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鱼》 第一章 钟俊同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九点。 时沂穿着家居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锁转动,门框里赫然站着个高大俊挑的青年,只是浑身湿透了,黑色西装和漆黑发丝上水珠滑落。 时沂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刻去浴室拿了干毛巾披在他身上,顺手接过了他的行李箱。 “怎么突然回来了?这么晚还下着雨,多不安全,明天回来也可以。”时沂嘴上这么说着,毛巾的力道却愈发温柔,柔软的布料摩挲在钟俊同湿漉漉的脸和脖颈上带起暖意。 “有当天的动车,我就回来了。”钟俊同语气有点硬梆梆地说着,用手扯下毛巾自己擦拭头发,换了拖鞋往浴室走去。 他没看到,时沂的手在半空僵住,简直成了尊雕塑。 等钟俊同到浴室里脱了湿衣服走进淋浴间的时候,浴室门敲了两下,时沂就开门进来了。 “我把干净的衣服给你放在柜子里。湿衣服去给你洗了。”时沂弯腰把脏衣篮收拾好,站起身来又说:“家里的沐浴乳用完了,我买了新的。你最常用的白檀味的也没了,我买了一种小苍兰味的,一种薄荷味的。” 淋浴间花洒开得很大,水声哗哗溅落,耳边也只剩下水珠落地的声音。 停了两三秒,时沂才从水声中分辨出了丈夫的声音。 “哦,好。” 时沂抱着脏衣篮出去,把要干洗的衣服拣出来单独挂好,预备明天送到干洗店去。剩下的内裤和袜子他手洗了,放到家里的干衣机里烘干。在这个空档里,他又去给钟俊同做了宵夜。 等钟俊同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餐桌上刚好放着海碗大的丝瓜菌菇鲜虾面。鲜香清汤里浮白缀翠,手工面上卧着的虾大而肥。 时沂把筷子和勺子递过来,就听到钟俊同说:“这么多?” 时沂笑了一下,白净的脸颊上有一个非常小的笑涡。时沂知道自己不够漂亮,笑起来倒还有几分温柔可爱,因此时时在笑。 “吃不完吗?回来得这么急,晚饭肯定也没好好吃吧。” 钟俊同说:“去拿个碗,你也吃一点。” 时沂没拒绝,转身进厨房拿了副碗筷,坐到他身边,从他的碗里挑了小半碗进来。 “虾也拿走。” 时沂没听,只夹了一筷子菇,嘴里道:“我吃过晚饭了,不用吃那么多。” 餐厅的枝状吊灯垂下,只开了其中几盏,光线柔和如薄纱。 钟俊同和时沂并排坐着,肩没挨着肩,腿也没擦着腿,好像就是拼桌的两个人,总之不太像夫妻。 两个人吃东西都斯文,餐厅里只有很轻的吸面条的声音。 “好不好吃啊?”时沂忍不住问。 他的声线软而温柔,一听就是个好脾气的。尾调的啊却很可爱,微微上扬,不像是询问,像撒娇。时沂不知道自己会撒娇,他老是以为自己寡淡无趣,像碗熬得稀稀的白粥。 “嗯。”钟俊同咽下面条。 时沂的唇角弯起来,不自觉地就侧过身靠近了他,一下子拉近了和他的距离。时沂的肩胛骨磕在餐桌上,好像才有了倚仗。他轻声问:“那,那你明天想吃什么?你念高中的时候很喜欢我做的玉米排骨汤,还想喝吗?还有,蜜汁鸡翅,清炒莴笋,虾仁滑蛋” “都可以,你决定就好。”钟俊同打断了他。 时沂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讷讷地“哦”了一声。 时沂自己知道,钟俊同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周围的人提起钟俊同,没有谁不赞一声俊杰,名牌大学顶尖专业毕业,又把家族企业盘得风生水起。二十年前的人记得钟俊同的父亲,因为是商会会长,尊称他一声钟会长或者钟先生。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小钟先生也相当了不得,颇有其父英姿手腕。 而自己呢?在一家快要倒闭的出版社里做童书编辑。每月工资不过四千五,无房无车,身无长物,相貌平庸,只有一点,脾气很好。 可是他脾气哪儿能不好呢?在自己那样复杂的组合家庭里,自己但凡有点脾气和爪牙,就得被揪住一根根磨掉棱角,变成河床里最温和圆润的鹅卵石。 钟俊同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 时沂想不明白。 钟俊同放下碗筷,喝了杯水,又往嘴里塞了颗清新口气的玫瑰糖。钟俊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收拾碗筷的时沂,问:“洗过澡了?” 时沂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钟俊同放下手里的杯子,手指扣住时沂细白手腕,迫使时沂放下碗筷,在时沂小声惊呼中把他抱了起来,进了卧室。 钟俊同没开灯,就这样托着臀把时沂按在门上。时沂心跳得很快,红着耳根,温顺地像只猫儿似的用长腿钩住了他的腰。 丈夫出差一个星期了。他没有直白地告诉钟俊同,他好想他。每天三个不咸不淡的信息发送,问吃饭穿衣睡觉。他都怕自己的新婚丈夫觉得自己无聊。 什么都看不清,视觉失灵之后,嗅觉就变得极为敏锐。在原始的漆黑底色之中,他闻到钟俊同身上沐浴乳的味道,是薄荷味。健壮的年轻男人的体温把它蒸得如夏日一般蓊郁,缠绵又凶猛地扑在时沂的脸上。 时沂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钟俊同什么意思。一个男人在求爱的时候,连身上的气味和呼吸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在钟俊同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时沂心里柔软,又觉得有几分安慰。丈夫对自己有性需求,而且是强烈的性需求。 他想起新婚前后的种种,旖旎片段帧帧闪过。他自己倒先双腿发软,略一下滑,又被钟俊同托着臀抱牢。 “俊同,我先开灯”时沂的手在冰凉墙面上摩挲摸索,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开关。 他有点着急了,嘴里柔声道:“等一会儿,马上” 时沂的手指突然被滚烫的手拢住,收拢握回胸前。手心贴着钟俊同,手背贴着自己。两人贴得这么近,胸口相贴,两颗心脏跳得轰隆隆如惊雷,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时沂没说话,他珍惜这样在**中每一个似有情意蕴藉的瞬间。 时沂听到钟俊同突然粗重了一点儿的呼吸声,脸上发红,正要说话,一个带着玫瑰香气的男人的吻落了下来。 时沂努力仰起头接吻,他的唇舌是柔软的,津液渐渐的也被染上了玫瑰味,每触碰到钟俊同的舌头就水一样地颤抖。 舌和舌的暧昧水渍和吞吃呜咽的声音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 时沂突然很安心。 不开灯也好,他可以很坦然地和钟俊同接吻。不用担心灯下的自己不够漂亮,不用担心自己的眼睛里昭然的爱意吓坏了年轻的小丈夫。 钟俊同愈发凶狠,牙齿也用上了,咬他的嘴唇和舌尖,黏糊糊的液体牵连断裂,又被卷入重新缠绵的唇舌。他性格强势,在接吻上也要掌握绝对主动权,稍不如他的意,就要用力咬唇角,像是一只凶巴巴的小狗。时沂一向温柔体贴,连唇舌都是乖驯的,要他缠便缠,钟俊同要吮,也乖乖让他吮个痛快。 这个吻被拆解成无数个吻,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时沂小声哼起来,动情处用手臂钩住了钟俊同的脖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钟俊同略硬的发尾和因低头时脖颈处凸起的小小一块骨头。 时沂感慨,当年一脸冷漠的小孩儿长大啦。 变得很高大,变得很强壮,变得很英俊,变得很暖和。 他也小心翼翼地用自己贫瘠的爱来浇灌当年的男孩儿,在很多个夜里和转身即逝的相逢里期盼着祝福着这株植物能长成参天大树。他知道钟俊同会是个英俊迷人的男人,但是不知道会这么英俊迷人。 时沂的唇被松开,红肿发麻,刺啦啦地疼,绵长地麻。 他摸索着,心跳着,主动着用嘴唇亲了一下钟俊同的眉毛,钟俊同的鼻子,钟俊同的嘴唇,钟俊同的下巴。 他每一样都好喜欢。 钟俊同奇迹一般地完全按照时沂喜欢的憧憬的男人模样长大了。 但是他不敢让钟俊同知道自己喜欢他。 第二章 卧室地毯上凌乱地扔着衣物,时沂被弄得喘个不停,还要轻声训斥他:“衣服不可以扔地上的。” 钟俊同有力的手臂把他桎梏住,时沂的胸腹滚烫,一把野火被钟俊同点燃,烧得五脏六腑都咕噜噜响。 钟俊同含糊地说:“哦。”但是时沂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什么悔意。 他下次照样会犯。 可是现在时沂没空想这些了。钟俊同像个拆解乐高玩具的孩子,用他强壮的手把他折成了一个非常柔软的姿势。 时沂脸正红着,就听到自己的膝盖咔嚓一声,很轻微的痛感传来。他低头,看到自己苍白胸腹的弧度,略往下,有小小的肚腩,软而白,但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沮丧地想:“我应该多多锻炼。” 正羞臊着,钟俊同的手却毫不客气地捏了上来,揉得时沂东倒西歪面色通红,还要说:“好软。” 时沂羞得用手去推他的手,不过两三下就投降,乖顺温柔地任钟俊同揉捏。 两个人紧紧贴着,一具身躯坚实健美,一具身躯却苍白乏味。 时沂沮丧地有点不想做了。 可是他刚刚出差回来的丈夫想要做,他的小丈夫,他经年的暗恋对象想要做。 时沂不可能拒绝他。 欲望的漏洞被经久绵长的爱意修补完,又变成了圆满荡漾的一碗水。 当钟俊同滚烫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和脊背上的时候,时沂依旧水一样颤抖和流淌。 汹涌情事结束后,钟俊同窝在他的胸口靠了一会儿。这姿势其实有点儿奇怪。毕竟钟俊同一米八五,身高腿长,体格健美,但是时沂却苍白瘦弱得有点儿寡淡的意思,一米七四的身高,身体细瘦,还好肌肉线条流畅不至于像具干尸。 钟俊同的呼吸还没平稳下来,急促地落在时沂的胸口上。 时沂被弄得乱糟糟,浑身都是两人的汗液和错落的吻痕,下面更难受。钟俊同始终控制不好润滑剂的用量,挤得非常多,现在像一层脂膏一样糊在他的腿根。 时沂简直像一只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溢出油脂的鸭子。 但是他浑身暖烘烘的,手也不受控制地伸下去环住了钟俊同的肩膀。 好像是母亲安抚孩子。 一想到这一点,时沂的脸就红起来。这未免太荒唐太不要脸。 但是他不能否认,自己对钟俊同就是有类似于母性恋爱的怜悯在。他爱他,又怜悯他。 就算这份怜悯在身份差距悬殊的两人身上显得有些可笑,像是被强行拉扯两艘巨轮的细细蛛丝。 时沂的胸口突然一痛。 低头一看,是钟俊同咬了上去。 他像是报复似的,很快又松开,很闷地说:“你给我打了十个电话,发个20个短信。” 时沂眨眨眼睛:“对。” “你问我吃什么,穿得暖和不暖和,晚上睡得好不好。” “嗯。” 钟俊同沉默了几秒钟,从时沂身上爬下来,进了浴室。 时沂心里奇怪:“怎么了?” 他撑着酸软的身体摸到浴室,敲了敲门:“俊同?我可以进去吗?” 钟俊同没应。 他在生什么气? 是嫌自己打电话发信息太频繁了吗? 时沂咬了咬嘴唇,心脏扯痛,可是他不能表露。他柔声说:“你如果嫌我烦,我以后尽量不给你打了。” 浴室的门唰一下打开,钟俊同全身赤裸带着滚烫的水汽,眼睛瞪得很圆,愤怒之外又有层别的情绪:“你敢!” 时沂吓了一跳,心里也有几分震颤后的明白,无意识地看着钟俊同深深锁骨里积蓄的一汪水,大着胆子问:“那我可以多给你打电话发信息吗?” 钟俊同这次答得很快:“嗯。” “我给你发了信息,如果你忙就不用回。没事的。”时沂高兴地咬了下自己的下唇珠,被吮得红艳艳的唇泛起白,又变得红而润。 钟俊同盯着他的嘴唇,一动不动。 “我尽量回。你要给我发。” 钟俊同的语气干巴巴的,一顿一顿的,像是命令,可是分明是期许。 时沂眼睛含笑地看着他,亮晶晶地动人。他点点头,柔软的手抵在钟俊同胸口,把自己的丈夫推进了浴室:“快洗完擦干。” 等闹腾完了真的睡觉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时沂明天要上班,要早早地去印刷厂盯着图书的印刷进度。 再加上他浑身的力气都被钟俊同冲撞干净了,冲了热水浴后浑身发软,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时沂睡着了,钟俊同却还睁眼盯着天花板。 他注意到枕边人的呼吸渐渐平稳起来。 借着银白月色,他四下打量卧室。柔软的长毛地毯,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书柜和装饰摆件,挂好的整齐成套的西装,床头柜上放着的手表和眼镜躺在绒布里。 时沂把他照顾得太好了。 钟俊同自忖不是什么金贵的少爷身子,也没有很大的少爷脾气,对于生活质量要求不高,但是时沂来到他家之后,钟俊同立刻就明白了公司里的已婚下属们说起他们妻子的好——丰富美味的三餐饭食、搭配好的得体的衣服、烘得暖洋洋的袜子、出门前打好的领带、塞到包里的点心水果、大冬天被窝里软绵绵的身体。 现在他都有了。 他的生活被温柔妥帖地安排好,他被这种近乎溺爱的照顾弄得心里暖洋洋。甚至于甘愿当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废人。 钟俊同长舒一口气,转过身去,把熟睡的时沂抱在怀里。他还不能熟练地把妻子抱在怀里,力气太大,弄得时沂半睡半醒间一声嘤咛。 但是时沂很快又睡熟了。 钟俊同把脸埋在时沂柔软的发间,鼻梁小心翼翼地蹭来蹭去,蹭一蹭他的耳朵,蹭一蹭他的脖颈。末了,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一声很低很低的笑。 好像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玩具,因为太过珍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在一个人的夜里摩挲。 孩子气的迷恋也只有自己可以知道。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钟俊同起床时被褥的另一侧已经空了。他缓了两口气才起床。洗漱完,穿好时沂搭配好的衣服,坐在床边套上暖烘烘的袜子,戴好手表,从抽屉里抽出时沂做了编号的领带,随意缠在手上出了房门。 餐厅里没有人。 他走进餐厅,桌子花瓶下压着醒目的亮色便利贴。 【俊同:早餐在微波炉里,拿出来就可以吃。不要空腹喝牛奶或咖啡。出门记得带伞。怕你鞋子被水打湿,备用的鞋袜给你装在袋子里了。如果需要就带走。工作顺利哦!】 钟俊同把便利贴收起来放在茶几下的零钱盒里,自己吃了早餐,然后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开始打领带。 这条领带应该由时沂系到他的脖颈上。 早晨的一点点乐趣全没了。 钟俊同有些烦躁,但是还是熟练地打好领带,提上包换好皮鞋,关灯出门了。下午四点半,他把必要的工作处理完,剩下的要批复的文件装在了公文包里,准备下班。 临下班前,他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 秘书小李心里嘟哝,老板今天怎么成天看手机?网瘾少年似的。 钟俊同不死心地又点开微信、邮箱和短信,通通翻了一遍。 没有,什么都没有。 钟俊同面沉似铁,眸子影沉沉地吓人。分明年轻英俊的脸,却让人发怵。 “老板,出什么事了?”小李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下班。” 钟俊同进了停车场,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位上,眼不见心不烦。 他开车向来很稳,今天又是个落雨天气,本来应该是愈发稳重的,今天却有几分横冲直撞的意思,引得前后喇叭声滴滴滴地响。 等开到一个等待时间奇长的红绿灯的时候,钟俊同停车,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等绿灯。 南方冬天不太见雨,但凡下雨必是冻雨,急剌剌冷嗖嗖,交织成密密的雨幕,落在脸上如同箭镞。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在雨幕里穿行,也不过是填充了白雨点的空隙。 “叮咚——” 是钟俊同给时沂设置的特殊的提醒音。 他立刻把扔在一边的手机拿起来,微信里躺着句语音,雨声大得险些盖过时沂的声音。 “俊同,你下班了吗?我这里雨下得好大,回家可能要晚。” 钟俊同立刻打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通:“喂,俊同?” “在哪儿?我开车来接你。” 电话那边的人顿了一下,似乎在踌躇,又温柔妥协:“我在玉泉路路口,一家独立书店旁边。俊同你有空吗?” 钟俊同有点生气了:“有空!” 钟俊同又把车开得飞起来。 进了玉泉路,他把车速控制地很缓慢,蜗牛似的在人迹寥寥的玉泉路上挪动,一边开车一边找时沂。 独立书店门口站着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因为穿着灰色羽绒服,细腿伶仃,活像只灰色的长腿鸟儿。他背上背着个大包,手里还提着两个购物袋,微微佝偻着背缩着脖子,好像在瑟瑟发抖。 钟俊同立刻把车开近,靠边停下。 时沂自然一眼看到,艰难地撑着伞挪过去。钟俊同眉头一皱,撑伞下车一手接过两个购物袋,放到车后座,又让时沂赶紧上车。 车里开着点暖空调,等钟俊同上了车,看向时沂时才惊觉时沂浑身都湿透了。 他身上的羽绒服和鞋子也湿透了,洇开完整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斑。倒是护着的两个购物袋里还干干净净。 偏棕的柔软发丝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顺着瘦削的下颌低落在颈窝里。他的睫毛都是湿的,睫毛颤动着,沉沉的一滴水珠啪嗒一声落在胸前的衣服上。 时沂注意到钟俊同凝视的目光,一下子条件反射似的窘迫起来。 完了,自己现在肯定乱糟糟的,肯定把俊同的车弄湿了。 时沂白皙面颊因窘迫而发红,他手忙脚乱地在车里找毛巾,一边抱歉地笑:“对不起,我刚刚从印刷厂里跑到超市里去买菜,风太大了我没撑牢伞” 一只手递过来一条毛巾,盖在时沂的湿发上。白色的毛巾好像极为可笑的新娘的头纱。 时沂愣了一下,身上的羽绒服拉链被刺啦一声拉开,衣服被利落扒下来扔到后座,身上又立刻罩下来一件宽大的羊绒外套。 暖融融的,刚从钟俊同身上脱下来的。连他的体温和味道都来不及消散。倒像是一个新鲜暖热的活物。 时沂傻愣愣把毛巾扯下来,第一反应就是:“你要冷的。” 钟俊同拧眉:“不冷。穿上。把头发擦干净。”说着,调高了车里的空调温度。 时沂乖乖套好了,又用毛巾开始擦头发。 钟俊同重新发动车子,开出没一会儿,又突然停车。 时沂问:“怎么了?没红绿灯啊?” 钟俊同声线冷硬,还有点儿少年人的意气:“如果我不来接你,你怎么回家?” “我会打车的。只是现在不太好打车而已。”时沂温柔解答。 “你明白结婚是什么意思吗?”钟俊同突然发问。 钟俊同觉得烦躁极了。从时沂给他发微信说自己可能要晚回家到刚刚对他道歉为止。每一个点的怒气都在急剧增加,好像火山爆发前地下压强的每一次诡变。 时沂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儿?老是跟他说抱歉,说对不起,说很多解释,好像他不是时沂的丈夫,而是时沂的主人似的。 但是他没有气时沂,他或许应该气自己。 他的怒气也显得无力起来,左突右冲无法发泄,淤积在胸口。 时沂喉咙哽住了,被团团情绪堵住了所有的言语,变成了个哑巴。 他好像知道答案,好像又不知道。 我们在一个户口本上了,成为了紧密相连的两个人了,我们是受到法律和社会的肯定的。但是到底什么是婚姻呢? 时沂扪心自问,对于这段从天而降的婚姻,他从一开始的惊讶狂喜,到之后的强作镇定,再到现在用心经营家庭。他应该是无可指摘的温柔体贴的妻子。 他只做了一件坏事,想要偷偷地在钟俊同身上尝到一点爱的滋味。 他或许什么都做不好吧。 钟俊同看到时沂的眼睛里渐渐泪光点点,不由心神乱晃,咬牙想要说出些话,但是也发现自己此刻因情嘴笨,什么也说不出来。 时沂见钟俊同表情纠结挣扎,立刻服软,伸手去拉钟俊同的袖子,小声地说:“你别生气。俊同,说出来还挺难堪的。但是我之前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和人建立过任何意义上的亲密关系。我什么都是第一次,难免笨一点。你给我点时间学一学好不好?” 钟俊同的火气全消了,又不满他说自己笨,有点急地说:“谁不是第一次!” 话音刚落,时沂看着钟俊同瞪大了眼睛,舔了一下嘴唇,觉得口干舌燥。 他还傻了吧唧地问:“你长得这么帅,又那么优秀,在大学里没谈恋爱吗?我记得高中的时候就有小姑娘和小男孩儿追你了。” 钟俊同的喉结滚动,侧过脸佯装开车,正经严肃地发动了车子,口吻似乎随意地说:“忙着读书,没空。” 时沂觉得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 但是他心里不可避免地泛起甜。 真好,俊同真好。 他就算不喜欢他,也没喜欢过别人。 他是完完整整的一整个的钟俊同,连感情都还封在容器里。 时沂是第一个拥有过钟俊同的人。这好像成了殊荣,让他灰蒙蒙的平淡人生也不一样了起来。 时沂的语气有种非常雀跃的甜蜜:“今晚我们吃酱汁杏鲍菇和干锅花菜哦,我还会做红烧排骨,按照你的口味,多加点儿糖,好不好?” 钟俊同“嗯”了一声,开车稳重小心起来,连路面上溅起的水花都是小而温柔的。 第四章 两人回到家,时沂把鞋袜脱了,发现鞋子里进了一汪水,他笑了一下:“放到浅滩里就是螃蟹和牡蛎的船了哦。” 钟俊同愣了一下。 时沂的脸一下子涨红,慌张地说:“我,我做儿童绘本,看多了就会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 钟俊同凑过去,认真地看了一眼时沂湿透的鞋子,把自己的皮鞋也提起来,自然而然地说:“那把这只也带走。两艘船,可以载更多的螃蟹和牡蛎。它们去干嘛?” 时沂顺着钟俊同的话思绪飘远,恍惚地说:“要去冒险,去看看巨大海岛的另一侧是什么,太阳到底从哪一片海域升起来的?” “很棒的故事。” 时沂的脸红了一下。 他想亲一下钟俊同,就现在,立刻马上。 钟俊同看着时沂亮起来的眼睛。平心而论,时沂的眼睛不能算多漂亮,双眼皮弧度只能算柔和,瞳仁色泽微微黯淡,因为他有些散光,有时候看东西还会眯起眼睛。 但是时沂在钟俊同眼里不能平心而论。 而现在在钟俊同眼里,时沂苍白的面颊还有点滞留的潮意,可是一点儿粉红像是水雾一般从他的两颊蔓延开去,从鼻尖一直晕到眼尾。 好漂亮啊。时沂好漂亮。 钟俊同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到时沂微微侧过身脱下了他披上去的大衣,身上的羊毛衫领口也湿了。 时沂摸了摸潮润的大衣,心里想着,今晚就烘干好了。 下一秒,一只手就摸进了他的羊毛衫里,隔着保暖内衣摸了两下只觉隔靴搔痒,又掀开保暖内衣往赤裸温热皮肤去了。 时沂被迫向后靠在钟俊同的怀里,手上紧紧揪着大衣,转过头去跟他讨饶:“俊同,现在不行,等到晚上行不行?” 钟俊同相当正人君子:“我抱你去洗澡,你不是要洗澡?” 时沂被放进不太使用的浴缸里。 钟俊同打开暖气,自己也跨进浴缸。两个衣着完整的青年一上一下叠在一起,胳膊压着胳膊,腿勾着腿,缠作一团。 时沂面红耳赤地看了他一眼,只见钟俊同眼睛亮得惊人,黑黢黢地盯着他。他实在受不了自己的小丈夫这样的眼神,慌张地把脸别开了。 “为什么躲?”钟俊同把脸贴近了,黏黏糊糊地喘息,高挺的鼻梁来来回回地在时沂柔软的鬓角和太阳穴上蹭。 时沂小声说:“没没躲。” 钟俊同用手捧住时沂的脸,有些强横地掰过来,迫使他面对着他。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鼻尖抵着鼻尖,轻而易举地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钟俊同看到时沂眼睛里的自己,急不可耐,风度全无,幼稚莽撞,像个急色鬼。 而时沂只看到自己苍白泛红的面颊,木讷呆滞的眼神,像个傻子。 钟俊同心想,太卑劣了,自己太糟糕了。他想要表现得更像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可是他总是做不到。因为他看到时沂,就想抱抱他,想摸摸他单薄的脊背,想亲亲他苍白的嘴唇,想做很多难以宣之于口的事情。 密不透风的爱催生了太多暗色藤蔓一样的欲望。 钟俊同抱歉地亲了一口时沂的嘴唇,唇瓣贴合又很快分开。他正要从时沂身上爬起来,却被双细瘦的手臂钩住了脖颈重新拉了回来。 钟俊同惊讶地看着他。 时沂不敢看他的眼睛,讷讷地说:“不洗澡了吗?两个人一起,可以省水哦。” 钟俊同咽了口口水,怕时沂反悔似的:“要。” 两个人再次胡乱地缠吻起来,衣物也不知是怎么脱干净的。浴室里开着隆隆暖气,也不觉得很冷。 时沂跪趴着,手肘撑在光滑浴缸里,一会儿是冷,一会儿又是热,浑身泛起粉来,脚趾头都是粉艳艳的。 钟俊同的吻落下来,顺着他清晰的脊椎骨一节一节滑下去。时沂险些跪不牢,却还勉力维持着这个姿势。 时沂憋住了喉咙里酝酿的喘息,只闷闷地难耐地哼。他是个很古板老派的人,脸皮又薄,偶尔的几次主动就要了他的命似的。但是钟俊同每次都很喜欢。 时沂想着,俊同应该尽兴了。 他也为他的尽兴而尽兴。 两个人紧紧贴着躺在浴缸里,宣泄过后生理本能的空虚和灵魂的罅隙被拥抱的人填满。 钟俊同低声笑了一下,正要翻身压上去说些话,突然脸色一白,身体僵住,一声吃痛的喊。 钟俊同:“” “怎么了?”时沂忙不迭爬起来。 钟俊同低着头不说话。 时沂顺着钟俊同扶着腰的手看过去,小心地问:“扭到腰了?” 钟俊同恼羞成怒:“没有!” 时沂又心疼又想笑,软白的手指轻轻覆盖在他扶着腰的手上,柔声说:“我给你用药酒推一下就好了。疼得厉害吗?” 钟俊同心如死灰,小心翼翼地保持这个姿势愣在浴缸里,一动不动。 等时沂把药酒拿回来了,他闷声快语:“我不是腰不好。” 时沂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点点他的腰,“谁说我们俊同腰不好啦?” 他心里想,你腰好不好,我又不是不知道。 钟俊同脸色稍霁,微微侧过脸来偷睨他一眼,低声说:“我只是在办公室里坐久了。” 时沂把药酒倒在伤处,手上功夫纯熟,力道绵中带刚,把药酒推开融进皮肤里。钟俊同就咬牙闷哼。 