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 缥缈录 九州创作缘起及主要人物简介 缥缈录 九州创作缘起及主要人物简介身为作者,总有一种宏愿,有生之年,要书绘一幅庞大的画卷。 但凭一人之力,穷尽百年,又如何写得完心中无尽想像。 于是,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创造世界。 2002年1月,一个邀人同写同一故事的贴子发表在某网站的天马行空论坛上,发起者没有想到,这变成了一次宇宙大爆发的开始。 最初只是一个小型的接龙计划,但随后越来越多作者的加入,最终他们决定把它变成一个大型奇幻世界,用来提供给更多的作者使用,使大家的作品能得以相互呼应,使这个世界能够不断地真实与丰富下去,最初这个世界并不叫“九州”,为了确定世界的名字,为了争执它该是白皮肤还是黄皮肤,经历了无数次大战役,最终,2003年4月,九州正式定名,九州论坛开创,开始讨论设定和召集作者加盟。 目前参与过九州创作的作者阵容,几乎可以构成一支网络皇马般的梦之队。 吸引这么多人的原因只有一个:一个联合开创世界的梦想。 想象一下所有的故事能互相呼应,独立成章的作品合起来就是鸿篇巨制。 人物在不同的作品中舞动,折射出他每一个棱角的光芒。 看着这个世界在一砂一叶的累积中渐渐成形,这是多么令人幸福的事情。 有着详细资料与设定的幻想世界,西方有知名的“龙与地下城”(dd)系统。 在这个世界设定上产生了经典名著《龙枪编年史》、游戏《魔法门》及《英雄无敌》等著名系列、《魔法风云会》(万智牌)卡牌游戏,以及影视作品无数。 这个系统已成为西方幻想文化的代表之一。 但在东方,尤其是中国,却一直没有一个真正设定严谨资料共享的幻想世界,大家各自为战地创作了无数故事,却如雨落平湖,击出一点涟漪便消失无踪了。 或者新新封神榜,新新西游记,新新八仙,新新哪吒闹海,把古代神话一遍遍翻炒,直到面目全非索然无味。 我们失去想像力和创新力了么?总要有人来做些什么。 为了东方幻想文化的尊严也好,为了孩童般天真的虚妄也好。 《九州》是一个梦想。 是天空里的第一滴水,我们希望它能变成海洋。 九州世界设定他听见第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它落入茫茫的黑暗虚空,这里或许将是地下巨大的空洞,地壳在这里交错,几千里长的岩山磨合着,发出宏大的声响。 群山在地下孕育着、滚动着、被驱赶着、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火焰溅出来,在未有平原与高山之前,火与水直接地撞击着,白雾腾起直达天外,在空中被暴风撕卷着,成为各种巨大离奇的模样。 雨开始降落了,有谁看到过那世界上第二滴水、第三滴水是如何到来的。 谁有幸在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刻抬头仰望,因为从此雨水就不再停休,直下了数百万年。 于是大海出现了,无边无际,还没有称为陆地的这种东西。 气体从深海的峡谷中喷出,海面上不断形成一个又一个隆起,每一个有几十里高,然后爆开了,巨大的水浪崩塌下来,砸碎低移的乌云。 海水沸腾了几万年才停息下来,终于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 乌云遮蔽了天空,大海一片阴暗,只有在地心的最深处,才是通明的,炽热的地核在翻滚着,完成它最后的形体。 而在遥远的表面,一切仍沉默着,沉默,没有一丝风,乌云山巍然不动,只在不断地堆积,堆积,一千年,直到天的顶端,五千年,直到把天穹整个填满。 不知是谁轻咳了一声。 有吗?没有生命的存在才对,可是盖住整个穹球的云就那么忽然间全垮了,风钻了出来,雷电跑了出来,一切都放声大笑着,把大幕撕成了碎片……于是,大地——就那样——显现了出来。 这是我们的大地。 它现在仍滚烫着,雨水泼在上面冒起白烟,但只要耐心等待,你会看到第一朵花开的时刻。 花儿不会知道,为了这一刻,是谁分开了天与地,是谁从虚空中搬来了亿万的土壤与水。 这就是苍茫。 ……是时候了,他展开了翅膀。 没有上帝,没有造物主,没有神灵,有了光的那一刻,就有了歌唱。 伟大的创造,就此开始。 天文大地像一张无尽的长卷,当你踏上长路,若不回头,就永远回不到起点。 而当你静坐休息时,水和陆地也在随时间的流逝移卷而去,走向历史的深处。 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就像是一个永远转动的卷轴,逝去的历史层和天空层交迭,暗中影响着星辰的轨迹。 当大地上的人们抬头仰望天空,他们看见的并不仅仅是日或月,三亘星与九星阙在天空轮换着。 三亘星是火热光明的太阳,极暗无光的谷玄,还有相伴却永不相会的双月(明月和暗月组成的双星)。 而九星阙是九个巨大的星座,分别是: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 在不同的年代里它们的亮度在明暗交替着,影响着云气漂移、海水涨落、大地沉浮。 神话中认为九星辰在天空各有一座宫殿,内各有一自动运行的星仪,上面星球的移动与偏向,主宰着九州的祸福。 此外还有着郁非、亘白、密罗、填盍、寰化、裂章等许多巨大的辅星,它们的光晕甚至在白昼也能隐约可见,在一些特别日子的黄昏,天空绚丽流光,诸星飞舞着巨大的飘带,天穹有如神灵狂欢。 而在夜晚,由吸收所有光芒的谷玄主宰着天空,诸星云的光芒被吸收减弱,除了主星们仍有巨大的飘逸光晕之外,其他星辰就像被随意挥散在黑布上的大小钻石。 它们所组成的巨大星团像风中的云,不停地改变着形状,聚散着。 有时一夜晚就能改变得面目全非,有时却几千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因为它们的光芒,所以九州的天空并不总是蓝或白色的,当人们看到幻化的天色和主星们的明暗光晕形状,他们会知道星辰力可能将给这大地带来什么变化,或许是雨季,或许是风暴,或许是一个气候宜和、安定繁育的时代。 地理人们认为天穹的星辰与大地上的山河所对应,所以当年那个第一次划分出九州天下的古老王朝,将这王朝所拥有的大地按九星阙的映射划分为九州,这就是:殇州,瀚州、宁州、中州、澜州、宛州、越州、雷州、云州。 九州并不是大地的全部,因为大地是无限的。 但古老的王朝建立者认为这片疆域才是大地的中心。 据说上古时期九州是连成一片的,但因为覆盖大地冰川的溶化、海水的上涨,而古王朝帝王又错误地开挖了一条通向大海的运河,致使海水倒灌,九州被三个内海分隔成北陆、东陆和西陆。 九州的面积单位为拓(百平方里)。 东陆约为54万拓,北陆约为3万拓,西陆大约25万拓。 (目前设定一九州里与一华里同,一拓为100平方里,等于现实中25平方公里,九州总面积不含地中三海约为115万拓,3000万平方公里,包括地中三海约为4000万平方公里。 )种族是神创立了世界?还是星辰大地皆自苍茫中化育而来?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能证明神的存在,它们只存在于这片大地各种族的传说之中。 苍茫九州世界的六大族为人、羽、夸父、河络、魅、鲛。 关于他们的由来,各族的传说都是不同的,却又有着奇妙的共性。 人族神话:天地原来是一个蛋,蛋中巨人盘古开天,女娲造人。 女娲用细泥捏塑了人族;用石头刻出来了夸父;用黑泥烧制了河络;用草叶编了羽族;最后剩下的制作材料散落四方,形成了其他生灵:比如冲进海中的被鱼食后,鱼半化人形成为了鲛族。 夸父神话:盘古开天,盘古倒下后,身体骨肉化成山脉,血变为江河,毛发变成森林,眼齿耳鼻口化作大地的五大奇观。 从盘古的口中跳出了夸父族,从手中走出了人族,头发间飞出了羽族,脚心走出了河络。 因为与大海的隔绝,他们的神话中忽略了鲛族的存在。 河络神话:大地是女神的炉子,地心有熊熊烈火,诸族皆由炉中烧制而出。 河络自然是第一炉产生的,所以女神赐给他们以火。 而赐人族以土,赐羽族以风,赐鲛人以水。 而魅,则是由炉子冒出的烟气而化成。 羽族神话:大地原来是一个蛋,突然于某个时刻天开地辟,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上升的风与星辰结合诞生了羽族,而地面的人离星辰太远,所以注定没有飞行的力量。 但羽族也因此而失去了大地的庇护,要飘泊流浪。 魅:因为是虚无中凝聚而来,非种族没有血缘,不能繁衍无传承,所以无文化可言。 但他们认为自己是大地的灵气所在,凝聚只是为了体验感觉和认识世界。 鲛人神话:以前世界上全是水,那是鲛人的世界,忽然有一天天空破了,落下了巨石与土,露出水面的便成为大地。 一些鲛人好奇,走上了大地,越走越远,甚至忘了回家。 久而久之,尾鳍就变成了腿,再也无法回到大海故园了。 人族:人族没有羽族的羽翼,没有夸父的高大,没有河络的奇技,没有魅的灵异,也没有鲛人的善水,但他们是数量最多、分布最广也是社会制度最发达的种族。 瀚州、中州、澜州、宛州、越州均是人族的天下。 人族分为东陆人、北陆人和西陆人。 东陆人重礼义,读诗文,长袍宽袖,抚琴作画,以农耕为社会之基石。 而北陆人以游牧为生,多生活在瀚州大草原上,民风骠悍,喜烈酒、好长歌,被东族人称为蛮族。 东陆与北陆之间隔着宽阔的海峡,又称天拓大江,它见证着一次次的北讨南征,兴废恩仇。 而西陆是神秘之土。 传说曾存在过辉煌的文明,却因为瘟疫而只在森林中空留遗迹。 羽族:一个山海经上提到过的种族。 羽人在需要飞行时可在背后凝出精神力结晶成的翅膀,停下后羽翼消散落下融化消失。 他们使用月力飞翔,按体质与血统不同飞行能力也不同,大部分羽族只在每年月力最强的那一天能凝出翅翼,有三分之一的羽人能在每月月力最强那一天飞翔,只有很少的羽人能每天凝出一次翅膀,而那些能随时凝出翅膀飞翔的羽族则是万中出一。 羽族骨质中空,身体轻瘦,体重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在肌肉力量上决不是其他种族的对手。 他们的优势在于敏捷与可以凝出羽翼。 羽族不飞行时,由精神力凝结成的羽毛散落,像冰一样渐渐消融,不留任何痕迹。 羽族居住在森林之中,不砍伐树木,不射猎飞鸟。 他们的住所由引导枝条巧妙地生长而成,是活着的房屋。 羽族以城邦的形式分散在宁州的无际森林中。 由于羽人天性散漫,虽然有王室,但通常无力约束各城邦,也难以推行统一的政令或组织大规模的军队。 羽人向往远方,却是飘泊无根的一族,他们能投入天空,却难以在大地上立足。 夸父:一个巨人的种族,因为据说为神话中逐日巨人夸父的后裔而得名。 传说中他们是可以无限长高的,但大多数夸父族只能长到人类身高的两倍,如山般巨人的出现需要特异事件或极长的寿命。 夸父族数量稀少,性格孤僻少语。 多以家庭为单位独立生存,很少群居,多以打猎为生。 有时夸父也会选出自己的首领,但是没有完备的制度与社会系统,还处于原始氏族的状态。 这个种族的数量一直很少,只是人族的百分之一,分散在北陆殇州雪山高原中,其他地方很罕见。 严寒造就了夸父族强韧的性格,如同他们逐日的祖先,一旦确定目标,就没有人能使他们停下,他们迈着巨大的脚掌踏过群山大河。 河络:一个体型纤小的种族,身高只有人族的一半。 但是河络的智慧与技艺能弥补一切不足。 他们是最有开拓力的种族,在大山内部与地下建筑城市。 多女性王,孩子出生后由族落集体抚养,以女性王为尊母,有极注重集体统一又分工精密的制度,能够千百人同一人般地协同工作,其建设与生产能力是其他种族难以企及的。 河络的制作工艺与炼治技术也是诸族第一。 另外,有一部分河络族还会制作一种名为将风的半植物半动物的身躯,用来包裹在自己身体外作为新躯壳或座骑。 河络族数量约为人族的五分之一,而能制作将风的族落约占河络总数的二分之一。 河络大多分布在越州南部,其他州域较为少见,但这并不等于这些地方的地下没有河络的城市存在。 如果你在黑夜的大山迷路,转过山角突然见到面前整面大山被截去一半,平整山壁上***通明,如繁星满天的奇景,那一定是河络的巨大都市。 魅:魅在最初是精神虚体,他们是由大地上飘散的灵气凝聚而成的。 当它们开始拥有意识后,便会本能地想要得到血肉之躯,于是它们从周围的空气、泥土与水中吸取细微的物质,开始艰难的凝聚过程。 这过程相当漫长,需要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魅一般会先寻找一个极静的地方用一个蛹壳将自己包裹,这蛹壳在外形上通常像是石块或是枯木,让人难以分辩。 虽然理论上魅可以凝聚成自己想要的任何样子,但凝结成凭空想像出的事物会使身体内部不能合理,极易失败,凝聚成动物又不能融入人群,所以魅通常会选择其他种族的样子来凝聚。 凝聚后的魅外形与其他种族相仿,但对法术与灵力的感悟极强,身体内部却往往有着缺陷,与常人异。 魅可直接凝聚成成年人,但即使凝聚成幼婴,也有先天智慧。 也有的魅凝聚失败,变得形体古怪。 魅是自由与禁锢的矛盾体,为了融入人群他们愿意感受肉体的苦痛,但在人群中他们始终又是孤独的异类。 鲛:鲛族又称蛟族,人身蛟尾,流线修长。 多生活在海中,少数与海相通的大河、大湖包括地下湖中也有少量鲛人。 鲛人想上岸必须先用法术化生双腿,或只有借助车来代步。 没有改变体质的鲛人很难在水外生存超过一天。 鲛人使用类吟唱的语言,在海中用和歌般声调传达信息。 人类在海上听到奇怪歌声,就知道是遇上鲛人了。 他们用搭脚手架培植快速生长珊瑚的方法建造海底城市,或用水草编成屋巢,在海中悬漂,一个部族最多会有数百个这样的草巢相系。 鲛人随着海洋鱼群和温暖海流的走向变化常常迁移,所以有的鲛族会用海中轻木与气泡建起巨大的海底浮城,随海流漂移。 鲛人善于用海中原料纺织一种极薄的丝绸,叫做鲛绡,轻而韧,表面极光滑,用于海中建筑及服装。 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丝织品。 传说海上偶然出现的“海市蜃楼”,就是鲛人们出售交换这种鲛绡的集市。 另一传说鲛人在悲伤哭泣的时候,滚落的眼泪是美丽的珍珠,事实上那是鲛人哭泣时所流出的眼泪的结晶。 以上只是九州设定中最简要的叙述。 而在未来,我们希望这个世界能被许多许多的作品与极富想像力的设定不断地完善与充实。 最终,变成一个宏大的奇景,而它的每一个细节,又是那么真实可触。 我曾想像:当星辰从大海的中央沉下去,去向苍茫的另一面。 巨大的光轮推开海水,千里的海域被映得明黄。 星辰们继续向下沉去,所到之处海水沸腾。 鲛族们游戈而来,立在深海崖边,看着这群星映海的奇景。 夸父族立于破浪的冰山之上,向夕阳直追而去,头顶的天空中,有透明的羽翼折射着霞光,墨无光辉的大海燃烧了起来,所有的生灵瞬间有了色彩,开始尽情狂欢。 九州世界,我希望它能是承载所有狂想的舞台。 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的小儿子,青阳部的世子。 他的正式名字是吕归尘,但是蛮族的小名是阿苏勒,所以在称呼全名时候,应该是“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只有亲近的人会喊他的小名阿苏勒。 他是吕嵩的朔北部阏氏勒摩所生,从小身体不好。 吕嵩(郭勒尔·帕苏尔):青阳大君,他是历史上著名的草原英雄钦达翰王的儿子,母亲是东陆人,有一半的东陆血统。 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吕复(铁由·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和次子,都是由吕嵩的青阳部大阏氏阿依瀚所生。 兄弟之间互相亲爱,以比莫干为首,是一拨争夺大君继承权的势力。 支持他们的有九王厄鲁大汗王以及青阳的贵族将领们。 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吕贺(贵木·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的三子和四子,都是由吕嵩的朔北部大阏氏所生。 兄弟之间互相亲爱,以旭达罕为首,是另一拨争夺大君继承权的势力。 支持他们的有吕嵩。 郭勒尔的三位哥哥,台戈尔大汗王、苏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 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被族人尊称为“大合萨”,青阳的星相宗师。 颜静龙(阿摩敕·以马台):厉长川的学生,大合萨的继承者。 拓拔山月(雷依翰·格尔洪):下唐国三军统率,出使北陆的使节。 他是出仕于东陆诸侯的蛮族人,幼年时代一度居住在银羊寨附近的草原。 巴夯:青阳部铁氏的两个兄弟之一,是弟弟,北都有名的将军,他的哥哥巴赫同样是名将。 他的全名是铁益·巴夯·积拉多,而他的哥哥则是铁晋·巴赫·积拉多。 他的两个儿子巴鲁和巴扎是世子吕归尘的伴当。 缥缈录阅读关键词九州:世界的总称,由东陆、西陆、北陆三块大陆划分而成的九个州。 九州之外传说还有更浩大的国土,但是人力所及的,仅是九州的区域。 蛮族:居住在北陆瀚州草原的游牧民族,由七个大部落组成,分别是青阳、朔北、澜马、阳河、纱池、九煵和真颜。 他们以彤云大山为神山、朔方原为家乡,在浩瀚的草原上逐水草而迁移。 华族:居住在东陆的人类文明,他们多半隶属古老的胤王朝,从事农耕和制造,手工业的精密和社会结构的发展远远超过了北陆。 库里格大会:草原的大议会。 五百多年前伟大的英雄逊王统一了小部落后成立的,库里格大会是一个联邦一样的制度,某个部落的首领被推选为盟主,盟主被称为“大君”,而其余的部落首领则称“主君”。 青阳:草原部落中的盟主,吕氏帕苏尔家是青阳的首领,最近一任的大君是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的父亲吕嵩·郭勒尔·帕苏尔。 天驱:神秘的武士组织,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 目前关于它的资料是它曾一度遭到过东陆诸侯的残酷镇压,迄今为止在东陆它依然是个被通缉的组织,它的成员也在那次镇压中几乎损失殆尽。 下唐国:位于宛州的东陆诸侯国,是公爵百里氏的封地。 因为曾经有过一次分裂,东陆有下唐国、上唐国两个唐国。 斥候:古代军队的探子,谍报人员。 阏氏:指蛮族部落君主的妻子,正妻是大阏氏,其他的则是侧阏氏。 这个名字源于匈奴的称呼,在《史记·匈奴列传》中经常会看见。 第一章 蛮荒 一 第一章 蛮荒 一阿亥苏勒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了一线,眺望着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喜欢看落日时候的云霞,看着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金色,看云间有光如金缕一样迸射出来。 风来的时候流云就会变化,其中有雄狮、猛虎和巨龙,还有大群燃烧起来的骏马奔驰在天上,后面有苍红色的云涛追赶它们。 往往看着看着,他就自己无声地笑起来,直到太阳落下去,草原上黯淡起来。 诃伦帖在他身边忙碌着,将一件铁环织成的链甲贴着小袄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锦的大袖,最后则是御风的狐裘。 做完了这些,她上上下下地检查着,忽然触到了孩子的眼神。 这是她见过的最清澈的眼睛,映着夕阳的颜色,瑰丽又宁静。 她停下手,呆呆地凝视着那张小脸,犹豫了很久,轻轻上去摸了摸他的脸蛋。 她把白色的豹尾束在了阿苏勒的手腕上,以红色的丝绳束好,打了一个死结,这才扳过他的头面向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世子,你要记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解下这条豹尾。 若是有人要害你,就举起手给他看。 千万不能解下来。 记住了么?”阿苏勒点了点头,垂眼看着地下。 他没有笑容,诃伦帖看了出来。 这个孩子瞒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映出来。 虽然一直把他关在帐篷里,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早该对外面的事情有所察觉。 昨夜要上战场的男人们围坐在火堆前弹起马鬃琴,彻夜都有雄浑苍凉的歌回荡在周围,这个孩子怎么可能听不见?“姆妈,是因为我么?”孩子忽然说。 诃伦帖吃了一惊,紧紧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为你,世子是个好孩子。” “他们说九王的大军就要打到这里来了,”阿苏勒依旧低着头,“我知道的,九王是我的叔叔。 他们还说死了很多的人,都是我们青阳的人杀的……”诃伦帖心里涌起酸楚,这个孩子就是太聪明又太脆弱了,心里装不下这些沉重的事,这样又怎么能活得长呢。 “世子不要胡思乱想了,”诃伦帖为他整了整发髻,努力地摆出了一个笑容,“大人们的事情和世子没有关系的,北都城的大君和我们主君都是喜欢世子的,世子是个好孩子。” 阿苏勒轻轻地摇头:“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没用的人。” 他又开始呆呆地往帐篷外望去。 偌大的营寨如此荒芜,彼此相连的帐篷间不见有什么人走动,放眼看不见一匹马,无人管束的羊啃着帐篷帘子,那面狮子大旗在风里无力地颤着。 诃伦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她拔出腰里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来。 女人们都已经贴身带着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 真颜部的女人们和男人一样性烈,敌人攻进营寨的时候,挥刀割开自己的喉咙,比活着受辱好。 帐篷里被诃伦帖单调的磨刀声充斥着,阿苏勒默默地凝视刀锋上的冷光,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冷了吧?天要黑了。” 诃伦帖走了过去,想合上帘子。 帐篷外传来了马嘶声。 诃伦帖有些诧异,这时候营寨里应该没有马剩下了。 她看出去,看见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马立在帐篷外,腰里拴着葛袍的老女人半跪半蹲在马腹边挤着奶。 她放下心来,走了出去。 那是给阿苏勒挤奶的母马,这个孩子的身体很差,晚饭前要饮一杯新鲜温热的马奶。 “哲甘,我来吧。” 诃伦帖站在老女人的背后,“你和其他人去帐篷里休息。” “让我把奶挤完,主君有令说,只要我不死,就让我记得挤奶给他喝。” 哲甘的声音嘶哑虚弱,听得诃伦帖心里发凉。 她看着哲甘花白的头发在褐色的老脸边颤着,揪着马奶的一双手无力地重复着,像是落水的人揪着最后的稻草。 哲甘本来是个手脚极轻快的女人,家里养的母马产的奶最鲜最好,主君才会命令哲甘每天晚上供奶给世子。 可是自从开始打仗,哲甘的丈夫和四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的尸体拖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半边,哲甘抱着他母狼一样哭嚎,整夜不绝。 现在哲甘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也只剩下这匹老母马。 洁白温热的奶盛满了铜杯,哲甘佝偻着背,把马奶捧到诃伦帖手里。 她仿佛抬不起头来,看也不看诃伦帖,转过去摸着马头,趴在马脖子上,双肩颤动着,像是哭泣,却又听不见一丝声音。 诃伦帖捧着马奶,犹豫着不敢离去。 哲甘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浑身颤抖得越来越无法控制。 她忽然转身猛地扑向了诃伦帖,狠狠地把那只铜杯夺过去抛在地上。 洁白的马奶洒了一地。 “哲甘你这是做什么?”诃伦帖惊慌地大喊。 “我不要用我的马奶喂养青阳的狼崽子,他们青阳的人都是狼啊!他们杀了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儿子,我还用我的马奶喂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哲甘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发疯地叫喊起来,眼睛红肿,满是泪水。 “宁愿杀了,我也不要喂他!”哲甘忽然拔出腰背后的刀,不顾一切地在母马身上砍着。 吃痛的母马长嘶一声,却不敢踢主人,拖着受伤的马腿闪避在一边。 诃伦帖使劲抱住了哲甘,可是哲甘的力量竟然大得像牛。 “放开!放开!”她嘶哑地喊着,“你们不让我杀他,我杀自己的马,我杀它,我杀它,我杀自己的母马!”女人们闻声都跑了出来。 几个力量大的努力制住了哲甘,她挣扎不动,只能发疯地大吼,最后声音变成了嗓子里的呜咽。 诃伦帖看向帐篷那边,帘子边的一道缝隙悄悄地合上了。 诃伦帖持着一盏灯走进帐篷,外面的人已经散去了。 孩子贴着帐篷的壁,抱着双腿缩在角落里。 以往这时候诃伦帖都要上去把他拉起来,让他在**睡,可是此时她有一种脱力的感觉,哲甘的嘶叫声回荡在她耳边,令她恍惚失神。 她贴着孩子坐下,把灯放在两人之间。 静了许久,诃伦帖低声道:“世子,真的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我生在青阳呢?”“跟你生在哪里没有关系。” “我还记得哲甘的小儿子……他给我用草编过一只蜻蜓。” 诃伦帖想起那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她抱紧自己的腿,把头埋在膝盖上。 “我还记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们都对我很好。 虽然你们不让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渐渐地我都看不见他们的脸了。 他们没了。 我想巴莫鲁,想看见他吹着竹哨带着他的红马从我帐篷前过,可是……”巴莫鲁,诃伦帖害怕听见这个名字。 她没有看见巴莫鲁的尸体,回来的只有那匹会跳舞的红马。 诃伦帖二十四岁了,她想过要嫁给一个像巴莫鲁那样的牧民。 而巴莫鲁总是骑在他的红马上,远远地对诃伦帖吹着他自己编的奇怪调子,而后露出雪白的牙齿笑。 诃伦帖为他编了两根拴住靴子的皮带,现在还揣在她的怀里,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想过要是我是青阳的大君该多好,只要我说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 哲甘的儿子还会给我编蜻蜓,巴莫鲁带着他的红马……”“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诃伦帖忽然喊了起来,她使劲按住了孩子的双肩,“够了!够了!你现在说了又有什么用?你不是青阳的大君,你只是个小孩子,你能做什么?你们青阳的铁骑现在就在战场上杀我们真颜部的人!你救得了谁?”她低下头拼命地摇,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 眼泪划过了脸庞。 “不要再说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她呜咽着抬起头,看见孩子小小的脸上也是泪水,他那么安静,又那么悲哀。 两人默默地相对,诃伦帖使劲把阿苏勒抱在怀里。 “姆妈,他们都去了,你不要离开我。” 孩子也紧紧抱着她。 “世子,不要害怕,不管胜利的是谁,你都没事的。 也许你家里人就要来接你了,姆妈会和你在一起,可是姆妈不能保护你了。 你是青阳的世子啊,你将来会是这片草原的主人,盘鞑天神的祝福加在你的头顶,谁都无法伤害你的。” 诃伦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她爱这个孩子,虽然以她卑贱的身份,不配对这个尊贵的孩子说爱。 但是她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生孩子,就要像这个小小的阿苏勒。 “姆妈,不要离开我,”孩子喃喃地说,“我会……保护你啊!” 第一章 蛮荒 二 第一章 蛮荒 二天空中最后一线光明被暮色吞没。 火烧一般的云霞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半个天空,黑夜来临。 铁线河的水已经被染红,战场上狮子旗和豹云旗混杂在一处,放眼处都是尸体。 幸存的战士们狂吼着挥舞战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食腐的秃鹰在天空中盘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 战斗在傍晚的时候开始,真颜部的战士们趁夜渡过了铁线河,埋伏在挖好的沟中,等待青阳部的骑兵去河边放牧战马。 仓促间青阳的战士们只得提起马刀步战,完全被真颜部的猛攻压制了。 双方的兵力不断地投入战场,青阳部失去锐气,战线向着北方推动了一里,双方都留下无数的尸体。 铁线河南侧山坡上,狮子大旗下,蛮族武士立马眺望,东陆衣甲的年轻武士与他并肩。 “我部能胜么?”蛮族武士转头看着年轻人。 “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谁的军心先溃散,谁就输了这场战斗。” “把最后一队也压上去吧。” “不必,现在再冲锋势必要越过铁线河。 河水会阻挡我们,如果青阳部阵后还有埋伏,趁机推进过来,趁我们渡河的时候加以狙杀,结果难以想像。” “斥候报告昨天青阳九王的骑军距离这里只有两百里,如果他真的赶来,怎么对付?”“如果九王吕豹隐厄鲁带着虎豹骑来的话,没人能挡得住他。 不过我们赌的就是他不敢把援军推进到铁线河的战场上,毕竟隔着两百里,他不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战场。 “东陆人,你不怕么?”年轻人笑了起来,转头去看蛮族武士:“真颜部的主君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布衣的蛮族武士就是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狮子王”。 只有亲眼看见他的人,才会相信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实寡言,醉酒之后会起舞放歌,哈哈大笑。 他的身上只是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经洗得发白,骑乘的斑毛马尾鬃烧秃了一些,略显得寒酸。 惟一的例外是马鞍上露出的半截战刀,古朴沉重,有一股肃杀之气。 “一直没有问过,为什么帮助我们?”龙格真煌抚摸着刀柄。 “因为喜欢真颜部的好酒。” 年轻人答得痛快。 年轻人不是真颜部的人,龙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决心起事的时候,这个东陆的年轻人骑了一匹瘦马流浪到真颜部的营寨,自愿为真颜部出力。 正是借助了他的布阵之术,真颜部才能在弱势的情况下坚守铁线河防线一个月之久,但这也是最后的防线,越过铁线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无险可守,真颜部的族人将沦为青阳骑兵马刀下的猎物。 两人沉默了片刻。 “胡说而已。 其实,是因为这个。” 年轻人从手甲下亮出拇指,拇指上套着苍青色的阔铁套,表面上隐隐的有一只展翅的飞鹰。 “拉弓的扳指?”“从我老师那里得来的,持有这个标记的人,我们自称为天驱。 我的老师,他的一生都在帮助夜北高原上的蛮族抵抗东陆诸侯的威胁,我不过是希望能帮助你的族人,让他们过上和平自由的生活,任何一个天驱都会这样做。” “天驱……你们这样的人,有很多么?”“有过很多,但是都死了。” “那你的老师……”“也死了,七年前在陈国,被拉杀。” “拉杀?”“是诸侯行刑的方式,”年轻人比划着,“他们有一种刑具,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机括的力量拉开,人被绷得几乎要裂开,游街示众。 快死的时候,刽子手上去砍断他的四肢,先是双臂,然后是双腿,最后是砍头。” 年轻人低着头,像是在回忆。 他抬起头来:“那时候我就站在人群里,亲眼看着他死去。 他临死的时候大喊,说‘我们还会回来’,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没能见到他……不过看见老师被杀死,你还是愿意接受天驱的扳指?”“我不怕被杀死,只希望能死得像他一样。” 龙格真煌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喝么?”年轻人扯下腰间的白铜酒罐。 龙格真煌摇了摇头:“我喝不下,我的战士们正在战死。” “战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要喝酒,想起他们跟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 年轻人摩挲着那个酒罐,猛地灌了一口。 他喝酒像是喝水,蛮族浓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有灼热的小刀在刮着。 马蹄声传来。 年轻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 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铁线河对面的草坡极快地逼近,而后跃入了铁线河。 马蹄上水花飞溅,骑士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向真颜部的本阵。 年轻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抓着酒罐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龙格真煌带马前进一步,黑马背上的真颜部斥候勒住了战马。 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东陆武士曾经见过他在叼狼会上的身手,他骑着那匹从小一起长大的黑马在小伙子们中驰骋纵横,夺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脸红也不红,只是骄傲而安静地笑笑。 可是此时他只是以手指着北方,用尽全身力气瞪着龙格真煌,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青阳九王么?”斥候点了点头。 “是虎豹骑么?”斥候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 龙格真煌点了点头。 年轻的斥候脸上透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吐出满口的鲜血,一头栽在草丛里,他的背心并排扎着三支黑羽长箭,流下的血早已干涸发黑。 “虎豹骑!”白铜酒罐落在地上,东陆武士颤抖着重复了这个名字。 全身的血都凉了,他赌输了这场战争。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用来下注的是整个真颜部的战士和后方营寨的妇孺。 北都城的大君被激怒了,终于派来了横扫整个草原的虎豹骑,他低估了“青阳之弓”吕豹隐,那是青阳部战功第一的亲王,不知多少次都是险兵出战,一击之内夺旗斩将,奠定胜局。 一天之内青阳九王的大队奔驰两百里,“青阳之弓”的箭在最后一刻射到了战场上。 铁线河完了,再没有防线,剩下的只是青阳铁骑践踏和屠杀的舞台。 星辰已经升起,夜风吹过草原,一片萧索。 这是最后的平静,龙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背后的千人队。 这是他仅剩的兵马,一支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队伍,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真颜部最后的男人们都在这里。 他们手持简陋的木柄长枪,列着散乱的队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时一齐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龙格真煌竟然无声地笑了笑。 “你疯了!由我带这一队冲上去挡住虎豹骑,你走!看见那颗青色的星了么?追着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过天拓峡到达东陆你就安全了,将来还有回来的机会!你现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轻人回过神来,以自己的战枪压在龙格真煌的马头上拦住了他。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龙格真煌的声音平静温和,“你给我说了很多东陆的故事,后来我一直想,这世上的人们到底该是互相亲爱,还是你死我活。 我们蛮族有首歌,唱的是‘狮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无辜’。 大的动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谁去怜悯那些草呢?难道人也是这样,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我们没有想过去吃掉别人啊?”龙格真煌看着少年,挥手指着自己背后的杂兵,“我们真颜虽然是小部落,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年轻人怔怔地看着龙格真煌。 这个牧民一样的草原主君认真地凝视他,眼神像个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这么说的……”年轻人奋力地挥手,可是那个令人疲惫绝望的念头却在心头挥之不去。 老师的身影在拉杀的刑架上分崩离析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蛮族部落终于向陈国的大军低头,他们进贡皮毛骏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换取陈国的庇护。 老师的鲜血淋漓背后,贫苦的牧民们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 我姓龙格,我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相信我能够带他们富强,无论我带他们去哪里,他们都会追随我。 反过来,也是一样。 我和他们一起战斗。 我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留给青阳的大君吧。 青阳是狮子,我们真颜是微不足道的杂草,可是就算杂草,也想活在这片草原上!”龙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带动了战马,千人队跟着他无声地前行。 年轻人要跟上他的时候,龙格真煌忽地回过头来:“能带我的女儿去东陆么?让她代替我活下去吧。 告诉她说父亲很爱她。 可惜以前对她总是说不出这些,真是愚蠢。”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龙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谢圭。” “很高兴认识你,谢圭。 天驱……对么?天驱的武士。” 龙格真煌举起了沉重的战刀,而后猛地指向前方。 那柄震慑人心的利器在夜风中啸鸣起来。 吼声冲天而起,老人和少年们高举他们的长枪,追随着主君驰向浩瀚的战场。 这是谢圭最后一次看见龙格真煌,狮子王留给他的是一个夜幕中的背影。 他第一次看见龙格真煌怒吼,像一头真正的狮子一般,再不回头。 天地尽头隐约有烟尘滚滚地卷起,虎豹骑终于来了。 第一章 蛮荒 三 第一章 蛮荒 三整个营寨都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策马而立,就着火光凝视那颗头颅,玩味他最后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战生涯,第一次看见人死的时候能那么安静,他最后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觉出一份隐约的哀凉。 一名虎豹骑百夫长将朱红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将头颅放进了匣子中:“这是狮子的头,要带给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丢了。” 他转向立马在身边的贵族武士:“比莫干,还没有找到你弟弟么?”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比莫干摇了摇头:“虎豹骑直冲到营寨里,没有合围,人都被冲散了,没有找到阿苏勒。 别是……”九王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百夫长低喝:“传令下去,搜索每一个帐篷。 就算是尸体,也要把世子从里面找出来!”充耳都是哭嚎声和马蹄声,火光中人影在闪动,黑甲黑马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疾驰,他们把火把投向空无一人的帐篷,整个营寨化作了熊熊火海。 路途遥远,这些帐篷无法作为战利品带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毁,真颜部已经成为历史了。 九王望着孤悬在天顶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名虎豹骑扯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从燃烧的帐篷里策马而出,她的双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 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没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净细腻,在地下拖得都是血丝。 也许是她挣扎得太厉害了,虎豹骑手起刀落,斩下了人头,猩红的血在地上泼洒出一摊,虎豹骑提着人头策马而去。 女人藏在怀里的手软软地跌出来,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传我的令!男子长过马鞭的杀,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长在马背上躬身:“是!”“屠城令?叔叔……这可是七万人啊……”比莫干伸出去阻拦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遇事不要先想到敌人。 比莫干,你想想这一战虎豹骑死了多少人。 战士们跟我们上阵,他们要财宝要牛羊也要女人,打胜了,就让他们开开心心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可是屠城令……”“比莫干,不要心软。 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决心。 这些人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将来。 灭绝真颜部,你还不知道我们做成了怎样的一件大事。” 九王**鼻子,像是闻着馥郁的酒香,“这风里的味道,让人想起铁沁王奔驰在这片草原上的年代,蛮族新的辉煌盛世,就要开始了吧。” 比莫干愣了一下,风里只有浓重的灼烧气息和血腥味。 [历史]历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个悲哀的年代。 英雄们还未诞生在钢铁的摇篮中,世界在动荡和战火中挣扎。 北陆瀚州在蛮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的盟主青阳部以北陆大君的身份君临草原。 而浩大的东陆属于古老高贵的胤王朝,十六个诸侯国以铁桶的形状拱卫着神圣的帝王之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经过去。 无论是东陆的大皇帝还是北陆的大君,都无力去维系庞大的国家。 王权已经旁落,怀着野心的人竞相踏入战场,在乱世中夺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阳部世子吕归尘阿苏勒被送往真颜部,在南方温暖湿润的草原上休养。 区区三年之后,真颜部举旗退出青阳部掌握的草原议会库里格大会,开始了反叛大君统治的战争。 于是滚滚铁流从北方而来,青阳的虎豹骑血洗了南方的腾诃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的大军冲破了真颜部最后的阵营,真颜部的主君——“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在乱军中砍下了自己的头。 真颜部被灭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远地消失了,青阳的主人——吕氏帕苏尔家族——再次用血捍卫了大君的尊严。 而就在同一个月,在东陆中州,赤潮般的骑军开进了胤朝帝都天启城的城门。 东陆的雄狮,来自“南蛮”离国的诸侯赢无翳骑马直趋太清宫,在阶下昂首不跪。 七百年来第一次,皇帝在刀剑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旧时代被摧枯拉朽地毁去了,而新的时代则建立在战士的尸骨和妇孺的血泪上。 四十五年之后,大燮的官史《燮河汉书》回头去描述这段乱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初,帝王失位,风云变作。 强雄贵功业而贱人命,恃三尺剑,争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漓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继而振拔威武,扫荡风云,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一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一||“阿摩敕,看见了什么?”“太阳从天心经过,进入了蝎宫,天球的旋转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轨迹没有变化,但是入夜的时候,我们应该会看见北辰从山顶上升起。 五百年来这样的天相只出现过三次,北辰是战争的星啊,老师,盘鞑天神会保佑我们免受北辰之神的惩罚么?”“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难道真的要我去问盘鞑天神?”“可是……老师你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啊!”“老师已经当了三十六年的合萨,还从没听见过盘鞑天神跟我说过一句话,也许盘鞑天神已经忘记了蛮族,也许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萨说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这一千年中只睁开三次眼睛,虽然我觉得我身子还算结实,不过估计是顶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师你从星相看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看见!那么多星星,乱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萨都想看穿星空的变化,不过没一个成功的。” 老人斜倚在马背上,抄起腰间的白铜酒罐喝了一口,睁着惺忪的醉眼,“现在他们都死了,否则我还当不上大合萨呢!”七月的正午,阳光有一丝毒辣。 老师和学生都是一身白麻长衣,跨着两匹骏马,并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里。 年轻的学生聚精会神地仰望天空,他的双目被式样古怪的两枚墨镜透镜遮住了,正是这样,他才可以在炽烈的阳光下观察太阳在天穹中运行的轨道。 学生名叫阿摩敕,像其他北陆贵族一样,他也有一个雅致的东陆名字,叫做颜静龙,取“沉静之龙”的寓意,全名是颜静龙·阿摩敕。 不过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镜龙”,因为他效仿河络的技术,磨制了这对可以在白昼观看太阳的墨晶薄镜。 阿摩敕摘下那对墨晶镜片,转头去看委顿在马鞍上的老师。 老头子一边灌着烈酒一边打着哈欠,秃顶的脑袋也被酒熏得通红。 阿摩敕无数次地想老师成为青阳的大合萨完全是个错误,如果他真的是盘鞑天神拣选的使者,那么盘鞑天神喝得可并不比老师少。 他的老师,大合萨厉长川,是整个草原都敬畏的人。 “大合萨”是高贵的尊称,意思是“盘鞑天神的信使”,蛮族巫师们的首领,独一无二的大天师。 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师,只有他才能学习最深奥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 部落里的大事,从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观看星辰而定,从牧民到贵族,都对他的话奉若神谕。 阿摩敕跟随他学习星相之前,也把合萨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着合萨主持一年一度烧羔节的大祭祀,合萨就露出了马脚。 祭祀在遥远的高坡上举行,周围环绕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们一起在远处遥望。 高坡上合萨唱着远古的拜歌,浑身披着银饰,头顶巨大的犀角,手持战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唤来了天神对人间的垂顾,于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萨身边的阿摩敕知道,那时候合萨脸色通红,醉眼迷茫,嘴里还叼着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挠着腋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来。 那段神圣的拜歌本来有四节,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节半,因为他说已经忘掉了那一节半是怎么唱的。 可怜虔诚的青阳人从此就不会再听到完整的拜歌了,因为这首神圣的歌谣没有纸本,是口口相传的。 老头子养了一只草原上常见的旅鼠,每当有贵族人家来问他嫁娶和丧葬的吉凶时,他就跑回帐篷里,把那只旅鼠从竹笼子里抓出来,喂它莜麦和黑粟。 若是旅鼠选了莜麦,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凶。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像个真正的合萨,这时他会坐在空旷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时一看就是一昼夜。 可是有时候阿摩敕小心地坐在他身边想知道他到底在观察哪颗星辰的时候,却又发现合萨根本就是坐在那里睡着了。 许多年之后阿摩敕被称为五百年来蛮族最伟大的合萨,以星相术独步草原,乃至东陆的星相名师都为之拜伏。 可是阿摩敕总是平静地说,我的老师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实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愿把那个残酷的真相说出来。 “热死了,热死了!”合萨低声嘟哝着。 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热的,他满脸通红,敞开瘦骨嶙峋的胸口,抖着衣襟不停地忽扇。 扇着扇着,老头子一摊稀泥一样从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吓了一跳,策马绕着老头子魁梧的白马兜了一圈,才发现老头子是坐在马肚子下面的阴影中躲太阳。 “合萨,合萨,”阿摩敕赶紧叫他,“大君还在那边看着呢!”老头子干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摩敕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是休想把他叫起来了,于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色的大旗在微风里偶尔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兽摩云飞腾的图案。 剑齿豹,是青阳的图腾。 相传这种神兽的两牙如同利剑,它在荒芜的草原上经行,遇见了战败垂死的吕氏祖先吕青阳,它折下双牙作为武器赠送给始祖,然后死去。 吕青阳凭借两柄豹牙之剑建立了伟大的青阳部落,而剑齿豹的真正身份,是化身的盘鞑天神,他在最危难的时候来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魁伟的蛮族武士按着剑柄一马当先,静静眺望着南方的地平线,他的双目细长凌厉,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块刺眼的白斑。 青阳大君,吕氏帕苏尔家的主人吕嵩,他年轻时有个绰号叫做“白眼鹰”,就是因为这块白翳,总令人感觉他的目光格外冷厉。 大君已经五十岁,但仍矫健如昔,坐在战马上腰背笔直。 马鞍上斜挂的重剑是他年轻时候的武器。 他是当之无愧的武士,曾经以这柄重剑亲手斩下无数敌人的头颅。 他的马后,数百骑列着队,每一个都是衣饰华贵骏马如龙,北都城里有身份的贵族都在这里了。 前日斥候送来飞报,出征的九王吕豹隐将在今日凯旋,大君带着贵族们一直迎候到城门外。 “父亲,要过午了,九王还没有回来,先回帐用些食物吧。” 二王子铁由策马贴近父亲,“铁线河距离这里九百多里,九王带着虎豹骑三万大军兼程赶路,今天未必就能回来。 不如儿子派出斥候去路上迎接,一有消息马上回报给父亲。 几位大汗王身体不好,让他们在太阳里晒着……”大君默默转过头来扫视身后的人,年老的几位王爷已经顶不住日晒,要么委顿在马鞍上,要么已经下马躲在毡伞下,奴隶们从城中的地窖里运来了冰块,用纱布敷了给贵族们擦脸。 一群人像是被日光晒蔫的牧草,看上去全没有精神。 大君摇了摇头:“九王是我们青阳的神弓,箭无虚发。 我见过他带兵十几年,从没有在时机上耽误过一次。” 铁由诺诺地退了下来,不敢再说什么。 “鬼天气,狗都晒脱皮。 九王敢让父亲这么等,胆子未免太大了。” 铁由低声嘟哝起来。 迎候九王凯旋的盛典,贵族们都穿得极其庄重,全身的汗闷在衣甲里透不出去。 铁由一身重铠,披着织锦的大氅,现在龇牙咧嘴,恨不得把皮都扒掉。 马后一个伴当凑了上来:“大君和大汗王们都候在那里,二王子可别抱怨,给人听见了……”伴当递了个眼神,铁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紧跟在父亲身侧的年轻武士昂然端坐在战马上,与父亲并肩眺望远方。 他一身重锦的战袍,嵌银的明光重铠,虽然威风,可是这么热的天气绝不好过。 可是那个武士挺拔得像一杆长枪,目光凝在远处,一动不动。 那是大君的三子旭达罕。 “硬撑!”铁由冷笑,“还不是要讨好父亲。 再怎么讨好也是个朔北血的贱种,大哥可是已经跟着九王出征了,立的是战功!还想跟大哥争位,妄想!”一旁传来了冷冷的哼声:“废物就不要多话,小心皮被晒脱!”“你骂谁?”铁由低吼。 “谁抱怨就骂谁。” 黑马上的少年把目光斜过来,带着挑衅的神情。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剽悍得像只小豹子,虽然领巾都被汗浸透了,却一声也不吭,只是拉开半边衣襟裸了右臂散热。 那只暴露出来的手臂筋肉虬结着,异常的健硕,手指勾着马鞍皮鞘里的一柄重刀,随着他一拉一合,刀锋反射的刺眼阳光直射到铁由脸上。 “小崽子!你想怎么样?”铁由直指着少年。 伴当急忙把铁由的手按下,压低了声音:“二王子,不是发怒的时候,四王子这是故意跟你惹事,别在大君面前中了他的圈套。” 黑马上的少年是四王子贵木。 大王子比莫干和二王子铁由是一个母亲生的,旭达罕和贵木却是第二位大阏氏生的,四个兄弟之间根本没有和睦可言。 比莫干和旭达罕都跟着父亲办事,主掌政务,可是出出入入都不在一起,各自都有一拨贵族支持。 阿摩敕看着王子们之间的一幕,摇了摇头,心里有点隐忧。 北都城里的贵族,要不投靠大王子,要不投靠三王子,否则势孤力单,北都城虽然大,也未必能找到容身的地方。 只有这个大合萨,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的身份或许比大汗王们都尊贵,绝不少人拉拢。 大王子比莫干带了好马请他去郊猎,他欣欣然地就去了,郊猎后烤上鹿肉痛饮美酒,看女人们在帐前旋舞,比莫干就小心地提出请大合萨去他帐篷里参议政事。 大合萨的胡子边挂着酒水,沉默地凝望身材妖娆的女人们,手持一条鹿腿,很久才回过神来:“我就想还能跟大王子出猎、吃鹿肉,喝大王子带来的好酒。 下次大王子换几个更漂亮的女人来跳舞吧!”那一刻阿摩敕就坐在一边,看见大王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半天才恢复过来,呵呵地赔笑了几声。 三王子旭达罕内敛得多,很少亲自来合萨的帐篷里拜访。 不过隔上几个月,旭达罕总是会派人送上东陆流入的礼物,有时候是观天的墨玉海镜,有时候则是一卷星相经卷,大合萨帐篷里现在还留着一面刻有混天星图的银盘,是旭达罕高价从东陆客商手中买下的,据说是数百年前胤朝钦天监的古物。 合萨分明很喜欢旭达罕送来的礼物,每次都如数收下。 不过连续三年,他竟然没有去三王子的帐篷回拜过一次。 阿摩敕年纪小,也明白这里面的用意,小心地提醒老师说三王子这是对老师您有所期待啊。 大合萨那时正坐在一堆旭达罕送来的精致玩意儿里,拿着片羔羊皮子擦擦这个,摸摸那个,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来说:“这可都是他自己要送给我的,我可没有答应过什么。” 大君一年一年地老了,总有一个王子会成为新的大君,难道大合萨就没有为自己的将来想过么?阿摩敕挂上自己的墨晶镜片,再次举头去观察太阳的阳轨。 确实像老头子说的,阳轨有些奇怪,单用主星和缓缓从地平线升起的北辰,总是难以解释其中的变化。 和真颜部的战争已经结束,太阳的轨迹却远没有恢复到正常的位置上。 相反,它越来越混乱了。 “来了!来了!是九王的大军!九王回来了!”忽然有人大喊了起来,人群沸腾了。 阿摩敕放眼看向南方的草原,原本那里是如茵的牧草,一眼看不到边,这时候却隐隐有了一线苍黄。 片刻,就变成了腾起的烟尘,人们能够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像是怒潮在逼近。 庞大的骑军终于在烟尘中显身,战士们一色的黑甲黑马,高擎着上千柄纯白的豹云大旗,旗帜遮天蔽日,一时间南面的草原上尽是白色。 “虎豹骑啊!”也不知是谁低叹了一声。 青阳部的骄傲“虎豹骑”。 自从“铁浮屠”覆灭,这支骑兵就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兵,迎面感受它的来势,只觉得连风都割面了。 阿摩敕转头要把缩在马肚子下面打盹的合萨唤起来,却忽然发现老头子已经悄没声地端坐在马背上了,望向远方的双眼里没有醉意,而是炯炯的神来。 “终于回来了……”他低低地嘟哝了一声。 列队的扈从武士中走出一骑,贴近大君身边:“大君,虎豹骑来得太快,巴夯先去迎一下吧。” 大君摆了摆手,并不说话。 铁益·巴夯,青阳有名的武士,也是大君幼年的伴当。 他胸前以皮绳悬着一对生铁打造的兽牙,是令人敬畏的“铁牙武士”,整个青阳部,也只有十二位“铁牙”。 巴夯退了一步,依然紧跟在大君马后,手“咯啦”一声轻微地暴响,握住了刀柄。 他不算聪明,只是直觉上有些不安。 骑军顷刻已经冲到眼前。 领先的青马一声长嘶,马背上的人高举起鞭子,立刻有人吹起了牛角号。 久经训练的战马在黄尘中刹住铁蹄,整个大队在奔驰中急停,却丝毫不乱。 马队踏起的烟尘顺风扫了过来,大君和贵族们都扯起大氅挡在自己的面前。 巴夯却不敢挡,烟尘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猛跳,握刀的手一紧,半截雪亮的战刀脱出皮鞘外。 他策马近前一步想挡在大君马前,却感到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巴夯自负膂力,可那人缓缓发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大君松开了手,神色自若:“是我们青阳的神弓回来了。” 烟尘落定,虎豹骑已经全部下马,扯着缰绳半跪在旗下。 青马上的武士偏腿下马,赤红的重锦战袍在风里急振。 他在马背上疾驰了不知多久,领巾也已经湿透,却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 他缓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马前。 大君不动声色,两人对视了一眼。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没有人交头接耳,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大君和那个武士的身上。 阿摩敕努力伸长脖子,去看那个武士,压不住心头的激动。 那就是号称“青阳之弓”的九王,青阳部战功最高的亲王,年轻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 跟随合萨学习星相之前,阿摩敕也像其他贵族少年一样,梦想挥舞刀剑驰骋草原。 “哥哥,”九王双膝跪下,趴下去伏拜,满头的发辫扫在土里,“弟弟回来了!”跟在大君背后的贵族和武士们也急匆匆地下马,一齐跪了下去。 九王对大君行跪拜的大礼,他们不敢端坐在马背上。 “厄鲁,得胜归来,你果真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就像我们小时候说的,哥哥要我做的事情,弟弟就一定做好它!”大君缓缓地笑了起来:“我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忽然高高举起手,大声喊了起来:“九王回来了!九王凯旋回来了!”扈从武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击,鼓乐声冲天而起。 贵族们跟着吕嵩提起缰绳,骏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着地面。 场面沸腾起来,每个人都跟着大君高呼:“九王!九王!九王!”