夸张的纷扰从听筒里蹿出来。我的耳朵,看似寂寞,却分外灵异,听觉不经意地已向河流的源头,向大地的尽头,向爱的深处延伸。 我和秋天和光同尘,即使寒冬不远矣,但我要抵达的世界,却是白雪飘飘、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第17章 谈笑有鸿儒 一 g大哥年长我10多岁,早年是闻名乡里的“操哥”。我虽久闻其大名,但同他并无交集,甚至不曾见过面。 我回乡间静养的一段日子,来电话、短信、微信最多的乡人,非g大哥莫属。他的请求,执着而持久,均表达一个意思:我丢“官”返乡,他无论如何要约请一聚。 一个初夏的黄昏,我们的聚会终于如期实现。此前他执意要做东的酒局,被我固执地更改为以健康为主题的散步。地点就选在家乡徐堰河边的绿道。 在新民乡绿道的路口迎着g大哥。他年近七十,体瘦而骨健,一头黑发梳理得团结、整齐,一律朝向后方,无一根旁逸斜出,无一丝白发夹杂其间。他穿着蓝白相间的t恤,深色的西裤,锃亮的皮鞋,肩上还挎着一个黑色公文皮包。整个人透着年轻、透着干练,走起路来,脚步轻盈;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与他比起来,我略显臃肿的体形,两鬓掩藏不住的丛丛白雪,粗重的呼吸,迟缓的脚步,乌黑色的衬衣,宽松肥大的休闲裤,蓝色的步行胶鞋,把一个退休老者的落拓形象活脱脱展露无遗。感觉是我比他大十几岁啊。 我们并肩走上徐堰河绿道。绿道与河流之间隔了一道由树木、池塘、芦苇、草坪构成的生态屏障,两者彼此依傍,相互应和,一路蜿蜒着上行。河水淙淙有声,池塘波光粼粼,树林散发幽香,右边的庄稼地里小麦泛黄,有淡淡的阳光,天空高远、清凉、温润。 g大哥对我说,兄弟,人活一世,无论在哪个年龄,在哪个时代,在哪个位置,活的都是精气神。只要精神不倒,精气还在,人就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诚哉斯言,g大哥活出的,不就是这个么? g大哥也有深沉的时候,比如他主动提及他的个人经历,却倏地一转话锋,说只需给我透露一星半点他在商场的冰山一角,就足以让我震撼。 g大哥20世纪60年代从外省来到本乡,扎根50多年,而今在本地混得风生水起。他向我谈起他几十年的处世之道和待人之道的心得,总结起来就是:对朋友,最看重的不是他的地位金钱名利那些,而是这个人的品质。比如朴实、厚道、仗义,以及对父母、对兄弟姊妹的态度这些……g大哥高抬我,说无意间读到了我写的《隔墙的时光》,从书中知道我就是他心目中的“这一个”。 他语带真切,豪气地对我说:在新民乡,我就认定你这么一个兄弟了。 这样的语气,耿直而霸气,仿佛要把我收为他麾下似的,但这是我不喜欢的。我对他只是陌生的家乡人而已。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些累了,天尚早,就近在河边一处林盘茶园喝茶休息。 黄昏的徐堰河,水流滔滔,暮霭沉沉。我们的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干事创业上。g大哥早先的平静一下子被理想、未来、激情这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词汇给点燃了。他大谈他手中积攒的人脉资源,谈他对事业的孜孜以求,谈他对朋友的坦坦荡荡,谈他对晚辈的奖掖提携……g大哥的眼睛里燃烧着快乐的光芒。 天色已晚,茶味悠长。这个茶园不仅卖茶,也卖饭菜,我们决定就在这里用餐。我点了一荤两素三个菜,给g大哥打了三两泡酒,我则以茶代酒,两人频频碰杯,互相祝愿。 当晚分手回家,我一直在思索g大哥的不老之谜。不错,正如他所说,人活的是精气神。但人的精气神从哪里来?其实,g大哥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内心被激情、被梦想、被所爱装满的人,怎会老去? 的确是这样的,你看身边那些早早就开始颐养天年的人,真正活出滋味,活到寿终正寝的,也未见有多少。 我在书房踱步,自己问自己:我内心还有梦想吗?还有激情吗?还有所爱吗?还有事业吗? 打开窗户,夜色深深,灯火阑珊,初夏的乡间之夜,苍茫而深邃…… 二 去年退休的l大姐听人说我也终于“闲了下来”,一连数次电话,热情地预约我在乡间的一个黄昏。 这天傍晚,l大姐带了早先与她共事的几位兄弟伙齐会新民乡间。其时余霞在天,疏星淡月,半空中绿树巍峨,地面上水草丰茂。我带了他们走在我老家的乡村道上,走在大河岸边,走在暮霭里,走在擂鼓一般的蛙鸣里,走在大伙儿的笑声喧哗里。 麦收已近尾声,秧苗在田里泛绿,鸟儿在林间鸣唱,虫子在草丛跳跃,人在路途行走。老家乡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丰收的味道,散发着友谊的气息。 过了几座桥,转了几道弯,一会儿在花径一会儿在湿地,一会儿经林盘院落,一会儿过河沟岸边,上坡下坡,所有的路径都不重复。从脚下连接到天边的田野,从地里升腾到天空的烟岚,从河里传遍大地的涛声,模糊了人的影子,扩大了人的谈笑。 约莫8点半才回到出发地点。老妈妈已经为我们煮好了饭菜。众人环坐,我举杯在手,答谢朋友光临。 美酒入喉管,满桌喧哗起。过往诸事,哪经得抖落。当初的红颜蓝颜,早已煞白了脸儿。飞来飞去的剑锋,碰上谁伤谁。 一次拜访,一群毒舌,一桌欢腾,一个微热的初夏之夜。 三 周日,罗姐和胡哥来乡间看望我。 我早早来到农家小院恭候。小院静悄悄的,老妈妈在地里种菜,我站在田埂上与她闲话。天气正好,凉风悠悠,天空被河岸两边的绿树装点得意味深长。 与老妈妈聊了一会儿,来到院子里,端一张小圆桌和一把藤椅摆放在枫杨树下,泡一杯茶,静候客人。 茶香缭绕,微风吹拂,花草的清新与蔬菜地里刚淋过的猪粪散发出来的干臭味混合在一起,空气里充满了熟悉的乡间滋味。 10点半,客人到了,举目四望,直赞:你的家乡好美丽哦。喝了会茶,闲话一阵。我提议说,到我家乡的大地上走走吧。 我带着他们走进老家深处。一路上,眼睛兴奋着,鼻子充沛着,心情如那鸟鸣,轻捷地在林间跳跃。 早年领导过县里卫生工作的罗姐一边走一边教我练习深呼吸。她说让清新空气多停留在肺部一会儿,就会促使肺部细胞进行积极的能量交换,排出旧藏的废气,从而达到脏腑的血氧平衡,促使心脏的搏动发生相应的变化…… 一边走,一边又聊起早年的一件往事。1999年,罗姐时任县里政府办的主任,不知从哪里识得了我这匹“千里马”,要调我到政府办工作。我当时的领导,既是我的伯乐,也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恰好他又是罗姐的小学、初中同学。 他对罗姐说,定军一介书生,内秀有余而机变不足,到衙门去恐怕不合适。罗姐当时毕竟在领导身边工作,在我的去留问题上,她偏与同学较起劲来。天平已经倾斜,事情的结局似乎无法更改,而我的命运即将改写,甚至我领导与我谈工作之余,我也能明显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和告别的味道。 正式摊牌的时刻到了。我至今犹记得我领导当初对我说的话:上面有人发话了,我也不好再留你,你到那边去,如有任何不适,想转回来,我们这里,随时欢迎。 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毫不犹豫地对领导说:我意已决,不到那边去了,就算过去了会很有前途,我也不要了。我愿意继续追随你,当个普通小兵,无怨无悔。 最后,我领导与罗姐达成一个和平方案,从我们单位的另外一个科室抽调了一名更年轻、更有潜力的同事过去。多年以后,这位顶替我过去的年轻人凭借自己的努力,一路走下来,成为在县里多个领导岗位崭露头角的优秀人才。去年更是临危受命,成为我的主官。 罗姐继续说,假如当初你到了政府办,三两年秘书当下来,你个人的历史或许将会彻底改写,命运也与今天大不一样了。 我感觉一阵轻风拂过河岸边的树林,树林微微动了一动,便又安静下来。其实,罗姐或许并不知道,这种微风下面的安静,才是我最喜欢的。 四 本来在朋友圈里申明了的,因身体不适,为对付寒潮,近期将不参加任何约请。 这天恰好出了太阳。黄昏时,我在新民乡下走绿道。z君电话打到乡间,说是代表“三五知己”要来看望“老同志”。我一不小心把电话开了免提,不经意把朋友的邀请扩散在田野、夕阳、白鹭、湿地、油菜花丛。如此牵山涉水的巨大呼应,显然我已经无法掌控“拒绝权”。何况,晴朗的日子显然不在寒潮之列。 闻听我代表此间田园山水应允,五位高朋立即搁下手边杂事,有的打的,有的拼车,从不同方向朝这里赶赴。 相聚在暮霭沉沉的徐堰河畔。四方小桌摆于水岸,水珠飞溅,沾衣不湿。放眼望去,大河上下,微波耀金,岸边麦苗泛绿,远处鸥鹭翻飞,曲径花篱间,有学童跳跃着归家。 当晚席间有酒,高粱酿的,纯正不掺假水。喝完一壶,再唤一壶。酒不醉人,偏河岸夜色醉人。 饭罢大伙儿争着去抢单。何需争呢,今晚来的,都是客,徐堰河才是唯一主人。谁能买得下哦,这两岸风光,浩荡原野,无限晚情…… 六 早年在学校工作时的校长,带了三位知己陪我踏青,地点在花园镇江安河畔。步行于杂树夹出的绿道,围坐于烟波轻盈的河滨,闲谈花朵与岁月。白开水一人一杯,滋味却各不相同。相同的是此间时光,红尘多少事,都付一笑中。 关于我的状况,虽是淡淡几句问候,浅浅一个眼神,我也懂得其中深意,一如这岸边的柳丝懂得清风。 饭后走在乡间,边走边用手机拍摄。花朵,嫩枝,绿芽,依花而立的姿势,微风掀起的白发,皱纹里绽放的笑颜,以及我心中滋生的感激,都是美丽的春天啊,谁的相机能够装得下?即使用上美图软件里的虚化,一定也处置不了泛滥的春意。 蓦地想起很多年前在两路口小学与弟子们分享席慕蓉的两句诗: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当携手走过的路途结束以后,当所有的经历成为过往以后,我确信,是友情,把春天留在了我心间。 第18章 絮语 那一树红梅(旧作) 打开书房里蒙了一层灰尘的电脑,像是打开一道封闭已久、油漆斑驳、沉闷而厚重的大门。我站在荒凉的阶沿上,迟迟不敢迈步,生怕锁在院里的寂静,被懵懵懂懂的一脚给踹坏了。 搁笔四个月有余,一百多个张牙舞爪、活色生香的日子啊。其间经历的伤痛、愁苦、激情、美丽,都如同窗外乍暖还寒的春风,从心里一掠而过,只剩下空空的一片,如这灰蒙蒙的云天。 想起去年十一月以来的日子,除了忙碌而压抑的情绪还很清晰,其余的记忆,那么模糊,那么片面,那么零碎……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记不得深秋是否濡染过枫叶,记不得白雪是否光临过屋舍,记不得冬风是否肆虐过旷野,记不得是否围着炉火翻检过往日的诗稿,记不得是否凝神谛听过新年的钟声…… 立春在日历上轻盈地跨过去,农历的大年也在鞭炮声中闹热地走过。转眼已是三月,春天的讯息仍迟迟未到。连日来,乌云遮盖苍穹,细雨恰如乱麻,阵阵清寒,处处冷意,空气里久久不肯散去,这冬日的魂灵。 今日准点下班。车过清江大道,忽然,瞥眼瞧见车窗外一树凌寒盛开的梅。她像爪子一样抓住了我的眼睛。她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站在光秃秃的一排行道树中间,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血红的花朵从乌黑的枝条上绽出来,像光芒在闪耀,像火焰在燃烧,像歌声在飞扬,像梦想在托举。在寒意森然的日子,带给大地一树明媚,一树深情,一树温柔,一树思念。 那一刻,车窗外的天空被点燃了,车窗里龟缩的心情被触痛了。 回到家里,那一抹红,久久停留在心上。本来,早已无可奈何地,顺从了年龄的宿命,归降了日子的平庸;早已安然地习惯于养病疗身的双手,此刻咿咿呀呀打开寂寞的电脑。那一片狭小而又辽阔的世界,渐渐有溪水在流淌,有鸟翅在扑腾,有芳草在呼吸,有残雪在融化,有情怀在复苏。 半年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患了老花眼,不只看不清远方,也看不清近处。而此刻我的眼睛,却能越过这风雨漫漶的黄昏,越过怎么也锁不住我的小小县城,越过川流不息的路口,越过二十四个节气,越过流失在身后几十年的光阴,眼波过处,渐次呈现茅屋、炊烟、溪流、泥土、庄稼、四季、农活、邻里…… 遥想在斜斜的光线下,在金黄的意境里,在回来的家园,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我牵着你的手,你牵着我的手,每日去大田里守望星星和月亮,也被星星和月亮守望,那是多么美好的暮鼓夕照啊。 是的,人人都会老,但老去的只是年纪。只要保有一颗善感的心,即便置身夕阳里,也不必叹息它的流逝,而要用力拥抱它的温暖。 就如那一树红梅,站在寒风中呼唤春天。 鸟雀呼晴 春雨连绵了几日。 黎明时分,我站在窗前,知道窗外在下雨,却看不到雨的影子,听不到雨的声息。只见天空满布阴郁,树叶上缀着水的新痕,地面湿漉漉泛着微光。 风也来了,却似无风。树的形状未改变,窗棂无声,檐下的一挂风铃也静默着。但我皮肤上有轻微的东西一阵又一阵滑过,全身汗毛像森林一般清醒,分明察觉到风萧萧的信号。 心底起了一阵风,眼睛里的景物全变了。乌云飞渡,树林开始摇动,城市之外的河流发出惊涛声。 我的思绪也飞出窗外。或是一片云,或是一枚春芽,或是一声归鸟的鸣叫…… 有很多时候,改变世界的,不一定是现实的风和雨,而是我们内心深处藏着的东西。 冒雨下楼买早点,路过小区旁边的小花园,忽闻雨声里有鸟雀的鸣叫。 阴雨竟然遮不住,寒意竟然锁不住,那鸟雀的鸣声清脆、婉转、悠扬,许多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但只有我心领神会。 在春雨绵绵的清晨,在县城高低错落的楼群,在距离我故园很遥远的城市,一声,一声,又一声……鸟鸣穿透了清冷的空气,也穿透了厚重的时空隔断。 这分明是我童年的鸟鸣啊。 在乡间,鸟儿一声啼,便有百鸟和鸣,很快连成一片。此时,狗也叫起来,牛也叫起来,猪也叫起来。 篱院动了,树林动了,天空动了。 晨曦不慌不忙地升起在田野,炊烟柔柔地缭绕在茅屋,徐堰河的流水,轻轻拍打着堤岸。 村头影影绰绰,村尾热热闹闹。挖地的,拔菜的,挑水的,撒肥的,拾柴的,放牛的,割猪草的,修沟边的,整地角的,出远门的……我牵着耕牛在野地里吃草,不小心从雨雾中牵出了红彤彤的太阳。 …… 细雨中的鸟啼让我恍然大悟,虽然春寒料峭,因为你的呼唤,温暖的阳光即将到来。诚然,乌云还没有散去的迹象,但我分明看到了汇聚在内心的如同浪涛般奔涌的力量。 我在雨中行走,手上提着刚买的豆浆、馒头、泡菜。简单的食物,鲜活而真实的生活,原来就这么热气腾腾在我自己手上拎着呢。 一觉睡到自然醒 清明前后会有一次旷日持久的失眠,这已是困扰多年的顽症。没有科学因由,即便剖开人体生物钟或也难找原因。好在也习惯了,就当是春天里的一个插曲吧。但今年似乎更厉害,一是时间拖得更长久,二是难眠程度更深。 失眠的时候,十分怀念睡眠好的时光。一觉睡到自然醒,这是许多上了年纪的现代人对睡眠质量的良好祈愿。像一株植物一样,像大自然一样,天亮了,一睁眼,醒来啦,顺天应时,契合节气,与天地共振频率,多好啊。 曾几何时,我们带着疲累、带着繁杂、带着委屈、带着琐碎、带着悲愁、带着压力、带着忧伤、带着愤怒、带着无奈、带着心不甘、带着无以言、带着叹息连连躺下来,把身体交给床、交给睡眠、交给梦境,试图让黑夜的河流冲走白日的喧嚣,让梦的长风扫除心里所有的阴影。 曾几何时,我们清晨醒来,不敢睁眼,不愿睁眼,因为噩梦醒来不一定是黎明。睁开眼睛后,或许阴霾依然在天,彤云依然密布,今天只是昨天的重复,昨天理不清的头绪,拎不起的包袱,卸不掉的担子,躲不掉的矛盾,解决不了的问题,依然绕缠在眼前。这一天,尽管是全新的,但又是旧的,习以为常的,日复一日的,尽管我以满腔热忱去迎接新生的一天,却得不到她一次多情的回眸。 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真正关注自己的身体,关注自己的睡眠。当每年体检多项指标超标的报警声频频拉响,当身体这儿那儿出现这样那样的不适,当口腔和胃部对食物有了越来越多的禁忌,当做任何事情都变得谨小慎微……这个时期,岁月悄然夺走的,岂止是睡眠啊。青春的朝气,健康的体魄,也在不经意之间,渐渐被带走了呢。 遥想年少时,经得起饿,吃得下苦,撑得住天。10多岁的年纪,便具备农夫背太阳过西山的本领,从早到晚,割麦子,插秧子,担粪水,饿了能整一盆煮洋芋,渴了趴在沟边来一通牛饮。手指划破了,从田埂上扯几根散血草,用牙嚼碎了敷上即可。中午累了,大地做床,麦秸为垫,仰角八叉,直对着烤人的太阳也能酣然入梦。一个收获季节下来,皮肤晒得如麦秸的秆一样,黄亮亮的,闪着光。红五月的晚间,从麦地回家,手脚未洗,挨床即入睡,那样深沉的觉,才叫香甜啊。 后来参加了工作,从少年变成青年。随着年岁的增长,一并增长的还有年轻的忧郁、廉价的傲慢、灰色的心境以及粪土当年、怀才不遇等等,但这些属于年轻时代特有的“伤痕”怎么也剥夺不了我的睡眠。遇到挫折了,愤怒一跺脚,挥挥手大步向前走,任身后留下一地惊艳。尽管常常把“痛苦”二字挂在嘴边,却是轻蔑和嘲讽的味道。现在想来,年轻能有多大的挫折呢,最难熬的,无非是失恋吧。失恋了,以为这下完了,走不出来了,于是奋笔疾书,向夜晚敞开怀抱,向星星絮絮叨叨,她固然听不到,但天空和大地能听到啊。乡村的夜色,是能够抚慰苍生的啊。写到凌晨2点,瞌睡依依偎偎上来了,趴在桌子上,一觉大睡到天亮,醒来一看,憨口水流了一纸,弄花了肤浅而纯真的“纸上爱情”。于是,向着黎明的方向,烧掉昨晚写下的愁苦,即如烧掉一段无须铭记的过往。就这么的,ok了。要痛苦就继续痛苦吧,与嘴角平常挂着的嘲讽没什么两样的呢。骑车上班去,真没什么的啊,在未来的日子里,学会努力寻觅新的芳草就是。随后的晚上,并没有失眠的记忆呢,仍是一上床即呼呼大睡,无梦深睡到天明。 哎,这样的时光,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前段时间,因身体有恙,遵医嘱需要集中调养一些时日。在办理好各种手续后,开启了一段休假疗病时光。友人适时送来关切,问候中,多以要吃好睡好、一觉睡到自然醒为念。 每天按时吃药,定期抽血查ct,因白细胞很低,身体只宜做些小小的运动锻炼。白天没了先前的面目可憎,而变得亲切、随和、宽容、温馨。每个日子可以放在手心里细数,可以自由地差遣。黎明也来得格外浪漫而温柔,鸟儿的啁啾,晨风的温婉,第一抹朝阳的柔美,让新来的每一天一开始就散发着芬芳。 这样的日子,似乎与早先的时光划了一道分水岭,并在上面砌起一道很高很严实的墙。墙那边的天空已然变得很遥远,只剩风雨声声,且渐行渐远。 墙这边,日子变得简单而珍贵。案牍全无,会海已远,往来尽皆白丁,门庭渐趋冷落。三餐有标准,起居更规律。这样的时光,睡不着也难了。但我却真实地,睡不着呢。 失眠让我不惧白天,却又怕了黑夜。有人向我推荐佛经,有人邀我共修玄学,什么药疗、食补、滋阴、壮阳、起坐卧修、内体运动,举凡延年益寿的方子,都飞来眼前,但我无动于衷。 既然睡不着,那就认命吧。命运如果给我失眠的机会,我为什么不用来思考命运? 何况,古来圣贤皆失眠。在时空的长河里,漂流下来的,都是失眠者的灵魂。失眠的黑夜里,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的,必是神交已久的人,我耳边的细声软语,恰是天籁之音。我分明知道,这不是梦。 在宋朝,陆游注定是失眠者。1192年11月,荒僻孤村,入冬以来,更兼风雪交加,68岁,已罢官三年,闲居山阴农村,身体已然衰老的大诗人,长夜难眠。他躺在冰凉的寒夜里“尚思为国戍轮台”。11月4日风雨大作,年老的诗人“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石破天惊的“铁马冰河”梦,哪里是境遇困顿,身体衰弱的老人能够做出来的?如此豪迈,如此悲壮,一经发出,历史便定格了,岁月便击穿了。825年以后,比陆游只小了10多岁的我,在失眠的时空隧道里,轻易地找到了遥相呼应的心里慰藉。 在清代,郑燮也是失眠者。“些小吾曹州县吏”,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而已。深夜,他怎么也睡不着,“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竹叶的萧萧之声,不会是老百姓啼饥号寒的哀鸣吧?郑燮官虽不大,但把老百姓放在心间,那境界就大了。 情怀大固然是失眠之因,但格局小而情意深切,何尝不是失眠之源啊。晏几道寻旧,“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迷离;岑参怀人,“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的美好,似在梦中,却又非梦。似这般的失眠,也算天地间值得留存的风流倜傥。 …… 睡不着,乱翻书,恰好看到一首诗歌,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句,正适合此时的夜晚和心境,摘录于后: 现在,我每天都伴随着快乐和悲哀醒来。 以前,我醒来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过去我只是醒来。我感到快乐而悲哀,是因为我失去了梦中的情景…… 雪泥鸿爪 今夜,偶然翻看台历,惊讶大雪节气已于昨日来临。 大雪,一个很有诗意的节气,却没有在我的日记、博客里留下只言片语。事实上,不只是大雪,今年以来,当很多节气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已经懒得伸手去抓取,抑或,我已经抓不住她们的踪影了。 曾经,她好看的模样生动着我的视线,她纤细的手拍打着我的忧郁,她的歌声飞扬在我平庸的天空。 曾经,我多么痴迷。痴迷于她的优雅、深沉、含蓄,痴迷于她呼风唤雨,撼山动水的情感宣泄,痴迷于我与她耳鬓厮磨,举案齐眉的时光。 曾经,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感觉拜倒在千年前的土地上,拜倒在时间的某一个路口,拜倒在农忙和农闲的轮转里。 曾经,我带着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头脑,我风中的发丝,我皮肤上的毛孔,凡是能够感应的神经和细胞,所有的,全都因为她的莅临,翩翩起舞。 …… 从何时起,她失去了旧时模样?譬如昨日大雪降临,本应是多么盛大的典礼,却整日天昏地暗。她似乎已经带不动田地、树木、水草、雀鸟、昆虫随了她运转,她也带不动我的心随了她走。她只是日历上的两个字眼,干巴巴地站在那里。 我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但是,不只是她,我感觉很多当初温暖而美好的东西,都纷纷离我而去,譬如故乡,譬如工作,譬如亲情,譬如眷恋……一种叫漠然的情绪可怕地升起在地平线。 晚饭过后,继续读这几天读傻了的《大秦帝国》,但这本十分吸引人的书今晚怎么也吸引不了我了。起身踱步,打开手机闲听诗歌朗读,直到听完一首舒婷的《黄昏星》,才浑身一震。 舒婷在这首诗歌的最后说道: …… 在每个人的头上和愿望里 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因而我深信你将来临 因而我确信你已来临 我反复听读这首诗歌,恍然大悟。 “大雪”无雪,或只是如我等粗俗的庸人所见而已。在我狭窄的视力范围之外,譬如在远方,在山里,在森林,焉知这天没有一场漫天大雪啊。 就算在我视野范围内的川西坝,只需乘上时光机,便能追上尚未走远的雪花,那是10年前、50年前,100年前、500年前的雪,尚在热热地飞舞。 即便思维速度赶不上时光的速度,那就停下来,只需凝神听一听,看一看,也能赶上一场浩大的雪:那刮着的风片,那飞着的雨丝,那掉落着的叶,那泛着寒意的星光,分明就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啊。 即便你依然迟钝,仍是看不见这场雪。那么,你去看看乡间的朝雾和夜月,看看断了流的大河,看看刚刚种下的冬小麦和油菜,看看农舍的炊烟,看看家家户户劈好的柴火和挂在屋檐下的腊肉,看看不同于往日的农事……整个世界都在为着大雪的降临而忙碌地做着准备。 原来,并不是大雪离你而去,并不是节气离你而去,并不是那些温暖而美好的东西离你而去,是你眼睛里升起的漠然,遮住了你打量前方的视线。 此刻,我踱步在书房里,窗外是沉沉的夜,但无须打开窗户,我已经能见常人所未见,闻常人所未闻。这样的深夜,我的诗心复活了。 我分明看到了精灵般的雪花,还有,我和你手牵手赏雪的样子:有跺脚搓手的狼狈,有温酒的热气,有呢呢喃喃的话语,有雪里腊梅点燃的火焰,有你眸子里飞来飞去的鸿影…… 老同志 一 终于熬到被人称呼为“老同志”的年纪。 最初在单位供职时,老同志一个人待一间办公室。风里雨里忙活几年,头上平添白发,扯也扯不尽,遮也遮不住。既然霜雪无情,索性随了它去。只是在对镜自照的时候,才喟然长叹人已经熬老了一大截。 他的部门陆续调来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老同志仗着年长几岁,又早来单位几年,因此每有新人进来,便极尽装模作样之能事。几经角力,终于镇住了堂子,灭尽“晚辈”的傲气和骄气,一个个心悦诚服地尊其为“老同志”。 在老同志的调教下,这帮后来者吃尽苦头,但也因此长了本事,增了实力,不到两年便在单位站稳脚跟。后来翅膀练硬了,终于起飞,都被选到别的部门去独当一面,有的,或许今天也当起了自己部门的“老同志”来了吧。 老同志功德圆满,到了临退休的年纪,单位念其勤勉一生,安排他到一相对清闲的部门当顾问。 老同志闲了,那批当初的年轻人却更忙了。闲的自闲,忙的各忙。仿佛从一个定点,发出几条射线,射向茫茫太空,虽然他们的最初都在同一个点上,但越走,距离越远,空间越大。 也不尽如此。似乎又有一条弧形的暗线,始终罩在每条射线的端头,走得越远,弧形张得越开,所形成的半圆越大。但有了这个圆,谁也无法走出谁,你有你的星光耀眼,我有我的花红夺目,再远的距离,彼此也能感受各自的脉动。 这个圆,把曾经的时光定格了,扩大了。那些共同奋斗刻录的时光,梦想和激情加注的时光,熬更守夜耗费的时光,坚持和创造并行的时光,泪水和鲜花交织的时光……老同志的严苛和宽容,坚硬和温柔,给了这段时光最美好的注解。而今老同志闲下来了,在这条射线辐射出来的天空,祥云朵朵,飞鸟轻轻,那一片又一片的蔚蓝,无不是他心情的写照。 而今“晚辈”忙起来了,担子更沉,责任更大,压力更重,但也淡定如初,在单位算得上中流砥柱。工作稍微轻松下来,偶尔会有人提起,已经很久没有老同志的消息了,也不知他老人家最近怎么样?偶尔会有人把自己工作的一些小得意小郁闷小温馨从微信上传给老同志,偶尔也会有人忽然起念,这个周末得约请老同志小聚一盘了。 老同志难得与“晚辈”聚会,每一受邀,总夸张地显出一副荣幸之至的样子。但聚会地点往往由老同志定夺。他一般会选择乡下的农家小院,在院坝里,在桂花树下,一张小桌,一壶酒,一地星辉和虫鸣。 一边品酒,一边闻听乡村特有的声息。筷子一指,便有星星坠落在酒杯里。那种酣畅,在城市的任何一家酒楼,是永也寻找不到的。 行酒全凭随性,三杯两盏下去,夜色里已有酒香。遇乐事苦事,尽兴同一醉。在“晚辈”这里,老同志的养生之道被暂时停断,等醉过今朝再说。只是尽兴以后,乡间的田野便有些缥缈。 偶尔也有沾了感伤、疲软、抑郁的聚会。老同志常是一顿批,恰如当初的秋风扫落叶。有人讲自己累了倦了不想进取了想混日子了,想也如老同志一般闲云野鹤了,老同志便当头棒喝,没出息啊,而今正该干事创业年纪,岂能有如此想法?工作不存在没劲,主要是人没劲,人的思想没劲,想当初老同志像你等这般年纪是如何的意气风发……话语中见有人偷笑,老同志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他们或是很久没听到这种三观正到爆炸的慨当以慷了,引老同志重温旧梦呢。其实呢,也有嫉恨的意思在其中,我们“晚辈”今天如此辛劳,偏你老同志“孤云独去闲”,分明是“相忘于江湖”,不与众弟兄同舟共济了。 第二天,这帮昨天还带了些负面情绪的人精,一到职场,一摸着手中活儿,又如鱼翔阔海一般,把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激荡得风生水起。 而老同志,此刻正倚在云边笑呢。 其实呢,老同志也有自己的“夕阳计划”,那里面依然还有梦想和激情的影子,只是对那些“晚辈”而言,或有些可笑了。 在单位,他的保守是出了名的。但现在已在手机上开了数据流量,年轻人能玩的玩意儿,他全会了。 二 当老同志以“老”的心态来反观自己这一生时,惊讶地发现,这一趟旅程真有意思,也真不简单。年轻时充满理想和激情,但很多理想到头来都无法圆满,很多激情也徒留遗憾,唯有当时戏谑地遥想“老了”的理想,那白雪飘飘的意境,那夕阳绚烂的美好,倒提前唾手可得了。 老同志发现这一重大理论成果以后,独自偷着乐了好久。不经意间表现出理想终成现实的踌躇满志,和天下既定的心安理得。 老同志于是逢人便称“老同志”。比方“老同志的话仅供你参考”“老同志认为……”。别人的称呼也渐渐地适应了他的话语模式,交流中,频繁出现了“老干部”“老同志”“老年人”“老者”“你老”等尊称。 老同志感觉自己老了以后,眼睛里的“别人”便小了。他不但不会为门庭冷落而感到凄凉,反而朝着那“无人问”的晚景奔去。比如,先前得罪不起的人也敢得罪了,不敢骂的话也敢骂了,勉强参加的应酬再也不用勉强了,暗地里被人戏称“毒舌”也无所谓。 尽管早先环绕在他天空的鸟儿都理所当然飞往他处,另觅高枝,但他在老去的路途上,并不感到孤寂。他觉得如果“众鸟高飞尽”也算孤寂的话,自己倒是偏喜好这样的孤寂。或许这样才得以活出真性情,活出真滋味。 对于那些依旧不离不弃一直飞翔在他视线里的鸟儿,他却并不懂得珍惜。早先尚能与众鸟平等以处,后来他自己抽离了这个平台,总是把自己抬到“老”得吓人的高度。虽也常常自嘲自责“好为人师”的德行,但又始终稳坐在这一座名曰“老”的高台下不来。 老同志也有幼稚的时候,朋友们善意地称之为“老还小”,而不是“老不死”。比方今朝歌舞升平可尽享繁华矣,他偏偏怀念饥寒交迫的童年时光;比方在众声喧哗,唯诸神寂寥的时候,他偏拿起笔来捕捉那些早已失去的“神”…… 老同志的幼稚,还体现在他越发天真的小情怀,小视野。世界之大,风起云涌,他偏偏与来自大自然的细枝末节休戚与共。如昨日在某一个微信群里,针对某君上传的一片落叶图片,他一边在乡间走绿道,一边驰骋想象,摇唇鼓舌。他自诩从一枚叶片身上,看透了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暗物质”。虽是信口开河,咄咄逼人,但他偏认死理,乐得自顾大笑不止,而群里诸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遁得无影无踪。 老了以后,风景有些旧了,日子有些瘦了,但生活还得照常过下去。 我们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老同志,不愿意按部就班地老,不愿意优雅地老,不愿意谦逊地老,喜欢折腾,渴望回到从前,脾气有些怪,有时令我们生气落泪……我们就由他折腾吧,或许他有他自己的故事和风景。我们只在远处,慢慢地欣赏。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变老的那一天。 