时沂一边揉一边笑:“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钟俊同还是觉得丢脸,低着头不说话了。 他决定把一周两次的健身房次数加到一周三次。 这种懊丧的情绪一直笼罩着他,吃饭办公全都闷闷不乐。等到了睡觉的时候,他掀开被子躺进去,因为腰的原因,都不能像往常一样侧睡着抱住时沂。 啪嗒一声。 时沂把灯关了。 钟俊同短短数月,已经习惯了怀里抱着个温热修长的物体入睡,此时倒像是孩子戒奶似的,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像少了点儿什么的。 时沂正闭着眼睛,突然脚背上蹭上来一双暖和的脚,蹭了一下,又把他的脚夹在中间。 “怎么是凉的?” 钟俊同的声音从枕边传来。 时沂睁开眼睛,感受着脚上皮肤缓慢磨人的摩挲,咽了口唾沫,“刚刚踩在凉地板上了。别冻到你。” 钟俊同只是说:“那我给你暖暖。” 他整个人都慢吞吞挪过来,手臂和大腿与时沂紧紧相贴,热度滚滚,简直像被窝里塞了个小太阳。“暖和吗?” 时沂“嗯”了一声,好半天,鼓足勇气,侧过身去,抱住了钟俊同的手臂。 钟俊同愣了一下,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往常都是趁时沂睡着才抱一抱,做贼似的。他也盼着时沂醒过来,往他怀里钻一钻,说些软哝哝的半梦半醒间的话,但是他又怕时沂醒过来,看穿他对他要命的迷恋而感到害怕和不知所措。 时沂是个温柔的人,温柔到不会拒绝,温柔到永远顾全他人为先。钟俊同也在害怕,时沂是因为温柔才愿意和结婚,接受他所有的无礼、幼稚和粗暴。 时沂把额头靠在钟俊同的肩上,姿态依偎,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露水一样消融了。 “谢谢俊同。” “不用。”钟俊同的心跳得快起来。 时沂不敢动。他和钟俊同在性上可以无限贴近合二为一,共享呼吸,共享高潮,把喷薄的灵魂的叹息缠在一起。 可是不**的时候,他们没法儿更近一步。 时沂总觉得他们隔着条河,他似乎看向他,他也似乎看向他,黑黢黢的河不知多宽,也不知多深,只有对岸的人隐隐绰绰看不分明。他们的感情就是雾里看花,可是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分花拂柳的人。 万一雾散了,自己的一颗心或许就要像神话故事里那双人造的翅膀一样被太阳融化了。 第五章 时沂最近忙着去盯印刷。 印刷厂里机器轰鸣,白色纸屑揉碎了的鹅毛一样飞舞。 时沂一边咳嗽一边对印刷厂的负责人说:“之前说好这两天就可以交的书,现在还没开始印吗?” 印刷厂负责人是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虎目高鼻,一张阔脸,凶相毕露。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浑不在意地说:“我跟你们傅主任说过了,纸价飞涨,之前合同咱们厂子里亏太多了。他同意我们缓一缓。” 时沂已经来来回回三四趟,总是被各种理由搪塞,这次好容易问出个根本原因,又是社里领导点了头的,他还能干些什么? “傅主任可没有跟我说过,是社长催我来盯进度。要不我现在给社长打个电话,宋哥您亲自跟社长说一下。” 出版社里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时沂不懂这些,也不懂如何周旋经营,不过是想好好做书。 可是宋哥说什么也不愿意打电话,工作服一换,又往车间去了。门哐的一声关上,只把时沂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 时沂气得脸色发白,也只能先回出版社。 结果一回出版社,又出了大事。 之前审批出版的童书里有两本被某知名儿童文学作家告上法庭,原因是涉嫌抄袭本人著作。这件事情时沂是知道的,整个社里都是知道的。 《小青蛙你在哪儿呀》和《好孩子与坏孩子》这两本书时沂一开始就不看好。他在本科的时候对儿童文学很感兴趣,加入了学校里面的学社跟着老师研究儿童文学,自然看了不少儿童文学作品。而这两本书,简直就是瑞典某国民作家和这位上诉的作家作品粗制滥造的拼接。但是最近在自媒体上爆火又被几个儿童文学营销号连番推荐,盛名之下自然有利可图。 社里花了不少时间财力总算争取到了这两本书的版权。 时沂在社里审批的时候就提出过抄袭可能导致的后期纠纷,但是社里否决了他,反而让他跑印刷去了。 时沂坐到座位上,还未坐稳,就看到傅主任从社长办公室出来,两眼冒火地盯着他,没好气地说:“时沂,社长叫你进去。” 时沂进了办公室,社长一开口就咄咄逼人:“印刷厂的书开始印刷了吗?” “没,那边说傅主任同意他们推迟印刷,而且可能对原先合同不满意,他们提出用另外一种纸来印刷。” “那这次版权事件你有什么想法?” 时沂想了想:“打官司我们势必也被牵扯在内,我们避无可避。” “这两本书是你审核的吧?” 时沂一下子站起来,椅子刺啦一声。 他惊愕地看着社长:“这两本书虽然名义上的审核是我做的,但是我早就提出过这个问题,是社里钻版权法的空子,直接跳过我的意见申请书号审批和生产销售的!” 社长定定地看着他:“好了,你出去吧。” 时沂怒气未消出了办公室,就听到同事们窃窃私语。出版社效益实在太差了,要不整改,要不倒闭,哪一项都少不了裁员。 时沂坐在座位上,用手撑住额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响作一片。 做书怎么这么难? 选题、选题报批、组稿编辑、审批、申请书号、排版印刷、生产销售,每一个环节都让他精疲力尽。 他在这里工作几个月了,他付出的精力全都被人说是蠢人的无用功,没人在意他的想法,只在意他做的书能卖多少册。 时沂撑着脑袋进了厕所,冲了把脸。冬天刺骨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冻得神经末梢都麻痹。 他抬起脸,看到脏兮兮镜子中的自己。 面色苍白,眼下明显的青黑,瞳仁黯淡,笑意艰涩。 他一点儿都不开心。 可是能怎么办呢? 人生不过是熬。别人也在熬,他怎么任性? 可是原来时沂连熬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星期后,他被开除了。 他一言不发地接受了现实,交接完工作,拿了当月结算的工资,立刻整理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离开了。 时沂抱着纸箱子站在地铁上,拉着吊环,疲惫地低着头。 时沂麻木地被脑袋里一个声音反复反复洗脑。 你好笨啊。 你好没用啊。 你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他听到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声音说,对。 时沂又一次承认,自己是个废物。 他太难受了。他在这座城市里一点都不快乐。 他今年三十岁了,但是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不过是十八岁的那个男孩儿,站在狭小窗户前,浑身发抖地看着风雨飘摇的破落花园。继母在楼下大声喊他擦地板,父亲的拐杖咚咚咚敲在地板上,似乎越走越近了,要重重敲在他的脊背上。弟弟妹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书桌里一摞没有用处的志愿填报书和几本高中的笔记,被锁得严严实实。 过了十二年了,他依然是这样的人,没用,胆怯,容易绝望,无力抗争。 生活但凡再落下一片羽毛似的重量,都足以让他在一瞬间脊柱坍塌,成为一团无知无识的**,成为生活的牺牲品。 他曾经想过要跑。但是是钟俊同留下了他。 因为钟俊同来到时家,说自己在时父病中被嘱托和时沂结婚。 钟俊同带着一个腐朽的已死之人的对于婚姻的期盼来了。 这份期盼被递到时沂手上,像是一束染血的枯萎的玫瑰。但是它毕竟是玫瑰。 对了,俊同!想想俊同! 时沂用力地呼吸,溺水的人吸氧一般喘气。 俊同这么英俊,这么好,这么讨人喜欢,愿意抱他愿意亲他。这么好的人是他的丈夫诶!高兴一点啊! 可是随即,一个疑惑重重地击中了他。 俊同不是因为喜欢我和我结婚的,我在高兴什么啊? 钟俊同今天回家很早,正在客厅里看财经频道,突然门锁咔嚓一声,门被打开,时沂抱着箱子回来了。 时沂也没想到钟俊同回家这么早,抱着纸箱子的手僵硬无比,好半天,扯出个温柔的笑:“俊同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钟俊同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箱子,又认认真真地看时沂的眼睛。 他是不是哭过了? 时沂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装作随意地放下箱子,语气轻柔:“我不做童书啦。”他看到钟俊同的眉心皱了皱,心里酸涩羞耻,扯了个借口:“我忘记买菜了,我现在出门。” 时沂的眼眶酸得厉害,鼻子也好像被堵住似的无法呼吸。他在经历溺亡一样的绝望。但是他也想一个人溺亡。 他不想要俊同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正开门,时沂的手腕突然被攥住了,捏得很紧很紧。 那只手上的手表是他昨天擦拭过,亲手给丈夫戴上的。银色的机械腕表,戴在钟俊同腕骨优美的手上特别漂亮。 “我买好菜了,随便买了些。但是你现在如果想出门,我可以陪你去。” 时沂背对着钟俊同,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砸到簇新的木质地板上。 “不不用了。” 模糊中他又听到钟俊同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吃一家泰国菜。我们可以今晚去。” 时沂鼻子酸得更厉害,呜呜地哭出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似的。 他习惯一个人待着,关起门躲进柜子里,在樟脑丸味和洗衣液的味道中构筑自己黑暗的巢穴,在逐渐的窒息中一点点咀嚼所有不高兴的事情。 他的快乐是他自己一个人。他的痛苦也是他自己一个人的。 他没想过分享。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个情绪过滤器,不会给人任何反应,也不想索求任何反馈。 时沂觉得自己的眼泪太糟糕了。 他本来就不漂亮不好看,哭起来肯定更加丑了。 他干嘛要哭啊? 可是眼泪根本就止不住。他几乎不使用的泪腺一旦打开,轻易难以闭合。 钟俊同从后面抱住他,几秒后又觉得这个姿势不好,把时沂转过来,用力抱上去。 他不爱哭的妻子在哭。 眼泪浸湿了他昂贵的羊绒衫。 钟俊同说:“好了。可以哭,但是不可以哭太久。会头晕。” 时沂莫名其妙地就被钟俊同逗笑了,打着哭嗝小声说:“我要哭十分钟。” 钟俊同看了一眼手表:“行,我给你计时。” 时沂吸吸鼻子,脸颊通红:“我又不想哭了。” “那我们收拾收拾,去吃泰国菜?再顺便看场电影?再给你买件新大衣。” “嗯。” 时沂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撒娇的小猫似的蹭在他的颈窝里,濡湿的睫毛有点凉飕飕的。 第六章 泰国菜酸甜重口,倒是很合两人胃口。两人没开车,逛到附近电影院,站在海报前看了一圈,排除掉爱情喜剧片和搞笑动作片,最后选了部国外的家庭片。片子节奏慢热,看得人昏昏欲睡,时沂倒是喜欢,看得津津有味。只是突然肩头一重,原来是钟俊同靠在他肩头打瞌睡了。 时沂轻声笑了一下,小幅度调整姿势,让钟俊同靠得更舒服一点。 片子最后皆大欢喜,父辈和子女达成和解,于一个月明星稀的仲夏夜里在园子里喝酒烧烤。 放映厅一黑,人群散场。时沂轻轻推了推钟俊同:“俊同,结束了哦。” 钟俊同唔一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靠在时沂肩头睡着了,耳根涨红地坐直,揉揉自己的额头,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似的:“暖气太足了。” 他懊恼得要命。 第一次和时沂出来看电影,竟然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时沂倒是毫不介意,拍拍他的肩,让他站起来,用手捋平了他大衣上的褶皱,笑着说:“没事儿,要不我们现在回家?” “不行,去买衣服。”他答应好的事情,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 钟俊同带时沂把四层商场全逛了一遍。时沂身材修长,骨架清秀,衣服自然不难买。只是最后时沂有些为难,拉拉钟俊同的袖子:“够了,不要买了。” 钟俊同已经刷卡给他买了三件大衣,两件毛衣和两条长裤。 “那再买双鞋。包也买一个?” 时沂摇摇头,低声说:“不用了。我都有的,我们回家吧?” 钟俊同说一声“行”,拎着两手袋子去停车场开车。 两人回到家中已经十点。时沂把衣服从包装袋里拿出挂在衣柜里,又把离职的物品一一收拾好。钟俊同去书房回了几封邮件,回到房中的时候,时沂正拖出个木质的洗脚盆,白雾腾腾。 “上次商城做活动的时候送的,今天刚好用一用。”时沂弯眼笑道。 钟俊同端了把凳子,让时沂坐在床上,“一起泡好了。” 两个人脱了袜子,双双把脚伸进温度适宜的热水里。两人齐齐嘶气,舒服地蜷起脚趾。 “再也没有比冬天泡脚更舒服的了。”室温略高,时沂的脸泛着红,好像发着低烧似的晕乎,“如果有,就是红豆糯米圆子。” 钟俊同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到他有些兴奋地张合的唇。 “红豆熬得又甜又软,刚好颗颗分明又软烂。糯米团子我自己用糯米粉做,搓成小小的圆儿,跟熬得半熟的红豆一起煮。等出锅的时候,雪白软糯像是冬天山岭上刚刚落下来的雪。牙齿咬下去,一点儿劲都不用。一口带着汤水的红豆,一口烫软的圆子,浑身都暖和起来了。” 钟俊同忍不住了:“我明天就想吃。” 时沂笑了一下:“好啊。反正我现在现在很空了。” 钟俊同察觉到时沂低落的小情绪,沉默半晌,蓦然说:“不是空。你只是在休假。每个人的人生中都要有一个长假。要歇一歇,才能走得更远。” 时沂温柔抿唇笑着:“谢谢俊同。” 他其实心里没底,自己多久能找到一份对口的工作,这份工作又能不能满足自己的期待和职业需求。但是俊同说什么,他都无条件信服。 时沂抬眼看着钟俊同。灯下的钟俊同肤色皎洁,眼珠乌亮,轮廓被光线切割得分明利落,好看得极有线条感。他解开了领带,扣子也除了最顶上两颗,衬衫外罩的羊绒衫有种极昂贵奢侈的细腻纹路。 英俊矜贵又温柔的俊同。 时沂心里自顾自地甜蜜起来。 睡觉的时候,时沂被一股莫名的勇气鼓噪着侧身搂住了钟俊同的手臂。 钟俊同佯装镇定地反身抱住他。 好像夫妻间就应该这么做似的。所有的亲密、眷恋和温存都是正当坦然的。 “俊同。”时沂低声喊。 钟俊同身上沐浴露的香气被身上的热力蒸得像时春天的园圃。时沂忍不住一闻再闻。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用的是同一款沐浴露。 他的耳根微微发红,好像借由这沐浴乳与钟俊同紧紧相贴似的。 钟俊同“嗯”了一声,低头偷偷地在他头发上闻了一下。 这时候,钟俊同才想起来,自己暗恋时沂整整八年了。 那一年冬天雪很大。南方小城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天空是鸭蛋青的,云絮被撕得细碎,屋顶和枝桠上全是雪,望过去是浓得化不开的白。小工厂停工,学校也纷纷提早放学。钟俊同回时家的时候,没想到念大学的时沂也回来了。 客厅里光线昏暗,只有黯淡的天光。唯有窗棂附近被雪光照得镜面一样新亮。 厨房里高压锅不知道在煮些什么,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时沂好像很累了,竟然就这样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钟俊同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见到时沂。他两周放一次假,休息半天睡上一夜又要回学校。 时沂好像瘦了。 他本来就很瘦了。钟俊同想。 钟俊同背着书包轻手轻脚蹲在他面前,看到时沂鼻梁细瘦,纤细的睫毛投下米色的阴影,像是蛾的断翅。嘴唇也薄,唇珠微微丰润,但是抿得很紧。他好像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又有好多话不能说,所以才总是把嘴唇抿得紧紧的。 钟俊同越想,心跳得越快。噗通噗通,一声声的擂在他耳廓。他掩耳盗铃,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怕自己的心跳声吵醒了他的心上人。 钟俊同看了又看,最后只在时沂的发丝里闻了一下。他各科拔尖,语文成绩倒是平平,此时也想不出任何准确的形容词和名词来给这抹味道做注释。 他就把这种味道叫时沂。 高三的生活太枯燥了。但是他靠自己对时沂隐秘的想象,偶尔的会面时眼神的交流,还有一些笨拙的肢体接触,为自己拼凑起了很多艰涩而甜蜜的瞬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把时沂抱在怀里。他们是夫妻,睡前的最后一张脸,早上起床的第一张脸,都是他。 他喜欢了好多年的人啊。 “睡吧。”钟俊同低声道。 第七章 早上时沂送走钟俊同后就开始做红豆糯米圆子。高压锅里熬着红豆汤,嗤嗤地响,水汽从小孔里弥散。 时沂把需要干洗的衣物送到小区里的干洗店,回来后又开始收拾储物间。 储物间里光线昏暗,尘埃在斜向的光束间飞舞。 时沂这才记起来,他忘记换掉灯泡了。 他蹲**,整理杂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大大的收纳箱。他一时记不起来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就随手打开了。 一阵呛鼻的灰尘之后,时沂微眯着眼睛,看到收纳箱里放着自己大学时代写过的一些东西。一些童诗,一些童话,还有一些自制的绘本。 他念大学的时候,创作欲望爆棚。尤其是离家住校之后,没有继母一天到晚的尖叫,没有弟弟妹妹的哭泣撒泼,没有父亲冷漠的眼神凝视,他人生中第一次得以自由喘息。源源不断的疯狂喷薄的灵感吞噬了他。 他被灵感支配着,不停地读,不停地写。 那些现在看起来有些过于稚嫩却真诚可爱的诗行和构思,全都是他在寝室和图书馆,甚至是在灵感突至的餐桌上写完的。 时沂的手指温柔地摩挲他曾经的作品,觉得好像摸到了一张张稚嫩鲜活的面孔,或哭或笑,最天真最纯洁,最无常最诡谲,他们都是神的孩子。 时沂把一叠叠的纸张和笔记本全都整理出来。它们已经发黄腐朽,带着浓浓的酸烂水汽。时沂趁着今天太阳正好,把它们晒在了阳台上。 红豆糯米圆子煮好后,他盛了一碗放在餐桌上。 雪白的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红豆汤,微微融化的糯米团子像是化开的积雪。 时沂又想起昨夜钟俊同看着自己有些孩子气的请求,他说他明天就想吃。 时沂乐于满足他的一切。 可是现在红豆糯米圆子煮好了,俊同又不在身边。 时沂拿出手机,反复调整角度给红豆糯米圆子拍了一张好看的照片,然后发给了上班的钟俊同。 图片一发出去,时沂突然就有了个挺大胆的想法:去找俊同吧。给他送刚刚煮好的圆子。 可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自己就退缩了。 他没有去过俊同的公司,也没有见过他们公司里的人。 他们见了他,难免会有评价。 会不会很奇怪啊?钟俊同娶了一个相貌平平、性格内向而不善言辞的男人。 他还比俊同大三岁。 时沂咬咬嘴唇。他想,他还不是不要去给俊同丢脸好了。 他就乖乖待在家里好了。 手机突然一声震动。 时沂拿起手机,看到俊同回了他两个字。 【好吃。】 弄得好像现在正吃着似的。 时沂笑了一声,又踌躇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给俊同发了一句:“我可以现在给你送过来吗?” 他说得多卑微。连找自己的丈夫都得先征询同意。 钟俊同立刻发过来一段语音。时沂点开,听到俊同的声音,低沉动听,分明有些急促。 “你来。不要坐地铁,直接打车。到了我去接你。” 时沂低头,抿唇笑了一声。 他听钟俊同的话,打车直接去了公司。一到写字楼下,就看到钟俊同站在门口。两人的眼睛对上,立刻确认。 时沂下了车,钟俊同快步朝他走来。 钟俊同的步子迈得又快又大。他直直地看着时沂,时沂穿着昨天新买的灰色大衣,衬得肤色皎白,头发也似乎认认真真打理过,梳了个发型出来,完全露出的眉眼温和如春。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一看到俊同,有些灰蒙蒙的眼睛就亮起来,笑意像是被点燃的一簇火。 钟俊同的心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漏了一拍。 时沂甚至不需要卖弄,不需要刻意迎合,他光是站在那里,许多许多的爱与温柔就会溢满钟俊同的心脏。 他走过去,接过了保温桶,手指擦过时沂的手背,好似不经意。他低头问:“冷不冷?” 时沂摇摇头,就被钟俊同带了进去。 时沂突然就开始忐忑起来。自己今天看起来应该还可以吧?不会给俊同丢脸吧?他可是很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洗了头发,吹了发型,还认真搭配了衣服和鞋子。 结果等钟俊同把他带进办公室,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 时沂长舒一口气,身心松快起来,又笑着把保温桶打开,热气腾腾的甜香立刻溢满了办公室。 钟俊同坐在沙发上,凑近问:“你吃过了吗?” 时沂这才意识到,自己匆匆忙忙地来,竟然也没有喝上一口。 钟俊同看他神情就知道没有,拉他在身边坐下,拿勺子喂了他一口,又自己吃了一口。 时沂的耳根在看到俊同含住同一枚勺子后变得通红。 果然,红豆糯米圆子吃一口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了。他煮过很多次红豆糯米圆子,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甜。当然,他的确按照俊同的口味放了更多的糖。 “很好吃。”钟俊同说。 时沂满足又喜悦地说:“那你多吃一点。” 两人分食了这一保温桶的圆子。时沂又怕丈夫觉得腻,剥了橘子递到他唇边。 钟俊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立刻张嘴咬走。 这瓣橘子连白色的经络也剥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很讨厌那层网状组织。 时沂什么时候记住他这个习惯的? 时沂没过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要不我先走吧?” “再坐一会儿。我带你去吃饭。”钟俊同已经坐回了办公椅。 时沂没拒绝,开始翻看茶几上的杂志。 两人吃了午饭,钟俊同正要送时沂去书店,却接到个电话。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用乌黑深邃的眼睛看着时沂,“我得问问他有没有空。” 他把手机拿离耳畔,对时沂说:“我爸妈说让我们回老宅吃晚饭。你想不想去?” 时沂想起只草草见过两次的钟俊同父母。 一次是他们突然把钟俊同送到时家小住。 一次是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因为他们的儿子说要和这个男人结婚。 两次经历都不能算愉快。 但是时沂知道,他不可能一直不见俊同的父母。再说,俊同的父母养育了这么好的俊同。他太容易爱屋及乌,对丈夫的父母也有尊重和敬爱。 “好啊。” 两人下了班直接去了钟家老宅。 时沂碎碎念要买东西回去,钟俊同没说什么,下车买了袋橘子回来。 “不用,他们什么都不缺。” “那就买橘子吗?” “橘子是我自己想吃。” 时沂哑口无言了,最后还是买了不错的红酒、进口水果回去。 等他们到了钟宅门口,宋苑容早就等在门口了,看到自己的儿子下了车,脸上笑眯眯的,再看到旋即跟过来的清瘦男人,她的笑容一滞,像是被定格的动画。 她想起刚刚和儿子打电话时,儿子说自己得问问他有没有空。 自己好不容易抛开面子让他们回家吃饭,还得征询这个突然抢走他儿子的男人有没有空。 她郁闷地想,典型的有了老婆忘了妈。 “妈。”钟俊同喊了一声,“我和时沂回来看看你们。” 时沂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努力地笑得温和自然,“妈。” 宋苑容闷闷一声哼,还是闪过身子让他们两个进来了。 时沂听到那一声哼,心里揪成一团,沮丧立刻鞭笞着他的神经。 “走了。”钟俊同牵住他的手,手指交缠。温厚掌心传递温度,让时沂稍稍好过了一些。 没事的。 只要俊同在,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第八章 钟家的宅子前几年没人住,只请了人打理。后来钟父钟母事业重点转回国内,同时也准备颐养天年,这才把这栋宅子好好修缮了一番。 时沂第一次来,也不敢四下张望,只是任钟俊同牵着进了房子。 楼上走下个高峻的男人,两鬓微微发白,头发却还浓密,仔仔细细梳得一丝不苟。他手里捧着个茶杯,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不咸不淡地说:“来了。” 时沂跟着钟俊同喊了一声爸爸。 “俊同,你上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钟俊同侧头看了一眼时沂,捏了捏他的手背以示安抚,上楼去了。 时沂呆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厨房门口,轻声问:“妈,要我帮忙吗?” 宋苑容隔着扇门说:“进来。”时沂就推开推门就去了。 时沂正洗着车厘子,乍听到宋苑容发问:“俊同似乎稍微胖了一点?” 时沂愣了一下,斟酌着说:“可能我给他做了太多宵夜。我担心他饿。” 宋苑容伸手拂拂自己的卷发,不冷不淡地说:“我没想过俊同会和一个男人结婚。更没想到会是钟家的儿子。他说是因为你爸爸拜托过他,你相信吗?” 时沂咬咬嘴唇。苍白唇珠变得血色红润,像是猝然成熟的小小野果。