大君接着挥手,城门洞开,锦衣的女人们捧着器皿和绸缎结队而来,一一呈放在周围。 五光十色的东陆织锦和精美瓷器金器并列,草地上流淌着奢靡的宝光。 蛮族不擅长手工和纺织,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马匹从贪婪的东陆商人手中换取,这是一笔令贵族们也眼红的财富。 阿摩敕听见人群中低低的赞叹声。 远处有传来鹿角哨的声音,牧人们吹着哨子从两侧的草原上驰过,他们驱赶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云,黑牦牛每一头都有马背高。 一万头羊群、三千头牦牛缓缓行过。 驱赶它们的牧人骑乘着二十匹极西骏马,它们一色的火红,高矮和色泽毫无分别,在牧人的驾驭下还仰头刨蹄,龙吟般的吼声不绝于耳。 “这些,”大君挥了挥手,“都是你的。” “谢哥哥的赏赐,可是……”九王跪下,又仰起头来,“弟弟愿把财物散给虎豹骑的战士们。” “做得好!”大君赞许地点头,“这些财物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青阳部能够骑马纵横这片草原,都是靠我们忠诚的武士,又有什么不能赏赐给他们呢?不过给你,哥哥另有一件东西。” 他招了招手,一名扈从武士翻身下马,低头捧着赤金的托盘疾步来到大君的马下。 “是个小东西,”大君瞥了九王一眼,“厄鲁不猜猜是个什么东西么?”“弟弟不知道,可是哥哥赐的,一定是好东西了。” 大君淡淡地含着笑,猛地揭开了覆在托盘上的殷红重锦。 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叹了一声,周围一片忽地静了。 托盘中是一条雪白的皮毛,在阳光下,它的每一根毛都晶莹如雪。 大君抓过了九王的右手腕,九王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大君手上传来的铁钳一样的力道令他挣脱不出。 大君不说话,只是笑,把皮毛细心地缠在了九王的手腕上。 他回头看着众人,吸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九王的手:“九王是我们青阳部的大汗王了!千年万年流传子孙的大汗王!”人群异样地沉默了一刻,阿摩敕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 青阳部的亲王爵位,并不是世袭的。 亲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牛羊和人口,却失去了地位。 只有一种亲王可以把地位传给自己的子孙,就是大汗王。 能获得大汗王的爵位,要么是独一无二的武士,要么是曾在存亡关头挽救过青阳部的人。 他们可以像大君一样,手腕上束着白色的豹尾。 人们似乎回过神来,更猛烈的欢呼声爆起。 以扈从武士们为首,而后是虎豹骑的战士们,每个人都振臂高呼着:“汗王,汗王,汗王,大汗王!”数千人一齐高呼的声音震耳欲聋,剽悍淳朴的蛮族武士们脸上满是狂热,眼里的神色近乎虔诚。 阿摩敕也被感染了,跟着他们挥舞胳膊,放声高呼起来。 “老王爷们好像不高兴啊。” 大合萨不阴不阳地嘟哝了一声。 阿摩敕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去。 大君的三位兄长,青阳的老王爷们面面相觑,并马立在沸腾的人群中,神情显得那样的突兀。 这条豹尾裘所制的护腕,宣告了九王从此和他们并驾齐驱。 如今北都城里,有了四位大汗王。 “哥哥,弟弟没有想到……”九王看着大君。 “还要说什么吗?”大君重重地拍着九王的肩膀,目光热烈,“小时候我们一起玩,你对我说有朝一日要做整个草原都仰视的大汗王。 如今你是我青阳的神弓,射杀了真颜部的狮子,你将来还要跟着哥哥去建立铁沁王那样的功业,为什么不能做大汗王?”九王忽然跪了下去,重重地叩头:“弟弟愿意跟着哥哥,为青阳征战,至死不悔!”“才得胜回来,怎么说死?”大君摆手,“真不吉祥。 不要说了。” 雪白的骏马从阵后奔驰过来,年轻的贵族武士翻身下马,跪在了大君的脚下:“父亲身体安康,盘鞑天神保佑我们伟大的青阳。” “比莫干也回来了?”大君拍了拍他的头,“这次跟着你叔父出征,学到的东西不少吧?明年敢不敢自己独领一支大军?”“儿子没什么不敢的!愿为青阳征战,变成叔父一样威震草原的勇士。” “威震草原?”大君笑了起来,“你能有你叔父一半的勇敢,就足够了!”他双手托起了儿子:“你叔父写信回来,很是赞赏你的勇敢,你自己带兵冲了龙格真煌的大阵?”比莫干的脸上闪过得意的神色:“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只带一百个骑兵就冲破了朔北部合围的阵势。 儿子想起来,就觉得冲几千人的阵势也不过是件小事。 叔父问我敢不敢,我就带兵冲上去了。” 大君大笑起来:“是你叔父要把这个大功劳让给你啊!不过好儿子,第一次出征就有这样的勇气,不愧是我们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 “哥哥,哥哥!”铁由穿过人群挤了上去。 比莫干远远地冲他招手,兄弟两人兴奋地凑在了一起。 旭达罕和贵木两个儿子却只凑在了大君身边,彼此看也不看一眼。 人群里依旧议论纷纷,最心潮澎湃的是年轻的贵族武士们。 大君和九王握着手低声说话,隐隐地似乎是说起幼年的事情,大君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 警觉的巴夯松了一口气,奴隶们把烤馕羊奶和冰块一起呈了上来,他急忙带马过去抓了几块冰塞在盔甲里。 出征的将军们也纵马过来取冰,顺带和贵族们讨论南征的惊险和大捷。 阿摩敕饿了一早晨,抓着馕大嚼起来,忙不迭地拿冰敷脸。 大合萨却没有动一点食物。 老头子的举动有些怪异,拿着酒罐子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着,目光只是望向虎豹骑的大阵后面。 “这次出征,大小决战一共十二场。 我部死伤四万七千六百多人,斩杀真颜部叛逆二十五万九千多人,俘获战马五万四千多匹、大车七万三千多辆,牛羊尚未来得及彻底清点,帐篷多半老旧,也不方便携带,都就地焚烧了。 真颜部从龙格真煌以下贵族将军六十多人,没有逃走一个,贵油、诃里吉、拉木独全部临阵斩杀。” 九王一一报告了战果。 比莫干瞥着父亲的神色,想从中找出些惊喜来。 可大君始终只是淡淡地笑,微微点头。 “真颜部的族人怎么处置了?”“哥哥曾说这一战要彻底平定南方的草原,所以弟弟想了很久,还是按照祖宗的惯例,男子长过马鞭者处死,女人和幼儿不杀,罚做奴隶,发到北方放牧。” 大君点了点头:“龙格氏的子孙呢,也都死了么?”“旁支的亲属多半都畏罪自尽了,剩下的三五个想反抗,不得不杀。 龙格真煌自己没有儿子,弟弟俘虏了他的两个女儿,还不敢擅自处置。” “伯鲁哈是有三个女……”大君忽然刹住了。 九王也愣了一下。 龙格真煌·伯鲁哈,这才是真颜部主君的全名。 在北陆贵族中,只有家里的至亲和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以蛮族名字互相称呼,以龙格真煌的身份,以伯鲁哈称呼他的人应该已经极少,可是大君却还是熟悉这个名字。 “弟弟去得晚了,冲破真颜部大寨的时候,被人抢先救走了次女龙格泯,只找到了化妆成平民逃窜的长女龙格沁和幼女龙格凝。” 大君沉默了一刻,而后忽然问道:“龙格真煌,是死了么?”“是。 龙格真煌被弟弟带兵包围,最后断了双腿,已经救不回来,就以佩刀自尽了。” “是么?是战败自杀……”大君沉吟着。 九王一转身,虎豹骑的战士捧上了朱红色的木匣。 他弯着腰,将木匣高举过顶献给了大君:“这是龙格真煌的人头。” 大君捧着木匣却不打开,只摸了摸,沉默了很久。 马嘶声从虎豹骑的大阵后传来,随之而起的是沉雄的铜号声,震人心魄的牦牛鼓声再次响起,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阿摩敕有些诧异。 铜号和牦牛鼓都是蛮族的礼乐,出征的军队都以牛角号的号声为命令。 只有在盛大的场合,才会鼓乐齐鸣。 严整的虎豹骑大阵忽然中分开来,留出两丈宽的平直大道,雄骏的白色战马缓步而出,随后是两行端着铜盆泼洒清水的红衣奴隶,而后是久久的寂静,大道极远处有人缓缓地走来。 老头子忽地振奋起来,想从人群中钻出去,可是每个人都翘首眺望着,围得水泄不通。 他只能着急地转着圈。 “我们青阳的少主人回来了,”九王对大君躬腰,“是护送世子的大队到了。 我想哥哥一定担心世子的安危,特意打造大车,让世子跟在大军后面。 盘鞑天神保佑,世子平安无恙,弟弟没有辜负哥哥的托付。” 阿摩敕也已经猜到了,这样隆重的礼节,是迎候青阳世子,未来的蛮族大君。 整整三年后,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 依照蛮族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的家主。 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明争暗斗,可谁也不能否认,正统的继承者是吕嵩最小的儿子吕归尘,他有一个蛮族小名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世子的身体不好,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温暖的地方疗养,那时候真颜部和青阳部之间还没有战争,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还算是大君的侄儿。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着胸口低头行礼。 静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色的人影缓缓地近了,两行白衣的女奴夹着年老的仆妇,她手里搀着一个低头的孩子。 仆妇战战兢兢地停在大君面前,人们终于能看清那个孩子。 他长得有马脖子那么高了,一身月白色的缎衣,连脚上的小靴子也是白色的皮子,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尾。 鼓乐声停息,女奴和仆妇都跪下磕头,仆妇松开了孩子的手。 那孩子只是静静地低头站着,盯着自己的靴尖。 “世子,这是大君!”仆妇惶恐不安地低声喊,“快拜见大君啊!”孩子没有动。 大君拍了拍巴掌,伸出了双手:“来,阿苏勒,到父亲这里来。” 孩子还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仆妇大着胆子一扯,世子顺势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个头,动作却有些呆滞。 “阿苏勒,抬起头来,不认识父亲了么?”孩子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出声。 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见世子,那么清秀文弱的一个孩子,蛮族的孩子从小骑马弯弓,多半茁壮得像是小马驹,世子却是一个例外。 他的脸色略显得苍白,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女孩。 谁都可以看清大君脸上失望的神情。 九王略略踌躇,压低了声音:“救出世子的时候,是在乱军中,受了一点惊吓。” 大君默默地点头。 “大君,由愚者先看护世子吧。” 老头子终于从人缝里面挤了出来。 他的风帽被挤掉了,袍子也歪斜着,堂堂的大合萨这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连阿摩敕都不由得为他脸红。 可是老头子全然不在意这些,他上去就捏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捞到了一个什么宝贝。 大君点了点头。 “大合萨。” 九王极其谦恭,按着胸口行礼。 “出征之前,愚者已经知道九王一定会凯旋归来,九王是盘鞑天神眷顾的武士,北辰为九王从彤云大山上升起。” “谢谢合萨的指引,”九王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又低头行礼。 他抬起头,却只看见老头子1/2|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二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二“龙格真煌的两个女儿,也跟世子一起送来了。” 九王招了招手。 两名虎豹骑战士各提一个女人,大步来到大君的面前,靴尖踢在她们的膝盖后,女人就跪在了尘土中。 从身形看去,她们只是将近成年的少女,身上的锦裙鲜亮华贵,披散的长发遮住了脸庞,手腕上掩不住捆绑的淤青。 “长这么大了……”大君默然片刻,低声道。 穿着红色马步裙的少女猛地甩头,长发扬起,明亮的眸子像是锋利的刀子。 看见她容貌的人们都愣了一下。 “是美人呢!”铁由凑在比莫干耳边悄声说。 比莫干没有回答,微微张着嘴,看得出了神。 即使满是灰尘,也掩不住她的美丽,那是张明艳如玉石的脸儿,排贝一样的上牙咬紧嘴唇,在盛怒中别有一种妩媚。 风吹着她披散的头发,看得人心随着她的发梢震颤,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地。 “真没有想到这么美,”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一路上都是蓬头垢面的,临近北都叔叔才给她们换了衣服,洗掉了泥垢吧。” 大君看着她,久久地叹息一声。 这是龙格真煌的长女龙格沁,她出生的时候,大君还曾抱过她。 “哥哥,不能释放啊。” 九王低声提醒,“否则在库里格大会上,几大部落的主君……”“那么,发给王爷们帐篷里为奴……不,发给王子帐篷里为奴,不得释放,也不得转送。” “吕嵩·郭勒尔,想叫我们屈服,不如杀了我们!我们龙格氏的女儿,不会对仇人低头!”俘虏嘶哑着嗓子喊叫,她挣扎起来。 两个虎豹骑扑上去压着她的肩膀,也不过勉强制住她。 他们努力要把她的头按下去,可是龙格沁拼命地仰起头,目光从头发的缝隙中看出去,死死盯着大君。 虎豹骑的战士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掌,她半边面颊尽是血红,可她还是嘶声地喊着。 最后战士们捏住了她的两颊,把鞭子柄捅进了她嘴里,她的骂声才变成了喉咙里粗重的喘息。 大君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就这样了,不要委屈了她们。” “哥哥,别让给两个小崽子,抢下来啊。” 铁由咬着嘴唇,不安地搓着手掌。 比莫干心头热了起来。 他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急忙近前:“儿子帐篷里正好缺几个人,父亲就把她们送到儿子那里吧,儿子不会亏待她们。” 大君还在犹豫,九王却接过了话:“比莫干这次跟着弟弟立了大功,哥哥要是不赏他,就把这两个女人送给他吧。 比莫干是仁慈的主子,不会对她们不好。” 比莫干偷偷瞥了九王一眼,掩不住喜悦的神色。 九王也对他微微一笑,他们之间不用多说。 “也好,就这样吧。” 大君终于点头。 比莫干喜不自胜,上前一步,伸臂阻止了紧紧压住龙格沁的虎豹骑,看那些粗悍的大手捏在少女娇嫩的身上,他心里隐隐地有些发怒。 龙格沁全身脱力,侧躺在草里,随着呼吸胸口急剧地起伏着。 比莫干正了正神情:“从今我就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我自然不会让你们吃苦。” 他的话对着两个人说,目光却只在龙格沁的身上。 看她马奶一样鲜嫩白净的肌肤,唇色艳丽得像是春天盛开的野罂粟,红裙下身材曲线的起伏像是羊羔柔软的背。 他只是不敢看龙格沁的眼睛,有些畏惧她的眼神。 “大王子……真的……要我么?”龙格沁的声音断断续续。 她努力撑起身体,仰起脸来,眸子在阳光下一闪,像是有一抹瑰丽的蓝色。 比莫干只觉得唇舌干燥得难以忍受:“当然,我绝不会让你吃苦的。” 龙格沁看着他,慢慢地,她脸上神情温柔起来,“谢谢大王子……”她声音低了下去,比莫干看见她双唇中夹着些呢喃,却听不真切,不由得弯下腰凑了过去。 “停下!”九王的喝声从背后传来。 比莫干大惊,已经迟了。 龙格沁猛地挺身向前,贴在他胸口,“嚓”地拔出了挂在那里的小佩刀。 “吕嵩!”龙格沁的喊声嘶哑而凄厉。 “保护大君!”九王大吼着伸手探向自己的腰间,却摸了空,他随身的战刀留在了马鞍的侧囊里。 他侧身要挡在大君面前,可是大君不知怎么,竟自己踏上一步,九王肩头和他一撞,竟然退了一步。 龙格沁的红裙像是一团火影,她挥舞着小佩刀,不顾一切地扑向大君,她和大君之间空无一人。 巴夯按着刀柄横冲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小刀在炽烈的日光中晃动,自己却赶不上。 “比莫干!”九王的大吼震耳欲聋。 比莫干的脑子里空了,拔剑的念头就像是光一闪。 他侧身铁剑平挥,寒光一闪而灭,比莫干借着余势踏上一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剑切入了人体,斩开背骨,又直推了进去。 滚烫的血涌起在半空中,龙格沁无力地晃了晃,向后栽倒,她的羊羔一样柔软的后背裂开了。 比莫干松开剑柄,茫然地抱住了她。 龙格沁竟然在笑。 她带着刻毒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张了张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她猛地一推比莫干的双肩,尸身沉重地摔在草地上。 剑柄顶在地上,剑锋猛地从前胸透出来,血和她的马步裙一样的红,在草地上放肆地泼溅开来。 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远空的鹰唳。 比莫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龙格沁的血还是暖的。 呜呜的抽泣声响了起来,像是在风里弹着一根单弦。 那个一直低着头的龙格氏小女儿龙格凝哭着爬向她姐姐的尸体,比莫干站起来,无力地退了几步。 龙格凝抱住了姐姐,她摸索着按住龙格沁背上的伤口,按着不让血流出来,像是血不流走,龙格沁就还能活过来。 可是她小小的手怎么也按不住,龙格沁的身体在她怀里越来越凉,她绝望地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埋头在龙格沁的胸前。 寂静中,哭声是那么的刺耳。 她一边哭泣一边咿咿呀呀,像是要对姐姐说什么,可是没人听得懂,她是个哑巴。 阿摩敕侧过头去,拿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不由得要落下泪来。 他想起家里去年死去的那匹母马,那匹小驹子在风雪中围绕着母亲,舔着它的尸体,直到绝望了,才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母亲被人拖走,久久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来人!来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首先回过神来,大喝着侧身挡在大君的面前。 他额头青筋暴跳着,脸色青得可怕。 十几名虎豹骑的战士们从阵列中冲了出来,贵族们这才清醒过来,扈从武士们抢出去把大君围在中间,有人慌乱中控制不住马匹,骏马长嘶着冲撞起来,一片混乱。 无数人影在面前闪动,阿摩敕被压着退后,他看见那些虎豹骑手里锋锐的长刀,恨不得冲出去做点什么,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 冒犯了大君,谁都是死罪。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大喊,“回来!回来!”那是老头子的声音!阿摩敕认了出来,他努力撑开双臂,想看看合萨在哪里。 他忽然愣住了,而整个人群也跟着他一起安静下来,还有虎豹骑的武士们。 他们距离那个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只有一丈远,可是犹豫着不敢推进,世子站在了他们面前。 “回来!回来!”合萨压低了声音喊,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看着这奇怪的一幕。 孩子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合萨拼命地对他招手,他的目光掠过的瞬间,阿摩敕觉得身上一凉,微微打了个哆嗦。 孩子也在哆嗦,他转过头去对着虎豹骑战士们的马刀,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那件月白色袍子的两袖像是小鹰的双翅,谁都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他把龙格凝挡在自己的身后。 风吹着他轻飘飘的袍袖,他轻而急促地喘息着,虎豹骑知道他害怕。 可是虎豹骑们更惊惧,谁也不敢冲过去,那是世子。 “保护世子!擒住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骑们大着胆子前进,为首的百夫长举刀威吓,抡开臂膀要把世子搂在怀里,他那一刀已经准备对着龙格凝的头上砍下去。 刚才九王递来的眼神极其冷厉,这是竖立军威的时候。 世子没有闪避,他看着刀锋,竟然伸手要去搂百夫长持刀的胳膊。 百夫长惊恐中全力收回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世子的身上。 马刀落在草里,两人都摔倒在地,世子双手撑着地跪在那里,把女孩挡在自己瘦弱的身下。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溅到女孩稚嫩的脸上,竟是鲜红的血点。 他用手擦去女孩脸上的血,为她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挣扎着再次站了起来。 像第一次一样,他又张开了双臂,挡在龙格凝的面前。 人群里隐隐有些骚乱,大君脸上阴得可怕。 “闪开!”九王喝退了惊惧的虎豹骑们,他从马鞍上取了战刀,凛然生威地站在孩子面前。 “世子!真颜部的叛逆谋害你的父亲,是我们青阳部的敌人,你要知道自重!”他提着刀缓步前进,冷冷地逼视着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样的武士,看见九王的眼神也觉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后。 老头子也跟世子一样抖,胡子颤巍巍地,阿摩敕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轻,可是世子又站了起来,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躬着腰,努力地抬起头。 他的双臂垂向地面,手里握着——一柄战刀!那是虎豹骑落下的马刀,孩子以一个极其笨拙的姿势双手握刀迎着九王。 所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了一声低呼,世子持刀对准的,是他的堂叔叔。 阿摩敕觉得脑袋里一下子空了,那个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势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固执。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里。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抬眼一扫,像是有道无形的刀光横扫而过,眼里那块白翳亮得令人心寒。 他上前一步抄过了九王手中的刀,挽着他的手一同上马。 “埋了这个孩子。” 他瞥了一眼龙格沁的尸体,又看着龙格凝,“那个孩子留在世子的帐篷里照顾世子,就这么处置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我说起这事!”他没有再看儿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鲁,跟我去地宫祭祖。” 贵族们上了马,追随着大君回城。 虎豹骑驻扎在城外,牛角号的啸声中,白旗引着大军去向南面。 只留下被践踏过的草原,人少了,风大了起来,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镜挡住风沙,和大合萨一起围聚在世子的身边。 远去的贵族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阿摩敕隐约听到是关于这个孩子,却听不清,只觉得人们悄悄递来的眼神有些异样。 大合萨上去一根一根地掰开孩子的手,把马刀扔在了一边,无言地摸摸他的头,指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华服贵妇:“阿苏勒,跟合萨回城了,以后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妈。” 阿摩敕认识英氏夫人,那是青阳名将木犁的妻子。 大君指派这样身份尊贵的夫人当世子的姆妈,似乎是深为宠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受宠的世子却要被送到远离父母的真颜部去。 孩子抬起头看着和善的英氏夫人,没有说话,却摇了摇头。 “阿苏勒,你记不得了么?是英氏夫人为你接生的啊,那时候你还只有一只小猫那么长。” 大合萨挽住他的手,比划着猫崽的大小。 孩子还是摇头,侧过头去谁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尴尬起来。 老头子挠了挠自己的光头,无可奈何。 “姆妈已经死了,”孩子往后退了开去,“她死了……”阿摩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句话中有着那么浓重的血腥气息。 “苏玛……苏玛……”孩子转向了那个木然坐在地上的真颜部女孩,喊着她的小名。 他把颤抖的手伸向她的脸,像是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她紧紧把姐姐的尸体搂在怀里,想要退,却退不出去。 她忽然狠狠地咬在了世子的手掌上,老头子“哎哟”一声,就要冲出去拉开他们。 可是他忽地止步了。 鲜血从世子的手掌边缘缓缓地滴落下来,可是这个孩子却没有动,分毫都没动,甚至连痛楚的神色也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叫龙格凝苏玛的女孩,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血滴在他白色的大袖上,慢慢地渗开。 “苏玛……是我啊……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孩子的脸上忽然失去了血色,他用力按住额头,似乎无法忍受那种眩晕的痛苦。 他挣扎着要站起,却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倒在了草丛里。 [历史]许多年之后,青阳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死在他金色的帐篷中。 临死的昭武公等待着家主和学士们商议他的谥号。 他握着大合萨颜静龙的手说:“我曾经立誓要守护青阳和我所爱的人们,可是我错了。 我太自大了啊!其实我的能力,只能守护那么区区的几个人而已。 可惜他们,都一个一个的离开我了。” 然后他昏了过去,等到家主们把议定的“昭武”谥号传进金帐,他才又一次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历史上无人能解的话。 再然后他就死了。 颜静龙平生第一次觉得手中的手掌松开了,垂垂老矣的大合萨忽然忍不住放声大哭,想到许多年前炽烈的阳光下的那个孩子。 “我会保护你的。” 其实他的一生只是为了这句话而活着。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三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三落日血红,挂在西面的天际,北都城里的帐篷前腾起一柱一柱的炊烟,直飘到天空才悠悠地散去。 阿摩敕甩了甩手上的血,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跟着英氏夫人帐篷里的女奴们剥了一下午的旱獭,獭皮抹上石灰填了干草挂在风里吹干,塞得一只只都像是小小的肥熊,铜盆里面红白相间的旱獭肉一条一条地切好腌好,晚上就有一顿好肉了。 虽然是夏天,不是旱獭最肥美的秋季,不过这是草原上最肥美的东西,是鹿肉羊肉都没法比的,烤起来有种细腻的脂香,一咬满嘴都是油。 大王子的猎骑队在外面围了一个满是旱獭洞的土山,收了一百多只旱獭,派伴当班扎烈一下子送了五十只给英氏夫人。 英氏夫人的丈夫木犁将军是长子窝棚里的大人物,这是谁都清楚的事情。 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顾昏倒的世子,阿摩敕也没事,就帮着女奴们一起剥獭子。 他家祖上是个猎手,至今父亲还时常背着弯弓带着套马索出去打猎,运气好的时候能带回长腿矫健的好黄羊和一尺多长肥肥的大旱獭,父亲就开心地哼着歌带阿摩敕一起剥皮割肉。 那是阿摩敕最最开心的时候,闻着火堆里烧着羊粪的气味,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阿摩敕家里不是大贵族,大贵族也不会送孩子去学习星相。 固然大合萨是令常人不敢仰头直视的尊贵人物,可是不知道多少学习星相的孩子才会有一个继承大合萨的身份,而掌握了盘鞑天神旨意的大合萨也终究不是神,不知道多少代大合萨都是在战乱中被活活烧死的。 选错了主子,合萨就是妖巫。 父亲送阿摩敕来大合萨帐篷里学习星相,离去的时候使劲摸了摸儿子的头,至今阿摩敕还老是想着父亲那时的沉默,有些意思朦朦胧胧的像是懂了,又说不出来。 “小合萨剥獭子真是把好手。” 年老的女奴过来递上一块棉布。 阿摩敕接过擦了擦手,咧嘴笑笑。 他经常来英氏夫人的帐篷,女奴们和他很熟,知道这个年少的贵族孩子没有架子,也都喜欢和他搭话。 女奴们当然没有胆子叫他眼镜龙,都管他叫小合萨。 虽然大合萨始终没有说谁会继承他的地位,不过老头子喜欢把阿摩敕带在身边是众所周知的。 不过阿摩敕却知道自己的算学并不好,他只是刻苦,有时候却跟不上老头子讲授的速度,这时候老头子就抱着酒罐子长吁短叹,说他小时候若是也这么笨,早被老合萨打死了。 “肉怎么做啊?”阿摩敕把棉布递了回去。 “大半留着做咸干肉,剩下的一半烤了,一半做手抓肉,夫人说了今晚要留大合萨在帐篷吃了饭再回去。” 阿摩敕拍着巴掌笑了起来,英氏夫人帐篷里的手抓肉最香,老头子和他都喜欢,老头子喜欢带着他来英氏夫人这里溜达,一多半都是为了来蹭手抓肉吃。 夕阳铺洒下来,夏季的草原上流淌着一层沉郁的深红,女奴们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低声哼着阿摩敕听不太懂的歌儿,有的在给挂獭皮上油膏,有的在打肉,有的则拿着吹筒引燃羊粪蛋。 心里有种慵懒富足的喜乐,阿摩敕伸了个懒腰,转顾周围。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东方。 日暮时候的彤云大山横亘整个东面,它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隔开了蛮族和宁州古森林的羽人城邦,一层淡金色的边镶在大山和天空的分界上,亮得有些晃眼。 可是夕阳压不住那些星辰的光芒,七颗铁青色的星从彤云大山下升起,它们的光芒带着冷森森的寒意,像是新磨出来的铁剑。 北辰星簇如阿摩敕自己计算的那样,真的从彤云大山上升起了。 “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阿摩敕一一点数星簇中的星辰。 这是罕见的星相,这个季节北辰通常都沉没在彤云大山之下,这七颗星并非天穹上的十二主星之一,可是在历年的星图上,它们的光辉曾经辉耀整个夜空,缓缓地由东方穿越天际划向西方,每一次这样的运转都可能持续数十年之久。 而伴随北辰的,则多半是升起的狼烟。 北辰,是战争神祇的星。 “小合萨。” 老女奴在一旁小心地问。 阿摩敕回过神来:“嗯。” 老女奴瞅了瞅周围,有些诡秘的样子,不过阿摩敕注意到周围那些忙活的女奴忽然都有些停顿,向着这边偏过头来。 “小合萨知道世子的事情么?”老女奴压低了声音。 “世子的事情?”老女奴有些犹豫,嘴唇嚅动了半天:“都是听别人瞎说,说世子是不祥之人呐。” “不祥?”“小合萨,我们不懂天神的旨意,你是懂的,人真的有命星这回事么?”阿摩敕沉吟了一下:“星命是星相里面最复杂的东西,我没学那么深。 不过大合萨说,要推算人的命运,需要计算几十颗几百颗星的轨迹,就算这样,往往也都算不准。 单凭一颗命星推断人的命运……我想是没有的吧。” “可是他们说……”老女奴的脸色忽然变了,把布手巾塞回围腰里面,低头端起盛着獭肉的铜盆去洗刷了。 阿摩敕抬眼看见大合萨双手抄在袖子里,和英氏夫人一起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那座帐篷是给世子的,阿摩敕听说世子不会住在侧阏氏的帐篷里,而是和姆妈住在一起。 “大合萨先吃些东西吧,”英氏夫人的神色有些忧郁,“世子会醒过来。” “嗯。” 老头子双臂抱紧,佝偻着点点头。 他一惯是这个模样,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没什么差别,全不讲什么体面。 不过阿摩敕觉得他有点心事,目光低垂着心不在焉。 “阿摩敕,吃夫人的手抓肉了。” 老头子过来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 阿摩敕应了一声,转身的瞬间,看见忙活的女奴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他们三人的背影。 他愣了一下,觉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些朴实善良的女人。 老头子察觉到他的走神,随着他扭头去看,女奴们又一起低下头去忙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摩敕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喷香的獭子肉盛在小铜盆里呈了上来,老远就闻见辛辣的香气。 阿摩敕搓着手掌,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老头子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饿死的小鬼,看见吃的就这样,将来怎么做合萨?”阿摩敕已经没精力管这些了。 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獭子肉垫在黑粟饭上,红白相间,细细地抹了胡椒和大盐粒子,上面还洒了清香的野菜。 一层汪汪的獭子油盖在黑粟饭上,有股腊肉的油香,一点不带膻腥。 他大把地抓起来往嘴里塞,几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头子歪嘴笑着看他,却没有吃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把那个白铜的酒罐子灌满了,只是看着铜炉里取暖的那堆火出神。 木犁将军没回帐用饭,只有英氏夫人在旁边缝着羔羊皮筒子陪着。 阿摩敕吃了几口,舔着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头子。 “木犁不想让世子住在这里。” 英氏夫人就着头上的油擦了擦针,低着头继续缝纫。 “因为那鬼话?”老头子脸色阴阴地发问。 “嗯。” “砰”的一声,老头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么?当年也不就是一个奴隶崽子?千人踩、万人踏,一辈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连马毛都摸不到一根,还上阵打仗?现在自己是贵族了,带兵了,倒有这个架子了!”木犁是柳亥将军的蛮族名字,他当年是大贵族巢氏家的一个放羊奴隶。 大君吕嵩娶了巢氏的女儿,从奴隶中提拔了木犁,赐给东陆姓氏,为他起名柳亥,如今统领着整个虎翼帐六七千骑兵。 阿摩敕知道老头子和木犁很熟,却从没听过他把这些旧事扯出来说。 英氏夫人低低叹了口气,只是缝纫并不抬头。 “世子是我接生的,我舍不得他。 大君要我当世子的姆妈,木犁也不敢真的说什么。 不过连他都这么想,再加上下面议论纷纷的,对世子总是不好。” “什么世子?也还是个孩子!木犁动这个心思,是不是长子窝棚那些人的主意?”“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这个。 谁也没指望世子真能继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争,也是跟三王子争,木犁还不至于为了大王子就这样。” “大王子!三王子!”老头子鼻子里狠狠地哼出一声,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帐篷帘子被人猛地挑开,奴隶进来跪下了:“大合萨,夫人,世子醒来了!”老头子猛地跳了起来,像是屁股下面着了火。 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恋恋地抓了一块獭子肉含着,追上了两人的步伐。 世子帐篷里点了一盏油灯,灯下窗前坐着一个宽袍的东陆大夫,正捏着世子的手腕把脉。 看见三个人进来,急忙伸手阻止。 大合萨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声,静静地站在帐篷口,看着那个大夫轻手轻脚地把完了脉,给世子盖上了皮褥子。 他端起了灯,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 老头子分明是想过去看看,可是却被那个大夫以眼神制止了。 阿摩敕知道那个大夫的身份,是东陆有数的名医,名叫陆子俞,本来他只是游历过来采摘草药,却被大君奉上金银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远远地看了一眼,世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清亮亮地望着帐篷顶。 他们进来的时候他侧了一下头,却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帐篷帘子的瞬间,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合萨……”老头子激动起来,抢过大夫手里的油灯奔了过去,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世子,把阿摩敕也吓了一跳。 “合萨……苏玛……”“苏玛没事,苏玛没事。” 老头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见到她了。” 孩子点了点头,双眼无力地合起,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阿苏勒!阿苏勒!”老头子呆了一下,有点失控地大喊起来。 陆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着老头子的衣襟就把他给拖了起来。 这个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时候,贵族和大君都得在帐篷外候着,一个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过去了!”陆子俞压低了声音,“刚才只是心神不宁,才醒了一下。” 阿摩敕站在帐篷外,月光透了进去,他又回头去看那个孩子睡梦中清秀的脸,想到那个咿咿呀呀的哑巴女孩,想这个孩子只是为了惦记那个小哑巴才在极度的虚弱中醒来。 英氏夫人把帐篷帘子放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的声音唤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他一转眼,看见几个女奴贴在帐篷的侧面偷听。 她们像受惊的鹿群那样散开,远远地逃进黑暗里,阿摩敕就着火光,看见了傍晚那个老女奴回望的老脸,带着某些神秘的表情。 “陆先生,世子怎么样了?”英氏夫人问。 “没有大事,一路上过于劳累。 而且根据九王随军的医生说,世子从乱军中被救出来,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他最近这些日子里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经常在夜里无故地惊醒。 以他的身体,当然经受不住。 现在病倒了却能够安顿下来,对他反而是好事。” “那么世子的旧病……”“心阕的病症,我的老师都没有把握,我也无能为力。 古卷中说世上有一门补心之术,可以打开胸腔修补心阕,八年之前我的老师为世子看病之后返回东陆,一直不停地钻研心脏和血脉的知识,临死还念念不忘,说补心之术恐怕无法再现人间。” 陆子俞叹了一口气,“人力有时而穷,我的资质不如老师,多说也无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礼,也不道别,就这么提着药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遗憾。 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帐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么样了。” 老头子说。 “合萨要住,我让奴隶们去打扫一间大帐篷。” “不要麻烦,给我一坛子好烈酒。” 老头子摸了摸肚子,“还有手抓肉饭,我也饿了。” 夜深人静,英氏夫人也告辞回去睡了,帐篷里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萨。 老头子盘着腿坐在地上,一口手抓獭子肉就一口酒,也不知道他这样子吃了多久,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调子,似乎隐隐有点醉了。 阿摩敕睡不着,只是靠在帐篷口边想心思,想那个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个哑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从九王手里接过的那个朱漆匣子。 想着想着,他在地上排开了算筹,开始计算北辰的轨迹,却越算越乱,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算式就是凑不整齐。 他沮丧地蹬乱了算筹,掀开帐篷帘子想透透气。 忽然听见风里传来低低的人声,隐隐听到似乎说到世子,又似乎听到“谷玄”两个字。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对于星辰的算家,“谷玄”两个字实在是个禁忌的字眼。 他偷偷看过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女奴,似乎是夜里起来上最后一次马草,她们提着油灯小步走着,眼神往世子帐篷那边瞟着,油灯的光拉得她们的影子细长而飘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寒气,他刚想放下帐篷帘子,已经快睡过去的老头子忽然“噔”地蹿起来。 刚才还东倒西歪的老头子现在凶得像个要吃人的豹子,在帐篷里转了一圈,抄起一根最粗大的马棒踢开帘子大步出去了。 阿摩敕想拉住他,却被他带了一个跟头。 “合萨,别!”阿摩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看见老头子抄着那根马棒,一副上阵冲杀的架势站在自己的白马旁边,一身麻布长袍扯开了胸襟,***照在他的身上,蒙蒙的一层红光。 他摇晃了两下,打了个嗝吐出一口酒气,忽然抄起马鞍上的铁镫,拿着马棒使劲地敲了起来。 金属的震鸣在夜色蒙蒙中分外地刺耳,仿佛把人的顶骨都要劈开那样。 已经入睡的羊群被惊动了,马嘶声也从后面传来,女奴们更是受了惊吓,战战兢兢地跪拜了,连上前也不敢,惊慌地退去了。 在帐篷里的人出来之前,老头子抛去了马棒,扭头就回了帐篷。 阿摩敕跟着钻了进去,只看见老头子坐在**,缓缓地擦着火镰,在绿玉嘴的烟锅里点了一锅烟,长长地吸了一口。 烟雾袅袅地腾起,包围了他。 阿摩敕不太敢动,老头子很少这么严肃,他低头看着烟锅上一闪一闪的红光,沉默了许久。 “来!”老头子拍了拍身边的床,让阿摩敕在自己旁边坐下。 他抽着烟,又沉默了很久。 “阿摩敕,你是我的学生,蛮族的未来也许跟你有关吧,那么有些事情,老师总要说给你听。” 他抓了抓自己的光头,“只是怎么说呢……”“从头说起吧……要从我们蛮族的历史说起。” 老头子起身往篝火里扔了几块干柴,幽幽的火星腾起来,火光照着他瘦削的脸,“也许你听人拉着马鬃琴唱逊王的故事、钦达翰王的故事,就以为那是我们蛮族的历史了。 不过几千年来,蛮族有几个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的英雄呢?真正的历史,在瀚州草原的每一根草下面。”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四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四这片土地被叫做九州,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传说有个神帝统一过整个世界,给它划分成九个州并起了名字。 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神帝是谁。 我们北陆有三个州,殇州、瀚州和宁州。 有人说北陆是古代一条巨龙,它活了很多年,终于死了,沉积在海**,泥沙堆在它的骨头上,变成了北陆。 殇州是它的头,从头里生出了夸父族,又高又大,凶猛得像是野兽;宁州是它的尾,生出了羽族,又轻又柔软,可以飞上天空;而我们瀚州的草原是龙的胸膛,从心里生出了我们蛮族,最勇敢。 东陆人喊我们蛮族,我们不介意。 对我们草原的男子汉,“蛮”是勇气。 我们的战士拿着战斧和大钺,骑着套来的野马,东陆人看见我们的骑兵就只有逃跑,他们的剑和铠甲是比我们的好,可是打仗赢的总是我们蛮族。 其实草原是个苦寒的地方,只有野草长得最好,却不能耕种。 听说东陆宛州种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可我们在南方的草原上烧荒种麦子,好年份也只不过出产一季。 粮食不够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抢别人的粮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一代一代,只有最强壮的战士能活下来。 强壮的父亲生强壮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草原上的好汉。 “不过,这样的勇敢,”老头子嘬了一口烟,沉默了很久,“也是没办法。” 东陆的武士虽然不行,可是几百年前出了一个蔷薇皇帝,那是个大皇帝,比我们的大君还大,统一了东陆的四个州,建立了一个叫大胤的帝国。 帝国对我们蛮族很畏惧,东陆的武士们远没有我们的战士勇敢,他们知道只要蛮族骑兵登上东陆的土地,东陆就是我们的牧场了。 不过天拓峡隔开了我们,蔷薇皇帝从羽族得到了航海的技术,东陆诸侯们造了很多战船,用水军控制了天拓峡,我们蛮族的马再神骏,也没有翅膀,飞不过大海。 现在你知道草原上有七个大部落……没有七个了,真颜部被灭族了……剩下我们青阳,还有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煵,一共六个。 不过蔷薇皇帝建立胤朝的时候,草原上可有几百个部落,大家你抢我的牛羊,我抢你的女人。 每到春天没有了粮食,羊群饿得最瘦的时候,就要开战,几百几千个牧民赶着马上阵,到处都死人。 澜马这个部落的本意是说“客兵”,据说那时候澜马部没有吃的,男人们带着弓箭出去猎黄羊,被另外一个叫塔格部的大部落乘虚抄掉了寨子。 等到澜马部的男人们回来,年轻的女人们都被塔格部的男人们轮番地**了,倒有一半怀上了身孕。 女人们要自尽,男人们却不让,男人们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叫他们“澜马”,用野马的奶喂养他们,教他们骑马射箭,让孩子们变成最勇敢的武士。 后来攻破了塔格部,把塔格部的男人统统都杀了。 这样的北陆,又怎么可能造得出大船去跟东陆人争土地呢?能活命就不错了。 后来我们北陆终于出了一个英雄,你一定知道他的。 “逊王!”阿摩敕喊了起来。 “是逊王。” 老头子沉沉地点头。 逊王阿堪提是个奴隶崽子。 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生下来就给主子放牧,在最苦寒的地方,那里放牧的人都活不过三十岁。 但是逊王活下来了,因为在他就要冻死的时候,神女从雪嵩河上游经过,把自己的乳汁给他喝,盘鞑天神把祝福加在他的身上。 这些都是传说,还有人说神女就是逊王的妻子阿甘达。 但是逊王是个隐忍的英雄,他那样的人是注定要称霸草原的,他可以把自己的妻子阿甘达送给好色的义父作为抵押,只要求借三千个勇敢的战士。 就是凭借这三千人,逊王后来横扫了草原,不服从他的部落都被他打败,更多的人愿意追随他。 最后几百个部落合并成七个大部落,逊王召开了第一个库里格大会。 库里格大会的意思是“都坐下”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不论大小部落的人,都可以坐着开会,再也没有尊卑的区别。 逊王说:“从今日起蛮族就是一家,我们共享盘鞑天神赐给的草地,再也不许征战,我们要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起一座城,所有老弱的人都可以在城中安住。” 你就住在这个城里,我们蛮族惟一的城,北都城。 但是这座城还有一个名字,你也许不知道,叫做“悖都”。 我们蛮族人不会用这样的词语,这个词是羽族人起的,意思是“错误的城市”。 北都城建成的第一天,一个羽族人从宁州赶来,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古风尘,他的全名加上尊号是“斯达克领主大人古风尘苏德拉炯”。 “古风尘!”阿摩敕简直要惊叫了。 从东陆到北陆,只要是星辰算家,无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古风尘对于他们意味着宗师、主宰,甚至是星相学的皇帝。 他得出了星相学历史上奠基的两条定律,开创了名为“皇极经天”的学说,把星空和大地对应起来,这也是后世所有星辰算家占卜的根基,只是古风尘的算术实在太过复杂,完全把星相学变成了一门算学,无人可以解开他常用的五式乃至七式联算,所以后世竟然没有人可以逼近他的贡献。 老头子吹出一口烟,眼中透着神往,却也透着恍惚:“是古风尘,真是令人敬畏的人。 都过了五百年了,说到他的名字,还是不能不让人激动。” 逊王和古风尘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友谊,现在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 我们只知道古风尘不但是羽族的斯达克城邦领主,他还有一个尊号,就是我们青阳的尊格尔台大汗王。 他孤身从宁州赶到这里,为逊王计算北都的命运。 古风尘问逊王想要知道蛮族多少年的命运,逊王说一千年,古风尘说最多只能五百年,再远的未来就超过了他所知的极限,于是他们约定计算五百年。 那是古风尘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逊王在如今金帐宫的地方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古风尘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配合浑仪,随着星云运转不停地演算。 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用到了不可思议的十一式联算。 可是,古风尘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旋转的天穹上,我们北都城的星野是一片黑,三个月里,没有一颗星辰从那里经过,甚至没有星星逼近这片星野。 “北都的星野或许永远空虚,”古风尘最后说,“惟有看不见的星辰从那里经过,这是诅咒之城。” 逊王很吃惊。 所谓看不见的星辰,漫天就只有一颗谷玄。 谷玄没有光芒,是一片最深最暗的黑色,有人说它是天空的缺口,所有的光都从谷玄流出去。 太阴就是死星,没有活人能看见它。 “真是这样,那是我的命运,就由我来承担一切吧。” 逊王是这么说的,那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一辈子看见的就是我们蛮族人持弓骑马,赶着牛羊,在草原上流浪,永远都不能歇息。 现在大城造起来了,有了不怕风雪的地方,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却是一座诅咒的城市,逊王是不肯接受的。 古风尘再怎么规劝,他只是不愿意放弃北都。 这个谶语应验得比古风尘自己所想的还要快。 七个年头之后,逊王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 九煵部的主君把北都攻了下来,他是库里格大会的第二个大君。 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部落轮流攻进北都城,却没有几个能够长久。 长的不过几十年,短的就是六七年,总是又被别人撵了出去。 老大君的头就挂在城门口示众。 其实古风尘的说法,听起来虽然荒诞,不过各大部落的主君们多半都是知道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北都城后来已经成了我们草原的中心,想称霸的,就不能不进北都城。 大概是七十年前,我们青阳部的吕氏打进了北都城。 那时候我们有虎豹骑和铁浮屠两支草原第一的骑兵,大君对其他六部又比以前的大君仁慈,所以七十年里虽然还是打仗,却还是安稳下来了。 不过那个传说可没人敢忘,心里都记着的。 一代一代的大合萨都把密语传给学生,终于到我当合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九年之前,依照历书,是“荒年”。 那年从入秋开始,白毛风不停地刮,北面满是大针茅的草场一片一片地被刮倒,连收冬草都没有机会。 北都城周围的雪没了腰,彤云山那边的更厚,成群成群的黄羊和斑头羚被冻死在雪里。 牧民没有冬草,早早地把瘦羊和羔子都杀了,躲在山坳里的背风处。 几大部落的主君都带着贵族来北都扎驻,毕竟草原上只有北都这座不怕风雪的大城。 原本大家都想着只要等到开春,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那年的风雪真是邪了,日夜不停,积雪堆在城门前,最后连门都推不开。 雪嵩河和铁线河都结了厚冰,不怕死的人砸冰捕鱼,常常能看见四五尺长的大鱼被冻在冰窠里面。 可是除了鱼,獭子狍子都猎不到,雪原上连牦牛都找不着,北都城里吃完了羊肉,开始杀马。 我们蛮族活在马背上,不到人要饿死了,谁也不肯杀马。 城里议论纷纷,人人都慌了,暗地里就有人说大君不敬天,盘鞑天神不再保佑草原了。 大君什么都不说,却命令我观察星相,看风雪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于是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记录星图,推演变化,可是整整一冬就没有几个晴天,望上去天空里都是一片铅黑,哪里看得到什么星星?于是人心越发地乱,本来几个大部落的主君都是求着进北都城来避风,可是后来那几个部落的合萨也都整天地烧牛骨祭祀,不时的就有黑烟升起来,又传说有活杀奴隶祭祀的。 我心里急得像火,每天夜里都带着天镜和海镜在雪地上等着,恨不得什么时候大风把云吹开了,多少露出一片天穹让我看见星星。 我还记得那是一月四日,烧羔节后的第四天,我终于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那时候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本来就是死路一条了。 不过我醒来的时候,巴夯正在喂我热水喝。 也是运气,那时候正好是侧阏氏接近临盆的时候,大君让巴夯出来找我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占卜,巴夯找到我的时候,我都被雪埋了一半。 巴夯问我能不能走,我说腿僵了,巴夯就背着我回金帐,火把也被雪打湿了,巴夯就牵着他的马尾巴。 那时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东陆的铁鳞甲,磨得雪亮。 雪停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我心里不安,喝着酒出神。 喝到最后我头都要裂开,几乎就要在巴夯背上睡过去。 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巴夯背上的铁鳞甲上,有火一样的光闪。 我呆了一下,周围一片黑,什么人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火把?我抬头去看,这才惊呆了,天上还是薄薄的一层云,可是云后面竟然有三颗大流星。 那是三颗并排的大流星,亮得云都遮不住,颜色像是着了火。 它们并排着从东边的天球上掠过,最后落在彤云大山的背后,像是雷声,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听过那么响的雷。 彤云大山像是被点着了,这么深的夜,山顶上却泛着金光,后来有人说百里内都有人看见那金光。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我那么吃惊,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巴夯的背上跳下来,不顾一切地往彤云大山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动了才趴在雪地里。 巴夯吓傻了。 可是我怎么告诉他呢,他是不会懂的,那时候北都的星野正好旋转到彤云大山的顶上,三颗流星都穿过北都的星野啊。 我当了三十多年合萨,总是想能在北都的星野里找到一颗星星,古风尘的谶语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见星星,却是着火的流星。 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 我和巴夯拼了命赶到金帐的时候,金帐里面早已聚满了人。 彤云山那边的动静把人都惊醒了,各部的主君,各部的合萨和巫师,还有大贵族们。 那些巫师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摆在帐篷里,烧裂的龟甲和牛骨啊,死人的骷髅啊,神卜池里捞出来的玄明啊。 我进去的时候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问了我一句,说:“是不是谷玄?”我说:“是。”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那些巫师忽然就跪在地上祷告,像是疯了一样。 当时还能静得下来的,只有大君和九王,还有那时在北都避风的真颜部龙格真煌。 等我看见英氏夫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帐后进来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 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一句话,已经把他给害了。 有人说世子是个生下来没有呼吸的孩子,侧阏氏咬了他一口,把他咬活了。 又有人说王妃原本怀的是双胞胎,世子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来。 那时候巫师们真的是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的只是怎么杀了这个孩子祭祀盘鞑天神。 大君镇不住,巴夯操着刀挡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经悄悄出帐去调兵。 这时候救了世子的还是龙格真煌。 不知道怎么地他就发怒了,把真颜部自己的巫师提了起来,拎出帐篷外插进一个雪堆里。 所有人都傻了,狮子王那时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谁也不敢在他发怒的时候出头。 我至今都记得龙格真煌的话,他说:“我们真颜部的人拜祭伟大的盘鞑天神,他若是说这个孩子是不祥该死的,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他。 可是我没有听见天神对我们说话,我只看见这些肮脏的牛骨头和龟壳。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么就由我龙格氏的族人将来杀了他,我愿意抚养他!”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个孩子,他说:“那就由我为他起名,我叫他阿苏勒。” 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烟锅里的灰冷了许久,老头子不说话。 阿摩敕也不敢出声,他看看老头子,又想那头发怒的狮子,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变成库里格大会的叛贼,如今已经是木匣子里的一颗人头了。 帐篷外漆黑的夜里不知是谁在磨刀,铁在磨石上“苍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寒。 “六岁时候,世子去了真颜部。” 老头子抿了一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真的是怪事,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死得特别多。 这下子连草原上的狮子也死了,他走过的地方,还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个冷战:“那些女人说,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这回事?”