一只来路不明的蚊子 昨晚12点入睡,凌晨2点半即醒来,居然是被一只蚊子给吵醒的。 最初,以为有一架飞机穿越在云层上。云很厚,不见机身,但听得嗡嗡声,回旋在夜幕下。 分明是一只蚊子。精瘦的身材,细长的脚,饥饿的翅膀……沉寂的夜,蚊子呼啸着,在空气里搅动起一阵又一阵气浪。 蚊声嘤嘤不绝,仿佛在寻找着落的位置。 我一巴掌拍下去,夜空里那架飞机怪叫着,翻滚着,从云里栽下去,斜斜地掉入远山。 蚊声凄厉。蚊子似跌落于无边的黑暗,却又在某个角落呜呜挣扎。我知道,我的手掌并没有拍中蚊子,只是拍在虚空里。但手掌扇起的力量,对蚊子来说,无疑是一场可怕的风暴。 蚊声有气无力地哀鸣着。我用力在枕头、被角连拍几拍,确认没了声息才住手。 房间里安静下来,被卷动的夜慢慢弥合,渐渐归于一个平面。面上微微泛着涟漪,一会儿便静若止水。 我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觉。但分明感觉我与睡眠之间隔了一道门,我总在门外,须得推开门才能进入,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一扇门究竟在哪里。 时间长了脚,起劲地在房间四周嗒嗒地走动。人躺着,思绪坐立着。 窗外,满世界的蛐声,像海浪在轻轻摇。月色的一角,从窗帘的缝隙里披挂下来,像一条薄纱搭在窗台上。 已经是秋尽交冬了。气候尚未转寒,夜间依然盖着凉被……昨儿白天可是出了一个上好的太阳。明晃晃照耀一整天,很多人的心情都被暖着了。中午阳光正灿烂时,一个更暖的电话传来:定哥,多日不见,兄弟们有些念你了,定个时间,让大家聚聚。 我呵呵地笑起来。同阳光一样纯粹的友情从手机里飞出,洒满天空。 前日,专程到位于东一环路的移动公司改办手机的消费菜单,由包月三百改为五十八块。掐指一算,这些费用,足够我与家人保持密密的牵挂,足够我与朋友维系绵绵的思念,这就够了。从此,我不乐意听的声音,渐渐销声匿迹。虽然手机或许会感到冷落,但精华的联络线路上,必定阳光和煦,杨柳依依。 翻身,打坐,躺靠……我不断变换姿势与失眠较劲。那只受伤的蚊子,居然又发出了声响,尽管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深深的暗夜里,在我灵异的听觉里,仍显得惊心。 又一巴掌挥过去,蚊声瞬间消失无痕。它应该已经没有能力再来叮我的血了,它或许只想着尽快逃离这片险地。它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太倒霉,遇到了一个无休无眠的人。这个人一直清醒地游弋在长夜里,不是与它比耐力,而是彻底封堵了它出逃的道路。我察觉到,它是那么恐惧地蛰伏在附近的黑暗里,喘气,疗伤。 久久不闻其声息,我又有些佩服起这只蚊子来。勇敢而可怜的蚊子,它要经历怎样的九死一生,才能度过丰盛的夏天,挨过萧瑟的秋天,好不容易挣扎到冬天的门口,本想饱食最后一顿晚餐,偏又遭遇一场突兀的伏击。其实,谁都知道,它的生命本已无多,横竖也熬不过冬天的第一场雨雪。没有想到的是,看似暖和的秋夜,反倒让它身处危境,或许连熬到天亮,也成了奢望。 忆起早先办公室一位女同事,年纪轻轻皈依佛门,素衣素食,成日念经不息,虔心可鉴。听其讲在家里从不灭杀蚊虫,即使发现蚊子把吸管插进其皮肤,也只是轻轻吹口气把吸血者礼送出门,听得我毛骨悚然。今夜,这蚊子的处境,竟让我也心生怜悯,尽管与同事的悲悯不在一个档次上。 我决意放蚊子一条生路。这不是对吸血者的放纵,而是对卑微如斯者,却能在危机四伏像铁一样冷酷的包围里勇猛搏命而生出的敬畏。 蚊子果然又在暗夜里弄出了动静,声音仍然那么轻微。我怎么才能让它明白,我的安全门已为它打开。 我继续躺着,一动不动,听凭这蚊声起伏。不料它竟驮了我的思绪,飞出窗去…… 在我老家乡下,深秋时节的蚊虫更加厉害。它们有的在林盘里飞舞成阵,有的在茅草屋的泥墙上栖息消食。夜间,我睡在挂了蚊帐的木床上,枕头边放一把蒲扇。半夜,蚊子在帐中吵,人在梦中挥扇。第二天早上起床,见手掌上一抹血痕,便嚷着昨晚又打死了吸血蚊子几只。 也有被叮咬醒来的时候,总是在半夜里。睁开眼,见母亲掌了灯,掀开我的蚊帐,正在用单衣噗噗噗往外挥赶蚊子,衣摆下面浪起的风拂过我脸面,一阵柔柔的凉。母亲一边挥赶一边念叨:天都凉了,哪来这么多蚊子,把我儿咬来说梦话。 母亲把蚊帐放下,四下里扯严实,有洞的地方又贴了粘纸,方才灭了灯,放心离开。母亲驱蚊的时候,我醒了,却假装没醒。母亲一转身,我立马又入睡了。 今夜,在城里的家中,一只蚊子就能让我无眠。是蚊子变得强大了,还是我变得弱不禁风了?这只蚊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为什么孤身闯入我的世界? 昨天黄昏,我在老家走路。城里的三位朋友,下班相约来乡间转悠。晚上,在徐堰河边一竹林鸡毛店摆开酒宴。昏暗的灯光下,蚊虫漫天飞舞。其时,上弦月爬上树梢头,碎银似的月色散落在河面,波光闪闪。 朋友举杯,纷纷点赞乡间之静美。我知道,乡间并非世外桃源。只不过这一次夜宴,让白天藏在各人心中的蚊虫,纷纷逃逸而出。这才是乡间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唉,一只来路不明的蚊子,偶然闯进我的秋夜,竟让我浮想联翩到天明…… 挖地 自从把博客从网易搬迁到新浪以后,我之于写博,犹如乡下懒汉挖地,东一锄头,西一钉耙,把泥土挖得坑坑洼洼,洞洞眼眼。每一处都泛着潮气,闪着黑亮的光泽,就是不肯蹲下身子深翻细作。 一锄头下去,不小心挖到埋于地下的乡间骨片。那些奇人逸事,奇技淫巧,陆续从地下钻出来,活灵活现地在我手指下跳舞。博友正看得起劲,粉丝急催着,往下呢,往下呢。我却闪身跳开,萤火陨灭,那些刚刚冒出头来的故事,又重新沉入寂静的土里。 又一钉耙,划拉出草丛下虫声一片,与不远处树林里的鸟语呼应着,在天地间飞来飞去,转眼却又不见了。 一会儿又走进麦田,在麦浪里寻出诗情来,唱给童年听,唱给故园听,唱给忙碌中想听诗的人听。微风一停,那歌也停了。 一场戏拉开幕,鼓声响起,盛装的演员一一出场,但刚挥起水袖,幕布就拉下了。 一场宴饮摆开阵势,宾朋入座,酒杯刚一端,宴席就结束了。恰如我们的人生,刚刚才登程,一晃已末路。 恰如头上的春秋,霜雪压青葱,只在转眼间。 …… 上周末,专程赴中江县拜谒黄继光故里,考证这片山梁如何孕育出一个能堵枪弹的胸膛;昨日正好周六,又跑到周克芹的葫芦坝,在那山水间寻觅70年代许茂、四姑娘和金东水等老乡的影子。接下来,计划还要去邱少云的隆化,去江姐的红岩,去张思德的窑洞……凡是少年时在教科书上打动我心的英雄,我都准备逐一登门拜望。 有博友提醒,你似乎很留恋坟场,笔下多逝者,何也? 我答:某夜做梦,遇群鬼。群鬼对我言曰,我等已在地下安息,所有的话,任由你们说吧,包括历史。 一个一个的坑和洼,下面就是鲜活的真实,只差一锄头,那些灵魂就复活了。而我偏偏不深挖一锄,反而就在上面种上植被,填好土,浇上水。 在乡下,懒汉的名声虽不好,但谁的日子都没他过得滋润,只因他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自由王国里飞。 我懒散,状如懒汉,但断断续续地挖地不止,而今放眼一望,我的庄稼地里也是一片葱郁呢。 第19章 风景 踏春 惊蛰已经过去好几天,郫都大地的虫子们仍在集体沉睡。早间6点醒来,窗外的世界依然一片沉寂。忽地,微信里传来黎明的邀请:走哇,踏春郫都。 这是周六,城里的人们如群鸟出笼,呼朋引伴,飞翔在郫都乡村。 虽是初春,但郫都大地阳光已很可人,一路花开一路风。三五知己,朝拜于平乐寺,焚香礼佛,拈花一笑。有钟磬环绕,白鸽轻飞。徜徉于横山之上,樱桃花已然谢过,桃花、李花跟着而来。桃花红,如霞散枝头;李花白,若雪缀树梢。虽然山的整个底色仍在枯黄里,距离漫山苍翠还嫌早了些,但红与白的竞秀,足以荡漾郫都这座唯一的山丘。横山不高,却显出灵秀和生动。更兼有技艺不错的摄影师在一路抓拍,把山花的美丽,木叶的初绽,连同游人的俏皮搞笑,传播在朋友圈。 黄昏,食于横山脚下一幺妹店,同行某君在席间讲述起关于此店老板的爱情故事。大家八卦着接龙,把讲述人列为主人公,编撰出一部古典与现代穿越的连续剧,众人捧腹,喷饭。 郫都的阳光是这个早春最大的诱惑。短短数天,打马农科村、战旗村、青岗村、云凌村……留恋于郫都乡村,到处是阳光与花朵尽情抒写的诗篇:油菜花铺满大地,海棠花缤纷着天空,杜鹃花燃烧在原野…… 每天早晚,总有鸟鸣破空而来,从我窗前滑过。对于大自然来说,鸟语传递的情报定然不会错。是的,郫都的春天笑微微地来了。 雷雨 一 半夜时分,初夏的第一场雷雨来了。 来前,我已入睡,是摇动窗户的风,呼——呼——呼,摇醒了我,摇醒了我的夜晚。 风,从未关严实的窗缝里挤进来,一掀一掀,一荡一荡,好像有个顽皮的孩子,藏在窗帘背后搞恶作剧。 泥土的呼吸,花草的清香,暗夜的火闪,远处的惊雷,朦胧的街灯,随了风从窗缝不断涌进来。黑暗的屋里,我的床上、枕上,缤纷着、环绕着、飞翔着一些花瓣、云彩、柳丝、倩影、笑容、絮语。 伴随一道道闪电,一声声迅雷,隐约传来雨打树叶的声音。先是零星几下,又停息了。接着又是几下,较先前更大,更密,一忽儿,又再次停息。 不久,风变得张狂起来,很傲慢地经过窗前,一阵又一阵,呼啦作响,沙粒和木叶飞舞。过一会儿,风停了,零星的声响也停了。一切都滑入沉静之中。点点淡星的天,如同一幅暗淡的画布定格在窗外。 我心里想,这一场雨不知又飘落何方去也。正准备着重新入睡,猛地哗啦一片响,砸下铺天盖地的声息。从远到近,从上到下,先窗外后窗内,全世界被唰唰的雨声笼罩。 捉摸不定的雨啊。 我静静地躺在潮湿而温暖的雨夜里,不敢说话,不敢翻身。 鹃城的楼宇、街道、广场、花园、广告牌、橱窗,全都淋浴在雨水中。离城稍远的地方,在我老家乡下,田野上麦浪翻滚,油菜花粉腮尽湿,大竹林哗哗作响,村道边那棵大树弯出可怕的造型,一条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被雨水淹了巢穴的黄鼠狼在田埂上打哆嗦…… 雨落着,落着,毫无停息的迹象。我守着,守着,毫无睡意的样子。雨落着,雨一定知道落着的道理。我守着,我却不知道在守些什么。雨在窗外,我在窗里,各有各的天地,各有各的脉动。我为什么要守? 雨打着心,心便湿了,心若水,漫漶地流。过去、现在、将来,无论多么漫长,水顺流而去,片刻流过一辈子。平原、山峦、海洋,无论多么广阔,雨像是黑夜撒开的网,一挥之间,世界便在网里了。 我是时间里的一滴水,又是尘网里的一条鱼。 睡不着,雨浇灌的夜变得很长。脑子里闪现许多影像和片段,乱得像雨一样。 拧开床头灯,顺手翻看一本已经读了许久也未读完的书《大秦帝国》。读着,便感觉雨声异样,细一听,原来是两千年前的雨,战国时代的雨,有商君、苏秦、张仪、吕不韦……他们也没法在雨声中入睡呀。 战国的雨,淅淅沥沥下在今夜,一样的雨声,不一样的失眠人。那边,是一群雄杰高士纵横天下以身许国的豪迈,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这边,是一个孱弱文人无所事事抱残守缺的无奈…… 我发现自己的灵魂被淋成了落汤鸡。 二 黎明时分,雨仍未停息,但明显小了许多,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早饭后,雨又渐渐大起来,近午,越发的恣意汪洋。 这是上午11点的时光。我坐在公寓楼十楼一间阳台的书桌前,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迅速散开,小小的空间里,满是她豪放和爽凉的味道。我虽然与风雨隔着一扇窗户,但恍若间就坐在风雨之中。 我盯着电脑,耳朵里交织着雨的各种声响:打在雨棚和房顶的声音,洒在树木和花草上的声音,风吹斜雨的声音,以及雨线和雨线飞落时由于太密集而彼此碰撞的声音……节奏有长有短,密度时疏时紧,动作忽落忽飘。最奇怪的,雨中还传来鸟的叫声,不知道是浑身湿漉漉穿越雨幕而过的鸟的呼唤,还是挂在哪家住户阳台上的笼中鸟对着雨天发出的惊叹。 抬眼一看,窗外的世界全变了。黑灰色的雨云弥漫在城市上空,远处的楼群在雨雾和水汽中消失了;近处的高楼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而且明显比天晴时低矮了许多。 地面的树、藤蔓、花草、所有绿色的植物,在风雨中摇曳、翻滚,显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形态。 正对面那幢楼前有一排银杏,枝枝叶叶相连着,构成一道柔韧的防护墙。细看,每一棵都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树干、树枝、树叶,弯曲时全都朝一个方向倾斜,伸展时共同给力支撑。这个形象使我长久地观望着、担心着、激动着。 在斜对面那幢楼顶楼一户人家的房檐下,垂着一挂藤蔓。雨水从藤蔓上顺流而下,它显得极为温顺。忽然,它被狂风吹得凌空飘飞起来,我疑心它就要被连根拔掉了,但它却是顽强的。它的根部紧紧抓住窗台或墙角,风吹起它时它乘机抖落身上的雨,等风歇了,它又软软地贴近低回到墙面。 我家阳台外面的空调外机旁摆放有一丛三角梅,春天里已经开过一茬花。前几天还只见到光秃秃的枝条,这两天居然又开了第二茬。大雨中,它的红显得那么特别,像火炬在燃烧。我与她的距离不到半米,我能感受到她在风雨中怒放的气息。阳台内,陪了我一个春天的那几盆花,米兰依旧翠绿,茉莉一边凋谢一边盛开。茉莉的脚下是它凋零了的花瓣,枝上也有残花的痕迹,一些枝条也枯萎了,但同时,又有白色的小花在别的枝上前赴后继,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经展开,雨中幽香阵阵。 书桌的顶格上,摆放着一盆绿萝,一盆多肉。绿萝的枝蔓向四方伸展,生命力旺盛得惊人。我在敲击电脑的时候,一束嫩嫩的、软软的枝叶正飞舞在我的眼前。我想,她是能听到我打字的声音,听到我心跳的声音。 到了中午,雨仍在一个劲地下着。间或还响起了一两声雷,可惜很快就沉寂了。 此时,凡是进入我眼睛里的生命,无论窗外的,还是窗里的,都为我演绎着搏击风雨依然笑东风的风流与潇洒,那么顽强,那么健康。 秋虫在呢哝 (一) 处暑过后,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淅沥沥,淅沥沥……再厉害的暑热也经不住这声声磨消,川西坝的天气一天凉比一天。 早间,天亮得比夏日晚了许多。我醒来等窗外的曙色,总是久候不至,以为醒早了,再迷糊一会儿,睁眼见窗帘背后的天光依然朦胧,一看时间,却已快7点了。黄昏也匆促了许多。夏时,黄昏依在天边,红霞似血,残阳如火,守得青山苍茫,月挂斜天才肯缓缓离去;现在似乎变得慵懒起来,也不再眷恋什么,天地一合,匆匆,太匆匆,黑丝绒的幕布就拉上了。 夜间变得平静而深邃。睡觉前,须放一条薄被在身边,半夜凉意来时,即使人在梦中,顺手一拉,把薄被拉来盖在身上,挡住了寒意,而梦也不会中断。 偏是秋虫的呢哝,在深夜里尤为固执,比夏时还要厉害。再密实的睡梦,也不时蹿进几声来,带了你的梦转弯抹角,朝幼时乡下的田野奔去。或干脆直接吵醒你,把那咕咕唧唧铺满你的枕头,让你睡在清醒的乡愁里,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准能够安卧自己的位置。 黎明前的虫声,像大片的竹林、玉米林、水稻,黑幽幽依序排列在窗外,想要消除,非得等到大天亮。 秋虫鸣唱的夜啊,让好多人安然入睡,又让好多人梦中惊觉。 (二) 秋雨落了一夜,蛐蛐唱了一夜。 在川西坝,秋雨的到来总是毫无征兆,在广大无边的夜间,在第一批落叶即将离去的时候,在人们安然入睡以后,她碎步而来,急赶着,仿佛等不及谁的等待。黎明时分,薄雾升起来,寒烟升起来,淡淡的轻愁升起来。 这是蛐蛐唱得最幽深的时候。蛐声潮湿,又清越,穿越雨夜的包围,仿佛把谁的寂寞无限地扩散。 绵密而深长的秋夜,沿着节气的轨道一路滑行。秋虫在我的枕畔呢喃,在我的梦中啁啾。我似乎羽化为虫,在逼仄的地穴,在淋湿的草丛,在风雨摇荡的夜晚,发出明亮而孤独的鸣声。 一条老而不僵的虫,一条浪漫依然的虫,他的鸣唱,注定是这个秋天最动听的歌谣…… (三) 连续几夜被蛐声吵惊,连续几日黎明醒来即为蛐声留存笔墨,诗也有了歌也有了,愁啊思啊念啊,无病呻吟和有病唏嘘全都来了,整一个蛐声纷扰的秋天。 回读前述文字,愧而笑。夜夜听蛐,我却对他知之甚少。查阅百度,顿觉脸红。 那蛐蛐儿,出生卑微,外形渺小,却原来是多么雄壮、威武!他生活的环境,无非坟包、地穴、墙根、草丛、灶洞……再逼仄的环境,都能安营扎寨。通宵不绝的歌声,原是不间断地振动翅膀发出的。在虫界,这就是战鼓擂啊。 唧!唧!唧……急而促的短声,那是正告,是通牒,是神圣不可侵犯,大爷在此,宵小鼠辈不得近前半步。他操刀仗剑,巡检边界,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唧唧吱!唧唧吱……长声悠哉,那是胜利的号角,也是向世界光明正大发出的求偶讯息,雌蛐妹妹,此间有我,天地有依。 吱,吱……和美的音乐响起,成婚,交欢,携手巡夜。 蛐的世界,夜夜战云密布,狼烟四起,有好儿男金戈铁马,沙场决战。 和平诞生于战争,又毁灭于战争。蛐蛐的唱声,分明是剑将出鞘的金鸣,是磨刀霍霍的惊觉。 想来真是惭愧,比蛐蛐儿高大不知几千几万倍的人世男子,与一条虫儿相比,缺失的竟不只是荷尔蒙,其基因里的血性、阳刚、孔武,也在逐渐消失。 (四) 早间,收到博友的一条信息:蛐声何其多? 连忙回看博文,的确,自处暑以来,博客中几乎日有蛐声婉转,不禁哑然。其实,川西平原的秋声是很丰富的,风萧瑟,雨淋漓,云涛卷,层林动,雏鸟学飞,老鸦归巢,大自然的一声声都含了秋意,哪一声不摇荡人的魂魄?为何独钟情于蛐声? 最近由于少眠的缘故,清晨总是醒来得早。醒来以后,枕畔传来的第一声,便是蛐蛐的吟唱。这让我意识到,在我睡着的时候,蛐蛐一直醒着,黑夜一直醒着,时间一直醒着,未来一直急赶慢赶地来到。 我醒着的时候,许多人还在梦中。我在博客里写下蛐声悠扬的时候,其实我也是唱着的蛐蛐。 对于即将到来的清晨而言,蛐蛐的歌声同我的歌声并无二致,都是起自黑夜的花朵。 蛐蛐用翅膀扇动空气,我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我每日凝神谛听蛐蛐的歌声,谁在天涯谛听我的歌声呢? 我庆幸自己也是一条很渺小的虫儿。我唱着的时候,歌声很宏大,完全盖过我的体形,盖过了我住的房间,盖过了这个楼盘,盖过了这座城市,盖过了城市之外的乡村,没有什么比出自灵魂的歌声飞得更远的了。 我的歌声里,流动着云空、田野、河流、家园、爱和希望,这些辽阔而深沉的东西,远远超过了一条虫的身体所能承载的分量,因此我只有不停息地歌唱,以减轻压在身上的焦灼,就像蛐蛐一样,每天为生存歌唱,为战斗歌唱,为和平歌唱。所以,亲爱的朋友,你听到的,哪里仅仅是蛐蛐的歌声,那也是我献给世界的心声。 郫都的冬日 在郫都,冬天的面孔是善变的、多彩的,就像少女的心思,偶尔会使一些小性子,温婉里透出一股冷凝。这于冬季是无碍的,反倒给漫长的日子添了些许趣味。 冬日暖阳,是郫都冬天里最喜纳人的一道风景。若是上班族的话,这一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抱了暖茶杯在手,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目光贪婪地游荡在阳光下,想着下班时邀约人或被人邀约。女士的话,三两闺蜜挽手逛街是多么的好,阳光洒在县城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又落花似的散落在街道两边,暖暖的橱窗,闲适的时光。万达、恒创、绿地、百伦、汉正,每一个地方都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对于购买欲望强烈的美女来说,不定有多恨钱包太薄太无情。 男士的话,没有比呼朋引伴杀到太清路、观柏路的美食走廊,寻个还能晒到太阳余晖的露天饭馆吃酒冲壳子更美的了。在郫都乡间,这类的路边店、沟边店、林边店、花田店不计其数,且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风味。乡间小酒馆的菜都是地里现采现摘,酒菜上桌,兄弟们一边喝酒,一边看那夕阳在竹林外缓缓下沉,林间通红的一团,半遮半掩,心境也是一样的,既舒畅又难舍。 在郫都,这样的冬天其实是不多的。偶尔来一两个点缀,便使郫都大地多了说不出的妩媚。若是周末遇到这样的暖阳,一大早县城里已是万人空巷,所有的车辆都往城外跑,乡间很快就万马奔腾起来。农科村看厌了,青岗村坐惯了,又出了战旗村、安龙村、云凌村……新型的乡村样本层出不穷,哪里看得过来。而且农科村、青岗村,又并非一成不变,只要你半年不去,便可能又陌生起来。 看山,观水,寻花,访友,吃农家九斗碗,在大地上晒太阳,晒一整天,晒得一身酥。夕阳来临,有人便不想走了,不想上班了……有野心的男人难免心思跑偏走邪:若在农村有一亩宅基,该多好;或者,当初若娶一个清纯的乡下媳妇,该多美。 毕竟是冬天,大多数日子是清寒和阴冷的。但在乡间,尤其在我小时候,这样的冬天也是挺美的。此时,秋收后的田野尚在休整期,冬小麦还未正式开播,任由大田休养生息。那些边角田里,沟渠岸上,林盘阴山处,已开始间种油菜或蔬菜。 这时节,农活不多,于小孩子是最妙的。乡间少年游戏,不仅就地取材,而且种类繁多,花样翻新,一个个玩得乐此不疲。便在最寒的风里,也能疯耍一身大汗。 有大雾、严霜、飞雪的话,就更加完美。追击于一段残墙,匍匐于荒野的几座坟堆,攀爬于大树上下……这儿的每一处,都是我最初生发勇敢和智慧的地方。 江安河绿道(旧作) 2011年4月9日,机关工会组织一次周末骑游活动。地点,友爱江安河绿道。头天晚上落了一夜雨。睡梦中还担心着这天的活动会黄了呢。哪知道早间起来,竟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空气像滤过一般,清新得让人心痒痒。 一大早,我开车赶到机关大院。今天我决意服务于在机关担任重要岗位,却一直被人忽略的一个群体——厨师、保安、保洁员和会议室服务员。他们都一个名字:临时工。8点半不到,老宋、杨大爷、石嬢和小雷陆续来到,我邀请他们坐到我的车上。 到达目的地农科村刚好9点。工会同志的工作做得很精细,曾主席她们早已等在那里,每到一个同事,便乐呵呵地推出一辆自行车来递给他。 待老宋他们都骑车上路后,我独自推出一辆车,跟在他们身后,向绿道进发。 这是友爱镇沿着蜿蜒的江安河精心打造的一处骑游通道。站在路口,感觉那绿道像是城市通向乡村深处的一根人造血管,是游向绿色海洋的一尾鱼苗。 骑车上绿道,几道河湾,几片树林,几亩菜畦,就把大地的风韵勾勒出来了。连片的绿,立体的绿,把人的内心塞得满满当当,充盈得仿佛要流泻出来。 绿道上,车轮在滚动,人在移动,河水在流动,庄稼在滑动,树木在摇动,白云在飘动。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暗合地球转动的节奏,浑然一体,那么和谐。 前面的队伍,有的三五成群,欢声笑语,放飞的是热闹;有的三三两两,说说笑笑,挥洒的是闲适;有的两人并肩,写意的是恬静;我呢,偏单独前行,要的是独享。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会有不一样的欣赏选择。 骑行在绿道,我的眼睛、耳朵,各种触觉器官,和整个的心,仿佛都不够用。枫杨、柳树、天竺葵、皂角树……以各种柔美的姿势,挑逗着我的视线;麻雀、蜜蜂、蝴蝶、飞虫……或闲庭信步于花前,或优雅舞蹈于树间,或箭一般射向天空,她们近乎完美的声音,温婉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大自然的一切生机,排山倒海地朝我涌来,一波又一波,连绵不绝。 江安河依傍着绿道,蜿蜒蛇行。河水遇直则速,逢湾则缓。狭窄处,激流湍急,浪涛拍岸;宽阔处,水势舒回,波光粼粼。河岸边,时有芦苇婷婷,沙滩隐隐,野鸭悠游于水面,鸥鹭翔集于低空……弯弯曲曲的江安河,就这样幸福地流淌在大地宽广的胸膛。 经过一道石桥,一块花地,一片树林,一处院落……车轮在地球上滚动,人在车上前进,太阳在人的头顶上随行。风,被丢在脑后,就如飞舞在空中的诗篇。 当骑累的时候,只需单脚轻轻点地,刹住车,骑在车凳休息片刻。此时,飞动着的树木、蔬菜、庄稼、庭院、翠烟、河流、野花、天上飞鸟、河里游鱼,都齐齐地停下来,簇拥着我…… 中午回到农科村,在一个叫静香园的农家乐吃一顿便餐。我陪同老宋他们几个人一桌,相谈甚欢。 午饭后,我开车把他们一一送到家门。最后,当车里只剩下我时,抬眼一望车窗外繁华的大街,蓦然感觉内心空荡荡的。刚刚过去的骑游,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闪念之间,工作的压力,繁重的事务,以及种种喧嚣,随着县城街道上滚滚的车流,毫不留情地迎面扑来。 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感觉有无数的蝙蝠在车窗外飞舞,碰得窗玻璃叮当作响。我知道,世界不可能天天绿道,处处绿道。在职场,虽然我的神经越加麻木,性灵也渐生锈,但还得孤独而坚贞地走,在高楼下面,用肩膀扛着属于自己的责任、重荷……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支撑,这就是他心中的那条,属于自己的,铺向远方的,散发着芬芳的生命通道。 第20章 参悟 第四编病中札记 这个明媚的秋日的早晨,我坐在阳台上,静观呼吸,渐入冥思。天空、阳光、大地在窗外不经意地旋转着、变换着。 我病了,世界没有病,它依旧繁华着,喧嚣着,歌舞升平,活色鲜香。 即便我病而亡,时空依然如常:昼夜交替,冬春来去,时间不会停顿一秒钟;日月轮转,星辰起降,空间不会起一丝波纹。 1976年9月,大救星陨落,全生产队的大人小孩哭作一坝。那江山悲哭,长空寂寥,世界末日降临的恐惧,是那样真实而深刻。所有人都担心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变修。 这年11月,我外婆过世,享年64岁。仙逝这天,恰好是她的生日。我父母一早就带着我们四姊妹欢欢喜喜地赶着去给外婆祝寿。外婆这天起得更早,高高兴兴洒扫庭除。屋里屋外,林盘院坝,都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们达到外婆家院子的时刻,外婆弯腰去洗脸,弯下去就再没有起来。 那天,我妈妈哭得昏天黑地。不停地叩问苍天:没有了外婆,她和她的四个孩子怎么办? 这一年,我读小学三年级。脑子已经隐隐有点“打火”:……那么,所有的人,无论老人还是小孩,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到最后,怎么都会死? 我虽渺小,若世界在我心中,我便在世界的怀抱。通往坟墓的道路,也必有落英缤纷,鸟鸣如雨。 第21章 亲情 做手术前一天,爸妈赶来医院。 爸爸慈爱地看着我,微笑着,不说话。爸爸一辈子沉默寡言,想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好。他的眼神罩在我身上,却把什么话都泄露了。 妈妈把一个小小的红布香袋塞在我手里,说是专程从村里的神仙那里请来的平安符,让我须臾不得离开身子。 我笑着问,明天手术的时候,他们会把你的儿子剥得一丝不挂,这个符放在哪里好呢? 妈妈说,捏紧在手心里。 妈妈有的是对付灾难和挫折的办法。她信心百倍地告诉她儿子:这几天,她在家里每天早晚焚香烧纸,祷告神明,怒斥恶鬼……现在是,祖宗坐高台,仙姑降祥云。 两个妹妹那两天工作正忙,上班时间也偷偷跑到我的病床前,却说一些我并不爱听的话:哥,你要加油,我们全家为你祈祷。 我并不讳疾忌医,但妹妹们哪里懂得我的平静与淡定。这份安然,油量满满,哪里需要格外加注。 一通责备,妹妹说,我们晓得了。 。 第22章 友情 进入医院以后,我想拥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于是,博客、微信、通讯……全都处于关停状态。我主动把自己同外界隔绝起来啦。 某天黄昏,提着导液桶在医院走廊散步,偶遇一位来探望其亲戚的朋友。走廊笑谈数分钟,友情却蓬勃如春草般生发开来。 关于病情,我叮咛再三:切勿为外人道也。并趁机好为人师,过了一回主题为“关于静默以处乃镇痛良方”的演讲瘾。 于是,这份友情便成为我与外界联络的唯一一扇窗户。每天都有新鲜的故事传来,每天都有问候直达心间。 即便某一天没了声息,我也能读懂无声背后的关切。病眼看友情,模样竟格外亲切。 。 第23章 病友 我住进区医院呼吸科不到两天,一位早先曾共过事的同事也住了进来。老同事成为新病友。于是,病中的日子,便多了几分诙谐。 我转到华西医院不到一天,她也转了过来,且同住胸外科,隔了几间病房。她的各项检查结束的第二天,一大早,她笑吟吟站在我的病房门口,身着风衣,神采飞扬的样子,她说:我这次是真“挨”了。 我笑道:我到哪里你跟到哪里,哪有你这样的粉丝。 她也笑:就是嘛,从县城到省城,追星都追到“同病相怜”里去了。关于“挨”的话题,就这样轻描淡写,在谈笑风生中散去啦。 每天早晚,或我去她病房坐坐,或她来我病房聊聊,亦如当初在一起共事一般风趣幽默。 她的手术安排早我一天。就在当天清晨,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她躺在手术车上,正被护工推着前往手术室。我提着导液桶,在病房走廊微笑着鼓励她。正在这时,却见她的主刀医生匆匆赶过来,说是刚刚看了昨晚做的术前检查结果,决定不做了。 原来是一场吓人不浅,却又美丽无比的误诊。 第二天,她便收拾行装出院啦。来跟我道别的时候,恰好我的主治医生正在为我制订手术方案。 人生过程真的很有趣,冷不丁来一个惊吓,又快速转向惊喜。 相比一帆风顺的命运,当我们遭遇无法避免的挫折时,多么希望它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啊。 第24章 我们都是木头人 从华西医院做完手术出院回家,一晃半个月了。今天上午,我将到区医院拆除手术时左胸开口的手术线。 早上醒来,脑子里一直回旋着小时候在乡间田野做游戏时的一支童谣: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动,三不能唱歌四不能笑…… 童年的歌声和笑声穿越时光,总把鲜活的记忆带到我身边。 谁知在时隔40多年以后,公元2018年的春天里,近两个月的时段,我竟然当了一回真正的木头人。 此次老病复发,起于1月19日早间7点的胸痛和气紧,那天本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事前毫无征兆。距离上次华西之行只有8个月,距离第一次治疗不到两年。那种与往常不一样的疼痛和呼吸困难,让我有些担忧:这次,我得吃些苦头了。 先是在郫都区医院住了一周,后转至华西住了两周。与2017年4月初入华西住院的内心感受不同,这回我似乎变成了木头人。任人摆布地经历各种各样的检查和治疗,包括先后三次局部麻醉,两次全身麻醉,包括多次安插引流管,包括华西教授从我肺部切掉整个左上叶…… 木头人其实蛮好的,无知无觉。命运加之于身的种种折磨,木然地接受,便无惧无畏了。 来吧,来吧。我用木头之心,应对一切未知和凶险,谁能奈我何? 2月15日出院,刚赶上过除夕。医生说:回家后会有术后的各种痒、痛、不适,这是正常的反应。关键要静养。