他正要说话,又听到宋苑容说:“哎,不过如果不是你爸的临终嘱托,俊同也没理由和你结婚啊?” 时沂的心脏猛地一顿,脸上血色全失,喉咙也被堵住似的说不出整话来。他根本无法反驳。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时沂很轻地笑了一下,面色柔和,有种在男人身上很少见到的乖和柔,“俊同很有责任心,也很善良,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宋苑容听到他夸了自己的儿子,心里舒坦,嘴里道:“时沂,你是个好孩子。你不能成为俊同一辈子的责任吧?毕竟这只是一个对已故长辈的口头诺言而已。” 时沂惊讶地偏过头看着宋苑容,眼尾气得发红,最后也只能弱弱地说:“我全听俊同的。” 晚餐时分,钟俊同的大伯和堂哥也来了。 钟俊同一言不发,往时沂的碗里夹了虾仁和干贝粉丝,“吃。” 堂哥看着这一幕,连嘲带讽地笑道:“俊同还挺宝贝这个男人嘛。弟妹,把俊同伺候得不错啊。” 时沂还没反应过来,钟俊同一筷子直接掷到了堂哥面前,霹雳哐啷弄得盏碟翻倒,汤汤水水撒了半桌。 “吃饭就吃,不吃就滚。” 钟父面色不虞。他让自己的大哥和侄子来,本意是要缓和一下他们和俊同的关系,把东南的那块代理权交给他们。 现在好了,弄巧成拙。 大伯脸色铁青:“俊同!你干什么!他是你哥哥!你们可是兄弟!” 钟俊同已经坐了回去,容色冷峻,不近人情,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表哥。 “你已经进了一次监狱,还没长记性吗?” 这顿饭不欢而散。 钟俊同直接对父亲说:“爸,养老就养老,不要给自己揽事。” 钟父面色讷讷,小声道:“臭小子,吓我。” “如果爸觉得自己老当益壮,我可以立刻卸任。我也好久没放假了。” 钟父立刻摇头:“别!” 他养老养得好好的,这叫什么事? 宋苑容见这俩作妖的亲戚走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转头又央求这对小夫妻留下来。 钟俊同没说话,在餐桌底下握住了时沂的手,温软细白的手指拢在掌心,有着不冻人的微微凉意。 时沂抬头看他,小声说:“下雪了,山路可能不好开。” “那住一晚。” 钟俊同和时沂回了房间。 这是钟俊同少年时代的房间,布置摆设全没变过。一张双人床,灰色的格纹床品,靠墙的一排白色原木衣柜,珠灰色的图案简单的地毯。 衣架上还挂着他的网球包和一件蓝色的羽绒服。 好像少年钟俊同还住在这个房间里,刚刚回家似的。 时沂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在这间房间里简直有些难以呼吸。 少年钟俊同。他一开始喜欢上的钟俊同。 他开始近爱情怯起来,不敢动作,不敢触碰,冲动下伸出的手也被收回。 钟俊同坐在床上,脚踝交叉着,不规矩地圈住了站着的时沂的脚踝,将他桎梏在立锥之地。 好细啊。 时沂的一切都是纤细玲珑的,眉眼弧度,肩膀,手腕,腰胯,腿和脚踝。 他只有一个地方是微微丰腴的。 钟俊同想到这儿,伸手一拉愣神的时沂,时沂就跌坐在他腿上。 时沂的睫毛慌乱地颤动,苍白的唇可怜地蠕动着,脸色却可爱地涨红,无措又顺从。 温热的手从他的毛衣下摆钻了进去,缓慢折磨地摩挲着,又向下延伸而去。 “俊同不行”时沂低声哀求。 走廊上响起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和人声。忽远忽近的,听不分明,又好像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入。 钟俊同松开了他,又摸摸他的手背,去了浴室洗澡。 时沂开始在房间里转悠打量。他最感兴趣的是钟俊同的书柜。上面一排是中学的参考书和笔记本,一排是历史和军事书籍,还有一排是文学传记和散文。 他的手指摸索过冰冷的书脊,心里想,原来俊同也读沈从文和三岛由纪夫。他小心地把书抽出来,翻开,发现俊同读书还有做笔记的习惯。 他看到黑笔和蓝笔在几段文字下划了两遍,想必是真的很喜欢。 其中一行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美,可用。 时沂轻轻笑出声来。 他又翻了几页,手指温存眷恋地摩挲纸张折角,好像触摸到了少年钟俊同的指尖。 跨越漫长岁月,与爱人读一本少年时代喜欢的书,简直就是一个珊瑚色的梦。 他甜蜜而隐秘的小心思像是一只停留在花朵上的蜜蜂,因为采撷花蜜和记忆而暂停和沉默,小小的翅膀收拢,小心翼翼地翕动。 他又翻了几页,书页卡顿,他发现里面夹着一封信,茱/萸粉的信封,封口处烫了个心形的火漆。 这是一封情书? 是俊同写的,还是收到的? 不管是哪一种,夹在书里这么多年,总归是珍重宝贵的。 时沂觉得手里这封信简直烫手起来。 他巴不得没有翻开这本书,为什么偏偏要让他看到俊同藏起来的一段隐秘的情事呢? 他说没有谈过恋爱,可是难道就不会喜欢过人吗?因为忙着念书,所以只能把少年的感情埋在心底? 时沂在这一瞬间不是怨恨的,他又开始同情这个选择沉默的钟俊同。 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间,他悄无声息地爱过一个人。 这份感情是浓雾里的钟楼,雾来的时候,它是脑内构建的爱巢,雾散了,它就是座冷冰冰的报时的一丝不苟的钟楼。 “你在干什么?” 时沂吓了一跳,手里捏着那封信,藏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是呆愣愣地拿在手里。 裹着浴袍的钟俊同自然看到了他手里那封信,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有些粗暴地夺过,又急声问:“你打开看了?” 时沂拼命摇头:“我没看!” 钟俊同别过头去,看了一眼珠灰色的地毯,又把视线移回时沂身上,意味不明地说:“那就好。” 时沂把书塞回书柜,忙不迭转身:“我去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被关上。 时沂看到正对门的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还有一双通红的眼。 委屈又不甘。 俊同凶他了。 时沂不知道怎么办。他之前也老被人凶,他学聪明了,伏低做小,忍过一时算一时。那现在也要对俊同这样吗? “时沂。” 钟俊同在敲门。 时沂慌了神,轻轻拍拍自己僵硬的脸,回道:“怎么了?” “我刚刚语气不好。” 时沂低声说:“没有,你别多想。还有我真的没有拆开看。” “你你如果想要看,也可以。” 时沂出于求生本能拒绝了:“不要!我不想看。” 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少年俊同和另外一个男孩儿的故事,一丝一毫也不想。 时沂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对钟俊同产生了不得的独占欲了。 不仅要现在的钟俊同,连过去的钟俊同也想要。 这样很不好,会让人觉得强势、野蛮、控制欲强。俊同会觉得很不舒服。 时沂胸口因为喘息剧烈起伏两下,整理好失控的情绪,又语气温温柔柔地说:“不用了,俊同。” 和宋苑容的对话又鬼魅一样浮现在他的脑海。 善良的钟俊同善良地和他结婚,全是因为善良的承诺。 求求你了,让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以耳聋眼瞎心盲,我可以做个一无所知的快乐的傻子。 只要别剥夺我这份自说自话的快乐。 第九章 钟俊同躺在被窝里,侧靠在床头看书。 浴室的门打开,时沂裹着浴袍出来。 钟俊同抬眼一看,竟然挪不开眼了。 时沂身上毛茸茸的浴袍松松垮垮,肩线滑落半寸,就那么半寸,好像随时可能顺着窄窄的肩滑落似的。他的腰带也没有系好,随意地绑了一个蝴蝶结,露出雪白一小片胸口。 时沂低着头,像是迷路的羊羔似的,莽撞无知地爬上了床,钻进了被子里。 “水是冷的?”钟俊同摸到他冰冷的小腿,像是无生命的玉石。 时沂略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碎发下他的眼睛半阖,懒洋洋的困倦,有种罕见的娇。他把头埋在钟俊同的颈窝里,缓慢地吐息,一点一点折磨自己的丈夫。 “嘶。”钟俊同倒吸一口冷气。 “冷。”钟俊同坦诚地说。 钟俊同把手放在他的腰上,也缓慢游移起来。 “房间暖气坏了,靠我近一点。”钟俊同低声说。 时沂依然半闭着眼睛,慢吞吞唔了一声。 钟俊同看到难得作怪的时沂通红的耳根。薄薄耳垂好像凝固的一颗血泪。 时沂自己翻跪,双手撑在床头。 浴袍剥落腰际,层层堆叠,像是开到荼靡的白色花朵。 层层叠加的汹涌浪潮让他胡乱地呜咽起来。 时沂转过头看向跪在身后的钟俊同,眼角飞红地问:“俊同俊同喜欢和我做吗?” “喜欢。” 看吧,俊同对于好恶爱憎都很坦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都不敢问出口,俊同喜欢我吗? 时沂伏低了上身,脸颊蹭在柔软的枕头上,真丝枕套磨红了他薄薄的眼尾。慢慢的,枕头上洇开水渍。 一切结束后,时沂蜷成一团,只缩在钟俊同的手臂边。 钟俊同疲惫而餍足地半闭着眼睛,尚未从**逃脱的脸有种绯色的性感。 时沂苦涩之余,又有了一丝满足。他虽然很没用,但是好像蛮能满足俊同的需求。 这具苍白干瘪的身体也没有那么糟糕嘛。 时沂偷偷笑了一下,但笑意稀薄,立刻被稀释干净了。 他太累了,很快就睡着。可是他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恍惚看到钟俊同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说他要走了。梦中的自己吓得大哭,像个任性的小孩儿,揪着俊同的袖子不肯放,只是不停地哀求。可是钟俊同还是走了。 时沂从梦中惊醒,一抹脸,发现冷汗涔涔,他呼吸停了一下,慌乱地去摸钟俊同。 他的丈夫还熟睡着,呼吸平和,身躯有种沉睡中特有的滚烫,像是夜半时分安静燃烧的火炉。 时沂不管不顾地钻进他的怀里,捞过他的手臂环住自己。钟俊同身上的温度和味道慢慢将他包裹起来,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安全的蛹。好一会儿,那种太过真实的被抛弃的恐惧才渐渐消散。 时沂知道自己完蛋了,他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刚刚知道钟俊同要和自己结婚的时候,他简直像是得了精神分裂,坐在床上,突然就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可是不知道又是哪一刻,他又开始反复质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美梦成真来得太突然了。 时沂这才知道,中学课本里中举的范进为何发疯。 巨大的梦境吞噬了惨淡的现实,现实里的人无立足之地,也开始做飘在云端似的幻梦。 时沂把脸埋在钟俊同胸口,用力地蹭了几下,像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似的,张嘴咬住了钟俊同睡衣衣襟,等睡意再次袭来,唇齿才松开衣料,就着这个被保护的姿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钟俊同睁眼就看到窝在自己怀里的时沂,他动了一下,时沂就受惊似的动了一下,苍白面颊睡出团团红晕,鼻尖也泛着红。 被窝里太暖和了,时沂又恰到好处的温软。钟俊同破天荒地赖了床,并且决定今天不去公司。 等时沂醒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双双起床。 他们没料到会留宿,也没准备换洗衣物。钟俊同穿上了念大学时候买的厚毛衣和牛仔裤,刘海没有梳上去,头发蓬松柔软,有种令人惊叹的青春俊帅。 时沂也穿上了钟俊同的衣服。钟俊同比他高大半个头,毛衣套在他身上太过宽大,像是偷穿父亲衣服的稚气高中生。钟俊同看了,难得笑了一声,伸手把时沂过长的毛衣袖口卷了一卷。 时沂就把鼻梁以下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毛衣领口里,痴痴地抬眼看钟俊同低头时的脸。 他突然好想抱一下俊同,就是伸着手臂钩上他的脖子,脸颊蹭在颈窝的那种,就是小孩儿撒娇那种。 时沂正想着,听到宋苑容在门外喊:“起来了没?收拾收拾吃早饭了!” 时沂吓了一跳,缩回了手。 时沂洗漱完,去厨房帮忙做了早餐。 一大锅排骨西芹粥端了上来,旁边还有一碟刚刚炸好的松脆酥香的油条,一笼馒头并玫瑰腐乳。 宋苑容不禁喃喃:“蛮能干的嘛。” 时沂低头摆碗筷,又听到宋苑容在一旁问:“我差点忘记问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时沂摆筷子的手一僵,说话已经没了底气,怯怯地说:“之前是图书编辑,现在辞职在家。” 宋苑容一听,挺不高兴地说:“虽然俊同会赚钱,但是你不能老待在家里,像什么样子?” 时沂连忙应下:“在找工作了。我不会在家偷懒的。” 宋苑容看他一眼,有些别扭道:“没说你偷懒。你不要弄得我欺负你一样嘛。”她拉时沂坐下,给他盛了第一碗粥,“你先吃吧,忙活好一会儿了。他们爷俩晚点吃没事。” 时沂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宋苑容看他有些呆,心里有几分嫌弃,撞撞他的手臂,轻声喝道:“快吃呀!” 时沂这才拿起勺子。 上午钟父和钟俊同就在院子里钓鱼。 钟宅花园里凿了片湖,半夜的雪过后,晨起时结了层冰。他们在冰面上凿开个圆圆的脸盆大小的洞,把拴着鱼饵的鱼钩扔了进去,随后搬了两个小马扎坐在一边等。 不过五分钟,钟俊同便坐不住了。他看到时沂从屋子里走出来,东风凛冽,吹开他的额发,露出清秀的半张脸。他瑟缩了一下,肩膀轻轻抖动,毫无攻击性,像是可爱柔软的白羊。 时沂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 钟俊同这时候又很坏,没有喊他的名字,也没有挥手示意,他就坐在那儿等时沂来找他。好像时沂总会找到他似的。 钟俊同就等了一会儿,可是时沂突然转身回屋了。 钟俊同猛地从小马扎上起身,踩着积雪往屋里走去。 等钟俊同走到门口,还未站定,就看到时沂小跑着正撞上来,时沂吓了一跳,手撑在他胸口。 钟俊同低头,看到时沂手里捧着的格子围巾。 时沂笑了,把围巾抖开,一圈又圈绕好,柔声说:“山里冷。多穿一点也好。” 原来是去给他拿围巾了? 钟俊同不动神色地握住他的手,说:“已经暖和了。” 钟俊同拉着时沂走到湖边。两根鱼竿架在一旁,深色水面像是有细小裂纹的水晶,倒映着天与云。 他们低头看去,发现薄薄冰面下有流线形的黑影游动,一时很近,一时似乎又远远地沉入湖底了。 “有鱼。”时沂说。 “嗯。”钟俊同自然地应道。 两人一时沉默,只盯着残缺的银白湖面,天光云影浮动闪烁,冰面下的鱼逐渐会集,都到那小小裂口处吸氧。 一对冰下的游鱼浮出水面,呼吸之时,鱼吻相接,好像亲密爱人。 时沂微微弯了唇角。 时沂为每一个两人相伴而沉默的时刻满足。 他习惯把日子过得很细碎平常,如果可以被记录下来,就是日复一日的默片,日记本上一模一样的流水账,这座城市里固定的交通路线。他像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人,但是他也蛮努力地在生活。 但是俊同又不一样,他让自己很多遍地鸡毛的瞬间变得像是地下树根上凝固的冰晶一样闪闪发光。 他珍惜地把这些零碎的片段全部好好收拢,缩在自己的匣子里。等到措手不及、避无可避的灾难来袭的时候,他光靠这些片段都能苟延残喘,在洪水人世里有片刻的幸福。 时沂用自己根本没法儿想象的轻快俏皮的语气在心里默念钟俊同的名字。 没有吻,有名字也是好的。 第十章 时沂回屋给他们做红糖糍粑作为点心。 钟父看了一眼时沂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儿子黏在人家身上的眼神,“还真的蛮喜欢。” 钟俊同没反驳,难得乖巧地嗯了一声。 钟父又问:“什么临终嘱托,也是假的吧?” 钟俊同不说话了。他的父亲很了解他。 “我就奇怪了,你怎么就认定了时沂能接受男的?他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但是不一定是同性恋吧?” 钟俊同抬眼看他,一双乌沉璀璨的眼睛里情绪冷淡绝决。 “反正他是我的了。” 钟俊同从没想过去确定时沂的性向,他只明白一点,不管时沂是和女人在一起,还是和其他男人在一起,都让他如鲠在喉。 父亲的话让他再次直面了他性格里一个难以更正的缺点——喜欢的一定要得到。简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残忍。 但是钟俊同没有对别人这样过。 他思来想去,顿悟,不过是因为时沂是那样温柔的人。 他钻了时沂的空子,想要用他的温柔为突破口,成全自己的无理要求和弥天大谎。 两人吃过中饭,在房间里午睡。 时沂脱了外套缩在被子里,不知第几次夸钟俊同:“你今天钓到的鱼太好吃了!怎么做都好吃!” 钓上来的鱼一半红烧,一半剁椒,鲜香辣爽,极为过瘾。 钟俊同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好了,说了好多次了。” 时沂咬咬嘴唇,不说话了,正过脸直视天花板,“那睡觉吧。” 钟俊同没说话。 时沂实在没有睡意,捡起一个话题:“你大学的时候还常回家住吗?我看房间的摆设还是高中生的偏好。” “偶尔回来。一南一北,太远了,就不回来了。” “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找实习了。那时候很少见到你呢。”时沂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嗯。逢年过节,见上一面而已。” 时沂把脸转向他,笑意温柔:“我到现在还记得,过年那天我从超市回来,你站在门口帮我们家贴对联,怎么也贴不齐。因为时妙总说你贴歪了,其实你没有。” 时沂还记得,天边的云烧得红彤彤,对联也是红彤彤的,严正庄重的红弥散到钟俊同的侧脸,像一幅色彩秾丽笔触细腻的中国画,新年的喜气氛围也渐染了冷冰冰的钟俊同。 钟俊同说:“嗯,你把同学也带回家了。” 时沂很快想起来:“你说顾勉吗?他是北方人,想到南方来过一次年。” “哦。”钟俊同很淡地笑了一下,“他好像是挺开心的。” “南方年味不重,其实没什么意思。他是喜欢吃南方的小吃,汤圆啊,酒酿啊” “好了,睡觉。”钟俊同打断了他。 时沂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捏住被子紧紧盖严颈窝,闭上了眼睛。 时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中时代的钟俊同。 时家和钟家有相当曲折的姻亲关系,倒了这一代,虽然没什么关系了,但是祖辈积累下的情分还在。钟俊同就是因为这层腐朽脆弱的关系来到时家的。 时沂依稀记得,那天他从大学里坐车回来,顺路还去买了菜准备做晚饭,身心疲惫不堪,打开门看到的就是站在钟叔叔身后的钟俊同。 房间里光线昏暗,大灯未开。天色也逐渐昏暗下来,透过百叶窗的光变得昏黄柔和,如同从罐子里流淌出的蜂蜜。 父亲和钟叔叔面对面站着,似乎在吵,又似乎在商量。急促的声线里有显而易见的剑拔弩张。 可是钟叔叔身后站着的少年不属于这个成年人的世界。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半的刘海胡乱地被捋到脑后,用薄荷味儿的摩丝固定了,露出一点饱满白亮的额头,可是那双眼睛很亮,亮得像是两团火,呲啦呲啦地剧烈燃烧着,光焰惊人。 他的下巴上贴着个创可贴,身上穿着蓝白校服,脚边有一只价格昂贵的运动书包。 时沂当时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我们夫妻俩要去国外出差一段时间,就是这臭小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就是时老哥为人最让我放心,家庭也最和睦,我在这里腆着脸想拜托时老哥照顾俊同两个星期。” 钟俊同皱了皱眉,似乎对自己这么草率地被安排了很不满意。 时沂看着钟俊同浓黑的形状漂亮的眉毛用力皱起,少年嘴角下垂抿紧,眸子也阴沉沉的不说话。突然,少年用力地盯着他看了几眼。时沂有点慌张地低下了头。 他只是个无意间窥探到小少年内心世界的路人而已。 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只能窥探到俊同内心世界一角的人而已。就像现在,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丈夫的情绪并不好,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情绪很差。 要是有读心术就好了。他一定会好好学,学着解读钟俊同每一个缄默的眼神和冷淡的话语。 午觉睡醒,积雪早已消融,两人驱车回到市区。钟俊同去上班,时沂回家。 时沂把带回的脏衣洗干净,又把房间的地板拖了一遍。刚空下来往窗外一看,看到暖黄色的温熟的太阳,突然想起来晒在阳台上的纸页和书籍,立刻冲到了阳台。 硬皮书籍倒还好,只是侧边书页浸湿,但是一叠叠的稿纸却湿透了,变成了一团可疑的水生动物尸体。 时沂愣了好一会儿,蹲**,把湿软的稿纸捧起来,软绵绵的,像是他脆弱的梦。 他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有两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他把这叠废纸扔到了垃圾桶里,把阳台打扫干净。 很好,家里又很干净了。 时沂觉得恍惚,他感觉自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曾经对于天真,童趣,美的思考,对于人性最核心的理解,自己曾经安身立命的基础,全都被烧干净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进行创作。 他都不配拥有创作的快乐。 没几天,顾勉突然给他打了电话,一番寒暄之后问:“听说你不在家乡那所出版社里干了?要不要来我这里?我们这里童书产业很发达,对于儿童文学也非常重视。” 时沂只是心动了一下,立刻拒绝了:“不用了,谢谢你,顾勉。我不是一个人了,不能这样任性地离开。” 顾勉沉默了一下,又说了一遍那句话:“你原来真的喜欢男人。我以为他们他们只是瞎说的。”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有种非常单纯直接的孩子气,顾勉从来不急于表现自己的成熟,相反的,他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幼稚和坦诚。 “我没有欺骗过你。”时沂强调。 “是,你没有。” 顾勉又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好不好?” 时沂没有把顾勉的建议放在心上。他现在绝不可能独自一人北上。半年前他不顾家庭反对执意随顾勉北上的勇气,一生只有一次。 他太胆小了,只愿意为自己自私一次,放肆一次。如果失败,他的抗争就结束了。 时沂当时是因为钟俊同留下来的。他把自己的蜡做的翅膀生生熔化了,甘愿困守在这座城市,日日在太阳下逡巡。 时沂现在也是因为钟俊同留下来。他爱自己的丈夫,连一日的分离都觉得难捱,怎么撑得过漫长的离别? 时沂也不决定把这件事情告诉钟俊同。 他做好了决定。 第十一章 钟俊同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 时沂发短信问他想吃什么宵夜,钟俊同也说不必。 等钟俊同洗完澡上床睡觉,卧室里只留了一盏小灯。 两个人躺在床上,谁也没说话。时沂转了个身背对着钟俊同,枕芯填充物窸窸窣窣地响,刺得耳朵发痒。 “在家里做了什么?” 钟俊同开口了。 时沂立刻转过身来对着丈夫,眼睛亮亮地说:“我把家里打扫了一遍,把你那只有点问题的手表拿去修了一下,你订的那双靴子也到了,我帮你收起来了。我还给你做了蛋糕,明天早上做早餐好不好?” 钟俊同抱住他,半晌说:“不要这么辛苦。” 不要讨好他,只要爱他就好了。 时沂眨眨眼睛:“不辛苦。” “等出了正月,我带你去度假。你可以先好好考虑一下要去哪儿玩。” 时沂微微笑起来:“等你这个大忙人有空吧。” “时沂。”钟俊同的声音有点哑,“我经常很忙。是不是分给你的时间太少了?” 时沂心里一暖。俊同真的很努力很认真地想要做一个好丈夫。 “没有啊。”时沂把额头蹭在他的手臂上,黑发微微凌乱,软绵绵地说:“你工作辛苦。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一天到晚陪着。” 钟俊同沉默几秒,手抚上时沂的脊背,一下一下用力地抚摸,像是安抚柔软的小动物。 到了二月初,南方最冷的时节到了。万物染霜,缄默着颤抖着。整座城市都是淡淡的灰白,偶尔有边边角角的雪青,鸡蛋壳一样薄薄一层。 时沂前几天去超市购物的时候遇到了大学里教授儿童文学选修课的教授。 他问:“时沂,你还在写吗?” 时沂面对师长的询问,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干巴巴地说:“没有了。” 两鬓染霜的教授很温和地对他说:“为什么不继续写呢?还有绘本,你大学的时候自己做的那本《春天里的泡泡》非常棒,我现在还会在课上给学生们展示。” 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写写看吧。” 时沂一句辩解或者推脱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感受着肩头的力道,面红耳赤地点头,还像当年那个青涩乖巧的学生。 可是写什么呢? 时沂思绪纷杂,一时回忆起大学时代植根的一些灵感构思,一时又是某些传统的神话故事和经典童话。 可是它们对时沂来说,不够新,不够个性化,不够独一无二。 时沂恍惚了好几天,钟俊同自然发现了,问他怎么了。 时沂挺不好意思地说:“我待在家里有点闷,想写点东西。” 他都不好意思把这件事情称之为创作。 谁知钟俊同脱下外套转过身,很认真地说:“那很好。你的确很会写。不要搁置自己的才华。” 时沂愣了一下,耳根发红地说:“不是什么才华,随便写写的。” “不可以随便写写。”钟俊同直视着他的眼睛,“要尽全力写。” 当天晚上,时沂做了个梦,梦里是蓝汪汪的海,他变成了一只橘粉色的寄居蟹,藏在一只椰子壳里,开始了自己的流浪之旅。 