老头子摇摇头:“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风尘的皇极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读过《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 《石鼓卷》是蛮族星相的圣典,至今为止他都不知道这是本什么样的书。 “是的。 就是在那天夜里,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红而死,祖庙地宫中的万年灯熄灭,彤云大山的山顶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颗并排的大流星穿过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昼。 一切都和《石鼓卷》的预言相同,那是天神对世人的惩罚,草原变成血红的颜色,变成满是死人的地域。” 老头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蛮族迎来新的时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剑,跨着狮子头的雄鹰统一草原,盘鞑天神拥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给他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铁沁王,山与海之王!”阿摩敕呆呆地看着老头子,手里的算筹“哗”地洒了一地。 老头子却安安静静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把算筹捡了起来,又塞回到阿摩敕手里。 “你会成为新的合萨。” 他摸了摸阿摩敕的头,“你知道为什么么?”阿摩敕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你很傻啊!”他诡秘地笑着。 他把酒罐里面剩下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翻个身在貂皮裘上睡了过去,呼吸声渐渐悠长低沉起来。 阿摩敕大着胆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师,那盘鞑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还是要惩罚我们?”“不要揣测神的心,我的孩子,”老头子的声音仿佛梦呓,“神的胸膛里没有心,那只是一块铁石。”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五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五太阳终于升了起来,草原上泛着碎金一样的颜色。 阿摩敕一头钻出帐篷,舒展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仰头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流云在半空悠悠地飘着,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一股奶香味飘来,女奴们正在火堆上热着奶粥,铜锅里面是洁白的羊奶,里面混着煮烂的碎肉和莜麦,草原蛮族不避腥膻,阿摩敕闻得浑身暖呼呼的,三步两步蹿了过去,摩拳擦掌地等着奶粥煮好。 一侧头看见年轻女奴脸上的两片轻红,略带羞涩地拧着头不看他。 昨夜老头子故弄玄虚的故事和女奴们遮遮掩掩的神情顿时被他抛到了脑后。 阿摩敕开心起来,从女奴手里拿过铜勺子帮她搅着粥,仰头看见一只白头的大鹞正好抓了鱼在不高的地方掠过。 这才是他习惯的日子,草原骏马獭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实跟他远远地隔了一层,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星辰算学也不是顶好。 他正舀了一勺粥尝着,忽然听见帐篷帘子掀动的声音。 转过头来,披着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帐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初升的太阳。 周围静了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来吧。” 孩子淡淡的声音响起在众人头顶,“以后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头,对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水,那些忧郁的神色沉淀在湖底,并不显露出来。 觉察出阿摩敕在观察自己,孩子轻轻地对他笑了笑。 他笑起来非常的温和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来那个传闻。 “阿苏勒!”“世子!”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被惊动了。 老头子蹿出来的时候只拿腰带系着裤子,露着胸膛,麻布袍子飘飘洒洒地披在身上,很有一匹长鬃野马奔驰的不羁之风。 他蹲在孩子面前,满脸热切地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大合萨。” 孩子轻轻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们的阿苏勒又回来了。” 老头子扯着孩子的一只手,抓耳挠腮地,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英氏夫人则握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儿,不知怎么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动了动嘴唇:“姆……妈。” 英氏夫人愣了一瞬,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温顺地靠在她身上,那只手还被老头子紧紧抓着不肯放。 阿摩敕眨巴着眼睛,忽然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不敢笑得大声,兜转身跑到女奴后面去藏着。 老头子发觉了,讶异地看着他。 “外面风大,去帐篷里歇着,姆妈把奶粥熬好了端进去。” 英氏夫人牵着世子的手转回帐篷。 老头子分明是很想跟进去,却又觉得不太方便,只好讪讪地止步,从女奴群里抓出了阿摩敕:“笑什么?”阿摩敕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合萨你和夫人一人牵着一只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妈一样……”老头子愣了一下,跳起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点燃的柴火。 阿摩敕笑着绕帐篷飞跑,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女奴们偷偷地比着眼色,终于有一个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年纪大的女人们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了许多。 阿苏勒默默地回头,目光追逐着被大合萨和阿摩敕惊起的鸟儿飞向天空。 他握紧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妈,我在南边的时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着他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木犁!”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帐篷边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经年老,没戴头盔,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起落。 他磨毛的牛皮筒铠上满是暗黑的污迹,颈上悬挂了象征他铁牙武士地位的生铁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锋刀挎在腰间,刀柄上的狼首大张着嘴,含着一颗铁骷髅。 阿苏勒微微退了一步。 夫人急忙闪在他前面隔开了两人:“木犁……你怎么来了?”这种装束草原上只有一个人,青阳的名将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 狼锋刀砍下过无数敌人的头颅,他随身那件牛皮筒铠还是当年追随大君出征时候的甲具,多年来从未更换,每一片污迹都是由不知多少敌人的血泼成的。 木犁一手拨开了妻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孩子,眼缝里的目光似光刀一样慑人。 阿苏勒没有闪避,点了点头:“木犁将军。”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满意于世子的表现:“大君传合萨和世子入金帐宫议事,我怕奴隶们丢了话,自己来看看。” “是。” 夫人还没说话,阿苏勒先低低地答应了。 一阵高风卷起金帐前的九旄,猎猎作响。 远方传来骏马的嘶鸣,夹着隐隐的笛声,北都城周围的牧人正吹着竹笛带领马群出城放牧。 侍从武士们夹道而立,大合萨拉了阿苏勒的手,踩上了金帐前大红的绒毯。 羯鼓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低低的,却丝毫不乱。 站在这座金帐前,即使是拥有几万户奴隶的大贵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东陆称蛮族为金帐国,源于大君居住在金帐之中的传统。 蛮族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毡搭成的帐篷里。 大君所居的金帐比普通帐篷大了数十倍,制作这顶大帐的时候,曾经用去两千块整牛皮,外表涂着黄金,天晴的日子远在数里外就能看见金光。 “能够见到合萨,真是好运。” 一旁传来恭恭敬敬的声音。 大合萨转过身,三王子旭达罕正按着胸口行礼。 旭达罕长得极像父亲,乍一看就是大君年轻的时候,可是他却总是带着笑容,做什么事都绝不着急。 人们都说王子们若是出猎看见一头鹿,旭达罕总是最后一个抽出弓来的,可是鹿却总是让他射到。 “三王子。” 大合萨也急忙按着胸口行礼。 他对于贵族们从来不太理睬,不过收了旭达罕太多的礼物,见他就有些拘谨。 “阿苏勒,终于回到北都了。” 旭达罕转向弟弟。 “哥哥。” 阿苏勒扬起头打了招呼。 远处比莫干和铁由两个王子也带着伴当候在帐篷前,却因为旭达罕而不愿过来,只对着大合萨遥遥地点头。 “带世子下去休息。” 旭达罕传来一个伴当。 “几位大汗王和将军们在金帐里议事,父亲令我们几个兄弟等在外面,但是大合萨一来,就请立即进帐。” 他侧身为大合萨掀开帘子。 踏进帐篷的瞬间,大合萨愣了一下,本该正在议事的帐篷里却静得出奇。 金帐从里面看去远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华,顶上装饰着成匹的金色绸缎,围绕帐篷的是长三十丈的一幅生丝织锦,描绘蛮族最有名的故事《逊王传》。 此时向西的毛毡掀开了一扇,阳光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 为除腥膻,金质的螭兽炉里飘着袅袅的香烟,阳光在烟雾中变幻莫测。 大君端坐在香烟中的貂皮坐**,像是罩着一个纱笼,面目看不清楚。 四位大汗王和掌握兵权的将军们静悄悄地站着,分作了两边。 三王、六王和七王坐在左侧的垫子上,眼睛一排瞅着左边,将军们站在右侧,斜斜看着右边。 两群人就这么僵持着,金帐里似乎绷紧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倒是跟将军们站在一起的九王,看见大合萨进来,远远地按着胸口行了礼。 大合萨既没站左边,也没站右边,跑到金帐角落里掀开的毛毡下站着,暖洋洋地晒着太阳,打了一个哈欠。 依旧没人说话,他歪了歪脖子,耷拉着脑袋,眼皮渐渐就支不起来了。 九王看见他早起发困的模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言语。 左边右边,就是比莫干王子和旭达罕王子的势力分界,大合萨虽然好酒,却从来没有因为喝醉而站错了。 “大合萨来晚了,大家如今争的是真颜部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怎么处置。 我的哥哥们想把他们送到北方去开荒,巢氏的将军们和厄鲁要把他们安置在北都附近,大合萨可有什么看法?”大君的声音从烟雾里透了出来。 “这件事伟大的盘鞑天神没有开示给我,还是大君和贵族们决定吧。” 大合萨的回答干净利索。 “大合萨倒是一如往日,逃得最快啊。” 大君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嘲弄,三王台戈尔大汗王忍不住了,起身上前:“都已经说了,作乱的叛贼,用作奴隶也不配!不杀已经是宽仁,都送去北方开荒,有什么不可以?”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还活着的哥哥中最年长的一人,论起牛羊和土地,也是最大的一家。 他说话,六王七王都跟着点头。 “那为什么可以呢?”木犁站在右边,冷冷地反问,“大汗王们在北方有牧场,所以要送人去北方开荒,七万人,就为了三王爷的牧场送去开荒,要死多少人呢?”“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万,我会在意这七万人?”台戈尔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一眼,“我要送这些叛贼去开荒,不过是惩罚这些真颜部的贱种!”“就算罚做苦工,都罚在三王爷的牧场,也没有先例。” 说话的将军和木犁比肩站着,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铁姓,东陆名字是铁晋巴赫,也掌握了一帐的骑兵。 巴赫矮小瘦削,肤色真的像是铁的,年纪不算很大,却像个风霜里衰老的牧民,一身铁甲不贴身,走路晃得当当作响。 他言辞很不流利,每一句话都要想很久才能说出来,弟弟巴夯也不细想,立刻跟着点头。 “是,哥哥说得对,没有先例!”巴夯魁梧健硕,更像个真正的蛮族武士,也喜欢说话,可是从小觉得每一句话都没有哥哥说的那样有道理,于是在金帐里总是不肯多说。 他点着头就看见对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过来,仿佛刀子在他脸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就平均分给各家!”六王苏哈大汗王站起来大声说,“我该得的一部,送给哥哥去北方开荒!”“几位大汗王没有出征,可是说来说去就是要分奴隶,”木犁还是冷冷的,“祖宗也没有这种规矩。” 台戈尔瞪着眼睛猛地站起来,一脚踢飞了坐垫:“柳亥木犁!你这个奴隶崽子,爬到我们吕氏的头上来撒尿么,这个帐篷里你有什么身份说话?”“我说的都是吕氏祖宗的规矩!”木犁毫不退避,“这些规矩,台戈尔大汗王本就该比我这个奴隶崽子清楚!”“好了!”威严的声音从烟雾中传出。 大君的声音不高,却震散了喧哗,人们愣了一下,一齐拜了下去。 帐篷里一片肃静,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来吧。” 大君从坐**起身,缓步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并没有立即说话。 沉默中带着令众人恐惧的压力,尊贵的汗王和将军们也屏着气不敢大声呼吸。 大君伸手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一颗苍白的头颅躺在红锦上,那是真颜部龙格氏龙格真煌的头颅。 从南方遥遥地带回来,头颅始终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肤都已经干瘪,乍一看,谁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头和一颗普通的战士人头有什么区别。 只是那神情看起来如此的平静,全不像是死在战场上的人。 “是草原上狮子的头。” 大君低声道,“厄鲁带回来给我看。 其实我倒宁可不看它,就当作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个甥儿……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 帐篷里的人都有些不安,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无常,谁也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眯缝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我当世子那时候,哥哥们势大,没人看得上我,那时候我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只懂得跨马舞刀,哪里懂得别的?我母亲是东陆人,你们都知道的,我一半的血是东陆血,哥哥们不信我,挑了我的错处,把我和母亲贬黜出去,去火雷原北边的银子寨。 银子寨你们都知道吧,过去是个大草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了……父亲误会我,不肯见我,说是永远不再认我,只给我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副弓箭。” 三个老王爷的神色有些变了,坐着似乎也不安稳。 这些事情他们当然比谁都清楚,可是大君即位至今,并没有提起过,时间流逝,几个哥哥也渐渐疏忽了。 大君今天忽然在众人面前说起,往事历历在目,他们这才惊觉其实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他娓娓说了下去:“我们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马奶过活。 我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我,夜里悄悄地逃跑,还把产奶的三匹母马都拉走了。 母亲知道我没有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至少留下一匹马。 两个伴当垂涎我母亲的美丽,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马。 母亲牵着那匹母马回来给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 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可是我连动都动不得,全身一时冷一时热,缩在帐篷里,只在饿得要死的时候挣扎过去喝几口马奶。” 众人心里微微生寒。 大君即位之后,找到当初的两个伴当,以马革将这两个人卷起来,亲自带领骑兵纵马轮番践踏,直到将两人踩成肉泥。 “这样过了十几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马出去吃草,再也没回来。 帐篷破了,我睡在里面,夜里周围都是风声,外面石头被吹得乱跑,好像整个世上就我一个人那样。 那时候我想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就要来接我了……”大君微微顿了一下,“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天神,看见的是我姐姐苏达玛尔的脸,我正躺在她怀里,她用自己的奶水喂我。” “姐姐就是我的神女,我要死了,只有她来救我。 她比我大十二岁,那时候已经嫁给了真颜部的老主君。 她知道我被贬黜的消息,从真颜部带着自己的儿子,自己跨着马一路来找我。 找到我的时候我只剩半条命,嘴烂得连乳酪都吞不下。” “后来我就去了真颜部,在那里住了十二年。 第二年,我的姐姐就死了。 她染上了我的寒病,却没有挺下来。 临死的时候她把我和她儿子的手拉在一起,说你要照顾舅舅,然后她就死了。 她的儿子叫伯鲁哈,东陆名字你们都知道,是龙格真煌。 那一年只有八岁。” “伯鲁哈是真颜部的世子,像个大人一样,说是要照顾我。 他七岁的时候就和我的姐姐一起骑着马来找我,马鞍上带着一副小弓箭,路上射死了一头大狼。 那时候我已经被贬黜,什么都不是,真颜部的人也不在乎我,我很受冷眼。 伯鲁哈就把他的腰刀送给我,说是带了这柄刀,谁再敢欺侮我,就是他的敌人。 他的办法也简单,谁若是对我无礼,他就和那人摔跤。 他小时候力气就大,把人举起来摔下地,瘦弱一点的爬都爬不起来。 于是没有人再敢欺侮我。” “再后来是阿依翰的爹爹要选女婿,送信给四方开叼狼大会,你们都是知道的了。” “是。” 众人都恭敬地回答。 阿依翰是大君第一个阏氏的蛮族名字。 她的巢氏家族是青阳部有名的大族,靠着巢氏的支持,大君才得以继承了现在的地位。 迄今大将中的铁氏兄弟和木犁,都是巢氏原来的家奴。 “伯鲁哈说,若是我可以娶得阿依翰,那么回北都就有希望。 可是阿依翰那时候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巢氏惟一的女儿,草原上的好汉子都想娶她回去,凭我的实力,又怎么能在叼狼会上轻松胜出?不过伯鲁哈却说没事,他保证阿依托定然是我的。” “那天叼狼会的时候,我才发现伯鲁哈也骑着马来了。 我当时很是吃惊,除了厄鲁,你们不曾和伯鲁哈当敌手,若说骑马打仗,他是我知道的仅次于父亲的英雄。 纵然是木犁,也接不住他的刀。 我想若是伯鲁哈也要争,我自然赢不了,我受了他很大恩惠,也就准备让给他。 伯鲁哈却不跟我说话,只在人群中冲我眨眼……”大君忽然沉默起来,许久,他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 “叼狼开始后,伯鲁哈装作抢到了狼,把年轻的男人们都引到山坳里,然后一个一个都捉下战马来。 他还是老办法,和那些人摔跤,有摔得过他的,就可以出山继续去叼狼。 摔不过的,就只好留下。 结果谁也摔不过他,跟我竞争的人少了一大半,我轻松就夺下了狼,娶了阿依托。 那天直到晚上伯鲁哈才带着那些人回来,然后他们一起坐在火堆边喝酒,喝着喝着他身上的伤口裂开,就昏了过去……其实他也不是铁人。” “我离开真颜部的时候,从东陆的商人那里买来一块净玉,请人雕琢成一粒玉玲珑送给伯鲁哈。 那年我二十四,他二十岁,我说这次我若是回到北都能当上大君,就许他永守铁线河以南的牧场,那粒玉玲珑就是我那时给他的信物。” 大君不再说了,他转身,目光在将军和王爷们脸上扫过。 目光所到的地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一片死寂。 龙格真煌叛出库里格大会,王爷和将军们都赞成诛杀,大君沉默了很久,最终也同意了。 人人都知道大君曾在真颜部住过,可是很多人不知道大君和龙格真煌间曾有这样的情分,而即便这样,龙格真煌还是死在了青阳的铁骑手中。 大君幼年眼睛里就有一片白翳,哥哥们都叫他白眼鹰,一是说他锋锐,二是说他阴冷记仇,此时几个老王爷心里都不期然地记起了这个绰号来。 “台戈尔大汗王,还想要什么么?你的妹妹苏达玛尔已经死了,我连她惟一的儿子也杀了,你真的还要什么别的么?”大君忽然间像是老了,“你有很多奴隶了,再多七万人开荒,也不算什么大数字。” 这一次桀骜的台戈尔大汗王也没有出声,金帐里静悄悄的。 “龙格真煌叛出库里格大会,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厄鲁杀了他,我很是欣慰。 我和龙格真煌之间,再亲亲不过祖宗的规矩。 不过叛乱的是龙格真煌,哥哥们却要把七万多人送到北地去,那七万人里,总也不都是存心要反库里格大会的。 一个牧民,首领造反也只有跟着反,不是他们的本意。 我不能报答龙格真煌,就报答给他的族人吧,七万女人和小孩,木犁安排他们在北都附近另辟草场居住,收缴他们的武器。 这事我再也不要听到有人提起。” “心硬的时候就想想你们帐篷里的亲人,现在大家都知道读东陆人的书,东陆人的书什么样的都有。” 大君低声道,“但是读出了宽仁两个字,才算读懂了。 都退下去吧,大合萨,你去带阿苏勒进来见我。” 贵族们都散去了,只有九王留下了。 “厄鲁,还有什么事么?”大君用力按了按额角,“这些天你得胜归来,事情真是多,哥哥也有些累了。” 九王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弟弟……弟弟做错了,应该把龙格真煌给哥哥带回来的!哥哥原谅弟弟的无知,弟弟实在不知道……”大君双手扶起了他:“厄鲁,你误会哥哥了。 伯鲁哈死了,不错,我是很心痛。 可是我心痛又有什么用?就算你把他擒回北都来,我又能不杀他么?我是库里格大会的君主,我不杀他,五部会逼我杀他。 伯鲁哈不能不死,你为我杀他,让我手上不沾他的血,我心里也好过一些。” 大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世上的人心变得快,去年,我杀了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今年,我杀了伯鲁哈。 厄鲁,草原那么大,真正支持我这个大君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是我青阳的弓箭,要助我杀掉青阳的敌人。 哥哥对你,很是期望。 虎豹骑你不必交还,从今天起,虎豹骑就是你帐下的战士。” 九王愣了一下,急忙又要跪下。 大君扶住他:“这又是怎么了?”“虎豹骑是我们青阳第一的强兵,是拱卫北都的根本,哥哥怎么能把虎豹骑调到亲王的帐下?弟弟不敢接收。” “怕有人说闲话?怕人说厄鲁新封了大汗王,就霸占兵权?也许还有人说厄鲁大汗王掌握强兵,就要造反?”大君拍了拍九王的手背,用力握住他的手,“厄鲁,草原上的英雄不怕别人说闲话,我们是靠宝剑和战功来建立名声的。 我给你虎豹骑,因为我看这支强兵被你指挥自如,能驾驭虎豹骑的将军,我们青阳可不多。 哥哥要你带领这支骑兵保护北都。 无论别人怎么说,哥哥是相信你的!”九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大君的手,跪下来用力叩头:“弟弟如果这样还辜负了哥哥,也不必再活着做人了!”“起来起来。” 大君挽起他,“厄鲁,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弟弟。 可是这些年你帮我打胜的仗,远比我的几个亲哥哥多。 我们之间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对了,你在龙格真煌身上,没有找到我送他的那枚玉么?”“没有,弟弟搜过的。” “哦……那么他有没有说什么?”“他只说一定要把他的人头带回北都,让大君好好看看。” “是么?伯鲁哈,你临死还想要见我一面么?”大君沉默了片刻,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六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六九王踏出帐篷,正好看见大合萨挽着阿苏勒的手进帐。 九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孩子却没有抬头看他。 悄无声息地两人擦肩而过,孩子进了金帐,九王转过头,迎面对上了迎过来的比莫干。 “世子看起来像是好些了。” 九王在比莫干耳边低声道。 比莫干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亲先说一下,告个罪?反正乱军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错,父亲也不会太怪罪。 若是阿苏勒自己说给父亲听,只怕父亲还有些怪我们。” 九王摇了摇头:“他不会说的……”“叔叔怎么知道?”“我只是这么感觉。” 比莫干低低笑了起来:“我们五个兄弟,从小就是阿苏勒最沉默,我们几个哥哥谁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么,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 九王点点头:“你没看见那天他的眼神么?你这个弟弟,现在心里想的也许是要杀了我吧?对于想杀了你的敌人,你不了解他,自己岂不是死定了?”“阿苏勒?”比莫干失笑,“叔叔过虑了。 他从小体弱,刀都提不起来,而且他性子也软弱,连只小鸡都没有杀过。 要说别人想杀了叔叔,我都认,但他是不会有这个胆子的。” 九王也笑:“只是那么瞎说着玩。 对了,比莫干,你觉得大君很宠爱世子么?”比莫干摇了摇头:“这可看不出。 不过阿苏勒身体不好,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父亲对他喜欢得多些,可能是有的。” “会不会大君心里想的还是把位子传给世子呢?”比莫干呆了一下:“不会吧,父亲怎么会把位子传给一个上阵骑马都不行的儿子呢?”“我也觉得不会,”九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为什么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颜部去休养呢?真颜部,那是大君从小长大的地方;腾诃阿草原,是养育大君的土地啊!”阿苏勒跪在下面磕了个头,起身低头站着。 大君斜倚在坐**,点了点头。 似乎是分别太久不知道从何说起,父子两个都沉默着。 大合萨觉出了金帐里有些难堪的沉默,挠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也没有办法。 “阿苏勒,回到北都就好了。 在南方这么些年,你长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 “谢谢阿爸,阿苏勒也时常惦记着阿爸和阿妈。” “你长大了,再住在金帐里就不该了,阿爸让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妈,她当年亲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妈,是最爱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将军的帐篷里,有什么缺的就告诉阿爸。” “谢谢阿爸,姆妈对我很好,什么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劳累,又被吓倒了,现在可好些了么?”“都好了。” 又是漫长的沉默,大合萨看着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招儿子在自己身边坐,却终于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妈吧。” 大君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倦意。 阿苏勒静静地站在那里。 “阿苏勒,跟你阿爸拜别啊。” 大合萨急忙上来牵他的手,“马上去看侧阏氏了。” 坐**大君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眼中那块白翳亮得有些吓人:“阿苏勒,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想跟阿爸说,就说吧。” 大合萨呆了一下,扯着阿苏勒的手,拼命冲他摇头,意思是什么也不必说。 他却感觉那只小手挣了挣,阿苏勒摆脱了他的控制。 “阿爸,为什么要灭掉真颜部呢?”世子真的问了这个问题,大合萨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蜂在飞。 大君却不动怒,声音低沉:“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叛出了逊王定下的库里格大会,我们草原人都是盘鞑天神的孩子,逊王受盘鞑天神的指引,为我们建立库里格大会,叫我们不得再争斗。 真颜部还袭击其他几个部落的马队,抢走他们的牛羊,杀了他们的人。 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们要我讨伐作乱的真颜部,这是阿爸必须做的。” 阿苏动静了一会儿:“阿爸说的,儿子不太懂。 伯鲁哈叔叔对儿子很好,真颜部的姆妈也对儿子很好……”“你说下去。” “伯鲁哈叔叔叫一个奶奶每天晚上挤马奶给儿子喝,直到他上战场前一天还吩咐了。 那个奶奶就挤奶给我喝,可是她的四个儿子都被我们青阳的人杀了。 后来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后那匹老母马赶走,可是老母马总是跑回来,她赶啊赶,被我们青阳的骑兵追上来砍了一刀,儿子亲眼看见的。 到处都在杀人,也有真颜部的阿叔带着伤退下来,想杀了儿子,诃伦帖姆妈不让,她带着儿子逃。 可是最后追上来的还是我们青阳的骑兵,姆妈挡在儿子身上,他们就杀了姆妈。 儿子不怪真颜部的那些阿叔,他们也对儿子很好,有个呼赤炎阿叔,他有一头很漂亮的大狗,儿子喜欢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带着儿子去偷了一只狗崽,大狗跟在后面追,他就骑马带着儿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 呼赤炎阿叔说我可以放心地养狗崽了,他会把大狗带到放马的帐篷里,大狗永远都不会找来……”他说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多么的凄婉。 偌大的金帐中就回荡着孩子低低的声音,静静地诉说,像是小河里的水慢慢地流,连水花都看不见。 可是大合萨看见他眼角慢慢地有泪水垂下来,划过脸庞,他在竭力抓着衣角,声音开始颤抖。 “阿爸!”阿苏勒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儿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 为什么呢,阿爸?好人也会变成叛贼?他们连肉粥都吃不饱,这样也会是叛贼么?”大合萨低低地叹息一声,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是不是好人,与是不是叛贼,是两回事。” 大君低声道,“你不懂,其实阿爸也不想你懂。 但是你是我们吕氏的子孙,就要坚强,不要看到几个人的血就变成一个懦夫。 你是青阳的世子,将来也许是草原的大君,许多人要听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变得很强,你若是软弱,你的族人们就气死得更多。 你可明白?”阿苏勒摇头:“儿子……不明白!”“不明白也不要紧,阿爸问你,你有胆子在亲叔叔面前拿着刀去护着伯鲁哈叔叔的女儿。 是拿着刀能够护着她,还是在这里流眼泪能够护着她?”阿苏勒抬起头,看着袅袅香烟中父亲模糊的面目。 “是拿着刀,对吧?你有这份心,敢跟阿爸说这样的话,阿爸就让木犁将军教你刀术。 你不要哭,要做出样子来,阿爸这里有一把刀,是你伯鲁哈叔叔小时候送给我的,阿爸把它送给你。” 大合萨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了大君解下的腰刀。 那是一柄修长的匕首,尺长的刃,墨绿色的鲨皮面上以金丝嵌着生涩古怪的文字。 大合萨见过匕首出鞘的时候,面上有一层莹莹然的青色辉光,这是一柄东陆河络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鲨”,是大君不曾离身的东西。 “拿着这柄刀,变成让阿爸放心的男子汉。” 大君挥了挥手,“去看你阿妈吧。” “快拜你阿爸。” 大合萨把青鲨插在阿苏勒的腰间,扯着他下跪,又扯着他离开。 临到帐篷口,阿苏勒忽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阿爸,我还想问一句话。” “你说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颜部,又发兵打真颜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没有事……”大合萨感觉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颤抖,他竭力绷着脸,却掩不住那种淡淡的悲哀。 长久的沉默,大君在香烟里低低地叹了口气:“你真是个愚蠢的孩子,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战场上,你若是真的没能回来,阿爸也只好祈求盘鞑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苏勒静了许久,扭头出了帐篷。 金帐中终于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轻轻地抚摸着装有龙格真煌头颅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七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七羽箭在夜空中带出一声凄厉的啸声,“砰”地扎进了百步外的垛靶。 武士冲上去取箭的时候,箭尾还在微微地震颤。 武士取下中箭的牛皮,疾步回来,跪着呈了上去。 台戈尔大汗王仔细地看了看中箭的牛皮,满意地点头。 这张皮子是五层生牛皮密密实实胶在一起的,而那支长锋的利箭一次贯穿了五层牛皮,半截箭镞在牛皮背面闪着乌沉沉的光。 “大汗王试着拔拔箭看。” 黑衣的仆从在他背后低声说,他的声音沙哑,听着令人说不出的难受。 大汗王一手扯住牛皮,一手握紧箭尾,全力地一拔。 箭没有拔出来,他扯住牛皮的手反而脱开了,大汗王皱起眉,盯着自己磨痛的手。 台戈尔大汗王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武士,年老之后膂力依然不错,拔不出一支箭确实令他意外。 黑衣仆从接过了牛皮,他的掌心里似乎藏了一柄小刀,一道寒光无声地一转,牛皮被割裂开来,整个箭镞暴露在人们面前。 那是一根长度超过普通箭镞两倍的细尖长刺,背脊高高地突起,刃口两侧满是倒钩。 “拔不出这种箭的不只是大汗王,倒钩会咬住皮子,除非把牛皮整个地撕裂,不然谁也没有办法。” 黑衣的仆从托着箭递给围观的苏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射在人身上,效果会更好。” 苏哈大汗王轻轻抚摸着箭刺,他也是上过阵的人,可是当他抚摸这支诡异的利箭时,却怀有一种敬畏,仿佛上面有些小刺扎着他的手指。 “真是支凶恶的箭。” 他心里悄悄说。 “大汗王最好还是不要摸。” 黑衣仆从伸手阻止了他,“这支箭不是钢铁煅打的。 它里面一半是铜,时间久了铜就会被腐蚀,这时候箭刺上就会自然地带有铜毒!”苏哈大汗王惊得撒手一抛,箭在空中台戈尔大汗王已经一把抄住。 “没用!”他对弟弟低吼了一声,“又不是射到你身上!”他随即转向了黑衣的仆从:“一半是铜制,箭刺又那么长,容易折断。 这箭射出来,也就废了,还不能煅打,只能用模子铸造,打造这样的箭,得多少钱?”黑衣仆从沙哑地笑笑:“要说花费,这箭是一般狼牙箭的三倍多。 这是仿制东陆晋北出云骑军的透甲箭‘松针’,只不过我们加了倒勾,加厚了脊而已。 出云骑军采用松针箭已经接近二十年,这个花费,晋北能够承担,诸位大汗王也能承担。” 台戈尔大汗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踱起步来,一声不响地转着手里那枚利箭。 “大汗王,要想称霸草原,可不要舍不得花钱。 不用这箭,若是对上溯北部的白狼团或许还好,若是有朝一日对上青阳的虎豹骑,别的箭可别想有什么作为。 我看过虎豹骑的铠甲,里面衬着皮革,外面是精锻的钢铁,一般的箭,就算射穿了钢铁,也会咬死在皮革里。 只有这种刺箭,箭镞长而细,才能一击而中。” 他冷笑起来,“如果从胸口射进去,箭镞的长度刚好把铜毒送到心脏里去。” “好!尽早开工,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的武士开始练习这种刺箭?”“制好图纸、造模、锻炼铁铜,大量地打造需要三个月的时候,不过练习用的箭,十天之内就可以造齐了。 以每个武士十支箭算去,我们需要五十万支箭,折合东陆金铢,大概五万枚。” “五万枚?”格勒大汗王脱口喊了出来,“我们草原上削下来的野蒿也可以用来做箭,你打造一批箭竟然需要五万金铢?”“我远道而来,为的是大汗王的功业。 诸位大汗王不愿意打造,我也不劝。 不过听说比莫干王子帐篷里刚刚请了二十名东陆淳国的铁匠,协助打造铠甲,一件上品的淳国钢铠,上百金铢也不止。 不知道格勒大汗王的野蒿箭,能不能穿透比莫干的铠甲呢?”“废什么话?”台戈尔伸臂挡开了弟弟,“这五万金铢,我一家出了。 你省着你那几个钱去讨好女人、买东陆的小玩意儿吧!格勒,我听说你帐篷里那座琉璃塔很精致啊?等着人家的宝剑砍下了你的头,你那个精致的宝贝就归人家了!你的女人伺候别人,没准比伺候你还卖力呢。” “我……我又没说不出钱……”格勒的脸涨得通红,“可是……郭勒尔还是我们的弟弟,自从他当上大君,几十年都过去了,难道他真的反要回头来害他的哥哥们?”“是啊,哥哥。 虽说厄鲁和比莫干剿灭真颜部立了大功回来,厄鲁还当上了大汗王。 可是我们这边也不是毫无作为,郭勒尔赐了哥哥坐床参政,旭达罕如今手里掌握着北都城外牛羊人口一切的文书,上个月郭勒尔还把火雷原那边的草场赐给我们几个,许我们几个去捕野马。” 苏哈小心地说,“要说郭勒尔会和比莫干、厄鲁他们合起来对付我们,担心得是不是太远了一点?花这么多钱打造弓箭,若是被郭勒尔察觉……”“尽是废话!”台戈尔恶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你们几个没眼色的东西,都被郭勒尔那个白眼的鹰耍了!当初巢氏支持他,我们几个的势力比不过他,向他低头。 他保证说他当上了大君,兄弟们还是一样平等,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衣服,我们不用向他行礼。 可是这些年你们也看见了,吃穿倒是一样,可是这点小恩惠算什么?部落里的政事我们管不上,我们的奴隶和武士不许随便进北都城,出征打仗没我们的份。 如今草原上只知道青阳的大君,还有谁记得你苏哈,记得你格勒,记得我台戈尔?”他手上用力,猛地折断了那支刺箭:“参政、坐床、野马,这些都不过是狗屁!郭勒尔把实际的好处都给了厄鲁和比莫干那边,让比莫干和厄鲁一起出征,今天连虎豹骑都被赐给厄鲁了。 虎豹骑啊!你们就不怕哪一天那锯齿口的马刀砍在你们脖子上?”“这……”格勒犹豫着,“难道郭勒尔已经决定把大君的位子传给比莫干了?那么我们还拥护着旭达罕……不如……”“笑话!”台戈尔冷笑一声,“这些年我们在旭达罕身上下了多少本钱?比莫干对我们要多恨有多恨,你现在跑回去拍比莫干侄子的马屁,太晚了一点吧?何况他已经有巢氏那帮将军和厄鲁支持他了,也不缺你这个格勒大汗王。 这里面,最狡猾的是郭勒尔!他想得清清楚楚,他把大君的位子传给哪个儿子都可以,就是不会把权力留给我们这几个哥哥!”“不必再说了!”他把断箭掷进土里,“立刻开始打造这种箭,装备我们的武士,火雷原上我们要捕更多的野马!”黑衣仆从一声不吭,小心地从土里拔出了断箭,收在自己的袖子里,低低地笑了几声:“这还是松针箭第一次出现在北陆的草原上,不要留下一点线索让人发现才好。 等到有一天松针箭的箭雨对着敌人的铁骑放过去的时候,就让它震惊北陆吧!”台戈尔大汗王一双褐黄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他一阵:“好!你很好!”“还有一件事。” 黑衣仆从道,“根据我们的斥候回报,最近草原上似乎有一队东陆人在活动。” “东陆人?”台戈尔警觉起来,“你认识他们么?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至今还没有抓住他们的确切线索,他们只是在附近游荡,还一直没有接近北都城。 不过能从我们斥候的视线中逃脱,他们不会是简单的人,至少,他们的来意和我的来意是不同的。” 台戈尔沉默了一刻:“细查这事。” “是!”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八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八木犁扁平如锉子的指甲在刀刃上弹了弹,“叮叮”的清音经久不绝。 那柄刀他刚刚磨出来,刀身一色的黝黑,只有开刃处泛着一抹淡淡的铁光,刃文有如犬齿。 他手一抖,眯起一只眼睛沿着刀背看向刀尖,刀身笔直如线。 他拿起脚下那张擦刀的软羔子皮轻轻一抹,刃上的污水被拭去,铁光映着帐篷外投进来的阳光,忽地一闪。 阿苏勒本能地伸手去遮眼睛,再看的时候,羔子皮已经在木犁的手中分成了两片。 木犁端坐在一张牦牛皮上,低头也不看他,伸手从铁盒里面抠出一块牛油在刀身上涂抹着。 很快牛油就糊满了,刀的光芒也被遮掩起来,木犁以细草绳一层一层把刀身缠了起来,小心地放回木匣子里,这才略一抬头,看着阿苏勒,擦着手上的牛油,并不说话。 阿苏勒仰头望着木犁背后一人半高的木格,一眼望去不知道多少柄刀架在木格上,有阔镡厚背的劈刀,也有窄身直刃的腕刀,蛮族常用的马刀更多,接近刀锋处的刃口轻轻挑起,就像传说中豹子的牙。 木犁是个清贫的将军,家里没有金银和好器皿,只是有许多许多的刀。 战场上他若是见到敌人的好刀,就会自己收藏起来,时间久了,他还自己学着磨刀和煅刀。 在蛮族,刀是男人们片刻不能离身的伙计,是男人的尊严和勇敢,而在北都城,则没有人敢在木犁面前说刀。 “世子真的要学习刀术?”木犁挑了挑眉毛。 “嗯!请木犁将军教我。” “刀不好学,有的人学一辈子,也不算会用刀。 世子若是想玩玩,还是不要学了。” “阿爸让我学,我也是真的想学,苦也要学。” 木犁抬眉瞟了他一眼:“那选一柄刀吧。” 阿苏勒看着他背后几十柄刀,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从自己腰带上解下那柄青鲨放在木犁的面前:“这是阿爸赐的。” “这不算刀,只是东陆精致的小玩意。” 木犁伸手从右边的刀架上抓下了一柄重刀,抽出来,直背曲刃,背厚足有一指半。 他猛地一抖手腕,立起那柄刀,刀尖指天,他腕力极大,刀身却丝毫不颤,静得像块石头,黝黑得没有半分光泽。 “若是东陆人那样佩着玩,佩剑就可以了,可是我们草原人的刀,是要上战场的。 你骑着战马和敌人对冲过去,能出手的时间连眨一次眼都不够,短小的东西,根本砍不到敌人,只能战败了自己切喉咙。 真正的刀,要像这柄,刀身要足够重,挥舞起来才能有力,刀背要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会断开,刀刃该是一条弧线,直刃的刀,只能步战,马战时候嵌在敌人骨头里拔不出来,你就被下一个敌人杀了!”木犁把重刀递了出去,阿苏勒仰头凝视着它饱饮过无数鲜血的锋刃,手轻轻摸着刀镡,不由得有些抖。 他抿紧嘴唇,握住了刀柄。 “用双手!”木犁低喝道。 阿苏勒急忙改用双手,努力握紧了。 “左手要握在刀柄的最下,右手贴近刀镡,双手握在一起,挥刀怎么用力?”阿苏勒不敢怠慢,照着做了。 木犁忽地松开捏住刀背的手,那股稳住刀身的巨大力量撤去,阿苏勒才感觉到那柄刀沉重的分量,他觉得刀尖像是挑着一块大石,手腕一软,刀就倾侧过去。 他正要再用力,手上却一轻,木犁已经伸手把刀捏了回去。 木犁摇了摇头:“你的力量,制不住这把刀。 这柄刀在这里的刀里,已经不算重的,你的力量太小,不适合练刀。” 阿苏勒握着自己拧痛了的手腕,看着木犁铸铁一样的大手把那柄刀轻而易举地捏在阳光中,只觉得那柄刀离他那么的遥远。 木犁抖手撤回了刀,拾起了鱼鳞皮鞘。 “将军!”阿苏勒忽然坐起,弯下腰恭敬地拜了拜,“将军再让我试试吧。” 木犁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没有说话,阿苏勒也拜伏在那里,叩头在地毯上。 静了好一会儿,木犁终于上去扶了他一把:“世子对我不要行这样的大礼,我担当不起。 木犁以前是牧羊的奴隶,能够为你们吕氏出力,是木犁的幸运。 世子真的决心要学,那么我可以教给世子。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学刀呢?”阿苏勒抬起头,木犁看见他眸子里有种神情一闪而过,像是在九王凯旋的大典上他拦住虎豹骑的时候一样,让人不敢相信这个文弱的孩子竟然有如此的坚定。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是,我不想再这么没用了!”“没用?你是青阳的世子,怎么这样说?”孩子低下头去,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木犁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那么就先为世子讲授刀的知识好了,刚才那柄‘石齿’不能用,也还有别的轻刀,我们由轻到重,开始练习。” 他又伸手抓下了一柄刀,缓缓拔出,刀身暗褐色,有着乱云一样的纹路,仿佛早已锈蚀不堪使用,可是出鞘的瞬间,铮然一声清悦的鸣响,经久也不消失。 他手腕一震,刀身随之急剧地轻颤,刀尖出颤得极快,只有一团蒙蒙的影子。 “这柄刀是我二十年前从东陆商人手里买来的,虽然没有石齿那么厚重有力,但是东陆的铸刀技术非常高超,刀身是纹钢折铁煅打成的,刀背很韧可是刀刃的铁料极硬,铸刀的韧又在刀背上抽紧了,像是拉张弓,我每次磨完了它,刀刃都会崩弹出去一些,这样刀刃就更利。 它砍中敌人的时候,刀身会弯曲一点,就算砍中铁甲,刀也不会崩断,只要入肉,轻轻一划就能斩开骨头。” 他把半张羔子皮往刀刃上随手一抛,羔子皮就自己裂成了两半。 阿苏勒惊叹的目光中,木犁又抄起了一柄刀。 出鞘的时候,刀身的反光亮得刺眼,那道鲜明的血槽带出两点寒星,角色像是磨亮的银,笔直的刀刃,极锋锐的刀口,刀身像是蒙在一层光芒里。 “这柄刀是一柄真正的刺刀,不是用来砍杀,而是从夹缝里刺进去杀人。 一旦刺进去,敌人的血就从血槽里面喷出来,他立刻就没有力气了。 刀刃不重要,刀背却是最直最硬的,无论怎么用力也别想拗弯它。 这柄刀是当初九煵部一个将军的,凭着这柄刀,他杀了我们青阳许多的战士,最后他中箭死了,我拾到了这柄刀,才明白他是怎么用刀的。 刺杀比劈砍更快,我们的战士把刀举起来的时候,他就算后动手,也能抢先刺中胸口。” 木犁把三柄刀依次摆在阿苏勒面前:“能上阵的刀,就只有这三种,石齿是一柄真正的劈刀,用的是力量,你要能够抡开它,对准敌人,一刀砍下他的头!这柄纹铁刀是牙刀,要用它,要学会用力量和技巧,过马时候,要看清敌人的动作,不要和他拼刀,闪开他的进攻,牙刀的刃最快,背手一刀就可以结果他。 这柄银色的是贯刀,用它,要看你的速度有多快,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刺不中敌人要害,你也许就被他砍掉了头。 你想用哪一种?”阿苏勒摸着这些刀,手指有些僵硬,木犁看见他的指尖微微地抖着,本来苍白的脸更没有血色了。 “世子,要学刀术,首先就要清楚你还是要用刀杀人的。 不要怪木犁这么说,如果你害怕见血,那么什么样的刀到你手里,都是废铁,再好的刀术,临下手杀人的时候手软,也没有用。” 木犁的声音严厉起来。 “我明白。” 阿苏勒低低地说,“木犁将军,我只是想问,这些刀中,什么样的刀术最强?”木犁皱着眉顿了一下,拔出了自己的腰刀。 狼锋刀生青色的切口上凄然带着冷气,刃文后一丝一丝的地肌里面夹着褐红,仿佛带着血丝。 这柄刀上自然的带着一股凶蛮,静静的都像是要扑起来伤人。 阿苏勒惊得一耸。 “木犁用得最好的,是劈刀,世子只要愿意用心,也可以像你哥哥四王子一样,学会用这柄狼锋刀。” “那木犁将军,”阿苏勒直视着刀刃,“我就要学狼锋刀。” 太阳接近落山,木犁坐在草坡上整了整马鬃琴,低低地起了一个音。 连续几日都是晴天,琴弦干爽,声音分外的高厉,他扯开弦,沙哑地唱着,都是些草原上口口相传的牧歌。 当了几十年将军,他还是和当初那个牧羊的奴隶一样,每天傍晚就会扯弓看着落日拉马鬃琴。 现在放眼看去,奴隶们赶着出外吃草的羊群回来,绵绵的像是大片发灰的云。 “木犁,吃饭了。” 英氏夫人从后面赶上来,坐在他的身边,却没有真的拉他去吃饭的意思,只是坐着听他慢悠悠地拉琴。 英氏夫人是贵族出身,嫁给了奴隶崽子出身的木犁,因为她喜欢他纵马挥舞战刀的豪勇,像是匹无法拘束的公野马,可是日落的时候又会特别安分,总是驾着马鬃琴坐在山坡上看晚归的羊。 几十年过去木犁都变成将军了,家里的牛羊和人口数也数不过来,渐渐地也就变了。 只有每晚木犁坐在家里帐篷前的草坡上拉琴,还让她想到以前,心里不由得就柔软起来。 木犁一边拉着琴,一边看着远处,英氏夫人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羊群背后的草地上,阿苏勒挥着刀,一下一下地劈杀在木桩上,夕阳下他的身影小而模糊,像是画中的远景。 他似乎已经很疲倦了,微微含着胸,劈几下就要歇息一下,可是擦擦汗,又双手支起刀,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劈杀。 刀劈在木桩上空空的声音,听着极是遥远。 “你又在想着什么?”英氏夫人问他。 “你看他……”木犁指着远处的孩子,摇了摇头,“明天做些好吃的东西,给世子补一补,他的身体还不行。 再过些日子就要教他上马了。”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九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九 木犁掀开了金丝织绣的羊皮帘子,低头钻进了金帐,闻见熟悉的熏香气味。袅袅的香烟里,大君半倚在坐**,端着一盏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看见木犁进来,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边。木犁是年轻时候就追随大君的亲贵将军,外人不在的时候,总有坐床的恩典。 “大君找我来,有什么事么?” 大君摇摇头:“没事,想跟你叙叙。” 木犁欠了欠身子:“这些天还安静,就是厄鲁大汗王的伴当带着人来收战马和兵器,对将士们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鲁都跟比莫干走得近,厄鲁手下的兵多了,对你们有好处,为什么你倒不满起来了?怨我没有把虎豹骑拨到你手下么?” 木犁神情不变,摇了摇头:“木犁和厄鲁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为自己跟厄鲁大汗王不是一群里的马。何况虎豹骑是我们青阳最强的骑兵,是大君用来守卫北都、威慑诸部的军马。无论拨到谁手下,木犁都是不赞同的。” “不说这个了。”大君随意地摆了摆手,“世子还好么?我让阿苏勒跟着你学习刀术,他的进步快么?” “世子的身子很虚,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挥舞已经是勉强得很了,刀上没有力气,也说不上什么进步。”木犁直言不讳,“木犁以为,世子不是个学刀的材料。” “哦?是么?”大君淡淡地说,眉梢也不动,只是低头饮着银碗里的奶子。 “只有一点……” “一点?”大君忽地抬头去看木犁,“什么一点?” “很久没看见有人那么努力地练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导四王子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拼命。木犁每天只给世子讲解一种劈斩,即使是一种劈斩,世子也练不熟。练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没有力气,别说杀人,杀只黄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练下去,直到夜里,还能听见木桩那边空空地作响,都是世子练刀劈桩的声音。那种拼命的劲头好像……”木犁犹豫了一刻,还是说了,“有时候看着他,就像看见木犁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候木犁是个奴隶崽子,不练刀,就得放一辈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们吕氏帕苏尔家族尊贵的小儿子,没理由这么拼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种基本的战法练熟了七种,再过几日就要练到冲斩,然后就是上马劈桩。只是木犁看他这么练,时间长了只怕是会伤身的。” “会伤身啊……真是个傻孩子。”大君静了一刻,笑了笑,“别教什么冲斩了。让他练着玩玩,也不必教他骑马,做个样子就是了。” “这……” “木犁,你也太认真了。学不学刀,有什么要紧?小孩子的心思,也许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大君为什么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难道大君不是想……” 大君摆了摆手:“他毕竟是世子,该有最好的老师。可是我的心里,并不想他成为武士,要做样子,也要做个好看的样子。木犁你记住,阿苏勒,是不适合学刀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大君递过一盏奶子,木犁端在手里没有喝。 他忽然放下盏子跪了下去:“大君,木犁有一句话。” 大君瞥了他一眼,拿着银盏的盖子指着他笑了:“怎么连我的木犁说话也这么吞吞吐吐的了?草原上只有羊儿叫声大了被狼叼走的,还没听说狮子老虎不敢出声的。木犁你跟我那么多年,是我们青阳的狮子老虎,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给我听,我不怪你。” 木犁用力点点头:“木犁是要问大君立嗣的事情。” “立嗣?”大君挑了挑眉毛,“我的小儿子是阿苏勒,草原上的规矩,我的帐篷和牛羊将来都是他的。木犁觉得不妥么?” “木犁觉得不妥!”木犁提高了声音,“以世子的身体,能活几年?何况世子的母亲是朔北部的人,朔北可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啊。木犁跟着大君那么些年的征战,不都是对抗朔北的白狼么?” “能活几年?”大君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至于朔北部的血统,木犁啊,我也有一半的东陆血呢。我不知道阿苏勒是不是算半个朔北部的人,我只知道他的母亲是我帐篷里一个可怜的女人。” 他背着手在金帐里踱步:“木犁,我知道,你们拥护比莫干的一拨人,私下里叫长子窝棚,拥护旭达罕的一拨,叫三子窝棚,争来争去,还是一个立嗣的事情。你们谁都觉得,我迟早有一天要废掉阿苏勒,另立一个储君,因为阿苏勒的身体,因为阿苏勒不像是我们草原上真正的男儿。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一句话是,我心里很是爱阿苏勒这个儿子,在我倒下之前,我不想听任何废掉他的话。” “可是大君……” “木犁,这个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心里有主意,有一天我要死了,会给你们选一个最合适的大君。阿苏勒学刀术的事情,你要让他知道不可能,他自己就会退却了,安心去休养身体。不必真的教他任何刀术,明白了么?” “是。”木犁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说,不是为了大王子,是为了世子。” “你说。” “无论世子怎么体弱,都还是我们草原上的男孩。大君答应了他让他学刀术,又嘱咐木犁不教,不是骗了他么?” “就算我骗他吧……”大君沉默了一刻,笑笑,“做父亲的,不过希望自己的儿子好好长大,多活些日子,当不当英雄,又能怎么样?他的爷爷是盖世的英雄,他的爷爷下场如何,木犁,你还没有忘记吧?”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狼突,中门,雷!”“左后,腰斩,左中平!”“左后,逆身,刺胸!”空气中犀利的鞭声炸开,三丈长的绞皮鞭子轮次抽打在四个方位的木桩上,阿苏勒拖着那柄犀利的纹铁牙刀,喘息着突进退后,依着吼声劈斩那些木桩。 木桩上都伸出突兀的铁枝,他的刀每一击都要避开那些铁枝劈斩进去,在木桩上留下一道痕迹。 木犁拄着他的马鬃琴坐在背后的土坡上,三丈长的软鞭子在他手里像是个活物,每一击都不走空。 他小时候牧羊就靠了这个本事,远远地用响鞭惊住想离群的羊,自己却踞坐在马背上丝毫不动弹。 当时还只是王子之一的吕嵩远远看了,赞叹说像是带着几千个勇士的将军。 木犁的呼喝越来越快,手里的鞭子幻化成一片影子,渐渐地他不再指点攻杀的手法,紧紧抿着嘴唇挥鞭,无数的鞭子声在周围响成了一片。 看着年少的世子**着上身,跌跌撞撞地拖着刀冲向下一个目标,他却没有停下的表示,每当阿苏勒错了一次,长鞭就连续地打在他错过了的木桩上,勒令他奔过去补上一刀。 英氏夫人捧着阿苏勒的上衣在木犁后面站着,看着丈夫铁铸一般的面容,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 阿苏勒喘息着扑前,一记“雷”劈杀在木桩的正顶,鞭声已经响在了右后,他守不住平衡,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以腰劲带动旋转,一刀平斩在木桩的中间,却没有避开铁枝,刀几乎被震得脱手。 他觉得浑身像是灌满了铅,沉甸甸的眩晕就要把他压倒,前后左右无数声鞭响一起炸开,他旋转着感到茫然一片,隐约中那些木桩都像是真的敌人,紧紧围绕着自己。 像是有刀光在闪,笑声在回荡,又听见马蹄声狂风一样扑来。 “世子!”英氏夫人的喊声像是无比的遥远。 他跪在草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急剧地喘息着,舌头干得像是要裂开,他努力吞了一口唾液,唾液粘得像是胶,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着。 他用力按着心口,这是从小的疾病,每当劳累的时候,那种紊乱的心跳简直像是要把他人从顶骨震成两半,又像是有人在里面狠狠捶着他的胸膛。 英氏夫人奔上去扶住他,看见他瘦得见骨的上身泛着异样的血红,胸膛起伏得令人惊惧。 “错了!”木犁大步上前,扯开了英氏夫人,“刚才那一刀,你该用的是逆劈竹!我告诉过你不止一次,雷之后若是右后有敌人,应对的手法绝不是左中平!你仔细看看,你退步挥刀,这一转身,大半的力量都耗在转身上,就算你的左中平砍中了敌人,又有什么力量劈开敌人的甲胄?”“是!”阿苏勒拄着刀,喘息着又站了起来。 木犁以鞭柄不断地敲打着方才的木桩,阿苏勒双手举起刀,细弱的胳膊不住地颤抖。 他脚步虚浮着,侧身,刀光从下面转起,逆劈在木桩上,牙刀发出嗡嗡的震鸣,他整个人都被反力推了出去。 “这不算逆劈竹!”木犁抛去了鞭子,“那就再练五百次逆劈竹!”他一手提着马鬃琴,一手扯住英氏夫人向帐篷走去。 