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爱人》 第1章 初见 凌晨一点,杜之年看完最后一页论文,关掉了文档。 他站起身,活动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关节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今晚轮到杜之年值班,最近气温骤降,他查完房确认过病人的情况就回到了稍稍暖和一些的办公室。 深夜的办公室里只有杜之年一个人在,他看完论文,被困意占据的大脑暂时无法进行深入思考,打算小憩一会。 在躺下前,杜之年觉得这也许会是他这个月里唯一一个能安静休息的夜晚,然而他刚闭上眼,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杜医生。”护士扶着门喘着气,“刚送来一个病人,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发现时已经昏迷了,头部有一道两公分的开放性伤口。” 杜之年撑着额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伤口处理好再做个ct,我马上过去。” 影像科今晚有医生值班,ct的结果出来得很快,杜之年看完后匆匆赶去住院部。 深夜医院的走廊空无一人,呼啸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骇人的声音。 杜之年放轻了脚步,穿过灯光惨白的连廊,空旷的走廊里依稀能听到呼吸和鞋跟落在瓷砖上的声音。 他推开病房的门,护士正在给病人输液。 病房很安静,只亮了一盏灯,暖色的光悄悄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杜之年缓了呼吸,看了眼病人头上的纱布,压低声音道:“ct没什么问题,醒了之后让他再住院观察几天,等拆线了再安排出院。” “好。”护士小声应着。 她用胶带贴住输液针,把病人的手轻轻放到床上,准备将输液时滑落的袖子拉好,在一旁看着的杜之年突然伸出了手。 杜之年拉起病号服的袖子,藏在布料下的红肿伤痕和大片的淤青直接暴露在两个人的眼前。 之前灯光落在病人的身上,投下的阴影和他身上的淤青几乎融为一体,加上被病号服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视线,杜之年差一点就漏过了这些痕迹。 他拉起病人的手臂端详了一会,手指沿着伤痕轻轻按压了几下,发现手臂上的淤青很新,红肿的伤口还在渗血,应该是才弄伤的。 杜之年皱起眉,“这不是楼梯上摔下来能弄出来的伤,他的家属呢?” “没来,费用还是托郑医生代交的。”护士诺诺地回答。 这间私立医院是当地一位富商投资的,虽然也为普通病人看诊,但实际上主要服务的对象是权贵富商圈子里的人,私密性强的vip病房经常会接收一些“情况特殊”的病人,医生替人善后也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杜之年猜测,这位病人大概也是哪位与郑熠有私交的老板送来的。 杜之年“啧”了一声,不悦道:“行吧。” 他抱着手臂,对身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小护士说:“先去忙吧。” 护士点点头,迅速离开了病房。 身后传来门锁合上的微弱响声,杜之年撑着病床的栏杆,微微俯下身打量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男人手臂上的伤痕已经被病号服盖住,额头裹着纱布,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道干裂的血迹。 杜之年轻轻碰了一下,黏在皮肤上的血痂就掉了下来。 他拍掉手指上红褐色的细碎粉末,将男人额前散落的碎发拨开。 男人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略长的头发间黏着血块,嘴唇上有几道细碎的伤口,看着很是狼狈,但从五官的轮廓能看出是相当清俊温和的长相。 杜之年盯着他打量了一会,视线又落在了床头卡上。 床头卡写了病人的名字,护士手写时有些急,男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被蹭掉了一半。 杜之年低下头,借着灯光从卡片上的划痕辨认出了那个字。 “沈归晚。”他在心里默念男人的名字。 杜之年在沈归晚的病床前待了一会,很快被护士的电话叫走。 他忙了一晚,好不容易熬到清晨,昨天一起值班的护士又告诉他,沈归晚醒了。 杜之年来不及回办公室喝水,匆忙赶去病房,一开门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沈归晚。 他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那棵榕树,从杜之年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他消瘦的后背和打着绷带的后脑勺。 窗外的榕树在深秋依旧郁郁葱葱,沈归晚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杜之年看着总觉得有些凄凉。 他双手插兜,走到沈归晚的病床前,叫了一声:“沈归晚。” 被叫了名字的人很缓慢地转过头,清晨昏暗的光从他脸上溜走,杜之年却看清了他的面容。 沈归晚和杜之年想象的一样漂亮,甚至比他之前交往过的人都好看,只是眉眼间透着冷淡,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冰冷得不带一点温度。 杜之年对上沈归晚的视线,露出礼貌客套的微笑,温声问道:“你昨天晚上从楼梯上摔下来,被送到医院,还记得吗?” “记得。”沈归晚回答到。 他的声音因为缺水有些沙哑,语气冷淡得很,明明是在回答问题,听着反倒像在说“与你无关”。 杜之年没在意,继续询问:“头会晕吗?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沈归晚的ct没看见出血,可脑部结构复杂,沈归晚又出现了昏迷的症状,杜之年担心会留下后遗症。 面对医生的询问,沈归晚再一次挪开了视线。 窗外的树枝上停了几只麻雀,沈归晚看了一会,才用冷淡的声音回答:“没有。” 病人不配合,杜之年没有再出声询问。 他松了松肩膀,站在沈归晚身后的位置,望着那张苍白却精致的侧脸。 入秋后的清晨总是很阴冷,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阳光,连空气里透着几丝寒意。 沈归晚看着麻雀,杜之年看着他,两个人安静待了一会,直到树枝上传来细微的响声。 麻雀在枝头上来回跳了几下就飞走了,树枝轻微震动着,几片枯黄的叶子从枝头落了下来。 树枝逐渐平静下来,杜之年微微俯身撩起沈归晚的袖子,将藏在病号服下的伤露了出来,“这些伤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会弄出来的。” “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杜之年猜测这个漂亮的男人应该是遭遇了不堪的折磨,才会带着一身伤痕被送进医院。虽说院长三令五申不要多管闲事,杜之年以前也从没插手过,但对沈归晚,他莫名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不用。”沈归晚拒绝了杜之年的好意。 他从杜之年手里拉回了自己的袖子,动作很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杜之年的手背。 沈归晚的手很冷,杜之年手背上被碰过的地方传来了微弱的凉意。 他强忍着抓住这只手的冲动,眼睁睁看着沈归晚拉下袖子,盖住了自己的手臂。 沈归晚将手臂上的伤藏起来,仰头望着杜之年的眼睛,对他说了句:“谢谢。” 第2章 八卦 杜之年值班结束后,打车回了家。 昨天他刚处理完沈归晚的伤,急诊室又来了几个车祸昏迷的病人,整个晚上都在忙,只断断续续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杜之年整个人疲倦得很,回家后没力气冲澡,直接瘫在沙发上,扯了毛毯补觉。 通宵的后劲很大,杜之年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来时他还有些迷茫,看着眼前一片昏暗,突然有种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的错觉。 但也只是错觉,杜之年的工作限制了他的休息时间,根本没有放肆睡觉的权利。 他躺在沙发上放空了一小会,身体的感官慢慢苏醒过来。 迟钝的大脑缓过神,刚接收到饥饿的信号,紧接着胃发出一阵哀鸣,叫嚣着让身体的主人快些进食。 房间很安静,肠胃蠕动的声音清晰到让人无法忽略,杜之年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准备叫外卖。 他点开屏幕,三条未接来电印入眼帘,最晚那一条是半个小时前打来的,来电人都是同一个人——杜之年的发小。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杜之年不知道这个不着调的发小又发什么疯,先点了外卖才给对方拨回去。 发小接得很快,“老杜,晚上有时间喝一杯吗?” 杜之年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应道:“嗯。” “今天这么爽快?”发小奇怪到,“老时间老地方?” 杜之年看了眼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足够自己洗漱整理。 他翻身坐起,干脆道:“好。” 晚上九点,杜之年准时赴约。 发小说的老地方是杜之年常去的一家清吧,他在医院工作时间不短,自己有一套调节压力的方式,只是见多了生离死别,偶尔压力大了会去酒吧放肆一下。 杜之年推开酒吧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却没掩盖住屋里的交谈声。 发小正在和吧台后的调酒师调笑,杜之年大老远听到他们聊天的声音,径直走过去,毫无歉意地打断他们:“一杯教父,谢谢。” 调酒师见英俊的熟客来了,朝杜之年抛了个媚眼,又甩给发小一个飞吻,踩着细高跟扭着腰去取柜子上的酒。 发小看着美女调酒师曲线火辣的背影,拍了拍杜之年的肩膀打趣道:“老杜,你总是这么不解风情,难怪回回都被人甩。” 杜之年冲发小挑了挑眉,“觉得我打扰你们的话,我现在就走?” “别啊。”发小按住他的肩膀,“难得出来喝酒,别那么扫兴。” 杜之年笑而不答。 虽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但他这几年跟发小的来往仅限于喝酒聊天,私交算不上不亲密,何况每次都是对方邀约,也就不在乎扫兴与否。 发小在等杜之年时已经喝了两杯威士忌,这会醉意上头,自顾自讲起了最近圈子里发生的事情。 他是个爱八卦的,身边没什么口风紧的人,怕背后八卦传出去得罪人,只能隔三差五骚扰不怎么混在二世祖圈子里的杜之年。 发小喋喋不休讲个不停,先说谁家的老总出轨秘书,又说哪家的小孩在国外玩得疯,不该沾的全都玩了个遍。 杜之年抿了一口酒,不时发出几个单音附和一下。 发小说完乱七八糟的桃色八卦,兴许是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了口酒润润喉。 一杯龙舌兰下肚,发小忽然凑到杜之年面前,压低声音问:“老杜,你记不记得刘家那个废物二世祖?” 杜之年思索了许久,勉强将名字和脑海里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对上号。 他眉头微皱,不解地点头道:“记得。” 发小惊讶地长大了嘴,“你居然记得那个傻逼!” 半醉的酒鬼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惹得卡座里的客人频频侧目。 杜之年斜着身子倚在靠背上,沉声道:“小声点。” 发小“哦”了一声,又说:“刘家最近谈了个新项目,本来快谈拢了,结果那傻逼直接把合作方的儿子睡了,被家里抓到后闹得很大。” “那合作方也是个怂货,小门小户不敢找刘家麻烦,回头把自己儿子打进医院。” “还有这事。”杜之年放下酒杯,冰块和玻璃杯壁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发小摸出烟叼上,含糊不清地说:“圈子里都传开了,听说那姓刘的蠢货被关了好几天。” 杜之年看他点燃了烟,烟叶在火焰的炙烤下燃烧,火星一明一灭,呛人的烟雾随着呼吸飘散开。 “我看过照片,那个男人看起来太他妈带劲了。”发小吐出一个烟圈,“就是可怜,被睡了没得一点好处,还被自己的爹打到住院。” “啧啧,真是便宜那个废物了。” 烟雾模糊了杜之年的视线,酒瓶的边缘被虚化,连玻璃柜都与雾气融为一体。 他听着发小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那一根烟燃得很快,发小将烟头的火星按灭在玻璃烟灰缸上,黑色的灰烬印在透明的玻璃上,刺鼻的烟雾消散在空气中。 他搓了搓手指,侧过头问杜之年:“你空窗好久了吧?最近没谈?” 杜之年晃了晃酒杯,杯子里的冰块来回碰撞着。 他沉默半晌,有些无奈地说:“不谈了,总是被甩,没精力哄新的小男朋友了。” 自从上一次被分手,杜之年已经空窗了近小半年。 他谈过几任不同类型的男朋友,然而每一次恋爱无一例外都是对方先提的分手,就连理由都一模一样。 不够体贴、不够在意对方,甚至是不够爱对方。 杜之年开始厌倦无聊的恋爱游戏,工作本就让人疲累,起不到调剂作用的恋爱毫无意义,只会消磨他为数不多的情感。 “医院这么忙?”发小没察觉到杜之年的情绪,简单粗暴地把问题归结到杜之年的工作上。 杜之年不想解释,顺着他的话回答:“是有点。” 他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苦涩微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冰凉中带着微弱的灼烧感。 发小咂砸嘴,问:“不考虑回家跟杜董事长干?” “不喜欢。”杜之年放下酒杯,玻璃杯碰着实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叹了一声,感慨道:“谈恋爱也好,工作也好,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多无聊。” “人生那么长,不寻点刺激怎么行。” 杜之年说着,脑海里浮现出沈归晚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冷淡的眼睛,干净透亮,却像在冰河里浸泡过的墨玉,冷得让人退缩。 杜之年回味着沈归晚的一举一动,本就没几分醉意的脑袋瞬间清醒了。 他轻叩吧台的实木桌面,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我打算找个安静点的床伴。” 生理需求总是要解决的,谈不来恋爱,就找个各取所需的伴儿。 发小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哦呦,有情况?” 酒杯里的冰块在酒液中慢慢融化,歪斜地靠在杯里。 杜之年弹了下玻璃杯,杯壁上凝着的细密水珠沿着光滑的表面滴下,汇聚在杯底。 他指尖沾了水,在深棕色的实木桌上写下一个“晚”字。 水渗进实木桌面的纹路,字迹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杜之年在发小不解的注视中用手掌压在水痕上,将那个字慢慢抹去。 他说:“刚看上一个。” 第3章 前任 杜之年言辞暧昧,被勾起八卦心的发小不停追问他看上了谁。 “床伴而已,那么在意做什么?你看我什么时候关心过你和谁搞暧昧?”杜之年没回答,只笑着岔开了话题。 发小仔细一琢磨,似乎是这么回事。 “玩玩也好。”他把烟盒递给杜之年,“你那工作压力挺大的。” 杜之年没接烟,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不打扰你泡妞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走了。” 他站起身,对吧台后美艳的调酒师眨了眨眼,“账记在我名字上。” 离开酒吧后,杜之年没有马上回家。 他一个人住,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上班,今天晚上就算在酒吧泡到一整晚都没人管他。 杜之年沿着街边小路往回走,十月末还没入冬,气温没有完全降下,闹市区的夜晚烟火气很重,穿过灯光暧昧的按摩店,拐过弯又是弥漫着油烟的烧烤摊。 露天酒桌充斥着男人划拳吹牛的声音,杜之年快步离开嘈杂的摊位,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在走到路口时,他听见左边的居民楼里传来男人的咒骂声,不堪入耳的辱骂里夹杂着女人哭喊的声音。 杜之年脚步一顿,在骂声停歇的间隙里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秋夜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冷风吹散了杜之年身上的酒气,却没吹走他心里的妄念。 他走在无人的夜路上,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的,都是关于沈归晚的画面。 他身上藏了许多秘密,杜之年却被这样不知底细的人挑起了兴趣,甚至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浓烈。 在冷风里晃悠了半个多小时,杜之年从两公里以外的酒吧走回自己独居的公寓。 他上大学时就住在这里,热恋期偶尔会带男朋友回来,在床上厮混一整个周末。 可不管认真还是随便玩玩,杜之年谈了几段恋爱,竟没有一个能坚持到同居。 夜晚变得寒冷,寒意从袖子领口钻了进来,夺走杜之年身上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看着熟悉的房间,忽然觉得空,似乎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但酒精的后劲上来,杜之年脑海里杂乱的思绪和对病人的觊觎缠在一起,想了许久都没能想起哪个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将一切归咎于酒精和骤降的气温,冲了热水澡后就睡下了。 少量的酒精有助眠的作用,杜之年又是一夜好眠,再醒来时身上已经感觉不到通宵残留的疲倦和烦躁了。 他回到医院上班,往后的几天里总是借着查房和检查的名义去病房看沈归晚。 “伤口恢复得很好,过两天拆了线就可以出院了。” 杜之年没有再提沈归晚身上那些不明缘由的伤,将所有的问询和关心克制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不让自己的行为过于逾越。 只是杜之年觉得,即使没有把话说明白,自己去得如此频繁,沈归晚至少也该问一句“为什么”。 可沈归晚没有。 他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每一次回答都不超过五个字,即不关心自己的伤口,也不在意自己何时能出院,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杜之年观察了几天,觉得沈归晚就像贝壳一样,用沉默的外壳将自己封闭起来,只会对与自己有关的内容做出最单一的回应。 沈归晚这样油盐不进的态度比抗拒治疗的病人还麻烦,但这并没有打消杜之年对沈归晚的兴趣。 贝壳再硬,柔软的贝肉总会从微微张开的缝隙里探出。 既然暗示不管用,那就干脆明示。 然而杜之年还没来得及行动,即将出院的沈归晚又出了新状况。 沈归晚住院的第七天,杜之年照例去住院部查房。 他刚从电梯出来,身后的病房里传来一阵怒吼和玻璃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窗上的玻璃似乎都在微微震动着。 这层是医院的vip病房,安保做得很好,按理说不会出现恶意伤害事件,但杜之年听着那声响,心脏突然猛烈地跳了一下。 他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来不及细想,直接朝着声音的源头飞奔而去。 出事的病房离电梯不远,杜之年找到了病房,正准备开门制止,从门缝里溜出来的一句话震得他硬生生停住了手。 “沈归晚,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夹着怒意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杜之年抬头看了一眼病房的编号,才发现这是他反反复复来过许多次的,沈归晚的病房。 他站在病房门前,原本准备开门的手卸了力气,虚虚地搭在门把上。 短暂的沉默后,病房里又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跟甩了你吗?” 男人收起了愤怒,语气变得不屑。 “因为你太无趣了,跟你做就像在玩充气娃娃。” 杜之年听着男人大肆渲染沈归晚是何等无趣,将沈归晚与冰冷的玩具相提并论,不悦地抬起头,却不小心对上了沈归晚的视线。 沈归晚的眼神冰冷,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宛若利剑般刺穿杜之年的瞳孔。 杜之年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想推门进去,病房里的男人又骂道:“别他妈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老子欠你的一样!” “本来我是看在你爸跟我家有合作的份上才睡你的,哪知道你在床上像个木头。” 他用粗鄙不堪的语言羞辱沈归晚,“要只是无趣也就算了,偏偏还让我家知道这个事情,害我信用卡被停了不说,还让人看了笑话,好几天不能出门。” “真他妈晦气!”男人说到最后,竟伸出手想抓沈归晚。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沈归晚,就被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刘先生。”杜之年将病房门轻轻合上,“好久不见。” 这个来找沈归晚麻烦的男人就是杜之年发小口中的废物二世祖,而沈归晚就是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那个被骗了身还被亲生父亲殴打住院的可怜人。 世界真小,杜之年在心里感慨到。 那姓刘的男人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熟人,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杜之年,诧异地反问道:“杜之年?你是这的医生?” “是。”杜之年朝沈归晚的病床走去,“沈先生的伤口刚恢复好,我过来帮他拆线。” 他站在男人身侧,微微侧过头,低声道:“医院人多嘴杂,要是被有心人听到,添油加醋往外面乱说什么,到时候被牵扯的可是你。” “之前是停卡禁足,接下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好自为之。” 杜之年的话像是警告,又似乎只是好意的提醒,男人脸色骤变,想发作又不敢和杜之年硬碰,只能咬牙道:“我知道了。” 他瞪了一眼沈归晚,目光凶恶,但沈归晚在杜之年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根本没注意到那杀人般的目光。 男人碰了软钉子,怒气冲冲地摔门离去。 杜之年瞧着他无能狂怒的模样,冷冷地讪笑一声。 不速之客的离去让病房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沈归晚低垂着头靠在枕头上,被阴影遮挡的眼神晦暗不明,杜之年想和他说话,却看到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很细微,像紧绷的绳索忽然松开了一样,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杜之年关上因暴力再次弹开的房门,走到病床边轻轻碰了一下沈归晚的额头,“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归晚抬头望着他,随后沉默地摇摇头。 杜之年知道他向来不配合,但秉承医生的职业道德,他重新检查了沈归晚头上的伤口,发现缝合的地方有轻微的渗血。 渗血不严重,甚至不需要处理,只是伤口拆线的时间又要往后推迟几天。 杜之年把结果告诉沈归晚,对方安静地听着,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杜之年觉得沈归晚那一声“谢谢”不像之前那么冰冷苍白,语气温和了不少,甚至有一丝示弱的味道。 杜之年觉得新奇,想仔细瞧瞧沈归晚的表情,但沈归晚再一次移开了视线。 病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沈归晚望着窗外,干净漂亮的眼里映着树枝的影子。 他不说话时看不出拒人千里的冷淡,眉眼温润,如果头上没有那一道狰狞的伤口,倒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沈归晚。”杜之年再一次低声轻唤沈归晚的名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归晚,似笑非笑地问:“你要不要做我的情人?” 第4章 情人 “为什么?”沈归晚仰头望向杜之年,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情人,这是个很暧昧的词,进一步可以谈感情,退一步又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它在肉体和真心之间徘徊,常常引人误入歧途。 床伴可以好聚好散,情人却难。 杜之年不说床伴,也不提交往,折中取了这个最复杂的关系。 这并非他本意,但看到沈归晚被人羞辱,心里又生出了别的想法,干脆将原来的想法全盘推翻。 “我对你感兴趣,这个理由可以吗?”杜之年双手环胸,笑容里多了几分玩味。 沈归晚是发小口中带劲的男人,也是姓刘的嘴里无趣的木头美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沈归晚到底属于哪一个,还得睡过了才知道。 杜之年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无耻,却还是戴着伪善的面具,低声引诱“单纯无趣”的沈归晚。 “他说你无趣,我可以教你怎么变得有趣。”杜之年轻抚上沈归晚的侧脸,指腹在他脸颊细腻柔软的皮肤上来回磨蹭着。 沈归晚没有露出抗拒的神情,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神情漠然地接受了杜之年亲昵的抚摸。 “考虑一下?”杜之年不紧不慢地问到。 他对沈归晚的脸很感兴趣,手指蹭过不算,还轻轻捏了几下。 沈归晚在杜之年将那一小片皮肤玩得泛红时抬起头,他的视线透过茂盛的枝干,看向楼底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 楼下的背影正快速向远处移动,很快就消失在了建筑物之中。 直到看不见那个背影,沈归晚才收回视线,将脸颊轻轻贴在杜之年的掌心上。 他感受到医生手上的薄茧和略高的体温,低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将他眼里所有的情绪盖住。 “好。”沈归晚轻声应下,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归晚突如其来的亲近取悦了杜之年。 他贴在沈归晚侧脸上的手顺着脖颈往下摸,指腹擦着微微凸起的筋骨滑过,触到温热的皮肤下有力跳动着的脉搏。 杜之年将手搭在沈归晚的肩上,隔着单薄的病号服,他摸到了沈归晚肩膀骨骼的形状,很漂亮,只是包裹着骨骼的皮肤似乎有些凹凸不平,像伤口愈合留下来的疤痕。 沈归晚一直安静地坐着,任由杜之年触碰自己的身体。 杜之年觉得这样的沈归晚像极了陈列在美术馆里的雕像,他的骨骼线条干净流畅,垂眼静坐的模样像漂亮的艺术品,又如同毫无生气的死物。 杜之年忽然想知道,沈归晚在什么情况下会“活”过来。 “留个联系方式吧,沈归晚。”杜之年松开搭在沈归晚肩上的手,“等你出院,我慢慢教你。” 他拿出手机,但沈归晚静了片刻,抬起头看他,“我没带手机。” 杜之年握着手机的手悬在了半空。 这是杜之年完全没料到的结果,本以为沈归晚没有家属和护工的陪护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他竟连手机都没带。 杜之年呆滞了几秒,后知后觉想收回手,沈归晚却捏住了手机的另一头。 他接过杜之年的手机,打开拨号键盘,在屏幕上打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沈归晚将手机重新递给杜之年,“等你联系。” 杜之年拿到了沈归晚的联系方式,将号码存进了手机里。 他离开住院部,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被护士长叫住了。 “杜医生,主任找你。”护士长从导诊台的电脑前抬起头,“他在办公室等你。” 杜之年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她,“我马上过去,辛苦了。” 护士长见杜之年心情愉悦,惊讶地问:“杜医生今天心情不错,碰到好事?” 杜之年虽然平时待人接物总是笑着,但大都是客套礼貌的笑,护士长和他共事这么长时间,很少见到他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 护士长没收住脸上的表情,杜之年瞧着,脸上的笑意更盛。 他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意味深长道:“是有一件。” 护士长觉得奇怪,但见杜之年心情颇好,还是向他道了喜。 沈归晚伤口渗血不严重,但还是听杜之年的安排,在医院多住了两天。 杜之年时不时过来看他,却只关心他的伤口和后遗症,只字不提其他的事情。 沈归晚出院那天,杜之年帮他拆了线,将他送到了楼下。 “回去之后保持伤口干燥,三天不要碰水,注意饮食清淡。”杜之年站在住院部的大门口,叮嘱伤口拆线后的注意事项。 他本以为沈归晚又会沉默地点头,但今天沈归晚听完,少见地回了句:“知道了。” 杜之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收敛了表情。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沈归晚的脸颊,“等我联系你。” “嗯。”沈归晚停顿了一下,在杜之年松手的那刻转身离去。 杜之年望着他单薄瘦削的背影,低头轻笑了一声。 出了医院大门,沈归晚站在门口不远处的路灯下,一辆辆亮着“有客”牌子的出租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之前受伤没有人送他去医院,现在自然也没有人来接他。 他没有带手机,两手空空不说,身上更是连一个硬币都找不出来。 沈归晚冷风里站了许久,垂在身侧的双手冻得快失去知觉,才等到了一辆空着的出租车。 穿着夹克的出租车师傅摇下车窗,大声问道:“走吗?” 沈归晚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向师傅报了个地名。 车厢里弥漫着烟味,沈归晚靠着硬邦邦的座椅,看着窗外飞速移动的景色。 深秋的寒意从沾满了灰尘和污渍的车窗玻璃透进来,他呼出一口气,温热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色的水雾,快速蔓延开,又迅速消失不见。 车开了许久,沈归晚一路沉默,但看到小区熟悉的大门时,头上刚拆了线的伤口忽然疼了起来。 他抬手碰了一下那个伤口,被冻得麻木的手指触觉失灵,摸不出伤口的状况,但指尖的冰冷稍稍缓和了疼痛。 沈归晚住的高档小区安保严格,外来车辆进不去,师傅只能将车停在了大门口。 师傅按下计价器,回头对沈归晚说:“帅哥,一共一百六。” 沈归晚看着计价器上红色的数字,“您等我一会,我回去取。” 或许是看沈归晚一个人从医院回来,又或者是他的神情太过镇静,不像是会逃单的人,师傅犹豫了一会就答应了。 “谢谢。”沈归晚下了车,朝小区里走去。 师傅等了十五分钟,等到没了耐性,想自认倒霉开车离开时,沈归晚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大门口。 沈归晚递给师傅两张红票子,“不用找了,麻烦您了。” 师傅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沈归晚给了多少钱。 “诶!太多了!”他想叫住沈归晚,但沈归晚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走回了小区。 沈归晚第一次进来拿钱时,家里还空无一人,等他付完车钱再进门时,父亲沈禄已经回来了。 沈禄看到多日未归的沈归晚,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盯着沈归晚那张与亡妻有几分相似的脸打量了一会,忽然走到沈归晚面前,猛地甩了一耳光,“不要脸的东西!还知道回来?” “郑医生说你前两天就该出院了,去哪了?又去找男人卖屁股了?!” 沈禄没有控制力度,沈归晚被打得踉跄了两步,扶着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子。 被打过的地方很快就肿了起来,疼痛从沈归晚的脸颊蔓延至全身,他捂着脸抬起头,如死水般的眼紧紧地盯着沈禄。 沈归晚的眼神刺激到了沈禄的神经,他抓起角落里的长棍,朝沈归晚的后背狠狠打了下去,“几天没管你就知道去做别人的小情人,还被人在酒店里抓到,你让老子的脸往哪放!” “下贱玩意!” 长棍打在背上,骨头传来尖锐的疼痛,沈归晚眼前忽然陷入了黑暗。 他身上的感官像是同时消失了一样,扶着桌沿的手一松,整个人跌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大理石瓷砖上。 强烈的疼痛唤醒了知觉,沈归晚慢慢恢复了意识,这个过程只持续了短短的十几秒,他却觉得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沈禄看他跪了下来,不知是发泄完了,还是不想沈归晚再住院浪费自己的钱,将手里的长棍一扔,甩手上了楼。 刺骨的冷从瓷砖表面渗进关节,沈归晚忍着后背的疼痛,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拖着身体慢慢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上。 房间没有开窗,窗帘只留了一条缝,将近十天没有人住过,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沈归晚坐在床边,对着那一丝亮光看了许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亮光消失不见,他才打开了床头灯。 床头灯的光将冰冷的房间填满,沈归晚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药酒给磕伤的膝盖上药。 药酒只剩一个底,擦完膝盖后就空了。 沈归晚把空瓶扔进垃圾桶,想关上抽屉,却瞥见了躺在抽屉深处的相框。 覆在相框表面的玻璃已经碎了,锐利的棱角上沾着红褐色的血迹,夹在相框里的照片遍布划痕。 划痕将沈归晚母亲的面容割裂,也将他记忆里遥远模糊的画面支解。 沈归晚闭上眼,慢慢合上了抽屉。 那张照片就像他身上的伤痕一样,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认清自己的处境。 第5章 床笫之间 沈归晚挨了打,被棍子敲过的地方疼了很久。 之前买的止痛药和药酒已经用完了,骨缝间的刺痛无处缓解,疼得他彻夜难眠。 只是伤在后背,沈归晚虽然难受,却不能随意翻身,硬是熬到身体撑不住才沉沉地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沈归晚看到床单上有块干涩的红棕色痕迹,脱了睡衣发现后背靠近肩胛骨的位置裂了一道口子。 皮肉裂开的疼痛太微弱,一夜过去已经结了血痂,如果不是睡衣和床单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伤口。 沈归晚背对着镜子,扭过头艰难地观察受伤的地方。 被长棍打过的地方肿着,肩胛骨淤青了一大片,但只有一道伤口,还结了痂。 那个伤口的位置很微妙,沈归晚没受伤时能摸到,但遭到重击的肩胛骨活动困难,轻轻一动就会拉扯到背上淤青的部位。 沈归晚看了一会,决定放任不管。 母亲去世后,他受过很多次伤,淤青和细小的破口都是家常便饭。 但除了需要住院手术的骨折和较深的伤口,沈归晚从来没有认真处理过其他伤口,最多用碘酒消毒,在洗澡时贴上防水的创可贴,防止伤口感染溃烂而已。 他不太在意伤口会不会留疤,只要能愈合就行。 沈归晚把弄脏的床单扯了下来,连同沾了血污的睡衣一起扔进浴室的洗衣机里。 他在洗衣机清洗衣服的时候冲了个澡,热水驱散了寒冷,洗掉了身上凝固的血迹,混着血丝的水流在瓷砖上打了个旋,顺着地漏流走。 伤口渗进了水,微弱的疼痛一下一下扎着沈归晚的后背。 他没有管新的伤口,却记得杜之年的叮嘱,没有让头上刚拆线的伤口碰到一滴水。 沈归晚养了三天,背上的疼痛才慢慢消退。 他侧睡了好几天,右肩压得难受,现在平躺下来,整个人都放松开了。 躺在柔软的床上,沈归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床垫下摸出了手机。 沈禄把沈归晚送进医院的时候没有想过他醒来后要怎么办,手机在床垫下放了很久,电量耗空后就自动关机了。 沈归晚十多天没有用过手机,再开机时除了广告短信之外没有一个人联系过他。 他的交际圈很干净,干净到消息通知里只有两个服务号。 沈禄不会找他,大学同学早早都断了联系,就连为数不多的朋友也许久不曾说过话。 沈归晚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杜之年说的三天已经过去了。 他把手机放回原位,起身准备去浴室洗头,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沈归晚怔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也不记得是怎么接起那个电话的,但听见杜之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时,那颗被拽起的心脏忽然落回了原位。 “是我,杜之年。”杜之年的声音里带着很浅的笑意。 沈归晚发出一声单音,没有说话。 杜之年不知为何笑了一声,问:“晚上想约你喝杯酒,有空吗?” 沈归晚走到窗户旁,勾起窗帘的一侧,从缝隙里往楼下望去。 沈禄的车还停在院子里,沈归晚松开窗帘,回给杜之年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不一定。” 杜之年并不意外得到这个回答。 “我把地址发给你,有空就来。”他顿了顿,“记得通过验证,工作时间打电话不太方便。” 沈归晚抓着手机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他轻轻抚过头上那个凹凸不平的伤口,“好。” 电话挂断不久,沈归晚收到了杜之年的好友申请。 杜之年的头像是黑白的剪影,和自己空白的头像放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沈归晚的指尖划过杜之年的头像,按着提示一步步操作。 通过验证后,杜之年发来了一个定位,是紧挨着一家五星酒店的酒吧,离沈归晚住的地方有些距离。 沈归晚看着地图上的定位,沉默着没有回复。 杜之年很快又发了一条消息。 杜之年:晚上八点,我等你两个小时。 然而至始至终,沈归晚都没能给杜之年一个准确的回复。 他无意拒绝对方,只是杜之年的邀请来得不凑巧。 杜之年如果约在工作日还好办,但今天是周末,沈禄在家。 沈禄在家的时候,沈归晚会尽可能避开和他碰面,也尽量不出门,不给他发作的由头。 沈归晚做好了不能赴约的准备,但天刚暗下时,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车尾灯的红光照在窗帘上,沈归晚站在离窗户一米远的位置,仔细听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直到投在窗帘上的红光消失,窗外没有任何声音,他才拉开窗帘,朝楼下望去。 一楼的院子里亮了一盏照明用的灯,原本停在院子里的车已经开走了。 沈禄今晚大概是有应酬,不会太早回来。 但沈归晚没有急着赴约,他打开卧室的门,站到走廊上听了一会。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沈归晚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确认沈禄不在家后,又慢慢转过身,回到自己房间。 入秋之后,沈归晚出门就变得困难。 他很少出门,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这栋阴冷的别墅里,没有买过新的衣服,几年下来衣柜变得越来越空,空到只剩下两件适合秋冬季节穿的外套。 沈归晚无视角落里的羽绒服,换上长裤衬衫后,把风衣套在了身上。 他换好衣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词典,随手翻开一页,将夹在书里的钞票塞进口袋。 杜之年说等沈归晚两个小时,但沈归晚来的时候,威士忌杯里的还没融化,悬浮在琥珀色酒液里的冰球圆润光滑。 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归晚,抿了一口酒,含笑道:“你来了。” 沈归晚应了一声,拉开杜之年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杜之年单手托腮,将沈归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长风衣,腰上系了腰带,远看身量挺拔,凑近了又觉得他身上弥漫着一股微妙的禁欲气息。 杜之年放下酒杯,问:“出院之后感觉怎么样?” “还好。”沈归晚静了半秒,又补充道:“没什么不舒服的。” 杜之年听着不连贯的回答,侧过头笑了一声。 他在沈归晚沉默的注视下站起身,单手撑着桌面,大半个身子探到了沈归晚的面前。 沈归晚怔了一瞬,看到杜之年的手朝自己伸来时下意识侧过头,晃神间只觉得杜之年的呼吸擦着发梢吹过,随后温热的手掌落在了头顶。 杜之年撩开沈归晚的头发,沿着伤口的位置摸了一会,说:“嗯,没什么问题。” 他将沈归晚被揉乱的头发捋顺,重新坐回椅子上,十分随意地问道:“喝一杯?” 沈归晚头顶被杜之年碰过的地方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他扫了眼杜之年手边的酒杯,“我没有来过酒吧。” “抱歉——”杜之年拉长了尾音。 他朝吧台后相识的调酒师招了招手,隔空替沈归晚点了杯酒:“要一杯床笫之间。” “床笫之间”,如果沈归晚经常光顾酒吧,就会知道这是一款年代久远的鸡尾酒。 但他并不了解这些。 然而当寓意暧昧的词语从杜之年的口中说出时,沈归晚从杜之年轻佻的表情和随意的语气里听出了酒名里暗藏的潜台词。 杜之年点了酒,回头发现沈归晚盯着自己,笑着与他解释:“这种鸡尾酒的度数很低,不容易醉。” “除非你一杯就倒。”他嘴角带笑,心情十分愉悦。 沈归晚看着杜之年,许久低声道:“杜医生。” “嗯?”杜之年握着酒杯问他,“怎么了?” 沈归晚静了片刻,然后问出了他和杜之年认识以来的第一个问题—— “你今天晚上约我出来,只是喝一杯而已吗?” 第6章 青涩 酒吧放着舒缓悠扬的钢琴曲,调酒师在吧台后倒酒,冰块落入玻璃杯里,酒瓶轻轻碰撞着,各种清脆的碰撞声将沈归晚的声音掩盖。 杜之年听了沈归晚的问题,愣了几秒后忽然轻笑出声,“你倒是聪明。”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黑色的房卡,放在桌上,慢慢推到沈归晚眼前。 房卡安静地躺在桌上,沈归晚嘴唇动了动,还未说话,调酒师将调好的“床笫之间”端了过来。 蝶形香槟杯立在杜之年和沈归晚之间,浅黄色的液体散发着微弱的橙香和酒味,微微弯曲的橙子皮搭着杯沿,大半浸泡在半透明的液体之中。 酒杯的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不需要很长时间,这些水珠顺着细长的杯身往下流淌,最后渗进实木桌面的纹路里。 沈归晚没有碰那杯酒,只瞥了一眼房卡,抬头看着杜之年的眼睛。 杜之年的眼睛是略浅的棕色,即使是在酒吧昏黄的环境里也干净明亮,只是那看似通透的眼睛,沈归晚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算计和冷漠。 这个男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随和体贴。 沈归晚的沉默落在杜之年的眼里,被解读成了拒绝的意思。 “如果你不喜欢,今天也可以只是喝一杯。”杜之年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到,“我更想跟你发展长期关系。” 他伸手准备收回房卡,在越过酒杯时,指尖碰到了沈归晚的手背。 杜之年抬起手,示意沈归晚先动。 沈归晚没说话,沉默着端起酒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酸甜柔顺的液体滑过喉咙,冰凉中带着一丝辛辣,沈归晚的脑袋里忽然腾出一片淡橘色的云,将他脑袋里各种严肃沉重的画面挤了出去。 “嗒”的一声,空了的杯子被放回桌上,沈归晚拿起桌上的房卡,站起身对杜之年说:“走吧。” 杜之年看着空了的酒杯间,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 他和调酒师打了个招呼,跟着沈归晚一起离开了酒吧。 杜之年订的酒店紧挨着酒吧,步行路程不过五分钟。 两个人前后走进电梯,杜之年按下楼层后,靠在扶手上打量着沈归晚。 沈归晚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神色平淡,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寻常来开房的小情侣这个时候已经搂在一起了,但处在同一处密闭空间里的两人不仅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甚至没有一点要聊天的意思。 这样的氛围太古怪了,怪到杜之年觉得他们是来谈公事,不是来做其他事情的。 他思索着与沈归晚拉近距离的方法,刚抓到一点灵感,电梯忽然停了下来。 “叮——”的一声后,电梯门缓慢地打开。 沈归晚抬脚迈出电梯,踩着酒店走廊的地毯,鞋跟和地毯的绒毛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杜之年看着他瘦削的后背,忽然靠了上去。 他搂着沈归晚的肩膀,把人往怀里一带,指着走廊的右侧,说:“房间在那。” 陌生的身体靠在背后,手搭着肩,微热的体温透过布料渗了进来,沈归晚有些不习惯,但他轻轻动了一下肩膀,没有挣脱杜之年的怀抱。 沈归晚被杜之年半搂半抱带到了房间。 随着门“咔哒”合上的声音响起,玄关处的灯亮了起来,杜之年也露出了真面目。 他把沈归晚按在墙上,扯开风衣的腰带,神情微妙道:“沈归晚,除了上次在医院找茬的那个,你还有过几个?” 沈归晚后背的淤青敲在墙上,肩胛骨传来一阵钝痛。 他皱起眉,冷声反问道:“这重要吗?” 沈归晚骤变的态度让杜之年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这个话题。 他收起脸上的表情,换上迷惑性的微笑,“不重要,你也没问过我有过几个前任。” 他们不是恋人,不问对方的私事是基本的礼貌和底线。 沈归晚抿唇不语,杜之年又凑上去和他接吻。 在踏进这个房间以前,杜之年就知道沈归晚无趣,却没想到他连接吻都不会,吻技差到几乎为零。 热吻本是双方试探虚实的开场,但沈归晚从一开始就被杜之年夺走了主动权。 他被杜之年抵在墙上,仰着头艰难地呼吸着,喉咙间发出一声难耐的吞咽,温热的鼻息落在杜之年的鼻梁上,像讨好的示弱。 杜之年松开沈归晚,咬着他湿润的唇,沉声问:“他亲过你吗?” 沈归晚半倚在墙上,低着头喘了一会气,“如果有的话,你会嫌弃吗?” “不会。”杜之年搂着沈归晚的腰,手指轻轻摩挲着凸起的骨头。 那个姓刘的家伙或许从没亲过沈归晚,杜之年开始怀疑对方那些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如果沈归晚不像那废物说的那般“无趣”,那他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杜之年靠在沈归晚肩上,在脖颈上落下一个个湿润的吻。 沈归晚安静让杜之年亲了一会,忽然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没有。” 杜之年抬起头,听见沈归晚用很轻很慢的声音将那句话补全:“他没亲过我。” 杜之年把沈归晚按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灯看清了他的身体。 沈归晚很白,却不是健康的白,是没有晒过太阳的苍白。 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被皮肤包裹的骨骼就如杜之年之前摸过的那般漂亮,只是皮肤上遍布着细小的伤痕,精致的艺术品因此有了瑕疵。 杜之年握住沈归晚的肩膀,指腹沿着锁骨向下摩挲,触到了胸口的伤疤。 沈归晚之前住院时带着伤,养了十多天,淤青和红肿已经消退,看不出原先狰狞的模样,只是曾经撕裂愈合的伤疤还留在那儿。 他抚着那片凹凸不平的皮肤,轻声问:“会疼吗?” 沈归晚仰躺在床上,后背贴着柔软的床。 “已经不疼了。”他望着天花板的眼睛慢慢闭上,声音里夹着叹息,尾音隐隐颤抖。 已经不疼了,那就是曾经疼过。 杜之年俯下身,在沈归晚胸口那个最清晰的伤疤上落下一个吻。 沈归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后背淤青的肌肉被拉扯到,钝痛和胸口的灼烧来回折磨着他的神经。 但他忍了很久,搭在杜之年肩上的手收紧又放松,反复了好几次,最终都没有将杜之年推开。 考虑到沈归晚才出院,杜之年没玩任何复杂的花样。 他做好了度过一个无趣夜晚的心理准备,然而沈归晚接下来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沈归晚咬着唇,湿润泛红的眼望着杜之年,喉咙里含着细碎的哭腔。 他在这种被动的情况下也很沉默,哭得压抑,但那个眼神激起了杜之年的征服欲。 杜之年坏心眼地欺负沈归晚,沈归晚躲了几次,都被按了回来。 他大概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露出了无措又惊讶的神情,失控地挣扎起来,看起来笨拙青涩,却没有所谓的“无趣”。 杜之年不知道那人的技术究竟差到什么地步,才会让沈归晚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 或许是差而不自知,否则又怎么敢言之凿凿地将这些问题归结到沈归晚的身上。 杜之年庆幸自己一时兴起,没有错过这样有趣又可怜的沈归晚。 床微微晃动着,沈归晚被杜之年逼出了眼泪,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变成虚化的光点。 沈归晚失去了身体的主动权,就连意识都被对方所掌控,他的身体染上了杜之年的气息和体温,鼻腔里充斥着麝香和淡淡的酒味。 酒精麻痹了身上细微的疼痛,放大了异样的感觉,沈归晚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几乎迷失了自我。 但一声带着疼痛的呼唤将他拉回了现实。 “看着我,沈归晚。” 杜之年捏着沈归晚的下巴,在他软绵绵的瞪视中咬住了那对柔软的嘴唇,将细碎的呜咽尽数堵了回去。 第7章 疼痛 沈归晚被杜之年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缺氧的大脑昏昏沉沉的,理智被撕成碎片,整个人像浮在云端,找不到支撑点,只能紧紧抱着杜之年的肩膀。 杜之年没有很凶,但沈归晚吃不消,没等到结束就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他靠在杜之年怀里安静地睡着,湿润的眼角还泛着红,身上的伤疤被杜之年留下的斑驳痕迹掩盖。 杜之年虽然不介意沈归晚的冷淡,但事后总是更偏爱温顺乖巧的情人。 他搂着沈归晚温存了一会,直到睡梦里的人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才抱着人去了浴室。 热水淋到身上时,沈归晚疲倦地睁开眼。 他迷茫地看了杜之年一眼,又靠在浴缸的边缘睡着了。 沈归晚那个眼神很温顺,杜之年享受到了久违的愉悦,这会脾气正好,耐着性子帮他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 在扶沈归晚起来时,杜之年注意到他背后有一大块淤青的痕迹,颜色已经从深紫色变成了淡淡的青色,只是面积很大,靠近肩胛骨的边缘还有一道结痂的伤口。 之前一直是面对面拥抱的姿势,杜之年看不到沈归晚的后背,现在看到这个伤口,杜之年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沈归晚被顶在墙上的时候似乎一直不太舒服。 杜之年伸手碰了一下沈归晚背后淤青的地方,他的动作很轻,却还是把沈归晚惊醒了。 沈归晚睁开眼,撑着浴缸的边缘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濒临透支,站起来后靠在墙上缓了一会,才拖着步子走出浴室。 沈归晚脚步虚浮,一小段路走得摇摇晃晃,杜之年担心他摔倒,急忙跟了出去。 他刚出浴室,看到沈归晚弯下腰,将丢在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 沈归晚动作很迟缓,弓起的后背裸露在灯光下,皮肤泛着浅浅的光晕,衬得那块受伤的地方更加刺眼。 杜之年连忙上前,一把握住沈归晚的手腕。 沈归晚的身体晃了一下,杜之年扶住他的肩膀,“太晚了,明天再回去。” 太晚了,沈禄应该已经回来了,沈归晚不知道今晚不回去会不会被沈禄发现,也许不会,但明天早上要是被撞见,免不了又是一顿打。 虽然木棍打在身上没有之前那么疼,可背上的伤还没好,用完的药也没来得及重新买,连着一个月都在忍受疼痛,沈归晚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需要连绵不断的疼痛提醒他,可当疼痛积攒到一定的限度,就会变成生不如死的折磨。 然而被杜之年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沈归晚的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甚至连穿上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归晚低垂着头,混沌的眼睛看向手腕,杜之年拉住自己的手像最后一道炽热的牢笼,将他死死地禁锢在这。 他无力地叹了一声,卸了手上的力气,勾在指尖的衣服落在地上。 杜之年见状,顺势把沈归晚抱上了床。 他将沈归晚圈在怀里,拍了拍另一侧没受伤的肩膀,“睡吧。” 第一次和杜之年睡在一起,沈归晚睡得不太安稳。 自从大学毕业回家以后,他的睡眠一直很糟糕。 现在身边多了个人,又不在自己熟悉的环境,沈归晚一晚上断断续续醒了几次,到第二天清晨才勉强进入深睡眠的状态。 但他没睡多久,又被电话吵醒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停振动着,沈归晚被吵醒了,只能扶着酸软的腰坐起来。 他坐在床沿,垂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 那是一串沈归晚烂熟于心的号码,熟悉到他不需要接起电话,都能想象到对方会对自己说什么。 沈归晚靠着床头柜,左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掌心托着额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不接吗?”杜之年的声音在沈归晚的背后响起。 他在沈归晚起身时就醒了,只是听到沈归晚的手机在响,一直没有出声打扰。 杜之年望着沈归晚的背影,看着那苍白的皮肤覆在骨骼上,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像破蛹而出的蝴蝶,似乎下一秒就会展开华丽的翅膀。 沈归晚的后背很漂亮,但美中不足的是左侧多了块淤青,杜之年觉得可惜,却没有追问沈归晚受伤的缘由。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中,杜之年听见沈归晚叹了一口气,耸起的肩胛骨耷拉下来,那画面就像蝴蝶收住了璀璨的翅膀,从鲜活变得死气沉沉。 沈归晚在电话挂断前,将它接了起来。 手机还没贴到耳朵上,熟悉的暴躁声音就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他沉默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没有给对方任何一点回应。 杜之年躺在沈归晚背后,视线沿着后背描摹着骨骼突起的弧度,一遍又一遍,将那美好的形状烙在脑海中。 他喜欢触碰沈归晚身体的感觉,也喜欢抚摸皮肤下骨骼的形状,却不喜欢沈归晚电话里嘈杂的声音。 电话持续了三分钟,最后被粗鲁地挂断。 沈归晚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拿起椅子上的衣服开始往身上套。 “要走了?”杜之年躺在床上,撑着头问沈归晚。 他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也看不见沈归晚脸上的表情,只是从沈归晚的背影看出来对方不太高兴。 沈归晚手上动作一顿,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嗯。” 昨天晚上做得太过,沈归晚现在浑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如果时间允许,他其实是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再走。 但沈禄已经打电话追问他的行踪,再不回去,之后就不是酸痛那么简单了。 杜之年挑了挑眉,问:“我下周有空,什么时候再见面?” 他本来想请沈归晚一起吃个早饭,可联想到昨天晚上沈归晚异常的反应,加上这一通扰人清梦的电话,杜之年觉得今天或许不是个挽留情人的好日子。 沈归晚系上风衣的腰带,把手机放进口袋,“那就下周吧,时间你定。” “好。”杜之年说着,却坐起身,在沈归晚准备离开时一把拉住风衣的腰带。 沈归晚被惯性带倒,跌坐在床上。 杜之年掰过他的脸,微笑道:“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弄疼你的时候怎么没告诉我?” “只是小伤。”沈归晚的下巴被杜之年捏得生疼,眉头紧紧皱着,“不会妨碍你。” 杜之年盯着沈归晚皱起的眉看了一会,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路上小心。” 沈归晚走出酒店大堂,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 今年冷得格外突然,一夜过去气温又降了不少,沈归晚身上的风衣已经抵挡不住寒意。 他顶着寒风,在酒店附近的药店买了止痛药和药酒,又抓了一盒无菌敷贴,提着装满药的袋子坐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没有开窗,空气不流通的车厢闷闷的,却比外面温暖了些。 沈归晚把下巴缩进风衣的领口,窝在后座打了一会瞌睡。 师傅将车开得飞快,经过减速带时没有减速,剧烈的颠簸将沈归晚从浅眠中惊醒,身体再一次传来不适感。 他低着头,等短暂的疼痛消失后,又抬起头看向窗外。 当车窗外的画面逐渐变成熟悉的景色,沈归晚眼里的睡意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沈禄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表情慢慢冷了下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轻微地振动了一下。 沈归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当他拿出手机时,屏幕上又确确实实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 现在会给自己发消息的,只有杜之年一个人。 沈归晚点开消息,看着杜之年发来的消息。 那消息非常简短,短到只有四个字:记得擦药。 沈归晚很久没有收到过这样的消息了,看到这四个字,一时竟有点恍惚。 他按住那一条消息,看着顶端跳出来的选项,目光在第三个图标上停了许久。 但直到车停下,出租车师傅按下计价器,沈归晚都没有按下那个选项。 他松开手,把杜之年的消息设置成免打扰,然后手指轻轻向左滑动,将对话框整个删去。 沈归晚清理完手机里的痕迹,提着药打开别墅的门。 他还没进去,只是站在门边,沈禄就从里面冲了出来,拽着衣领把他拖进了屋。 沈禄的身上酒气很重,脸色赤红,明显是宿醉还未清醒。 他狠狠将沈归晚摔在地上,怒喝道:“又去哪了?是不是又出去找男人了?” “除了勾引男人你还会什么?你他妈就这么欠揍吗!” 沈禄抬起手,巴掌重重落在沈归晚的肩膀上,沈归晚手里的袋子瞬间脱手而出。 印着药店logo的袋子掉在地上,瓶瓶罐罐从袋子里滚了出来,有几瓶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直接消失在沙发的底部。 塑料瓶装的止痛药没有破损,但一瓶放在袋子最下面的药酒磕在坚硬的瓷砖上,被摔得得四分五裂,药酒从袋子破裂的口子里流出,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药酒断裂的瓶身躺在地板上,破碎的玻璃刺痛了沈归晚的眼睛,眼球剧烈疼痛起来,勾起了他记忆里那段充斥着鲜血和哭喊的回忆。 沈归晚捂着眼跪在地上,紧咬的牙关间吐出两个字:“买药。” 沈禄不相信沈归晚的解释,他从沈归晚的身上搜出手机,把所有聊天和支付记录都翻了一遍。 但他翻遍了手机,没找到沈归晚找男人的证据,只看到最近一条买药的支付记录。 沈禄找不到撒气的理由,气得将手机朝沈归晚砸了过去。 “恶心的东西。” 钝器砸在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沈归晚疼得两眼发黑。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借着冰冷的瓷砖缓解疼痛。 沈归晚身上穿得不多,降温后单薄的风衣挡不住寒风,更别说紧紧地贴在瓷砖上,被砸疼的肩膀很快就冻得没了知觉。 地板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躺在地上的沈归晚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快速消失。 他躺了很久,等视力勉强恢复过来,又伸出手去够袋子里的药瓶。 因为疼痛和寒冷,沈归晚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指尖擦着瓶身光滑的边缘滑过,药瓶在袋子里翻动了一下,最后才滚到他的手心里。 他哆嗦着拧开药瓶,倒出两片止痛药。 药片很小,沈归晚将它含在嘴里,连着唾沫一起吞了下去。 但吞咽时药片卡在干涩的喉咙里,沈归晚弓着身子用力咳了几下,才勉强将药片咽进去。 第8章 高热 沈归晚在止痛药起效后回了房间。 激烈的情事、糟糕的睡眠,加上沈禄带来的刺激,沈归晚躺下后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 他一整夜没睡好,精神很疲倦,持续不断的高热更是将他仅有的清醒烧殆尽。 沈归晚睡梦中迷迷糊糊醒了几次,但每次想睁开眼,只看到一丝微弱的亮光就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病了几天,中途似乎有几次体温稍微降下来了一些,意识跟着清醒了片刻。 那时候他硬撑着睁开酸涩疼痛的眼睛,艰难地在抽屉里摸索退烧药。 退烧药只剩一板,沈归晚吞了一颗,苦涩的药片差点让他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然而高烧引起的酸痛和事后的不适叠加在一起,沈归晚全身的肌肉和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只是找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药片那一点苦又变得微不足道。 高烧带来的痛苦不足以致命,沈归晚蜷缩在被子里,整个人冷得直发抖,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冷汗透过睡衣,将床单浸湿。 他的额头温度滚烫,昏沉胀痛的脑袋几乎停止运转,甚至向身体传达了错误的信号。 在沈归晚意识最模糊的时候,他的心脏传来一阵阵刺痛,像铁锥狠狠扎进心脏一样,疼得他喘不上气。 他抓着胸前的衣服,趴在床上痛苦地呼吸着。 但干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又带了新的疼痛。 沈归晚捂着胸口,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绝望。 他想,也许他命当如此,被男人玩弄于股掌,被所谓的父亲羞辱,然后不体面地病死。 尽管已经浑浑噩噩多活了好些年,可这样仓促地死去,沈归晚还是觉得可惜。 不知道他死了之后,会不会有人因此而难过……或许不会再有了,唯一一个会为自己难过的人早已死去,没有人会在乎他是死是活。 沈归晚甚至想到了沈禄得知他死去的消息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高烧并没有夺走他的生命。 心脏的刺痛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疼痛消失后,沈归晚的体温也慢慢降回了正常范围。 他在退烧后睡了一小会,醒来时天才蒙蒙亮,被扔在角落里的手机还没关机,收到广告短信时依旧亮了起来。 沈归晚蜷缩在床上,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解锁后还停留在支付记录的界面,堆在通知栏里的几条广告推送还是没有删除,唯一不同的是电池的图标上多了一个感叹号。 屏幕上显示着当天的日期,电子日历告诉沈归晚,从酒店回来到退烧,仅仅只过去了两天。 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沈归晚对时间的认知有些错乱。 他觉得自己似乎病了很久,可发烧时混沌的记忆已经变得十分久远,断裂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甚至没有收尾就结束了。 沈归晚对着手机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电量掉到1%,才慢吞吞地给手机插上电。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还没收住的汗水挂在发梢上,将微卷的头发压弯,冰冷的汗液滴在额头上,高烧后迟钝虚弱的身体才慢慢恢复知觉。 沈归晚发烧时出了很多汗,长时间没有摄入水分,喉咙烧得直冒烟。 他想坐起来喝水,但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手腕传来的酸痛就让他疼得闷哼了一声。 不只是手腕,沈归晚全身上下像是被拆散重新组装过一样,任何一个轻微简单的动作都会引起关节和肌肉的疼痛。 沈归晚只能侧过身,撑着床沿慢慢坐起来。 他睡前在床头柜放着一个装满温水的保温杯,但两天过去,保温杯里的水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沈归晚坐在床边,握着保温杯冰冷的外壳,贴着掌心的不锈干透着森森寒意,喉咙里的不适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的手没什么温度,保温杯被握住的地方却比其他直接裸露在空气里的温暖许多。 沈归晚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在喝下和重新倒之间选择了后者。 这段时间病痛不断,再碰冷水怕是会胃疼,沈归晚决定对自己稍微好一点。 工作日的中午,沈禄通常都不在家。 房间里很安静,烧水壶发出细微的响声,滚烫的水蒸气从壶嘴逸出,消散在空气里。 烧水壶冒着热气,开关在壶身微微摇晃时跳了起来。 沈归晚将热水倒进杯子里,又兑了一点冷水,小口地喝着。 温水滋润了因干涩而疼痛的喉咙,流入胃里驱散了寒冷,也唤醒了饥饿。 他将近三天没有进食,还喝了度数不低的冰酒,过度饥饿的胃里胃酸泛滥,在喝下温水后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沈归晚想找点吃点填满胃,可他打开冰箱,却只看到躺在冰箱底部的两瓶矿泉水。 冰箱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能做饭的东西,沈归晚在厨房里找了十几分钟,才在柜子的角落里找到一包临期的泡面。 但泡面是辣味的,沈归晚的胃不舒服,煮面时没有放任何调料,只撒了一点点盐。 泡面在锅里“咕噜”冒着泡,混着面香的热气从锅里蒸腾而起,沈归晚看着面条之间鼓起破裂的泡泡,忽然想起两天前杜之年说的话。 “我下周有空,什么时候再见面?” 临走前杜之年这样问他,沈归晚又将问题抛回去,但两个人却没有约定好到底哪一天见面。 沈归晚想,如果杜之年说的是这两天,他大概只能拒绝杜之年了。 大病后身体太虚弱,自己经不起折腾,杜之年也做不尽兴,与其闹得不欢而散,不如干脆不见。 但平心而论,沈归晚并不讨厌和杜之年待在一起。 不是因为杜之年事后有多体贴,只是他带来的欢愉掩盖住了疼痛,将沈归晚麻木空洞的心填满。 疼痛会上瘾,性也会。 沈归晚拿出手机,将杜之年从免打扰里放了出来,然后关掉火,把煮好的泡面倒进碗里。 印在包装上的飘满红油的泡面在沈归晚的手里变得清汤寡水,他会做饭,可条件有限,只能凑合吃着无味的东西。 好在泡面的味道虽然寡淡,但煮得软烂,不用费力咀嚼就能吞下。 囫囵把胃填饱后,沈归晚将厨房收拾干净,拿着杯子回到房间里。 他把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捧着保温杯坐到了书桌前。 桌上放着一本德语小说,沈归晚住院前看了一半,之后就再也没拿起过。 小说在桌上放了大半个月,摊开的书本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隐约还能看到几根细小的绒毛。 沈归晚扫去书上的灰尘,窝在椅子里慢慢翻看着剩下的内容。 小说晦涩难懂,文章 里穿插了大量德式冷幽默,沈归晚看得很慢,翻到末章 标题那页时,窗外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昏黑的天色不适合阅读,沈归晚打开台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继续看下去。 末章 的节奏忽然变快,剧情进展到高潮,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 沈归晚没有管,直到看完结局才放下书,打开了手机。 整整两天没联系、几个小时前才解除免打扰的杜之年在半个小时前发了一条消息。 杜之年:周五早上九点,来我家。 陈述的文字看不出态度,沈归晚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还没回复,手机又振了一下。 杜之年将地址的定位发了过来,沈归晚看着地图上显示的距离,回给杜之年三个字:太早了。 离周五还有三天,足够沈归晚恢复,但早上九点赴约对他来说,还是太过困难了。 沈禄自己开公司,上班不需要按时打卡,每天出门的时间不定,而沈归晚住的小区又太过偏僻,打车不方便不说,光到杜之年那就花上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样的时间条件摆在面前,沈归晚只能照实告诉对方。 杜之年那边沉默了一会,又说:午饭和晚饭,你选一个。 周五晚上沈禄通常都有应酬,一场接一场,等到散场回家早已是深夜,有时候时间太晚,甚至会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 沈归晚在心里权衡一番,给了杜之年一个确切的答复。 想要海星,谢谢大家。 第9章 取悦 杜之年和沈归晚睡过一次,开始对沈归晚的身体恋恋不忘。 他不是重欲的人,投入工作之后就很难再考虑其他的事情,以往也不是没有因为工作冷落了恋人,最后惨淡分手。 杜之年原以为他对沈归晚也会如此,然而在酒店共度一晚后,他总会忙碌的间隙里想起沈归晚。 不是热切的渴望,却若有若无、绵长不断。 这种感觉并不糟糕,杜之年决定顺从心意。 他在医院调休的前两天给沈归晚发了消息,却没想到会得到沈归晚委婉的推拒。 沈归晚:太早了。 这三个字从沈归晚的账号发出来,简单的笔画里都透着一股来自沈归晚的冷漠,杜之年甚至能想象到对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 杜之年盯着手机上那三个冰冷的字,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沈归晚的回答算不上拒绝,话里的意思只是希望杜之年能将见面的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些,这样的要求无可厚非,但上一次结束得仓促,杜之年这次想和沈归晚多待一会。 杜之年往上翻了一眼自己和沈归晚的聊天记录,沉思片刻后,将问题抛给了沈归晚。 那是一个几乎不需要思考的单选题,沈归晚看到后没有马上拒绝他,但隔了几分钟才回复。 沈归晚:晚饭。 依旧是简短冷淡的回答,杜之年从字里行间隐约感觉到沈归晚不太喜欢做选择。 他得到回答后没有再为难沈归晚,回了句“晚安”就退出了聊天界面。 沈归晚赴约的那天,阴沉了半个月的天空忽然放了晴。 自从霜降过后,气温在短短一周里迅速降到十五度以下,早晨的天空总是笼着一层灰色的云雾,透着令人浑身不舒服的颜色。 但周五这天,杜之年下楼接沈归晚时还久违地晒到了太阳。 十点的阳光带着微弱的热度,照在身上虽然不暖和,却比乌云密布让人心情愉悦。 难得碰上天气晴朗的时候,杜之年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玩耍的小孩,临时改了主意,想带沈归晚出门。 但他从阳台回到客厅,发现对方心不在焉,满脸疲倦。 他坐在杜之年公寓的沙发上,眼睑微微闭着,一副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 杜之年倒了杯温水,把玻璃杯塞到沈归晚的手里,开玩笑似的问道:“没睡醒?还是背着我和别的男人上床了?” 他说得随意,话里却是暗戳戳的试探和警告。 没有哪个男人能大度到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情人。 杜之年不介意沈归晚之前和谁在一起过,也不会插手分开之后的事情,但现在确定了关系,沈归晚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但沈归晚没听出杜之年话里藏的意思。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前两天生病了。” 其实那天退烧后,沈归晚吃了点东西就不觉得难受了,现在会露出如此疲惫的神情,是因为沈禄早上出门时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吵得他根本无法休息。 虽然可以跟杜之年解释,但沈归晚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沈禄,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撒谎,干脆拿之前生病做幌子。 沈归晚随口回答,杜之年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收起来不正经的笑容,严肃道:“哪儿病了?” 沈归晚第一次听杜之年用这么严肃的声音说话,抬头诧异地看着他,“已经退烧了。” 那眼神掺杂着几分茫然,杜之年对上沈归晚的眼睛,忍不住放缓了语气:“怎么不告诉我?” 他将手贴在沈归晚的额头上,用手背量了一会体温。 沈归晚安静地坐着,等杜之年的手离开额头,才慢吞吞地开口:“忘记了。” “下次记得告诉我,嗯?”杜之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尾音上扬的单音。 他将手靠在沈归晚的肩上,拇指在脖颈处若即若离地蹭了几下。 “知道了。”沈归晚放下手里的杯子,“不做吗?” 他问得直白,没有急迫的意思,杜之年觉得新奇,自顾自笑了一声。 沈归晚仰起头看他,杜之年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收敛起来,薄唇间已经吐出一个字:“做。” 上一次杜之年摸透了沈归晚的底细,今天开始的时候没有急着上床。 杜之年住的公寓面积不小,至少比沈归晚的房间大了不少,放下沙发和茶几的同时还能再摆两个懒人沙发。 现在懒人沙发叠在一起,茶几被推到了角落里,杜之年坐在沙发上,让沈归晚跪在他跟前。 他抚着沈归晚的侧脸,拇指揉过湿润的嘴唇,温声道:“把牙齿收好。” 沈归晚张开嘴,将杜之年恶劣的指导一一照做。 他伏在杜之年的膝盖上,艰难地吞咽着,湿润的唇瓣和眼尾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水光。 杜之年的手扣在沈归晚脑后,手指穿过黑发,按着他的脑袋轻轻动着。 沈归晚的喉咙被顶着,喉管收缩时身体跟着颤抖了一下,牙齿不小心磕到了杜之年。 杜之年闷哼一声,吃痛地收紧手指。 头上传来细微的疼痛,沈归晚皱了下眉,被堵在喉咙里的吞咽声变得含糊不清。 他用舌头反抗了几下,却感觉杜之年因为自己这几个动作变得越发兴奋。 沈归晚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杜之年,眼角还挂着因吞咽困难被逼出的泪水。 那是非常顺从的神情,杜之年被取悦到了。 “真乖。” 杜之年的指导只持续了二十分钟。 沈归晚第一次做,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到后面有些坚持不住了。 他跪在地上,挂在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杜之年被那个顺从的眼神取悦到,没有为难沈归晚。 他把沈归晚从地上拉起,抱到自己的腿上,一边亲吻沈归晚的脖颈,一边解开衬衫的扣子。 沈归晚下巴酸痛,被抱起来时还没缓过来,整个人趴在杜之年的身上,接吻都是软绵绵的。 他在男人的低声诱哄里放松身体,脱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挂在天花板的空调不断吹出暖风,破碎的声音盖过了机器运转的响声。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杜之年公寓的阳台,落在米色的瓷砖上,客厅虚掩的纱帘阻挡了向屋里蔓延的阳光,也掩盖住了情人热烈的缠绵。 两个人在沙发上厮混了一个上午,沈归晚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挣扎和迎合都被杜之年死死地掌握着。 到结束的时候,沈归晚的腰腿已经酸痛到近乎麻木。 他挣扎着要起身,才抬起腰就被杜之年拉了回来。 沈归晚后背上的淤青已经散了,伤口也早已愈合,痂皮掉落,露出底下新长出的皮肉,即使紧紧靠在一起也不会被弄疼。 杜之年搂着沈归晚的腰,将人圈在怀里,“陪我睡一会。” 沈归晚一早上没吃东西,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整个人累得都快虚脱了,被杜之年按住后彻底没了挣扎的力气。 他闭上眼,靠在杜之年的胸口上,很快就在温暖的怀抱中坠入梦境。 第10章 鸳鸯锅 傍晚,睡梦中的沈归晚被阳光的余温唤醒。 他睁开眼,躺在床上盯着窗外西沉的落日放空了一会,涣散的意识才逐渐回拢。 眼前的天花板很陌生,沈归晚扶着腰坐起身,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客厅了。 杜之年趁他熟睡时帮他清洗了身体,又把他从沙发抱到了床上,现在身体除了有些酸软外没有任何不适感。 沈归晚揉了揉隐隐发酸的脸颊,低垂着头坐了几分钟,才慢吞吞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衣服换上。 他换了衣服,把衬衫扣子一个个扣上,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朝着卧室的门走去。 沈归晚推开卧室的门,门锁转动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坐在沙发上看平板的杜之年抬起了头。 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归晚,问:“醒了?” “嗯。”沈归晚走到他身边坐下。 杜之年把平板放到一旁,手搭在沈归晚的肩上,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等一会外卖就到了,说好陪我吃晚饭,你没有忘记吧?”杜之年摸着沈归晚的肩膀,声音低沉地问到。 “没有。”沈归晚顿了一下,“我以为会出去吃。” 他刚睡醒,声音和眼神里都透着几分恍惚。 “周五人多,没有提前预定要排很久的队。”杜之年笑了笑,反问他:“你有时间等吗?” 沈归晚没说话,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很久没有在外面吃过饭,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完完全全与社会脱了节。 所以杜之年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 杜之年的公寓里开了空调,暖风呼呼地吹着。 但机器制造的暖风太干燥,吹得人浑身烦躁,杜之年又在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玻璃门留了一条缝。 冷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半透明的纱帘轻轻拂动着。 沈归晚靠在杜之年的怀里,侧过身望向阳台。 下午被杜之年抱到腿上的时候,沈归晚透过纱帘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杜之年的公寓紧挨着公园和商圈,客厅和书房的窗户能看到公园的小山坡。 小山坡的颜色随着日升日落变化,早晨是漫山遍野的翠绿,傍晚又被落日染成金黄。 然而现在,沈归晚再朝窗外看过去,公园的小山坡被悬挂在阳台上的深灰色沙发罩完全挡了起来,只看得到一小片从窗户边角漏进来的云朵。 云朵慢悠悠地浮动着,一点一点被窗户的边框吞没,随后落日的余晖洒进了杜之年的公寓。 杜之年搂着沈归晚,想和他聊天,还未开口就看到沈归晚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落日照在沈归晚的脸上,给睫毛和额前的碎发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眉眼间的冷在温暖的阳光下消融,化成温柔的神色。 他的唇色很淡,被阳光染成甜蜜的枫糖色。 杜之年不爱甜食,但他现在突然很想尝一下沈归晚的嘴唇,看看它是不是也和枫糖一样甜得腻人。 “沈归晚。”他轻声喊着对方的名字。 沈归晚闻声回头,黑色的眼睛在阳光里闪着亮光。 杜之年低下头,含总金额沈归晚的唇,用舌尖描摹他嘴唇的形状。 沈归晚的唇很软,杜之年尝到了他的味道,确实像枫糖一样甜,甜得让他忍不住想加深这个吻。 但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不适时响起的门铃打断了。 沈归晚撑着沙发,身体往后仰了些,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胸口微微起伏着,喘息道:“门铃响了。” 杜之年盯着他被亲得微肿的嘴唇,无奈道:“是外卖。” 杜之年叫的外卖是附近一家连锁火锅,食材用餐盒打包好,连同真空塑封的底料一起送了过来。 最近一直降温,差不多到了围在火锅旁喝酒聊天的季节了。 杜之年是无辣不欢的人,但考虑到沈归晚病才好,又被自己翻来覆去弄了一下午,点餐时特地选了鸳鸯锅底。 他往锅里倒了清水,将底料倒入锅里,很快就化成一锅红油。 沈归晚坐在餐桌的另一头,帮杜之年把餐具摆好。 飘满辣椒的锅底沸腾得很快,旁边清淡的菌汤还毫无动静时,翻腾的红汤已经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呛人的辛辣随着破裂的泡泡在空气里炸开。 空气里全是辣椒的味道,沈归晚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杜之年扯了两张纸巾给他,问:“你吃不了辣?” 沈归晚正要点头,但接连不断的喷嚏打断了他的回答。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直到打出眼泪、鼻尖擦得泛红才停下。 杜之年看沈归晚实在难受,无奈起身,将厨房的抽油烟机开了起来。 抽油烟机“嗡嗡”地运转着,很快就将辛辣的空气抽得一干二净,沈归晚擦掉眼角的泪水,一旁的菌菇锅底也煮开了。 乳白色的汤里浮着几块香菇,飘散的热气夹杂着菌类特有的香味,沈归晚没动筷子,盛了一小碗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杜之年没想到沈归晚对辣椒反应这么大,他怀着一丝愧疚,在菌汤锅里涮了两片牛肉,放到沈归晚的碗里。 “抱歉,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会过敏吗?” “不会过敏,只是呛到了。”沈归晚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夹杂着很重的鼻音,“谢谢。” 沈归晚不是完全不能吃辣,只是这几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对刺激性的食物反应很大,甚至严重到碰不得一点辣椒。 他拿起筷子,夹起牛肉塞到嘴里。 菌菇汤涮锅的牛肉很嫩,带着淡淡的菌菇独有的香气,但沈归晚吃不出什么味道。 他把牛肉咽了下去,坐在对面的杜之年又问他:“好吃吗?” 沈归晚拿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很轻地点了点头。 他不爱说话,吃饭也很安静,只是刚才被辣椒呛着了,这会儿边吃边吸鼻子。 沈归晚那样子有些可怜,杜之年想笑,但又觉得没礼貌,只能找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想了一会,问沈归晚:“你会做饭吗?” “会。”沈归晚说着,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的表情。 杜之年正想问怎么了,就看见沈归晚猛地侧过头,趴在椅背上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看着沈归晚颤抖的后背,沉默了几秒,拔掉了火锅的插头。 吃过晚饭,沈归晚帮杜之年收拾过餐桌就准备离开了。 他答应杜之年陪他吃晚饭,但也只是多留了一个小时而已。 杜之年第二次目送沈归晚离开,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沈归晚之间的角色似乎颠倒了。 沈归晚每次来都是直奔主题,会在杜之年怀里露出迷乱失控的神情,但清醒后不会与杜之年温存、说任何讨好的话,结束后就穿上衣服匆忙离去,就像是从百忙之中抽空陪情人睡一觉。 明明是被动的那一方,可沈归晚看起来更像那个睡晚提了裤子就走的人渣。 杜之年这么想着,也顺口告诉了沈归晚:“你每次做完就走,好像我才是被睡的那个。” 沈归晚静了片刻,难得露出困惑的神情。 他迟疑地问道:“我们之间,不是只上床的关系吗?” 杜之年晚饭没吃尽兴,这会听了沈归晚的话,直接气得笑了出来,“沈归晚,你对情人的相处方式是不是有些误会?” 沈归晚抬起头,茫然地看他。 