拆线前最好不出门。 于是便不出门呗。120平方米的房间,够大够宽,够木头人游走。其间,我没有写过一个字,没有做过一次深思,没有做过一件事。每天的生活,就是一日三餐和没日没夜地睡觉和看书,看书也只是为培养睡意。我感觉这样的日子挺好的。出院时,体重从入院前的82公斤降到20年来梦寐以求的70公斤。今天早晨起床一称重量,居然又被养到了73公斤,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啊。 但是,木头毕竟源自一棵树,源自大地,源自水土,源自阳光和风雨,它的生命虽然干枯了,但关于生命的记忆还在,生长的经历就刻在内心的年轮中。正如我每天早晨和黄昏,站在高楼的阳台上,望着阴阴的天空,望着移动的云,望着远去的鸟鸣,我的内心常常回响着过往的潮声。尽管刚刚经历的那些痛,让我的记忆力严重衰退。 感恩树,感恩自然,感恩朝向天空生长的经历,这是木头的本性。其实,我知道木头也有痛感和泪点,只不过那些痛和泪,都潜在年轮里,埋在时间深处。 那么,我的痛和泪,或许就在你看到的微笑里,或许就在你背向我时恍惚听到的一声歌吟里。不是因为真的乐观,不是因为真的无惧,而是因为你和春天的召唤,如此真切地包围着我。 感恩我的家人亲人,两个月的悉心守护和照料,让我的内心溢满亲情。感恩我的知己死党,日日牵挂于心,时时动问苦乐。床前的视察,虽被我苛责,但春风般的絮语和不知所措的废话,让我在沉重时刻总能发出爽朗笑声。 从今天开始,木头人的魔咒就要被彻底解除了,多么快活啊。 尽管之前已经错过了新春佳节,错过了迎春纳福,错过了温馨的团聚,错过了朋友的邀约,直到今天,我尚没有与春天牵手。所有的花朵都开在别人的眼里,解冻的河流奔腾在远方。 春天啊,没有我的参与,没有我在清晨为你抒怀,没有我在深夜谛听你的心跳,我不知道你的身影,还是不是那么娇美? 作为信使的春雨、春阳、春风,她们尚没有把你的消息传递给我。我和你相隔的这一段时空,恰是你翩然来到人间的时候,而我却困守在狭小的空间里。 不过现在也还不迟,惊蛰刚过,虫鸣与花朵正在加速赶来的路上,而我的等待和热情,依然鲜活如初。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包括你初来乍到的柔情,包括我失去你的伤痛。不必回首,不必遗憾,即将要来的,才是属于我的。 从今天起,我将唤醒我的麻木,哪怕带着创伤,带着对未来的隐忧,带着头上猛然增多的积雪,也要汇入你的洪流。 从昨晚起便有些小兴奋。夜里醒来数次,凝神探听着时间的脚步和窗外的动静。星辰隐隐,夜风细细,大地在沉寂中悄然复苏。正如我刚刚受创的身体,这个夜晚,又与大自然的律动在同一频段。 在夜间,胸部的创口有些痒,有些痛。想起临离开华西时主治医生的嘱咐:不要挠,这就是康复和生长。 我听得明白,这是复苏的力量,这是春天的力量,是两个月里我日夜盼望着的力量。 别了,可爱的木头人。我的心,已经长了翅膀,想要带着你和春天飞翔。多么美好的春天啊。 第25章 医道 昨日,乃术后满月之日。午后,遵医嘱上医院复查。恰医生朋友得空,遂详与交流。 吾曰:创口时有痛痒,夜间尤甚。对曰:正常。 吾曰:偶有呼吸不畅,胸内时或触痛。对曰:正常。 吾曰:夜间眠中大汗,几湿衣被,起夜频频。 对曰:此乃术后机能紊乱,也属正常,可佐以中药调适,宜静养。 吾曰:静养者,无非晨昏禅坐,细观呼吸。偶有所动,无非卧床看书,客厅踱步而已。 对曰:然。可适度增加户外运动。未几,吾又自述诸般感受: 一曰记忆锐减。路遇熟人,半天呼不出其名矣。忆及风物,唯剩只鳞片爪。收拾杂物,丢三落四。登录博客,忘记密码。银行取钱,亦忘卡号。读书尤甚,过目即忘,即读即忘。近日重读早年摇荡心灵之《约翰克利斯朵夫》,竟已木然,胸无一丝浪花。惶急中加重阅读量,日日轮着读汪曾祺,读龙应台,读白先勇,各样的文字,各样的锦绣,竟不过心也。 二曰感知衰退。听觉看似无变,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能力尽失,世间有声或无声,耳朵闻之也若无;花开便开,听不出盛开之灿烂。视觉也如是,看云是云,非霓裳羽翼矣。眼前景,窗外色,不见变幻,不能生动于心。是眼也,望不穿秋水也到不了故园。故联想,想象之属,如沉默的天空,再无飞翔之影。即或有小雅娱情,形之于文,则笔端发涩,如冬日干瘪之河流。 医生慰曰:此乃术后综合症也,或为全身麻醉之副作用所致。坚持锻炼,坚持思考,或能逐步恢复。 晚归,一路行一路想。蓦地心中一闪:吾自受创以来,诸般不适,唯心情完好无损,何也?概因心里装满对亲人,对朋友,对家乡,对世界之深爱,此,充盈着生命,磅礴着活力。 嗟呼,坐拥爱,从爱出发,乃病体复苏之源。 第26章 难忘的4月17日 打开手机准备写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一直想找一个深刻一点点的题目,心里搜寻半天,最终觉得还是老老实实的好,就用小学作文常用的题目《难忘的……》罢。尽管这个日子,不只是难忘那么简单。 公元2018年4月17日,黄昏。我开车到老家新民乡徐堰河畔,在北岸的湿地绿道自由自在地散步。 在华西做完肺部手术出院归家,一晃已经两个月了。从嘈杂的医院到安静的家,从冷冰冰的手术台到温暖的书屋,从寒冬到仲春,我的身体如同脚下的大地一样渐渐复苏。 此刻,我的家乡春情泛滥。夕阳残照,彩云追月,炊烟横陈,远山妩媚,归林鸟斜斜地飞过天空。大地上,水流很动听,花朵很好看,油菜小麦之类,年轻又丰满。晚风轻轻摇过,纯净的空气,植物的清香,虫子的鸣唱,以及我的心情,都轻柔地幻化在渐渐升起的暮霭里。 手机响了。熟悉的华西医院检验科的号码。在核对了我的身份信息以后,对方说:你的第三次检验报告出来了,最终结果确认是:非霍奇金淋巴瘤。 这一大片田地和这个时刻的安宁,似乎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又像一块石子投入静静流淌的徐堰河,砸痛了水面,溅起一圈血色的涟漪,又渐渐复归于平静,依旧静静地流动。 我继续漫步在家乡的田野上。 第二天(即4月18日)是区里安排的“郫都艺术月”活动之一《隔墙的时光》作品研讨会。我要唱主角,除了有一个主题发言外,还有现场互动,媒体采访……在4月17日这个黄昏,在家乡的土地上,恰如当年做老师时准备第二天上公开课一样,我得先说说课。说课,是教学上的术语,是职业教师的一项基本功。一个优秀教师的成长,最初都是从说课开始的。我走到一处水草丰茂的湿地,对着池水、芦苇、夕阳、田野,把明天要讲的内容,大声复述了一通。说课完了以后,回过头重新掂量刚才收到的坏消息,也不觉得它有多么的面目狰狞。 家乡的黄昏平静如常,路边的花、草、树木,远处的庄稼,静静地生长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愁绪。 站在老家厚实的土地上,我似乎获得了一种超能量,能够应对一切风险和挑战。 第27章 青年节抒怀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五四青年节。 尽管这个节日早已抛弃了我,不属于我,但我依旧喜欢它。因为它代表活力、朝气、浪漫、诗意、阳刚之美……我喜欢这种力量的美和美的力量,喜欢内心受到它拍打的那种温柔。我渴望青春之光永远照耀不再年轻的岁月,渴望它不仅在我内心,也在我的病体里涌动不息,就像窗外的无限春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大地上,一切都生机盎然。 我以青年节的名义起誓:肿瘤君,滚蛋吧。 昨晚11点入睡,睡前玩了会手机。点开一个名为“好汉子”的朋友群,见里面硝烟弥漫,各方势力正争夺着一个关于女汉子的话语权:为什么当今女汉子越来越多? 我微微一笑,扔进去一枚臭蛋:女汉子其实就是内心长胡茬的女人;女汉子的增多,说明很多男人长不出胡茬了。 趁围攻尚未形成,我迅疾撤离战场,把手机调整成静音放在一旁。而后,顺手从枕边抽取一本倒床书——《浮生六记》。 尽管沈复的文字很有趣,他的“芸”也令天下男儿为之惊羡,但我只看了十来分钟,瞌睡便悠悠然然上来了。放下书,平躺身体,关灯睡觉。 今夜无风雨。窗外,初夏的月色与虫声交织在一起,朦胧而恬静的呢喃。城里各处夜店的喧嚣都归于平静。我听见尘埃在空气里无声地飘浮。万能的时间承载着万物进入静止状态,也送我入睡。 大约凌晨时分,环城路上有飞车党驾驶赛摩疾速掠过,巨大的声响撕破了黑夜的宁静,也撕破了我的睡眠。 醒来在枕,脑子里似有丝线在缠缠绕绕,想理也理不清,想排也排不开。一些影影绰绰的物象像摇曳的星火,一会儿明,一会儿灭。又有一些柔声的安慰时不时从夜空传来。 喉咙发痒,一阵又一阵咳嗽。咳时,肺部有轻微的触痛。感觉背部和双腿又湿了,伸手一摸,果然一大片冷冷的虚汗。 想起一年前的此时,2017年5月4日凌晨,我躺在华西医院的呼吸科病房53床,正在挑灯给孩子写信探讨关于青年节的话题。想起三个月前,2018年2月4日,我躺在华西医院胸外科病房18床,正在静静地等待天明即将施行的手术。 两天以后,2018年5月7日,我还将再次走进这所全国著名的医院。一年的时间里,我数次进华西。前几次,尽管经历了纤支镜、肺穿、增强ct等各类检查和肺部左上叶切除手术的考验,但都没有此次将要面对的情况凶险。 非霍奇金淋巴瘤。在我肺部的血液里,居然长时间潜伏着这么一个不知道哪国侵入的坏蛋。我十分清醒,这将是一场遭遇战,也是一场搏命之战。尽管匆促上阵,但我已无退路,必须完胜。 自4月17日获得准确的活检报告,到今天已然半月,其间所经历的心路历程,难以一一道尽。 奇怪的是,这半个月里,我的世界并未塌陷,我的天空并不灰暗。初夏的惊雷响过几阵后,川西坝反倒百鸟和鸣,千虫竞逐,鲜花开遍原野。我的心湖只是微微起了些涟漪,又轻轻地恢复了平静,像一面镜子,天光日色,夜月星辰,皆映照其中呢。 即便偶尔触景伤情,想到最糟的结局,也并没有哀伤和悲鸣,反而生发出很美丽的浪漫场景:假如真的无法拒绝死亡之神的邀约,我该怎样优雅地走向它? 自打年初手术出院后,我就从景尚景搬到西汇佳苑与岳父母同住,主要是方便彼此照顾。期间,妻子小叶乐观以待,每天正常地上班下班。 在获悉活检结果的最初阶段,对外,哪怕是亲人、朋友,这个消息也暂时被我封锁得滴水不漏。我需要一段安宁的时光来平息心绪,需要充足的后勤保障和精神准备,需要制定周密和科学的作战计划,包括新的作息、营养膳食、辅助药物等等。 某天早上,小叶临上班前反复嘱咐我要注意什么什么,我有些不耐烦,随口顶了一句嘴。她转身出门的瞬间,我看到她用衣袖擦了下眼睛。夏天已经来临,飞虫多起来。我想一定是有一只虫子闯入房间,不小心碰到她的眼睛里去了。 岳父岳母在区医院朋友的指导下,为我制定了以提高身体免疫力为主的营养套餐,一日三餐,搭配合理,膳食均衡。 其他的,就靠我自己啦。 那段时间,我身体并无不适反应,自由地出门会朋友,走绿道,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咳嗽继续着。我看看手机,才凌晨一点过一刻。今夜又只睡了两个小时。 人体为什么会生肿瘤?医生、教授、科学家或许可以找出无数的因,但就我而言,我认为最大的因,必是10多年来堆砌如山的少眠、失眠所导致的恶果。 长夜睡着,我醒着。醒得孤寂。大地睡着,我醒着。醒得无奈。 我在枕上敲击这些文字的时候,2018年青年节已经成为过去。新的一天正朝着窗户、朝着我靠近,步履轻捷,没有一点声息。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个黎明都是全新的,每一个白天都是赢来的。不管它疼痛也罢,难受也罢,恐怖也罢,与死亡的无情相比,这些毕竟是生命的真实。那么,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一切都是可以战胜的。 第28章 英雄也有泪时 早间起床,窗外雾霾沉沉,稍远些的高楼都消失不见了。我站在卧室的阳台上练习肺部深呼吸。小叶从客厅里搬进来两盆绿植,一盆米兰,一盆茉莉。花儿含苞欲放,笑盈盈的样子,宛若才从梦中醒来。岳母过来帮着收拾杂放在阳台的假花、干草、枯枝、败叶。不一会儿,早前有些凌乱的空间,便一派生机盎然。 我知道,家人是要把我起坐踱步的方寸空间,都布满春天的气息。 或许是雾霾的原因吧,感觉呼吸有些粗重。早餐时,我告诉家人,准备到青城后山去躲一躲雾霾,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家里人立表赞同,再三唠叨外出注意安全和清淡饮食。 早饭以后,坐在沙发上休息片刻,换好轻便夏装,辞别家里人,开车向青城后山奔去。 入成灌高速,从崇义出口,左转,上彭青快速通道。不久,青城山的山影映入眼帘。我放慢车速,随手打开车载播放器。 一支梵音如同空谷中升起的云雾,轻柔地弥散在车里。这是几年前学佛的同事专门为我刻录的碟子。碟子里装的都是修仙得道的音乐。这些音乐伴我平安地车行四年,累计行程六万多公里,车辙遍布郫都城乡的国道、省道、乡道、村道。 今天听来却有些异样。那空灵、轻盈又安神的歌声刚一响起,我内心的情绪莫名地开始发酸。当听到“佛陀牵着我的手,为我指点迷雾”一节时,近半个月来用坚强、乐观筑牢的堤坝,不知哪一处被这音乐给掘了一个洞穴,转眼竟决堤了。 泪水很真实地奔涌而出,流在脸上,滴在方向盘上。连忙用纸巾去擦拭,却越擦越厉害,像春雨发了,怎么也止不住。用理智去封堵,却越堵越汹涌。 泪水,模糊了眼睛,模糊了车窗,模糊了天空。 索性任由它流。之前在家里不能流,在朋友处不会流,在父母那不敢流的泪,尽情地流吧!放肆地流吧!奔腾吧!咆哮吧!流成一场暴雨,痛快地洗涤灰暗的天空;流成一江春水,带走伪装得好辛苦的坚强。 人的情绪原来是这么一种流体啊。一旦泛滥,有江河的长,有海洋的深。它在心里所激起的浪涛,竟也如此惊艳,令天地为之动容。我终于体会到了关汉卿在写《窦娥冤》时,为什么会写出六月飞雪的千古绝唱。 我知道,在冷酷的肿瘤君面前,哭泣不但没有半毛钱的用处,而且只会增加它的嘲弄与发疯。但我的泪水,绝不是为它而飞洒。我为着血水相连的亲情而流,为着不离不弃的友情而流,为着平淡而幸福的时光而流,为勤勉、敦厚、善良、忠诚的自己而流。 疾病如此无情,生命如此脆弱,我却如此眷恋。 音乐继续着,泪水继续着。巍峨的青城山无言地接纳着一辆汽车的驶入。流吧,英雄也有揾泪时。 汽车拐入莽莽苍苍的青城后山。只见两山对峙,万翠夹道,山路蛇行,盘旋蜿蜒。左依山崖,右临深谷。味江流水,淙淙其声。风吹过山,树显其形。 山路人稀车少。沿途茶园酒肆,或依山,或凭水,或掩于茂林,或岔路引向幽深。各色旗幡在风中翻飞,千山沉寂,万鸟闹林。我打开车窗,任山间清幽随风涌入。 我稳稳地把着方向盘。那汽车任由我操控,又听话,又温柔,快慢急徐,皆在我手掌之间。连冰冷的钢铁也有如此深情。可偏偏在我血液里寄生,分享体内营养的肿瘤君如此铁石心肠。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念及于此,刚刚被山风吹走的泪水,又从眼里滴滴涌出。 远山顶上,有云彩环绕。云多幻象,忽而是船,忽而是马,忽而如流矢,我的思虑也随彩云飞。不由想起在异国他乡求学的孩子,更加辛酸难抑。 孩儿啊,爸爸的人生遇到大难了,一直平稳运行的生命之舟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早先与你共同构想的美好未来,似乎变得遥不可及。想象中需要你牵着我的手行走的那段路,那燃烧着诗意的夕阳红,那含饴弄孙的场景,倏忽变得渺远而灰暗。 孩儿,你从去年春季开始莫名其妙地整夜失眠,开始很厉害地掉头发。但每回你用视频与我们聊天时,所展示的却是乐观幽默,青春阳光。爸爸既心痛又无奈,却也只能把信心和鼓励隔海传递给你。 父子一体,同气连枝。你去年出现失眠症状之时,恰是我第一次入住华西医院的时节。这一年里,你看了西医中医,你奶奶还给你求了神医,但总不见大好。而我的这一年,身体也经历着反复的折腾。如果不是巧合,你的症状难道是父难的征兆?是向父亲预警? 遗传和生命的密码太过复杂而深奥,科学界至今并未真正破译,作为普通人,我们只能顺其自然。 孩儿,我该不该把我的情况告知于你呢?何时告知为好呢?科学家说,蝴蝶在地球这边扇动下翅膀,地球那边便会有风暴降临。今天爸爸在此山坠泪,你在万里之遥的地球另一端会有感应么? 回忆起你小时候的时光,多么惬意啊。小小年纪的你,总是直呼父名,那份天真,真的好温暖,好心酸。想到我们坐在月光下摆故事的陶醉,想到我们摆开象棋博弈的紧张,想到我们围炉夜谈的温馨……平等民主的父子关系,彼此敞亮的父子情意,此刻,我竟纠结于一句话该不该向你说。 想到即将打响的阻击战,生死攸关而胜负难测,我泪如泉涌。 车行至距离泰安古镇大约六公里的一处河边茶园,路边的大树上斜斜地打出旗幡:董家茶园。 我停车入茶园。茶园设在味江河两岸,河道中央被主人加宽成一个池塘,河水从池塘两边分流而下。从这里上行20里,都属味江源头,所有的水都从山缝山洞里渗出来,渐渐汇聚成河,再往下,便是滔滔的味江了。 茶园里只有我一个顾客。老板过来替我泡了一杯苦丁茶,先收了钱,又离开了。 于是,大山、峡谷、天空,就剩我一人在此。绿水奔流,苍山摇曳,风吹在山顶的云朵上,留下妩媚的姿态。忽然,有一种来自天地间的忧伤,漫山遍野袭来,哗哗地流淌…… 第29章 当老师的感觉 5月5日,上午,当年犀浦中学的弟子刚子来访,师生在新民场徐堰河绿道口相会。 刚子是我1998年所教最后一批弟子之一。今年,正好是这批弟子毕业的20年,也是我离开教学一线的20年。前些时,班级微信里不时有弟子冒泡,提出搞一个“二十年同学会”,但应者寥寥。20年,足以让当年的热血少年以及如同热血一样热的同窗情谊冷却下来。当年的二八儿郎,经历二十载岁月的摔打和磨砺,而今离不惑也不远矣。回看来时风雨路,该有多少慨叹? 每当回忆起我和这帮弟子在一起的三载燃情岁月,不止在校园,在课堂,在球场,在晚自习,在迎新年晚会,也不止带他们骑车远足,到田野,到森林,到湖畔,到横山子,到扬雄墓前……所有的一切,是多么充实而快乐啊。 刚子初中毕业那年即去东北当兵,我也离开学校到教育局工作。其间,我们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过。他站在东北冰天雪地中的戎装照以及手写给我的书信,至今仍被我收藏着(另一名初中毕业后一直以书信方式联系着的学生叫张小辉,她在自贡师专读书时写给我的信,也一并收藏)。刚子转业回到家乡后,从普通村民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今天是他们村的村主任。10多年的时间,这点进步显然不值一提,那平台也不高,但对于出身贫寒的农家子来说,这足以印证他毕业时许下的愿望:到军营去学本领,返回家乡为老百姓做点事情。 一个农家子的一份朴素心愿,能够支撑他努力20年,甚至更长的岁月,尽管今天他仍只是普通一员,但作为当年的教师,吾心慰也。其实,由于当时分所谓重点班、快慢班的原因(我教的是慢班),当年所教的弟子,后来考上大学的人数屈指可数。经过二十年的时间,再去追踪和比对当年快慢班学生的发展情况,你会发现,真正具有家乡情结,具有感恩之心,而且百折不挠,顽强奋斗的,更多的是这些当初所谓的后进生。很难说,这批“后进生”长大以后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和对国家所做的贡献,与那些当年考入大学的天之骄子相比,谁更大?我经常在我的教师朋友圈发表一个谬论:从学生人品完善的角度来考量,教育的确可以改变人,但考试成绩什么都不能改变。 20年间,我与刚子亦师亦友,往来密切。从他身上,我也不断感受着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力量。 我们悠闲地在绿道上漫步。蓝天、白云、田园、湿地、河流、花草、林院、芦苇……从四面八方朝着我们涌过来,又缓缓地向我们身后移去。风儿吹来一阵阵田野庄稼散发出的特殊气息,花朵吐出丝丝芬芳,湖面的波纹闪射着一道道光芒,林中的蝉声,空中的鸟语……我自豪地炫耀:我老家大地上应该藏有一个庞大的乐队,才能合奏出如此恢宏的天籁之音。 刚子问我:老师,最近身体恢复得咋样? 我看了看学生真诚的眼睛,回答说:不太好。 沉默一会儿,我平静地补充道:检验报告出来了,是最不好的一种情况。他哦了一声,急切问道:老师怎么打算的?希望学生怎么做? 我像是在讲课一样,平静地给他讲我近期的心境,讲我前期的处置办法,讲我如何安排好妺妹照顾父母,讲如果严重了将召回孩子,让孩子在我身边接受男人大学的课程,讲我对世间的留恋,讲我对生命的再认识,讲我将如何迎接未知的考验…… 我仿佛又找到了当老师的感觉。话语滔滔,意气风发的样子。学生静静地听我讲课,周围的水、草、花、灌木也静静地听着。一片彩云在我们的头顶,轻柔地飘。 不觉走到新民乡与唐昌青春村交界的牛王堰。前年暑期,我曾在这里游过泳。看到那蓝幽幽的满河流水,浪里飞翔的记忆又复活了。 天气有些热了,我们开始返程。途中先后碰到两拨儿时伙伴:马利和明诚。前者正站在花丛中拍照,依花独立,远远地向我招手,称呼带了儿化的名字:定军儿。后者上来一个双手紧握,亲切地称呼道:军哥。 他们都各自带了城里的朋友回老家流连。大家站在家乡的土地上闲聊,儿时的感觉就像湿地里的蔓草丛生。寒暄毕,彼此挥挥手,都贪心地带走彩云片片。 他们如我一样,都是出身于新民乡的农家,后来通过考学走出家乡在城里安家扎营。当游子走遍千山万水,尝尽人间滋味以后,每个人心中都会泛起同样的故园情思。难怪近年来当我在家乡的土地上行走时,冷不丁就会遇见旧时相识。 师生结伴,在家乡的田野闲游半日。普通的一次聚会,却让我体会到:当你受到疾病威胁的时候,平素习以为常的简单生活里,藏着多么珍贵的幸福。 第30章 道别 明天就要正式进入华西,开启一段注定难忘的征程。 这段时间,正是川西平原一年里最华美、最生动的时节。风来雨去,云飞云卷,树木由绿转青,小麦开始泛黄,桂桂阳从早叫到晚。故乡的土地以它的质朴和真纯,抚慰着我忧伤的心情。 早上醒来,我给我的老领导、老大哥打了一个电话,说今天想请他到我老家乡下去看看风景,喝喝茶。老大哥颇能体察我的心血来潮,平静地在电话里回答,好嘛。 我与老大哥相遇相知20年,每当生活或工作遇到挫折,总是向他请教,也总会有收获。此前的两次住院,我都在第一时间向他报告,并得到了他给予的安慰和鼓励。但此次获悉诊断结果后,直到今天一直瞒着他。我自恃内心强大,其实强大里包裹着的恰是脆弱。 上午9点半,我开车到他的楼下,电话告知我已到了。很快,他和大姐便下楼来了。 我发动汽车上路。还未等我开口,他便问起我身体的近况。在敬重的兄长面前,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我尽量以平淡的语气,把近期的情况如实向他报告。 他听完,轻轻一声叹息,以责备的语气说:罹患疾病有很多因素,但你多年来超负荷的工作也是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原因之一。 他停顿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给单位的领导讲没有?单位是如何安排的?像你现在这种情况,首先应该及时告知单位领导,让单位成为你的坚强后盾,比如在派车、经费垫支及社保报销、看望及慰问等方面……不要小看单位的爱护与关心,这也是一种力量。 听着老大哥的话,我沉默不语。自1998年调到单位后,我的确像是把自己卖给了单位一样,牛马20年,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无数个危机四伏的重大时刻,无数的会议、案牍,无数的辛酸、委屈,无数的激情、智慧,无数的心力交瘁……为了工作我问心无愧。此刻,听老大哥提起,那些被汗水、泪水、血水浸泡的过往时光,像破碎的旗帜一样在我眼前飞舞。 从短暂的沉思中醒过来,我对老大哥讲,我还是低调处理好,不给领导找麻烦,不给单位添负担。 车很快到了新民乡徐堰河湿地公园。大家沿着徐堰河绿道往下走,边走边聊。 田野、花香、清风、鸟鸣……初夏的新民乡间,美好而生动。 不久,我邀请的另外三位朋友罗姐、老胡、付哥也陆续到了。于是,不再提生病的事情。大家围坐在唐昌镇青春村一家树林茶园喝茶、聊天。时光和林间的风,轻轻地从我们身边拂过去。 中午,我带他们到二十里铺吃饭。 饭后,就近在树林里,继续喝茶聊天。罗姐讲他儿子在美国打拼,跻身美国精英层的故事,点点滴滴……真是令人惊讶。 黄昏到了。夕阳在西天制造出今年最绚烂的晚霞。透过树林,从小院的楼房侧面看过去,天空和大地的一角,像是被剪裁成的一幅油画,悬挂在林梢。 6点,大家挥手道别。 回到家里,站在卧室阳台上,我又看到了城市里的晚霞。这晚霞与乡间所见大不相同,只见在高低的楼宇背后,在星光和城市的街灯辉映下,灰暗而清远的天空,金色与红色交织成的云团,无声地燃烧在天边。 尽管第二天就要上华西,就要去面对未知的考验,但此刻,我的内心十分温柔,像那晚霞一样静美。 谢谢你,我的兄长,我的朋友,陪我度过临行前略微有些不安的时光。 第31章 战斗打响了 5月8日凌晨3点,我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 身体还有些倦怠,但意识已经非常清晰。这是成都营门口银沙北路的一个老式小区,这是小叶妹妹的家(家里老少都称她丽妹)。深沉的夜,无声的世界,窗外池塘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更显出夜的宁静。 此时的成都,像一艘夜行在茫茫大海上的邮轮。海波声声,海风阵阵。天空黑暗而寂寥,两三颗星在云层里闪着毫光。记忆轻轻揭开面纱,细密而清楚的昨天徐徐滑来眼前。 公元2018年5月7日,我与肿瘤君的遭遇战正式打响。 早上7点50分,丽妹从成都开车回县城接我。原本头一晚就应该住到她那里去,但我想在自己家里多住一晚,睡个好觉,就当是养精蓄锐。因此,她只得往返赶这一趟早。 我诊病的时间是9点至10点,地点在华西医院门诊三楼血液内科20诊室,医生是位副教授。我和丽妹带好此前检查的报告和片子,于8点出门。 车出县城还算顺畅,但上了317线,便开始堵在缓缓的车流里。原本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华西医院,已经10点20分。此时医院里人潮涌动,每一个窗口的队列都排到大厅门口。我跟在丽妹身后,艰难地在人堆中穿插而过。 挤到三楼诊室,见显示屏上正显示17号在诊,而我是19号。刚刚好。 坐到门诊室外,用手机拍了一张门诊室的挂牌,传给只有二妹三妹的兄妹群和只有三个知己的“老茶客”群。之前已经说好,我会把我走过的每一步告知给妹妹和朋友。这是除了小叶一家以外,一种小范围内汇集起来的大力量。 妹妹和朋友很快回了话:加油。 轮到我诊疗了。副教授看了报告,简洁明了地说:淋巴瘤,上化疗,用美罗华,自费。一共四个疗程,每个疗程一个月。化疗结束后复查,根据复查情况制定下一步措施。 五分钟不到,寥寥数语,病即看完。他打了一个电话,随即手抄一个便条:一住九楼,徐晓娟。 我们匆匆赶到第一住院部。这幢楼恰是我前两次住院的大楼。去年4月22日,我第一次进华西住院部,5月7日出院,当时住在呼吸内科,病床是12楼53床,主治医生樊丽丽。今年2月5日,我第二次入住华西,2月15日出院,这次住在胸外科,13楼18床,主治医生王允。一年以内,这是第三次造访这个全国闻名的大医院。 与之前的两次不同,此番前来,是对症下药。 我们奉命在徐晓娟的办公室门外等候了一个小时,她会完诊匆匆赶来,招呼我们进门。问诊后,翻查住院记录,确定入院时间排在两周后。待她又查看了2月份出院的胸片后,又打电话联系,不久又手抄了一个便条:14楼,吴俣。 她把便条递到我手中。吩咐我5月8日早上8点去入院服务中心办理入院手续,办好后直接去14楼找一位名叫吴俣的医生。 从徐晓娟办公室出门已经中午12点半,为了让我能够好好休息,丽妹又开车送我回郫都区。 下午,很舒适地躺在床上看书。为了赶第二天的早,当天吃过晚饭后,丽妹又开车把我带到她的住处。 当晚11点入睡,睡了4个小时,算是不错了。 凌晨3点正是睡眠的黄金时间。但我醒来后辗转反侧,无论怎样仍是睡不着。索性斜坐床头,在黑夜的静谧里,开始在手机上记录下如上文字。一看时间,5点了。 黎明一点一点地朝这座城市移动,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再睡个回笼觉吧。 放下手机,瞌睡仍没有上来,抬眼见窗外已显出些微的曙色,便闭目安卧以待天明。 恍惚之间,眼前出现无数的斑点、光影、絮片,依稀有熟悉的面孔,模糊的声音,清晰的故事,如黑白胶片的电影,在眼睛背后的另一个空间放映着。 影片的背景,灰暗而阴沉,仿佛罩了一层悲情的迷雾。一支末日的安魂曲轻轻响在耳边。遥远的过去,漫长的未来,都浓缩在一个明媚而温暖的光圈里。我似乎就躺在那光里,正平静地、优雅地与世界道别。 忽然,从黑森森的意识深处猛地蹿出一个声音:不对,这是死亡之光的诱惑。 人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但又不能自主思考。思绪像失了线的风筝一样,飘飘荡荡滑过墨色的天空。这时另一个场景出现了:我带了两位朋友,漫步在新民乡的徐堰河边,似乎在寻找一处埋我的坟地。我提出的条件是,要听得到风声、水声、林涛声和鸟鸣声,要闻得到稻麦的味道,要在一个坡上,要看得到鸭子在水田里游…… 晨鸟一声啼,朋友还在梦里哭,我却微笑醒来了。黎明透过窗帘照进卧室,我躺在黎明里。梦湿了我的眼睛,轻松了我的心情。 回忆梦中情景,不由暗自发笑。人人闻之色变的死亡,在我梦里竟也如此浪漫。何况,淋巴瘤现在已经是能够治愈的一种疾病。即使遭遇最坏的情况,我所患的是b细胞惰性淋巴瘤,其对机体的破坏速度是很缓慢的。我的生命断不至于很快丧失,至少会有5年的存活期吧,有了5年,就会有10年吧,有了10年,就会有更长的未来。对于一个人来说,生命的质量,在于温度、深度、厚度,而不在于长度,无论被截短为1年,5年,还是被拉长到10年甚至更长,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只要珍惜当下,珍惜每一天,好好地过生活,1年活出的质量,远比10年的平庸要精彩得多啊。 想明白这一点,生活就变得简单了。不管怎么说,因为这场疾病,我先前忙碌而焦躁的日子须得改变节奏了。此后的每一天,须是和平而安详的。如果病势沉重,来日无多,只要条件允许,我要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驻扎下来,种花、种草、种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黎明里写作,在夕阳下读书,把生活与大地、天空、节气紧密地嫁接起来,让它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6点10分起床,丽妹早已弄好早点,白开水已凉好,茶杯里大枣泡水已在桌上冒着热气。洗漱毕,吃罢早餐,刚好7点,便向华西医院赶去。 此时的蓉城,刚刚从夜里醒来,行道树上还缀着露水,街心花园里的花朵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天气灰白,云层堆叠,街道上车辆不多,一路顺畅。 到入院服务中心办理好入住手续,才8点零8分。赶到14楼,很快办好入院手续。做完血压、体温、身高、体重等常规检查后,到病房找到吴俣老师。吴老师正率领一群年轻人在病台前研写着什么,见我们问询,抬头看着我,露出安抚的微笑,语音像清风吹拂过来,你先到94床等候一阵,我10点半过来看你。 