他遇到了很多奇异岛屿上的特殊生物,遇到了海面上各种诡谲凶险的现象,甚至一度被风浪击落沉入深海。 他要去找什么东西呢? 他还不知道,他交了一些朋友,缺了一只螯的龙虾,一只灰色的胖海鸥,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龙虾渴望只用一只螯击败自己族群里嘲笑自己的同类。 胖海鸥渴望能和自己赫赫有名的父母飞得一样高一样快。 毒蛇渴望来自人类的触摸和赞叹。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直到他无意间跑进了一个男孩儿的废弃水缸,男孩儿问他,太阳从哪里升起来?月亮在哪一片海域落下?星星是不是藏在闪闪发光的珊瑚里,到了夜里才被吐出来? 他也很想知道,这一次,他带着疑问上路了。 第二天醒来,时沂就把这个故事梗概写了下来,开始细化和润色。 他每天都写两三千的稿子。这样写了三天之后,他突然问自己,这个故事是写给谁看的呢?如果是三到六岁的孩子,不应该这么复杂。 他尝试着删删改改,最后留下来一堆骨架和片段。他又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渴望的是完整的任性的自我的表达。 他什么也不管了,铅笔写完了一支又一支,稿纸写了一张又一张。 就在他初稿大致成型的时候,顾勉来找他了。 他正在家里给自己做简单的青菜面,顾勉突然打电话给他:“我到机场了,你住在哪里?我能来找你吗?” 时沂吓了一跳,想到顾勉独自一人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心有戚戚,还是告诉了他地址。 顾勉到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夹雪。雪籽滚落,噼里啪啦地响。 时沂开了门,让顾勉进来,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等顾勉喘匀了气才说:“你不应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过来。” 顾勉挺委屈地说:“我打了招呼,你还让我来?” 时沂皱眉:“你在诡辩。” 顾勉还是更习惯大哥哥一样的时沂,有点撒娇地说:“我来看看你嘛。” 他打量了一下房子:“地段装修都蛮不错的。你老公蛮有钱的嘛。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 顾勉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明明还是那么瘦,一点儿也没有幸福肥。” 时沂笑骂他:“好了,你来找我肯定有事,快说吧。” 顾勉说明来意,依然是要挖他去北都的文化公司。 “北都儿童文学的发展趋势比这里好得多。几所高校的儿童文学研究所也日趋成熟,成为北方的研究重镇。我老爸在学校里有人。你来北都,不仅能有一份待遇很好的工作,而且能直接接触儿童文学核心研究所。你不是一直想多念两年书吗?这也一样的。” 时沂听得心头一跳,但还是拒绝了:“不了,你也不用再说了。我不可能走。” 顾勉再三相劝,但时沂岿然不动,给他续了杯茶,又安排了酒店,这才送走了他。 送走顾勉没多久,门锁转动,是钟俊同开门回家了。 钟俊同把大衣脱下,正解开领带,眼尖地看到茶几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随意问:“家里来客人了?” 时沂接过他手里的包,实话实话:“嗯。顾勉来看看我。” 他没看到,钟俊同漆黑的瞳孔骤缩,竭力压制着自己的不快与不安。 他状似无意地问:“看看你?他不是一直在北都吗?” 时沂浑然不觉地应道:“嗯。小孩子一样,想来就来了。” “找你有事?” 时沂矢口否认:“没有。” 钟俊同没再继续追问,洗手吃饭,然后进了书房。 他当然愿意给时沂信任。他只是不信任自己而已。 钟俊同拿起时沂放在床头柜上未整理的废稿。 他还挺喜欢读时沂写的故事。 他正看到“寄居蟹捡到了一根牙签。他听胖海鸥说,牙签是用来剔牙的。他没有牙齿,但是他还是把牙签藏了起来。因为万一他的房门堵住了,他就可以用这根牙签撬开。他想,这真是一根有用的牙签!还可能是世界上最有用的牙签!” 钟俊同轻轻笑出声来。 他的爱人脑袋里总是有这么可爱的想法。 时沂正在浴室里洗澡。电话突然震动了一下。 钟俊同探身去拿他的手机,翻过来随意看了一眼,看到备注是顾勉的对话框里一长段文字。 “哥,你好好考虑一下。你的才华不应该宅在家里,也不应该拘泥在这座城市。我也很想重新回到大学的时候和你一起学习一起工作的时光。” 钟俊同眼前又蓦地浮现一幅刺眼画面。年关的道路边堆着红纸屑,角落里还有烟花爆竹的刺鼻味道。时沂和来过年的顾勉走在林荫道上,两个人踩得纸屑啵毕啵毕作响。时沂抬头,顾勉低头,边走边说。好像有说不尽的话似的。 还有过年时端汤的时候,时沂端着一锅玉米排骨汤,烫得手指发红,锅里的水好像又烧开了。他去关煤气,回来就看到顾勉攥着时沂的手腕,用桌上的冰可乐给他冰发红的手指。 钟俊同很讨厌顾勉。 顾勉和时沂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亲昵和撒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不对,是他先认识时沂的,是他先来的。 他小气得要命,恨不得时沂把自己的每一份好都均分量化。他要独占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只把百分之十让给这个世界上枝叶相连的人。 时沂从浴室里出来钻进被窝里。 他那半边被窝有些冷,他小心翼翼地往俊同边上挪了挪,用脚蹭了一下俊同的小腿。 按照往常来说,俊同会问他的脚怎么这么冰,然后捂暖他。 可是今天,钟俊同一动不动,好半天才转过来问:“时沂,如果我当时没有向你求婚。你是不是就去北都了?” 时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我在问你。” “我会走。”时沂慢吞吞地答道。 如果不是俊同,他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个城市。 但是钟俊同心里自嘲地想,果然,如果不是自己杜撰的谎言,时沂早就和顾勉去北都了,过那种一起学习一起工作的快乐生活。 他们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精神伴侣?有共同的爱好志趣以及奋斗目标? 反正他不是。 他乏味,没有文学细胞,讷于表达,脾气又很坏。 第十二章 时沂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依然对钟俊同昨晚没有抱他耿耿于怀。 他发现因为俊同很少拒绝他,他很容易对钟俊同要求和索取更多。但是这样很容易变得贪得无厌起来吧? 钟俊同打好领带,时沂就拿着前几天修好的表过来了。 钟俊同坐在床边穿好袜子,时沂就半蹲下牵过他的手,把机械表表带解开,套进去,把表盘对正了,又小心扣好表带。 他没把手放开,有些如履薄冰地贴着丈夫腕部的皮肤,不舍得松开,又不敢牢牢握住。整个人好像窝在他的腿间,姿态放得很低很低,抬头好似仰望,轻声问:“俊同,今天戴这块表好吗?” 钟俊同俯瞰他,直视他灰蒙蒙的眼睛,像是起雾的玻璃。 “和我今天的西装不配。” 时沂这才好像大梦初醒一般,慌乱地把刚刚戴好的手表解下来,低声说:“那还是戴昨天那块好了。我给” 话音未落,钟俊同已经伸手到床头柜上取过手表戴好了。 也不需要时沂。 时沂愣愣地从地毯上站起来,脸上依然是一惯温柔无害的笑,“那吃早餐吧。” 钟俊同没吃几口,急匆匆又拎包离开了。 时沂坐在餐桌边想,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呢?和他再多坐一会儿也好啊。 时沂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想要和丈夫说说话,拿起手机号码却按不下去,打开聊天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俊同是不是烦我了? 时沂又给自己鼓劲儿,之前是俊同让自己多发信息的。因为是俊同应允的,他仿佛又有了无限的勇气。 等他终于斟酌着给俊同发了一句:“俊同,我今天做酒酿蛋给你吃好吗?” 那边很久都没回。 好像石沉大海。 时沂更加坐不住了。 昨晚丈夫没有抱自己,今天又不喜欢给他戴的手表,亲手做的早餐又只吃了一点点,信息也不回。 一桩桩一件件,统统如雪花落下,顷刻间就有雪崩之势。 俊同肯定是讨厌我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因为承诺结婚的人,是个一无是处,单调无趣的人。 他不招人待见不是一天两天了,受到讨厌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他也受到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讨厌了。 时沂害怕地发抖,冲进卧室打开衣柜,把悬挂的衣物胡乱清理出来,像是一只逃窜的小松鼠藏了进去,拉上了柜门。 他屈膝抱住自己,紧紧闭着眼睛。 鼻腔里的樟脑丸和衣物香水的气味混杂,有钟俊同的,也有自己的。封闭空间本该让他觉得安全,但是现在这种结合让他恐慌了起来。 渐渐稀薄的空气让他觉得窒息,大口喘气的时候,眼睛也痛得很厉害,细密针扎似的疼。 他胡乱地抹眼睛,抹了一手水渍。 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柜子里,快要窒息了才打开柜门喘几口气。 可是到了四点钟,他又得乖乖出来,准备去超市买食材做晚饭。 可能是因为他太心不在焉,他走路的时候被一辆电瓶车撞倒在地。 塑料袋脱手,里面的食材滚落。一颗圆滚滚的番茄滚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立刻爬起来去捡番茄,也不顾电瓶车车主在后面喊他。 他把东西收拾好立刻回了家。 虽然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但是他能做好照顾钟俊同这件事情。 在这一段婚姻里,吃亏的钟俊同总得有所得吧? 可是钟俊同说不回来吃饭了。 时沂呆愣愣坐在餐桌边,看看上一条至今未被回复的信息,好像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慢慢地趴在了餐桌上。 时沂今晚不敢一个人睡觉。他坐在沙发上,一定要等钟俊同回来。 他祈求着,让今天回来的俊同不要对他这么冷淡,给他一个笑或者抚摸吧,不是爱,就当作一个鼓励,让他今晚能好好睡觉吧。 钟俊同在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回来了。 他推门进来时,时沂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看到丈夫浑身酒气,面颊醉红,领带解下来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纽扣也解开两颗,露出性感的喉结和清晰深凹的锁骨。 时沂立刻走到他身边,扶在他的手肘上,急声问:“怎么喝这么多酒?” “想喝,就喝了。”钟俊同冷硬地说。 时沂被刺了一下,又痛又酸,还是柔声说:“你先坐,我给你弄点醒酒汤好吗?” “不用。” 钟俊同坐在沙发上,抬眼看时沂。他的眼睛深邃漆黑,此刻因为酒液而水雾迷茫,灯光下亮得惊人,好像一颗完美切割的璀璨钻石。 时沂跪坐在沙发上,柔软的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太阳穴上,“我给你按一按好不好?” 钟俊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看得时沂浑身发毛。 “怎么了?” 钟俊同答非所问:“我要看得见你,听得到你,摸得到你。” 时沂愣了一下,胸腔里那颗煎熬了一整天的受尽折磨的心脏温柔又猛烈地跳动了两下。他轻咬下唇,牵过钟俊同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掌心的温度传递到苍白面颊,烫得时沂浑身泛红。他小心翼翼地磨蹭,眼神温柔眷恋,像是一只爱娇的猫。 “我在这里呢,俊同。” 钟俊同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奇大,毫不温柔,捏得他的骨头咯吱作响。 “你要走。” 时沂又怕又爱,软声哄道:“不走。我不走。” 钟俊同又盯着他看了几眼,突然把时沂打横抱起来进了卧室。 时沂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扒了衣服,赤条条扔在换好的新床单上。房间里没开暖气,冻得他起了细细一层鸡皮疙瘩。 他还没喊冷,钟俊同就压上来了。 时沂知道俊同在床上有点凶,但是今天实在太凶了。 他简直是用肢体在反复地暴力拆解时沂。 他只能哭着求饶:“好疼俊同,好疼” 钟俊同钳住他的腰,“那就哭。” 时沂愣了一下,哭得更厉害。 时沂哭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喉咙里间或迸发出一两声委屈的呜咽,微微沙哑的嗓音是有实质的抓人,像是长毛绒毯。 钟俊同亲了一下他湿漉漉的眼尾,好像在鼓励他哭。 第十三章 钟俊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过来的。 因为卧室窗帘拉拢,只流泻出一线淡白的光。他一时分不清置身何时何地。 他的意识尚未回笼,宿醉的疼痛像是千百根钢针细细密密地扎刺着他的神经,疼得他嘶嘶直叫。 “醒了?” 钟俊同顿了顿,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想和自己的妻子说说话。 啪嗒一声。 床头开了一盏非常温和的米黄色小灯,不至于刺痛他的眼睛。 钟俊同拿手遮了遮眼睛,心里有晨起时难言的温和迷恋,正想和时沂说话,睁眼却发现时沂穿着厚厚的高领毛衣,姿势很别扭地跪坐在床头。 他皮肤一向白,但是今日的白却像是掺杂了一点惨青的白,看着极为孱弱薄脆。眼尾也红得吓人,细细红血丝浮现,红得几乎滴血。 钟俊同睁大了眼睛,询问的话未说出口,时沂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手腕上有一道三指粗的红红的勒痕,印在雪白细瘦的手腕上相当吓人,像是刚刚摆脱了一场凌虐。 钟俊同心里突突地跳,怒气轰轰地往脑袋蹿,额角青筋暴起,恨不得杀人。 “谁欺负”他突然顿住了。 昨夜一直持续到凌晨的癫狂的床事碎片四散,像是光尘飞舞。只要他捡起一片,都能看到时沂艰难颤抖的腿,不停痉挛的身体和一声声令人心颤的哭泣求饶。 而手腕上的红痕,是他在时沂唯一一次挣扎的时候用领带捆上去而留下来的。 钟俊同恍惚地爬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很干爽,没有任何黏腻。他被清理过了。 钟俊同的脸一寸寸白下去,心也一寸寸灰败下去。 他强迫了时沂。时沂醒来后却还把作恶者擦洗干净了。 此刻,时沂的手指轻轻摩挲钟俊同的脸。他未刮的薄青胡茬刺得他掌心发痒。 他很艰难地笑了一下:“头还晕吗?” 钟俊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眦欲裂地看着他,最后还是不自觉地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用带泪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在无意识地乞求他的原谅。 时沂心里叹了口气,他能拿他怎么办呢? 钟俊同酒好像还没醒,说话很钝,“我我喝了很多酒” 钟俊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接电话,是助理打来的。 他提醒老板今天中午要飞伦敦谈生意。 钟俊同接着电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用力地看着时沂,生怕他突然走开或者哭泣似的。电话那头助理没得到回复,在不停地喊老板,这一头,钟俊同只是低低地对时沂说:“我不去” 时沂却站起来,看了一眼正在通话的手机,又看了一眼自己半裸的说不清楚话的丈夫,心里没有怨恨。因为他很喜欢钟俊同,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怨恨他。 但是他又觉得很冷,数九寒天里饮冰似的冷。 他很清晰地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没有碎掉,但是细细密密的裂纹已经蔓延到了表面。 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时沂想不明白。 “我去给你收拾行李。”时沂转身离开。 钟俊同坐在床上,看着房门关上。 时沂很快给钟俊同收拾好了行李,临行前又嘱咐:“维生素药片放在蓝色袋子里,记得吃。” 钟俊同咬牙,支支吾吾地说:“时沂” “我放了一个星期的量。”时沂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如果回来得更晚,记得让助理去当地药店买药。” “嗯。”钟俊同分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现在只能吐出单调的一个字。 时沂又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围巾,仔仔细细把边角捏好。他心里突然笑了一下,怎么又把他当小孩儿了? 钟俊同明明已经是个健壮成熟的英俊男人了。 可是他就是没来由地想笑,笑意未退,又很想哭。 助理已经到了楼下。催请的电话到了好几个。 钟俊同不得不走了。 他懊悔不已。明明知道要出长差,昨晚不应该和人喝酒,更不应该回来就对时沂耍酒疯,现在连道歉的话都没有好好说,就要去赶飞机了。 钟俊同拉住时沂的食指和中指,很轻地摩挲了一下,低声求道:“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时沂没有抽回手,抬头看着钟俊同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 形状优美,眼尾弧度干净锋利,瞳仁黑亮,执拗看人时有一种勃勃的少年气,好像永远都不高兴,永远都冷淡嚣张。 时沂说:“好。” 不要让他等太久啊。 “那我走了。” “一路顺风。” 钟俊同离开了。 时沂坐在沙发上。 他环视四周。这间套房是钟俊同工作第一年买的。他住进来之前,钟俊同把钥匙递给他,让他按着自己的喜好装修。 地毯和灯具是他走了两天的家居市场挑出来的。沙发和沙发毯子是他一张张试过才定下来的。窗帘是他选好发给钟俊同,俊同说好看自己才买回来的。厨房的厨具和锅碗瓢盆是他扛回来的,卫生间里俊同的须后水和古龙水他也记得时时添补。 他像一只春天筑巢的燕子,东衔来一点,西叼来一点,一点一点把这间房子填满了。 可是这间屋子现在在他眼里却空得吓人。 大片大片的白,大片大片留存的空间。 时沂突然后悔了。他刚刚是不是可以试着任性地挽留一下自己的丈夫? 他很害怕,很忐忑,像是时时刻刻悬在断崖之上。 他想要钟俊同抱抱他。 他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很多的甜言蜜语,他只想要钟俊同给他一个漫长的拥抱。 时沂一言不发,熟练地钻进了衣柜里。在窒息和黑暗里,他抱住钟俊同的一件毛衣,脸埋在柔软的毛衣里,用力地呼吸,又把毛衣抱得更紧,好像抱住自己的丈夫,温柔小心地汲取温度和味道。 这也可以算是一个拥抱。 蠢人也有蠢办法。不麻烦任何人,不招任何人厌烦,自己就可以解决自己难以启齿的妄想。 第十四章 不知过了多久,时沂爬出衣柜,贴身的秋衣上已经一层薄汗,像个湿透的潮热塑料袋把他裹了起来。他进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正听到敲门声。 他打开门,是个提着蓝色购物袋的矮个子的中年女人,她说:“钟先生雇我来做家政。地址没错吧?” 时沂愣了一下才道:“没错。”就放她进来了。 家政阿姨非常有经验,手脚勤快做事利落,不仅把房子收拾了一遍,还给时沂做好了午饭。 “这房子可真干净。”家政阿姨夸时沂把家里打点得很好,又把厨余垃圾带走,请时沂用软件打分,算是结束工作了。 时沂道一声谢谢,有些呆呆地坐到餐桌前。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一道香菇菜心,一道番茄牛腩,一道丝瓜炒蛋,还有一海碗的蛤蜊汤。热气蓊郁,鲜香扑鼻,最家常也最暖人心肺。 “家里没有我也没有关系啊。”他自言自语。 他觉得头很疼,草草吃了饭就上床睡觉了。他难得睡得这么沉,短暂的甜睡过后,却陷入半梦半醒之间,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好像有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钉在了床上,手掌盖住了他的眼睛,他怎么也睁不开,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等他好不容易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他打开手机,看到钟俊同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 【我到了。】 【家政上门了吗?】 这两条发在两点钟。而时沂因为睡觉没有回。 下一条却在四点钟。 钟俊同隔了两个小时,发了一条无关痛痒的话:“我这里在下雨。” 时沂打开伦敦的天气预报,看到下雨的小小图标。隔了八个时区的伦敦依然在下雨。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敲门。时沂透过猫眼望去,门外站着的是钟俊同的二助。 时沂开了门,二助喊了一声时沂先生,然后递给他一个塑料袋,“这是小钟总给你的。” 时沂接过,里面是药,内服外敷的都有。 “谢谢。”时沂笑了一下。 二助没来由地有点脸红。他倒没见过这样温柔和气的男人,笑起来眼睛弯起来,五分的相貌也有了七分的炫目。 时沂送人关门,把药盒拆开,进浴室上了药。 他穿上裤子,站到镜子前,看到自己苍白面颊和眼下的淡淡青黑,困倦又疲惫,没有一点血色和人气,活像具形容枯槁的干尸。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实在太丑,拼命拧开水龙头往盥洗盆里放了水,猛地把脸浸了进去。 白色的瓷盆底像是浅浅的银白沙滩,他挣扎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昨夜钟俊同愤怒的眼睛,冷淡,又疯狂燃烧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把他燎成了一堆飞灰。 他为什么生气?他为什么突然讨厌我? 时沂从水里抬起头,不管浸湿的发梢开始滴滴答答地流水,他用手盖住脸,指缝里也全是冰冷液体。 时沂晚上独自出门去了医院,挂了号找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个年轻人,乍见到时沂还有点惊讶,傻兮兮地说:“这个科蛮久没人来挂号了。你好。” “你好。”时沂坐下,递上自己的病历卡。因为房间里空调开得很暖和,他脱掉了外套拢在臂弯。 心理医生一边翻看病历卡,一边偷偷打量他。 三十岁了。不能说年轻,也绝不能算老。 长相清秀,眉眼温柔和气,看起来很好相处。很瘦,不知道有没有营养不良问题。 衣着得体,没有昂贵配饰,生活水平应该在小康以上小资以下。 很平凡的一个男人。 心理医生照例问了时沂一些问题,时沂也认认真真回答了。 心理医生下结论:“先生,您并没有任何心理疾病。你只是服务型人格占据主导,很少考虑自己的感受。但是情况没有严重到干扰生活的地步。” 这个答案跟他大学时候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得到的结果一样。 时沂起身微笑:“谢谢。” 心理医生舔了一下嘴唇,口快道:“或者你有什么干扰到你生活的事情,也可以跟我说说。” 时沂摇摇头。这是他和钟俊同的事情。 时沂裹着大衣走在路上。浓黑天幕里没有一颗星,但是城市上空一片灰白,像是弥漫开的雾霭,又是灯火和霓虹的腐朽的影子。 时沂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问题。他习惯讨好别人,习惯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是他的成长经历深深烙印在他的行为习惯里的,比应激反应来得更为根深蒂固。但是他也笨拙地在人际交往中摸索出了尽可能不让自己受伤害的办法。但是这套方法在他的婚姻里是不管用的。 因为是钟俊同,他理所当然地付出更多。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付出后开始期待回报。在得不到期待中的回报后,他的失望和痛苦是转瞬即逝的,因为他立刻开始思考是否因为自己对丈夫期待太多,是否给丈夫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因为愧疚,他付出更多。 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时沂绕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一个环节努力一下,也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可以成为突破口。 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尝试,他势单力薄,也开始力不从心了。 他的头又开始痛。 一个声音逼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另一个声音又细又弱,像是深夜的嗡鸣,一记轻微的叹息:“想要爱。” 但是他不可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凑到钟俊同跟前,摊开双手,眼巴巴地任性要求:“我想要你爱我。把你的爱放在我的手心里好不好?