杜之年对上沈归晚的眼睛,看着他通红的鼻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情人能做的可不止这些。”杜之年说,“但你最近好像不太方便,等以后我在教你情人之间该怎么相处。” 他抬起手,轻轻刮了一下沈归晚的鼻尖。 沈归晚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好。” 杜之年却不给沈归晚退缩的机会,凑上前靠在他耳旁,低声问:“你住在哪?要不要我送你?” 温热的鼻息落在耳朵上,沈归晚抖了一下,往旁边躲了一点,“不用。” 杜之年眉头一挑,又问:“就在附近?” 他以为沈归晚住得很近,不需要开车,走路就能回去。 但沈归晚抿了抿唇,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句:“很远。” 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了几分钟,最后沈归晚先退了一步。 他摸上门把,头也不回地对杜之年说:“我走了。” 然而还没等沈归晚开门,杜之年从背后按住了他的手。 “等等。” 沈归晚被杜之年掌心的温度烫了一下,回过神时杜之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他站在门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把,没多久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杜之年朝着沈归晚走来,在他背后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一件温暖的大衣落在了沈归晚的肩上。 “晚上冷,穿上再走。” 沈归晚摸着披在肩上的大衣,回过头看身后的男人。 杜之年手里拿着一条围巾,“这个也带走,我不想每次约完都害你生病。” 他比沈归晚高了半个头,原本只到膝盖的大衣穿在沈归晚身上,直接盖到了小腿肚。 羊绒面料的大衣很温暖,沈归晚拢了拢衣袖,用围巾裹着自己的脖子,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第11章 圈禁 沈归晚裹着杜之年的大衣,走出小区后没多久就坐上了出租车。 杜之年住的地方在市中心,交通便利到伸手就拦到车,等车花费的时间少,又避开了高峰期,沈归晚到家时还不到十点。 沈禄还没有回来,沈归晚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杜之年的大衣和围巾挂到衣柜里,将沾了火锅味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沈归晚重新洗了个澡,直到身上全是沐浴露的香味,闻不见一点火锅的味道,才关上了水龙头。 他站在浴室里,花洒滴下的水珠没入细密的发丝间,在发梢汇集成水滴,砸在浴室的瓷砖上。 浴室弥漫着雾气,空气却一点点冷了下来,沈归晚胡乱地套上睡衣,拖着步子出了浴室,刚洗过的头发不停滴水,在地上划出一条蜿蜒的水痕。 沈禄今晚大概不会回来了,沈归晚把房门反锁,吹干头发后窝在书桌前看书。 沈归晚下午在杜之年家里睡了很久,吃饭又被辣椒呛着,神经刚受过刺激,现在还不太困。 他把之前买的短篇小说集拿了出来,一万字左右的小说看起来很快,不到两个小时就看完了三分之一的页数。 短篇小说剧情很紧凑,只是一篇关于外科医生的小说出现了几个专用术语,沈归晚猜到了大致的意思,却没有完全理解。 尽管那些单词的出现不影响阅读,但沈归晚除了看书之外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他把那些单词抄在大学用过的单词本上后,又拿出手机一个一个翻译。 等沈归晚查完单词,时间也过了零点。 他依旧没什么困意,就顺着单词检索的结果找到相关的新闻报道看了起来。 但新闻才看了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沈归晚卧室的门甚至被震得微微晃动了几下。 沈归晚停下手里的动作,警惕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门。 那一声巨响消失后不久,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沈归晚关掉房间里的灯,屏住呼吸靠在门后。 他等了一会,听见沈禄的声音响起;“……狗东西!” “一个破项目还要老子亲自去跟,搁那……待一个月,回来……那小贱种又要跑了!” 沈禄喝得烂醉,控制不住声音,在走廊扯着嗓子和人打电话。 他口齿不清地骂着脏话,骂完合作方不够,还把不在跟前的沈归晚提出来,从头到尾羞辱了一遍。 沈归晚屏蔽那些污言秽语,从沈禄的话里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 他站在门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眼睛隐隐闪着光。 沈禄限制沈归晚外出,但沈归晚从来不知道他的行程。 他们之间的信息不对等,有时候沈归晚还是从沈禄回家的间隔推断他是不是出差了。 这一次沈禄喝醉酒说漏了嘴,沈归晚才知道他要出差一个月。 可他尽管偷听到了沈禄讲电话,在家依旧得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沈归晚每天躲着沈禄,错开吃饭的时间,尽量不与他不碰面。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在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即将结束的时候,沈禄终于要离开了。 沈禄把沈归晚叫到了书房。 沈归晚打开门,看着摆在地上的行李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沈禄不记得那天晚上说漏了嘴,颇为满意地看着沈归晚的反应。 他冷笑着警告道:“我要出差几天,你在家安分一点,别整天摇屁股找男人操。”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出去鬼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沈归晚垂下眼,靠在门边听沈禄骂自己。 沈禄的警告从来不是嘴上说说,他打过沈归晚很多次,最狠的那次,沈归晚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别一天到晚跟你妈一样,净干些丢我脸的事情!” 沈归晚听见沈禄提起母亲,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 沈禄骂够了,停下来瞥了沈归晚一眼,弯腰打开书桌下的保险柜,从里头取出一摞东西。 他把那一摞东西扔进行李箱,其中一张卡片砸在行李箱的底部弹了起来,在空中翻滚了一圈后,又落在了地上。 卡片就落在沈归晚的脚边,他看着卡片上的内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卡片上印着沈归晚的照片和名字,记录着他的出生日期和家庭住址。 这是沈归晚的身份证。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自己的身份证,沈归晚脸上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 他的瞳孔微微颤抖着,视线在身份证上停留了很久,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快速移开视线,看向箱子里的其他东西。 在看清箱子里的东西时,沈归晚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间都被冻住,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牙关颤抖着。 沈禄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除了沈归晚的身份证,还有他大学期间办的银行卡和护照。 三四张不同颜色的卡片盖在护照上,沈归晚看了很久,视线范围内能看到的,也只有护照边缘那光滑的一角。 沈归晚的护照几乎是从办好后就被锁在保险柜里,从来没有使用过,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 三年前被沈禄收走这些东西之后,沈归晚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证件,现在它们重新出现在眼前,沈归晚看得见,却不能碰。 他知道只要自己碰了,哪怕只是帮沈禄捡起来,那个男人都会狠狠将自己碰过证件的手打断。 沈禄看着沈归晚的表情,讪笑一声,将行李箱重重合了起来。 沈禄收拾好行李,又撂下几句狠话,在沈归晚消沉的目送中拖着箱子离开了。 窗外再次响起引擎的声音,沈归晚站在窗户前,看着院子里的车慢慢驶离。 停在院子里的车开走了,他的心似乎也跟着空了一块。 在看到身份证以前,沈归晚以为不管沈禄再怎么对自己,他都不会对这个男人产生任何称得上“害怕”或“绝望”的情绪。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沈禄的手段。 那个男人故意给自己看了证件和银行卡,让他知道存放的位置,却又当着自己的面把那些东西全部带走。 在汽车票都需要实名购买的时代,沈归晚没了身份证,就像戴着镣铐行走一样,举步维艰。 他以为抓住了一丝渺茫的机会,没想到得到的竟是无尽的绝望。 沈禄出差的第一个晚上,本是沈归晚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候,他却失眠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 沈禄出门前没有给书房上锁,沈归晚把手搭在门把上,来回摸着那块光滑的金属。 他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手压下门把又缓缓松开,尝试了几次,都没能鼓起勇气推开这扇门。 那门里没有希望,它唯一能给沈归晚的,只有苦痛和折磨。 书房正对着房门和保险柜的墙壁装了监控和感应器,只要有人经过,沈禄的手机就会收到提示。 沈归晚起初不知道,在沈禄告诉他书房里的书可以随意翻阅之后,他进去过一次,什么也没拿,当晚就被沈禄打了一顿。 沈禄质问他进书房做什么,沈归晚回答了,对方又以撒谎为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在那之后,沈归晚再也没有踏进过书房。 现在这间书房又有了值得他冒险的东西,但那些东西现在被沈禄拿走了,即使沈归晚知道保险柜的密码,也没有冒着风险进去的必要。 沈归晚搭在门把上的手滑了下来。 他回到房间,看着书架上那本夹了钞票的词典,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沈归晚觉得自己很好笑,明明都决定这样烂下去了,为什么还想着跑? 当年不是没有跑过,可惨痛的教训让他不敢再尝试。 他根本跑不掉。 第12章 落日 沈归晚在家里闷了很久,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走出了家门。 这是久违的自由时间,他决定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临出门前,沈归晚站在衣柜前,习惯性拿起了自己的风衣。 但他摸着手里单薄的布料,犹豫了几秒后又放了下来,拿起了挂在旁边的杜之年的大衣。 他要去的地方很冷,比起单薄的风衣,还是厚重温暖的大衣更合适一些。 沈归晚换了衣服,带着手机和几个硬币出了门。 他没有打车,而是走到离小区一公里远的公交车站,在站台上等候那辆唯一停靠在这一站的公交车。 沈归晚等了十几分钟,姗姗来迟的公交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走上车,投下几个硬币,硬币落在投币箱里,发出叮呤哐啷的声音。 沈归晚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位子上,阳光从他手边滑过,在浅色的长裤上投下行道树枝叶的阴影。 公交车带着他穿过大半个城市,从郊区驶向市区,车窗外的景色从荒凉变得繁华,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地上,微风吹过,在柏油海洋里掀起金色的波浪。 街道上的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放肆的笑声和支离破碎的对话被风偷偷卷进车厢,落到沈归晚的耳旁,变成了模糊的窃窃私语。 公交车朝前开了几十米,在路口前停了下来,沈归晚靠在车窗上,望着人行道上那对挽着手热切交谈的年轻男女。 男人微微侧过头和女人说了什么,女人轻轻锤了一下男人的肩膀,随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沈归晚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慢慢垂下眼。 他透过玻璃窗观察人群的一举一动,却无法融入他们。 这块玻璃像透明的牢笼,将沈归晚与外界完完全全隔绝开了。 公交车在市中心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了终点站。 沈归晚走下车,一股带着大海气息的咸湿冷风从鼻尖拂过,顺着大衣的领口和袖子钻了进来。 海风透着刺骨的冷,但杜之年的大衣很厚,将沈归晚的身体捂得温热。 沈归晚把手插进口袋,沿着马路与沙滩的边界朝西边走去。 入秋后的海滩很冷清,他走了几百米,只看到了几个提着小桶赶海的渔民。 沈归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又顶着寒风继续朝前走。 沙滩的西边比东边的海水浴场荒凉了许多,细软的沙粒间露出了几块黑色的礁石,锐利的尖角划破了绵延的沙色绸缎。 沈归晚再往前走些,沙滩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黑色礁石滩。 礁石的表面凹凸不平,退潮后留下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洼,沈归晚踩上长满藤壶的礁石,朝着浪花汹涌的边缘走去。 他站在礁石的边缘站定,浪花拍打在礁石上,飞溅的水珠落在他的鞋子上。 沈归晚望着远处的天空,呼出的热气被海风吹散,透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远处烧得通红的太阳。 他出门时不过下午两点,现在到了目的地却已经是傍晚了。 落日余晖洒向大海,海面和天空被染成了夕阳的颜色,浓烈的橘红向远处蔓延,最后褪成了浅浅的玫瑰色。 海面上泛着炽热的金色波光,在浪花里闪烁,又被拍碎在海浪间。 沈归晚听着海浪潮涌的声音,眼眶在海风的吹拂下变得湿润。 之前在杜之年卧室里看到的落日,是他许久都不曾见到的景色。 沈归晚的房间晒不到太阳,见不到日出,也看不到落日,窗外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一片。 他只能趁沈禄不在家的时候,坐好几个小时的公交到海边,看一小会落日,再赶着末班车匆匆回去。 沈归晚在海边站了一会,在落日彻底被海浪吞没后,借着最后一丝亮光走回了车站。 日落后的海边比白天更加冷清,不到六点,停车场就只剩下一辆等候发车的公交车了。 沈归晚坐到公交车最后一排,在车子启动后闭上了眼睛。 公交车慢慢驶出站台,在空荡的马路上快速穿行。 车开得平稳,沈归晚靠在车窗上打了一小会瞌睡,醒来时车刚开到市中心。 他靠在窗上看着市中心热闹繁华的夜景,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了起来。 沈归晚拿出手机,原来是多日不曾联系过的杜之年打来了电话。 那个男人的联系总是卡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就像是特意来给沈归晚平淡乏味的人生增加一点波澜。 杜之年一点一点入侵沈归晚的生活,但两个人之间始终留有一丝属于自己的空间,沈归晚不用再费劲心思回避关于沈禄的问题。 因为杜之年根本不会问。 他接起杜之年的电话,男人带着笑意的温和嗓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明天有空吗?想请你吃个午饭。” “作为上次的补偿。” 沈归晚抓着手机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好。”他很长时间没和人交流过,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 杜之年听出沈归晚声音里的不对劲,停顿了一会,又问:“明天要我去接你,还是你过来?” 沈归晚在海边待了太久,冷风吹得喉咙不太舒服,现在一说话更是难受。 他用手掩着手机,头埋进臂弯里轻轻咳了一声,才说:“我过去吧。” 杜之年那边安静了一会,像是察觉到了沈归晚欲盖弥彰的咳嗽。 但他没有挑破,只是道了声:“那明天见。” 杜之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尾音消散在空气里,公交车再一次停了下来。 它停在市中心的某个站台,一个年轻的女孩上了车。 她刷了卡后快步走到车窗旁,朝站台上的朋友挥了挥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沈归晚觉得自己该挂断电话了,但他看着挥手和朋友告别的女孩,再听着杜之年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竟回了一句:“嗯,明天见。” 手机另一端的杜之年愣了几秒钟,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注意休息,沈归晚。” 手机屏幕在电话挂断后亮了起来,沈归晚看着显示着通话结束的界面,按下锁屏键,将手机塞回了口袋。 “明天见”,简单的三个字,却透着对见面的期待。 沈归晚听着虽然没什么感觉,但他想,杜之年大概会喜欢自己这么回答。 公交车即将驶出市区时在高架上堵了十来分钟,等沈归晚下车,公交车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从下午六点变成了晚上九点。 阳光弥留的温度完全褪去,气温似乎又下降了几度,沈归晚走在人行道上,路灯投下的昏暗亮光照亮了地上被风吹落的枯叶。 他踩着干枯的树叶,清脆的断裂声随着他的脚步响起。 回家那一段路,沈归晚走得很慢。 一个人在外面待了好几个小时,感受过短暂局促的自由,沈归晚对回家的抗拒就越发强烈。 他不想回到那个只有沈禄存在的别墅,也不想回到那个照不到阳光的房间。 但当他推开院子的门,看到漆黑一片的别墅,才恍惚想起沈禄已经出差了。 这座房子里没有会等他回家的人,也没有会因为他一点举动就气急败坏动粗的人渣。 别墅里空荡荡的,除了沈归晚以外,什么都没有。 沈归晚站在昏暗的客厅里,瘦削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声。 第13章 别无选择 杜之年结束了和沈归晚的通话,摸着下巴回想情人不同往常的态度。 沈归晚今天大概是出去了,通话时背景里有车流和人群交谈的声音,而在他说出“明天见”前,杜之年还听到了公交车报站的声音。 机械的电子女声从手机的听筒里传出来,音质变得模糊不清,但杜之年还是依稀听出那是一个离自己家不到五百米的站台的名称。 他不知道沈归晚去做了什么,只是那难得的一声“明天见”让自己因加班烦闷了一天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杜之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在系统里提交了调休申请,把病历整理好就准备回家了。 他拿了车钥匙,刚刚站起身,放在桌上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手机轻轻振动着,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 杜之年看着那个许久不见的名字,眉头紧紧皱起。 他的手搭在桌边,迟迟没有接起这通电话。 手机响了很久,自动挂断后又迅速拨了过来。 一遍又一遍,来电人反反复复打了十分钟,杜之年被烦得没了耐性,终于忍无可忍地接了起来。 “有话快说!”他语气不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耐烦。 孜孜不倦打着电话的人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之年,你父亲回来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语气温柔平淡,却不带一丝感情。 她没有责问杜之为什么不接电话,只是温和地向他传话:“他让你今天晚上回来吃饭。” 杜之年冷笑一声,刻薄地反问她:“你们到底当我是什么人?一个电话就让我随叫随到,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自己的事情?” “他叫我回家不会自己通知我?还要你传达?你和杜衡誉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令人作呕!” “差不多得了吧,母——亲——” 杜之年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又不说话了。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杜之年听见手机那边传来几声低语,随后他的通话对象从女人变成了男人。 “那我现在通知你。”男人说,“今天晚上你有事也给我全部推掉,马上滚回来!” 他撂下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不给杜之年任何发作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杜之年咬牙看着亮起的屏幕,父亲杜衡誉的话像兜头泼下的冷水,将刚才和沈归晚通电话的喜悦浇得一干二净。 他憋了一肚子火却无处可撒,只能狠狠地将手机甩到桌上。 手机在桌上翻过了半圈,后盖朝着天花板,安静地躺在在桌子的角落里。 杜之年揉着太阳穴,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稳住情绪。 被杜衡誉粗暴地挂断电话,杜之年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仰头盯着天花板发呆,被丢在桌上的手机振动了好几次,但他都没有拿起来看一眼。 他正放空脑袋,办公室的门被人叩响了。 “请进。”杜之年收回视线,慢慢坐直身。 门开了一条缝,科室一位年轻的护士将头探了进来。 她看着满脸疲惫的杜之年,细声细气地问道:“杜医生,今天晚上郑医生请客吃饭,你去吗?” 杜之年捏着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重要的事情全都堆在一起,可他现在分身乏术,只能先去处理最麻烦的那一件。 杜之年看着护士,无奈道:“我就不去了,今天家里正好有点事,要回去一趟。” 他顿了顿,嘴角又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替我跟郑熠说声恭喜。” 护士怔了一下,朝杜之年眨了眨眼睛,“好,那我先走啦。” 杜之年疲倦地笑着,“去吧。” 护士将门轻轻合上,杜之年静坐了半分钟,慢吞吞地站起身。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可杜衡誉让温琼打了那么多个电话只为了催他回家,今晚或许有什么大事在等着自己。 之前杜之年也被这样命令过,当时他没有回去,结果被杜衡誉派来的人从宿舍里直接带走了。 大庭广众下被人塞进车里带走,杜之年不想再经历那样的屈辱,每一次接到电话只能自己主动去一趟杜家。 去一趟,而不是回家,这两个说法包含的感情差之千里。 在杜之年眼里,杜家庄园只是过去暂居的住处,根本算不上“家”,和护士说的所谓“回家”也不过是避人追问的说辞罢了。 那座庄园充斥着尔虞我诈,就连空气都弥漫着算计的味道,同住在一起的人血脉相连,但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充满了猜忌和利用。 杜之年成年以前没有做主的权利,他别无选择,只能在杜家度过那漫长煎熬的十八年。 后来他成年了,考上了医科大学,选了喜欢的专业,一入学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他看不惯那对装模作样的夫妇,大学期间几乎不回去,毕业后也没有去所谓的家族企业上班,读完硕士直接去了医院工作。 杜之年看不上杜家的人,而那些名义上的直系血亲也对他的言行嗤之以鼻。 然而尽管两看相厌,杜之年今天却不打算违背杜衡誉的命令。 他还有别的事情要问杜衡誉。 杜之年把堆满信息的手机设置成免打扰,赶在七点前匆忙离开了办公室。 但他刚走两步,就和迎面走来的郑熠撞了个正着。 对方仿佛没看到杜之年阴沉的脸色,熟稔地勾住了他的肩膀,“杜师兄,小汤说晚上聚餐你不来?” 郑熠比杜之年小了两届,被同一个导师指导过,毕业后又在同一个科室里工作,和杜之年熟悉后总是“杜师兄”“杜师兄”地叫着。 “我下周就要去美国了,你明天调休,今晚不赏个脸陪我喝一杯吗?”郑熠笑着说到。 今年医院给他们科室划了进修的名额,郑熠通过了考核,拿到了去美国进修交流的资格。 按照医院的老规矩,进修深造的人临走前要请科室的同事们吃饭,他本以为杜之年肯定会去,却没想到对方竟成了唯一一个缺席的人。 “今天晚上真的有事。”杜之年无奈地拿开郑熠的手臂,“你又不是不回来,以后聚也一样。” 他说完又步履匆匆地朝电梯走去,似乎有什么急事。 郑熠望着杜之年的背影,迟疑了片刻,又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电梯。 电梯缓慢地下降,郑熠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冷不丁问道:“杜师兄,你把名额让给我,不觉得可惜吗?” 杜之年抬起头,透过电梯透明的玻璃门和倒影里的郑熠对视。 郑熠察觉到身旁人的不悦,收起脸上玩味的笑容,沉声问他:“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去美国和欧洲进修,你却年年都把机会让给了别人……” “为什么?” 今年院内考核的排名表上,郑熠的名字紧挨在杜之年后面,分给科室的名额只有一个,按理说去的人应该是杜之年。 然而名额公布的那天,出现在上面的,却是郑熠的名字。 郑熠去找了院长,不出意外又听到了杜之年放弃进修的消息。 杜之年年年都参加考核,又年年放弃进修的机会,郑熠不明白杜之年为什么这样做。 他心里压了一肚子疑问,在得知对方连自己离开前最后一次聚餐都要爽约时,终于忍不住跑来追问杜之年。 但面对师弟兼同事的质问,杜之年沉默着不说话。 屏幕上的数字从正数跳到了负数,电梯终于停了下来,轿厢的门在两人的面前打开,一股夹杂着地下车库潮湿气味的风吹了进来。 杜之年按下办公室所在楼层的按键,走出了电梯。 “可不可惜是我的事,去不去是你的事。”杜之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回荡。 他背对着郑熠,有些惋惜地说道:“我先走了,你们晚上好好玩,等你回来再请你喝酒。” 身后的郑熠没有说话,电梯门缓缓合上,他的身影被隔绝在了门后。 杜之年呼吸着阴冷的空气,疲倦地耷拉下肩膀。 他知道进修的机会很宝贵,可除了放弃,他根本别无选择。 第14章 责问 杜之年下班的时间不凑巧,车开出医院没多久就碰上了晚高峰,被堵在高架的入口,随着车流一点一点往上挪动。 他一路走走停停,到杜家庄园门口的时候,汽车显示屏上的时间刚好跳到20:30。 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出杜家吃晚饭的时间,然而杜之年走进客厅,却看到杜衡誉和温琼还坐在沙发上,看起来是等了他很久。 杜之年冷淡扫过一眼,敷衍地叫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 温琼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即使在家也精心打扮,画上完美的妆容。 她见到阔别已久的儿子,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和激动,只客气礼貌地朝他笑了笑。 杜衡誉在董事长的位子上坐了多年,习惯了发号施令,周身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他对杜之年此时的态度十分不满,用审视的目光将杜之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终于知道回来了?” 杜之年像是听到了荒谬的笑话,冷笑着反问他:“不是你叫我回来的吗?” 杜衡誉掌权已久,很多年不曾被人呛声过,不悦地皱眉呵斥道:“长辈等你一晚上,回来不知道认错还大呼小叫,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教养?”杜之年眯起眼,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杜衡誉。 他忙了一天,刚等到下班就被杜衡誉一通电话叫了回来,错过了同事的送别会不说,又在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结果得到的却是劈头盖脸的呵责。 “我没有教养,您又好到哪里去?”杜之年呛声到,“我有自己的工作,不是你养的狗,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杜之年!” 杜衡誉站了起来,指着杜之年的鼻子骂道:“我看你也别去做什么狗屁医生了,干了那么多年还连个职称都评不上,趁我现在还拉得动你,早点回公司上班!” 杜之年却被杜衡誉不分青红皂白的谩骂气得笑出了声,“您还好意思说?我评不上职称都是因为谁?” “您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不够,连医院内部进修的名额都要操纵几下才过瘾,手伸得太长小心收不回来。”他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地嘲讽道:“院长明年就退休了,我们走着瞧。” 杜之年嘲讽的语气激怒了杜衡誉,他开口想训斥杜之年,坐在身旁的温琼忽然站了起来。 “行了。”温琼看了父子两人一眼,“吃饭吧,菜都凉了。” 貌合神离的夫妻和满肚怨气的儿子坐在同一张桌上吃晚饭,彼此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却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 筷子和陶瓷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清脆的响声落在杜之年的耳朵里,搅得他心烦意乱。 这顿饭吃得杜之年浑身难受,杜家厨师做的东西不合胃口,坐在一起吃饭的人更是恶心,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坐在对面的温琼看到他放下筷子,眉头轻蹙,担忧道:“之年,我特意让厨师做了你爱吃的菜,怎么不多吃一点?” “没胃口。”杜之年敷衍地回答。 杜衡誉听到杜之年说话的语气,神情不悦地看向他,而真正被冷待的温琼却恍若未闻。 她沉吟片刻,又继续说:“晚些让管家给你拿点药,你那工作太辛苦,别折腾坏身体。” 杜之年扯了扯嘴角,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晚饭后,杜之年又被留下来陪杜衡誉和温琼喝茶。 他坐在沙发里,端着管家递来的茶。 温琼靠在杜衡誉怀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低声细气地和他说着什么。 杜衡誉眉头轻皱,像是在思考温琼的话,偶尔还回答几句。 杜之年没有看母亲虚伪的笑容,盯着茶碗里起起伏伏的茶梗,盘算着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离开。 他放空自己的脑袋,却恍惚想起自己傍晚和沈归晚通电话的时候,好像没有告诉沈归晚明天在哪里见面。 杜之年想给沈归晚发定位,可这对碍眼的夫妻还在,他捧着杯子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忍下了拿手机的冲动。 杜衡誉要是看到自己在这个时候碰手机,大概又要发火了。 杜之年抿了口茶,温热的茶水滑进胃里,安抚了暴躁的肠胃。 当胃里隐约泛起饥饿感,杜之年又开始思考明天中午带沈归晚吃什么。 下午他只是临时起意约沈归晚吃饭,至于去哪里吃什么,他还没有想好。 沈归晚不能吃辣,不需要考虑川菜和东南亚料理,日料?都是生冷的食物,不知道沈归晚能不能接受…… 杜之年思来想去,最后只想到了西餐和粤菜这两个选项,他不知道沈归晚喜欢哪个,打算离开后再问问对方的意思。 那个漂亮的情人虽然话少,性格更称不上开朗,但和他待在一起并不会觉得无趣。 杜之年想,既然进修和评职称都没有希望,不如找个时间休年假,带沈归晚去外面玩几日。 他明目张胆地走神,甚至还露出了些许笑容,杜衡誉在商场上浸润多年,早早就看出了儿子的不对劲。 杜衡誉放下茶杯,目光在杜之年身上转了一圈,盯着他的眼睛,冷声质问道:“杜之年,你是不是跟沈家那个儿子搞在一起?” 杜之年被叫到名字,先是一怔,听清了杜衡誉的话后脸色骤变。 他猜过这两个人叫自己回来的理由,原以为又是相亲催婚,哪曾想最后从杜衡誉口中冒出来的会是沈归晚的名字。 “玩玩而已,这么大反应做什么?”杜之年沉着脸,“再说我跟谁搞在一起都跟你没关系吧?” 刚才杜衡誉那一番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杜之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尽管早就领教过杜衡誉的手段,杜之年后背依旧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杜衡誉不太满意杜之年的回答,低声责备道:“玩也找个干净的玩,捡别人不要的算什么?” 杜之年挑了挑眉,“什么叫捡别人不要的?” 他哂笑着,毫不留情地撕掉了杜衡誉的遮羞布:“你先管好自己的情人再来教训我,别什么女人都往床上拉。” 杜之年说完重重地放下杯子,起身准备走。 被儿子当面拆穿丑闻的杜衡誉阴沉着脸,眼里闪过一丝凶恶的光。 他站起来想拦住杜之年,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喝茶的温琼忽然开口:“之年,你怎么跟你爸爸说话的?” “快跟他道歉。” 温琼语气温和,像寻常温柔的母亲一般教导孩子,可话里话外里头都是责备杜之年的意思。 杜之年厌恶地撇开脸,没有给温琼任何一个眼神,狠狠摔门离去。 第15章 忌口 杜之年没有多作停留,直接开车离开了杜家庄园。 工作日的深夜车流稀少,高架桥和市中心的主干道一路畅通,去时堵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回来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杜之年将车停在公寓楼下的地下车库,回家换了身衣服,又下楼打车去了附近的酒吧。 深夜的酒吧远比外面的街道要热闹,即使是清吧,十一点后的吧台依旧坐满了人。 杜之年走进酒吧,看见常坐的位置被人占了,自觉窝进了角落的卡座。 他没点花里胡哨的鸡尾酒,选了最普通不过的苏格兰威士忌。 古典杯盛着清澈透明的威士忌,棕黄色酒液里浮着一颗冰球,随着酒杯摇晃的动作轻轻敲着玻璃杯,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杜之年灌了一口酒,散发着烟熏和特殊泥煤香的酒液滑入胃里。 酒精从胃渗入血管,流经心脏时被输送至全身,逐渐麻痹了杜之年烦躁的大脑,也将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的杜衡誉和温琼的话慢慢抹去。 “啪——”,杜之年将空了的酒杯放在了实木桌上。 他抿掉嘴唇上残留的酒精,揉了揉通红的眼角,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酒吧的大门。 杜之年匆匆地赶去酒吧,喝完酒又仓促离去,仅仅只是为了坐在卡座里感受有人陪自己喝酒的氛围。 他的家里还有一瓶开封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失眠的时候会小酌几杯,但今天才被人找了麻烦,再一个人回家喝酒解闷,听起来实在过于凄凉了。 杜之年在酒吧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过地址后,他靠在后排的车窗上,看窗外烧烤摊上勾肩搭背的食客们。 食客们满脸通红,大声吹嘘叫唤着,不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声音很嘈杂,但他们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完全抛去了白天的苦闷。 今晚去聚餐的同事们或许也是如此,然而这些都与杜之年无关。 杜之年努力了这么多年,但写在进修公示文件上的,永远不会是他的名字。 他不过是被养在人工池塘里的一尾鱼,看似自由,到头来还是在杜衡誉的掌控之中。 从酒吧回来,杜之年洗漱过就躺了下来。 他拿起手机,点开沈归晚那个空白的头像,看着最后一条消息发呆。 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一次见面前,杜之年让沈归晚做选择,沈归晚发来了两个字:晚饭。 在这之后,除了下午通过一次电话,杜之年就没有和沈归晚聊过天了。 杜之年划着仅有的几条聊天记录,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按下了发送键。 这会已经过了凌晨,沈归晚应该已经休息了,杜之年没有等他回复,在睡意袭来时放下手机,卷着被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杜之年被手机的闹钟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掐掉闹钟,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换衣服。 脚刚踩上地板,从脚底蔓延而上的寒意瞬间将杜之年惊醒。 他昨天晚上没来得及关掉闹钟就睡着了,听到熟悉的催命铃声响起,差一点忘记自己今天休息。 杜之年坐在床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开始查看消息。 手机收到了晨间新闻的推送,还收到了郑熠半夜三更发来的语音。 大概又是酒后的胡言乱语,杜之年没听,直接点了收藏。 他去楼下慢跑了半个小时,又买了份早餐回来,边看新闻边吃着。 等吃完了早饭,沈归晚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沈归晚:知道了。 昨天晚上杜之年给沈归晚发了消息,告诉他十一点在楼下碰面,又问要不要吃西餐,沈归晚不知是忽略了问题,还是用“知道了”一并回答了。 他的回复过于简略,杜之年看着那三个字,无奈地笑了笑。 杜之年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等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才慢悠悠地下了楼。 他从公寓楼和大门之间的人工湖穿过,看到了大门外正在等自己的沈归晚。 沈归晚站在小区门口的树下,浅金色的阳光从树梢间穿过,落在他的身上,模糊线条干净的侧脸。 杜之年隔着大门望过去,那身影看着有些不真切。 他快步推开大门,朝树下的人喊了一声:“沈归晚。” 沈归晚回过头,阳光从身上慢慢爬到了脸上,刺眼的亮光晃得他眯起了眼。 杜之年走到他面前,笑着问:“等很久了?” 一周不见,沈归晚似乎又瘦了点,穿着自己的大衣,整个人被驼色的布料包裹起来,瞧着莫名有些娇小。 “没有。”沈归晚低声回答着。 他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脸被风吹得没了血色,看着有些憔悴。 杜之年抬起手,蹭着沈归晚脸颊苍白的皮肤,温声道:“吃饭的地方不远,我们走路过去吧。” 他昨天心情不太好,但借着酒精睡了个安稳觉,现在又看到应邀而来的情人,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缓缓松了下来。 沈归晚点了点头,和杜之年的手贴在一起的脸颊轻轻蹭了几下,苍白的皮肤很快就泛起了粉红。 他有些冷,手一直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杜之年看到了,没有伸手去牵,只是并肩和他站在一起。 两个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朝着西餐厅走去。 西餐厅在两个人第一次上床的酒店附近。 沈归晚跟着杜之年走过有些熟悉的街道,望着酒店门前黑色的大理石招牌,胸口和后背的伤疤忽然又开始隐隐作痛。 杜之年走了两步发现他落在后面,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沈归晚将视线从大理石移开,对上杜之年的眼睛,缓慢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归晚坐在西餐厅的椅子上,将点餐的主导权交给了杜之年。 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坐在餐馆里吃饭,和社会脱节了将近一年,再看菜单上琳琅满目的图片和菜名,只觉得无从下手。 好在有杜之年在,沈归晚可以将选择权丢给他,不至于落到更窘迫的境地。 杜之年翻着菜单,微微偏过头和服务员说话。 他点了头盘和汤后,把菜单翻到了中间,在站在一旁的服务员低声询问主菜时又抬头看向了沈归晚。 “上次没提前问你,除了辣椒,还有别的忌口吗?”杜之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或者不喜欢吃的。” 这不过聚会用餐前的例行询问,沈归晚听着,却愣了许久。 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在那之后沈禄根本没把他当人看,而那个所谓的前任也只想睡他,沈归晚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人问相似的问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没有人在意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时间久了,就连沈归晚自己都忘了。 现在杜之年问了,沈归晚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仔细回想了很久,在杜之年准备再次询问时才想起来,他好像不喜欢吃洋葱。 不是因为过敏,也不是因为讨厌洋葱的味道,家里的食材经常连填饱肚子都难,沈归晚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他不喜欢吃,只不过是因为母亲切洋葱的时候总在流泪。 母亲每一次都哭得很伤心,伤心到在一旁陪她做饭的沈归晚听了都难过得喘不上气。 “洋葱。” 沈归晚摸着桌布的边缘,手指揉搓着面料粗糙的边角,再一次重复道:“我不想吃洋葱。” 杜之年察觉到沈归晚异样的情绪,却没有开口询问。 他侧过头,低声和服务员确认了主菜,又嘱咐道:“把他那份的洋葱和黑胡椒换掉,再给要一杯橙汁,谢谢。” 西餐厅上菜的速度很慢,每一道菜要等客人吃完才会继续上下一道。 沈归晚没胃口,每一道菜吃在嘴里都没什么味道。 他就像生锈的老旧机器一样,齿轮艰难运转着,发出生涩刺耳的声音,勉强维持着最低的日常活动。 吃饭对沈归晚来说,只是在执行最简单的生存程序,但他依旧安安静静,不打扰杜之年吃饭的兴致。 沈归晚太过安分,坐在对面的杜之年也发现了,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 他猜或许是自己的话戳到了沈归晚不愿触碰的回忆,才让沈归晚瞬间消沉下来。 但回想自己刚才说的内容,杜之年又找不出问题。 沈归晚还在安静地咀嚼着生菜,杜之年不再随意挑起话题,陪着他慢慢吃着。 沈归晚吃得慢,杜之年也跟着等,磨磨蹭蹭了大半个钟头,主菜终于上来了。 主菜是和牛眼肉牛排,杜之年的那份撒了黑胡椒,但沈归晚的那份被换成了红酒汁,洋葱也用微微烤过的圣女果替代了。 牛排的奶香味和红酒特有的芬芳融合在一起,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沈归晚闻着诱人的香气,看着盘子里的圣女果,忽然很轻地叫了一声:“杜之年。” 杜之年放下叉子,抬起头看向他。 沈归晚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这段时间我可以在外面住一段时间,但不能太久。” 沈禄只出差一个月,掐头去尾,也就剩下十天左右的时间。 杜之年惊讶地挑了下眉,“你父亲出门了?” 沈归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杜之年从那个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杜之年勾起唇角,视线越过沈归晚,看向远处的落地窗。 窗外阳光明媚,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折射着不太刺眼的光,在西餐厅的大理石地砖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 “下午去公园散散步再回去吧,上次你来的时候好像一直在看。”杜之年看着从写字楼背后缓慢浮出来的云朵这么说到。 沈归晚手里的叉子落在了盘子里,清脆的碰撞声里夹杂着一声很轻很浅的回答。 第16章 消毒 那个从阳台就能看到的公园离西餐厅不算很远,只是邻近的小路碰巧在施工,需要绕路走一段才能到。 有了上一次把沈归晚落在身后的经历,这一次杜之年一出西餐厅就牵住了他的手。 沈归晚感受到杜之年掌心的热度,轻轻挣扎了一下,却被杜之年抓得更紧了。 “走路别分心。”杜之年拉着他往公园的方向走去。 沈归晚跟杜之年做过两次,杜之年都牵过他的手,但那是意识朦胧间的举动,沈归晚的身体习惯了杜之年的触碰,精神上还有些抗拒。 他低头看着两个人窝在一起的手,缩了缩脖子,将小半张脸埋在衣领里,乖乖被杜之年牵着往前走。 杜之年牵着沈归晚绕过商场,穿过两条马路才走到了公园。 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浓浓的暖意,将公园的小山坡染成了金黄色。 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山坡旁的小广场打太极,小山坡的草坪上盖着几张花色素净的野餐布,年轻的女孩三三两两地坐在上面,面前放着竹编的小木篮和零食。 她们看见牵着手的杜之年和沈归晚,嬉笑着凑在一起小声交谈。 沈归晚恍若未闻,倒是杜之年听见了她们细碎的交谈声,抬起头冲她们笑了笑。 女孩们发出一声惊呼,沈归晚奇怪地看了过去,又被杜之年用身体挡住了视线。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点,沈归晚看到两三岁模样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坪。 他捡起地上的落叶,高举过头顶,递给紧跟在身后的男人。 那位年轻的父亲接过树叶,蹲在孩子面前温柔地蹭着他的脸,笑着低声说了什么。 这样的画面温馨安逸,可沈归晚只看了一眼就撇开了眼。 一旁的杜之年安静地看着沈归晚脸上的表情,在他撇开眼的刹那再一次牵住了他的手,带他从草坪的小道绕到了山坡的另一面。 山坡的另一面正好背阴,午后晒不到太阳,沈归晚走在小道上,感觉空气里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几度。 他的手被杜之年牵着,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但也没有出声询问。 走了一小段,杜之年指着一道爬满了藤蔓的拱门,说:“这个门出去就是小区的后门了。” 沈归晚顺着杜之年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藤蔓茂盛的枝叶之间隐约露出了几条黑色的金属栏杆。 他又朝前走了些,才看清那是一道带了电子锁的铁门。 杜之年从口袋里掏出门禁卡,靠在感应处,“滴滴”的两声后铁门应声打开了。 “回去吧,晚点要降温了。”杜之年将手伸进沈归晚的衣领,手指穿过盖在脖颈上的头发,轻轻抚摸着那块光滑的皮肤。 脆弱的要害被人捏在手里抚摸,沈归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等到撩人的酥麻消退后,沈归晚跟在杜之年身后,迈过铁门的门槛,踏进了对方居住的小区。 回到家,杜之年将沈归晚推到了浴室里。 他把沈归晚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手掌贴在沈归晚的腰侧,手指沿着脊椎慢慢向上摩挲。 杜之年将手停在了沈归晚后背之前受过伤的位置,反复摸着那一小块凹凸不平的皮肤。 确认伤口已经愈合了,他才俯下身,在沈归晚的颈窝落下一个吻。 杜之年亲吻着沈归晚身体的每一寸,从锁骨到小腹,从胸前到背后的腰窝,用唇瓣描摹着沈归晚身上已经愈合的旧伤。 他一边吻着,用低沉的气声问:“身上还有伤吗?” 杜之年温热的鼻息落在敏感的后背,沈归晚被炽热的呼吸烫到了,小腹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没有……”他喘息着,发出一声难耐的哀鸣。 杜之年在外头和在床上是完全两种不同的面目。 他在饭桌上会体贴地询问沈归晚的忌口和喜好,到了床上却会在沈归晚身上肆意发泄着这段时间的不快。 杜之年的动作和手段都比之前恶劣了许多,沈归晚被逼得哭出了声,泪水和汗液打湿了头发,被拷在床头的手腕在挣扎拉扯中磨破了皮,渗出了丝丝鲜血。 他哭得厉害,却没有喊疼,等杜之年解开束缚的时候,手腕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小圈血痂。 血痂是不连贯的点状,大大小小的血点烙在苍白的皮肤上,就像在手腕上戴了一条细细的红绳手链。 杜之年拉起沈归晚的手腕,轻轻吻着那一圈血痂。 睡梦中的沈归晚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痒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和正在亲吻自己手腕的杜之年对上了视线。 “嗯?”沈归晚被折腾了很久,醒来还不太清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疑惑的单音。 杜之年抚着他的侧脸,亲了亲唇上的伤口,“蹭破皮了,给你消消毒。” 沈归晚迷茫地眨了眨眼,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归晚这一觉从傍晚睡到了深夜,杜之年把他叫醒喂了一点东西,才放沈归晚躺下。 胃里塞了东西,沈归晚又不困了。 他坐在床头,看着手腕上那一串伤口出神。 杜之年洗完澡推开卧室的门,看见了垂头坐在自己床上的情人。 “沈归晚。”杜之年躺到沈归晚身旁,伸开手臂环住他的腰,“你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睡醒了就走了吧?” 沈归晚下午才被杜之年摆成各种可怕的姿势,现在腰正酸着,杜之年这一抱差点让他喘不上气。 他把手压在杜之年的手臂上,忍了很久才冒出一句:“……不走。” 杜之年笑了一声,又抓着沈归晚的脚踝把他拖了下来。 沈归晚吃痛地挣扎起来,杜之年又翻身压了上来,将他的手脚固定住。 “还要做吗?”沈归晚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杜之年,咽了口唾沫。 杜之年目光深沉地望着沈归晚,在沈归晚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时忽然松开了手。 他亲了亲沈归晚的额头,将人搂进了怀里,“睡吧。” 杜之年搂着沈归晚,把头靠在颈窝处,绵长均匀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沈归晚缩了缩脖子,又被杜之年抱得更紧了。 沈归晚下午睡了很久,现在虽然很累,但杜之年把他身上酸痛的地方全都拉扯了一遍,现在睡意全无。 床头的灯已经灭了,沈归晚的眼睛却一直睁着,杜之年抱着他躺了一会,又出声问:“睡不着?” 沈归晚静了片刻,“有一点。” 杜之年圈在沈归晚腰上的手臂松了些,亲了亲他赤裸的后背,“明天周六,我可以陪你多睡一会。” 沈归晚不太相信杜之年说的“多睡一会”是真的睡觉,但眼下被对方圈在怀里,他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杜之年心里打着见不得人的主意,但是第二天他还沉浸在梦香时,一通电话将他从梦境里拽了出来。 手机嗡嗡地振着,杜之年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看向沈归晚的手机,然而沈归晚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桌上,没有一点动静。 杜之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发现一直响着的竟是自己的手机。 他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来自医院的号码,揉了揉太阳穴,按下了接听键。 “……我马上过去。” 沈归晚醒来时就听到杜之年这句话,随后床轻微地晃动了两下。 杜之年站在衣柜前匆匆换上衣服,沈归晚抱着被子,睡眼朦胧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杜之年换好了衣服,看到坐在床上呆愣看着自己的沈归晚,走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有紧急手术,我去一趟医院。” “备用的钥匙和门禁卡都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还有一些现金,中午你自己出去吃或者叫外卖。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不用等我。” 杜之年急匆匆地拿上车钥匙和手机,却不忘叮嘱沈归晚。 沈归晚听着,昏沉的大脑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神色匆忙的杜之年,对着走到门边的情人说了声:“嗯,路上小心。” 杜之年脚下一顿,猛地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归晚。 他看了许久,当手机再一次振动起来时,才惊醒似的收回视线,匆忙地离开。 屋外响起门关上的声音,沈归晚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又倒回床上,抱着被子缩成了一团。 他抱着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乳木果的味道,比杜之年身上的略微淡一些,却一样好闻。 第17章 失望 杜之年去了医院,沈归晚又窝在床上睡了一觉。 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昨天晚上被杜之年喂了点东西,沈归晚现在还不太饿,但洗漱后还是走进厨房,站在了冰箱前。 沈家别墅的冰箱对于沈归晚来说就像薛定谔的盒子,有时候打开是空的,有时候又塞满了食材,他永远不知道打开之后会看到什么,一切全看沈禄的心情。 沈归晚现在几乎是被沈禄圈禁在别墅里,寄人篱下只能看人眼色,根本没有提要求的权利。 但在杜之年这里,情况又变得不同了。 沈归晚摸着冰箱门边的凹槽,慢慢将它打开。 在打开杜之年的冰箱前,沈归晚就猜到里面应该不会有多少能做饭的东西,可当他看到空荡荡的隔层和最底下塞满啤酒和苏打水的抽屉,脸上的表情划过一丝茫然。 杜之年日常的工作很忙,见面都要特地等到调休的时候,平时没有做饭的时间属实正常,只是这冰箱里的东西实在不符合他作为医生的职业形象。 沈归晚站在冰箱前,对着一抽屉的易拉罐愣了一会,在手被冰箱的冷气冻麻前关上了门。 他折回杜之年的卧室,从抽屉里抽了两张钞票,拿上备用的钥匙下了楼。 市中心有几家大型超市,沈归晚就近找了一家不需要打车的,进了门拉着手推车往生鲜区走去。 秋季许多食材的价格都往上翻了不少,沈归晚推着车在蔬菜生鲜区的冷鲜柜前晃了几圈,只往购物车里放了几样蔬菜。 虽说是花杜之年的钱,但沈归晚不确定杜之年对自己的容忍度有多高,只能尽量压低开销。 毕竟沈禄这个法律意义上的父亲都会因为自己进书房拿书暴跳如雷,拿棍子把自己抽得皮开肉绽,更不要说杜之年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 沈归晚摸了摸货架上的土豆,装了几颗称重,又拿了一盒鸡蛋。 杜之年的厨房置办了全套的厨具,柜子里的调料也很齐全,然而厨具光滑干净的外表和完全未拆封的包装都告诉沈归晚,对方几乎没有开火下厨过。 沈归晚不知道杜之年喜欢吃什么,只拿了一些便于存放的食物,推着车朝人工柜台走去。 他的手机账户上没有足够的余额,只能拿杜之年的钱付账,好在东西不算贵,只花了不到三分之一。 沈归晚结了账,提着袋子回到杜之年的公寓。 他把食材收进冰箱,给杜之年发了一条消息,将手机放在口袋里,取下吊柜里那个落了灰的搪瓷锅。 沈归晚把搪瓷锅架在电磁炉上,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汤面。 他还是和上次一样,没有放调料和油,只撒了一点盐,但今天多放了一小把青菜,又窝了一个蛋包。 面汤煮过的蛋包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沈归晚咬了一口,忍不住皱起了眉。 蛋白有些难以下咽,但沈归晚没有浪费,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胃里,连碗底的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把碗和锅洗干净,把水池边缘溅落的水擦干净,又走到阳台,趴在窗沿看风景。 今天公园的小山坡上依旧铺着几张彩色的野餐布,只是郊游野餐的,不是结伴出游的年轻女孩们,是两对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小夫妻。 四个人坐在草坪上聊天说笑,两个半大的孩子绕着草坪奔跑了一圈,又扑倒在母亲的怀里。 沈归晚望着公园里的景色,温和的风从脸颊吹过,卷起额前的碎发。 昨天他和杜之年说自己可以在外面住一段时间,不仅仅是为了离开那座阴冷的别墅。 沈归晚喜欢从高处俯瞰风景的感觉,也喜欢待在阳光能找到的室内,杜之年公寓的阳台刚好能满足这两个条件。 只是这种满足只能持续很短的一段时间,等沈禄回来了,他又要回到那个不被阳光眷顾的房间里。 沈归晚微微阖上眼睛,阳光照在睫毛上,投下的阴影盖住了眼里的情绪。 沈归晚在阳台待了一会,直到身上被晒得发烫,才慢吞吞挪回了客厅。 他坐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下放了一本书,拿起来翻了几页。 那是一本悬疑小说,杜之年看了一半,书里还夹着一张小小的书签。 沈归晚很少看这一类的书,但随手翻了两页就停不下来了。 左右无事可做,杜之年书房的门虽然敞开着,可没有经过杜之年的允许,沈归晚不会踏进去一步。 他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没多久又窝进了角落里的懒人沙发,厚厚的书也被翻到了杜之年看过的那一页。 杜之年这一场紧急手术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做到了晚上七点,回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 他打开公寓的大门,温暖的亮光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照在他的身上。 杜之年站在门口,对着亮着灯的客厅愣了一会。 从开放式的厨房到沙发,他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客厅的角落里。 沈归晚穿着自己的睡衣,窝在角落的懒人沙发里看书,射灯的光芒在他身上,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晕。 那幅画面很漂亮,也很安静,杜之年不忍心出声打破。 有人在等自己回家,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杜之年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场景了,自从年初被分手后,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的身影了。 从前习惯了寂寞还好,但后来出现过等待自己回家的人,分开后再看到空荡漆黑的公寓,他心里难免有些寂寞。 杜之年没有出声打扰沈归晚,但沈归晚像是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从书里抬起了头。 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杜之年,“回来了?” 杜之年沉默了一会,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把车钥匙和手机扔到沙发上,坐在懒人沙发旁的地毯上,躺在了沈归晚的腿上。 “下午一个人在家都在干了什么?”杜之年一边问着,一边抬手勾着沈归晚额前的碎发。 碎发被杜之年勾着蹭到了眼角,沈归晚往边上躲了一些,“看书。” 这种枯燥无味的消遣方式确实很符合沈归晚的性格,杜之年笑了笑,又问他:“不会无聊吗?” “不会。”沈归晚把书放到地上,“因为在家一直都是这样。” 杜之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收回把玩沈归晚头发的手,盯着天花板虚无的一点放空了一会。 成年男性的重量压在大腿上,沈归晚没多久就感觉到腿有些发麻。 他抬了一下膝盖,忽然听杜之年用叹息般的声音说:“我以前谈过几个对象。” 沈归晚不知道杜之年为什么突然提起前任,抬到一半的膝盖又放了下来,坐在原地安静地听着。 “他们都耐不住寂寞,总是粘着我,有时候约会碰到紧急手术需要赶回去,分开前跟我发脾气,分开后又一直打电话。” “太黏人了,所以我后来都和他们分手了。” 杜之年说着自己交往过的前任,话语里满是不在乎。 沈归晚第一次听杜之年讲自己的事,不知要怎么回答,静了很久才回了一声:“嗯。” 杜之年坐起身,望着沈归晚的眼睛,“沈归晚,你说他们这样,是因为爱吗?” 爱,这对沈归晚来说是真正的奢侈品。 他答不上杜之年的问题,也不会违心的撒谎,只能干巴巴地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两个人安静地待了一会,杜之年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沈归晚,忽然觉得如果能和沈归晚这样生活在一起,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惜他们现在只是情人,也只能是情人。 杜之年靠在沈归晚的肩上,低声道:“沈归晚,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早一点认识,重头谈一场完整的恋爱,而不是发展这样扭曲的关系。 沈归晚的身体在杜之年话音落下的那秒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推开靠在自己肩上的杜之年,一字一句地说:“那你也许会失望。” 杜之年听了,却是笑了起来。 “失望?”他重复着沈归晚的话,“你觉得我会失望吗?” 沈归晚搭在杜之年肩上的手颤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收回,又被杜之年握在了手里。 杜之年咬着沈归晚手腕上那一圈伤口,“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让我失望的。” 第18章 身体乳 沈归晚的手腕被杜之年咬了一口,第二天起床时淤青了一块。 他坐在床头看着手腕上的淤青出神,刚买完早餐回来的杜之年看到了,从药箱里找了一块膏药。 杜之年撕掉包装,将膏药贴在了沈归晚的手腕上,“会疼吗?” 膏药贴在手腕上,紧贴着皮肤的膏体散发出丝丝凉意,缓解了手腕上的不适。 沈归晚抬眼看了看杜之年,又低下头,讷讷道:“不疼。” 杜之年将膏药贴的四角抚平,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冬衣递给沈归晚,“吃完早饭一起出去买点东西。” “嗯。”沈归晚摸了摸手腕上的膏药,伸手接过了衣服。 他背对着杜之年,脱掉了睡衣,套上了杜之年的衣服。 杜之年比沈归晚高了半个头,衣服不太合身,上衣穿在沈归晚的身上有些空落落的,原本的九分裤也变成了长裤。 “太瘦了。”杜之年的手从衣服下摆伸了进去,来回摸着沈归晚的腰,“每次都怕不小心太用力,把你的腰折断。” 他语气轻佻,温热的鼻息落在耳旁,痒得沈归晚缩着脖子躲了一下,又被杜之年搂进了怀里。 杜之年伸进衣服里的手越来越过分,捏过了沈归晚的腰,又从腰侧往胸口摸去。 沈归晚没打开杜之年的手,一直等他松开了手,才套上之前杜之年借给自己的驼色大衣。 他把上衣翻卷的下摆整理好,将大衣腰带系紧,慢吞吞地走到餐桌旁。 杜之年买的早餐放在餐桌上,沈归晚看着摆了一餐桌的早饭,忽然用力地咬住了下唇。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早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现在看着清粥豆浆,竟有种恍惚隔世的感觉。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都买了一点,挑你喜欢吃的。”杜之年从沈归晚的背后经过,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喝粥就行。”沈归晚坐在餐桌前,捧着杜之年买回来的小米粥,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杜之年说出门买点东西,结果到了商场就拉着沈归晚往男装专柜走去。 “我们去哪?”沈归晚问着,脚步却紧紧地跟随着杜之年。 杜之年抓着他的手,笑道:“去买衣服。” 沈归晚住进了自己的公寓,但他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虽说日用品可以共用,但自己的衣服对沈归晚来说明显不合身。 这样出门实在不方便,但沈归晚没有这种自觉,杜之年只能半哄半骗地带他过来买衣服。 杜之年带着沈归晚直奔自己常光顾的男装店,拿着冬季的新款一件一件往沈归晚身上比划。 沈归晚是一个合格的情人,随叫随到,不会拒绝尝试新的花样,也不会乱花钱,就连话少安静这一点都令杜之年非常满意。 这样乖顺听话的情人在被强制拉出来逛街买衣服的时候,脸上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抗拒的表情。 他安静地跟在杜之年身后,等杜之年搭配好了衣服拿给他,才进了更衣室换衣服。 沈归晚虽然瘦,身材却不算干瘪,加上白皙皮肤和精致的五官轮廓,即使是过分花里胡哨的衣服套在身上,都能穿出不一样的味道。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置身事外的疏离感,却没有真正游离于社会,他是杜之年身边的情人,手腕上还烙着杜之年留下的印记。 “您的朋友身材真好,穿什么都好看。”导购把手上的羊毛大衣递给杜之年,“这是今年的新款,要不要试一下?” 杜之年打量着被羊羔绒上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沈归晚,他表情温润谦和,但视线直勾勾地黏在沈归晚身上,隔着布料将沈归晚藏在厚重冬衣下的身体仔细描摹了一遍。 他打量了一会,接过导购手里的衣服,揶揄地笑了一声,“是挺好的。” 杜之年带着沈归晚买了两套新的冬装,又挑了几套贴身的衣物和一双黑色的短筒马丁靴,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家。 他私心想看沈归晚穿着自己睡衣的模样,没有给沈归晚买新的睡衣,但沈归晚也没有提起。 沈归晚整整三年没有买过新的衣服,在商场被杜之年指使着换了好几身衣服,回到公寓时还有些茫然。 “杜之年。”他叫住了正在拆吊牌的男人,“你为什么带我去买衣服?” 杜之年把衣服按深浅颜色分好,将浅色的那一筐扔进了洗衣机,“你没带衣服,不买新的是打算一直待在公寓里不出门吗?” “情人是要出门约会的,沈归晚。”杜之年笑着抬起手,蹭了蹭沈归晚的脸。 沈归晚靠着杜之年的手,没回答他的问题。 被圈禁的人没有自由,沈归晚在沈家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现在到了杜之年家里,他潜意识里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杜之年问了,沈归晚却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说“是”会扫了杜之年的兴,说“不是”又像欲盖弥彰的谎言,不管哪一个回答都不合适,他干脆闭口不答。 沈归晚其实不在乎能不能出门,他只是想留在这个舒适温暖的空间里。 杜之年没等到回答,把沈归晚按到沙发上,压着他亲了一会。 沈归晚艰难吞咽着唾液,搭在杜之年肩上的手用力攥紧了衣服。 他压抑地咳了一声,杜之年才慢慢从他的口腔退了出来。 杜之年看着被亲到几乎缺氧的沈归晚,舌尖舔了舔湿润的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下午要在书房处理点事情,你要是无聊可以过来看书。” “平时我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进去,书随便你看,但记着不要碰电脑和抽屉。” 杜之年擦掉沈归晚眼角的泪水,伏在他耳旁低声道:“沈归晚,你听到了吗?” 沈归晚的眼睛因为缺氧失去了焦距,杜之年的声音落到耳旁,成了断断续续的片段。 他听不清杜之年说了什么,但听到杜之年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杜之年看着还不太清醒的沈归晚,揉了揉他的脑袋,“真乖。” 吃过午饭,杜之年到书房处理事情。 沈归晚下楼扔了外卖的盒子,回来后没有去书房找杜之年,换过衣服就钻进了卧室。 临近入冬,太阳只在午后出没,温暖的阳光照在床上,将冰冷的被子晒得暖乎乎的。 沈归晚窝在温暖的被子里,枕着柔软的枕头,鼻尖嗅到了床单上弥留着沐浴露的香味。 一点乳木果混着橙香,融合成了有催眠功效的气味,沈归晚闻着那股香气,很快陷入了昏睡之中。 沈归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精神和身体都感觉不到疲倦了。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自己只睡了半个小时。 窗外的天还亮着,沈归晚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听见从隔壁房间传来了敲打键盘的声音。 清脆的敲击声响了一会又停顿了很久,沈归晚从那毫无节奏的声音里听出了杜之年的纠结。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残留在脑海里的零碎话语忽然就拼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无聊可以过来看书。” 杜之年下午亲过他之后是这么说的,但他现在还在忙,贸然进去又会打断本就不顺畅的思路。 沈归晚没有去打扰杜之年,起身到厨房泡了一杯柠檬茶。 柠檬茶是一整个配好的茶包,切成小块的柠檬和苹果连同茶叶装在袋子里,放在盛满热水的茶杯里,慢慢沉入杯底,将透明的液体染成了浓郁的茶色。 沈归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甜微涩的热茶驱散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困意和寒冷。 他靠在厨房台面的边缘,仰头看着吊柜里的瓶瓶罐罐。 杜之年不做饭,冰箱里塞满了啤酒喝苏打水,厨房的吊柜里也放满了五花八门的茶包和咖啡豆, 他的厨具还是崭新的,但养生壶和茶杯都残留着浅褐色的茶渍。 沈归晚把杯子里剩下的柠檬茶喝完,添了点热水,把它晾在了一旁。 他把吊柜里沾了茶渍的茶具放到水池里,用手指沾了一点盐,慢慢揉搓着杯壁上的茶渍。 杜之年写完了报告,揉着僵硬的脖子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站在厨房和书房之间的过道上,先是闻到了一股柠檬茶的香味,然后就看到了正踮着脚把茶杯放回吊柜的沈归晚。 “我来吧。”杜之年站到沈归晚背后,从他手里接过了茶杯。 沈归晚看见杜之年过来,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吊柜前的空间。 杜之年拿着茶杯,挂在外壁上的水从手指淌到了掌心,顺着手肘往下滑落。 他扯过挂在墙上的布擦了擦手和杯子,看到杯子里残留的茶渍被洗得干干净净,干净瓷白的杯子在灯下折射出光芒。 杜之年抬起头,从吊柜里取出另外几个常用的杯子,发现它们也是同样的干净。 “茶渍洗掉了?”他问沈归晚。 沈归晚点了点头,“用盐搓一会就行。” “是吗。”杜之年随口答着,目光落在了沈归晚垂在身侧的手上。 自来水很冰,沈归晚的手指冻得通红,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更是泡得发皱。 “之前一直没空管,下次我来洗,别冻伤了。” 杜之年握着沈归晚的手暖了一会,把他抵在台面的拐角,从他的眼睛一直吻到了他的嘴唇。 沈归晚含糊的回答被亲吻吞没,他抱着杜之年的肩膀,再一次被抱回了卧室。 沈归晚被杜之年压在温暖的被窝里,身上的睡衣不翼而飞,后背和大腿和光滑的床单贴在一起。 温热的风随着身体起伏的动作从被窝里呼出,带着暖意的果香闻不到酒味,却将沈归晚的脑袋泡得醉醺醺的。 他挣扎了两下,得到了杜之年略带惩罚性质的回应。 杜之年精力旺盛,到饭点才放过沈归晚。 沈归晚经历过激烈的运动,没什么食欲,只喝了一小碗粥。 他抱着睡衣去洗澡,热水冲过身上新鲜的咬痕,顺着伤口渗了进去。 一阵阵细微的刺痛扎在沈归晚的身上,却没能激起大脑的一点反应。 他被沈禄打过太多次,已经失去了对微弱疼痛的感知,即使热水浇在上面也毫无反应。 沈归晚洗完了澡,刚关上水龙头,浴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阵冷风从打开的门灌了进来,冻得沈归晚打了个哆嗦。 他回过头,只看到杜之年的脸从眼前一晃而过,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的后背又贴上了冰凉的床单。 “杜之年?”沈归晚挣扎着坐起身,看着正在衣柜下翻找东西的杜之年。 杜之年从衣柜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支表面有些皱的铝质软管,把沈归晚重新按回床上,“别乱动,给你擦身体乳。” “伤疤都脱皮了。”他指着沈归晚胸口那个伤疤说到。 沈归晚的身上留了太多细小的伤疤,入秋之后皮肤变得干涩,伤疤的表面和边缘都起了皮。 他自己没注意到,反而是杜之年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摸出来了。 杜之年拧开身体乳的瓶盖,正要挤到手上化开,余光瞥见沈归晚暴露在空气里的身体,忽然恶趣味地把身体乳挤到了他的胸口上。 被热水冲刷过的身体很热,也很敏感,冰凉的身体乳倒在身上,沈归晚颤抖着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小腹紧紧地收缩着,杜之年温热的手掌又贴在身上。 手掌把散发着淡淡橙香的膏体捂得温热,顺着沈归晚的胸口慢慢往下推开,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湿润的触感。 沈归晚抽了一口气,暴露在空气里的双腿微微颤了一下。 他想躲,但杜之年的手牢牢地卡在他的腰上,根本动弹不得。 杜之年涂完了胸口和大腿,又让沈归晚背对着自己趴好。 “我今年还有三天年假,要不要去哪里玩?”他在手心倒了一些身体乳,沿着沈归晚的脊柱慢慢向四周推开。 沈归晚闻言抬起头,杜之年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听到他发出一点声音。 他沉默地盯着木地板的纹路,许久才小声说道:“杜之年,我没有身份证。” 沈归晚没有身份证,住不了酒店,买不了车票,甚至连需要实名制购票的景区都进不去。 他没有说想还是不想,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杜之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反问道:“你没有身份证?” 沈归晚“嗯”了一声,侧过脸不去看杜之年的表情。 他说:“在沈禄那里。” 杜之年望着沈归晚的侧脸,看着那盖住了眼睛的睫毛,“抱歉。” 他知道沈禄打过沈归晚,也知道沈归晚一直被限制自由,但他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这些。 没有身份证,这种话即使说给最亲近的人听都不会有多少人相信,然而这也说明了沈禄的手段是多么粗暴有效。 杜之年俯下身,从背后抱住了沈归晚。 沈归晚的身体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没有挣开他的怀抱。 身体乳的橙香随着升高的体温慢慢飘散在空气里,沈归晚闻着清甜的香味,背对着杜之年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很轻很弱,微弱到杜之年差一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在沈归晚的后背亲了一下,一直背对着自己的沈归晚出声道:“我想去看海。” 杜之年吻着沈归晚肩胛骨上那一道刚愈合不久的伤疤,“不想去远一点的地方吗?” “……够远了。”沈归晚闭上眼,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被身体乳滋养过的皮肤在光下闪着细微的光芒,肩胛骨那道隐没在阴影里的伤疤也随着他的动作彻底暴露在灯光下。 杜之年摸着伤疤凹凸不平的表面许久,等沈归晚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后,才答应了他。 “好,下周带你去。” 第19章 海边 沈归晚在杜之年的公寓住了下来。 两个人做的次数不多,但睡在一起的时间很长。 杜之年白天去医院上班,晚上回来和沈归晚一起吃晚饭,到了深夜再搂着他入睡,碰到需要值班的时候,杜之年会到隔天早上才回来。 他回来得很早,沈归晚还没醒,他匆忙洗过澡后又会抱着还没睡醒的沈归晚一起睡。 杜之年睡觉时喜欢把手伸进沈归晚的睡衣里,摸着沈归晚的腰和胸口。 沈归晚每天都听话地擦身体乳,养了几天不再干裂起皮,触手是一片光滑细腻的皮肤。 他不常出门,被杜之年当作抱枕搂着睡一整天也没什么脾气,只是在杜之年做得过分的时候小声哼两下。 杜之年休息的时候,沈归晚会陪杜之年睡到自然醒,等杜之年去上班了,他会去书房找一本书,抱着它窝在懒人沙发里,晒着太阳看一整天书。 沈归晚在家穿的是杜之年的睡衣,用的是杜之年的洗发水,看的也是杜之年的书。 他就像杜之年养的漂亮金丝雀,被眷养在百平米的公寓里,浑身上下都打着属于杜之年的标签。 杜之年很喜欢看到这样的沈归晚。 每次上班想到家里有人在等自己,他连熬夜值班的怨气都少了不少。 周五的晚上,杜之年下了班从医院回来。 他推开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窝在懒人沙发上看书的沈归晚。 沈归晚很喜欢那个角落,杜之年几乎每天晚上回来都能在那里看到他的身影。 杜之年放下包,走到沈归晚身旁坐下。 他把下巴靠在沈归晚的肩上,“在看什么?” “从书架上面拿的。”沈归晚用拇指压着书页的一角,将书合了起来。 浅米色的封面上印着墨绿色的书名,杜之年看了一眼,“这是医学相关的书,有一点难。” “我不做医生,不需要懂。”沈归晚把书翻回自己看到的那页,“只是看一看。” 杜之年笑着抽走沈归晚手里的书,又伸手去脱他的睡衣。 “上回答应你了,我们明天去海边吧?”杜之年抚着沈归晚的脖颈,沿着凸起的筋骨往下亲吻。 “嗯。”沈归晚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下午去。” 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中间几个字没能发出声音,但杜之年从他的口型读出了“我想”两个字。 沈归晚很少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欲望,除了“好”之外,大多数都是在杜之年询问的时候做最简单的单选题。 “我想”,这是杜之年从来没从沈归晚口中听过的话语,它似乎不在沈归晚人生的词典里,杜之年却迫切地想听沈归晚说一次。 “好,我们下午去。”他握住沈归晚的手,十指交握着,掌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杜之年压在沈归晚身上,承受了两个人体重的懒人沙发被挤压得变形,沈归晚的身体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填充物之间。 懒人沙发轻微地摇晃着,发出微弱的摩擦声。 一只白净的脚踩在地毯上,柔软的绒毛轻柔地抚摸过脚背,盖住了脚背上绷起的青筋。 沈归晚仰着头,天花板的射灯闪着夺目的光芒,照在杜之年的肩上,在他的胸前落下一片阴影。 阴影随着杜之年的动作在沈归晚的身上流淌,沈归晚眯起眼,眼前的亮光在水汽中被揉碎,化成细碎的光点。 他隐约看见落日坠入大海,被烧得通红的海水四散溅落,在晚霞的画布上勾出一道道长长的轨迹。 轨迹粼光闪烁,带着海水潮湿的咸腥气息,但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杜之年在懒人沙发上来了一次,又让沈归晚跪在地毯上,背对着自己伏在地上。 绒毛从沈归晚的胸口和锁骨扫过,一阵酥麻感从绒毛轻拂过的地方传到了大脑。 沈归晚撑着身体想躲开绒毛的骚扰,却被杜之年从背后按住了后颈。 他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手紧张地抓着地毯,绒毛从指缝间穿过,和手指亲昵地纠缠在一起。 初冬的夜风拍打着玻璃窗,寒意顺着缝隙渗进屋里,沈归晚裸露在空气里的后背褪去了最后一点温度。 他很冷,但很快杜之年温热的手掌又贴了上来,热度从肌肤相贴的位置传了过来,烫得沈归晚瑟缩颤抖了起来。 “杜之年……”沈归晚趴在地上,竭力回头看着杜之年。 他的身体绷得很紧,泪水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看着是我见犹怜的模样,但放在旖旎的氛围里,杜之年忍不住想欺负得更狠一些。 杜之年抓着沈归晚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伏在他肩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沈归晚的肩膀,他挣扎着想躲开,但后背紧紧地贴着杜之年的胸口,环在肩膀和腰上的手臂将他牢牢禁锢在了杜之年的怀抱里。 沈归晚几乎一整晚都待在杜之年的怀里,从客厅到浴室,就连回到卧室的床上,他都没能踩在地上走一步。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杜之年拉开窗帘,没了遮挡的阳光透过玻璃扑向沈归晚。 沈归晚眯起了眼,杜之年走到他面前,挡住了那片亮光,“起来吃点东西,今天天气不错,下午带你去海边。” 杜之年揉着沈归晚的头,沈归晚迷迷糊糊蹭了几下,哼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回应:“嗯。” 在小区附近吃过午饭,杜之年开车带沈归晚去了海边。 银色的轿车开上市区的高架,朝着风里咸湿气息的源头驶去。 沈归晚坐在副驾驶上,偏过头看车窗外的景色。 窗外是一片绵延的白色,茫茫云海漂浮着,在穿过高楼的尖顶时被撕裂了一块,露出了蔚蓝色的天空。 这本是能见到落日的天气,可到了海边,晴朗的天空彻底阴了下来。 天空灰蒙阴暗,海水是粘稠的黑灰色,咸腥的海风呼啸而过,整个海边除了杜之年和沈归晚,看不到第三个活物。 阴沉的海边没有任何可以欣赏的风景,杜之年不知道沈归晚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扭头却看见他脱了鞋,赤脚踩在沙滩上,一步一步往海的方向走去。 浪花被沈归晚踩碎,冰凉的潮水粗鲁地抓住他的脚掌,顺着脚踝慢慢往上爬。 杜之年看着朝大海走去的沈归晚,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沈归晚是不是想死? 他义无反顾地朝着无尽的走去,似乎没有停下的打算。 杜之年跳下岸边的矮堤,想冲过去拦住沈归晚,但沈归晚只朝前走了几步,在海浪拍打到小腿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杜之年,微微扬起头看着布满阴霾的天空,发丝被海风吹乱,在空中胡乱地飞舞着。 海浪没过沈归晚的脚踝,向他翻涌而去的潮水一次比一次汹涌,从小腿慢慢往上涨着,舔舐着他的皮肤。 飞溅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沈归晚却毫不在乎。 杜之年不知道沈归晚看海时在想什么,只觉得沈归晚的背影太过孤单。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随时都会被海浪吞没一样。 沈归晚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运气一直不太好,他一直抽着最糟糕的下下签,就连来海边看日落都时常扑空。 他站在海浪里,看不到日落,也看不到阳光荡漾的海平面,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有不停朝他涌来的潮水。 今天天气不好,又是涨潮,海浪翻涌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不是每一次来海边都能见到那日的景色,更多时候看到的,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画面。 凛冽的海风从眼前吹过,沈归晚的眼底泛起一阵潮湿,眼尾的湿润很快又被海风拂去。 母亲说大海是包容的,它听过旁人的呼喊和欢笑,见过无声伫立的沈归晚,也接纳过满身伤痕的母亲。 沈归晚无意向大海诉说自己的过去,只想看一眼落日。 因为风会在无关的人耳旁窃窃私语,因为海浪会吞没一切,他的声音,他的苦痛,那些充斥着疼痛和哭喊的回忆全都被风吹散,被浪花拍碎,在落日的余晖里悄然淹没在茫茫大海深处。 任何诉说都毫无意义,就像他过往的二十三年一样。 只有那片落日,和站在这里的自己,是母亲离开前唯一不舍的。 海风卷着涛声从沈归晚耳旁吹过,将他的耳朵吹得通红冰凉。 沈归晚在海浪里站了一会,在潮水没到膝盖的时候慢慢转过身,踩着细沙朝着杜之年走去。 他站在杜之年面前,微仰起头,“我看够了,回去吧。” 沈归晚的鼻尖和眼眶很红,像哭过一样,但眼睛干净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杜之年望着沈归晚,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不一样的表情,却不小心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的自己皱着眉,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担忧的眼神看着沈归晚。 “……你不冷吗?”杜之年抬起手,碰了一下沈归晚冻得通红的耳朵。 沈归晚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他经历过更加寒冷刺骨的分别,一点海风对他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杜之年牵着沈归晚被冻得僵硬的手,沉默地拉着他往海浪的反方向走去。 