吴医生给病人第一印象,亲切,温柔,尚未治疗,已使人添了信心。 到上午9点半,我已躺坐在华西医院14楼血液科的病床上待诊,床号94号。病床紧靠窗台,偏头望出去,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楼宇,地面街道两边的绿树,安然地展现在眼前。 天空仍未亮开,彤云密布,我倚靠在这里,心里却是敞亮的。 第32章 骨髓穿刺 今天,按照吴医生的安排,我将再次接受相关项目的检查。对于近年来经历了一二十次各类检查的病人来说,任何检查都不再让我感到害怕。但上午的骨髓穿刺,却让我有些惴惴不安。 此前吴医生告诉我,从我的精气神看,在我骨髓里检测出“坏东西”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甚至可以不做这项检查,但为了安全放心起见,还是做一个的好。 其实,对于敏感的患者来说,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发忧虑。比如对于骨髓穿刺,吴医生的诊断是那么的乐观,而我的理解是,如果真在骨髓里发现了“坏东西”,则意味着我可以回家,好吃好喝等待死神的降临。虽然概率只有百分之五,但毕竟比万分之二(淋巴瘤罹患率)的概率大得多啊。 我被护士带进手术室。 手术室里,一位女教授正在给几位年轻的美女实习医生进行现场教学。我被要求趴在一间手术床上,刚一趴下,教授带了实习医生便围了上来。 给我手术的男医生用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腰部,语气亲切地叫我不要紧张,全身放松。我索性闭上眼睛,埋首在床单上,把身体放松至睡眠状态。我以为骨髓穿刺是在腰部,手术时无非有点疼痛罢了。或许疼痛是必然的,但这一年多以来,我已经练就了忍受疼痛的本领。不怕了。 不料医生竟让我配合他把我裤子褪到屁股的下方。这个本也不难,以前光屁股的检查也不是没有过,但现在却是在一帮美女的围观之下。 见我迟疑又哼哈,男医生似乎乐了。他声音很轻快地说,她们都是医生哈。我一下子释然。对的,她们是医生,是救死扶伤的天使。在她们眼里,病人的任何部位,哪怕是在常人看来极隐密的私处,在她们那里也只是作业件而已,是她们挽救生命,创造奇迹的工场。对于病人而言,这与隐私无关,只与生命有关。 男医生用双手在我的胯骨和股骨之间反复触摸、拿捏,女教授便给弟子们讲如何找到正确的位置,讲手感的重要。 男医生又拿捏一阵,轻声说,找到了。 女教授讲,接下来是打麻药,打麻药要注意“局麻”的位置和面积。打完麻药,取骨髓是整个骨穿手术成功的关键,其核心是如何用握针的手感知到针尖刺进了骨头里,其次,要注意如何取液,取多少,多了,少了,都是败笔…… 男医生一边操作,女教授一边讲解。其实整个穿刺过程并不复杂,先打麻药,再用针管抽取骨髓液而已。打麻药时有一些疼痛,其他均无碍。 第33章 第一次看专家门诊 为了达到精准治疗的目的,今天,我又看了一个专家门诊。 下午2点半,我坐在华西医院的金卡国际中心大厅里待诊。要在这里诊病,需是该中心的会员。丽妹说中心会员光年费就需缴6万块。我今天到此,是沾了我学生王佳的光,她老公小赵是这儿的会员,上周为我预约了一次看专家的机会。 丽妹陪我在大厅等待了整整两个小时,4点半左右,终于听到工作人员小周呼我的名字。终于走进贾永前诊断室,与专家面对面坐在一起。此前已私下做过一些探底工作,比如从网上获知贾永前是华西医院血液科的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也从旁的渠道打听到他的医术和为人,反馈的消息是,一百个放心。 贾教授身材高大,面带微笑,一望而知的专家风范,符合我心里大教授的样子。贾教授问诊,看报告,读片,一边工作一边与病人交流。他言简意赅,既说清了病症,又给出明确的治疗方案。其治疗方案看起来与前面几位医生的方案没什么不同,但他却能让病人更清楚,给病人传递更坚定的信心,使病人看到前景和光明。 淋巴瘤,现在已经有了克制它的药物“美罗华”。此前的几位医生,也都开出了相同的处方,即用美罗华化疗。但在疗程上却各不相同,有说一个月的,有说四个月的,贾教授建议六个月。他说,经过半年的化疗后,如果肿瘤细胞得以遏制,再增加一种专门针对肺部病变的靶向药,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你的肺部问题可以彻底治愈。 贾教授的话,大慰我心。 丽妹一直陪伴在身边。末了,她似乎还不放心,就有关治疗的细节继续同贾教授交流,贾仍是耐心作答。 从贾教授门诊室出来,已近5点。金卡服务中心的小周陪同我们去门诊大楼做血液检查。其时的门诊大楼,仍是人头攒动,我穿行在挨挨挤挤的人丛中,并不觉得拥塞。途中小周有点得意地问我,怎么样,教授与普通医生看病的感觉是不是不一样。 我很想说,的确不一样。但又想到这不一样的代价。我工龄30年以上,在我所在区域,算起收入来,已属“偏高”的一类群体了,纵然有很强的健康意识,如果叫我办个金卡,每年拿6万块出来缴年费,那绝对是不现实的奢侈。 享受了一次金卡服务,却触动了关于社会资源分配这样敏感而重大的问题思索,尽管只是浅层而表象的,也属无妄之念。 对我个人而言,当下的首要任务的确不是“上下求索”,而是顺其自然,好好治病好好活着,这比哲学探索更要紧。难道明哲保身就是这么来的?难怪它容易流行成时尚。 我们缴完费,急急忙忙来到检验科,时钟5点零2分,刚刚拉下窗户挡板的医生冷冷地说,已过下班时间了,明天再来。 迟到两分钟,就得等明天。不由苦笑。于是,又奔去住院的14楼咨询增强ct的预约单,结果是明日下午6点半。 夕阳西下,凉风悠悠。丽妹开着车送我回郫都区,我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这几天里,她搁下工作,数次往返于她家、郫都区、华西之间,把我当成“病人”对待……归途中,接到学生王佳和家里妹妹们的问询电话,俄而,又有微信的提示音响起,我知道,那是朋友的探问,所有的关切,都随了初夏的晚风徐徐而来。 亲情的防线如此稳固,友情的力量如此强大,心情的天空如此晴朗。亲爱的肿瘤君,你能有什么本事,能够不被消灭? 第34章 尿检中的插曲 今天下午,遵照医嘱又安排了两项检查:一是全胸部增强ct平扫,二是尿液轻链检查。 丽妹的单位派她去郊县培训,再不能陪同我了。恰好早上接到三妹的电话,说她买的新车昨天提到了,今天由她陪我去医院。 不到14点,三妹把车开到西汇佳苑门口,电话通知我下楼。 外面阴雨绵绵,冷风萧萧,初夏仿佛跌了一跤,一下子摔到秋冬季节去了。 我添加了外套,撑了雨伞出门。 二妹也从乡下赶来,已先坐在车上等我。三兄妹冒雨出发,途中所聊照例是家中琐事,话题的中心永远在父母身上。妹妹们知道,爸妈是我最放不下的牵挂。其实她们对父母的孝顺和照顾,比我更细心体贴。 我反复叮嘱,关于我的病况,一定要把爸妈隐瞒住。我会在治病间隙,随时回老家陪伴,哪怕只在爹娘眼前晃一晃。 车里流淌着温暖的家常话,哪管车窗外风雨如晦。 车到华西,还不到16点。增强ct预约的时间是晚间18点半。尿检的手续昨天就开好了,丽妹也用微信提前交了费,可随到随查。 我取了尿液样品,送到专门接收的窗口,递上贾教授开的导诊单和昨天的缴费条码。一位态度看起来还算不坏的美女医生接过条码在室内仪器一扫,生冷地说:还没缴费。 我申辩说:缴费了啊。你看条码下方的文字,分明写着缴费金额和时间。她有些不耐烦,说:我机器上扫不出缴费记录,不能接收你的样品。 我问:那咋办? 她不予回答,也不再搭理我们,而此时这个窗口并无其他的病人。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没法同她理论。站了一会儿,只好重新去人工缴费窗口排队。此前丽妹缴的费用,就当是损失了吧。 大厅里人挤人,人挨人,热气升腾,加之我要赶在17点前到住院部14楼打针,心里一着急,不由全身冒汗,很快湿了内衣。脸上汗流滚滚,连头发丝上都是串串汗珠,滴滴下落在脖颈上。 好不容易排到收费窗口。急急递上导诊单,准备掏钱重新缴费。收费员在电脑上一点我名字,有些不高兴了:你明明已缴费了,又来缴什么,医院不能重复收费。我如释重负,急急赶至样品接收窗口,递上单子,把收费员说的话复述给那位美女听。 她接过条形码,再次一扫,仍是不见缴费记录,便提高声音,带了不悦的语气说:你看嘛,哪有嘛。 我再次从样品接收窗口溃败下来。打电话询问贾教授的助理小周该怎么办,她叫我们去一楼门诊办公室投诉解决。 匆匆从人潮涌动的三楼赶到拥挤不堪的一楼,好不容易找到门诊办公室,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兴高采烈地打电话闲聊。我耐心地等他打完电话,递上手中条形码。工作人员接过去一扫,里面明明白白地显示已缴费。听了我们的诉求,便重新给我们打了一个新的缴费记录条形码。 捏着这个条形码,犹如手握尚方宝剑,急急赶到样品接收窗口,再次递给美女医生,对方接过一扫,仍显示未缴费。 样品再次被拒之窗外。 到大厅问询处咨询,导医告诉我们,可以到便民门诊,请医生重新开个检查单,重新缴费。 明明早已由专家开了单,且缴了费,手中也有缴费条形码,只是因为样品接收处的电脑读不出缴费记录,便让我们屈辱地重新来过。 我知道,此时再多的怨言也无济于事。 匆匆赶到便民门诊,门诊老师却认为,既然专家都开了检查单,再请他们开是不合适的。要开的活,建议我们挂专家门诊。 老天,专家每周只坐半天门诊,普通病人预约抢到专家号的可能性,起码得等一两个月啊。 三兄妹彻底无语了。一个多小时在人潮涌动的楼上楼下跑,到头来白白跑了几个来回。三妹怕样杯里的尿液溢出来,向医生求情,要到了一个可盖住瓶口的小试管,把样杯里的尿液倒入其中,密封好以后放在她的挎包里,上一趟下一趟地随我跑。 到血液科打针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妹妹们催我先到那边去,这边由她们继续想法解决。 我汗如雨下,奔跑到14楼住院部,躺在94床,等待打针,等待导医18点半带我去做增强ct。 约莫19点,我被带到底楼ct室外排队,妹妹们先已经坐在ct室外的长椅上等候我。我问尿检结果,她们仍是一脸苦笑,说是后来又连续找了两次医院办公室,又重新打了两次缴费条形码,结果都无功而返。样品接收窗口17点准时关门闭窗,没人再搭理她们了。 之前有过迟到两分钟被拒的经历,如果说那次因为我们的迟到而未得到检查,责任在我们,只得自认倒霉。好在从郫都区到华西,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往来的堵车、拥挤,也都不用再去计较吧。若换作大成都之外慕名远道而来的病人,不知道该是怎样的无助啊。 今天我们提前一个多小时抵达,却被不断地折腾,最终仍是未检。听妹妹说,后来她们与那位美女医生理论,或许看在她们被折腾了一两个小时的份上,美女医生产生了一丝同情心,给她们支招,说可能是华西的计算机信息中心数据库出了问题,叫她们去那儿找负责人。 华西计算机信息中心是个什么鬼?你们的电脑出了故障,为什么非得由病员来承担后果呢? 查完增强ct,已经是晚上21点半,而尿检,终于没有查成。 从华西出来,雨仍在下,夜风带了寒意。兄妹三人又饥又冷,就近找个街边小店吃夜餐。 返回途中,我想起春节的术前ct全检,也是两位妹妹陪我到半夜。不由长叹:三个月不到,又来华西查ct。从去年算起,这一年里,竟然做了10多次ct检查,这个身体究竟怎么了?又怎禁得住如此密集的辐射? 见我语带伤感,两位妹妹轮流宽慰。一时无语,汽车在夜雨中平稳地返家。 第35章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一 自获悉检验报告以后,小叶一家人,以我为中心开始团队作战。岳父岳母负责配制抗瘤食品,早餐增加了灵芝粉和麦片,午餐和晚餐以清淡为主,各种时令水果轮流供应。丽妹负责我在成都疗病的照顾,小叶负责督促我每天的健康作息。 二妹三妹负责在我疗病期间陪伴老家的父母,这也是对我的最大支持。 虽然到目前为止还隐瞒着孩子和爸妈,但亲情的力量已经足够大,又这样的分工明确,还有什么不能战胜的。 二 上周五下午,学生王佳发来微信告诉我,她先生又帮我挂到贾永前教授的号了,时间是下周二下午。 距前次看贾教授的门诊,时间刚好一周。须知贾教授每周只有半天门诊,每次门诊只挂6个号。外面排队要挂贾教授号的病人不知有多少,要挂到他的号又不知要等多久。 这位我当年在两路口从小学教到中学的学生是如何为我挂到号的?显然已经不用去费思量。来自学生的关心,表面上看是一个关于感恩的话题。其实冥冥之中藏着一个关于福报和因果的秘密。我20多年前当老师时的辛勤教育,与20多年后受难时得到的帮衬,其间看似没有任何必然联系,但命运总是那么巧合,当你需要一支拐杖的时候,说不定就会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冷不丁给你递上一支来。可惜现在有的老师已经忽略或是不屑去经营这份可以洞穿岁月的情分了。他们把学生当作工件,把自己的工作定位于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而不是当作一份可以寄托情感可以激荡梦想的光辉事业。因此,他们一般只看到眼前,只看到清贫或是浮华,或计较于成绩的排位,或计较于课时费的多寡;而看不到学生的未来,看不到岁月深处潜在的美丽。从这一点来说,我是多么的幸运啊,14年的讲台生涯,我把汗水、热血、才智、青春和爱都毫不吝啬地投入其间,创造了属于自己独特的人生华年。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这14年,乡村教师物质上的清苦是今天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但那个时代,却是一个绝不平庸的时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时代,是一个诗意高扬的时代,是一个浪遏飞舟的时代,是一个战斗的时代,是一个自由的时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这个时代,恰是我闪闪发光的黄金岁月,既高亢又温润,既经典又浪漫。 三 参加工作30多年,我的人际关系不算贫瘠。但“同声相应,同气相连”的朋友实在少之又少。我先前在博客文章中常常写到“高朋满座,胜友如云”,那情形委实不过是一种带了想象色彩的虚饰,即或真有过那种繁华的时光,也早是过眼云烟了。 真正的朋友,经过时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能够像玉石一样圆润,像真金一样放光。这样的朋友,可谓凤毛麟角,古人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尤其是当一个人铅华散尽,荣耀不再,功名尽失,甚至老态龙钟,卧病榻前之时,如果他的身边还环绕着友情的歌声,那当是人生一大幸事矣。 自打去年离职疗病以来,各种光怪陆离的声音远去了。唯有真纯、质朴的友情,非但没有逝去,反而更加坚固而美好。尤其当我决然搏命的时刻,这样的友情,更显出其宽广而深厚的力量。这样的友情,像小时候乡间用篱笆筑起的围墙,把新鲜的空气,芬芳的春天打围在我的世界里,让我沐浴春风,拥有阳光。 a君,获知我的病况后迅速在两天内“操练成医”,其关于淋巴瘤的细分及其治疗的种种,竟与华西专家无异。其对我的鼓励,又达到心理学家的水平,比如,说那瘤其实不是癌,是一种可治的慢性病而已。 b君,平时沉默寡言,这阵一有机会就追着问我症状及每一项检查情况。有一晚,已经是我倒在床上静等睡眠的时间,其还在微信上连续问询,问得我十分不爽,直直敲过去一句责备。对方立即噤声。隔两日,又打来电话,再次问询检查报告的情况。或许出于对上一次生硬回复的歉意,我心平气和地细心回答。直到此时,方知其“咄咄逼问”的原委。原来其有一远房亲戚,早年也是华西的医生,后居美国行医。其设法联系到了异国行医的亲戚,把我的情况告知于他,托他帮忙看诊,对方向其索要我的各项检查资料,以便帮着诊断。原来如此。我绝难想到,在大洋彼岸,在地球的另一端,会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医生,隔洋隔海加入我的命运中来。联想到上一晚我的态度,以及b君的毫无怨言,我唯有惭愧,唯有感恩。 c君,虽不常见面,但见天一个探问,把关心化作春风吹送,时不时地烹制一碗心灵鸡汤,也敢推送到我这个“作家”的餐桌。不过那汤料倒是营养又可口,让我忘忧又生勇气。 一段时间里,我的行动路线不离华西、郫都区,郫都区、华西。每当从医院回到郫都区,常有邀约像白鸽飞来。于是,在春天的阳光下,在初夏的夕阳里,朋友们陪着我走绿道,看风景,嘲讽疾病,调侃死亡……红酒与绿茶碰杯,八卦与诗书齐飞,笑声与絮语交织。这哪里像是身染恶疾的样子,分明是追风逐月,快意江湖啊。 朋友的真谛在于,不仅分享欢乐,也分担苦痛。更在于,激发你内心潜藏的英雄情结,让你坦然笑对未来。 四 小叶的闺蜜王屏负责隔天为我打一次增强免疫力的针剂胸腺肽;她的医生朋友张琼负责及时提供医疗咨询、专家联络等各种服务。 我的老领导悄然为我建立了外线的关怀系统。5月7日早上,我刚进华西便接到单位领导的慰问电话;本周五上午,小叶也接到了她单位领导的电话关怀。虽然只是一个电话,但其背后的动力支撑也蛮大的。 第36章 第二次看专家门诊 第二次看专家门诊的时间如期而至。 丽妹开车回郫都区接到我,按时来到贾教授门诊室就诊。此前,包括骨穿在内的各项检查全部完毕。今天看诊后,如无大碍,将进行为期半年的化疗。 半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个人对时间的认识和规划,只要建立在良好的心态和乐观的精神层面,时间是可以自由驾驭的。我们常常感叹,悲伤的时间总是太漫长,欢乐的时光总是太短暂,这种感觉,都是基于情绪所致。 情绪不仅能够影响心情,也能影响时间的进程,影响天气的变化。此前听过一个说法,凡是罹患绝症的人,大多因为长时间不良情绪所诱发。情绪真是可怕。 今天,我竟然也被命运推到了抗癌一线。环顾四周,我要豪迈地向肿瘤君宣言:肿瘤君,你可以恶劣我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恶劣我的情绪。 前两天从一份资料看到,全世界淋巴瘤的患病几率为万分之二。这样小的几率降临,对个体而言,显然是不幸的。但当坏运附身时,你又别无选择,唯有勇敢面对。另一方面,如果从一个人漫长的一生来看,这样的考验,这样的经历,显然又是一笔重要的财富。这是其他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八的人体验不到的历练,尽管其间会有悲、苦、伤、痛,有恐惧,有孤独,但当你无畏地扛起大旗与命运抗战的时候,你的生命里也会增加坚强、勇敢、宽厚、通透、温柔等更加美好的成色,这是平常日子、平安岁月绝对涵养不出来的。当你战胜疾病,掌握命运的主动权,扬帆开启未来生活的新航程时,回首往事,你会体验到生命的波澜壮阔,体验到人生的充沛、丰满、博大、绚丽,而这,是常人无法拥有,甚至无法想象的。因此,你未来的日子,必是更加珍贵,更加富有诗意,即便走在夕阳红的意境里,也自有一种优雅、华贵、从容。 以这样深沉的思索武装起来的情绪,加上中国顶尖医院的保驾护航,有什么敌人不可以战胜的呢? 肿瘤君,在战斗刚刚打响之时,我已经预见到你丢盔弃甲,全军覆没的下场。而我抗战得胜,金瓯无缺,必是横刀立马,仰天长笑。 …… 我们从下午15点开始候在贾永前专家的门诊室外,一直等到黄昏,才听到助理叫我的名字。之所以执着地选择贾老师,是因为第一次他为我诊治时表现出来的专业精神和职业态度,使我对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我坐在贾老师的诊案前,刚开口介绍了几句,他很快便想起了我和我的症状。他关切地问:我知道你的,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吗?结果出来没有? 我呈上各种检查报告,他接过去一一细看。尤其是上周照的ct片子,他把它放到波光墙上看了一会儿,连声说:不错不错,恢复得很不错。与前次手术时照的片子比起来,右肺的变化很大,阴影消失了不少。 看完片子,他又点开电脑上我的病历档案逐一查看前次检查的骨髓、血液、尿液等项目,每看完一项,就念念有声,没问题,没问题。 最后的结论是:无异常。 这意味着,肿瘤君仅仅停留在我的肺部,并没有向别的领域扩散。我的心情就像他诊断室墙角摆放着的那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一样,枝叶含情,绿意氤氲。 贾老师看完结果后,同我们商量治疗方案。我坚决要求要做他的病人,他沉吟半会,坦诚地说,做我的病人也可以,只是5月份我手中已经没有床位了,要住院需等到6月,我给你先排上号。现在,先给你开一些药,主要是增强免疫力的针剂、喷剂和抗炎的药,你可以拿回去在本地医院先用,等到6月里华西有床位后我再通知你。 我和丽妹高高兴兴地从贾老师的门诊室出来。华西坝初夏的黄昏,已然十分闷热,医院的任何一个地方,仍是人来人往。丽妹上第一住院部14楼去给早先接待我的医生讲明情况,我在楼下的花园里找到一个遮阴的地方,掏出手机,逐一给焦急地等待着结果的亲人、朋友打电话。这个时刻,中国移动的通讯频道里,太空飞行的卫星上,均传送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第37章 沙利度胺片的副作用 5月21日是夏季的第二个节气,小满。意为夏季作物的籽粒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只是小满,离大满还有些时日。此时,川西平原百鸟婉转,绿肥红瘦,雷雨频繁,天气日渐炎热。早年的这个时节,我老家乡下的“红五月”战斗已经打响了。 按照民间说法,小满这天是要下雨的,如果不下雨,全年的丰收必定不保。我盼望着下一场透雨,不只是祈愿家乡风调雨顺,也祈愿雨水能够润泽我的天空,带给我清新和活力。 自从上周四晚间开始服用贾教授所开的沙利度胺片以来,天气的燥热和身体的不适,内外夹攻之下,我平静安详的日子变得萎靡不振。 服药之前,医生叮嘱过这味药的副作用,同时药品的说明书里也介绍得很清楚:鼻黏膜干燥、头晕、倦怠、嗜睡、恶心、腹痛、便秘、面部浮肿、面部红斑、过敏反应及多发性神经炎等。 长期以来,我身体的抵抗力一直不错,以前服用各种有副作用的药,说明书上介绍可能出现的症状,一般都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是很轻微的。但此次服用沙利度胺片以后,各种副作用的不良效应在我身体上几乎都出现了。 周五、周六、周日三天,我被上述症状搞得十分难受。成天昏昏欲睡,浑身无力,注意力涣散。看书吧,边看边忘,而且看不了半个小时;写作吧,笔下沉重,语言贫穷到可怜;运动吧,一点也打不起精神;在床上躺着吧,虽然身体感觉舒服一些,但既不能思考,也无法入睡,时间一长,更觉难熬。 我必须尝试着改变这种现状。小小的两片沙利度胺片就让我如此狼狈,等到6月份开始上化疗时,那怎么受得了呢? 与肿瘤的抗战,是一场漫长的战争。这场战争是由无数的战役、战斗构成的,比如现在出现的困倦,只是抗战路上微不足道的难关。如果连这一关也攻克不了,今后怎么去迎接更加凶险的考验呢? 我得振作起来,从抗击疲惫开始。事实上,短短的三天里,我已经开始努力了。 在阅读方面,看不进稍微深奥的书,那就选择故事情节强的书,或者浅显一些的读物,比如昨晚找到青年时代阅读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边看边重温那段铿锵时光,居然看了两个小时。 在写作方面,写不出“美文”,那就写流水账,写口水巴儿话,只要坚持不放弃,总有一天文字会恢复到流畅的感觉。 在父母那里,更要体现我的健康如常。周日中午,叫小叶开车载我回老家陪父母,途中一边说话一边也在打盹。但当回到家,下了车,来到父母眼前,便打起精神,声音洪亮地说话,显出中气很足的样子。我妈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的气色又好些了。 午饭后,困倦袭来,怕露馅,匆匆赶回县城。 周六中午,我正在家里午休,早年两路口的学生王佳、高玉静打电话说要过来一聚,当时正在昏睡中,本来可以另外选择时间的,但我坚持说,来吧,我等你们。下午,她们开车搭我到红光一茶楼喝茶,时间超过一个小时。身体虽感乏力,但仍神采飞扬地畅谈当年的校园时光。 茶会结束时,学生开车送我回家。路过早前我曾经牵挂过的一个项目单位,这个项目单位的负责人恰好是我的朋友,于是停下车来,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传给朋友,并真诚而严厉地提出对于项目现状的批评意见。这并非多此一举,而是想向关心我的朋友传达一种严肃而健康的精气神。 我知道,除了药物的副作用外,天气的闷热也是身体困乏的原因之一。于是我盼望着来一场雨,来一场凉爽天空、荡涤肺腑的透雨。 今日晨间起床,见天空雨云密布,料定必有一场大雨,不由内心高兴。9点半到县医院打针时,天空如墨,感觉大雨即将倾盆,便打了伞出门。但直到我打完针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大雨不但没有落下来,早先含了雨水的云竟然渐渐散去了,天空反倒亮堂起来。鸟儿清脆的叫声,在四下里应和。 小满期待一场雨,正如我的期待一样。 第38章 走进6月 一 5月31日。 转眼之间,5月将尽。 时间是最公平的行者,一旦起行,绝不会遗落任何一个瞬间,撂下任何一个个体。 初夏的川西平原,丰收和播种联翩而来。麦收刚过,稻栽才毕,季节呈现出丰腴、华彩的样子。 从5月中旬开始服用沙利度胺片和注射胸腺肽以来,一直被药物的副作用纠缠。困倦、乏力、嗜睡、皮肤瘙痒,使我每天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阅读、写作、思考等活动受到严重影响,记忆力和思维力像沙子似的正从脑子里散失。一日三餐之外,睡觉、踱步、呆想、看垃圾电视剧,便是一天的生活内容。 6月里,如果等来华西的床位,我将再次入院,开始输美罗华进行化疗。之前,化疗对于我来说,就如地球与火星之间的距离一样遥不可及,我常常自嘲说,肿瘤对于个体的概率,犹如夜空的陨石砸下来,恰好砸在你头上。今天,这样的概率砸中了我,如此真实,让你不得不面对,不得不迎接。 再过数天,桐就要放寒假了,他将从冬日的澳洲归来,陪我度过难耐的化疗时光,度过这个夏天。对于孩子来说,陪伴父亲与病魔抗战,或许比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更深刻。 化疗或会有更大的副作用,甚至还会有风险,但是,拥有美好的记忆,拥有亲人的陪伴,所有的不适、难受、疼痛,便都能忍受。我想,这是命运加诸我的一次考验,是通透人生的一次机遇,是平静生活跌宕起的浪花,我将全力以赴。 我先自己给自己加油吧。 听说化疗会导致脱发,这两天一直在怜惜头上茂盛的头发。几年前,我的头发即被岁月夹杂了霜雪,虽也惊心,但看起来还算年轻。今早刻意从镜子里掀开头发,细细一打量,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的头上似乎已经白雪飘然了。这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心里焦虑的外显呢? 今天黄昏,我去楼下的理发店将头上发丝全部铲除。怕的是落发让人心痛,白发让人心惊。我从小时候起,从来没有剃过光头,今番年过五旬,竟然会有当光头的机会。当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崭新形象时,不由大乐。我感觉镜中人并无颓废、苍凉、衰老之相,反而更加潇洒、英俊、硬朗。 是啊,青丝有青丝的飘逸,但光头自有光头的风采。人无论遭遇什么,只要骨子里的精气神还在,魂魄还在,胆识还在,便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 不管愿不愿意,不管悲喜与否,6月一声长鸣,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生灵,都不得不走进6月。 既然来了,就去开门吧。 二 6月1日。 6月的白马已经飞临川西坝。山中来,雾中来,云中来,马蹄嘚嘚,马鸣声声,云一样的飘逸,火一样的热情,6月就这么神采飞扬地来了。 晨钟、暮鼓、朝霞、夕照,高天的流云,夜空的繁星,田野的长风,窗外的喧嚣,窗里的静思,快快随我,跨上6月的坐骑。 有人说,怀旧是苍老的标志。我却认为,怀旧是年轻的象征。留恋从前,既需要勇气,更需要活力。 人长大了,成熟了,理性了,却不免带一身疲乏,沾一些污泥浊水。童年的记忆,童贞的回归,恰如身边流过一条清澈的河流,当你需要的时候,纵身飞跃到河里畅游一番,洗濯一回,身净心静,何等快意。 6月里花儿香,6月里好阳光……儿童节的歌声穿过岁月的迷雾,响彻在我的天空。 早间醒来,微信里便充满了老儿童们的唏嘘笑闹,朋友们用调侃的方式纪念永不再来的快乐童年。我沉寂已久的手机也开心地响了几回,有祝福节日快乐的,有邀约重温儿童节的。阴沉的天空下,童心像鸟儿的翅膀,快活地飞翔起来。 往年的儿童节期间,除了参加本地儿童的节日庆典,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到我定点援助的大山里去看望“一师一校”的孩子们…… 最开心的是,儿童节这天,总会有三五老儿童的约聚。或月下漫步,或曲水流觞,歌声伴随华发飞扬,我们用长了皱纹的心去拥抱健康、青春、活泼、快乐……这个节,不只属于儿童。对于漫长的时空而言,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过是儿童。 近年来,我与人际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与童心的距离却始终不变。昨晚,接到一位老儿童预约今年儿童节聚会的微信,我的开心,花儿也能懂。 上午,从“幸福之家”的微信群里,看到侄孙子蛋蛋已经回到了新民乡下,视频里各种卖萌搞笑,逗得我心痒难禁。我在县城待不住啦,匆匆去县医院打了针,直奔乡下老家。蛋蛋一岁零四个月了,口语只能说两个单音节词,最丰富的话语是“喔,喔”,但他的手指语言特别丰富,指东指西,指物指人,表意十分准确,全家老少都围绕这孩子转。尤其令我开心的是,爸爸妈妈看到曾孙乖巧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表情,传递出爸妈半个多世纪相濡以沫,白手起家,而今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幸福之感。二老慈祥的模样,满脸满眼甚至连皱纹和白发上也布满的喜悦,让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在老家待到黄昏,昨晚发出邀约的两位老儿童电话催促频频。我从新民乡赶回县城的途中,就被拦路打劫,就近相聚在太平寺路口一个名叫“邓家小院子”的乡村鸡毛店。 这里的“一鱼四吃”味道不错。只是环境不太好,晚间的太清路上,大货车呼啸而过,噪声和尘土一同飞旋在暮色里。鸡毛店里人声鼎沸,不少当地人喝得高兴,已经袒胸露怀了。