我会好好保管的。” 他今年都三十岁了。比钟俊同还要大三岁。 他不年轻,不美貌,不有趣,不可爱。如果放在婚恋市场里,他就只能算个廉价次品,只有被待价而沽的份。 他抓不住自己年轻英俊、雄心勃勃的丈夫的心。 钟俊同还来不及倒时差就开始立刻工作。 秘书和助理已经习惯了他的工作状态,心无旁骛,脾气极差。他习惯拿着一支签字笔,坐在主位上盯着所有人发言。 那支签字笔在纸面上一顿一顿的,像是某种判决的前奏。 一旦停下来,就完蛋了。 此刻钟俊同同样如此。他穿着笔挺精致的西装三件套坐在位子上,冷淡的深色瞳仁紧紧地盯着电子屏。 但是秘书发现了他的不一样。他今天在频繁地看手机,每隔十分钟一次,越到后来越心浮气躁,甚至直接盯着手机。 秘书轻声问:“钟总,会议要暂停一下吗?” 钟俊同这才回了神,淡淡一句:“不用。” 小会开完以后就是和英方船舶公司的见面会和详谈会。 两方对于船舶核心技术的归属问题争执不下,难以达成统一意见。会谈一时陷入了僵局。 钟俊同本就心情低沉,唇枪舌剑后更是疲惫不堪,又碰上英国佬一定要喝下午茶,只得整装再战。他喝不惯红茶,但是他喉咙焦灼,好像渴得厉害,只好用红茶灌进去。直到晚上,合作细则依然没有得到一致通过。 钟俊同头昏脑涨地躺在酒店套房的床上,用力扯开领带扔在地毯上。他的手抓到手机,不死心地打开信息,猛然看到时沂回了他一句:“记得撑伞。” 钟俊同一下子从床上翻坐起来,划开手机通讯人。他想要给时沂打电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立刻,马上!可是他还未按下通话,余光里看到此刻9点。东八区现在应该刚好是凌晨五点。 时沂肯定在睡觉。他昨夜被自己折腾得都没怎么睡过觉。他混乱的记忆里只有时沂累极了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不时地痉挛发抖,像是损坏失灵的玩具。 钟俊同放下手机,捂在胸口。 他眼前又浮现时沂被泪水浸泡得水亮的眼睛,灰蒙蒙的瞳仁有一种璀璨迷离的奇异光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自责折磨得他心口饱胀欲裂,折磨得他心神不宁。但是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哭着的时沂很漂亮。 钟俊同自己都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醒了神,转身进了浴室。 第十五章 时沂第二天接到了继母的电话,说自己病了,要他去看她。 时沂买了水果和保健品,坐地铁回到时宅。 一进门,继母刑如秋斜躺在真皮沙发上,微微发福的身体上裹着一条灰色绒毯,正在嗑瓜子。电视上正在播放相亲节目。 “妈。” 时沂喊了一声,进门换鞋,把水果放下。 刑如秋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吐出瓜子壳,“来了。” “妈哪里不舒服?” 刑如秋眼睛一瞪:“怎么,不舒服就不能回来看看我了?” 时沂心底涌上怪异滋味,摇头:“不是。” 刑如秋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便宜继子,是个相当文弱寡言的男人。但是也是个男人了。刑如秋又突然想起继子跟一个男人结了婚,胃里微微抽搐,却没吐出什么东西。 她心里低骂:“死同性恋。” “钟俊同呢?”刑如秋让他坐下,“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时沂正要回答,突然看到自己的小妹时妙从楼上跑下来,踩得楼梯地板咚咚响。 她不过二十二岁,大学快要毕业,正是青春袅娜的年纪。今天天气很冷,却穿着一件烟紫色的露肩毛衣,大喇喇露出两片雪白细瘦的肩膀,下面一条黑色短裙,光着两条细腿。 时妙探头探脑看了几眼,皱眉说道:“就你啊。” 时沂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温声说:“他出差了。” “那你来干什么?”时妙白了他一眼。 时沂早已习惯这个妹妹的傲慢无礼,避开话锋:“妈不是生病了吗?我来看看她。” 刑如秋把瓜子壳吐出来,厚厚的两瓣唇因为嗑瓜子变得鲜红,有些像吃人的精怪。她拢了拢前不久刚烫好的卷发,轻轻踢了时妙一脚让她坐好,微笑着对时沂说:“时沂啊,妈这回把你叫回来是有事商量。” 时沂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也只能颤着嗓子说:“您说。” “你和钟俊同吧你们是结婚了,但是你们俩大男人,也生不出孩子,这老钟家不就这根独苗苗吗?香火不就断了?” “我和俊同做好了没有孩子的准备。如果之后想要孩子,我们会去领养。” 刑如秋笑意端不住了,破口大骂:“领养的孩子那是自己的孩子吗?那是野种!”她一把拉过时妙,像是推销物品一样把她推到他面前,“你看看你妹妹,她有你一半的血缘,是你最亲的妹妹!她可以给钟俊同生孩子!生下来的孩子跟你也亲!” 时沂被这番无耻言论惊得说不出话,又是愤怒,又是恶心。 还不等时沂说话,刑如秋又开始扫机关枪似的:“再说了,你和钟俊同也不是什么两情相悦,他因为对你爸的承诺跟你结婚,就是一个承诺,能有多牢靠?没有孩子的婚姻走不长久!你套不牢钟俊同,你妹妹聪明又漂亮,她可以!” 时沂第一反应是去看时妙。时妙眨着两只漂亮的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和忿恨。 时沂咽了口口水,眉目收敛,静静站起来道:“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轻声说:“我之后就尽量不回来了。”他明明已经出离愤怒,留给这个家最后的决绝信也是轻声细语的。他的话语温柔,却利落地独自斩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藕断丝连。 时沂关上门,也把继母的谩骂和妹妹的尖叫哭闹关了上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控制好了情绪,但是当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却恰好走到钟俊同曾经就读的高中时,他绷不住了。 时沂的心碎得很彻底,如果可以从胸腔里拿出来,那可能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他太难过了,轻声哭起来,不时用手背抹眼泪,一圈一圈地绕着钟俊同的母校走。 这所学校里有曾经的钟俊同。他好喜欢少年钟俊同,因为他从不让他觉得难过。但是现在的钟俊同,总是直接或者间接地让他特别难过。好像只要少年长大了,只要变成大人了,就拥有了轻而易举地蹂躏别人心脏的本事。 门卫注意到了这个一圈圈绕着学校外围走的清瘦男人,隔着铁门问:“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啊?” 时沂摇摇头:“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曾经是这里的学生。” 门卫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有些变了,神情尴尬。但是时沂实在哭得太惨了,他又好心安慰他:“跟你老公闹矛盾了,就要好好说开,好好解决的嘛。哭也没用啊。” 时沂抽噎着点头:“谢谢谢谢您。” 时沂开始往家里走。 南方的冬经昨夜一场雨,潮气就在低洼处积蓄,紫红色的夕阳垂挂天边,架在两栋大楼之间,似乎也被冻住了,下滑地很慢。 他少年时代经常觉得孤独。后来他看了很多书籍,知道孤独是人类的常态。每个人都是大地上孤独生长的树木,凛冬的雪落,每棵树都独自沉默。 他不再为孤独觉得羞耻,但是有时依然难过。 他又一次孤身一人了。 他用钥匙开了门,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闭起眼睛。 他在这一刻有些恨钟俊同了。 钟俊同不该和自己结婚。 一个人没法儿抱着暗恋的情绪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他小心翼翼的爱太容易像一株墙角里偷偷生长的植物,藏在这间房子的角落里,钟俊同不知道,也因此无法给予只有他才能给予的光照、水分和空气。 它马上要枯萎了。 时沂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划开锁屏,看到钟俊同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有空吗?我想给你打电话。” 时沂的心脏突然瑟缩了一下,好像血夜被抽干,留下一个很小的干瘪的腔体。 他的丈夫想跟他打电话,他应该同意,而且是快乐地同意。 但是他这一次没有这么做。 他看着这条信息整整十分钟,钟俊同在这期间又打了两次电话,但是他看着待接界面亮了又暗,亮了又暗,却没有接。 当一切彻底沉默下来后,他才给钟俊同回了短信:“你先忙吧。” 时沂麻木地洗澡睡觉。到了半夜,他突然惊醒,眼皮酸胀,手却已经下意识地又打开手机,看看钟俊同有没有给他发信息。 【好。】 他回了一个字。 时沂突然鼻子很酸,眼眶也很酸。他又开始后悔了,他应该接他的电话。 这不是钟俊同的错。刑如秋的错是刑如秋的错,跟钟俊同没有关系。他不喜欢自己,也不是俊同的错。没有哪条法律明文规定,我爱你,你必须也要爱我,不然就要判你重刑。这是小孩儿最天真童稚的想法。 他为什么一定要钻这个牛角尖呢?再说,这段婚姻里,吃亏的明明是钟俊同。 此刻的伦敦正是晚上八点。 钟俊同到伦敦不过两天,却已经有水土不服的反应。 “之前也这样吗?”秘书一边问,一边把发烧的钟俊同搀到床上躺好。 “没有。”钟俊同闭上眼睛。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 “钟总,我们去医院看看?” 钟俊同翻身背对他,声音低哑:“不用。给我买退烧药,还要白粥。” 秘书出了门,助理就守在门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问:“钟总怎么了?” 秘书叹口气:“难说。”既是水土不服,又是心病难医。 白粥和退烧药很快送到钟俊同面前。 他勉力支撑着坐起来,靠坐在床头,接过水杯和药片,一把塞进嘴里和水吞下,又灌了好几口水。他缓过气,看到手边的白粥,炖得很稀,也没有什么米香。他的挑剔只有一瞬,因为他意识到时沂不在,而他喝惯了时沂熬的白粥。 钟俊同端起碗把白粥囫囵喝完,把碗递给秘书。秘书正要走,又听到钟俊同低声叫住了他。钟俊同的脸因为发烧而泛红,眼神有些痴痴傻傻的,说起话来也痴痴傻傻。 他说:“我欺负他了。” 秘书没听明白,凑近了问:“你欺负谁了?” 钟俊同答非所问地说:“他是不是不理我了?” 秘书看着说话突然幼稚起来的老板,想笑又不敢笑,只能装作知心大哥:“好好道歉嘛。” “他不理我,我怎么道歉?” “”秘书愣了一下,“对哦。” 钟俊同皱眉看了他一眼:“好蠢。你走吧。” “那我把他叫来?我跟他说,你病得很严重,他会来看你吗?” 钟俊同愣了三秒钟,很快命令:“不要。他会担心。” 第十六章 钟俊同睡得不安稳,半夜高烧又起,被紧急送往医院。一剂强力退烧针下去,他的烧暂且退了,又换好正装继续和英方周旋。又是将近一天的互不相让和据理力争,这次钟氏集团多争取到了百分之五的主控权。此行来英国的目标基本达成了。 钟俊同肩上压力卸下一半,将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自己的秘书。他去酒店一楼餐厅吃了碗面。青菜肉丝面做得很一般,汤底淡,面煮得很软没什么嚼劲。但是钟俊同连面带汤吃完了。中式面食让他的胃觉得很暖和。 他把筷子放下,鼻尖上一层细小汗珠,浑身热力都发起来了。他浑身没了力气,全靠笔挺的西装撑住脊背挺直的弧度。 他掏出手机打给助理:“我很难受,来一楼餐厅接我。” 钟俊同快烧晕过去的时候好像听到手机里传来时沂的声音,问得很着急。他觉得可能是日思夜想造成的幻觉,但是他依然很想和这个幻想中的时沂说说话,但是张嘴已经吐不出一个字。 自有记忆起,钟俊同没有生过这么严重的病。他热度不退,高烧一度发到39度,夜里还曾飙到40度。东西也吃不下,喂进去的白粥也悉数吐出来,弄得相当狼狈。 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不知道第一次间隔性地醒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酒店通用香熏的味道,水一样淡而悠远。酒店套房里的遮光窗帘没有拉上,米色薄纱窗帘后大喇喇地露出粉紫色的一线天幕。伦敦傍晚的天空晚霞烧得热烈靡丽,像是一幅流淌的油画。 他的意识回笼,自己现在在国外,这里没有时沂。 刺啦一声。 钟俊同皱了皱眉,看向声源:“在干嘛?” 助理在整理钟俊同的行李箱,乍听到这么一问还有点胆战心惊,老老实实回答:“时先生不是要来吗?我把房间整理一下。” 钟俊同心脏狂跳:“谁要来?” “时先生。您合法配偶。” 钟俊同拖着虚弱的身体下床,还不忘对助理颐指气使:“快,我的西装,我的发蜡,我的香水,我的剃须刀!” 助理得令,立刻像只陀螺开始团团转起来。 结果钟俊同刚钻进卫生间开始刮胡子,套房的门铃就响了。钟俊同还没来得及叫住助理,助理就飞奔过去开了门。 “俊同?” 钟俊同听到时沂的声音。 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自己的幻想和记忆里。活生生的,新鲜的,充满温度和情绪的嗓音,就在自己的房间里。 时沂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惊喜。 钟俊同下巴上还沾着一半的泡沫,一转头就看到时沂正站在卫生间门口。 他的面颊被伦敦的天空染成暧昧温柔的玫瑰色,长长的围巾散开了,垂荡在身前一晃一晃,像是松鼠的长尾巴。他因为奔跑而喘息着,柔软的嘴唇轻轻张合,眼珠却一动不动地看着钟俊同,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说不出来似的。 钟俊同的心跳停了一下。 他很确信,真的停了一下。 在这一个瞬间,他接近于死亡,也接近于极致的濒死的爱。 时沂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摸摸他的额头,语气焦灼地问:“还在发烧呢,你起来干什么?” 钟俊同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本该在千万里之外的时沂,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小心翼翼的嗓音说:“你剪了头发。” 时沂愣了一下,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钟俊同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把时沂惹哭了,放下剃须刀,手忙脚乱地去给他擦眼泪,不着方法地连声哄:“别哭了不哭不要哭” 可是时沂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他的视线里全是闪烁的白色泪光,钟俊同在泪光的边隙里支离破碎,却又慢慢完整。 他被钟俊同酒后强迫的时候没有这么委屈,没有一声道歉和温言软语就被抛在家里的时候没有这么委屈,没有接到钟俊同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没有这么委屈,被继母和妹妹说了那些难堪的话也没有这么委屈。 钟俊同只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你剪了头发,时沂就委屈起来了。 时沂突然踮脚抱住了钟俊同的脖颈,继续呜呜地哭起来。 钟俊同还在发愣,根本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时沂主动伸手抱他了,温软的身体和淡淡的清香,像是一个仲春的带着粉玫瑰香气的夜晚扑进他怀里。他当然伸手接住了。 时沂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止住哭音,臊红着脸不肯抬头,继续埋在钟俊同颈窝里。 说来也怪,被时沂这么抱着哭了一会儿,钟俊同竟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简直比一堆一堆的药片都要灵。 “哭好了吗?” 钟俊同拍拍他的背。 时沂闷闷地嗯一声,松开了他,一双哭得微微发红的眼睛就在离他嘴唇七公分的地方。 钟俊同简直魔怔了,低头亲在时沂哭红的眼尾,未干的眼泪滑进他的唇齿间,舌头一顶,尝到了咸味。 “有点苦。” 时沂愣愣地看着他,又听到钟俊同说:“哭完了,你就只剩下甜了。” 时沂有点羞涩地咬了一下嘴唇,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下巴,“还没刮干净。” 结果事情发展到后来,钟俊同靠坐在沙发上,连刮胡子都是时沂代劳的。时沂拿着剃须刀的雪白手指在他目光里轻轻游移。他力度温柔,刮得很小心,担心弄伤生病的钟俊同。 时沂又用沾了水的毛巾把他的下巴擦干净,顺便擦了一把他的脸。被热毛巾敷过后,脸上毛孔舒张,呼吸都畅快起来。 “床上摆套衣服干什么?要出门吗?” “要见你。” 时沂抿紧嘴唇,心里想,原来他也是钟俊同会精心整饬过认真要见的人吗? “回床上躺着吧。烧没退呢。”时沂把钟俊同扶到床上,又给他盖好被子。 钟俊同拉住他的手指,眷恋得很不成样子,“我睡一会儿你不许走。” “不走。” 时沂果然没有走开,坐在他床边,低头看着雪白床单,“俊同,我是不是不应该来这里?我接到你电话说你不舒服,就过来了。” 钟俊同却没有回答应不应该的问题,只是不安地问:“你一个人来的?还顺利吗?” “嗯。你的助理帮我办好了出国手续,我没耽搁多长时间。” “那就好。” 时沂此刻却直视着钟俊同的眼睛,用钟俊同心悸的令他浑身发抖的可怜的眼神哀求,不依不饶地讨要答案:“你要我来吗?” 钟俊同肯定地回答:“要。” 时沂心里有了些安慰。 还是有人会期待他的到来的。 第十七章 钟俊同拉着时沂的手指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等钟俊同醒过来,时沂倒是趴在床边睡着了。柔和灯光把他的轮廓渲染得极致温柔,钟俊同静静地看着时沂的脸。时沂的眼睑紧闭,他知道睁开后有一双温柔恬淡的黑灰眼睛。嘴唇很软,接吻时可以轻而易举地含吮住整瓣嘴唇。鼻梁细窄,所以戴不太牢框架眼镜,但是鼻尖有点翘,像是初生小动物一样可爱。 他有个好脾气的温柔可爱的爱人。 他毫无风度地单方面吃醋,行径恶劣地强迫时沂。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回完了,不管时沂狠心提出分手或者离婚这种话,他可能都没有立场拒绝。但是时沂没有,时沂还来英国找他了。 时沂好像永远都会是那个温柔的大哥哥,钟俊同在某些方面又永远是没有安全感的渴望兄长无限的全神关注的小孩子。 时沂从没有让他的恶作剧或者坏脾气变成无意义的讨厌行径,因为时沂每一次都会原谅他。 钟俊同低头亲吻时沂的发顶,刚剪完不久的头发发梢有种奇异的扎刺,但是依然很柔软。 钟俊同醒来后热度退了大半,又喝了两碗时沂借用厨房亲手做的白粥,吃了荷包蛋和一点口味稍稍清淡的红烧豆腐,觉得身体好了大半。 当天晚上,钟俊同被合作方邀请参加一个名流酒会。他性格倔强,不认为自己的身体还未痊愈,执意带秘书去参加。 时沂没说什么,帮他打好领带,别好领针,仔细地用手舒平肩线又给他穿上大衣。 钟俊同自从酒后乱来之后就不敢再喝酒,打了个照面浅谈几句就告辞了。伦敦的冬夜不比祖国南方湿冷,温和得颇有情调,微微潮润的风从海洋吹来,像是孔雀蓝色的吐息。 他回到套房,发现时沂不在,问了人才知道他去了楼下花园散步。 钟俊同换了舒适的常服就下楼去找他了。 英国花园喜欢种植大量的灌木。钟俊同走在花园里,半人高的灌木丛又与乔木下垂的密集的枝桠相连,灰褐色和浅棕色把空间分割得不甚清晰。但是他知道,来年春天,这里会有各色玫瑰盛开。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不然他就可以送时沂一枝纤丽的英国玫瑰。 钟俊同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时沂。 他坐在花园长椅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白色的喷泉雕塑。 钟俊同没说话,坐在他身边,也看着那座白色雕塑,那好像是个胖嘟嘟的小天使,“如果你喜欢,我们回去以后就可以买别墅,带花园和喷泉。” 钟俊同自己并不喜欢别墅,觉得两层的结构浪费自己行走的时间,又对花艺不感兴趣,觉得花园是非常无用的点缀。别墅对他而言是不够实用的。 时沂笑着摇摇头:“不用。” 花园里没有其他人,空气里氤氲着团团湿润的香气,腥润又苦涩,回味却有种甘甜芬芳。花园里的灯突然一盏一盏次第亮起,把两个人的面孔照得分明。 钟俊同回过头,这才发现时沂沉默的侧脸有种难言的哀愁。 “怎么了?” 时沂的手指有些无措地缠在一起,又分开。他微微侧过头,语气平淡地说:“傍晚的时候有人来找你。我开门让他进来,我说,我是你的爱人。他没有相信。” 钟俊同皱起眉毛,还要再问,就听到时沂的声音变得很哑:“俊同,没有人会认为我是你的爱人,没有人觉得我配得上你包括我自己,我也这样觉得。” 钟俊同心口狂跳地抓住他的手腕:“别乱说!” 时沂的身体开始轻微发抖,好像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的,“俊同,我有时候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也没有很高兴。或许或许” “或许什么!时沂!你要说什么!”钟俊同死死地盯着他,眼神滚烫可怕。只要,只要时沂说出那个字眼,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俊同,我们之间,要不要继续下去,全在于你。”时沂实在不忍心说出分手或者离婚的话,只能把自己的地位剥除,变成一个不会伤害人的任人摆布的附庸。 “我高兴,我一直很高兴!时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钟俊同的语气低落,戾气收敛,又开始像个孩子一样示弱。 时沂最受不了钟俊同的示弱。他一示弱,时沂就觉得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见不得钟俊同受委屈。 “俊同,我先跟你道歉。你发短信,我没有及时回,你打电话给我,其实我看到了,但是我没有接。”时沂眼神温柔,神情虚弱恬淡,好像一戳就碎的风干的薄纸,“因为我在生气。生你的气只有一点点,剩下的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让你不高兴。” “俊同,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笨,也猜不出来。” 时沂看着钟俊同愕然的不知所措的脸,眼泪快速滑落面颊,直直落进衣领里,只在脸上留下两道浅浅泪痕,在花园灯光下像是碎开的钻石。 时沂哭声沙哑,吐字也开始模糊,像是被水冲开的苦涩感冒药,“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 钟俊同完全不知道自己对时沂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他以为自己只有酒醉强迫时沂这一件错事,原来远远不止。时沂在因为他的沉默寡言和喜怒无常而自责绝望,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惩罚着自己。 他甚至不敢想象,时沂是如何把这些念头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多少遍,才敢跟他说。 他种下的苦果,却由时沂夜夜穿过荆棘丛,遍体鳞伤地采摘吞咽。 “时沂。”钟俊同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哆嗦,像是冷,像是被火烫到了指尖。但是其实远远不止。“你这么说,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时沂愕然间忘记了哭,看着钟俊同牵住自己的手,十指相扣,指缝无间,潮热的手掌贴合冰冷手心,牵引到钟俊同的心脏处,隔着柔软衣料贴在胸口。 他又一次重复:“时沂,你不如杀了我。一把餐刀捅进去都比你这些话让我好受一点。” 第十八章 时沂简直不忍心盯着钟俊同的眼睛看,别开眼去,还是小声说:“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好” 钟俊同红了眼睛,心是酸软,嘴上却一字一顿地说:“别这样,时沂,你说,你要我怎么样?” 时沂听了这话,更加慌张。 他能说出刚刚那番话,已经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可是刚刚一颗心涨到了极致,一点英勇的快乐碎得彻底,现在全剩下对于把钟俊同扯进自己消极情绪的无妄之灾的懊悔。 “不要,什么都不要你做” 钟俊同被拒绝后愣住了,他悻悻地直过身体,慢慢躬下腰,用青筋暴涨的手撑住了自己的头颅。他一遍又一遍用大拇指用力地挤压自己发涨的太阳穴,脑袋已经全乱了。 时沂本来是好好的,他干净,爱笑又温柔,是他骗来的一只洁白薄脆的蒙尘的玉盏。但是他不知道什么就把他摔碎了。 他不如什么都不做,继续做那个日日夜夜用黑眼珠窥探着玉盏的沉默的孩子。 “时沂对不起”钟俊同的声音哑了,眼睛发红,“我没有想到,我会让你这么难过。我以为,我可以让你开心一点。” 时沂说错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他搞砸了一切。 可是钟俊同实在不甘心,时沂还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五公分远的地方,眼尾发红,呼吸温驯,一颗心还在跳动,他就不可能放弃。 “时沂。”钟俊同急不可耐地盯着时沂说,“你说的,这段关系取决于我。我不要结束!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们两个已经因为拥抱和渴望把对方扎得鲜血淋漓。 