第20章 聊天 杜之年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引擎,却没有马上驶出停车场。 他关掉了音乐,侧过头问坐在副驾驶上的沈归晚:“为什么突然想来海边?” 沈归晚没有看杜之年,转头望向了车窗外完全阴沉下来的天空。 “想看落日。”他背对着杜之年,声音透着几分苍凉。 杜之年盯着沈归晚,看着他轻轻颤抖的睫毛,叹声道:“今天天气不太好,等天晴了我再带你来看。” 沈归晚搭在扶手上的手动了动,指尖摩挲着皮革缝合的凸起处。 他没有回答,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窗外那片看不见一丝亮光的天空。 杜之年无奈地抿了抿唇,轻踩油门,慢慢将车驶出了空旷的停车场。 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乌云一路紧随,从海边向着市区蔓延。 乌黑的云蓄积着水分,看起来随时都要下大雨。 杜之年瞥了一眼窗外的天气,随口道:“可能要下雨了,明天又要降温了。” 沈归晚听着,放空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嗯,是有点冷了。” 车里开了暖气,沈归晚被吹得通红的耳朵和鼻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只是手还藏在袖子里,杜之年看不清。 在等红灯的间隙,杜之年握了一下沈归晚的手,他的掌心很热,指间却依旧冰冷。 “回去先洗澡,别着凉了。”杜之年松开手,将空调的温度又往上调了一度。 沈归晚低下头,揉了揉被杜之年碰过的手指,小幅度地扯了扯袖子。 他把手完全藏在袖子里,低低说了声:“知道了。” 雨点在两人回到公寓后落了下来,细密的雨幕笼罩着城市,霓虹灯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光圈。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在玻璃上凝出一层薄薄的水雾,丝丝寒意从玻璃表面透了过来。 沈归晚听话地去浴室洗澡,杜之年叫好了外卖,把被海水打湿的裤子扔进了洗衣机。 他把沈归晚的外套抖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大海气息扑面而来。 那股咸湿的气息盖住了乳木果和橙子的香味,完完全全抹掉了杜之年昨天晚上留在沈归晚身上的味道。 杜之年不喜欢沈归晚站在海浪里的身影,也不喜欢沈归晚染上大海的气息,那感觉就像是被大海吞没了一般。 他沉着脸往沈归晚的外套上喷了自己常用的衣物芳香剂,把它挂到阳台吹风,转过身和站在客厅里擦着头发的沈归晚撞上了视线。 沈归晚套着昨天晚上的睡衣,领口敞开着,苍白的皮肤被热水泡得泛红,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香味。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水滴在锁骨上,顺着颈窝滑落,没入阴影之中。 杜之年走到沈归晚面前,捏着他的下巴,凑上去在那柔软的唇瓣上咬了一口。 “去卧室等我。”他哑着嗓子命令到。 沈归晚吃痛地皱着眉,他摸了摸嘴唇,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 杜之年在沈归晚嘴唇上留下新的标记,转身又进了浴室。 沈归晚听见他关门的动静,站在原地望着紧闭的浴室门。 他看了许久,在浴室响起水声后吐出一小节舌头,舔掉了手指上的血迹。 在回来的路上,沈归晚就隐约感觉到杜之年的情绪有些糟糕,但他猜不到杜之年生气的原因。 沈归晚舔了舔唇上的伤口,尝到了淡淡的甜腥味。 他扯掉头上的毛巾,走进卧室,安静地坐在床上等杜之年。 连绵不绝的雨声从窗户的缝隙渗进来,和卧室里压抑的低吟纠缠在一起。 杜之年今晚很沉默,没有趴在沈归晚耳旁说话,只从背后抱住了他。 沈归晚跪在床上,背在身后的双手被杜之年抓着,身体微微抬起,后背和小腿紧绷着。 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但沈归晚没有反抗。 他被杜之年从背后抱进了怀里。 熟悉的果香再一次将沈归晚包围,他靠在杜之年的肩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外卖在两个小时后送来了,配送员打不通电话,在门外敲了一会,才等到屋里的人开门。 杜之年衣衫不整地靠在门后,冲配送员抱歉地笑了笑,“刚才在忙,辛苦了。” 送外卖的是个年轻男孩,看到杜之年的模样,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打搅了对方的好事。 “不好意思打扰了!”他说完就飞快地朝电梯口跑去。 杜之年看着男孩仓促逃跑的背影,轻笑了一声,慢慢关上了门。 外卖来得太迟,杜之年才吃过沈归晚,把外卖塞进冰箱就回了卧室。 卧室的大床上鼓了一个小包,是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的沈归晚。 他好像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却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 杜之年轻手轻脚地在沈归晚身旁躺下,对着天花板放空了一会,又忍不住翻了个身。 他的目光落在沈归晚的后背,扫过斑驳的吻痕和齿印,略过愈合不久的伤疤,沿着骨骼的轮廓一点点描摹着。 沈归晚就躺在自己的身旁,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杜之年可以用视线描摹勾勒他的身体,也可以伸手抚摸他的脊背。 但即使是躺在同一张床上,杜之年也觉得沈归晚离他很远。 沈归晚像海中泡影一般,似乎随时都会离开,会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杜之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将沈归晚拥入怀中。 他将头埋在沈归晚的发间,胸口紧紧贴着沈归晚的后背,轻轻唤了声:“沈归晚。” “嗯。”本该熟睡的人应了一声,靠在杜之年怀里的身体小幅度动了一下。 沈归晚在杜之年躺下时就醒了,之后再没能睡着。 杜之年蹭了蹭沈归晚的脸,说:“我睡不着。” 沈归晚静了几秒,问他:“还要做吗?” “不做。”杜之年在被子里摸索了一会,抓住了沈归晚的手,“陪我聊会天吧。” 沈归晚没有说话,杜之年捏着他的手指,自顾自问了起来:“你之前在哪上大学?” “首都。”沈归晚吐出两个字。 “是吗。”杜之年反问到,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他以为按照沈禄对沈归晚的态度,不可能供他读大学,甚至还是在千里之外的首都。 但杜之年知道,沈归晚不会撒谎。 他摸着沈归晚手背凸起的关节骨,又问:“学什么?” “……德语。”沈归晚想抽回手,却被杜之年抓得更紧了。 “厉害。”杜之年轻声夸奖着。 他的手指穿过沈归晚的指缝,握住那只漂亮的手把玩着,“没想过去工作吗?” “我没有身份证。”沈归晚顿了顿,“沈禄不让。” 他的声音夹杂着叹息,杜之年听出了那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沈归晚闭上眼,贴着杜之年胸口的后背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杜之年感觉到他在发抖,以为是降温有些冷,默默收紧了手臂。 “如果有机会,想去哪工作?”杜之年继续问到。 这一次沈归晚沉默了很久,久到杜之年以为他睡着了,才忽然听到他说了一声:“不知道。” 沈归晚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像哽在喉咙里一样生涩。 杜之年撑起身,他看着沈归晚,一字一句地问:“是不知道,还是没想过?” “我没有机会,不要问了,杜之年……”沈归晚颤抖着,在杜之年的注视下蜷缩成一团。 他曾经有过很好的机会,却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打击。 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沈归晚的心脏和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是他苦痛的开端,也是另一个人经历了二十五年的痛苦的终结。 惨白的布盖在她身上,烈火吞噬了她的身躯,也将沈归晚的希望和未来燃烧殆尽。 沈归晚努力缩小自己的身影,杜之年想伸手碰他,却在指尖快要碰到肩膀的时候抽回了手。 “睡觉吧,晚安。” 杜之年关了灯,背对着沈归晚躺了下来。 他听见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却没听到沈归晚的声音。 没有抽泣声,也没有呼吸声,寂静的房间像是忽然少了一个人一样。 那一瞬间,杜之年忽然感觉不到沈归晚的存在。 第21章 郁太太 窗外雨声渐弱,杜之年终于听见了沈归晚的呼吸声,很轻,但至少能让杜之年确认沈归晚还在自己身后。 他合上眼,清除脑袋里的杂念,快要入睡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嗡嗡地振动起来。 医院时常会接到紧急患者,医生的手机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杜之年一听手机响就快速接了起来:“喂?” “是我。”男人低沉的嗓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小路又受伤了。” 杜之年听着他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拿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眉头又皱了起来。 接近凌晨一点,早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对方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怕是又在床上把人折腾出血了。 杜之年揉了揉太阳穴,正开口准备询问伤势,想起沈归晚才睡下,压下手机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沈归晚还维持着关灯前的姿势,背对着自己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着。 杜之年暗暗松了一口气,拉高被子将沈归晚露在外面的肩膀盖住,才压低声音问:“伤得严重吗?” “不严重就不会给你打电话了,来一趟吧。”男人说着,竟轻笑出声,“你过来就知道伤成什么样了。” 杜之年来不及回答,通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他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在心里暗骂了几句脏话。 杜之年困倦得很,可挂断电话之后,还是起身下了床。 他眯起眼,等瞳孔适应黑暗,摸黑打开了衣柜。 杜之年站在衣柜前穿衣服,一阵窸窣的声响过后,背后忽然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他回过头,看到沈归晚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吵醒你了?”杜之年走到床沿坐下,抬手轻抚着沈归晚的头。 沈归晚摇了摇头,“我没睡,你要出去?” 他听到杜之年接电话的声音,本以为是医院的紧急手术,但看杜之年的反应似乎又不太像。 沈归晚用了暧昧的问法,杜之年听完果然沉默了。 他像是在斟酌措辞,沉吟了半晌才开口道:“有点事情要处理。” “那你去吧。”沈归晚没有问杜之年要去哪里,只是这么说到。 他是个体贴懂事的情人,不会纠缠着让杜之年留下来陪他,可杜之年听着,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杜之年看着沈归晚毫无睡意的双眼,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一起去?” 沈归晚的睡眠一直很糟糕,碰上寒冷的冬夜更是煎熬,杜之年走了之后,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卧室里,恐怕也很难睡个安稳觉。 他没多犹豫,换了衣服就跟着杜之年走了。 沈归晚坐在车上,车窗外的景色从他眼前飞速后退。 夜晚的城市陷入了沉睡,但没有因此变得黑暗,霓虹灯依旧闪烁着,道路上亮着一长串昏黄的灯光。 沈归晚猜到杜之年不是去医院处理事情,所以当杜之年把车停在市中心那个富人聚集的别墅区时,他没有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 杜之年的车被保安拦在了门口,他摇下车窗和保安低语了几句,寒风将他们的对话吹得七零八落,沈归晚只听到了“郁先生”这三个字。 保安和杜之年交谈了几句,跑回保安亭打了一通电话,很快那扇紧闭的大门就朝杜之年的车缓缓打开。 车驶入别墅区,速度就慢了下来。 沈归晚细细观察着别墅区里的建筑,思绪慢慢向遥远的记忆游离。 这个别墅区比沈归晚住的那个要高档数倍,沈禄一直痴心妄想能搬到这里。 他一直没能实现那个妄想,然而现在,沈归晚跟着杜之年进到了这个沈禄心心念念的别墅区。 沈归晚觉得有些讽刺,但他笑不出来。 车在开到某处时轻微地震了一下,沈归晚回过神,看到了一栋华丽的四层独栋别墅。 “到了。”杜之年解开安全带,拿起放在后座的药箱下了车。 沈归晚慢了一步,追上杜之年时,别墅的门正好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穿着睡衣、发丝有些凌乱的男人站在门边,含笑望着杜之年:“杜医生,晚上好。” 他和杜之年打了声招呼,看到杜之年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扬起的嘴角迅速拉了下来。 “怎么还带了人?”男人神情不悦地打量着沈归晚,在看清沈归晚脖子上的吻痕时,忽然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戏谑地冲沈归晚笑了笑,转头问杜之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杜之年眉头轻皱,沉声道:“郁总,他胆子小,被吓到了我可要找你赔的。” 郁鸣谷脸上笑容更盛,“头一次见你这么护着人,是小情人还是新的男朋友?” 杜之年不答,拉着沈归晚的手把人藏在自己身后,对着郁鸣谷说道:“大晚上把我叫过来,还是先处理正事吧。” “也是。”郁鸣谷耸了耸肩,“在三楼第二个房间,还是老样子。” 沈归晚不知道这位郁总所说的“老样子”是指什么,可他站在别墅前,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抗拒。 他直觉自己不该踏进这栋别墅,但杜之年拉着他的手,沈归晚只能跟着杜之年上了三楼,看着杜之年打开了第二个房间的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声尖利的惨叫从缝隙里传出,狠狠扎进了沈归晚的心脏。 那是一个沈归晚从来没听过的女人的声音,可就是这陌生的尖叫,却瞬间将沈归晚全身的血液冻住了。 他回想起大学离家前无数个不眠的夜晚,自己蜷缩在卧室的角落,听门外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喊。 沈归晚记不得母亲当时喊了什么,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陌生的走廊与记忆里的沈家重叠,明亮的视野逐渐被粘稠的猩红吞噬。 “沈归晚。” 杜之年的声音在耳旁炸开,沈归晚猛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到了墙上。 疼痛唤回了濒临涣散的意识,沈归晚抬起头,看见了正担忧望着自己的杜之年。 “在想什么?”杜之年虚掩上门,温声问到。 沈归晚脑海里闪过刚才的画面,抱着手臂打了个寒战,“没睡好,有点不舒服。” “等事情处理完了就回去。”杜之年擦去沈归晚额头上的冷汗,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沈归晚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脏平复下来后用力点了点头。 杜之年盯着沈归晚苍白的脸色,迟疑了一会儿,指着虚掩着的房门道:“她情绪有一点激动,一会你进去陪她说说话,安抚一下,能做到吗?” 能做到吗?沈归晚第一次听杜之年用商量的语气问自己,他本该顺势答应下来,可这温和商量的背后还藏着一个受伤的女人。 沈归晚想拒绝,颤抖的唇微微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直不见踪影的郁鸣谷突然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郁鸣谷玩味地望着沈归晚,带着审视的目光几乎将沈归晚洞穿。 沈归晚迫不得已,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沈归晚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巨大的双人床。 房间的布置看起来像是年轻女孩的卧室,双人床四周垂着鹅黄色的床幔,四角各挂了一串小铃铛。 透过鹅黄色的纱网,沈归晚看到一个坐在床上的单薄身影。 他走近了一点,床幔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他又赶忙停下了脚步。 站在离床不近不远的位置,沈归晚看清了床上那个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看着年纪很小,像是还在念书的大学生,脸上却印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漂亮的眼里满是惊恐。 沈归晚僵在原地,却听站在自己身后的杜之年叫了她一声:“郁太太。” 第22章 恻隐 杜之年那一声“郁太太”,吓到了床上的女孩,也把沈归晚震住了。 沈归晚僵硬地转过头,颤抖的瞳孔看向杜之年,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 杜之年面对满脸错愕的沈归晚,却移开了眼神。 “我在外面等你。”他提着药箱走出了房间。 门在沈归晚眼前一点点合上,门锁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落在沈归晚耳旁,透着几分无情。 沈归晚垂在身旁的手用力握成拳,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尖锐的疼痛压制住了心里的愤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松开手,藏在阴影之中的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掐痕。 被掐得变形的皮肉在缓慢的恢复,沈归晚将手背在身后,踌躇着朝床边迈出步子。 看到沈归晚朝自己走来,女孩瑟缩着往角落里躲去,抓着被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女孩的动作和一闪而过的神情像一双无形的手,将沈归晚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揪在一起,打成死结。 他停下脚步,慢慢蹲下身,手掌轻轻压在床沿的一侧。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沈归晚放轻了声音,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询问女孩。 沈归晚身量单薄,又压低了身体,看起来不像其他成年男性那么具有攻击性。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飞快地扫了沈归晚一眼,藏在被子下的身体颤了颤。 沈归晚蹲在地上没有动,一直蹲到双腿开始发麻,瑟缩发抖的女孩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沈归晚坐在女孩的床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杜之年让他陪女孩说话,但沈归晚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坐着。 他选择背对着女孩,将自己毫无防备的一面暴露在女孩的眼前,无声地安抚受惊的女孩。 女孩躲在床的一角,偷偷看着沈归晚的背影。 沈归晚背挺得很直,稍长的发梢盖在脖子上,却没能完全遮住杜之年留下的吻痕,青红的印记在柔软的黑色发丝间若隐若现。 女孩盯着沈归晚脖颈上那熟悉的印记,受到惊吓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 她往沈归晚坐的位置挪动了一下,被子发出窸窣摩擦的声音,沈归晚侧过头看了过来。 “你好……我叫路星。”女孩低着头,诺诺地说到。 她不安地咬了几下唇瓣,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沈归晚看着路星颤抖的唇,目光微敛,低声唤道:“路星小姐。” 他没有随杜之年叫她“郁太太”,而是用路星自己的名字称呼她。 路星自从嫁给郁鸣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别人叫过自己的名字。 听着久违的称呼,她的视线在沈归晚话音落下的刹那变得模糊不清。 她不敢去看沈归晚的表情,将头埋在膝盖上,浅色的床单上晕开一片潮湿的水痕。 路星把哭声死死地捂在被子里,肩膀小幅度地颤动着,沈归晚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得到一声更压抑的抽泣。 他收回搭在路星肩上的手,无言地转过身,继续背对着她。 路星哭了一小会,躲在沈归晚的身后悄悄抹掉了眼泪。 她红着眼框问了沈归晚的名字,看着沈归晚憔悴苍白的脸色,犹豫了半晌又问:“你和那个医生……是什么关系?” 沈归晚的五官很精致,眉眼间透着冷淡,路星虽然没见他笑过,却从沈归晚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直觉沈归晚和郁鸣谷不是一类人,忍不住想和他多说说话。 “情人。”沈归晚平静地说到。 杜之年在最初就和他约定了关系,即使现在住在杜之年的家里,他们这段关系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既然约定是情人,沈归晚不会自作主张拉近或疏远他和杜之年的关系。 路星盯着沈归晚靠近锁骨那个被阴影掩盖住的咬痕,含糊不清地问:“你是自愿的吗?” 沈归晚看了路星一眼,点头道:“是自愿的。” “他会打你吗?”路星又问到。 沈归晚怔了怔,瞧见路星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茫然了一会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对我很好。”沈归晚轻声说着,眉头又皱起来。 路星松了一口气,肩膀松弛了下来,低垂下的眼里却划过一丝怅然若失,“所以你和他在一起吗?” 沈归晚嘴唇微张,声音哽在喉头。 他不是因为杜之年对他好才答应做杜之年的情人。 是做了杜之年的情人,他才知道原来除了母亲,还有其他人会善待自己。 但望着路星失落暗淡下的眼睛,沈归晚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迁就着路星,给了她想要的回答。 “是。”沈归晚从唇缝里挤出一个单音。 路星听到了他的回答,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那笑很苍白,也很难看,沈归晚很想告诉路星不要再这样笑了。 但他挣扎了许久,最终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房间再次陷入了沉寂。 路星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沈归晚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 路星的眼睛就像她的名字,黑色的眼瞳里闪着璀璨的光芒,如同夜晚的星空一般。 只是那星空如今已被白炽灯的光点取代,不再闪烁光芒,瞳孔变得暗淡无光。 在今夜之前,沈归晚从没见过路星,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性,但她脆弱不堪的样子却和刻在沈归晚记忆里的母亲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停留在冰冷照片上的面容变得温暖鲜活,沈归晚似乎又回到了高中时的每一个夜晚,那颗麻木到快要死去的心脏再一次跳动了起来。 他恍惚地问路星:“你需要帮助吗?” 这是沈归晚整整二十三年都没能向母亲说出的话。 也许是为了弥补过去犯下的错,也许是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如今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女性,他的心里生出了强烈的向她伸出援手的冲动。 沈归晚的声音还没完全消散在空气中,一直低着头的路星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她惊恐地看向天花板的一角,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恐惧,握着沈归晚的手紧紧地握着。 尖锐的物体扎着沈归晚的手腕,他疼得闷哼了一声。 他感觉到袖子里塞进了一个小小的硬物,惊讶地看向路星,但女孩已经慌乱地松开了手…… 她冲沈归晚用力地摇了摇头,惊声尖叫起来:“我没事!” “叩——” 门外忽然有人轻扣了一下,路星的尖叫霎时被扼在喉咙里。 她哆嗦着捂住嘴,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打湿了她的脸庞。 “……你让杜医生进来吧,我没事!真的没事……”她颤声向沈归晚哀求着,眼泪砸在床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股微弱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沈归晚僵直地坐在床沿,看着抽泣哀求自己的女人。 路星的后背布满了狰狞的伤痕,撕裂开的皮肤翻卷着,露出猩红的血肉。 她哭得泣不成声,却还想去拉沈归晚的手。 但路星的手指在床单上胡乱地抓着,自始至终都没能碰到沈归晚。 路星的后背惨不忍睹,沈归晚映着那惨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他逼着自己移开视线,僵硬地迈开腿走到门前。 沈归晚打开了那扇门,看见了站在门后的杜之年和郁鸣谷。 “好了?”郁鸣谷轻笑着问到。 沈归晚没有搭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杜之年那张变得陌生的面孔,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郁太太让你进去。” 第23章 分歧 房间的门大敞开着,杜之年在给路星处理后背的伤口。 他低声说了什么,金属镊子碰着玻璃和陶瓷,清脆的敲击声盖过了路星唯唯诺诺的回应。 郁鸣谷坐在沈归晚之前坐过的位置,轻轻抚摸着路星的头发,不时询问杜之年几句。 他动作轻柔,手下那个瘦弱的身躯却不住地颤抖着。 沈归晚站在门边,双手插在口袋里,手指来回揉搓着,指腹的中心留下了坚硬物体碾压过的痕迹。 他没有看面前的场景,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听着男人之间的对话。 郁鸣谷故作姿态的音调尖锐刺耳,沈归晚听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恶心得喘不上气,却不敢在两个男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不耐烦。 然而路星的情况比沈归晚看到的还糟糕。 沈归晚没有看到路星后背以外的伤口,但空气里碘酒和止血药粉的气味越来越清晰,路星惶恐的回答也变成了压抑的尖叫和抽泣。 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他听到杜之年说了一句:“……抬起腿。” 布料磨蹭窸窣声之间响起了金属清脆的碰撞声,沈归晚听见路星的抽泣声,还听见郁鸣谷低声警告她不要乱动。 沈归晚闭上眼,颤抖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将他眼底的痛苦和不忍埋藏在阴影之中。 穿堂风呼啸而过,带走了沈归晚身上最后一丝热度。 他在寒风里煎熬了很久,寒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插在口袋里的手变得冰冷僵硬。 沈归晚感觉自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挤进了口袋。 杜之年捏了捏沈归晚的手心,“走吧。” 沈归晚低头看着杜之年握着自己的手,手指动了动。 他还没来得及抽出手,郁鸣谷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辛苦了,我要陪小路,就不留你们吃早饭了。”他和杜之年客套着,目光却黏在沈归晚身上,如毒蛇一般攀上沈归晚的脖颈。 沈归晚撇开了视线,往杜之年身后躲去。 杜之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按着沈归晚的脑袋,让他靠到自己肩上,挡住了郁鸣谷的视线。 “一晚上没睡,他有点累了。”杜之年对郁鸣谷抱歉地笑了笑,“我先带他回去休息,就不打扰你们了。” 郁鸣谷的视线在杜之年和沈归晚身上来回扫视了几趟,阴沉的脸上突兀地露出了笑容。 “慢走,不送。”他咧开嘴角,笑眯眯地咬着每一个字。 路星的房间窗帘拉得严实,透不进一丝亮光,沈归晚走出别墅的大门,望着远处隐隐泛白的天空,才意识到自己和杜之年在郁家待了三个小时。 天快亮了,日出前的空气透着刺骨的寒意。 沈归晚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杜之年见沈归晚脸色难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上车吧。” 然而直到上车,沈归晚都没和杜之年说一句话。 他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杜之年察觉到了,却没有放在心上。 “我今天要上班,先送你回家。”杜之年伸手在沈归晚脸上蹭了一下,“饿吗?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沈归晚沉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杜之年。 他的眼神冰冷中带着几丝厌恶,杜之年触到藏在深处的狠戾,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杜之年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却在沈归晚的注释中若无其事地撇开眼,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出了别墅区。 车缓慢驶出别墅区,沈归晚透过后视镜看到逐渐消失不见的大门。 直到完全看不到郁家别墅,他才冷淡地开口:“杜之年。” 杜之年应了一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车里安静了一会,他又听见沈归晚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夫妻,领过证的。”杜之年回答到。 他以为沈归晚会继续问下去,然而沈归晚听到他的回答,再次陷入了沉默。 冬日清晨的天总是亮得晚,杜之年的车在空荡的马路上穿行,车窗外的天色依旧昏暗。 沈归晚看着越发熟悉的街道,冷不丁开口问道:“杜之年,你经常帮那位朋友掩盖家暴的痕迹吗?” 他靠在车窗上,呼出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出了薄薄的水雾,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差一点就被引擎和轮胎的声音吞没。 “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客户。”杜之年没有回答沈归晚的问题,只解释了两个人的关系。 他停顿了一下,又问:“怎么了?” “你知道路小姐为什么排斥你的接触吗?”沈归晚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讽刺。 “大概知道。”杜之年把车停到了路边,解开安全带凑到沈归晚面前,“你在生气吗?” 沈归晚看着杜之年,收敛了嘲讽的神色,漆黑的眼睛平静如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他偏头错开了视线,低声辩驳道:“没有。” “我有求于郁鸣谷,所以才偶尔替他做这些。”杜之年掐着沈归晚的下巴,有些咬牙切齿地说着,“你看到的都是郁鸣谷干得好事,不要迁怒到我身上。” 沈归晚皱着眉不回答,杜之年又反问:“她是被她父母‘卖’给郁鸣谷的,很可怜是不是?” 他抓着沈归晚下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沈归晚吃痛地按住他的手。 沈归晚几度想挣脱束缚,杜之年却越抓越用力。 他疼得脸色苍白,冰冷的眼睛被泪水浸湿,杜之年看到他眼角泛起的水光,终于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看不惯郁鸣谷的做派,但是路星和他结婚之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夫妻之间的事情在别人眼里都是‘家务事’,就算闹到外面也没有人会管。” “这种事情你很清楚的,不是吗?”杜之年一字一顿地说到。 “家务事”,沈归晚曾经无数次从沈禄的口中听到这个词。 最初沈归晚只是厌恶这个词,后来沈禄说的次数多了,他一听到就忍不住干呕。 这三个字就像免死金牌,成了这些人为所欲为的保护伞。 现在听到杜之年这样评价郁鸣谷的所作所为,刺耳的尾音钻进耳里,沈归晚只觉得喉咙一紧,胃酸逆着食道涌了上来。 他捂住嘴,一声没来得及咽下的干呕声从指缝里泄出。 沈归晚蜷缩在副驾驶的座椅里,翻涌而上的胃酸灼烧着他的喉咙。 一阵凉风忽然吹进车里,吹散了沉闷压抑的气氛,也抑制住了他胃里的不适。 一只手落在沈归晚的后背上,沿着脊椎骨向下,轻轻拍打抚摸着。 在那一下下安抚的拍打下,沈归晚止住了干呕。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却瞧见杜之年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沈归晚认识杜之年这几个月里,对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偶尔会不高兴,但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觉得杜之年应该是生气了,但不是对自己。 “好点了吗?”杜之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将沈归晚拉回现实。 “没事了。”沈归晚靠在车窗上,看见了不远处的车站,“你送我去附近的车站吧。” 他感觉到杜之年搭在后背的手僵了一瞬,却面无表情地撒谎道:“沈禄要回来了。” 这个理由很好用,杜之年闻言脸色骤变。 他想质问真假,但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我送你回去,你住哪?”杜之年重新系上安全带,调出了导航。 沈归晚没料到杜之年会是这个反应,手扣住车门把手,却听“咔”的一声,杜之年把前后的车门都锁上了。 “地址。”杜之年再一次开口,语气里带了些许不耐烦。 沈归晚才平息胃里的不适,如果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去,恐怕又要吐到胃疼。 他闭了闭眼,报出了一个地址。 杜之年定好了导航,关上车窗,又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困了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嗯。”沈归晚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杜之年把沈归晚送到离小区几百米远的地方,沈归晚就不让他再往前开了。 “到这就好。”沈归晚解开了安全带。 他下了车,正要往回走时,杜之年忽然叫住了他:“沈归晚。” 沈归晚回头望了过去,杜之年一手搭在车窗上,懒洋洋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郁鸣谷,但我只是个医生,只会救死扶伤。” “不要对我期待太高。”他顿了顿,“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可人心就那么一点大,如果每一个都去同情,等感情挥霍完了,你还能留给自己什么?” 还能留给自己什么?沈归晚回答不上来。 杜之年笑着,又继续说:“沈归晚,你没办法帮所有人逃脱苦海,不如对自己好点。” 杜之年觉得沈归晚可怜,又觉得他可笑。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却还想着同情路星,还为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和自己生气。 可自己还是忍不住想劝他。 “像你这样的人,自私点没有坏处。” 沈归晚站在冷风里,发丝被风胡乱地吹散,贴在他的脸颊上。 杜之年看他在寒风里摇摇欲坠,正要开口劝他回家,就看见沈归晚嘴唇动了动。 沈归晚张开苍白的嘴唇,平淡道:“你也一样。” 你也不要对我期待太高。 杜之年愣住了。 他一向精明的脑袋没能反应过来沈归晚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时,沈归晚已经不见了。 杜之年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仰头靠在椅背上。 他回想沈归晚的话,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和沈归晚同床共枕了那么长时间,他却到今天才第一次触碰到了真正的沈归晚。 知人知面不知心,情人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不像话。 第24章 习惯 沈归晚站在沈家别墅门前,手指摸上冰冷的指纹锁。 指纹锁的边缘挂着几根断裂的蛛丝,寒风吹过,蛛丝在半空中飘荡着,又断成了两节。 沈归晚抹掉上面的灰尘和蛛丝,按下了指纹。 他推开大门,一股寒冷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身后的光照亮了漂浮在半空的细小尘埃,空气浑浊得令人喘不上气。 沈归晚在门外站了一会,直到鼻子习惯了这股怪异的味道,才踏进了这栋阴冷的别墅。 别墅许久不曾打扫过,又将近十天没有住人,家具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不曾被阳光眷顾的房子变得更加阴暗。 沈归晚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寒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将满屋难闻的潮气吹散。 沈禄还有一周才会回来,沈归晚开了窗户之后就上了楼。 他的腰和大腿还酸痛着,又通宵了一晚,二十几级台阶都走得缓慢,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打扫客厅的卫生。 沈归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也不管床上是不是同样落满了灰尘,直接仰头倒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灰尘和浮毛随着沈归晚倒下的动作被吹起,又从空中飘落,钻进沈归晚的鼻腔。 沈归晚趴在床上打了两个喷嚏,摸着被子上细小的颗粒物,慢吞吞地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冷风拂过脸庞,他盯着窗外浑浊泛白的天空放空了一会,才走回床边,捏起被子的两个角使劲地抖了几下。 被子卷起的风吹落了床上的浮尘,沈归晚眼前的一切被尘埃模糊,但很快又变得清晰。 他将被子重新铺到床上,脱掉衣服钻了进去。 冰冷的床单贴上后背的那一刻,沈归晚躲在被子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用力地抱紧被子,体温却没能将它捂热,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沈归晚许久不曾体会过这样的寒冷,在被子里哆嗦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起身关掉了窗户。 没有寒风的侵袭,房间的温度似乎回升了一点,沈归晚枕着毫无温度的枕头,望着堆在椅子上的衣服发起了呆。 衬衣和长裤是他去见杜之年时穿的那身,外套还是杜之年的风衣,至于杜之年给他买的那些,被留在杜之年的衣柜里。 那些新衣服,沈归晚只穿过一次,那温热的触感还停留在皮肤上,但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穿。 或许没有了。 杜之年的家很温暖,有足够安静的空间,也有沈归晚最喜欢的落日。 他可以窝在柔软的沙发里看书,当寒夜降临时,还靠在杜之年温热的怀抱里入睡。 杜之年创造的环境太过舒适,舒适到沈归晚只在他的身边待了一周,就忘记了自己真正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沈归晚将头埋进了被子,视野变得漆黑,脑袋里却没有一点睡意。 他打开床头柜,趴在床头看着静静躺在抽屉里的照片。 相框里夹着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正中央坐着一个女人。 她笑得温婉,染着笑意的眼睛和嘴角却被玻璃划破,灿烂的笑容也变得凄厉。 沈归晚轻轻抚摸着相框粗糙的边缘,想起了杜之年的“忠告”—— “像你这样的人,自私点没有坏处。” 杜之年会这样规劝自己,无非是看到他现在苟延残喘的样子,心生怜悯罢了。 可杜之年不知道他曾经也是自私的人,自私到不顾母亲的死活。 在母亲离世前的整整二十年,沈归晚一直自私地活着。 他不听不看,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 直到生命最重要的那个人离他而去,沈归晚才被沈禄从自己的堡垒里拽出,关进了曾进逼疯母亲的牢笼里。 沈归晚不知道母亲临死前遭遇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本可以救她,却选择了无视。 他的自私纵容了沈禄,也害死了母亲。 从前的他无法真正与母亲共情,除非置身于那样的处境之中,去忍受母亲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所以现在才会让自己处在这样的处境里,反复不断地折磨自己,甚至将忍受沈禄的殴打变成了潜意识里的习惯。 他在自虐,也是在赎罪。 杜之年给予的温暖不过是幻象,是随时都会破灭的镜花水月,那样美好平淡的生活根本不属于他。 沈归晚蜷缩进被子,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 杜之年曾经留下的咬痕已经淡去,手腕上看不到淤青的痕迹,皮肤光洁细腻,没有一点伤痕。 沈归晚将手腕贴在唇上,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杜之年送沈归晚回家后,又在小区的大门外待了一会。 他拿起了放在扶手盒里的手机,屏幕随着动作亮起,却迟迟不见主人操作。 在屏幕暗下后,手机又被放了下来。 杜之年反复做了这个动作好几次,在时间跳到6:00时,终于忍不住地点开了沈归晚的头像。 他把沈归晚拖到黑名单,烦躁地将手机扔到了副驾驶上。 沈归晚同情谁又与他杜之年何干,情人不听话再换一个就是。 杜之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踩下了油门。 黑色的轿车在空荡的马路上穿行,从郊区驶向市区,最后停在了医院的大门口。 杜之年将车停到地下停车场,没有换白大褂,拿着手机直接去了会议室。 周末临时碰上开会,杜之年虽然情绪不佳,但基本的职业素养在,没有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 只是他才通宵过,有些力不从心,开会时走神了好几次,连院长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主任看出杜之年的疲倦,在散会后叫住了他。 “小杜,昨天玩嗨了没睡?”主任语重心长到,“年轻人悠着点。” “抱歉,家里有点事。”杜之年低声认错。 主任不以为意,拍了拍杜之年的肩膀,“过段时间院长可能会找你聊一聊,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个数。” 他说完又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没有旁人后才凑到杜之年耳旁,压低声音说:“新院长定下来了,和老院长不是一派的,身后的人跟你父亲是竞争关系。” 杜衡誉出手干预过杜之年进修的名额,这件事医院里稍微有点话语权的人都知道,主任更是那个亲手将杜之年的名字从名单上划下来的人。 他不想得罪人,但也不愿意看到前途大好的年轻人被自负的长辈桎梏。 杜之年听出这位长辈话里的关心和暗示,客气地笑道:“知道了,谢谢主任。” “小事,早点回去休息吧。”主任背着手,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医院周末有专门的值班医生在,杜之年只是临时被叫来开会,散会后就回了家。 他推开家门,往放了懒人沙发的角落看过去,随口道了一声:“我回——” 杜之年的声音戛然而止,未说完的话含在舌间,却怎么也无法发出。 那个杜之年下意识往过去的角落,是他每天推开门就能看到沈归晚身影的地方。 沈归晚总是待在那个角落看书,待在那里等自己回来。 杜之年下班时总会期待这样的情景,然而现在,懒人沙发安静地立在角落里,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把它换成新的习惯需要九十天,杜之年花了三个月才习惯一个人面对空荡安静的房间,可沈归晚只在这里住了不到十天,自己竟已经习惯了回家能见到他。 沈归晚回家了,陌生的失落感萦绕在杜之年的心头。 他觉得怪异,却无法抹去这种感觉。 杜之年拿出手机,想要给沈归晚发消息,可他翻遍了通讯录,都没找到沈归晚那个空白的头像。 他对着手机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把沈归晚拉黑了。 杜之年瘫坐在沙发上,视线散漫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公寓还是离开时的样子,沈归晚的外套挂在阳台上,没看完的书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昨天晚上用过的杯子也还在茶几上。 沈归晚没有在客厅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但杜之年只要走进卧室,就会在床上看到他曾经穿过的那一套睡衣。 刚和情人闹得不欢而散,杜之年不想在房间里看得到任何属于对方的东西。 他把书收了起来,将沈归晚的睡衣扔进洗衣机,拎着沈归晚的外套回来整理卧室。 杜之年打开衣柜,正想把沈归晚的外套塞进去,却看到了上周末他买给沈归晚的衣服。 即使添置了新的衣服,沈归晚的东西依旧很少,那几件单薄的衣服几乎要被杜之年暗色的冬衣淹没。 可那件出于自己恶趣味买下的羊羔绒上衣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像标记一样提醒着杜之年。 杜之年摸着柔软的羊羔毛,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他和沈归晚,为什么偏偏是情人。 杜之年把自己摔进大床,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将沈归晚的账号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 他看着那个空白的头像,在对话框里打下了几行字,犹豫了许久,最后又全部删去。 不知道沈归晚是不是还在生气,过段时间再联系吧。 第25章 冷战 沈归晚不知道杜之年把自己拖进黑名单又放出来的事情。 他从中午睡到了凌晨三点,迷迷糊糊坐起来时往床边摸了一下,冰凉的触感惊得他瞌睡全无。 沈归晚打开灯,白炽灯的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整个房间。 他看着凌乱堆在床上的被子,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沈家。 从门缝里吹进的冷风吹过他的脚踝,刺骨的寒冷扎进骨头里,沿着骨骼向上攀着。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了些,沈归晚靠过杜之年温热的胸口,再一个人睡总觉得有些难熬。 他盯着被塞在床垫缝隙里的手机,用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脸颊,从衣柜里翻出了毛毯。 毛毯很大,沈归晚把它对折铺到床上,将被子盖到最上面,拉开毛毯开口的那一角钻了进去。 温暖的绒毛将沈归晚完全包裹了起来,隔绝了从被子和床单渗出的寒意。 沈归晚的腰还有些不舒服,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卷着毛毯缩成了一团。 沈归晚花了一整天补充睡眠,到第二天早晨才开始打扫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没有太多东西,换过了床单,唯一需要打扫的只有那张书桌。 书桌的架子上摆满了书,沈归晚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就算打扫完了。 他看着空荡的房间,忽然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天气太过寒冷,除了窝在床上和看书之外,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在房间里游荡了一会,沈归晚坐在书桌前,拿起了书架上一本边角泛黄的书。 他看着封皮上印着的柠檬,鼻尖突然嗅到了一丝清香,那香气里带着微弱的温度,像是杯热水浸泡过的柠檬散发的气味。 沈归晚想起了杜之年家里的柠檬茶,也想起了那本还没看完的医学专业书。 柠檬片被热水浸泡过,酸涩的味道变得浓郁,空气里散发着柠檬的气息,寒冷的的冬天变得不再枯燥。 杜之年的专业书晦涩难懂,但新鲜的知识让艰难的阅读变得有趣,填满了沈归晚空虚的心灵。 沈归晚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重新体会这一切,但他清楚自己不能沦陷于此。 他是杜之年的情人,不是其他更亲密的关系,等杜之年厌倦了,他又会回到被圈禁的处境。 就像现在。 沈归晚站起身,将手里的书重新塞回了书架的最顶端。 沈归晚在房间里窝了一周,除了必要的活动之外,几乎不曾踏出过房间的门。 他用最苛刻的方式逼自己习惯这一切,然而经受过多年折磨的身体和精神比他想象的要顺从。 它们在第二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环境,对寒冷和饥饿毫无抗拒,仿佛从一开始就生活于此。 沈归晚拖着这样的身体浑浑噩噩度过了剩下的日子,在沈禄预计回来的前一天,他终于想起了被遗忘的客厅。 沈归晚站在客厅里,将窗户重新打开。 客厅有一段时间没有打扫了,即使开着窗通了风,依旧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奇怪味道。 沈归晚站在桌旁,手指压在实木茶几上,沿着桌面轻轻划过,再抬起手时,指腹粘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走进厨房,洗掉黏在指尖的灰尘,取出抹布打湿,一点一点擦拭着布满灰尘的家具。 沈禄这个人虚荣又爱张扬,客厅里摆了不少华而不实的东西,长时间不打扫,摆件细小的凹槽里已经卡满了灰尘。 沈归晚擦了很久,洗了好多次抹布,手被冷水浸得通红发麻,才勉强把客厅打扫干净。 他把抹布丢进水池,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抹布泡在水里,粘附在表面的脏东西慢慢落下来。 水被染成了浑浊的灰色,沈归晚揉了揉冻僵的手,洗干净了抹布,又蹲在地上把铺着薄灰的瓷砖一块块擦干净。 客厅很大,沈归晚蹲了一会就觉得两腿发麻,但跪到瓷砖上又冻得膝盖酸痛。 沈归晚不知道沈禄回来之后,自己又要在这些瓷砖上摔多少次,现在打扫得干净一点,至少倒下来的时候不会那么难受。 他蹲着擦了一会,又换成跪的姿势,等到膝盖受不了了,再起来休息一会。 反复了无数次,沈归晚终于擦完了地板。 他拖着麻木的腿回到了房间,坐下来撩开裤腿,发现关节处有些红肿。 沈归晚轻轻碰了一下红肿的地方,一阵钝痛从骨缝里蔓延开。 膝盖肿得不算严重,但冬天恢复得慢,沈归晚从抽屉里取出药酒,倒在手心里揉搓了两下,才把捂热的手掌按在膝盖上。 温热的药酒抹在红肿的地方,钝痛虽然没有消退,但至少不那么难受了。 沈归晚把药酒收回抽屉,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了一下。 这个振动的意味不言而喻,沈归晚却没有急着拿出手机。 他收好了药酒之后还去洗了手,擦干净了水珠才慢吞吞地拿出了手机。 沈归晚的左手插在口袋里取暖,右手点开屏幕,看到了两条未读消息。 他不用点开都知道这是杜之年发来的,但没等他查看,杜之年的电话又拨了过来。 屏幕上显示着杜之年的名字,沈归晚恍惚了几秒,回过神时手指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这周末有空吗?”杜之年低沉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好久没见面了,想你。” 沈归晚听着杜之年的声音,插在口袋里的手指紧紧收拢了起来。 硬物碾压着皮肉,掌心传来了钻心的痛。 剧烈的刺激触发了身体的保护机制,沈归晚松开了手,却还能感受到掌心里残留的余痛。 他摸着掌心被硬物碾压过的地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没有。” 杜之年像是没听清沈归晚说了什么,愣了半秒才反问道:“你说什么?” 沈归晚沉默了一会,缓慢地说:“杜之年,我没空。” “不想见我?”手机那头的杜之年笑着反问。 沈归晚听出了杜之年语气里的愠怒,抓着硬物的手再一次紧紧地握住起来。 “沈禄回来了,我出不去。”他僵硬地说到,音节一个一个从唇瓣间蹦出。 沈禄根本没回来,可听着杜之年的声音,沈归晚总是会想起路星后背的伤痕。 那些伤痕历历在目,沈归晚还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杜之年。 杜之年听着他不自然的回答,哂笑道:“知道了。” 杜之年挂断了电话,沈归晚听着“嘟嘟”的忙音,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张被叠得小小的纸条。 这是路星那天匆忙塞进他袖子里的,沈归晚一直放在外套的口袋里,没有打开看过。 他放下结束通话的手机,慢慢将纸条展开。 纸条存放了很久,折痕粗糙不堪,断裂的白色纤维翻卷着,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沈归晚看了很久,依稀从潦草的字迹里辨认出一个英文名和不属于这个国家的电话号码。 他将那个号码记到自己的笔记本里,把纸条重新折起来,塞回了口袋。 第26章 抉择 十二月,气温降到了零度,郊外飘起了雪花。 沈归晚裹着羽绒服和毛毯,窝在床上看书。 沈禄在上周的某个深夜回来了,沈归晚被行李箱的轮子碾过木地板的声音惊醒,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他熬到了第二天早晨,却又听到沈禄匆忙离去的声音。 沈禄似乎很忙,沈归晚很多天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了。 他不在家,沈归晚的日子过得还算自由,只是才拒绝了杜之年见面的邀请,现在也没有其他非出门不可的理由了。 自从那天杜之年挂断了电话,两个人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联系过了。 杜之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没了音讯。 沈归晚在沈禄回来前删掉了通话和聊天记录,偶尔点开杜之年的头像,看到的也只有一片空白。 聊天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一样。 但沈归晚的衣柜里还挂着杜之年的大衣,就连杜之年随手围到他脖子上的围巾,现在正好就在他的手边。 沈归晚的适应力很强,在温暖的舒适区待过,也能重新接受冰冷的牢笼。 只是深夜抱着围巾取暖,嗅着上面淡到几乎闻不见的乳木果香,他偶尔也会想起靠在杜之年怀里入睡的夜晚。 他安慰自己那是温暖缥缈的梦境,胡乱编扯理由麻痹空虚的内心,却无法抵挡不断入侵的寒冷。 沈归晚摸着柔软的围巾,把它拖进被子里藏了起来。 他抱起看过许多遍的旧书,熟悉的单词匆匆地钻进大脑,在视线扫过之后又很快溜了出去。 沈归晚知道故事的后续,一本书很快就看完了。 他又拿起前段时间才看过的小说,这本用词晦涩难懂,又是断断续续看完的,许多细节都记不太清了。 这一次沈归晚看得仔细,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 但在一章 结束,即将进入新一章 节的时候,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着,从边缘滚了下来。 手机在床上翻滚了一圈,亮起的屏幕直直地对着沈归晚。 沈归晚连看都不看,随手抓起来准备倒扣在床上,手机却嗡嗡地振了一下,从他的手里脱出。 手机接连振动着,沈归晚的思路被打断,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到了手机上。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三条未读的消息。 沈归晚本以为会看到杜之年那个黑白的头像,可点开之后,屏幕跳转到了一个陌生的聊天界面。 聊天界面的最上面显示着沈归晚给对方备注的名字,但在名字的后面还跟了一个括号,括号里写着“班长”两个字。 这位班长的前后两条消息都是表情包,只有中间那条是文字。 班长:下个月班里打算回学校聚一聚,你方便来吗? 沈归晚看着屏幕上方的名字和对方发来的三条消息陷入了沉思。 发来消息的是沈归晚大学时的班长,印象里是个有点害羞的女生,沈归晚记得她竞选班长时自己还给她投了一票。 七年的时间过得太快,那时候的许多事情沈归晚都记不清了。 他鲜少与大学同学来往,不像公开出柜的舍友那样和女生打成一片,因为沈禄的缘故也不喜欢和男性来往,和大学同学的关系一直很平淡,毕业之后就慢慢断了联系。 如今毕业三年,难得收到了同学聚会的邀请,沈归晚却没有办法再像七年前刚拿到录取通知书那样毅然决然地离开沈家,去往遥远的首都。 当年离开的代价太过惨痛,如今再想起来,曾经被打断的肋骨依旧隐隐作痛。 沈归晚把手藏在被子里捂了一会,才慢慢地在对话框里敲下了四个字。 沈归晚:不太方便。 将编辑好的消息发出去,沈归晚没有再看对方的回复,把手机开了免打扰模式后就塞进了床垫和床头柜之间的缝隙里。 被班长忽然的邀约打断了思路,沈归晚没有再拿起那本小说。 他把堆在床上的书放回了书架,拖着椅子在窗边坐下,仰头望着窗外的天空。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太阳藏在灰蒙蒙的云后,天色看不出太大的变化。 从天空缓慢飘下的雪花落在窗棱上,在冰冷的金属上逐渐化成了水滴,雪水从窗棱的边缘滴落,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细细的水痕。 雪花不停地落着,玻璃窗上划过一道道水痕,豆大的水滴消失在窗户的边缘,只有透明的玻璃上还残留着几滴水珠。 郊外比市中心的气温低了几度,雪落了一天,沈归晚不知道市区是不是也下了雪,但他也没有其他可以问的人。 他拉上窗帘,身后的门忽然“砰”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沈归晚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看清门外那人的脸之后,后背瞬间紧绷了起来。 “他妈的在家为什么不开灯!想吓唬谁呢!”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沈禄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打开了灯,灯光照亮了房间,也让房间里的两人看清了彼此。 沈禄看着沈归晚身上的羽绒服,冲上去拽着他的衣领,“我不在家的时候是不是又出去找男人了?” “贱不贱!”沈禄骂着,还啐了一口。 沈归晚被沈禄拽了个踉跄,失去平衡的身体差点摔在地上。 他皱着眉不说话,沉默的模样彻底点燃了沈禄的火气。 “啪——” 巴掌重重地甩在沈归晚的脸上,力道大得将他直接摔到了地上,膝盖跪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顿时痛得叫出了声。 沈归晚蜷缩起身体,将身体最脆弱的部位藏了起来,只留了一个后背给沈禄。 然而沈归晚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今天晚上有个很重要的客人要你招待。”沈禄的声音从沈归晚的头顶传来,随后一张卡片被扔到了地上。 他看着狼狈躺在地上的沈归晚,冷嘲热讽道:“反正你那么喜欢男人,就去陪他一晚上吧,白吃白喝那么多年,也该为老子做点贡献了。” 沈禄的话砸在身上,沈归晚颤抖着将自己抱得更紧。 他不停发抖者,沈禄看不惯他半死不活地样子,狠狠踹了一下,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沈归晚蜷缩在地上,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看着地上那张印着数字的黑色房卡,眼前忽然闪过第一次和杜之年在酒吧见面时的画面。 杜之年笑着将房卡推到他面前,随后一个盛着浅黄色酒液的杯子挡住了他的视线。 沈禄留下的房卡和杜之年拿出来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上面的数字。 “世界上不幸的太多……你没有办法帮所有人逃脱苦海……” 杜之年的声音在耳旁回荡,沈归晚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男人漫不经心的笑容。 他的话说得难听,沈归晚尽管生气,却无法反驳。 毕竟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沈归晚的眼前,他的母亲、路星……甚至包括他自己,谁都没能摆脱这残酷的现实。 但他和母亲不同,母亲解脱了,他还被沈禄圈禁在这栋阴冷的宅子里。 沈禄是他的父亲,父亲教训儿子这样的“家务事”即使闹大了,最后也不过是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罢了。 他依旧不能摆脱这样的困境,无法离开这座牢笼,甚至还会被沈禄送去招待客人。 沈归晚碰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指尖隔着布料摸到了结痂后凹凸不平的伤疤。 他摸着那块伤疤,却忽然笑了一声。 自己都陷在泥潭里,又能去帮助谁呢? 沈归晚伸出手,手指触到了房卡光滑的表面。 像在酒吧做过的那样,他将房卡从地上捡了起来。 郊外的雪下了一天,到了市区就只剩下零星的几朵。 但即使没下雪,室外的气温也接近零度,杜之年刚从开了暖气的车里出来,就被地下停车场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冷战。 他小跑着上了电梯,靠在扶手上看起了晨间新闻。 新闻播报了郊区下雪的消息,杜之年看着配图上荒凉的景色,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沈归晚站在海边时的背影。 沈归晚的手脚一直很凉,晚上要捂很久才能暖起来,现在郊区下了雪,他晚上一个人睡恐怕更难受。 杜之年下意识担心起了情人,可末了仔细一回想,又觉得自作多情。 他知道沈归晚在生气,特意等了一周才联系,本以为温顺的情人已经消气了,却没想到会被无情地拒绝。 自从被沈归晚拒绝了邀请之后,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说过话了,这对杜之年而言是准备断绝关系的信号了。 沈归晚的衣服堆在衣柜里太占位置,今天晚上回去如果有时间就打包起来,明天出门的时候顺路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 杜之年倚着扶手上轻笑了一声,准备关掉那条新闻,手机屏幕却跳转到了来电提示上。 杜衡誉的名字挤占了手机最显眼的位置,杜之年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手机,头顶响起“叮”的一声,电梯门在眼前打开了。 杜之年冷着脸掐断了电话,大步朝着科室的方向走去。 杜之年挂断了杜衡誉的电话,进了科室就换上衣服去接诊,杜衡誉之后又发的几条消息也被通通无视了。 他权当没有这件事情,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院长叫去了办公室。 杜之年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正坐在沙发上喝茶的院长瞧见他来,笑呵呵地招呼他:“小杜来了,坐吧。” “尝尝你父亲送我的普洱。”院长给杜之年倒了杯茶。 白瓷杯里盛着红棕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茶香,杜之年客套地说了声“谢谢”,端起茶抿了一口。 院长打量着杜之年,等他放下了杯子才道:“张主任跟你说了新院长的事情吧。” 杜之年心中一跳,稳住了拿着杯子的手,面上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提了,说年后您退休,医院要换新的院长,怎么了?” 他没有提张主任的叮嘱,只是含糊说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院长沉吟片刻,又道:“南江制药的郁鸣谷,你应该见过吧?” 杜之年点点头,“见过几次。” 南江制药和杜家的产业是竞争关系,两家人时常会在各种场合碰面,就连不参与家族产业的杜之年都在杜家举办的宴会上见过郁鸣谷。 他们在公开场合见过几次,但私下有交易的事情只有沈归晚知道,杜之年也不会告诉其他无关的人。 “新院长是他那一派的人,你知道南江制药的前任董事长跟你父亲关系……不太融洽。”院长唉声叹气到,“我走了以后,可能又有人事变动了。” 他含糊其辞,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杜之年要和新院长保持距离。 杜之年嘲弄地笑着,“他们董事长之间的事情,和我一个医生有什么关系?”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又不是主任。” 院长闻言脸色微变,“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不要站错位置了。” 这是杜之年第一次听到院长用警告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之前他知道杜衡誉的儿子,一直对自己很客气,现在会是这样的态度,无非是得到了杜衡誉的默许。 联系杜衡誉之前打来的电话,杜之年哪还猜不到他们的真实目的。 这群人几次三番将自己玩弄于股掌,拿捏着他的前程,如今医院的人脉关系更迭,倒想起他的存在了。 现在才想起来提醒他不要站错队,实在有些晚了。 杜之年无视院长的警告,似笑非笑道:“您多虑了,我只想安安分分做个医生,和其他人一样进修升迁,对他们之间的腌臜事儿没有一点兴趣。”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患者还在等我。”他站起身,弹了弹白大褂上不存在的灰尘。 院长见他油盐不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杜之年笑着出了办公室,在门合上的下一秒脸色骤变。 他脸色难看地站在楼梯口,低声骂了一句:“妈的真晦气!” 第27章 挑衅 傍晚,沈归晚换好衣服,坐上了沈禄的车。 他脸上的肿消了,但是皮肤太过苍白,还隐约能看到被打过的痕迹。 沈禄一边开车一边说着那位重要客户的喜好,沈归晚完全没听他说了什么,只望着窗外那愈发熟悉的街景出神。 “你听到没有?搞糟了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沈禄猛地回过头,目眦欲裂地等着沈归晚。 沈归晚摸着口袋里的房卡,低声道:“我知道。” 沈禄急于讨好那个客户,早早就把沈归晚送到了酒店门口。 “徐总,这是我家小晚。”沈禄把沈归晚推到了客户面前,“快叫人。” 沈禄所谓的重要客户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身材矮小,肚子却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圆鼓鼓的,看起来随时都会炸开。 沈归晚眼里划过一丝厌恶,却在被人察觉前飞快地低了下头。 “徐总。”他跟着沈禄叫了一声,之后就再没了反应。 沈归晚态度冷淡,沈禄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你……”他正想训斥沈归晚,却被那位徐总拦了下来。 “没事,年轻人有个性,我喜欢。”徐总伸手在沈归晚的脸上摸了一把,手指不轻不重地掐着脸颊上的皮肉。 他蹭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笑眯眯地对两个人说:“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去边吃边聊吧,沈总。” 沈禄讨好地赔笑着,等徐总转过身,又用力按了一下沈归晚的脑袋。 沈归晚被推得摇晃着朝前走了几步,额头差一点撞到了徐总的后背。 他在碰到那堆恶臭肥肉之前稳住脚步,等沈禄和徐总进了电梯,才闪身靠在了电梯的角落里。 沈禄在酒店订了包厢请徐总吃饭,上了不少山珍海味,沈归晚闻着油腻的气味,一顿饭吃得浑身难受。 徐总拉着沈禄谈起了生意上的事情,夸张做作的笑声在包厢里回荡,刺耳的尾音扎进沈归晚的大脑里,在他的神经上留下一个个细小的血洞。 他们互相吹捧着对方的事业,沈归晚安静地坐着,没有捧场也没有喝彩。 他全程充当一个漂亮的装饰物,却一直能感觉到一股恶心黏腻的视线粘在自己身上。 沈归晚吃不下东西,随便塞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沈禄和徐总聒噪地吹嘘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有了散场的意思。 沈禄搂着徐总的肩膀摇摇晃晃地送下楼,沈归晚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两个人站在酒店门口,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沈禄侧耳跟徐总说了什么,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沈归晚的身上,随后徐总点了点头,沈禄低声说了几句后又大笑了起来。 酒店的门口很冷,沈归晚抱着手臂躲在背风的角落,看着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将自己亲手交易出去。 他心里没什么波动,既不生气也不难过,只是觉得身上有点冷。 沈归晚扫视着酒店门口的一切,最后视线定格在了花圃后那个若隐若现的招牌上。 十分钟后,沈禄请的代驾师傅来了,徐总送他上了车。 车从酒店门口驶离,尾灯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沈归晚的肩上忽然落下了一个沉重的物体。 “小晚,走吧。”徐总将手搭在沈归晚的肩上,亲昵地捏了几下。 沈归晚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远处的招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靠在他耳旁问:“那边有什么?” “酒吧。”沈归晚垂下眼,温顺地回答。 “想去?”徐总笑了起来,搭在沈归晚肩膀上的手往下滑,落在了沈归晚的腰上。 “沈总说你很听话,没想到小晚居然会想去酒吧玩。”他这样说着,却搂着沈归晚往酒吧的方向走去。 酒吧离酒店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但沈归晚这一次走了将近十五分钟。 男人的手在他身上不停地游走,肥肉贴在身后,混着酒气的恶臭呼吸笼罩着全身。 沈归晚忍着恶心推开酒吧的门,几道夹杂着探究和好奇的视线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们都在看你,小晚想坐哪?”徐总狎昵地捏着沈归晚的腰。 沈归晚别过脸,走到上一次杜之年坐的那个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是个面对面的双人桌,徐总不能再搂着沈归晚,只能坐到他的对面。 调酒师把菜单放到桌上,视线在沈归晚身上停留了一会,在沈归晚抬起头时飞快地移开。 “这是店里的菜单,两位喜欢什么类型的酒?”他翻开菜单,在翻到某一页时,忽然顿了一下。 沈归晚没有察觉到调酒师的异样,视线扫过菜单,落到了徐总的身上。 徐总常年混迹于夜场应酬,却很少来这样安静的清吧,大腹便便的丑陋模样与复古的装潢格格不入,也和周遭光鲜亮丽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觉得不自在,又不想在沈归晚面前出丑,只能强装出娴熟常客的姿态。 “给他来一杯长岛冰茶。”徐总随意地在菜单上翻了几下,“我要一杯马天尼。” 调酒师收走了菜单,“好的,请稍等。” 调酒师回吧台调酒,座位旁没了外人,徐总咧开嘴笑着,冲沈归晚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我听说你之前跟过刘家的少爷。”他直勾勾地看着沈归晚,眼里写满了贪婪,“我不喜欢捡别人剩下的,不过这次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勉强破例一次。” 沈归晚抿着唇不说话。 同样是问自己要不要做情人,杜之年虽然强势,却不会让他觉得被冒犯,而面前的人只是坐在那儿,都让沈归晚觉得恶心。 徐总得不到回应,“啧”了一声,又继续道:“沈禄这个做父亲的,为了一笔生意就把儿子卖掉了,还真是……” 他惺惺作态地感慨着,对沈归晚露出了恶心的笑容,“他对你不好,你不如从此跟了我,怎么样?” 沈归晚的手搭在桌上,徐总伸手过去抓,却被躲开了。 “小晚,人要审势度时。”徐总的语气里满是惋惜,不知道实情的人听到了,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是什么心疼孩子的慈祥长辈。 沈归晚低下头,眼睛藏在阴影下,眼神却冰冷如刀。 他脚尖点地,身体微微向前倾,手撑在椅子上,死死抓着身后的金属杆。 沈归晚身体紧绷着准备发力,但脚跟刚踩到地上,手机轻微的振动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像是被惊醒般从愤怒中清醒,卸了力气的手绵软无力,从椅子上滑落。 沈归晚不确定那振动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口袋里的手机像是在印证他的想法一般,再一次振动了起来。 这一次的振动清晰强烈,沈归晚打开手机,看到了半个月不曾联系的杜之年发来的消息。 杜之年:你在哪? 杜之年:看到了回我。 沈归晚的手指悬在半空,犹豫几秒后在对话框里打下两个字,按下了发送。 沈归晚:在忙。 杜之年那边沉默了一会,沈归晚等不到回复,正要放下手机,聊天界面里又弹出了新的消息。 杜之年:在酒吧忙? 沈归晚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徐总,从吧台略过,最后落在了旁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杜之年坐在那儿,朝他招了招手。 杜之年懒洋洋地坐在角落里,英俊的面容深深地烙在了沈归晚的眼睛里。 沈归晚出神地看着远处,徐总起初以为他在看自己,过了一会察觉到他的视线并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皱着眉想回头查看。 然而他才偏过头,一声轻笑落在了耳旁。 徐总回过头,看见一直冷着脸的沈归晚忽然笑了起来。 “徐总,您觉得我像缺男人的样子吗?”沈归晚朝徐总露出森森白牙,漂亮的眼里闪烁着光芒。 徐总看愣了一瞬,在意识到沈归晚说了什么后,勃然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您,我在这间酒吧里随便陪一个比您好看一点的男人喝酒,他都愿意带我回家。”沈归晚笑着,冲徐总挑了挑眉。 徐总被沈归晚嘲弄的话语气得暴跳如雷,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肥胖短小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沈归晚。 “你就不怕我断绝和沈禄的合作?!”他怒吼到。 提起沈禄,沈归晚瞬间收起了脸上的笑,冷声道:“沈禄的生意与我何干。” “你!你尽管试试!我倒要看看谁敢要你这个破烂货!”徐总面目狰狞地吼着,五官被肥肉挤得变形。 沈归晚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起身朝着杜之年坐的角落走去。 他走到杜之年面前,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轻声问:“我没有带钱,您能请我喝杯酒吗?” 酒吧在徐总大声羞辱沈归晚时就静了下来,调酒师甚至关掉了音乐,沈归晚对杜之年说的话此刻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语气里没有参杂任何情绪,提着却透着一丝丝委屈。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杜之年的身上,杜之年看了看那面红耳赤的男人,抬手抚上沈归晚的脸颊,声音低哑道:“宝贝,你喝醉了。” 沈归晚眨了眨眼睛,脸颊忽然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他回过神,顺着杜之年的话继续问:“我是醉了,那您还请吗?” 还请吗? 杜之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扣着沈归晚的脑袋吻了上去。 辛辣冰冷的酒从唇瓣贴合的地方渡了过来,沈归晚艰难地咽下杜之年喂过来的酒,来不及咽下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落,紧接着柔软的舌探了进来。 沈归晚软绵绵地倒在杜之年身上,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姿势,他却被杜之年掌握了主动权。 酒吧里在两人接吻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杜之年听着某人气急败坏摔门而出的声音,慢慢松开了沈归晚。 沈归晚倒在杜之年身上,挣扎着回头往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看过去。 那座椅空无一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沈归晚松了一口气,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贴上了后颈。 “还要在我身上赖多久?”杜之年问到,声音里带着笑意。 “对不起。”沈归晚撑着他的胸口想站起身,又被杜之年搂进了怀里。 杜之年上上下下将沈归晚打量了一遍,又笑着亲了亲他的脸颊。 “半个月不见,怎么不对我笑一个?” 想要海星,谢谢大家。 第28章 回家 杜之年被院长恶心了一上午,下午没等到下班时间就打假条走人了。 他请了一天半的假,出了医院直奔酒吧。 清吧营业得早,杜之年来时店里刚卡门,没什么客人。 他心情不好,情绪全写在脸上,熟识的美艳调酒师也不敢和他调笑,给他拿了酒和杯子就识趣地回避了。 杜之年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喝闷酒,等到夜幕降临,酒吧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他面前那瓶黑麦威士忌少了近三分之二。 虽说是借酒消愁,但高度数的威士忌加了冰块,喝多了难免头痛。 杜之年没看时间,只是从店里的客人判断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正准备回家,吊在大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铃铛响起的瞬间,杜之年发觉酒吧忽然安静了下来,正在吧台和客人聊天的调酒师猛地朝他看了过来。 调酒师的视线很微妙,震惊中莫名参杂着恐慌,还有一丝同情。 杜之年被看得莫名其妙,回给对方一个充满疑惑的眼神,调酒师却疯狂地朝门口挤眉弄眼。 他叹了一口气,顺着调酒师暗示的方向看过去,冷战半月不见的沈归晚出现在了眼前。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是重逢,沈归晚身旁还跟了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 男人满脸横肉,搂着沈归晚的腰,凑在他耳旁低声说着什么。 沈归晚别开了脸,杜之年借着门口的灯光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 杜之年和调酒师对视了一眼,随后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将自己藏进了阴影之中。 他看着沈归晚坐在了他们上一次见面的位置上,手撑在椅子上,脚轻轻点着地板。 沈归晚今天穿了一双短筒马丁靴,黑色的皮革包裹着脚掌和脚踝,裤腿和靴筒之间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小腿,看着禁欲又勾人。 那是杜之年上个月才送给沈归晚的,今天他却穿着它跑来和油腻的中年男人见面。 杜之年本想看看沈归晚又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结果看着看着,就听见那男人问沈归晚愿不愿意被他包养。 沈归晚还没回答,杜之年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 他气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了上来,直冲大脑,太阳穴紧跟着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杜之年的视野黑了一瞬,他扶着额头缓了一会,等疼痛退去,临近失控的情绪也慢慢平缓了下来。 他喘着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沈归晚发了一条消息,然后如愿看到沈归晚浑身紧绷了起来。 但沈归晚仿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有拿起手机查看。 杜之年又发了一条,这回沈归晚清楚地感觉到了振动,“焦急”地拿起了手机。 他犹豫了许久,才回了一句“在忙”。 杜之年看着那两个字,冷笑着戳穿了情人的谎言。 消息发出的下一秒,杜之年看看沈归晚慌乱地抬起头,在酒吧里搜寻他的身影。 在视线对上的刹那,他朝“惊慌失措”的情人招了招手。 杜之年抱着手臂坐在卡座里等沈归晚过来跟自己认错,然而坐在原位的沈归晚忽然朝那肥头大耳肥的中年男人笑了起来。 沈归晚的眉眼间总是萦绕着化不开的愁闷,杜之年一直以为笑容这种表情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然而现在,沈归晚那张漂亮冷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杜之年第一次看见沈归晚笑,却不是对着自己的。 沈归晚那一笑仿佛封冻的冰川瞬间消融,化成春日涌动的山泉冲击着杜之年的视网膜。 鲜活的画面在杜之年的脑海里炸出斑斓的色彩,他听不见沈归晚说了什么,只看见沈归晚的唇一开一合,凌乱的话语消散在酒吧沉闷的空气里。 他的耳朵里响起了尖锐的嗡鸣声,看着沈归晚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沈归晚的脸映在失去焦距的眼睛里,变成了虚幻模糊的彩色光块。 杜之年的大脑停滞了很久,直到沈归晚冰凉的手碰到自己的手背,寒意才将他从缥缈的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您能请我喝杯酒吗?”沈归晚问他。 杜之年说沈归晚喝醉了,但真正醉的人,分明是他。 他捏着沈归晚的脸颊,沈归晚还是和从前一样聪明听话,一言一行都照着他想要的样子做。 杜之年知道沈归晚在借自己挑衅那个陌生的男人,可这一次他心甘情愿被沈归晚利用。 他扣着沈归晚的脑袋,用热吻将威士忌喂进了沈归晚的嘴里。 沈归晚倒在怀里,温热急促的呼吸落在脸上,被酒精和怒意浸泡着的杜之年忽然醒了过来。 他把即将从自己身上离开的沈归晚拽回怀里,隔着衣服描摹着后背的曲线。 时隔数日,他的情人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久违的热吻之后,杜之年将沈归晚搂在怀里。 “今天为什么跟那个男人见面?”他碰了碰沈归晚被酒浸润的嘴唇,搭在腰上的手顺着衣摆摸了进去。 沈归晚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皱着眉不说话,直到被杜之年捏了一下腰才小声答了一句:“沈禄逼的。” 这个回答不出杜之年意料,分开这半个月沈归晚看起来没有受伤,可处境看着比以前更糟糕了。 不然也不会被逼着出来陪老男人喝酒了。 “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你是不是准备跟他走?”杜之年眯起了眼睛,隐没在黑暗中的瞳孔闪着危险的光。 沈归晚瞧着杜之年的表情,想起他接吻后说的话,嘴角露出一丝很浅的笑。 “不。”沈归晚摇了摇头,“我会拿椅子砸破他的脑袋。” “不管是被抓起来还是被报复,都比现在这样好。” 不是逃离就是解脱,这两个结果对沈归晚来说都比被圈禁要好。 虽然刚才已经见过沈归晚笑起来的模样,但这么近距离朝自己笑,杜之年直接愣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想到你还挺凶的,之前为什么总是被打?” 杜之年说着,又抬起手捏了捏沈归晚的脸。 他捏的刚好是沈禄早晨打过的地方,沈归晚有些不舒服,偏头躲了一下。 