年少的世子孤零零地站在夕阳里,头发全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他抹开了头发默默地看着西边的落日。 木犁走出几十步,听着那单调的劈砍声又响了起来,他手指在马鬃琴的弦上拨拉几下,没有回头。 “木犁你让世子练了一天了,没完了么?”路过最近的帐篷时,大合萨干瘦的老脸从帘子后面探出来,有些凶恶地喊着。 木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吕氏的祖宗哪个不是这么练出来的?他哥哥贵木七岁喝的奶里就搀了烈酒,一下午就可以砍断四根木桩,我小时候练刀,冬天满手的血泡都结上冰,也不敢偷懒。 不逼他练,上阵就是被人劈的木桩,现在这样,已经是轻的了。” “你这头老蛮牛,世子才九岁,能跟你比么?”阿摩敕努力扯着他的袖子,可是老头子完全不理会这些。 “上了阵,是奴隶是世子有什么区别?”木犁声音硬得像铁石,“大君命我教世子刀术,大合萨懂刀术么?”他扯着回望的英氏夫人,头也不回地去了。 老头子恶狠狠地瞅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在草里:“一辈子都是个放羊的死木头!”他跺跺脚噔噔噔地回了帐篷,坐在木柜上猛喝了一口烈酒,还是透过掀开的一块羊毡看着远处挥刀劈杀的阿苏勒,缩了缩脑袋。 秋风起了,帐篷里没生火盆,隐隐的有点寒气。 阿摩敕扯了一件羊皮短袄给他压在背上,大合萨毕竟也六十多岁了,在草原上能活到六十岁的人已经不多。 世子在木犁的帐篷里已经住了四个多月,大合萨也就跟着赖在木犁的帐篷里呆了四个多月。 木犁倒是不缺这点食物供养合萨,不过他明显是不喜欢整天看见大合萨那张醉醺醺的老脸。 英氏夫人倒是经常烹调香辣的手抓黄羊肉和烤麂子腿,阿摩敕吃得胖了许多。 不过阿摩敕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自从世子回来,老头子的精力全在世子身上,大王子二王子已经不再来巴结了,别的贵族也都对老头子敬而远之,倒是三王子旭达罕和九王还是照旧,不时的能收到三王子送来的礼物。 阿摩敕旁敲侧击地问,老头子总是哼哼哈哈的,谁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整个北都城里,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体弱的世子身上,阿摩敕也不觉得老头子真的相信《石鼓卷》上虚无缥缈的说法,若是他对天神真的那么虔诚,也不至于用他的旅鼠占卜了。 “我可真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要拼命地练这劈刀。” 大合萨拈着几粒硬米逗着旅鼠磨牙,“练刀有什么用?”“不练刀,当不了武士啊。 不上阵,谁都瞧不起。” 阿摩敕在**伸了个懒腰,“如果不是我身体太弱,阿爹也不会送我来学占星的。” 老头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后悔啊?”“也不是。” 阿摩敕看着帐篷顶,“我就是想跟我阿爹一样骑马打猎,多威风。 逊王,钦达翰王,我们草原上的英雄,不都是勇敢的武士?”“可笑!都跟木犁那个蛮牛一样,只知道跨马舞刀,上阵都不知道用脑子。 东陆人说我们是蛮族,这些人就真的蛮劲发作,就知道拼血勇。 十个九王也未必拼得过一个木犁,可是青阳的神弓还是九王,木犁也不过是个将军。 早不是逊王的时候了,拿一把刀想在草原上当英雄?刀术练得再好,又杀得了几个人?蠢!”“那合萨你说怎么算英雄?跟东陆人一样缩在石头的宫殿里,马都不会骑,算英雄?”“其实最英雄就是算星相,当合萨!说吉祥就是吉祥,说凶险就是凶险,出征出牧都听你的,喂个旅鼠就有人供养。” 老头子从腰里的小袋里摸了一颗黑粟和一颗莜麦出来,扔进旅鼠的小笼子里,那个小东西瞪大了黑眼睛,小爪子抱着,盯着两颗谷子看了看。 “这回又是什么事?”老头子挠了挠光头:“呼鲁巴家生了小孙子,他们主人送了礼物要我给孩子起名,我想巴呆要是选黑粟,我就叫他呵由斤,要是选莜麦,我就叫他博赤尔。” “呵由斤什么意思?博赤尔又什么意思?”几百年来蛮族学习东陆的文化越来越多,贵族们纷纷改了东陆名字,说话早就是东陆腔调。 蛮族古语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守着古书的巫师合萨们还晓得那些饶舌的古词什么意思。 阿摩敕学了几年,呵由斤和博赤尔这两个词还没有听过。 “去过大湖,看见过那些白头海鹰么?”老头子伸展双臂向着天空,“呵由斤啊,就是那最勇敢的雄海鹰,展开白色的双翼可以飞到盘鞑天神的神座旁。” “博赤尔呢?”“雌海鹰……”阿摩敕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那只叫巴呆的小旅鼠选了莜麦,老头子满意地点点头,摇了摇空空的酒罐。 “对了,大君传召两日了,合萨你真的不去?”“又不是急召,没事,不是教给你了么?说我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怕被风吹了,不敢出帐篷。” “金帐宫那边,大君的伴当来了几次,就算合萨你真的身体不好,也总得有个什么病可说啊。” “就说我骑马摔了,拧了脚!”老头子站起来,摸了摸脚踝,半边身子一塌,好像立刻就瘸了,一歪一歪地蹭到帐篷角落里,抱着酒坛子拿佩刀撬上面的锡封。 “博赤尔这个名字不错。” “很合适呼鲁巴家那些孙子们,就知道穿彩色的丝绸,买东陆贩来的女人。” 老头子满意地点点头,“巴呆选的从来我都满意……”他忽地呆了一下,这个声音并非阿摩敕的,而帐篷里面没有第三个人。 他猛一回头,阿摩敕已经跪下了,叩头在地不敢抬起来。 帐篷帘子掀开了一半,飘进来一角乌青色的大氅,重甲反射夕阳,只能看见那人魁梧的身材封住了帐篷口。 老头子眯缝起眼睛,酒坛子“咣当”落在地上,他看清了那人眼里一块慑人的白斑。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一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一“今年冬天的酒蒸出来了,足够喝一个冬天。” 大君踏进帐篷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阿摩敕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大君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梨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 青阳的美酒在东陆有“青阳魂”的美名,闻着虽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却是最烈的美酒之一。 每年深秋才把发酵的粗酒蒸出来,青阳部的人们要靠这烈酒过一个冬天。 大君把陶罐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自己先盘腿坐了上去,转头看了一眼阿摩敕:“眼镜龙又长高了。 不要惊动木犁和夫人,去找两个杯子来,我和合萨尝尝新蒸的酒。” 阿摩敕应声去了,忐忑不安地避过女奴们的眼神,偷拿了两只濯银的深杯回来,一路上只看见几个面生的武士侧身半隐在帐篷背后。 木犁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想来是大君随身的人。 阿摩敕心里忐忑,不敢多想,小跑着回到帐篷里。 他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老头子已经缩着脑袋和大君并坐在**,除了新酒,还多了一条烤好的鹿腿,大君也不用刀,手撕着吃。 “没有惊动外面的人吧?”大君格外的温和,一边嚼着鹿腿一边给合萨和自己倒上酒。 阿摩敕摇了摇头。 大君扯下一块鹿肉递给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垫子上:“眼睛龙很能干啊,大合萨小时候在烧羔节上偷了一条宫里烤的羊腿,贴身抱在袍子里,还没有走出帐篷就被老大君发现了。” 老头子的脸似乎红了红。 “大合萨喝酒。” 大君漫不在意地说着,“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现在我都记得。 我当时想和大合萨分那条羊腿,一人一半带出来可不容易看出来,可是大合萨不愿,想要独吞。” 老头子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看着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来的酒也是最烈的,我们都想自己带着酒出去喝个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 后来大合萨被老大君下令在雪地里光着屁股骑马,被大家笑话了,他在自己家里蒙着头,一个月都不肯出来。 当时大合萨十四岁,我才十一岁。” 大君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沙翰,我们两个也很多年没有面对面喝酒了。” 他看着大合萨。 老头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没了惯常的那种神气,沉默地望着银杯里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里面自己的倒影。 帐篷里面安静得让人心里不安,阿摩敕紧张地看看大君,又看看老头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沙翰”这个名字,那该是大合萨真正的名字。 人们知道大合萨的东陆名字是厉长川,可是这个名字是不能称呼的,而他继承大合萨地位之前的蛮族小名,整个青阳部似乎都没有人知道了。 阿摩敕忽然觉得老头子其实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诉他的,他就从来不知道大君和大合萨的相识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 老头子抓了抓光光的脑门,笑了笑。 “酒怎么有点苦?”大君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酿酒的谷子霉了?”大合萨抿了一小口尝着。 “都是新谷子。” 大君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尝了尝,“这下好了,刚才是杯子里有苦底子。” 帐篷里的气氛像是忽地融洽了,大合萨开始撕扯起鹿腿,大君就轮流斟着酒。 天渐渐地黑了,阿摩敕又偷偷出去拖回来一盏东陆式样的九枝铜灯点燃了,九团火焰照得帐篷里一片通明。 大君和大合萨都不太说话,只是吃喝,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一些醉了,大合萨脸红扑扑的有点像是少年,阿摩敕也第一次看见了喝醉的大君,他头重脚轻的有些摇晃,身上铁甲的甲片丁当作响。 两个人都在哼着一些阿摩敕听不懂的牧歌,老头子高兴起来,最后把鹿腿骨一把抢了过去,大口地啃着。 “大君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老头子啃着骨头晃晃悠悠。 “有个小东西,带给合萨看看。” 大君从身边拎起了捆扎细密的一个方形的包裹。 他扫去桌面上的东西,解开了外面的棉布,暴露出朱红色的木匣子。 阿摩敕觉得那匣子有些眼熟,心头忽地一跳,想起正是九王从南方带回来、装着真颜部龙格真煌头颅的匣子。 大君轻轻打开匣子,红锦上果然是那颗石灰抽干的人头,阿摩敕头皮发麻,却不敢动弹。 大君拔出胸前的小佩刀,从头颅的嘴里刺了进去,撬开他紧闭的牙齿。 死人肌骨早已经僵化,那种令人恐惧的低响让阿摩敕越发地不安,而大君凝视着那张黑洞洞的嘴,嘴角竟然有一点笑意。 “我知道在这里,”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他藏在这里。” 大君两指探进头颅嘴里拈出了什么。 在***下慢慢摊开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东西躺在他的掌心,莹润可爱。 老头子凑上去左左右右地细看,摇了摇头。 “是当年我送给伯鲁哈的那枚玉玲珑。 厄鲁说没有从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里,这枚玉可以吹响,他总是含着。” 大君凑在火前凝视那枚玉,久久不出声。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进了嘴里。 阿摩敕要拦,已经迟了。 一个缓缓拉长的哨声响起在帐篷里,渺渺的很是空蒙。 那枚玉吹响的时候有点像是牧马人的牛骨哨,声音却低沉了些,像是隔着水听到声音远远地传来。 大君吹的调子阿摩敕不曾听过,绵绵的很是悠长,有股秋风般的寒凉。 其间有几个错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可是吹起这个调子的时候,大君那么认真,阿摩敕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到了结束。 “是真颜部的曲子,以前伯鲁哈吹给我听过,想不到还能记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紧紧地攥住。 烛火被透进来的微风压得一低,老头子把鹿腿骨抛在了小桌上。 “纵然有这种情意,后悔也已经晚了。 真颜部灭了,龙格真煌死了。 大君年轻时候的好朋友,如今只还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大君什么时候杀我?”他斜眼觑着,望向***照不到的黑暗里。 阿摩敕心里猛跳,浑身都发软,几乎要起身跪下去。 大君却异常的静,只摇了摇头:“沙翰你是说我不该讨伐真颜部?”老头子双手抄在腰里,搂紧了袍子,挪了挪屁股,侧过身去把背对着大君:“知道了还问我?”“我都是猜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老头子不吭声,弓起来像是一只干缩的大虾米。 大君晃着濯银杯子,看着里面的酒液荡来荡去。 “阿摩敕你出去,”静了一会儿,老头子偏偏头,“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大君摆了摆手:“沙翰,你是准备把大合萨的位子传给眼睛龙么?”老头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敕一眼,又看了大君一眼,沉沉地点头。 “那眼镜龙也留下吧,沙翰你说吧。” 老头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摸摸索索地掏出麂皮的小口袋,装了一袋烟,点上了,吐出一口青烟。 “前几年北风来得猛,听说北方几个大草场都稀疏得很,只有铁线河边还有好青草。” 老头子的声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讲故事,“朔北、澜马、沙池、九煵,几个大部落哪个不是把马羊放到了铁线河边真颜部的草场上?铁线河的草场才多大?哪容得下那么些牲口?吃秃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来年就没有新草,没有新草,大家一齐饿死,偏偏这个时候,真颜部一个小部落起来造反,还要反库里格大会。 这下子真颜部被灭了,族人都北迁,终于把草场空出来了,皆大欢喜,倒是好得很。” “嗯。” 大君低低地应了一声。 “骗瞎子!”老头子把烟锅在**一顿,花白的眉宇挑得老高,“龙格真煌是什么人?草原上的狮子是傻子么?谁不知道反库里格大会的下场?他真颜部几万武士?朔北、澜马、沙池,哪个部落灭不了他?可是他还是要反,他反什么?他不反他要饿死啊!阿苏勒说的大君听了么?肉粥都喝不上,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阿摩敕很少看见他生那么大的气,他的胡子颤着,浑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紧紧的,干缩的皮肤都像是要裂开。 “嗯。” 大君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老头子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平静下来,磕了磕烟锅,摇摇头:“龙格真煌不反行么?他没有退路了,他的草场被人占了,他背后就是海,难道叫他退到海里去放牧?要是我,我也反了!”阿摩敕眼前一黑,只觉得两只耳朵嗡嗡的作响。 “我想你也会反的。” 大君居然点了点头,“沙翰你说得不错,我知道伯鲁哈为什么要反。 前年真颜部最后一次上贡,伯鲁哈的信里已经说了,真颜部里面饿死了人,有些地方冬天人跟牛马一样吃干草,再不行牧民就杀马,吃马肉。 几个大部落都说真颜部抢他们的牛羊,杀了不少人,可是他们死的人没有真颜部饿死的人多。 他们自己灭不了真颜部么?要派使者来北都请我们青阳出兵。 他们是要逼真颜部反叛啊,再用青阳的兵力灭了真颜部,铁线河的草场还是部落间平分。 这种诡计,大合萨能看得出来,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么?”老头子怔怔地看着大君。 大君摇了摇头:“可是伯鲁哈太蠢了。 真颜部抢牛羊,杀别的部落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他以为是库里格大会的制度不对,七部联合不对,这就错了,错得太厉害了。 库里格大会是几百年来的制度,逊王定下这个制度,我们北陆七部才算是一个国,反对库里格大会,就等于叛国。 有个库里格大会,虽然小部落还是被盘剥,可是比几百年前逊王的时候好啊,那时候你杀我,我杀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抢别人的妻子来生孩子,孩子养大又上战场。 这几百年来,逊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样,就是因为这,连我也不敢说出一个字反对逊王建立的制度,伯鲁哈又能怎么样?”大君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看着烛火,那目光像是遥遥地望着远方。 “就这样,就真的要整个真颜部都灭掉?”大合萨犹豫着,“几个大部落里,早先和大君交好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被诛了,九煵部的老主君被儿子杀了,青阳部里面巢氏的几个老家主死的死,贬的贬。 如今龙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还有什么人支持大君呢?”“伯鲁哈是不能不死的。” 大君低低地说,“如今想拆散库里格大会的,可不是伯鲁哈一个人。 多少人都想做第二个逊王,自己统一这片草原,做流传子孙万世不变的大君。 他们可不是伯鲁哈,会满足有片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族人可以安心地放牧。 他们是要杀人的,杀到草原上只剩下他们和战俘,然后草原就像东陆一样,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国家,大君就成了东陆的大皇帝。” 大君的声音变得森严低沉:“所以谁也不能在草原上提拆散库里格大会这事,谁说了,我就杀掉他。 我们蛮族人再也不要互相残杀,几百年前大家都是兄弟,再有战争,死的也还是自己的兄弟!”老头子忽然坐直了,一扭头,大君正目不转瞬地看他。 两人对视着,老头子嘴唇颤了颤:“可是……”大君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沙翰,你有十几年不理我了。 当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我推上大君的位子,可是我当了大君,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 可是你以为大君真的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为什么要杀达德里大汗王,为什么又要杀伯鲁哈?我们在跟真颜部决战的时候,朔北部的白狼离北都只有两百里啊。” “白狼团?”大合萨脸色变了,“楼炎是要反叛么?”白狼团是个可怕的名字。 朔北部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楼氏的家主楼炎是朔北的主君,总是随身带着一万名骑乘巨狼的武士,号称白狼团。 整个草原也只有朔北部有驯狼的本事,他们从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来了白色的雪狼,从小养大,变成坐骑。 青阳虎豹骑最忌惮的骑兵也就是白狼团,普通的战马无不会在凶恶的大狼前畏惧,不光白狼骑兵的战刀是杀人的武器,白狼们的爪牙也可以撕开战马的肚皮拉出肠子来。 那股厚重的狼骚味从草原一侧遥遥飘来的时候,整个骑兵马群都会惊恐地嘶吼,仿佛末日降临般地恐惧着。 大君继位后不久,朔北部曾经反叛,一直杀到北都城下,最后谁也无法取胜,朔北部终于交出了旗帜,表示臣服于大君,贡上两个女儿当了大君的阏氏,大君尊称楼炎为岳父。 朔北部重新归于库里格大会,二十多年过去,这场血战青阳部的人们记忆犹新,说起来就想到攻城的恶战后,城门上厚而黏稠的鲜血无处不是,缓缓地滴落,无比狰狞。 “不光是朔北,九煵、沙池几个大部落都把骑兵放在北都城的旁边,我不讨伐伯鲁哈,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讨伐我们青阳部,我不知道,沙翰你知道么?”大合萨默默地摇头。 “谁都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 大君的声音低而有力,“我是北陆的大君,也是青阳的主君,我没的选。” 大君起身,攥着那枚玉,慢慢地踱到帐篷口,掀开羊皮帘子奋力地一挥手。 阿摩敕伸长了脖子去看,凄清的月色下,玉光一闪而没,小小一粒珠子没在草丛里,就像一粒沙落进大海。 北陆大君和真颜首领的那段情分,就此消逝在茫茫的草原上,仿佛一场梦,再也找不着痕迹。 “所以就这样,伯鲁哈就死了。 要还是当年的我,舍了命也要保伯鲁哈,把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杀了,又算得了什么?骑着马跑在草原上,多少人来打我,我又怕过什么?可是我不能了,我是草原的大君。” “这是命啊,”大君摇摇头,“生来的命。” 大合萨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的不说话,末了拿起装酒的坛子在杯子边磕了磕,低低地说:“空了。” 大君转身回来坐下:“我来找你,是有些事,说这么多,是担心你不愿帮我。 沙翰,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有事,只有你能帮我。” 老头子愣了一下,恢复了懒散的神气。 他把袍子抱得更紧了些,歪着头:“你可不要骗我,又有什么事非得我去做的?说骑马上阵我不如木犁,说指挥大军我不如九王,几个王子都比我强得多,我一个老头子,只等着死了盘鞑天神收我去天上享福,我不听你骗我。” 大君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沙翰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不能打败东陆人?”“这还用说?除了战马,盔甲刀剑弓弩车辆,我们什么都比不上东陆人。 人也没有他们的多,怎么能打败东陆人?”大君摇头:“我可不觉得。 我们确实没有东陆人那么好的装备,可是我们有大地上最好的骑兵,我们的战士最勇敢,一个人打十个东陆人,东陆人还是害怕。 可是我们草原上的人坏在分散,北陆能有几百万人?东陆一个诸侯大国,都不只这些人。 偏偏有七个部,七个部你不认我,我也不认你,打来打去。 多少好男子都在打来打去里面死掉,若是组成军队,东陆早已打了下来!人心不齐,才是最大的弊病。” 老头子歪着头看他,并不说话。 大君清了嗓子:“我即位以来,一直都在想,为何我们北陆征战如此的多?传说逊王当年集合七部,一统我族,是大功业,可是算来算去,逊王征战二十年,我族剩下的族人不到一成,死了九成的人建立功业,这功业也是血迹斑斑。 我翻了书去算,每隔四五十年,总有一场大战,从南边的海岸一直打到北边的山脚,死无数的人,才能安静一些时候。 所以以前大君的位置在部落中轮替,过上四五十年肯定是别的部落来占北都城。 我们青阳能够占领北都七十多年,可能还拜东陆风炎皇帝的福,他风炎铁旅两次北征,四十年前杀了我七部几十万人,我青阳才能维持至今。” “怎么说?”老头子瞪了瞪眼睛,“难道东陆人杀我们的人,反而是对我们好?”东陆风炎皇帝白清谥号武帝,振奋军武,威慑边陲,最后咆哮七海,乃至于挥十六国联军北伐蛮族,是东陆帝朝中罕见的纵横之主。 风炎铁旅两次北伐,借助优秀的兵器和布阵,将蛮族武士杀得血流成河,在蛮族小孩心中就像东陆的魔神。 阿摩敕心里想的和老头子一样,却不敢说什么。 “不错。” 大君点头,“正是因为那一次死了几十万人,我们青阳的地位才得以保全。 我想了很久,四五十年一战,就像是个浩劫,阴魂不散。 其实归根究底,不过是我们北陆的贫瘠。 眼下七部大概总共五百万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养五百万人么?贵族们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隶却连老鼠都抓来吃,还要饿死人。 每到这个时候,就只有一战。 每次大战,剩下的人不过一半,这两百多万,是土地养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 可是再过上四五十年,两代人出生,土地又养不活了,于是为了抢水草抢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 只有把多余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 伯鲁哈的反叛,就是个例子。” 大合萨不由得坐直了。 “若沙翰你是大君,你可怎么办?”“我?”大合萨使劲摇头,“我可当不了大君。” “东陆!”大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他一阵疼痛,却挣脱不开,“沙翰,是东陆啊!东陆是粮仓,每个人都能吃上米麦的粮仓,很大很大的土地可以放牧牛羊。 我们蛮族的骑兵只要登上东陆,就再也不怕了!你想想,我们的骑兵从天拓海峡的南岸一直打下去,我们的马快,轻骑只要一个月就可以跑到东陆的皇城下面,什么也挡不住我们北陆的骑兵,我们可以绕过他们的关卡,直接打进最富饶的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守着草原呢?我们蛮族也可以是天下的主人啊!”老头子呆呆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不认识大君一样。 阿摩敕也是第一次看见大君这样,像是忽然有一颗火星,点燃了大君心里的熊熊烈火。 他的眼睛亮得逼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了血色,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下那股亢奋,和年轻人渴望征战那样,血管里有股激流。 “我们和东陆隔着大海啊!”老头子好半天才喊了出来,“大君你想好了,要不是海,你的父亲钦达翰王早就打到了东陆去。 那是海啊,百里宽的大海峡,骏马没有翅膀,飞不上天,我们没有船,没有的!”“不!我们有!我们有船!我们……”大君忽然刹住了,一个人影忽然扑进了帐篷,他急忙按住腰间的剑柄,生冷的铁剑猛地出鞘一半,他就要猛扑出去。 “大……君!”扑进来的人怔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 阿摩敕也回过神来,看清了跪在地上的英氏夫人,她的两眼红肿,惊惶不安地颤抖着。 “起来吧。” 大君收了剑。 英氏夫人却没有起身:“大君,世子……世子他……不行了!”“啪”的一声,老头子手里的烟锅落在地上。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二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二大君猛地揭开了帘子。 偌大的帐篷里挤满了人,奴隶们呼喊着递上热水、药膏和绷带,帐篷里弥漫着有些刺鼻的草药气味。 床整个的被人围住了,只看见无数的人头在晃动。 “都静下来!”大君低低地吼了一声。 帐篷里骤然静了,奴隶们惊恐地跪下,让开了一条通道。 大君第一眼看见**的人时,眼睛瞪得像是要突破眼眶,他猛地抢过去抱住那个人形,浑身已经染满了鲜血。 “怎么会这样?到底怎么会这样?”他大吼起来。 孩子的整张面孔泛着可怕的赤红色,他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住地哆嗦着,惨白的皮肤下,血管像是红色的细蛇一样浮凸出来,不断地搏动着。 他的全身都是血迹,那些血竟然是从他的毛孔里渗出来的,结成大粒大粒的血珠。 英氏夫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下:“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世子练着刀,忽然就不行了。” “去请陆大夫!去请陆大夫!”大君大喊,又指着英氏夫人,“你也会医术,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他的脸微微扭曲,变得森然可怖。 “陆大夫来了,陆大夫来了!”小仆女急匆匆地进来报。 “快让他进来!”大合萨大喊。 年轻的东陆大夫陆子俞提着随身不离的药袋,蓬头垢面地冲进了帐篷。 一贯从容不迫的陆子俞是名医屠寄尘的学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进来时候还带着一丝不悦,可是一看到**的孩子,神情完全变了。 他扑到床边,几乎是推开了大君,双手颤抖着,似乎是想去触摸孩子,却又不忍打破一件珍宝一样,只悬在阿苏勒身上几寸。 “血厥……血厥!”他终于喊了出来,“是血厥啊!”“血厥?”“他全身血脉极旺极盛,血从体内压往体外,医术上说‘血露如珠,身如赤炭,牙色乌青,刹那而亡’……”他忽的一顿,看见大君的神色猛地变做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大合萨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刚才还好好的!”“我没有说谎,”陆子俞叹息着摇头,“行医的人,一生一世也许都遇不到一个血厥的病人,看到绝世罕见的疾病,本来是医生的喜事,我何苦危言耸听。 血露如珠,身如赤炭你们都已经看见,我现在拨开他的嘴唇,你们再看看。” 他上去拨开了孩子的嘴唇,清清楚楚地暴露出两派乌青色的牙齿。 “怎么……怎么会这样?”大合萨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是中毒了么?”“错!患有血厥之症的人,极难中毒,他的血脉极盛,轻而易举可以洗去毒性,中了一般的毒物,被蛇咬伤,服用麻药,对他几乎都没有效果。 他牙色犯青,是因为血液已经从牙龈渗入牙齿里,淤血太多,是以牙色乌青!”“那……那怎么办?”大君终于回过神来。 “我只有三成把握……”陆子俞计算着,“现在如果不开针放血,一切就太迟了。” “放血?”“必须挑开最旺盛的血脉,把血放出来大部分,人才能活下去,但是,”他摇头,“一旦放得不准,就像杀人砍中了动脉一样,血如泉涌,再也无法挽救!”“我……”大君起身,在帐篷里不安地踱步,“到底怎么会……怎么会忽然害了血厥……”“以前有过的病例,只说极少数的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会血脉反旺,出现血厥的例子。” “劳累?”大君猛地回头看着众人,“他刚才在干什么?”“练刀……”英氏夫人的声音颤抖。 仿佛被雷电轰击在头顶,大君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无力地坐在床边。 “再不决定,把握就越来越小!”陆子俞已经从药袋里取出了银针。 大君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夫,你要救我的儿子!”他猛地抱住了阿苏勒:“放血是么?我见过的,我来抱着他,陆大夫你下针!”“好!”陆子俞取出的银针粗长,其中带着空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针定在阿苏勒的眉心,再吸一口气,双手缓缓地一齐推了出去。 一根银针,在他手里推出去像是武士的刀剑。 针刺入眉心,一股飙射的血珠从银针中的空洞里射出,直射在陆子俞的眼睛里。 他受不了那股疼痛,大喊一声倒退出去。 大君忽然抱不住阿苏勒了。 谁也不敢相信,濒危的孩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色赤红,仿佛恶鬼一样,挥舞双臂荡开周围的人,像是一道赤红色的电一样,冲向了帐篷口。 被他扫中的一个小仆女哎哟一声,臂骨已经断了。 “不要让他跑掉!”陆子俞捂着眼睛大吼。 已经迟了,那个血色的人影已经冲到了帐篷口。 他忽然站住了,以一个痛苦的僵硬的姿势停在那里。 他全身的骨骼都爆出细碎的响声,每个人都能听清他心脏搏动的可怕声音,那简直像是击鼓。 而后他的全身皮肤猛地全部裂开,血液在一瞬间化成雾气从每一个裂口中迸射出去,冲到他身边五尺以内的人都被溅得浑身鲜血。 他的身体裂出无数的刀口一样的裂纹,身体忽然间彻底苍白了,像是全身的血一次都迸射出去了。 他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大君,大君,”有人低声地喊。 “阿苏勒!阿苏勒!”大君猛地站起。 “阿苏勒还好……还好……”大合萨急忙扶他回到坐床边坐下,“陆大夫一直在陪着,现在血是止住了,额头也不那么烧了。” 两个人都是老人了,也都快记不得自己坚持了多久,大君最后疲惫地倒在外面帐篷里的座椅上小睡了一刻。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抹了一把,恢复了镇定:“怎么样?放血怎么会放出这样的结果?”“陆大夫也说不出来,只是说行医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流血的,像是血都流干了。 不过世子的血气还是旺盛,所以暂时还能顶住。 但是陆大夫又说什么‘阳亢虚损’,我也没有听懂。” “能……能活么?”大合萨愣了一下,喃喃地自语:“……能活么?”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隔了好久,大君低声道:“对陆大夫说,无论是多好的药,费多么大的功夫,让他救救阿苏勒。 治好了阿苏勒,我封他两千户人口。” “是。” 大合萨犹豫了片刻:“大君,以你从小的性子,真难想你居然也会对儿子那么在意……实话说,你当了大君,这些年,我觉得你血都冷了。 杀了达德里大汗王,又杀了龙格真煌,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迟早你把我也杀了。” 大君仰望着帐篷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沙翰,这些你是不会懂的。 阿苏勒,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可怜?”“他根本就不该被生在这个世上……”大君的脸色忽地有些苍白,“他生下来,完全是错了。” 大合萨的脸色也变了:“大君难道还是相信那些谷玄的蠢话?”大君愣了一下,疲惫地挥了挥手:“不是,沙翰,你别问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合萨走到帐篷口挑起了帘子,“快要入夜了。 我还撑得住,今晚我在这里看着阿苏勒,大君还是回去歇息吧。” “都入夜了?”大君惊得坐了起来。 “大君还有事?”“有!”大君点头,“若是一般的事,再什么也重不过我的儿子,可是这件事,沙翰我本来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 现在就跟着我出发!”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三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三||夜色漆黑,是一个阴晦的天气。 骑兵小队逼近了北都的城门,夜风扯直他们漆黑的大氅,雄骏的战马全力奔驰,却没有带出丝毫声音。 这座巨木和石基筑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凭空而起的大山,无声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什么人?再敢前进一步,就放箭了!”城楼上忽然有成排的火把一齐点燃,戍卫武士的首领一振马刀,垛堞后弓箭手纷纷暴露了半边身子。 他们的弓都已经张满,箭镞上闪烁着冰冷的铁光。 战马低声地嘶吼着,骑队在城门下煞住。 他们有大约四五十人,每个人都是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的装束。 他们头顶搭着遮面的风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间的刀鞘敲打在马鞍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戍卫武士们成群结队地冲下了城楼,将长枪并成一排,封锁了城门。 他们中为首的百夫长提着修长的马刀,警惕地上前,以马刀指着为首的骑士:“没有大君的命令,夜里不准进出北都城!敢冲关的,可以就地处死!”两骑黑马从骑队中悄无声息地驰出,在百夫长来得及反应之前,战刀已经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 两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挡住那个为首的骑士,一声也不吭。 双方艰难地僵持着,百夫长颤巍巍地退后几步,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把森冷的战刀上,惊讶地发现刀锋竟然带着细微的锯齿,像是无数细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着他脖子上的皮肉,生痛的。 “虎……虎豹骑……”他嘶哑地说。 整个草原,最善于用这种带齿战刀的是青阳的精英骑兵们,这种刀可以轻易地划开皮甲和敌人的身体。 “放下刀!”骑队中为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声,他抖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风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利刃般的眼睛。 两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马刀,拉着战马退后一步,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你认识我么?”为首的武士压低了声音,问首领。 他直视百夫长,眼里那块白翳在黑夜里似乎隐隐地发着亮。 “大……大君!”百夫长惊得要跪下。 “起来!”大君低低地喝止了他。 百夫长不敢出声,小步凑到大君的战马前。 “打开城门。 还有,”大君压低了声音,“今夜没人出过城,你可什么都没看见,明白了么?”百夫长愣了一下,急忙应答:“是!”骑队无声地通过了城门。 百夫长敬畏地跟在骑队后,把他们送了出去,他忽然发现,这群武士竟然没有打一根火把,而所有人的战马马蹄上都包裹着松软的羊皮。 大君挥手指向东南方,骑队跟在他的马后小跑起来。 “就是这里!”大君终于勒住了战马,挥动马鞭指了指脚下。 他们不知在草原上奔驰了多久,大合萨只觉得骑队去向东南方,而后折转向西,兜了一个不小的***。 虎豹骑们纷纷下马,在周围展开了防御。 他们都是精干的武士,警惕地引着角弓散开在周围,三个四个地聚集成团,以防偷袭。 火堆点了起来,大君挥挥手,请大合萨和他一起坐下来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大合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 他环顾周围,认不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凹陷的地方,周围都是高起的草坡,静静的连风也没有。 “把你拉到这里来,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说。 “你以前倒是也经常做奇怪的事情。” 大君笑笑:“沙翰,我记得我父亲和东陆风炎皇帝两次决战的时候,一直是你跟在他身边处理文书的,是不是?”大合萨点了点头:“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青阳部真正精通东陆文字的人并不多,大合萨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钻研星相典籍,他从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听说东陆的大皇帝送信给父亲劝降,父亲只回了五个字,说是‘战,唯死,不降。 ’”“钦达翰王的战书一直就是那么短,不过东陆大皇帝的劝降书信倒是也不长,我还记得是三十四个字,说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积尸百万,无非子民,为王者,纵于九幽下身受斧钺之刑,心能安乎?’这两封信东陆的学士都说是帝王手笔,风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训子孙。” 大君低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再没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东陆人面对面地交涉……”他沉默下来。 大合萨扭头看了看他静默的侧脸,心里忽地一亮:“东陆有人来!”大君举手制止了他。 “是的,有人来。 只是来的不是一般人。” 大君压低了声音,又摇了摇头。 大合萨看着他的眼睛,觉出了一分敬畏。 他跟大君是从小的朋友,当初朔北部的骑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门,成千上万的战马围着金帐奔驰,无数的火把投过来,几乎把大君和黄金帐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旧操着他的重剑,指挥仅存的伴当武士们死战。 北陆的大君敬畏过谁?大合萨真的不知道,即使有过,也是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历史上的英雄而已。 他在烟锅里扎扎实实地塞上一锅烟草,点燃吸了一口,捧给了大君:“吸一口?”大君沉默地接过去,用力吸了一口,袅袅的青烟从他鼻孔里滚了出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恢复了以往的神气。 “沙翰,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伟大的力量?”“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大合萨迟疑了一下,“那是盘鞑天神的双手吧?他左手握着劈开天地的斧头,右手握着可以杀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宝剑,他双手握着斧头和宝剑转动,每转动一次,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 “这些还用你告诉我么?我们青阳的孩子,哪个没有听过盘鞑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说是星星,那些人说,星天的运转才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无法改变的。 沙翰,你相信么?”“星天的运转?可是一切都在盘鞑天神的手……”大合萨忽然止住了,侧耳向着背后。 他听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向那边奔了几步。 声音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歌声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飘着,伴着低声呜咽的什么乐器,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声音却没有那么低沉,像是笙笳,可是笙茄又没有那么雄浑。 “来了!”大君也起身。 虎豹骑的武士们互相递了一下眼神,一齐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萨身前展开成半月的形状,缺口对着大君的方向,半拉开了手里的角弓。 大合萨摸了摸胸口的短刀。 那是前代大合萨传下来的“熊刀”,据说里面宿有熊王的灵魂,是柄驱邪的圣刀,他日日配着,却很少去摸它。 他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这歌声令他觉得不安,安静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 “都静下来!”大君喝道。 大合萨用心去听那个男人的歌,却发觉他唱的一切自己都听不懂,可是偏偏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哪里听过这种古玄的歌,仿佛从很古老的时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歌声和乐器的声音都近了,远远地听着也还罢了,可是声音越是接近,大合萨的心就绷得越紧。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那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东南西北,无处不是,像是四面八方无数人在吹奏,唱着古玄的歌。 月光忽然投了下来,他抬头,看见黑云中裂开了口子,一轮圆满的月正悬在天空。 沿着那道裂缝,整片整片的黑云裂开消散,星空也展现出来,满天都是清光。 周围浩瀚无边的草原上,每根草叶上都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浩瀚无边的草原……他生在这片草原上,却是第一次觉得草原那么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 大君按着他的重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南方。 他的目光恢复了锐利,还是北陆大君的锋芒。 他目光的方向,地平线泛着蓝白色的微光,微弱的光芒中升起了阴影。 孤零零骏马的黑影在光芒中沉默地立着,它背上的主人高举着巨大的幡。 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挂着满是棘刺的重铠,像是从古代的壁画中走出来。 虽然只是个剪影,但是大合萨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帝王般的俯视。 更多的黑影缓缓升起,围聚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影子看起来都那么相似。 战马们喷着滚滚的白气,武士们调整了队形。 他们奔驰起来,风扬起他们乌黑的大氅,他们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哗哗声,为首的一人高举着乌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银光流动。 大合萨想要退后,却挪不开步子。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着远来的骑队。 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变得如此锐利,清楚地看见战马身上的肌肉跃动、看见马喷出的丝丝白气、看见武士们铁甲的甲片一起一落……无形的威压像是墙一样推到他的面前,他就要喘不过气来。 为首的武士高举起幡,停顿一下,猛地插进了泥土里。 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们翻身下马,默默地排成两队,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 停了许久的呜咽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大合萨觉得胸口的压力忽地减轻了。 那面巨大的黑幡忽然扬起,黑幡后站着黑衣的人,他手持着一件浑圆的陶器,满头的发丝是一色的银白。 那是一个老人,高瘦、挺拔,披着和武士们一样的黑氅,黑得像是无边的夜色,立起的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 虎豹骑的战士们也感到了同样可怕的压力,没有人下令,他们所有人已经拉满了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整个阵型已经转成了反弯月,如果现在发箭,那么这支神秘的队伍将会被数十支羽箭钉死在月形的中心。 “收起你们的弓箭!退后,为我们的贵宾让出路来。” 大君出声喝止。 “又相见了,山碧空先生。” 他对着老人微微欠身行礼。 “感谢大君,我们来得晚了。” 山碧空以蛮族的礼节按着胸口躬腰,“路上遇见了大群的麋鹿在河边取水,月光照在它们柔软的背脊上,满眼的望不到边,像是母亲的胸口。 我贪图看草原的美景,迟了一步。” 他抖开黑氅,在大火堆边盘膝坐下。 大君拉了大合萨一把,两人也与老人对面坐下。 “信使前几天越过海峡,送来了我们陛下的亲笔书信。” 山碧空伸手示意。 武士们中走出一个清秀的年轻人,他和山碧空一样没有穿铠甲,漆黑长袍上绣着金色的玫瑰花图案。 他手里捧着深红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头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 大君揭开盒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只信封。 大君从信封里抽出的是一页金色的信笺。 他在手里反复地摩挲了片刻,递给了大合萨:“沙翰,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 大合萨捏住那张信笺的时候,微微吃惊了一下。 那根本不是纸,而是一页薄薄的黄金,在月光下泛着乌金色的光。 他强忍着惊诧小心地展开那份黄金的书信,叠合在一起的两页黄金分开,精致的东陆文字被人以极为精致的刻工刻在金页上,一个手掌大小的印章印在正中:“极天之高,极地之远,皇帝之信,威临九州。” 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这是……”“是真的么?”大君低声问。 “是真的……”大合萨点了点头他终于抬起了头来:“我不会记错……我年轻的时候看过风炎皇帝写给钦达翰王招降的信,就是印着这个印章。 连那个缺口都是一模一样的,晁帝国覆灭的时候,末世的皇帝用镇国的石玺投掷大胤的开国皇帝,石印碎成了两半,后来以黄金箍好,可是这道痕迹永远也消不去。” 山碧空微微点头:“这样博学的人,只能是沙翰大合萨吧?这封金书就是来自东陆天启城胤朝大皇帝的国书。 由皇帝陛下亲笔书写,少府工匠镌刻,印有我们大胤镇国之玺。 我是大皇帝的信使。” “东陆皇帝的……密使?”大合萨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的一切。 “不单单是密使,”山碧空恭敬地说,“还是希望改变未来,为草原蛮族带来伟大兴旺的结盟使者。” “结盟?”“是的,沙翰,”大君说话了,“山碧空先生自称是东陆大皇帝的秘密钦使,他来的目的,是要以一个诸侯国的名义和我们青阳部订立盟约!”“我们还希望看见蛮族强大的铁骑出现在东陆的国土上,纵横驰骋!”“这不可能?”大合萨断然地说,“这样的说法我绝不相信。” 山碧空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轻轻摇头:“在风炎皇帝的时代,当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萨都知道威武王赢无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蛮之地的离侯赢无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虽然也有种种不好的传闻,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屡次勤王,更为皇室剿灭过意图作乱的晋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赏有加。 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赢无翳带着五千雷骑兵仿佛天降一样出现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启城,随后四万赤旅大军内外夹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殇阳关。 赢无翳已经彻底地暴露了阴谋贼子的面目,意图胁持皇帝,号令整个东陆。” 大君和大合萨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其实不必否认,不光是赢无翳,诸侯中不乏意图称霸的人。 帝朝本身的势力已经衰弱了许多年,再也无法弹压他们了,赢无翳不起兵,也会有其他人起兵。 如今皇室可以倚靠的诸侯,大概只剩下唐公百里氏,但是下唐国的兵力和其他诸侯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正是因此,我向皇帝陛下上书,希望突破多年来的限制,以下唐的名义和青阳结盟。 有了蛮族铁骑的帮助,加上下唐的财力,不愁不能慑服诸侯,重振皇家的威严。” 大合萨还是摇头:“可是大皇帝不担心么?我们蛮族的铁骑踏上东陆的土地,不是东陆历朝最忌讳的事情么?”山碧空幽幽地叹息一声:“也许我们将不得不与大君分享东陆的国土。 但是与其看着作乱的诸侯把白氏皇族几十辈的基业毁掉,还不如让出部分给能够帮助我们的盟友。 否则,十年之后,白氏是否能够保护自己的宗庙,都难说呢!更可怕的是……”他的脸上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轻轻地按住胸口,仰望星空,起身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礼节。 “更可怕的是,”他站起身来,“我们得到可怕的预言。 这个世界将不再是我们东陆帝国可以主宰的,它就会割裂,强大的敌人来自北方,分去帝国的荣耀。 夸父和羽民在我们东陆的强兵重甲下还不是威胁,那么这个敌人,只能是草原人。” “所以你们要主动把国土让出来?”大合萨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的。” “这是笑话!”大合萨忽然高声说,“这是骗子的言论,什么人又可以预测到那么遥远未来的事情?我是青阳的大合萨,我也观看星辰去判断凶吉,山先生不要用虚无的命运来作为幌子!你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山碧空还是微笑:“我知道大合萨会怀疑。 是的,一般人是无法去预测遥远的将来的,可是大合萨不要小看了我们的力量。” 他忽然起身,对着天空张开双臂,仿佛皇帝那样昂然立于星光之中,“我们就是星辰诸神的使者,我们可以听到他的耳语,我们有它伟大的力量。 大合萨真的以为我们需要以谎言欺骗去获得什么好处么?我们想要的,我们都可得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了大合萨的手中。 “大合萨看手里,这是什么?”“镜子。” 大合萨疑惑地翻弄着那枚沉甸甸的铜镜,像是东陆的古物,看不出年代,厚厚的铜绿已经填满了它背后的夔雷纹,可正面还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 “不是镜子,”山碧空微笑,“那是蛮族青阳部的大合萨沙翰。 巢德拉及。”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合萨吃了一惊,知道“沙翰”这个名字的人在青阳部里也是屈指可数的。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个人的名字,现在你看着镜子,就看见他了。” 山碧空还是微微地笑着。 大合萨翻过镜子,在里面看见了熟悉的面容,那是他自己。 “山先生到底要说什么?那是我的影子,这就是镜子!”他把话说出来才觉得有一点奇怪。 “不,你什么都不是,青阳部的大合萨沙翰。 巢德拉及在你的手中。” 大合萨觉得他的声音如此的虚无缥缈,他想把目光从镜子里挪开,可是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做不到了。 他的视线根本就是落在镜子背后,镜子里面是一片水波在荡漾,里面那张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一丝一丝的皱纹和秃光的头,花白的眉毛下一对带着诡笑的眼睛。 他和那人的眼睛对上了,那人忽然对他轻轻地笑了。 绝大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他抛下了镜子看着周围,可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帐里!一切全部都错了,他头痛欲裂。 他冲出了金帐。 他看不见东边雄伟的彤云大山,也看不见周围的栅栏和其他的帐篷,总是围绕帐篷的火盆也没有。 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草原和满天的星月。 他喘着粗气奔跑了几步,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 他猛地一回头,帐篷也没有了。 只有一面明亮的镜子,躺在草地上,反映着漫天的星光。 那个人从镜子中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对着天空张开双臂。 风吹起他白色的长袍,他胸前配着青阳神圣的熊刀,对着天空祈祷。 他才是青阳的大合萨厉长川。 沙翰。 巢德拉及,他在行一个古老的礼仪,对着星空发出了呼喊。 星光明亮起来,它们的光变得火热炽烈,颜色转为耀眼的蓝白。 周围热得像是被沸水围裹着,大合萨全身的毛孔都紧紧地收缩起来。 他颤巍巍地看着天空,耀眼的光仿佛瞬间就把他的眼睛完全烧毁了,可是他偏偏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世间所没有的光芒,顶天立地的巨大武士满身是光明的火业,他们在天空背后挥舞着,每一击都足以击碎天穹,天空因为他们的搏斗而开裂焚烧。 漫天的光明流了下来,像是惩罚之火的大雨。 每一滴雨落在大合萨的身上,都燃烧着他的身体,把他化为一团火。 天压得越来越低,大地都在溶化了。 那个镜子中站起来的人,如今大合萨也相信他是真正的沙翰。 巢德拉及,他向着东南西北各走了十步,光芒的脚印步成了神圣的烙印,在熔岩般的大地上发出最炽烈的白光。 他忽然成为青色的影子成千上万倍地膨胀起来,猛地转身,大合萨才发现他的脸已经变成了山碧空。 “四方上下,天地穹隆,我是世界之主!”山碧空把手按在大合萨的头顶,“你可要我救你于毁灭么?”大合萨就要跪了下去,他的膝盖已经软了,完全被那种威严压服了。 那不是帝王的威严,那是神的威严!他咬牙,也许他的牙已经不在了,被火焰烧毁了,他不知道。 牙上传来了感觉,他还有牙,还有嘴。 “无方……无方之境……”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起来,“这是幻境!”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一次排了出去,他整个人像是崩溃一般背摔倒下。 有人扶住了他。 他还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对着一堆篝火,手里持着那面镜子。 大君就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拼命地摇晃着他,可是他却全然没有感觉。 “无方……”大合萨喘息着,“那是无方之境!”“不愧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山碧空点了点头,“是的,这是密罗心幻之术,无明流的‘无方之境’。 大合萨看穿了,我的幻术也就失败了。” “沙翰!沙翰!你……你到底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大合萨喘息着看着大君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疲惫地摇了摇头。 山碧空在火堆里加了一根木枝,“大君不必问了。 大合萨看见的,和大君上次看见的,必然不是同样的情境。 无方之境本身虽然是个幻术,但是它映出的,却是每个人的本心,你心中最恐惧的事情会在镜中映出来。” “大合萨恐惧的是什么呢?”大合萨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操纵麻痹人五官六感、完全陷人于虚无的密罗幻术。 这是可怕的力量,你确实可以用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可是,你到底想从我们青阳要到什么?你用幻术欺骗了我们,想要我们臣服在你们东陆人的脚下么?”山碧空摇头:“我们是世界的主人。 我们掌握的力量是凡俗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我们可以使死人活过来,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我们可以使大地开裂,也可以使雪山融化;我们可以唤来太阳一样的光明,也可以让世界永远沦入黑夜。 我们顺应星辰的指引来到这里,把蛮族伟大的未来指点给大君,绝没有任何的诡计。 