大家选了院子里桂花树下一个石桌围坐,待菜上齐后,以茶代酒,互祝节日快乐,畅谈天地日月,重游童年趣味……在干净的童心里,我们完全无视周围环境的嘈杂。 我一直认为,世界无论多么喧嚣,只要你能保持童心不散失,便总会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世外桃源不一定非在世外不可,茫茫人海,处处志之,处处有。 有了童心垫底,6月必是明媚的。尽管6月里会有很多严峻、很多未知、很多不适在等待着我。 三 6月2日。 药物的副作用一直不见减缓。身体困倦依旧,脑子也不灵光了。做什么事情也集中不起注意力。看书,写文章,坚持不到半小时便昏昏然,总进入不了角色。 于是就什么也不做,吃饭,睡觉,刷手机,生活机械而呆板。想改变一下,又无心力,似乎连思维也生病了。 丽妹中午回家,开始在网络上为我联系华西住院的事情。此前的这一段时间,每天坚持吃药打针,每天被药物的副作用整得晕晕乎乎,几乎忘记了还要化疗的事情。虽然明知这是必然的,是无法回避的,心里也早就做好了化疗的准备,但当立马直面的时候,心情还是有些郁闷。 我的意见是,不必急于联系,最好等到桐哥回来后再联系入院。一方面,我希望年轻人能够给我带来活力;另一方面,我更想让孩子参加到我与肿瘤的抗战中来,让他真切地体验和感悟生命、亲情的深沉内涵。 下午,接到唐昌镇新任党委书记邱书记的电话。我与邱书并不特别熟悉,但他此前在安靖镇任党委书记时的美名却在郫都民间传播。他去安靖任职只一年多时间,就把整个安靖搞得风生水起。 今年春节,国家最高领导到访唐昌战旗村后,唐昌镇成为全区、全市乃至全省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新时期乡村振兴的大旗无疑插到了唐昌的大地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区里临阵换将,把他调到唐昌这个历史悠久、文化厚重的千年古镇来。 邱书记在电话里的第一句话便打动了我。他说,依他的年纪,唐昌或许就是他任职的最后一个岗位,他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想在这片土地上尽快扎下根来,沉下心来,真心实意为当地百姓做点好事情…… 他谈到,之所以在他走马上任的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他刚看完《隔墙的时光》。他说这本书勾起了我们那一代农家子弟的乡愁。他认为这是一本写给底层老百姓看的书。他说,一个时代,固然需要有大文学家,需要优秀的文学作品。但是,由于农村老百姓文化素养的原因,对于阅读高雅的文学作品,尚处于曲高和寡阶段。比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等大家的作品,普通老百姓很少有啃得动的。而《隔墙的时光》,虽然你反复说,那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更谈不上优秀,或许的确进不了文学殿堂。但读起来,就像邻家的哥老倌在摆村里的陈年旧事,传递的是老百姓的气息,表达的是老百姓自己的感情,因此倍感亲切。新时代的包容性,除了需要文学家,需要文学作品,其实也离不开身边的歌吟者。 末了,他谈到他的一个想法,说唐昌是全区唯一完整地保留着川西坝特色的一个乡村。那里的林盘、院落、沟渠,好多还处于最初的状态,与我在《隔墙的时光》所描绘的景象一模一样。而打造川西林盘,恢复生态川西坝,是留住我们乡愁的途径之一,也是其乡村振兴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为此,他特邀我到唐昌去助一臂之力,建立一个民间性质的个人工作室,专为搜集整理当地的乡风乡俗…… 邱书记的电话,像星星之火,燎了我心中的野草。乡村文明,乡风文化,乡村教育,这正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立下的志向之一,也是我早年的教育梦想。后来因为个人生活和社会变迁,这个年轻的梦想,缩水到只剩学校教育,又缩水到只剩应试教育了。乡村教育与乡村文明几乎是两条不同道路上的马车了,各跑各的辙。 教育要面向现代化,这是正确的。当下乡村教育的现代化,国家投入大量的真金白银,的确换来了校园建筑、信息技术等硬件的突飞猛进,但是,乡村教育的思想、理念、方法等却没个准形。所谓的教学改革,无非是模式翻新,花样翻新,改革的实质仍是穿新鞋,走老路。 乡村教育有其特殊性。用考试成绩这一把尺子,去量这个庞大、复杂而又漫长的工程,恰是对教育本质的伤害。 与邱书记在电话里的简单交流,不由感慨万千。 黄昏,恰好前天在京东下单的书籍到了。一本是陶行知的《中国教育的觉醒》,另一部是苏霍姆林斯基的五卷本《苏霍姆林斯基选集》。这些早年就该细细阅读的书,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慢慢品味。这两位教育家,恰是乡村教育的实践者、播火者,是我年轻时的偶像。时隔二三十年,刚好在今天我思考乡村教育的时候,书籍也到了。巧合,看似无意,却一定藏了深意。是否意味着我未来的努力方向呢?预示着梦想可以重新起飞呢? 对于梦想,任何时候开始都不算迟。根本不必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四 6月3日。 天空雾气蒙蒙,细雨霏霏。平常看得十分清晰的高楼,有的罩在云雾里,有的索性不见了踪影。如果不是气温尚在20多度,还以为这是冬天呢。 不只是乏力和困倦,我确信,药物的副作用已经直接伤害到了我的智力。 服药之前,每天醒来,耳朵总能灵敏地捕捉到清晨的细微声息:鸟鸣,虫鸣,树叶的絮语,花朵的开放和凋零,窗外大地的呼吸……这些动静,常常激发我内心的灵思。我躺在黎明前的夜里,躺在枕上,就能在手机里划拉出来自宇宙、来自大自然的声音。 自从开始服药以来,我已经很少被清晨打动了。再怎么婉转的鸟鸣,再怎么猛烈的风雨,也不能引起耳朵的反应了。是耳朵听习惯了,还是心灵麻木了? 午后,风从窗外吹来,带来阵阵凉意。天上乌云奔涌,别处一定正在下着阵雨。 再次接到邱书记的电话,邀请我明天下午到唐昌参加一个座谈会,主题是关于如何打造战旗村的业态。他上任不到一周,已经邀请了各类人士到唐昌出谋划策,明天邀请的是书画协会、作家协会等民间人士。说实话,刚接到电话时,最初想拒绝,但就在愣怔之间,想到邱书记昨天所说的为老百姓实实在在办点事情的话,不由犹豫起来。又联想到新农村建设和乡村振兴是目前国家的重要战略,但我却几乎从未触及。此次趁机了解一下,如果能够为之做点事情,不也是很好的吗? 答应参加这样的活动,其实与保持低调,享受孤独一点也不矛盾。社会固然浮躁,但追求内心充盈或是保持平静,并非盘腿打坐或是在世外桃源中才能得道升天,只要你自己有定力,再浮躁的生活都不能左右你。何况,自养病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与火热的事业似乎隔绝了。离开了火热的现实生活,创作也就成了无源之水。 在寓所的阳台,在狭小的空间,撇头碰到书,抬眼遇见云,没有什么能束缚梦想的翅膀。 第39章 孩子归来 6月7日晚10点,孩子发来一条微信:我从学校出发了,现在赶去珀斯机场。随后贴了一张机票的截图过来。行程是,6月8日凌晨1点10分从珀斯机场起飞,早晨6点35分抵达新加坡樟宜机场转机,中午12点45分再从樟宜机场起飞,17点20分到达成都双流机场。 珀斯与成都相隔万里,却没有时差。但季节刚好相反,这边是夏日炎炎,那边是冬风凛凛。我因沙利度胺片的副作用,每天困倦无力,到了晚间更是瞌睡连连。晚上10点15分便上床躺下,在睡梦到来之前,想象着地球另一端,异国他乡夜间的道路上,孩子冒着寒风匆匆赶路的样子,想象着他归心似箭的样子,想象着他走进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样子……我的体力实在撑不住过长的念想,不觉间便入了梦乡。我知道,当我睡着的时候,孩子正穿云度月,跨山越海,赶往家乡。这,足以让人安睡。 两年前,孩子对于家长这种遥控的牵引,显得很不耐烦。一个又一个的微信发过去,总是半天不见回复,好不容易回复过来,也只简单得看不出内涵的两三个字:好的,或者是:我晓得。偶尔还会发过来怨声:自己都老大不小了,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也没有什么是自己不懂得的。 遇到这种状况,我总是毫不留情地给予狙击:娃儿你再怎么老大,能老大过父母?再什么都懂,能真正懂得亲情? 8日晨,天刚蒙蒙亮,孩子的爷爷婆婆便开始商量晚上团圆宴的菜品,老两口儿就清蒸武昌鱼还是鳜鱼展开争论。爱看电视新闻的爷爷忽然说,就这两天,美国的总统特朗普和朝鲜的金胖娃都要到新加坡,而且也要在樟宜机场降落,今天机场会不会提前封闭不让普通游客走哦? 这一问题,立即引起大家的忧虑。 到了6点40分,微信提示音像一支晨曲响起。大家连忙掀手机,终于传来消息:我已经到新加坡。 于是,大家各自安心,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今日是高考的第二天,因昨晚落了半宿雨,天空格外明净,微风悠悠然然,带来清新和凉意。 回想起六年前的今天,他在考场鏖战,而我在场外心焦扑烦,又故作镇静。此刻,我却云淡风轻,闲庭信步,谁知道这却是“经历”过后才能拥有的从容啊。 高考,犹如一把枷锁,从孩子上幼儿园起,就把整个家庭锁在一个狭小的圈套里。直到孩子参加完高考打破枷锁,真正的家庭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启。但是,开始就意味着结束,无论孩子考得怎么样,他必然会义无反顾地离开父母。家长只好再给自己戴上一副叫作思念的枷锁,而孩子早已挣脱枷锁,海阔天空去也。 我的白天与往日无异,仍被沙利度胺片搞得昏昏沉沉。看书吧,注意力仿佛空中飞絮,怎么也汇集不到一块儿。写点东西吧,指间流出的不是莲花,而是硬邦邦的碎石头。闭目静思吧,想什么就头痛什么,不想什么,那就一片苍白。真是精神萎靡,只好在无聊的消磨中眼睁睁看着时间白白流逝。 中午时分,接到孩子从新加坡发出的登机信息。他终于上了飞往成都的飞机,距离家乡越来越近。 我想睡一个午觉,却睡不着。孩子这会儿已经关了手机,正在一万米的高空飞翔。整个下午,当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他正在腾云驾雾,或闭目养神,或轻声同邻座交谈,或望着舷窗外的白云,或心里也升起淡淡的乡愁……我开始把很早就写好却没有寄出的信,发在他的微信里。等他一下飞机,一开机,就会收到我的心里话。我的第一句话是,终于盼到你回来了。 在这封信里,我把我的病况以及前期治疗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他。我知道这些饱含了我情感的心路历程,从我的手机发出后,会以30万公里的速度向天空飞掠而去。这天,在新加坡飞往成都的航道中,一定会有美丽的天象奇观。在云朵之间,在浩瀚的太空,一些絮语紧追着一架飞机飞,与机身外的风,与机翼下隐约的山水,与炽烈的阳光一起飞…… 黄昏,丽妹掐算着时间,开车去双流机场接他。其余的人都在家里迎接。不到18点,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餐。 大约19点半,久候的门铃声响起。他到家了。 笑谈声中,家宴开始了。他勉强吃了几口,搁下筷子说,我实在太困了,先去床上睡下,等会起来再吃。 这一觉睡得真香。晚间22点半,他还在睡。我服药以后,眼睛也睁不开了,一倒上床,便睡着了。 大约半夜12点的样子,我被他叫醒。他坐在我的床边,等候着与我交谈。 获知我的病情,他以为我会有沮丧,有郁闷,有惊恐,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询问情况。现在,寂静的深夜,父子俩夜半对谈,可以敞开心扉。 我告诉孩子:人过50岁以后,就什么也不怕了。肿瘤根本打不倒我。就算死亡,也可以直面。何况,以现有的医学水平和技术,这是一个可以治愈的病,只不过是慢性病,能够带病存活很多年。 他见我神态自若,似乎吁了口气。接着说,老爸,就按你说的去治疗吧。如果华西不行的话,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我也暂停学业,陪你到美国去治疗。这个病,在那里就是小儿科。我懂英语,在那边会很方便。 两人就近期到华西化疗的事情,又做了意见交换,他表示将全程陪同我在华西治疗。 谈完病情,父子俩转移话题,又谈到他的学业,他的身体,他的工作打算……不觉间,已经凌晨2点半。我催促了几次,他仍然谈兴浓厚。我只好下逐客令:我困了,我要睡了。 然后,他才起身去睡。 我躺在床上,却很久没有再睡着。窗外的世界变得十分灵敏,虫子的低吟,微风的絮叨,树叶的摩擦,使后半夜渐渐活跃起来。 第40章 一切准备就绪 夏日的乡间真是舒服极了。 我蛰居于老家,两耳不闻窗外事,唯与风、雨、电、阳光、明月、大地、河流、虫鸣、鸟声、树木、庄稼为伴,你来我往,自然又随性。只要内心与大自然建立起良好的共融,即使少了人际交流,我的世界依然精彩。 一到晴日,屋后树林里的懒蝉子从早嘶叫到晚。晨昏之际,鸟鸣用一万种声音洗浴着人的耳朵。日子如神仙般逍遥自在。对于7月5日的化疗,既盼望着它快点到来,又担心着它来得太快。但时间可没有如此的多愁善感,它不疾不徐,冷静而执着,一天天同着我,走到了7月4日。 关于7月5日做化疗的事情,因华西那边床位的紧张,前后费时一个多月。等待的日子,倒也安闲。其间除了服用贾医生开的沙利度胺片导致整整一个月身体处于倦怠乏力的状态之外,其他并无不适之感。每两天去县医院请王屏打一针增强免疫力的胸腺五肽,随去随打,真是十分感念于她。 孩子奉召于6月8日从澳洲飞回家乡。次日便带他回老家拜见父母。晚间的团聚,其乐融融。大家的情绪如初夏微风,轻轻飞舞在院坝里。 晚饭后,两爷子专程到徐堰河绿道散步。我给他讲起我小时候在这一片当时被称为下湿田的所在地割猪草,担高泥,逮黄鳝,捕野鸟,打土巴仗的故事。在我,这些事情虽然过去几十年了,但犹如发生在昨天,许多细节清晰得如同眼前池塘里游动的红鲤,活灵活现。在他,听来却仿佛是漫无目的的天边彩云,好看而已,但距离真实的世界十分遥远。 见他心不在焉地踢着步子走路的样子,我收纳住飞絮般的回忆,讲我的现实情况。我将病情详细正告于他。他表情平静,眼睛里闪着淡定的光芒。这样也好,面对如此严肃的话题,父子二人心情平和。此刻,夕阳已经燃尽最后一抹余晖,微风徐徐,暮色苍茫,乡间的风景里,流淌着与往日无异的气息。 此次召他回来,其实并无特别念想的意思。主要是基于打小起我和他的相约:我们要共同成长,共同分担。今天,父亲生了这么一种病,虽然完全在我个人可控之列,但我不想在这样一个算是重大的人生历练过程中,缺了他的见证,少了他的参与。我想在同他一起前行的时间里,让他至今尚显单薄、幼稚的世界多几分厚重,多几屡思索,尤其是对于克服困难多增点信心。 挫折,是一种难得一遇的教育机会,一旦发生就要善于抓住;亲情,更是一种天然的教育因子,理应合理而科学地开发和利用,缺失或是过度,对于成长而言,都是失败。 孩子倒也懂事。有一段时间,因身体倦怠和困乏,我在家里说话很少。某天,这人闯进我的寝室,爬到我的床上,躺着与我交心。他表示,看我默默无语的状态,又伤心又担心。我告诉他,关于病情,我的心态其实一直蛮好的。由于长时间养成了独处或者静思的习惯,越是离我近的人,越觉得我高冷。这是我没有处理好情绪在一个家庭里的重要作用,以自我为中心,忽略了其他亲人的感受。他的意见尽管误解我是因为生病所致,但他提醒得很好,也很及时。这对家庭和谐建设有着积极的作用。 于是,从这天起,家里多了谈笑,多了沟通。我也从中找到不同以往的家庭快乐。这一个多月里,想的总是比做的多,浪费的时间总是比利用的多。空空的什么事情也不做的日子,有时也很心痛,但时间似乎一点也不领情,看起来慢腾腾,猛一掂量,却感觉飞逝如电。比如,当我某天偶然回读去年以来写的博客时,感觉这些流动着我情感和思考的文字,又氤氲了我的天空。一时心潮澎湃,预备着编撰第二本散文集,为此内心蠢蠢欲动了几天,腹中构思得芳草迷离,曲径通幽;也曾经一边踱步一边想着重回农村学校教书,或去乡镇进行成人教育,想得美好而充满诗意。不过所思所想,都离不开教育,或许今生也无法与她相忘于江湖了……但最后又都烟消云散。 养病的日子,做什么事情也有心无力,这种感觉,比生病本身更让人不爽。看书也时断时续。前后看了十来本书,都是早先不曾涉及的,除了重读完《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外,新读了沈从文、汪曾祺、季羡林等大家的文字。 家人为我在卧室的阳台上辟了一个简易书房。我在这里观天象,察风雨,与日月同行,倒是十分爽利。因此,从暮春进入夏天,我从来未曾这样细心地感受着天气一天天变热,感受着云彩在天空的变幻莫测,感受着大地由红转绿,感受着大自然的脚步和声音。 家里的一日三餐全部由岳父母包办,以清淡营养为主,我几乎成了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偶有闲情,丽妹回来了,一家人便商量着外出休闲半天或两日,算是调剂下千篇一律的生活。家里老人很是随和,一般都依从小的主张。 一般情况下,每到下午5点,我会到乡间绿道去走大约一个小时,这是全天唯一的运动了。虽是少了点,但坚持下来,走步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加之在极美丽的乡间绿道,日日见着那些植物、河流、鸟虫、庄稼、高天、游云,很多时候心也随行其间,会卸下许多现实的牵绊。 来往的朋友渐渐稀了,很多早些时信誓旦旦追随着的人,也渐渐没有了音讯,这于我倒的确是好事情。偶尔与朋友谈及,他们的音容笑貌仍是鲜活。知悉他们过得好,也替他们高兴呢。 现在还往来着的朋友,均被我列为知己。a君常有嘘寒问暖的电话来,若是别人,这于病人而言,是极为不妥的,大有遭遇被掐断电话的可能。但我偏喜欢与之探讨有关这个病的科学细分,仿佛在谈论一个早前我们在工作中争论的问题,不厌其烦。b君和c君,常冷不丁在下班之后来一个邀请,说是陪你喝茶、步行,随你选了。我呵呵大笑,调侃说,咱怎么也算老同志,邀请人,也得提前预约下吧。d君是我老领导,不时从微信里来一两句问候,便感觉那言辞里含了很丰富的内容,总是看了又看,知道彼此的心,都热热地连在一起呢。 在新民乡下,尽管父母对于我的病情毫不知情,但他们对于我的叮嘱,与儿时一样。只不过小时候,偶尔要挨妈妈的打,现在她老人家想打也打不动了。日日见到自己七八十岁的父母,吃饭吃得,睡觉睡得,一天无事忙到黑,身体比我还强健,当儿子的,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喜悦,多么自傲。这于我,是一种大大的力量呢。 深切的情感,就是这样不显山露水,它来自日常的关心,来自絮絮叨叨的废话和笑话,来自反反复复的叮嘱和教导,甚至来自像夜一样深沉的沉默。这个世界,是如此温暖。 诸般情意,令我心境平和,信念坚定。7月4日晚间,丽妹接我到了成都,准备迎接明天的第一次化疗。 第41章 第一次征程 7月5日是早已约定的第一次化疗日。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太多未知的第一次。比方我现在遇到的这个第一次,以前仅仅存在于笑谈之间,存在于不可想象之间,而今天竟然是这样真实地摆在面前,即使想用力抛开,也抛不开了。 对于这天的到来,我的内心既盼望又隐约有些担心。华西医院床位之紧张出乎预料,我所要入住的血液科更是一床难求。此前的5月21日,贾永前教授明明已经安排了在6月中旬上化疗,结果整个一个月都渺无音讯。眼看到月底了,仍不见动静,丽妹只好去医院找到贾教授,经磋商,最终确定了这个日子。 由于化疗前的时间很充裕,各项工作准备得完美无缺,些微的担心也被亲情和友情给消解了。日子虽然单调,但温暖的世界足以让我动容。有时在微信群里与朋友交流化疗的看法,不但没有一点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反倒是各种并非伪装的轻松搞怪,呵呵连天。比如,有一次面对安慰我的朋友,我大加调侃:你们谁有我幸运啊,万分之二的概率砸到我的头上,这是上天垂爱,给了我一次难得的人生历练,这个,你们就羡慕去吧。待吾归来之日,明月清风下,听老同志讲那惊险而美妙的体验,该是怎样一种惬意啊。说得本要安慰我的人,被我安慰了一番。 与贾教授约定的时间是7月5日早上8点。因担心第二天迟到,头天晚上,丽妹下班后便直接开车回郫都区接我。桐儿本来要陪同我去,但他这两天在拉肚子,就由他妈妈陪我去。一家人当晚在郫都区的家里搞了个小的聚餐,算是对我的祝福。饭前,从不信迷信的岳母也焚了一炷香,在阳台前朝天遥遥一拜。天空与星辰,收了这氤氲而上的香息,也该把你的呵护降临于我吧。吃过晚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闲聊了许久。窗外,暮色变夜色,不觉间,街道上已经灯火阑珊。 我们辞别父母,离开郫都,向省城进发。一路顺畅。途中还去华侨城,丽妹给我买了一双打勾的运动鞋,意味着足下生辉吧。 晚间睡足了四个小时。凌晨4点半醒来,闻听密雨打在夜里,万树一响,窗棂频敲。再也睡不着,靠在枕上,就雨声淅沥里,写下随雨声流淌的文字。 天微明,即起身,在外面廊道上甩手跺脚,一番小型的锻炼,把身体锻炼活络。洗漱毕,一个鸡蛋,一杯牛奶,吃了一顿简单而实惠的早餐,便出发了。 蓉城的清晨与前几次住院时的感觉已大有不同。路线仍是老路线,沿街的各式建筑也引不起兴趣和联想。我坐在汽车后座闭目养神,细观呼吸想要入禅,好笑的是根本达不到那境界,于是任凭脑子信马由缰地或跑或跳或在草原静静牧马…… 很快到了医院,这里的拥堵、嘈杂,人挤人,匆忙的节奏,若不是近半年来的进进出出,早已习以为常,一定会为之震撼。这一年多来,跑华西竟然跑出了亲切之感,熟悉之感。 轻车熟路到14楼血液科病房找到了正在开会的贾教授,他嘱我们先在病房走廊里等待。等待的时光总是很慢,但我不着急,在慢时光里游荡神思。我靠在走道的窗前,俯瞰窗外街道,只见人来车往,世界匆匆而有序地运转着,谁管你楼上一双闲得无聊的眼睛。我的身后,不时有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来来去去,一人一神色,万千的姿态。只是对于有的已无法步行需亲人搀扶着才能动弹的人,有的瘦得只剩骨架的人,有的因化疗脱光了头发的人,尤其是看到一位只有10多岁的小女孩,也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内心陡地升起一股股同情来。 近旁恰好经过一位形销骨立,一望而知命不久矣的中年女士,她被家属搀扶着在走廊上挪动步子。奇怪的是她脸上并无悲切之态,我们错身的刹那间,她的眼角似乎还努力地对我挤出一丝和善的微笑。只见她很听话地配合着家属,叫怎么就怎么,整个人显得很淡定。 蓦地,我的内心升腾起一种悲壮的情愫。细加揣摩,其实也含有悲悯、后怕的意思在里面。假如有一天我也到了这个地步,又当如何呢? 我想,我一定会选择坚强。尽管这是一种多么无奈的坚强啊。 是的,我会把亲人、同事、朋友、学生心目中的淡定、儒雅、担当继续保持下去,同时还要把骨子里流动着的浪漫本色,把我爱你,我爱世界的初心,即便在临终的时刻,也要原封不动地留在世上。想到这点,我竟然被自己感动了,眼睛里有了滋润的感觉。 胡思乱想之中,贾教授从会议室出来了。我连忙跟上他的步子,随着他边走边做自我介绍。他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一拍脑袋,便说我想起你了。 一切工作都顺利地运转起来。贾老师开了入院申请,专门叮嘱说美罗华是自费药,医院药房里没有这药,需要从外面购置等等。小叶和丽妹立即按照流程分工行动起来,我则像个老太爷一样傻傻地跟着胡乱转,楼上楼下,无问西东。 其间,也有忙碌在工作岗位上的朋友,或专门,或偶然,或看似无意却有情,停下手中工作,用几秒钟的时间,发来关切的问询。 我的天地里总是充满暖暖的阳光,照耀我,包围我。我自己不变成阳光都不行啊。 一切手续完备。当我躺在血液科14楼加床159号上时,已是下午15点。 抽血,填风险保证书,打抗过敏和保其他器官的针剂,在右手上套上心电扫描仪,交代完注意事项和可能的反应,做好应急的各项准备,把美罗华加注在输液袋里,在左手背上扎进针头……我人生的又一个第一次——化疗,就这么开始了。 小叶坐在我旁边,略显紧张。丽妹坐在略远些的护士身边,低声询问着什么。 第一支美罗华开始以极慢的速度滴下,无声无息地进入我体内。 不到20分钟,我渐渐发起热来,额上开始出汗,越来越密。扭头看外面阴雨绵绵,今天的气温不过二十来度,正是宜人的气候,而且病房里也是中央空调下的恒温。 我知道这便是所谓的副作用来了,但并无想象中的厉害,尚在能忍范围之内,自己可掌可控,所以并没有吭声。小叶却紧张起来,一边不断扯纸巾替我擦汗,一边叫护士过来。护士急急忙忙拿来体温表等仪器,一番检查毕,吩咐说,这是正常的反应,若大热,就喊我,若受不了,随时停止输液。 护士刚一离开,我却猛地跌进寒冬里了。身体哆哆嗦嗦起来,毛孔似在冒寒气。小叶立即从专门带来的大挎包里拿出毛毯来,严严实实盖住我。此前,小叶和丽妹遵照医嘱,把镇压副作用的全副武器都装进这挎包里了。 忽而热,忽而冷,如此反复几次。大约一个小时后,那冷热症渐渐消失了。护士笑着说,无碍,这是抗过敏的药在显效。 抗过敏的药还有一种效果,就是让人沉入半睡半醒之中。这倒是我乐意的。 巴不得此时美美睡上一觉,醒来时药已输完。可惜只是疲惫,神志恍惚,而并不能真正进入睡眠状态。 第一支美罗华输完了,费时两小时。身体无异常。医生护士一番观察后,决定开始输第二组液体。这次是把剩下的五支全部注入输液袋里,且开大了滴速。医生预言,大约会在六个小时内输完。 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治疗淋巴瘤的药物美罗华,虽然已经进入了社保范畴,却进入不了医院的采购清单。每支近三千元,全自费。这意味着,现在化作救命液汁涓涓流进我体内的速度,与我卡里的人民币缓缓外流的速度,成正比。 在昏昏然然中,我的头脑依然清晰。我想,对于挽救生命而言,我能谛听出液体匀速滴入体内的声音,这声音或许还是美丽的。毕竟我两口子都是教师,又有30年的教龄,一年的收入也足够聆听几次美罗华救命的声音。可是,若是像我弟弟一样的普通底层打工者(这个群体在中国目前还很庞大),为了挣生活,总是用身体去拼,去熬,其收入却十分微薄;他们既无时间进行身体保健,也鲜有购买商业保险的意识。如果他们当中有人不幸患上重疾,面对如此昂贵的救命药,却只能自费购买,又当若何呢?谁能向他们伸出援手呢? 天渐渐黑了下来。转头往窗外看去,蓉城已是万家灯火。丽妹点了外卖,但我并无胃口。勉强喝了一杯牛奶,便继续躺着,任时间在液体的滴答中缓慢流逝。 凌晨两点时分,液体终于输完了。护士拔掉针管,取下心电仪。我继续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试着起身在廊道上挪动步子,感觉并无特别之处,便正常走动起来。值班护士惊奇而赞赏地盯着我看。贾教授值夜班,正在医生办公室埋头写材料。我轻轻走过去打招呼。 他转头向我,观察一阵,连声说,不错不错。 医院留客,半夜留客,微雨留客。可我哪里待得住呢?催促着小叶和丽妹急急地收拾行李洗漱用品,走走走,回郫都睡大觉去。 只一天的住院时间,便已归心似箭,或许潜意识里,还是想尽快逃离这个其实并不讨厌的鬼地方。 凌晨的街道和出城的道路,是那么顺畅、宁静。 世界那么大,家那么小。我却更喜欢小小的家。在家里,总是比外面更有安全感。 第42章 第二次征程 一转眼,20天过去了,第二次化疗的时间如约而至。 有了前次的经验,此次出发前显得既轻松又简便。一个大挎包,装下了全部的装备:湿纸巾、毛巾被,用以防备输液时的冷热两重天;一个小脸盆,用以防备呕吐;当然,要带足购买美罗华的子弹。每每想到一次约莫两万元的弹药费,又略微有些不安。 第一次化疗结束后,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周。输药过后,那种由内而外生发出的疲乏、困倦,把我变成了面团人儿。 为了有个强健的体魄迎接第二次挑战,我制订了四条措施:其一是合理的营养搭配;其二是充足的休息;其三是良好的心态;其四是适度的锻炼。前三者,躺在床上的日子,正好实用。 这期间,正是川西平原的伏天。虽然几乎天天有阵雨,但夏天的雨非但没有给天气降温,雨后的湿气潮气在太阳的蒸腾下,反而使川西坝更加闷热。除了热,景色倒是一年里最好的,并不比春天里百花盛开时节差。太阳那么大,阳光那么毒,但地面的植物反而愈发苍翠。 能够下床出门后,坚持每日去老家乡间走半小时绿道。沿途所见植物肥得流油,我的耳朵能够从那些绿色的枝叶里,听出汁液咕咕流淌的声音。在黄昏,鸟儿、蝉、虫子、流水的和声更是美妙无比。若遇到风和雨,农家小院里的树、竹摇曳的造型,给人以丰富的想象。 坐拥这样的日子,倒也安详自在。看似每天都在重复上一天,但只要静下心来,细加体察,便能感受到每天又都各不相同的。日日有新的太阳,新的天空,新的田野,每天都有不同于往日的新想法,新思考。前者让我心胸开阔,后者让我保持清醒。两者结合起来,生活便朝着乐观和豁达的航向行进着。 养病的日子里,应酬少了,闲情就多了。微信里保持着联系的朋友,尤其是知道我病情且能守住“秘密”的那几位,常有温馨的鼓励和问候,像夏日里的微风吹来,凉爽而清新。 个人的丰富固然需要依靠外部世界来发动,但是,精神的充盈,更多需要通过自我触发和自我修为蕴涵出来。因此,对于思想者来说,孤独才是真的美。 好吧,就这样信心满满地,我于7月23日下午抵达成都,从24日起开启第二次化疗的征程。 第43章 第三次征程 一 第二次化疗后,乏力感越加沉重,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周。 一个多月前,应老家镇里周书记之约,答应于7月31日回乡给镇、村的党员干部讲一堂关于新民乡历史和乡村文化建设方面的课。 为准备这次讲课,我在治病间隙,抓紧时间搜集关于新民乡的历史文化资料,集中一段时间学习国家关于乡村振兴规划和乡风文明建设的相关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讲课的线索和脉络越来越清晰,自我感觉资料翔实,有理论,有实践,有问题,有思考,既接地气,又有见地,断断续续在床上写下了两万多字的发言材料。 第二次化疗回家后,讲课的时间越加近了。躺床的日子里,再次对讲稿进行修改。我把电脑放在床上,半躺在床头修改文稿。休息一会儿,又修改一会儿。敲击电脑时,有时身体无力到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当时还真担心到了讲课那天起不来。我的同事z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帮我制作了精美的ppt。到了7月29日,万事俱备,只欠身体好起来,能够吃得消一次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课。 或许是信念的作用,到了7月30日那天,早间醒来,我的无力感竟神奇地消失了。 