钟俊同洞悉自己的狂妄和自私,他的心肝都黑了,一颗不够鲜红的心脏被掏出来,血淋淋地递给时沂,恳求他的爱和陪伴。 他知道自己在痴人说梦,但是或许,或许时沂会成全他的痴人说梦? “好的。”时沂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平淡哀伤地答应了。 钟俊同一把抱住他,有力的手臂圈住时沂单薄的背,手掌按在时沂细弱的脖颈上,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确认拥抱,确认存在,嘴里喃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钟俊同一刻也不敢松开他,甚至直接把他抱起来步行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坐电梯回了房间。 钟俊同把他放倒在床上却堵在床边没有离开,时沂的两条腿还松松地挂在他的膝盖上,伴随着钟俊同脱衣服的动静轻轻晃动。 时沂平静地躺在床上,看向右侧墙壁一盏小小的米色玫瑰状壁灯。他心里想,好小好小的一朵玫瑰,为什么会被钉在墙上呢? 钟俊同压下来,脚压住他的脚腕,手也顺着时沂的手臂线条一路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压在了枕头上,他的脸蹭着时沂苍白的面颊,呼吸凌乱地缠在一起,像是两条被冲上岸的游鱼。 “俊同,我生过你的气。但是当我听说你高烧不退,飞来看你的时候,我又心软了。”时沂的声音很温和,跟往常好像没什么不一样,甚至还轻轻笑出声来,“你穿着蓝色的细条纹睡衣,下巴上还沾着泡沫,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你好可爱,所以我心软了。” 钟俊同难受地闭起眼睛:“求你了,别再说了。” 时沂果然不再说话。他永远愿意达成钟俊同的愿望。 钟俊同把手伸进时沂的毛衣里,想要亲手感受时沂的温度。时沂被冻得浑身发抖,咬着嘴唇压抑住呻吟。 “嘶!”时沂实在忍不住了。 钟俊同吓了一条,把他的毛衣掀开,看到胸腹上半个手掌大小的紫色淤青,他愣了一下,手指抚摸着边缘,颤声问:“我弄的吗?” 时沂摇头。是被电动车撞倒后留下来的。 钟俊同却说:“算我弄的吧。让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伤口。” 时沂被一点点剥干净,在钟俊同的眼神下忍不住蜷缩,却又被按着手脚舒展开,像是一张被铺平的揉皱了的白纸。 时沂的手肘、膝盖、腿根、肩胛骨和臀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和红肿。白色器皿被暴力摔掷过,但是却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粉碎。 “全是我弄的。”钟俊同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所有的伤口全都归结于自己,他惨然一笑,“这就是我对你做的。” 钟俊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用手指和嘴唇抚慰,一边游移一边轻声说:“对不起。” 时沂浑身发红,一阵一阵水纹一样的泛起涟漪,嘴里胡乱地喊:“不用俊同,不用” 何必要做到这一步呢? 钟俊同对他没有亏欠。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承诺,钟俊同从年轻的小友和弟弟变成了枕边人,他们未成为恋人就成为了夫妻。钟俊同年轻,性格强硬,感情模式简单,热烘烘地就把他狭小的天地撑开了。 但是他没有义务要为自己早就崩坏的情感系统负责,并且尝试修复。 时沂最后想,为什么呀?钟俊同的生活轨迹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可以有很好的漂亮聪慧又善解人意的妻子,或许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家庭和睦,爱意绵长,而不是现在这样,因为完全不是自己过错的过错不断地自我怀疑和举步维艰。 “时沂。”钟俊同停下动作,把脸蹭在他的颈窝里,细细密密地亲他的脖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做得更好一点。你相信我一次。” 时沂恨死自己了,摸着钟俊同扎手的发尾,像是安抚小孩子,“你做得很好了。” “没有,你骗我。”钟俊同的吻停住。 “没有骗你。我不骗你。”时沂说道。 钟俊同心里知道了,时沂无条件地包容他,所以他的错误不成为错误。但是他必须改正,既然时沂不给他反馈,他可以自己摸索改正。 学生时代,做错的题目可以用橡皮擦掉重写,他现在也可以重做答卷。他是资优生,聪明又刻苦,在成为一个好丈夫这件事情上,他没理由一败涂地。 “谢谢你。谢谢你。”钟俊同含住时沂湿润的唇珠,轻轻贴合,又很快分开,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他尝试用温柔的不带**的吻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第十九章 钟俊同洗完澡出来时,时沂正蹲在地上整理他的行李箱。他看着时沂从夹层里摸出包装完整、一粒不少的维生素片。 钟俊同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支吾着辩解:“我我发烧了,不能吃维生素片。” 时沂“哦”了一声,把药片塞回小袋子里。 两个人躺在床上。时沂在陌生的床上很容易睡不着。就比如现在,他小幅度地翻来覆去,二十分钟以后翻坐起来:“我去客厅里睡吧。你不舒服,别影响你休息。” 话音刚落,他又被揽着腰轻****,钟俊同严丝合缝地贴上来,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住。他身材高大,四肢修长,把清瘦的时沂整个儿罩在怀里也不费劲。他蹭蹭时沂的侧脸,黑发凌乱,眼睛还微微眯着似乎困倦,有种非常执拗的孩子气,“不要。” 时沂不说话了,任由半睡半醒间的钟俊同迷迷糊糊地拿手抚摸他的脖颈和背,又一路流连向下,揽住臀更紧地扣在怀里。他像是一直在调整零件一样调整自己和时沂,希望得到一个完美贴合的姿势。 最后他终于满意,把手放在时沂的腰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时沂却依然睡不着。 他借着水银一样的月光注视着熟睡的钟俊同。他突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做完之后,钟俊同因为技术太差发挥得很不好,懊恼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半夜了还轻轻说,我只是有点紧张,我没弄过。时沂作为年长的爱人,心里觉得他可爱,实在爱极了他的笨拙坦诚。他主动骑上去,唯一一次主动放浪又温柔多情地把自己一点点打开,也想让新婚丈夫有一点快乐的体验。 事后,钟俊同总算睡安稳了。时沂也像现在这样在月光里看着钟俊同。 银白色的凝固的钟俊同,像是刚刚铸成的还有温度的雕塑。时沂简直不敢多看,顷刻之间,一种奇异的掺杂着喜悦和酸涩的饱胀情绪把他的胸腔塞得满当当,他一时恍惚,恍惚间已是泪眼朦胧,他凝住眼泪,屏住呼吸,才敢细细描摹钟俊同的轮廓。 他从没有奢望过能得到钟俊同,从初见时的表情冷淡阴鸷、下巴上贴着个创口贴的蓝白校服少年,到后来西装革履沉默寡言的俊美青年,他一次都没有幻想过。 因为他知道没有可能,有些事情,做梦都是不可以做的。 钟俊同说他要和自己结婚的时候,姿态明明强硬又嚣张,眉尾弧度凌厉,满是不容辩驳。那一刻,时沂的心脏都快要炸裂了。被很多银白色的神秘幻想,粉色的暧昧液体和大把大把闪烁不定的烟火似的光焰填满了,满到溢出来,满到他根本不及思考,就点了头。 跟钟俊同结婚的这半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每一个美好的片段,他都可以清清楚楚地说出时间地点和心情,好像日日重温,每日都要拿出来复习回味。 他的日子过得苦,但是不能算太苦。他四肢健全,身体健康,也有兴趣一二,朋友二三。但是又不能算是多好。年幼丧母,父亲再婚,继母刻薄,父亲纵容,弟弟妹妹一个个呱呱坠地,把他本就拥有不多的关注与爱蚕食鲸吞,又强行给他安上了学习之外繁重家务和照顾弟妹的重担。等到了将将成人的年纪,高考志愿被父亲篡改,属意的中文系变成会计专业,又这样被支配着踏入了他的大学生活。 钟俊同是他二十一岁落进来的一束光,眼神明亮嚣张,脾气别扭却真诚,蹦得又高,跑得又快,风一样来来去去,搅得他人间大乱。 他现在有依然觉得,自己不太幸运很久,但是钟俊同是他迟来的幸运。这样一想,曾经的二十年变得很轻很轻,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半透明琥珀,收进了匣子里。 钟俊同说他会努力,会做得更好。但是时沂觉得他真的做得够好,是他自己不够好而已。如果自己再优秀一些,钟俊同可能就会爱上自己。他不想只是温柔的被濡慕的大哥哥,他希望自己可以是钟俊同的恋人,得到滚烫炙热的灼伤人的爱情。 这是他们到伦敦的第四天,伦敦难得见了点太阳。小小的浅黄色一颗,像是一枚小小的刚刚凝固的荷包蛋。当地居民和酒店旅客几乎全都逐日而出,全出来晒太阳了。 钟俊同却不能休息,他的发烧好了大半,只是喉咙还有些沙哑,早上吃了点药就又要出门办事。 他出了门,还未走到尽头处,回头一看,时沂还站在门口,看到他回头了,还挥了挥手。 秘书在大厅等他,简单汇报工作行程之后,两人出发去新建在英国不久的子公司巡视。 钟俊同遇到了点不算麻烦的麻烦。子公司的陪同职员是个金发绿眼的美人,再多次对钟俊同秋波暗送后,钟俊同实在没法儿视而不见,因为这严重干扰了他的工作。秘书会意,提醒了这位风情大胆的异国美人,“lily小姐,钟先生已婚。” 没想到这位美人大胆地对钟俊同说:“可是您没有戴婚戒,抱歉,您这么年轻,看起来又像年轻雄狮一样傲慢孤独,我以为您未婚。” 钟俊同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或者辩解,而是意识到他没有戴婚戒。 不仅没有戴婚戒,他甚至没有买婚戒。他和时沂结婚很匆忙,程序办妥以后他根本没有事件参与结婚的各项流程,时沂体贴地说他们可以不要这些流程,一切从简。他曾经记得去订一对婚戒,但是后来却因为繁忙的工作不了了之。 那封填写了一半的婚戒订单现在可能已经被当作无效邮件销毁了。 钟俊同摸着自己的无名指,喉咙一紧,连他都意识到了,敏感的时沂又有多少次因为这件事情而惴惴不安呢? 他的丈夫连婚戒都没有给他。 他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但凡他对时沂真的再上点心,时沂都不可能这样不快乐。 时沂整天无事,白天去附近逛了逛,还和可爱的白人小女孩儿一起玩儿了小游戏,中午去餐厅用过餐后又回房午睡。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是被卧室的开门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撑起身体看向来人:“俊同回来了?” 钟俊同坐在床边,看着刚刚睡醒的时沂,他的身体刚刚苏醒,意识和情绪也刚刚苏醒,一切都是簇新幼弱的,看起来像是一个瘦弱的薄荷绿色的男孩儿一样。 时沂被钟俊同抓住手,他用力眨动眼睛,视线还未清明,无名指上的冰凉光滑的金属触感冻得他瑟缩了一下,像是火苗烫到了指尖。 时沂彻底睁开眼睛,一枚铂金圈戒套在他无名指的第一个关节处,慢慢下滑,却戏剧性地卡在了第二个关节处。钟俊同傻了眼,暗自使巧劲想要把戒指套进去。 时沂一动不动,乖顺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为自己套上戒指。 可是真的太小。 这枚戒指死死卡在第二个指关节之上,近乎嘲讽地昭示着一个信息:钟俊同不知道时沂的无名指圈号。 钟俊同贴住戒指的手指僵住,喉结艰难滚动,把卡死的戒指慢慢旋出,低声说:“还给我吧,我去换。” 时沂却握拳,紧紧地夹紧了戒指,另一手盖住,看着钟俊同的眼睛说:“送给我了,还要拿回去吗?” “太小了。”钟俊同说。 这枚戒指不是爱与承诺的象征,是他对时沂漠不关心和视若无物的象征。他跟时沂要了一次重启的机会,想要从头再来,但是他一旦开始回溯过去想要弥补,就会发现他们的关系就像一根蛛丝,看似坚韧,拉扯到极致,全是细小的漏洞。 全都是因为他的漫不经心,他的狂妄自大。 他开始质问自己,我能对时沂好吗?我真的不是再一次伤害他吗? 时沂看到他挣扎的眼睛,再次握紧戒指,温声细语地说:“是我的了,你不可以拿走。” 钟俊同脸色阴沉地想要从他手里把戒指拿出来,两人争执起来,谁也不肯让谁。 “给我!” “不要!” 时沂也难得大声起来。 两人争执不下,逐渐粗暴的动作却把时沂的手指磨得通红。 那一片红刺痛了钟俊同的眼睛。愣神之间,戒指脱手被时沂收走。再抬眼看时沂,时沂的眼眶早就红了,晕到眼尾,有种难言的可怜易碎的媚态。 时沂喃喃:“你都说好给我了。怎么可以拿回去?” “不拿走了。”钟俊同心口一痛,抓住他的手腕,“你要你拿着。” 时沂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也管不上,什么也顾不了,竟然痴痴抬头看他:“那婚姻也不可以拿走,你给我了的。” 钟俊同简直要在他痴缠的眼神里烧起来,毫无底线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要他的自尊,他可以成为一只蹲伏在他脚边的狗;要他的自我,他可以抛却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要他的生命,他刚好有一颗正剧烈跳动的心脏可以献上。 时沂在钟俊同燃烧似野火的眼睛里被热度和渴望点燃,浑身发抖,手脚发麻,灵魂出窍一般,自不量力地幻想钟俊同是爱他的,在这份爱里才有了一点肆虐和张狂的勇气。 他语速很快地说:“婚姻也不够,性也不够,温存也不够,我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 钟俊同心跳隆隆,惊喜到极致却有点结巴:“我我” 靠!他怎么回事!舌头快点捋直了!好好说话! 时沂的孤勇瞬息即灭,贪婪要求后被拒绝和嘲笑的恐惧汹涌而至,却只能按捺着,努力平静地说:“对对不起。这本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很多爱连喜欢都很少,可是现在我却寄希望于你,希望你永远理解我并且爱我你、你当我没说过行不行?” “不行!”钟俊同急促打断他,“说出的话,也不可以收回!”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时沂修长的脖颈,为时沂的要求浑身发烫,好像热度不退的高烧,一阵一阵地眩晕,“我给你了,我所有的爱情都给你了。只是我很笨,你没有感受到对吗?” 时沂傻眼了,“我我不知道。” 钟俊同立刻凶狠地吻住时沂,两瓣嘴唇撞在一起,旋即狠狠贴合缠吮在一起。他把时沂口腔里最后一丝空气都强势扫荡干净,舌头用力缠住时沂柔软的舌头,像是吮吃鲜嫩贝类。 “现在呢,现在可以吗?”钟俊同轻轻贴着时沂红润的嘴唇问,黏稠的吐息交缠在一起。 时沂红着脸,木讷地说不出话。 “那就是没有。”钟俊同总结,“那再亲一次。” 钟俊同又扣着他的下巴亲上去。 第二十章 两个人一般只会在床上接吻,也都默认只有在**之前才可以接吻调情。他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天还没黑,身体还没有情与欲的迸溅,约定俗成的性还没有到来,他们就坏了规矩,开始不停地接吻。 时沂的手本来勾着钟俊同的脖子,手臂实在因为长时间的姿势酸麻了就改成环住钟俊同的腰。 他们从没有觉得接吻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一刻不停地接吻。唇舌软腻地搅和在一起,发出黏腻的水声。 “等等。”钟俊同哑声道,把保持斜坐腰肢酸软的时沂抱到自己的腿上,焦躁地蹭了一下他的鼻尖,又开始继续亲。 钟俊同宽大的手掌贴在时沂细长的脖颈上,因为过分激动,血液奔流,大动脉隔着薄薄皮肤在钟俊同手心汩汩地跳动,像是被重新疏通的枯涩的春泉。 时沂半晕半醉,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在疯狂的吻里,他的五感也被剥夺限制,他只能看得到钟俊同微微闭阖的眼睛,听到自己和钟俊同一阵一阵似乎永不停歇的躁动心跳,只能闻到钟俊同身上男士木调香水的幽深冷香,只能感受自己攥住的钟俊同的衬衣下摆的顺滑触感。唯一的味觉就是两个人缠在一起的舌头慢慢酝酿起来的甜味,他们好像一起含着一颗金色的糖果,你来我往地**含吮,争先恐后地要尝一尝前所未有的甜味。 时沂实在受不了了,用手撑在钟俊同胸口,水红微润的眼雾蒙蒙,好不容易分开的嘴唇早就红肿得不成样子,轻微的气流都让它开始疼痛发麻。时沂可怜巴巴地说:“好疼,俊同。别亲了,歇一歇吧。” 钟俊同把他慢慢圈在怀里,一点点收紧,像是收拢少年时代晴好春日里笼下的开关,把这只温顺的鸟儿收到自己的笼中了。 “时沂,我好喜欢你。”钟俊同的声音还在发抖,好像依然未从令人发颤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时沂红着脸,是羞,又有一种在他身上极其罕见的媚态,“嗯嗯” 钟俊同不满意了:“嗯是什么意思?快说你喜欢我。” 时沂被咄咄逼人的钟俊同弄得手足无措,心又跳得厉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要是现在给他一支笔就好了,他能写很长很长的缠绵情书,但是他现在就一张笨嘴,什么都说不好。 因为他喜欢的太过沉默绝望,又太过郑重庄严,这句喜欢就很难说出口了。 但是钟俊同一定要逼他,“我都说了,你不说吗?” 钟俊同咬他的下巴,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又继续催促:“说。” 时沂被钟俊同缠得不行了,身体已经开始条件反射地哆嗦,只得攀住钟俊同,脸颊埋在他的胸口,小声说:“我好爱你啊。” 钟俊同笑起来,把时沂害羞的脸捧起来,在脸颊上用力亲了两下,又有点急不可耐地把他压在了柔软的被褥里。 时沂吓了一跳,轻声商量:“胡闹好久了,不吃晚饭吗?” 钟俊同含住他纤薄的耳珠,滚烫的呼吸喷薄在他泛红的耳廓,拒不合作:“不,先做。” “俊同,我饿了,没有力气。”时沂红着脸小声说。 钟俊同低头看腕表,发现他们竟然胡闹了这么久,一时也有点害臊,把被压倒的时沂拉起来,换了衣服带他下楼吃饭了。 时沂把那枚尺寸不合适的戒指放在自己胸口的口袋里,打算买根链子穿起来做成项链。 钟俊同吃完饭,总算没有刚刚那种精虫上脑的急色了,也不急着回房间做些什么腻腻歪歪的事情,更愿意牵着时沂去外面逛一逛。 时沂像是刚刚被暗恋对象告白的小男生,现在被牵着手都害羞得要命,手心出了点汗,又开始担心,俊同会不会觉得有点黏糊难受?可是钟俊同只是把手牵得更紧。 两个人穿着同色系的大衣,围着时沂买的同款巴宝莉的格子围巾,两个人慢慢走在伦敦公园的林荫道上,远处的喷泉在日落前最后一次喷水表演,小小的孩子绕着水柱外跑来跑去。他们抬头看到,遥远天穹被夕阳烧得色彩斑斓,浓重的水粉、明紫和重红流淌,像是未来得及被太阳晾干的颜料。 天幕一点点暗下去,灰白色的伦敦开始沉入黑夜,如同一艘过载的古老的巨轮。 人群慢慢散去,但是他们两个不是很着急。他们现在觉得有无数的时间可以浪费,就算没有无数的时间,也要创造无数的时间。 钟俊同是追求高效率的精英人物,他之前也没想到自己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散步上。他如果需要锻炼,有高端健身馆的顶尖私教,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完成需要的锻炼量,保持好身材和健康的身体。 但是他现在觉得这样也很好。或者说,他之前没有想到过,和时沂牵手走在路上,感觉会这么好。 他现在无比确信,时沂很喜欢很喜欢他,甚至爱他。 他不是会计量爱多爱少的人,他的精明之处不在这里。所以他也不知道时沂到底多爱他,这就称为他现在最疑惑的问题。 两人回酒店的途中开始下起雨来。伦敦的雨有种温吞的冷,从天空落下织成密密雨帘,把矗立的建筑、迷离的灯光和晚归的行人全都罩在了凉丝丝的雨幕里。 时沂和钟俊同没带伞,小跑一阵后,雨势渐大,钟俊同就把时沂带进了路边的一个红色电话亭。 伦敦的大雨被隔离在电话亭外。雨水从玻璃上滑落,留下斑斑水痕,像是被劈开的繁复的河流支系。狭小的电话亭内挤着两个男人。向下看去,他们的鞋尖相对,紧紧挨着,贴得太近了。 时沂的耳边是渐下渐大的雨声,鼻尖是浓浓水气,而古老的建筑在夜色中影影绰绰。这是异国他乡,他人生地不熟,对这里一切都陌生,唯一熟悉的只有钟俊同。 时沂突然感激自己飞驰万里来找钟俊同的勇敢。 时沂看着钟俊同手臂边的废弃通话筒,轻声说:“我想起好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one day》。我忘了很多情节,却记得其中一个画面,女主角在红色电话亭里给男主角打电话,说,i miss you。” 钟俊同不是会看文艺电影的人,他听完了,把通话筒拿起来,看着时沂说,“那我现在打给你了。” 时沂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二十七岁的钟俊同说,我爱你。” “还有,十九岁的钟俊同,说,他很喜欢你。” 长达八年的暗恋像是消失的电波,这段电波在大地上幽灵一样游荡,找不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可是它现在借由这通根本没有打通的电话最终抵达了终点。 时沂睁大了眼睛,灰蒙蒙的瞳孔骤缩,震惊地说:“你——你说什么?” “十九岁的钟俊同有点不高兴,他说你不相信他喜欢你。” “可是”时沂依然不敢置信,他甚至有点害怕起来,“你那时候还念高中,怎么怎么会喜欢我呢?” “因为你很好,爱笑,温柔。时沂,你好像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当时是个很混的坏学生,成绩好,可是爱惹事。因为喜欢你,我才开始收敛自己。” 时沂的眼眶一下湿润了,鼻子酸酸的,看着钟俊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俊同看着他,又举起话筒说:“十九岁的钟俊同还想说一句,是你让他相信,这个混乱的世界原来还在你身上藏了一点温柔。” 时沂眨了一下眼睛,右眼湛然落泪,拖着长长的尾落进他的衣领。 钟俊同这回觉得自己不是变态和混蛋了,他坦诚地说:“我喜欢你的眼泪。” 他的每一滴眼泪都情绪干净,像是童话故事里小美人鱼的眼泪,能够变成珍珠,一定是因为他的感情干净纯洁。 他的情感系统里从未出现过跟谩骂、暴力、背叛、杀戮有关的字眼。 时沂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肩膀,鼻尖红红地说:“你是在欺负我吗?你故意要我哭。” 钟俊同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我没有。”他顿了顿,诚实地补充:“可是我有时候看到你温温柔柔的样子,就会想要欺负你。” 怎么跟小学男生一样? 时沂笑了,拉住钟俊同举起的手放下,又很认真地说:“我允许你小小地欺负我,但是别让我太难过。” 钟俊同一颗心被甜软得稀巴烂,环住他的腰,爱恋地亲吻他的泪眼,又在声势渐小的伦敦雨中亲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十一章 时沂和钟俊同最后是顶着钟俊同的大衣跑回来的。时沂刚刷卡进了房门,钟俊同就从后面滚烫地压过来,半是拥抱半是推搡地把时沂顶到了玄关,时沂无路可逃,也不想逃,摸索着打开壁灯,抬头看钟俊同。 钟俊同发梢缀着晶莹雨珠,一低头,雨珠滑落在时沂的鼻梁上,冻得他一个激灵,就在他小小的哆嗦之间,钟俊同又亲下来了。 时沂的嘴唇本来就有点疼,被钟俊同结结实实地重重吮了一下,硬是被逼出一声“疼”。 钟俊同停下来,舔了一下他微微张开的鲜嫩唇缝,软而靡丽的红,是被反复咬吮撬开的花骨朵的裂隙。 钟俊同心里又爱又怜,转而亲了一下他的鼻尖,哑声道:“我今天总是想亲你。看见你,就想亲你。” 他今天好像个得了亲吻**症的病人。 时沂无疑是那颗裹着甜蜜糖衣的药。他害羞而喜悦,用手环住他的腰,两人紧密贴合亲密无间,柔声说:“我也是,可是真的疼了。” 钟俊同有力强健的手臂托着他的臀把他抱起来,时沂放松身体任由他像抱婴儿一样抱着,又见钟俊同低头抵着他的鼻尖,语气任性又执拗地说:“那先不亲,先做好了。” 时沂愣了几秒钟,就被钟俊同抱到沙发上又俯身压住。他用手肘撑在沙发上,还未喘匀气,就被钟俊同半搂着飞速脱了毛衣和秋衣。时沂晕晕乎乎地用手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不敢看钟俊同 钟俊同低头吻住他的眼睛,压抑着未疏解的欲望,虔诚庄重表白:“我欺负你,因为我爱你。我太爱你了,时沂。” 时沂明明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觉得不舒服,但是他听完钟俊同的话,突然委屈起来,小声呜咽抽噎着说:“俊同,你怎么这样啊?” 钟俊同像是一条大型犬一样把脑袋蹭在时沂通红的颈窝,低声乱语:“我就是那么坏的。可是你还是得喜欢我。你会一直爱我的对吗?” 时沂说不出话,低低哭起来。 钟俊同却从他的眼泪里知道答案,吻干了眼泪,又有新泪落下,他却乐此不疲,跟做/爱一样乐此不疲。 深夜时分,伦敦又开始下起雨来。这雨实在缠绵。 时沂困倦地窝在钟俊同怀里,分明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还要伸手抓住钟俊同的手指握在手心,这才安心睡去。 第二十二章 这一晚钟俊同总算尽兴。结果乐极生悲,晨起时又开始发起烧来,不过没有前几天这么烧得这么厉害,只是头晕,脸上薄薄一层病态的红,再有反应速度略慢而已。 钟俊同坐在沙发里吃了退烧药,又喝了一碗清淡的蔬菜粥。时沂坐在沙发上给他打领带,因为他今天还得出门签合同。 钟俊同低头看到时沂细白手指翻动,很快简单利落地打好了领带,又整理好银质领带夹,一切完成后,却被钟俊同虚虚圈住手腕,钟俊同说话语速变得有些慢,一字一顿,有点像小孩儿:“你没来的时候,我的袜子是冰的。” 时沂笑着说:“我给你放了一打袜子在行李箱里,是不是没发现?” 