大合萨,虽然你刚才看穿了密罗幻术的本相,但是如果我不终止施术,你能够自己从幻术中解脱出来么?”大合萨沉思了一刻,摇头:“我虽然看穿了,可是解脱不出来,你那时候可以在幻境中杀了我。 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即使看穿了,也还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感觉到,是你自己解开了幻术。” “世上无论什么幻术,只要被看穿了,或是被迷惑的人心智超过施术的人,立刻会自己崩溃,这是不变的术理,但是大合萨看穿了,却解不开我的幻术,这是因为我当时加在大合萨身上的,是两个重叠起来的幻境,大合萨只看穿了一个。” 山碧空起身,退后几步,静静地凝视着大君和大合萨。 他忽然举起了手臂,对着天空低低地喝了一声。 一切的星光忽然都消失,头顶还是乌云压着的天空。 大合萨惊讶地站起来四顾,火堆、虎豹骑和那些黑马武士都在。 可是黑马武士身上那种帝王般的威严此时都不见了,他们只是披着东陆式样铁铠的护卫而已。 山碧空深深地鞠躬行礼:“其实当大君带着人马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走进了我的幻境。 天要下雨了,这样阴沉的天气,不适合我们重要的会面,所以我令星光照耀。 我带的随从都是普通的武士,可是我以幻术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是太古武神的追随者——那些神秘的‘铁皇’。 大合萨说得还不全,最伟大的幻术不是封闭一个人的五官六感,而是封闭整个世界的五官六感,也许这样,你才能感觉到真实的存在。” “向大君和大合萨告罪,我并没有欺骗的意思,只是希望以我的力量证明,我不是骗子,而是带着伟大力量和使命而来的。” 山碧空竟然单膝跪下,郑重地行礼。 大合萨和大君互相望着,大合萨轻轻咽了一口唾液,这才感觉浑身的汗凉了,粘在身上冰得他一哆嗦。 大君站起身来:“你刚才说,你们可以使死人活过来,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是。” 山碧空回答得毫不迟疑。 “那么,给我看看你们除了幻术,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 我的儿子现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够救活他么?”“这算是大君信任我们的条件么?”大君沉默不语。 “那好,”山碧空微微点头,我愿为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暴露我的脸,“让我们去看看世子吧。” 深夜,木犁家的帐篷里***通明。 所有人都被远远地驱逐到外面去,金帐的侍卫武士们把帐篷围成了铁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没有获准进去,只能远远地看见一行黑衣的队伍在侍卫武士的护卫下急匆匆地踏进了世子的帐篷,跟进去的还有大君和合萨。 大合萨最后一个进入,帐篷的帘子被紧紧地闭合起来。 那面黑色的长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风中呼啦啦地飘个不住。 人们远远地望着,其上银绣的星月光辉流动。 “这就是我的儿子。” 大君掀开了阿苏勒身上盖着的织锦。 山碧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随从们。 一名年轻秘道士无声地走出人群,来到床边,他的手指在阿苏勒的胸口上轻轻按下去,血色立刻透过绷带透了出来。 年轻人闭上眼睛默立了一会儿,嘴里喃喃地唱诵起来,他的手轻轻按捏着孩子的全身,温柔得仿佛是一个纤细婉约的女人弹奏着一张秀丽的古琴。 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弹,他直起了身子。 “怎么样?”山碧空低声问。 “这样的伤,从未见过,”年轻人摇了摇头,“像是有种力量从里面炸开了他全身的皮肤一样,想必血管也裂开了吧?还有他的内脏和筋络……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呢?”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摇头。 山碧空点了点头:“可以救得活么?”“看来是没有办法了,说他已经死了,也不为过,”年轻人踌躇着,“除非……”“我们要他活过来!”“是!”年轻人低头行礼,他忽然郑重地跪了下去,亲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卷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细腻,远不像他的面孔那样沧桑黑瘦。 从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双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弹在年轻人的头顶。 他围绕着床缓缓地踱步,低声地唱颂起来,年轻人随着他一起唱颂,坐在床边握着阿苏勒的手。 两个人的歌声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们的歌声无人能懂,远不是东陆的语言。 大合萨拉着大君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有种不适的感觉,像是唱颂声是从自己的颅腔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却震得头骨都麻了。 阿苏勒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年轻人跟着他一起颤抖。 他原本就白皙,这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变得有如透明一样,仿佛有光从他身体里照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唱颂声越来越低沉和连贯,有如古代的诅咒一样,又像是低低的雷鸣。 年轻人握着阿苏勒的手,抖得也越来越厉害。 大合萨全身都开始麻了,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时候山碧1/2|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四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四 九月初五。 雨后,夜空分外的深静,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过。 大君挑着金帐的帘子仰望星空,点了点头:“干了那么些天,终于下雨了。好在马草都收完了,现在下雨,正是好时候。” 金帐里,坐**的大合萨接过他的话:“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北风已经起了,就要下雪了。” “今年是个好年啊。” “好年。” “这几天阿苏勒恢复得很快。”大君回到坐**盘腿坐下,举起了银杯。 “伤口的干痂已经都退掉了,再过几天估计疤痕也会消掉,只是身子还虚,这些天只能用肉粥养着,昨天我去看他,还跟我说了一阵子的话。”大合萨举杯饮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着烟锅。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大君盯着大合萨的眼睛,“阿苏勒没事了,沙翰你也该放下心了。出使东陆的事情,你一直都没有回答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答复?” 大合萨转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一口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来金帐拜见的时候,告诉大君吧。” 大君点了点头:“沙翰,我知道你担心。你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是盘鞑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该过着悠闲的日子。可是一踏进这里面,就再也出不去,没准连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仪仗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我等你的答复。” 老头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这还不是在逼我么?” 他也不告辞,缩肩佝背地出帐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远远地敬了敬大合萨的背影,自己饮尽了杯中的古尔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静,静得似乎能听见风掠过草尖的微声。 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只有一个火盆点燃了,照着孩子苍白的脸。他身上还裹着绷带,但是已经可以活动。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见的玩意儿,用青色笔挺的草叶编织而成,远远地看和真的没有区别。 孩子手中的那只已经干枯了,皱缩在一起,瘪瘪的并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地看着它,火焰映在他眼里跳动。 他把草蚱蜢轻轻放进火堆里,小声地说:“飞走吧。” “阿苏勒。” 孩子惊讶地回头。他看见一身白麻的长衣、秃顶的老人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大合萨摸了摸他的脑袋,跟他一起看火里那只燃烧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双翼映得几乎透明,像是要随着腾舞的火焰飞起来。火焰忽地一卷,把它吞没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么烧了呢?” 孩子低着头:“是哲甘的小儿子编了送给我的……这是我留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为什么又烧掉呢?” “大合萨,我是不是很软弱,很没用?” “不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颜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见这只蚱蜢就会想到哲甘,想到诃伦帖姆妈。我成天就想这些,白天想晚上想,练刀的时候都想。大合萨,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练刀,我要把蚱蜢烧了,阿爸说的,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要坚强。” “练刀……唉,还练什么刀啊?”大合萨埋怨着,“就是练那个破刀,把身体都练出病来了。以后我们可别再练什么刀了,好好地喝着奶子,听那些小奴们给你说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獭子肉,过得多悠闲。” 他抓了抓光秃秃的脑门:“对了,世子啊,大合萨教你星相之学吧!你比阿摩敕那个傻小子聪明,一定学得快。” 孩子笑了,是那种他固有的拒绝别人的笑容:“谢谢大合萨,我还是要练刀,阿爸说了,我要变成男子汉。” “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萨觉得说漏嘴了,“阿苏勒啊,你是世子,吕氏帕苏尔家族的小儿子,你祖宗的勇敢和荣耀都要你继承,将来有千千万万的勇士跟在你马后。帮你打仗。别听那些人瞎说,会刀术有什么用?你阿爸剑术再好,又杀过多少敌人?何况你身子刚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觉得闷呢,大合萨把巴呆送给你玩几天,不过你要按时喂它,可不要把它饿瘦了。” 孩子低着头,转过身去。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天空,声音变得格外的遥远:“大合萨,你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回来,不肯叫夫人姆妈。” “记得啊。” “我不是不愿意,我是很怕听到姆妈两个字。”孩子忽地回过头来,“大合萨,我害怕啊。” “害怕……”大合萨不由得站直了。 “我在真颜部的时候,姆妈叫做诃伦帖,九王带着兵打进真颜部的时候,姆妈死了。我那天练刀,很累很累了,可是我很怕,我不敢停。我想到姆妈死的时候,我怕我停下来就会更忍不住去想……所以我就拼命地出力,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合萨,我很怕的,很怕再看到那样的场面。看见那么大的火,我认识的人一个一个被杀掉,谁都救不了他们,我很想救他们的,可是我没本事。大合萨,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能指望我们的勇士,可是……他们又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事了!” 他想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又觉得那张稚嫩小脸上的神情不可轻侮。 “大合萨,我是不是很傻?” “阿苏勒不傻。”大合萨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不要听那些蠢人的话,我们的阿苏勒会成为英雄,草原上的大英雄!那个时候,大合萨骑着马,打着旗,为你开道。” 孩子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大合萨是来找木犁将军的么?这么晚,将军大概睡了。” “哦,我不找他。我来拣个东西,前几天在这里落在草丛里了,一直没有时间来找找,刚才好容易才找到。”老头子沉默了一下,拉过孩子的手拍了拍,“阿苏勒,大合萨要去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都不能回来看你。可是看到你这样,大合萨放心了。” 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青色鞘的短刀,放在孩子的手中:“这是你阿爸赐给你的,狮子王的刀,大合萨把它带来还给你了。来,握紧它,等到大合萨回来的时候,你就像你的哥哥们那么强壮了。” 他起身走了,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再不回头。 孩子看着他一袭白衣的背影就此隐没在黑暗中,低头看着手中青色的刀,刀柄上油润的皮子被换成了青色的丝绸,青色的丝绳上多了一枚青翠的玉玲珑。 夜风从玲珑上的孔隙里穿过,仿佛叹息一样的清鸣。 阿摩敕被帐篷外可怕的响声惊醒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什么人敢在大合萨的帐篷附近这样喧哗?可是那声音那么真切,仿佛混着武器交击的声音、吼叫的声音、马嘶的声音,他又以为是朔北部的白狼团打进了北都。他在帐篷里瑟瑟发抖了一阵子,不知道是该提上他的短刀冲出去,还是立刻钻进被窝里捂住耳朵。 “阿摩敕,阿摩敕,起来,起来!”竟然是老头子破锣一样的声音在大喊他的名字。 他咬咬牙,提着裤子钻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子。老头子骑着高大的青马,穿着祭祀和大典才用的华贵礼服,胸前配着神圣的熊刀,一手高举着铁马镫,一手拿着粗大的火把敲在马镫上,火星溅落,鸣声震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夜间的寂静恶狠狠地劈开了。 “阿摩敕,走了!”老头子勒着青马大喊,“懒惰的小鬼,要一直睡到死么?” “走?”阿摩敕傻了,“去哪里?我刚刚睡下,明天早晨不是还要进金帐拜见大君主?” “大君?我们不管他!”老头子一指身后,“我们这就出发,我已经把仪仗和队伍都带来了。我刚才听人说,说得很对。他们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青阳这个地方还是不能少了我的,阿摩敕,让你见识见识老师的本事。朔北部打到我们青阳城下的时候,老师也带着鬼弓在城上游射呢!” 他身后真的是五十名精悍的鬼弓武士,这些隶属于虎豹骑的精英骑射盛装束甲,跨坐在嘶咆的战马上,高高打起了剑齿豹图案的白色大旗。这大旗是大君出行的仪仗,一瞬间阿摩敕几乎以为是老头子喝醉了,僭越了大君的礼仪。可是就算老头子喝醉了,精锐的虎豹骑武士们却不可能都喝醉了,他们每人马后都拴着两匹备用的骏马,分明是要远行的模样。 他上去扯住老头子的马嚼铁:“可是……可是到底去哪里啊?” “向南,一直向南!海南边,有个王国叫做大胤的,你知道么?” “大胤?”阿摩敕呆呆地张大了嘴,“那不就是东陆大皇帝的国家么?” “对!我们要去大胤!那里遍地都是黄金和玉石,收获的季节,棉花和麦子堆得比山都高,放起牧来,纵马一年都跑不到海边!那是黄金之国,我们蛮族千年来都没法得到的土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就要去了。没了我,他们不行的!就让我亲手为青阳打开通往黄金之国的门吧!” 他望着南方,眼睛里闪烁着阿摩敕从未见过的光。 第三章 世子 一 第三章 世子 一三个月后,北陆迎来了它的春天。 风从滁潦海带来了水气和温暖。 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缝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阳光下,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青茸茸的细草钻出地面,无穷无尽的嫩绿色仿佛从大地深处涌起碧绿的春水,沿着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边。 爬地菊最先盛开。 说是菊,其实是野草,匍匐在地上,开出嫩黄的小花,最耐荒寒。 只要有根,它们是不死的,春天来的时候从叶腋中生出两条修长的花茎,开出嫩黄色的五瓣小花。 朔方原是整个瀚州爬地菊开得最盛的地方,简直是花山花海,压过了马草的绿色,嫩黄色的花潮一直绵延到天际,组成一张看不到边的巨大花裀.五十多年前,震惊整个蛮族的东陆风炎皇帝也是在早春的四月撤离了朔方原。 那时阳光普照草原,风贴着大地流过,千千万万的小黄花摇曳,遮蔽了严冬那场残酷战争所留下的枯骨。 浩瀚的草原,像是盖着一层金色的阳光。 “是蛮族的黄金吧?”风炎帝策马离去前说,“这片土地的生机,远远没有绝尽啊。” 蛮族人对于爬地菊总有种说不清的情怀,在灿烂的四月间,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把打来的野狐皮放在怀春少女的帐篷外的时候,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视若不见,任他们偷偷地跳上马背偎依着在草原上奔驰。 一黑一白两匹马儿狂奔着冲下草坡。 马踏黄花的痕迹仿佛两道刀光,划破了春日的寂静。 两匹都是初长成的小马,胸膛已经颇为宽阔,烈鬃瘦腿,奔驰起来全身的肌肉如水波般颤动。 马背上的骑士也是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身穿的都是狐裘打孔串联而成的无袖软铠,是蛮族富家孩子喜欢的衣装。 少年们握着弓,双手离缰,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镇静自若,细碎的小黄花被马蹄踏得飞扬起来,盈盈飘落,像是在马后扬起了嫩黄色的轻雪。 两骑争进,倏忽前后,骑术不相上下。 少年们手中的角弓足长两尺半,檀木为背牛筋为弦,是成年人所用的大弓制式。 弓弦上搭了狼牙箭,两个人的目光都追着前方那个白色的小东西,它一蹦一蹦地在近尺高的黄花碧草间隐现,折着灵活的“之”字路线狂奔。 距离猎物只剩二三十丈,眼前一片开阔。 小东西也知道危机,东撞西撞地想要躲避,却终究快不过骏马。 骑白马的少年猛夹坐骑,白马长嘶着奋力蹬地,瞬间超越黑马半个马身。 就是这一刻,他双臂一张,角弓引满,乌棱棱的箭镞在阳光下寒芒闪烁。 黑马上的少年武士急了,也是用力一夹坐骑。 黑马奋起余力,又抢到白马前方。 黑马上的少年身体一斜,挡住了同伴的视线。 他只有瞬间的机会,不过瞬息的优势也已经足够,他全力拉开角弓,箭头锁住了忽然跃起的猎物。 刺耳的啸声在他背后响起!“是箭!”黑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回头,不由自主地仰视天空。 一个身形正在他的头顶,遮蔽了刺眼的阳光,太阳在那个身影边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灿然不可逼视。 “巴扎!”黑马上的少年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巴扎自马鞍上腾空跃起,飞踏马鞍桥张弓放箭了。 无愧于他“鹰眼郎”的绰号,弓弦一声绷响,羽箭流星般一闪而没,将跃起的猎物钉回了草丛中。 巴扎落地,毫不停步,疾追上去,在草丛里面一抓,将中箭的小东西抓了出来。 是只不大的白兔,身上刷着白垩,更加地显眼,虽然中了箭,还是挥舞着两只前爪挣扎,箭穿透了它圆圆的小尾巴,并没有伤它要害。 “是我的!我先射到,哥哥你又输了!”射中了兔子,巴扎的兴奋都写在脸上。 他拎起兔子的两只耳朵在那里舞蹈起来,又学着螃蟹步,对哥哥耍着鬼脸。 他的哥哥巴鲁兜住黑马,瞟了他一眼,心里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巴鲁和巴扎是青阳大将巴夯的两个儿子,东陆文的大名是铁颜和铁叶,年纪只差一岁,都是世子阿苏勒的伴当。 两个都是贵族孩子中最勇敢的,巴鲁刀马过人,可是骑射上,弟弟巴扎灵活柔韧,更占优势。 巴鲁跟弟弟比赛射猎,总是输多赢少,刚才挡住弟弟的视线,已经是耍赖,可是弟弟凌空发箭,一样箭无虚发。 他心里知道自己骑射上差得远,嘴里却不肯承认。 “不就是射中兔子,比刀你哪次赢过?”巴鲁嘟哝着。 巴扎跑回自己的白马边,眯起一只眼睛对他吐舌头:“牦牛牦牛。” 巴鲁身形魁梧,一身的蛮力,却不灵活,有一个“牦牛”的绰号,巴扎一直拿这个嘲笑哥哥,乐此不疲。 “你!”巴鲁猛地抬头瞪着弟弟。 他没有巴扎机灵,有时被欺负得受不了,就会发怒,将弟弟揪在地上打一顿出气。 巴扎也有些怕他发怒,捂了捂嘴:“不说了,不说了。” 巴鲁忽地有些不安,放眼望着周围:“奇怪,世子呢?世子哪里去了?”巴扎也愣了一下,想起了这事:“嗯,奇怪了,刚才还骑马跟在后面呢,这一下子就看不见影子了。” 巴鲁催着战马冲上附近的草坡眺望,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 这里可以远望四五里地,可是一片黄花草原,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巴鲁的脸色渐渐变了,绷得铁青。 巴扎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可是你说今天你看着世子的,你就知道争强!”巴鲁终于发怒了,恨得一把把弟弟从马背上推了下去,“射个兔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世子又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巴扎摔在爬地菊丛中,倒是不痛,不敢反驳,抓了抓脑袋低声嘟哝:“世子,世子,说得好听,早晚也是被大君废掉。 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小孩,丢了自己会回来,谁会害他?” 第三章 世子 二 第三章 世子 二 阿苏勒微微一运气,笛声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样从每一个笛孔溢了出去,静悄悄地溢满了天地。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背后,云雀轻盈地掠过天空,划出曼妙的弧线,仿佛女孩儿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黄花堆起齐膝的花海,一直铺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边,偶尔远处的草坡上像是飘过白色的云,那是放牧的少年带着他的羊群经过。 爬地菊的小黄花随着风势起伏,翻出一层一层的花潮,土地像是缓缓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枣红色的小马撒着欢在周围乱转,这边啃几口草,又去那边啃,然后贴过去舔着阿苏勒的面颊。阿苏勒低低地咳嗽几声,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说:“遥遥真笨,追不上巴鲁巴扎,还来捣乱。” 这匹东陆产的小马是他的坐骑。身体康复之后,父亲再不许他习武,连雄壮高大的北陆马也不让他骑了,换了这匹温顺却淘气的小马。巴鲁和巴扎的坐骑都是战马的后代,马腿比遥遥的腿长了一倍。遥遥跑着跑着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这里等自己的伴当。 蛮族所谓“伴当”,是“朋友”的意思。贵族少年从练武开始就会有自己的伴当,根据家境的贫富,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伴当陪着主子习武打猎,一起长大,将来上阵杀敌也齐马并进,是一生的忠勇随从。 阿苏勒九岁才有了自己的伴当。大君钦点了巴夯的两个儿子作为阿苏勒的伴当,巴夯是长子窝棚的人,谁也不知道大君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不过大君那天召见巴鲁和巴扎,亲手拍着他们的肩膀:“从此,你们就是世子的伴当了,生死你们都要跟着他!” 女孩子侧盘着双腿坐在阿苏勒身后不远的地方,咬着线头纫针。 她穿着绿色的马步裙,白色的绫子束腰,宽大的裙裾洒在黄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蛮族少女喜欢这种装束,马步裙张开的时像一领大氅,围绕腰身缠起来,束上衣带,就成了裙子。上面贴身干练,勒出身体柔软起伏的线条,裙幅却宽大,便于骑射。她们也不穿东陆仕女喜欢的丝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软皮靴子,这样可以像男子一样大步地跑跳。 可是阿苏勒背后的女孩却是宁静婉约的,一声不吭地低头纫针。她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发梢结着小小的金铃,风来的时候,金铃就丁丁当当地轻响,她才会抬头,沉默地看风来的方向。 那里是南方,曾经在铁线河附近的牧场,有一个叫做真颜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声忽地停顿了,尾音袅袅。阿苏勒挪了挪,坐到她身边去:“苏玛,你是想家了么?” 女孩默默地摇头,坐开了一些,低下头去缝手里那条衣带。 “我知道你总是想着的,”阿苏勒低声说,“虽然你说不出来。” 龙格真煌的女儿龙格凝苏玛那年十三岁。 草原上的牧人说,时光是无鞍的野马,奔驰起来像闪电,最好的骑手都无法驾驭。初到青阳部的时候,苏玛只有十二岁,消瘦蜡黄的一张小脸,干瘪得像个贫家的小男孩,在艳绝的姐姐龙格沁身边,谁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这个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样,十二三岁正是她将要绽放的时候。人们眼里的她一天天都在变,肌肤像是沁红的软玉,漆黑的眼底带些清澈的蓝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笔描画出来的,瘦削的身材变得修长丰腴,胸口也渐渐饱满起来,衬着细长的腰肢。 毕竟是龙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说真颜部龙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会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儿们。 北都城的贵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个漂亮的女奴,阿苏勒带着她出去骑马,少年们就驾着飞鹰跟在后面看,肆无忌惮地吹着口哨。 “苏玛,苏玛,我来吹笛子吧。”阿苏勒忽然笑了,“我来吹笛子,你来跳舞。” 苏玛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苏勒知道她是说不跳舞,听阿苏勒吹笛子。苏玛是真颜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苏勒记得他在真颜部的那些年,每逢烧羔节,龙格沁唱歌,苏玛在火堆边舞蹈。 可是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他微微运气,想起个高些的调子。“呜”的一声,笛子走音了,像是闷声的牛吼。苏玛吃了一惊,抬头看见阿苏勒窘迫地左顾右盼。她把针扎在正在绣着的衣带上,从阿苏勒手中拿过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个唇形给他看。阿苏勒的笛子也是苏玛教的,他初到真颜部的时候只有六岁,苏玛已经是个八岁的大女孩,可是几年过去,倒显不出苏玛比阿苏勒大多少了。 苏玛的无名指在按孔上轻盈地跳跃起来,笛声有如串串带着回音的鸟鸣,草间几只小雀在笛声中唧唧清鸣着飞上天空,阿苏勒的目光追着它们,就出了神。 天边的云懒洋洋地舒卷,大地静馨,像是一场春天下午的梦刚刚醒来。 笛声停了许久,阿苏勒才回过神来。苏玛把笛子递到他面前,又低下头去缝纫。阿苏勒想着她刚才的指法,把吹孔凑到嘴边。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凑近笛孔嗅了嗅,是从笛孔中散发出来的,像是麝香,却又那么飘忽,只是在鼻尖轻轻地拂过。 “苏玛,你抹香了么?” 苏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是你身上的香。”阿苏勒说着,把笛子递到她面前。 苏玛闻了闻,摇了摇头。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凑到她脖子边嗅着。苏玛回过神来,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滚倒在草丛里,一簇细碎的黄花仿佛被轻盈的蝶翼扑起,又飘落。阿苏勒粗粗地喘了口气,苏玛被他压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绿裙上散碎的爬地**瓣像是绣成的金色花纹,却更加鲜明清亮。她的头发有些散乱,细长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随着呼吸有淡淡的青纹。她扭过头去,不看主子,饱满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阿苏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来,凝在苏玛的脸上。苏玛觉得自己的脸那么红,那些纤细的血管就在皮肤下紧张地跳着。 “苏玛,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妈是一个气味。”阿苏勒低声说。 他坐了起来,怔怔地有些出神。 苏玛飞快地整理好裙子,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纫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苏玛。”孩子抱着膝盖看着她说,“苏玛你那么好看,又那么灵巧,吹的笛子那么好听,身上还是香的……不知道将来是谁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娶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看到?” 苏玛一惊,抬起头,看见主子眺望远处的眼神。那么安静,没有欢愉,也没有悲戚。 阿苏勒觉察到苏玛在看他,扭头对她笑了笑:“陆大夫常说,我要好好养着,十年都不会出大事。我想陆大夫大概是说,我还能活十年吧?其实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来什么用都没有,然后自己就悄没声地死了。” 苏玛的手颤了一下,一滴血红在她手中的绫子上浸润开来。 “你的手……”阿苏勒跑过来握着她的手。 针从绫子上透了下去,扎进了苏玛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红得像一粒透熟的红豆。阿苏勒举着那只手,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可以包扎的东西,张开嘴想把苏玛的指尖含住,却忽然明白过来,呆了一下,讪讪地笑了一下,把指头送到苏玛自己的嘴里。 苏玛跟着他笑,无声地。阿苏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头去。 “哎哟哎哟哎哟,堂堂的世子、真颜部贱民的女儿,在这里偷情!这就是我们吕家豹子血的后代么?” 阿苏勒猛地起身,十几个人从草坡下忽然跃了起来,阿苏勒已经被团团地围住了。那是一群披着重锦的武士,领头的人一颗闪亮的光头,只有一根粗大的独辫从头顶垂下,辫子上缠满了金丝,辫根钉了一块鸽蛋大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丹胡?” 阿苏勒认了出来,那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小儿子丹胡。青阳部四个大汗王里,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最年长的哥哥,土地最大,奴隶最多,从西边的火雷原到东边的彤云大山,草原上处处都有他家的牧民。丹胡十五岁了,是大汗王最宠爱的儿子,粗壮得像是一头小牛犊,脸上的肉堆起来,有几分像他父亲的样子。 丹胡手上套着的马鞭悠悠地转着,斜着眼瞟了阿苏勒两眼,忽然上去一步,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苏玛站起来想去扶他,却被后面丹胡的伴当武士在膝盖上踢了一脚,倒下去撞在阿苏勒的背上。 阿苏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丹胡又上去在他肩上一推。 阿苏勒还是倒在草地里。 丹胡得意地笑了起来,伴当们也跟着笑。他围着阿苏勒和苏玛慢悠悠地转着***,头顶那根独辫子上的宝石折射着日光,亮得刺眼,阿苏勒不由得举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 丹胡转着转着,忽然蹲下身在苏玛面前,去捏她的下巴。苏玛闪了一下,紧紧挽着阿苏勒的胳膊。丹胡又去捏她的耳朵,这次苏玛没有再闪避,她狠狠地咬住了丹胡的手指。 “哎哟!”丹胡差点跳起来,“这个小女人会咬人。” 他抽出手指,看见两排齿痕上隐隐都是血迹。他的伴当抄着马鞭走了上来,丹胡一把拦住了,他低头,看见那个小女人直直地盯着他。她的唇色越发地红了,羊奶一样的肌肤下殷殷透着粉,眸子在阳光下似乎带着蓝。 “世子?”丹胡转到了阿苏勒面前,“我出十匹马,跟世子买一件东西。” “什么?”阿苏勒受不了他嘴里浓郁的酒味,退开去紧紧靠在苏玛的背上。 “这个小贱女人。” “我不卖!”阿苏勒断然地摇头,“我不卖苏玛,阿爸说的,苏玛不能卖也不能送……永远都跟我在一起。” “十匹马!”丹胡啐了一口,“这样的女人,十个我都买到了!不能卖也不能送是吧?那就借到我帐篷里!你的小女人咬了我,我要好好地罚她,才消了我的气。”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阿苏勒的心抽紧了,他伸手过去握住苏玛的手。 “你还小,嘿嘿,”丹胡笑着,“说了你也不懂。”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阿苏勒的衣襟:“来,我跟你摔跤。” 他身高力大,整个地把阿苏勒提了起来。阿苏勒慌乱地挣扎着,他没有可借力的地方,只能紧紧握着苏玛的手。丹胡猛地发力,把阿苏勒整个扔了出去。苏玛的手和他的手脱开了,他摔在草丛里,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丹胡狠狠地攥住了苏玛的腕子,满口的酒气都喷在她脸上,扭头对着伴当喊:“给我把他围住,别让他起来!” 七八个伴当抢步上去,围死了阿苏勒。阿苏勒抬头,阳光完全被挡住了,他只能看见一片蓝色的天,像是在一口水井中。他想爬起来,可是脑子里面像是有一群蜂子在嗡嗡地飞着。他挣扎着跪起来,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根本站不起来。 他喘息起来,全身重得说不出来,只想倒在地上。 丹胡的笑声从外面传了进来,他听见挣扎和扭打的声音,里面夹着某个细细的声音,像是离群的雁子的鸣声。他忽然慌张起来,他熟悉那个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苏玛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流眼泪,就是这个低低的声音。 她是个哑巴,哭不出声。 他努力要从伴当们的缝隙里看过去,可是他扒不开那些粗壮的武士。只有武士们腰间那条细缝是透光的,从里面看见那件绿色的马步裙在闪。 “哈哈哈哈,”丹胡笑着,“想看啊?想看啊?你没看过么?你没看过我可先看了。” 他双手掐死了苏玛的腕子,把她的两臂撑开,看她柔软的长发凌乱了。苏玛拼命地低头想去咬丹胡,可是她咬不到,凑过来的是丹胡满是酒气的大嘴。 “哎哟喂!”丹胡忽然松开了双手,苏玛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她忽然被紧紧地搂住了,那股巨大的力量让她几乎窒息。丹胡放肆地笑着,狠狠地抱紧苏玛,想要把她整个地抱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的手掐着苏玛的臀和腿,全身热得像是火炭。他猛地把苏玛压在地下,膝盖压住苏玛的腿,狠狠地一扯裙子的襟口。 丹胡还没有忘记对着缝隙里的那双眼睛笑了一声。 阿苏勒忽然觉得自己听不见声音了,面前的一切是幅残酷狰狞的画。苏玛的领口被扯到了腰间,**的背上肌肤像是羊脂。她动不了,丹胡把脸埋在她的胸前。 苏玛忽然对着他的方向回过头来。她脸上还带着泪水,可是已经没有了表情,那么安静,静得让他心颤,像是已经死去的荒凉。 他感觉到一股可怕的燥热在心口跳跃,像是火。他竭力按着自己的胸口,想把那火压回去。他有过这种感觉,那一夜他病发全身裂开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可是他已经压不住了,那火焰正在顺着他的血脉流往全身,有一种强烈的律动撕扯着他的身体。 他想站起来,可是压着他肩膀的那双大手增加了力量。 他再次用力,他要站起来。 他抬起了头,看见那个粗壮武士的脸上充满了诧异。 他的肘狠狠地撞在武士的小腹上。 武士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这个孩子,似乎不敢相信。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是疯了,他影子一样扑击出去,扯住了武士的腰带,不大的拳头一连串地击打在武士的小腹上。 血管里的那股火已经控制了阿苏勒。他忽然有种可怕的快意,他有个强烈的念头,要把武士的小腹打成一个血洞。 武士吐出一口血,栽倒在草丛里。 丹胡和苏玛忽然暴露在他的视线里,丹胡满是横肉的脸上尽是惊诧。阿苏勒逼了上去,抬腿狠狠地一脚踩在丹胡的脸上,踹翻了他,他一把抱住了苏玛。苏玛柔软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滴落在阿苏勒的肩膀上。 肩膀上微微的凉,让阿苏勒忽然清醒过来。他惊恐地左顾右盼,不明白刚才到底怎么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他,给我打他,给我打他啊!”丹胡对着伴当们狂喊。 面对的毕竟是世子,伴当们还在犹豫,可是他们还是一起逼了上去。苏玛和阿苏勒互相抱着,惊恐地看着重新围成的人墙。 马嘶声传来,像是惊雷。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一黑一白的两匹健马狂飙着逼近。巴鲁和巴扎举起连鞘的战刀,全力地劈斩下去。不愧是铁氏的儿子,即使成年的武士也被他们凶狠的刀劲震慑,不由得退让了几步。 巴鲁跳下马背,从伴当中抓起一个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掼在自己的脚下。巴扎一兜战马,把阿苏勒拉上了马背。巴鲁对着胸口**的苏玛,觉得头有平时三个那么大。这时他那匹灵巧的战马已经兜转回来,他咬咬牙,飞起一脚,把离他最近的那个伴当踢翻,拦腰抱过她,一起跨上马背。 伴当们还要围过来,巴鲁忽然低喝一声。刀光像是电光般一闪,巴鲁战刀出鞘了,探身横扫过去。 没人敢挡他的锋芒,人们认识这个铁氏的孩子,成年武士输在他刀下的也数不清了。 两匹战马从包围的缺口直冲出去,把丹胡和他的伴当们抛在那里。 那匹懒洋洋吃草的小马好奇地看了看这些人,“啾啾”地低鸣一声,撒开小蹄子,跟着离去。 丹胡愣了好一会,才暴跳起来:“追啊!追啊!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丢了我们家的脸么?” 第三章 世子 三 第三章 世子 三平坦开阔的草地上骏马交错,马身上的汗气蒸腾起来,比赛已经白热化。 场上十二骑奔驰着换位,草尘飞扬,追逐着小小的栎木马球。 马球在东陆也算流行的游戏,但是发源于蛮族。 曾经有青阳部的使者们奉着贡品去东陆觐见胤朝皇帝,以八人结队大胜帝都禁军的十二名好手。 举国惊叹蛮族的骑术,天朝上国折尽了颜面。 皇帝大怒之下甩手而去,从此东陆的贵族豪商也都再不玩马球了。 东陆的华族并不明白,蛮人对于马球技艺精湛,是因为在北陆上至王子贵胄,下到流浪的牧民都玩马球。 马球对于蛮族的年轻人是生存的本事,只有借此练好了骑术,才能牧马走遍天涯,来日上阵也有更大的机会生还。 而东陆的贵族们则始终以马球为一个闲雅的游戏罢了。 比莫干一转球杆,把球定在地下,笑了起来:“我队连胜三场,还玩不玩?”他已经解了衣甲,只穿一条马裤,露出上身线条分明的肌肉,身上尽是热汗。 “玩!怎么不玩?还不是仗着你那匹马?”贵木愤愤地哼了一声。 “换头神龙给你骑也未必就能怎么样?认命了吧!”铁由得意地大笑。 “轻易认命了,也不配姓帕苏尔了。” 旭达罕还是一如往日的冷静,“玩了才知道!”赛球的是四个王子带的队伍,兄弟四个并不和睦,这项争强斗胜的事情倒是都喜欢。 旭达罕和铁由的骑术都寻常,比莫干和贵木却是蛮族武士中的佼佼者。 贵木更以刀术和臂力称雄于贵族少年中,松木的球杆在他手中仿佛一柄利刀,挥舞起来锐得啸响。 比莫干的伴当不敢正对他的锋芒,比莫干却不在乎。 他骑的是大君赐与的极西骏马“雪漭”,总能抢先赶到球边。 贵木就恨他那匹马,可是是父亲赐的,却也没有办法。 “好,旭达罕,我们两个开球!”比莫干把球抛了起来,一把抓住。 马蹄声乱了,三匹马从草坎子对面登了上来,奔得急促。 球场周围护卫的武士们张开长弓,警觉地围堵上去。 “是哪家王子帐下的人,是哪家王子帐下的人?”巴扎勒着跑疯的马大吼。 “几家王子都在这里赛球,你们是什么人敢冲撞?”巴扎闪过肩膀,露出了背后的阿苏勒。 “世子!”为首的百夫长认出了他,一手按胸跪下行礼。 “快救救我们,有人追我们!”巴鲁也跟了上来。 “什么人那么大胆子,在朔方原的地方敢追世子,不是找死么?”百夫长骂骂咧咧的,挥手一招,“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是我找死!怎么样?”随着吼声,成群的战马如风卷一样也登上了草坎子,他们打着墨绿色的大旗,旗上绘着凶猛的狰。 领头的武士年纪不大,顶着一根独辫子,挥舞着马鞭使劲地吼。 “丹胡……”百夫长哆嗦了一下。 丹胡的骄横在北都城附近都是有名的,可是从来没人敢管,也没人能管。 他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儿子,有人说大君的位置都是台戈尔大汗王当年让给他的,所以对大汗王最宠爱的孩子,大君连训斥都没有过。 丹胡喘着粗气,指着自己的脸:“你们的世子,看看,你们的世子踩了我的脸。 什么人敢踩我的脸?我生下来,我阿爸都不敢打我一下!你们谁有胆子拦我,信不信我杀了你们?”丹胡半边脸上沾了灰泥,是一个清清楚楚的鞋印。 他跳下马,从马鞍上抄过了鞭子,恶狠狠地咬着牙逼向了阿苏勒。 巴鲁和巴扎一动,丹胡的伴当们也一起逼了上来。 一匹白色的骏马带着疾风,忽然插入,瞬间把阿苏勒他们遮在了马后。 丹胡暴跳起来:“什么人敢挡我的路?我把你……”他抬头一看,把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马背上蓄着短须的年轻武士低头玩着手里的球杆,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那是大王子比莫干,丹胡认识的,父亲提醒过他,这个跟九王出征过的王子并不好惹。 比莫干略一抬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丹胡,我打球的时候,可不想有人搅了我的兴致。 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我不跟你说!你把阿苏勒交出来!我跟他拼个输赢!”丹胡气喘吁吁地指着比莫干的马后,“那个狗崽子敢踩我的脸,我要跟他比刀,我绝饶不了他!”“啪!”清脆的一声响过,丹胡“啊”地惨叫了一声,捂着红肿的脸退了出去,比莫干坐在马背上,闭起一只眼去瞄自己的球杆直不直。 所有人都愣住了,是比莫干出手打了丹胡一记耳光,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台戈尔大汗王在青阳的势力,和大君谁强谁弱,很难说得清楚,虽然不是名义上的部落之主,可是进金帐不跪,也不听从大君的调遣,是和大君平起平坐的人。 “你……你……你敢……”“狗崽子?什么狗崽子?你在说谁?这里只有帕苏尔家尊贵的儿子们,没有狗崽子。” 比莫干冷冷地喝道。 “哥哥,哥哥。” 铁由策马上来,挡住了比莫干,“消消气,别跟孩子一样见识。” 他转过脸又对丹胡露出安抚的笑容:“丹胡,你若是跟世子有什么冲突,就该去和大汗王还有大君说。 这样私下打斗,我们都是帕苏尔家的子孙,不是为祖宗丢脸么?”“我不管,我不管!他敢打我……他怎么敢打我?”丹胡拼命地吼着。 比莫干忽然一把抓起铁由的衣襟,把他推到了一边:“别挡我的路!”“怎么敢?!怎么敢?!”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带着战马缓缓地逼了上去,“打你的是我,有什么要说的也跟我说。 没长眼么?野狗一样瞎喊。 丹胡,你以为自己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小儿子,将来要接大汗王的爵位是不是?台戈尔大汗王了不起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招惹的是世子,我们家族真正的继承人。 信不信我一箭射死你,我们吕氏帕苏尔家也一样是草原的主人!”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回去跟你父亲说,是郭勒尔的儿子比莫干欺负了你们,让他去请郭勒尔来责罚我好了。” 他手触到了马鞍上的剑柄,雪漭缓缓地逼了上去。 丹胡的伴当们惊慌地互相看着。 比莫干忽然松开缰绳打在马头上,那匹极西名马脱去了束缚,长嘶一声,龙一样舒展了身形直冲出去。 高大的北陆雄驹带起的疾风扑面压向了丹胡和他的伴当们,比莫干放声大笑,他的剑挑着风声对着丹胡的头顶斜斜地削下。 “哥哥!”铁由变了脸色。 丹胡惊恐地扑倒在泥土里,伴当中没有一人来得及拔刀。 雪漭舞蹈般在丹胡的人马中折返,比莫干的长剑随着手腕转动,凄冷刺骨的寒光压在头上,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比莫干带着笑声兜了一圈,重新回到阿苏勒的面前。 丹胡的伴当们放开抱头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忽然觉得腿上生凉。 他们所有人的裤子都脱落下来。 丹胡也站了起来,裤子却没有落下。 他没有丢尽面子,喘息两声,额头的筋跳了跳。 比莫干看他发狠的样子,笑了笑,把手中的东西扔在他脸上。 丹胡接住了,乌黑粗大的一条,是一条辫子。 丹胡不解地看着比莫干,比莫干手里还剩一块宝石,阳光下璀璨耀眼。 “倒是个值钱的东西。” 他掂了掂,顺手扔给旁边一个伴当,“送你了,拿着玩吧。” 丹胡忽然明白过来,战战兢兢地摸自己的头顶,那条从小就留的独辫没有了,只有齐根的一束短发披散下来。 “杀、杀……杀人啦!杀人啦!”丹胡不顾一切地惨叫起来,捂着头顶飞一般地跑了。 伴当们呆了一下,提着裤子追了上去。 比莫干也不追赶,勒马原地放声大笑,看着狼狈的一群人冲上草坡,其中一个被落下的裤子一绊,一个滚儿栽了下去。 “大王子,我们不是故意和大汗王的儿子冲突的,丹胡他……”巴扎想上去解释。 比莫干挥挥手打断了他:“不必说什么。 记得你们是世子的伴当,我们才是帕苏尔家的主人。 他们敢把肮脏的手伸到我们的头上,就要教训他们!”“唉!哥哥……”铁由凑在比莫干的马侧,想跟他说什么。 比莫干不理他,转过头对着旭达罕冷笑:“不帮他?台戈尔大汗王不会怪你么?”“丹胡做得不对,大哥出手惩罚,我看罚得很好。” 旭达罕不动声色地回应。 “虽说是万世不易的大汗王,可是阿苏勒毕竟是我们青阳名正言顺的世子,帕苏尔家血脉真正的传人。 一个分家的儿子居然敢跟本家的少主为难,台戈尔大汗王就不怕盘鞑天神的惩罚?未来的大君,可是天神选中的人。” 比莫干话锋一转,“不过,也许大汗王觉得自己才是天神选中的人吧?毕竟他们家也姓帕苏尔。” “哥哥有见识,为什么不自己去跟伯父们说?”旭达罕一振手里的球杆,“打球的时候,我就只知道打球。” “打球?”比莫干斜眼扫过全场,“好!那么我们也不必浪费力气,一球定输赢。 我比莫干有的,随你旭达罕要什么,我都赌得起!”旭达罕指了指他**的骏马:“那就赌哥哥这匹雪漭。” 比莫干皱了皱眉,冷笑:“好,你敢赌我这匹宝马,你押什么?”“我不像哥哥,有父亲赐的宝马,牛羊器皿,哥哥也看不上。” 旭达罕想了想,“听说哥哥雇了几十个东陆匠人打造铠甲,我手里恰好有两千斤上品的乌铁。 哥哥赢了,就送给哥哥打造铠甲。” 比莫干微微变了脸色:“谁说的?”旭达罕不答,回头大喊了一声:“贵木,这场我们好好打,若是胜了,大哥就把雪漭送给你!”远处的贵木高高举起球杆吼了一声。 旭达罕扭头微笑:“那我们开始吧。” 比莫干从腰带里摸出一颗栎木球,掂了掂,忽然抛起在半空。 兄弟两人都是带马微微地一顿,而后两匹战马一齐立起来,两根球杆在半空中交击。 球落进了比莫干的控制中,他长笑起来,带球单刀直入。 雪漭像一道白电一样横穿场地,迎面贵木已经带着两人拉开一个巨大的品字拦截。 比莫干并不硬冲,雪漭踏着舞步一样半转,而后再次冲出。 贵木眼睛一花,比莫干已经趁乱把球递给了铁由,他自己策马在品字阵里转了几个***,大笑起来。 铁由带着球奔驰急转,同队的伴当散开阵型跟上,几次在对方骑手抢近前的瞬间闪身掠过,直到距离球门不过八十步才挥杆微微一磕,对面旭达罕已经斜刺里冲杀过来。 “大哥射啊!”铁由大喊着把球倒磕出去。 白色的电光以目力难以追击的速度赶到,比莫干围着球兜了一转,已经是射门的预备。 他的伴当在场边高声地喝起了彩,比莫干却觉得后心发寒,忽然有一道犀利的风声追背而来!比莫干猛地回头,悚然一惊,黑马上的是贵木。 他出手的一杆不是击球,却是抽向了他的马臀。 比莫干极为爱惜雪漭,收杆侧挡在马臀后。 球杆在他的掌中已经被用做了刀剑,短短的一瞬间比莫干以球杆抽出背刀式,肩膀一沉,球杆斜劈出去格挡。 比莫干的刀术老师是巴赫,铁氏的刀术犀利沉稳,扬名整个青阳。 “嚓”的一声,双杆交错。 松木杆承受不住贵木的劲劈,立刻折断。 “狠毒!”比莫干大喝。 “狠毒不狠毒,你的马是我的了!”贵木的球杆划出一个完美的扇形,是一个长球的动作,他的伴当们已经驰向了对面门前射门的位置。 “笑话!”贵木忽然感到地下传来一阵猛震,他的杆走空了!球已经自己弹了起来。 剩下的半截球杆在比莫干的手中发出低沉的呼啸,在球上一错挑起。 比莫干勒紧了缰绳,雪漭高高地立起来,断杆凌空抽中了马球,闪电一样地直射入门。 震耳的欢呼声响了起来,看了许多年马球,却没有人想到过这样的射门。 “哥哥好快的‘雷’!”铁由在远处大喊。 蛮族刀术,通行的是“九技”,分别是顺斩逆斩、顺切逆切、左右中平、雷、逆劈竹和刺,所有刀术都是从这九个基本的动作演化而成,比莫干以坐马震地弹起了马球,而击球的动作则是纯正的剑术了。 贵木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球杆,狠狠地把它抛在地上。 旭达罕驰马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得你那两千斤乌铁!”比莫干挥舞着断杆,大笑着兜转了马头。 “铁已经在大哥的帐篷里了,我今天早晨嘱咐奴隶送过去的。” 旭达罕笑,“本来就是弟弟献给大哥的一点心意,打球不过是个彩头,就算弟弟侥幸赢了,也还是要尽这份心意。” 比莫干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旭达罕。 旭达罕含着笑,笑容恬淡,对着大哥审视的眼神。 “不愧是旭达罕,没有让我失望。” 比莫干冷冷地说,“若是别人做了我的对手,我还真的提不起兴趣。” 他把巨大的披风裹在肩上,随手带动了雪漭,转身回城。 铁由指挥着伴当,跟在他马后,只觉得大哥走得分外地慢,像是怀着什么心事。 他刚想凑上去问问,比莫干已经勒住了马,停在阿苏勒的面前。 比莫干遥遥地看着远方,也不低头去看,声音淡淡的毫无感情:“阿苏勒,很长时间没见你,病都好了吧?”“都好了。” “那就好,你缺什么东西,尽管问人从我帐篷里要。” 比莫干在他头顶摸了摸,“这里才是你的家,父亲忙,顾不上你的时候,还有我这个哥哥。” 阿苏勒微微偏头闪开了他的手:“谢谢哥哥。” 他这么说的时候扭过头去望着远处,看也不看比莫干一眼。 铁由瞥了大哥一眼,却发现比莫干并没有生气的模样。 比莫干似乎还想找些话来说,却找不出来。 一阵风扬起他的大氅,他忽地扭头,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偎在阿苏勒身边颤抖的女孩。 苏玛双手抱着护住了胸口,低头看着脚下。 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发梢的金铃“丁丁”地响。 异样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比莫干摘下自己的大氅抛在苏玛的身上。 “长得真像。” 他低低地说,策马离去。 “废物!”带马经过阿苏勒面前的时候,贵木低低地喝了一声。 旭达罕皱了皱眉:“你胡说些什么?”贵木梗着脖子:“怎么也是我们家的儿子,连一个大汗王的儿子都敢欺负他,你说他还有什么用?”旭达罕摇了摇头:“大汗王的事情,我们不要多说话。” “哼!我才不管什么大汗王,我就想不通,哥哥你跟他们走得那么近,那几个老家伙有什么好?比莫干别的我不理他,可这话说得是,大汗王们哪是支持我们?他们什么时候给过我们兄弟颜面?一个小崽子都敢撒野,比莫干不出手,我也扇他的脸!”旭达罕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贵木瘪了瘪嘴,终于不说了。 旭达罕垂眼看了看阿苏勒,轻声说:“以后没事就不要出来玩了,你身体不好就呆在帐篷里,别叫父亲担心。” 兄弟两人带着伴当也策马离开了。 广阔的球场上只剩下阿苏勒和他的伴当们。 巴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主子的肩上,风卷了过来,阿苏勒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战栗着仰望天空,久久也不动一下。 黑色的哨马迅疾地驰到比莫干马前,马背上的伴当滚身下马:“大王子!”“什么事?”比莫干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大事。” 伴当凑上来低声道,“东陆有人来,急着要见大王子,已经到帐篷里候着了!”比莫干的脸色一变,回头瞥了几个兄弟一眼,耳边已经传来了沉雄的鼓声。 几个伴当的脸色也变了。 “夔鼓,夔鼓,金帐的夔鼓!”伴当喊了起来。 鼓声从城中而来,越来越见沉雄,仿佛敲击在人心口上,空空地震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金帐宫前玄帐中设了一面乌青色的大鼓,鼓面粗糙仿佛鳄皮,触摸起来坚实如铁。 据说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昔年南巡狩猎路途中射杀的巨兽“夔”的皮革制成。 每当金帐宫的侍卫敲起这面大鼓,就是大君急召将领和大臣。 一名金帐宫的侍卫驰马而来,高举着马鞭大吼:“快!快!大君传令,王爷王子和将军,各家首领,都要到金帐觐见!已经响过一通鼓了!” 第三章 世子 四 第三章 世子 四东陆,下唐国,南淮城。 白皙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上,许久,才“砰”地点落。 棋盘对面的人扫视局面,微微点头,坦然地推了棋盘:“臣输了。” “拓拔卿还有半壁河山,难道不想涉险一搏?我听说麋鹿若是死斗,猛虎也畏惧啊。” “臣倒是听说纹枰对弈是心战,本是治心之术,不在乎棋艺。 臣在盘面上已经走到绝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国主失手。 拓拔是一个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怀,却不愿做这样的事。” “呵呵呵呵,”国主大笑起来,带着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怀?拓拔卿虽然生在北蛮,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风范了。” 臣子整肃衣甲,起身离席,右手一扯黑氅单膝跪下:“承国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够不辜负国主的希望。” 对弈的两人装束全然不同。 国主年过五旬,戴九旒黑帻,青袍博带,外面披了件织锦的中长衣,腰间的青绦上莹莹然是一枚青润的山玄玉。 而臣子满头细细的发辫,以牛筋带束在脑后,身披一件油润的旧革甲,倒像是蛮族牧人的装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侧光显出层层的夔雷纹,是东陆名家织匠才有的手工。 国主整了整袍袖,从容起身,自顾自地踱起步来。 武士不敢怠慢,跟随在后。 阔达七间的深静宫殿中静得生凉,窗外飞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室内一片阴晦,看不清国主的神情。 臣子微一低头,在平滑如镜的云石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苍苍的满是风霜的痕迹。 “已经老了么?”他在心中自问。 他又想起北陆的风,不似这里的风暖软,像是爽利的刀锋,又像是蛮族呛喉的烈酒。 牧人们赶着马群在那般的烈风中驰骋,老得也格外的快,苍老的面容像是干裂的木头人脸。 这个年纪上,他的父亲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老人,每当抚摸他粗糙的大手,都觉得像是摸在剥落的片岩上。 可是父亲依旧带着弓箭骑马,马鞍上悬着他的牛皮酒囊,里面是烈火烧喉的好酒。 喝醉的时候,他会带着儿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张祖传的烈鬃琴,嘶哑的琴声在风中扭曲,像是化为鬼神的祖宗们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回响着这个称谓,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话。 “拓拔卿?”国主脚步一顿,忽然回头,“今天忽然召卿家进宫,并非仅仅为了赐袍,卿家猜到了吧?”“是!”拓拔微微躬身,“内监急召,想必是有军国大事。” “是,大事。” 他们已经走到了窗口,国主伸出细白的手,拍了拍窗棂,遥遥地看着北边的天际。 “记得拓拔卿家初来下唐的时候,曾经说起要建立一支骑兵,引种北陆的健马,教习骑射,本公却没有应允。” 国主淡淡地道,“可如今离国雷骑、淳国风虎都以北陆健马为坐骑,而晋北出云骑兵骑射无双,并称东陆三大骑军,我们下唐的骑兵却默默无闻。 拓拔卿是不是觉得本公错失了良机?”“不敢,国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是区区一支骑军可以逆转的。” 国主笑了笑:“错便是错了,也不是不能承认。 不过,我们就要有骑军了。” “骑军?”“一支不下五万人的骑军,都骑最好的蛮族骏马,可以接连几天几夜奔驰不休,精通骑射。 拓拔卿家以为如何?”臣子动容:“五万人!?”五万人的蛮族骑兵,这是一支可以横扫东陆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陆青阳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觐见,他带来了北陆大君的手信,我们两国愿意互换人质,歃血为盟。 青阳部的九帐兵马、北陆最强的骑兵,从此就是我们下唐的朋友了!”“与青阳订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难怪卿家惊诧。 东陆北陆,是世世代代的死敌,北陆的门不对东陆敞开,从风炎皇帝开始算有五十年,从蔷薇皇帝开始算有七百年。 这个消息传到天启,真不知朝堂之上是个什么情景。” 国主冷笑,“不过,本公不管帝都的衮衮诸公怎么想,任他疑心,任他弹劾,任他眼红,谁也毁不了这场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经妥当,只差最后一步,打开东陆北陆的大门!百里家万世的功业,也该开始了。 拓拔卿不为本公高兴么?”