二 老家的讲课结束以后,距离8月11日的第三次化疗只剩10天时间。遵照医嘱,我的主要任务是强健体魄,恢复体力,调适心态,以最佳的身体和心理状态迎接新的考验。要禁忌的是,防止着凉,防止劳累,防止感冒。 天气仍是热。蝉依然撕心裂肺叫个不停,但在那声音的停顿之间,已经能够听出与往日不同的意味。对于失眠的人来说,夜间的动静更易被察觉。月影移动,星辉下沉,草木摇动的声息,抑或是黎明的到来,都与夏日里有很大的区别。 原来,不知不觉,人已经在秋天里了。 三 行前两天,当年两路口小学的“三剑客”在微信群里闲聊,居然聊出了一次说走就走的郊游。我的学生汤郑伟和王萍听说后,也欣然追随,一同前往。 他们各自在单位调好了公休,大家于周二下午出发,直奔目的地——彭州龙门山镇宝山村。 宝山村的景色,与别处山里并无特别之处:蓝天、白云、山峦、流水……但这里的气候和空气,却是别处所没有的。与城市的闷热比较,这里简直就是初春时节。不仅凉爽,早晚还有些寒意。我们所住的民宿,寝室里都没有装空调,晚间睡觉,还得盖被子。 至于空气的清新,恕我笔拙无法形容。从鼻孔吸入的清新,是怎样的熨帖、舒畅、爽利,或许只有五脏六腑最清楚。 我们在这里安静地住了两天。每日人均消费100元,包吃住。住宿条件一般,吃的倒是合意,农家饭菜,有营养,不铺张。 道别的时候,朋友说:等你下次出院,身体可以外出了,我们又相约哦。 四 8月11日,是第三次化疗的日子。 头天晚间到丽妹处住宿。因走时忘记带助眠药物,加之她的居所夜间很不安静,尤其是双流机场起降的飞机,每隔几分钟就从这个小区的夜空掠过,那飞翔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让我毫无睡意。熬到凌晨两点半以后,不但等不来睡意,人反倒更加清醒。只好又靠在床头,打开手机写博客。自从正式进入贾教授的医疗小组治疗以来,按照“医养结合、以养为主”的原则,我已经很少像原来一样“深夜飞歌”,即使在失眠的时间里,也只把星星来数。但今晚却清醒得异乎寻常,不找点事情做,恐怕对于身体的伤害会更大。我在手写文字的时候,内心的焦躁才会渐渐平复。 终于等到天明。简单吃了早餐,昏昏沉沉地坐丽妹的车向华西奔去。周六的华西相对平常少了许多的车、人、拥挤和嘈杂。但由于只有值班的医生在岗,排队的时间反而花得更多。 办理好各项手续,照例做完各项检查,打了防“副反”的针剂,第三次输液治疗便开始了。 18点零5分输完。近九个小时漫长的输液。期间,不知道是昨晚的失眠还是药物的副作用,人一直处于昏昏的状态,好在并无其他不适。 当晚7点半回到家。家里有客人在,我却已经顾不得礼貌,胡乱扒了两口饭,洗漱毕,吃了安眠药,不到21点就上床等待瞌睡上门。 睡前,看到床头柜上放着学生王强从南京师范大学寄来的他写的书。顺手拿起来翻翻,感觉这小伙子写得还真不错,便在朋友圈里做了推送。很快收到不少朋友的互动,由此引起当年在两路口小学的诸多美好回忆,于是,这晚的睡眠,又迟至12点以后。 五 8月12日,一整天在家躺着。上午还能看书,看手机。午饭后,看书也渐觉恍恍惚惚。 头晕目眩,不能出门做事情,锻炼身体,会见朋友也就罢了,在家里躺着,竟然连看书也不能了,这日子便有些难熬。 但有什么办法呢?唯有静养,才能换来身体的复苏。因此,继续以时间换空间吧。消磨掉这些难捱的时间,也便成为我的工作。 好在,按照前两次化疗后的情况推算,这样难捱的日子,也就一周而已。 六 8月13日,早间起床,披衣坐在阳台上,看见秋天的天空格外明媚,蓦地有一个好句子涌上心头,立即找到笔,想把它截获下来。但一拿起笔,发现手在微微抖动,手指似乎连笔也拿不稳了,而那个好句子,也瞬间无踪无影,怎么追也追不回来。不由扔下笔,对着天空生闷气,天空却回馈给我一片温柔的红晕。 整个白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静躺在床上看窗外。感觉秋天的阳光,仍是十分灼人,但屋里的闷热显然不如之前厉害了。 黄昏,人不能出门,便格外怀念在乡间自由散步的时光。恍如就到了新民乡,我在走,大地在走,天空也在走。河水滔滔,鸟虫啾啾,空气清新,天地宛在人的眼里转动,胸腔里感应着季节的气息。微风带了我的情思,飞向天空,飞向远方……等走完了,照例一身大汗回到县城,身体里的毒素都随汗水排了个干净,冲个澡,何等的畅快啊。 但今天的情形,还得躺着,继续等待。 哎,亲爱的大自然,赐予我力量吧。再过一两天,一切就会好起来。我将用我的矫健,给你的世界增添魅力。 七 8月14日,秋一天天加深,而天气仍是热。 今天已是出院归家的第4天了,仍是浑身乏力,没劲,起床走几步路,身子也在发飘,只好继续躺。 离开医院的那天,专门向医生咨询我的这种反应是个什么情况,并自述以前吃抗结核药物时由于副作用使白细胞剧减,从而导致乏力的症状。医生便建议查个血项看看。他认为,输美罗华后不应该会有如此严重的疲惫反应。 昨日朋友发了一则李开复抗癌的文章过来。文中专门提到,失眠是造成身体免疫力降低的罪魁祸首。对于治疗失眠,他又建议慎用助眠药物。于是,昨晚便没有吃药,早早上床,做好入睡准备。 结果晚上10点入睡,11点就醒来,睡了一个小时。而后,便又是无眠的遥夜。对于失眠的人来说,长夜的度量,实在是既怕它长,又怕它短。最初还能以静制动,躺着啊,天总会亮的。后来实在由于身体难受,动摇了意念的力量。忍不住拉开电灯,像以前一样看书消磨时间。今晚看的是朱光潜《问渠那得清如许》,一本通俗的文艺美学作品,但也看不甚分明。 黎明时分,迷迷糊糊有睡意上来了。眯上眼,感觉在大脑的浅表层处,若有若无晃动着朦朦胧胧的梦影。又仿佛置身于阴暗、肮脏、潮湿的地方,面对着死亡之神的拷问。 我不惧死,但梦里依稀,又有很深的恐惧。到底是在梦里怕,还是在现实里怕?我不能回答。 上午11点半,医院的朋友传来昨天的血液检查结果,白细胞在正常值范围,并无问题。那么,这个乏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躺数天,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人也不接触,虽说总体上还能保持宁静的状态,但分明心底已经起了涟漪。 下午,便感觉有些心神不宁了。我目前的情况,只是乏力而已。若接下来遇到更大的反应,又该如何处置呢? 想起在医院里时,看见有一类病友已经住院一年半载,身体完全变形了,每天都经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但却是那样顽强地对抗着。对于生的渴望,使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简直可以用“震撼”一词来形容。念及此,我的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我,自认为很潇洒,很坚强,但其实是以“大不了一死”来拒绝各种可能。所谓的“不畏死”,实质上并没有真正受到死亡的威胁。这样一想,我又是多么胆怯和卑微。 把病况看得太重,那是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或会吓死自己。把病况看得太轻,一切都不在意,表面上看,的确是心理强大,实质上也是一种紧张和逃避。 岂止是病,人在面对其他一切问题的时候,保持平和的心态是最好的。但要做到真正的平和,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及? 只有真枪实弹地与死亡干过一仗的人,才可以校验坚强的真伪。只有经历了,才可以做到云淡风轻。 剖析我的所谓“坚强”,才发现这“坚强”里有很多浪漫和诗意的东西遮盖了脆弱这个实质。 每当需要深层次思考生死问题的时候,或是需要真正面对死亡拷问的时候,很多人都如我一样,并不敢真正面对,而是选择了“曲线逃避”。比如,我在获知自己病况以后,尽管从内而外显现的,的确称得上“坚强”。但潜意识里,却是觉得自己此生所经历的困境和顺境,所获得的和所失去的,已经够得上“死而无憾”了。 这却是站在简单、自私的角度来考量复杂问题。每一个人,都是社会关系的一个环节,你这一环掉了链子,整个亲情、友情、爱情的平衡关系,都会被打破。这样的损失,岂是个体“一死了之”能了的? 所以,关于死亡,我还是不要嘲笑的好,不要太过漠然的好。 每个人,只要每天早晨醒来能够看到朝阳,那就得到了一天的新生。这一天的新生,不在于时间本身,而在于你的心情,在于你如何拥有新的一天。 写到这里,心中泛起的点点烦忧,也如微风过尽,远去了。接下来的时光,继续保持好心情,保持好习惯,珍惜每一天。 生命是有限的,其所留下的精神,绽放的光彩,可以是无限的。 八 出院不觉已一周了。 按照前两次的经验,一周以后,我应该行动自如了。但直到敲击电脑的此刻,我仍被困在这间陋室里,困在这间床上。绵软的身子,眩晕的脑子,我的生活呈现出深深的无力感。 好在我能够平和以处,耐心等待。 白天,头脑稍微清醒过来,我背靠在床头,半躺着,把病床专用的电脑小桌板骑过我的腿腰部,横立在床上,放上电脑,身体以一种弯弓的姿势,通过写博客打发光阴。 第44章 八月盘点 转眼,八月将尽,农历乡间的放鬼节已过数日,漫长的三伏天也于日前完结,时令悄然地从夏天滑入秋天。 川西坝的暑热尚在逞威,真正秋凉的日子还在人们的期盼之中。 正值秋收时节,但在郫都乡间,已经寻不见挥镰收割的景象。偶尔行走在河边、塘角,见少许玉米、高粱孤零零地站立着,便会驻足良久。尽管并不成林,仍撩人思绪。 想看真正的秋收场景,需到距离城市很远的偏僻乡间。某日,一弟子专程陪我去远方找那感觉。车行在川西坝的偏远道路,终于看见路两边的稻田,看见农人,看见镰刀,看见拌桶,看见打谷机,看见晒在乡村马路上的谷粒,看见林盘之间环绕的炊烟,看见月儿早早升在斜天……一车的旧时故事,一路的俗世絮语,轻松而愉悦的黄昏。 又某日,恰逢周五,两位很要好的朋友在职场忽遇工作调整,因事出偶然而乱麻于心,便相约组织一次山行,想把胸中块垒交给远山。地点在赵公山一山居农家。 当天下班后即出发。原本小范围的一次秋游,闻讯而至的同行者竟达数人。久未谋面的朋友一见,虽感觉不如早前一般亲近,但一句白发又添,一句胖了瘦了,一句甚是想念……天凉好个秋,意味都在秋里,而不是话里。 那夜的山间月与我想象中的一个样子。浓云聚散,淡星烘托,捧出一轮金黄的圆盘。月色如碎银下泄,山顶山谷,朦朦胧胧闪烁着鳞片似的光。 在宁静的山村,同行者围城麻战,未参战的两位随我轻脚慢步出村子。在大山之中,遥望中天,漫嗟明月……凭谁有满腹烦躁,无限幽怨,怎经得住这月色洗濯,山风微吹?无须多说什么,各自回农家客栈休息。 又一日,某弟子打来电话,言及家中琐事,激愤难抑。说自己大白天赖在家里,没脸去上班了。我耐心听罢,避而不谈如何妥处家庭琐事,坦然告之我眼下与疾病抗争的“琐事”。弟子闻讯大哭一场,立马洗漱毕,昂然上班去。隔数日,其邀约三两同学请老师聚于友爱竹里湾,席间,虽烦恼犹在杯盘间,但谈笑已能生风了。任何家庭琐事,与呵护生命这事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 一天,收到一小盒来自西藏那曲的虫草,据说此物对于增强人体免疫力很有效。这是一份礼品吗?我为什么不能拒绝?这分明不是礼品,而是20年前同窗共读的情谊,是经历岁月磨损后仍美好如初的坦荡。虫草也不只是增强人体免疫力吧,它增强的,还有许多。 又一日,当年的中师同学首次举行同学聚会,地点就选在郫都。我那天恰好在医院不能前去参加。便托朋友替我带去《隔墙的时光》赠予诸同学。接下来的同学圈里,便有无数举着书摆拍的照片和祝福,源源不断地涌上一片名叫青涩年华的天空,湿润着我的眼睛。 …… 就在这样世俗而温暖的日子里,我的失眠症渐有好转。 但是,我不能日日沉迷于书中,不能日日抒怀写文,不能日日思考稍微深奥一些的问题,我得像木头人一样没心没肺,要像地上草一样,不预测风和雨,只是随遇而安,无思无虑地生长。 真正的秋天就快来啦。每天早上和晚间的凉意,成群结队从长天飞过的雁,最后的蝉声,更加清脆的鸟鸣……大自然以不同的方式,向我传递秋天的讯息。 好多的绵绵絮语,从秋天的枝头飞落,无须说,都温柔地砸在我心上。许久未打开博客,一直是用意志在拒绝情绪的涟漪泛滥。 今晨的唠叨,是一个早醒的意外。 第45章 9月安好 一 9月如期而至。 我早早起床问安,像一只兴奋的蝉,想要为你唱第一支歌。但我的反应远不及大自然灵敏。群星闪耀的夜,朝阳染红的天,温柔的风,飘飞的叶,寒凉的水,一群从云里经过的归雁,一条出洞吐信子的蛇……它们都先于我簇拥在黎明的岸边,迎接9月的到来。 9月的回应,不显山露水,不借风凭雨,轻轻的脚步,浅浅的笑靥,举手投足之间,一个季节的转换悄然完成。 9月的美,不止在她丰韵犹存的容颜,不止在她素雅整洁的服饰,而在于她的气质。她真实,大方,自然,优雅。我终于明白蝉虫为什么依旧从早唱到晚,夏日已过,天气渐凉,它们还久久不肯离去。在9月的秋阳下,我是一只蝉,终日为你歌唱。 我知道,9月能改变季节的格局,能扭转凉热的旋钮,但她对于尘世,对于人间,却选择旁观,选择包容。人类是地球上唯一与大自然格格不入的群体,除了少数感天应时的智者,大多数都自以为聪明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这种乐趣,除了人,大地上万千生物都不懂。 我对9月的热爱,不只是迷恋她的芳华,而是因为我用了半生的时间,终于明白秋天的含义,明白鼎盛之时要藏好冬粮的含义,明白万事万物顺其自然的道理。这个道理是多么浅显,却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至死都没弄清楚。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聪明,哪里及得上一只蝉呢。 这个清晨,2018年9月的第一天,我在我的窗前,也在你的窗前,9月的窗前,季节的窗前,絮絮叨叨,不就是一只参悟透了秋意的蝉么? 虽然我终究不是蝉,但有这份闻时而动,为你歌唱的意愿,我知道,蝉能懂,9月能懂。 二 秋已渐深,而炎热依旧。 连续数日来,睡眠渐渐有所好转,我又恢复了枕上写博的习惯。近期的心情和思考,都挂在“笑君在线”的博客上。而这个博客,自从我开始与肿瘤君抗争以来,对外的窗口早已关闭。 人生的很多重要时期,必须独自面对,无声无息或许更能积蓄强大的力量。 三 这个明媚的秋日的早晨,我坐在阳台上,静观呼吸,渐入冥思。天空、阳光、大地在窗外不经意地旋转着、变换着。此刻我是一棵树,把根扎入土里,上承阳光和雨露,所有的枝叶都迎着晨风舞动,树干里流淌着青春,健康的血液。 四季轮回,荣枯有时,树的灵魂却是永恒的。读懂一棵树所代表的意蕴,便读懂了人的一生。 四 有电话铃声响起。一看熟悉的号码,内心先就起了小小的激动,用有些迫切的手指拉开门扉,老大哥的声音便亲切地传布在清朗的空气里。 问罢我的病况,闲谈起人生感悟。老大哥将人一生中遭遇的挫折和磨难,统称为“交学费”。说既然交了学费,当然应该学有所得。譬如我目前所经历的,也是交学费的过程。它让你明白,年轻时的身体透支,需要付出代价。同时又交给你应对当前困难的本领,比如营养膳食、健身、作息、心态等方面的改变,如果没有经历这次病变,哪里会形成这样良好的习惯。更何况,当人在困境中拼搏时,更加正向的力量也在不断累积。比如,无私地照顾你的亲人,会让你感到亲情是怎样的可贵;身边朋友的真假,会让你更加体会世态的炎凉。最最重要的是,你会发现,人原来是在自我斗争和自我完善中成长的。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我。拯救自己的,别人只是外因,自己才是最终的救世主。 谈到每个人有不同的活法,老大哥以自己为例,说他之所以退休后受命任一所贵族学校的校长,并非自己闲不住,而是他把工作当了乐趣。他告诫我,过你想过的日子,做你想做的事情,这样的人生就是幸福的。 一个电话,犹如醍醐灌顶,我仿佛一下子就通透了。 新学期开学了,老大哥将奔赴教育一线。他的叮嘱,就是我新学期的开学第一课。 五 在老家乡下休养,午饭后到母亲的房间小睡。朦胧中被手机震醒,熟悉的号码,熟悉的声音,城里的朋友要来乡间看我啦。 在村头,在农民安置小区露天茶馆的空场上,在我小时候放牛的地方,在闷热的初秋午后,久未谋面的朋友谈笑风生,空气里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稻香。 谈生活,谈工作,谈好人,谈坏人,谈琐碎,谈高雅,谈当下,谈未来,谈现实,谈理想,谈壮志,谈抱负,谈友情,谈炎凉……在乡间,这些话题既活泼,又精致,有别于方言俚语,家长里短,但又接地气,不失人间烟火。 谈到即将而来的教师节,我面带春风,自豪地表示,每年的教师节期间,我陆续会被30年前、20年前的学生接去过节,这段时间的“应酬”,我是不能拒绝的。师生缘分,能在世俗洪流中维系数十年,有多少美好积淀在其中啊。 我告诉朋友,节日的聚会,不止在美食美酒,更多在回味当年做教师的荣耀。但今年教师节,恰好是我赴华西做第四次化疗的时间,面对多方邀请,只好提前数天“矜持”地亲点了两场小聚。 我从朋友的眼中,读出了羡慕和惊叹,这也是当教师才会有的感觉。 转换话题,再次谈到我的病况。我用了“从悲壮到平和”来形容从获知结果到今天这段时光的心路历程。我笑言,当接到华西电话通知时,我很平静,很从容,但那是不怕死的悲壮。而今天,仍是平静,仍是从容,却是我要活的坚定。 共同忆起在第一时间告知朋友我“挨了”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很鲜活。记得当时我故作轻松,开着玩笑,说是运气来了……但那天我却从朋友泪光中读出了我的脆弱。今天,再谈起这个话题时,我从朋友的微笑里读出了我的淡然。 朋友、知己的含义,不止在分享,更多在分担。不止在牵挂,更多在默默地支持。不止在敬重,更多在欣赏。最长情的告白,是平等和自由。这一席长谈,谈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大家兴来而聚,兴尽而散,各自挥手。 在乡间,在初秋,在9月炎热的半日时光里。前临人来人往的公路,后靠麻战声声的茶馆,我和朋友坐谈的这一小片空间,被秋阳照耀着,宁静而纯粹。 这或许便是古人笔下“谈笑有鸿儒”的况味了。设若千年之前的文人墨客有此一遇,不知道又会留下多少关于友谊的诗篇。而千年后的我,智愚,笔又拙,想留佳文却不得,故只好记下以上废话,当作友情的见证。 六 我在阳台上踱步。窗外,成群结队的鸟儿从很高的云空掠过,一片片墨色的小点,充满灵性,充满神秘。 这群鸟儿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如此匆匆? 鸟儿飞翔着,我的心也飞翔着。 9月,静静地来和去。 第46章 第四次征程 转眼又到了该上华西输美罗华的节点。与前几次略有不同,这次我准备得更加充分,心里也更加踏实,甚至早前数天,便翘首以盼。 由于6月份医生的大意,竟把原本安排在当月做的第一次输液给忘记了,害我不得不在7月里一连做了两次,到了8月才恢复一月一次的正常疗程。 7月里稍显密集的两次输药,虽无大的副反,但每次下来后将近一周的面团人儿还是有些叫人吃不消。现在忆起7月来,除了天气热、雨水多以外,便是匆促的奔忙,略微紧张的心情,以及躺在床上前后约莫两周的无聊。 7月之后,8月里做的第三次,虽然副反依旧,但给身体留下复原的时间十分宽松,心里也愈加从容。 整个8月无疑是安适的。我一如常人,平淡地经历“三伏”高温,卧看云天变幻,漫步乡间绿道。回老家过“七月半”,给祖先烧纸钱。到山里短暂避暑。陪同爸妈到彭州小鱼洞喝茶。不时应约参加当年弟子及朋友的茶会。偶尔与知己哥们车游川西坝,半日闲谈,一车废话。白天在家懒懒散散地温故陶行知、苏霍姆林斯基。手机屏蔽了广告推销、屏蔽了伪装诈骗以后,尽管响声稀疏,但寂寞中的来电更显珍贵,与友人在微信里对话,亦庄亦谐,幽默于心。 今年的8月25日是“笑君在线”诞生一周年的日子。生日那天,打开博客回看这一年留下的文字,过往总会以不同的方式触发情觞,自己又总会为某个重要时间段的记忆缺失而遗憾。比如我在华西第一次做肺部手术的那个重大时刻,一整月,无论博文,还是日记,居然不着一字。脑中记忆再鲜活,久了也就模糊了,何况人老记性更老,人病记忆也欺人,加之时间的无情冲刷,生活不断叠加起来的粗粝和木然,许多当时深刻的苦痛与哀伤,美好与卑微,思考与徘徊,都渐渐失散了。 生命过程中个人世界的不完整,大都是记忆缺失造成的。国人并非习惯集体无意识地遗忘,而总是沉迷于有选择地歪曲。有近人评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说得很含蓄了,有时夜读历史书,不经意间就会惊见从英雄烈女的圣光里,露出一只马脚来,吓得人噤若寒蝉。即如古人所倡之“立言”,若不是铁肩道义,禀笔直心,也多有靠不住的地方。若遇钻营溜须之妙手,岂不是嫖了历史的娼,又让文化怀了孕,生下一堆漂亮的恶娃,意淫后人的眼珠。因此,对于无须他人评说,无须担“立言”使命的个人成长史,反倒有记录之必要。无数真实的个人,无数真实的灵魂,无数真实的情感,便也构成了正统文化之外的洪流,即使被人贬称为“稗史”。 我之于写博,尽管医嘱在禁止范畴,但如果把控得当,虽有破禁,只要我心闲静,倒也无妨。故自打迈进9月以来,除身体愈益康健之外,自感耳力、目力、心智反倒恢复了生机。听风听雨,能听出知音来。见云见日,能见出胸襟来。思前思后,能思出奥秘来。纵横人世的,岂仅是身体,更在于一颗飞翔的心。 我心辽阔,世界便无垠。我心有爱,生活便温情。此,于养病而言,岂不妙哉? 亲爱的自己,再次出征的号角已如晨光在窗外吹响,那就信心满怀,整装待发…… 第47章 匆匆 一 我去职疗病以来,除每月出入医院,以及在化疗期间身体大约一周的不适以外,大多数时间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随意一提丢,一串连一串,此生最得空闲的日子啊。 想起年轻时,在学校教学生背诵朱自清的散文名篇《匆匆》,那是多么好的文字,多么好的青春,多么好的时光,多么好的生活啊。 很多年过去了,尽管记忆力如同年纪一样衰老,但《匆匆》里的名言至今尚能吟诵:“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察觉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又算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朱自清对于时间的感叹,穿越了时间本身,至今犹在我耳边回响着呢。不只是我,就连当初的青青子衿,而今也大多在不惑上下,在岁月裹挟着我们匆匆的流逝中,还有几人记得少年时立下的誓言:珍惜时间,珍惜拥有。 人在年少的时候,最不在意年轻,又最不怕老去。但20年、30年是那样的匆匆,又匆匆,还没搞明白过程和结局,美好的芳华不知不觉就真溜走了。等翻过40岁,每过一个生日,便增加一次无可奈何的叹息。但是,到了50岁以后,时间的波澜反倒平静了。 当我站在50岁的黄昏里,仔细打量正在来和去的日子,已经看不见匆匆的影子,听不到深深的叹息。大地上,唯有暮霭缓缓地、从容地升起。 二 50岁是怎样的一个年纪呢? 50岁的天空充满萧索,甚而霜雪压顶。但50岁的脊梁却是刚硬而坚挺的,且有着不易折损的韧性。 50岁的眼睛渐渐开始浑浊,近视之后,又远光,连看书写字也渐觉吃力。早年火辣辣的眼神,似乎也失了神,散了光。想要完成一次凝望,或是做一次眼睛与眼睛的交流,多半力有不逮。但是当你真正走进一双50岁的眼睛,却仍能感受到火一样的灼热,仍能听到波涛汹涌。在那残余的光线里,你仍能找到温柔、冷酷,或是淡定,而且更具穿透力。 50岁的心胸,开始装入一些鸡毛蒜皮,开始变得琐琐碎碎,似乎已经装不下激情、理想、浪漫,装不下繁华了。但是,责任、道义、沉稳、勇气,却又分明在里面植埋得更深。即使泰山崩于前,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镇定的晴空。即使天塌陷了,他咬牙顶上去,用肩膀便能撑起一支角。 50岁的人生,经历了坦途,也经历了坎坷;体验了成功,也体验了失败;身上的棱角被时间打磨到刚刚好,圆润而不圆滑,通透又不失机变。做事情的果决,看问题的一针见血,处理人际关系的妥帖,从内而外,散发着朴素而安详的气息。 这个时候,可以把生活过出闲适来了。时间啊,哪里是匆匆的呢? 人到50岁,哪里还用得着急赶慢赶的呢? 三 从春季确诊为恶性肿瘤的茫然,到初夏开始每月一次化疗的淡然,转眼已是大半年光阴。秋天如期而至,丰硕饱满之后,又渐渐萧索。寒露过后,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还在10月里,冬天的影子似乎已近在眼前。 昨晚临睡前,从微信朋友圈看到一篇柴静写崔永元的文章,其中写到某次崔永元邀集朋友在央视大厅的聚会。最后一个环节,罗大佑抱了吉他,柴静手脚并用爬到崔永元身边,现场上百人坐在地板上齐唱《光阴的故事》,崔永元撇头抹泪……这场景,一下子把我带入他们的光阴里去了,不由得泪眼婆娑,以致久久无法入睡。 光阴它不仅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和故事,也带走了我的。 梦里依稀,这一年,我与肿瘤君和谐相处。光阴带走了许多,又带来了许多。但当我清空杂芜,归零繁华,感觉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每次从华西出院回到郫都,大约会有一周卧床的时间。我在床上耐心地数着日子,静静等待乏力、困倦过去。日日有太阳升起,天天有小鸟从天空飞过,灯火阑珊的城里,别人看不着的繁星点点,偏偏为我,夜夜闪耀在窗前。 浩瀚的宇宙,我躺在一颗飞翔的星上,把对世界的爱,对亲人的爱,对朋友的爱,对生命的爱,对希望的爱,像飞絮一般撒在夜空。黎明到来,天边若有一条彩带,亲爱的,那便是我用爱心为你织成的。 第48章 第五次征程 10月8日这天,川西坝飘荡着略寒的秋风。从早到晚,各式各样的问候,纷纷扬扬,或轻盈如鸟儿,或晶莹如雪花,或温暖如春日,或明快如云朵,或平静如湖面,或含蓄如花开,或匆促如风过,有清新版,有搞笑版……亲情伴随友情,明朗着我的天空。 老大哥一如既往地惜墨如金,每次去华西前,他用微信永远只送来四个字“一切顺利”。我的老校长总是动问“今天感觉如何”?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尽管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一等化疗结束,我能够下床活动以后,他又总是抢在别人前面,组织三五红尘知己,下班后陪我漫步乡间绿道。黄昏时,不拘在路边幺妹饭馆聚个餐,都不喝酒,但茶里春色,一样的醉人。也不知道夜幕下江安河、徐堰河、柏条河、清水河河畔的绿道、田野、庄稼、花树、竹林小院,从夏天到秋天,留住了多少轻快而率真的笑谈。难怪过后当我独自重新从那些地方经过的时候,总感觉路边的树荫里、空气里、风里、河水里,都散发亲密的味道呢。 除了微信、短信外,也有电话打来,陌生的号码要么是无孔不入的广告推销,要么是打错了,都徒增笑料而已。之前常常被单位同事打得发烫的手机,经过一年多的淡出以后,终于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关于彼此的讯息。茫茫人海中,即便在街角相遇,也是点点头,擦肩而过。互相牵绊,莫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经历风雨过后的一种通透。 也有一些来电,我归结为搞笑版。比如,某次一朋友打来电话,说是好久没有看见老哥了,下周务必要约你茶聚。我立即应承下来,结果等到下周,毫无音信,我也在激动中呵呵一过。还有一回,因为眼睛疼痛,很多天不能看书,不能写作,不能刷手机,无聊时便想着邀约一位早前常常在一起交流的书友,谈谈关于最近读书的话题。于是鼓起勇气给对方发去一个微信请求,对方立即回复我一串人头像。这个回复有点考我了,最后我理解成婉拒,便不了了之。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些属于我的误会,有些属于我的多虑,有些纯属我的无理取闹。总之,不管采取哪一种态度,我终于可以不必在意任何所谓的人际应酬,而任性地快意江湖。 当然,对于熟悉得倒背如流的名字和号码,那又另当别论。即使手机处于静默状态,也常常会有电话要打过来的幻觉。真的有几次这样的巧合,我刚刚拿出手机,它便先在我的手掌上高唱起来啦。有时来电未及时听到,过后急忙拨打回去,对方不用看到我,只从语气便能听出我的迫切。类似这样高贵的默契,真是可遇不可求。 出发前,家里的两个妹妹总是细问过密,我仍是匆匆回答两个字:放心。显得生硬,却传递着我的冷静和无所畏惧,只是不知道她们能否读懂。 在老家乡下,爸妈的生活渐渐趋于平静、安适。妈妈虽然至今不知道我的真实病情,但自从我初春在华西动了手术以后,她的性情大变,早前的强悍与暴躁,渐渐消失了。每次我回到家,她总是喜形于色,说,我家老大又长胖了,脸色也好看了。摆龙门阵的内容,也多是闲情篇了。这让我倍感温馨。爸爸也有所变化,喝了一辈子酒的人,三个月前,体检时血压很高,医嘱要戒酒。早几年,医嘱也有无数次的戒酒,但于父亲是无效的。我以为饮酒已经成为父亲生活的一部分,也乐于看到父亲饮酒,不料这次他是真的戒酒了。 我父母敬畏鬼神,虔敬向善,一向把生死看得很淡。母亲常常告诫我们,死如一觉睡到天明醒不来,没啥可怕的。我爸爸更是无惧,他常常对我们说,自己的生命是从塌方的山洞里刨出来的,相当于拣着活了几十年,太值了。父母对于死亡的态度,打小起便在无意间给我灌注了力量和勇敢。但是,自从我生病以后,父母竟然格外小心翼翼地保养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妈妈坚持种果树、种菜、养鸡、洒扫庭除,为家里人准备一日三餐,空闲时在楼上的卧室里听阿弥陀佛,晚饭后到村子里走步健身,越活越精神了。爸爸不喝酒以后,每天一早出门到街上的河边茶馆喝早茶,中午饭后,12点半准时到隔壁张奎奎开的麻将馆打半天麻将,输赢都笑逐颜开。80岁的人了,除了去年因摔断股骨后腿脚不便之外,身体健康着呢。我在家里的日子,父亲依旧沉默寡言,但那慈善的表情,总是让人心里阵阵发热。 我从小受父母影响,加上自己独特的感悟,对于生死也看得很开。比如,此刻我提到“死亡”这一字眼的时候,亦如提到野外的风景,提到墙角的花朵一般平静而淡定。如果一个恶性肿瘤患者不思考生死,不正视现实,不考量活着的意义,那他要么是胆怯,要么是回避,无论哪种,都于战胜病魔,摆脱困境不可取。但是,我个人,对于生,对于家庭,对于亲情,对于友情,对于这世间的种种美好之留恋,超过了这世间的许多人。因为我太爱这世界,尽管它并不尽善尽美。 刚刚过去的9月,是这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前半月,我常常“清晨飞歌”,写下了10来篇风雨阳光和我的心路记录的博客。白天及夜间,轮流着读“陶行知文集”“苏霍姆林斯基文集”。 我离开讲台已经20年了,冥冥之中总感觉某一天会重上讲台。但是,要真正站上讲台,除了病体的康复之外,我内心需要填充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这些年来,我对于当下的教育理论以及教育实践探索文集,包括所谓大家、大师的著作略有浏览和涉猎,包括在本科、研究生课程进修过程中的所学,但我感觉都不曾带给我多少真正有益于教育实践的东西。