沈归晚的脸从灯光下一晃而过,杜之年瞥到了他脸上那一块颜色略微重些的地方,赶忙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的脸怎么了?”杜之年仰起头,仔细看着沈归晚侧脸那一块皮肤。 灯光直照在脸上,刺眼的亮光晃得沈归晚眯起了眼。 “被打了。”他轻声说着,长长的睫毛在光下隐隐颤动。 沈归晚的声音有些发抖,杜之年以为自己弄疼了他,担忧地问道:“沈禄打的?还疼吗?” 之前被沈禄打过的地方已经消肿了,沈归晚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可杜之年的呼吸拂过脸颊,他觉得之前被打过的地方似乎又烫了起来。 但他闭了闭眼,还是摇头道:“太久了,已经没感觉了。” 杜之年不太放心,又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过沈归晚脸上的伤不严重,才勉强松开了手。 他没有再提沈禄,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问:“刚才点了什么?” 沈归晚坐在杜之年的大腿上,老老实实回答道:“长岛冰茶,他点的。” “俗套。”杜之年不屑地笑了一声,又把沈归晚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这有名的‘失身酒’,度数很高,这人给你点这杯酒居的企图明显到就差把“捡尸”这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不许碰。” 沈归晚望着杜之年手里的酒,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那你上次给我点的呢?” 杜之年记不得具体的数字,只说了一个范围:“二十多。”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怀里的沈归晚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生气了?” “没有。”沈归晚干巴巴地说着,僵硬地扭过头不去看杜之年。 其实那杯酒喝完,沈归晚只觉得身体有些飘,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但杜之年当时没告诉他,现在想起来心里总有些不舒坦。 “请你喝那杯酒是有原因的,而且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定下关系了,不是吗?”杜之年摸着沈归晚耳后那一片细腻的皮肤,又温声细语地哄道:“下次不会了。” 沈归晚听着却没吭声,他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杜之年。 “怎么了?”杜之年又好笑又奇怪地问到。 沈归晚微俯下身,瞳孔里映着杜之年的模样。 “杜之年。”他缓缓地开口,“你是不是不高兴?” 之前隔着手机,沈归晚就隐约感觉到杜之年在生气,现在见了面,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杜之年看着坐在身上的沈归晚,低低地笑了起来,“是有一点。” 沈归晚静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对不起。” 他乖巧地道歉,杜之年的心情更愉悦了几分。 他笑着摸了摸沈归晚的脑袋,“不是因为你,是工作上的事情。” 在沈归晚过来之前,杜之年的确很生气,但现在沈归晚坐在怀里,搂着听话漂亮的情人,他心里那点怨气彻底散得一干二净。 他拿起手机看了时间,发现自己已经在酒吧待了近五个小时,是时候换地方了。 “时间不早了,去酒店还是回家?”杜之年抬起腿轻轻晃了一下,坐在他腿上的沈归晚也跟着摇了起来。 这不是难以抉择的问题,可从杜之年口中听见“回家”这个词,沈归晚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抖得厉害,吓了杜之年一跳。 “很冷吗?还是哪里不舒服?”杜之年紧张地问到,还伸手摸了摸沈归晚的额头和后颈。 沈归晚按住他的手,用力地摇着头,“没事。” 那颤抖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恐惧,是紧绷的身心忽然得到安抚后激动的震颤。 母亲离世后,沈家的别墅彻底成了牢笼,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可以被沈归晚称之为“家”的地方,但如今杜之年的家让他产生了归属感。 沈归晚咬着舌尖,颤声道:“回家吧……” 第29章 谈心 深夜的酒吧喧闹不已,除了调酒师,没有人在意客人的离去。 杜之年推开大门,铃铛在身后叮当响着,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酒吧厚重的大门将那一方狭小的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杜之年在酒吧里待了几个小时,竟没有注意到市区飘起了细雪。 微凉的雪花被体温融化,在皮肤上留下湿润的痕迹,他回过头,看见穿得单薄的沈归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沈归晚一向畏寒,杜之年把他搂进怀里,朝远处缓慢驶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亮着绿色灯牌的车停在面前,车门一开一合,灯牌又变成了红色。 车开过烧烤摊,支起的红色帐篷挂着塑料帘子,依稀能看到来回晃动的人影。 过了十字路口,居民区的烟火气消散在夜风里,细雪从窗边飘过,雪花挂在玻璃上,又被风吹落,留下的冷霜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回家的那段路,沈归晚一直沉默着,杜之年握着他的手,手指沿着冻得冰冷的关节打圈。 他在车上把沈归晚的右手捂得温热,下了车又换了左边,一路牵着,直到进了门才松开。 屋里的暖气扑面而来,沈归晚站在杜之年身后,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衣服都在衣柜里,去洗澡吧。”杜之年喝得有些多,整个身子靠在墙壁上。 他的状态有些奇怪,沈归晚抬手摸上了他的额头。 温热的手贴在额头上,杜之年迟钝地反应过来,笑着抓到掌心里,贴在脸颊上蹭了一下,“我没事,快去吧。” 他掌心的体温很烫,额前的碎发发梢被雪花融化后的水珠浸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沈归晚低头看着握在一起的手,一点点从杜之年的掌心里抽回了手,转身走进了卧室。 卧室和之前没有太大的区别,身体乳摆在床头柜上,之前穿过的衣服也都放在衣柜里,没有动过。 杜之年的公寓装了暖气和空调,房间很暖,沈归晚把手放在衣服上,柔软的布料似乎带着些许余热。 他拿起睡衣,将头埋在里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充斥鼻腔,令人安心。 从衣柜里拿出换洗的衣服,沈归晚抱着衣服走出卧室,经过走廊时厨房传来陶瓷碰着大理石台面的声响。 他脚步顿了一下,听见杜之年叹气的声音,又直直踏进了浴室。 杜之年的公寓很温暖,浴室里充斥着蒸腾的热气,沈归晚在里面磨蹭了一小会才出来。 他爬上杜之年的床,看杜之年晃悠悠地在房间进出了几趟,最后消失在浴室的门后。 浴室传来一阵水声,十几分钟后又停了。 杜之年再走进来时,随手关掉了客厅和走廊的灯。 他单膝跪在床上,和俯身坐起来看他的沈归晚接吻。 唇舌间充溢着威士忌馥郁的酒气,银丝勾连着唇瓣,沈归晚搭着杜之年的肩膀,被吻得殷红的唇轻启:“做吗?” 久别重逢的夜晚本该是热烈的缠绵,杜之年低笑出声,却倒在沈归晚身上,“晚上喝多了,不想动。” 他洗掉了在酒吧染上的气味,身上满是沐浴露的香味,和沈归晚脖颈间的味道一模一样。 杜之年抱着沈归晚躺了下来,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沈归晚,我们谈谈吧。” 之前他想过轻飘飘地带过这件事,但跟沈归晚冷战了一段时间又重修旧好,杜之年决定好好和他谈谈。 或许不能改变什么,至少不要埋下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地雷,让这段关系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之前不跟我见面,是因为郁家的事情惹你生气了?”杜之年贴着沈归晚的额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没有。”沈归晚乖巧地往杜之年怀里靠过去,嘴里却问着尖锐的问题:“那天你为什么带我去郁家?” 那天突兀的举动让意外事件变成了蓄谋已久的恐吓和警告,杜之年思索片刻,才组织好语言:“郁太……路星很抗拒我的接触,当时你也看到了,她需要安抚,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归晚盯着杜之年脖颈上微凸的血管,问:“为什么?” “直觉。”杜之年抚摸着沈归晚的头,“而且我觉得你需要跟外界接触,所以带你去了。” 当初贸然的询问也许是一时的冲动,可事后杜之年再回想起来,发觉他心里其实早有这个打算。 沈归晚身上的伤疤一直是梗在杜之年心里的一根刺,总会让他想起为郁鸣谷善后的场景。 沈归晚不像路星那么战战兢兢,但两个人忍耐疼痛的表情如出一辙,杜之年见了就觉得心口闷闷的,连带着呼吸都有些难受。 他无法插手郁家的事情,却不希望自己的情人一直活在他人制造的阴影里,忍受着粗暴的恶意。 沈归晚是他的情人,理应听他的话,而不是被人渣折磨,所以那天才会带沈归晚去见了与他处境相似的路星。 杜之年本以为能劝动沈归晚,不想自己用力过猛,差点闹分手了。 “其实我不喜欢郁鸣谷,他做的事情太危险了,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杜之年说着,又看向沈归晚的眼睛。 这不是哄骗情人的漂亮谎言或是强行撇清关系的说辞,杜之年确实不喜欢郁鸣谷,从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如此。 那个男人背后做的事情堪比在雷区蹦迪,如果不是需要郁鸣谷帮忙,杜之年根本不想掺合进来。 风拍打着窗户,将细小的雪花胡乱贴在了玻璃上。 卧室里一片寂静,杜之年听得见沈归晚均匀绵长的呼吸,却没等来沈归晚的回应。 他看着白蒙蒙的窗户,寒意顺着玻璃向心脏渗了进来。 就在杜之年忍不住要松开手臂时,趴在他怀里的沈归晚忽然开口:“我知道。” 他大半张脸埋在杜之年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不太高兴。 杜之年把沈归晚从怀里捞出来,捏着他脸颊上的肉,咬牙道:“你知道?知道还跟我冷战这么久?” 沈归晚抿唇不语,眉头微微皱起。 他早就说服了自己,可眼睁睁看着惨剧重演,即使与杜之年无关,终究是心怀芥蒂,无法坦然面对。 杜之年和沈归晚沉默地对视着,片刻后他主动做出了让步:“你不喜欢的话,我下次想办法推掉。” 往常他不会用如此试探讨好的语气和沈归晚说话,但今晚喝多了,借着酒劲对沈归晚说点好听的也无所谓。 沈归晚却无视了这些,直戳戳地问他:“那路星会怎么样?” “应该会请别的医生吧,我上班的医院要换院长了,是郁家那一派的人,以后他请医生更方便,我不去也有别的人接手。”杜之年打了个哈欠,“郁鸣谷不会让她硬熬着。” 沈归晚从杜之年的怀里爬起来,撑着身子问:“那天你说有求于郁鸣谷,是什么事?” “工作上的事情,想知道?”杜之年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沈归晚摇了摇头,慢慢躺回杜之年的怀里。 “我的事业一直停滞不前,除了找郁鸣谷帮忙,暂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就不需要他。”杜之年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 “背后牵扯利益太多,不少人想把郁鸣谷从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跟他交易还是太冒险了。” 威士忌的后劲十足,杜之年有些困了,强打着精神跟沈归晚解释。 沈归晚之前只听杜之年说郁鸣谷是他的客户,不知道两人背后还有这么多纠葛,听完杜之年的解释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怀里的沈归晚又安静了下来,杜之年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抬手关灯,又听被窝里传来他的声音:“下一次他找你,还是去吧。” “担心路星?”杜之年笑着勾起沈归晚的下巴,“你怎么不担心一下你自己?” 沈归晚的回答是沉默地挣开他的怀抱。 怀里温暖的人形抱枕忽然离开,杜之年长臂一伸,将沈归晚捞了回来,腿架到他的腰上,将人牢牢箍在怀里。 “我困了,睡觉吧。”杜之年拍了拍沈归晚的后背,“晚安。” 杜之年抱得很紧,沈归晚觉得不舒服,可动了几下发现挣脱不开,干脆闭上眼任由杜之年抱着了。 今晚光是应付沈禄和徐总就消耗了沈归晚大量的精力,回到安逸舒适的环境里,放松下的身心很快就被困意笼罩。 他在杜之年的怀里沉沉地睡去,没有察觉到杜之年换了一个姿势抱他,也没有听到那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轻喃。 “晚晚。”杜之年摩挲着沈归晚的肩膀,将头轻轻靠了过去。 第30章 在乎 清晨的阳光照进卧室,生物钟将杜之年从睡梦中唤醒。 他睁开眼,带着宿醉后的胀痛和疲惫瘫在床的一侧放空脑袋。 昨天晚上杜之年梦见了沈归晚,梦见他冲一个陌生男人笑了,然后跟着自己回家了。 梦里的沈归晚穿着自己的睡衣躺在自己的床上,靠在怀里说着悄悄话,他还胡言乱语回答了几句。 真是个狗屁不通的梦,杜之年烦躁地坐起身,撑在床上的手碰到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身旁的被子鼓起了一个小包,蜷缩在被子里的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了小半张脸。 看着熟悉的眉眼,杜之年认出这是沈归晚。 原来昨晚不是喝多了做梦,沈归晚真的跟着自己回家了。 杜之年扶着额头回忆自己昨晚的举动,半晌后掀开了沈归晚身上的被子,翻身压了上去。 沈归晚在睡梦里被一阵寒意冻醒,刚睁眼就和压在身上的杜之年对上了视线。 “醒了?”杜之年撩起他的睡衣,手握在纤瘦的腰上,慢慢往肋骨的位置摸起。 睡衣堆在胸口,沈归晚直直地看着满脸暧昧笑容的杜之年,在他咬住耳垂时抬起双臂,轻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将胸口贴了上去。 冬日的晨光照在玻璃上,折射出灼目的光芒,在深色的床单上映出一片不规则的光块。 沈归晚抱着杜之年的肩膀,折射过的阳光落在漆黑的眼瞳里,晃得他眯起了眼睛。 眼眶里不停打转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又在剧烈的颠簸摇晃中落了下来,泪滴砸在床单上,晕出斑斑点点的水痕。 沈归晚坐在杜之年的腿上,身体歪歪斜斜地靠着他的身上,白皙的后背拱起了一对蝴蝶骨。 那对被纤薄皮肤包裹的骨骼像即将破蛹的蝴蝶翅膀,在冷色的折射光下闪闪发光。 一次结束,沈归晚的后背落满了红痕。 杜之年吻去他眼角的泪水,抱着他去了浴室。 热水从头顶浇下,顺着后背的弧度向下流淌,整个浴室里水汽弥漫,空气燥热而潮湿。 沈归晚被杜之年按在墙上,一条腿挂在杜之年的臂弯里。 他几乎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挂在杜之年身上,腰腹紧紧地收缩着,大腿内侧的肌肉绷出了漂亮流畅的线条。 水声盖过了一切,所有的暧昧和旖旎都被封在狭小的浴室里。 直到热水被耗尽,沈归晚才被杜之年抱回床上。 他浑身酸痛无力,皮肤被热水泡得通红,触手更是烫得惊人。 连续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沈归晚只剩下零星断裂的意识,感受到杜之年的手再次环上腰,慌乱地按住了杜之年的手。 “……好累。”他的声音带着纵欲后的嘶哑,目光涣散,大腿更是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杜之年的自尊心在沈归晚软绵绵地示弱下得到了满足,好脾气地放过了疲惫的情人,“不做了,睡吧。” 他扯过被子盖在沈归晚身上,随手套上衣服,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浴室。 沈归晚被折腾得太狠,睡到下午才被饥饿从睡梦里拽了出来。 他揉着酸痛的腰翻过身,坐在床边看书的杜之年听见动静,放下了手里的书靠了过来。 杜之年扶着沈归晚坐起身,将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递了过去,“先喝点水,饿了吗?” 沈归晚点了点头,捧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喝了一小口。 杜之年等他喝完了半杯水,又去外面捣鼓了一阵,沈归晚听见外头响起“叮”的一声,没多久杜之年就回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陶瓷碗。 他拿走沈归晚手里的杯子,把陶瓷碗塞了过去,“先垫垫。” 陶瓷碗里盛着鸡丝粥,加热后冒着热气,沈归晚舀了一勺吹了吹,等热气散去才放进了嘴里。 鸡丝粥味道很淡,但没有腥味,沈归晚很快就吃完了。 饥饿的肠胃被填饱,身体的疲倦也缓解了不少,沈归晚放下碗,手指来回蹭着被碗底余热烫到的关节,“我要回去了。” 坐在床边的杜之年怔了怔,不可置信地问道:“不留下来?” “沈禄都丧心病狂把你往男人床上推了,那种地方你还回去做什么?”他不自觉抬高了音量,将卧室先前那点浪漫温馨的气氛彻底打破。 沈归晚低着头小声道:“不回去会给你添麻烦。” 添麻烦? 杜之年觉得沈归晚不是之前把脑子摔坏了,就是有什么受虐倾向,才会总是往那个魔窟跑,甚至不惜编出可笑的理由欺骗自己。 想到这,他的语气又冷了几分:“添什么麻烦——” “如果我回去了,沈禄以为我和你只是一夜情,不会细查你是什么人。”沈归晚打断了他,“但要是我没回去,到时候沈禄找到这里,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昨天下了雪,之前断过的肋骨又隐隐作痛,疼得沈归晚不得不蜷缩起身体睡觉。 他一直记得肋骨断时那刺穿皮肉和肺叶的疼痛,就像在心口开了一个血洞,血不断向外涌着,寒冷和疼痛疯狂地挤占着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 那种濒死的感觉,沈归晚不想再经历了。 杜之年看着沈归晚,脸上的荒谬和错愕交织在一起,融合成了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 “沈归晚,你是不是……”他停顿了几秒,才继续道:“被找到过?” 模糊不清的疑问像是盖在鲜血淋漓过往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杜之年隐约猜到了沈归晚胸前那道伤疤的由来,却不敢细想。 沈归晚抬起头,看向他眼睛干净明亮,但杜之年从里面读出了别的东西。 杜之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沈归晚艰难地换上衣服。 沈归晚换好了衣服,摸到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回头看向了杜之年。 “怎么了?”杜之年问到。 “你能……借我一点钱吗?”沈归晚的脸上露出了无措和为难的神情。 杜之年愣了几秒,发出一声惊愕的疑问:“……什么?” 沈归晚低头盯着地板,“手机没电了。” 这种情况完全超出了杜之年的预料,他摸了摸后脑勺,在卧室里左顾右盼了一阵,从床头柜里取出了钱包。 他将里面的钞票全部塞进了沈归晚的手里,“现金只有这么多,不够我去取。” “不用了。”沈归晚收紧手指,将那叠钞票攥在手里,“谢谢。” 杜之年看着他那副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将沈归晚送到门口,杜之年倚在门框上,犹豫了一会,忽然叫住了正在换鞋的人:“沈归晚。” “你真的不在乎自己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杜之年的声音在玄关里回荡,沈归晚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光,杜之年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被他低头的动作挡住了视线。 沈归晚看着自己的脚尖,喃喃道:“在乎也没什么用。” 在乎不能让离世的人起死回生,也不能让人渣得到报应,除了徒增痛苦之外,根本毫无用处。 所以他一直不去思考自己的处境,不想去改变,只是沉默地忍受着母亲曾经经历的痛苦。 杜之年却不甘心地追问道:“你可以改变这些,为什么不做?” “我做不到。”沈归晚朝他扯了扯嘴角,那大概是笑,但杜之年看不出来。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沈归晚率先转过身,打开了公寓的门。 风灌进屋里,带走了他身上仅有的温暖。 沈归晚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但在即将踏出公寓的刹那,杜之年握住了他的手。 “下周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杜之年缓缓地问到。 手腕被拉着,但出手的人没有用劲,只要轻轻一挣就松开了。 然而沈归晚没有这么做。 他反手握住了杜之年的手腕,低声应了声:“好。” 沈归晚的回答让杜之年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浅浅的笑容,他细心地叮嘱道:“到家了记得说一声。” “嗯。”沈归晚应着,却没有马上离开。 他站在门前,平静的注视像无声的邀请,杜之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在风将门合上的同时吻上了沈归晚苍白的唇。 这是分别前的亲吻,既不热烈,也没有半点缠绵,唇瓣之间尽是苦涩。 第31章 母亲 杜之年没能留下沈归晚。 临别苦涩的吻后,寒风灌进杜之年的公寓,卷走了温暖,也带走了沈归晚。 他靠在公寓的阳台上,望着大楼下沈归晚迎着阳光逐渐远去的背影。 沈归晚走得很快,风卷起了大衣的下摆,翻卷的衣摆在空中划着卷曲的弧线,投下的阴影紧随沈归晚脚步。 他踏着午后晨光离去,看似奔向温暖的归属之地,然而最终的目的地是那阴森寒冷的囚笼,紧随的阴影终将吞没他。 不过半分钟,沈归晚的身影就消失在小区大门的背后。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阳光很暖,杜之年抬手抚上玻璃,只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沈归晚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杜之年的公寓慢慢消失在后视镜里。 车碾过减速带颠簸了几下,沈归晚身体晃了晃,肩膀敲在扶手上,沉闷的碰撞声淹没在厚重的冬衣之间。 他将头抵在窗户上,藏在口袋里的手攥紧了杜之年给他的钱。 在日落前,沈归晚回到了沈家的别墅。 他推开门,没有见到暴怒的沈禄,别墅里依旧是昏暗的一片,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活物。 实际上除了沈归晚,别墅里确实没有第二个人。 他穿过客厅,踩着楼梯上了二楼,在经过书房时刻意放轻了脚步,却没有听到门后传来任何动静。 沈禄不在,意料中的殴打和辱骂没有发生,沈归晚没有因此松一口气。 那个男人只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一个不会逃跑的人,不是忽然良心发现放过自己。 只要他一天没有回来,沈归晚就必须时刻留意别墅里任何一点动静,他那疲倦的神经再一次被高高吊起。 这不是沈归晚第一次经历这些,他靠着沈禄给予的疼痛感知自己存活的事实,但忍耐了三年,身体和精神终究是对承受疼痛感到疲倦。 沈归晚回到自己的房间,摸出手机给杜之年发了平安到家的消息。 杜之年似乎是一直在等,沈归晚很快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杜之年:好,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这样的嘱托不是说在分别临行前,而是在回到“家”之后收到,沈归晚看着那刺眼的四个字,讽刺地笑了起来。 他将手机扔到桌上,从口袋里拿出杜之年给他的现金,一张张抚平边角的褶皱,再一张张夹进词典里。 沈归晚抚摸着字典里鲜红的钞票,指尖颤抖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苦涩感从身体深处翻涌而上。 沈禄推他出去招待徐总,徐总问他愿不愿意被包养,沈归晚觉得自己不能贱到那个地步。 可现在他刚从杜之年的公寓离开,拿了杜之年的钱,更像出去卖的。 他和沈禄口中的“贱种”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词典被塞回书架,太阳也彻底落了下去,沈归晚坐在床边,背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轻轻拉开抽屉,药瓶和相框上的玻璃碎块发出了细微清脆的碰撞声,失去重心的药瓶倒在相框上,遮住了照片上褪色的笑容。 沈归晚怔怔地凝视着那张照片,被冷风吹得几乎没了知觉的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抚摸过的触感。 即使过去七年,他的身体依旧记得那双粗糙冰凉的手留下的轻微疼痛感。 母亲的手很粗糙,身体很单薄,却护住了沈归晚一整个童年。 沈归晚碰了碰脸颊,伸手扶起了倒在相框上的药瓶。 他的手指擦过相框粗糙的边缘,细小的木刺扎着指尖,指尖传来微弱的刺痛,却不及被玻璃割裂皮肉时的疼痛。 沈归晚扶起盖住照片的药瓶被,照片上母亲的面容依旧遍布划痕。 从破碎的玻璃中,他抽出那张斑驳的照片。 沈归晚的人生是在从未间断的暴力和哭喊中开始的。 他从记事起,母亲的脸上、身上总是带着伤,大片淤青的印记像洗不掉的颜料牢牢粘附在她的脸上,将温柔漂亮的面容变成难看的模样。 淤青随着时间从紫红色变成青紫,慢慢化成淡绿,与肤色融为一体,再重新出现在母亲身上的其他地方。 那些淤青出现的前一晚,沈归晚总能听见母亲在哭,听见鲜少回家的父亲在怒吼,听见陶瓷或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在母亲低头垂泪时天真地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些印记。 那时候母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却依旧笑着告诉他,那是父亲画上去的,是象征爱情的印记。 沈归晚信以为真,直到他到了上学的年纪,在校门口见到同学的母亲,看着那一张张干净明艳的面庞,才意识到那是母亲的谎言。 但他没有戳破,年幼的孩子从持续弥漫低压的环境里学会了隐瞒和沉默,学会了保护自己和袖手旁观。 不管春夏秋冬,母亲总是带着帽子,日复一日地低着头送沈归晚去学校。 沈归晚站在学校门口和母亲挥手告别,阳光落在母亲的发丝和睫毛上,镀上了温暖的颜色。 她抿唇轻笑,长满细纹的眼尾隐隐闪着水光。 沈归晚不明白母亲为何哭泣,幼小的孩子茫然地转过身,随着人群走进学校。 母亲从来没有向沈归晚哭诉过任何,哪怕夜里他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的眼泪砸在后背,她都一直沉默着。 沈归晚也沉默着,安静地装睡。 随着年岁渐增,沈归晚有了属于自己的卧室。 可隔着单薄的门板,他依旧能听到楼下传来母亲的哭声。 上了小学高年级的沈归晚意识到母亲的生活过得艰难,在她面前尽力做安静听话的孩子。 他不吵不闹,偶尔放学碰到沈禄,父亲的目光也从不在他身上停留。 沈归晚年幼时在家不曾遭受虐待,日子过得不算难熬,可被母亲细心呵护的他却在同学身上感受到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我妈妈说你妈妈肯定是出轨了才被打的,你是不是你爸爸亲生的?” “有妈生没爹养的小野种。” 课间休息的时候,与沈归晚毫无过节的男同学围在一起,把他堵在墙角,嬉笑着揪住他的头发。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哑巴?” 为首的男生推搡着沈归晚,将他的头按在墙上。 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出轨”,他会对沈归晚说出恶毒的羞辱,无非是学着父母私下的一言一行罢了。 沈归晚第一次听到那个词,他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却能感受到这两个字包含的恶意。 他冲为首的男生挥出了拳头,等老师赶过来将他们分开的时候,那个男生被他打断了一颗门牙。 男生哭嚎着,老师愤怒地训斥沈归晚。 沈归晚冷漠地看着老师,将男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老师瞬间收了声,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 他嘴唇蠕动着,半晌撂下一句“请家长”就带着受伤的男生走了。 那天下午,沈归晚站在办公室窗外,看着母亲低头向男生的母亲道歉。 对方颐指气使,母亲低声下气,酸涩的疼痛在沈归晚小小的身体里蔓延开来。 回家的路上,一向会问功课的母亲沉默着,牵着沈归晚走过清冷的街道。 直到进了家门,母亲才蹲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双手。 “晚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跟别人打架。”她眉头轻颦,嘴角颤抖着,青紫色的淤青也跟着颤动起来。 沈归晚沉默了半晌,小声地男生说的话复述给母亲。 他稚嫩怯懦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眼里涌出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颊,大滴的眼泪滴在沈归晚的手上。 “晚晚,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她哭着将沈归晚搂到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沈归晚不懂母亲的道歉到底是因为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得知他打伤同学的沈禄暴怒地推开大门。 沈禄抄起黑色的鱼竿,狠狠朝沈归晚的身上挥去。 沈归晚认得那是在母亲身上留下印记的“画笔”,他没有躲开,泣不成声的母亲猛地扑向他,将他藏在了怀里。 母亲哭嚎着向沈禄道歉,鱼竿落在身上的声音和哭喊融合在一起,刺进沈归晚的鼓膜。 他僵硬地蜷缩在母亲的怀里,直到沈禄丢掉鱼竿甩手离去。 母亲的后背满是撕裂的伤痕,她看不到也碰不到,是沈归晚拿着药粉和纱布一点一点帮她包扎的。 撕裂的伤口很疼,母亲的眼泪不停掉着,却笑着和沈归晚说“没关系”。 沈归晚的手一直抖着,打翻了碘酒,药粉也撒了一地,纱布重新缠了许多次才将那些狰狞的伤口完全包裹住。 沈禄在沈归晚面前展露暴虐的面目后,就彻底不再掩饰回避了。 沈归晚放学回家推开门时,时常能目睹和那日无一差别的情景。 他浑身冰冷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沈禄打完了母亲心满意足地离去,才踩着玻璃碎渣走向遍体鳞伤的母亲。 日复一日,沈归晚成了替沈禄善后的帮凶。 母亲的身体在反复的暴力中受了伤,一点降温和阴雨天气都会让她疼得直不起腰,拿不起重物。 她的反应变得迟钝,在沈归晚上了初中那年烫伤了手,手背的皮肤布满瘢痕,千疮百孔的身体彻底经不起操劳。 沈归晚接过了所有的家务,打理着家里的一切,像母亲照顾自己那样为她做着一日三餐。 小的时候他站在小板凳上看母亲做饭,看她在切洋葱时泪流满面,当年他只觉得难受,等他自己尝试切开了洋葱,才知道那真的很难过。 沈归晚做的第一顿饭很难吃,菜是焦糊的,肉是夹生的,母亲却夸他做得好。 他知道自己做得差劲,努力精进自己的厨艺,但那时候母亲只尝了一次就再也吃不到了。 沈归晚高三那年,他因为发烧被老师送回了家。 母亲下楼接他,见到班主任便顺道问了学业上的事情。 沈归晚烧得迷糊,只隐隐约约听到老师说起自己的成绩就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又听见了母亲声嘶力竭的哀嚎。 沈归晚飞奔下楼,看见母亲蜷缩在一地玻璃碎渣中瑟瑟发抖,口中不停喊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还说没有!我在监控里都看到了!那个男的和你到底什么关系!”沈禄挥着鱼竿,一边质问妻子。 他想听妻子承认出轨,可沈归晚记得清楚,母亲和老师之间什么都没有,她礼貌地询问自己的成绩,老师也只是尽职尽责地回答罢了。 沈归晚第一次清晰地从沈禄口中得知他殴打母亲的理由,过去被他刻意无视的鲜血淋漓的现实终于撕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彻彻底底摆在了他的眼前。 母亲和任何一个陌生男人说话,都会被沈禄疑心出轨,她身上那些伤都是沈禄疑心病的罪证。 沈归晚对感情的反应总是比别人迟钝。 他不能理解爱,却学会了愤怒和憎恨,也学会了难过和同情。 鱼竿挥舞的破空声令人胆寒,却没有再落在母亲的身上。 “沈禄!你敢动她试试!” 沈归晚还没退烧,浑身颤抖着,手里的尖刀却直直地指向沈禄的胸口。 沈禄没想到一向冷漠旁观的沈归晚会拿刀威胁自己,惊愕和愤怒扭曲了他的脸,倒映在破碎的玻璃上的面目狰狞可怖。 沈归晚满眼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害怕,可眼里写满了恨意。 他那副欲择人而噬的模样凶狠可怕,似乎只要沈禄再朝前走一步,他手里那把刀就会插进沈禄的胸口里。 沈禄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退让了。 在沈禄扔掉鱼竿的下一秒,沈归晚放下了刀,想将倒地不起的母亲送去医院,却被她推开了。 “晚晚,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她呜咽着,趴在地上的身体不停耸动。 沈归晚想碰母亲,手悬在半空,又在她支离破碎的抽泣中收回了手。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沈禄都没有再回来。 母亲也沉默着,不再与沈归晚交流。 沈归晚彻底不去学校,留在家里一边陪母亲一边备考。 他看不透母亲和沈禄之间的婚姻,那个男人或许曾经爱过母亲,或许曾经对她好过,让母亲产生了沈禄会爱她一辈子的错觉。 母亲似乎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她没有在沈禄的猜忌中反抗,却在沈归晚拿起刀的那一刻幡然醒悟。 沈归晚在她去世之后再回忆起,那时候的母亲看着他拿刀与沈禄对峙的模样,心里大概是难过又失望的吧。 小时候和同学打架,长大了拿刀威胁父亲,她的儿子终于还是和她的丈夫一样,在暴力中学会了以暴制暴。 那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可沈归晚还是变成了那副模样。 遗传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沈归晚不想,长久的暴力和压抑终究会唤醒它们。 糟糕的环境会培养出最恶劣的人渣,何况他一直生活在暴力的阴影之中。 但那时候的沈归晚不知道。 即使母亲不再与他交谈,他依旧留在她的身边,做那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吃不下任何东西,到最后只能喝清淡的汤水稀粥度日。 沈归晚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她。 他仓促参加了高考,大概是眷顾他这个家庭不幸的可怜虫,最后的成绩还算可以,能去不少好的学校,就连极少来往的同学都向他道喜。 可沈归晚害怕自己离开了家,母亲独自面对沈禄会再出什么意外。 他想留在母亲身边,改掉了自己深思熟虑挑选的学校,随便填上了附近的大学。 沈归晚没有告诉任何人修改志愿的事情,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看着通知书上那个大学的名字,心脏停滞了几秒。 录取通知书上印着的不是郊区那所普通的大学,而是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的大学,也是他那时候能去的最好的学校。 沈归晚以为母亲是什么都不懂的深闺妇人,结果就是这样的母亲,在志愿截止的前一天看了他的笔记本,偷偷改了他的志愿。 母亲什么都知道,她为自己的孩子做了那时候最好的选择。 沈归晚拿着通知书去了母亲的卧室,告诉她自己不愿意去遥远的首都念书,想放弃志愿留下来陪她。 “我不能丢下您。”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到。 一直温柔的母亲听完,却对沈归晚发了脾气。 “晚晚,你不要留在这里,也不要回来找我……” 她抓着沈归晚的肩膀,苍老浑浊的眼睛烧着怒火,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要跑得远远的!跑到沈禄找不到的地方!” “永远不要回来!” 第32章 朋友 跑得远远的,沈归晚确实这么做了。 他不知道母亲花了多久才下定决心修改他的志愿,但母亲如此迫切地希望让他离开,他最终选择了顺从。 离开家的沈归晚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第一次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去了首都,藏进了象牙塔,忘记了暴戾无常的沈禄,也不去想母亲的处境。 母亲修改了沈归晚的大学志愿,但卡着最低分数被录取的沈归晚被调剂去了外语系。 这不是他喜欢的专业,前途渺茫,陌生的语言学起来也十分吃力。 舍友告诉沈归晚可以转专业,前提是成绩达到专业的前十名。 沈归晚做到了,却没有申请。 他已经离开了沈家,从噩梦里脱身,人生熬过了最坎坷的时期,被调剂的专业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或许冥冥中自有注定,未来不再需要他努力改变什么。 沈归晚留在德语专业得过且过,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不管他当时选了什么专业,即使是炙手可热的热门专业,到最后都毫无用武之地。 自从进了大学,沈归晚再也没有和母亲见过面。 母亲希望他不要回去,他的每一个假期不是留在学校兼职,就是出去打工,努力赚着为下一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沈归晚偶尔接到母亲的电话,但接起来的那一刻母亲时常沉默着,等他按捺不住询问时才笑着找借口。 母亲来电话的频率不高,然而大多时候都是在寂静的深夜。 沈归晚早已入睡,等他看到时通常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拨回去,母亲一如往常地笑着,说一切都好,只是问问他的学习情况。 深夜的来电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询问学业,沈归晚知道事情不可能真如母亲说的那样轻松,可他每一次都欲言又止。 沈归晚不敢想自己不在家时母亲都经历了什么,也不敢细听电话里母亲的声音。 他怕会听出母亲的痛苦,会动摇着跑回去。 整整三年半,沈归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过着辛苦却平静的生活。 他自以为隔绝了过往的一切,始终无法逃避鲜血淋淋的现实。 母亲去世的那年,是沈归晚在大学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那天他刚答辩完,找到了实习工作,新的生活即将开启,却在黄昏时接到了沈禄的电话。 “你妈死了,明天火化。” 沈禄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死讯像隆冬刺骨的海水般涌入沈归晚的耳朵,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脑袋像被人捶打过一样掀起一阵震荡。 沈归晚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等涣散的意识复苏时,他已经站在了沈家别墅的门口。 别墅灯火一片,暖色的灯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门口站满了穿着制服的陌生人。 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沈归晚面前,用力捏着他的肩膀,“节哀。” 沈禄站在男人的身旁,两个人说了几句就离开别墅,沈归晚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如囚犯般被那群陌生人关在了客厅里。 他在沙发上呆坐了一夜,天亮后被带到了一个冰冷的房间里。 房间阴冷不透风,母亲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却遮不住臃肿的身躯。 沈归晚只来得及看一眼被海水泡得发白肿烂的母亲,她的遗体就被匆匆火化了。 烈火吞噬了母亲的身体,沈归晚麻木地看着,泪水从眼眶里溢出,又被灼热的火焰烧干。 他看到了母亲身上的淤青和破裂的伤口,将母亲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人却说是撞在礁石上磕碰的。 沈归晚不断追问着,所有人都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母亲的骨灰在火化后立刻送去了墓园下葬,仓促得像在掩盖阴谋。 沈归晚被悼念的人群淹没,无人留意他的存在,而刚丧妻的沈禄却在人群里左右逢源,和沈归晚不认识的陌生客人交换名片。 他在发妻的葬礼上肆意大笑,沈归晚压抑了三年多的怒意再一次爆发了。 “沈禄,母亲是不是你害死的!” 他将矛头直指沈禄,被质问的男人没有半点躲闪,反手甩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问我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沈禄看着倒在地上的沈归晚,冷笑道:“她是被你害死的,小畜生。” 沈禄提起沈归晚的衣领,将他锁在别墅的地下室。 当天晚上,冷静下来的沈归晚便砸破玻璃跑了。 他第一次逃跑,买了一张去首都的机票,可还没等他走进机场就被沈禄抓了回去。 沈禄把沈归晚关在卧室里整整一周,最后沈归晚因为脱水休克被送进了医院,躺了三天才出院。 沈归晚长了教训,第二次逃跑选在了深夜,买了那时候还不需要实名的大巴车票。 在车驶出收费站的时候,沈归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这一次能逃脱沈禄的拘禁,但一天后车到了目的地,他还没走出来得及车站,就被沈禄找的地头蛇抓到了。 地头蛇当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将沈归晚按在地上,用粗麻绳捆住了他的双手,像丢垃圾一样把他扔到了皮卡的车斗里。 长途大巴的座椅很硬,深色的布料弥漫着诡异的气味,但皮卡的车斗只有一层铁皮,沈归晚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在颠簸中摇晃着,磕在坚硬的铁皮上。 他被地头蛇丢在沈禄面前的时候,脸上和身上满是淤青,却没有因此唤醒沈禄的怜悯。 沈禄出身贫寒,辍学后闯荡了十几年,打过杂做过苦力,终于在和妻子恋爱时得到了岳父的帮助,自己开公司做了老板。 他摆脱了贫困,娶了知性美丽的妻子,却抹不掉刻在骨子里的自卑。 和妻子不对等的身份差让沈禄变得敏感多疑,他在沈归晚的母亲死前怀疑她出轨,又因为她以自杀解脱而暴怒。 沈归晚曾经逃脱他掌控,如今回来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这两次逃跑正好给了他发泄的理由。 地头蛇把抓回来沈归晚后,沈禄把他拖到客厅里,用那根报废的碳素鱼竿打断了他的肋骨。 鱼竿落下的那一刻,沈归晚终于体会到母亲这些年都经历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被打断的肋骨刺开了胸口的皮肉,细小的碎骨扎进肺里,沈归晚大张着嘴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了像漏了气的破风箱一般骇人的嘶鸣。 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在大理瓷砖上蔓延,渗进瓷砖间的缝隙里。 沈归晚疼得几乎昏死,沈禄却没有停下来,直到那根报废的鱼竿彻底被打断,瓷砖被鲜血染红。 二十岁的沈归晚再一次被送进了医院,他在一个月里两次住院,全都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进去的。 他身上满是伤痕,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那一个月里,医生和护士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察觉到了他遭受了家庭暴力,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与他交谈。 沈归晚看到了他们眼里的冷漠,没有将沈禄做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帮助他。 他在这场单方面的施暴孤立无援,就像过去的母亲一样。 等他出院后,沈禄收走了他所有的证件和银行卡,转走了卡上所有的余额,每个月只给最低额度的生活费。 沈归晚没能去约定好的单位实习,也没能实现母亲的愿望,没能逃到沈禄找不到的地方。 沈禄彻彻底底折断了他的翅膀,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留在沈家那栋阴冷的宅子里。 沈禄常年对妻子施暴,妻子离世后又开始无端地殴打沈归晚。 在漫长的殴打里,沈归晚逐渐不再反抗。 沈碌施暴的对象从母亲变成了他,曾经敢打断同学的牙齿、敢拿刀威胁人的沈归晚选择了逆来顺受。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也曾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叛逆凶狠得敢拿刀和父亲对峙。 那是沈归晚反抗得最凶狠的一次,但什么都没改变。 当年他拿刀从父亲手中救下的母亲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选择了死亡,她变成了相框里冰冷的照片,所有的音容笑貌都定格在照片里那片荒芜的海滩上。 母亲喜欢大海,沈禄不在的时候时常带沈归晚去看海边瑰丽的日落,可如今她葬身最爱的大海,只给沈归晚留下了一张照片。 她或许想用死亡斩断沈归晚所有的念想,但她没有想到离去的孩子会因为一通电话赶回来,甚至会为了她的死留在暴虐的丈夫身边。 每次萌生逃跑念头的时候,沈归晚就会逼自己再回忆一遍被沈禄抓回来时的绝望。 不要跑了,就这样吧。沈归晚每一次都这么告诉自己。 被打断的肋骨已经重新接上,阴雨天总是在疼,止痛药吃了许多,大多时候都不见效果。 那是经久绵长的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沉淀变得愈发强烈。 这也是母亲忍受了二十五年的折磨,自己三年里所承受的不过是开端,是母亲经历过的万分之一而已。 他的苦痛是他自私逃避的报应,那两根折断的肋骨和母亲常年无法消退的淤痕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沈禄在书房里踹倒沈归晚的那次,他的后背撞在书架上,放在最高处的相框砸在他的身上,玻璃扎扎进膝盖里。 玻璃摔碎了,沈归晚也只能一点点把它们从膝盖里挑出来,重新拼在相框上。 他像被抽走了灵魂,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任人蹂躏的傀儡。 四年前他一个人逃去首都,留下母亲独自忍受这一切,如今这一切都是对他的惩罚。 沈归晚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过了三年,在别墅的门前碰到了那个姓刘的男人。 对方上前搭讪,自称是沈禄的合作对象。 沈归晚前一天才挨过沈禄的打,服下了过量的止痛药,停止运转的脑袋里一片混沌。 他稀里糊涂被对方哄骗上了床,定下了所谓的“恋人关系”,又在见面时被对方父母撞见,捅到了沈禄面前。 沈禄前脚好声好气地和刘家父母道歉,后脚就把沈归晚从二楼踹下来。 沈归晚的头撞在楼梯的支撑柱上,裂开的皮肉翻卷,鲜血顺着楼梯的边缘滴在客厅的地板上。 他再一次进了医院,在苍白的病房里遇到了杜之年。 “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杜之年撩开病号服的袖子,低声询问着。 他似乎不怀好意,却是三年里唯一一个问自己需不需要帮助的人。 尽管沈归晚从来没跟杜之年提起过往的那些,但对方猜到了,在见过他身上的伤痕后甚至好心劝他离开的人。 “你可以改变。” 沈归晚冰冷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将母亲斑驳褪色的照片夹进了书里。 沈禄现在敢推他出去招待客户,以后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他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凑巧碰到杜之年,碰到好心出手相助的人,也不能再以暴制暴。 哪怕为了过去的一切惩罚自己,沈归晚也不想变成母亲讨厌的模样。 他骨子里依旧叛逆,只是在绝望里被磨灭了。 如果有人愿意帮他,沈归晚会像母亲说的那样跑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 沈归晚打开笔记本,将先前记下的那串来自国外的电话号码输进了手机里。 他按下通话键,电子拨号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拨号音持续了将近半分钟,在通话自动挂断前变成了一声蹩脚的中文:“你好?请问哪一位?” 电话那端的外国男人不擅长中文,随后又用英文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你好。”沈归晚停顿了片刻,又问:“请问你认识……路星吗?” “这个号码是她给我的。”他轻声补充到。 接起电话的外国男人忽然沉默了,沈归晚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正要准备用“打错电话”这个蹩脚的借口缓解尴尬,一个低沉的女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我一直联系不上小星,她还好吗?” 沈归晚的牙齿打颤着,含糊不清地回答:“不太好。”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半晌后女人才反问他:“你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对方主动挑明了身份,沈归晚张了张嘴,却忽然回答不上来。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书架,视线扫过繁复冗杂的书名,最后落在了夹着母亲照片的那本书上。 “朋友。”沈归晚说,“我是她的……朋友。” 第33章 雨夹雪 沈归晚在睡梦中被窗外沉闷的雨声吵醒了。 他裹着被子爬下床,拉开厚重的窗帘,灰蒙蒙的天空映在他的瞳孔里。 夹杂着雪花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带着寒意透过缝隙渗进来,透明的窗上凝起一片冰凉的白雾。 沈归晚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口,磨蹭着躺回床上。 他用手和脚把被子的四个角都结结实实地压在,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半趴半躺地睡着了。 这个姿势很不舒服,沈归晚睡了一会就忍不住翻了个身,鼻尖贴上了枕头旁冰凉的手机屏幕。 他朝被子里缩了缩,手在床上摸索了一阵,将手机拖进被子里,直到它被体温捂热,才窝在被子里解锁了屏幕。 屏幕上显示着两条未读消息,全是杜之年发来的,一条是早上八点问他吃没吃早饭,一条是隔了一个小时发来的,让他醒了回个电话。 这段时间两个人联系不算热络,聊天时断时续,但通电话还是第一次。 沈归晚醒得晚,天虽然阴沉着,却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这个时候杜之年如果没有手术,现在应该在食堂吃饭。 沈归晚随手给杜之年拨了一通电话,头埋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 在他打哈欠的空档里,杜之年接起了电话:“沈归晚,你终于醒了。” “嗯。”沈归晚侧躺着,将手机放在了脸上。 杜之年听出他声音里的倦意,无奈地笑了一声,问:“好久没见面了,晚上去看电影吗?” 沈归晚温吞地应道:“好。” “晚上七点,楼下见。”杜之年顿了顿,又叮嘱道:“今天下雨了,记得多穿一点。” “知道了。”沈归晚说着,又趴在枕头上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杜之年今天上班有些忙,和沈归晚约定了时间后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沈归晚握着手机放空了一会,打开了一个许久不曾登录过的邮箱。 邮箱里空荡荡的,除了几条年代久远的广告邮件之外,没有任何未读的新邮件。 沈归晚捏了捏眉心,放下手机长长地叹了一声。 上周他打通了纸条上那个海外号码,才知道对方是路星早已移居国外的姐姐路漪。 沈归晚猝不及防对上路星的姐姐,恍惚了半晌才稳住心神。 路漪自称很长时间联系不上妹妹路星,在她焦急地追问下,沈归晚将那日见到的情景和盘托出。 他隐去了路星受伤的细节,也抹掉了杜之年的名字,含糊提了郁鸣谷和路家父母“卖”掉路星的事情。 路漪沉默了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沈归晚听着电话里“嘟嘟”地忙音,三年前那段不堪的回忆如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 听闻妹妹凄惨经历,路漪此时的心情和当年的他别无一二,但不同的是她被妹妹信任着,有能力带她逃出苦海。 沈归晚没有打扰路漪,第二天路漪又打来电话,要走了他的邮箱,留下一句“再联系”就消失了。 此后这几天里,沈归晚没有再和路漪联系过。 他没有和杜之年见面,一直待在别墅里,但奇怪的是沈禄也没有回来。 那个暴躁易怒的男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归晚才打了那位“重要客户”的脸,沈禄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毫无反应,令他奇怪之余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猜测沈禄还没摆平那位“重要客户”,可花费了那么长时间,沈归晚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之前被沈禄破门而入的教训还在,这一次沈归晚将门窗全部反锁起来,把椅子放在门后。 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能让他夜里睡得安心一些。 沈归晚机械地刷新着邮箱,持续了半分钟后邮箱忽然提示收到了一条新邮件,署名来自路漪。 时隔一周再收到对方的联系,沈归晚怔了怔,赶忙点开了邮件。 路漪:上次说的事情已经托国内的朋友去查了,我会尽快赶回去,到时候方便见个面吗?小星那边如果有更详细的情况请告诉我,我愿意支付报酬,尽全力满足你的要求。 她的邮件很短,措辞客气礼貌,可沈归晚从那字里行间读出几分克制的愠怒和悲伤。 他无意窥探他人的隐私,也没有揭开陌生人伤疤的癖好,何况路漪已经把姿态摆得很低了。 沈归晚反复划着屏幕,将那条邮件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敲下回复:我不需要报酬,你能帮我查一个人吗? 路漪回得很快:当然,需要查到什么程度? 沈归晚目光微敛,手指飞快地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在网页上搜索沈禄的名字,将名下公司所有能查到的公开资料附在邮件的末尾,在空白的回复框里打下五个字:越详细越好。 沈归晚没有电脑,手机操作不便,花了几个小时才做完这些。 等他收到路漪的邮件,也快到和杜之年见面的时间了。 沈归晚退出了邮箱,把登录邮箱和网页搜索的记录删得一干二净,从词典里抽出两张钞票塞进口袋,轻手轻脚拧开了房间的门。 他穿过昏黑的走廊走下楼梯,马丁靴踏在大理石瓷砖上,鞋跟落地的声音和指纹锁开启的电子声同时响起,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沈归晚站在楼梯旁,不远处的门“嘭”的一声撞在墙上,又重重地弹了回去。 沈禄正拿着手机和人打着电话,走进了客厅才瞧见站在角落里的沈归晚。 他看着躲在阴影里的沈归晚,嘴角牵起一丝嘲弄狰狞的笑,打电话的语气却依旧低声下气:“不用麻烦您了,那臭小子跑去网吧通宵才回来……好好好,改天请您喝酒。” 沈禄恭维讨好的话语回荡在耳畔,沈归晚低下头,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 他躲了这么多天,该来的终究是要面对,只是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和杜之年见面。 沈归晚摩挲着外套口袋的边缘,面前的沈禄“啪”地将手机扔到一旁。 他前一秒还在阿谀奉承,下一秒就撕掉了伪装,怒不可遏地朝沈归晚走来。 “给老子惹了那么大麻烦,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回来?!”沈禄脱了外套,抄起角落里那根染着红褐色印记的木棍朝沈归晚挥了过去。 下午六点,按时结束门诊的杜之年准备下班。 “杜医生要下班了?”刚给病人换过药的小护士从办公室门口经过,不经意地打了声招呼。 杜之年和沈归晚约了看电影,好脾气地对她点点头,“对。” 他穿着浅色的内搭毛衣和长裤,外面套了黑色的呢大衣,黑色的雨伞挂在左手手腕上,一身打扮看似简单,却能看出精心挑选的痕迹。 小护士的脑袋飞速转了起来,捂着嘴压低声音问:“您晚上有约会?” 杜之年笑着冲她眨了眨眼,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小护士心领神会,朝杜之年挥了挥手,“杜医生约会加油!” 杜之年哼着小曲下了停车场,把车开回公寓楼下。 连绵不断的雨下了一整天,混着雪花的雨点落在车窗上,杜之年调高了空调温度,坐在车里等着沈归晚。 新上映的电影很热门,工作日的深夜场也是座无虚席,他买好了票,订好了餐厅,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杜之年从下午七点一直等到深夜,沈归晚都没有出现,期间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沈归晚无一例外都没有接。 杜之年的满心期待扑了空,气得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再一次把沈归晚拖进了黑名单。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生气太久,因为一个小时后,失联了近五个小时的沈归晚带着一身伤来找他了。 第34章 缝合 深夜,高层公寓的电梯缓慢地打开,一道摇晃的身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佝偻着身子朝着走廊深处走去,被雨水浸湿的发梢和衣摆淌着水,指尖滴答落下几滴深红色的水珠。 他的鞋里蓄满了雨水,每走一步都滋滋作响,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蜿蜒的水渍。 淅沥的雨声盖过了行走的动静,他走到一扇门前,被水泡得发皱的手指抚过门把,轻轻按下了门铃。 “叮咚——” 门铃响时,杜之年刚灌下一杯威士忌。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被沈归晚爽约的不满和气愤在酒精的浸泡下迅速膨胀,挤占了他的大脑。 他无视聒噪的门铃声,又倒了小半杯威士忌。 门铃响了几声,门外的访客见无人应答,又轻轻扣了几下门。 杜之年一口闷下半杯威士忌,重重地放下杯子,暴躁地拉开公寓的大门,“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烦躁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和眼里惊愕的目光融合成十分滑稽的搞笑模样。 敲门的人没有出声嘲笑杜之年,他朝前走了一步,将湿漉漉的身体靠在了杜之年怀里。 “对不起。”沈归晚的声音嘶哑发颤,“我来晚了。” 他的头抵在杜之年温热的颈窝里,冻得毫无知觉的脸小幅度蹭了一下杜之年的肩膀,顺着身体流淌而下的浅红色液体在木地板上汇聚成一滩水洼。 杜之年抱着沈归晚冰冷的身体,脑袋里一片空白。 沈归晚还在滴水的外衣打湿了他身上的衣服打湿,风从大开的门呼啸而来,一阵刺骨的寒冷透过潮湿的布料刺进皮肤里。 杜之年打了个冷战,终于回过了神。 他将沈归晚拖进了浴室,打开暖灯,把沈归晚身上沉重的衣服扒了下来。 被雨水打湿的衣服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带着水声的闷响,蓄积在衣服上的水慢慢溢了出来。 没了衣物的遮挡,杜之年看到了沈归晚后背上那道新鲜狰狞的伤口,皮肉从肩胛骨的左侧斜斜地撕裂到右侧,不断渗着混了丝丝鲜红的组织液。 杜之年抬起手,他的指尖上满是湿润的鲜红,血水从指缝滑落到手掌,染红了掌心的纹路。 沈归晚闭着眼趴在浴缸的边缘,腰以下泡在温水里,上半身裸露在空气中,肩膀和胸口的皮肤毫无温度,苍白里泛着浅浅的青紫色。 杜之年跪在浴缸旁,用吹风机把沈归晚的头发吹到半干,将身上残留的雨水擦干净,才把人从浴缸里捞出来,裹着浴巾抱到了床上。 沈归晚后背的伤口虽然不深,但长长的伤口几乎将他整个后背撕成两半,即便杜之年避开了受伤的地方,搬动时不可避免拉扯到皮肉。 怀里的人疼得浑身发抖,杜之年剥开浴巾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等他扯掉浴巾,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杜之年抹掉额头的冷汗,从柜子里翻出了药箱。 除了后背的撕裂伤,沈归晚的肩膀和手臂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淤青,蜷曲握起的右手掌心里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那道伤口比后背的严重许多,撕裂的皮肉狰狞翻卷,像是被某种不锋利的锐器反复割开一样,翻卷的皮肉被雨水泡得发白,空气里散发着充斥寒气的血腥味。 杜之年家里有缝合伤口的针线,却没有麻药。 他喂沈归晚吃了两颗止痛药,但收效甚微,沈归晚依旧疼得意识模糊。 “晚晚,晚晚?”杜之年拍了拍沈归晚的脸,只看到一双目光涣散的眼睛。 沈归晚的伤口泡了雨水,再不处理会发炎感染,杜之年从药箱里拿出碘酒,频繁出入手术室的医生握着镊子的手隐隐颤抖着。 他小心翼翼地消毒伤口,碘酒渗进撕裂的皮肉里,沈归晚的后背在剧烈的疼痛中抽搐着,混着碘酒的血从伤口流出,沿着肩膀和腰侧落下,滴在了白色的床单上。 “忍一下。”杜之年按着沈归晚的肩膀,俯下身亲吻他的侧脸。 沈归晚醒了过来,趴在床上喘着气,喉咙里含着破碎的呻吟,鼻尖和额头沁出冷汗,苍白的唇颤抖着。 缝合针穿过伤口边缘时,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用力地攥紧了床单。 杜之年处理完后背的伤口,拉过沈归晚皮肉翻卷的右手,镊子夹着浸满碘酒的棉球一点点消毒。 沈归晚疼得厉害,淌着血的指尖不停颤抖着。 杜之年手上带着医用手套,无法擦掉沈归晚脸上的冷汗,只能一下下摩挲手腕安抚着。 “再忍一下,马上就好了。”他亲吻沈归晚颤抖的唇,低声哄着,“再忍忍,乖。” 沈归晚背对着他,痛苦难耐的呻吟参杂着许多杜之年不忍细听的东西。 虽然嘴上说着马上就好,缝合的过程还是持续了很久,沈归晚中途失去了意识,杜之年不确定他是累到睡过去,还是疼到昏迷,又或者二者都有。 等伤口缝合好了,沈归晚再次睁开了眼。 他似乎没那么疼了,还动了动包扎好的右手,但被杜之年按着手腕压回了床上。 杜之年脱掉了医用手套,疲倦地揉了揉眉头,“别乱动,听话。” 沈归晚茫然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点了点头,裸露在被子外的肩膀和后背微微颤着,遍布淤青。 杜之年摸了摸沈归晚的后背,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又拿了干净的毯子盖住了沈归晚裹着纱布的身体。 他坐在地上,将那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拨到耳后,放缓了语气问道:“是谁打的?” 沈归晚抿起唇,不肯回答杜之年的问题。 他的脸色很苍白,尽管指尖和背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身上仍然弥漫着很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沈归晚总是用沉默回答问题,杜之年从前都放任不管,但今天亲眼看到他受伤,终是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是不是沈碌?!” 杜之年的质问尖锐刺耳,沈归晚皱起了眉,身体往毛毯里缩了缩。 他湿润的睫毛颤动着,瑟缩的脆弱模样让杜之年意识到自己言辞过于激烈且不合时宜。 “不舒服?”杜之年压低了声音,伸手抚上沈归晚的脸,将他因疼痛皱起的眉一点点抚平。 沈归晚蹭了蹭杜之年温热的手掌,“头疼。” 掌心被冰凉柔软的脸颊蹭过,杜之年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脏上,沉重得喘不上气。 他叹了一声,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沈归晚的额头上。 杜之年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又从药箱里翻出一板胶囊,剥了一粒递给沈归晚,“可能要发烧了,把药吃了。” 沈归晚吞下胶囊,趴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他的呼吸声很重,杜之年轻抚着他的肩膀,“睡吧,我在这陪你。” 沈归晚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多久又睡着了。 沈归晚身上的伤口还在疼,睡着时一直皱着眉,杜之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掌心的绷带,确认伤口没有裂开渗血后才收回手。 他关掉了天花板的吊灯,留了一盏床头灯,将门轻轻掩上,开始收拾屋子里的残局。 夹着雪花的雨水很冷,沈归晚不知道淋了多久,水渍从门口一路蔓延至卧室,混着血水的雨水打湿了客厅的木地板,也弄脏了床单和地毯。 木地板会被泡烂,地毯染了血很难洗干净,但杜之年没有心情担心这些无关的细枝末节。 沈归晚的衣服堆在浴室的地上,布料上晕开的血迹烙在杜之年的视网膜上,刺痛了他的神经。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把沈归晚的衣服从地上提了起来,口袋里的手机“啪嗒”摔在了浴室的瓷砖上。 杜之年弯腰捡起沈归晚的手机,手机的屏幕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充电口往外流着水。 他按了几下开机键,手机毫无反应。 难怪打不通电话。 杜之年疲倦地闭了闭眼,把完全报废的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他把染着血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将客厅的水渍拖干净,又拿着拖把去处理外面的痕迹。 沈归晚一路走来,浑身都淌着血水,滴滴答答的水滴和鞋底溢出的积水在地上画出了他行动的轨迹。 这条断裂的轨迹从电梯口蜿蜒到杜之年的家门口,如果放着不管,第二天早起出门的邻居看到地上大片干涸凝固的痕迹,恐怕会以为安保严密的公寓发生了命案吧。 杜之年无暇顾及电梯里的痕迹,只能将门口到电梯那一段简单清理干净。 血水的颜色很浅,滴在不渗水的瓷砖上,轻轻一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沈归晚身上的伤口不会一夜之间就愈合,断裂的皮肤纤维即使缝合了也不可能毫无痕迹。 杜之年没穿外套,站在没有暖气和空调的走廊里瑟瑟发抖。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寒冷发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沈归晚浑身都被雨浸湿了,厚重的冬衣压在他受伤的后背上,刺骨的冷从潮湿的布料渗进皮肤,疼痛会像细密的针一般刺进他的伤口里。 杜之年不敢想他一路走来到底有多煎熬痛苦,也不敢想象自己坐在车里吹空调时,他在承受什么。 自己明知道沈归晚的处境,却因为这点小事和他生气,得寸进尺说的就是自己这种人。 杜之年站在走廊里,叹息在寒气中化成白雾,飘散在昏黑的夜色中。 第35章 恐吓 杜之年打扫完房间,换掉身上带着寒气的衣服,又回到了卧室。 床上的沈归晚还在睡,盖在肩膀上的毯子不知何时滑了下来。 杜之年帮他把毯子拉到肩膀,遮住了关节凸起处那块带着血点的淤青。 沈归晚伤得最严重的地方在后背,撕裂伤加上淤青,即使包了纱布,后背依旧能看到斑驳的伤痕。 为了避免压迫伤口,他只能趴着睡,但这样的姿势压着胸口,呼吸很不舒服。 沈归晚睡得不踏实,夜里反反复复醒了好几次,杜之年守了一夜,也没能睡好。 酒精催生出的困意缠绕着杜之年,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靠着床头柜睡着了。 他断断续续睡了十几分钟,迷迷糊糊间听见身旁传来窸窣翻动的声音,睁开眼就看到本该侧躺的沈归晚在翻身。 沈归晚裹着绷带的手掌从眼前一晃而过,吓得杜之年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他一骨碌爬起来托住沈归晚快压到床上的肩膀,沈归晚不舒服地挣扎了几下,很快又没了动静。 杜之年轻手轻脚地扶着沈归晚侧身躺好,对着睡得毫无知觉的沈归晚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去厨房泡咖啡。 他抱着杯子坐在沈归晚跟前,一手搭在沈归晚的肩上,端起咖啡灌了一口。 散发着浅浅柑橘香味的苦涩液体滑进肚里,咖啡因和身体里残留的酒精碰撞在一起,激烈的争斗搅得杜之年心口发闷。 咖啡的香气再浓烈,都遮盖不住沈归晚身上的血腥味。 原来自己替郁鸣谷善后的动机只为了借机给杜衡誉使绊,为了日后能摆脱掌控,他只为自己考虑,所以即便亲眼看到郁鸣谷对路星做的那些龌龊事,也只当是对方的家事。 他与路星素不相识,从来不觉得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有什么罪恶感。 可当受伤的人换成沈归晚,杜之年心里又不这么想了。 沈归晚受的伤比杜之年在路星身上见过的严重百倍,那个女人尚且还能用遇人不淑来解释,沈归晚却不行。 把他伤成这样的是他的父亲,是血脉相连无法摆脱的噩梦。 沈归晚是自己关系亲密的情人,看到他被沈禄殴打得遍体鳞伤,杜之年再也无法做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客。 可自己除了替沈归晚缝合伤口,除了把他藏在公寓里之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家事,都他妈的是家事,哪有外人插手的余地。 杜之年用力磨着后槽牙,杯里的咖啡掀起一阵波澜。 杜之年那杯咖啡撑了十个小时,在他第二次打起瞌睡的时候,沈归晚又开始发烧。 他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受了伤的身体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即使杜之年把伤口仔仔细细消毒了一遍,缝合过的伤口还是出现了轻微发炎的症状。 被黑色细线缝在一起的皮肉泛红肿起,靠近关节部位的伤口甚至崩开了一小段,撕扯开的裂口不断朝外渗着血。 沈归晚整个人缩成一团,趴在床上小声呻吟着,受伤的右手在床上蹭来蹭去。 杜之年趴在沈归晚后背,挑断缝合线,将伤口仔细处理过才重新缝了起来。 他缝完了伤口,又扶着沈归晚起来吃药,胶囊塞到嘴里时烧得迷糊的人难受地哼了几声,听话地咽了下去。 但沈归晚的嗓子烧得直冒烟的嗓子,吞咽很困难,胶囊卡在他的喉咙里,等杜之年发现不对劲抠出来的时候,被唾液泡得皱巴巴的胶囊外壳已经破了一个小口。 被抠了嗓子的沈归晚干呕了几下,杜之年把胶囊扔进垃圾桶,头疼地蹲在地上。 沈归晚吃不下药,杜之年只能下楼去买退热消炎的栓剂。 塞栓剂时沈归晚难以忍受地蹬了两下腿,杜之年费了好半天才把它完全塞进去。 他撑着脑袋坐在床边喘气,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 退烧栓塞完了,沈归晚又挣扎着坐起来,一个劲往杜之年怀里钻。 他神志不清地蹭着杜之年的脖子,贴在耳后的额头温度烫得令杜之年心惊。 杜之年轻轻揉了揉沈归晚的头,顺着他后脑勺柔软的发尾,耳旁忽然拂过一阵潮热的风。 沈归晚趴在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嘶哑得厉害,杜之年还没听清,怀里的沈归晚忽然揪着他的衣领,靠在肩上咳了起来。 他咳得想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杜之年想拍拍他的后背,可手刚抬起就碰到了纱布的边角。 杜之年僵硬悬在半空的手放了下来,一下下抚着沈归晚滚烫的后腰。 沈归晚的情况很不好,杜之年知道自己应该带他去医院,又怕去医院的途中不小心拉扯到沈归晚的伤口,徒增痛苦。 何况沈归晚伤得这么重,伤口又缝了针,杜之年不知道找什么样的理由搪塞同事。 医生这个身份太敏感,又时时刻刻被杜衡誉的眼线盯着,他不可能像沈禄那样为所欲为,身上任何一点错处都可能被放大。 这些事情总是无可奈何的,他没有办法,只能自己费神费心守着。 杜之年熬了两个晚上,眼里全是红血丝,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高烧不退的沈归晚退烧了。 他的体温回到了正常范围,不再断断续续地呻吟,皱起的眉舒展开,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杜之年摸着沈归晚温度正常的额头,又拆了纱布检查他的伤口。 针线缝合过的地方粘着干涸的血块,看着狰狞,但没有再往外渗血也没有发炎,再养一周就能拆线了。 杜之年将纱布重新包好,坐在地毯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在遇到沈归晚之前,他最糟糕的周末也不过是和前任吵架分手,从没想过美好的休息日会过得如此煎熬狼狈。 现在沈归晚退烧了,他终于能稍微休息一下了。 杜之年脱力地靠在床沿,握着沈归晚没受伤的左手手腕,松懈下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昏沉地睡了过去。 沈归晚做了一场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的梦。 他梦到母亲站在海边的礁石上,仰头望着远处烧得通红的落日。 落日将天空染成瑰丽的颜色,她驻足仰望了许久,对着晚霞笑了起来,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模糊了憔悴的面容,抹去了细纹。 “母亲!”沈归晚高声呼喊着,朝礁石奔去。 他不停地跑着,却始终在原地踏步,没能靠近她。 沈归晚不知道跑了多久,剧烈呼吸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礁石上的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慢慢回过了头。 她的嘴唇一开一合,望向沈归晚的眼里含着泪花,身后平静的海面忽然卷起一阵汹涌的海浪,向她涌去。 浪花被礁石拍成了细碎的泡沫,母亲淹没在海浪的喧嚣中,凛冽的海风传来了她叹息般的声音。 “晚晚,不要回来……” 沈归晚眼前的景象旋转着,脚下的沙滩不断向下塌陷,他跌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后背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狗娘养的贱货,跟你那个臭不要脸的妈一个德行!” 不堪的辱骂和长棍打在身上的闷响此起彼伏,又被玻璃碎裂的声音打断,沈归晚的视野里升起一阵粘稠的血色雾气。 当猩红在疼痛中褪去,沈归晚眼前出现的不再是记忆里蜷缩在地上哀求的母亲,而是满脸恐惧的沈禄。 沈禄捂着头瘫坐在地上,指缝间溢出鲜血,被烟酒掏空的身体颤抖着,曾经写满精明算计的眼睛里映出了自己充血通红的双眼。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还手?”沈归晚举着右手,摇晃着朝倒在地上的沈禄走去。 他手里握着碎了半截的烟灰缸,锐利的玻璃碎片刺进掌心,鲜红的液体顺着烟灰缸滴在客厅的瓷砖上。 地上烟灰缸的碎片粘着血迹,但不是他的。 “沈禄,你半夜最好记得锁门,别让我逮着机会,不然到时候就不是砸破脑袋这么简单了!” 沈归晚蹲在沈禄面前,玻璃碎片尖锐的豁口抵在对方的脸上,划开了发抖的肥肉。 溢出的鲜血流过烟灰缸残缺的弧度,滴在做工精良的西装外套上,粘稠的红看得沈归晚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他望着狼狈的沈禄,冷笑着将手里的玻璃碎片又往下压了些。 “反正我的人生都被你毁了,大不了先弄死你再去陪母亲——” 沈归晚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得扭曲。 尖利变调的恐吓余音未散,沈禄惊恐狰狞的面目陷入漩涡,卷进深不可测的黑洞。 一阵密集而嘈杂的噪声在沈归晚的脑海里响起,又弥散在连绵不绝的雨声里。 他睁开双眼,模糊重叠的视线一点点聚焦在视网膜上,眼前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 杜之年趴在自己手边睡着了,他看起来很累,眼下青黑一片,靠在床沿的手却一直拉着自己没受伤的左手。 沈归晚动了动手腕,想把手抽出来,轻微的动静将杜之年惊醒了。 杜之年抬起头,眼睛还没睁开就先问了一声:“你醒了?” 第36章 血脉相承 卧室里静了几秒。 沈归晚盯着杜之年,沉默地抽出手。 杜之年感觉手里一空,恍惚片刻,沉重的脑袋才迟钝地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摸了摸沈归晚的额头,又掀开被子看了眼背后的纱布,“还难受吗?伤口疼不疼?” 卧室的窗户只拉了一层纱帘,午后的阳光落在杜之年的背上,投下的浅色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在沈归晚身上晃动。 “不疼。”沈归晚侧过脸趴在枕头上,闷闷地回答。 他还记得一些发烧时发生的事情,杜之年喂自己吃了药,还重新包扎过伤口,那时候他的嗓子烧得直冒烟,后背也很疼,现在即使烧退了,那些地方还是能感觉到不适。 关节和太阳穴隐隐作痛,伤口上还残留着缝合后的轻微刺痛感,沈归晚闭着眼,极力忽视这些令人不适的感觉。 杜之年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懵,没听出沈归晚蹩脚的谎言。 他坐在地毯上,头靠在床上,疲倦地问:“饿了吗?想要吃什么?我下楼给你买。” 沈归晚抿着唇,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伤口还在疼,他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你这两天什么都没吃,一会还要吃药,不能空腹。”杜之年打了个哈欠,“会胃疼。” 他的下巴长出了一圈胡渣,加上眼下大片的青黑,显然是通宵了好几晚才会有的模样。 沈归晚的目光扫过杜之年的侧脸,最后落在自己裹着绷带的右手上。 “都可以。”他说着,慢慢把右手缩回了被子里。 杜之年歇了几分钟,下楼买了两份砂锅粥回来。 他往自己那份加了三勺辣椒,给沈归晚的那份放了姜丝,清淡的鱼肉粥里没有一丝油花。 之前和沈归晚一起吃饭,杜之年就发现他的口味清淡得像味觉失灵似的,所以今天这份砂锅粥连盐都少放了一半。 沈归晚伤在右手,左手勉强能用勺子吃东西,可刚退烧的身体使不上力气,手抬起时有些发抖。 杜之年本来要喂沈归晚,但被烫了两次之后,他再把勺子递过来,沈归晚就不肯吃了。 “抱歉。”杜之年放下勺子,把粥推了过去,“你自己来吧。” 沈归晚用勺子拨着碗里的粥,他的舌头被烫了两次,加上刚退烧没什么胃口,一份砂锅粥吃了不到一半就放下了勺子。 杜之年也不勉强他,收走了剩下的粥,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胶囊,又把半温的水递给他。 沈归晚喝了一口,仰头准备吞胶囊,杜之年见情况不对,一把扣住他的脑袋,“低头咽下去。” 沈归晚茫然地看了一眼杜之年,乖乖低下了头。 他本以为胶囊又会卡在喉咙里,但以前总是黏在喉咙里的胶囊这一次非常顺畅地咽了下去。 沈归晚吃完了药,把杯子递给杜之年,杜之年摸了摸他嘴唇上细小的血点,又说:“嘴唇裂了,再喝一点。” 他不想喝,可杜之年一直盯着,一副他不喝就不会放过他的架势。 沈归晚捧着杯子慢吞吞地喝着,每喝一口就看一眼杜之年,如果杜之年没有要拿走杯子的意思,他就低头再喝一口。 来来回回好几趟,直到沈归晚把杯子里的水全喝完了,杜之年才拿走了空杯。 他拿着杯子,摩挲着磨砂质地的杯身沉思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能告诉我那天发生什么了吗?” 沈归晚的手在杜之年话音落下的瞬间轻轻颤了颤。 他左手握成拳,指甲顶着掌心的肉,小声说:“是那天酒吧的事情。” 这个回答不出杜之年意料,他甚至觉得如果沈禄没有这么做,这件事情反而不对劲。 可沈归晚被打成这样,更加印证了他那天离开前说的话:如果沈归晚不回去,现在惹上麻烦的会是他们两个人。 杜之年吐出一口浊气,又气又笑地看着身上打了纱布的沈归晚,“沈归晚,你真的是沈禄亲生的吗?” “我希望不是。”沈归晚抬起头看向他,窗外透过纱帘照进来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水光。 沈归晚的手在抖,杜之年觉得他快要哭出来了,坐到他身边扣着后脑勺,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你还要回去吗?”杜之年抚摸着沈归晚的头。 他现在太虚弱,伤口反复撕裂开,即使重新缝合过了,也要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果再回到沈禄跟前,杜之年担心他会熬不过这个冬天。 “你要赶我走吗?”沈归晚靠在杜之年肩上,声音微微发颤。 他问得小心,生怕杜之年会赶他走似的,听得杜之年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杜之年在沈归晚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这几天伤口不能碰水,在家里好好养着,要是不舒服一会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去医院,我不难受。”沈归晚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能不能陪我睡一会?” 杜之年正担心沈归晚的身体,听见他这么说,无奈地笑了笑:“你都睡两天了,怎么还要睡?” 沈归晚却抬起头,凑到杜之年面前,看着他眼下的青黑问:“杜之年,你不累吗?” 杜之年怔了怔,苦笑道:“累了。”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带着一身潮气躺在了沈归晚身旁。 沈归晚看到他躺下,习惯性地准备靠到他怀里,但才动了一下就被杜之年按住了腰。 “别翻身,会压到伤口。”杜之年低声说到。 杜之年不让动,沈归晚也就乖乖照做。 他背对着杜之年躺下,很快就听到杜之年均匀绵长的呼吸。 杜之年睡了,沈归晚躺了一会又坐了起来。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裹在右手掌心上的纱布出神。 掌心的纱布才换过不久,表面洁白干爽,隐约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沈归晚掀开纱布的一侧,掌心里纵横交错的黑色细线和狰狞的伤口映在了他的瞳孔上。 他描摹着细线的走向,在指尖触到正中央那处最深的伤痕时,手指突然用力地按了下去。 沈归晚重重地掐着掌心,伤口传来一阵细密尖锐的刺痛,身体下意识的保护机制迫使他松开了手。 他抬起左手,拇指的指腹上印着细线凹凸不平的痕迹,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这是他抓着烟灰缸碎片威胁沈禄时,玻璃尖锐棱角划破皮肉留下的痕迹,和背上那道伤口不一样,是他自己故意弄的。 杜之年问他是不是沈禄的亲生儿子,沈归晚在母亲的遗物里看到过亲子鉴定,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是沈禄的儿子。 可他又希望自己不是,如果不是,他和母亲承受的痛苦和折磨才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不管他如何乞求,仍然改变不了他继承了沈禄肮脏的血脉的事实,他血管里流淌着,是和那个男人一样暴虐的血液。 沈归晚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母亲失望的眼神,还有那个雨夜里自己狰狞扭曲的面目。 他和七年前那个逃避现实的自私鬼毫无差别,依旧长成了令母亲恐惧厌恶的模样,他的骨子里刻着作为父亲的沈禄送给他的罪恶低劣的基因。 被按压过的伤口上疼痛未消,沈归晚想握紧拳头,身后的杜之年忽然翻了个身,窸窣的声响吓得他惊慌地松开了手。 杜之年睡得很沉,丝毫不知道沈归晚在蹂躏自己的伤口。 沈归晚望着杜之年的侧脸,看着他长出了胡渣的下巴,忽然涌起的潮湿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把掀开的纱布拉回了原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滚烫的泪水砸在大腿上,溅出星星点点的水花,沈归晚无声地掉着眼泪,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后背传来阵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害怕自己发出的声音会吵醒杜之年,把左手塞进了嘴里,牙齿死死地咬进肉里,卡在了指骨上,苍白的指尖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齿痕。 第37章 杜之年睡了很久,从周日下午一直睡到周一早上才被手机的闹钟声吵醒。 