拓拔一振战衣单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国主,愿为国主……”国主挥手制止了他:“拓拔卿要为本公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么?本公可没有这个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将军,成就万世的功业,怎么能让拓拔将军做那出生入死的勾当?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将军奉本公仪仗旌旗,北上和库里格大君订盟。 卿家,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拓拔山月却没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样。 国主皱了皱眉头:“怎么?拓拔卿莫非不愿?”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从梦里醒来,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为国主效命,明知万死,也绝不推辞!”“起来,起来。” 国主恢复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 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当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 拓拔卿和息将军,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还希望众卿尽弃前嫌,同心协力啊。 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虑,拓拔卿虽然出身北陆,长于草原,但是本公从不以蛮夷相待。 以拓拔卿气度人品,即便东陆世家,也不过如此……”国主挥着袍袖,侃侃而谈,却没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终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他的指甲抠在云石的石缝中,抠得“咯喇喇”微响。 “诸事我都已经为你备齐,你还要什么,尽管向鸿胪寺开口。 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归来的好消息!”国主终于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时候,拓拔已经在那里跪了许久。 “国主,拓拔还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我们君臣,有什么不可说?”“大胤前朝铁律,私结北陆蛮夷乃是叛国重罪。 虽然我们下唐领袖诸侯,可是国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借机作祟。” “呵呵呵呵,”国主笑了起来,“拓拔卿,你对东陆的了解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啊。 若说真是私通北陆,淳国、晋北,哪一个不比我们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诸家诸侯的动静,又真的能瞒过帝都的耳目么?我们这次这么做,天启城有人在看着呢,不过皇室是不会来阻拦我们的,这个我可以向你担保!”远处高阁上传来悠长的云板声,太阳西坠,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傍晚。 侍女捧着傍晚时候用来焚烧的香木经过勤政殿前,遥遥地看见拓拔山月单膝跪地向国主行了大礼,国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满是企盼。 第三章 世子 五 第三章 世子 五“风筝,风筝,蜻蜓蝴蝶、长尾巴的大龙风筝。” “桂花包子,刚出炉的桂花包子,热的热的。” “鲜炒栗鲜炒栗,新上市的新鲜炒栗子,又酥又绵,甜的嘞。” 叫卖的声音充斥了街上每个人的耳朵。 这座天南之都地处繁华的宛州,细细的长街两侧鳞次栉比,商铺的勾檐相连,商家争着生意,在店铺外支起了各色的布蓬。 酒招在高阁处飞扬,远处凤凰池上轻舟划过,行人比肩接踵,这才是东陆的繁盛,帝朝的荣华。 “撞着人了!长眼不知道用么?紫梁街上你就敢骑马?”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感觉到背后马喷出的热气,转身破口大骂。 他猛地住了口。 他背后是一匹雄骏的黑马,披着金色**纹样的马衣,夔雷纹的纯黑大氅一直盖到马臀。 夔雷纹和金色菊,在下唐都不是平常百姓可以用的东西。 马上的武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沉默地望着远处。 人群悄悄地闪开,黑马无声地踏着小步走过。 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中,却有这么静静的一人一骑,让人觉着诡异。 “雷依瀚……雷依瀚……”耳边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记得这个旧时的名字?烈鬃琴嘶哑的声音像是追着他从远处飘来,他闻见草原上的风,那股淡淡的青草味。 他想起父亲亲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马尾挂在家里帐篷的门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亲就会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点,摸着他的头说:“雷依瀚又长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 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还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灼热,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缝隙中奔跑,他呼喊着他知道的每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最后他站在了一顶被火焰吞噬的帐篷前,马尾被烧断了,他亲眼看着那个木娃娃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从此一切结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银羊寨。 他们烧掉了它,连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烧掉了,从此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拓拔山月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绷紧,他握着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愤怒的蛇。 周围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绝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声大吼,有什么要从血脉中迸发出来。 “磨铁啦,磨铁啦,铁刀铜镜,亮如银嘞!”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灌进他的耳朵里。 那股凶暴的情绪退潮一样消逝,拓拔全身一凛,他早已立马在桥上。 这是凤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紫梁河,蜿蜒曲折,上面飞跨着紫梁桥,桥两侧也是摆摊的小贩。 吆喝着磨刀的年轻人就站在他的马前。 长得颇清秀的磨铁人一脚踏着木凳,浅浅地笑着。 南淮这种走街串巷的磨铁人不算少,帮人磨镜磨刀刃,都是穷苦人,赚不到多少钱。 “要磨刀么?”年轻的磨铁人仰头看着拓拔,“我们磨得很细的。” 他年轻黝黑的脸上带着快乐的神情,远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铁人。 拓拔微微犹豫一下,他抄出了鞍袋中的长刀递给磨铁人:“就请帮着把刀锋磨利。” “好,好!”磨铁人身边一个吊眼的汉子凑上来接过了刀,跨上木凳,提出一个陶罐,一只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着清水。 长刀从质朴的皮鞘中脱出,像是一股冰气冲了出来,一片收敛的寒光在刀身上流动,靠近刀镡的地方细字铭刻着“貔貅”两个字。 汉子捧着那柄长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轻的磨铁人淡淡地说,“不如让我来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办法如何?”“夫子请,夫子请。” 汉子急忙起身让了开来。 “夫子?”拓拔打量着年轻人,看见了他洗得发白的袍下,那条粗麻搓成的腰带。 那是个长门的修士,只有他们才习惯围这种粗麻搓成的腰带。 拓拔山月听过长门修会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教派,据说是不信神的,徒众都是些苦行的修士。 在宛州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并不常见他们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野村山镇,经常会见到这些克己和善的人。 他们也并不传教,长门修会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们,他们也就不认为你有得法的资质。 不过对于贫苦的人,长门修士们却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被尊称为“夫子”。 也许是因为游历,他们的知识广阔得难以想像,他们也从不吝惜把这些知识传授给需要它们的人。 他们并不劳动,靠着旁人施舍的食物为生,可是往往他们所教给别人的,远远多于他们得到的。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毫不吝惜于把自己仅有的食物分给穷人,即使自己下一顿就要饿肚子。 “若是磨刀,用水要足,干磨会留下痕迹的。 要从一面磨,两面磨会伤你的刀刃,还要单从一个方向打磨,否则也很损刃口。” 年轻的修士边磨边说,看来那个汉子是个初上手的磨铁人,修士是个指导他技术的老师。 “是柄好刀呢!”修士抬头看着拓拔山月笑,“但是还不算名刀。” “夫子好眼力。 只是柄年轻时候从铁匠那里买来的武器,用得顺手罢了。” 拓拔也用了这个称呼以示他的尊敬。 “是位将军吧?”修士笑笑。 “怎么看出来的?”“将军的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贵的手工啊。 还有将军的眼神,经常上战场,指挥成千上万的军队,那眼神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 拓拔也笑了笑:“是啊,眼神总是瞒不过人的。” “嗯,还看得出将军有心事。” 修士认真地点点头。 “是么?”“有什么事很意外,也很犹豫吧?”拓拔心里一惊,不由得警惕起来,冷冷地打量着修士。 “被我说中了。” 修士抬头看着拓拔,快乐地笑着,“我觉得将军对我有敌意了。” 拓拔和他对视,努力想要从那双年轻快乐的眼睛里看进去。 修士倒是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耸耸肩膀,继续磨刀。 拓拔只看见了单纯的快乐,和无忧无虑。 “是因为不是同一种人吧?”拓拔在心底感叹了一声。 拓拔收回了目光:“我有些事情,想请人为我解惑,可是找不到这样的人,夫子可以帮我么?”“我们这样流浪的人,不太懂军国大事的,不过将军若是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回答。 算是感谢将军请我们磨刀吧。” 修士笑着,“吆喝了半个上午,都没有找到一个客人,是我的宛州话不够好吧。” “夫子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拓拔斟酌着词句,“为了一件事,你努力了很久,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做成,你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时时都觉得痛苦包围着自己,只在梦想有朝一日可以达成那个心愿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慰藉。” “这样令将军难忘的事情……是仇恨么?”拓拔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但是最终你都没有能完成心愿。 你渐渐地麻痹了,也渐渐地忘记,甚至自己都不太愿意去想。 这时候你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再为那些旧事困扰,可以安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可是你忽然发现,一个机会就在你的面前,你自己都要放手不管的时候,达成那个心愿的机会终于来了!晚来了几十年!你会怎么做呢,夫子?你还会回到以前那种心境中么?”他这么说的时候,默默地从紫梁河上看出去,看着北方。 他感觉到胸口中有东西在翻滚,像是腥浓的血。 这次轮到修士犹豫了,过了好久,他低声说:“将军,你的拳握得很紧……”拓拔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松开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其实将军心里还是明白的。 对么?”修士歪着头看他,“将军只是害怕再回到以往心境里去。 可是那心境还在那里,将军只是不愿想它。 也许将军可以把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压下,放弃这个机会,可是终有一天,那些心绪还会泛起来,将军那时会很后悔的吧?”“你是说……”“也许这么说太玄了。” 修士抬起头对着拓拔笑了笑,“不过世上的事情,常常都是这样,有的人求得太急切,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有的人放弃了,却又得到了。 其实得得失失又算什么?最终还是都要失去的,只可惜很多人在得得失失里面失去了自己的心。”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将军其实已经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了吧?世上多数的人,都是凡俗的人啊,你追着的东西,明知道不应该,知道最后都是一场空虚,可是还是忍不住要去追索。 就这么追着,追着,得到了,又失去了。” 修士将一罐清水淋在刀上,雪亮的刀锋耀人眼目,“然后人就死了。” 他年轻的脸上多了郑重的神情,双手托着刀捧给拓拔:“虽然说起来那么悲伤,可是终究逃不过呢。” 拓拔接过刀,默默地弹着刀锋。 “按照将军心底所想的去做吧,要后悔,也是将来的事情。” 修士摇摇头,“将军沉迷得很深,不是超脱凡俗的人。” “是。” 拓拔低声说着,从腰带中摸出一枚金铢,恭恭敬敬地放在修士的手中。 他兜转战马,直起了腰,就此离去。 忽然间他什么都不再想,那种烦恶,那种困扰,如今都不再是问题,他知道自己眼睛中的神色恢复了坚毅,比以往更加的锐利,有如发硎的利刃。 “给了一枚金铢!真是大出手!”汉子凑上来贪婪地看着修士手里的钱。 “这是你的。” 修士把金铢递给他,转而去看拓拔的背影。 “夫子,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每句都懂,就是不明白。” “要杀很多的人吧?”年轻的修士轻轻叹了一口气。 “夫子?”“其实我也不太懂,”修士摇了摇头,“不过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但是像将军那样的人,完成一个心愿要杀很多很多的人吧?”“那夫子不劝劝将军?”汉子诧异地说,“长门的夫子也是惜命的吧?”“人活在世上,都很不容易,不过,”修士低声说,“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三章 世子 六 第三章 世子 六“闪开闪开!”巴鲁和巴扎从疾驰的骏马上翻下,拥着阿苏勒,大步冲向金帐。 “什么人敢闯金帐!”卫士一起拔刀,领头的百夫长大喝了一声,武士的铁护心打在铁环甲上铛铛作响。 “世子,是世子,我们都是世子的伴当。” 巴鲁高声地喊着。 夔鼓声响得益发的急迫了,两通鼓已经击完,第三通鼓也到了尽头,咚咚咚咚地震人心魄。 “世子进去,伴当不行!”“为什么?”巴扎挑着眉毛,“以往我们都可以进去的。” “没看见汗王们和首领们都候在外面么?大君传令,所有人都候在外面,只有王子进帐。” 巴鲁和巴扎往周围看去,四位大汗王、大家族的几十个首领、带兵的将军们都被挡在帐外,聚成小团议论纷纷。 夔鼓设在那里,并不是经常敲击的,每次敲都是为了紧急的大事。 汗王们和首领们在北都城里都有无数的奴仆,任何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可是这次召集却来得如此突然。 “世子,快进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巴鲁推了推阿苏勒。 阿苏勒艰难地喘息着,努力推开巴赫搀扶的手,甩掉雪狐裘,冲向金帐。 侍卫们闪身让出了一个空隙,让他通过,旋即又围成了铁壁。 巴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沉默的哥哥,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哥哥,不是……要废世子吧?”“胡说什么?”巴鲁凶恶地瞪大了眼睛。 传说大君要废掉幼子重立新的储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铁氏兄弟虽然年幼,却不是聋子,心里不能不忐忑。 如果将来是大君的伴当,也许就是传名后世的大将,可是一个被废质子的伴当,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都是我们命不好,”巴扎扁着嘴,“给世子当伴当,若是跟大王子……”“你还胡说!”巴鲁狠狠地瞪着弟弟,他的脸涨得通红。 蛮族最忌的是背主。 巴鲁觉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驳斥弟弟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每一个念头到嘴边,却都说不出来。 巴扎想的有什么错呢?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巴扎的骑射那么好,本该是成为将军的人,难道仅仅为了忠诚两个字,就要把一生赔给孱弱无能的世子?私下里巴鲁自己也想过,若是跟着别的王子就好了,不必说大王子和三王子,就是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伴当,也一样穿着东陆绀色的绸袍,骑极西的骏马,有机会跟着大军上阵杀敌,在人前人后高高地扬着头。 可是这也不过是一个想法,巴鲁没有真的想过要离开这个没有前途的世子。 这个主子身上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让巴鲁觉得那是他应该追随的。 当丹胡的伴当们逼上来的时候,坚持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世子自己。 巴鲁想要冲出去,可是世子张开双臂,像一只小鹰那样把三个人死死挡在自己背后。 伴当替主子挨打本是应该的事情,将来上阵,帮主子顶箭挨刀也不该有什么怨言。 连巴鲁都觉得世子这么做,纯粹是愚蠢。 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总有一股温暖从胸口升起来,令他什么都不怕。 巴鲁想这是愚蠢的,可是这种愚蠢他不能拒绝。 “我……”巴扎瘪着嘴,“我不过就是想,不过就是想……”“别说了。 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巴鲁拍了拍弟弟的背,“他跟别人不一样的。” “咚!”最后一声鼓响。 余声像是天边远远传出去的雷。 阿苏勒一掀帐门口的羊皮帘子,双手撑着地面跪在地毯上,大口地喘息着。 金帐中出奇地静。 先赶到的四个哥哥也都是半跪在地上等着父亲的召唤。 豹皮坐**的大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他踞坐在那里,扶着一张小案子,案子对面是一个披黑斗篷的人,风帽遮住了他的脸。 小案子上的银盘里是烤羊,银碗中是羊奶。 能够被赐坐床,和大君对面饮食,是蛮族最高的奖赏。 只在立功的人身居极位,无法再给予其他奖赏的时候,才会有“赐坐床参政”的恩典。 几个王子记事以来,只有台戈尔大汗王有过这样的殊荣。 “离开家乡很久,怀念草原么?”大君笑着。 “草原倒是不怎么怀念。” 披斗篷的人切了一大块羊肋排放进嘴里咀嚼,“不过怀念英氏夫人的獭子肉和黄羊肉排,大君若是不留我,我已经在木犁家的帐篷里了。” “大合萨!”王子们都听出了那个声音。 披斗篷的人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兜帽,闪亮的光头,纯白的长须。 “起身吧。” 大君挥挥手。 他的目光在儿子们脸上扫过:“大合萨带来了好消息。 我想先告诉我的儿子们,所以大汗王、首领和将军们都在外面候着,叫你们先进来。 不过要听这个好消息,先要答我的问题。 谁答得好,我有赏赐。” “是!”王子们一齐回答。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也都不小了,都该知道军事,那么我们蛮族,最大的敌人是谁?”比莫干迟疑了一下,去看铁由,铁由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没主意。 蛮族地处瀚州,西有夸父,东邻羽国,南面的天拓峡外是东陆胤朝虎视眈眈,可以说面面受敌,无所谓强弱之分。 “是夸父!”一个声音打破了安静。 “贵木?好,你说,为什么是夸父?”“我们蛮族多的是骑兵,又擅长射箭。 羽人的弓虽然强,却不会骑马,东陆人的武器好,铠甲精,可是他们没有我们跑得快,三万骑兵杀他们十万人。 东陆现在学我们建骑兵,可是又怎么比得过我们的虎豹骑?”贵木大声说,“只有夸父是我们的对手。 他们不骑马却跑得和战马一样快,不披甲胄,可是中了我们的箭根本不怕。 所以儿子以为是夸父,若是能得一支军马,儿子愿意带兵去西边虎踏河驻守,叫夸父不敢过河踏进我们的草场!”“夸父是强敌。” 大君摇头,“但是,不对。” “东陆人!”“是羽人!”比莫干和铁由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却是不同的答案。 大君点头:“比莫干说是东陆人,铁由说是羽人,各有什么理由?”“儿子以为……”铁由有点语塞,他从小信服比莫干,现在自己的答案和哥哥的不同,就手足无措起来。 “你说你的!”比莫干笑。 “儿子以为夸父虽然可怕,不过人口极少,生育又慢,打一次仗要休养许久,就算我们败退了,隔上几年我们还是能够抢回土地。 东陆人虽然人多,兵器精良,可是分裂四散,自从风炎皇帝之后,一次像样的进攻也没有。 我们剩下的敌人,只有羽人了。” 大君还是点头:“也有道理,比莫干你说。” “儿子说是东陆人。 羽人和夸父,虽然各有长处,但是东陆十几个诸侯国加起来,上百万的强兵。 我们蛮族号称三十万铁骑,可是真的遇上东陆的铁甲和长枪,却是死一个少一个,东陆人口众多,若想招募,随便怎么都能再起百万大军。 若不是因此,风炎皇帝也不能隔着七年就两次入侵我们北陆。 所以儿子觉得,我们的心腹大患,还是东陆。” “不错!”大君拍了拍桌案,“你这个见识就要高过铁由和贵木,我们怕的不是东陆的百万大军,而是东陆百万大军之后那几千万的人,那就是不断的兵源。” “旭达罕,”他最后转向了沉默的三儿子,“你的几个伯父都说你是我儿子中最聪明的智将,你沉默不说是为什么?”“儿子的答案和大哥一样,我们北陆最大的敌人,是东陆人。” “是么?”大君摇头,“可惜你说得晚了。 不过能说的都被你的哥哥弟弟们说完了,也不能怪你。” “不!”旭达罕仰起头,“儿子说是东陆人,可是儿子有不同的说法。” “是么?”“是!”旭达罕上前一步,“儿子要问哥哥弟弟们,九州各国,谁的土地最大,谁又最富有?”比莫干皱了皱眉。 这根本不必问,东陆胤朝占据四州,几乎一半的土地,是天下最大的国家。 旭达罕根本不想听兄弟们回答,紧接着说道:“九州的疆域,九个州大小相差不多,贫富却差得大。 儿子当日算过,我们瀚州一年的出产,若是折成东陆金铢,大概是三千万。 可是东陆四州,光是中州一年的出产,就不下八千万金铢。 而据说宛州一州的出产,就比东陆其他三州加起来还多。 东陆人占据最肥沃的四州,而我们蛮族七部只有一个贫瘠寒冷的瀚州,我们的敌人,怎么不是东陆人?”“你到底要说什么?”大君摇头,“我问的是敌人,你说的是财富。” “父亲,”旭达罕单膝跪地,“我们蛮族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建立铁沁王的功业,我们要踏遍大地和海洋。 打败一个两个敌人又算什么?我们要打败所有人!可是凭借瀚州的出产,我们没有兵力四方开战,我们只有占据最富饶的东陆,借助东陆的出产,才能完成盘鞑天神指引给我们的功业!所以我们的敌人,一定是东陆人!”“说得太简单。” 大君冷冷地喝道,“风炎铁旅侵入我们草原的时候,别说你们没有看过,我也只是听说。 真正接战的短短七个月中,我们七部战死的年轻人不下二十万,大半的青壮死在战场上,只得依靠妇孺去放牧,十几年都不能恢复。 东陆的铁甲硬弩,那两次是杀伤了我们七部的胆,所以至今我们不敢越过天拓峡半步。 你要进占东陆,你凭什么进占东陆?你有你爷爷钦达翰王的勇敢么?”“儿子没有爷爷的勇敢,可是凭着我们蛮族几十年的积累,我们可以的。” 旭达罕更上一步,“风炎皇帝铁线一战,我们蛮族损失惨重,东陆如今的分裂也未必不是因此而来的。 只要他们分裂,我们就可以分开来击破,东陆现在不是一体,再等下去,这个绝好的机会就要失去了!”他走到门边一掀羊皮帘子,指着南方:“我们蛮族要看的敌人,是整个九州。 我们要成为这世界的皇帝,西边打败夸父、东边大败羽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拿下富饶的东陆,才是我们蛮族万年立业的根本!”金帐中静得出奇,比莫干微微吐口气,也点了点头。 “好!这才是我的儿子该说的话,应该赏的。” 大君摘下壁上乌沉沉的角弓,抛给旭达罕。 “我要赏的,是旭达罕的志气!”大君环视儿子们,“只看到眼下的不是英雄,你心里有天下,你才能占到天下的土地。 逊王起兵前不过是个牧马的奴隶,他为什么可以一统七部?是因为他有一统七部的心思!只想着守着这片草原,你们是当不得英雄的!”“是!”王子们齐声回答。 “阿爸,儿子以为……”排在最后的阿苏勒低低地说,可是他的声音被哥哥们的高声应答吞没了。 大君转向了大合萨:“大合萨,在东陆的见闻,就由你自己告诉他们吧。” 大合萨刚刚在烟锅里塞满了烟草,深深吸了一口。 他抓着自己的光头下了坐床,挥手掀开帐篷一侧的帷幕。 帷幕下巨大的地图暴露出来,它绘制在淡黄的生绢上,赭色绘制山脉,蓝色绘制河流。 细细的绿线标明了诸侯国的国境,散布在地图上的红点是重要的关隘和都市。 “这是东陆的地图,”他指点东陆诸国的疆域:“东陆四州,中州、宛州、澜州、越州。 胤朝开国的大皇帝白胤建国时候,就把土地分封给了大将和亲随,当时是十二诸侯国的制度,六公国六侯国,大皇帝只统治天启城周围的一片王域,面积还不及大的诸侯国。” “后来的七百年里,诸侯们争斗,有的两国合并,也有的一国分裂。 到了现在,一共十六国。 其中又有五家大诸侯,分别是中州北面的淳国,澜州北面的晋北国,还有号称‘天南三国’的宛州下唐国、越州离国、宛州和越州之间的楚卫国。” “我出使的是宛州的下唐国,”大合萨点了点地图南方的一座城池,“这就是下唐的都城南淮。 下唐国有个公爵,叫做百里景洪,要和我们结为盟友。” “我们怎么能和没有信义的东陆人结盟?”铁由惊得喊了起来,“那些人还不如草原上的狼有骨气!”大君点了点头:“你们几个怎么以为啊?”“儿子也觉得不妥,东陆人和我们结盟,下唐又远在南边,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打算。” 比莫干说。 “儿子想,结盟的事情还是和诸位大汗王计议一下的好。” 旭达罕说。 “儿子……”大君挥手打断了铁由:“你想必也是觉得不好了。” “是。” “我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动静比现在会大得多,所以先见你们几个。” 大君斩钉截铁地说,“和下唐结盟的事情,不可更改!是我的儿子,就跟在我的马后!”“儿子会追随父亲!”旭达罕跪了下去。 “儿子会跟在父亲的马后!”其余三个王子也忽然醒悟过来,一起跪了下去。 只剩下阿苏勒静静地跪在最后,没有出声。 “你们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大君这样说着,却没有喜色。 他也不叫儿子们起身,冷冷的目光在儿子们头顶上扫过,铁由微一抬头,竟被父亲的目光吓得心里一寒,急忙又低下头去。 “东陆的规矩,凡是两国结盟,就要互送王子贵胄,作为人质。 你们既有胆略,谁敢去下唐国做人质?”王子们愕然地抬头看着父亲,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不是只懂说大话的人,比莫干也上过阵,在和真颜的一战中冒着箭雨冲锋过。 可是远去下唐实在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到了千里之外,从此就不再是尊贵的王子,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质,像是陷在泥沼里的飞鸟,只能任人摆布。 而最重要的莫过于离开了北都,或许在新的大君登位之前,都不能回来。 “怎么都不说话了?”大君从坐**走下,一一看着低头不言的儿子们,“听到要去东陆做人质,就没有胆子了么?”金帐中一时间静悄悄的。 铁由趴在那里,目光只敢盯着膝盖前的一小片,余光瞟见父亲的重靴在面前悄无声息地踱过,仿佛能感觉到那凌厉如刀剑的眼神在自己背脊上刮了过去,通体一阵冰凉。 “虽说是人质,可是下唐百里国主已经许诺将会教授东陆军阵的学问,让你们亲身随军。 你们若是有心,不但可以见识东陆的风土,而且可以结交那边的贵族大家,更可以探听得东陆兵力的虚实。 这难道不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么?”王子们依旧低着头。 “铁由,前些天是你跟我说想和大哥和三弟那样学着掌兵,不愿去东陆么?”铁由战战兢兢地抬头:“儿子……儿子……儿子想的是……”他脑袋仿佛要炸了,觉得父亲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悬崖边。 大君根本无意等他回话,眼神一排扫去:“比莫干你是大哥,旭达罕你是我们青阳的智将,都不敢么?还有贵木,贵木贵木,你七岁就敢杀狼,是我最勇敢的儿子,你现在低着头,难道去东陆比一头要吃你的大狼还可怕?”贵木不像哥哥们沉得住气,狠狠地磕了一个头:“父亲,儿子不去!”“呵!”大君一惊,反而笑了出来。 “儿子是吕氏的子孙,青阳的王子,绝不给祖宗丢脸。 骑马上阵,如果贪生怕死,后退半步,父亲一剑杀了我也没话说。 可是人质,”贵木咬着牙,“儿子是不愿做的!”“笑话!”大君冷笑,“下唐国的使节不日就护送一名下唐国百里氏的宗室子弟来我们青阳作人质,你们几个嘴里说不贪生怕死,可是让你们兄弟中出一个人去下唐都没有。 这就是我们青阳的好男子?你们看不起东陆人的软弱,我看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不如东陆的年轻人!不!连个女人都不如,逊王送了阿甘达去做人质,阿甘达骑了白马,一次都没有回头。 你们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男人啊!”大君说的典故出于蛮族有名的长诗《逊王传》。 逊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一个在草原上召开库里格大会的人,他是个奴隶出身的下贱武士,最初兵少将寡,为了向自己的义父借兵,愿意以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甘达作为人质,交换三千骑兵。 阿甘达于是骑了白马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顾。 等到阿堪提以这三千骑兵起家横扫草原归来的时候,才知道阿甘达已经被自己的义父收为帐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质问阿甘达,阿甘达却从山巅上跃下自尽。 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绞,最后杀了义父成为蛮族第一位大君。 早先北陆草原上的历史早已无法考证,所谓《逊王传》不过是一部说故事的长诗,可是阿甘达的故事凄婉哀恻,被传唱不休,无人怀疑它的真实。 阿甘达也被草原上的人称为“光母”,赞叹她的坚贞和勇敢。 贵木的脸色白了白,猛地把头拧到了一边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懦夫和女人……”大君紧抿着的唇颤了颤。 贵木心中也畏惧,知道父亲是动怒了。 铁由咬牙磕了个头:“父亲,平日里是谁自以为聪明,王爷们和家长们面前,又是谁最喜欢议论东陆的局势,刚才又是谁说了豪言壮语?为什么现在就不说话了呢?”他看了背后的旭达罕一眼。 大君点头:“旭达罕,你的哥哥们在问你,你为何不说呢?”旭达罕神色安静:“二哥想护着大哥,就该自己挺身出去,儿子不是不敢,是不愿。 儿子不是手里没有事情做,儿子觉得男子立业的地方是战场,去东陆当人质不是儿子想做的。” “如果父亲让你去呢?”大君盯着他。 “三哥不能去!”贵木急了起来,“父亲自己去北都城里问问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还是三哥做得多。 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猎,别的部落有使节来,十次有九次是三哥应付。 每天听不完的事情,不到后半夜,三哥有几次睡过?九帐兵马的名册,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两个多月,眼睛都熬红了。 那两个兄弟在什么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马!”他瞥了一眼比莫干兄弟:“父亲问谁能去。 儿子说他们两个都能去!铁由嚷着要掌兵,他会掌兵么?为什么不能去东陆学?比莫干手里的事情,交给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里也是找不到人的!父亲你说,难道没本领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这样苦熬的,反而该倒霉么?”“贵木,”旭达罕低喝,“不必喊。 我们做过什么,父亲知道,用不着自己说!”“胡说!”铁由忍不住,“谁是没本领的人?”“哼!”贵木冷笑,“你的刀法怎么样?你读书识字又怎么样?人人眼里的事情!”他大步走到坐床边,从桌上抓起盛着羊奶的银罐,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 他扫了一眼周围,手一抛,银罐忽然离手。 就在罐子滞空的刹那,他的长刀急振,碎成纷乱的铁光,交织着在水罐上划过,被他刀劲阻挡,罐子在空中悬停了半刻。 只听见长刀入鞘一声响,手工锤打而成的银罐彻底崩裂成碎片,一泼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着一片片碎银落下。 “铁由不要说这种笑话,要说本领,先看我手里的刀利还是你手里的刀利!”铁由受不了激,站起来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 切一只罐子而已,有胆子试我的宝刀么?”贵木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却没这罐子结实!”“你!”铁由指着他的鼻子,指尖颤着,“朔北血的狗东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亲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可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杀我?”贵木蛮劲发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种刺进来看看是什么血,都是父亲的儿子,我是青阳的人!”兄弟们恶狠狠地彼此瞪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声骨节的暴响忽然打破了寂静。 众人一惊,发觉那来自大君攥得紧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仿佛要抓透手掌。 王子们都见过父亲发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顾不得彼此的敌意,抛下刀剑一起跪下。 “你……你们!”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给我滚出去!”王子们退了出去,阿苏勒走在最后。 大君唤住了他:“阿苏勒,你年纪还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么想。” 阿苏勒沉默了一下,转身磕了一个头:“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大君呆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苏勒已经起身出帐去了。 大合萨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么着急,早该知道是这个反应。” “我恨的不是他们的反应。 沙翰,从他们身上你还看不出来么?”大君低声说,“蛮族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第三章 世子 七 第三章 世子 七“出来了,出来了!”金帐的帘子掀开,也掀起了小小的**。 “旭达罕,出了什么大事么?”大汗王们抢先迎上了旭达罕。 相隔不远,木犁、巴赫和巴夯围住了比莫干。 两个窝棚的人各自聚在一起,只有三五个家族首领平时游离在两个窝棚之间,想望风投靠,这时候却不知道凑往哪里,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远处。 “大合萨回来了,”旭达罕踌躇着,“父亲要和东陆的诸侯国结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从有牧人传唱的诗歌开始,东陆的华族和北陆的蛮族,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敌人。 四十年前,东陆的风炎皇帝北伐,蛮族死了无数精壮的年轻人,终于低下骄傲的头,向东陆纳贡,把东陆胤朝称为上国。 可是血仇从来不曾被忘记,年轻人鞭策骏马,磨着雪亮的马刀,有几个不想杀到东陆去,洗雪当年的耻辱呢?同盟,这可是蛮族从来没有想过的词。 “这不行!”一个首领首先回过神,炸雷一样地喊了起来,“东陆人,那可是我们的世仇。 我们青阳的老祖宗,青铜的血啊,怎么能跟东陆的懦夫坐下来当朋友?”旭达罕摇头:“父亲下了决心,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事……”台戈尔急躁起来,跺着地面,压低了声音吼:“有什么话说?我们都是你的伯父,这北都城里,就是天塌下来压在你头上,也有伯父们帮你顶住!”旭达罕点了点头:“父亲要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东陆当人质。 我怕,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没人说得出话来。 这么多年大家跟着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里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君过世,旭达罕继承这片草原。 如果是他被送到东陆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费了。 “旭达罕!”台戈尔扯住侄儿肩头的衣服,“这话你可要说清楚,是郭勒尔说的,还是你猜的?这么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马尾巴上,你可不要说出没来由的蠢话来!”“侄儿不是瞎猜,”旭达罕深深吸了口气,“我看父亲的意思,这个去当人质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学东陆的知识,又得应对人,不能丢了我们青阳的威严。 这样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干。 可是比莫干是长子,早就大婚了,刚刚生了第二个儿子。 我自己一个人,又是弟弟,父亲不会不考虑这事。” “这怎么行?”格勒嚷了起来,“生了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大君传召,请四位大汗王金帐议事!”一名金帐宫的侍卫出帐来,提着马鞭虚空一扬,高声喝道。 大汗王们顾不得再和旭达罕说话,几个伴当排开人群,台戈尔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帐。 那边比莫干身边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 他倒退出来,对比莫干行礼,大步走向了金帐。 两行人在半道相遇,三个老王爷对于这位以军功晋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惮,台戈尔略略停步,一双浑浊的褐黄色眼睛冷冷地扫了九王一眼,九王恭敬地行礼。 “看九王对大哥的敬重,大汗王们看我们就像家里养的两条狗!”贵木恶狠狠地低语。 “什么都不要说!”旭达罕低声喝道,“跟我回去。” 第三章 世子 八 第三章 世子 八||苏玛举着一盏灯,把帐篷里微微地照亮。 帐篷里开阔,**的被子摊开,上面压着阿苏勒随身的白色雪狐裘,却空无一人。 她四周看了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后。 床和帐篷间隙的一片黑暗被灯照亮,角落里的孩子抬起胳膊挡着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苏玛。 两个人静静地相对。 许久,阿苏勒又低下头去,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 苏玛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贴在面颊边比了一个睡觉的模样,是说到了入睡的时候了。 阿苏勒不回答,苏玛拖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换了贴金的红色裙子,盘了头发,雪白的衣领子里衬着修长的脖子,明丽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对不起……”苏玛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苏勒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轻轻伸手摸她的脸:“对不起……”苏玛呆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于是捏着自己的脸,摆出了一个滑稽的笑容。 “苏玛……对不起……”眼泪忽然从孩子的脸上滚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叶,忽然间他变得那么虚弱,崩溃的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苏玛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张开双臂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侧过脸蛋贴在他的头顶。 “我是一个废物啊,”阿苏勒低声地说,“我连你也保护不了。” 苏玛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和一丝一丝的清甜一起涌上来。 这个主子忽然间又变成了初到真颜部时候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来,苏玛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喂他一粒酥糖,亲着他的脸,叫他不要哭。 那时候的风好像又在身边柔和地吹过,那时候父亲骑在高大的红马上,姐姐的歌声嘹亮。 苏玛低头下去贴着他的脸,这个孩子的身体总是比一般人凉一些,可是苏玛现在感觉到他皮肤上一丝丝的温热,她贴得紧紧的,怕那些热气悄悄地散去了。 整个世界都是凉的,只有她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让她觉得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苏玛伸手在阿苏勒的掌心里面轻轻地画。 苏玛会写字,以前她和阿苏勒说话,都是写字,可是到了青阳部之后,苏玛再没有在他掌心里写任何一个字。 写完了,苏玛举起灯默默地走向帐外。 阿苏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他看着苏玛的背影,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苏玛,你有没有见过我阿妈?”阿苏勒擦着眼泪。 苏玛摇了摇头。 青阳的两位大阏氏过世都早,剩下四位侧阏氏,其中又只有阿苏勒的母亲生下过孩子,算起来是金帐的女主人。 可是苏玛是贱民,连踏进金帐的机会都没有。 “跟我去看看阿妈吧?”阿苏勒站了起来。 苏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苏勒上来轻轻地一吹,灯就灭了,黑暗里苏玛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苏勒的手心冰冷。 金帐宫。 呼玛捧着半盆炭从帐篷里退出来。 大风吹着帐篷顶上的白尾,猎猎作响。 侧阏氏们以颜色区分,白帐是朔北部阏氏楼苏的帐篷。 呼玛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金帐里从一个小仆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里风大,”呼玛回头对外帐的仆女叮嘱了一声,“不要睡得太死,别让风漏进去,阏氏的身体不好,染上寒气我要你们好看!”她的声音冷厉,可是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怜悯。 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个孩子作为依靠。 偏偏大君又并不喜欢亲近女人,好容易有三个女人生过男孩,可一个个,都没有好结果。 “命啊!”呼玛放下帘子,“没有享福的命。”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帐篷旁边忽地闪了出来,呼玛惊得差点要把炭盆抛掉,那个人影已经上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 我是阿苏勒啊。” 呼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她一低头,看清了阿苏勒的面容。 呼玛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头往怀里一揽,退到帐篷侧面,看着他满脸是土,不知道在风地里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给他擦:“世子啊,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奶娘,”阿苏勒轻声说,“我想见阿妈,”“没有大君的命令,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啊!”呼玛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苏勒的手被甩脱了,却不肯走,低头默默地站着。 呼玛叹了口气:“世子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没有传召,不能再进内帐里来。 今天大君深夜还在召见人,人多,会给人发现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顿责罚,我们这些做奴仆的,可就难过了。” 阿苏勒还是不走。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经过,呼玛心惊胆战,硬了硬心,低声呵斥起来:“不行!你已经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 慢慢地,呼玛觉得那只小手放开了,孩子默默地转身,低头走了开去。 呼玛的手还伸在那里,风吹在指尖,没有人握着,那么的凉。 一股心酸突如其来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苏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气,这是要命的事情!”呼玛捧着他的脸蛋,见眼眶里隐隐约约有一轮清亮滚在下面。 “谢谢奶娘。” 阿苏勒对着黑暗里招招手,“苏玛,你也出来。” 苏玛轻手轻脚地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在阿苏勒的身边,低着头。 羊奶一样细致娇嫩的皮肤和黑而静的大眼睛让呼玛也暗暗地惊叹。 苏玛注意到了呼玛的眼神,头垂得更低了。 “你帐篷里的小女人啊?”呼玛捏着阿苏勒的脸蛋,“长大了,就知道带女人来看阿妈了。” 苏玛的脸微微地涨红,阿苏勒在呼玛的怀里手忙脚乱地摆手。 “脸红什么?”呼玛轻轻摸着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长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妈心里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苏勒:“小声点儿,跟我来。” 呼玛支开了外帐里值守的两个小女奴,将帐帘掀开一线。 阿苏勒拉着苏玛悄悄地钻了进去。 呼玛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气了,只能呆在这里看看。 弄出响动来,我要受责罚的。” 阿苏勒郑重地点了点头。 呼玛这才掀起了内帐的帘子,低声地说:“这些天还好,安静得很,睡得也踏实。” 苏玛看着阿苏勒,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向里面,忽然间就长大了一般。 内帐里惟一的灯下,看起来依然年轻雍容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貂皮毯子上。 苏玛从来没见过那么安静、那么慈祥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轻轻地摇着,唇边带着淡淡的笑。 苏玛的母亲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称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坚毅,并不像灯下的母亲一般温柔。 内帐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让人想要静静地睡去。 “阿苏勒。” 女人轻声地唤着。 苏玛吃了一惊,他们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阏氏也不曾回望一眼,可是还是被她发现了。 阿苏勒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呼玛也不吃惊,一切还是安静的,女人低下头在怀里的襁褓里亲了一下。 苏玛看见那个襁褓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一个棉布的娃娃,画着一双单调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她是在对那个娃娃说话。” 阿苏勒轻声说,“那就是我阿妈……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疯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从来都认不出我。 她抱着那个娃娃,以为是我,我长大了,她就认不出了,还以为我是小孩。” “疯了……”苏玛的心里一颤。 “阿妈身上也是香的,和你一样。 年轻的时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 阿苏勒低下头去,呼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帐篷里的女人轻声地哼起歌儿来,是首儿歌,母亲唱来哄着孩子睡觉。 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去,遥远而空旷,说不出的寂寞与哀凉。 阿苏勒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 呼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摇头:“你主子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蛮族,不看重这个。” 苏玛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却被呼玛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着你主子。” 呼玛轻轻地摸着苏玛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贵人的相。 这手,真是绵,草原上没有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玛说的,呼玛会看相,呼玛看见你,就知道一般人是娶不了你的。 你一定嫁给草原上的主人。” 苏玛惊讶地抬头去看她,呼玛却已经佝偻着背,走进了帐篷里。 帐篷帘子合上,耳边还幽幽地飘来阏氏的歌声。 夜深,金帐宫周围也安静下来。 帘子掀开,侍卫武士步伐轻捷地来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将军们还在帐外等候。” 支着额头休息的大君并不睁眼:“他们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没有动手打起来,难道还不够么?你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我已经说了,将军们也说不想打搅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将军,说一定想见见大君,跟大君说几句话。” “巴赫么?”大君叹了口气,“你让他进来吧。” 巴赫一身咣当作响的铁甲远远地就响了起来,他枯瘦的脸上没有表情,进帐来跪下去行了个礼。 “深夜了,你们和大汗王们争了整整一天,你们要保比莫干不去,大汗王们说比莫干身为大哥,是最合适的人。 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啊,以前你们还是在暗里争,如今有了东陆这件事,明里就敢跳出来了!”大君不轻不重地拍了案子,“我听说在东陆,这叫结党,是死罪。 巴赫你不怕我杀了你?”“巴赫不想死。” 巴赫不紧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一声:“你不想死,也不怕我。 我知道,你们兄弟是阿依翰家族里的大将,木犁从奴隶开始跟我一辈子了,还有我那个弟弟厄鲁,都是青阳的支柱。 你们支持比莫干,我一个都不能杀,而那边,支持旭达罕的是我的三个哥哥。 巴赫,你说我该怎么办?”“巴赫以为,这事是大君的不对!”“呵呵,”大君笑了两声,“原来是我错了,竟是我错了?”“巴赫读书少,可是听说东陆是长子即位。” “是,东陆大皇帝往往是传位给长子,其他儿子封一个有供养没土地的亲王。 你这是要劝我立比莫干?”“立不立比莫干并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苏勒身体不好,能活多久都是个难说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废掉阿苏勒,贵族们心里能安么?”巴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们青阳作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还能传过下一代么?大君说我们结党,就算是死罪,我们也不后悔!”大君没有回答,也直视他的眼睛。 金帐里一时安静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巴赫微微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 将军们推他进来,他进来前也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虚了。 “巴赫,你心里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草原的君主?”大君轻声问。 巴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逊王、像始祖、还是像我的父亲呢?”大君起身踱着步,“巴赫,其实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鲁,你们都不知道。 蛮族需要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君王,其实我心里所想的,是东陆胤朝开国皇帝白胤那样的人。 他要能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举起旗帜,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追随他,觉得他所做的才是对的。 他要有山羊一样的仁慈,这样他才能爱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狮子般的勇气,这样他才不会退缩;他还要有狼一样的愤怒,这样他才能咬牙切齿地完成一件伟大的功业。” 大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的儿子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是套着铁链长大的鹰啊,飞不起多高的。 年纪大的四个个个都比阿苏勒更适合当大君,可是要说当个英雄,他们还差得太远。 而且如果我现在废掉阿苏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么?矛头还是对着新的世子,然后还是争斗。 铁由和贵木能在我面前动刀,将来我死了,他们就能带着武士你杀我我杀你。 偏偏你们都不懂这个,还要彼此结这个窝棚,将来你这个窝棚会不会是个小部落啊?长子部,还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里。 “好了,不必说什么了,”大君摆了摆手,“我很累了,要休息。 他们推你进来,还有什么事么?”巴赫犹豫了一下:“我和巴夯还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觉得……”“觉得什么?”“大家觉得世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颜部休养。 如果真的只是人质,诸家王子免不得争斗,那么实在不行,也请大君保全大王子。 让世子去吧。” 巴赫的声音低落下去。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想让阿苏勒去东陆,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个废物儿子?他没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儿子们,能上阵、能打仗、有用,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死之前,我不想听到有人跟我说要把阿苏勒送到东陆去。” 大君一字一顿,牙齿间有如咬着钢铁,“下唐的使节就要来了,都是我的儿子,他选中谁,就是谁!为了青阳,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掉!”巴赫走到帐篷口,听见后面大君低低的声音:“滚!”苏玛和阿苏勒共骑小马,阿苏勒骑在前面。 他个子已经和苏玛差不多高了,可是苏玛还是像以前那样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着缰绳。 木犁家的寨子距离金帐有很长的一段路,小马走得晃晃悠悠。 