这或许是我的知识储备不够,或许是我对于教育的理解不深,那些大师把教育理论上升到完全没有可读性,或是解构到让人找不着北,或是乱花迷眼地抛出一大堆时新的模式,让今天的教师,尤其是农村教师跟不上趟。大师们高高在上,坐在办公室潜心研究出的教育规律和方法,或许真的代表了中国教育思想的前沿,或许也不落后于世界教育的理论水平。但如果我重返讲台,却要敬而远之。 我在20世纪80年代刚参加工作时,有幸涉猎陶行知、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理论,并把所学与鲜活的教育生活联系起来……尽管那时只是浅尝辄止,但他们朴素而闪耀星光的文字一下子就对上我的路子,点燃我心中的明灯,让我在教育教学的辽阔海洋上扬帆启航,顺风顺水,掀起教育改革的浪花朵朵。后来置身机关衙门,所幸有这些朴素的教育诗篇的陪伴,使我始终怀揣教育初心,不至于迷失作为教育人的前行方向。 我很快读完了陶行知。陶先生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大先生,他提出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平民教育思想,不仅对于民国时期的农村普及教育有着巨大的推动力,便是对于今天美其名曰实施普惠教育,实则盛行精英教育、应试教育的现象,更有着现实改良的意义和价值。可惜,今天真正践行陶先生思想的教师并不多,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以统编课程为范本,以考试成绩为目的的教育绳索给捆绑起来了。好比戴着镣铐跳舞,难啊。 苏霍姆林斯基全集是最难啃、又最有滋味的大块头,洋洋五卷,五六百万字。一旦捧读起来,便爱不释手,有时难免手舞足蹈,有时通宵达旦,更多是掩卷沉思,心情在他的文字里浮游,又生发出无数的感慨。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里为苏霍姆林斯基开了一个“三上间”:床上、厕上、沙发上。凡我身所到处,必有一本苏霍姆林斯基。 目前,我读到了苏霍姆林斯基的第二卷,精彩似乎才刚刚开始。在读苏霍姆林斯基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沉浸在这样一种意境里:我似乎在飞翔,理想的天空,激情的大地,我在焦灼地寻找一片可供我耕作的园子…… 时间有些迟,年纪有些大,但追求教育理想的心,永远年轻。这便是我的梦想。50岁后还能有梦想,于我而言,不是幼稚,恰好是精力旺盛、心态年轻的标志。 世间或许有很多人不一定体会得到,怀着梦想到老、到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9月下旬,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干涩疼痛,加之季节转凉后,老鼻炎亦步亦趋紧随而后,而睡眠依旧不见好,每天入睡时间不到4个小时。整个人被搞得极其不舒服。不知道这是否与不分白天黑夜读书有关,或与激越难抑的心情有关,与失眠有关。后来,眼睛疼得实在厉害了,鼻涕流得太难受了,这样的生活才彻底暂告一个段落。轻松过了一段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上网、不思考,只锻炼身体的生活。 为此,从9月下旬到昨晚,我没有写下一个字,没有读过一页书,就这么混吃混喝地愉快生活,身体都像是别人的了。奇怪的是,我的失眠居然渐渐有所好转,早前每天睡眠从未睡足过4个小时,近段时间居然增加到五六个小时了,而且,就在我临行去华西做第五次化疗的时候,眼睛、鼻子、失眠,所有的这些毛病都消失了。嘿嘿,这岂不是福气。 想到天明就要出发去医院,就要见到尊敬的贾教授,仿佛有些期盼,有些激动。半夜里提前醒来,再无法入睡。 哦,黎明已经在窗外招手啦。打住吧,快起床,愉快踏上第五次征程。 第49章 转移疗法 自从进入“抗瘤战”以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基调:凡在我手机上划拉出的文字,不言痛,不道苦,只把爱的歌儿唱。 其实,并不是没有痛,没有苦,只是我想与其直面狰狞,不如选择云淡风轻。 小时候常常害肚子疼,乡间所用的疗法无非是立钱,祭神,扯痧,热敷,喝红糖水,吃止痛片,嚼尖尖糖(打蛔虫的药丸)……一璨火整下来,若仍不见效,我母亲还有一高招,即叫我到屋外找小伙伴耍,藏猫儿,打泥巴仗,钻林盘,取鸟窝什么的,总之这阵子不用做活路,随便耍。这一招还挺管用,很多次肚痛,跑外面吆五喝六一通耍下来,嘿嘿,不痛了。后来我将此法命之曰“转移疗法”,这个在医学上应该也有一定道理的吧。 这个“疗法”,今天仍然管用,只是转移的“耍法”不同罢了。比方当我化疗归来,总会有一周的“不适”。怎么不被这“不适”所击倒呢?听风御雨,观天察云,唱和鸟鸣,神游太虚,欣赏音乐,微信友朋,读书写作……这都是新版的“转移疗法”,与我小时候的“耍而忘痛”,异曲同工。 第五次从华西归来,一晃十多天了。这段时间,无论床上床下,我用阅读转移“不适”,且边读边记,自得其乐。 今天回看,颇多感触,遂将备忘录里的阅读记录稍加整理,粘贴于后。 一 昨夜开始读刘慈欣的《时间移民》。 刘慈欣和他的科幻小说热得发烫的那段时间,我冷眼旁观。实际上,打小起我就是科幻迷,便是今天,我的现实世界也常有幻影出现。我常常站在生活的水中央茫然四顾,恍惚之间,常感觉自己站在一个非真实的时空。 我不愿意走进众声喧哗里去凑热闹,我要等到刘慈欣和他的气场降温以后,随意选择一个日子,一个无关星辰起降和时令运转的日子,或是在饭后消食的时间,或是坐在阳台上打坐的时间,或是在客厅踱来踱去的时间,或是躺倒在床上等待睡眠上门的时间……昨夜,普通无异常,我却用刘慈欣去对付肿瘤君,去对付“不适”的夜晚。 读到半夜,我从书中抬起来,感到时间失去了,空间混乱了,我的想象变成无数的星星,整个世界陷入万籁俱寂。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被一帮科学家弄得神乎其神的量子纠缠。 我躺在地球的一隅,稍微一动念,无论是暗生欣喜,还是偶发愁怨,抑或怀想故乡,留恋爱情,甚至纷然无序的思绪,在遥远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方,正有另一个人在一模一样地思着,想着。我吸入肺部的一口新鲜空气,正是他吸入过的。在相隔十万八千公里的两地,有两个人同时遥望着星空。 时间失去了。视野变大了。世界变小了。6500万年前的地球,200亿年后的宇宙,只需在一个屏幕上划拉一下,就拉在了眼前。在一趟今天看来快得无法想象的旅行中,我与前世的自己相遇,又分开。时间再也不是单向流动的了。你在今天期待的未来,很可能朝向着早已落在身后的过去。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进化论不过是扯淡,达尔文要么是一个大骗子,要么是可怜的时代局限了他的眼睛。 ……黎明时分,我在鸟鸣中醒来。在现实中,这是正常的一天的开始。但这一声声的鸟鸣,究竟来自何时?窗外的确有鸟儿的翅膀扇动着清晨的空气,它扇动的空气,正是两千多年前的气流,此刻听到的鸟鸣声声,正是《诗经》“关关雎鸠”的和鸣声声,又是一万年后仍在地球上空飞翔的那一声声。 时间失去了,文学、艺术、历史便失去了价值。尤其是一向由成者王侯们所撰写的历史,在时间逆向流动之时,简直不堪一击。这或许能抵消一些我们因为失去文学和艺术而产生的悲哀。 人与人之间的倾心交流,是今天的人们最奢望的现实温暖和幸福。因为隔膜,因为谎言遍地,因为虚伪满天,我们迫切地追寻真诚和沟通。时空变换以后,语言和生命的密码都被破译了。人和人之间,依靠眼睛睫毛的眨动,便能直抵内心。人和其他生命之间的语言障碍也打破了。一头狮子在森林里的咆哮,一条鱼在水里的咕噜,一片叶子的沙沙声,一朵花凋零时的絮语,其所表达的思想和感情,我一听就懂。 比如我房间阳台外铁架上的这一盆小花,已开了好几天。我给她浇水,我朝着她看,我用手理一理她的枝叶,我为她写一些废话,在今天,她似乎并不太懂。她也朝着我看,而且散发她的清香,我知道她把风的形象绾在花枝,把阳光一滴一滴染在花瓣,她似乎也在绵绵地叙说着,而我终究不懂。如果我们相逢在刘慈欣的笔下世界,再也不用费思量,我只需把手指抚在花蕊,就能听懂她说的一切。 众生平等,无论种类,无论高低,人终于不再是寂寞的群体。其实,人类之所以有那么漫长的寂寞史,在于人自诞生以来,一直自以为是,自诩为超高的智慧生命,万物之灵长,等他们真正听懂万物的语言之时,他们才明白自己的高傲何等可笑。不过,那时候他们也不会再有寂寞之感了。 刘慈欣的文字就这样打乱了我的时空。本来想用他来对付身体的“不适”,不料却使心里的想象有了痛感。 二 今天读完《失落的优雅》。 阮义中用文字给自己摄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81幅黑白照片补白,一景一图,一图一文,图文并茂。他通过照片和文字告诉你,最原始的乡野风景与人情,才是真正的朴素和优雅。 1977年,在天池南横公路旁,一位庄稼汉走在起伏不平的草丛小径上,头上彤云密布,地上芦苇丛生,仿佛天地间唯他独行,每一步都和着大自然的脉动,优雅至极。 1978年,屏东县车城乡,一位劳作归来的农妇大咧咧斜躺在自家门前的长凳上,轻嚼着含在嘴里的槟榔,细吮汁液,全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自在得如同卧佛。本分真诚面对自己,坦然无碍面对他人,这就是优雅。 1979年,高雄美浓,一个小婴儿睡在吊在农具房里的摇篮里。摇篮粗细不一的竹片,绑牢便成,连挂摇篮的绳子都是几截短绳打起来的,小婴儿睡得如此香甜,手还握着摇篮边。大人都下田干活去了,蜗牛养在后院,层层叠叠爬在鸡笼、鸟笼中…… 1980年,嘉义县阿里山乡,一位才及学龄的小女孩,怀抱着不足岁的弟弟,由梯田远处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往这头移动……两个小人儿四周,盘踞山腰、顶级而上的梯田生机盎然,绿秧是多么茂盛啊。 …… 读罢此书,明知道阮义中定格的“优雅”远在特定年代的台岛乡村,与身居大陆内地的我,隔了遥远的海峡,隔了漫长的40年,但还是勾连起我的乡愁。幼时的家园,土地上的人也、事也、鸣禽也、风景也,化作丝丝缕缕的情思,浓浓淡淡的滋味,磨人良久,挥之不去。 我们现今居住在高高的楼房里,远离大地,远离庄稼,远离河流,远离农事,远离乡情……我们衣着光鲜,出门总是把皮鞋擦得锃亮发光,见人点头笑,说话字斟句酌,文雅得不行。 是我们更优雅了吗?抑或是我们失落了优雅? 本来想用一句话概括读后所得,搜遍肚肠,我以为没有比作者阮义中本人所言更好的了:(优雅)是一种把自己缩小,天地反而会变大的境界。 三 好几年前,我看过一部电视连续剧《福贵》。几年间,看过的电视剧不知道有多少,绝大多数都忘记了,唯有《福贵》至今难忘,因为在观看的时候,它赚取了我不少泪滴,几乎每看一集眼泪都会不由自主地滑落。 电视剧是根据余华小说《活着》改编的,按理早该去读一读原著了。但我对于这位现实主义的作家心生敬畏,美国的报刊称他是“一位颠覆大师”;法国的媒体给他“现代中国的巴尔扎克”的头衔。就文学欣赏而言,我喜欢温存些的作品,喜欢风花雪月、小桥流水,喜欢从生活中筛出的小趣味,喜欢细枝末节蕴含的小道理,喜欢林语堂、梁实秋、蒋勋,这并非浅薄,而是各自审美品位的不同罢了。因此,对于余华这等下笔凶狠的重量级作家,对于那些尖酸刻薄,以揭露社会现实,撕破悲剧面纱的文字,我敬而远之。在生活中行走,我只想拥有能够抚慰自己的小温馨、小美好,避免心灵被血淋淋的现实震伤。 昨日,天气晴好,我基本能够下地出门了。恰好当年两路口中学的弟子王佳、高玉静、王娟约好一起来看我。午饭后,她们开车接我到农科村江安河岸边一个叫逸亭的农家乐喝茶。师生坐在花香和树荫里,茶杯里时时闪耀着20多年的岁月光斑。王佳经历几次工作调动,现在在成都某小学担任语文老师,笑谈教育技艺得我真传;高玉静从美国回来后,继续努力追寻着自己的美国梦;王娟在中国青旅一干20年,如今终于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自留地”。 我们坐在秋日里,漫无目的地聊天。很多个恍惚之间,我的面前依然坐着当年笑吟吟的农家小姑娘。但光阴的毫不留情在于,它不仅不放过像我这般年纪的老朽,就连这些幼稚单纯的少年弟子也一网打尽,在她们的脸上、眼睛里,显见一个名叫沧桑的影子。 尽管如此,大家聊起来,仍是清风阳光,对于未来,美好的期待盖过了坚硬的现实,一个个信心满满。前途草色,依然青青。 黄昏道别,她们驱车回省城。我收获一束鲜花,一提水果,一盒茶叶,春风满面,乘兴而归。 一个很惬意的下午,一个很轻松的黄昏,加之身体的不适已经消解。晚上10点半,我睡觉的时间点到了。躺在床上,从床头柜上随意抽出一本书作为倒床书,慢慢培养睡意。如果不出意外,十几分钟后,我将带着平静安适的心情进入梦乡。 抽出的书,是余华的《活着》。 然后,我从晚间10点半读到现在,第二天的早间7点,黎明早已来到,鸟鸣也过了几遍,白天开始喧嚣,我一字不漏,一气读完《活着》。 一个通宵,我还活着。 “……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对的,我不知不觉中也被余华的文字召唤了。读到《活着》的最后一句,我忍了一夜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奔突的情绪打乱了春日清晨的平静。此刻太阳已然升起在窗外,和煦的阳光洒满城市和乡村。 我的泪水洒在作者笔下的田野上。一个名叫福贵的老人和一条名唤福贵的老牛,“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往前走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少年去游荡,中年像掘藏,老年做和尚。” …… 福贵的歌声远去了,福贵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福贵的归宿在像禅意一样升起的袅袅炊烟里。 我以前之所以没有读余华,一直有一个误解。我以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必然会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语言一定犀利如剑,恶毒如药,刚硬如铁,横扫千军如卷席,像我不喜欢的周树人一样,八方树敌,横眉冷对,且一个也不原谅。 今夜一接触,哪里是这样的呢。他的语言是我喜欢的,文字朴素如地里的泥块,行文流畅如沟里的水流。好像我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呢。但是,当我读完以后,却感觉到了什么是云泥之别。他的文字并没有煽情,并没有血泪控诉,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丝快乐的味道,却把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家庭的幻灭,一个时代的动荡残忍地摔打在读者面前。同样写农村,同样写朴素的文字,他可以成为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而我终其一生,永远只能是业余作者。因此,有他这样的人来写文学作品,那么,我就负责心安理得地好好阅读吧。 中国人讲,哀莫大于心死。但这样的哀见得多了,心也漠然。余华以“乐景写哀事”,在文学上称为“对比”,在哲学上叫作“量变到质变”,在审美上就是“反衬”。这种描写方式表现出来的哀,比“心死”对人的摧残更甚。 据说,余华作为医生之子,差点成为一名外科医生。那样的话,中国便少了一位能与现实面对面的作家。但或许是医生的遗传基因,使他在拿起文学这把手术刀的时候,不但手不抖,而且也如外科医生一般冷漠。当他开始解剖肢体的时候,病人和家属因为紧张,多少有些惊吓,甚至恐惧得要命,而他却自始至终保持着清醒和沉静。 国外媒体高度赞颂福贵这个文学形象,称其为亚洲巨人,是打不垮的英雄,是《老人与海》里的那个“老人”。 我却不敢苟同。读完全书,我一直在想他取书名为“活着”的含义。活着,究竟是生存还是死亡?是希望还是绝望?是困惑还是超脱?是幻灭还是升华?是地狱还是天堂?是个体还是群体?是人类还是兽类?是喜剧还是悲剧? 我想不明白。 其实,福贵的故事很简单,却跨越中国这个水稻文明的国度整整60年的发展时光,在他身上,体现的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 福贵的祖上,从一只鸡开始努力。“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变成牛;我们啊,就越来越有钱啦。”到了福贵的爷爷,家里已经有田地300多亩,住的是大院瓦屋,雇有长工和仆人,土地租给佃户耕种。到了他爸爸这辈却开始败家,爸爸好赌,输掉100多亩。到了福贵,虽然娶了城里有钱人家的闺女为妻,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妻子又怀上了一个儿子,但福贵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比他父亲荒唐百倍。一夜输光家里的全部房产、田产,气死了他的父亲。而后不到三年,村里身无片瓦的福贵被划入贫困阶级,而此前在赌场上赢了福贵家财产的龙二被划为地主阶级,遭到镇压。福贵去看枪毙龙二的现场,听到五声枪响。他想,如果他不输掉家产,这五枪就打在他的身上了。新中国成立后,福贵一家五口(他和母亲,妻子家珍,女儿凤霞,儿子有庆)开始了新的生活。后来凤霞嫁到城里,这个家庭又添了女婿二喜,孙子苦根。可是,随后的几十年,这一家却厄运连连,福贵家里的人一个个不幸去世了,只剩下福贵这个老人,和他新买的老牛。 福贵给老牛取名福贵,每天同它一起干活,一起偷懒,一起歇一歇,一起说些亲热的话。在田边,“我”听到他对老牛说: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与我常常在文章中的长吁短叹,甚至无病呻吟不同,你完全在《活着》里看不到余华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永远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而他想说的话,却像一把手枪一样直接抵在你的胸口。你如果读《活着》读到上面这一段而不动情,不泪光盈盈。 读《活着》,我一夜无眠。但读后若不及时吐出内心的话,症状或许会更糟。 第50章 生日纪略 依照公历算,今年我的生日在11月里。如今已经过去数天了。但我被亲人、朋友“祝你生日快乐”所点燃的情绪,犹如最近一直连晴的暮秋,每日里都有暖暖的阳光洒满大地。 今年以来,经过在医院的数次麻醉和数次化疗,我的记忆力一泻千里。虽遵医嘱“不要用脑过度”,又听朋友规劝“何必想太多”,连此前读“笑君在线博客”已成习惯的“粉丝”也曾当面规劝:尽管每天都盼望着读到你的新博客,但现在还是希望它无声无息的好。等身体彻底康复了,你再写出让我们怦然心动的文字来吧。 记忆力无可遏制的衰退令我有些伤感。今天忍不住打开久违的电脑,虽在犯禁之列,但因为怕时间一久,连最亲爱的人,最温馨的场景,都渐渐“记不住了”。故从不曾走远的记忆里打捞出关于“生日”的印象,晾晒于后,供将来自己慢慢回味,也算对自己生日的一个纪念吧。 一、少时生日 听我母亲讲,她和父亲为我摆过“十朝酒”,也办过“周岁宴”。前者用了一只羊,后者割了十斤肉,都属“东拼西凑”“拉钱磨债”而来。具体细节,母亲尚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在回味她这一生中所做过的最伟大的事情之一,她讲得眉飞色舞,儿子听得心潮澎湃……话题的结尾,她总是这样打总结:老娘算是对得起你娃娃了。 关于我的“十朝酒”“周岁宴”,尽管那时我的记忆力尚未萌芽,但在母亲活灵活现的描述里,我对父母为庆贺家中长子的出生“拉钱磨债”所展现的阔气和奢华,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有所感悟。到了现在年纪,再品味,除深深的感恩,深深的愧疚之外,纵然有金山银山,也无以为报啊。唯有对他们更加尽孝,更加温顺这一途径了。 我之后,父母又生育三位弟弟妹妹。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一家六口,无论多难,倒也其乐融融。记忆最深之一,是在我们姊妹每个人的生日这天,一定会吃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鸡蛋。 到了生日这天,母亲天不亮起床,给过生日的孩子煮熟了一个鸡蛋,悄悄叫醒孩子,让他偷偷摸摸揣了鸡蛋,一个人到竹林盘后面的河沟边,把鸡蛋吃掉,剥下的鸡蛋壳要扔在水里冲走。母亲特别吩咐,流水冲走鸡蛋壳,就是冲走这一年的霉运和灾难。吃完鸡蛋后,受到特殊享受的孩子回到茅舍。天刚蒙蒙亮,母亲叮嘱说,再去睡会,小心别让别的姊妹闻到香味。母亲的这套把戏,玩了10多年,其实每个子女都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揭穿,一个个幸福地独享生日这天母亲给予的特殊待遇。 进入20世纪80年代,国家发展越来越好,村里各家各户的生活也渐有起色。母亲的孩子也渐渐长大。但母亲给子女过生煮蛋的传统,却延续至今,只是形式与内容也与时俱进了。比如她仍然一大早起来亲自煮鸡蛋,但不再背着其他子女了,而且鸡蛋也染了大红的色,一煮就是两个。子女也不用偷偷摸摸跑到沟边吃独食了,也不必再让流水冲走霉运了。何况,20多年前,老家便没有竹林院子了,也没有环流在院子外的沟渠了,连淙淙的流水声,也只在梦里了。母亲除了煮鸡蛋,还要再杀一只大红公鸡,煮好了,先祭诸神,然后全家齐聚共祝生日快乐。 直到今天,母亲的子女开枝散叶,离开了老家。但每到其中一个子女过生日的前夕,无论我们在哪里,母亲总是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某天要回家来哈。母亲给孩子过生日的所有程序,似乎都没有改变。只是家里成员成倍增加,去年还添了重孙。各家名下的人到齐的话,吃饭得摆两桌了。 今年我的生日,或许早在半月前,母亲就在盘算了吧。有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你妹妹从汶川的大山里,专门给你买了一只跑山鸡回来,现我给你养着哈,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杀了敬菩萨。 结果等到了生日那天,我反而不能回家了。弟弟妹妹、侄儿男女从早晨开始,便在“幸福之家”的微信群里,纷纷送来暖心祝福。中午他们也回到家里聚了一次,据说母亲的仪式感十足,过程一样没少。 约莫吃饭的时候,我给母亲打了电话,装作中气十足的语气:妈,我在外面,出差呢。 放下电话,泪水在眼里鼓胀得厉害,但并没有流下。 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我能自主行动了。一大早赶回家里,从早到晚,一直陪同父母待着。那天的天气,是秋天里最美好的了。我们在后院的柑子树下,晒着花花太阳,聊啊,聊啊。 二、珍贵的礼物 1.唐昌布鞋 唐昌布鞋,全手工制作,据说已有百年历史。唐昌布鞋一举成名天下知,源于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脚下穿的,便是唐昌布鞋。一代伟人豪迈地丈山量水,跨海渡洋,硬生生把当时病恹恹的中国带向了世界的大舞台。他老人家的脚下,原来穿着老百姓针针线线缝制的布鞋。穿老百姓做的鞋,把老百姓装在心间。这样的鞋,不仅合他老人家的脚,更合中国的脚。 今年春天,因为领袖在战旗村买布鞋的故事,唐昌布鞋一下子更火了。全国各地到战旗村买布鞋的人络绎不绝。唐昌布鞋很快卖断了货,后来是一鞋难求了。 生日之前的某个黄昏,我正在老家乡下散步,朋友专程开车送来一双“唐昌布鞋”。其一副很匆忙的样子,在与我闲聊的一会儿工夫,不断接到领导电话。朋友歉意地说,最近手头积攒的活路太多,太杂……不到半小时,便匆匆道别,回单位加班。说也奇怪,朋友一走,刚才还残阳似血的黄昏,不觉间就暮色深深了。 隔天,朋友发了一条微信给我:合脚否?我老实回答:还没穿呢。 许久,对方冒出一句:不合脚的话,可退还,我另作安排。 我不由拊掌大笑,立即回复道:有这样送礼品于人的,也是醉了。对方的微信长时间陷入沉默。 以我的悟性,岂有读不懂这沉默无语的呢。 亲爱的朋友,你是盼望我早日飞出牢笼,身轻如燕,脚下生风啊。因此,这双鞋子,即使不穿,又岂能退还?何况,一双手工布鞋的千层百纳,包含着制作者的多少心血? 这双布鞋并不贵,一百多块吧,但它的价值又岂能用金钱来计算。因为这双布鞋里,承载了友情的分量,这个,天底下没有人能算得清。 2.美篇 生日的早晨,伴随黎明的第一抹阳光,微信铃音响起。划开一看,是一个专门为我定制的美篇。 先是一支关于友情的、沉淀着岁月味道的音乐柔柔地飞出来。在音乐声中,我最初是漫不经心往下拉,渐渐地,心里开始涌起波澜。 这是我吗?在单位,在学校,在突发事件的现场,在外出培训的路途,在研讨会上,在风景线里……好多年以前的照片,年轻的我,凝重的我,快活的我,意气风发的我…… 这是你吗?因为我的离去,会让你感觉工作变得空空荡荡。因为我的生病,尤其在我手术的时候,会让你在很远的地方也情不自禁湿了眼? 数十幅图片,近万字的叙述,加上从头至尾如泣如诉的音乐,像涨潮般把无数难忘的过往,无数丢失的记忆,无数美好的华年,无数呢喃的时光,翻卷着送到我的心空。 一个当年被我批为“文字功夫不咋样”的人,为把“朋友珍重”送达正在与病魔抗争的我,其平凡的语言犹如着了魔。这魔力,让你能够详观云天,细察毫末。能把欢乐变成春意,把悲苦化作秋风,让思念涨满天涯。难道你也如我,变得“沾花惹草”了吗?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随了心情摇曳。 作为多年写作不辍的我,清楚地知道,这魔力,有一个名字,叫“真情无敌”。 我承认,读完你的礼物,我的眼睛涨潮了,我的鼻子酸楚了。而窗外的秋阳,多情温柔得让人不敢直视。 三、生日随想 往年的生日,过了也就过了。但今年的生日,却让我思绪飘摇。 自从获悉自己病况以来,每天清晨醒来,都有一种“又赢了一天”的感觉。因此,这个生日给我的感觉是,又赢了一岁。我想,今后每年的生日,这样的感觉只会越加强烈。正如某天我与一朋友闲聊所感叹的:此前,人虽过五十,但并不觉未来有多么短暂。但现在,关于未来生命的目标,一下子就全清晰了。比如,先要活过三年,再是五年,八年,然后要活到退休,再活到七十……未来所活过的每一道关口,都是向死而生,自己赢来的啊。这不是人的贪得无厌,而是关于生命认知的一种觉悟。 这一年来,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所见所闻并不多。但我知道,世界仍然充满未知,很多人都在苦苦挣扎,不懈奋斗。 我是幸运的。亲情,友情,交织在我的天空下,像花絮飘飞,那么真实,那么漂亮,那么温暖。 人是自然之子。所有的生命,其实都有它的运数。包括万能的大自然。当下,大自然正是秋天,这是与我年纪吻合的季节。 能够出门的黄昏,我尽量外出。在大自然里游走。来自大地,来自田野,来自森林,来自河流的讯息,在我心里激起的热情和美好情感,使我平静得如同一棵树。 这个季节,有阳光的日子,田野呈现出的色彩,虽然缺乏春天的五彩斑斓,但那成熟的金黄之美,那被时光打磨过的样子,真的叫人喜爱。秋风起,萧萧的声音,可以说它无情,但又带给人深意。秋雨细细,天空阴暗,这是秋日里唯一不喜纳人的地方。但在晚间,它们在夜空中沙沙飞舞的声音,或在檐下滴答滴答的声音,让人的耳朵格外灵敏,心情随了秋雨的变奏,也曲折而生动地摇曳着。 这时节,虽然有大批的候鸟依序飞走,但属于川西坝本土的鸟类,更加热闹,更加灵巧,除了在天空展示它们的俊美,乡间的树丛里,花草里,窸窸窣窣的,便是鸟儿的日常生活。蝉声已经闻听不到了,但黄昏和夜间,蟋蟀的鸣叫却更加清晰。水稻收割完毕,麦子尚未开播,正是秋闲的日子,田里可不会空闲着。种萝卜,种白菜,种韭菜,正当季呢。整修河沟和水渠也在这个时候。 唯有徐堰河里的水,不舍昼夜,软软的,柔柔的,无声无息地奔流而去。人的一生,不也是如此么? 第51章 第六次征程 自打11月8日在华西做完最后一次化疗出院至今,一晃已经两周时间。记得那天黄昏,丽妹开车来医院接我回家时,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我回首望一望医院内外依然川流不息的人群,望一望华灯初上的大都市,不由从心底轻轻呼出一声:别了,华西。 真的,好想就此与华西永远道别,此生再不踏进半步。尽管之前的治疗,既不可怕,也不凶险。但今番出院时,心情仍如出笼的鸟儿一般,一旦飞向辽阔的天空,哪里还有重返囚笼的道理? 因此,当美丽的护士小姐从我手背上拔下针头的一瞬间,我冲口而出的一句话竟然是:我再也不希望见到你了。 尽管这半年多的来来往往,我与血液科的医生护士都混了个脸熟,彼此间有着亲切而自然的交流。但那天的狠话一出,自己都惊吓了一跳,怎么会如此无礼呢? 护士小姐却毫无惊讶之感,像是反驳我似的,朗声呵斥道:离开医院以后,永远别再回来,永远不希望再见到你。不只是你,从我们血液科出去的每一个病人,我都不希望他又回来。 于是大家呵呵一乐,心照不宣地挥手道别。 按照贾医生的诊疗计划,为期半年的化疗就这么结束了。今番回家静养,让身体在没有药物的作用下回归常态,三个月后还得回华西复查。如血液里的肿瘤细胞已经彻底杀灭,血液不夹带任何杂质地在血管里循环奔流,这种情况下,再对我早前被伤害的肺部进行一个疗程的靶向治疗,困扰多年的疾病即可痊愈。此前的治疗,属于第一期,重在治本。三个月后的治疗,为二期,重在治标。两次治疗后的理想效果是:我受损多年的肺部组织从此恢复生机,焕发活力,在健康的一呼一吸,一吐一纳之间,为我的后半生提供强劲的动力。 两期治疗结束之日,便是现代医学创造神奇之时。它会把一个健康的我还给我,还给家人,还给亲人,还给朋友,还给同事,还给社会,还给故乡,还给未来,还给梦想,还给亲爱的世界。 带着这样美好的念想,信心百倍回到家。不到一周时间,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我便从药物的副反中恢复过来,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身体自如行动的第一天早上醒来,抑制不住兴奋,第一次将半年多来我的状况,通过微信正式告知给我的老领导、老朋友。 最初,我一直对外界封锁着关于我生病的一切,原本想度过一段孤独的时光,并且好好享受这一过程。但我知道外界对于我的情况并非如我想象的一无所知,在看似孤军奋战的过程中,我的世界里,早已无声无息地汇聚起强大的气场。 岁月静好当然好。但风雨兼程的日子,也值得留恋,且更为珍贵。人,只有经受了生死的考验,经历了对生命的重新认知,才能更清楚地看到生命的本来面目,才能明白活着的真谛,也才能更加热爱生命,更加亲切地拥抱现实与未来。 师长、朋友很快来了回音。