熬夜通宵后长时间的睡眠没有让他更舒服,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和烦躁,特别是被闹钟吵醒的瞬间,他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手机自带的闹铃声响个不停,杜之年把被子蒙在头上想隔绝搅人清梦的噪声,穿透力极强的电子音从被单和棉花之间渗了进来,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他痛苦地捂住耳朵,身下的床垫微微晃动了几下,烦人的闹钟声停了。 杜之年掀开被子,看到一只瘦削苍白的手臂横在眼前。 沈归晚关掉了闹钟,慢慢收回手。 “吵醒你了?”杜之年发现他眼角有些红,抬起手碰了一下。 沈归晚坐在床上,半晌才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杜之年以为沈归晚没睡醒,揉了两下他的脑袋,起身去了浴室。 杜之年洗漱完了,又去厨房泡了杯黑咖啡,再给沈归晚倒了温水,把茶几上那台屏幕碎裂的手机连同自己的备用机一起拿进了卧室。 “我去上班,累的话再睡一会。”杜之年把沈归晚的卡换到了备用机上,“你的手机坏了,先用这个,我下班回来再给你买新的。” 他把手机递给沈归晚,沈归晚看了一眼,没有接。 杜之年坐在沈归晚身旁,掌心贴着他的脸颊,担忧地问道:“沈禄会找你吗?需不需要我重新帮你办张卡?” 提到沈禄的名字,沈归晚像被牵着线的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动了一下。 他迟钝地摇了摇头,从杜之年手里接过了手机。 杜之年看着沈归晚那副模样,头疼地叹了一声,“一会要是饿了就叫外卖,伤口不要碰水,有什么要洗的东西放着等我回来再洗。” 他叮嘱着,又低头在自己的手机上点了几下,“有事给我打电话,转账记得收。” “……嗯。”沈归晚很轻地应了一声。 他精神状态很差,整个人蔫蔫地低着头。 杜之年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写了张便签贴在床头柜上,临走前踌躇了一会,不放心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沈归晚的额头温度正常,手还是有些凉,应该是退烧后的精神不济,杜之年没有太在意。 他合拢手掌,试图捂热沈归晚的左手,但掌心碰到沈归晚的手指时,沈归晚挣扎着抽回了手。 杜之年敏锐地捕捉到手指上的痕迹,想去抓沈归晚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手怎么了?”杜之年沉声问到。 “没事。”沈归晚扭过头,动作缓慢地躺了下来,“我有点累了。” 他不肯说,这种抗拒交谈的状态让杜之年不敢追问。 “要是难受了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医院。”杜之年俯身亲了亲沈归晚的额头,勾起手指蹭了几下他的脸颊,才提着包去上班。 杜之年坐在车里,不停回想着刚才在沈归晚手指上看到的痕迹。 那痕迹很新,是略深的红色,均匀地分布在除了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上,像一条线状纹身烙在沈归晚的手上。 杜之年推测那应该是咬痕,但他不知道沈归晚为什么咬自己,也想不通才大病一场的人怎么能对自己那么狠。 可沈归晚抗拒他的追问,现在他也不可能再回到楼上,把沈归晚叫起来,对这一排并不严重的伤痕刨根问底。 或许是伤口疼得受不了才咬的。杜之年替沈归晚编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点油门将车驶出了停车位。 杜之年在车库里耽误了一会,到医院时离迟到只差五分钟不到。 他快步赶去自己的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开始了新一周的工作。 周一的早晨有些忙,杜之年一直忙到下午一点才看完了所有的病人。 他来不及去食堂,熟识的小护士打包了一份午饭给他,趁他吃饭的时候和他说了周末科室里接到的病人。 “有个病人头被人砸破了一道这——么长的口子。”小护士夸张地比划着,“主任问他怎么回事,他非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真是奇怪。” “嗯哼。”杜之年嚼着米饭,含糊不清地应着。 小护士看他有些心不在焉,眨了眨眼又悄声问:“杜医生,周末约会顺利吗?” 她不提还好,一说“约会”,杜之年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沈归晚浑身带伤的模样。 上午太忙,他完全将沈归晚一个人待在家里的事情抛在脑后,可拿出手机翻开自己和沈归晚的聊天记录,出门前转给沈归晚的钱还是待确认的状态。 沈归晚大概还在睡,杜之年给他发了条消息,让他醒了之后确认转账。 小护士见杜之年不回答,尴尬地咬着嘴唇。 她在纠结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戳到了杜之年的痛处,低头捂住了发红发烫的脸。 杜之年发完消息放下手机,看到小护士的动作,奇怪道:“不舒服?” “没!”小护士揉了揉脸,慌慌张张站起身,“我刚想起来还有工作没做完,我先去忙啦。” 杜之年茫然地看着她,习惯性摆了摆手,“去吧。” 杜之年吃完午饭,沈归晚还没回消息。 他这会估计还在床上窝着,尽管杜之年心里惦记着,倒也没有干出打电话把人从睡梦里叫起来的事情。 杜之年拨拉着手机,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几分钟后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又急急忙忙赶去了住院部的vip病房。 刚接到电话的时候,杜之年只当是哪个爱挑剔的“病人”在刁难无辜的护士和医生,可等他赶过去,却在沈归晚住过的那间病房里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沈禄。 他头顶包着厚厚的纱布,杜之年进来之前护士正在帮他换药,沈禄也不知道是脑子真傻了还是真把医院当成某些高档会所,一个劲冲护士大呼小叫。 一会喊她们换药弄疼了自己,一会又叫着头晕要找医生,弄得两位女护士头疼不已,最后只能请杜之年过来。 杜之年第一次见沈归晚这个血缘关系上的父亲,盯着他观察了许久。 沈禄满脸横肉,和杜之年见过的暴发户相差无几,粗鄙又丑陋。 杜之年庆幸沈归晚没有遗传到他糟糕的样貌的同时,猜测他是不是更像母亲。 母亲?杜之年后知后觉沈归晚好像从来没提过他的母亲,转念一想沈归晚一直都没怎么提过家里的事情,就连沈禄打他都是杜之年看到了自己推测出来的。 杜之年低头沉思着,那边的沈禄还在叫嚣,护士好几次投来求助无奈的眼神,都被杜之年不小心忽视了。 “杜医生。”护士长小声叫着杜之年。 杜之年回过神,连忙稳住脸上的表情,向护士问了沈禄的情况。 沈禄三天前的晚上被人用钝物砸破了脑袋,后脑勺裂开了一道将近七公分的伤口,缝了六针,今天早晨护士查房时发现他伤口发炎了,不停往外渗血流脓。 杜之年算着时间,心里冷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了口:“沈先生。” 沈禄怒气冲冲地扭过头,杜之年觉得他无能狂怒的模样搞笑得很,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问:“这伤口挺深的,您怎么弄的?” 杜之年已经把他和小护士嘴里奇怪的病人对上了号。 沈归晚被这个男人打伤了很多次,杜之年心疼也好,被打扰了兴致不爽也罢,这会存心报复,故意戳着他的痛处。 果然杜之年一问伤势,沈禄就跟膨胀的气球被人突然戳破一样,“啪”的一下,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不……不小心弄到的。”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吗?”杜之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您对自己还挺狠的。” 沈禄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嘴角颤动着。 他和大多数无能的懦夫一样,死要面子又欺软怕硬,平日里看着手段凶狠,但只要一遭到激烈的反抗就会变得畏畏缩缩,甚至狼狈逃走。 沈禄气急败坏又无处发泄,杜之年看得好不开心。 他不太温柔地掀开沈禄头上的纱布,“您的伤口化脓感染了,最好还是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毕竟上了年纪的人脑袋受伤可不是小事,一个不注意可能就中风瘫痪了。” 沈禄现在心有余悸,暂时不敢报复沈归晚,可狗改不了吃屎,沈归晚的身份证还被他拿捏着,等过段时间伤口好了,这个男人心里那些肮脏的念想又会死灰复燃。 杜之年只能让沈禄在医院里多住几天,吃点苦头,最好出去之后别那么快去找沈归晚的麻烦。 他慢条斯理地列举着脑外伤可能引发的病症,说完还轻飘飘地反问一句:“您说呢?” 沈禄被杜之年唬到了,惊慌道:“有这么严重吗!” 他心里下意识选择相信医生,没想过这个年轻的男人会给自己挖了个坑。 “不好说,所以建议您先住院,等伤口拆线了再出院。”杜之年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伤口已经发炎了,还是先让护士给您换药吧。” 沈禄脸色铁青,却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任由护士揭开他头上的纱布。 纱布被血和脓液黏在头上,揭开时拉扯到了皮肉,沈禄痛苦地哀嚎起来。 他想推开身旁的护士,可一想到杜之年的话,僵直地收回了马上挥出去的手。 护士给沈禄换完药,杜之年晃晃悠悠地出了病房。 他在科室里消磨掉下班前最后的两个小时,在回家路上顺路给沈归晚买了台新手机。 结账时杜之年的手机弹出了一条消息,是确认转账的自动回复。 沈归晚睡到现在才醒,这一天估计又没有吃东西。 杜之年去粤菜馆打包了一份晚饭,直接开车回了家。 “我回来了。”杜之年在门口喊了一声,发现屋里没动静,直接去卧室找人。 听见卧室门开的动静,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沈归晚扬起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杜之年。 杜之年亲了亲他的额头,揶揄地笑道:“你猜猜我今天在医院见到谁了?” 沈归晚毫无反应,杜之年也不恼,自己接上了话:“沈禄。” “后脑勺破了这么大一个口子,缝了六针。”他比划着沈禄脑袋上的伤口。 见沈归晚一声不吭,杜之年停顿了一会,又问:“沈禄的脑袋是你砸的吗?” 沈归晚藏在被子里的手颤了颤,过了许久才轻轻应了声:“嗯……” “之前完全没看出来,你好凶啊——”杜之年拉长了尾音,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 “不还手会被打死。”沈归晚看向他,黑色的瞳孔微微颤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成了两半。 那天沈禄下了死手,棍子落下来的力度比以前重了很多,沈归晚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疼得意识模糊,胡乱摸索的手抓到一个硬物,没多想就挥了下去。 等涣散的意识回笼,沈禄已经捂着头倒在了地上,而他的手里拿着的,是碎了一半的玻璃烟灰缸。 那破碎的烟灰缸将沈归晚的记忆切割成了不连贯的碎片。 他记不清那天晚上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断裂的记忆从他眼前飘过,却连一点尾巴都抓不住。 夹着冰雪的雨洗掉了身上的血迹,可他的手掌里依稀残留着血液的黏腻感。 沈归晚只模糊地记得那时候自己砸破了沈禄的脑袋,拿玻璃碎片威胁沈禄,至于中途还发生了什么,他彻底想不起来了。 这种未知的失控令沈归晚害怕,渗进血液里的毒慢慢侵蚀他的身体,和从沈禄那继承的暴戾血脉融合在一起,变成了笼罩在沈归晚心里的黑暗。 沈归晚的眼前闪过一片猩红,粘稠的红色液体似乎又从裹着纱布的手掌里涌出,沿着手臂向下流淌。 液体散发的铁锈腥味围着身体弥漫开,沈归晚张着嘴用力呼吸着,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杜之年本来想逗一下沈归晚,发觉他的反应有些不对劲,迅速安抚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做得很好,沈禄那种人欺软怕硬,你一还手他就害怕了。” “杜之年,你可不可以……”沈归晚声音哽咽,颤抖的指尖抓住了杜之年的袖子,“可不可以不要再提他?”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杜之年被吓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急忙把他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沈归晚!”杜之年焦急地喊着,但沈归晚趴在自己的肩上,没有抽泣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无声地哭着,哭得浑身发颤,汹涌的泪水很快就打湿了杜之年的肩膀。 杜之年手忙脚乱地拍着沈归晚的后背哄着,过了一会发觉手下的触感不对,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反复拍打着沈归晚背后的伤口。 “对不起,我不提了,不提他了。”杜之年紧紧贴着沈归晚冰冷的脸颊,一声一声地道着歉。 沈归晚在杜之年道歉的那一刻忍不住呜咽出声。 他压抑了数日的情绪不断向崩溃的边缘滑去,最终在反复的刺激下逐渐失去控制。 第38章 自从沈归晚哭过,沈禄成了他和杜之年之间的一个禁忌,杜之年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沈禄的名字,沈归晚又变回原来沉默寡言的样子。 那天他忽然的情绪失控像是杜之年通宵后出现的幻觉,留下了短暂清晰的记忆,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沈归晚本就怕冷,挨过伤病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不耐寒,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再次生病了。 那天夜里杜之年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第二天醒来就感冒了。 杜之年给沈归晚量过体温,又喂他吃了感冒药,确认体温没有再上升才去了医院。 那一天杜之年都提心吊胆的,生怕独自在家的沈归晚再出什么意外。 他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给沈归晚打一个电话,沈归晚吃过药开始犯困,电话拨过去时大多时候都在睡,即便接起来了,也是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应一声,然后就没了后续。 杜之年在第三次听到手机里传来呼吸声时,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他原来和前任谈恋爱的时候根本不会这样,甚至会嫌弃对方过于黏人,可没想到现在不再谈恋爱改养情人了,变得黏黏糊糊的人竟是自己。 杜之年自嘲地笑了一声,结果下班之后又开车去商超买了一台复古式取暖壁炉,放到卧室里给沈归晚取暖。 他怕沈归晚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还买了一台家用投影仪,在准备结账时看到了隔壁货架上的洗碗机,顺手放进了购物车里。 杜之年不做饭,自然没有装洗碗机这种不实用的东西,但沈归晚待在家里,他会做饭,以后总是会用得上的。 杜之年把洗碗机放到厨房的台面上,将投影仪和自动升降的投影幕布装在了卧室里,所有的说明书都放在了床头柜上,但沈归晚一个也没碰。 他喜欢上了杜之年新买回来的壁炉。 新买的壁炉很温暖,金属外壳被烤得有些烫手,杜之年怕沈归晚睡迷糊靠得太近,特意把壁炉放在卧室的墙角。 可每天下班回家,他都能看到沈归晚裹着毛毯坐在壁炉前,不是在打瞌睡就是盯着壁炉里的假火发呆,像极了冬天蹲在取暖器前揣手取暖的猫。 沈归晚状态不太好,每天都沉默地坐在那里,新买的手机除了接电话之外几乎没用。 他无精打采的,如同冬日即将枯萎凋谢的花,在暖风中垂死挣扎。 杜之年想自己如果没有买那个新的壁炉,沈归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是不是连个能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没有。 杜之年不放心沈归晚,但再三考虑之下没有装监控。 他被杜衡誉掌控了近三十年,对无时不刻的监视恨之入骨,不想沈归晚体会这种心情。 而且把情人养在自己的房间里还装监控,这种变态行径和郁鸣谷圈禁路星的方式毫无区别,杜之年做不来。 他只能叮嘱沈归晚不要离壁炉太近,皮肤烫伤不好恢复,沈归晚听完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告诉他:“杜之年,我想洗头。” 沈归晚的伤口碰不了水,洗头洗澡都只能杜之年帮他。 杜之年摸了一把沈归晚的头发,发根的情况有些糟糕,他只能无奈地领着沈归晚去浴室。 为了避免后背的伤口沾水,沈归晚低头趴在浴缸的边缘,杜之年站在一旁弯腰帮他洗头。 “一会冲水的时候把眼睛闭上。”杜之年一边说着,一边在沈归晚头上揉泡泡。 他只在事后帮沈归晚清洗过,那时候沈归晚随便自己折腾,现在沈归晚背上受了伤,洗头洗澡都束手束脚的。 冲泡泡的时候沈归晚闭了眼,然而杜之年不小心把水量开太大,被水花滋起的泡沫溅了他一身。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沈归晚头上的泡沫冲干净,坐在浴缸旁歇了一会,往手心里挤了沐浴露,揉搓出细密的泡泡后沿着沈归晚的腰和腿涂抹开。 沈归晚这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难受,胃口很差,身上摸起来比之前瘦了许多,凸出的胯骨顶着薄薄的皮肉,看着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戳破皮肤。 杜之年边给沈归晚洗澡边想怎么喂胖他,洗完之后帮他吹干了头发,扯掉浴巾准备往身上套衣服的时候,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和挨着取暖器睡觉的猫会烤焦皮毛一样,沈归晚离壁炉太近,热风把皮肤吹得干燥起皮,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细微的干纹。 杜之年摸了摸沈归晚干涩的小腿,又把人按在床上擦身体乳。 冰凉的身体乳沾上皮肤,沈归晚小声哼了几下,“冷。” 杜之年无奈地叹着气,用掌心的温度捂热身体乳,再一点一点抹在干涩的皮肤上,来回按摩着。 除了擦身体乳,沈归晚夜里睡觉的时候也不安分。 沈归晚自己睡在一侧,体温捂不热被子,睡着之后冷得难受,又往身旁的热源靠过去。 他挤进杜之年怀里,冰凉的手脚贴在杜之年身上,把杜之年从睡梦里冻得清醒过来。 睡到一半被吵醒的杜之年心情很差,然而他看着睡在怀里的沈归晚,不仅发不了火,更有一种自己捡了一只流浪猫回家的错觉。 沈归晚现在的状态也确实像,在人类身上吃过苦头,不敢轻易放下戒备心,总是蜷缩在有安全感的空间里,偶尔还会亮出爪子。 他下手很凶,会把伤害他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可当杜之年向他伸出手,他又会乖乖靠过来。 杜之年捏着沈归晚的脸颊,听到怀里的流浪猫不舒服地哼了几声,心满意足地搂着他闭上了眼。 流浪猫没有主人照顾,受伤了会自己舔伤口,自愈能力比娇养在温室里的宠物猫强上不少。 沈归晚无精打采的状态只持续到感冒痊愈,到了周末慢慢开始在客厅里走动,杜之年在书房工作时经常听到他在厨房烧水泡茶的动静。 有时候沈归晚也会进书房拿一两本书,窝在壁炉前面看。 他伤口恢复得很好,不需要杜之年费心照顾,自己就慢慢好起来了。 如同路边的野花,即使无人照料,在冬日枯萎了,等到来年春天依旧会长出新的花苞。 可杜之年看着沈归晚,心里总觉得很不舒服。 圈里那些个富二代包养小情人会送包送车,隔三差五就找节日换着花样送礼物,更别说那些出手大方点爱摆阔的,送套小产权的房子不过是挥挥手的事情。 可沈归晚做自己的情人这几个月里,他只“借”过沈归晚一点现金,买过一台手机,而且还是因为泡水烧坏了才换的。 沈归晚太好养了,有一台壁炉和几本书就能在卧室里待上一整天。 新手机加上壁炉也不过五位数,但这些东西和房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杜之年觉得沈归晚可以再贪心一点,可以跟自己多提一些要求。 可后来杜之年仔细一想,又觉得沈归晚做不到贪心。 他什么都没有,海边对他来说就是很远的地方,自己随便给一点都是他以前从来没得到过的,他想不到更多能讨要的东西,哪里还会想着提什么要求。 沈归晚最想要的大概只有离开沈禄这一件事,但杜之年做不到,也从来不敢许诺。 杜之年置办了新的家电,生活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忙碌的日子里多了一个沈归晚。 沈归晚住在杜之年家里的第二周,他的伤口不再疼了,杜之年每天洗完澡就搂着他在床上看电影。 杜之年自己看得认真,可有时看到一半低下头,躺在怀里的沈归晚已经睡着了。 他像冬天依偎在主人怀里取暖的猫,窝在杜之年身旁陪他看完了每一场电影,却不关心屏幕上的内容,只顾自己睡觉。 投影仪装了两个星期,只用了三次就闲置了。 前两次杜之年选了自己想看的电影,勉强坚持到结局,到第三次,他看到一半被沈归晚传染了睡意,终于忍不住关掉了屏幕,直接搂着沈归晚睡觉。 除了看电影总是半途睡着之外,沈归晚大多数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听话。 伤口在结痂愈合的过程中会痒,他一开始没忍住伸手挠了几下,指甲把血痂抠破了,流了点血。 杜之年在擦药时发现了伤口边缘残留的血迹,出于职业习惯训了沈归晚一句,语气有点凶,从那之后沈归晚再也没有碰过伤口了。 夜里伤口痒得睡不着的时候,他躲在被子里小声哼了很久,后背和右手不停地蹭着床单和被子。 有好几次因为太难受,沈归晚没控制住声音,不小心把杜之年吵醒了。 这是伤口愈合必经的过程,杜之年没办法帮沈归晚缓解身上的不适,只能把他搂进怀里小声哄着:“再忍两天就能拆线了,到时候正好圣诞节,出去走走?” “去哪?”沈归晚难受得厉害,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 杜之年在沈归晚湿润的眼尾落下一串轻吻,“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听起来很潇洒,然而沈归晚能去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片范围,即便能短暂去到某个遥远的城市,待不了多久又会被人抓回来。 沈归晚趴在杜之年肩头,短促滚烫的呼吸落在了杜之年的脖颈间。 杜之年听着呼吸声里未散尽的余音,沉默地收紧手臂,轻轻揉了揉手下柔软的黑发。 第39章 圣诞节 两天后的平安夜,沈归晚的伤口拆线了。 他在家里闷了十天,活动场所仅限于杜之年的公寓内部,所以趁着圣诞节,杜之年把他从壁炉前拖了起来,领出门透气散心。 那晚杜之年问沈归晚想去哪,沈归晚想了很久,只说“随他”。 实际上就算沈归晚给出了确切的答案,他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这种询问根本毫无意义。 这次正好碰上圣诞节,杜之年懒得想花样,直接带他出来吃饭逛街了。 两个人没有去太远的地方,只在市中心的商场逛了一圈。 虽说他们都对圣诞节没什么特殊的感情,但周围过节气氛太过浓郁,走在洋溢着浓浓圣诞节氛围的街上,免不了生出几分凑热闹的心思。 杜之年带着沈归晚东走西逛,圣诞节出来约会的情侣不少,一路碰到了不少同性情侣,杜之年走了一段就光明正大地牵上了沈归晚的手。 他牵着沈归晚走在商场里,巨大的冷杉树矗立在中庭,尖尖的树冠上戴着星星,茂密的树枝上落满了粉雪,树身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小吊坠和彩灯。 “都圣诞节了。”杜之年扫了眼圣诞树上闪烁的小灯,“马上就元旦了,元旦之后再过半个多月又是春节,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他罗列着今年为数不多的节日,捏了捏沈归晚的掌心,问:“沈归晚,你要留在我家过年吗?” 沈禄还在医院里躺着,沈归晚和他撕破了脸皮,短时间内哪怕碰上过春节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可能回去了。 而且杜之年习惯了夜里睡觉沈归晚窝在自己怀里的感觉,不太想放他回去,但如果沈归晚执意要走,他不会强行挽留。 沈归晚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抬起头问:“可以吗?” 他扬起头询问的样子单纯无害,杜之年心头一动,笑道:“我说过了,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我不会赶你走。” “那我留下来。”沈归晚缩在围巾里,含糊地说着。 杜之年勾起手指,蹭着沈归晚的手背,却忽然叹了一声:“但是我可能要回家一趟,不能陪你守岁。” 元旦或许可以躲过,但除夕守岁自己要是不回去,杜衡誉不仅会打电话骂他,说不定还会直接让人冲到家里把他架回去。 大学时糟糕的回忆历历在目,想起杜衡誉那套令人作呕的言论,杜之年只觉得浑身难受。 “嗯。”沈归晚小声应着,“没关系。” 杜之年想起沈归晚猫在壁炉前看一整天书的样子,又好笑又无奈地捏了一下他的耳垂。 两个人在商场里逛了一圈,碰巧路过上一次给沈归晚买衣服的男装店,杜之年拉着沈归晚走了进去。 接待他们的店员是个微胖的青年,他看杜之年和沈归晚一副关系亲密的样子,怂恿杜之年给沈归晚买了一件带驯鹿角的连帽加绒卫衣。 沈归晚本来就小了他几岁,这段时间瘦了一圈,没有晒过太阳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深棕色的宽大卫衣套在身上更显得年纪小,远远看着像还没毕业的学生。 杜之年盯着沈归晚看了一会,觉得自己心里某个糟糕的开关被打开了。 他艰难挣扎了半秒,当即刷卡付了钱,然后牵着背后拖了两个鹿角的沈归晚去打边炉。 圣诞节情侣扎堆约会,到处都排起了长队,杜之年提前预定了位置,到门外时看着排在门口的人群,不由得暗自庆幸。 这家港式茶餐厅装潢复古,但为了迎合商场的节日策划,广播单曲循环播放着某首圣诞歌,来来往往穿梭在各个座位之间的服务员头顶红色的圣诞帽。 店里坐着的全是出来约会的情侣和带着孩子出来玩的夫妻,偶尔能看到三五个凑在一桌吃饭的年轻人,沈归晚和杜之年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着倒也不显得突兀。 “吃花胶鸡怎么样?给你补补。”杜之年翻着菜单,勾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他还记着沈归晚上一次被鸳鸯锅呛得直打喷嚏的样子,无辣不欢的人这次忍痛退让,没有再让大病初愈的情人面对一锅翻滚着呛人辣椒的红油火锅。 杜之年在菜单上勾勾画画完了,连笔带纸一起递给坐在对面的沈归晚,“想吃什么自己勾。” 沈归晚接过来,举着菜单看了好一会,在小白菜面前打了个勾就还给了杜之年。 杜之年看了看被勾起来的小白菜,又望了眼沈归晚,欲言又止。 在服务员第三次路过他们身旁,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抬起手拦住人,把勾画好的菜单递过去。 “这就够了吗?不多吃一点?”杜之年有些苦恼地问沈归晚。 沈归晚点了点头,却有意无意地错开了和杜之年对视的目光。 二十分钟后火锅端上了桌,鲜甜浓稠的汤汁汩汩冒着热气,花胶和白嫩的鸡肉在锅里翻滚。 杜之年给沈归晚盛了一碗,自己夹了块鸡肉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微妙,又去调了一碟蘸料。 白瓷蘸料碟里的辣椒堆出了一个小尖角,颜色鲜红辣椒碎和白色的籽一起泡在酱油里,看得人舌尖发麻。 沈归晚瞥了一眼,锅里蒸腾起的热气正好吹到脸上,鼻子泛起一阵痒。 他连忙低下头,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沈归晚动静不小,杜之年被吓了一跳。 他惊恐地问:“沈归晚,你连看一眼辣椒都会被呛到吗?” “没有。”沈归晚捂着鼻子摇头,“被热气熏到了。” 杜之年将信将疑,满怀罪恶感地吃了几口,发现沈归晚没有再打喷嚏,才安心涮起火锅。 这一顿饭杜之年吃得尽兴,但沈归晚只动了几下筷子。 他吃得很少,除了杜之年夹给他的肉之外,真就只吃了小白菜。 “没胃口?”杜之年皱起眉,摸了摸沈归晚的额头,“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归晚摇摇头,“没事,只是有点累。” 自从受伤之后,沈归晚的胃口变得非常差,即使是什么都没有放的白粥,他也常常只吃一两口就不动了。 杜之年起初以为是伤口疼的原因,可现在伤口拆线了,沈归晚的状态看着还是不对劲。 “还是晚饭不合胃口?”杜之年继续问到。 “不是。”沈归晚再一次否认到,“我吃饱了。” 这个回答没有说服杜之年,但他没有再和沈归晚提去医院检查的事情,“吃饱了就走吧。” 杜之年和沈归晚离开了商场,沿着挂满星星灯的街道走去。 即使亮着炽热的彩灯,隆冬时节的圣诞夜依旧寒冷,才走了几步,沈归晚的手就凉了下来。 杜之年握着他的右手,塞进自己的口袋捂着,慢慢地走在人潮涌动的街上。 上个月他定了几包新的咖啡豆,昨天早晨咖啡店的老板告诉他到货了,让他有空过来取。 咖啡店在商场和公寓之间的某条街上,需要稍微绕一小段路,在穿过第二个红绿灯,杜之年看到了咖啡店米色的招牌。 可没走两步,他闻到了一股热乎乎的像被煮沸了的浓郁果香。 沈归晚也闻到了,两个人顺着香味的源头望过去,看到对面那家正在营业的奶茶店。 奶茶店挂了圣诞节的节日海报,散发着果香的热气从玻璃门间的缝隙飘出,隔着玻璃橱窗隐约能看到开放式吧台后忙碌的身影。 圣诞节已是隆冬,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寒意总是会顺着袖口渗进来,杜之年的手虽然热,但沈归晚露在外面的那一小节手腕已经冻得通红了。 奶茶店离咖啡店不远,卡座里明晃晃放着两台取暖器,看起来十分暖和的样子。 正好绿灯亮了起来,杜之年握着沈归晚的手朝着奶茶店走去。 奶茶店确实如杜之年所想的那般暖和,前脚刚踏进店里,他就感觉到身旁的沈归晚打了个哆嗦。 他站在吧台前扫了一眼菜单,低声问沈归晚:“要喝什么?”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杜之年奇怪地回过头,发现沈归晚正盯着吧台旁新品的宣传图看得出神。 他顺着沈归晚视线看过去,宣传图画了一盏玻璃杯,杯里盛了滚烫的红茶,浅红棕的液体里悬浮着晶莹剔透的果肉。 倒是和家里的茶包很像,无意中摸清了沈归晚的喜好,杜之年轻笑一声。 “一杯苹果热橙茶,不要放糖,再要一杯冰甜梨威士忌。” 奶茶店的外卖订单很多,杜之年等了二十分钟,记下了店名看完了招牌才拿到自己点的饮料。 沈归晚坐在离取暖器最近的位置,杜之年端着两杯饮料走了过去。 “给。”他把微微烫手的纸杯塞进沈归晚手里,“小心烫。” 沈归晚捂了一会,等冻得通红的手恢复了血色又抿了一小口。 微烫的果茶含在嘴里,他尝到一丝带着苹果和橙香的甜味,抬起头看向了杜之年。 杜之年捏着吸管搅着塑料杯里的冰块,奇怪地看了沈归晚一眼,“怎么了?” 沈归晚嗅着从杯口里溢出的甜橙香,语气平淡地说:“上次伤口拆线,你给我点的是酒。” 那杯酒也是带着柑橘香的,只是更辣更冷,入口还带了点苦涩和疼痛。 杜之年怔住了。 那时候沈归晚头上的伤口才拆线,后背的血痂还没掉,本不该喝酒的,可他当时只想着睡人,根本没在意这些。 现在沈归晚再提起这件事,他莫名有些心虚。 杜之年嘴唇颤了颤,低声道歉:“抱歉,以后不会了。” 沈归晚“嗯”了一声,态度冷淡得像外头刺骨的寒风。 杜之年深吸了一口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去对面咖啡店拿个东西,外面冷,你在这里等我。” 他觉得这杯威士忌鸡尾酒有点上头,需要出去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第40章 心动 咖啡店就在前面不到一百米的位置,街上太冷,沈归晚穿的不够暖和,杜之年怕他再感冒,没让他跟着。 杜之年本打算快去快回,可圣诞节凑在一起出门的人实在太多,被卷进了拥挤人流的杜之年走了五分钟才到咖啡店的门口。 咖啡店的老板提前把咖啡豆包了起来,一看到杜之年进门就招呼店员把咖啡豆拿给他。 杜之年本想取了咖啡豆直接回去,但他看到店里新上的甜橙茶包,又折回来挑了一会。 之前店里做活动送了不少茶包,杜之年不怎么喝果茶,时间久了剩下来不少,可自从沈归晚住进来,那些存货慢慢就少了。 杜之年结完帐,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惊觉自己已经在店里耗了将近半个小时。 沈归晚还在奶茶店里等他,杜之年完完全全没意识到自己离开了这么长时间,提着袋子匆忙跑出了咖啡店。 杜之年快步走到了路口,眼前亮起的却是红灯。 他站在一旁平息急促的呼吸,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对面,仔细一看竟是沈归晚。 他站在马路对面,手里拿着奶茶店的纸杯,路灯和奶茶店的光笼罩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散发着浅浅的柔和光晕。 杜之年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怔怔地望着沈归晚。 车流和行人变得缓慢,周遭的一切声音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的眼前忽然只剩下了沈归晚的身影。 沈归晚平静地站在那儿,温润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冷淡和疲倦,像是某个误入凡间的高贵生灵,鄙夷着尘世的浮躁与不堪。 但沈归晚从来都不是可以高傲挺起胸膛,肆意张扬的人。 他被别有用心的人类哄骗亵渎,成为他人口中无趣麻木的玩偶,被无情恶劣的人厌恶,遗弃在苍白的病房里,又被好心的医生救治,做了对方的情人。 他的身体遍布狰狞可怖的伤痕,沾染了人间最下作的尘气,可那一身斑驳的痕迹无法抹去他身上那种游离于社会之外的疏远感。 用心险恶的人将沈归晚与世界剥离,他活得凄惨痛苦,偏偏又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杜之年胸腔里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耳畔回荡着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视野外模糊的红色灯光再次闪烁了起来,又被无声的绿取代。 直到肩膀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消失的声音霎那间如潮水般涌进杜之年的耳朵,被按下静音键的世界再次喧闹起来。 人群熙熙攘攘,神色匆忙的旅人在斑马线上穿行,站在马路对面的沈归晚看着自己,轻轻歪了一下头,似乎在询问他为什么不过来。 绿灯开始闪烁,杜之年小跑着穿过马路,冲到沈归晚面前用力抱住了他。 杜之年抱得很紧,沈归晚轻轻挣扎了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了。 他难受地哼了一声,拍了拍杜之年的后背,“你怎么了?” “我们回家吧。”杜之年蹭了蹭沈归晚,声音隐隐发颤。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从未有过的慌乱塞满了胸膛,好像只有回到那个温暖的房间才会平静下来。 回家那段路,杜之年走得格外急,沈归晚几乎是被他拉着往前走,最后不得不小跑了几步才追上。 等回到了家,沈归晚摸索着准备开灯,被杜之年托着臀抱了起来。 “沈归晚,沈归晚。”杜之年伏在他耳旁不停叫着他的名字。 沈归晚抱着杜之年的脖子,小声说:“我在。” 手提袋啪嗒掉在了地上,袋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却没有人在意。 杜之年抱着沈归晚进了卧室,把他压在地毯上接吻。 柔软的舌在沈归晚的口腔里扫荡掠夺,湿热的吻抢走了他肺里最后的氧气,将呜咽和呻吟碾碎在喉咙里。 漫长纠缠的亲吻之后,杜之年起身打开了灯和壁炉,抱着沈归晚坐在了地毯上,从耳后慢慢向下吻着。 他在沈归晚的脖颈上落下一串玫瑰色的印记,手顺着衣服的下摆伸进去,摸索着凸起的骨骼。 沈归晚的衣服在亲吻间脱了一半,杜之年摸到他背后凹凸不平的疤痕,胀热的脑袋忽然冷静了下来。 杜之年突然停下来,沈归晚靠在他怀里,轻声问:“怎么了?” “不做了。”杜之年抱紧了沈归晚,“你的伤才好,再养几天。” 他浑身紧绷,像在隐忍着什么,沈归晚摸着手下僵硬的身体,突然用力挣脱了怀抱。 沈归晚跪坐在杜之年面前,手轻轻摸上隐忍难耐的地方,微哑的嗓音低声道:“我帮你。” 杜之年脑袋懵了一瞬,看着沈归晚要低下头,连忙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等等!”杜之年急促地说着,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两个人坐在地毯上僵持了一会,最终杜之年站起身,朝着浴室走去。 浴室里的水声响了片刻又停了,随后“咔哒”一声,杜之年打开了浴室的门。 他围着浴巾走了出来,坐在床尾对跪坐在地毯上的沈归晚招了招手。 “过来。” 沈归晚跪在杜之年的面前,手搭在他的膝盖上,缓缓低下了头。 泛着水光的唇瓣从杜之年眼前一晃而过,沈归晚的呼吸扫过他的小腹,口腔过热的温度烫得他猛地揪住了沈归晚的头发。 沈归晚闷哼了一声,乖顺地伏在他的腿上,微微翘起的发尾扫过杜之年的大腿,激起一阵颤栗。 杜之年松开手,揉了揉被自己揪过的地方。 他低下头看着沈归晚起起伏伏的后背,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好看得让他忍不住想触碰。 杜之年弓起腰,将沈归晚完全罩进自己的阴影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瘢痕,沿着凹凸不平的边缘一点点勾勒着伤疤。 卧室很安静,壁炉安静地运作着,杜之年短促的呼吸和沈归晚含在喉咙里的吞咽声交织在一起。 沈归晚第二次做,比第一次熟练了不少,小心地收起了牙齿,没有再磕到杜之年。 一声难以忍耐的喘息后,沈归晚坐直起身子。 他跪在地上仰头望着杜之年,喉咙上下动了动,将含在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杜之年喘着粗气,觉得身上又烫了起来。 他捏起沈归晚的下巴,俯身吻住那潮湿红润的唇瓣。 温热的鼻息纠缠在一起,燃烧着虚假火苗的壁炉悄悄升高了气温。 第41章 逾矩 圣诞夜短暂的放纵之后,杜之年又恢复到了忙碌的工作状态。 他早早地起床洗漱,沈归晚还蜷缩睡在床上。 隆冬的清晨开始飘起了细雪,沈归晚即使醒了也不会立刻起床,会在床上再睡半个小时左右的回笼觉补足精神。 他昨天晚上为杜之年纾解完,身体有些吃不消,今天早晨杜之年起床的动静没有将他吵醒。 被子的一角被沈归晚卷成团抱在怀里,他的右手却习惯性地握成了拳。 这是他在掌心受伤缝合后养成的习惯,现在伤口拆了线,这个习惯也没能马上改过来。 沈归晚怀里抱着被子,毫无遮盖的后背露在外面,一小片洁白的后颈在深色的睡衣下若隐若现。 杜之年把自己起身掀开的被子重新盖了回去,低头亲了亲沈归晚的额头。 他看着沈归晚微微张开呼吸的嘴,指腹轻轻捻过微肿红润的唇瓣。 在睡梦中的沈归晚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抗议的单音,蹭着被子将头埋了下去。 杜之年觉得他的反应有趣,反复逗了几次,在沈归晚彻底醒过来之前收住了手。 杜之年吃过早饭就去了医院,他离开家一小时之后,沈归晚睁开了眼睛。 沈归晚昨夜睡得晚,今天早晨又做了个奇幻的梦,这会还未完全清醒。 他坐在床上低垂着头,几秒后身子朝前倾倒半趴在了枕头上,拱起的背左右摇晃了一阵才失去平衡,歪斜地倒在了床上。 沈归晚维持着这个姿势又睡了半个小时,直到手机接到来电振动了起来。 “喂?”沈归晚缩在被子里接起了电话,蜷缩的身体缓慢地舒展开,在被子下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起床了吗?冰箱里给你留了早餐,记得吃。”杜之年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语气比起拆线前轻松了许多。 “刚刚醒。”沈归晚趴在枕头上,无声打了个哈欠。 他对杜之年突然打来的电话习以为常,杜之年问什么就答什么,绝不敷衍,也不主动谈起任何事情。 不过杜之年很忙,临时起意的电话通常讲不了几句就挂断了。 当手机里再次传来单调的机械忙音,沈归晚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步子走到了冰箱前。 杜之年买的早饭是附近包子铺手工制作的小笼包和现磨豆浆,微波炉加热过后豆浆香气四溢,脱水的包子皮干瘪地包在肉馅外面。 沈归晚夹起一粒小笼包塞进嘴里,牙齿咬破微黏的包子皮,一股温热的肉汁从包子皮的缺口里流了出来。 小笼包的内馅鲜甜,却有一种肉类若有若无的腥味,沈归晚吃着有些难受,好在杜之年给他留的不多。 他硬着头皮把三个小小的包子塞进肚子里,又大口灌下豆浆盖住嘴里残留的味道。 解决完早饭,沈归晚又窝进了卧室。 他没有再猫在壁炉前看书,而且拉开了窗帘,坐在飘窗上看楼下的风景。 卧室看不到公园那座冬季青草枯黄的小山坡,但能瞧见那条从山坡背面蜿蜒而出的小道和爬满藤蔓的铁栅栏。 冬日天空蒙着灰白色的阴霾,公园的娇花颓败,栅栏上的藤蔓不再是枝叶茂盛的模样,气温骤降后公园里游客稀少,只看得到零星几个晨练的身影,从高空看下去一片荒芜萧瑟的景象。 沈归晚靠在玻璃窗上看了一会,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色的水雾,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他伸手抹掉水汽,指尖贴上玻璃,冰凉的触感冻得他快速收回了手。 指尖残留着水汽的湿润,沈归晚揉搓了几下,从飘窗上跳了下来,窝到壁炉前烘干手指。 等手指暖和了起来,他又去厨房泡了一杯甜橙红茶,钻进杜之年的书房里看书。 傍晚落日时,沈归晚放下书去了厨房。 他煮了一碗小米粥,端着碗坐在阳台上,看远处缓慢沉下的太阳。 当落日的余晖被黑夜彻底吞没,耀眼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沈归晚喝完了小米粥,杜之年也回来了。 沈归晚洗过澡陪他躺在床上,两个人一起看着色调暧昧的爱情电影,又在剧情进展到高潮时借着投影仪昏暗的光在被子下缠绵。 这一年仅剩的几天里,沈归晚一如往常地穿着杜之年的睡衣窝居在他的公寓里,偶尔下楼散散步,顺路到超市买点生鲜蔬菜回来。 杜之年不在家吃晚饭,沈归晚就自己煮点清汤挂面填饱肚子。 他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但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吃了一日三餐,自我感觉身体状况比在沈家好了许多。 沈归晚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调养,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陪杜之年吃鸳鸯锅了。 只是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还是不是杜之年的情人。 也许早就分手了也不一定。 年末的日子过得很快,时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公历一年的最后一天。 离新的一年只剩二十个小时不到,杜之年照常去医院上班。 但和往常不同,今天杜之年临走前趴在沈归晚的身旁,用手机在网上订了一堆水果和各种可以冷藏的肉类。 他摆出一副要陪沈归晚一起跨年的架势,但订完了食材,临出门前却说:“晚上跨年可能会有聚餐,我尽量早点回来,你要是不喜欢在外面吃就自己做点好吃的。” 杜之年这段时间很忙,很少有时间陪沈归晚吃饭,昨天偶然提早回来了一点,看到沈归晚清汤寡水的晚饭和冰箱里大把的青菜,忽然怀疑自己平日里是不是亏待了他。 “知道了。”沈归晚没睡醒,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对杜之年塞满冰箱的举动不以为意。 杜之年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颊,笑道:“那我去上班了。” “拜拜。”沈归晚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朝杜之年敷衍地挥了两下。 沈归晚睡了回笼觉,快到中午时才起床,吃过午饭后又看了一会书,酝酿起睡意后再次躺下来午睡。 往常他都会睡到傍晚,但今天他没睡太久便被门铃声吵醒了。 杜之年订的食材送了过来,沈归晚磨磨蹭蹭爬起来收拾,把食材分门别类放进保鲜和冷藏,顺手洗了个苹果吃。 他其实有三年没有留意过元旦和新年的日期,这些节日对他而言不过是沈禄外出不归的平常日子,和过去的任何一天没有丝毫的区别。 这些日子里他不会受伤,也没有祝福,自然就不会有厌恶和期待。 沈归晚不打算花心思为自己做所谓的“跨年饭”,但市中心和郊区还是不一样,即便自己没有过节的意识,从窗外传来的喧闹声仍在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商场门前的广场策划了大型活动,杜之年的公寓看不到,只依稀听得见被麦克风扩大了数倍的嘈杂声音。 沈归晚站在客厅里听了一会,关上了门窗,把自己锁在了杜之年的卧室里。 然而连绵不绝的声音无法隔绝,他从傍晚听到了深夜,终于在新年到来前的最后半小时打开了电视。 沈归晚百无聊赖地切换频道,可翻来覆去找不到感兴趣的节目,就随手停在了一个地方台。 地方台已经播完了所有的节目,主持人正在说着提前撰写好的元旦致辞,冗长枯燥,夸张的语气让这份祝福少了几分真诚。 沈归晚面无表情地听着,说完了祝辞的主持人开始邀请屏幕前的观众一起为新的一年倒计时。 “3——2——1!” 公寓的门“嘭”地一声打开了。 “元旦快乐!” 满身酒气的杜之年摇摇晃晃地靠在门框上,扶着墙慢慢走了进来。 沈归晚在门开的那一刻扔掉了遥控器,他站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杜之年。 杜之年把包扔在了地上,整个人朝前走了几步,张开双臂拦住了沈归晚的肩膀。 “我喝多了,胃有点疼。”他挂在沈归晚的肩上,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沈归晚被压得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杜之年带着酒气的呼吸很沉重,喉咙里含着压抑的低吟,似乎在忍耐着剧烈的疼痛。 沈归晚的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酒味,他咬紧下唇,扶着杜之年坐到了地上。 但即使坐下来,杜之年依旧牢牢地抱着沈归晚。 “很疼吗?”沈归晚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后背。 杜之年趴在沈归晚的颈窝里压抑地喘了一声,带着酒气的呼吸落在了沈归晚身上,生生将苍白的皮肤烫得泛红。 “有点,药箱里有胃药,去帮我拿一下。” 他让沈归晚去拿药,搂着沈归晚肩膀的手却紧紧地抱着不松。 沈归晚摸了摸杜之年的后颈,将脸颊贴在他的发顶,两个人维持着别扭的姿势坐了一会,杜之年才放开手让沈归晚去拿药。 沈归晚在药箱里翻出了两盒不同的胃药,拿给杜之年的时候留意了服用说明,在杜之年即将接过去时倏的抽回了手。 “要饭后吃,你吃晚饭了吗?”沈归晚拿着药问到。 “没吃多少。”杜之年坐在地上捂着胃,难受地哼了一下,“一两次空腹吃不要紧。” 他是医生,按理说是不会乱来,但沈归晚把药拿给他,想了想还是说:“我去给你煮碗面,五分钟就好。” 沈归晚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杜之年没力气阻拦他,吞下药后继续坐在地上,等着药慢慢起效抑制胃里的疼痛。 厨房里传来汤水烧开水汩汩冒泡的声音,一阵淡淡的香味飘到了杜之年跟前。 沈归晚把煮好的素面端到餐桌上,架起杜之年的手臂扶他坐到了椅子上。 杜之年吃过药稍稍清醒了一点,坐到餐桌前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白瓷碗,碗里细细的素面卧在清澈透亮的汤里,边缘浮着几星油花。 太素了。杜之年撑着桌沿想要站起来去拿放在吊柜里的辣椒酱,却被沈归晚拦住了去路。 他挡在杜之年和吊柜之间,目光微沉,似乎有些不高兴。 杜之年喝多了,脑袋有些迟钝,恍惚了一会试图和沈归晚讨价还价:“就放一点点辣椒,没有味道我吃不下。” 沈归晚无视杜之年的谈判,平静地开口:“晚上喝了很多吗?” 他的态度不算强硬,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杜之年静了片刻,疲倦的身体支持不住瘫倒在椅子上。 “两个科室联谊聚餐,有领导在,混着喝了点。”杜之年揉着眼睛,疲惫地回答。 其实不止一点,科室的某些人存了拼酒较量的心思,当着领导的面都不肯服输,杜之年刚开场就喝了三种不同的酒,到散场时已经记不得自己喝了几杯。 他只觉得胃里火辣辣的,喉咙烧得厉害,连代驾都来不及叫,直接打车回来了。 沈归晚注视着杜之年的眼睛,半晌后坐到了杜之年的对面。 “胃疼不要吃辣。”他顿了顿,“会很难受。” “知道了。”杜之年懒洋洋地说着,又忽然笑了起来。 “沈归晚,你这样管东管西,不像被养在家里的情人,反而有种同居恋人在管教人的感觉。” 他无心的随口调侃,沈归晚听完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盯着右手掌心里的疤痕。 伤疤上的血痂掉了,可皮肉撕裂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像不堪的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沈归晚的掌心。 即使往后疤痕淡去,刻骨的疼痛被遗忘,时间依旧无法抹去他曾经受过伤的事实。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杜之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的嘴唇动了动,面对垂头沉默的沈归晚竟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因为杜之年酒后不加思考的调侃相顾无言。 情人和恋人虽然都做着相似的事情,但一字之差,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前者是见不得人只能偷偷藏着的玩意儿,后者可以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 杜之年对身为情人的沈归晚说出那样的话,像是警告他的逾矩,又仿佛是在嘲讽他的低贱。 沈归晚低着头不说话,杜之年看着觉得难受,几次想道歉,可话到了嘴边却欲言又止。 最后他拿起筷子,将那碗半凉的素面塞进了肚里。 第42章 虚实 杜之年吃完了沈归晚煮的面,将用过的锅和碗筷一起放进了洗碗机。 沈归晚听着厨房的响动,缓慢地站起身去浴室里洗漱。 他没有再问杜之年难不难受,在杜之年躺下后一如既往地靠到杜之年的怀里,乖巧又安静。 杜之年搂着沈归晚,手指摩挲着他的肩膀,道歉的话含在舌尖,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决定说出口,转头却发现怀里的沈归晚早已睡去。 他等了自己一晚上,结果不仅没能一起跨年,出于好意的关心还被践踏。 而自己不仅没有做到许诺的尽早回来,酗酒导致的胃疼平白让沈归晚担心,无心的调侃还戳到了这段关系最敏感的地方。 跨年夜本不该这样度过,但杜之年已经错过了道歉的最佳时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内疚涌上了他的心头,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棉花,酸涩沉闷得令他喘不上气。 杜之年的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可他搂着沈归晚却怎么也睡不着,每当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沈归晚低头沉默不语的模样。 熬到深夜没能得到一句祝福,只有几句难听的嘲讽,换做杜之年根本不可能若无其事地留在沈归晚身边。 如果那时候沈归晚和自己闹脾气,质问他为什么这样说,杜之年心里还不觉得有多难受。但沈归晚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抱怨也不会生气,总是沉默地忍受一切。 杜之年重重地叹了一声,睁着眼失眠到深夜,最后过度疲惫的身体支持不住,眼睛轻轻一合便昏睡了过去。 杜之年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中午了,沈归晚还躺在他的身旁,正盯着天花板发呆。 “沈归晚。”杜之年叫了他一声。 身旁的人应声回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沈归晚的眼睛清明透亮,没有一丝困意,眼睑缓慢地合上又睁开,纤长微卷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在杜之年的心头撩起一阵颤栗。 杜之年将沈归晚圈在怀里,吻着他的脸颊低声道歉:“对不起,昨天晚上是我不好。” “我喝多了口不择言,但绝对没有讽刺暗示你的意思。” “我知道。”沈归晚闭着眼承受杜之年的亲吻,“胃还疼吗?” 骗子。杜之年在心里暗暗腹诽到。 但沈归晚这样说了,再解释就显得欲盖弥彰了,他摇了摇头,“不疼了,今天中午要在家做饭吗?” 昨天订的食材还在冰箱里,囤积的蔬菜绿叶快把杜之年放在最下层的啤酒淹没了。 “都可以。”沈归晚说完停顿了一下,“杜之年,下次不用帮我带早餐了。” 他自己可以解决一日三餐,何况住进了杜之年的家里,原来紧缺的食材和现金都不再成问题,这段时间除了没胃口,沈归晚也没有再挨饿过。 “我不准备的话你会按时吃早饭吗?”杜之年靠在沈归晚的肩上,似笑非笑地问到。 沈归晚的一日三餐吃得很没有规律,早一餐晚一顿的,但好歹睡醒之后有往肚子里塞东西,勉勉强强算是按时吃了早饭。 沈归晚低头思考了一会,说:“我会做。” 这个回答其实非常模棱两可,会做和按时吃不一样,但杜之年回想起沈归晚昨天给自己煮的清汤素面,两个人口味大相径庭,也就不勉强他。 “冰箱里有个鱼头,中午拿出来做剁椒鱼头。”杜之年翻了个身,开始和沈归晚商量午饭,“胃不疼了,我想吃辣的。” “好。”沈归晚撑着身子坐起来,准备下床去准备午饭。 杜之年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重新抱回怀里。 “算了,炖鱼头汤吧,给你补补。”杜之年摸着沈归晚胸下微微凸起的肋骨,声音有些闷闷不乐。 沈归晚靠在杜之年怀里任由他来回摸着,过了一会才挤出一句:“没关系,我不吃鱼。” 鱼肉比小笼包好些,加了姜丝不会有太重的腥气,但沈归晚不喜欢吃。 “挑食。”杜之年从薄唇间吐出了两个字,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醒来又赖床了半个小时,等沈归晚下床开始做饭,已经过了正常午饭的时间。 他一个人速度慢,杜之年也跟着进了厨房帮忙。 沈归晚对辣椒的味道很敏感,虽然不到过敏的地步,然而之前几次都被呛出眼泪,所以这次杜之年提前帮他切好了辣椒,做菜的时候再倒下去。 他给杜之年做了剁椒鱼头,炒白菜的时候又往里面放了做鱼头剩下的辣椒。 杜之年如愿吃到了剁椒鱼头,被胃疼折磨过的身心得到了安抚,下午又拉着沈归晚在床上厮混到天黑。 他伏在沈归晚的肩上低声说着哄人的话语,温热微湿的吻落在新鲜的疤痕上,干枯的枝干上开出了樱色的花。 没有人再提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那句唐突的话语被遗忘在角落里,至于有没有刺伤谁的心或在脆弱的心脏里埋下锐利的尖刺,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也就不得而知。 三天后,公历新年的第一个假期结束了,临近春节,杜之年的工作变得稍稍清闲了一些。 他每天早早出门上班,晚上时不时准点下班回来,一周甚至有一半的时间能蹭上沈归晚做的晚饭,有时候碰到下午没有安排手术,他还会打电话告诉沈归晚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沈归晚基本都会做,只是他吃不了辣,做饭的时候尝不了味道,做出来的比起外面总是清淡了些。 杜之年吃着热乎乎的饭菜,记着上一次口不择言的教训,觉得味道淡了就自己加调料,没有再跟沈归晚抱怨胡说什么。 沈归晚从受伤住进杜之年家里算起才不过一个月,就真的像杜之年无心调侃的那样,行为举止越来越不像个情人。 但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事先征求过杜之年的同意,在杜之年允许的范围之内,没有逾越半分。 沈归晚的关心和照顾都是人之常情,却被醉酒后的杜之年揣度用意,那颗好不容易捂热的心仿佛被丢进冰窖里,瞬间冷了下去。 他变得更加沉默,在杜之年面前总是一副温顺听话的样子,即使被辣得难受也不曾拒绝过杜之年的要求。 杜之年偶尔看到沈归晚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好几次想问他累不累,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这边杜之年在心里胡思乱想,在厨房里做饭的沈归晚其实没有计较那么多。 对他来说,杜之年愿意收留自己这么麻烦的人已经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更不要说杜之年还为他包扎了伤口,在他生病发烧时仔细照顾他。 虽然杜之年嘴毒了点,但沈归晚在沈禄那听过更难听的谩骂,和亲生父亲的羞辱比起来,那些无心的话语根本算不上什么,听着不痛不痒,只是会有些许失落罢了。 但除此之外,沈归晚住在杜之年的家里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 他过得安逸自由,没有温饱的困扰,自然也不排斥给杜之年做饭。 只不过每一次给杜之年做饭,沈归晚恍惚间总觉得自己回到了中学时期。 那时候母亲被暴力和疾病拖垮了身体,无法操持家务,他就学着料理家务洗衣做饭。 沈归晚做什么母亲就吃什么,从来都不挑剔,也不会嫌弃他做得难吃。 但杜之年不一样,他口味挑剔得很,总是想要那些重油重辣的菜式。 沈归晚说不出听到杜之年和自己商量晚饭时是什么感觉,心里空缺的那一块好像被填上了一点,但其他地方的裂缝又被撕开了。 每当他握着菜刀切菜,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七年前自己第一次拿刀威胁沈禄的模样,又想起了母亲失望的神情,握着刀的手掌传来了一阵阵微弱的刺痛。 沈归晚拿不住刀,辣椒切碎时飞溅起的汁液落进了眼睛里,受到刺激的泪腺不断分泌出泪水。 他面对着案板小声地抽噎起来,眼睛哭得通红,杜之年回来看到了,一边摸着他通红的眼眶一边问他是不是切辣椒弄的,还用带着担忧和责备的语气告诉他下次不要再做了。 沈归晚嘴上答应了,第二天照样切着辣椒,做杜之年喜欢的菜式。 他和记忆里对着洋葱流泪的母亲一样,借着辣椒的刺激宣泄无法疏解的感情。 他只有在那个时候落泪才不会显得怯懦无能。 沈归晚感觉到了疼痛,也找到了发泄积压情绪的途径,比起在沈家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他在这里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他自由地出入杜之年的公寓,稀松平常的日子过得很快,快到他以为自己会这样平淡地跨过苦痛和荒谬纠缠的一年,迎来寂寞萦绕的春节。 但当时间走到春节前的最后一周,许久不曾联系过的路漪发来了邮件,将沈归晚从温暖静谧的梦境拽回了现实。 路漪:我回国了,你要的东西也准备好了,过年前约个时间见面吧。 第43章 煎熬 沈归晚看着那条邮件,一时间脑袋陷入了空白。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他忘记了尚在郁家挣扎的路星,也将自己委托路漪办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沈归晚原来想得很好,他帮路星联系她的姐姐,路星摆脱郁鸣谷的掌控,自己则借路漪的手整垮沈禄。 可那个雨夜之后,沈归晚身上多了两道伤疤,经历了病痛折磨的人忽然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沈归晚憎恨逼死母亲的沈禄,却在潜移默化里逐渐变成了亲生父亲那令人恐惧的模样。 他是沈禄的儿子,血管里流着从沈禄那继承的同样肮脏的血,这是沈归晚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逃出了沈禄的牢笼,没有了亲生父亲的折磨和打压,彻底重归自由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打破沈禄脑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归晚都在思考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沈禄那样,会恶意羞辱和伤害无辜的人。 他在这样的恐惧里挣扎了许久,直到杜之年将他带出家门,带他去看商场里那棵挂满装饰品的高大圣诞树。 曾经安静生长在森林里的参天大树被人砍下,装扮成可笑的模样立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它被赋予了美好的祝福,却永远无法扎根于此,只能靠着人类给予的微薄养分生存。 沈归晚在那棵树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住在杜之年的公寓里,被杜之年圈养着,治好了身上的伤,却依旧无法离开这座城市。 那棵圣诞树立在温暖的商场之中,无法在水泥中扎根,却也不需要在风雪里艰难生长,而沈归晚留在杜之年的身边,能轻易去到从前去不了的地方,不用再忍受寒冷寂寞的夜晚和折断骨骼的疼痛。 杜之年细心地满足他的需求,沈归晚待在温室里,日复一日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光,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在某天突然就断了。 他觉得自己只要能待着这里就足够了,不想再报复沈禄,也不想再做徒劳无谓的挣扎。 沈归晚大学毕业后就彻底失去了自由,没有钱也没有人脉,即使拿到了沈禄的罪证也无济于事,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也没有人愿意招惹上这样的大麻烦。 陷入泥潭的人无法自救,更没有帮助他人的能力,路星就是这样的处境,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如今他做到了,路星的人生看到了新的希望,自己和路家姐妹之间也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 他会继续烂在这里,成为腐败的垃圾。 沈归晚摸着掌心里的疤痕,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轻轻按下了退出。 他一直盯着手机,表情过于严肃沉重,惹得刚进卧室的杜之年多看了一眼。 “怎么了?”杜之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到。 沈归晚按下锁屏键,缓慢地放下手机,“没事。” 他没有删掉路漪的邮件,那条记录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杜之年不像沈禄会检查他的手机,会翻他的聊天记录,沈归晚没有提过任何关乎路漪的事情,杜之年自然不知道这些。 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 沈归晚躺在杜之年的腿边,卧室的灯照进漆黑的眼睛里,瞳孔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他紧紧挨着杜之年,包裹在被子下的身体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杜之年感受到腿边微弱的颤动,躺下来将沈归晚搂在怀里,手从睡衣下摆伸了进去。 他摸着沈归晚的后背,手下的皮肤一片温热,却不断颤栗着。 “很冷吗?”杜之年拉高被子,将沈归晚裹了起来。 沈归晚埋头闷在被子里,细声细气地说:“有点。” 杜之年拿起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晚上又降温了,早点睡吧。” 沈归晚没有回答,只是又往杜之年怀里靠了过去。 沈归晚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他撞破了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阻挡物,身体不断往下坠落,持续不断的失重感笼罩着他,下方的空间却像没有尽头一般,后背迟迟没有感受到重重摔在地上时那股剧烈的疼痛。 坠落的过程中,沈归晚听到了微弱的响声,那响声过后身体忽然贴上了某个柔软的物体,紧接着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他睁开了眼睛。 之前一直搂着自己睡觉的杜之年正坐在床边接电话,沉默地听着,半晌后又沉默地挂断。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换衣服,沈归晚看了一会,脑海里又浮现出上次杜之年深夜接完电话外出的情景。 那次他跟着杜之年深夜外出,便见到了路星。 沈归晚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此刻的时间:3:12,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来自路漪的未读邮件。 他盯着那条邮件,又抬起头看正在取药箱的杜之年,手机屏幕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皮肤透着一种诡异的苍白。 杜之年没有注意到沈归晚已经醒了,收拾好药箱就准备离开。 在他即将打开卧室门离开时,沈归晚叫住了他:“你去哪?” 身后冷不丁响起声音,杜之年被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两下,药箱里的药瓶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着沈归晚亮晶晶的眼,含糊其辞道:“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先睡。” 沈归晚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平静如水,却让杜之年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名为“准备出去偷吃被恋人抓了个正着”的心虚。 他僵直地站在原地,沈归晚缓缓地开口,问:“是郁鸣谷吗?” 沈归晚的直觉太敏锐,杜之年自知瞒不住,点头承认道:“嗯。” 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沈归晚低着头在床上坐了一会,在杜之年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时起身换起了衣服。 杜之年看着正在换衣服的沈归晚,喉咙上下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问:“……你还要一起去吗?” “要去。”沈归晚顿了顿,“我不进去,在车上等你。” 沈归晚坐在杜之年的车上,看车窗外的景色从他熟悉的市中心逐渐变成寂静的别墅区。 这一次郁鸣谷提前和保安打过招呼,杜之年的车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停在郁家的别墅门前。 郁鸣谷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出来迎接,杜之年自己提着药箱下了车。 他走得着急,但走没两步又折了回来。 “在车上等我,不要乱跑。”杜之年对坐在副驾驶的沈归晚说到,他的眉头轻轻皱起,眼里写满了担忧。 沈归晚在那担忧的注视中温顺地应了一声,杜之年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才快步走进了别墅。 沈归晚看着杜之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神空洞地望着郁家别墅的大门。 别墅门前彻夜亮着灯,烧得炽热的灯泡持续不断地发散着光芒,只是寒冷的冬夜已经见不到飞蛾的影子,沈归晚没能看到飞蛾扑火的画面。 他在沈家的地下室里见过许多次,弱小的飞虫闪动灰白色的翅膀朝着亮光飞去,撞在玻璃灯罩上,被烤焦的身体黏在滚烫的无机物上。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气味,玻璃灯罩沾满了飞蛾的尸体,又“啪”地一声碎裂开,玻璃碎片和木质相框一起砸在沈归晚的身上,割开了脆弱的皮肤,粘稠的鲜血从伤口里渗出,在瓷砖上勾勒出刺眼的纹理,向角落的房间流淌而去。 房间的门大敞开着,母亲泡得发肿的身体横在冰冷的铁床上,未完全合上的窗户缝隙里传出了路星微弱的哭声,压抑的呜咽声被寒风吹散,只剩下不成调的尾音。 沈归晚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又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在头顶质问他,问他是不是要继续做冷漠的旁观者、继续看无辜的人去死。 那一字一句都扎在沈归晚的心里,他想否认,嘴唇一开一合,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沈归晚慌乱地寻找拿到声音,头顶的灯泡倏的闪了一下,又突然熄灭了。 漫长的黑暗之后,他的视野重新恢复光亮,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记忆里令他恐惧的画面了。 沈归晚看到的,只有那两盏安静照亮黑夜的灯,温暖的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扎得他浑身刺痛。 杜之年还没有出来,沈归晚看了一眼时间,从杜之年进去算起,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 这短短半个小时里,他大睁着眼做完了一场痛苦的梦,这期间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过得无比煎熬。 杜之年将空调开得很足,暖气呼呼地吹着,本该是温暖舒适的环境,沈归晚却觉得手脚冰冷。 寒意从沈归晚身体的深处向外渗出,过热的空气让他喘不上气,窒息感几乎夺走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捂着胸口蜷缩在副驾驶上,摸出手机点开深夜收到的未读邮件。 沈归晚在空白的页面里敲下回复,但他的手指不停颤抖着,简单的几个字反复敲打了好几次都没能写对。 他大张着嘴呼吸着,手指胡乱地摸上扶手,将车窗降下,寒风从窗户缝隙里涌了进来,吹散了扼住喉咙的热气。 沈归晚艰难地回复邮件,在手机响起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后,手脱力地垂了下来。 他将头埋在膝盖里,紧紧地抱住自己。 沈归晚佝偻着身体,远处的大门“咿呀”地打开了。 他抬起头,看见杜之年提着药箱急急忙忙走了出来,身后依旧不见郁鸣谷或是路星的身影。 杜之年神色凝重,沈归晚看着他越走越近,快速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换上一如往常的淡漠神色。 他将手机塞回口袋里,才收回手,杜之年就坐进了驾驶座。 杜之年没有和沈归晚说郁家发生了什么,只是启动车子,握着方向盘将车从郁家门前倒了出去。 车子一路向着杜之年的公寓驶去,窗外夜色昏黑,路灯孜孜不倦地照亮漆黑的道路。 沈归晚低头看着自己掌心,路灯投下的光照着疤痕一明一灭。 “沈归晚。”杜之年忽然开口。 沈归晚应声抬头,看见杜之年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等了一会都不见下文。 “怎么了?”沈归晚轻声问到。 “算了,没事。”杜之年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回去睡觉吧,我困了。” 沈归晚收回目光,视线扫过杜之年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无意中瞥见了他袖口那一抹鲜红。 杜之年的衣服上不知道沾了谁的血,袖口的边缘染上了一串血迹,鲜红的印记像绣在衣服上的花纹。 那一点血迹只有很微弱的气味,甚至快被杜之年身上消毒水和药粉融合在一起的味道盖过,可那气味钻进了沈归晚的鼻腔,被放大了无数倍。 沈归晚胃里一阵翻涌,喉咙里隐约感觉到了泛着酸味的胃液灼烧食道的刺痛。 他想压下胃里的不适,但车轮碾过一条条减速带,强烈的恶心感在颠簸中达到了顶峰。 “停车!”他尖声叫到。 杜之年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剧烈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尾灯闪烁着亮起,缓缓靠在了路边。 沈归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他蹲在下水道口,弓着背干呕起来。 杜之年焦急地下车绕过来,听着沈归晚难耐的干呕声,想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刚抬起手就瞥见自己袖口的血迹,硬生生收回了手。 沈归晚干呕得厉害,眼角闪着生理泪水的水光,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杜之年用另一只没有沾上血迹的手拍着沈归晚的后背,沈归晚勉强止住了干呕,又用力咳了几声。 他咳得很重,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杜之年听着难受,从后座拿了一瓶水和止吐药。 杜之年刚拧开瓶盖还没把水递过去,就听见沈归晚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刚才吐得浑身发颤的人抓着他的手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沈归晚抹掉眼泪,一手伸进放了手机的口袋里,“我没事,回去吧。” 第44章 搪塞 回程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只听得见空调运作的声音。 沈归晚靠在窗户上放空双眼,恍惚的模样惹得杜之年好几次都忍不住借着余光偷看他。 入冬之后沈归晚一直处在将病未病的状态之中,刚才突如其来的干呕更是直接把杜之年的心提到了喉咙,生怕他一不留神又病倒了。 杜之年一路上都在思考沈归晚身体不适的原因,但一直到两个人躺在床上睡回笼觉,杜之年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他摸着沈归晚腰侧凸起的肋骨痕迹许久,犹豫着开口:“沈归晚,一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医院做个检查?” 沈归晚连着做了两场噩梦,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意识模糊间听到杜之年的声音,过了好久才迟钝地说了一句:“……不用,只是晕车。” 杜之年等了好半天才听到这么一句敷衍的回答,没由来一阵烦躁。 他正想追问,偏过头却对上了归晚毫无防备的睡颜。 沈归晚这段时间憔悴了许多,眼下泛着浅浅的青黑,即使睡着了也皱着眉。 杜之年搂着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暂时将这件事压在了心里。 临近除夕的那几日,市区的气温又下降了几度,早晨和傍晚都开始飘起了细雪。 杜之年一边裹紧羽绒服,一边担心沈归晚的身体。 这段时间医院里大部分的病人都出院了,杜之年手头上的工作不多,空闲的时候总是隔三差五给沈归晚打电话询问他的身体情况。 他翻来覆去问着相似的问题,沈归晚每一次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厌其烦地听着杜之年的叮嘱。 “都挺好”、“没事”……这是杜之年从沈归晚口中听到的最多的回答。 他一直对沈归晚那天突发的不适耿耿于怀,每天回来都要抱着沈归晚仔细检查几遍,几天下来沈归晚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他自己也疲倦得很。 但确认了沈归晚没有再生病,杜之年终于勉强说服自己相信沈归晚那日的说辞。 然而他这边担心沈归晚会再次病倒,才病过一场的沈归晚虽然每次都听话地回答问题,实际上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 在沈归晚的认知里冬天总是难熬的,何况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发了高烧,身体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他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什么不对劲,非要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这段时间做噩梦的次数太过频繁了。 但这样的状况三年前也曾经出现过,如今再碰上,沈归晚只当是这段时间遇到了太多事情,残留的记忆渗透进了睡梦之中。 他得过且过熬到了除夕的前一天,在杜之年放假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换上蓬松的羽绒服,踏出了公寓的大门。 沈归晚去了公寓对面的商场,穿过曾经矗立着圣诞树的中庭,推开了咖啡馆那扇贴满红色贴纸的玻璃门。 咖啡店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黑色毛衣的女人坐在角落里。 她抱着手臂闭目养神,面前摆着的玻璃杯插着深色的吸管,杯里却盛满了冰块。 听见沈归晚推门进来的声响,女人抬头看了过来。 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沈归晚脚下的步伐顿了一下。 他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和角落里的女人对视了几秒,随后径直朝着角落的位子走去。 “是路漪小姐吗?”沈归晚站在女人的面前轻声询问到。 “我是。”路漪抬起头,审视的目光从沈归晚的脸上扫过。 眼前的男人和她想象中的模样相差太多,脸色苍白得看不见一点血色,即使裹着臃肿的羽绒服都无法掩盖身体的单薄。 只是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干净明亮,对视的目光没有躲闪,让人看了生不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咖啡馆的服务员端着水杯走了过来,玻璃杯与桌面碰撞的清脆响声响起,路漪紧绷的肩膀忽然松弛下。 “抱歉,我有点反应过度了……”她抬起手示意自己对面的座位,“坐吧。” “谢谢。”沈归晚坐到路漪的对面,捧着服务员递来的温水捂手。 路漪看着眼前冻得泛白的指尖,轻轻扣了一下桌面,“喝点东西吧,我请客。” 沈归晚要了一杯热红茶,在红茶端上来之后一直捧着微烫的茶杯捂热手心。 他没有主动挑起话题,而路漪直到自己的冰美式送来,周围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才再一次开口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这个时候特地腾出时间和我见面……” “没关系。”沈归晚摇了摇头,视线直直地落在路漪的脸上。 路漪和路星是亲姐妹,两个人容貌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 沈归晚只见过路星一面,她在郁鸣谷的掌心里畏缩生存,忍受那个男人的折磨,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小心翼翼的乞求。 但他在路漪脸上看不到这些,她眉眼凌厉,举手投足都从容大方,即使是道歉都隐约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就像现在,路漪直接无视了他的目光,继续道:“谢谢你告诉我小星的事情,之后我会想办法带她离开这里。”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u盘放在桌子上,“这是你要的东西,能查到的都在里面了。” 沈归晚没有伸手去拿,只瞥了一眼那个u盘,又抬起头看向路漪。 路漪见他没有讨要,脸上的表情稍稍一滞。 她静了一会,再开口时话锋一转:“你和小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前从来没听她提过有你这个朋友。” 沈归晚出现得太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就联系上自己,又自称是妹妹的朋友,虽然后来委托朋友调查的结果证实了他的说辞,但路漪始终不敢轻信这个陌生的男人。 她怀疑他的身份和动机,尤其在沈归晚提出要求之后,这种疑虑变得更加强烈。 沈归晚自然也明白自己的举动过于突兀,路漪的怀疑合情合理,但眼下不管是他还是路星,都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和她…其实不是朋友。”沈归晚捧着杯子,缓慢斟酌自己的措辞,“我和她只见过一面,在郁鸣谷的别墅里。” 路漪脸上的表情从平静慢慢变得凝重,末了又带上了些许嘲讽。 “只见过一面?”她挑眉反问到,“只见过一面就帮她做这些?你是菩萨下凡还是对我妹妹一见钟情?” 沈归晚放下杯子,抚摸着掌心的疤痕,“我知道这样做很奇怪,但是我……不想再装作看不见了。”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的。”路漪的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你和郁鸣谷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见到我妹妹的?” “郁鸣谷请了一个医生给路星……看病。”沈归晚抹掉了关于杜之年的细节。 路漪眉头紧锁,沉声问:“你是那个医生?” 沈归晚摇摇头,“我是他的情人。” 路漪听着这荒谬的回答,脸上的表情瞬间崩塌了。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听到的回答,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狗血的关系。 “你是…那个医生的情人?”路漪连声反问,“你疯了吗?那个医生知道你做这些吗?你不怕被报复?”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反问讥讽的意味很重,虽然难听,却也合理。 毕竟正常人遇上这种事情大都避之不及,沈归晚这样主动掺合进来的少之又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异类。 “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管我。”沈归晚很轻地笑了一下。 路漪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但她来不及追问,就看沈归晚摊开右手掌心。 他将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完完全全展现出来,“这是我父亲留下的,身上还有别的,如果你要看——” “不用了!”路漪高声打断他。 她看着沈归晚,震惊的目光中掺杂着些许同情,在他的手掌和脸上来回流转。 沈归晚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注视,之前杜之年也曾经这样看过他,那时候杜之年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搪塞过去。 之后杜之年就再没有提起过,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他到底想说什么了。 第45章 家事 咖啡馆的玻璃门发出细微的响声,咖啡馆里仅有的那位店员小跑着离开了。 沈归晚坐在路漪的对面,平静地接受她带着探究的打量。 路漪微微张开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要说什么,却又生生止住了,半晌后才艰难地问道:“你觉得我会相信这个理由吗?” 她看着沈归晚,希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撒谎后的慌乱,可沈归晚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坦然地面对路漪的注视,用平淡的语气回答:“不觉得,但我只有这个理由了。” 沈归晚掌心里的伤疤烙在路漪的瞳孔上,像无形的手一般从她脑袋里乱成一团的线索里捉到了关键。 路漪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父亲是沈禄?” 她抓着u盘的手颤抖着,u盘在实木桌上翻滚着,发出扰人的磕碰声。 “嗯。”沈归晚轻声应到。 路漪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单音,神色逐渐变得奇怪,“沈禄这样对待你,你母亲呢?她没有制止吗?” “去世了。”沈归晚说,“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提起母亲的去世如同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却让路漪心头一疼。 “对不起。”路漪脸上交织着怜悯与不忍的表情。 在沈归晚突兀出现的这段时间里,路漪一直在怀疑沈归晚,怀疑他意图不轨,利用自己的妹妹。 然而她恶意揣度了所有可能的动机,却不想会是这种最糟糕最令人不忍的情况。 她反反复复戳着沈归晚的伤心处,可眼前这个好脾气的男人总是平平淡淡接受这一切,仿佛早已习惯被人如此对待。 沈归晚没有必要撒蹩脚的谎话,何况他提的要求不算过分,在路漪看来只是在自救罢了。 沈归晚听着路漪第三次向自己道歉,摊开的手掌缓慢地蜷缩起来。 他用手指遮住了丑陋的疤痕,轻轻摇了摇头。 路漪低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叹息的尾音颤抖着,夹杂了太多沈归晚无法理解的感情。 她沉默了片刻,又猛地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 直到将眼里异样的情绪抹去,路漪才将u盘推到了沈归晚面前,“拿去吧。” “谢谢。”沈归晚将u盘塞进口袋,向路漪微微俯身致谢。 路漪和沈归晚是同辈,但沈归晚把姿态放得很低,态度谦卑客气,路漪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替他感到难过。 她不知道沈归晚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刚才只是站在自己面前,整个人看着就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路漪咬了一下唇瓣,“u盘里的东西是我托一位朋友查的,他在首都专门负责这一方面的工作,年后会派工作组过来,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人总是会有一些过度泛滥的同情心,刚才还在嘲讽沈归晚是菩萨下凡,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沈归晚没料到路漪会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现在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等到年后就能解脱了。 