北都城很大,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房子,赶着春牧的季节,牧民们都带着帐篷和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旷的一座城,草地上满是扎过帐篷的痕迹,放眼看不到人迹,只凭着星光认路。 “阿妈叫勒摩,听大人说,阿爸最初即位当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骑兵就来打我们,一直打到北都城下。 后来你阿爸和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带着兵来救援,终于打退了朔北部。 阿妈姐妹两个就被送给阿爸当个阏氏,阿妈住在白帐篷里面,年纪小,就是侧阏氏。 阿妈直到三十岁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疯了,大人们说那是为了我,我是谷玄,会吸人的魂魄,阿妈的魂魄被我吸了。 小时候呼玛是我的奶妈,她对我说我一定要比哥哥们都勇敢,都聪明,这样阿妈也会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妈就会别人欺负。 阿妈已经疯了,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 可是我不行,四哥说得没错,我做什么都做不好,骑马、练刀,更别说上阵打仗了,我就是个废物。” 阿苏勒轻声地说着。 他经常这么跟苏玛说话,虽然永远听不到苏玛的回答。 “可是……”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当废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忽如其来的酸涩从心里升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天空。 苏玛的手是温暖的,从背后伸过来,轻地摸着他的脸。 指掌间的温柔让他愣了一下,他扭头看见苏玛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真的是没用,就知道说这个……”他抓了抓头。 苏玛轻轻地摇头。 “这个世界上不嫌我废物的也许只有你了……”阿苏勒轻声地说。 苏玛还是摇头。 她歪着脑袋,拂起他的头发,手指在他的发辫中轻轻地抚摸。 阿苏勒觉得头上痒痒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玛也笑,依旧是无声地摇着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个下雨的夜晚,阿苏勒在火红色的战马上抬起头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苏玛默默地摇头,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说出的、真正的意思。 苏玛并不是说他是或者不是废物,而是当一个人变成最亲的人,那么是不是个废物已经完全的不重要了。 听不见任何的雷声,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啊!下雨了!”阿苏勒摸着微湿的头发,“我们赶快回帐篷去。” 雨转眼就大了起来,冰冷的大颗雨滴打在身上,隐隐的竟然有些痛。 阿苏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来抖开在苏玛和自己的头顶,苏玛带了带小马,想抄一条近道。 她无意地扭过头,身体忽然僵住了。 “苏玛?”阿苏勒跟着她回头。 他的心里恶寒,有种极不祥的感觉。 背后竟然有人,小队的黑衣骑兵悄悄地立马在他们身后。 那些高大的黑色战马比阿苏勒的小马高出了两个头以上,呼出来的白气都能喷到阿苏勒的脸上。 马背上沉默的武士们似乎披着铁铠,带着头盔,威严而魁伟。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去,连星光也没有,只剩苏玛手里的灯照亮,可是照不出他们的面目。 雨滴打在他们坚硬的铁甲上,溅起了水花,仿佛在他们身边罩着一层微光。 “你们是哪个帐下的?”阿苏勒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我是五王子。” 小马也有些惊惧不安,悄悄地挪动了步伐前行。 没有人回答,那些人驱动黑马,跟着逼近,黑马们躁动起来,不安地打着响鼻。 ***照着,他们手边各有一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马刀。 阿苏勒没有见过这种刀,纤薄修长,刀头弯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惧。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苏玛连一刻也不敢停留,抛掉了手里的灯笼,马鞭打在小马的头上,小马撒开了四蹄,在雨幕里狂奔起来。 背后的蹄声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 那些骑着黑马的人确实是追着他们上来了,他们追得并不紧,就像捕食的猛兽咬住了羊群,缓缓地追着猎物的脚步,还没有真正开始闪电般的扑击。 啸声刺耳,阿苏勒和苏玛猛地低头,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掠过。 “箭……是箭!他们在射我们!”阿苏勒意识到是追逐的人在发箭。 那枚箭走高了两尺,还不是要取他们的命,可毫无疑问是威胁。 “是丹胡么?”阿苏勒问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身上的那股恶寒至今都没有消退半分,反而越发地浓烈起来,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刀抵着自己的后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刺进来。 他说不清楚,但是直觉上那些骑乘黑马的人和一般的蛮族武士不一样,蛮族武士像是虎豹骑用的带着锯齿刃的战刀,而这些武士就像他们用的细刀,阴冷而锋利,带着刺心的寒气。 小马带了两个人,渐渐地跑不起来了。 那些黑马似乎缓缓地逼近着,他们也没有打火把,可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那些人像是可以视物,无论苏玛怎么兜转下马,背后恶鬼般跟随的蹄声始终都无法摆脱。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串火光似乎是夜归牧民的火把。 阿苏勒心里松了一下,放声喊了起来:“救人啊!救人啊!”持火的小队人马立刻散开围了上来,他们马后挂着野鸡和獐子,还有人肩上扛着一匹带箭的鹿,整个小队都穿着整齐的青灰色革甲,队伍整饬有序。 “是……是大风帐木亥阳将军的人马么?”阿苏勒认出了这装束。 “什么人?”领头的武士大吼,他非常的警惕,手中角弓上搭着羽箭,直指阿苏勒。 “我是五王子!”阿苏勒举起了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他的手腕上束着豹尾裘,白得耀眼。 豹是青阳的图腾,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袭的亲王,只有世子。 武士们被惊动了,纷纷放下了弓箭,领头的武士按着胸口行礼。 “什么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头领大吼着策马走到阿苏勒身边。 借着大风帐武士们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马的武士都已经策马停在了百步之外,他们聚成一线,手中依旧提着长刀,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黑暗中隐约觉得有冷锐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么人敢追逐五王子?”头领恼怒起来,觉得被忽视了,“不怕死么?”他们人数占优,这么说的时候,大风帐下巡猎的士兵们已经操起了猎弓。 蛮族的猎弓也是武器,发箭准确有力,百步距离上的洞穿力不逊于战弓。 还是一片安静。 但是只是极短暂的,铁蹄声猛地震响起来,黑马武士们的阵势横扫上来,他们发起了冲锋!只有几骑对着大风帐的三十几个人,他们却主动地进击了。 “找死来了!”首领猛地一挥刀,“世子请在一边观战,抽出你们的弓来!”数十枚迅疾的箭一齐投射出去。 弓箭是蛮族引以为骄傲的武器,强悍的武士一箭可以射穿一头牦牛!黑马的武士们手中只有长刀,可是他们挥动长刀的时候,那些强劲有力的箭都被挥开,奇迹般地,没有一人中箭,他们像是连那些箭的轨迹都能看清。 瞬间,战马就直冲到了面前。 大风帐的武士们也一齐拔刀。 “来啊!”首领大吼着激励士气。 对着冲锋在最前的武士,他猛地一刀斩向他的马首。 他是这群人里面刀术最好的人,先杀一人,是要立威。 可是刀落下,那些黑马的武士仿佛变成了影子,不知怎么地,那一刀就走空了。 首领正诧异,忽然感觉到身体轻了起来,脖子上传来的剧痛瞬间之后令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而在其他武士的眼里,两马交错的瞬间,对面黑马武士们的为首者像是一只诡异的蝙蝠,轻轻离开马鞍一跃,而后首领的刀就走空了。 他的人头忽地溅血飞起,尸身依然端坐在马背上。 他手中的火把已经转到了对手的手里。 黑马上的武士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举着火把立在首领的马旁边。 静了片刻,他挥手以火把打在首领无头尸体的背心。 首领的尸体栽落马背。 火把熄灭。 大风帐的武士们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犀利的刀风已经逼近了面门。 藏在数百步外的一丛虎舌棘中,阿苏勒死死地握着拳,觉得那些飞溅的血像是要喷到他的眼睛上。 那完全是一场屠杀。 黑马的武士们快速地带马在敌手的身边经过,准确地递出战刀,敌人立刻被开膛破腹,残肢血淋淋地落下。 而他们像是风中的鬼影,根本无从捕捉。 每一次的火把坠落都伴着凄惨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后照亮的是武士们惊恐的脸,然后他们的头就忽然落了下去。 阿苏勒颤抖起来,满眼都是浓猩的血红,满耳都是哀嚎和战刀斩裂骨头的可怕声音。 他在恐惧中探出手去,紧紧抓住了苏玛的手,那只手冷得发冰,颤抖得像片风里的枯叶。 他低头看去的时候,苏玛的脸上全没有了人色。 他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苏玛和他想到的一样,都是那场南方草原上的屠杀,当青阳的铁骑兵冲进真颜部的营寨时,苏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一定也映着这样残酷的场面。 亲人的残肢在飞舞,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地狱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挣扎着爬行,有人带马飞快地在背后补上一刀……“苏玛,不要怕……”他压低自己的声音,却发现所有语言此时都是苍白的。 他伸出双手,想捂住苏玛的耳朵。 一双微微颤抖的手也在同时捂住了他的耳朵,两个人都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后阿苏勒使劲地抱住苏玛,苏玛也使劲地抱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贴在一起,听着外面的惨嚎声越来越弱,天像是要塌了,会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 阿苏勒大着胆子,借着高达两尺的虎舌棘的掩蔽,偷偷地看去。 火把都已经持在黑马武士们的手中,铁蹄踏在沾满血的土地上,那些体格雄壮的马就着血啃食草皮,刚才还活生生的三十骑,现在只是三十个人、以及三十匹马的尸体。 那个瘦削的人是黑马武士中的领队,黑马武士们四散在人群中翻检那些尸体,最后围聚在他身边,都默默地摇头。 瘦削的武士沉吟了一下,忽地举手一招,武士们哗地散开,打起火把在周围,一寸一寸草皮地搜索起来。 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独自立马在杀过人的草地上,冷锐的目光扫视周围,似乎渐渐地投到这丛虎舌棘来。 他蒙着面,阿苏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觉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脸上割了一刀。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阿苏勒猛地俯下身子,紧紧地靠着半截土坡,单是面对那种眼神,就有无法呼吸的感觉。 瘦削的武士扫视了一周,带动了战马,有意无意地,他兜着***逼近了那丛虎舌棘。 他的马蹄声在所有的蹄声中最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心口上,他的长刀斜指地面,鲜血一滴一滴地坠落。 马蹄声、呼吸,马蹄声、呼吸,苏玛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那是枉然,她的呼吸在跟着那人的马蹄声走,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尽头。 苏玛忽然感到和她一样颤抖的阿苏勒安静下来,而且正把她搂在腰间的双手掰开。 苏玛抬起头,看见他认真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力量忽然变得那么大,苏玛想要死死地搂住他,可是阿苏勒用力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她的手。 苏玛去扯他的袖子,阿苏勒狠狠地甩开了她。 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苏玛拼命地摇着头,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梦。 那种可怕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她不会忘记真颜部的寨子被点着的时候,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妈抛下了她不顾一切地跑向外面。 然后一个骑兵一刀劈倒奶妈,纵马踩在她的头上。 那种刻在心头的孤独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抛下。 阿苏勒对她无声地摇着头,脚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 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在月光下透出一股严肃,甚至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冰冷的恐惧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令他觉得每一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开。 他舔了舔嘴唇,止不住战栗,他很想扑进那个草洼里和苏玛缩在一起,紧紧地抱住她来忘记那种恐惧。 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气还在支撑自己的时候做决定。 “不要出来!苏玛!不要出来!不要怕!”他轻声说1/2| 第三章 世子 九 第三章 世子 九夜深,帐篷外已经很凉了。 帐篷里是暖洋洋的,火盆上摆着铜甑,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沸着,腥膻的肉香飘得四处都是。 年轻武士把着火钩子拨开炭火,细细的火星飘起来,旁边的人撮唇一吹,纷纷乱乱地一闪而灭。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成了!”他叉起一条鲜嫩的羊肉,吹吹就塞进嘴里,惬意地大嚼起来,又旋开白铜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仿佛从心肺里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气来,拍着膝盖叫了声好:“这才算地道的辣羊杂,辣料不够,怎么烧也是寡然无味!”他挽起宽大的袍袖,又拿小刀在汤里拨弄,捞起整个羊肾。 这时他才想起炖汤的同伴来,就冲年轻武士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动手:“班扎烈,自己动手。” 吹火的是个年轻俊朗的东陆文士,二十多岁,黑帻广袖,看上去是儒雅温文的人物。 班扎烈也扎了一小刀肉,慢慢地嚼着,好奇地打量对面的文士。 他是比莫干的伴当,比莫干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被派来随侍这位东陆来的尊贵客人。 东陆的行商班扎烈见过不止一次,多半是些虚胖的人,他们蓄着整齐的胡须,远看去倒像抹上的两撇墨迹,见了贵族们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层笑,见了普通的牧民却把脸板起来,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过去,背负双手腆着鼓囊囊的小肚子。 有些人腰间配有华贵的细剑,可是骑马跑上十几里路就累得牛喘。 他们也不喜欢蛮族的饮食,往往随身带着厨师、甜酒和腌菜腌肉。 不过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却是全然两样。 他能喝北陆的烈酒,唱牧人们喜欢的歌谣,一掀袍子就能上马,虽然不佩剑,可是两道斜飞起来的眉宇仿佛比剑还利。 比莫干直到深夜还没回来,文士要吃北都城里有名的辣羊杂,嫌仆女们调得不够辣,就和班扎烈在帐篷里架起铜甑,自己点火烧汤,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进去。 羊肉入口仿佛化了一样,那股辛辣的味道却仿佛小刀在嘴里刮着,班扎烈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细汗。 “怎么样?”文士递过酒罐,“喝酒,一定要喝酒!”草原汉子中也少见那种火一样烈的眼神,班扎烈觉得和他之间少了顾忌,接过酒罐也灌了一口。 酒是淡碧色的,青阳部驰名的古尔沁烈酒,入口仿佛一道火流般一直烧到心口。 “洛先生这样的东陆人,真没有见过!”班扎烈对着文士竖起大拇指,“像我们蛮族的好汉!”“哦?”文士舔了舔嘴角的油腥,“东陆人该是什么样子?”“东陆人……”班扎烈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文士咧嘴笑了起来,“不过东陆人跟你想的可不一样。 东陆很大,若是都是草原,从这一头放马跑到那一头,也许一年都跑不到。 东陆人也是各种各样的,我们东陆南方有个离国,我们叫他们南蛮,他们的战士你没有见过是不会相信的,他们都穿赤色的轻甲,打起仗像是红色的狮子。 他们攻城不用云梯,战士们嘴里咬着刀,互相之间牵着绳索,拿匕首扎在城墙的缝隙里往上爬。 砍到一颗敌人的头,就把头发系在腰带上,再去找下一个敌人。” “这样?”“是啊,南蛮的武士,打完仗放一盏大秤,一边称着人头,一边称着金铢。 女人只喜欢最强的小伙子,村子里谁最勇敢,最好的姑娘随便挑。 不过这又算什么呢?不过是匹夫的勇敢,我朝立国的皇帝白胤,本来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武士,可是他只用了十一年就统一了整个东陆。 火蔷薇旗帜所到的地方,敌人都不敢接战,灰溜溜地撤走,这样野火一样的英雄,想起来才叫人心里发热!”这么说的时候,年轻文士眼睛里有种灼热的神情。 “白胤的武功是很好了?是你们东陆第一的武士么?”班扎烈忍不住问。 “不。 他虽然也是武士,可是武功不是最好,他手下的四柱国和四日将,就远比他强。” “驱使别人打仗,那也说不上勇敢,就是打败了,总不用自己去死。” 文士摇了摇头:“这可错了。 蔷薇皇帝绝不怕死,他年轻的时候在建水据河大战,亲身带着骑兵冲阵,敌人的弓箭就跟在他后面追。 他中了三箭,**的战马死了三匹,每一次,都有四柱国将军把战马让出来给他,然后跟着他步战,最后终于大破敌人。 你想想以四柱国那样威震东陆的杰出武士,为什么不顾自己都要把战马让给他?那可绝不是因为他是首领,而是因为只要有他扛着火蔷薇的大旗,骑马立在那里,所有战士都会跟着他冲锋。 这跟他会不会骑马舞刀,能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男人生在世上,像他那样,又怎么会怕死?建立千秋的功业,一统四州的山河,那是帝王之勇,纵然他死了,也是盖世的英雄!”“好!”帘子外响起了掌声,“帝王之勇!”帐篷帘子一掀,比莫干大踏步进来,席地坐在班扎烈身边。 将肩上大袖解下来,赤膊把衣袖结在腰间,就着热气腾腾的铜甑翻出一块羊肝来,吹了吹大口吃了。 “好!够辣。” 比莫干捂着嘴,失笑起来。 东陆文士却收敛了,灼人的眼神全都不见,眸子清明犀利。 他微笑着把酒罐递了过去。 比莫干饮了一口:“有些急事,父亲召见我们,完了又在九王的帐篷里和几位将军议事,来得晚了。 洛兄弟着急赶来,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 文士笑:“我来的事情,和大王子的急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啊。” 比莫干点头:“我猜到了。 直说吧,父亲和下唐有意结盟,我们几个兄弟中要出一人为人质,目前北都城里人人都在猜是谁去做这个人质。 九王和三位将军全力保我不去,但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和下唐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比莫干叹息了一声:“比莫干不对洛先生说谎,我知道这件事,只怕还没有洛先生早。 父亲这次出动了大合萨南下,一点消息都没有流出,这时候再说挽回,已经太迟了。” 文士苦笑:“太迟……我们淳国在北都城里经营了足足四年,希望能和青阳结盟,至今连大君的面尚未见过。 下唐居然能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定下大事,我们所有苦心都归流水了,大王子叫我怎么向梁秋侯爷交代啊?”“你们东陆有句诗说:剑在英雄手,登台傲王侯。” 比莫干黯然,“我和洛兄弟相熟四年,自以为以诚相交,可是如今剑不在我手,又有什么办法?”“如果我国愿倾全力,”文士试探着,“大王子向大君进言,下唐愿出的条件,我们淳国都出一样的,另开天拓峡水路。 只求转而结盟我国,可否?”“这不能。 如果我进言,是代淳国向父亲出价。 父亲忌讳私自结交东陆,对我们几个兄弟管得最严,洛兄弟也该知道。 否则洛兄弟每次前来,也不必费心躲开旭达罕的眼目。 我这个时候出头,未必会有洛兄弟想要的结果。” “水既也涸,鱼之将死,焉能不全力一搏?”文士直视着比莫干的眼睛,目光炯炯。 “洛兄弟要全力一搏?”比莫干沉吟片刻,“那么由我来想办法,居中请九王为洛先生引荐。 但是到了议事的时候,我自然全力支持和淳国结盟!”“那么将军们和各家首领面前,也要大王子为我们主持了。” 比莫干点了点头:“我和洛兄弟有四年的交谊,比莫干是那种口说不做、愧对朋友的人么?”文士缓缓伸出一只手:“那么洛子鄢是怎样的人,也毋庸再多说了!”比莫干想也不想,一掌击在文士的掌心,一声脆响。 两人的掌心都火辣辣地痛,他们对视一眼,同声笑了起来。 “洛兄弟这次来得好快,要是晚几天,我也放飞鸽和你联系了。” “是追着大合萨的马尾来的。 没想到大合萨年事已高,居然纵马狂奔了两千多里,我从毕止启程,就落在后面半日的路程。” 比莫干吃了一惊:“淳国知道大合萨的行程?”洛子鄢点头:“大合萨南下北上,都要渡过天拓峡,是我们淳国所辖的海面,怎么可能逃过斥候的耳目?一年前天师南渡的时候,梁秋侯爷就得到消息,只是那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就悄悄放了过去。 这次斥候听到天师的从人议论,才知道出了大事。” 比莫干惊得把小佩刀拍在地下:“天拓峡海防竟有这样森严?”文士缓缓点头:“也不瞒大王子,天拓峡海面上没有一艘私船,就算是渔民,也都入军籍,父子相传,不缴纳税赋,为国当差。 若是不持行牒想偷渡过海,消息连夜就会被送到附近的军机府衙。 这还是四十年前风炎皇帝所下的《七海税兵制》,风炎皇帝心思深远,可以想到数十年之后,真是英雄。” 比莫干默然。 “风炎皇帝……”他低低地叹息一声,“草原外真还有无数的英雄。” 文士忽地大笑:“来来,不要只顾说。 我亲手烧的辣羊杂,对不对大王子口味?”“辣得眼泪都要出来。” 比莫干笑,“你哪里是淳国密使,纯粹一个东陆的辣椒贩子!”班扎烈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骑上快马,去铁由帐篷里叫他也来喝酒吃肉,见见洛兄弟。” 比莫干对他说,“不要整天跟女人腻在一起。” “是!”班扎烈起身,却忽地一愣,掌住了腰刀。 “什么人?”他低喝了一声。 几个伴当之中,班扎烈刀术最精,耳目最明,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帐篷外隐隐有穿重靴的人奔跑的动静,比莫干的帐篷内外守备森严,不该有人这么放肆地奔跑。 帐帘猛地掀起,班扎烈正要跃出去,耳边响起炸雷一样的喊声:“大哥,出事了!阿苏勒没了!”“没了?”比莫干猛地坐起,烈酒泼在胸口上。 进来的是铁由,他本来应该在自己帐篷里缠着那个新来的东陆舞姬求欢,可是此时满脸都是汗,像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木亥阳传来的消息,阿苏勒夜里没带伴当私自外出,不知被什么人劫了,现在不知生死,他身边只带了那个哑巴仆女,逃出来报的消息。 父亲被惊动了,点了木亥阳的人马去周围搜索,九王那边也点了虎豹骑,但是还都没有回报。 我得了这个消息自己骑马赶过来的,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骑兵。”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比莫干惊呆在那里。 北都城虽然不像东陆重镇那样繁华,但是也有十万人居住,夜间有骑兵巡视。 在城里让人劫了世子,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不过历代青阳世子,都是力敌百人的雄健武士,就算匹马单刀,想劫也不容易,阿苏勒是惟一的例外。 文士站了起来:“二王子,几个人劫了世子?”“说是十几个。” “不是一般人。” 文士沉吟着,“北都城戒备森严,十几人行动,不是一般的匪人。” “把人都给我叫醒,”比莫干披衣佩刀,“跟我出去搜!”“大王子等一等。” 文士摆摆手,“二王子,王爷们和其他几位王子有什么动静?”“没有,父亲不让通报给别人。 现在木亥阳和九王是得了命令,一个帐篷一个帐篷搜,先搜王爷们的,然后搜家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搜到这里来。 知道消息的家主哪敢有什么动静?都等在帐篷里不敢动。” “那么大君和我想的一样,是先怀疑内贼了。” “什么内贼有这种胆子?是要谋反么?”比莫干恶狠狠地道,“我还是出去看看。” “大王子别去了!”文士苦笑,“大王子忘记了么,你就是最大的内贼啊。” “洛先生怎么这么说?”文士手中多了柄白纸的东陆扇子,敲打着手心踱步:“世子没了,若是找不到,从此就得新选储君。 按照现在的局势,大王子是当之无愧的人选,所以说世子要死了,最得益的就是大王子。 大王子现在不但不避嫌疑还要出去,岂不是授人以柄么?”比莫干愣了一下,大声喝道:“我怕什么?我今天从帐篷里出来,立刻就去九王帐篷里议事,半步都没有走开,纵然我想下手,也要有时间安排。 要搜人,我帐篷里更没有!有人血口要侮蔑我,也要问过我的宝刀!”帐篷外又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这次不止一个,急匆匆地令人心惊胆战。 班扎烈一掀帘子,外面跪着比莫干帐下的一队家奴。 “主子,不好了!有人带兵把我们的寨子围住了!”“是木亥阳的人?是厄鲁大汗王的人?”“都不是,是三王子和四王子的人!”“旭达罕!”比莫干呆了一下,“各家都在等着父亲去搜,他怎么敢动?”文士猛地顿足:“迟了,我们已经迟了一步!”“迟了?”比莫干瞪视着他。 “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晚了。 三王子是要把黑锅扣在大王子的头上。 如果世子死了最大的好处归大王子,那么谁能不怀疑大王子?”比莫干猛地想起了什么,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目光凌厉逼人:“是不是你?”铁由拼命地摇头:“我要做,也会告诉大哥,我……”文士上去拉开了比莫干:“绝不是二王子!”文士撩起铁由的袍子下摆,露出两条光腿来:“二王子真的是从被子里起来前来报信的,你看看这裤子都来不及穿上,只披了件袍子,不像是胸有成竹。” 铁由的脸红了起来。 他刚才正在帐篷里鬼混,得到了消息,马上光着屁股骑马赶来。 “现在管不得别的。” 比莫干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若让旭达罕进来搜帐篷,以后我们兄弟在北都就不必抬头做人了。 就算动武,也要守住我们帕苏尔家的尊严!” 第三章 世子 十 第三章 世子 十贵木转头看了哥哥一眼。 火把侧照在旭达罕锋锐的脸上,明暗交错起来,他高挺的鼻梁投下了阴影,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另一只阴冷没有表情。 隔着百步,两队人马对峙,战马不安地跳着,骑兵们努力约束自己的坐骑,数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 赤色的龙牙旗下,旭达罕跨马而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安静地摸着马鬃,那柄出鞘的利剑静静地横在马鞍上。 贵木掌着刀,紧跟在哥哥的后面。 他还没有亲身上过阵,紧张得脸上惨白,额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 “哥哥,可别……可别给父亲知道了,这事……这事可不是小事。” 贵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马,压低了声音。 “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灰溜溜地走么?”“可是我……我还是觉得……”贵木低下头去。 一个巴掌落在贵木的脸上,干净利落的“啪”一声。 贵木捂着脸,刚要发怒,却对上了哥哥的眼神。 “废物!”旭达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我教过你什么?统统忘记了么?你觉得?你觉得?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头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贵木觉得心里发寒,不知道是冷气吸多了,还是因为哥哥那双眼睛。 “你说得不错,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们会为了我们兄弟两个去跟父亲争么?不会!我们就是只马鞍,人家要骑着我们,骑坏了,没用了,再换一只。 若是去东陆的是我们,这北都城里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就等着死在东陆吧!”旭达罕一把摔开他,“看见今天大汗王们的脸色没有?他们准备换马鞍了!想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们把我们当作青阳部的外人,能争回面子只有靠我们自己!这北都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兄弟的笑话,可是我们兄弟是没有笑话可看的,世上没人能看我旭达罕的笑话!我终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个个都在我马鞭下低头!”“是!”贵木用力点头。 “你是我弟弟,”旭达罕为他整了整衣领,拍着他的肩膀,“整个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哥哥我……”“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 旭达罕回过头去,声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我们是亲兄弟,阿妈一个人的奶水喂大我们两个人,我们要为阿妈争口气。” “嗯!”贵木用力点头,心里像是有团火。 从小到大,在贵木心里,旭达罕是谁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为阿妈是朔北部的,两个人血统上都被歧视。 小时候势弱,练刀练不好要罚,无故发怒要罚,不按时进食还是要罚,上到各家首领,下到金帐宫里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贵木的头顶。 偏偏他最小又最气盛,不能忍的时候就会暴躁地打坏一切东西,对周围每个人大吼。 这时候就会有金帐宫的侍卫武士们冲上来抓住他,不给他吃的,罚他跪在太阳地里面。 贵木咬着嘴唇就是不跪,尽管胃里痛得像刀绞一样,嘴唇都干裂了。 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儿子,有人是贵血,有人是贱血,有人喝着羊汤呵斥别人,有人就要饿着被别人呵斥。 那种剧痛攻心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是旭达罕走过来先在他身边跪下,旭达罕是个好王子,不挑剔,不发怒,从不惹人生气,可是旭达罕跪在他身边,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 终于贵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帐宫的人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天就这么黑了,旭达罕默默地跪在那里看着前方,星辰升起在他头顶。 旭达罕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已经冷了的馕递给贵木,贵木抢过去啃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而旭达罕依旧默默地看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贵木狠狠地抹着眼泪问他。 “我们现在跪着,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旭达罕轻声说,“还有……我是你哥哥啊!”从那天夜里,贵木一直都相信,这个哥哥终究会像他小时候说的,带他一起站起来。 对面的阵势闪开一个缺口,比莫干提剑而出,跃上雪漭的马背,几个剽悍的家奴手持着皮盾遮护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顶盔掼甲,高举火把,约束着**躁动不安的战马。 “旭达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诬陷哥哥么?”比莫干遥遥地指向龙牙旗下的旭达罕。 如同刀锋相对,阵前是一触即发的格局。 比莫干帐下伴当连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达罕带的是他一手训练的“龙牙轻蹄”,百余人的轻骑本来不足以威胁比莫干,比莫干也就不太上心。 可是这个特殊的时机,训练有素的轻骑兵再趁机发动,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为什么这么说?”旭达罕的声音冰冷的没有起伏,“阿苏勒失踪,在北都城里,人人都有嫌疑。 九王已经带兵搜了我的帐篷,我身为王子,就对北都的安危有责任,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帐篷,你骑兵阻拦我,是帐篷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么?”“旭达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让九王来,让木亥阳来,但是你们兄弟不行!”“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亲面前谢罪。 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帐篷,我也打开寨子的门,随便大哥搜。 大哥现在不让搜,是要把什么东西移走么?”“我说过,我不怕搜,但是朔北血的卑鄙杂种不可以!”比莫干被激怒了,“一个下贱的奴隶也可以搜,就是你旭达罕,今生别想踏进我的地方!”“既然大哥这么看不起我,”旭达罕低声说着,忽然提手抄起了马鞍上那柄横磨双刃剑,“那么就不要怪我也不顾大哥的脸面了!”他忽地举剑暴喝起来:“杀上去,都给我擒了!反抗者,杀!”贵木呆了一下。 他们杀气腾腾而来,只是想搜比莫干的寨子,却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冲突。 听到“杀”字的命令,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也怔住了。 “杀!”旭达罕神色不变,高高举着他的剑。 他带动战马,一骑当先直冲了出去。 贵木咬咬牙,压下了所有犹疑,也猛地拔出腰刀,高喊了一声:“杀!”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一起拔出腰刀,骏马长嘶,破闸之水一样冲了过去。 “我……我们怎么办?”铁由变了脸色。 比莫干的脸微微扭曲起来,也拔了战刀:“杂种!早有杀了我们的打算吧?抓着一个机会,就忍不住了。 终究还是小看了这条草里的蛇!”他高举战刀大吼起来:“上!给人踩在头上了,还能忍着么?”武士们的血勇被激发出来,无端被攻击的耻辱令家奴们暴怒起来,他们的脸色早已涨得通红,握着战刀的手滚烫滚烫。 “杀啊!”所有人一起举着刀暴吼。 藏身在帐篷中的文士把帘子微微掀起一丝,看着远处两拨火把挥舞,数百点亮光在夜空下分外地耀眼,喊杀的声音滚滚而来,还有羽箭的尖啸声、哀嚎声、战马的嘶吼声,两拨火把汇到了一处,仿佛蛮古荒凉的黑色大地上,有一只巨大的浑身闪光的巨兽在起舞。 惨烈的拼杀在远处看去,竟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真是乱离之世啊!”他放下帘子,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盘膝坐下,把酒罐举到了嘴边。 长刀狠狠地斩向一人的面目,猩红的血随着刀拔出而喷涌,溅了贵木一身。 他甩开马镫起脚把那具尸体踹下了马背。 他狂吼了一声,满脸鲜血提着战刀四顾,寻找着下一个敌人。 眼前几百人混战的场面,放眼所及无不是挥刀砍杀的家奴和轻骑,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混在一起,在干冷的夜里带着一股异样的湿热,中间混着浓郁的血腥气。 身后有马蹄声急速逼近,贵木腰刀转成反手,返身斜刺出去。 他的老师是木犁,刀术中积累了战场上怪异的杀法。 木犁支持比莫干,却不在刀术上对贵木藏私,这一刀“背棘”据他说从不曾在战场上失手。 手中猛地传来震动,贵木一惊,那一刀竟然被架住了。 金属的刮擦声刺耳,表示那个对手的刀还缘着自己的刀刃反切上来。 “去死!”贵木震怒。 他膂力过人,长刀一震猛地把对手的刀劲卸开。 战马不及转身,可是他自己一拧腰,硬生生在马背上翻转过来,长刀带着旋转的腰劲砍杀出去,这是木犁刀术中最威猛的一式“转狼锋”,当用刀的人缠颈旋转发出这一刀的时候,可以不借助战马的冲力而使刀上的力量雄沛可怖。 长刀带着凄厉的啸声平挥,这样的角度和速度,完全超出了对手的预料。 仓促间,他只能用刀硬封。 两刀相遇,却没有一般金铁交击的巨响,只有低低的“嚓”一声,对手的佩刀分为两段。 旁边火光一闪,贵木看清了偷袭自己的正是比莫干。 一股不顾一切的杀戮快意从胸腹中升了起来,他没有收刀,再度用力,长刀呼啸着对着比莫干的脖颈斩落。 一匹快马从斜刺里猛地冲过来,班扎烈的乌铁长刀自下而上斜挥出去,把贵木的刀架住。 贵木刀面一侧,缘着对方的刀锋一滑,依旧平着削出去,比莫干在千钧一发的关口猛地俯身在马背上,长刀削断他几茎发丝,刀锋上带着的风啸仿佛鬼哭一样。 他**的雪漭猛地挣扎起来,前蹄弹起,斜斜地歪倒在地,凌乱的火光中,雪漭颈上的血脉已经被贵木一刀削断,喷涌的马血溅了比莫干一头一脸。 “你的宝马,你的宝马,”贵木的笑里满是疯狂,“我现在杀了它,你拿什么跟我比?”“杂种!我今天饶不了你们!”比莫干双眼里也都是血光,嘶声暴吼着。 “看你有没有命再说!”那匹极西名马喷涌的血令贵木的心头一阵滚烫,父亲赐下的宝马已经被他杀了,心里像是有道闸门开了,再也不必顾忌什么。 他猛地一扯马缰,纵马上前一步。 “大王子!”班扎烈看出了贵木的神情异样。 随着他那一声,“狼锋刀”的低沉呼啸再次劈头而下,贵木倾尽全力一刀斩下。 班扎烈长刀横封,刀锋一触,那股雄沛的力道涌来,长刀震颤着脱手而出。 羽箭的啸声在贵木背后响起,他肩上一阵刺痛,那箭已经深入肌骨。 几十步外发箭的铁由放声高喊:“大哥快走!”比莫干在那风魔一样的刀势下,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 贵木的神情越发地狰狞,也不拔箭,只是咬着牙笑,喉咙里滚着妖魔般的笑声。 刀略一回收,他再次蓄劲劈下,班扎烈不顾一切地斜扑出去,把胳膊横封在刀刃下。 旭达罕将自己的横磨双刃剑从一名家奴的心窝中抽出,抬头看去,前方火光里,贵木的刀光落下,比莫干那名伴当的胳膊横飞出去,在空中带着血花划出一条令人惊艳的弧线,落在纷乱的马阵中被践踏。 比莫干的家奴们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抢回这两个人节节后退,贵木肩上带着箭,狂啸着挥刀带着轻骑们逼上去。 旭达罕呼吸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黑沉沉的眼睛有如夜的颜色,在人人浴血搏杀的战场上静得像头蓄势的豹子。 “三王子!”一名轻骑满脸是血地驰马过来,“不能再杀了!真的伤到几位王子,大君怪罪,怎么都逃不掉责罚。” 旭达罕扭头冷冷地看他。 轻骑被他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镇住。 旭达罕高举了剑,银一样的剑面上挂了血,凄冷地一闪。 “都给我上!反抗不从者杀!”他对着护卫他自己的武士们放声咆哮。 “生在帕苏尔家,还想能回头么?”旭达罕在心底对自己说。 双方战刀下已经不知倒下了多少人。 铁由擦着脸上的血迹,握弓的手微微发颤。 他们的家奴人数还占优,但是轻骑的凶悍和敏捷占据上风,自己这边完全是被压迫着,背后就是比莫干的寨子,退路不开阔,被杀红眼的贵木逼住,想退也来不及了。 “你!”他扯了旁边的一个家奴,“出去!去九王爷的寨子里送信,让九王爷带虎豹骑过来!就说再不来,就别想再看见大王子了!”那个家奴应了一身,刚要驰马退后,铁由却又拉住了他。 “等等!”铁由越过众人头顶看着西边。 家奴跟着他看去,才发现那片黑暗里隐隐有什么在耸动。 他侧耳仔细听了听,惊喜起来:“难道是九王爷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了?”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骑兵奔驰的乱蹄声,渐渐地领头的几支火把映入眼睛,隐约是一队黑甲的骑兵。 北都城里当下只有大风帐的木亥阳一支、九王的虎豹骑一支,大风帐衣甲尚青灰色,只有虎豹骑的精锐才是黑衣铁甲。 “真的是虎豹骑!”铁由大喜,“有救了!有救了!”随着那支骑兵的逼近,风扑面而来,有如刀刃在脸上割划。 皂衣铁甲的骑兵竟然多达上千人,不愧是青阳部最可怕的雄兵,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满耳都是马蹄敲击地面的轰响。 旭达罕心里一沉,拨转了战马带着小队人迎了上去,贵木依旧带着大部骑兵硬攻。 “发火箭!发火箭!”铁由大吼,“告诉九王我们在这里!”三支火箭腾空而起,对面的骑兵似乎看见了,来势更疾。 前锋汇聚在一起,结成冲锋的阵型。 “真的是九王么?”比莫干也从阵前退了下来,急喘着问。 “那还能是谁?”铁由指着前方,远远看去,旭达罕所带的一小队骑兵甚至没有机会停下来说话,就被大队的骑兵吞噬了,继而他们直扑而来。 “那轮到我们反攻了!”比莫干吼了一声,“剩下的还有不怕死的么?都跟我上!全部擒住,一个都不准放过!”家奴们的士气振发起来,家奴们呼啸着死冲,两翼各有几十人的小队突出,硬生生以人数的优势弯出了一个包围敌人的半月牙。 短瞬间,驰援的骑兵已经接近,横冲直撞地突入了贵木部下的轻骑中。 比莫干也带着小队的家奴从正面冲杀进去。 虎豹骑绝非一般的武士可比,比莫干亲眼看过这支强兵的实力。 重骑武士们全然不需要依赖火把,在黑暗中快速地带马闪过,敏捷有力地以刀柄撞击轻骑的头盔,或是以刀背下击马腿。 只是片刻间的事情,强悍的轻骑就溃不成军。 一名武士在黑暗中驰近了他,乌铠重衣,脸上罩着铁环编成的铁面幕,似乎是领头的人物。 “你很好!”比莫干收住了刀,“你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听见任何回答。 乌铠武士丝毫没有停马的意思,斜冲上来,手中的重剑扬起,比莫干的一名伴当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对方以剑面侧击在头盔上,头盔飞抛出去,伴当满嘴吐着鲜血,从马背上歪斜地栽下去。 “疯了么?”铁由大喝着,“这是大王子!”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带着战马向着比莫干直冲过来。 他的背后,更多的重骑兵也在击溃轻骑之后转向了家奴们。 瞬息间就轮到比莫干一部面对那种可怕的压力。 比莫干顾不得再想,挥刀上去想亲自截住那个骑兵头领。 比莫干的刀术强劲,对手的重剑却不逊色,每一击都带着霸道之极的力量,并不用剑刃,而用剑身力砸,令比莫干的腰刀几乎脱手。 几乎就在同时,带着最后的小队轻骑死战的贵木也被面前黑马上一名剽悍的骑兵震慑住。 那人挥退了周围的所有人,单刀匹马地阻拦在吕贺面前,他并不高大,浑身却满是豹子般的敏捷,也不举火把,挡住了贵木的去路。 “九王么?”贵木已经完全不在乎死活,他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血。 “给我死!”他咆哮着带马挥刀上去。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带马直冲。 双马交错的瞬间,贵木暴吼一声,伴着马力,半身一拧,“转狼锋”全无保留地砍杀出去。 黑暗中“嚓”的一声,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手上一轻,脖子上微微一寒,对手已经带马闪过,静静地立在他背后。 贵木战栗着举起刀,手中的长刀只剩下了半截,脑海中一片空白。 对手就立马在他身后,长刀斜斜地架在他后颈上。 “木……木犁将军!”他滚鞍下马,跪在地下。 草原上能够这样破他的狼锋刀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那记对击是狼锋对狼锋,都是全力发出斩劲,谁的劲道弱,谁的刀差,就会被断刀。 这个人只能是他的老师。 木犁静静地坐在战马上,佩刀“斩锋”在马侧带着一道凄冷的寒芒。 战场上的声音越来越低,方才贵木还在死战的那一片刹那间全无人声,比莫干心里不安,想要脱身而走。 惶恐中,他猛地错刀,刀锋挑起,拼着让那人的剑打在肩膀上,也要一刀斜刺杀了他。 这一式刀法阴诡,眼看就要得手,旁边却猛地冲过来一个人,肩膀撞在比莫干身上,跟他一起栽下了战马。 比莫干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撞他的人竟然是弟弟铁由。 “你也叛我么?”比莫干大吼。 “不……不是……”铁由颤巍巍地指着那个骑兵,“那是……”周围的铁骑兵高举着火把簇拥在那人的身旁。 对手将手中重剑横置在马鞍上,缓缓地掀起了细铁环编织的铁面幕。 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块白翳带着慑人的霸气和萧瑟,看见他面容的瞬间,周围一片悄无声息,仿佛都冰凝住了。 “父……父亲!”比莫干心里冰凉,长长地叹息一声,抛下了战刀。 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两骑骏马拥在大君身边,各从马背上扔下一个人来。 九王扔下的是旭达罕,木犁扔下的是贵木。 王子们跪在那里,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烧着。 “真想杀了你们啊!”大君咬着牙,仰头看着天空。 谁都能听出他的话里那股锥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带马上前一步,担心他一怒之下斩杀了王子们。 可是大君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望着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杀你们么?”他轻轻地说,“你们的弟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再杀了你们,我就没有儿子了……”“押走!”他猛地挥手。 “父亲!我还有话说!”旭达罕被虎豹骑揪着,依然放声大喊。 “还要说什么?”“我们不只是怀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说大哥把东陆的密使藏到自己帐篷里!阿苏勒忽然就不见了,难道不能是外来的人所为?父亲只要查过大哥的帐篷就都明白!”“哦?”大君低下头来看他,“所以你深夜带兵来打哥哥的寨子?”“是!”大君沉默了片刻,点头:“好!我就搜遍比莫干的帐篷。 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干的罪,可若是没有可疑的人,我就赶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来。 旭达罕,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儿子愿意受罚!”旭达罕大吼,铁由的脸色煞白。 大君一挥手:“木犁,把这里每一个帐篷、每一寸地方都给我搜个仔细!”虎豹骑冲破了寨子的门,冲进了比莫干的帐篷。 无数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乱,人影穿梭,女人们号哭着闪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比莫干远远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军袭灭真颜部的时候,也是这样冲杀进妇孺的帐篷,天地间的一切骤然间就变得如此荒乱,天地倒悬,仿佛地狱。 他身边的旭达罕也在回望,嘴角却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旭达罕,你看起来真的很有信心啊。” 大君低声说。 “儿子安排的斥候不会出错。” 大君忽地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旭达罕我的儿子,你就是聪明,太聪明了。 可是你一点都不懂你的父亲在想什么,你哥哥是不是藏了东陆人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祸害你的亲兄弟么?”旭达罕呆住了,他的心里一片空白,看着纷乱的人影中石头般策马眺望的父亲。 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大君的铁盔缝隙中流出来,在紊乱的风中飘着,有一种别样的寂寞和荒凉。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一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一 阿苏勒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水声,满耳的水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劲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觉。他摸索着身下,是有些湿的干草,再往下是冰冷湿润的石地。他把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只有黑暗,没有一丝光。 他挣扎着坐起来,胳膊似乎扭伤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来,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觉,那么深邃的黑暗,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恐惧悄悄地包围了他,他颤抖地退后,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贴在石壁上,双手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个个光滑的孔洞。 “这是……哪里?”他问自己。 不是因为天黑,头顶只有纯粹的黑暗,没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过来。 这样湿漉漉的石头,阴暗潮湿的空气,还有那光滑石壁上圆圆的、仿佛被水冲刷出来的小孔……他忽然间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个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灵位的石宫是在天然的溶洞里。很小的时候,烧羔节跟着大君祭祖,曾经有武士带他见过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离彤云大山的山脚不远,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见底、相互勾连的地穴,沿着探下去,有时候会找到可容数千人的巨大地宫,有时则会迷失在里面,永远都找不到尸体。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设在一个溶洞里,草原蛮族不善于筑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监狱,只是武士们那时不让好奇的阿苏勒往深里去探,据说多数被押进地牢的人都没有活着出来。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疯掉了。 阿苏勒心里最深的印象就是钉在洞壁上作为扶手的铁链,那些铁链固定在一个个的孔洞里,以免行走的时候脚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里安定了一些。那些骑着黑马的武士没有杀死他,而且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摸了摸腰间,青鲨也还在。 他抽出短刀,缘着石壁摸索起来,摸到了冰冷的铁栏。这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石隙,简单地装上铁栏。他尝试着把头伸出去,不禁惊喜起来,他瘦削的身材刚好可以从铁栏间钻过去。 浑身忽地一轻,他已经自由了。 “啊!”他兴奋得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立刻,他就发现了这个愚蠢的错误,急忙扑到石壁边贴在上面,憋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守卫奔过来,只有细细的水声,无休无止。还来不及庆幸,更大的恐惧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确定了这里没有人,只有他独自被封闭在这个找不到出口的石穴里。 他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缩起来坐在地上。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这里!”他还是站了起来。 他尝试着沿着石壁前进,每隔几步,石壁上就有凿孔,铁链一直延伸着。沿着这些铁链,阿苏勒觉得自己还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动着,铁链现在变得像是一根细线,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湿滑,他打了个趔趄,双腿一软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对自己说,“就一下。” 一丝冷冷的风在周围流动,似乎是从什么缝隙里穿过,发出低而尖锐的啸声。他觉得胸口很闷,躺下去仰头对着洞顶。 “苏玛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这种念头让他心里暖和了起来。自己救了苏玛,至少还有一点用。他想念自己温暖的帐篷,想起苏玛纤细而温暖的手每个晚上摸索着为他盖上被子,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时候更能感觉到那种温存,希望苏玛就在他的身边。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动着,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个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咸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转。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数着那些凿孔,凿孔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万百万个。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再不用扶着墙壁和铁链,爬起来冲了过去。那些细碎的光,仿佛星星的碎片,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跑不到。脚下一滑,阿苏勒猛地扑倒在地,额头上湿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着痛想再次爬起来,却呆在了那里。 他忽然发现光明不只一处,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点点的细光从他背后漂浮地游了出来,正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战战兢兢地往旁边爬了几步,忽然看见了水。原来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地下河,难怪那哗哗的水声总是填满整个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则是几尾绿色的鱼,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们聚在一起,连骨骼都透明,安安静静地悬浮着,随水流动。 小鱼瑰丽的色彩令他一时忘记了恐惧。他跟着流水前进,渐渐地前面的光也慢下来了,那是一群泛着淡淡蓝色的长尾鱼,它们不像绿色的鱼那样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额上一颗小球泛起更加明丽的光芒。 越往前走,鱼也就越多,鹅黄色的、淡红色的、青莲色的,还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苏勒身长那么大的鱼,它像是这些鱼中的帝王,静静地浮在一处开阔水域的正中。鱼群围绕它环游,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顶壁上,令人觉得石穴的顶壁竟也透明了,仿佛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星星。 阿苏勒呆呆地坐在那里,扭头看着周围。 “啊!”他惊恐地喊了起来。 借着鱼群的威光,他看清楚了周围的石穴。背后不远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雪白的骷髅被锁死在那里,它双臂缠着铁链,四支铁楔穿过手脚骨头中的空隙,把它钉死在石壁上。骷髅垂着头,牙齿残缺不全,颌骨脱落了一半,留下一个阴阴笑着的神态。 阿苏勒调转头,不顾一切地往回奔跑。现在满耳的哗哗声仿佛都成了那骷髅的狞笑,它仿佛追着过来了。他浑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动了,只能死死地贴在岩壁上,剧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胸口给撕开。 还是单调的水声,骷髅没有追过来。他定了定神,扶着石壁想要站起来,忽然,他呆住了,绝望整个地包围了他。这里的石壁上再也没有凿孔!他已经丢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径的东西!