钟俊同果然摇摇头,又继续卖苦:“英国菜也不好吃。” 时沂眼里笑意更浓:“那我来,刚好给你烘袜子和做菜?” 钟俊同点点头,点到一半又摇摇头,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发,又很快退开,微微别开脸,有些难堪地说:“如果我现在没发烧,我就亲你。” 时沂被他光明正大的索吻吓了一跳,微微瞪大眼睛,又温柔圈住他的手指,“那等你病好?” 钟俊同直勾勾地看着他,乌浓的眼珠一动也不动,迸发出一种相当克制的疯狂,像是被罩在玻璃灯罩里乱窜的火。 他突然很快地低头,在时沂嘴唇上亲了一下,又很快离开。 “亲得快一点,就不会传染。” 时沂被逗笑了,推推他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吧,要迟到了。” 到中午时分,伦敦又难得有了点太阳,时沂被钟俊同的助理接走,坐车到了伦敦港。时沂远远就看到钟俊同站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港口的海风吹得他大衣下摆绷直,如同扬起的风帆。 时沂小步跑过去,被钟俊同牵住手,忍不住就是一句:“怎么站在风口?” 钟俊同笑笑,牙齿洁白,眼睛微微发亮,“没事。带你看看伦敦港。” 时沂举目望去,看见深蓝色港湾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停泊着的大大小小船只,码头上堆积着五颜六色大小各异的集装箱,大型卡车来来往往,如同运输的工蜂。他也看到,水面上未散的雾气如烟如纱,乳白色慢慢在阳光下晕开,像是泼散的牛乳。 一切井然有序,一切宛如初生。 “结婚至今,也没有带你坐过船。”钟俊同低声说。 他家就是船舶制造和远洋运输起家,他从小就和船打交道,不到两岁就被抱着坐船,四五岁的时候就跑去造船厂玩耍,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自己做出了第一艘简易小巧的轮船模型。 “你看那里。”钟俊同指给时沂看,“我们家的船舶厂就在那儿。” 时沂微微眯起眼睛凝望。钟俊同却侧过头,只看着有些狼狈地眯起眼睛的时沂,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了!”时沂笑着说。 钟俊同此时心里忡怔,好像还陷在时沂不经意的孩子气的动作里。 他好可爱。钟俊同心里想。 钟俊同有些难以自持:“我之前跟你说过去旅行,就在过完年之后好吗?那时候我不忙,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你。” “好啊。” 时沂立刻在心里计算着,过完年离现在还有多久。还有差不多一个半月呢。太长了一点,但是其实好像也不太长。 微微咸腥的大西洋海风从港湾吹拂而来,吹得时沂头发微微凌乱,一双温柔蕴藉的眼睛注视着极远处的海平线。他的长围巾一端不经意地垂落,荡在腰间。 钟俊同打开手机相机,想偷偷拍一张照片,但是因为没什么经验,手抖得厉害。画面定格,伦敦的天空和港湾都是模糊不清好似划花的毛玻璃,时沂的脸有没有拍清楚,只隐隐约约一片白,但是只有那双偏灰的温柔眼睛格格不入地清晰着,柔而亮,落满了伦敦难得的光束。 钟俊同已经满足,低头摆弄手机,把手机壁纸换成了这张模糊到人畜不分的照片。 两人又闲逛了一会儿,逛到商业街的时候,买了件大衣和毛衣还有一双切尔西靴,又买了几件轻奢珠宝分给两家的女性长辈。 钟俊同倚靠在柜台边,突然想起什么,又买了条链子送给时沂,“给你。不是说要把戒指穿起来戴在脖子上吗?”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现在再买一对戒指好了。” 时沂被钟俊同拉着逛完了整条街,一家一家地选看戒指。时沂两手的无名指被无数的戒指套进又取出,因为钟俊同一定要选一对最合乎心意的婚戒。 最后他们选了一对铂金戒指,款式简单大方,不会过于繁复,排钻分布,又不会过于耀眼。两人都不能免俗,买下后又请柜员帮忙在戒指内圈镌刻下了对方的名字。 时沂把戒指拿起来,在柜台刺眼的灯下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眼睛微微刺痛,才彻底看清内部镌刻的zjt字样。 “我给你戴上吧。”钟俊同说道,接过时沂递过来的戒指,给他戴好。 这一次戒指的大小刚刚好,正箍在无名指指根处。 时沂鼻子突然有点酸,一言不发地把另一枚戒指给钟俊同戴上。 这是一对迟到半年,或者说迟到七年的戒指。 “我总是迟一点。”钟俊同低头说,“辛苦你等我。” 时沂实在不愿意在熙熙攘攘的异国商店里掉眼泪,只红着眼睛拼命摇头,“没有啊。你肯走向我,我已经很感激。” 时沂至今觉得不可思议,钟俊同竟然会喜欢自己,从那么早以前就喜欢自己。因为他绝无想过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当爱情降落在他的头上,钟俊同的倾慕就是神迹。 他除了感激,感激之后赶紧收好这份喜欢,别无它想。 钟俊同的手臂和他紧紧相贴,一手提着一半购物袋,一手牵他离开。 英国的街头人群寥寥,现在既不是上下班高峰,也不是节假日。远处古老的教堂沉默着,孩童在公园里玩儿滑板,冬天的云絮像是被撕扯开来的白色棉花,空气里是藤本植物枯萎以后腥涩的味道。 “时沂。”钟俊同突然说,“我也很感激你。” 时沂愣住了。 “你年长我三岁,遇到过那么多人,他们有些比我帅,唔,当然也可能没有。他们有些比我有钱,他们有些比我好脾气,他们有些比我有趣。但是你都没有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等我更久。” 钟俊同说完后,喉结滚动,又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只喜欢过我?” 如果不是,他就要立刻收回刚刚那段话!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偏过头去看时沂,却看到时沂真诚温柔的眼睛看着他,耳根红红地点了点头。 钟俊同一下子兴奋起来,把手里的袋子丢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抱了时沂一下。 时沂提着袋子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心里甜得发软,又实在忍不住提醒道:“不可以把东西扔在地上。”钟俊同这才松开,乖乖把购物袋重新捡起来。 晚上开短会的时候,秘书无意间看到钟俊同的手机壁纸,琢磨半天也看不明白是个什么东西,本想装作没看见,奈何被钟俊同捉住,逼问道:“拍得怎么样?” 秘书心里郁闷,什么怎么样啊?我都认不出拍了什么! 但是秘书拿一月两万五的工资,自然溜须拍马:“好!气韵生动!” 不管是人是物,夸气韵生动错不了! 钟俊同果然挺满意地笑了笑。 第二十三章 伦敦之行接近尾声,时沂和钟俊同买好了回国的票。晚上的时候,时沂开始整理行李。 整到一半,时沂突然接到个电话,看了一眼直接接通:“喂,顾勉?” 钟俊同闻言,身体有点僵住,装作不经意地听他们的谈话。 “嗯,抱歉。走得太急了。”时沂低声说。 “要再见一面吗?哦,好。时间地点你定吧。” 时沂挂了电话,又继续整行李。 钟俊同已经来来回回站起来喝了三杯水。 “俊同,你很渴吗?”时沂有点担心。 “现在不渴了。” 等时沂确认一切都收拾完以后,钟俊同恰好从浴室出来,身上湿漉漉的,似乎潦草地擦了一下就裹了浴袍。他抬手擦头发,浴袍衣襟随着动作敞开,露出深深的一线饱满结实的胸腹肌肉。 时沂只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跳下床找出吹风机,“我给你吹头发?” 钟俊同没说话,箍住时沂细瘦的肩膀,就把自己湿哒哒的脑袋往时沂毛衣上蹭,像是突然耍泼的大狗。 时沂哭笑不得:“怎么了?” 钟俊同停止动作,一声不吭。 “不是生病了?我给你把头发吹干。不吹干不能睡觉。” 钟俊同突然抬起头,漆黑湿发下一双冷而锐亮的眼睛,瞳仁乌浓,嵌在白肤上,明晃晃摄人。 “俊同?”钟俊同突然就亲了过来,手指捏着时沂的下颌,有些粗暴地撬开了他错愕间来不及紧闭的牙关。舌头缠了一下又立刻退出,勾出的一点水渍也被钟俊同用舌尖舔干净了。 “我要你也生病。”钟俊同突然相当任性地说。 时沂被亲得脖子发红,舌头上好像还有滑腻触感,心跳也未平息。他一时摸不准生病的钟俊同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哄道:“嗯,好。我第二天起来也发烧了,我们家就有两个病号了。” 钟俊同一时错愕,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幼稚举动以后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谁叫都不出来。 时沂看清钟俊同脸上的表情变换,知道他后知后觉地害臊,给他台阶下:“我们先吹头发?” “嗯。” 时沂一边给钟俊同吹头发,一边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钟俊同的脾气又硬又别扭,但是头发却有种意料之外的柔软。他抚摸爱人的头发,心里温存无限,好像他不过是个孩子,沉默又急切地寻求他这个哥哥的关注。 时沂关了吹风机,从后面抱住钟俊同的脖颈,慢吞吞地蹭了蹭。 “时沂?”钟俊同愣神,时沂细瘦的手臂慢慢收紧,柔和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像是缓缓展开的洁白昙花。 “想抱一下你。” 他没来由地感慨,没来由地脆弱,没来由地开始动情。他从后面抱住钟俊同,亲密无间地感受男人雄阔的肩背,结实的肌肉在鼓动。 时沂从未关注过自己,但是他一直关注着钟俊同。岁月和时间对于生命蓬勃的催长在他身上可以窥见一切痕迹。 这是他最亮眼的少年,也是他自始至终钟情的男人。 钟俊同圈住他的手腕,虎口皮肤缓缓摩挲,发出窸窣细腻得让人双腿发软的声音。 “嗯?”时沂一个愣神,已经被突然侧身的钟俊同扑倒在床上。钟俊同的手就垫在他的后脑勺上。 两人一上一下,面对着面,眼睛直视着眼睛,呼吸声近在咫尺。 时沂红了脸,手指主动去解钟俊同的浴袍。 但是钟俊同扣住他的手腕,只是问:“关于顾勉,我要知道更多。” “?”时沂完全不明白钟俊同在床上的时候为什么要提起顾勉。 “你你为什么要知道他?”时沂嗫嚅着,“他是我的学弟,还是我两年的舍友。” “所以你们睡一个房间?” 时沂心里百转千回,终于知道他在介意什么。可是这太没有道理了,他是男人,喜欢男人,所以就不能和男人有正常的交往吗? 时沂觉得自己遭受了莫名的质疑,心里有一点点生气,别过头去:“上大学的时候没人知道我喜欢男人。” 钟俊同轻轻掰过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他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喜欢你。” 时沂瞪大了眼睛,胸口因为怒气起伏,想要推开钟俊同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只能愠怒地说:“俊同,你不能乱说!” 钟俊同的手指抚摸上他的面颊,手指温度烫人,眼睛却有冰霜凝结,“我看得出来。他跟你回家过年那一次,我就能看出来。” 钟俊同又想起那日种种,新年的喜庆红色全变成街边脚下破碎的红色对联纸,心中酸涩难解,“他亲近你,太亲近了。他还摸你的手指,搂你的肩膀” 时沂已经完全记不起那个新年的细节。唯一记得的是钟俊同在他家门口帮忙贴春联。他不知道有些早已被自己淡忘的细节,钟俊同竟然可以记得那么多年,又膈应了那么多年,时至今日,还能为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发疯气恼。 时沂一点儿也没法生气了。 “对不起。”时沂小声说。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泪膜亮润,已经有了克制不住的泪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些事情会伤害到你。” 刺向钟俊同的每一刀都由他递出,但是他握刀的那一端也没有刀柄,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疼了。 “对不起”时沂压抑着哭腔,伸手搂住钟俊同的脖子,“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自己曾经的无心之失。 钟俊同看到时沂这样子,再难逼问下去,倾身抱住他,沉声道:“你可以怪我小肚鸡肠。” 时沂在他颈窝间艰难摇头,“没有,没有。但是我和顾勉真的就是好朋友,他是直到我和你结婚才知道我是同性恋。” 钟俊同得了时沂承诺,舒了一口气,翻身让时沂坐在他身上,用手压住他的背让他伏下腰,开始别扭地接吻。 钟俊同知道,自己又在欺负时沂了。 他把经年累月的不痛快发泄出来,要时沂体谅他,安慰他,甚至自责自怨,甚至哭泣,更甚至分享疾病。 而时沂明知他种种坏脾气,种种别扭心思,还是纵容他了。 时沂的身体渐渐柔软,眼里水光澹澹,伸手扯开了钟俊同的浴袍。 云收雨歇之后,时沂翻身坐在钟俊同腰上,看钟俊同尚在微微喘息,红着脸把吻落在他的胸肌上,踌躇地问:“沈从文选集里夹着的信是谁写给你的吗?” 钟俊同神思恍惚,疑声道:“嗯?” “是哪个男孩儿或者女孩儿写给你的吗?你怎么收藏了这么久?” 钟俊同看着坐在自己腰上浑身粉润的时沂,喉咙发紧,却闭口不答。 时沂抬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哄道:“告诉我,我们再做一次,好不好?”说完,时沂的耳根倒是红到滴血。 他被自己的话给羞到了。 钟俊同的手在时沂细细一把腰上游移抚摸,只是说:“你会知道的。让我先做。” 第二十四章 钟俊同坐在候机厅里,上厕所的时沂回来,手里拿着一杯热可可和一杯热摩卡。他递给钟俊同那杯滚烫的热可可后,才发现秘书和助理到了,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来得及给你们买,我现在去给你们买热饮吧。你们喝什么?” 秘书和助理连连摇头:“不用了,谢谢时先生。” 时沂抿唇,有些窘迫地颔首,走到钟俊同身边。 钟俊同低头处理邮件,喝了一口热可可,嫌烫就放在了一边。 他遇到需要思考斟酌的地方,就会开始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好像这能帮助思考似的。 时沂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也不打算阅读,夹在书里作为纪念品准备带走。他的行李箱里鼓囊囊地装着一摞新出版的绘本,里面还有几本他在购物网站上预订了好久也没有预订上。他在随身的包里抽出一本新童话开始看起来。 等到登机的时候,时沂突然说:“好想再来伦敦。”伦敦对他来说是个很有意义的城市。 “春夏之交的时候再来一次。”钟俊同说,“那时候的伦敦很漂亮。” 时沂点了点头。 时沂坐在位子上,却坐卧难安,不停地变换坐姿,被钟俊同按住手背问:“怎么了?” 时沂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玫瑰色,睫毛轻轻颤动,视线游移,小声说:“你弄的。” 钟俊同反应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轻轻笑了一声,向空乘人员要了一个坐垫让他垫在身下,“现在好一点了吗?” 钟俊同等不来时沂的回答,探身凑到他耳边说:“我错了。我道歉。” 时沂瞥他一眼,闷闷地说:“你的道歉都在敷衍我,我早就知道了。” 钟俊同坦然道:“的确,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会做第二次。” 时沂憋红了脸,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只见云层如浪,连绵起伏,蔚蓝色晴空高远,看不到边际。钟俊同伸手拉住他的手指,坏心眼地捻弄他的指腹,表面上却相当正人君子,正表情严肃地看电子文件。 时沂心里叹口气,知道自己完全拿他没办法了。 他不是完全不会拒绝人,他只是完全不能拒绝钟俊同。 他看清自己,也不愿意挣扎,闭上眼睛,戴上睡眠眼罩开始补觉。 等下了飞机,两人回家整理好东西,还没歇一会儿,宋苑容就打电话叫他们去吃饭。 钟俊同一口拒绝:“刚下飞机,累。” 宋苑容嘟囔:“我让司机来接了,又不要你开车。” 钟俊同看向时沂:“你想去吗?可能又要留宿。晚上山路不好开。” 时沂把围巾叠好,回道:“嗯,好啊。” 等司机把两人接到钟宅,餐厅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宋苑容在暖气充足的别墅里穿着翠色旗袍,手里端着盘豆豉排骨走出来,一边把菜放在圆桌上,一边说:“来了。” 钟俊同应了一声,又把拎着的盒子放在茶几上,“时沂给你买的。挺漂亮的项链和胸针。” 宋苑容挑了挑眉毛,看了眼低眉敛目的时沂,总有种沉默的小可怜样,嘴里刁难的话说不出来了,只说:“小时有心了。来,洗手吃饭吧。”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个饭。饭后,钟俊同和钟父进了书房,留下时沂和宋苑容待在一起。 宋苑容坐在堆满柔软抱枕的飘窗上,翘着只裹着丝袜的脚,懒洋洋钩毛线,一边钩针,一边问时沂:“听说你也跟去伦敦了?” “是,俊同生病了,我很担心。” 宋苑容手上动作顿了顿,又开始继续钩针,状似不经意地问:“小时,你是真喜欢男人?” 时沂沉默着,细茸茸的睫毛在灯下像是新长的细小春草,细瘦鼻梁轻微翕动,像是斟酌,像是沉默。他伸手帮宋苑容钩出了一时绕不出来的线,坐回原位后才开口道:“我喜欢俊同。” 宋苑容拧起修得精细的眉毛,嘴里“嗨呀”一声,被这小年轻的直白的话臊得说不出话来。 宋苑容干巴巴地说:“那,那俊同和你结婚,不是合你心意了吗?” “是。”时沂没有拐弯抹角。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的勇气,支撑着他说了很多平常急于回避的问题。 宋苑容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干脆把手里治了一半的围巾递给他,“你会织吧?给你织。” 时沂没拒绝,接过后问:“继续接着双元宝织法织吗?” 宋苑容“啊”一声。她以前没织过围巾,最近得空了照着网上教程新学的,也不知道自己织的是什么织法。“行,就这么织。” 她越看时沂越稀奇,一个男人,这么白净,这么好脾气,这么会做菜,还会织围巾。她当时想着给钟俊同找的媳妇儿都没这么合心意。就是一点不好,是个男的。 唉,怎么就是个男的呢?宋苑容想不通。自己儿子以前也没有这方面倾向啊?怎么一朝就,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出柜。 “时沂。”钟俊同站在二楼,弯腰倚着阑干喊他的名字,“上来。” 时沂看看手里的毛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就被宋苑容接过,催促道:“快去吧,俊同不是找你吗?” 时沂这才上了楼,刚一上楼就听到钟俊同附在他耳边说:“小老太太没欺负你吧?她嘴巴坏,心眼儿不坏。” “没有。”时沂弯着眼睛笑了笑。 两人走进房间,钟俊同刚想转身说话,就被时沂轻轻一推压在门上。钟俊同有些错愕地笑了笑,没伸手推开,就任由时沂把手抵在他的胸口,像是甘愿承受压制和禁锢似的。 他一米八五的高个子,就这样被时沂一米七四的清瘦男人压住了。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扑倒了傲慢的雄狮。 时沂抬眼看他,只看到钟俊同近在咫尺的薄红嘴唇轻轻弯起来,似乎心情愉悦。作乱的人倒是红了脸,却兀自强撑着说:“你说好的,给我看。信呢?” 钟俊同衬衫领口上露出的喉结清晰性感,极快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时沂慌乱闪烁的眼,像是南方夜空的群星,他低头亲吻星星,湿润清洁而单薄。 “给你看。” 他把时沂抱起来放在床上,转身去拿那本沈从文选集。书页翻动,停留在夹着茱/萸粉信封的那一页。 钟俊同把信抽出来,递给时沂,语气自嘲:“我总是晚一点。” 时沂不是傻子,心里明白了几分,脸红心跳地接过,还要说一句:“那我打开了。” “嗯,打开吧。” 信封被沿着火漆小心撕开,里面躺着一张白底蓝线的信纸,认认真真叠了三叠。 他抽出,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又慢慢展开信纸。 信纸上的少年字迹笔画如刀,峭厉峻拔。上面写着: 【时沂: 我就不说你好了。因为我早上刚刚跟你说过。 我这次数学只考了一百四十三分。我知道那七分扣在哪里。 今天餐桌上的粥是你做的,不是时妙。我也知道。 你的脸在冬天太苍白了,红色的围巾会让你更暖和。不过我也只看到过你冬天的脸,你这张沉默的雪青色一般忧悒的脸,在春天和夏天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想知道。 沈从文写:“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没走过万里路,也未行过什么桥,天上的事情和我更没有关系,另外,我滴酒不沾。但是最后半句应该是适用的。 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简单直接一点,就是我很喜欢你。 如果你愿意,我有一辆新的自行车,可以载你去这座城市的十七条街道兜风。我会骑得很稳。】 落款是端端正正的钟俊同三个字。 时沂反复反复地看这封信,一遍遍咀嚼又玩味。这封信好像比他读过的所有书都艰涩难懂,但是又是这样简单直白、爱意昭彰。 “为什么当时不给我呢?”时沂小心攥着这封信说。 钟俊同紧张地舔舔唇缝,不愿再提当时颓唐心境,只是故作洒脱:“因为我当时想,不如当面跟你说。我本人总要比这封信吸引人。你万一答应我了呢?” “那你上一次为什么不给我呢?” “我还是不能确定你怎么想的。”钟俊同就是个胆小鬼。 时沂咬咬嘴唇,看着钟俊同不说话了。 钟俊同突然紧张起来:“写得这么糟吗?” 不应该啊?他不是还引用了沈从文的经典情书吗? 时沂站起来,踮脚钩住他的脖子,清瘦的身体嵌进钟俊同怀抱,柔软的嘴唇贴上,主动献吻。 钟俊同的心脏停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吻是给十九岁的钟俊同的。 但是现在的钟俊同厚脸皮地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个甜蜜的吻。 第二十五章 两个人亲了好一会儿,亲得舌根发麻了才微微松开。 钟俊同的鼻梁抵在时沂的鼻梁上,气息尚未匀,刚才那一个吻到了后来已经有了浓烈的情爱意味。他的胯下鼓起一大团,抵在时沂的小腹上,吻至动情处还不由自主地撞了两下。 时沂的脸颊微红,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把脸轻轻别开,却又被钟俊同的手箍着下颚和耳朵,轻捧着转了回来,“你难得主动一次。我很喜欢。” 时沂耳热,瓮瓮地说:“你现在怎么像个初中小男生似的,每天把喜欢啊爱啊挂在嘴边。” 钟俊同面无羞色,更逼近时沂,唇从他的鼻尖上一擦而过,挺嚣张地笑了一下,尾声扬起,“我还想做*爱。” 钟俊同说这种事情的时候,一点羞赧遮掩都没有,好像做*爱就是一件跟吃饭喝水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总是在想这个!”时沂轻飘飘瞪他一眼。 钟俊同一把把他抵在书架上,滚烫雄健的身躯紧紧相贴,热浪滚滚。他低头在时沂的颈窝里磨蹭亲吻,像一只大型犬一样用鼻子进行记忆,不停地闻时沂身上的味道,末了,又低声笑:“你也在想了,是不是?” 时沂好像不知道自己多容易情动,他情动的痕迹有多明显。汹涌情/欲笼罩下的时沂,灰雾似的眼睛沾染晨间露水一样的泪光,细茸茸睫毛颤动着,眼神胡乱飘荡,就是不肯直视他的爱人。他的腰又是软的,在钟俊同的怀里一点劲儿都用不上。 他好像镀着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冷灰色的壳,但是只要钟俊同叩指一敲,就会露出鲜热多情的真实肉体,金色的浓稠欲望如水一样流淌。 譬如现在,钟俊同就发现了。但是时沂依然嘴硬,他的嘴硬也是温柔求饶的:“没有,你别说了。” 钟俊同这才记得把房门踢上,腾出一只手落了锁,这是隔绝外界的手又放到了时沂的裤子上,搭在他的皮带上。他乌浓带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时沂,看着他羞恼却温柔承受的眼,手里啪嗒一声,解开了皮带。 时沂这次的求饶依然不管用,他被迫贴在冰凉的书架上,世界晃动着,他眼前白光团团,如烟如雾。那本被塞回的沈从文文集就在他的脸颊边,书脊也变了形似的不停扭动。 周遭的声音冷却凝固,只有钟俊同贴在耳边的喘息。 等到了夜里十点。宅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像是被藏在一个罐子里。 时沂坐在马桶上,仰着颈子晕晕地眯着眼睛,已经有倦意。 钟俊同进来说:“我帮你?” 时沂轻轻踢了他一脚,没什么力道,还是蔫儿蔫儿地说:“你下次戴套就是帮我。俊同,你不能老是这样。” 钟俊同把他抱进浴缸,嘴里认错:“嗯,都听你的。” 但是时沂知道,钟俊同什么都可能听他的,床上的事情,就是钟俊同的一言堂,就是他专断独裁的地方。 等两人干干爽爽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钟俊同好似精力无限,还抱着时沂黏糊糊地亲,被有了睡意的时沂拿手隔开,“别闹了。睡觉吧。” 钟俊同握住他的手,拢在胸口,又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早知道,我早一些告白了。” 时沂笑笑。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十九岁的钟俊同不会告白,二十七的钟俊同照样会和时沂结婚。 人的选择都是重复的,一而再,再而三的。 他已经算很幸运,虽然等得稍微久了一点,但是终究让他等到了。 他心里想,他自己不是主动的人,钟俊同肯为他走一步,他已经很感激了。 “俊同,”时沂突然发问,“是我爸爸让你娶我的吗?这个诺言是真实的吗?” 钟俊同沉默了。 