条条都是美好祝愿,洋洋喜气从手机缝隙里飞溢出来。一位有着20多年友情的朋友深情回道:其实我和妻子早就获悉你的病况了,只是你不言,我们也就尊重你的意愿,不打扰你,连一声问候也没有。无声胜有声吧。虽然你在独立前行,但我们始终默默地关注着你的一切。我们的心和你在一起。 记得上次参加一个小型聚会,座中有朋友聊到一个细节,说是上月在北京参加积极心理学培训时,授课教师要求学员在三分钟内写一则百字短信,发送给自己最想感恩的人。她身边的一位,一边在手机上划拉,一边抽抽噎噎起来。问其故,回说是在给我写感恩的短信,一边写一边忍不住落起泪来。 这位为我掉泪的同事,当初一起共事时,与另一位兄弟被我视为左右二膀。工作期间,攻坚克难,个个强悍,也常与我斗嘴争辩,插科打诨,被我斥为尖牙利齿。我去职以后,类似这样因工作而联结起来的关系,也渐渐疏离,不是他们的无情,而是我的有意。我想,我既已闲云在野,那就不要影响尚在职场拼搏的他们,不要影响他们建立新的上下级和谐共处以及合力推进事业的关系。我的主动淡出,是一种理解,一种觉悟,更是一种情怀。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为之奋斗过的未竟事业,需要更有情怀的人,更有战斗力的团队来推动。 人生总会有这样的时候,当需要你退出时,那就默默地走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对于花花公子徐志摩来说,这或是一种浪漫,但于我而言,这却是一种境界。 但是,工作关系可以结束,而因工作结下的友谊,或许永远也不会谢幕。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正如无声无息的云层里,明明深藏着风雷,却只在天空淡淡地飘呢。 第52章 闲适 人一生中,必然经历勤勉、操劳、艰辛、挣扎……某一天,这些被忙碌加持的时光都结束了。时间变得宽裕、自由、舒缓、悠长,可任意支配,这时,你当如何度过呢? 有人喜欢孤独,有人热衷交际;有人偏爱繁华,有人倾向简朴……不同秉性,不同情趣的人,便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其实,无论哪种选择,都无对错之分,无高下之别。最佳的选择,便是适合自己的那一种。 该怎么去理解闲适呢?首先,没有工作的压力,没有现实的牵绊,没有无聊的应酬,没有复杂的人际,没有突出的矛盾,没有难以脱身的纠结……这是闲适的前提。其次,可以选择自由自在的生活,比方看书、写作、旅游、访友、种花、植草、做家务,只要不过度劳心费力,都是闲适。 闲适,并非人人会享用,人人能支配。人世间偏偏有人闲不住。一闲,便闲出毛病来。比方我们常说的退休综合征,便属此类。 学会闲,首先要品味孤独。孤独是一种深刻,一种境界,一种从容。正如一位作家所说,害怕孤独的人,其实不懂孤独,不敢面对孤独。 我在孤独中,渐渐与喧嚣隔离,但并非封闭自我。我在属于我的世界里,视野反而更加开阔,心灵反而更加细腻。喧嚣在窗外,我听着,看着,任由它风云变幻,五彩斑斓,我是观察者,研究者,但不仅仅作壁上观。闲适在窗里,在我的书桌上,台灯上,阳台的花草上,在我的手上,脚上,心上。一个小小的空间,足以让我安步当车,信马由缰,行云流水。 出门观景,景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境。当我愉悦的心情投射在哪怕一丛枯草上,那里也会有花朵在萌发。 外出访友,重要的不在友有多么高贵,哪怕村夫走卒,只要有缘,在我眼里,也是胜友雅士。一次车游,一次笑谈,一次小酌,只要内心坦荡而温情,便胜却人间无数金利之交。 此前,我不是没有面对“闲适”的准备。但绝没有想到它会来得如此匆促,犹如夏日的雷阵雨,说来就来。 2017年的春天,身体的沉疴使我暂别心爱的工作岗位,尽管隐忧未除,但我稍做调整,很快向昨天挥挥手,做出了我的选择:阅读,写作,外出讲学……到年底,写作博客上百篇,公开出版书籍一本,外出在彭州、邛崃等地为青年教师做报告数场,到甘孜、南充、自贡等地考察山区教育,动员学生冯刚、王成,朋友刘光友、叶斌、苏条德等和我一起帮扶一所山洼村小的孩子们。在山里小学,我给孩子们上课,讲故事,同他们一起唱歌,游戏,开怀大笑。我跋山涉水走家访,给留守儿童送温暖……我知道,我是在寻找年轻时的自己,是在寻找苏霍姆林斯基不灭的灵魂。 为了能够在病愈后重返讲台,治病期间,我雄心勃勃地做着准备。今年以来,我每天阅读苏霍姆林斯基,尽管每日所看不多,两三章节而已。但这一天已足够舒畅。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文集,简直就是教育诗篇。前阵子看完《给儿子的信》,是他关于青年教育思想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摇曳生姿。最近看完《我把心给了孩子们》,是他关于学龄前(6岁)儿童的教育实践,不由被他所践行的野外教育给迷住了。儿童在他的带领下通过感知大自然的事物、音乐、色彩来幻想、创造……面对数百万字的大部头,我才刚刚入戏。面对并不明朗的未来,我从容迎接。 背靠生养我的家园,情牵殚精竭虑的教育,虽是暂别,但一切都顺着自己的思路在发展:新的人生坐标和运行轨迹已然明晰,拐过弯后又一条路伸展向远方,激情像风一样吹来……完美谢幕之后,转身遇见新的自己。 这就是我的闲适时光。 第53章 黎明的音乐 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每一个黎明的到来,都伴随着大自然动听的音乐:虫子的和鸣,鸟儿的清唱,风过木叶的轻响,花朵开放和凋零的絮语……音乐声中,黎明从黑夜里悄然起身,披着白色的晨装,袅娜着走向我,这般轻微,这般优雅,像天使驾着彩云降临。 我的窗户渐渐明亮起来。隔着窗,有卖豆浆油条小笼包子的吆喝声从住宅旁的小巷飘过,现实的市声唤醒了沉睡的城市。 这是新一天的盛大开场。从天空到大地,从乡下到城市,从大自然到人的内心,黑夜完成了与黎明的交接。 自从入冬以后,黎明到来时,大自然的音乐声便停息了。我在凌晨3点或4点,最迟5点醒来,从枕上支楞着耳朵细听,直到窗户渐渐发白,也听不见早前那些熟悉的乐声了。 没有了音乐的黎明,有些乏味,有些迟缓。这于我的耳朵、心灵,都是一种损失。加之气温愈来愈低,天已大亮,而我仍不愿起床。不是舍不得温暖的被窝,而是不愿面对毫无生机,也不妩媚的白天。 想起不久前的深秋里,一样的寒意森然,但黎明时分,仍有秋虫的呢哝,仍有秋叶飘落的萧萧。 没有乐声的冬日,我的谛听落空,我的等待失去意义。白天固然是新的,但心情却是旧的。尽管于生命的总量而言,过去一天,便减少一天,永不会追加。但生命旅程若是失去了来自大自然的音乐,失去了带着芬芳的黎明,这一天减少了也并不惋惜。 昨晚临睡前,一位参禅的朋友在微信里同我探讨佛学。我不懂佛,没读过《金刚经》,没听过《楞严经》,也没认真梳理过与此有关的任何常识。我有我自己的信仰。这几年,信佛的、皈依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们或吃素,或念经,或做祷告,各用各的修为方式,追逐着佛的光芒,找寻灵魂的栖居之所。我的母亲不信佛,但每晚也必是枕着阿弥陀佛的音乐入睡,她的梳妆台前,通宵摆着闪着彩灯的观音菩萨工艺像。 文字是内心的思维。我的语言质朴而真实,这固然是不错的。但细一品,明显缺少深刻,缺少通透。我把物看作物,而不是看作非物。我看不深,看不透,更看不空,因此文字也轻灵不起来。我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感性,太多的难舍,因此我人也轻灵不起来。 如果文字沾了蒋勋的禅意,那意境可就开阔了。前提是,你的手指要带着禅。禅从哪里来呢? 今日黎明,依然沉寂无声。我4点半醒来,耳朵里最初也是一片死寂。我屏息静气,渐渐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听到了呼吸。 细加品察,我感到心跳声、呼吸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涛声,其实也很美,既匀称,又有起伏的节律,这难道不也是黎明的音乐吗?而且,这声音是如此宏大,如此雄浑,如此优美,如此康健,像澎湃着的海。 黎明的音乐,何曾停息过啊! 每一个美好的黎明,都发源于人的内心…… 第54章 海与岸 11月27日黄昏,修禅向佛的朋友s君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谈到关于海与岸的关系。大意是:人生如海,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挣扎着,脱离海,游向岸。 说实话,以我眼下的修为和资质,尚无法回应有关禅意的大课题。 我起身来到阳台上,站在窗前,仰望着窗外暮云四合的夜色,扫视着灯火阑珊的城市,闻听寒风微微叩击着窗棂,渐渐地,心有所动。 记起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当望见岸而溺死的人,其死亡是双倍的凄惨。莎翁这句名言表明,他的心中有海,也有岸。 生活真如海?直催人争渡? 一闪而过的问题,使我跌入青葱的少年时代、文青时代。那时,青春的小舟在生活的茫茫海洋上航行,遇到浪打船头,风吹悬帆,甚至樯倾楫摧的挫折,诸如情场失意,事业遇阻等等,那是在所难免的啊。因为年轻,稚嫩的双肩担不起,狭小的心胸也放不下,因此,总喜欢“强说愁绪”,把生活比作苦海。 若人生如海,这海真的是太辽阔了:物欲,情欲,名利,事业,工作,健康,美丽……人人深陷大海,遥见海水冲刷海岸线,苦苦挣扎,岸却在远方。 我们应该如何寻找岸、游向岸啊? 记得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某年,我因失恋而落魄。女友无意间引用佛说的一句话渡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当时并不大懂得回头的深意,也不明白怎么才能回头。但这句话却不经意间抚慰了受伤的情感。面对无望的爱情,面对无情的所爱,转身回头的确是最为轻松的选择。否则,即便你潜在爱海苦涯里不能自拔,我执、我望到底,又能怎么样呢?人生的许多时候,回头是正确的,转身是优雅的。我后来更喜欢这两句名言:一句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另一句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前者让人产生敬畏,后者让人常怀希望。多年以后我弄明白了:当你陷入苦海的时候,这就是两根能搭救你游向岸边的稻草。 去年一整年,在我去职,又被身体疾病困扰的日子里,一直慢慢地细品《蒋勋说红楼梦》。我从蒋勋的文字里读出了繁华世界里的人性和仁爱。粗俗如薛蟠之流,下流如贾瑞之辈,蒋勋以悲悯之笔,对他们施加同情。把他们从令世人厌恶的海水里打救上岸。 海中有岸,岸上有海。 海与岸的差别,不在空间,不在位置,而在一念之间。 这一念,便注定了人与人的不同,注定了海与岸的远近,注定了今世与来世的差别,注定了生与死的轮回…… 蓦地想起雨巷诗人戴望舒的两句诗,很合我此时的心意,便随手发送给s君,算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复吧: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 第55章 后记 一 2018年元旦,拙作《隔墙的时光》出版后,我的领导、同事、朋友、学生就“忧来无方”一章所述及我身体健康状况,表达了焦急的疑问和深切的关心。 20世纪90年代在郫都区分管过教育的老领导刘大姐,读完本书后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垂问:你身体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形嘛? 78岁的老同事黎妈妈,我到单位时,她已经退休,严格讲我们并没有真正共过一天事。当她读到我第一次住在华西医院写给孩子的信,说是忍不住掉了泪。她专程骑自行车到我家里,赠我一个由平乐寺老和尚开光的平安符。从那天起,皈依佛门的她,坚持在每天的晚祷和晨课里,在声声的阿弥陀佛中,默默为我祈福。 我的领导,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来自世界的声声问候,让我如沐春风。此刻,当我在敲击键盘的时候,那一长串亲切而温暖的名字,仿佛潮水般汹涌到指尖:洪涛、德松、德才、赵洪、志民、万根、谭新、帮友、张卡、安民、老阚、范少云、晓英姐、汤哥、王成、徐霞、刘萍、冯刚、王佳……任何一个名字从我心中闪过,都如一颗流星划过浩瀚的夜空,总会溅起感恩的光芒,恕我不能在此一一列举。 但是,面对朋友的问询,我的回答,要么词不达意,要么无言以对。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有什么问题,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因为连闻名全国的华西医院也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我明确的答案。 今天,我终于可以在这里向一直牵挂于我的亲人、朋友坦诚相告:我患了一种恶性肿瘤,学名“非霍奇金淋巴瘤”。 当我平静地向你述说这件事情始末的时候,已经与肿瘤君抗战了一年多的时间。一年时间不长,但想对你说的话,犹如老家徐堰河的流水,滔滔不绝。 说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一群不显形迹的小鬼子潜伏在我肺部的血液里,幽幽暗暗地肆意吞噬着那儿的健康,时间长达8年之久,而我竟茫然无知。期间曾无数次进出区里、市里、省里各大医院,用上了不少高精尖的武器,也没有捕获到它。直到2018年2月9日,我在华西医院做了肺部左上叶的切除手术以后,检验科的专家在一堆腐烂得不成形的肺部组织里,先后经过三次科学的检测和基因比对,才于2018年4月查获真凶。小鬼狡诈,终究敌不过现代医学的高超技术。 紧随而来的,便是不屈不挠的抗鬼战争。或许拜少年时代所受到的英雄主义教育所赐,从获悉真实的病况开始,除偶尔会因“月缺花残”产生小资文人般的丝丝伤感之外,整个一年里,我犹如跃马疆场的战士,马鞭挥舞处,都是铮铮作响的生命弦歌。又好像金瓯有缺时,需要英雄收复失地一样,自始至终,我对于消灭小鬼子,恢复身体健康,重燃生命之火,始终怀着类似“还我河山”的大义凛然。 并不是我有多么坚强。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当他遭遇厄运,或是深陷困境时,只要他敢于放手与命运相搏,向死而生,其迸发的力量往往是无限的,这个力量所绽放出来的光,各有各的不同,也注定各有各的璀璨。 二 我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川西坝。虽然有幸躲过了饿死人的大饥荒,但整个本该夯实身子骨的童年时期,仍无法躲过一个“饿”字。我父母育有四个子女,我是老大。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多子家庭的重担,除了父母承担之外,作为家中长子的老大,没有不分担的道理。不到10岁,就需要照顾姊妹,做家务,甚至参加繁重的田间劳动。 过早、过重的劳动,加上小时候严重的营养不良,给身体造成先天不足的孱弱,或许唯有同时代同经历的过来人,方解其中滋味。 我常常想,为什么今天的50后、60后,总是特别珍惜当下的好日子?总是特别感恩改革开放的好机遇?因为他们亲身经历过什么叫填不饱肚子,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苦难。 今天有人谈起饥饿岁月和动荡年代,要么云淡风轻,要么还能从中找到其苦难的价值和意义。我以为那简直是瞎扯淡。经历苦难,的确是人生的一笔财富;但富足安适的岁月,更能涵养高贵的精神啊。而后者,对于当今的中国,有着更加现实的价值。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参加了工作。在乡村小学校园里度过的青年时代,温饱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根本谈不上营养膳食。那时能吃饱饭,能每周吃一次肉,便可归入生活幸福的群体。那时我171厘米的个子,体重52公斤。瘦骨嶙峋的细腰男教师,大风一吹,都像是要吹倒在地似的。诚然,当时怀揣梦想,被献身乡村教育的崇高信仰和充满激情的生活所充盈,精神的富有盖过了物质的清贫,这,又另当别论。 1998年,我从乡镇中学调入县教委上班。从此,在讲台上挥洒激情、从容、自豪的青春,渐渐被日渐繁重的工作和日渐复杂的人际挤压了。在学校里,我总唱着“工作着是美丽的”的歌,到机关以后,这支歌变成了“工作着是沉重的”的叹惋。 三 最初发现肺部有异样,源于2010年的一次偶然。 我单位一位刚刚退休的老大哥因肺部感染突然去世。去世前三天,他特邀请我去看他,并清醒地告诉我,他要到“那边”去了。我紧握着他的手,责备他胡思乱想,那天同他聊了很多可笑的话题。谁知三天后他真的去世了。这个“突发”对我触动很大。此前我从不体检,就像从不信邪一样。这事之后,自个儿偷偷跑去医院进行一次肺部ct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肺部有比较严重的“炎症”,为此专门在县医院输了一周的液。以后,终于参加单位组织的例行体检,而每年的体检报告里,总会出现肺部有硬化点、纹理、阴影之类的记录。看到这些记录的时候,心情难免郁闷一会儿,但又总是很快释然。虽然后来也看过医生、吃过药、输过液,到大医院进行过不下10次ct、增强ct、纤支镜、核磁共振等五花八门的检查,检查结果除了确认体检报告中描述的表征以外,再无任何其他症状,对于病因,一直莫名所以。加之这些年来工作繁忙,身体也并无不适之感,因此干脆笑谈以待,置之不理。 直到2016年7月,单位安排公休,我也认认真真地休了一回。说实话,这是我调来机关后的第一次公休。此前的历年公休,全都无条件、无报酬、无怨言地献给了“壮丽的事业”。利用这难得的时间,我决定到县医院认真地再次看看肺部的沉疴——不痛不痒很多年的“炎症”。这么多年以来,县医院的医生朋友也一直跟踪着我的“炎症”。此次见片子上的“炎症”有扩大的迹象,便替我请了据说是西南地区最有名的呼吸内科专家来为我诊断。专家如约而来,在读了我历年来的多张片子以后,直接判断说:你的肺部左上叶已经完全坏死,失去功能了,应当尽快实施手术切除。 我对于教授的结论还算重视。公休满后,立即遵照医嘱,开了病假条,并写了请辞报告,做好了手术前的各项准备。但在与领导推心置腹的交流以后,念及当时单位班子职数出缺(仅一正一副一纪委书记)的特殊情况,在半推半就之间,又继续“轻伤不下火线”。还自我安慰,上级重视自己,单位离不开自己。虽然早就懂得“世界离开任何人都能正常运转而且会运转得更好”的道理,但这世间就有太多的局中人、迷中人,尤其一介书生,又总是免不了以此自误。 唉,人已经不年轻了,但虚荣之心,当然,也包括担当之心,责任之心,可不会轻易老去。至于医学教授所说手术之事,本身听起来就让人不爽,索性懒得理睬,随它去吧。 这一耽搁,又是大半年。 四 当今社会,关于健身、关于养生的概念早已深入人心,其知识也已基本普及。但依然有不少人置若罔闻。甚至当其身体出现诸种不适症状时,大都如我一样,大而化之,或者自以为聪明地把身体的状况归结为流行说法——亚健康。 至于说到恶性肿瘤——癌,虽然人人谈之色变,但很少有人真正担心这个火会落到自己的脚背上。无非有以下几种想法:一是近年来尽管癌的几率不断提高,但对于个体而言,那毕竟是与摸彩票中百万大奖的几率差不多,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二是认为癌涉及十分复杂的基因学、遗传学、生命学,一般与自己的家族史有关。三是相信所谓因果报应,认为自己没有做过亏心事,厄运便不会上门。四是相信命运,命中注定的事情,想逃也逃不掉。在这样的思想下,对于身体的保养,一般都不会太在意,甚至不如在意一辆私家车的保养。于是,继续熬夜,继续拼命,继续承压,继续为着梦想殚精竭虑。是不是? 2017年初春,我的体重在一个月以内减轻了四五公斤。当时不但没有引起警觉,还吹嘘自己减肥成功(那阵的确在进行走步锻炼)。上班时,同事们见我精神抖擞,早先挺出视线的大肚子消失了,调侃说,更帅了。 我听后,把调侃当赞美,还暗自得意着呢。有减肥无效的朋友,羡慕嫉妒之余,虚心请教我的减肥良方。 我笑而答曰:多熬夜,多喝酒。对方惶惶,知难而退。 刚进入3月,我胸部开始时不时地隐痛,且常伴随咳嗽、感冒、通宵失眠、盗汗、浑身乏力,抽血检查白细胞数量不到1500(正常范围4000—10000)……这时,我才感觉身体或许有些不妙。好在就在本月末,区里批准了我的辞呈。 卸职以后,一身轻松地向紧张的工作道别,但值得我留恋的东西还是太多。记得离职前后那两天,当时区里分管我们工作的美女领导,也是我最敬重的一位学者,尽管在她这个级别的官员眼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尤其是当我的离去已成定局之时,她还先后两次打来电话,殷殷叮嘱再三。其挽留之情,关切之意,至今让我感动,也令我汗颜。 次月,我办好各种手续,便安安心心地住进华西医院治病。当月的情形,我在随笔《隔墙的时光》里已经做了比较详尽的叙述。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康复,谁知道,从这时起,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彻底走出医院,我月月进出,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悉那里的一切。 我知道,我是踏上了一段孤独的、漫长的、难忘的抗击沉疴之路。 五 后来我将这段行程称为“搏命”之旅。听起来似乎有些夸饰,但对于众生中一个渺小的个体而言,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珠,置身惊涛骇浪,亲历沉浮与飘荡,用这个语词来形容个人的内心感受,又是准确的。 当然,现在叙述这段经历的时候,我的心已如雷暴扫荡之后的仲夏之夜,平静而安详。在老家院坝的花树下,我一边乘凉,一边摆龙门阵。有微风悠悠地吹,月色蒙蒙,鸣虫啾啾。再怎么激荡的情感,再怎么伤感的语言,也只如花瓣轻轻滑落地面,温柔,美丽,又有淡淡的香气。夜渐渐深沉,我就像是在摆别人的龙门阵,摆很久远的故事。 转眼到了2018年。1月19日,单位一位“抗癌美女”化疗出院后约请几位老朋友小聚,以示庆贺之意。 恰好在这天早晨,我一起床即感觉胸部疼痛,呼吸不畅。因为当晚要参加聚会,故忍痛在家躺着,准备拖延到第二天再上医院看病。 到了黄昏,准备出门去参加朋友聚会时,才感觉自己的呼吸快吸不上气了。连忙上医院,经朋友帮忙,以最快的速度先查ct。 我还没有从ct仪器台上下来,年轻的医生咚地推开仪器室的门,紧张兮兮地问我,你肺部是不是有问题? 我点点头,平静地回答说:是啊,老问题。 他不可理喻地吼我:你肺大泡破裂,积气和积液已经覆盖了肺部百分之八十以上区域,ct几乎找不到你的肺了…… 而后,这位尽职尽责的检验科医生立即从电脑上把我的片子传到胸外科,并与已经下班的胸外科主治医生取得联系。在医生朋友们的帮助下,半小时内,我已经住进了区医院第一住院大楼的病房。主治医生也急忙赶快过来,给我胸部打了孔,安了引流管。随着胸部积液的排出,到了晚间,我的呼吸已经恢复正常。到今天为止,我还不知道这位ct室的医生姓甚名谁,他或者也早忘记了我这么一个普通病人。按理说,他的职责只是负责检验、出报告。但是,那天他所表现出的特殊敬业精神,为我这个大大咧咧的病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当晚的聚会因此而缺席。后来听说东道主十分生气。至今,那天聚会的朋友也并不知道我爽约的真正原因,而我,也因此仍欠了一份人情在那里。但是,如果朋友们知道,我欠下的这份小小人情,却救了他们朋友的一条命,大家一定会弹冠相庆。如果我那晚真的如同以前一样,带病参加聚会(以前类似情况多了),后果不堪设想。 我希望我的朋友们,尤其是当晚参加聚会的几位朋友能够看到这段话,除了了却心底这么久以来的谜团外,更重要的是希望大家能够从中吸取教训,尤其是我的“酒精考验”的朋友们。酒场毕竟不是战场,得饶人处且饶人。 在区医院住院一周。这一周,一边提溜着一个导管桶排液,一边积极配合各种检查。最终确定了手术方案,并联系华西的教授来做。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肺大泡却第二次破裂,肺部第二次积液,呼吸再次陷入不畅。华西的医生赶过来,看了早前的方案以后,建议转至华西医院本部。 这样,我于2018年春节前半个月又再次入住华西,顺利地做了左肺上叶的手术切除。我的主刀医生告诉我,切下来的肺部组织,就如软化的豆腐,用镊子也夹不起来,需要用汤勺来舀,足见已经腐烂很久了。 既然切除了坏掉的家伙,那就一切都ok啦。我记得很清楚,出院那天,恰好是旧历除夕前夜。从医院出门的时候,整个蓉城已是华灯初上,出城后沿途烟花漫天,鞭炮声声,人们用千年的习俗驱除鬼祟,世界喜气洋洋地朝着新一年迈进。当晚归家的幸福之感,喜悦之情,真是难以言表。可惜的是,那个时段十分仓促,加上胸部一直插着排液体的管子,我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很多鲜活的细节,只存在记忆之中了。现在想要写出来,内心又不愿意去碰触了。 六 关于罹患恶疾的原因及病理,我想现代医学也并不一定能完全弄清楚。就我个人而言,除了细胞里“弄不清楚”的复杂繁殖以外,至少诱因是清楚的:长期失眠,工作承压,作息不规律,暴饮暴食,情绪过于内敛…… 谈到失眠,我认为它无疑是坏我身体的罪魁祸首。失眠对于正常细胞和健康身体的慢性加害,我有着深刻的体察和无奈的痛悔。对于一个长达10余年的失眠症者来说,能够度过数千个漫漫长夜,熬到今天,灯油尚未枯竭,已属幸运的了。 关于失眠的根源,我想除了机体内在功能的分化以外,个人对待失眠的态度也是重要因素。年轻时,我把加班当常态,一周里有一半多时间属于“白加黑”,非得到夜深才能回家。即便不加班,也总是肆意地抛洒夜晚时光:看书可看通宵,写博客可写到凌晨三四点钟,加之频繁地参加各种应酬……今天反思,那时抛洒的,哪里仅仅是宝贵的夜晚时光,分明就是生命的本钱啊。 我那时还发明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生命时长理论”:从生命的长度来看,当人呼呼大睡的时候,是处于有生命而无知觉的状态,其实也等同于死亡的状态。我在夜间清醒着,既能感知生命,又能掌控生活。别人每一天睡8小时,我只睡4小时,别人睡着而我醒着,相当于我比别人每天多活了4个小时。如此折算下来,我活60岁,与别人活80岁,有效的寿命不定谁高呢。 其次,我想谈谈情绪控制的问题。人的情绪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其所外显的特征,只是内心的冰山一角罢了,而且大多数都是我们纾解、控制后的状态。 控制情绪也有一个度的问题,比如,严谨、克制、内敛、低调都是好品质,但未必是好情绪。男人崇尚制怒、有泪往心里流,有压力不外露等等。在生活、工作中追求尽善尽美,这固然是好的。再者,在塑造完美人格的路径中,必然会面对复杂的人际,复杂的环境,复杂的挑战,必然会伴随喜怒哀乐的情绪宣泄,这是很正常的人性。但是,我们却喜欢把情绪把控得滴水不漏。好像不这样做,便不男人了。 其实,好多时候,金刚也会怒目,菩萨也会发威。我们却常常无原则地提倡对世间万事宽容以待,哪怕亏待自己,委屈自己。 比如,当有人给你的工作设置障碍的时候,当你的团队有人在关键时刻闪了的时候,当溜须拍马之流得势的时候,当偷奸耍滑之辈获利的时候……你本可以据理力争,冲冠一怒,或是拍案而起,这也是一种工作策略和斗争方法,同时也是正常情绪的发泄,但很多时候,我们总是选择隐忍,美其名曰为了工作要学会包容。 我个人,或许因为出身卑微,又想要在职场变得优秀,除了投入勤勉,投入理性之外,还得克己内敛,谨小慎微……的确,在单位,我个人赢得了低调、含蓄、淡定的美名,被人称为“定哥”。但是,有谁知道,对于一个草根来说,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会留下艰辛的伤痕,都有一路辛酸伴随。 当然,制怒也好,低调也好,底线还是有的,比如,原则问题,人格问题。如此复杂的情绪控制,一旦把握不好度,对身体无疑也是一种伤害。 七 亲爱的朋友,当我们无法拒绝伤痛,无法拒绝困境,无法拒绝命运熬煎,甚至无法拒绝死亡威胁的时候,索性选择让心情宁静,让时光飞翔吧,这是最后一道镇痛忘忧的良方。 一年的时间不算长。在治疗疾病之余,不经意之间,我断断续续地阅读,零零散散地书写。人到了这个时刻,总算可以为自己而活,没有功利的追逐,没有任务的催迫,写作只是一种怡情而已。就像一棵水草摇动在季风里,好不好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终于可以活出本色的样子。 今天,当我重新审视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发现,朴素的东西,不会褪色(因为无色可褪)。这些粗浅的文字,并无宏言大意,也不能给人带来艺术的感染,因此不能说是文学作品。但我手写我心,自自然然的,丑萌丑萌的,原也有它真纯、可爱之处,这就足够安心了。 我曾经说过,以我的天分和才情,还不至于浅薄到妄想去当什么作家;以我的年龄和心智,还不至于想要去续做年少时期的文学梦。但是,正如我在《隔墙的时光》里所说:普通人对社会的责任,小人物对大地的深情,实质上同作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作家出版的是文学艺术,小人物出版的是自己的初心。 八 我们自小所受到的教育,要舍生取义,不能贪生怕死,这是对的,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但我们在践行的过程中,却总是有失偏差。其实,追求幸福的生活,追求安逸的日子,也是生活的要义啊。非把自己苦逼到活不下去的程度,才是积极正向的吗?好好活着,热爱生活本身,也是一种“义”啊。 一个连生活都不爱的人,怎么可能去热爱别的? 余华在《活着》里宣告: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活着,如此简单。 回首望望那些由疾病、困苦、忧伤、艰辛串联起来的日子,而今恍惚变成温柔的风,一阵阵,吹拂着我。 退一万步说,假如上帝真的狠心让我选择与世界永诀,我绝不奢求更多,只祈望能够唱完最后一支我喜欢听的歌: 我把世界爱过了我把快乐拥抱了 我把悲伤释放了…… 2019年6月于郫都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