尽管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报复沈禄了,但如果路漪真的能帮他,即便是为了实现母亲生前最后的嘱托,沈归晚也愿意再稍微挣扎一下。 “那就……麻烦你了。”他压着喉咙里的颤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奇怪。 路漪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一点小事,顺手罢了。” 沈归晚蹭着掌心里的伤疤,自嘲地笑了笑。 对别人来说整垮沈禄不过是抬抬手动动嘴皮的小事,可在沈归晚漫长煎熬的人生里,这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他没有人脉也没有金钱和权力,手上没有任何能和沈禄抗衡较量的东西,只能被人拿捏着。 其实说到底,他终归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的。 沈归晚自顾自陷入沉默,坐在他对面的路漪同样沉思着。 虽然沈禄看起来是有那么些人脉和关系,说到底也就是小门小户的商人,真正遇到大事没有人会舍得出面保他。 对她而言真正麻烦的,是郁鸣谷。 路漪早早离家,一直在国外发展,如今回国虽说有昔日的朋友帮衬,可牵扯上利益和前途,又有几个人愿意陪她面对背靠一整个制药集团的郁鸣谷。 这种行为无异于螳臂挡车,但她不会告诉沈归晚这些,一个无法摆脱自己亲生父亲的人遇上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能够不再袖手旁观已经是最大的反抗,又能指望他做些什么。 路漪思索着,突然又想起沈归晚提到的那个医生。 “那个医生……”她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你身上的伤吗?” 沈归晚点点头,将虚拢的掌心摊开,“知道,这是他帮我处理的。” 路漪没有看沈归晚掌心里的伤疤,只是问:“你就没想过找他帮忙吗?” “没有,他怕麻烦。”沈归晚摊开的手缓缓合拢,蹭着桌面慢慢抽回来,藏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 杜之年什么都知道,但除了主动找上门的,其余的事情不仅不会管,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他将那些麻烦归到了“家务事”的范畴内,沈归晚一直记着那次和杜之年冷战时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想过拿自己的“家务事”去麻烦他。 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选择袖手旁观,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路漪猜着沈归晚和那个医生之间还有不能言说的弯弯绕绕,被婉拒后也不勉强,“算了,没事。” 她自觉换了一个话题:“等沈禄的事情处理完,你要不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沈归晚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他脱离社会太久,久到快记不清大学时不停打工兼职养活自己是什么感觉了。 如今难得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却连和人交谈都磕磕绊绊的,即便日后能重新融入社会,除了杜之年的公寓,沈归晚想不到自己还能去哪里。 他没有别的归处,唯一能去的似乎只有杜之年那个温暖的公寓。 “等到了那天再说吧。”沈归晚低着头,声音轻到路漪快听不清了。 两个人短暂沉默了一会,路漪看着自己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忽然又说:“其实当年要嫁给郁鸣谷的人是我,但我不愿意,偷偷跑去英国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们会让小星代替我嫁过去,我想带她走,但她……”她对沈归晚露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她比郁鸣谷小了整整十二岁。” 沈归晚缩在羽绒服里的手紧紧握了起来,指甲掐着皮肉,钻心的刺痛迫使他松开了手。 他问路漪:“你之前找过她吗?” “找过。”路漪叹了一声,眉眼里满是疲倦和厌烦。 她那一声叹息里夹杂着太多东西,没找到或是被阻挠没能见上面,各种可能都有,但结局都是相同的。 沈归晚没有细问路漪的家事,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距离杜之年下班只剩不到半个小时了。 “我该走了,他要回来了。”沈归晚站起身,向路漪告辞。 路漪见他要走,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没问他的名字,连忙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沈归晚。”沈归晚顿了顿,“归来的归,夜晚的晚。” 路漪的嘴角牵起一丝很浅的笑容,“沈归晚,谢谢你。” 沈归晚摩挲着口袋里的u盘,指尖抠着金属接口的边缘。 不论路漪先前如何质问讥讽,现在都是真心向自己道谢。 可沈归晚担不起这声“谢谢”。 他为路星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将自己对母亲离世的内疚感转嫁她的身上,通过这个和母亲经历相似的女人弥补自己没能保护母亲的遗憾。 “不用谢……”沈归晚僵硬地说着,“不用谢我。”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的良心罢了。 沈归晚拿着路漪给他的u盘回了公寓,刚脱掉羽绒服,杜之年紧跟着就回来了。 杜之年看着他抱着厚厚的羽绒服,奇怪道:“今天出门了?” “嗯,在楼下转了一圈。”沈归晚隔着羽绒服摸着口袋里那个硬物,“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杜之年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餐桌上,走到沈归晚跟前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杜之年的手贴上脑袋的那一瞬间,沈归晚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我买了一点牛肉,晚上做爆炒吧。”杜之年摸着沈归晚柔软的黑发,将脸颊贴了上去。 沈归晚没吭声,只偏过头方便杜之年靠上来。 “明天我要回杜家了。”杜之年合上眼,沈归晚发丝间带着寒气的果香萦绕在鼻尖,忍不住又深深嗅了嗅。 “有好几天不能见到你,晚上就做点我喜欢吃的,好不好?”他蹭着沈归晚的脑袋,手从肩膀一路向下,摸到了腰侧。 杜之年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沈归晚听得出来他今天不太高兴。 但沈归晚没有问,他低头看着木地板上的花纹,将自己的情绪全都隐藏起来。 “好。”沈归晚仰头抱住了杜之年的肩膀,“我给你做。” 靠在他头上的杜之年听完又低低笑了起来,不正经道:“沈归晚,两个都要做。” 杜之年把沈归晚扛到肩上,大步朝卧室走去,只留下羽绒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冬至快乐。 第46章 除夕 杜之年胡闹起来格外折腾人,沈归晚醒来时全身酸痛得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醒得很早,天才灰蒙蒙地亮起,窗外白茫茫的雪花飞舞着,身后杜之年均匀的呼吸落在脖颈上。 沈归晚躺了一会,又觉得平躺的姿势不舒服,轻手轻脚下了床,爬上了卧室的飘窗。 他经常窝在飘窗上看书,杜之年担心他坐着不舒服,就把客厅的懒人沙发搬了上来。 懒人沙发被沈归晚调整到了最舒服的形状,现在靠在上面,身体被柔软松散的沙发托着,酸软的腰得到支撑,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他靠在懒人沙发上看窗外的风景,睡得胡乱翘起的发尾被空调呼出的暖风吹得轻轻晃动起来,双腿微微屈起,露出了藏在睡裤下的脚踝。 沈归晚的脚踝很好看,苍白的皮肤包裹着形状较好的骨骼,筋骨分明,昨天被杜之年架在肩膀上,今天凸起的跟腱就多了一个新鲜的咬痕。 咬痕的印记清晰,不疼,只是咬痕留在那个位置,即便是穿上马丁靴,走路的时候都会不小心露出来一小部分。 杜之年睡到一半感觉怀里似乎少了什么,习惯性往身边摸了摸,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吓得他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坐在床上懵了一会,转头便看到沈归晚坐在卧室的飘窗上。 “沈归晚,你在干什么?”杜之年揉着脑袋,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沈归晚应声回头,淡淡道:“没什么。” 他靠在懒人沙发上没有动,杜之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朝他伸出手,“那边冷,快过来。” 沈归晚慢吞吞地从飘窗上爬下来,姿势别扭地钻回被窝,杜之年顺势把他拖到怀里抱住。 卧室里开了空调,沈归晚身上被热风吹得暖和,抱在怀里没有之前半夜忽然贴上来那么冻人,暖呼呼的甚至让杜之年舍不得松开。 杜之年把头埋在沈归晚的脖颈间,用带着点耍赖意味的语气说:“再陪我睡一会。” 最后那个字才说了一半,杜之年的声音就被轻微的呼吸声吞没。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沈归晚身上不太舒服,却被紧紧地搂着,完全挣脱不开他的怀抱,只能调整到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躺了一会,沈归晚终于得到了迟来睡意的眷顾,靠在杜之年的胸口再次入睡。 除夕的早晨理所当然荒废在了床上,两个人一直睡到了中午才磨磨蹭蹭起了床。 杜之年陪沈归晚吃了午饭,开始收拾回去要带的东西。 虽说是回杜家,但他收拾东西的架势看起来不像是回家,更像是要出去短途旅行一样。 沈归晚坐在卧室的飘窗上,看杜之年抱着东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杜之年独居多年,身上总有一点独居人士才有的特殊生活习惯,就像整理行李,他会先把自己要的东西翻出来,等整理完行李再去收拾被翻乱的房间。 他从衣柜里拿了两套换洗的衣服,扔进行李箱,又转身去了书房,衣柜的门就这么大敞开着,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沈归晚的视线里。 沈归晚望着挂在衣柜里的羽绒服,搭在腿上的手动了动,指甲轻轻抠了一下膝盖。 路漪给的u盘还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没有取出来,他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看的必要,毕竟路漪都替他处理好了,但沈归晚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想把握主动权的念想。 杜之年在书房里收拾东西,沈归晚踱着步子走到门边,轻轻扣了一下门框。 “怎么了?”杜之年头也不抬地问到。 “我想……”沈归晚难得支吾了起来,“用一下电脑。” “左边书架最下面的抽屉里有闲置的笔记本,自己拿吧。”杜之年抬起头,朝角落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沈归晚照着他说的位置找过去,从书架下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盒子。 他坐在地毯上打开了那个盒子,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里面。 杜之年看沈归晚拿出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忽然想起这台电脑闲置的原因,随口问:“你会用吗?” “杜之年。”沈归晚仰起头,“我上过大学。” 杜之年手上的动作一顿,车钥匙“吧嗒”掉在了桌上。 错愕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半晌才回过神,哭笑不得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只是担心沈归晚用不习惯陌生的系统,谁知道会被沈归晚解读成这个意思,说起来也是好笑。 不过沈归晚现在能和自己拌嘴,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杜之年思来想去,最终接过电脑,帮沈归晚把系统切换成国内常用的模式,“我没怎么用过,里面没什么东西,你拿去玩吧。” “嗯。”沈归晚把笔记本放了回去,“谢谢。” 杜之年无所谓地笑了笑,将车钥匙揣进口袋里,走到书架前单膝蹲下。 他压低身子和坐在地上的沈归晚平视,和往常一样笑着叮嘱道:“我可能要住一两天,你自己在家好好吃饭。” 沈归晚温吞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他坐在书房空调的风口下,脸被暖风吹得泛红,一直苍白的嘴唇终于有了血色。 书房的窗户被夹着雪花的风拍打着,杜之年单膝跪在地上,深深地望着沈归晚。 直到风声停止,他才伸手扣着沈归晚的后脑勺,凑上去咬住柔软的唇瓣,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那印记刚留下时还是深红色的,在唇瓣分开后没多久就慢慢淡去。 “不能陪你过除夕,至少把这个收下来。”杜之年从口袋里抽出一个红包,塞到沈归晚的手里。 “虽然有点早。”他顿了一下,“新年快乐,沈归晚。” 沈归晚坐在卧室的飘窗望着窗外纷飞的细雪,雪花无声地落着,蒙住了公园那片黑色的栅栏。 杜之年半个小时前就走了,但他的红包还被沈归晚捏在手里。 沈归晚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过春节了,幼年那些热闹的场景早已成了遥不可及的模糊记忆,如今留存的关于除夕的回忆,都掺杂着无尽的苦痛和寂寞。 他记得高三那年母亲身体越来越差,沈禄消失了三个月,没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他陪母亲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却依旧在压抑的气氛中悄然离去。 大学时他留在首都了,给母亲打去的电话时常无人接听,对话框里的新年祝福成了平淡无奇的留言。 除夕的时候他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打工,一个人守着偌大敞亮的店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发呆,偶尔会碰上一两个客人,见面和离开时都会得到一两句客套的“新年快乐”。 再后来母亲去世,沈归晚从明亮自由的首都回到了阴冷闭塞的房间。 他变得记不清时间和节日,只能从气温的变化判断季节,就连春节的到来都是郊区的烟花告诉他的。 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烟花爆裂的声音,沈归晚坐在窗前看着四散溅落的绚烂火焰消失在夜空里,在寒冷中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除夕夜。 没有人给他包红包,也没有人和他说“新年快乐”,上学时偶尔还会觉得寂寞,后来慢慢习惯了就不觉得难熬了。 他唯一觉得难过的,只有自己再也收不到母亲的祝福这一件事。 但那是他人生里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沈归晚轻轻摩挲着杜之年给的红包,回想起自己中学时期度过的除夕夜。 母亲拿着平日攒下的零钱换了整钞给他包红包,带他去屋外看漂亮的烟花,那是她唯一能安心和自己待在一起的夜晚,因为沈禄从来都不会在那天回来。 沈归晚捻着指尖回忆红包袋粗糙的触感,心脏忽然一抽一抽地疼着。 他很久没有去看过母亲了,今年的除夕下了雪,也该为她擦掉墓碑上的积雪了。 沈归晚去了墓园。 除夕的街头比起元旦那时候冷清了不少,他等了很久才拦到一辆愿意送他去墓园的出租车。 离农历新年只剩不到十个小时,墓园前的花店和香烛店都关了门,沈归晚沿着那条街走到尽头,幸运地碰上一位即将关店回家过年的花店老板。 对方见沈归晚独自一人来扫墓,将店里剩下的白菊扎成花束,折价买给他。 “晚上可能要下大雪了,扫完墓早点回去吧。”花店老板将找零的钱和花束一起递给了沈归晚。 沈归晚接过花,僵硬地说着:“谢谢。” 他捧着花,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进墓园,凭着残缺的记忆找到了母亲的墓碑。 母亲的墓前落满了雪,薄薄的积雪覆盖在墓碑上,遮住了它本来的颜色,也盖住了墓碑上的名字。 沈归晚的母亲从结婚以来就再没能过上安逸平静的生活,她活在丈夫的暴力和怀疑之中,死后却躺在了无人打搅的墓园之中。 沈禄从来都没来看过她,而沈归晚能来看她的机会不多。 沈家的别墅太偏僻,沈归晚要转好几次公交才能赶在墓园关门前进来看她一眼,有时候手头拮据到连一束花都买不起,只能空着手过来,再赶着末班车回去。 然而今天沈归晚既没有空手来,也不用在摇晃的公交车上辗转,杜之年给他包的红包很厚,厚到沈归晚可以一整个月都打车在墓园和公寓之间来去自如。 沈归晚把那束白菊放到了墓前,用手抚去积雪,一点点将墓碑擦拭干净,刻在墓碑上的母亲的名字终于完完全全展现在他眼前。 何慕晨,这是沈归晚母亲的名字,沈归晚很久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她,也很久没来为她扫墓,已经快记不得她叫什么了。 他抚摸着墓碑上凹陷的文字,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母亲的名字。 他怕自己会再次忘记,会记不得母亲的模样和名字,如果他再忘记了就没有人记得母亲曾经到过这个世界。 沈归晚蹲在母亲的墓碑前,看着上头那张褪色的照片。 他的头发和肩上挂着细碎的雪花,手在擦拭积雪时被冻得通红,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我来看您了,母亲。”沈归晚看着照片里的母亲,小声说着,“除夕快乐。” 他用手背蹭掉眼尾的潮湿,“以后可以经常来看您了。” 沈归晚在墓园一直待到了傍晚,太阳落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雪也越下越大。 寒意从脚底向上蔓延,沈归晚的双腿被冻得麻木,踩着积雪走不稳,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但他运气不错,刚走出墓园就碰上了收工准备回家过年的出租车师傅。 师傅看他一个人顶着落雪和寒风站在墓园门口,原本已经开过了墓园,又掉头回来喊他上车。 “帅哥要去哪儿?”热心的师傅问到。 沈归晚轻声报了公寓的地址,师傅笑了笑,“正好顺路,快上车吧。” 这个时候很难再碰上出租车,沈归晚没有推辞,小心翼翼抖掉身上的积雪,打开门坐了上去。 入夜之后街道上的车流更加稀少,师傅将车开得飞快,不过半个小时就把沈归晚送到了公寓楼下。 沈归晚谢过师傅,迎着寒风走进了公寓的大门。 他临走前关掉了公寓的空调,但房间里还残留着余温,屋里比屋外暖和了许多,刚踏进玄关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归晚在门口站了一会才适应着巨大的温差,拂掉肩上的积雪,给自己煮了一小碗面。 他没有在除夕夜给自己加餐,草草吃完就进了卧室。 杜之年借给他的笔记本放在卧室的飘窗上,沈归晚抱着它坐在壁炉前,把u盘插进去。 屏幕右下角自动弹出了一个界面,他点进去看到了路漪整理好的资料。 路漪能找到的东西不多,又或许是替她收集资料的人抹掉了关键的内容,但里面的每一份文件都足够让沈禄进去脱一层皮。 沈归晚一张一张看得仔细,等他看完了所有的文件,准备关掉电脑,屋外突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他警惕地抬起头,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却听到熟悉的叹气声。 沈归晚把u盘塞回羽绒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看到原本说要外出一两天的杜之年站在门口。 杜之年阴沉着脸,周身弥漫着低气压,瞧着像是在生气。 沈归晚站在卧室门边,没有出声惊扰杜之年,杜之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猛地转过头看了过来。 第47章 良心 杜之年开车去杜家庄园的路上就有预感今晚又会是令他窒息的一次年夜饭,进门前做足了心理建设。 可当他真正坐到了杜家的餐桌前,再一次见识到了人的底线可以有多低。 杜之年的三叔带回来了新的情妇,抱在腿上说着甜言蜜语,二叔则在吹嘘自己前两年认回来的私生子考上了国外名校,拿到了高额奖学金。 他大肆炫耀着,如跳梁小丑般夸赞私生子花钱买回来的录取通知书,而与他结婚三十年的妻子和亲生女儿就坐在餐厅角落的小桌。 杜之年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小堂妹低着头坐在小桌的边缘,三婶在妯娌和晚辈的注视中尴尬地笑着,刺耳的声音在餐厅的上空回荡,却无人制止张狂的二叔。 在杜家这种情景时常发生,因为不论直系还是旁系,嫁进杜家的女人都“没有资格”上主桌,她们只能在餐厅的角落和未出嫁的女儿搭桌吃饭。 除了温琼。 她和杜衡誉是商业联姻,家里的产业虽说是由弟弟接手管理,嫁给杜衡誉时手里捏着不少温家产业的股份,在温氏集团也有话语权。 杜衡誉私下花天酒地,却从不把情人带到温琼的眼前,甚至对外做足了好丈夫的表面功夫。 他给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十足的面子,杜家的男人不敢把轻蔑写在脸上,大多时候都对温琼客客气气的,可明里暗里总是瞧不起她。 只在杜氏集团混闲职的男人们时常对温琼冷嘲热讽,借着酒意说些低俗难堪的话,然后再把失言的过错推到酒精上,而温琼总是笑着应承下来,从不曾对他们发过脾气。 杜之年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温琼依旧化着精致的妆容,端着贵妇人的架子坐在杜衡誉的身旁。 她含笑看着桌上的男人喝酒吹嘘,偶尔用几个意义不明的单音回应小叔子不怀好意的挑拨,看着是大度,实际上藏在桌子下的手一直紧紧地握成拳,没有松开过。 杜之年每一次回杜家都能看到这样的戏码,二十几年下来已经看得厌烦,烦到甚至想问温琼每天都这么演累不累。 但他也只是想想,从来都没有真正问过。 小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作为母亲的温琼从来都不会站在杜之年这一边,即使是他受委屈也不会为他说话,只会用温柔的语气责备他。 在杜之年的记忆里,温琼一直是这样的母亲,后来他为了大学的事情和杜衡誉大吵一架,一气之下搬出了杜家,她的角色就从“贤妻慈母”变成了“传声筒”。 她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为撕破脸皮的父子传话。 杜之年偶尔因为杜衡誉的命令对她发脾气,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不该把对父亲的不满发泄到母亲的身上。 然而每当他对温琼生出一丝懊悔,这种微弱的愧疚感就会在她开口的下一秒烟消云散。 亲近也好愧疚也罢,全都是杜之年的一厢情愿,他不会再对这些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早就该这样了。 杜之年对着一桌子清汤寡水的年夜饭走神,几位长辈的话题已经从三叔的私生子跳到了他那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女儿身上。 一个旁系的表叔笑眯眯地问三叔:“小雅找工作了吗?” “在公司混个文职,女孩子上什么班,早点结婚算了。”三叔“啧”了一声,端起酒杯和他碰杯。 “也是。”杜之年的二叔凑过去附和,“有看中谁家的儿子吗?” 三叔一口灌下白酒,大着舌头说:“看中了田家的小儿子,说好年后就领证。” 几个叔叔闻言纷纷举杯恭喜他,主桌上又热闹起来。 杜之年听他们三言两语定下了堂妹的婚事,眼前清汤寡水的年夜饭忽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嘴里还没咽下的食物黏腻地糊在嗓子里。 他拿着筷子的手暴起青筋,喉咙里的东西咽不下又吐不出,脸色变化了几番,却得到杜衡誉一个带着警告的眼神。 杜之年胃里难受得搅在一起,根本没有理会杜衡誉,但好事的三叔注意到大哥的视线,转头就把话题引到杜之年身上。 “说起来小年也该结婚了,有看中谁家的女儿吗?”三叔端着酒杯笑呵呵地问杜之年。 杜之年冷淡地瞥了一眼他,“我不喜欢女人。” 他谈过男朋友的事情在杜家不是秘密,早年还被几个叔叔当成私下闲谈的话题。 “怎么能这么说。”三叔不赞同地发出一声怪叫,“不喜欢女人也要结婚生子啊,不然以后怎么继承大哥的位子?” 杜之年嗤笑一声,不屑地开腔嘲讽:“你自己对董事长的位置垂涎三尺,不要把我也想成这样,不是每个人都稀罕做到那个位置上。” 三叔被杜之年当面揭穿小心思,脸上的表情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地吼道:“杜之年!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你算哪门子长辈?”杜之年冷笑着反问。 把私生子领回家又光明正大地卖女儿,连人都算不上还有脸说是长辈? “啪——”三叔一巴掌拍在桌上,吓得坐在二叔腿上的女人尖叫起来。 他站起身想教训杜之年,边上的杜衡誉突然厉声呵斥:“行了!” 杜衡誉的目光扫过不安分的弟弟,又落在儿子的脸上,沉声道:“放纵你那么多年,现在玩够了就早点结婚,你唐叔叔家的女儿刚回国,改天安排你跟她见个面。” 杜之年抱着手臂讪笑着,“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让喜欢同性的儿子去和女人结婚,去完成所谓“传宗接代”的使命,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下作恶心的手段都一模一样。 杜衡誉不悦地皱起眉,似乎要训斥,但杜之年无视了他的目光,继续嘲讽道:“我喜欢男人,你让我和女人结婚,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没拦着你玩男人,你在外面干的那些事情要不是我替你捂着,你知道现在别人会怎么说你吗!你不要脸我还要!”杜衡誉抓起桌上的酒杯朝杜之年扔去。 杜之年偏头躲开向自己脑袋砸过来的酒杯,玻璃杯落在他身后,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回头瞥了一眼地上的玻璃碎片,如果刚才没有躲开,自己恐怕要被砸得头破血流了。 “我谈个恋爱有什么丢脸的?倒是你,在外面乱搞小心得病。”杜之年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我是你老子!你说话给我放尊重点!”杜衡誉指着杜之年的鼻子,“你要不是生在杜家,现在连医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杜之年听着杜衡誉莫须有的指责,看了一眼坐在那儿沉默旁观的温琼,忽然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能当上医生是走后门?我十几年的努力在你眼里全是放屁?”杜之年笑着反问自己的父亲,眼里却是冰冷一片。 “杜衡誉,你不要欺人太甚!一边阻挠我进修一边拿职称讽刺我,现在还要把我能找到工作当作自己的功劳,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完了还想怎么样?” “你干涉我的工作,现在又逼我结婚,我连自己做决定的权利都没有,凭什么觉得我能管好你的破公司?” 杜之年睁大眼睛,对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杜衡誉,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大晚上做什么白日梦?” 杜衡誉愤怒的面庞扭曲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都做不了医生,还有你养的那个小情人,你觉得你能护住他吗?” 杜之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身体因为愤怒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直没吭声的二叔见他沉默,自以为是打圆场道:“小年,你快跟大哥道歉!” “就是啊,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杜之年的堂兄连声附和到。 “够了!”杜之年厉声喝到。 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杂乱的声音在杜之年话音落下的同时消失不见,餐厅的气氛压抑沉重,坐在角落的婶婶和妹妹小心翼翼地望着主桌上的人。 杜之年扭过头,通红的双眼看向温琼,“他逼我不够,还要拖别人下水,这些你都不在乎吗?” “你自己过得不痛快,是不是看到其他人落到和你一样的下场才会高兴?”他质问着沉默不语的母亲,一字一句都刺耳难听。 杜衡誉豁然站起身,“杜之年!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你他妈现在知道装样子,在外面乱搞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是我妈,是你妻子?”杜之年抬高音量盖住了杜衡誉的声音。 他笑着,眼里却一片湿润,“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 杜衡誉气得浑身发抖,开口要训斥,身旁的妻子却抢先喝住了儿子:“之年!” 她抬头仰望着杜之年,妆容精致的脸不见一丝笑容,漂亮的眉皱起,“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温琼养尊处优的贵妇姿态维持不住了,丈夫催促正在和男人同居的儿子早些结婚生子时,她的脸上划过一丝厌烦和疲倦。 杜之年第一次见到温琼露出这样的神情。 “别说得好像我很想和你们过年。”他扯出一抹难看的笑,“谁他妈稀罕。” 杜之年摔门离去,杜衡誉冷着脸要发火,温琼却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她起身接过女佣递来的外套,小跑着去追杜之年孑然离去的背影。 杜之年走到花园才发现外头下起了大雪,干枯的树枝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绵软厚实的雪花将曾经开满玫瑰的花园彻底掩盖,到处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沈归晚在这样的夜晚总是会躲在被子里蜷缩起身体,如果没有他帮忙捂热,手和脚一整个晚上都是冰凉的,甚至稍不留神就会冻感冒。 杜之年加快脚步朝着庄园的大门走去,却在绕过连廊即将走出大门时看见了站在连廊下的温琼。 她站在连廊最不显眼的位置,没有阻拦也没有出声,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杜之年脚步一顿,紧抿的唇在冷风中颤了颤,猛地转身朝她走去。 他走到温琼的面前,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脸,通红的眼里交织着愤怒与悲怆。 “母亲,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杜之年哽着嗓子问到,颤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 他想知道自己在母亲的眼里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家人,还是不需要自我意识的傀儡,又或者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 杜之年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从母亲的口中得到答案,但温琼只是抬手,轻轻抚去他外套上的褶皱。 “回去吧,你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她裹着皮草站在寒风里,呼出惆怅的叹息化成白雾,在漆黑的冬夜里弥散。 杜之年坐在车里,透过后视镜看向站在门前的温琼。 庄园大门前挂着巨大的红灯笼,朦胧的灯光照在温琼的身上,给白色的皮草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她的身影在黑夜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面容却在风雪飞舞的夜色里变得斑驳模糊。 杜之年觉得她的模样很陌生,陌生到不像那个总是温柔责备他的母亲。 他没有启动车子,俯身将头靠在了方向盘上,肩膀在几声压抑的抽噎中颤抖起来。 玻璃隔绝了窗外的风声,也将杜之年的声音困在狭小的空间里,绵绵不绝地回荡着。 第48章 平安顺遂 杜之年走的时候春晚才播了一半,但他在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一直坐到了深夜,算着沈归晚应该睡熟了才上楼。 他整理不清自己的情绪,怕失控的表情会吓到沈归晚,原本打算在车里将就睡一晚,又担心沈归晚夜里睡不暖,才拖到这个时候回去。 杜之年站在电梯里,看着屏幕上的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杜衡誉警告的话语还萦绕在耳旁,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过多久平静的日子,或许明天睁开眼,他今天拥有的一切就会消失。 从小到大,杜之年周围的人都在不断地表达对他的羡慕,羡慕他生在杜家,羡慕他是杜衡誉的儿子。 可在杜家这么多年,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杜家生活是何等窒息,窒息到他随时都会失去自我意识,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杜之年看着倒映在轿厢玻璃上的自己,揉了揉眼睛,努力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红。 他在进门前压下了所有糟糕的情绪,可当他推开门,看到沈归晚摆在玄关的马丁靴,压抑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 和愤怒纠缠在一起的悲伤堵在心口,泪水在酸涩肿胀的阵痛中迷糊了视线。 杜之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站在昏暗的玄关平缓心情。 颤抖的呼吸声弥散在公寓温暖的空气里,隐约透着亮光的卧室却传来了微弱的响动。 杜之年没绷住脸上的表情,仓促地转过头,看见了站在卧室门口的沈归晚。 他扯着嘴角勉强地笑着,带着些许歉意地问:“吵醒你了?” “睡不着。”沈归晚摇了摇头,踩着拖鞋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沈归晚越走越近,杜之年慌乱地别过头,借着身体挡住沈归晚的视线。 他低着头,盯着玄关的地毯颤声说:“新年快乐。” 沈归晚停下脚步,站在客厅和厨房的边界,轻声道:“新年快乐,杜之年。” 公寓里静了一会,杜之年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沈归晚,靠在他的肩上吐出一口浊气。 杜之年呼吸的声音抖得厉害,沈归晚环住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沈归晚,你是我的情人对不对?”杜之年把头埋进沈归晚的颈窝,灼热的呼吸透过睡衣探了进去,若即若离地拂过锁骨。 沈归晚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杜之年收紧手臂,将沈归晚圈在自己的怀里,“那你知道情人现在该做什么吧?” 沈归晚听着杜之年发颤的声音,贴着杜之年的侧脸,轻声回答:“知道。” 杜之年抱着沈归晚胡乱地吻着,细碎的亲吻混着不太温柔的啃咬,玫瑰色的印记从沈归晚的耳后一直向胸口蔓延。 沈归晚被堵在床和床头柜之间的角落里,后背抵着床头柜的边缘,腰却是完完全全悬空的。 床头灯投下昏暗的光,交叠模糊的影子在地毯上摇晃着,渐渐融合在一起。 杜之年紧紧地抱着沈归晚,力度大到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动作凶狠,却用着祈求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问沈归晚:“沈归晚,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杜之年迫切地寻求答案,声音颤抖得不成调。 “杜之年,我们结不了……”沈归晚听得难受,哽咽的回答听起来像是在哭。 杜之年抚上他的脸颊,却没能摸到想象中潮湿的触感。 沈归晚没有哭,只是因为激烈的情事才发出那样难以忍耐的声音。 杜之年有些害怕,怕沈归晚事后会生气,又怕沈归晚拒绝自己。 他把沈归晚抱到怀里,温柔地亲吻沈归晚苍白的身体。 “我们出国……去国外结婚。”杜之年抱着沈归晚的手开始颤抖,“你愿不愿意?” 沈归晚咬着牙忍受杜之年失控的侵占,漆黑的眼瞳蒙上了一层水雾,湿润的眼尾泛着潮红。 “杜之年,我……”他瞪大眼睛,泪水顺着眼尾落了下来。 沈归晚想回答杜之年,想告诉杜之年自己可以离开这里,可他的欲言又止被杜之年解读成了别的意思。 “是不是走不了?你是不是走不了?”杜之年惊慌失措地问着,喉咙里发出像破风箱一般骇人的声音,“我会想办法!我带你走!” 他把沈归晚抱了起来,摸着沈归晚脊骨突起的后背。 沈归晚全身都在疼,绵长刺骨的疼痛从身体内部向外蔓延,侵蚀了遍布裂痕的骨骼,在伤痕累累的皮肤上留下一片片青紫的淤痕。 抱着他的杜之年还在说着要带他走的话,一遍又一遍,像绝望的求助,又像濒死的哀鸣。 “我愿意。”沈归晚靠在杜之年怀里,带着颤音的回答和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杜之年停下了动作,望着沈归晚的瞳孔颤动着,通红的眼里忽然泛起一阵湿意。 他无数次希望有人能陪在他身边,能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后来又把愿望换成了拥有一个温暖的归处,却一次次被人丢在原地。 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如今终于有人回应了杜之年渺小的期待。 曾经在这张床上垂死挣扎的沈归晚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跟你走。” 空气里弥漫着情*的气味,沈归晚的身上却湿漉漉的。 杜之年趴在他身上,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滴在沈归晚的脖颈上,又顺着肩膀滚落,在床单上晕出一片潮湿的印记。 沈归晚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冰冷的手感受到了杜之年肩膀颤抖的频率,心脏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他轻轻抚摸着杜之年的脑袋,湿润的发丝亲昵地缠上修长的手指,像它的主人一样来回蹭着沈归晚,不肯和他分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之年忽然发出了三个模糊的音节。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吐字也含糊不清,但沈归晚知道他在喊自己。 沈归晚抚摸的动作停了下来,张开双臂抱住了杜之年,“我在。” “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杜之年把头埋在沈归晚的颈窝里,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只是为了结婚生子,延续上一代人的血脉吗?” 沈归晚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声:“我不知道。” 身上的杜之年叹了一口气,沈归晚顿了顿,又说:“但是总有人希望我们能为自己活着,能过得平安快乐,哪怕一事无成。” 话说得轻巧,但平安快乐和活着,沈归晚只能做到一个。 “这只是在为别人活着而已……”杜之年的声音越来越轻。 沈归晚会这样说,或许是真的在为某个人的期待活着,但自己连期待他活下去的人都没有。 杜之年一直以为自己在为自己活着,在做喜欢的事情,然而今天他的美梦被杜衡誉敲碎了。 他自始至终不过是活在他人的掌控之中,在稍微宽阔一点的空间里生存。 他的人生毫无意义,所有的自由都是杜衡誉施舍的,他和沈归晚比起来只是过得没有那么凄惨,只是没有受皮外伤而已。 他们都是不自由的,是被圈禁在牢笼里的困兽。 可困兽也有垂死挣扎的权利。 杜之年抬起头,红着眼睛问沈归晚:“你希望我活下去吗?” “嗯。”沈归晚学着杜之年曾经做过的动作,慢慢拭去他的泪水,“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这也许是过年的吉利话,但有总比没有好。 “不希望我事业有成?”杜之年笑了起来,声音却依旧哽咽发颤。 沈归晚抚摸着他泛红的眼眶,“希望你平安顺遂。” 不只是单纯的事业顺利,还要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不要难过了。”他轻声说着,干净的眼睛里映着杜之年的模样。 杜之年从沈归晚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样子,胡乱地蹭掉脸上的泪水,却越蹭越糟糕。 “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他坐在床上,难为情地侧过身不让沈归晚看自己的脸。 沈归晚静了一会,含糊地说着:“有点。” 杜之年回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觉得沈归晚大概是担心他难过才这样骗他。 杜之年惦念着沈归晚的体贴,突然又替他感到难过。 这么温和体贴人,沈禄到底怎么舍得下那么重的手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杜之年难过得快要喘不上气,但他只能想想,不能问沈归晚。 沈禄是他和沈归晚之间不能提起的禁忌,一碰就会爆炸。 杜之年垂头坐在床上,听见背后响起窸窣的声音,“我没事了。” 沈归晚应了一声,靠在了杜之年的后背上。 他身上还挂着杜之年的泪水,皮肤紧贴时将咸湿的液体带到了杜之年的身上。 杜之年转过身,抓起掉在地上的睡衣擦掉沈归晚身上的液体,“你不问吗?” “你想说就会告诉我了,如果不想说,我再怎么问都没有意义。”沈归晚俯下身,趴在杜之年的膝盖上让他擦后背。 杜之年擦拭的动作在沈归晚的回答中僵住了。 是了,就像沈归晚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过去,自己也不会问,甚至会在他哭着哀求自己不要再提起沈禄的时候闭嘴。 已经过得这么艰难了,就不要借着关心的名义一遍遍戳着彼此的伤口了。 但杜之年今晚吓到沈归晚,还弄疼了他,总该有个解释。 “是我家里的事情。”杜之年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杜衡誉朝自己扔酒杯的场景。 他闭了闭眼,过了一会才继续说:“我家那个老头子觉得我喜欢男人就是为了玩玩,逼着我相亲结婚生子。” 杜之年没有提那些陈年往事,只拣了矛盾的开端讲给沈归晚听。 他想起杜衡誉的警告,突然笑出了声,“真是好笑,他折腾我不够,还要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你说人怎么能这么坏?” 杜之年轻描淡写带过了他的家事,但沈归晚见过他情绪崩溃的模样,知道事情不可能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可杜之年既然这么说了,就说明他不想多谈,又或者是不想让自己知道。 沈归晚趴在杜之年的膝盖上看着自己的掌心,许久才回答:“可能是天生的。” 就和沈禄一样,有些人生来就是人渣。 沈归晚躺在杜之年的腿上,杜之年帮他擦着身子。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杜之年擦完了自己留下来的痕迹,忽然又碰了碰沈归晚的腰。 他轻轻压了一下沈归晚腰上的指痕,问:“腰疼吗?” 沈归晚摇了摇头,“有点酸。” 他虽然否认了,但原本靠在杜之年大腿旁的身体默默朝远离杜之年的那一侧挪去。 杜之年注意到他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翻身压了上去。 “那再来一次。”他按着沈归晚亲了亲,“做完就睡觉。” 被捡起来擦眼泪的睡衣再一次掉到了地上,连卷在一起的被子都被沈归晚蹬到了床下。 杜之年尽量放轻动作,沈归晚眉头轻颦,喉咙里含着破碎的低吟。 他勾着杜之年的脖子,小声说着“轻点”。 沈归晚的声音很轻,语调绵软,像在撒娇。 他习惯忍耐,这点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杜之年却慢了下来,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水。 “弄疼你了?”杜之年一边亲一边问。 沈归晚摇了摇头,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水光,微微张开的唇瓣殷红湿润。 他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和汗水浸湿了半长的黑发,碎发黏在脸颊和额头上,却没能遮住那双含着水的眼睛。 杜之年看得心头颤动,亲够了沈归晚的胸口,又从背后抱住他去吻那片斑驳的后背。 沈归晚的后背受过很多次伤,那些狰狞凹凸的疤痕像雕塑被敲碎后重新粘合的痕迹,破坏了原有的美感,却多了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杜之年在沈归晚后背拱起的蝴蝶骨上落下一个个轻吻,舌尖描摹着沈归晚背上的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烙下一片片绯红的印记。 湿润的吻痕盖住了沈禄留下的疤痕,也抹去了残留在皮肉之间的痛楚。 杜之年吻过沈归晚身上所有的伤疤,贴着他的脸颊低声耳语: “沈归晚,新的一年你也要平安顺遂,过得自由自在。”—— 圣诞快乐。 第49章 约会 杜之年抱着沈归晚黏黏糊糊折腾了一晚,等收拾完准备睡觉的时候,离天亮只剩不到两个小时了。 他原本想着睡醒之后带沈归晚一起去玩,结果前一晚才说着“平安顺遂”的两个人第二天一起生病了。 杜之年眼睛疼得厉害,只能睁开一条缝,沈归晚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苏打水,用毛巾裹着给杜之年冰敷。 他昨天晚上把被子蹬到了地上,身上又湿漉漉的,中午从被窝里爬起来时打了好几个喷嚏,和杜之年说话的时候都带着鼻音。 沈归晚给杜之年拿完苏打水,又去厨房泡了杯冲剂。 冲剂甜中带着些许苦涩,他拧着眉头喝完了,可温热的药剂灌进胃里,沈归晚突然觉得有些饿。 他把杯子放进洗碗机,从冰箱里找了瘦肉和生姜,切成细条和洗过的生米一起放在电炖锅里焖煮。 电炖锅开了自动模式,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做好,沈归晚喝完药开始犯困。 他调好定时,踩着拖鞋回到卧室,和眼睛疼得睁不开的杜之年一起躺着。 两个人身上不舒服,躺没多久又睡着了,等再睁开眼,姜丝肉末粥的香味已经从厨房飘进了卧室。 杜之年之前冰敷了一会,现在眼睛的疼痛消退了,但眨眼时依旧有轻微的不适感,看到晚饭是清粥也没敢往里面加辣椒酱,老老实实跟着沈归晚喝粥。 吃完了晚饭,杜之年拉着沈归晚回卧室看春晚回放。 投影幕布上映着熟悉的面孔,小品嘈杂的声音混着观众夸张的笑声在卧室里回荡,期间还偶尔传来一两声吸鼻子的声音。 沈归晚感冒后更加怕冷,整个人都缩在杜之年的臂弯里。 杜之年调高了壁炉和空调的温度,又给沈归晚泡了他喜欢的果茶,沈归晚捧着杯子小口喝着,视线一直盯着散发着甜橙香味的氤氲热气上。 幕布上还在放着春晚,可沈归晚兴致缺缺,杜之年看了一会也觉得无趣,没等小品演完就把屏幕切到了电影频道。 然而电影才看了不到半个小时,喝完热茶的沈归晚靠在杜之年的胸口睡着了。 杜之年摸着沈归晚光滑的脖颈,想都不想直接关了投影仪,搂着他卷紧被子睡觉。 沈归晚的感冒不算严重,但他的身体还没养好,小感冒拖了很多天都不见痊愈。 不巧春节又遇上了大降温,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从窗户望出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杜之年根本不敢带他出去散步。 杜之年陪沈归晚待在家里,有时候两个人会一起待在书房里,他忙自己工作上的事情,沈归晚坐在书房的地毯上看书,或者抱着电脑看年代久远的老电影。 沈归晚在家的娱乐活动不多,大多时候都安静地待在书房或是卧室的角落里,不会热切地缠着杜之年要求他陪自己做些什么。 但他又一直待在杜之年的身边,杜之年甚至不需要抬头,只要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就能看到他。 沈归晚总是坐在地上,杜之年怕旧地毯太硬硌到他,去商超采购的时候又顺手买了两张长毛地毯,铺在卧室和书房那个沈归晚常坐的角落里。 长毛地毯柔软温暖,沈归晚虽然没说,但买回来的第二天就一直坐在上面不肯起来。 杜之年看得出他很喜欢,在第二次采购的时候直接把家里所有的旧地毯都换成了新的。 沈归晚的春节过得平淡无奇,但杜之年偶尔会在深夜或是清晨出去,有时候是医院的紧急手术,有时候又是因为别的事情。 他临出门前会叮嘱沈归晚不用等他,沈归晚会听话地应下来,然后待在公寓里等他,一直等到杜之年回来,再躺在床上和他相拥而眠。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正月初六,在杜之年久违假期的最后一天,沈归晚的感冒终于好了。 这段时间杜之年除了采购和工作,其他时间几乎没有出过门,人在家里闷得快长出蘑菇了。 现在沈归晚的感冒一好,他立刻订了贺岁档电影票,牵着沈归晚出门散步。 春节长假的最后一天,市中心又热闹起来。 结束了漫长的走亲访友,小情侣踩着长假的尾巴出来约会,贺岁档的电影票因此变得抢手,杜之年找了好久才抢到一场,还是最后一排最角落的情侣座。 那个位置看银幕很吃力,画面几乎是倾斜的,原本环绕的音效变成了单边回响,观影体验非常差。 然而杜之年不是为了看电影才带沈归晚出门的,这只是千千万万个理由里最合情合理的一个,何况那部贺岁档电影很难看,难看到周围人都开始叽叽喳喳地聊天。 周遭的环境嘈杂,但这并不影响他和沈归晚接吻。 杜之年把沈归晚压在情侣座的靠背上,轻轻咬着沈归晚的唇瓣,两个人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沈归晚搂着杜之年的肩膀,嘴唇被咬得通红,在昏暗的电影院里闪着湿润的光芒。 杜之年凑过去想加深刚才那个吻,沈归晚短促的呼吸拂过他的脸,勾得他心痒痒。 远处屏幕上的画面还在不停跳转,一闪而过的亮光落在沈归晚的脸上,照得那双干净的眼睛更加透亮。 杜之年含住沈归晚的唇瓣,短暂地唇舌纠缠后忽然低声道:“明天要上班了,一会陪我去酒吧喝一杯吧。” “嗯。”沈归晚的喉咙里含着浅浅的单音,被杜之年捂得温热的手捧着他的脸,在上扬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电影散场后,杜之年和沈归晚去了酒吧。 他没有带沈归晚去前几次见面的清吧,而是找了离公寓更近的一家精酿啤酒馆。 啤酒馆的老板是个绑了满头脏辫的花臂大叔,正跟妻子坐在吧台喝酒聊天,两个人一看杜之年带人过来,迅速把吧台的位置腾了出来。 吧台后的墙壁上挂满了用粉笔写着五花八门啤酒名称的黑板,黑板下面是一排排银色的管道,每一根管道上都标着数字,而管道的下方摆了一排大小不一的玻璃啤酒杯。 杜之年领着沈归晚坐在老板腾出来的空位上,熟稔地和老板打招呼。 “好久没见你来店里了,要喝什么?”老板嘴上问着,手上却已经倒了两小杯啤酒。 “还是老样子。”杜之年笑了笑,“再要一杯热啤酒。” 老板从看到他们手牵手进门就在好奇这个漂亮年轻人和杜之年的关系,他隐约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却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 这会听见杜之年轻车熟路地帮他点酒,他忍不住往沈归晚那多看了一眼。 沈归晚正仰头盯着墙上的黑板,听见杜之年为自己点了热啤酒,转头就闻到一股热呼呼的混着甜橙气味的啤酒香。 他顺着味道的来源看过去,吧台后的老板娘拿着汤勺在黑色的小圆锅里煮东西,汩汩冒着泡的锅里还能看到翻滚的甜橙和苹果片。 沈归晚望着吧台后的小锅,眼睛闪过一丝光亮,正在打量他的老板意外地挑了挑眉。 “别看了,那是我的。”杜之年扣了扣实木桌子,“记得给他多放两片甜橙和苹果。” “啧啧啧——”老板龇牙咧嘴地摇着头,脸上满是嫌弃的表情,手上却不忘给杜之年倒酒。 杜之年要的两杯酒很快就送上来了,老板看在他是熟客的份上还特地拿店里最大的杯子给他们装酒。 比沈归晚的手掌还要高的玻璃杯盛着冒着气泡的啤酒,酒里泡着被熬煮过的甜橙片,最上面还插了一小根新鲜的迷迭香。 热啤酒是用加了浆果的啤酒和甜橙苹果一起熬煮的,温热的啤酒散发着甜橙的香味,颜色却是浅浅的莓果色。 沈归晚尝了一口,刚入口时酒味有些重,在舌尖停留了一会又变成了清爽丝滑的酒味甜橙香,喝进肚子里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他喜欢这个味道,捧着巨大的啤酒杯一边听杜之年和老板聊天,一边小口喝着。 杜之年许久没有见到老板,半杯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沈归晚已经喝完一整杯热啤酒,连煮过的苹果片都没放过。 “你都喝完了?”杜之年错愕地看着捧着空杯的沈归晚。 沈归晚舔了舔嘴唇,上面还残留着橙子的甜味,“喝完了。” 老板娘突然从吧台后探出脑袋,“要再来一杯吗?” 沈归晚喝完了一整杯啤酒,反应有些迟钝,刚准备点头,杜之年赶忙开口拒绝:“不用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们先走了。”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披在沈归晚的肩上,扶着他从高脚凳下来。 沈归晚慢吞吞地穿上外套,摇摇晃晃地跟着杜之年朝酒吧的大门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朝吧台后的老板娘挥了挥手。 杜之年牵着沈归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沈归晚喝了一整杯热啤酒,一双手又热又软,牵在手里还轻轻勾着他的手指。 路上的积雪有些厚,踩着难免打滑,但沈归晚走得很稳。 杜之年捏着他温热的指尖,视线扫过地上的积雪,被酒精麻痹的脑袋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幼稚的念头。 他松开沈归晚的手,在沈归晚自顾自往前走时飞快地弯腰抓了一小把雪,用力捏成团。 小雪球捏得很结实,杜之年放在手里掂了掂,又往上堆了几层雪,把它做成了拳头大小的雪球。 他看着逐渐走远的沈归晚,长臂一挥,将手里的雪球朝沈归晚扔了过去。 雪球松松软软的,一脱手就散开了,抛出的弧线拖着长长的飘着雪花的尾巴从路灯下划过,落下的雪淹没在地上厚厚的积雪里,拳头大的雪球只剩下杜之年最开始捏的那一点点。 小雪球“啪”地砸在沈归晚的后脑勺,像炸开的烟花般四散溅落,随后街上便陷入了烟花燃尽后的沉寂。 杜之年左手握着刚做好的雪球,准备等沈归晚回头时再扔出去,可被雪球砸中的沈归晚朝前踉跄了两步,直挺挺倒在了雪地里。 他倒下得很干脆,摔进积雪时甚至发出了一声闷响,吓得杜之年直接扔掉了雪球。 “沈归晚!” 杜之年一路小跑过去,跪在雪地里把沈归晚扶了起来。 沈归晚整张脸埋在积雪里,睫毛和头发都挂着厚厚的雪花,杜之年拍掉他脸上的雪,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是不是砸疼了?” 杜之年焦急地摸着沈归晚的头,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沈归晚像被砸懵了一样怔怔地抬起头望着杜之年,几秒钟后忽然把头靠到了杜之年的肩上。 杜之年吓得一哆嗦,趴在怀里的沈归晚却细声细气叫了一声:“杜之年。” “怎么了?”杜之年搂着沈归晚拍掉他身上的雪,“有哪里疼吗?” 沈归晚安静了一会,含糊地开口:“我困了。” 杜之年手上的动作僵住了,看着沈归晚有些不确定地反问道:“你困了?” “嗯。”沈归晚点了点头,“想睡觉。” 他的眼睛很亮,眼神却是涣散的,脸上泛着醉酒后的红晕,整个人摇摇晃晃地靠在杜之年身上,根本站不稳。 杜之年原本因为紧张而皱起的眉舒展开,无奈地在沈归晚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去。” 沈归晚听话地趴到杜之年的背上,手臂和双腿牢牢地扒着杜之年,在他站起来后还发出了一声很轻地“嗯哼”,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小小的不满。 杜之年背着沈归晚踩着积雪走在回家的路上。 初春深夜的寒意透过积雪渗了进来,杜之年的脚冻得发麻,脖颈和脸颊却烫得厉害,沈归晚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呼出的热气落在他的脖颈和肩上,顺着衣领钻了进来。 酒吧离公寓不远,杜之年背着沈归晚走得慢,但走了不到三分钟就看到了亮着灯的公寓大楼。 沈归晚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风里轻轻颤动着,靠在肩上那一侧脸颊的肉挤在一起,拱出了一个可爱的表情。 杜之年透过电梯玻璃看到了,抬起手戳了一下,沈归晚不舒服地哼了一声,又在他的肩上蹭了蹭。 沈归晚睡着的样子很乖,杜之年看了一会,在电梯停下前摸出手机,调成自拍模式对着自己的肩膀拍了一张。 相机将沈归晚的睡颜定格在手机上,杜之年笑着放大照片观察沈归晚脸上的表情,又在出电梯前将照片藏进了隐藏相册,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靠在他肩上的沈归晚睡得毫无知觉,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样子被偷偷拍了下来。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杜之年也不会删掉那张照片。 第50章 十字路口 年后,杜之年工作的医院换了院长。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院长一来虽然没大动干戈调动人事,但却总爱召开一些无聊的会议。 杜之年每天忙着接诊值班,空闲的时候还要应付一个又一个枯燥的会议,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连和沈归晚一起吃晚饭的时间都没有。 他原本想着元宵节和沈归晚一起去看花灯,顺便逛逛周围的夜市,但现在看来怕是连汤圆都吃不上了。 杜之年无暇顾及工作以外的事情,郁鸣谷在初十那天给他打过电话闲聊了两句,当时杜之年正在忙,敷衍地回答了几句,事后想起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然而那份异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正月十四那天,杜之年总算知道那天郁鸣谷给自己打电话的缘由了。 今年的正月十四好巧不巧撞在了周一,新上任的院长又把医院有资历的专家主任叫过来开会。 原本这件事和杜之年没什么关系,可他们科室的主任去开会的时候特意叫上了他,还说是院长亲自要求的。 杜之年乍一听觉得一头雾水,等他坐下了会议室,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会议内容,更是困得直打哈欠。 他两眼放空耗到了院长结束讲话,坐在位子上伸了个懒腰,准备找时机溜出去。 院长结束讲话不意味着会议结束,杜之年科室的主任还在和相识的医生聊天,杜之年听了一会就借口上厕所溜了。 他钻出会议室的大门,快步穿过走廊准备回门诊部,却在走廊的拐角碰到了新上任的院长。 “院长。”杜之年停下脚步同他打招呼,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院长背着手,笑呵呵地问杜之年:“小杜啊,你来医院多久了?” 杜之年微微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却还是老实回答:“八年了。” 他上学早,中途又被杜衡誉逼着跳了一级,到医院实习的时候比同届的实习生小了两三岁。 “八年啊。”院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摇了摇头,“有点可惜了。” 杜之年听着陌生院长的感叹,脸上突然露出自嘲的笑容。 当年他在各个科室学习时就有不少前辈看好他,希望他能留在他们的科室,成为院里最年轻的主任。 可如今和杜之年同期的医生都当上了副主任,甚至跳槽去了国外,杜之年还卡在主治医师的位置不上不下。 杜之年何尝不觉得可惜,可他一直受人制约,又有什么办法? 院长见杜之年脸色难看,忽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过段时间会有新的进修计划,只有一个名额,小杜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还不够格吧。”杜之年苦笑着回答。 这种单一名额的进修多半是提前内定好的,杜之年不觉得这种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虽说之前帮郁鸣谷善后的时候对方保证过,但杜之年觉得以他的身份,这样操作实在太过张扬了。 院长听完却不以为意地“诶”了一声,“你的履历太简单,以后升职会很困难。” 他用力捏了一下杜之年的肩膀,凑到杜之年耳旁压低声音道:“郁总跟我说过你想出去,感兴趣可以考虑一下。” 院长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留下杜之年一个人站在走廊这个照不见阳光的角落。 阴暗的角落弥漫着森森寒意,杜之年回想着郁鸣谷那通电话,当时隔着手机,他隐约听到了路星的声音。 那个女人见到自己的时候总在哭,哭得小心翼翼,就像当时拉着他的手要他不要再提沈禄的沈归晚。 杜之年垂在身侧的手似乎又摸到了因为疼痛而颤抖的身体,潮湿温热的黏腻液体再一次爬上了指尖。 他在那个角落里站了许久,直到走廊的另一侧传来脚步声,才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声,转身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散会之后杜之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到下班回家看见沈归晚的脸才缓过神来。 他回来得有些晚,沈归晚已经吃过晚饭,正在烧水准备泡茶。 杜之年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目光细细勾勒着后背的轮廓,说:“明天我没那么早回来,不用等我。” “好。”沈归晚习惯了杜之年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听他这么说也没有太意外。 杜之年紧抿起唇,双手握在一起,手指摩挲着手背。 他还在想院长早晨说过的话,脑袋里乱得很,厨房里的烧水壶发出“哒”的一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归晚端着烧水壶走到了餐桌前,往杜之年的杯子里倒了点热水。 杯底晕开了浅褐色的波纹,杜之年看着杯子里慢慢浮起的茶包,突然想起来明天就是元宵了。 “明天元宵节,我想吃汤圆。”他对沈归晚说。 自从沈归晚住进自己的公寓,杜之年叫外卖的次数直线下降,基本上每天回家都能吃上刚做好的饭菜,碰上值班或者熬夜加班,沈归晚还会给他做一小碗夜宵。 沈归晚正在倒水,头也不抬地问:“要什么馅的?” 他似乎没有什么不会做的,杜之年认真地想了一秒,薄唇间吐出四个荒谬的字:“麻辣牛肉。” 沈归晚拿着烧水壶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开水洒了一桌,冒着热气的水向四周流淌。 “有没有烫到!”杜之年急忙抓起沈归晚的手检查。 沈归晚摇了摇头,把手从杜之年掌心里抽出,转身去厨房拿抹布。 杜之年怕沈归晚烫到,让他往旁边站了些,自己把洒出来的热水擦干净。 洗了热水的抹布有点烫手,杜之年把抹布扔进水槽里,放冷水冲了一会才重新拧干挂好。 他收拾好桌子,回头再面对沈归晚,莫名有点儿心虚。 杜之年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要求有点过分了,立马改口:“超市有卖肉馅的咸汤圆,买那个就好。” 沈归晚低头看着刚才被杜之年抓在掌心里的手,说了声:“好。” 元宵节悄无声息地到来,沈归晚等杜之年去上班了才拿着手机去了超市。 超市应景地挂出了汤圆的促销活动,但沈归晚径直穿过照片,连看都没看冰柜一眼,直接买了一袋糯米粉和半斤牛肉,又提着一包饺子皮去结账。 厨房的吊柜里还有半包干辣椒碎和没开封的火锅底料,沈归晚算着用量,没有再买新的。 他结过帐提着购物袋走出超市,边走边在手机上查食谱,在走到公寓附近的路口时,一辆从左侧驶来的黑色轿车忽然按了两下喇叭。 沈归晚抬起头了眼信号灯,此时已经亮起了直行的绿灯,但轿车按了喇叭大概是要拐弯。 他不急着回去,干脆停下来让它先走,可那辆轿车不仅没有加速通过,反而缓缓停在了沈归晚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轿车用的是特制的单面玻璃,沈归晚看着漆黑的玻璃,想起三年前被打断肋骨前发生的事情,心脏猛地一跳。 他拔腿就准备跑,眼前的车门突然缓慢地打开了,一位妆容得体的贵妇人走下来,望着他温和地开口:“你好,沈归晚先生。” 沈归晚警惕地后退一步,那贵妇人瞧见他防备的动作,叹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是杜之年的母亲,温琼。” “杜之年的母亲找我有什么事?”沈归晚语气平和,后背却紧紧地绷着。 温琼笑了一下,温声问道:“你现在有空和我到旁边的咖啡馆坐坐吗?” 第51章 支票 工作时间的咖啡馆很安静,奶泡机运作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店里回荡,空气里飘着咖啡馥郁的香气。 沈归晚坐在角落的位置,盯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温琼坐在他的对面,端着杯子细细品着咖啡。 她尝着缠绕在舌尖的苦涩,轻轻放下了杯子,陶瓷杯和碟子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之年这段时间还好吗?”温琼对沈归晚客套礼貌地笑着。 沈归晚抬起头,脸上有一瞬的迟疑,却还是说:“都挺好的。” “是吗。”温琼笑着,将目光从沈归晚脸上移开。 她望着玻璃橱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又转过头看向沈归晚。 沈归晚平静地和她对视,没有一丝怯懦躲闪。 温琼看着他,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是之年养的情人,也知道你在父亲住院之后一直待在之年身边,但你不可能在他身边躲一辈子。” 沈归晚皱起眉,看向温琼的目光逐渐变得警惕。 杜之年的母亲三言两语揭穿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秘密,他的过去几乎是赤裸地展现在她的眼前,供她自由地旁观点评。 这种感觉很糟糕,就算是以前冷战的时候,杜之年也没这样对待过自己。 然而坐在自己面前的,是杜之年的母亲,是女性长辈,沈归晚不可以做出太失礼的举动。 他咬着自己的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温琼自始至终都对他警惕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可以送你出国,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也可以保证你父亲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本子,撕下一张递到沈归晚面前,“如果你缺钱,这张支票随便你写。” 沈归晚看着那张支票,久久没有动作。 自从遇到了杜之年,路漪也好温琼也罢,这些通过杜之年认识的人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在试图帮自己逃脱沈禄的圈禁。 沈归晚知道逃离沈禄对这些人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可他却在这样的困境里挣扎了三年。 他和她们不一样,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和杜之年也不是。 沈归晚抬起头看温琼,“代价是什么?” “你离开之年。”温琼红唇轻启,说着薄凉的话语。 沈归晚垂下眼,没有接过支票也没有拒绝,只是语气平缓地反问温琼:“您说的这些,杜之年知道吗?” “他不知道。”温琼摇了摇头,“他除夕的时候和他父亲吵了一架,之后再没有回家,也没有联系过。” 沈归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温琼看着他平淡的反应,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你一点也不意外,之年都告诉你了?” “说了一点。”沈归晚顿了顿,“那天他很难过。” 难过到失控,在自己面前露出了脆弱的表情。 温琼叹了一声,纤长的手指揉着眉心,“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让我的家庭恢复平静,回到原来的样子。” “这个条件对你来说也不亏,不是吗?”温琼笑着反问。 沈归晚沉默着,靠在桌沿的双手慢慢合拢。 坐在他眼前的女人虽然妆容精致,可厚重的粉底已经遮不住她眼尾的细纹了。 “恢复平静不是用这样的办法。”沈归晚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您不和杜之年沟通,直接让我离开他,杜之年知道了就不会生气吗?” 温琼深吸了一口气,用有些尖锐的语调反问:“你这么在乎之年的感受,那你知道他要出国的事情吗?” 沈归晚搭在桌上的手颤了颤,随后交握的手又握得更紧了。 “他一直想离开这里,就算今年不走,以后也会离开的。”温琼大睁着眼看着他,眉毛轻轻扬起。 “到时候你们还会在一起吗?” 杜之年要走,沈归晚从温琼口中听到这个消息,除了最开始有些惊讶之外,心里其实没什么别的波动。 大概是在杜之年身边待太久,见过杜之年太多不同的样子,又或者是因为杜之年曾经问他要不要和他结婚,沈归晚心里早有这种预感。 可比起陌生的女性,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偏向杜之年。 那个时候杜之年一直说要带他走,说想和他出国结婚,甚至在他答应的时候哭了,虽说不要相信男人在床上的诺言,但沈归晚觉得杜之年不会欺瞒自己,至少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 无端的猜忌只会让裂痕越来越大,沈归晚见过母亲在沈禄的猜忌怀疑中被折磨到绝望,所以不管杜之年会不会离开这里,这件事情都应该由他告诉自己,温琼的话至多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并不能成为怀疑杜之年的根据。 何况他也没有资格去怀疑杜之年,他们只是情人,即便以后杜之年要走,那也是杜之年的权利。 如果杜之年骗了他,他也可以离开。 但他不会做先离开的那个人。 沈归晚低头沉默着,面前的咖啡已经完全冷了。 温琼望着缄默不语的沈归晚,再次开口:“我只是想让你暂时离开这里,等之年出国了,你们在国外想重新在一起也可以,那个时候不会有人阻拦你们的。” “就当帮我一个忙。”她的语气又变得温和,“我可以帮你解决沈禄的事情。” 沈归晚听着温琼一而再再而三地示好许诺,突然笑了起来,“我和沈禄之间的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这是我的家事,就算我找别人帮忙,最后也要靠我自己解决。” “他害死了我的母亲、打断我的肋骨,而我砸破他的头……这些事情日后总归会有一个了断的。” 不论他愿不愿意面对,从他拨通路漪电话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场噩梦终究会迎来结局,他终究会离开那座牢笼。 温琼涂着浓艳口红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沈归晚无所谓地笑着,又说:“我不知道除夕那天杜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您说杜之年要走,他真的走得了吗?你们真的会放他离开这里?” 他当时只是猜测,如今见到了温琼,听她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沈归晚回想起杜之年做的每一件事,在自己面前的种种表现,突然理解杜之年为什么想要离开这里了。 他们都一样,都带着镣铐艰难前行。 沈归晚的笑容刺痛了温琼的双眼。 “只要他狠下心就可以离开这里。”她闭着眼,声音里夹杂着叹息,“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他父亲还不知道他和郁鸣谷的事情,但很快就瞒不住了。” 她眼尾闪着泪光,沈归晚听着这位长辈发颤的声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温琼看着他平静的面容,自嘲地笑了笑,“看来你知道,那孩子还真是不把你当外人。” “这重要吗?”沈归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不能答应您的任何条件,也不会为您向杜之年传话,您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还是亲口告诉他吧。” 他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递给温琼,“我一直没能和我的母亲好好交流过,现在有好多事情想告诉她,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不希望杜之年明明父母健在却变得和我一样,他可以过得更好。” 温琼看着沈归晚伸到眼前的手,微微合拢的掌心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几乎将他掌心的纹路完全割裂。 “之年到底给了你什么才让你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她结过沈归晚手里的纸巾,颤声问到。 沈归晚收回手,没有回答温琼。 杜之年收留了他,虽然不像温琼上来就甩支票,可仔细想来,杜之年也给了他很多很多。 情爱带来的快乐,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伤病时细致的照顾…… 杜之年不厌其烦地和几乎断绝社交的他磕磕绊绊地交流,把他从阴暗的牢笼里拽出来,带他重新和这个社会接轨,即使他现在还无法完全融入人群,但他已经不是那个靠着恨意和疼痛在沈禄棍棒下垂死挣扎的沈归晚了。 沈归晚觉得自己好像学会了别的感情,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份不同于憎恨和愤怒,不同于怜悯的感情。 “他给了什么不重要,反正不是一张随便我写的空白支票。”沈归晚把支票推到温琼眼前,“如果您真的在乎他,就不要忽视他的感受。” 他站起身,提起放在地上的购物袋,“我该回去了,谢谢您的咖啡。” 沈归晚转身要走,温琼忽然又叫住了他。 “你和路家那个已经断绝关系的女儿见面,这件事情之年知不知道?” “不知道。”沈归晚回头看着她,“但我会告诉他。” 等沈禄的事情尘埃落定,或者是杜之年决定离开的那天,他都会告诉杜之年。 温琼疲倦地揉着眉心,半晌又问:“你今晚要做汤圆吗?之年不喜欢吃甜食。” 她看见了袋子里的糯米粉,也记着今天是元宵。 “他和我说想吃肉馅的。”沈归晚说,“我会做。” 温琼的脸上露出一个非常奇怪的表情,惊讶融合着别的什么,沈归晚看不懂。 她怔怔地看着沈归晚,许久才握住沈归晚的手,用郑重的语气说:“如果可以,请你拦住之年,不要让他再和郁鸣谷扯上关系。” “那个人很危险。” 沈归晚不了解豪门之间的恩怨纠葛,但他见过郁鸣谷一面,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很危险。 “我尽量,但您知道我做不了什么。” 他没有拒绝温琼这个请求,也没有许诺任何,温琼却对他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送你回去吧,耽误你太久了。” 第52章 汤圆 温琼把沈归晚送到了公寓的楼下就走了。 “我就不上去了,之年不喜欢我去那。”她这样对沈归晚说。 沈归晚站在公寓楼的大门口目送温琼离开,直到那辆黑色的轿车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之间,才提着购物袋上了楼。 他推开杜之年公寓的门,打开厨房的灯,暖色的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厨房,白色的台面上流淌着浅色的光。 这是沈归晚每天都能看到的,与过往重叠的画面。 他将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又从吊柜拿出了之前剩下的半包干辣椒碎和调料,开始对着食谱做汤圆。 牛肉让超市卖肉的师傅帮忙绞成了肉馅,加进去的调料也是现成的辣椒碎和花椒面,只要按照步骤搅拌在一起。 沈归晚拿着筷子搅拌肉馅和调料,肉馅在搅动时发出了混着水声的黏腻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回荡又很快地消失。 沈归晚做好了内陷,又倒出糯米粉开始做汤圆皮。 他虽然和温琼说自己会做,但其实他没有做过汤圆皮,只是看母亲做过,现在已经记不清细节了,只能看着食谱一点点操作。 沈归晚往糯米粉里加热水,滚烫的开水加进糯米粉里,腾起一阵湿热的水雾,零星溅出的几滴水珠落在沈归晚的手背上。 灼热的疼痛得他飞快抽回了手,却不小心碰倒了架在一旁的手机。 在瓷器碰撞的响声中,手机“咣当”掉进了水池。 沈归晚擦去手背上的水,捡起了掉进水池的手机。 水池里只有一点点残留的积水,手机屏幕有些湿,并不影响使用。 他抹掉屏幕上的水雾,手机却振动了一下,亮起的屏幕弹出一条短信。 手机没有显示短信的具体内容和发件人,但肯定不会是杜之年,他从来不会给沈归晚发短信,更多的时候都是打电话。 沈归晚下意识认定这又是广告短信,抬手想划掉,但沾了水的屏幕不太灵敏,手指直接点开了那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无遮无拦地显示了出来,不是沈归晚以为的广告短信,而是失联近一个月的路漪发来的。 两个人年前见面时交换了手机号码,在那之后路漪再也没有联系过沈归晚,这还是年后第一次收到她的消息。 路漪: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个朋友下个月会过来,到时候方便出来见个面谈一谈沈禄的事情吗? 沈归晚看着短信上的内容,手指悬在屏幕上没有动作。 碗里水和糯米粉的混合物还飘着微弱的热气,粘稠的面团间挂着细小的颗粒,食谱写着要趁热搅拌,可沈归晚没有心情管它。 他对恨意以外的感情总是很迟钝,最初听到杜之年要离开的消息时还不觉得难过,可现在看到路漪发来的短信,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 杜之年曾经模棱两可地提过他和郁鸣谷合作的原由,没有亲口告诉自己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沈归晚虽然早有预感,却还是觉得难过。 他说不清这种难过的由来,只是觉得胸腔里闷闷的,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 其实他很快也能离开这里,如果杜之年要离开,他可以跟着杜之年走。 可杜之年希望自己跟着他吗? 沈归晚不知道,也不敢问。 他怕会听到杜之年坚决的拒绝,会再次变成一个人。 三年过去了,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毫无长进,只会逃避。 放在水池边的的手机熄灭了屏幕,沈归晚望着漆黑屏幕上自己的倒影,蹭掉脸上的水,轻轻点亮了屏幕。 路漪的短信还躺在对话框里,他没有回复,路漪也没有催促。 她大概在为妹妹的事情奔走,只是抽空通知他罢了。 但她无意地举动却和温琼像是约好了一样,两个人选在同一天告诉沈归晚:你快要离开沈禄了。 沈归晚难过之后又感到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离开沈禄重归自由后还能做些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活在沈禄的掌控里,过着充斥着暴力和疼痛的日子,在母亲去世后又彻底和社会脱节。 正常人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沈归晚没见过,也不知道。 如果沈禄真的会进去,他必须为自己找一条后路,可除了杜之年这里,沈归晚在这座城市没有任何安身之处。 他像游离于社会之外的孤魂野鬼,无人在意也无人关心,随时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寂静的寒夜里。 沈归晚已经记不得大学是怎么勤工俭学养活自己的,杜之年为他创造了过分温暖安逸的环境,短短两个月就让他忘记了过去那艰苦的二十三年。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即使生活的再苛刻也能活下去,不会妄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会做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 挤在廉租房里上着朝九晚五的班,每天向烦人的客户老板点头哈腰却只领着温饱线上的工资,这好像才是他离开沈禄后应该过的日子。 沈归晚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可每每想到未来的生活没有杜之年的存在,他的心脏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起来,脑袋里回荡着嗡嗡的响声,就像刚失去母亲时那样难受得喘不上气。 他仿佛随时都会溺死在如海水般苦涩的情感之中。 碗里的热水彻底冷掉了,面团里的细小颗粒黏在一起,化不开也揉不匀。 不知道是哪一个步骤出了错,沈归晚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补救成功。 他把做坏的面团扔掉,重新再做了一份汤圆皮。 剩下的糯米粉不多,做出来汤圆皮只够包一人份的汤圆,不过沈归晚本来就没打算做太多。 汤圆不好消化,沈归晚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再吃过这些东西了,因为夜里会睡不好。 他把杜之年那一份的汤圆包好之后又拿出饺子皮把剩下的肉馅包成了麻辣牛肉水饺,再扔到冷冻柜里保存。 做完了所有的东西,沈归晚把厨房收拾干净,洗掉包水饺时沾上的油渍,拿着手机回到了卧室。 他坐在地毯上,对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发起了呆。 杜之年下午有一台临时手术,做完出手术室时已经接近八点了。 他开车赶回家,路上给沈归晚发了一条消息,问他吃饭了没有。 沈归晚没有回,杜之年的心莫名被提了起来。 他加快了车速往回赶,可当他回到家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没有按时回消息的沈归晚正在厨房里忙碌,手里拿着陶瓷汤勺在锅里舀着什么。 杜之年站在门边晃了晃神,走廊呼啸而过的穿堂风呼在他的背上,冻得走神的人才恍惚回过神,关上了大敞开的门。 他关门的动静不小,在厨房里的沈归晚听见了,回过头说了声:“你回来了。” 杜之年应了一声,看戴着隔热手套的沈归晚把捧在手里的小碗放到餐桌上。 小碗盛着用火锅底料煮出来的红油汤,散发着辛辣香气的红油上浮着五个白糯的汤圆,软乎乎的外皮间还透着肉馅的颜色。 “汤圆刚煮好。”沈归晚边摘手套边说。 他的脸被热气熏得泛红,湿润的鼻尖在灯光泛着光,杜之年曲起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问:“就做一碗,你不吃吗?” 沈归晚摸了摸鼻尖被蹭过的地方,轻轻摇了摇头,“不好消化,晚上会难受。” 他的胃一直不太好,吃不了辛辣生冷的东西也很少碰不好消化的食物,杜之年知道,没有拉着他坐下来一起吃。 杜之年舀起一个软乎乎的汤圆,刚出锅的汤圆冒着热气,他吹了好几下才咬了一小口。 原以为会吃到工厂制作的油腻肉馅,可汤圆一入口,舌尖就尝到了又麻又辣的味道,像极了除夕前一天沈归晚给他做的晚饭。 杜之年怔了怔,把剩下半个汤圆全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终于吃出了麻辣牛肉的味道。 “你自己做的吗?”他抬头问沈归晚。 “嗯。”沈归晚拉开杜之年对面的椅子坐下,“麻辣牛肉馅的,好吃吗?” 好吃吗? 沈归晚语气平淡地问着,杜之年握着勺子的手却抖了一下。 昨天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不过是单纯凑个节日热闹,并没有真的期待吃到的是什么样的汤圆。 因为不管这碗汤圆是不是麻辣牛肉馅的,甚至是他最不喜欢的甜味馅料都没关系,只要是沈归晚做的,杜之年都会吃掉。 可沈归晚还是给他做了他想要的汤圆。 在杜家那些年,杜之年的感受从未得到过重视,他的口味和喜好和作为一家之主的杜衡誉相差甚远,所有人都以杜衡誉的要求为准。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只是一股脑把东西全都塞给他,然后告诉他要感恩,他的愿望一直是被忽视的,如今随口的一句笑言却被沈归晚放在了心上,甚至亲手满足了他荒谬的愿望。 “好吃……” 杜之年抬起头,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 他想要把那件犹豫许久都下不定决心的事情告诉沈归晚,想让他替自己做决定,不管是哪一种选择,他对会照着沈归晚的决定去做。 可沈归晚突然站起身,那动作的幅度很大,椅子拖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我有点困了。”他揉了揉眼睛,“先去睡了。” 沈归晚说完就打着哈欠往卧室走,不给杜之年任何反应的机会。 