他抱着时沂,眷恋地抚摸,只是说:“你希望它是真实的吗?” 钟俊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说有,他是对时沂又一次撒谎,如果说没有,时沂是不是会再次被残缺的父爱伤害呢? “我知道了。”时沂很淡地笑了一下,“我清楚的。他不会为我想那么多。我当时想不通,只不过因为不敢想象你是喜欢我的。” 钟俊同把他抱得更紧,黑暗的房间里,一丝光线也无,可是他们可以凭借呼吸确认对方的存在。钟俊同不知道怎么补偿时沂,只能说:“我爱你,时沂,我爱你。” 好像他的爱可以补偿时沂未能拥有的父爱似的。 “你缺什么,想要什么,都开口向我要,行吗?” 钟俊同有了除事业之外的雄心壮志,他愿意把时沂圈在他的花园里,时沂需要书,橙汁和电影,他可以提供,时沂需要空气,阳光和雨露,他可以施与。时沂想要挚友,父亲和爱人,他可以充当。 时沂的世界东缺一角,西漏一块,他都愿意变成石头,熔化自己去填补和圆满。 时沂鼻子酸酸的,轻轻地应下自己年轻丈夫的轻狂承诺。 钟俊同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时沂的脸,确定他没哭,又逗他:“我撒谎,才能把你骗回家。不然你你是不是要去北都?” 父亲去世后,时沂实在无所留恋,已经买定机票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北都找顾勉。继母找人些不三不四的亲戚堵在家门口,破口大骂,说时沂要抛弃寡母,难听的话他至今想起都觉得胆寒。 “是。”时沂轻声说,“要是你不和我结婚,我就逃去北都,和顾勉一起做童书。” 钟俊同一听到顾勉的名字还有点不忿,咬牙切齿地说:“那你现在不能想了。时沂,我要你知道,你选择和我结婚是最佳选择。你为我舍弃的,我一一偿还给你。” 时沂笑笑。 提起顾勉,时沂就不得不想起很久远的事情。他问:“你、你这七年怎么过的?你甚至都没有主动来找过我。” “还能怎么过?学习,拼命学习,把所有零碎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和工作。这样,我就会只是偶尔想起你。” “这样啊?”时沂轻轻问。 钟俊同顿了一下,闷闷地说:“骗你的。我快疯了。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你,打一声招呼,说两句话。你就不理我了。” 时沂听得于心不忍,挣扎着翻坐起来,倚在他的胸口,“我这么坏?” “对。你在折磨我。”钟俊同道。 时沂探身亲了一下钟俊同的唇角,“我和你,是一样的。” 钟俊同所受的苦,时沂同样受过。每一分苦,原来都由两人共同品尝。这样想想,黄连苦味都有了一丝千回百转的甜蜜。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的时候,时沂和顾勉约在咖啡馆见面了。 顾勉到的时候,时沂已经到了有一会儿。圆桌上放着一杯摩卡,时沂正低头看书。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羊绒衫,解下的围巾叠好,就放在膝盖上。他看书的习惯还是这样,用左手翻书,耳朵里听不进事情,相当的心无旁骛。 “时沂。”顾勉出声笑道:“来得这么早?” “没,也刚到。你喝什么?” “美式吧。” 顾勉趁着时沂点单的工夫,翻了一下他正在看的书,“这本书我没订到?你这回去英国带的吗?” “嗯。你如果想看,可以借去看。” “恐怕不行了。”顾勉看着时沂,“我这两天就要回北都了。” “哦。”时沂低声说,“抱歉,你来找我,我没能陪你。” 顾勉直直地看着时沂。时沂跟大学的时候好像不太一样了。他大学的时候像是个隐形人,沉默寡言,几乎不跟人交谈,形容畏怯。顾勉当时就想,他可能在以前吃过不少苦。 他也是机缘巧合才分到时沂的寝室。他当时念汉语言文学,带时沂去听了一次儿童文学课。那以后时沂就常常陪他去上课,他坐在教室里玩手机,时沂就提笔做笔记。 他难免有点自作多情起来,因为和孤僻敏感的时沂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哥。”顾勉其实很少叫他哥,除非有事相求,“求你了,再考虑一下。” 时沂用细长勺子搅了搅咖啡,还是淡笑着拒绝:“不了。” 顾勉心里突然有了个急切的疑问要脱口而出,但是还是独自咽下。 他笑了笑,脸上有种珍稀的朝气蓬勃,像是个毛躁的孩子,“那算了。”他转而问:“你和钟钟俊同,还好吗?” 时沂笑了一下,这一下却和刚才很多下淡笑都不一样,浓稠的甜蜜在眼底荡漾,璀璨生动。顾勉只听到他短而笃定的一个“嗯”字。 “哥,你很早就喜欢他了吧?”顾勉问道。 时沂不是不会拒绝人,看看他拒绝自己,不是熟练又果断吗? 时沂抿了一下唇珠,好像追忆:“嗯。蛮早之前就喜欢了。” “可是你为什么大学的时候没有去找他?之后工作了好几年,为什么也没有去找他?” 时沂现在回忆起当时心境已经没有苦涩,只是有一分历经千帆的惆怅,像是阵痛后寂寥的温存。 “我当时想,我和他只有尴尬的开头,冷淡的过程,不会有结尾,也就无从谈故事。我已经认命了,我没有他,的确也可以平平淡淡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但是我没想到,”时沂笑了一下,“没想到他愿意给我人生的意外之喜。这桩婚姻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脱轨,顾勉,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顾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可是他不曾真正爱人,不曾真正疯狂,他只窥得一鳞半爪,无从得见全貌。他最后说:“你很快乐。我也好高兴。时沂,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在大学里的时候,我就常常担心你不快乐。” 时沂愣了一下,温柔道谢:“谢谢你,顾勉。” 顾勉仰头喝尽咖啡,显得有几分粗鲁,“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对吧?你如果有童书或者其他方面的事情,可以尽管来找我。” “谢谢你,顾勉。”时沂的眼睛弯起来,像是一弯冷灰新月。 顾勉走了,一月份也溜得很快,只留下个短促的尾巴,被人们揪在手里。新年马上要来了。 时沂和宋苑容一起准备年货,买了不少炒货零嘴,一袋袋地堆在柜子里,新衣也开始采买起来。 宋苑容提着手袋走在时沂旁边,看时沂温柔眉眼,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坏事。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小时,你妈跟我说了些疯话,她跟你说过没有?” 时沂“嗯”了一声,“说过。” 宋苑容没来由气恼起来,这孩子怎么受了这委屈也憋在心里?那疯婆子还不知道给了这个继子多少气受呢。可怜见的,瘦成这样,可能就是他那恶毒继母干的! “那你也不跟我们说?一个人受这份气?” 时沂愣了一下,好像没料到宋苑容会为自己出头,心头一暖,笑着说:“我不放在心上了,跟你们说,不是白白让你们不高兴吗?” 这孩子。宋苑容心想,她要是不帮一帮他,指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我的意思是,不用让俊同知道。我们俩就把这事,不对,我就把事给解决了。” 时沂怔怔地眨眨眼睛:“妈,不用麻烦了。我不理就好了。” 宋苑容恨铁不成钢地抓住他的手腕,“算了你们别管了,我们先买东西去。” 等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中,时沂给钟俊同发信息:“买了你喜欢的栗子酥,晚上回来做宵夜。要不要再吃碗小馄饨。” 钟俊同很快回道:“今天要去和朋友小聚。不回来吃饭了,晚点儿回来。”说着,就把定位发了过来。 时沂笑了一下,心想,干嘛呀,他又不查岗。他从冰箱里拿出腌制好的照烧鸡腿肉,放进烤箱转熟了,又烫熟小青菜和西兰花,敲了个荷包蛋,齐齐码在雪白米饭上,最后淋了一点酱汁,酱汁浓郁,鸡肉嫩滑,吃起来也很满足。 他把碗洗干净,拿了本书进了书房,继续修改他的稿子。 他最近明显感觉到自己下笔的笔触与往日不同了,变得更温柔清新,更大胆童趣。他想想,也只能归结为自己的一杆旱笔被爱情润得丰泽。 到了晚上八点,他接到钟俊同的电话,打电话的却不是钟俊同,是个年轻男人:“喂,是时沂哥吗?钟俊同喝了点酒,你来接一下他吗?” 时沂立刻穿上外套,兜里揣好手机和钱包出门了。他打车到钟俊同定位的地方,到了一处临湖别墅。夜里的风冻得人牙齿打颤,他用围巾把头脸围得严严实实,五官中只能依稀看到眼睛。 别墅的门开着,一个瘦高个的年轻男人出来接他,笑道:“弟妹?俊同在里面呢?” 时沂被这句弟妹弄得耳朵发烫,闷头跟进屋去,一眼看到钟俊同坐在沙发上,几缕碎发盖在眼睛上,领带解开了,衬衫也皱巴巴。旁边的几个男人喊他弟妹或者嫂子,他臊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你们好。话没说完,又被钟俊同拽住手腕拖进怀里。 时沂吓了一跳,以为醉酒的钟俊同没有分寸,要当着众人的面干些不规矩的事情。结果钟俊同只是把他拖进怀里抱牢了,坚硬的下巴蹭在时沂柔软的发顶,一下一下地蹭,像是撒娇的大狗。 “噗嗤。”周遭的人捂嘴笑起来。 他们可从没见过钟俊同这副样子。 时沂轻声说:“俊同,我们回去?” “要不先给他灌碗醒酒汤,醒一醒再回去?” 时沂看脸色酡红的钟俊同,也只能点点头。 他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把钟俊同半搀半背到了二楼,进了房间后,朋友离开了,时沂也长舒一口气。正要转身去借厨房做醒酒汤,又被一记大力拽住手腕粗暴地拖了回去。 时沂背上寒毛倒竖。他不是不知道醉酒的钟俊同有多疯。 他半忧半惧,抬眼正对着钟俊同睁开的眼睛,枝形灯下眼睛的情绪冷淡到近乎虚无,像是冬日深夜无人涉足的湖。他的瞳孔缓慢转动,定格到自己抓住的时沂后,眼睛里却突然有了笑意,浮光跃金地热烈着。 时沂看到钟俊同慢慢把自己的手牵到唇边,很轻很快地亲了一下,一边看着他,一边又用自己的脸颊温柔地磨蹭着时沂还有点凉意的手背和虎口,缠绵又迷恋。 时沂的心脏跳得太快了。他对酒后钟俊同少年一般赤诚的爱意感到手足无措,贸然接下,只觉得太轻浮,可是不接,又违背本心。他现在的胃微微抽搐着,好像藏了一只蝴蝶。 “时沂,”钟俊同轻轻喊他,声音还有点哑,“我好爱你。” 他这段时间已经把爱字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几千几万遍。时沂有没有听腻呢? 时沂凑过去,吻了一下钟俊同还带着酒气的唇,“我也爱你。俊同。太奇怪了,总是会有一刻让我比上一刻更爱你一些。” 第二十七章 时沂借用厨房做了一锅醒酒汤,分给钟俊同的几个朋友之后,又端一碗上楼,喂给钟俊同。 钟俊同就着时沂的手喝完,闭着眼睛仰靠在床头,身上的热力被酒精蒸腾,燥得坐不住,又直起腰想把衬衫外罩的毛衣脱掉。 时沂按住他的手:“不能脱,要着凉。” 钟俊同低声说:“热死了。” 时沂拿自己凉润的指尖摸索钟俊同烫红的脸,轻声问:“有没有凉快一点?我给你拧把毛巾好吗?” 钟俊同愣了一下,随即把时沂一把抱坐在腿上,两只在他的腰上,揉了一下,又撩起时沂的毛衣下摆把手伸了进去。 时沂的体温没有钟俊同高,尤其是脸颊和手腕,温温的如同玉石,摸起来有种凉意。 时沂瞪圆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关紧的房门,又转过头来低声斥责钟俊同:“不能乱来,这是别人家里。” 钟俊同充耳不闻似的,笑眼明亮,低头在他的脸上咬了一口,迟疑了一下,在另半张脸上又咬了一口。 时沂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孩子气到甚至有点傻气的家伙是钟俊同。钟俊同还顶着那张英俊而不近人情的脸,露出孩子气的笑,浓眉下乌浓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时沂。 时沂拿他没办法了,伸手去拉他的手,没有威慑力地商量:“我们回家,嗯?” 钟俊同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时沂,我还想咬你。” “” 时沂轻轻拍开他的手,又羞又气地说:“现在回家,不然你你明天没有点心吃了。” “哦。” 钟俊同真的就摇摇晃晃站起来,自己扶着楼梯下楼了。楼下的朋友还未散,看到两人下来,问道:“酒醒了?” 钟俊同答:“我老婆接我回家了,酒不醒也得醒了。” 一众人起哄笑闹起来,弄得时沂挺不好意思,拉着钟俊同的袖子扯一扯,示意醉酒的丈夫见好就收。 钟俊同又说:“我老婆着急回家了,那再见吧。” 时沂的脸色涨红,松开袖子不理睬他。 两人打车回家,钟俊同上了车,司机闻到酒气,挺没好气地提醒:“喝了挺多啊,不会吐吧?” 时沂连忙说:“不会,他喝醉了就睡觉。” 司机哼一声,才发动车子。 车里光线很暗,只有车顶上一盏灯,发出的光如同一只小小的圆形灯泡,弱而昏黄。车辆行驶在路上,街道的景色飞驰而过,大楼流泻而下的霓虹汇聚成迷离的彩色河流。 时沂摸了摸钟俊同的手背。 他一直很喜欢钟俊同的手。少年的时候,清瘦有力,十指修长,青年的时候,骨节更粗,手背青筋更明显,极富力量感。 “俊同。”时沂轻声说,“你十九岁的时候说你滴酒不沾。现在现在也不能喝太多。” 钟俊同浓长的睫毛投下深灰阴影,隐匿在黑暗中的半张脸轮廓深刻,线条凌厉,如同昂贵的钟表,喑哑华贵。 “嗯。”钟俊同模糊地应道,用宽大的手掌把时沂的手握住。两个人的手指撞在一起,无名指上冰冷的戒指也有了肉体的温度。 时沂突然觉得很安心,因为两人坐在一辆回家的车上。 钟俊同到了家才觉得肚子饿,吃了栗子酥还不够,把时沂剩下的半份照烧鸡腿饭热了热,又哼哧哼哧吃干净了。 时沂给他倒杯水,“晚饭吃了什么?饿成这样?” 钟俊同双眼还有些眯瞪,“肯德基。” 时沂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们这么大人聚会还吃肯德基?” “图方便。” 时沂把碗筷收拾了,又推钟俊同进浴室洗澡。钟俊同自己脱了衣服,坐在放好热水的浴缸里,时沂就蹲在后面给他搓背。 “时沂。” “嗯?” “我也给你洗个澡吧。” 时沂还来不及拒绝,就被钟俊同裸身探出浴缸抱住。弄湿衣服的时沂只能脱了衣服,又被钟俊同抱进浴缸。 “浴缸太小了。”钟俊同说,“我当时没想到你会来我家。” 时沂沉默了一秒钟,笑起来,“有人突然来你家,洗衣做饭还给暖床,是不是像田螺姑娘?” 钟俊同轻轻笑道:“是有点儿。”说完又低头亲了亲时沂被水汽蒸得红润的嘴唇,“不过你不会消失。” “你不是说要给我洗澡?”时沂微微扭过脸避开他的吻,又被钟俊同捧着脸转过来,蛮横地亲上去,低哑地说:“骗你的。我想咬你。” 钟俊同白而尖利的犬齿磨吮着时沂柔软发红的**,折磨地碾弄。 浴缸里的水溢出,大股大股地淌到地面瓷砖上。 两人躺到床上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开卧室暖气。被窝里冻得如同冰窖,两个人面面相觑,愣了一秒,齐齐笑出声来,又抱紧了,手脚缠在一起,慢慢互相汲取温度。 钟俊同喟叹道:“时沂,你真好啊。” 时沂不听这种话,只是说:“你折腾我,还骗我。” 钟俊同一听,品出点哀怨的意味,猛地翻坐起来,四下找笔和纸,垫在床头低头唰唰唰地写。 时沂趴着没动,半张脸埋在柔软枕头里,睡意昏沉里看到裸身的钟俊同宽阔的背,形状漂亮的肌肉连垒成块,精瘦的后腰上有两个深凹的腰窝。 时沂悄悄红了脸。喝了酒的钟俊同实在太能折腾人了。 “写好了。”钟俊同转过身来,把纸递给时沂。 时沂定睛看去,只见纸上写着: 【 保证书 今天我很恶劣地欺负了时沂,虽然被欺负的时沂很可爱,很软又很好吃,但是我决不再犯。 如果再犯,我就再写一张保证书。 保证人:钟俊同】 时沂没了脾气,只能虚弱道:“态度不端。算了,睡觉吧。”说完,把保证书折叠好放在抽屉里,闭上了眼睛。 钟俊同躺回被窝里,在时沂脸上抚摸半晌。时沂的鼻翼翕动,像是被扰了梦。 时沂做了个梦。 梦里的钟俊同还是大学生模样,在深秋里穿着卫衣和牛仔裤,背着包去上课。他眉眼间还有未褪的稚气,神情冷淡,嘴角微微下垂,好像总和人生气似的。 他心里一软,跟在钟俊同身后,陪他上课,陪他吃饭,陪他回寝室睡觉。他好像是钟俊同的影子,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 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年轻的未成熟的爱人而已。 他这么年轻,这么干净,这么帅气,时沂看着他略显陌生的挺拔的背影,险些落下泪来。 修长的手指拨开他低头时遮住眼睛的刘海,时沂的眼帘里露出凑近的钟俊同的脸。 他别扭地看了他一眼,舔了一下嘴唇,“喂,走啊。不是说陪我去上课?” 时沂愣了一下,被拉着手腕跟上去。 梦里是没有温度的,火焰没有温度,冰雪没有温度。可是时沂觉得自己与钟俊同相贴的虎口是有温度的。 好梦难长久。时沂不甘不愿地醒过来,发现自己被钟俊同抱在怀里。丈夫在睡觉,呼吸稳而轻。 他突然开始期待来年的深秋,他想去钟俊同的大学看看,和穿卫衣和牛仔裤的钟俊同在校园里逛一逛。 他是怎么,避开自己的视线,变成现在的钟俊同的呢? 一个人的生命里有很多个瞬间,以阵痛、彷徨、踌躇、歇斯底里和绝望的泪过渡。 钟俊同没有跟他分享过七年间任何痛苦的瞬间。他沉默的丈夫,自己捱着苦,变得优秀耀眼,才肯一步一步走向他。 “谢谢你。” 这句话太轻,像是梦呓。但是时沂知道它的份量。 第二十八章 冬末春初的时候,钟俊同从美国出了个短差回来。 秘书惯会看人眼色,见他归心似箭,把今日既定行程略往后挪了挪。 钟俊同进门脱了大衣,露出里面的黑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又转身把大衣挂好,拖着个行李箱走进屋子,车轱辘在地板上呼噜打转,惹得时沂从厨房里探出头:“回来了?” 钟俊同径自进了厨房,一沾到时沂就变得懒洋洋,浑身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吃什么?” “西班牙海鲜饭。” 钟俊同往锅里瞥了一眼,低声笑了一下,“放了牡蛎,你吃得消?” 时沂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懵地没动作,等反应过来了,红着耳根就给了钟俊同一记不轻不重的肘击。 钟俊同笑得更嚣张,箍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嘴上还很正经:“看着锅。” 时沂低头用铲子翻炒两下,又突兀地察觉到身后紧贴的男人身体有了挺亢奋的变化。钟俊同一点儿也不害臊,抱着时沂,一边低头咬他的的耳朵,一边挺腰小幅度顶蹭。 “俊同!”时沂扭头瞪他。 “我硬了。看到你在厨房的样子就硬了。你穿那么薄的衬衫,腰上的围裙又扎得这么紧。是你故意的。” 时沂哭笑不得,伸手去推钟俊同,“别闹了。洗手准备吃饭了。” 钟俊同把他抱得更紧,不容置疑地说:“先闹,再吃饭。” 结果那一锅海鲜饭就冷在锅里。 钟俊同三日不识肉滋味,急哄哄弄起时沂来粗暴得很。时沂刚觉得委屈想哭,又被丈夫黏糊糊的乱吻安抚。最后时沂仰躺在床上,手指遮住发红的眼睛,剧烈的喘息渐渐轻下去。 钟俊同用手指抚摸这具苍白泛粉的身体,**餍足之后的声音有种挠人的性感沙哑,“是不是要安排二印了?” “嗯。一印卖得很快,马上加印了。”时沂把手指撤开,眼睛里有亮晶晶的雀跃笑意。 钟俊同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含糊地说:“好厉害啊。” 时沂抿唇笑起来,脸上的喜悦收敛却真实。 《小寄居蟹先生》卖得很好。轻松温情的探险向故事很受小朋友欢迎,出版社每个月都会把收到的小读者寄来的信给时沂送过来。 时沂把很多时间都用来看信。这群小小的花骨朵一样的孩子,雏鸟一样毛茸茸可爱的孩子,用错误百出的拼音和歪歪扭扭的汉字告诉他,他们很喜欢寄居蟹先生,它是他们的好朋友。 时沂很感慨,他的写作有了一些意义。他的写作的意义不在宏大伟岸之处,而在细微平凡之处。 他最近开始重新画绘本,想要把故事变现得更简单更天真,让更小的孩子也能看懂。 时沂勉力支撑着身体,翻过身去够水喝。 钟俊同突然看到他侧边头发半掩的耳朵上银光隐隐,伸手拨开头发,赫然看到时沂雪白纤薄的耳垂上缀着一枚银色的小小耳钉,“诶?你打了耳洞?” 被捏在钟俊同手里的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涨红,变成颗红润的珠果。时沂闷闷地说:“你现在才发现。” 钟俊同也搞不明白,他对右边的耳朵赏弄**了半晌,却冷落了那只戴着耳钉的左耳。 时沂又有些忐忑地问:“还行吗?你觉得很奇怪吗?” 那天他和自己的编辑还有个同社的小姑娘一起回家,小姑娘半路兴起打了个耳洞,愣是把时沂也拽进了店里,哄他:“时老师,你也打个耳洞嘛!好时髦好看的嘞!” 时沂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有点冲动,现在想想,可能是被时髦好看打动的。他也想要在丈夫眼里更加时髦好看一些。 真是要命了,三十来岁了,还折腾这些东西。太不害臊了。时沂心里想。 钟俊同温暖的指腹揉着戴着耳钉的耳垂,轻声问:“疼不疼?” “不疼。” “好可爱。”钟俊同这才笑起来。 时沂受了鼓励,眼睛里含着小小的期许,低声催:“你再仔细看看。” 钟俊同听话地凑近了看,耳钉被做成闪电状,银色闪电,寓意倒是很好,是幸福的闪电。 他慢慢琢磨,突然兴奋起来,“是个z!” 时沂笑着说:“对。”好像奖励小孩子的老师。 钟俊同又把他重新扑倒在床上,急促地吻落在耳垂和耳钉上,一时是温软的,一时又是冰冷的,他的舌尖被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他尝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 时沂的这枚耳钉比手上昂贵的婚戒更让他兴奋。 这是时沂用连绵的阵痛和簇新的希冀,还有对自己羞怯忐忑的讨好换来的。 他舔着z字耳钉,告诉自己,他是我的,从头到脚,一丝一毫都是我的。而且是时沂自愿打上烙印,把自己坦诚完整地送给他的。 “我要死了,我要高兴死了。”钟俊同低低笑。 但是他也偷偷藏着一个惊喜,要送给时沂。不过估计要等到春天的时候了,春水解冻,虫鸟啁鸣的时候,惊喜就来了。 春天来得很快。毕竟,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了。 钟俊同带着时沂和父母去踏青。宋苑容想去农家乐很久,三个男人都依她,打算去农家乐小住两天。 这天早起,钟俊同和钟父去河塘里钓鱼。时沂在院子里晒被子。钟俊同对农家乐的住宿条件不满意,尤其是床品。这次出来,竟然打包了家里的一套床品,原封不动地换了上去才肯屈尊躺一躺。 宋苑容在院子里练扇子舞,一把红绸小扇啪嗒一声打开又啪嗒一声合上,在两只手里摆出各种花样。宋苑容舞得还挺美,扬起下巴问时沂:“怎么样!” “真好看!”时沂笑道。 宋苑容又舞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喘,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杯茶。她一边吐出茶叶沫子,一边问:“你妈那边没来烦你吧?” 时沂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宋苑容到底做了些什么,时家的这对母女现在安分得很,反正没在他面前现眼了。 宋苑容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边笑边用手提拉眼周,“那就好。” 这对母女现在被个假装有钱的小瘪三骗得团团转,互相暗吃飞醋,背地里闹得不可开交。又顾及着母女共夫这桩事情实在骇人听闻,自知丢脸,也不敢对外张扬。刑如秋现在忙着投钱做美容护肤和形体,势要和自己年轻的女儿一争高下。时妙天天给自己的母亲发她和男人的亲密照,气得刑如秋血压猛窜。母亲不像母亲,女儿也不像女儿。 宋苑容觉得自己这桩事情做得挺坏,但是也没有坏透了。小瘪三只是个饵,这对母女要钱又要男人,自己巴巴地咬了饵,被钩得鲜血淋漓。 不过这种事情不需要让自家那俩孩子知道。人家一对小夫妻,好日子还长着呢,犯不着为这些糟心事烦心。 “小时,再给妈盛碗锅里的银耳桃胶红枣汤,我润润嗓子,一会儿还练歌呢。” 她报了个老年歌唱班,现在是女高音的一员,责任重大。过俩月还有个和隔壁市联办的合唱比赛呢。 农家乐的最后一天,宋苑容带着丈夫去山里摘野菜。钟父叹口气,戴上帽子,喃喃:“老了老了,竟然还得干活了。”但还是认命进山了。 钟俊同和时沂没去,他们去了近海。 时沂把风衣脱了挂在臂弯上,黑色头发被海风吹乱,但是他的眼睛笑眯眯的,看向钟俊同:“风有点大啊。” 钟俊同从后面搂住他,低声说:“看海面。” “嗯?” 时沂定睛看向海面,只见深蓝海面上一只看不清楚的棕色似椰子的东西急急冲过来,在平静海面上划曳出细长雪白的尾,叠叠浪花滚作雪,最后慢慢停在了浅海区。 时沂跑过去,看到一艘跟《小寄居蟹先生》里椰子壳一样的小船,圆形的船舱,棕色的做成椰壳纹理的外身,正是载着寄居蟹旅行的椰子壳! 时沂的心狂跳着,大叫起来:“是椰子船!”他转过头去看钟俊同,也不知道椰子船里的工作人员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只见钟俊同站在不远处,蓝色条纹衬衫被海风鼓动,拉扯出劲瘦凌厉的弧线。 钟俊同脸色平静温柔,看着自己兴奋的爱人,觉得自己的这个惊喜足够称之为惊喜。 “送给你。你也可以坐着椰子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说完,钟俊同又自顾自地补充:“但是也不能太远。我在这里呢。” 时沂扑过去抱住他。 他这一生能走到远方之外的远方,但是他这一生也甘愿被困在钟俊同给予的方寸之间。 钟俊同的眼睛和十九岁时的那个少年一样,轻易地把他钉在了某个不可言说的世界里。他会变成一只飞得很高很远的风筝,但是这只风筝把牵住自己的线送到了钟俊同的手里。 “我好爱你啊,过了一个冬天还是很爱,过了一个春天也爱,夏天和秋天也会一样。”时沂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钟俊同拍拍他的背,“我知道。我也一样。” 椰子船在海面停驻,天光明亮,春天的海洋羞赧吐息,他们开始接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