杜之年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的门后,良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杜之年吃完汤圆又在书房里待了一会,他的心很乱,怎么也静不下来。 在沈归晚住进家里之前一直渴求的愿望即将实现,可他变得犹豫不决,迟迟下不定决心。 杜之年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卧室,本以为沈归晚早就睡着了,可刚躺下,沈归晚就钻进他的怀里。 沈归晚紧贴着杜之年的身体不断颤栗着,杜之年摸着他的后背,有些担忧地问:“冷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靠在他怀里的沈归晚摇了摇头,小声叫着他的名字:“杜之年。” “怎么了?”杜之年搭在沈归晚后背上的手摸到了一片濡湿的冰凉。 他起身要去开床头灯,怀里的沈归晚突然扯着他的睡衣,用很轻的声音问他:“你能抱抱我吗?” 沈归晚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以前夜里冷的时候都是直接钻进他的怀里,根本不同他商量。 杜之年压下心里的担忧,脱掉沈归晚身上被冷汗打湿的睡衣,重新躺下将沈归晚搂在怀里。 “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好歹是个医生。”他轻轻拍打着沈归晚的后背,指尖碰着那片遍布瘢痕的皮肤。 “嗯。”沈归晚趴在他胸口闷闷地回答,“我没有不舒服。” 杜之年把沈归晚背后的被子压好,揉了揉毛茸茸的后脑勺,轻声哄着:“那就睡觉吧,我抱着你。” 沈归晚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细软的头发蹭着胸口,有些痒,但杜之年没有动。 他一直搂着沈归晚,直到怀里的人安静入睡都没有松开。 第53章 心意 沈归晚在杜之年上床前就出了一身冷汗,他体质本来就差,穿着湿睡衣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又生病了。 他裹着毛毯含着温度计,萎靡不振地坐在床上对着杜之年发愣。 杜之年看着沈归晚无精打采得连发稍都耷拉下来的样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感受到手下的皮肤有些烫,被沈归晚含在嘴里的电子温度计适时发出“滴”的一声,杜之年拿过来看了一眼,果然又发烧了。 38度,体温虽然不算高,但也不是可以放任不管的程度。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在家里陪你。”杜之年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请假。 沈归晚拉住他的袖子,摇着头迷迷糊糊地说:“我没关系。” 发烧和受伤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以前比这更严重的情况都熬过去了,现在只是低烧而已,沈归晚不是生了病就会找人撒娇的性格,这种睡一觉就能好的病根本不需要杜之年留下来照顾。 杜之年握住沈归晚的手,佯装生气道:“一没看住你就生病,我是医生,哪有丢下病人不管的道理?” 但沈归晚总有堵住杜之年嘴的办法,“那你要丢下医院的病人不管吗?” 他这个说辞几乎是给杜之年扣上了“色令智昏”的帽子,还顺带给自己按了个莫名其妙的罪名。 杜之年愣了半晌才扶着额头叹气道:“等会把药吃了再睡一会,我今天会早一点回来,要是不舒服给我打电话。” 沈归晚小声哼哼地应了一声,看起来却像完全没有听进去一样。 “沈归晚,你记着了吗?”杜之年揉着沈归晚的脑袋,把那一头半长细软的头发柔得乱糟糟的。 “记着了……”沈归晚靠上杜之年的肩膀,整张脸埋进杜之年的颈窝,“想要抱。” 他最近病得频繁,大多数时候不哭也不闹,难受得忍不了才哼两句,弄得杜之年每次都提心吊胆的,隔三差五要打电话回来问问情况。 现在靠在怀里娇气地说要抱,反倒让杜之年放下心来。 “好,给你抱。”杜之年搂着沈归晚的肩膀,隔着毛毯给他顺了顺毛。 沈归晚蹭着杜之年的肩膀哼哼了两声,没一会又觉得不舒服,卷着被子趴到杜之年的腿上躺着。 他一发烧就精神不济,躺了一会就没了声响。 杜之年看沈归晚用这么别扭难受的姿势也能睡着,心疼他生病不舒服,没有马上叫他起来吃药。 杜之年让沈归晚睡了小半个钟才把人喊起来吃药,喂完药又仔细盖好毛毯和被子,确认沈归晚睡着了才去医院。 他去得有些晚,挂号看病的病人等了快一个小时,见到杜之年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抱歉,家里人生病了,喂他吃药耽误了一会。”杜之年对病人比对杜衡誉有耐心得多,一边道歉一边询问病情。 病人一听也不抱怨了,说完自己的情况又开始关心杜之年那个生病的家里人:“医生您家人要不要紧啊?” “不碍事。”杜之年想起沈归晚趴在自己腿上睡觉的样子,眉眼染上了浅浅的笑意,“小孩子听话,不太需要操心。” 病人惊讶道:“您结婚了?” 杜之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了几下,“您先去做个ct,做完不用等片子,直接过来找我就好。” 叮嘱完做ct的注意事项,杜之年又接着看下一个病人。 他早晨耽误了一个小时,大部分病人又需要做检查才能诊断,病人去而复返好几次,等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诊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一点了。 杜之年忙着看病人,根本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但食堂这个点已经不剩什么了。 他随手打开手机叫了一家小炒店的外卖,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给沈归晚发了两条消息,问他好些了没有,又问有没有按时吃饭。 沈归晚大概还在睡,杜之年等了一会没收到回复,下意识想打电话过去问问,又担心会把本来就睡不安稳的沈归晚吵醒。 他在打电话和放着不管之间犹豫了一会,前天才见过面的院长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小杜吃饭了吗?”院长还是一副笑呵呵地模样。 杜之年同他问了声好,“正要去。” “年轻人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院长语重心长地叮嘱,“要是熬坏了怎么办。” 杜之年和新院长不熟,和家里长辈之间的关系也很冷淡,这会收到他突然的关心,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 两个人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在电梯快要停下来时,院长忽然说:“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我发两份资料给你参考参考。” “你考虑好了告诉我,最迟下个月初就要定下来,郁总昨天又在问了。” 杜之年懵了一瞬,等他回过神,院长已经走进了电梯。 “小杜不上来吗?”院长问他。 “……不了。”杜之年顿了顿,“我刚想起来还有点事,您先走吧。” 杜之年坐在医院一楼走廊的长椅上,望着远处那棵四季常绿的榕树。 沈归晚之前住院时经常看着它,那时候杜之年不明白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现在他心里乱成一团却找不到清净的地方,就学着沈归晚盯着那棵树发呆。 从院长问他要不要离开到现在催促他做决定才过去不到两天的时间,换做是以前的杜之年肯定早早就答应了下来,但现在的他听到自己可以出国进修时先想到的,居然是他走之后沈归晚要怎么办。 沈禄家暴成性,杜之年见过沈归晚被他打得皮开肉绽,那些伤口留下的狰狞疤痕至今都留在沈归晚苍白的身上,虽然那一次沈归晚还手了,可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这样解决。 以暴制暴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杜之年不忍心再看沈归晚受伤,也不想他继续再那样的环境里挣扎。 可沈归晚从来没有告诉过杜之年他的家世,也没有提过那个从未在对话里出现过的母亲。 杜之年知道沈归晚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不在这里,或者已经离世,否则她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落到如此境地。 他知道,却从没有问过沈归晚的家世。 没有正当的身份去问也不愿去戳沈归晚的伤口,杜之年别无他法,只能将沈归晚留在自己的公寓里小心照顾。 就像是收留了被人虐待遗弃的流浪猫,带着一身伤的小猫湿漉漉地躲进温暖房间的角落,养好了伤又窝在他身旁陪他工作睡觉。 杜之年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习惯了和沈归晚一起生活,出国的念头变得不那么强烈了。 他想安于现状,可杜衡誉和沈禄都不会让他们继续安稳地过下去。 除夕夜那些肮脏的画面和杜衡誉的警告时不时会出现在杜之年的梦里,他必须离开这里,跑到杜衡誉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沈归晚也是。 可他愿意和自己一起离开吗? 又或者说,沈归晚能离开这里吗? 思绪纠缠在一起,杜之年理不清。 他暴躁地揉搓着自己的头,末了又气馁地低下了头。 最初他要沈归晚做自己的情人只是因为贪色,后来沈归晚短暂地住进了他的公寓,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迷恋沈归晚的肉体还是动了感情。 性是欲望,爱也是,二者融合在一起,杜之年分不清。 也许二者都有,又或者是前者太过强烈,让他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沈归晚。 杜之年企图用这种理由敷衍搪塞自己,可沈归晚是他的情人,“情人”本来就占了一个“情”字,不谈感情只讲肉体的不是情人,那叫炮友。 杜之年不想用“炮友”这么粗浅的词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他们最初没有感情,但在沈归晚住进自己公寓的那一刻,这场关系就变了味。 现在说沈归晚是自己的情人虽然恰当,但杜之年想换一个更亲密一些的,或许用“爱人”更适合。 可沈归晚爱他吗? 杜之年不知道,也不敢想。 杜之年在遇到沈归晚以前交了几任男朋友,一个交往不到一周还停留在聊天的程度就分手了,余下的都是发展成亲密的关系却在某天戛然而止。 他希望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但渴望被爱的同时又不希望对方太过亲近自己,能和自己保持清晰的距离。 然而不论关系进展到哪个地步,那些人都会唐突地冲破边界,不断侵占杜之年的私人空间。 杜之年排斥那些与自己的父母所作所为相似的举动,抵触过分亲昵的接触进而冷落了恋人,所以每一次恋爱都是惨淡收场。 他似乎无法和任何人发展成亲密的关系,抛弃恋爱的打算开始寻觅合适的情人。 后来在医院见到沈归晚,杜之年觉得这个病人漂亮却安静,还藏着一身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在沈归晚的前任跑来病房闹事后轻浮地邀请他做自己的情人。 原以为会被拒绝,可沈归晚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 杜之年虽然意外,但也没有狠心拒绝送到眼前的漂亮情人。 杜之年最开始和沈归晚接触的时候只觉得沈归晚太沉默,连自己的喜好都不会表达,在冷战时又觉得沈归晚天真,妄图去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再后来沈归晚住进了自己的公寓,杜之年才彻彻底底明白沈归晚和曾经那些黏人的前任不一样。 他会安静地等自己回来,会给自己做喜欢的菜式,却不会用令人窒息的语气追问自己,逼迫自己和他待在一起。 过度热烈纠缠的爱令杜之年窒息,他喜欢这种带着距离感的关系,让他有属于自己的可以喘息的空间。 沈归晚完美符合了这些要求,而且很好满足,给他一个温暖好看的壁炉甚至是一本没读过的书,他都能窝在角落里安静地待上一整天。 杜之年越发习惯沈归晚的陪伴,但沈归晚不爱他,甚至只是为了那个可笑的约定留在他身边的。 “我可以教你。” 杜之年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简直可笑至极,他连自己的感情都理不清楚,又哪来的勇气告诉沈归晚可以教他? 他看着枝繁叶茂的榕树,勾出一丝无声嘲讽的笑容。 曾经他以为自己不需要沈归晚爱他,只要做个安静漂亮的情人就可以了,可现在他又忍不住希望沈归晚爱自己。 真是矛盾。 他的人生是扭曲畸形的,被杜衡誉和温琼操纵成他们想要的模式,又被他强制矫正成自己所期望的样子,现在连情感也是。 有人真正爱过他,将满腔爱意无条件地献给他,但他却不知如何回应甚至觉得厌烦,再三消磨对方的感情。 最后对方厌倦了,狠心从杜之年的身边离去,将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杜之年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落得那样的下场是罪有应得,现在又忍不住祈求沈归晚不要这样对待他。 他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病人离世,却没有办法忍受恋人分手后那种心被挖空的寂寞,更不希望这么做的人是沈归晚。 杜之年捂着脸坐在长椅上,叹息呼出的热气蒙在掌心上,温热的皮肤变得潮湿。 他疲倦地松开手,脚边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片落叶,枯黄的叶子干瘪弯曲,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又被风托着飘向远处。 树叶从抽芽开始就被束缚在树干上,如今枯黄衰败却得到了自由,沈归晚是不是也要等到沈禄死了,等到年迈体弱的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杜之年看着越飘越远的树叶,脑海里又浮现出杜衡誉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他过去的二十八年一直活在杜衡誉的掌控和温琼的冷漠旁观之中,他们不在乎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在乎他有什么理想和抱负,只想把他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变成一个只会听从指令的傀儡。 那些责备和要求并不是真的关心,只是“父母”的掌控欲作祟罢了。 杜之年感到厌烦和疲倦,可他和他们被一条名为“血缘”的纽带拉扯在一起,无法拒绝这些粘稠作呕的感情输出,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些。 现在杜之年再回想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杜衡誉和温琼的潜移默化下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言辞刻薄、自私冷漠。 他继承了杜衡誉和温琼身上所有他厌恶的东西。 杜之年自己是这样的存在,身边遇到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和他,和他的父母有那么一些相似的地方。 只有沈归晚不是。 他身上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也因此有着些许不切实际的天真。 他会同情和怜悯,也会凶狠地回击,却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意识强加到别人身上,只是顺从他人的心意说出恰当的话语。 沈归晚希望杜之年能长命百岁,能平安顺遂,杜之年从未听过这些平淡老套的祝福,那一句“平安顺遂”却是那个糟糕除夕夜里唯一的慰藉。 他迫切地希望它们可以实现,期望自己可以万事如意,又妄图沈归晚可以过得自由自在,不再被拘束虐待。 杜之年说不出自己现在对沈归晚到底是什么感觉,说爱太浓烈,说喜欢又不够深刻,也分辨不清自己对沈归晚的感情到底是爱更多一些,还是粗浅的喜欢掺杂了肉体的欲望。 在杜家出生的他似乎继承到了杜衡誉薄凉的血脉,恋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不明白如何爱人,也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但他唯一清楚的,只有他想和沈归晚在一起这一件事。 他在那个平淡无奇的圣诞夜对沈归晚动了心,将这只被人虐待遗弃的流浪猫养在了家里,如今又想沈归晚带着远走他乡,抛掉过去的一切,去遥远的国度过无人打扰的生活。 沈归晚逃脱不了沈禄的掌控,他可以再去找郁鸣谷帮忙,沈归晚不喜欢郁鸣谷,那就换一个人求助。 他自己是个没有本事的窝囊医生没关系,他可以抛弃一切低声下气求人,只要沈归晚愿意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如果爱人和事业不可兼得,那他选沈归晚。 只要沈归晚愿意—— 新年快乐。 第54章 试探 杜之年揣着一肚子话想和沈归晚说,下午提前翘班回了家。 他忐忑了一路,做了一堆有的没的心理建设,推开卧室门才发现沈归晚根本没醒。 沈归晚窝在床的一侧,蜷缩起的身体卷着厚厚的被子,在床上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弧度。 他中途断断续续起来过几次,放在床头柜的胶囊少了一颗,杯子里的水喝了大半,杜之年进门时还看到厨房里摆着没洗的锅和碗筷。 杜之年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沈归晚的脸颊。 “嗯?”沈归晚哼了一声,却连眼睛都没睁开。 杜之年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回来了。” 沈归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绵软短促的鼻音,蹭着被子把脸埋了进去,只留下一小片额头在外面。 杜之年怕沈归晚闷坏自己,帮他把被子拉开了一点,又去冰箱拿了一罐冰啤酒,靠着床头柜边喝边看他。 沈归晚的睫毛很长很卷,睡觉的时候盖在眼睛上,偶尔睡不安稳会轻轻颤动几下。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丹凤眼,不说话时眼神冷淡疏离,但杜之年最喜欢的还是看沈归晚抬头仰望自己的模样,喜欢他在情动时用湿漉漉的眼睛无声控诉自己。 杜之年喜欢沈归晚的一切,想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他,能触碰他。 “晚晚。”杜之年咽下苦涩的啤酒,“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啊……” 他问得小心翼翼,蜷缩在被子里的人睡得毫无知觉,根本听不到杜之年说了什么。 杜之年得不到回应,靠在床边轻轻蹭着沈归晚藏在被子下的脸。 沈归晚生病总是恢复得很慢,低烧的状态持续了一整天,隔天早晨好不容易退烧了,却又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他蔫蔫地打不起精神,连杜之年问他早饭想吃什么都要反应很久才迟钝地回答,杜之年即使想和他坦白,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说那些敏感尖锐的话题。 这件事情一直憋在杜之年心里,拖拖拉拉到了周末才终于找到机会试探沈归晚。 周六那天,杜之年在书房里整理之前保存的论文资料,沈归晚照旧抱着电脑盘膝坐在地毯上看电影。 他没有戴耳机也没有外放,单纯看着无声的黑白电影。 沈归晚安静不出声,杜之年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又开始处理社交账号里挤压的未读消息。 他飞快地回完住院医师的问题,推掉发小聚餐喝酒的邀请,往下划了几下,看到了夹在公众号推送之间的院长。 院长发来了所谓参考的资料,实际是让杜之年在里面挑一个,他好去安排。 杜之年瞄了一眼沈归晚,瞧见他还在看电影,才将院长发来的资料点开。 那些资料无非是国外进修相关的东西,一份是欧洲的,一份在北美。 杜之年草草浏览了一遍,北美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看出来安排这些的人上了心,只是杜之年总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于是他又点开第二份资料,文件刚加载出来,一个“德国”两个字的标题就出现在杜之年的眼前。 杜之年的脑袋有一瞬间是完完全全空白的,他怔了许久,迟疑地叫了声:“沈归晚。” 沈归晚应声抬头,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杜之年,杜之年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突然没由来的一阵心虚。 他定了定心神,装似不经意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德语?” 沈归晚没有马上回答杜之年的问题,而是转过头看着电脑不说话。 书房里静了片刻,杜之年的心起起落落了好几回,才听沈归晚冷淡的声音响起:“调剂的。” “是吗。”杜之年说着,又把目光投向了电脑屏幕。 杜之年慢慢滑动鼠标浏览电脑上的资料,第二份欧洲的资料整理了三家的医院,条件和待遇都与北美相差不大,只是其他方面就大相径庭了。 在北美可以用英文和同事交流,杜之年时不时需要看些英文文献,原先的哑巴式英语加上社会环境的逼迫,要进行日常的对话并不成问题。 但欧洲不一样,英语不是每个地方都行得通的,去了就意味着连语言都要从头开始学,甚至还可能遇上周围国家说着不同语言的人,再加上各国历史上漫长的爱恨纠葛,人情世故更加令人头疼。 各方面看起来都是北美更适合一些,可那些地方总是在下雪,沈归晚那么怕冷,待在会很难熬。 杜之年思前想后,又叫了沈归晚一声。 “如果以后有机会……我是说如果。”他欲盖弥彰地掩饰自己的企图,“你想不想去德国?” 带着假设且突兀没有铺垫的询问不出意外吓到了沈归晚,他瞪大的眼睛里写着困惑和迷茫,在消化完杜之年的问题后又抱着电脑低下头。 沈归晚上学时听教授讲过许多在国外的见闻,那时候听着不觉得有触动,可心里总归是有几份念想的。 只是后来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实现那念想,才慢慢将它忘却。 “想。”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的,抱着电脑的手指抠着金属外壳的边缘,指甲敲在外壳上发出零碎的声响。 气氛突然变得沉重,杜之年后悔如此突兀地试探沈归晚。 他在脑海里疯狂寻找可以缓解氛围的话题,沈归晚忽然又问:“如果我能拿到证件,你会带我去吗?” 沈归晚的问题也加上了“如果”这两个字,但杜之年没有把他往试探的方向上想,只当沈归晚是假设。 “会。”他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那一声干脆利落的回答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杜之年看见沈归晚好像笑了一下,可当他想看得更仔细的时候,沈归晚脸上平平淡淡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那个浅浅的笑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短暂的对话后,沈归晚又抱着电脑看起了电影,杜之年透过电脑和书架之间的缝隙偷偷望了一会,不过多久又觉得不满足。 他走到沈归晚跟前单膝跪下,手环过沈归晚的腰,把头靠在了那片温暖的脖颈上,“想做。” 杜之年突然想抱沈归晚,想和沈归晚接吻缠绵的念头强烈到根本无法忽略,甚至将脑海里所有的念想全都挤了出去。 “现在吗?”沈归晚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笑,似乎透着几分无奈,但语调又是平缓的。 去他妈的进修。杜之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他蹭着沈归晚,凑过去低声说:“现在。” 沈归晚把腿上的电脑放到地上,张开双手抱住了杜之年的肩膀。 “那去床上。”他凑在杜之年耳旁轻轻说,“地板不舒服。” 两个人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做过了,久违的纠缠温柔漫长,沈归晚一直被杜之年抱在怀里,被亢奋的男人不断索吻。 他和杜之年几乎是同时到达顶峰的,杜之年伏在他身上喘息,牙齿不安分地咬着他柔软的耳垂。 杜之年在事后温存时最喜欢粘粘乎乎地抱着沈归晚接吻咬耳朵,这通常再做一次的信号,但这次杜之年亲了一会就抱着沈归晚去了浴室。 沈归晚在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杜之年抱着他开始给浴缸放水,才靠在他怀里问:“不再做一次吗?” “病才好,别乱折腾。”杜之年轻轻拍了一下沈归晚的屁股,将他放在浴缸里。 水龙头涌着微烫的水流,从沈归晚的膝盖一直没到他的肩膀,情事后疲倦空虚的身体浸泡在温水里,充满热度的水体贴地照顾到了每一个地方。 杜之年放完了水,坐进浴缸里,从背后抱住沈归晚开始做清理。 热水涌进的刺激对现在的沈归晚来说过于强烈,他在杜之年怀里小幅度挣扎了几下,喉咙里含着绵软细碎的呻吟,最后还恋恋不舍地挽留了一下。 杜之年被沈归晚那一下勾得差点憋不住火,做了几个深呼吸冷静下来了,又抱着他坐在浴缸里接吻。 浴缸掀起一阵汹涌的浪潮,溢出的海浪拍打在浴室的瓷砖上,清脆的浪声盖过了接吻时唇舌纠缠的水声,溅起的细小水滴弥散在雾气之中。 杜之年亲够了,又开始摸沈归晚身上的伤口。 他沿着沈归晚的胸口从肋骨骨折留下的伤口一直摸到斜斜地后背撕裂开的疤痕,被温水浸泡过的皮肤温热柔软,狰狞伤疤的触感也变得清晰,愈发无法忽视。 杜之年吻着那道歪斜的伤疤,问:“沈归晚,如果我不在这里了,以后没人帮你处理伤口怎么办?” “以前不严重都是自己忍着,太严重的会去医院。”沈归晚说,“有时候醒来就在医院了。” “这几年都是这样。” 被沈禄打到皮开肉绽甚至骨折,在血液流失引起的寒冷和剧烈的疼痛中昏死,沈归晚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昏暗阴沉的卧室就是医院苍白的天花板。 受伤,住院,出院再受伤,再住院……每一次都在重复这个流程,他早已习惯了忍耐,甚至开始麻木,最后一次醒来看见坐在地毯上拉着手的杜之年反而有些难以适应。 杜之年沉默着不说话,抱着沈归晚坐了很久,直到浴缸里的水不再冒热气才松开手。 “水有点冷了,我抱你起来。” 他用浴巾裹住沈归晚,抱到床上擦干身上和头发的水珠,抹完了身体乳才把干净的睡衣套到沈归晚的身上。 沈归晚全程安安静静的,依旧是往常那副任由杜之年摆布的温顺模样。 杜之年收拾完卧室和浴室,坐在床边握着沈归晚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掌心。 “沈归晚。”杜之年一字一顿地念着沈归晚的名字。 沈归晚感受到杜之年异样的情绪,反握住他的手将掌心贴了上去,“怎么了?” 杜之年听着沈归晚温和平静的询问,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 沈归晚性子冷淡,但事后会变得更温和更好说话,即使自己提出再过分的要求都不会生气,更不要说拒绝。 杜之年一边骂自己臭不要脸,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只敢趁虚而入,一边又忍不住妄想沈归晚听完自己的坦白能心软答应。 他捏着沈归晚的指尖,犹豫着开口:“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第55章 晚晚 沈归晚低头看杜之年拉着自己的手,勾起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当初杜之年问他愿不愿意结婚,沈归晚是茫然地答应下来的,后来温琼说杜之年要去国外,那种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恐惧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刚才杜之年问他想不想去德国,即使欲盖弥彰冠上了假设的名义,沈归晚现在不会再害怕了。 “你说吧。”他看着杜之年的眼睛,“我都听着。” 沈归晚的眼睛很亮,眼尾湿润潮红,看得人心潮澎湃,但杜之年躲闪着移开了视线。 “我要出国了。”他的嘴唇抖得厉害,声音因为紧张和担心隐隐发颤。 沈归晚神色如常,问他:“去哪?” 杜之年用力抓紧了沈归晚的手,“柏林。” “还回来吗?”沈归晚小幅度歪了一下头,仿佛只是单纯地发出疑问。 杜之年心里慌得很,沈归晚表现得越平静,他心里就越觉得沈归晚不爱他,不在乎他们是否会分开。 “不一定。”他哽了一声,“沈归晚,我——” “那你能带我一起走吗?”沈归晚打断了杜之年未说出口的话,轻声问着,“你可以带我去柏林吗?” 沈归晚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慌乱,杜之年说不上自己听到他问自己能不能带他走时是什么感觉,好像那根提起心脏的细线突然断开,高悬的心脏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双温暖的手接住,温柔地捧在掌心里。 “只要你愿意。”杜之年握着沈归晚的手靠在自己的额头上,“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愿意。”沈归晚说,“我跟你走。” 他重复着除夕夜的回答,指尖摩挲着杜之年的眼睛。 杜之年笑了起来,但他笑着笑着,表情又变了。 “你的证件还在沈禄那里,我……我想办法找人帮你弄新的!不对……你是不是也没有护照?” 杜之年语无伦次地说着,手在床上胡乱摸了一阵,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又抬头在房间里搜寻。 他焦急地找着自己的手机,最后想起自己把手机放在书房充电,起身准备去拿,沈归晚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杜之年。”沈归晚合拢手掌,温热的掌心贴着杜之年的手腕。 他闭了闭眼,像是做了某个重大的决定般用力呼出一口气。 “我可以走的。”沈归晚抬起头看向杜之年,“只要再等一个月。” “你说什么?”杜之年怔住了,花了几秒才勉强理解沈归晚的话,“可以走是什么意思?” 沈归晚看着杜之年突然变换的表情,松开了握着他的手,说:“路星的姐姐回来了。” “路星的姐姐?”杜之年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路漪!” “你……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他迟疑地问到,心里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你带我去郁家那天,路星给我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她姐姐的联系方式。”沈归晚抱着自己的膝盖,指甲挠着凸起的关节处,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你给她打电话了?!”杜之年突然拔高音量,大声质问沈归晚。 他疯狂祈祷沈归晚没有做过这些,可沈归晚听不见他的祈求,在他的注视下非常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沈归晚!”杜之年吼到,“你疯了吗!为什么要牵扯进来!你知道郁鸣谷那个疯子下手有多狠吗!万一他知道路星求助过你,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天脑袋一热把沈归晚带到郁家已经够让他后悔了,现在沈归晚还主动掺合进来,杜之年一边生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心沈归晚出事。 杜之年看着沉默不语的沈归晚,懊恼自己没有能力帮沈归晚离开这里,才会让他不惜背着自己犯险。 “那你呢?”沈归晚仰起头望着杜之年,“既然他那么危险,你又为什么要和他扯上关系?” 杜之年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又怕被沈归晚发现,飞快偏过头不去看沈归晚的眼睛,“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后悔了,可牵扯进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一路走到黑。 “我也没有,杜之年。”沈归晚闷闷地说,“你母亲找过我,在这之前我见过路漪。” “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 “所以呢?”杜之年自嘲地笑了起来,“沈归晚,你都见过她们了,明明可以走了,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这里?” 他突然觉得刚才为沈归晚考虑的自己像个傻子。 之前犹豫了那么久只因为担心沈归晚不答应自己,试探完了又做足了铺垫,甚至想好了沈归晚要是答应自己了要怎么带他离开这里。 可沈归晚背着自己做了那么多,他却到最后才知道。 原来都是在骗他的。 “你当我这里是收容所吗?”杜之年红着眼睛质问沈归晚,垂在身侧的指尖不断发抖着。 “那个时候你到底为什么答应做我的情人?现在又为什么要和我上床?” 尖酸刺耳的话停在杜之年的舌尖,随时都会脱口而出,但他没有说出来,没有让它们戳穿沈归晚的心。 “你之前说愿意和我结婚是在哄我还是骗我?”杜之年的眼里泛起一阵酸涩的湿意,喉咙哽咽得说不清话。 好好说话,不要对沈归晚那么刻薄,不要再让自己喜欢的人难过。 杜之年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但他不知道在沈归晚眼里,自己现在的样子才想像是要哭出来的那个。 “你是第一个问我……问我需不需要帮助的人。”沈归晚顿了一下,“所以我答应你了。” 他走到杜之年面前,伸手去拉杜之年的手,“我没有骗你。” 沈归晚住过院许多次,见过无数冷眼旁观的医生和护士,只有杜之年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那是从未得到过的关心,所以杜之年问自己要不要做他的情人,纵使沈归晚知道杜之年居心不良,也还是答应了下来。 沈归晚的回答让杜之年庆幸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再说难听的话。 “那只是……”他说不出来。 该说自己只是见色起意,还是说自己是想看热闹? 不管是哪一个,杜之年都说不出口。 沈归晚就算瞒着他骗了他又怎么样,自己也瞒着没有告诉他要出国的事情,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可是杜之年的心脏像被人挖空了一般,撕裂的疼痛从心脏深处传来,不断向外蔓延。 他问沈归晚:“那你爱我吗?” 笑话。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对沈归晚是什么感情,又哪来的勇气问沈归晚? 沈归晚伸出去的手马上就要碰到杜之年的手腕了,却在杜之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悬在了半空,几分钟前才被杜之年捏着把玩的指尖没了温度,冰冷得近乎僵硬。 爱不爱杜之年,沈归晚回答不上来,又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生在畸形的家庭,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如何爱。 恨是沈归晚的生存本能,爱不是,爱他的人早已离去,软弱的感情与他无用,他不会爱,也不懂爱。 可如果不爱杜之年,他现在又为什么会难过? 沈归晚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新铺的地毯柔软蓬松的绒毛包裹着脚掌,蹭着脚踝骨,角落里的壁炉还在运转,呼呼的暖风吹过小腿。 他的喉咙里哽着发不出的音节,蒙在大脑里的阴霾却忽然散开了。 “我想留在这里。” 沈归晚知道什么样的回应能让杜之年高兴,会顺着杜之年的话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取悦杜之年,也是沈归晚发自内心的回答。 喜欢、爱,这些能从嘴里轻易说出的感情,对沈归晚而言却是最奢侈、最触不可及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时心中那不停涌动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杜之年口中的“爱他”,也分辨不清什么样的感情可以称之为“爱”,自然无法确认自己对杜之年的感情是不是爱。 但他不喜欢男人,也不会女人结婚,只是想留在杜之年的身边,只是想和杜之年在一起。 哪怕是去陌生的国度从头开始,只要杜之年在,沈归晚都愿意。 “我想留在你身边,想和你待在一起。”沈归晚拉住杜之年的衣角,“我可以跟你去德国,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我不想跟你分开,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 沈归晚仰头望着杜之年,希望能得到他的回答。 可杜之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难过又迷茫的表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杜之年紧紧地抱着沈归晚,“晚晚,晚晚……” 沈归晚听他叫着母亲为自己取的小名,鼻尖和眼眶泛起一阵酸涩。 “晚晚”,这是母亲为他取的小名,只有她一个人叫过。 他是她迟来的孩子,是凄苦婚姻生活里仅有的精神支柱,所以他叫“归晚”,却被冠上了沈禄的姓氏。 “贱货”、“杂种”、“狗娘养的下贱玩意”……沈禄骂他的蔑称有很多,沈归晚记不清到底还有什么,但那个男人从来没叫过自己的名字,更不要说这个小名。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人这样叫过自己了,沈归晚以为再也听不到这个称呼,可杜之年喊了。 这个从来都连名带姓叫他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叫着:“晚晚,晚晚……” 杜之年在哭,在抱他。 他曾经是母亲的依靠,现在变成了杜之年那颗漂泊孤独的心最后的归处。 “我在这里。”沈归晚抱着杜之年的肩膀,靠在他怀里小声呜咽着。 第56章 告白 积压的情绪随着泪水汹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般淹没卧室,沈归晚的呜咽被杜之年那一声声“晚晚”盖过,又被爱意缠绵的亲吻吞没。 两个人发泄够了,肩并肩坐在了床边的地毯上。 沈归晚用力吸了吸鼻子,用睡衣的袖子胡乱擦掉挂在脸上的眼泪,把眼眶和脸颊擦得通红。 杜之年见他那么粗鲁地对待自己的脸,赶忙拉开他的手,用指腹抹掉眼角残留的泪水,“别这样,晚晚。” 他的样子没有比沈归晚好多少,可他一直用着宠溺又温柔的语气叫着沈归晚的小名,无奈地哄劝着,像个体贴的好好先生。 “杜之年。”沈归晚回应了一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杜之年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在颤抖,杜之年反握住那只手,拉到唇边挨个亲过他苍白冰冷的指尖。 温热的鼻息随着亲吻落在沈归晚的手上,烫得他想抽回手,战栗的神经却慢慢平静下来。 杜之年感受到掌心里的手不再发颤,捏着沈归晚掌心里的肉把玩了一会。 过了很久,他缓缓问:“你说你跟我妈见过面,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温阿姨说可以送我出国,要我离开你,还说到时候等你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在国外一起生活。”沈归晚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说话时气息不太稳,声音有些发抖。 他没有瞒着杜之年,把温琼那日说过的话一一复述。 杜之年静了几秒,突然讪笑道:“折磨我不够,现在又来对你指手画脚,还真是……” “你答应了吗?”他看着沈归晚,讥讽的眼神里透着几分难过。 沈归晚摇了摇头,手指碰了碰他泛红的眼尾。 “那就好。”杜之年把头靠在他肩上,玩着那只苍白纤瘦的手,“我说要走的时候你一点也不意外,是不是因为提前知道了?” 沈归晚勾起手指轻轻蹭了蹭杜之年的手心,小声应道:“嗯。” “小骗子。”杜之年笑着要去捏他的脸,“我以为你不在乎我,不想跟我一起走呢。” 之前听见沈归晚说的那些,杜之年的心起起落落好几回,如果他能摸到自己胸腔的内部,大概会掏出来一颗冻得冰冷、不会再跳动的心脏。 幸好没有。 沈归晚没有躲开杜之年作怪的手,甚至主动将脸贴了上去,“我也是。” 害怕对方不在乎自己,害怕会被抛弃,自己和杜之年都一样,都在为这段尴尬微妙的关系担惊受怕。 沈归晚从来都不敢高估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分量,因为除了他的母亲,在遇到杜之年以前根本没有人在乎过他的存在。 他一直是可有可无、不被需要的存在,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对自己抱有任何的期望。 沈归晚垂下眼,吐出一口浊气,“杜之年。” 杜之年听见他惆怅的叹息,抬起头问:“怎么了?” “听说家暴会遗传,万一我变成沈禄那样,你不害怕吗?”沈归晚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掌心里的伤疤。 他总是忍不住去看那道疤痕,可每一次看,它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不怕。”杜之年捏了捏沈归晚的鼻尖,“一个感冒拖了一周才好,床上不小心多做一次就哭得要我轻一点,你觉得你压得过我吗?” 他在说不正经的诨话,沈归晚却笑不出来,“你在医院见过沈禄,他的头——” “晚晚。”杜之年打断了他,“你不会变成那样的。” “你首先是沈归晚,其次才是沈禄的儿子。你就是你,是和沈禄不一样的会独立思考的个体,不是他的复制品。”杜之年正色到。 即使继承了父辈的血脉,他们终究是和父母不同的存在,会意识到自己的缺陷,会害怕也会改变,不是受情绪和血脉驱使的冷血机器。 他不是,沈归晚也不会是。 “再说了就算你打破他的脑袋又怎么样?他都下了狠手了,你不还手难道要被他活活打死吗?”杜之年不自觉抬高了音量,“你就是把他的脑袋砸烂了也是正当防卫。” 不是血脉相承的暴虐作祟,只是被逼到绝路无奈地反击。 他按着沈归晚的肩膀,一字一字地问:“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沈归晚僵硬地点了点头,眼角的泪水随着他的动作落了下来,没进地毯的绒毛之间。 杜之年听见沈归晚顺从的回应,温柔地擦掉他脸颊的泪痕,又笑着说:“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情,今天一起告诉你吧。” “除夕夜那天我和你说过的……我父亲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我小时候被他逼着做了很多,转过学跳过级,身边没多少同龄的朋友。我母亲知道我过得很痛苦,可她从来没有帮过我,即使不是我的错,是我受了委屈,她也会先责备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完轻笑一声,反问沈归晚:“是不是很可笑?”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只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和虚荣心,想把我变成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我从来都没觉得他们爱过我,他们两个人结婚也不是因为爱情,只是为了联姻带来的利益罢了。” 以他的性取向为耻,无视他的感受,只是一味地要求他按照过去的流程一路走到黑,这是杜之年一直在忍受的冷暴力。 沈归晚动了动唇,想开口安慰杜之年,却被他摇头制止了。 “杜家和郁家其实相差不大,如果我照着他们的要求去做,应该也和郁鸣谷现在差不多。但我很早就搬出来,不怎么和杜家的人来往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背后的苦楚和委屈只有自己知道,沈归晚听得胸口闷闷地疼了起来,却没有打断杜之年。 “结果我父亲觉得我不识好歹,觉得他只是在外面养情人,没有弄出私生子跟我争家产,还大发慈悲让我接受公司,我应该感激他。”杜之年自嘲地说到。 “我父亲从我小时候就不断地出轨,光我知道的情人就不下二十个,如果要论遗传,比起家暴,你更要担心我会不会出轨吧?” 他笑着说着自己的过去,将那些残酷的过往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沈归晚眼前,但沈归晚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杜之年见沈归晚情绪忽然低落,忙哄道:“我只是打个比方,不会出轨的。” 沈归晚不说话,他心头一紧,问:“生气了?” “没有,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沈归晚抱住膝盖,蜷缩在床和杜之年之间的角落里。 杜之年摸着他瘦削的肩膀,“愿意和我说说吗?” “好。”沈归晚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比起杜之年充斥着冷暴力的童年,沈归晚的沈家别墅一直弥漫着鲜血和暴力,甚至在他未出生前便是如此。 “在我之前,我母亲还有一个孩子,她是怀着那个孩子嫁给沈禄的。”沈归晚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六个月的时候沈禄打了她,母亲从楼梯上滚下来,流产了。” 杜之年的神情随着沈归晚的话变得凝重,他心里隐隐猜到了结局,却不敢去想。 “沈禄怀疑她出轨,怀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沈归晚说,“因为是未婚先育。” 沈归晚的何慕晨当年是带着两个月身孕嫁给沈禄的,那个年代格外看重名声,沈归晚的外公只能忍痛将女儿嫁给了当时还是穷小子的沈禄。 沈禄口口声声保证会好好和何慕晨过日子,婚后却像变了个人,怀疑妻子肚子里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开始对妻子出言不逊,甚至动手殴打她。 那时候何父重病卧床,没有了顾忌,沈禄对妻子的殴打越发凶狠,以至于最后没能留下那个孩子。 “如果他出生了,我还能有个哥哥。”沈归晚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一处,“或许根本就没有我。” 有了第一个孩子就不需要第二个,他也就不会出生在沈家,不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沈归晚曾经迫切地期望过,但这终究是无法实现的。 “母亲流产之后过了好几年才怀上我,听说我出生后沈禄就带着我去做了亲子鉴定,可即使确定我是他的儿子,他还是怀疑母亲出轨。” “沈禄经常打她,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母亲在哭。”沈归晚闭上眼,呼出的热气带着潮湿的颤音,“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被沈禄打得遍体鳞伤。”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嫁给那样的人渣,她要是不嫁给他,就不会那么早去世……我也不用承受这些了。” 他抱着膝盖的手指用力抠着睡衣单薄的布料,杜之年看见了,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将那双手抓在掌心里。 “我出生是因为母亲期望有一个孩子,期望我的存在能让沈禄心软,不再对她施暴,可是这根本没有用。现在她不在了,沈禄只是把我当成发泄情绪的物品,我对他来说是一件可以随意操控的私人财产。” 沈归晚抬起头看杜之年,眼里泛起湿意。 “小时候我犯了错,沈禄打我的时候母亲会把我护在怀里,棍子从来没落在我身上,直到后来她走了,沈禄打断了我的肋骨,我才知道那真的很疼。” 杜之年感受到掌心里的手在颤抖,也看见了沈归晚腿上被泪水晕湿的痕迹。 他摩挲着沈归晚的右手,轻声问:“那现在呢?还疼不疼?” “疼。”沈归晚哽咽着说,“你抱我一下就不疼了。” 肋骨断裂的地方总是在疼,冬天尤其明显,只是住进杜之年的公寓之后,陈年旧伤的疼痛变得越来越微弱,甚至只要他努力忽略就不会感觉到疼。 杜之年伸出手把沈归晚搂到怀里,摸着他肋骨受伤的地方,揉着他后颈冰凉的皮肤,“晚晚,等你拿到证件,沈禄要怎么办?” “他的公司有问题,路漪的朋友会处理。”沈归晚靠在杜之年的肩上,闻着杜之年衣服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牵扯进来的。”他揪着杜之年的衣服小声道歉,“但是我没能替我母亲做什么,也没能带她离开沈禄,所以我想……想帮帮路星。”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对不起。” 沈归晚在杜之年面前哭过很多次,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沈归晚发出这么无助可怜的哭声,比哀求他不要提起沈禄那一次更让他心疼。 为什么要掺合别人的家事?以前杜之年肯定会这么问,但现在不会了。 沈归晚和路星不过是萍水相逢,他愿意为路星做这些,是因为他心里一直认为是他害得母亲离世,觉得母亲会离开是因为他的无能和逃避,是他的过错。 这是沈归晚一辈子的噩梦,是无法释怀的遗憾和内疚,所以他将对母亲的愧疚转移到了路星身上,期望通过挽救路星来弥补过错。 只有路星从郁鸣谷身边逃脱,他才能真正放下介怀,放过他自己。 杜之年第一次知道沈归晚在自我折磨,在用不属于他的错误惩罚自己,他当初会拒绝报警,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可沈归晚在忍受着煎熬,他杜之年又做了什么? 说风凉话,戳沈归晚的伤口,高高在上地指点……他把所有恶劣的行为都做了一遍,又怎么敢说自己爱沈归晚。 爱从来都不是说说就能体现的,不付诸行动的感情如草芥,一文不值。 杜之年看着沈归晚的眼睛,握着他的手郑重许诺:“我都帮你。” “你做不到没关系,只要你希望的,我都会去做。” 是他让沈归晚见到了路星,让沈归晚回忆起痛苦的过往,他会负责到底,让沈归晚从这场无尽的噩梦里醒来,不再沦陷于此。 沈归晚做不到的事情,杜之年都会替他完成。 “晚晚,你不要做我的情人了。”杜之年吻着沈归晚湿漉漉的脸,“做我的爱人,我们重新开始交往,好不好?” 交换过彼此的过往,才能坦然地面对这份感情,全心全意去接纳自己的爱人,去弥补过往的遗憾和亏欠。 他和沈归晚不是别的关系,沈归晚是他爱的人,是他的爱人。 他会改掉所有伤害沈归晚的习惯,去努力爱人。 沈归晚的视野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喉咙酸涩生疼,发不出一点声音,但他能感受到杜之年掌心传来的热度,能听见杜之年的声音。 他用力点着头,无声地回答杜之年。 第57章 烦人 二月末,绵绵不绝从隆冬下到初春的细雪终于停了。 玻璃窗上凝结的白雾化开了,楼下公园那片爬满藤蔓的铁栅栏露出了带着锈迹的尖角,干枯的树干抽出了新芽,过不了多久又会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初春的风还透着丝丝寒意,杜之年的公寓却温暖得有些燥热。 确定关系之后,沈归晚一如往常地住在杜之年的公寓里。 他每天的活动都和过去相差无几,早晨打着哈欠站在门边目送杜之年下楼,睡过回笼觉再起来吃饭,然后下楼散散步买点新鲜食材,回来给杜之年准备晚饭。 杜之年正在热恋期最黏人的时候,医院的工作做完也不再往酒吧跑,不需要加班就早早地回来,吃完沈归晚做的饭再拉着他去散步或是做运动。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还是和原来一样,过去大多数时候都是杜之年掌握主导权,沈归晚只偶尔主动一两次。 只是关系从情人变成爱人,沈归晚才知道恋爱中的杜之年究竟有多烦人。 * “晚晚——”杜之年站在门口拉长了音叫唤,“我饿了。” 他刚下班回来,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加班到深夜的可怜医生望向恋人的眼里写满了疲倦。 沈归晚架着杜之年的手臂,扶着他坐到了餐桌前,“冰箱里有麻辣牛肉馅的饺子,要吃吗?” 杜之年顺势抱住沈归晚的腰,仰起头在他胸口又蹭又嗅,也不说要不要吃,反而问他:“晚晚,你洗好澡了?” 上周换了沐浴露,洗过澡的沈归晚身上全是清淡微甜的栀子花,杜之年每天睡觉都要埋在他脖颈间闻一会。 “洗好了。”沈归晚按住杜之年摸上后背的手,“不要乱摸。” 杜之年才从医院回来,没洗澡也没换衣服,身上还能闻到非常微弱的双氧水的味道,闻着令人有些不快。 沈归晚没有很严重的洁癖,但杜之年摸透了他的身体,触碰的时候总喜欢往几个地方下手,最后免不了又是一通胡闹,弄得他腰酸腿疼。 杜之年被沈归晚按住手,听话地没有再往上摸,却顺着这个姿势一把抱起沈归晚。 他把沈归晚抱到厨房的台面上,左手扶着沈归晚的后背,右手灵巧地解开睡衣的扣子。 “晚晚,想你了。”杜之年把头埋在沈归晚的脖颈间来回蹭着。 男人耍起无赖来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沈归晚还没开口,温热的吻就落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用力推着杜之年的肩膀,锁骨处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睡衣被杜之年揉成皱巴巴的,白皙的皮肤从敞开的领口露了出来。 房间里开了暖风,可厨房的大理石台面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沈归晚不小心碰到了,冰冷的台面冻得他绷起腰不断向面前的热源靠过去。 “冷。”他细声细气地抱怨,又像是在和杜之年撒娇。 杜之年笑着哄道:“一会就不冷了。” 厨房的台面太冷,沈归晚整个人几乎是悬空着挂在杜之年的身上,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杜之年别无选择,只能抱着他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 沈归晚这段时间养出了一点肉,皮肤也不再是病态的苍白,漂亮纤细的身体在餐厅吊灯的照射下泛起浅浅的光晕,朦胧美好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留下自己的痕迹。 杜之年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咬着沈归晚的胸口和锁骨,发烫的手掌贴在肩胛骨和后腰上,在沈归晚身上烙下玫瑰色的痕迹,又仰头去吻那凸起的喉结。 沈归晚半长的头发从杜之年的指缝间穿过,和手指亲昵地纠缠在一起。 窗户被初春凛冽的风吹得阵阵作响,餐桌前的实木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晚晚,晚晚——” 沈归晚听着杜之年充满爱意的呼唤在耳旁回荡,终于忍不住捂住他的嘴,“杜之年,你好烦。” 杜之年笑了起来,棕色的眼睛弯起愉悦的弧度。 沈归晚感觉到掌心传来了一阵湿润的痒,连忙松开手,撑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一次杜之年没有强硬地挽留沈归晚,反而“好心”地扶着他的腰让他稳稳地站起来,却又在沈归晚转身的那一刻按住他的肩膀。 餐桌被推动着朝前挪了几公分,桌腿拖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漫长的征战还没开始,沈归晚放在桌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嗡嗡的振动声从桌面的另一侧传递过来。 现在会给沈归晚打电话的人少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一个在他身后胡作非为,另一个除了有重要的事情之外几乎不会给他打电话。 沈归晚挣扎着要去拿手机,杜之年却从背后伸出手,将手机扔到了堆在地上的外套里。 “晚晚,你现在接起来是要让对面的人听我们在做什么吗?”杜之年伏在沈归晚背后,朝他通红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沈归晚扭过头,用含着泪水的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杜之年。 * 那天晚上沈归晚到最后都没能看到来电人的名字,累得直接在杜之年怀里睡着了。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对着天花板放空了一会,慢慢恢复运转的大脑才迟钝地提醒他该去找手机了。 沈归晚掀开被子要起床,然而才坐起来,腰腿酸痛得直接将他定在了原地。 他趴在床沿缓了一会,瞥见自己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颤抖着手要去摸,身后却响起了杜之年的声音。 “昨天打电话的是路漪,我看到你给她的备注了。” 杜之年扶着沈归晚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又把刚泡好的热茶递了过去,“还不舒服吗?” 沈归晚接过杜之年递过来的杯子,“有点。” 白色的陶瓷杯里泡着自己最喜欢的果茶,升腾而起的水雾里飘着香甜的味道,但沈归晚没有马上喝。 “她之前约我见面,昨天应该是想约时间,你要一起去吗?”他问杜之年。 杜之年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答道:“要去。” 他答应过沈归晚,和路漪见面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 沈归晚点了点头,“那我跟她说一下。” 他抿了一口热茶,拿起手机开始给路漪编辑消息。 杜之年坐在边上,听沈归晚的手机振动了好几声,又看他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着,心脏却随着敲打声七上八下的。 一直等沈归晚发完消息放下手机,杜之年才问:“晚晚,你之前和她见面的时候……你们都说什么了?” 沈归晚拿过发消息时放到床头柜上的杯子,捧在手里捂着,“没说什么,只是聊了路星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又补道:“还提了怎么解决沈禄。” 杜之年“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之前还没认识你的时候。”他非常刻意地说,“郁鸣谷跟我说过路星的姐姐,说她脾气跟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跑去国外之前还把家里砸了。” “都是郁鸣谷说的,我以前只是隐约听别人说过……” 杜之年有点说不下去,那时候郁鸣谷还说幸好路漪跑了,不然他根本娶不到她那个温柔漂亮的妹妹,说不定路漪嫁进来还会跟他拼命。 可这种话杜之年根本不敢跟沈归晚讲,他的晚晚会生气的。 杜之年支支吾吾半天,沈归晚也不接话,只是拿着手机看着他。 “她没有欺负你吧?”杜之年纠结了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其实沈归晚问他要不要去的时候,杜之年心里有点发怵,毕竟路漪是路星的姐姐,他给郁鸣谷做了这么久的帮凶,再跑到受害人的至亲面前总觉得心虚。 但他转念一想,大不了被路漪指着鼻子骂一顿,沈归晚也在,总舍不得看他被打吧。 “没有。”沈归晚摇摇头,“她挺好的,不然就不会帮我了。” 当时路漪确实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沈归晚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很快就理解了。 路漪独自一人在国外生活,戒备心重也在所难免,更何况是遇到一个素未谋面还带来失联妹妹消息的陌生男性,毫不怀疑就相信反而不正常。 不过以杜之年的性格可能不太能理解这种想法,沈归晚干脆不告诉他当时对话的具体内容。 他摸着白瓷杯光滑的外表,惋惜道:“我见到她的时候就想,要是我母亲也有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有一个强势的姐姐或是朋友让她求助也好,直接带她离开沈禄也罢,如果当初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存在,或许现在会完全不一样吧。 可他也只能想想了。 * 沈归晚低着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了下去。 “晚晚。”杜之年揽过沈归晚的肩膀,轻轻将他搂在怀里,“不想了,都会好起来的。” 沈归晚靠在杜之年的肩上,隔了很久才小声问:“冰箱空了,一会要不要一起去超市?” 确实都好起来了,他都能问杜之年要不要一起去超市,而不是一个人坐着公交车摇摇晃晃去买便于存放的食物,往空荡荡的抽屉里囤积药品。 杜之年笑了一声,说:“开车去吧,之前囤的酒喝完了。” 沈归晚闻言却挣脱了他的怀抱,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杜之年。” “嗯?”杜之年被沈归晚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沈归晚很想告诉杜之年,他借着酒劲要亲要抱的样子真的很烦人。 但他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没什么。”沈归晚移开了眼睛,“少喝一点。” 杜之年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目光敏锐地捉到沈归晚脸上一闪而过的非常微妙的不自在,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猛地将他扑倒在床上。 “晚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杜之年撩起沈归晚睡衣的下摆。 沈归晚挣扎着按住杜之年作怪的手,“没有。” 他被杜之年按在床上闹了一会,去浴室洗漱的时候看到镜子里满脸绯红的自己,终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杜之年一声。 幼稚,烦人。 第58章 设计 路漪将见面的地方约在了一家会员制的私房菜馆。 那家私房菜馆藏在一座偏僻公园的树林深处,店面没有挂招牌也没有写任何东西,要不是杜之年之前跟着温琼来过,他和沈归晚恐怕还要在树林外面绕上好半天。 走到私房菜馆的门口,穿着浅色长裙挽着发髻的女侍应就迎了上来,“两位请随我过来,姜先生已经到了。” 她领着杜之年和沈归晚穿过木质长廊,绕过浮着睡莲的锦鲤池,最后停在了尽头的包厢门前。 女侍应轻轻叩了叩木门上的铜环,随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好久不见。”路漪和沈归晚打了声招呼,领着他和杜之年进了包厢。 包厢内是复古中式风的装潢,木质雕花窗正对着大门,正中央的长桌旁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 青年的样貌算不上英俊,但气质温润,有种天然的亲和力。 他面前摆着一个浅青色的茶杯,手边还有一个盛着半杯茶水的茶杯,看起来已经和路漪坐下来聊了有一会了。 路漪在青年身旁坐下,给沈归晚和杜之年倒两杯茶,才向他们介绍道:“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朋友,姜润。” 姜润温和地笑了笑,“你好,是沈先生吧。” “叫名字就行了。”路漪说完又冲沈归晚挑了挑眉,“你的医生情人?” 她全程没有看杜之年一眼,甚至轻佻地问沈归晚是不是他的情人,杜之年再感觉不到她的敌意就是傻子了。 只是他刚要开口呛回去,沈归晚就按住了他的手,对路漪摇了摇头:“现在是男朋友。” 路漪脸上露出了非常古怪的表情,“归晚,你要是喜欢这个类型,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 “华裔的混血的都有。”她说得认真,边上的姜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路漪极力怂恿沈归晚找新欢,就差没直接劝他别在垃圾桶里捡男朋友了。 杜之年气得冷笑出声:“路小姐,您说话客气点。” 对他有意见直说就是了,大可不必这么光明正大地挖墙脚。 路漪盯着杜之年看了一会,把杜之年看得后背发麻,突然又偏过头对沈归晚说:“他长得和郁鸣谷好像一丘之貉,你真的不考虑换一个新的吗?” 她不否认杜之年长着一张英俊的皮囊,可会跟郁鸣谷那个人渣凑在一起的,估计又是什么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 虽说自己才和沈归晚见过一面,但路漪现在已经把他当作是很重要的朋友,生怕沈归晚被杜之年极具迷惑性的外表哄骗。 路漪说话直来直去,沈归晚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杜之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和他朝夕相处的自己更清楚。 “不用,他挺好的。” 沈归晚不会夸人,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评价了。 但杜之年前两天才从沈归晚嘴里听到他这么评价路漪,现在得到和路漪一模一样的评价,心里莫名有些不爽却又不敢开口。 前两天闹过头把晚晚惹生气了,昨天才哄好,现在哪敢再臭不要脸地提要求。 沈归晚这么回答,路漪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姜润的一声轻咳打断了。 “别忘了正事。”姜润笑眯眯地说到。 路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对杜之年扬了扬下巴,“归晚应该都和你说过,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杜之年看着眼前面容和路星有几分相似、作风行事却完全不同的路漪,笑着说:“杜之年,杜衡誉的儿子。” 他自报家门,成功让刚才还一脸嫌弃的路漪变了脸色,就连一直品茶旁观的姜润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那个气死郁鸣谷他爹的杜衡誉?”路漪瞪大了眼睛,“你一个杜氏制药的继承人,怎么会给郁鸣谷做私人医生?” 气死只是夸张的说辞,不过郁鸣谷父亲的去世确实与杜衡誉脱不了干系。 上一辈的商业纠葛牵扯上人命演变成了世世代代不死不休的仇恨,路漪很难想象积怨已久的两家人会勾搭到一起。 杜之年似笑非笑道:“不是谁都乐意接手连根都烂掉的破烂,我对郁鸣谷没有威胁,他还指着我能气死杜衡誉。” 他说得嚣张,路漪和姜润两人面面相觑。 “那你现在……” 杜之年搂过沈归晚的肩膀,抓着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把玩起来,“晚晚想帮路星,我临阵倒戈不可以吗?” “我不拉着杜家掺合进来,你自己很难带走路星吧?”他笑着反问路漪。 路漪看了看杜之年,又望向沈归晚,挣扎许久才妥协般地点了点头。 * 开场问候结束,之前领着沈归晚和杜之年进来的女侍应再一次敲开了门,摆盘精致的中式菜被端上桌,香气瞬间在安静的包厢里飘散开。 沈归晚不爱说话,杜之年和路漪之间无话可说,倒是姜润主动挑起了话题。 他转动食指上的羊脂玉戒指,慢条斯理道:“沈禄的事情牵扯到不少人,清查的时间比较久,不过都是我们盯了很久的大鱼,最多两个月就会有结果。” 姜润从首都过来,带了一整个工作组的人来处理沈禄和他背后的关系网。 其实他们的目标是一些官职人员,沈禄反倒是顺带的,不过路漪特意委托他帮忙,姜润也就顺水推舟查了下来。 “我不能透露太多,只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贪污、行贿、挪用资金甚至是强迫女性交易……他说着沈禄可能会被判下的罪名和刑期,沈归晚听着却没往心里去。 一直到姜润说完,沈归晚才问他:“你们动手的时候能不能提前告诉我?” 动手这个词听起来像是准备杀人越货的黑帮土匪才会说的话,正在喝汤的路漪被呛得咳了一声。 姜润递了纸巾过去,又拍了拍她的后背,继续道:“原则上是不可以的。” 他顿了顿,“你想过来看吗?” 沈归晚摇了摇头,淡色的唇抿了抿,紧接着说出了令其他三人都错愕不已的话—— “我想请你们做我的人证。” 姜润和路漪相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困惑,对沈归晚过去一清二楚的杜之年却一把拉住了沈归晚的手。 他沉声问道:“晚晚,你要做什么?” 杜之年和沈归晚同床共枕了几个月,见过沈归晚温顺听话的样子,也看过他凶狠挑衅人。 他觉得沈归晚有时候挺疯、挺离经叛道的,平日里藏得很好,可偶尔冰冷的眼里也会透露出狠厉的光芒。 就像现在。 沈归晚反握住杜之年的手,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就一次,最后一次。” 他很快就会从沈禄的圈禁折磨中解脱,可这漫长三年留下的苦痛与伤痕不会随着沈禄的入狱而消失,那些斑驳丑陋的瘢痕会附在他身上一辈子,直到他死去。 也许在以后的某一天,自己会遗忘这些疼痛,会抹去凹凸不平的疤痕,但因沈禄死去的母亲永远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我要让沈禄得到他应有的审判,一个也不能少。” 过往的罪证已经随着母亲的死去消失,沈归晚只能用偏激的方式为她讨回公道,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沈禄。 杜之年摩挲着沈归晚的掌心,沈归晚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杜之年。” 他为为了让杜之年答应,甚至连撒娇讨好的招数都用上了。 “……好。”杜之年内心拉扯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忍心拒绝沈归晚。 那是沈归晚的家事,也是他独自承受过的痛苦和折磨,不管他选择用什么方式与过去了断,杜之年都会尊重他的选择。 杜之年捏了捏沈归晚脸颊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但你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 沈归晚乖乖点着头,又向姜润道谢:“麻烦你了。” “客气,这是我职责所在。”姜润笑着摆了摆手,放在桌边的手机突然振了一下。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起身告辞道:“组里还有事情,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这么快。”路漪跟着站起来送他,却被姜润挡了回去。 姜润站在门边,抬手揉了揉路漪的头,“先去陪你的朋友,我们改天再约。” * 姜润走后,路漪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会,慢吞吞地捋顺被他揉乱的头发。 她走回长木桌前,发现沈归晚已经不在原位了,只剩下杜之年还坐在那儿。 “杜之年。”路漪开口到,“杜家一直走明哲保身的路子,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帮郁鸣谷?现在又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情?” 杜之年轻笑一声,道:“不管是你妹妹还是杜家和郁家之间的争端,这些事情都跟我没关系。” “我现在做这些都是为了晚晚,他插手了郁鸣谷和路星的事情,就算我带着他离开这里,很难说以后会不会被郁鸣谷报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说完又望向坐在雕花木窗下的沈归晚。 窗户外是清澈见底的湖水,金红色的凤尾锦鲤沿窗棱投下的阴影游弋而过,沈归晚坐在窗边低头看着湖里的锦鲤,湖水折射的波光在他身上流淌。 他似乎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提不起兴趣,但杜之年从他低垂的眉眼间看出他还在为刚才的谈话而难受。 “我只是希望晚晚可以过得更好更自由,不要再被过去束缚。” 知道沈归晚背着自己偷偷和路漪联系时,杜之年最初是生气的,但很快怒意就被愧疚淹没了。 沈归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不仅是出于对过往的愧疚和自我的谴责,更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自己。 原来是意识不到,现在懂了,杜之年开始舍不得沈归晚难过了。 他后悔自己当初说出了那番话,让本就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沈归晚不信任他,不敢向他诉苦或是寻求帮助,甚至不惜向外人求助。 哪怕那时候只是情人,他都不该反复去戳沈归晚的伤口,就算沈归晚可能早就习惯被人这么对待,可人心是肉长的,戳久了总是会疼的。 这件事一直梗在杜之年的心里,但他不会让它成为他和沈归晚之间的隔阂。 路漪顺着杜之年的目光看向沈归晚,窗下的人安静漂亮,很难让人把他和长期忍受家暴的受害者联系在一起。 她垂下眼,半晌才轻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之前会帮郁鸣谷只是想摆脱杜家的掌控,现在反过来利用他牵制杜家,就算弄不死郁鸣谷也足够让他忌惮,至于杜衡誉,他不从那个位置下来也得脱一层皮。” 杜之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毕竟大家都姓杜,我再怎么看不惯杜衡誉,他都是我父亲。” “杜衡誉也一样。”他恶劣地说到,“我要是被郁家的人盯上了,他不想管也得管,没得选。” 杜之年甚至能想象到杜衡誉得知自己被亲生儿子设计后,五官气得扭曲却无处撒火的模样。 路漪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心里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杜之年,你真可怕。” “过奖了。”杜之年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会把杜家拉下水,你只管操心你的宝贝妹妹,你和我都别拖谁的后腿。” 和郁鸣谷搭上关系并不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现在把整个杜家拖下水,杜衡誉和郁鸣谷斗得两败俱伤,自然没有心思再来掌控自己的儿子。 只有扫除了所有的障碍,他和沈归晚才能走得更自由,不用继续活在别人的监视和掌控之中。 “恶人自有恶人磨。” 杜之年想起大学时的某件往事,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笑。 因果报应,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第59章 威胁 和路漪商量过对策,杜之年没有多做停留,离开私房菜馆后又开车带着沈归晚去了杜家庄园。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急迫,但杜之年巴不得早些把杜衡誉拉下水,预留出更多的时间做准备,自己也能早点摆脱这堆烂摊子。 杜家的庄园在靠近自然景区的郊外,杜之年车子一路开上高架,窗外浮动的云随着车行进的反方向流淌而去。 高架的护栏旁种满了观赏花,冬日干枯的枝条在初春阳光的照耀下长出了新叶,飞速后退的影子闪着嫩黄的光。 车开下高架就离杜家庄园越来越近了,靠在窗户边看风景的沈归晚突然转过头看向了杜之年。 他有些迟疑地问:“我真的可以去吗?” “当然。”杜之年飞快地扫了沈归晚一眼,打开双闪将车停在了路边。 沈归晚的眉眼间依旧透着冷淡疏离,但没能隐藏好的眼神泄露了他低落的心情。 他仿佛还没从之前的谈话里走出来。 “晚晚。”杜之年凑过去捧着沈归晚的脸,在川流不息的车声中和他接吻。 沈归晚的唇很凉,接吻的时候甚至有些发颤,但很快又被杜之年弄得湿润温暖。 充满安抚意味的绵长亲吻结束,杜之年的拇指蹭着沈归晚的脸颊,“你是我的爱人,我决定要和你结婚,不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沈归晚低下头,蹭着杜之年的掌心。 杜之年和他的父母关系恶劣,他们甚至曾经逼迫杜之年做他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自己这个时候贸然前去肯定会被厌恶。 沈归晚不太在意自己在杜之年父母眼里会是什么样的形象和角色,只是不想杜之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你不需要面对。”杜之年温柔地撩开沈归晚额前过长的碎发,“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不要多想了,在夏天之前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杜之年扣着沈归晚的后脑勺,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 杜家庄园经过几十年的修筑变得格外广阔华丽,杜之年的爷爷偏爱西洋风格,庄园的大门最终也修成了罗马式风格。 杜之年将车停在杜家庄园的大门前,无视满脸惊愕的管家和女佣们,大大方方地牵着沈归晚的手走在庄园的连廊上。 除夕夜覆着厚厚白雪的干枯树枝在初春萌出了新芽,曾经被绵软雪花掩盖的花园露出了原来华丽的欧式雕像,花园里依旧不见玫瑰花盛开,却没有了那时的肃杀萧瑟。 在走到连廊拐角时,杜之年和沈归晚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温琼。 她披着浅灰色的羊毛披肩,瞧见手牵手走来的两人稍稍愣了一下,又很快收敛了情绪。 沈归晚轻声问好:“阿姨好。” 温琼牵起嘴角对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又将杜之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感叹道:“你还是把人带回来了。” 杜之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单音权当是给母亲的回应。 温琼也不恼,反而平淡温和地说:“他这个时候还在书房,自己过去吧,沈先生就留在这里陪我喝喝茶,可以吗?” 沈归晚看着温柔询问的温琼,轻轻拉了一下杜之年的手,“我待在这里吧。” 比起去见那个在除夕夜把杜之年逼到情绪崩溃的杜衡誉,沈归晚更想和见过一面、对自己没有敌意的温琼待在一起。 他没有母亲,只能借杜之年的母亲偷偷满足自己的念想。 沈归晚每一次想要求之不得的东西都会这么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己的手,杜之年当然舍不得拒绝他。 “好。”他亲了亲沈归晚的侧脸,“要是不想回答就不要理她。” 杜之年对温琼有怨,但沈归晚不可能真的这样做,只能小声和杜之年商量:“你快去吧,晚上我想回家吃饭。” 他中午吃的不多,这会已经开始有些饿了,晚饭想自己做点清淡的东西吃。 “那你先想好要吃什么,我去去就回。”杜之年恋恋不舍地捏了一下沈归晚的脸,才快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 杜之年沿着楼梯走上主宅的三楼,也不敲门,直接推开了杜衡誉书房的大门。 离家十多年,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进杜衡誉的书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再走进来,脑海里回忆起来的却是年少时被杜衡誉责骂羞辱的糟糕回忆。 杜之年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在红木椅上的杜衡誉突然用力一拍桌,吼道:“你把你的小情人带回来是想气死我吗!” 他说话一如既往的难听,放在过去杜之年一定会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然后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但今天杜之年听见杜衡誉的怒吼,只是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说话放尊重点,杜衡誉。” “杜之年,说话该放尊重的人是你,你以为你现在在和谁说话?”杜衡誉夹杂着怒火的声音震得书房的门板微微颤动。 “当然是杜氏集团的董事长。”杜之年满眼讽刺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就是不知道这个位置你还能做多久。” 杜衡誉霍然起身,“杜之年,你不要太嚣张了,这些年你放任自流不代表以后我还会让你这么堕落下去!” “啊——”杜之年拉长了音,“看来你不知道。” “这几年我一直在做郁鸣谷的私人医生,在给路家的小女儿看病。” “路家的小女儿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现在人家姐姐回来了,准备帮妹妹讨回公道。” 杜衡誉突然得知这么个惊天秘密,表情凝固了一会,又随着杜之年的话逐渐扭曲的脸。 杜之年哂笑道:“不只是我,你那引以为傲的杜氏早就被蛀虫掏空了内部,下边的人瞒着你干了多少腌臜事,你恐怕都不知道吧?” “郁鸣谷手上有不少杜家的把柄,杜氏高层偷税行贿的丑闻,药厂没有销毁的劣质药品流入市场……还有你那两个不成器弟弟闹出来的花边新闻,趁现在还没有被捅出来赶紧解决吧。” 杜之年细数着杜氏的罪状,末了又故作奇怪地反问:“家里有能力的年轻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用两个废物?就因为是你弟弟吗?” 在杜家生活了那么些年,杜之年眼里所谓的“亲人”只不过是因为血缘关系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比起旁人总是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包括他自己。 这其实无可厚非,毕竟人都是这样自私的生物,但杜衡誉如此提携那两个废物弟弟,完全不像是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反倒像是把所有对家人的感情都偏倚到那两个人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杜之年突然很想笑出声。 “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养了一头背信弃义的白眼狼。”杜衡誉沉声说到,声音里压着怒意,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他两个弟弟的私生活混乱在豪门圈子里不算秘密,但杜之年说的前两件事一旦败露还会牵扯出更加严重的事情,到时候杜家一半的人都要进去不说,发展百年的家族产业还可能要易主。 只是没有想到背刺自己的会是亲手养大的儿子。 杜之年闻言却笑了起来,“背信弃义?你对我有过一点尊重吗?” “你们在饭桌上说的,我当不重要的笑话随口讲给郁鸣谷听,谁知道他会不会去查呢?” “不过他们南江制药也好不到哪儿去,您想知道吗?” 杜之年坐到书房的沙发上,翘起腿看风度尽失的杜衡誉,“告诉你可以,条件是你要整垮郁鸣谷。” 杜衡誉气急败坏地怒吼:“快说!” 那声音刺耳难听,杜之年装模作样地捂了一下耳朵,不慌不忙地继续问:“那你这是答应要帮我了?” 一直被拿捏在手里的儿子不停挑衅自己,杜衡誉气得抄起桌上的镇纸就要往杜之年身上砸。 他喘着粗气抬起手,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忽然又暴躁地将镇纸扔在了地上。 杜之年饶有兴趣地望着杜衡誉不停变化的脸色,看他气馁地瘫坐在椅子上,突然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杜衡誉在心里把不成器的弟弟挨个骂了个遍,看着吊儿郎当的儿子,气不打一出来。 “杜之年,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他竭力在杜之年面前维持形象,却已经端不起架子,连怒吼的气势都弱了几分。 杜之年摸着下巴,反问父亲:“你求人就这个态度?” 杜衡誉气得又要发火,但杜之年已经看腻了他跳脚的戏码,毫不在意地抛出自己的底牌。 “郁鸣谷上位这些年可没少干向海外泄露机密和专利配方的事情,据说还在国内放高利贷,强迫还不上贷款的人做药物试验的志愿者,也不知道有没有闹出人命。” 前半部分是杜之年无意中在郁鸣谷的别墅里听见的,高利贷的事情是路漪告诉他的,不论哪一个都让杜之年惊出一身冷汗。 现在他拿来做和杜衡誉交易的筹码,已经是将自身风险降到最低的选择了。 “不过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主治医师,这种事情我不懂也查不到,你说对吧?”杜之年无辜地摊了摊手。 “好好考虑吧,毕竟人家一直记恨你气死他爹的事情,保不齐发疯弄死整个杜家也不一定。” 杜衡誉拿到了杜之年的底牌,常年身居高位的男人很快就冷静下来分析当下的情况。 他阴沉着一张脸,“杜之年,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 杜衡誉听过一些关于南江制药的传闻,但当时都是捕风捉影的消息,每个人说辞不一,却没有一个人能证实。 如今杜之年说的虽然也是未经证实的消息,但他做过郁鸣谷的私人医生,这些传闻十有八九都是事实。 如果郁家因此被调查,郁鸣谷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杜之年,这蠢货儿子的处境会很危险。 但杜之年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看着杜衡誉,“我又没有犯什么罪,为什么不能全身而退?还是说帮病人处理伤口,救死扶伤是犯罪?” “你不帮我也可以,郁鸣谷手上没有我的把柄,他就是发疯了到处快咬人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大不了丢工作,那种没有上升空间的工作不要也罢。但你猜他动不了我,会不会转过头来对付你?” “毕竟你是我老子。”他咧开嘴角,笑眯眯地讽刺着。 杜衡誉冷声喝道:“杜之年,你在威胁我?” 这个儿子还不算蠢,知道自己无法把握手里的底牌,反过头来威胁能掌控局面的人。 “都是跟您学的。”杜之年站起身,拍了拍外套上的褶皱。 他喵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离日常的晚饭时间只剩不到两个小时,该带沈归晚回家了。 杜之年转身准备离开书房,走没两步又想起自己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哦对了。”他回头看杜衡誉,“我会和晚晚结婚,人已经带回来给你看过了,别说我先斩后奏没给你面子。” 回答他的是一声伴随着玻璃碎裂声的怒吼:“杜之年!” 杜之年躲开砸在地上弹起的镇纸碎片,“放心,不会请你来见证的。” * 杜之年去见杜衡誉,沈归晚陪温琼在花园的阳光房坐了一个小时,两个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安安静静地喝着茶。 沈归晚喝完了两杯红茶,吃掉了一小块草莓蛋糕,却迟迟不见杜之年理解他。 远处隐约传来了怒骂嘶吼的声音,温琼掀了掀眼皮,从披肩下的口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 她把银行卡放到沈归晚面前,柔声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送给你的见面礼。” 上一次是空白的支票,这一次是不知余额的银行卡,沈归晚不太明白在面前这位温和端庄的贵妇人眼里如此大额度的金钱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不管哪一个都是他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字。 他没有收那张银行卡,婉言推辞道:“我不能要,您如果非要给,就让杜之年收下吧。” 温琼想要劝他收下,杜之年的声音却从两个人的身后传来:“晚晚,回家了。” 沈归晚回过头,杜之年双手揣在口袋里,站在连廊下等他。 “我先走了。”沈归晚同温琼告辞,一路小跑到杜之年跟前,轻车熟路地将手插进杜之年的外套口袋里取暖。 两个人在拥挤狭小的口袋里牵手,肩并肩朝着庄园的大门走去。 温琼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呼唤道:“之年。” 杜之年脚下的步子一顿,却没有转过身,倒是沈归晚回头看了过来。 温琼见状连忙快步走了过去,将沈归晚没有收下的银行卡塞进杜之年的手里,“拿着,这是你出生以来杜家和温家产业的股份分红,密码是你生日。” 杜之年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银行卡,又好气又好笑地问:“您觉得我需要吗?” 温琼眉头轻颦,不赞成道:“拒绝之前先想想以后出国怎么过日子,没有家底谈什么私奔。” 未来出国不论去哪里,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总是要买房子装修新家的,总不能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过一辈子。 杜之年既然决定要带沈归晚离开这里,就会尽全力给他最好的一切,但买房子和装修都是一大笔开销,杜之年之前花钱不太克制,攒下来的钱只勉强够置办新的房子,温琼这一笔钱无疑替他解决了金钱困扰。 “……知道了。”杜之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谢谢妈。” 温琼见他将银行卡塞进口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踩着细高跟送他们出了庄园的大门。 第60章 不适 回家的路上,沈归晚意外地安静。 奔波了一整日,他上了车就眯着眼靠在车窗上,没有和杜之年说话,在车碾过减速带颠簸时还皱了一下眉。 杜之年放慢了车速,一路平稳地开回了公寓的地下停车场。 下车时沈归晚扶着车门低头坐了很久,似乎很不舒服,杜之年摸了摸他的额头和后颈,出了一层薄汗的皮肤湿润微凉。 杜之年让沈归晚靠在自己身上,听见沈归晚略微沉重的呼吸,不放心地碰了碰他的脸:“晚晚?” “晕车,难受。”沈归晚把脸埋在他衣服里,声音压抑沉闷。 杜之年一把抱起他,“我们先上去,车库闷。” 他们回来的时间不算巧,电梯升上一楼时进来了几个人,等电梯合上,按键分散着亮起了四个不同的楼层。 电梯停了三次,最后一次打开时杜之年抱着沈归晚走出了电梯,沈归晚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杜之年扶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透气,风吹起沈归晚脸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粘在一起的发梢在冷风里慢慢散开。 沈归晚吹了一会,等胃里的不适感消退了才撑着窗户慢慢直起腰,但一阵迎面吹来的冷风又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转头钻进杜之年的怀里取暖,把下巴搁在杜之年的肩膀上,“好冷,我们回家吧。” 沈归晚身上的寒意隔着衣服透了过来,杜之年却不嫌冷,双手环着腰把沈归晚抱起来,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摇摇晃晃挪回了自己的公寓。 沈归晚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到了饭点又爬起来做晚饭。 他晕车没什么胃口,晚饭只做了杜之年那一份,把之前冻在冰箱里的水饺煮了,又给自己熬了一小锅生姜可乐。 吃过晚饭,杜之年收拾完厨房和餐桌,准备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却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温琼塞给他的银行卡。 他拿着银行卡,问身后刚洗好澡从浴室出来的沈归晚:“晚晚,你会不会觉得我今天跟她说那些话很过分?” 杜之年有时候觉得母亲嫁给杜衡誉那样的男人很可怜,无时无刻端着贵妇的架子,还要对丈夫的出轨视而不见,但有时候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对自己。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被迫面对父母畸形的感情。 他们的冷漠刻薄像甩不掉的影子伴随了杜之年一整个童年和青春,现在他独自生活了,又反过来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们,完完整整复刻了他们当年的行径。 杜之年时常会懊悔内疚,尤其是当着沈归晚的面和温琼吵了一架,那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沈归晚解释,这个时候多说什么都像是欲盖弥彰的辩驳。 沈归晚却说:“你这么说肯定有你的理由,但是现在要是后悔了,下次就不要那么说了。” 他都明白,只是不说罢了。 杜之年扯出一丝难堪的笑容,“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小时候不亲近,现在也很难再对她敞开心扉了。” “我更想要除了钱以外的东西,不过她从来都没给过我,现在我也不会再妄想了。” 他把银行卡扔到茶几上,“晚晚,我说话是不是很难听?” “有时候会。”沈归晚从背后抱住杜之年的腰,“改改吧,杜之年。” 刚洗过澡的沈归晚浑身散发着温热的栀子花香,环在腰上的手被热水泡得泛红,轻轻蹭后背的小动作直直戳中了杜之年的心脏。 他握着沈归晚的手,“好,都听你的。” * 沈归晚不舒服,杜之年收拾完屋子就早早陪他上床躺着。 本以为能安静度过周末的夜晚,可临睡前杜之年又接到了发小的电话。 对方乍乍乎乎一通乱嚎,杜之年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在问自己带沈归晚回家的事情。 杜之年帮沈归晚盖好被子,捂着手机走到书房,压低声音说:“大半夜的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发小静了一会,含含糊糊问:“老杜你真的和那个……我们上次喝酒提到的那个人在一起了?” 杜之年坐在书房的靠椅上,目光落在书架下沈归晚常坐的那张地毯上,“你听谁说的?” “你那个爱八卦的大嘴巴二叔跟我表叔说的,他回来又告诉我爸妈,然后我就知道了。”发小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把亲戚长辈全出卖了。 这个回答不出杜之年的意料,毕竟之前要不是杜衡誉一直压着,他那两个叔叔早就把他喜欢男人的事情捅出去了。 不过发小知道了,其他人也快了。 杜之年想着又低低笑了起来,“是在一起了,怎么?” “……操!”发小爆了句粗话。 “上回喝酒你说看上一个不会就是他吧!” 杜之年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发小直觉准得吓人,不去做私家侦探真是可惜了。 “你这么好奇我老婆?”他笑着,声音却冷了几分。 发小瞬间没了声音,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不能把人带出来一起吃个饭?” 杜之年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不了,他怕生。” 沈归晚在外面奔波了一整日,连和自己说话都打不起精神,杜之年不太想再折腾他了。 而且这个发小说白了就是酒肉朋友,不是必须要把恋爱对象介绍给他的至交,自己也没有那样的朋友。 何况这个人之前还惦记着沈归晚,虽说自己当时也一样,但现在他和沈归晚一起了,必须从根源上杜绝一切可能。 杜之年笑眯眯地警告道:“我会跟他结婚,已经带回家给他们看过了,你也把嘴闭牢点,别在背后乱编排。” 只是到时候结婚,他和沈归晚可能都凑不齐伴郎。 发小的怪叫从手机里传出来,不断控诉杜之年重色轻友。 “我要陪他睡觉了。”杜之年懒得理他,直接掐断了电话。 杜之年给手机开了免打扰,走到卧室门口却看到沈归晚坐在床上。 “吵醒你了?” 沈归晚摇了摇头,又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他皱着眉,杜之年看着心头一跳,赶忙坐过去搂着他,“怎么了?胃不舒服?” 沈归晚闭着眼靠在杜之年怀里,难受地哼了几声,“有点胀。” 杜之年隔着睡衣摸了一会,又把手伸进去帮他捂着肚子,“疼不疼?” 沈归晚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杜之年回想沈归晚今天都吃了什么,又哄着问了几个问题,最后才说:“应该是消化不良,先坐一会,要是还不舒服再吃药。” 他给沈归晚捂着胃,沈归晚一直皱着眉,难受得厉害。 消化不良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杜之年就是见不得沈归晚难受,“晚晚,你真的不用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我不想去。”沈归晚小声嘟囔着。 杜之年无奈得叹气,沈归晚又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杜之年,我困了。” 沈归晚躺着不舒服,杜之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扯出毛毯盖在他露在外面的后背上。 杜之年仔仔细细把沈归晚裹进毛毯里,确认没有露出一根手指,才拍了拍他的后背,“睡吧。” * 杜之年守着沈归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一直到后半夜才搂着他躺下。 原以为是小毛病,可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沈归晚又开始犯恶心。 他吃不下东西,杜之年泡了一杯温蜂蜜水塞进他手里,“我早上去一趟医院,下午开始休年假,要是还难受就给我打电话,我回来接你去医院。” 沈归晚捧着蜂蜜水温吞地点头。 杜之年盯着他喝完了蜂蜜水,写了张纸条贴在冰箱上,临走前又折回来反复叮嘱了好几遍,得到沈归晚肯定的回答才匆匆忙忙地出门。 沈归晚听着公寓门合上的声音,趴在窗户边望着楼下。 直到杜之年的车驶出大门,他才回到厨房扯下冰箱上的纸条,捧着重新倒满温水的杯子回到卧室,对着纸条上写的剂量吃完了药,又卷着被子躺回床上补觉。 第61章 清明 杜之年花了一早上做完了交接工作,下午就回了家陪沈归晚。 他前几年攒了不少年假,本来想一次性请完,但最近医院人手不够,主任最后只给杜之年批了五天。 五天的年假说长不长,却足够杜之年赖在沈归晚身边,过一过白日宣淫的生活。 只是春季气温起起落落,沈归晚的胃口也跟着气温变来变去,早晨经常吃不下东西,只能喝点带味道的水。 杜之年担心沈归晚的胃出问题,好几次都想把人绑去医院,但沈归晚对去医院这件事很抗拒,几次劝说无果只能作罢。 他在床上不敢折腾太凶,每次都只做一次,年假中途还跑回医院找消化科的医生开了胃药。 沈归晚吃了几天,虽然还是没什么食欲,但胃胀和恶心的症状似乎减轻了许多。 杜之年仔细观察过沈归晚没有再出现特别严重的症状,提着的心才勉强落回了原处,没有再提去医院检查的事情。 休完年假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杜之年就找院长推掉了内定进修的名额。 他照旧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需要熬夜值班和做手术的时候会按时下班回家,陪沈归晚吃完晚饭,洗过澡一起窝在被窝里看德语电影。 两个人最终还是决定去德国,但还没想好要去哪一座城市。 究竟是去柏林,还是定居慕尼黑,沈归晚犹豫了好几天都做不出抉择。 他想都去看看,杜之年也就随他的意愿,没有急着定下来。 工作日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等到周末休息日,杜之年会跟着沈归晚从德语最基础的发音学起。 他学得认真,可第一个学会的词是德国最地道的脏话,第一句能流畅完整说出来的话是一句黄腔。 沈归晚听完年长自己几岁的恋人极度幼稚低俗的发言,沉默地放下平板,拒绝教授杜之年任何知识。 不过他的抗议只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很快就被杜之年按在书房的桌子上强硬地驳回了。 沈归晚挣扎着去推杜之年的胸口,“杜之年,你说你会改!” “除了这个。” 杜之年吻着沈归晚泛红的眼尾,轻轻戳了一下他腰侧的某个点,成功听到怀里的人发出一声发颤短促的叫声。 书房的桌子不像地板铺了大片柔软的地毯,表面冰冷坚硬,沈归晚的腰在挣扎的过程中磕在桌子的边缘,第二天就青了大一块。 他难受的时候不爱和杜之年说话,这次又是因为杜之年的胡闹才受伤的,一整个早上都窝在被窝里生闷气。 杜之年心虚得要命,又不敢嫌弃沈归晚脾气坏,帮他擦药酒揉了好几天,好声好气把人哄好了,在淤青完全散掉之后又从网上买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小靠枕扔在卧室的飘窗上。 沈归晚最初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窝在飘窗看书晒太阳的时候靠过几次,杜之年看到了,还不怀好意地问他靠着舒不舒服。 靠枕柔软有弹性,外表是丝滑的法兰绒,摸上去手感极佳,奇奇怪怪的造型又正好撑住了腰,比原来软趴趴的靠枕舒服许多。 沈归晚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被杜之年问到也没多想,老老实实地点了一下头。 结果那天晚上沈归晚趴在那堆靠枕上,杜之年掐着他的腰在后面辛苦动作,迟钝的他才明白这堆靠枕的真实用途。 两个人身上的汗水蹭在靠枕表面的法兰绒上,绒毛一小撮一小撮地粘在一起,触感很糟糕。 杜之年磨磨蹭蹭到半夜才完事,一如往常准备和沈归晚温存一会,可就在他伸手要去抱沈归晚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沈归晚却抄起垫在身下的靠枕,用力往他脸上砸去。 靠枕擦过鼻尖,杜之年笑眯眯地接下靠枕,抱着沈归晚的腰把他从床上捞了起来。 “晚晚你不累吗?” 杜之年再一次靠了上来,沈归晚慌乱地蹬了两下腿,指甲在杜之年的后背挠出几道浅浅的红痕。 他在杜之年怀里无力地挣扎,含在喉咙里的细碎控诉被揉碎在缠绵的亲吻中,化成了黏糊腻软的低语。 * 暖春之后时间就过得很快,一转眼又到了四月。 清明那天又是细雨绵绵,杜之年特意调了半天班,陪沈归晚去墓园给何慕晨扫墓。 沈归晚在墓园旁的香烛店买了一些纸钱和香烛,又去花店选了一束白菊,牵着杜之年的手去了母亲的墓前。 杜之年第一次来看沈归晚的母亲,没有自告奋勇帮忙,只是打着伞为沈归晚遮雨。 沈归晚半跪在墓前一点点将墓碑擦拭干净,再把白菊放到了墓碑前。 杜之年望着墓碑上黑白的遗像,又低头去看半跪在地上的沈归晚。 沈归晚的样貌肖似他的母亲,两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却完全不同,照片上的何慕晨笑得勉强,眉眼间萦绕着疲态,而沈归晚很少对人露出笑容。 杜之年站在沈归晚背后,呼出一声寂静的长叹。 沈归晚小声同他的母亲说着他们交往的事情,末了又仰起头问杜之年:“我可以带母亲一起去德国吗?” “我怕没有人来看她,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会寂寞。” 杜之年没有说话,雨滴从伞檐滑落,砸在墓园的青石砖上,溅起的水珠落在了皮鞋上。 他跟着沈归晚一起半跪下来,将伞向沈归晚那一侧倾去,漆黑的伞面完完全全笼罩在沈归晚头顶,没有让一丝雨点落在他的身上。 杜之年抬手抹去溅落在沈归晚脸上的雨水,“可能要办手续,明天我帮你问问。” 沈归晚点点头,又伸手去拿杜之年手里的伞,“那你和她打个招呼吧。” 伞骨很沉,杜之年没有让沈归晚打伞,自己举着伞低声和遗像上的长辈问好。 沈归晚在墓前待了一个多小时,烧过纸钱才被杜之年牵着慢慢走出墓园。 墓园的地面彻底被雨水打湿了,沈归晚跪了太久,膝盖支撑不住,没走两步就打了个踉跄。 杜之年怕沈归晚一不留神摔倒磕伤,去停车场的那一段路上一直紧紧搂着他,直到他坐上副驾驶才收回手。 沈归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听杜之年启动车子,车轮碾过停车场的碎石子,慢慢向着主干道驶去。 阵雨不断的季节连空气都是沉闷潮湿的,他没有淋到雨,身上和胃里却总有一种粘稠的不适。 他萎靡不振地靠在椅背上,杜之年也安静地开车,没有和他交谈,只是把他送回了家。 杜之年给沈归晚泡了杯姜茶,换下被雨打湿的衣服,“我先去医院,今天的手术大概要五六个小时才能结束。” 他上午找了人调班看诊,下午的手术不能再麻烦别人。 只是沈归晚才从墓园回来,情绪不佳,杜之年不太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沈归晚还没有缓过神,反应有些慢,却还是说:“我没事,你去吧。” 杜之年揉了揉眉心,“好,手术不能接电话,有什么事给我发消息,我做完就回你。” 他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沈归晚只看到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连“路上小心”都没来得及说。 * 屋外雨下个不停,雨点轻轻敲打着玻璃窗。 沈归晚喝过姜茶压下胃里的不适,正要脱掉潮湿的衣服去洗澡,口袋里的手机又振了起来。 他以为是杜之年,可手刚碰到手机,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几下,一阵没由来的紧张瞬间将他包裹了起来。 沈归晚僵硬地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他没来得及思考,手指就按下了接听键,随后姜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沈先生,我们准备动手了。” 第62章 做局 姜润在电话里把地址和大致的出发时间告诉了沈归晚。 他们半个小时后从检察院出发,到沈禄住的别墅区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沈归晚现在出门勉勉强强能抢在他们之前赶到。 沈归晚来不及细想,只拿着手机就出门了。 他在楼下拦了出租车,上车后给杜之年发了消息,不等回复把手机关了静音,放回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沈归晚坐在后排望着窗外,蒙着雨幕的模糊街景快速后退着,又在红灯亮起时定格。 他看着远处亮起的红灯,转头对前排的出租车师傅:“师傅能开快一点吗?” 师傅一听沈归晚赶时间,猛踩油门将车开得飞快,硬生生将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压缩到了一个小时。 出租车停在小区的大门前,沈归晚顶着细雨一路小跑着,跟在别墅区不认识的住户身后蹭进了小区。 潮湿的空气从鼻腔钻了进来,酸胀的不适感随着跑动从胃里向外蔓延开来,沈归晚按着胃站在沈家别墅的大门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等胸腔里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恢复平静。 他蹭掉手指上的雨水,按下指纹锁,轻轻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一股裹挟着灰尘和酒精恶臭的风从门缝里吹了出来。 别墅将近半年没有打扫过,家具上落满了灰尘,餐厅的桌上和地上歪七扭八躺着一堆空了的易拉罐和玻璃瓶,一滩黑色的不明物质黏在大理石瓷砖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 沈禄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别墅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到访过,不需要再做表面功夫撑排场,自然就变得狼藉邋遢。 沈归晚忍着干呕走进客厅,踩着楼梯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楼,却在楼梯拐角和刚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沈禄打了个照面。 沈禄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沈归晚,愣了片刻后又冷笑道:“小崽种,你他妈不是被男人包养了吗?怎么还有脸回来?” * 从上个月开始,沈禄维系了好几年的几个靠山突然销声匿迹,怎么也联系不上。 最初他觉察到了隐藏在背后的危机,不久后他的交际圈里就传出了风声,说首都派人下来清查整治,那几个靠山都会被清算,吓得沈禄四处求人帮忙,妄图洗脱关系。 沈禄没什么挣大钱的本事,但会说话又出手阔绰,不仅在本地的官场混熟了脸,在几个部门的一把手跟前有了说话的机会,就连外地的地头蛇都和他称兄道弟。 他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背后倚靠这几座靠山,才敢肆无忌惮地虐待沈归晚。 沈禄原以为这次很快就能摆平,可连续吃了几次闭门羹,还没求到人,之前合作过的刘总又打电话来,阴阳怪气地说起了风凉话。 他话里话外都在骂沈禄卖儿子求荣,如今沈归晚傍上了杜家的少爷,早就看不上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又何必借口求助来显摆羞辱。 被人莫名其妙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沈禄忍着怒意好声好气问了半天,才知道沈归晚攀附上了杜氏制药的继承人,对方把他养在了高档公寓里,甚至还带他回了家。 沈禄一边骂沈归晚不要脸,一边又腆着脸去找杜氏董事长,却连杜氏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他本以为是沈归晚在背后搞鬼,还没来得及去找沈归晚,失踪近半年的人又突然跑了回来。 * 沈禄看着被雨淋湿的沈归晚,自顾自露出了恍然大悟地表情,“他玩腻不要你了?” 沈归晚不吭声,沈禄就当他默认了。 “在外头被人操了那么久,没了男人很寂寞吧?要不要老子给你介绍几个大老板?正好老子最近需要找人打关系,养了你那么久,现在替老子陪陪客人也算报答了。” 沈禄一步步朝着沈归晚走来,油腻恶心的目光如附骨之蛆般爬上沈归晚的身体,啃咬着他的皮肉。 沈归晚向后退了一步,身体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找到了支撑。 “沈禄。” 他打断沈禄下作的羞辱,冷淡地反问道:“你就会这几句吗?” 沈禄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住了,又突然扭曲成怪异可怖的模样。 “妈的小贱货出去野了几个月没挨揍,现在皮痒了忘记谁是你老子了是吧!” 尖利的谩骂在空荡的走廊回荡,沈归晚甚至能听见从走廊尽头传来的微微颤抖的回音。 被他激怒的沈禄喘着粗气,胡乱抓起摆在楼梯壁龛里的花瓶砸了过来。 沈归晚抓着楼梯扶手往下一躲,巨大的花瓶擦着他的头顶飞过,落在一楼的客厅里砸得四分五裂,弹起的陶瓷碎片在瓷砖上翻滚,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白痕。 躲开了沈禄的袭击,沈归晚从二楼一路飞奔而下,在跑到客厅时又一个玻璃瓶从他耳旁擦过,摔在门上碎成了两截。 玻璃碎裂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沈归晚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面对沈禄。 沈禄没听到警笛,被愤怒冲昏的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甚至没有细想沈归晚为什么停下来,直接一脚将沈归晚踹倒在地。 他屈膝压在沈归晚的肚子上,双手死死地掐着沈归晚细细的脖颈,狞笑道:“怎么不跑了?” 沈归晚说不出话,受到重击的胃疼得绞成一团,一阵腥甜的热液卡在他的喉咙里。 他正好摔在花瓶的碎片上,小腿和脚踝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割开,鲜血不停地往外流着,客厅里又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压在沈归晚身上的沈禄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又疯癫地嘶吼起来:“跑啊!你他妈的有本事继续跑啊!我看你能跑去哪!” 沈归晚因缺氧充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沈禄,冰冷的手指抓着沈禄的手,试图从对方的禁锢中获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只要挨过这一下,从今往后沈禄就会从他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他的噩梦就此结束,可沈禄掐着脖子的手越发用力,沈归晚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 他快要窒息了,不是过度臆想产生的幻觉,是真真切切濒临死亡的感觉。 沈归晚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太阳穴胀胀地疼了起来,胃里涌上的血咳不出来,在艰难喘息中呛进了气管。 眼前沈禄狰狞扭曲的面孔变成了模糊斑斓的色块,尖锐的嗡鸣和呼吸声在耳旁放大回荡。 “砰——” 沈归晚好像听见有人闯进来了,眼前斑斓的色块开始变化,随后便感觉身上一轻,死死扼住他喉咙的手松开了。 没有了桎梏,沈归晚蜷缩起身子,捂着腹部和喉咙用力咳了起来,胃里涌上的血液和呛进气管里的残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在布满灰尘的瓷砖上流淌,渗入黑色的缝隙里。 一直黏在胃里的不适感似乎顺着血液一起被吐了出来,剧烈的疼痛之后,沈归晚又感觉到一阵从身体里缓慢渗出的寒冷。 他趴在冰冷的瓷砖上看着眼前来回移动的皮鞋,在杂乱的脚步和高低起伏的交谈声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在眼睑合上之前,一双手按在沈归晚的肩膀上,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将他从混沌之中拽了出来。 沈归晚睁开眼,看见了单膝蹲在自己跟前的姜润。 姜润眉头轻皱,低声问:“你还好吗?” 沈归晚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张开嘴想要回答,寒冷潮湿的空气吸进肺里,受到刺激的喉咙再一次剧烈地咳了起来。 鲜血随着咳嗽溢出,洒在沈归晚的胸口上。 他的衣服沾满了血污和灰尘,湿润的发丝凌乱地粘在一起,脖子上被沈禄掐过的地方从深红慢慢变成了紫色,看起来狼狈至极。 姜润等沈归晚止住咳嗽,搀着他的手臂慢慢扶着他站起来。 沈归晚的喉咙里还残留着被沈禄掐过的感觉,他的胃像是被人揉在一起,疼得直不起腰,被瓷片划开的小腿还在流血,根本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全靠姜润扶着才勉强站住。 身后的副手看不下去,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沈归晚瑟瑟发抖的身上。 * 姜润扶着沈归晚从别墅里走出来,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停了,天空难得放了晴,荒凉郊外的上空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彩虹。 沈归晚拖着受伤的腿走下台阶,迈过门前的积水,正好看见被两个警察夹着胳膊往警车里塞的沈禄。 沈禄扭动肥胖的身体挣扎着,一边大声叫嚣着要见王局长,要找律师起诉他们。 姜润的下属看不惯沈禄那副无能猖狂的嘴脸,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别叫唤了,那姓王的现在已经不是局长了,等你进去了就能见到他了。” 沈禄浑身一僵,满是横肉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苍白中甚至透着几分病态的灰紫色。 他眼里的算计被惊恐和错愕取代,浑浊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几人,落在了一辆装着警灯的黑色轿车旁。 刚才还像死狗一样被他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的沈归晚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搀扶着,站在车旁冲他露出了一个带血的笑容。 姜润在电话里把地址和大致的出发时间告诉了沈归晚。 他们半个小时后从检察院出发,到沈禄住的别墅区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沈归晚现在出门勉勉强强能抢在他们之前赶到。 沈归晚来不及细想,只拿着手机就出门了。 他在楼下拦了出租车,上车后给杜之年发了消息,不等回复把手机关了静音,放回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沈归晚坐在后排望着窗外,蒙着雨幕的模糊街景快速后退着,又在红灯亮起时定格。 他看着远处亮起的红灯,转头对前排的出租车师傅:“师傅能开快一点吗?” 师傅一听沈归晚赶时间,猛踩油门将车开得飞快,硬生生将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压缩到了一个小时。 出租车停在小区的大门前,沈归晚顶着细雨一路小跑着,跟在别墅区不认识的住户身后蹭进了小区。 潮湿的空气从鼻腔钻了进来,酸胀的不适感随着跑动从胃里向外蔓延开来,沈归晚按着胃站在沈家别墅的大门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等胸腔里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恢复平静。 他蹭掉手指上的雨水,按下指纹锁,轻轻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一股裹挟着灰尘和酒精恶臭的风从门缝里吹了出来。 别墅将近半年没有打扫过,家具上落满了灰尘,餐厅的桌上和地上歪七扭八躺着一堆空了的易拉罐和玻璃瓶,一滩黑色的不明物质黏在大理石瓷砖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 沈禄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别墅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到访过,不需要再做表面功夫撑排场,自然就变得狼藉邋遢。 沈归晚忍着干呕走进客厅,踩着楼梯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楼,却在楼梯拐角和刚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沈禄打了个照面。 沈禄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沈归晚,愣了片刻后又冷笑道:“小崽种,你他妈不是被男人包养了吗?怎么还有脸回来?” * 从上个月开始,沈禄维系了好几年的几个靠山突然销声匿迹,怎么也联系不上。 最初他觉察到了隐藏在背后的危机,不久后他的交际圈里就传出了风声,说首都派人下来清查整治,那几个靠山都会被清算,吓得沈禄四处求人帮忙,妄图洗脱关系。 沈禄没什么挣大钱的本事,但会说话又出手阔绰,不仅在本地的官场混熟了脸,在几个部门的一把手跟前有了说话的机会,就连外地的地头蛇都和他称兄道弟。 他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背后倚靠这几座靠山,才敢肆无忌惮地虐待沈归晚。 沈禄原以为这次很快就能摆平,可连续吃了几次闭门羹,还没求到人,之前合作过的刘总又打电话来,阴阳怪气地说起了风凉话。 他话里话外都在骂沈禄卖儿子求荣,如今沈归晚傍上了杜家的少爷,早就看不上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又何必借口求助来显摆羞辱。 被人莫名其妙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沈禄忍着怒意好声好气问了半天,才知道沈归晚攀附上了杜氏制药的继承人,对方把他养在了高档公寓里,甚至还带他回了家。 沈禄一边骂沈归晚不要脸,一边又腆着脸去找杜氏董事长,却连杜氏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他本以为是沈归晚在背后搞鬼,还没来得及去找沈归晚,失踪近半年的人又突然跑了回来。 * 沈禄看着被雨淋湿的沈归晚,自顾自露出了恍然大悟地表情,“他玩腻不要你了?” 沈归晚不吭声,沈禄就当他默认了。 “在外头被人操了那么久,没了男人很寂寞吧?要不要老子给你介绍几个大老板?正好老子最近需要找人打关系,养了你那么久,现在替老子陪陪客人也算报答了。” 沈禄一步步朝着沈归晚走来,油腻恶心的目光如附骨之蛆般爬上沈归晚的身体,啃咬着他的皮肉。 沈归晚向后退了一步,身体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找到了支撑。 “沈禄。” 他打断沈禄下作的羞辱,冷淡地反问道:“你就会这几句吗?” 沈禄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住了,又突然扭曲成怪异可怖的模样。 “妈的小贱货出去野了几个月没挨揍,现在皮痒了忘记谁是你老子了是吧!” 尖利的谩骂在空荡的走廊回荡,沈归晚甚至能听见从走廊尽头传来的微微颤抖的回音。 被他激怒的沈禄喘着粗气,胡乱抓起摆在楼梯壁龛里的花瓶砸了过来。 沈归晚抓着楼梯扶手往下一躲,巨大的花瓶擦着他的头顶飞过,落在一楼的客厅里砸得四分五裂,弹起的陶瓷碎片在瓷砖上翻滚,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白痕。 躲开了沈禄的袭击,沈归晚从二楼一路飞奔而下,在跑到客厅时又一个玻璃瓶从他耳旁擦过,摔在门上碎成了两截。 玻璃碎裂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沈归晚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面对沈禄。 沈禄没听到警笛,被愤怒冲昏的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甚至没有细想沈归晚为什么停下来,直接一脚将沈归晚踹倒在地。 他屈膝压在沈归晚的肚子上,双手死死地掐着沈归晚细细的脖颈,狞笑道:“怎么不跑了?” 沈归晚说不出话,受到重击的胃疼得绞成一团,一阵腥甜的热液卡在他的喉咙里。 他正好摔在花瓶的碎片上,小腿和脚踝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割开,鲜血不停地往外流着,客厅里又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压在沈归晚身上的沈禄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又疯癫地嘶吼起来:“跑啊!你他妈的有本事继续跑啊!我看你能跑去哪!” 沈归晚因缺氧充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沈禄,冰冷的手指抓着沈禄的手,试图从对方的禁锢中获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只要挨过这一下,从今往后沈禄就会从他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他的噩梦就此结束,可沈禄掐着脖子的手越发用力,沈归晚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 他快要窒息了,不是过度臆想产生的幻觉,是真真切切濒临死亡的感觉。 沈归晚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太阳穴胀胀地疼了起来,胃里涌上的血咳不出来,在艰难喘息中呛进了气管。 眼前沈禄狰狞扭曲的面孔变成了模糊斑斓的色块,尖锐的嗡鸣和呼吸声在耳旁放大回荡。 “砰——” 沈归晚好像听见有人闯进来了,眼前斑斓的色块开始变化,随后便感觉身上一轻,死死扼住他喉咙的手松开了。 没有了桎梏,沈归晚蜷缩起身子,捂着腹部和喉咙用力咳了起来,胃里涌上的血液和呛进气管里的残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在布满灰尘的瓷砖上流淌,渗入黑色的缝隙里。 一直黏在胃里的不适感似乎顺着血液一起被吐了出来,剧烈的疼痛之后,沈归晚又感觉到一阵从身体里缓慢渗出的寒冷。 他趴在冰冷的瓷砖上看着眼前来回移动的皮鞋,在杂乱的脚步和高低起伏的交谈声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在眼睑合上之前,一双手按在沈归晚的肩膀上,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将他从混沌之中拽了出来。 沈归晚睁开眼,看见了单膝蹲在自己跟前的姜润。 姜润眉头轻皱,低声问:“你还好吗?” 沈归晚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张开嘴想要回答,寒冷潮湿的空气吸进肺里,受到刺激的喉咙再一次剧烈地咳了起来。 鲜血随着咳嗽溢出,洒在沈归晚的胸口上。 他的衣服沾满了血污和灰尘,湿润的发丝凌乱地粘在一起,脖子上被沈禄掐过的地方从深红慢慢变成了紫色,看起来狼狈至极。 姜润等沈归晚止住咳嗽,搀着他的手臂慢慢扶着他站起来。 沈归晚的喉咙里还残留着被沈禄掐过的感觉,他的胃像是被人揉在一起,疼得直不起腰,被瓷片划开的小腿还在流血,根本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全靠姜润扶着才勉强站住。 身后的副手看不下去,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沈归晚瑟瑟发抖的身上。 * 姜润扶着沈归晚从别墅里走出来,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停了,天空难得放了晴,荒凉郊外的上空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彩虹。 沈归晚拖着受伤的腿走下台阶,迈过门前的积水,正好看见被两个警察夹着胳膊往警车里塞的沈禄。 沈禄扭动肥胖的身体挣扎着,一边大声叫嚣着要见王局长,要找律师起诉他们。 姜润的下属看不惯沈禄那副无能猖狂的嘴脸,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别叫唤了,那姓王的现在已经不是局长了,等你进去了就能见到他了。” 沈禄浑身一僵,满是横肉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苍白中甚至透着几分病态的灰紫色。 他眼里的算计被惊恐和错愕取代,浑浊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几人,落在了一辆装着警灯的黑色轿车旁。 刚才还像死狗一样被他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的沈归晚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搀扶着,站在车旁冲他露出了一个带血的笑容。 第63章 手术 押着沈禄的警车开走后,姜润扶着沈归晚坐上车,对坐在驾驶座上的副手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 刚调出附近医院导航的副手微微一怔,“不去最近的医院吗?” “去那吧。”姜润顿了一下,又看向沈归晚。 沈归晚裹着外套缩在后排的角落里,感觉到姜润的视线,缓缓点了一下头。 他瑟缩在宽大的外套里,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和小腿满是鲜血,血腥味在密闭的空间里飘散开。 副手不明白沈归晚伤得这么严重为什么还执意要去那家医院,但沈归晚的小腿还在流血,车厢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情况危及容不得他多想。 他打开警笛猛踩油门,黑色的轿车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副手将车开得飞快,在高架上连续超车,姜润转动着手上的玉戒指,面色凝重地看着蜷缩在身旁的沈归晚。 沈归晚佝偻着身体靠在车窗下的扶手上,藏在外套下的双手用力地压着不断绞痛的胃。 随着鲜血一起涌出来的不适再一次在他的胃里酝酿,被沈禄掐过的喉咙火辣辣地疼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腥甜的铁锈味。 体温似乎随着从小腿伤口渗出的鲜血一同流逝,寒冷和疲倦慢慢蚕食着沈归晚的意识,先前紧绷的精神彻底陷入涣散之中。 他听不清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警笛,车轮碾过柏油马路的杂音也消失不见,鼓膜里砰砰作响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车里开了空调,干涩的风吹过鼻腔,沈归晚难受得弓起身子压抑地咳了一声。 胸腔和肺被震得生疼,针刺般的疼痛到他快喘不上气,身上沁出的冷汗打湿了衣服,将胸前半干涸的血渍晕开,捂着腹部的手指又摸到了一片湿润粘稠的液体。 他会死掉吗?杜之年要是看到他弄了一身伤,会不会又生气? 杂乱的念头在沈归晚混沌的大脑里纠缠着,搅成捋不清的线团,他头痛欲裂,衣服的一角又隐隐振动起来。 “手机响了。”一旁的姜润轻声提醒到。 沈归晚睁开眼,艰难地从衣服夹层的口袋里翻出手机,手机表面有些湿润,但屏幕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裂开。 他按下接听键,还没把手机靠到耳边,杜之年慌张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现在在哪!” 算着时间,杜之年应该刚做完手术,看到自己发的消息就立马打电话过来。 沈归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拿开手机,用外套蒙住头,躲在底下清了清嗓子才重新接起电话:“……在车上,要去医院。” 电话那端的杜之年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声音,连声问道:“你声音怎么了?沈禄又打你了?还是哪里受伤了?” 不管沈归晚再怎么掩饰,受了伤的喉咙发出来的声音还是藏不住破绽,杜之年一听就知道他又受伤了。 “晚晚?到底哪里不舒服?还是胃又难受了?” 沈归晚安静地听着杜之年不断追问的声音,松开了一直捂着胃的手。 那股伴随着寒冷的疼痛在听到杜之年的声音时突然得到了缓解,他的胃没有那么疼了,意识也在慢慢回笼。 “杜之年。” 沈归晚哑着嗓子唤着杜之年的名字,得到回应后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问:“你能到医院门口接我吗?” “我好想你。” * 杜之年刚做完手术,给沈归晚打完电话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直接穿着手术服赶到大门口等他。 车开到医院时,沈归晚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整个人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疼得站不起来,姜润和副手只好架着他的手臂扶着他走下车。 杜之年预想过沈归晚被送来的样子,但亲眼看到被人扶下车的沈归晚,他彻底绷不住表情,失声叫道:“晚晚!” 沈归晚听见杜之年惊慌的呼喊,撑开沉重的眼皮望了一眼,在杜之年朝他飞奔而来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意识。 大片刺眼的猩红烙进杜之年的眼睛,他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体却条件反射地接住了沈归晚,把失去意识的爱人抱了起来。 他抱着浑身冰冷的沈归晚,无视周遭的一切,直接闯进了急诊室。 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看见杜之年抱着满身是血的沈归晚闯进来,短暂怔愣后迅速反应过来,从杜之年手里接过沈归晚开始抢救。 沈归晚胸口的血迹被汗水浸湿后又晕开了,衣服上满是斑驳的血迹,看似伤势凶险的样子,护士解开他的扣子,露出了布着青红指痕的脖颈和伤疤斑驳的胸口。 杜之年经过最初的慌乱,看着沈归晚沾着点点血迹却没有撕裂开的皮肤,迅速冷静下来做出了推断:“应该是外力导致的急性胃出血,联系消化科的医生做手术。” 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在为沈归晚的伤势忙碌,杜之年抱着手臂站在病床旁看着护士为沈归晚急救,失去血色的指尖不停颤抖着。 沈归晚很会忍耐,即使身上再疼都不会哭出来,但他也很讨厌受伤,之前不小心磕伤了都会跟自己生很久的气。 他不会弄伤自己的身体,全都是沈禄的错。 沈归晚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 杜之年没有跟进去,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等着。 他经手过无数台手术,见过无数个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候的家属,说过无数次术后的注意事项,也做过无数遍沉重的死亡宣告,却是第一次坐在手术室外等待。 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像钝刀割肉般折磨着他的神经,半个小时前才稳稳握着手术刀的手颤抖得使不上力气。 手术室门外的走廊传来响起一阵交错的脚步声,姜润和副手赶了过来,沉默地看着他。 杜之年抬起头,哑声问:“怎么回事?” 姜润摩挲着手上的玉戒指,低声说:“是沈禄打的,我们赶到的时候他被沈禄按在地上,差点就被掐窒息了。” “现在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姜润现在明白沈归晚当时为什么会请他做人证,但这付出的代价太重了。 他们晚到了一步,沈禄已经被控制住了,可沈归晚还是受伤了。 杜之年闭上眼,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知道了,先等晚晚做完手术,别的事情之后再说。” 他望向姜润,“谢谢。” * 姜润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没等沈归晚从手术室里出来就带着副手离开了。 杜之年一直坐在门外,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中途手术室的门开过一次,但出来的并不是为沈归晚做手术的医生。 他茫然地坐在长椅上,看着门上亮起的红灯,想起前段时间沈归晚的胃一直不舒服。 沈归晚总是断断续续的生病,现在又被沈禄打到呕血,本来就脆弱的胃不知道会变成样子。 杜之年突然很害怕看见医生,害怕听到沈归晚重病的消息。 他不知道沈归晚在路上忍耐了多久,也不敢细想。 杜之年经历过胃痛,知道那有多难熬,何况沈归晚承受的是受到重击后出血的疼痛。 可是沈归晚在电话里还说想见自己。 他太难受了,才会疼得说不清话还要隔着电话跟自己撒娇。 杜之年靠在医院的墙上,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眼前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为沈归晚做手术的消化科医生走了出来。 “手术怎么样,还顺利吗?”杜之年霍然起身,紧张地问到。 医生摘下口罩,反问杜之年:“他最近是不是经常腹胀恶心?” “早晨和晚上会。”杜之年的心突然被提了起来,“怎么了!是查出什么了?” 医生奇怪地扫了他一眼,“胃里长了两个不到一公分的息肉,手术的时候顺便做掉了。” “外力导致的急性胃出血也不严重,但是术后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他有点营养不良。” 他头疼地长叹一声,“现在等小腿的伤口缝完就可以送回病房了。” 这一连串的结果听下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杜之年不敢放心下来,又追问道:“真的没事吗?” 他被沈归晚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到了,生怕自己听漏了或是医生看岔了。 “你是医生你不懂吗?”医生被杜之年问烦了,直接在手术室门口数落起来。 “知道他不舒服还不早点带来检查,要真担心就盯着他好好吃饭,定期来医院体检,别老折腾!” “他现在还年轻抗造,要是到你这岁数就不一定能撑住了!” 他一点也不给杜之年面子,杜之年被训得面红耳赤。 都说男人三十而立,他还没三十就被嫌弃成这样,等到三十岁是不是要直接入土? 可这是实习期带过自己的前辈兼老师,又刚给沈归晚做完手术,作为家属被训话的杜之年根本不敢跟他大声说话,只能低头不断说着“知道了知道了”。 只是被医生这么一训,杜之年总算放心下来了。 * 手术结束后,沈归晚被送去了病房。 杜之年帮他办完住院手续,在办公室换了衣服,又赶去病房陪他。 沈归晚刚做完手术,麻药还未完全消退,杜之年进来时还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 他的右手正在输液,小腿和脖子上的伤被妥帖地处理好,身上的血渍擦得干干净净,残留着的淡淡血腥味也被双氧水的味道掩盖。 杜之年坐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勾着他的左手手指,轻声问:“晚晚,伤口疼不疼?” 沈归晚睡得很沉,听不见杜之年的声音,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杜之年看着睡得毫无知觉的沈归晚,通红的眼里泛起一阵酸涩的潮湿。 他的爱人太脆弱了,像个易碎的漂亮瓷器,脆弱得随时都会受伤,稍不留神就会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疼了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杜之年俯身靠在沈归晚的手边,蹭着他冰冷的手背,黑色的碎发亲昵地缠上苍白的手指。 第64章 苹果 傍晚,从姜润那听说沈归晚吐血住院的路漪赶了过来。 她怕吵醒沈归晚,站在门边望了一眼就拉着杜之年出了病房。 两个人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傍晚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照进来,将路漪脸上担忧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路漪压低声音问:“他现在怎么样?” 她面色凝重,话语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杜之年想告诉路漪其实没有必要这么紧张,但看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担心沈归晚,心里又有些欣慰。 沈归晚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恋人也有了朋友,生病住院会有人担心,再也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房里了。 杜之年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道:“刚做完手术,身上的伤不严重,今天晚上我留下来陪他。” 但路漪还是放心不下,姜润告诉她的时候也不知道沈归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说沈归晚情况凶险。 杜之年见她眉头紧皱,又安慰道:“真的没事,手术是院里的专家做的,都是小问题,只是需要调养。” “隔段时间我会陪晚晚去体检,不用担心。” 路漪隔着门上的玻璃又望向病房里,那个角度只能看到病床的一角,但她还是看了很久。 她的背后是缓慢落下的太阳,阳光照着她单薄的后背,浅浅的影子从瓷砖一直往白色的墙壁上移动。 直到太阳完全落下,空气褪去最后一丝热度,路漪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下来。 她长叹一声,对杜之年颔首道:“有什么事情再联系,我先走了。” * 杜之年送走了路漪,在走廊的窗户旁里吹了一会风,等昏胀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才转身回到病房。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还未来得及坐下,一双迷茫的眼睛就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沈归晚刚从麻醉状态中苏醒,正睁着眼睛看着杜之年。 杜之年愣了一瞬,连忙坐下来握住他的左手,紧张地问:“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归晚意识还不太清醒,茫然地盯着杜之年的脸看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说了声:“对不起。” 当初杜之年同意自己回去找沈禄时特意交代过,要他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 可他没有做到,还平白让杜之年担心了。 沈归晚脸色苍白,干裂的唇纹上残留着丝丝血迹,说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手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杜之年从抽屉里翻出棉签,沾了点水抹在沈归晚的嘴唇上。 他润湿了沈归晚干裂的唇,又将沈归晚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轻轻蹭着,“不要道歉,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 沈归晚抿了抿唇,舌尖尝到了一丝微凉的甜味。 杜之年将沈归晚的手背捂热,又捏了捏他手心的肉,“路漪刚刚来过,我让她先走了。” 沈归晚眨了眨眼,指尖微微勾了一下杜之年的手,“杜之年,我喉咙疼。” “腿也疼。” 麻药消褪,沈归晚身上的伤口又开始一阵阵疼起来,除了小腿和喉咙,刚动过手术的胃里也沉甸甸的。 他绵软无力地说着身体的不适,杜之年趴在床沿轻声安抚道:“刚做完手术,过几天就不疼了,医生说你有点营养不良,要调养一阵子。” 沈归晚慢慢挪动身体向杜之年靠过去,喉咙里哼出几个模糊音节:“我想吃苹果。”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但盖在身上的被子在挪动身体时从肩上滑落下来,露出了裹着纱布的脖颈和肩膀。 杜之年帮沈归晚重新盖好被子,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落下一个轻吻,“手术刚做完要禁食,等可以吃东西了给你削。” 可话音刚落,他就瞧见沈归晚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赶紧哄道:“都给你买,要吃什么样的?” 沈归晚动了动唇,小声道:“要甜的。” 他才做完手术,整个人虚弱得使不上力气,现在细声细气地提要求,杜之年恨不得现在把苹果削好切块塞进他的嘴里。 可手术后身体会陷入极度疲乏的状态,沈归晚又做了胃部手术,连水都不能喝,更不要说进食了。 杜之年摸着他的脸无奈地笑道:“好,喉咙疼先别说话,不舒服就再睡一会。” 沈归晚和杜之年说了一会话又有些支撑不住了,他困得眼皮打架,却握紧杜之年的手,“那你别走。” 他不喜欢一个人待在病房里,也不喜欢醒来只能看见陌生护士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却不与自己交流。 沈归晚受够了那种孤立无助的感觉。 “不走,在这里陪你。”杜之年撩开沈归晚额前的碎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晚安。” * 杜之年在病房里陪了沈归晚一整夜,清晨时终于熬不住靠在床边睡着了。 他枕着沈归晚的手睡了一会,醒来时正好对上沈归晚亮晶晶的眼睛。 沈归晚不知道看了多久,透亮的眼里映着杜之年刚睡醒的模样。 杜之年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沈归晚的腰,懒洋洋地问:“怎么不叫醒我?” “想让你多休息一会。”沈归晚才做完手术,加上小腿有伤,行动不便躲不开杜之年的骚扰,干脆安静躺着让他摸了一会。 单人病房宽敞明亮又没有外人打扰,杜之年趴在沈归晚身边眯了一会,才站起身去病房里的卫生间洗漱。 他在卫生间里磨蹭了一会,洗完脸推门出来时刚好碰上认识的护士来给沈归晚输液。 护士怔怔地看着杜之年,问:“杜医生怎么在这里?” 杜之年关上门,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的沈归晚,“我爱人在这。” 护士端着医用托盘的手晃了一下,放在里面的笔和药瓶哗啦作响。 她愣了一会,又问杜之年:“是之前的约会对象吗?” “是他。”杜之年笑着说,“快去给他输液吧,还有别的病人在等,别耽误了。” 年轻的小护士连声应下,动作利落地给沈归晚扎上了新的注射液。 沈归晚的右手插着留置针,输液时搭在被子上,手背上的筋骨微微凸起,自然弯曲的手指纤细修长。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卷的睫毛和发梢在光下颤动,漆黑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沈归晚身上病气萦绕,却依旧看得出干净漂亮的模样。 小护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沈归晚察觉到她的视线看了过来,被抓包的小姑娘又飞快地低下头,在床尾的输液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勾画完输液的药品名,又把笔递给杜之年,“杜医生,你在这里签个字,再写一下你和病人的关系。” 杜之年在纸上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恋人”两个字,将笔还给她,“辛苦了。” 小护士用力摇了摇头,“那我先去忙了,有事再喊我。” 杜之年看着小护士离开的背影,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微妙的预感。 但他没有深究,只是转过头问沈归晚:“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吃东西了,你想吃什么?” 沈归晚正在看窗外那群落在榕树上的麻雀,麻雀在树枝间蹦蹦跳跳的,时不时啄一啄树上的小果子。 他沉思了一会,从唇间吐出两个字:“苹果。” 杜之年轻笑一声,又问:“别的呢?” 沈归晚又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想吃的。” 他嘴里泛苦,只想吃点甜的东西。 杜之年揉了揉沈归晚的脑袋,“那我看着买,不要挑食。” 第65章 辞职 沈归晚半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清明连绵不断的雨洗去了空气里的尘埃,窗外蔚蓝色的天空晴朗无云。 他还在术后禁食禁水的阶段,杜之年拧了毛巾帮他擦了脸,又用湿棉签润湿嘴唇。 沈归晚的唇被温水浸得柔软湿润,杜之年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最终俯身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杜之年占着了便宜,揣着手机准备下楼买苹果,刚走到电梯口就和提着果篮来探病的姜润撞了个正着。 姜润和他打了个招呼,“沈先生醒了吗?” “醒了。”杜之年应着,又看向他身后的几人。 姜润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两位警察,看那架势多半是要问昨天发生的事情。 杜之年用眼神询问姜润,姜润却毫不在意地说:“不用在意,例行公事而已。” 那两人站在姜润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和交谈的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没有主动上前打搅,看着是礼貌克制。 但杜之年不放心让沈归晚独自面对这么多人,只能原路折返,领着他们往沈归晚的病房走去。 沈归晚的病房离电梯口不远,但姜润带来的警察没有跟着杜之年一起进去,只走到病房门口就停下脚步,不再往里走了。 杜之年没有在意,径直推门而入,窝在病床上眯着眼看风景的沈归晚听见动静回过头,瞧见杜之年去而复返,好奇地歪了一下头。 他正要出声询问,看到跟在杜之年身后进来的姜润,脸上又划过一丝困惑。 姜润将果篮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小漪不放心,叫我有空过来看看你。” 他又问杜之年:“现在情况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 杜之年把沈归晚的病情大致说了一遍,又把医生训他的那些话拣了几句:“没什么大碍,调养一段时间等拆线就行。” “那就好。”姜润顿了顿,目光又转向沈归晚,“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沈禄公司涉案的金额过亿,现在他名下全部的资产已经被冻结,那栋别墅可能会被法院查封,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可能会一无所有,甚至无家可归,姜润没有明说,只点到为止。 但沈归晚不在乎。 “我可以回去拿走我的东西吗?”他问姜润。 除了这条命和无尽的苦痛仇恨之外,沈禄再没有给过自己任何,那栋别墅只是曾经住过的居所,没有半点值得留念的美好回忆。 沈归晚在乎的,只有母亲的遗物和自己的证件罢了。 姜润温和地笑着,说:“可以,到时候我让人陪你去取。” 这不是什么难事,沈归晚的情况特殊,他的私人物品不在法院收缴的范围内,等走完流程就可以全部领回。 只是正常程序花费时间比较长,姜润打算到时候给沈归晚开个后门。 沈归晚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敲门声。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警察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姜处,我们可以进来了吗?” 他有些为难地说:“局里刚来电话,一会还要回去接着审。” 姜润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背在身后的手摩挲着戒指。 他静默了片刻,对满脸茫然的沈归晚解释道:“他们昨天连夜审了沈禄,查了他名下的资产和流水,发现他有一笔不当资产是从你的账户走的,现在过来找你了解情况。” “照实说就好,不会为难你的。” * 姜润和门外的警察交代了几句就借故先离开了。 两位警察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年轻一些的那位瞧见沈归晚脖子上的纱布,轻声询问道:“昨天看您伤得挺严重的,现在身体还好吗?” 他昨天也去了沈家别墅,正好看见沈归晚被沈禄按在地上,后来还是他架着沈禄的胳膊把人塞进警车。 沈归晚不太记得当时自己身旁除了姜润还有什么人,他被沈禄掐到快窒息昏厥,胃里又是一阵阵钻心的疼,根本无暇顾及别的。 但收到了旁人的关心,他还是低声道了谢,又说:“我没事,你们问吧。” 青年警察和自己的前辈对视一眼,从包里取出一个证物袋放到沈归晚面前的小桌板上,“这张卡是你的吗?” 证物袋里装着一张银行卡,沈归晚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是自己大学时用来交学费的那一张。 他放下卡,“是我的。” 警察收回证物袋,面色凝重地看着沈归晚,“这张卡上在去年的十月曾经汇入过一笔非法资金,之后每天都向一个海外账户转账。” 沈归晚被吓得慌了神,颤声解释:“我的银行卡和证件一直在沈禄那里……” 年长些的警察盯着沈归晚,“你知不知道沈禄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沈归晚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 那警察绷着脸,又继续问:“沈禄说你很久没有回家了,昨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别墅里?” “我想回去取我母亲的遗物,看看能不能拿回我的证件。”沈归晚的声音越来越小,搭在被子上的手微微发抖。 青年警察从包里取出另一个袋子,问:“是这些吗?” 沈归晚看到袋子里被折成两半的身份证和没有用过却破损不堪的护照,瞬间红了眼睛。 他隔着透明的袋子摸着自己的证件,在眼眶里不停打转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了手背上。 沈归晚无声掉着眼泪,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一直安静陪在沈归晚身旁的杜之年看不得他掉眼泪,拧了温毛巾为他仔细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拍着后背小声哄了几句。 警察见沈归晚哭得难过,也忍不住出声安慰他:“我们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想了解情况。” “这是我们在沈禄书房的保险柜里找到的,已经完全损坏了,等你出院可以去补办新的。” 沈归晚捏着袋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问:“可以补办吗?”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奇怪道:“当然。” 沈归晚却难为情地低下头,讷讷地说:“之前证件被收走的时候去过一次,说不能补。” “是哪个警员跟你说的?”警察又冷声追问到。 沈归晚缩了缩脖子,哽着喉咙回答:“王局长。” 四年前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过一次,不仅被甩了脸色,回来又挨了沈禄的耳光,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也没有想过向他们求助。 因为知道不会有人帮他,沈归晚才会一直逼迫自己忍耐,强迫自己面对现实。 病房里的空气在沈归晚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住了。 警察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犹豫片刻又问沈归晚:“方不方便和我们说说你身上的伤?” 沈归晚瑟瑟发抖的样子太过可怜,警察再询问时都忍不住放缓了语气。 “都是沈禄打的。”沈归晚抽抽噎噎地回答,“我母亲去世前一直被他家暴,她不在了沈禄就开始打我了。” 提起那段过往,他消瘦的肩膀又抑制不住地颤了颤。 警察皱起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归晚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颤声说:“四年前。” “他不让我去工作,拿走了我的证件和身份证,上学攒的钱也被他拿走了。” 他说着说着,又惶恐地睁大眼睛,“我不知道沈禄拿我的证件做了什么,他现在被抓了,以后还会被放出来吗?” 警察沉着脸没回答,沈归晚挣扎着坐起来,甚至想用没输液的那只手去拉警察的袖子,一旁的杜之年连忙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回床上。 杜之年握着沈归晚的手安抚了一会,亲了亲他哭得通红的眼尾,才同面前的两人说:“晚晚之前因为骨折和脑外伤住院动过手术,医院有记录,需要的话我可以调出来给你们看。” 警察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但为了笔录完整无误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是他什么人?” “沈归晚的男朋友。”杜之年坦坦荡荡地说,“他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受了伤,一直住在我那里。” 警察沉吟片刻,“去看看住院记录吧。” 他们转身准备离开病房,年轻一些的警察看着哭红了眼的沈归晚,又低声说:“你先好好休息,我们会调查清楚沈禄,给你一个交代的。” 沈归晚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了句:“谢谢。” * 杜之年带警察去了办公室,让他们拷走了沈归晚的住院记录,在两人离开后又快步赶回病房。 沈归晚垂头坐在病床上,破损的护照和身份证躺在他的手心里。 他收起了惶恐脆弱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被折成两半的证件,好像刚才向警察哭诉沈禄罪证的人不是他一般。 杜之年觉得沈归晚这样的状态很糟糕,自己应该带他去看看精神科医生。 虽说现在沈禄被抓,沈归晚重归自由,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可这么多年的折磨多多少少留下了心灵创伤,放任不管总有一天会爆发。 但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药物副作用强烈,沈归晚的胃还没养好,再吃那些刺激性的药物只会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处在折磨之中。 沈归晚的病急不得,杜之年怕他的身体还没养好,精神紧接着也垮了,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杜之年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到病床旁将垂头不语的爱人搂进怀里,“晚晚。” “都结束了,剩下的交给我和路漪。”他揉着沈归晚柔软的头发,“好好养身体,不要再生病了。” 沈归晚环着杜之年的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之前你说我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现在这样算吗?” 杜之年俯身将下巴靠在沈归晚的头顶,“算,你做到了。” 沈归晚在他怀里闷闷地说:“但我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像教他爱人一样,教他怎么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会陪你。”杜之年勾起手指蹭了蹭沈归晚脖颈上的纱布,“喉咙还疼不疼?” “不疼了。”沈归晚这么回答,却收紧了环在杜之年腰上的手。 他觉得自己抱得很紧,其实没什么力道,杜之年轻轻一动就能挣脱开。 但杜之年没有动,放任沈归晚抱着自己,“不疼了就好。” 杜之年让沈归晚抱了一会,在他主动松开手时突然说:“你等我一下。” 沈归晚抓着杜之年的袖子,仰起头问:“怎么了?” 杜之年露出一个轻松释然的笑容,说:“我去辞个职,一会回来给你削苹果。” * 杜之年很早以前就想辞职了,在沈归晚问他能不能带自己走的那一刻,在两个人决定要去德国的时候。 现在沈归晚住院,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医院的工作太繁琐,杜之年忙得无暇顾及恋人的身体,沈归晚几次出事都不能及时赶到,虽说沈归晚不在意,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工作是很重要,但沈归晚一直生病,杜之年想多陪陪他,至少在他不舒服的时候能守在他身边,能及时带他去医院。 过往的执念在沈归晚面前都变得可有可无,杜之年成了彻头彻尾的恋爱脑。 可他不在乎。 杜之年突然辞职惊动了主任和院长,两人极力挽留,但杜之年没有理会。 他辞掉了医院的工作,开始光明正大地待在沈归晚病房里。 那天傍晚小护士来给沈归晚换药的时候,杜之年正在给嗜甜的爱人削兔子苹果。 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握着刀小心切开苹果,去掉果核又削去一部分果皮,将剩下的部分切成兔子的模样递给沈归晚。 沈归晚嘴里咬着苹果,腮帮子鼓起来了一块,杜之年捏着切好的苹果偏过头和他说话,望向他的眼里盈满温柔的笑意。 护士不忍心打扰他们,快速换上新的注射液就离开了病房。 杜之年这场恋爱公开得高调,昔日的同事听说原来一直不见有对象的杜医生谈恋爱了,恋人还在这里住院,都借着换药输液的机会偷偷过来看热闹。 杜之年的预感应验了,想和同事炫耀自己的漂亮爱人又怕沈归晚生气,没敢让他们进来。 他严防死守,把看热闹的人堵在门口,却阻挡不了同事的八卦之心,更没料到前同事会把目标转到自己身上。 最开始来看小情侣热闹的都是和杜之年熟识的护士和外科医生,后来也不知道八卦怎么传的,消化科那个为沈归晚做手术的老专家前脚刚来看过,肛肠科的主治医师紧跟着也跑了过来。 不过他没看沈归晚,只是把杜之年叫出来,在门外小声交谈了一会。 那医生见多了稀奇古怪的病人,逮着杜之年唠叨了好久,最后接到急诊室的电话才匆忙地离开。 杜之年送走了热心的同事,进门瞧见沈归晚歪头看着自己,哭笑不得道:“没什么,他职业病犯了。” * 沈归晚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因为伤病的缘故,杜之年陪护的时候一直很安分,没有像平日那样胡闹。 他只和沈归晚拉拉手,最多把人按在床上亲亲嘴,不敢更进一步。 期间路漪来看过沈归晚,见他瘦了一圈,还把杜之年数落了一顿。 她走后的第二天姜润又来探病,顺便说了沈禄的情况,问沈归晚要不要起诉。 沈归晚想了一分钟,决定委托律师处理。 起诉费时费神,他分不出太多心神来应付沈禄,不如全权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即便之后出国也不用担心后续的问题。 沈归晚准备找合适的律师处理这件事,临睡前和杜之年提了一句,第二天醒来时温琼便带了律师和杜家厨师做的营养餐出现在他的病房里。 那位律师体贴地记下沈归晚的诉求就自行离开了,给几位雇主留出了独处的空间。 没有了外人,温琼当着杜之年的面打开餐盒,将四五样精致的清炒小菜放到沈归晚面前。 “之年不会做饭,我怕你吃腻了医院的饭菜,让厨师做了点家常菜,快尝尝好不好吃。” 沈归晚望着一桌子丰盛的午饭,小声对温琼道谢。 杜之年抱着手臂站在病床旁,又气又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给沈归晚夹菜。 杜家厨师做的菜不合杜之年的口味,但沈归晚喜欢,原来喝粥都要剩个底的人愣是把温琼带来的营养餐吃得干干净净。 杜之年心里不爽,在温琼离开后追问沈归晚是不是嫌弃他不会做饭。 沈归晚懵了一瞬,连忙否认道:“我没有。” 其实他根本不在意来看自己的人是带了东西还是空手来的。 被沈禄圈禁的四年里,沈归晚来过医院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病房探望他。 他记得半年前自己在病房里躺了十天,只有杜之年时不时过来骚扰他,而再往前的几次根本无人在意他会不会寂寞。 才过了短短半年,他的人生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样子。 可只顾着吃醋的杜之年想不到那么多。 他气呼呼地抱着沈归晚要亲,沈归晚纵容他亲了一会,杜之年的手又顺着病号服的下摆摸了进来。 沈归晚被闹烦了,拍掉杜之年的手不肯再搭理他。 第66章 共赴 沈归晚在四月下旬办了出院,出院之后回了一趟沈家,带走了杜之年之前借给他的大衣和围巾,还有母亲留下的照片和遗物。 离开前他站在书架前犹豫了许久,最后在杜之年的帮助下把自己卧室里的书全部打包带走。 从沈家别墅出来,杜之年又陪沈归晚去换新的身份证,顺道把他的户口从沈家迁了出来。 没有了沈禄的阻拦,之前推三阻四的工作人员很快就帮沈归晚办好了手续,沈归晚填好了身份证的收件地址,牵着杜之年的手慢悠悠地走回公寓。 那天晚上两个人久违地做了一场,事后温存时沈归晚才从杜之年的口中得知自己住院期间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在杜之年递交辞呈的第二天,医院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杜之年生活作风混乱、与患者发生不当关系,多次私下违规操作。 不论这封举报信的内容是否属实,医院都必须对被举报的医生进行调查。 尽管杜之年辞职了,院长还是把他扣下来调查了半个多月,可他查来查去,等到沈归晚出院那天都没查到杜之年有什么问题。 这位年轻有为的医生不过是和已经出院的前病人谈了一场恋爱,在恋人无家可归时收留了对方,还给不小心受伤的恋人擦擦药包扎伤口。 他光明正大地谈恋爱,所作所为和举报信上的内容根本沾不上边。 至于之前杜之年收了郁鸣谷好处给路星处理伤口那些,写举报信的人不敢挑明,新来的院长也不会真的让人往那个方向调查。 杜之年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科医生,可他身后有一整个杜氏集团撑腰,院长年过半百只想安稳退休,不敢轻易招惹杜衡誉和温琼,查不出问题便早早放了人。 沈归晚靠在杜之年的胸口听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院长的笑话,有些不放心地问:“真的不要紧吗?” “没事。”杜之年轻笑一声,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郁鸣谷这是撕破脸皮,打算和他来硬的了。 杜之年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窝囊性子,被杜衡誉监控打压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妥协,如今郁鸣谷被路漪逼急了开始找自己的麻烦,他当然不会束手就擒。 那封举报信只是开端,郁鸣谷还留有后手,如果自己不主动出手,迟早有一天他会打沈归晚的主意。 杜之年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变成什么样,但绝不会再让沈归晚受伤。 * 杜之年决定对郁鸣谷动手,隔天早上就回了杜家,在杜衡誉的书房里待了一整天。 他不再去医院上班,每天却依旧早出晚归,甚至比在医院工作还要忙碌。 沈归晚还是和平时一样待在公寓里,偶尔在客厅里活动活动筋骨。 他知道杜之年在忙郁鸣谷的事情,却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杜之年和路漪都不肯告诉他具体的情况,只让他好好调养身体,不要为这些事情操心。 他们不说,沈归晚就不问。 他没有能力为他们做什么,不如安安分分地待着。 沈归晚每天窝在家思考自己去德国以后能做什么样的工作,一边又在网上翻看别人记录留德生活的博客和视频,仔细做着笔记。 杜之年在为他扫清障碍,沈归晚也在为他们的未来做准备。 有时候杜之年深夜归来,带着一身疲倦挂在沈归晚肩上,有气无力地叫着:“晚晚。” 沈归晚会搂住他的腰,给他一个不太温暖却温柔的拥抱。 “我在这里。” 在杜之年开始忙碌的一个多月里,沈归晚时常能在新闻上看到杜氏和郁家的南江制药进行商业竞争的新闻。 今天杜氏的药厂被举报停工,明天南江的高层爆出泄密丑闻,后天两家股价暴跌,大后天一起接受司法调查…… 两个大集团打得不可开交,中间还穿插着几家中型集团被殃及破产的消息。 在翻看德国租房的注意事项时,沈归晚看到了当地一家生产医疗器械的公司被查封、股东和姓路董事长锒铛入狱的新闻。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姓氏,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地划过那条新闻。 沈归晚习惯了杜之年的早出晚归,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觉得寂寞。 可有人担心。 有时候温琼会打电话邀请沈归晚一起吃饭喝茶。 杜之年很忙,姜润在处理沈禄的事情,路漪更是不见踪影,这个时候唯一有空闲的人只有她。 沈归晚知道杜家最近不太平,担心温琼忙于家事的同时又要分身照顾自己太过辛苦,迟疑地询问温琼:“您这样会不会太累?” 温琼静了片刻,说:“还不到需要我操心的时候。” 她这么回答了,沈归晚没有再拒绝她的邀请。 他没什么事情要做,只要是温琼的邀请基本都会答应,只是出门前会和杜之年说一声,然后再下楼等温琼来接他。 温琼每一次都会领着沈归晚去自己钟爱的餐厅或咖啡馆,向圈子里熟识的夫人介绍沈归晚,却很少带他去杜家。 “最近家里不安生,怕你去了心情不好。”她这么和沈归晚解释。 沈归晚也不喜欢去那座诡异凝重的庄园,对长辈的决定没有异议,任由温琼带着自己满城乱逛。 温琼常去的餐厅和咖啡馆高档奢华,随随便便点上几样精致的甜点菜式就能花上四五位数,跟会去街边小酒馆喝十几块钱廉价啤酒的杜之年完全不同。 然而母子俩两个人喜好不一致,在给沈归晚买东西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却如出一辙。 只要适合沈归晚的,两个人从来不看价格,直接刷卡买下来。 沈归晚不会和给他买毛绒卫衣的杜之年闹脾气,也不会拒绝好心送自己礼物的温琼。 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最后都会被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不如就顺从地接受,免得拂了他们的一片好心。 * 初夏潮湿粘稠的雨季踩着六月的尾巴悄悄到来。 在天气变得闷热以前,沈归晚从墓园取走了母亲的骨灰盒,他和杜之年的签证也终于办下来了。 沈禄在月初时被判了无期,律师说如果在里面表现良好,也许以后会减刑假释。 不过等沈禄出狱,那时候他已经身无分文,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连生存都难,更不要说去国外找沈归晚的麻烦。 沈归晚没有再关注沈禄,他通过起诉拿到了将近六位数的赔偿金,杜家和郁家的争端也随着郁鸣谷的失踪暂告一段落。 杜之年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回到家里开始收拾行李。 他用惯了家里的东西,觉得什么都很重要,连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小靠枕都想带走,最后整理完所有的行李,客厅被二十多个箱子堆得满满当当的。 沈归晚的东西不多,只占了其中的五分之一。 他看着摞成一堵墙的箱子,问瘫在沙发上装死的杜之年:“这么多行李怎么搬去德国?” 杜之年哼了一声,对着天花板长叹道:“不知道,快递吧。” 杜之年整理完行李,花了一整个早上计算快递的费用,可等到出发那天,他还是把这些箱子搬上了飞机。 他们居住的城市没有直接抵达柏林的航班,至少都要在荷兰中转一次才能到达德国境内,一趟航班前前后后加起来要花费一整天。 长途飞行漫长而疲累,温琼知道沈归晚身体不好,担心他承受不住长途飞行,特意把温家的私人飞机借给了他们。 两个人出发那天,温琼看到杜之年堆成小山的行李,妆容精致的面容扭曲了一瞬,“你把你那小公寓都搬空了,以后是不打算再回来了吗?” “是啊。”杜之年靠在箱子上吊儿郎当地说到,“有些东西晚晚用习惯了,不好买新的,能带就带了。” 他毫不负责地推卸责任,一旁的沈归晚对上温琼的目光,差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杜之年带了太多行李,过安检花费了不少时间。 沈归晚填完了自己的单子,去贵宾休息室等杜之年时见到了路星和路漪。 杜氏和郁家南江前段时间斗得你死我活,两家人彻底撕破了脸皮,杜氏被接连关停了三家药厂,补上了巨额税款,南江更是因为泄密和非法实验被查封。 杜衡誉被带走接受司法调查,郁鸣谷下落不明,一直被他囚禁的路星也因此顺利得救,成功和路漪团聚。 郁鸣谷身上背着官司又涉嫌犯罪,被海关限制出境,路漪决定趁这个机会先送路星出去避一避,顺便接受精神治疗,等到郁鸣谷落网再回来。 她为路星的事情奔波了大半年,看着比第一次见面时憔悴了不少,跟在她身旁的路星也消瘦了不少,剪短了柔顺的长发。 沈归晚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和她们打招呼,路漪却冲他招了招手。 路星见到沈归晚,激动地冲过来抓着他的手,语无伦次地道谢:“谢谢你……归晚哥谢谢你,谢谢你帮我……” 沈归晚握住路星冰凉颤抖的双手,看着她被泪水打湿的面容,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不用道谢,因为你也救了我。 * 杜之年在半个小时后姗姗来迟,沈归晚告别了温琼和路家姐妹,和杜之年坐上了去往柏林的飞机。 伴随着一阵引擎的轰鸣声和轻微的失重感,飞机缓缓升空,向着陌生的国度飞去。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着,在彻底看不见建筑时,杜之年握住沈归晚的手,“晚晚,我们要去德国重新开始,你害不害怕?” 害怕吗? 如果是还没有杜之年同居以前的沈归晚会说“不怕”。 他一个人在首都漂泊了四年,又被困在冰冷闭塞的牢笼里,人生一无所有,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自然不在乎一切从头再来。 现在和杜之年在一起,沈归晚的答案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他不会有那些悲观的想法了。 陌生的国度不一定是人人向往的美好乐园,也许会有很多不同于过去的辛酸和煎熬,会充斥着更加强烈的寂寞和失落。 前路未知,但沈归晚不是孤身一人前行。 他还有杜之年。 沈归晚看着自己和杜之年紧握在一起的手,低头轻笑一声,在杜之年诧异的目光中吻上他的唇。 “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