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头,站在水边,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鱼群和水流,四通八达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隐隐约约无数的洞口和石穴在他周围,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一件东陆玩具,几面银镜拼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渐渐地变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他想要跳进面前的河里,可是已经没有力量迈动一步。 他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他以为那是幻觉。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有人在他的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他摔进了河里,冰冷的水呛进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最后一眼从透明的水里看上去,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隔着一层水,冷冷地看着他挣扎。那个影子渐渐地胀大,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一切都黑了下去。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二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二 黑衣蒙面的人们打着火把围聚在一处,一片死寂。他们面前是一个由铁栏隔开的石隙,生了苔藓的干草铺在角落里,本该昏睡在上面的人却杳无踪迹。 蒙面巾上的目光透出了不安,所有人都看着沉默的首领。而首领仰头望着洞穴顶上的水滴,似乎只是在出神。 他是一名极其瘦削的武士,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像是虚弱的病人,又像是在荒野上饿着肚子奔行的豺狗,纵然瘦得肚皮贴住了背脊,牙齿却依然锋利得可以咬断任何猎物的咽喉。黑巾遮住了他整张面孔,仅仅露出来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眶骨锋利地突出来,像是生来就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脸上的肉。 紧张的脚步声传来,出去搜寻的武士们回来了。他们脸上的阴翳更重,不安地跪在首领面前。 “只找到了这个。”一个高瘦的黑衣武士走出了来,呈上织锦的带子。 首领摩挲着带子,白多黑少、锐利如针尖的眼睛细细地看过去。那是东陆产的华贵细缯,几层叠起来裁作围腰,边上用五色的丝线钩织,翻开背面,滚边旁有指尖大的字——“长生”。 “在哪里找到的?” “水边。” 高瘦的武士尽量说得短,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他不是第一次听首领说话,可是每一次都觉得耳朵里针扎般地难受。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带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谁给他下的药?” “是我。”另一名黑衣武士近前,呈上小小的白铁扁罐。 首领接过去在鼻端打开,细微的粉末腾起,一股微辣过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觉。这是蛮族最好的麻药,在战场上武士们用它麻醉身体,然后自己用小刀切去伤口边的腐肉。中了这样的麻药,一个孩子应该睡上三天也不会醒来。 “中了麻药还能醒来,真是个奇迹。柯烈的,那条河通到哪里?” 高瘦的武士柯烈的摇头:“没人知道,也探不到头。” 武士们已经尽了全力循着地下河搜索,但是毫无结果,这条四通八达的地下河不知有多少条支流,更有许多支流直接注进地下的深潭里。这些不见底的潭水面不大,可幽幽地泛着深邃的绿色,不知有多深,触手凉得刺骨。 溶洞里的潭水被牧人们敬畏地称为“鬼泉”,传说中死人之国就有那么一股泉水,死人的灵魂循着它的水声无意识地前行,最后不由自主地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无穷无尽。 水声比前一天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急了,冲过洞穴带起隐隐的轰鸣。首领侧耳听着,柯烈的伸手接了几滴滴落的水,水不复清澈,带着一点泥黄。 “外面雨下得很大了。”他对着首领说,“雨水渗下来了,这里的河水很快就会涨起来,也许会把洞给冲塌。” 柯烈的心里觉得不祥,二十年前也有过这么一次大雨,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那是朔北部大举进攻北都的时候,浓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红黑。大雨在黑夜降临,日夜不停,像是天神把天上的神湖倾翻了。随即溶洞中涨水了,不同于平日的清澈,水里带着淡淡的腥臭,泛着红色。地下河中的盲鱼翻着白皮死在水面上,没有眼睑的鱼眼看起来森然可怖。蛮族把这种盲鱼称为“玄明”,那是神鱼,它们生来没有眼睛,却洞悉天地的奥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养着从洞穴中捕来的玄明,它们透明的骨骼可以用来占卜星相。 青阳的人们想着是盘鞑天神要降罪给世人了,大君令使者以黄金的盘子托着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讲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惧这不祥的神谕,朔北部的楼氏终于奉上了自己的战旗。暴雨才停息下来。 “听说你们蛮族觉得,这是不祥的事情?” “是。” “是好事,”首领笑了笑,“是好事。” “好事?” “这场大雨会把一切的痕迹都抹掉,包括这个洞里还活着的人。青阳的世子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样很好,不是么?” “可是主子不要世子死啊,主子的意思是……”柯烈的有点急了。 “无论你们主子怎么想的,现在世子中了麻药,可是又跑了,半路上落进水里,马上水要把洞都冲垮,怎么都是活不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首领摊了摊手,“况且你们主子的心也太软了。我们劫走了世子,现在留下他,怎么都是没有用的。难道我们还真的能把他交出去,求大君饶过我们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犯了死罪。杀不杀世子,都是一样的。” 他一一地看着那些武士们,周围又被水流轰鸣的声音填满。 “现在检查周围,把一切痕迹都抹掉。然后各人回自己的帐篷,不要走漏任何的风声。” 武士们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如何开始。 首领微微地笑了起来:“不懂么?转过去,看着我来做。” 柯烈的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可怕的声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却要比那锋锐千百倍,像是有针扎在耳朵里。他眼前立即腾起了一片红,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缘无故地,雾状的血从面前同伴的后颈喷涌出来,直抛到他的火把上咝咝作响。那名同伴转身倒在地上,眼里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 “敌人!”柯烈的是蛮族武士中罕见的好手,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矮身拔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抛掉了火把,洞穴中一片漆黑。武士们背靠背急速地聚在一处,刀锋向外。可一切都是徒劳,那种嗡嗡的声音在身边每一处响起,根本无法确认敌人的位置。温暖而湿润的感觉从两腰传来,柯烈的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两个同伴已经遭遇了不测。三个人就这样死了,包括首领他们也只剩三人,他无从判断首领的位置。比起普通的武士,他们可以不借助火把在黑夜中杀人,可是那还是靠依稀的星月光辉,而这里是绝对没有一丝光的黑暗。 可怕的嗡嗡声从他正面传来!完全摸不清它的轨迹,忽然地就在柯烈的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现。柯烈的像是嗅到了自己尸体的味道,他猛地吼了一声,挥刀劈斩出去。他大吼,是告诉背后的同伴。他的刀和敌人的武器相格,无论自己死不死,总有一线的机会,或许足够背后的同伴旋身出刀。 那股嗡嗡声已经到了他喉间,柯烈的刀却忽然地落空了。那仿佛是个影子,劈过去就变成一团空虚。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那股尸体的味道更浓了,彻底地笼罩了他。 “扑哧”一声,一切重新归于寂静,随之是“哧哧”的低声,柯烈的后脖传来了温暖湿润的感觉,温热的**湿漉漉地往下流着。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没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后的同伴。可是随着那一刀而来的可怕感觉像是截断了他的喉骨,柯烈的全身都瘫软了,刀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全然没有力气提起武器。五岁就练刀,他的信心此时彻底地崩溃了。 短暂的寂静,却像是永远那么久。黑暗中一点火星一摇,火苗跳了起来,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的站在四具尸体中间,心胆俱裂地看着首领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有着妖异弧线、细而软的刀从他的颈边掠过,直接刺穿了背后同伴的咽喉。如柯烈的所想的,背后的同伴已经听见了他的示警,转身把马刀高举过顶,刀还未落下,他却已经死了。 “把他们收拾掉,扔到那个河里去,会把尸体冲走吧?”首领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为……为什么?” 首领两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脸侧,缓缓地拉起柯烈的裹头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们露脸了。”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跟着我,你们自始至终都要把脸蒙起来,可是你们蛮族的人,始终都不明白这个。你们主子想让你们变成最好的杀手,可是最好的杀手是什么,你们都还不懂。杀手不是武士,不需要很会杀人,你们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一刀刺进目标的胸口就可以了。而从你们选这条路开始,你们就始终不能见光。” 他擦拭着刀上的血,像是擦着女人的肌肤:“在天罗山堂的历史中,不止一个杀手的代号叫做‘鼹鼬’,因为我们就像这种动物,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见到光,就只有死。我的老师在第一天教我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这些话,他一生只有过三次成功的行动,第四次他就死了。因为第三次行动的时候,他为了刺探情报,在帝朝太尉府下属的‘影司’面前露过一次脸,那时候他扮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就那一次,他被记住了。” “就这样吧,”他抛下了染血的白绢,“把这些人的尸体都扔到水里去。” “是……是!”柯烈的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 “知道怎么跟你主子说吧?世子已经死了,知道这消息的人,也都已经灭口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天罗的杀手从来不会泄漏雇主的消息。现在要是走漏,就只有是你,你该知道结果。”首领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柯烈的软软地跪坐在地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尸体的味道从何而来,首领在他肩上拍打的时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浓得可怕。 “呵呵,呵呵呵呵。”在水流的轰鸣声中,首领对着汹涌的地下河张开了双臂,他的笑声阴戾而张狂,“不祥的征兆……北都的混乱已经开始了,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啊!” 暴雨拼命地下,雨水汇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 今年的春天不错,马草和爬地菊都生得很好,可是这样的大雨下,草根还是扒不住泥土,草原上无处不溅着浑浊的泥水。牧民们从城外拉回了马群,收起了多数的帐篷,而避在最好的帐篷中。 大君默默地立在帐篷口,任凭细碎的雨花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周围一片雨雾茫茫,他把目光投在雨里,久久地没有说话。 “大君……”大合萨低声道。 “派出去搜索的人都回来了么?” “整个北都城都翻遍了,那天夜里,四门出入的,只有那一队大风帐的武士。所有的帐篷都翻过来查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大合萨像是老了很多,“周围五十里都搜过了,大雨坏了事,什么痕迹都被洗掉了。” “可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对么?”大君捏着大合萨的肩膀,大合萨能够感觉到那巨大的力量,“他还活着,对么?他还在哪里活着!” 大合萨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许久,大君终于安静下来,挥了挥手:“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三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三 洞顶的一滴水打在他的额心,冰凉入骨。 阿苏勒猛地醒了过来。他努力摇了摇头,把脸上的水甩去,觉得自己全身都湿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滩上。 “我……没有死?” 河水就在身边静静地流淌,光鱼们兜着***在水中游着,像是一个个流光的漩涡,荧光令他可以看清这个恢弘雄伟的所在。 放眼望去的刹那间他完全忘记了恐惧,隐隐地却有一种要跪下膜拜的冲动。他从未想过世上竟能有如此广大的空间,或许有数百丈,或许千丈。他根本无法凭着自己的目力去衡量这个巨大的洞穴,站起来眺望的时候,他觉得那青色的顶壁遥遥的像是天空,而远处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 滴水声就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单调地回荡着,那条颇为宽阔的地下河蜿蜒着流淌,有如这片天地中的一条江河,成千上万年累积起来的钟乳岩则是这里的山脉。 搅水声忽然响起,那条先前看见过的巨大光鱼从河中猛地跃起。它似乎是深潜了许久,这时候光芒暴露出来,亮得刺眼。阿苏勒吃惊地退了一步,仰面栽倒,然后看见了石窟穹顶上的花纹。 那些古老的岩画是由铁锈和靛青的颜料绘制的,色彩斑驳难以辨认。阿苏勒努力地看着,从那些残断的笔迹中辨认出了第一头公牛,而后顺理成章地认出了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组成了太古洪荒时代的浩瀚的狩猎画卷。 成群的毛象和野牛遍布洞顶每一处,体型巨大的人们仅以茅草和兽皮遮掩着下体,结队奔驰着追逐。背后的山坡上似乎是高举图腾大旗的巫师在狂舞着助阵,体态妖娆上身**的女人们挥舞着动物的骨头围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烧。那些绝望的动物们身上插着箭和投矛,鲜血一路滴洒,浓重的铁锈红色让人能闻见太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无法支撑的巨大公牛横卧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着,追上去的人们手持石斧砸向牛头。 阿苏勒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紧紧地靠在一扇钟乳岩上。他畏惧青色穹顶上的铁锈红色,鲜明得像是会与滴下的水融在一起,变做血色。 没有一丝人声,水嘀答滴答地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疲劳和绝望。他躺在那里,久久地动都不动一下。 “还是……要死了吧?” 他在心里低声地问自己。他想自己是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古老的岩画,空旷无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场可怕的梦,他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幻想自己能够看见熟悉的帐篷和苏玛清澈的眼睛,可是还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鱼散发出来的荧光映在洞顶,像是五颜六色的星星在闪烁。 寒冷渐渐地侵入他的身体,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渐渐地就要合上眼睛…… 忽然一个细微的声音惊醒了他。虽然很微弱,可是那个声音却是奇怪的,“丁当”一声响得清脆。在这个单调得只有水声的地方,这个声音是如此的鲜明。可是他侧耳听去的时候,却又觉得只是一个有些异样的滴水声。 也许只是水滴到一个凹下去的石槽里,他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茫无目的地扭过头,忽然呆了一下,放声惊叫起来。 他看见一张倒挂的人面,那张脸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乱发间,那张人面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两行森然的白牙贴在他的脸上,像是要咬断他的脖子。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四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四洛子鄢被反缚着双手,推倒在地。 金帐的驼毛地毯厚而松软,脖子后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颊紧紧地贴在地毯上不能抬头。 不过这个东陆的年轻人分明没有屈服。 他转着眼睛扫了一圈,看见了四个王子和虎视眈眈的贵族们。 王子们刚被放出来听审,比莫干完全没有准备,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却发现这个大胆的东陆人扯动嘴角,竟然笑了笑。 “你们对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来。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轻了,洛子鄢笑得越发从容。 他仰起头,看见大君盘腿端坐在铺设豹皮的坐**,一旁立着白衣的大合萨。 没有人说话,大君那双出名的带着白翳的眼睛看着他。 “在下可不可以起来说话?”“好,”大君笑笑,“拿开刀,给洛先生松绑。” 武士们撤去长刀,削开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绳。 洛子鄢疏松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对着大君长拜。 他心里竟有些激动,他是个亡命的文人,知道这样最可怕的险地里面也有最难得的机会。 大君在坐**微微躬身:“我的小儿子无故失踪,这些天一直在搜寻,还没有线索。 做父亲的,心里很不安,所以耽误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实在是非常的失礼。 我这些儿子粗鲁可恶,洛先生是东陆淳国的上使,还希望不要介意。”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为寻找世子出力。” “谢谢。 不过洛先生是淳国使节,自然应该是我们青阳的贵客,不知道为何没有来我的帐中让我以大礼相迎,却走访我儿子的营帐,引出了这样的误会。” 大君的声音里平添一丝寒意,“真是令人费解啊。” “父王,”比莫干上前,“洛先生从东陆来,不是公务,只是私下的走访。” “不!”洛子鄢声音猛地打断了比莫干,“不敢隐瞒,洛某北上,负有淳国太尉、眀昌县侯梁秋颂的差遣。” “哦?”大君挑了挑眉锋,“洛先生是使节,就应该和我见面,结交王子,有什么用?”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国若想结盟贵邦,大君可能恩准?”“洛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国听说青阳欲和下唐结盟。” 洛子鄢更上一步。 大君沉吟了片刻:“青阳是否和下唐结盟,是两国的事,和淳国又有什么关系?”“我国和北陆隔天拓海峡相望,交通往来远比下唐更加便利。 淳国的毕止港,距离帝都天启城,不过九百里的路程。 帝都的繁华,更胜于宛州十镇。 天拓海峡的商路一开,岂不是一条黄金水路?”洛子鄢话锋一转,“可是有闻大王舍近求远,欲和下唐结盟。 眀昌侯不知是否有什么礼节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请大王子代为缓颜。 我如果贸然求见大君,或许连大君的面也见不到,是否?”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只注视着大君一人。 “那么,先生是好意了。” 大君微微点头,“不过青阳虽然是蛮荒小国,却注重信义。 我部和下唐已经有结盟的诚意,淳国来得晚了。” 洛子鄢沉吟了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再上一步:“谢谢大君坦率,不过宛州固然富有,不过冶铁之术却比不上我们淳国。 我国风虎骑兵的薄钢铠全套不过十六斤重,加上马铠,也只有四十五斤,极其坚固,耐穿刺,堪称东陆第一。 如果北陆骏马加上淳国铁甲,必然更添神威。 若是大王肯结盟淳国,我国每年再以风虎钢铠一千套作为贡品。 如何?”金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淳国风虎骑兵的名字,是青阳贵族们也有耳闻的。 这只骑军仗着精良的铠甲,和引种自北陆的骏马而号称东陆三大骑军之一。 而淳国炼钢的技术,是绝密的。 纵然在淳国内,能够通晓钢水配方的人不过三四人,一千套钢铠已经是骇人听闻的进贡了,何况每年一千套。 大帐中静了片刻,大君笑了笑:“眀昌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过我们草原人终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则又怎么能得到天神的庇佑?”“大君……”洛子鄢还要说什么。 “来人!设酒为洛先生压惊!”大君的声音压过了他,“几位王子都在这里作陪,我还有些事情。” 他没有再给洛子鄢说话的机会,起身和大合萨一起出帐。 洛子鄢望着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时妙龄的蛮族少女们已经捧着烈酒和烧肉进帐,洛子鄢低低地叹了口气。 “大君,大君!”大合萨喊着追了上来。 大君走得极快,这时候忽然停下,大合萨几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处置王子们?忽然把他们放出来,安排他们陪着东陆的人饮酒,然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萨愣了一下,不住地点头。 大君低低地叹气:“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说,杀了他们,我是狠不下这个心,但是惩戒还是应该的。 不过我总觉得阿苏勒忽然失踪,旭达罕本来是个冷静的人,却又忽然急着领兵去打比莫干的帐篷,下唐结盟的使者刚要来,淳国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北都……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串着它们,事情忽然来得太多,又太巧合。 那个山碧空,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么?”大合萨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听起来他说得很有理,我们一路南下到下唐国,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馆驿暗中的接待,但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山碧空这个人,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吧?”“是的,我也是这么想。”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总有一种乌云已经堆起很高的感觉,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么雨,什么时候下。 眼下我们自己首先不能乱。 所以这次宁愿放纵我的儿子们,不加以惩戒,也要保证北都城内的安定。” 各怀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贵木冷哼一声,跟着沉默的旭达罕离去。 比莫干送洛子鄢出帐,心里略有歉意。 “好险,”他说,“今天多亏洛兄弟的应变……”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时才开颜笑笑:“可惜这次在下的差事,已经做砸了。” 比莫干摇头:“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一千套风虎钢铠,这么重的礼物也能拒绝。” 洛子鄢苦笑:“其实我也是无可奈何地试探。 风虎钢铠每制一套,从选铁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 我国每年向帝都朝贡,也只有五十套钢铠,供羽林天军装备。 若说一千套,就算禁军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钢铠也是赶不及的。” “试探?”“试探大君和下唐结盟的决心。” “怎么说?”“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为何要和下唐结盟呢?”比莫干沉吟了一阵子:“为了船。 只有获得战船的技术,我们才能不畏东陆海上的大军。 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我想,我们北陆造船之术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厂的狮门斗舰……”“狮门斗舰固然快捷强劲,可是我们淳国的铁鲨楼战船也是东陆海上少有的,不要说狮门斗舰,就是羽人的木兰长船遇见我国的楼战船也不敢掉以轻心。” “说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为何大君会舍近求远,不惜触怒我们淳国,却要和远在大陆之南的下唐结盟。 无论是通商、购买兵器,乃至……”洛子鄢压低了声音,“有意越过天拓海峡图谋更大的国土,我国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 大君不是糊涂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也参与其中了。” “别的势力?”比莫干吃了一惊。 “不知道,”洛子鄢摇头,“我在眀昌侯的幕府中,素来都是担当和青阳接洽的事务。 这四年来,我国力图和青阳结盟,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 我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里阻挠我们,不过这人就像个影子一样,完全无从捉摸。 你只能感觉他在那里,却永远查不着他的痕迹。” “洛兄弟说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干思索着,“不过下唐这次即将回访的,是三军统帅拓拔山月。 他父辈是我们北陆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说动了父亲?”“拓拔山月名列东陆四大名将,不过再怎么,他只是一个武士而已。” “那还能是谁呢?”“下唐那边,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国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挥息衍。 息衍和拓拔山月同为东陆四名将,名声还在拓拔之上,不过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么出使的人就不该是拓拔。 而百里景洪虽然是贵族公爵,不过我看这个人还不像有那么深的心机。”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猜不透,”洛子鄢袖着手面对夜色中的金帐,“不出面,却可以促成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这个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启城太清宫上皇帝陛下?”他随即苦笑:“可是皇室又为什么要安排自己的诸侯勾结北陆呢?”两人立在金帐门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无益,这就返回淳国了。” 洛子鄢离去前静静地看了比莫干一眼:“幕后的这个人,想起来真令人畏惧啊。”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五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五阿苏勒惊恐地往后退去,一脚踩进水里。 偌大的石穴中却回荡着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像是千百人隐在钟乳石后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个。 他是倒吊在那里的,仿佛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须发像是一辈子都没有修剪过,倒垂下来,里面密密匝匝生着青苔。 他双手抓住两根细长的铁链,临空倒翻起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静悄悄地吊落在阿苏勒的身后,仅有的一点微声来自铁链和钟乳岩的摩擦。 在这里见到人本来是件令人惊喜的事情。 可是阿苏勒的心里满是惊骇。 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还是野兽。 他全身几近**,只有几片腐朽的兽皮粗粗地缠在腰腿上,全身被荧光映得莹莹呈碧绿色。 看上去他已经很老了,可是凭着两根细细的铁链倒吊自己,那种力量绝非一般人能有的,他**出的躯干异常地瘦削坚实,一丝丝肌肉像是铁绳一般紧紧地拧结起来。 老人就那么发疯一样大笑着,笑声尖锐刺耳,像是有根针在阿苏勒的脑袋里划着。 他扭头就想越过那条河逃走,笑声却骤然消失。 石穴里又恢复了寂静,阿苏勒只听见自己踩水的哗哗声,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人。 他想自己是遇见了鬼魂,或是幻觉,他不敢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纸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惧,一点一点地扭回头。 那个老人已经双脚着地,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背后,他的双目变得温和有神,凝视着阿苏勒,白须覆盖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笑容。 许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块金黄色的烤馕。 阿苏勒的视线被死死地抓了过去,肚子里面咕噜叫了一声。 阿苏勒咽下最后一块烤馕,捧起河里的凉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烤馕吃进嘴里,有一丝令人几乎咬掉舌头的甜味。 他初拿到那块烤馕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是妖魔的幻术,不过是塞给了他一块石头。 这样金黄酥脆的馕,里面还裹着胡椒、肉干和茴香,只在金帐宫里才有。 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着几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块一块馕抛过来,直到最后一块,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说没有了。 阿苏勒摸了摸肚子,环视周围,老人像只大猴子一般蹲在很远处的钟乳岩边。 他满脸都是刀削斧劈的皱纹,痴痴地看着洞顶反射的荧光,呆呆地笑。 一双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还长,被他翻来覆去地咬着。 那两根细铁链连着他手上沉重的铁铐,另一端却钉进岩石中。 铁链颇长,他能在二十尺内走动,却走不出更远。 阿苏勒计算着距离,缩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个角落,悄悄地看他。 老人察觉了,也扭头来看他。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河里的水哗啦一声,是大鱼在接近河面的地面上打了个滚。 “爷爷,我吃完了。” 阿苏勒低声道。 老人对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过去。 阿苏勒犹豫地看着他双腕的铁链,脚下却迟迟地不动。 老人裂开白森森的牙,比了一个咬噬的动作,而后指了指阿苏勒身后的地下河。 他忽然翘起自己的脚,阿苏勒心里一寒,老人左脚的前一半脚掌都已经没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去。 那条安静的河在阿苏勒的眼里忽然变得充满危机,他哆嗦着抱着双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浑浊的双眼中透出赞许,使劲点了点头。 “爷爷,”阿苏勒大着胆子蹭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老人的眼睛就跟着他转动起来,仔细看去的时候,老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竟是一片空白,仿佛海边贡上的干鱼眼那样,毫无生气。 可是这对死鱼般的眼睛却跟着阿苏勒转来转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苏勒忍住恐惧:“爷爷,我想回去……你知道怎么出去么?”依旧没有回答,虽然他已经近在咫尺,老人还是那么木愣愣地凝视着。 阿苏勒失去了和他说话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却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阿苏勒心里一乱:“出……出不去么?”老人肯定地点头。 点着点着,他的眼睛已经像孩子那样灵动地转了起来。 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个跟头,双手支撑着倒立起来,嘴里呵呵呼呼地狂笑,发出猿猴一样的声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清楚他是狂喜还是恐惧。 阿苏勒被他的疯态吓坏了,却不敢动,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翻来覆去地闹了很久,忽然又安静下来,恢复了温和的神态,对着阿苏勒默默地摇头,双眼中似乎带着怜悯。 阿苏勒腿一软,无力地坐下。 看着老人的胡子和头发,还有那身朽烂的兽皮,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又满是绝望。 “爷爷……你在这里,很久了么?”许久,他低声问。 老人呆呆地看着洞顶,再没有动静。 没有日光,分不清昼夜。 也不知多久,疲倦涌了上来。 吃饱了也就不冷了,阿苏勒找了一块高而干爽的地面上躺下,他仰头默默地看着洞顶,微弱的荧光仿佛星光跳着,而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泪在脸上流着流着就干了,他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被丁丁的敲击声惊醒的。 他心惊胆战地跟着那声音摸索,回到了河边。 绕过一块巨大的钟乳岩,他看见老人正蹲在一块光亮如镜的石壁前。 老人手里持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正在石壁上丁丁地砍着什么。 “爷爷,你在做什么?”老人不回头,只是闷头一下一下地砍着。 阿苏勒小心地凑过去,才发现整个石穴的壁上,无处不是细细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刻满整面石壁。 他颤抖地伸出手点数着那些白痕,越是数下去,绝望就越深,最后他仿佛脱力了一样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不知道老人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但是若是每一道痕迹代表一日,这里的痕迹不下上万道,差不多是三十年。 老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十年!“假的!假的!”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不会是真的!你有馕,你有馕!”阿苏勒忽然想了起来,这样封闭无人的地方怎么会有精致的烤馕,哪里长的麦子?又在哪里生火烧烤?“假的!假的!你的馕从哪里来的?”随着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抛掉了石头大叫起来,他像个老猴那样双手撑地在石壁上蹦来蹦去,发疯一般擂打着石壁。 那块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发出战鼓般沉雄的轰鸣声,一时几乎要把阿苏勒的耳朵震聋。 整个石穴中老人的吼声和石鼓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回荡,像是不知名的远古巨兽在吼叫。 阿苏勒呆住了,却不是因为害怕。 他怔怔地看着老人,只觉得他的疯狂中竟有着无法宣泄的悲怆。 “轰隆”一声巨响从他背后的石壁传来,他惊得猛一回头,隐约看见背后不远处的石壁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砸了过来。 老人不敲击那面石鼓了,他手足并用地奔向那面石壁,铁链的长度刚好足够他到达那里。 他伸手一拉,两尺见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来。 那是一张锈迹斑驳的铸铜方板,方板的背后是幽深的黑洞。 老人从黑洞中提出了一只铁盒,将整个铁盒抛在地上,铁盒铛铛铛地滚了出去,圆圆的、金黄色的烤馕跟着铁盒一起滚着。 他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老人默默地掀着那块方板等他。 阿苏勒对那个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一个不知道多深的细长石道,通向看不见尽头的上方。 “这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个细细的石穴中回荡着送了出去,仿佛很多个人一起喊着:“这是……这是……这是……这是……”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牢笼。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六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六雨蒙蒙的草原上,一队轻装的骑兵艰难地挺进着。 接连下了那么久的大雨,放眼看去,无处不是灰茫茫的一片,辨不清东西,甚至早晚都分不清楚。 罩着麻布的铁鲮甲被洗去了油,透出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腰间的佩剑一歪,就倒出一泼酸涩的带着铁锈的雨水。 虽然今天雨终于小了起来,可是土地依然是泥泞的,马蹄踩上去打滑。 已经丢掉了多余的辎重,人马还是疲惫不堪。 领头的武士并不披蓑衣,只是举着自己黑色的大氅挡在头顶,雨从他浓重有力的眉毛上汇成一道滑落,渗进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去。 年轻的副将策马逼近他身边:“将军,还是扎营歇歇再走吧!顶着雨走了这么些天,兄弟们都累得不行,不扎营歇息,只怕再过两天就顶不住了。” 将军并没有回答,却从马鞍的侧袋里摸出了一个绛红色的锦囊,抖开来,是一面旗帜。 他将旗帜递给了副将:“雷云孟虎,把它挂起来,我们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雷云孟虎瞪着眼睛。 踏上北陆的土地,他们这样疾行已经足有一个月之久。 这场惊人的大雨实在不是上路的好时候,沿途除了偶尔有小队牧人,他们连个村落也没有看见。 纵然不下雨,也只能看见铁云压顶的天空和泥泞的草地。 跋涉在这里,甚至都会怀疑传说的蛮族王城是不是真的存在。 雷云孟虎不明白对着这片迷茫的雨幕,将军何以有这样的信心。 他还没将旗帜捆好在自己长枪的杆上,后面的战士们中已经爆发了欢呼声。 他回头看去,那边铁灰色的云层中有一片近乎透明,亮得令人心头一喜。 很快地,灿烂的阳光从那个云缝中透了下来,那个缺口迅速地扩大,高空上似乎有股疾风正在驱走乌云。 骑兵们惊讶地看着这片变幻莫测的天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被水洗过一般的澄澈碧蓝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现。 “彩虹!彩虹啊!”一名骑兵大喊。 雷云孟虎看过去的时候,真是一道半弧形的虹,从那一隅碧蓝色直贯到远方的地平线。 那样纯净的颜色,仿佛一个梦幻般悬在半空,东陆的虹从不曾美得那么令人惊叹。 “这里看见彩虹,很美吧?”不知何时,将军已经策马到了他身边。 “是!以前都没见过这么长的虹。” “北陆就是这样,”将军笑笑,“一切简简单单。 一片绿草,满眼都是绿的,天晴的时候,仰头都是蓝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颜色。 不像东陆楼宇相连,哪里看去,都满是人。” “有山!有山啊!”那边又有骑兵高喊起来。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阳光笼罩了这片尚且泥泞的草原时,一座笼着云雾、仿佛接天而起的大山就出现在他们背后。 阳光照在山顶辉然泛着金色,云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游荡。 他们冒雨跋涉这么久,竟然从未想过竟是从这座巍峨庄严的大山边擦过,此时忽然看见,有如神迹一样令人赞叹。 “是彤云大山,”将军说,“我们蛮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们已经到了。” 他顿了顿,放声高唱起一首歌谣。 他的声音绝说不上清澈悦耳,甚至有着撕裂的感觉,但是他的声音却像是上接着天空,穿云裂石,在天与地间回荡。 雷云孟虎默然地高举起那面刺绣着金**的旗帜,旗帜在风中招展,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歌声把每个人的心神带往这片大地辽远的古代。 直到将军唱完,余音还久久不绝。 战士们都拥了上来。 “拓拔将军,是蛮族的歌么?”一个百夫长感慨地问。 “是啊。 银羊寨的歌,要是翻译成东陆文字,是说……”拓拔山月沉思了片刻。 “千里彤云山,并跨日与月。 天女倾银瓶,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雪河饮神马。 骏蹄飞踏处,寸寸碧草生。 山神啸云间,常闻虎豹声。 男儿生来铁筋骨,跨我骏马兮,向远方。 天河水如乳,育我万千人。 女儿生来唇抹朱,牧我银羊兮,守故乡。 ““这……这是蛮族的歌么?”一名骑兵露出谄媚的笑容,“蛮族的歌,真是辽阔豪放,小人们第一次听见,觉得东陆的诗歌,真是差得远了!”雷云孟虎露出一分讥诮的笑。 身为蛮族的拓拔山月将军最初在下唐饱受东陆士族的白眼,连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连蛮族的诗歌也被人赞到了天上去。 拓拔山月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着彤云山:“其实这歌,你们终究也不会懂的。” “来了!来了!”守望的骑兵疾驰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喊。 拓拔山月猛地转身:“来了?列队!”天地尽头,呼啦啦忽然涌现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仿佛天云降下,在草原上翻滚涌动。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七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七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虎豹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东陆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猩红的金色**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东陆的军队不曾踏上北陆的草原。蛮族武士们既鄙夷这些东陆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虎豹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东陆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东陆战马一尺。战马在蛮族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发起冲锋。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风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发疯一样呼吼着插入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东陆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远不是两国**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大君,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大君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黑马上的武士跳下战马,他解去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大君有些错愕,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对方,看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发用一截皮绳束起。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东陆的使节,却像上了年纪的虎豹骑武士。 “大胤朝所属下唐国三军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钦使拓拔山月,参见北陆大君、青阳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没入了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东陆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都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鲨鱼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头示意,青阳的文书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呈北陆大君、青阳国主座下: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三陆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东陆北陆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北陆的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东陆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东陆北陆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 大君侧眼打量着东陆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胤朝下唐国公爵百里景洪手书奉呈。”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大君。大君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拓拔山月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蛮族烈酒被揭开了锡封。 下唐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虎豹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拔山月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将军带来的厚礼?”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蛮族等着和东陆上国的朋友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为东陆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大君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贵族们一起举起了银杯,下唐武士们也跟着举杯,杯中蛮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隐隐有梨子一样醉人的香气。所有人一齐将杯中的美酒饮干,然后几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几个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声高亢爽朗。 雷云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边,双手用力卡着自己的脖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烧,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内脏都烧穿一样,大君的笑声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气,却说不出话来。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学人喝这么大杯么?古尔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们能够放开来喝的。” “为我们的东陆客人们送酒。”随着大君挥手,年轻的蛮族少女们从各处涌到了中间的毯子上,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围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少女们且歌且舞,两袖的白纱扬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们的注意,惊诧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来捧着烤好的羊肉和北陆难得的新鲜水果劝酒。下唐武士们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喝着青阳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着隐隐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这次出使的副将,他心底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醉酒。可是渐渐地,所闻所见都是欢腾的景象,少女们的笑容仿佛阳光一样照人,劝他喝酒的奴仆又额外地卖力,他也无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觉得酒意冲上了脑门,眼前朦朦胧胧地都是少女们袖子上的白纱起落,之前对于蛮族最后一丝警觉也在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乐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举杯痛饮,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有跟着干。蛮族的酒量远不是东陆武士们可以比的,可是整坛整坛的烈酒不断地呈上来,贵族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红。 大君扫视着周围,将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当”的一声,拓拔山月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在欢宴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和东陆的朋友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这样放开怀痛快地喝酒,看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开心。”大君移动了坐垫,改为和拓拔山月面对面,微微地躬腰行礼。这样谦恭有礼的姿态完全像是东陆世家的贵族,拓拔山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这位蛮族之主曾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很大的心思。 “古尔沁的美酒,还像当年一样的烈。”拓拔山月按着胸口,以蛮族的礼节回应。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来。同是放开了痛饮,大君和钦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掺了一半的水。青阳的古尔沁烈酒,是东陆也闻名的青阳魂,真的喝起来,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早就听说拓拔将军也是我们蛮族的汉子,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这样的机会百年也难得,我们青阳愿与下唐国从此结为万年之盟,是诚心诚意的。以往有过什么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盘鞑天神在上,见证我的诚心!”大君举手指向天空。 “我们下唐的诚意,天地为证,如果有所欺瞒,鬼神都不能饶恕。这是敝国主私人送给大君的礼物。”拓拔山月弯腰驱前,从贴身的甲缝中再次取出了一个锦包,隐秘地呈上。 大君解开了那只绣金的红锦小包。一枚晶莹剔透淡蓝色玉印躺在红锦中,触手冰凉,有如一块清冰,其上雕琢为盘踞的龙,身后扬起的双翼脉络也清清楚楚,张开的龙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将手托在玉印后,隔着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纹。他不动声色,最后翻过来看了看印文,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百里国主以这么珍贵的印石送给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东陆战祸频繁,敝国主忧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难,可惜国小力微,无从拯救。仰慕青阳铁骑的英武,于是有了这番结盟的诚意,快则五年间,慢则十年间,大君必将越海称霸,彼时若是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军令上,就不枉费我们国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视他的双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拨弄这那枚玉印,久久的并不说话。拓拔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毫不闪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合萨隔着很远,就像是大君和东陆使节把酒言欢,可是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来,拓拔将军看看我的儿子们!”大君放开了声音。 王子们闻声离席,并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军令和祭祀,已经二十四岁了。” 比莫干按胸行礼:“拓拔将军好。” 拓拔山月回礼之后,回顾自己带来的下唐武士们,雷云孟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总有一个酒量大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去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开绫子,周围的人一齐惊叹起来,里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陆不产玉石,都要高价从东陆购买,可是谁也不曾见过这样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衬在白绫中,和绫子的颜色区别不开,只在末端系了红色的流苏,就那么一缕红,却红得华丽之极。 “小小的礼物,曾听合萨说大王子喜欢音乐。”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萨心里凛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过,都被下唐的文书记录在案了。比莫干接过笛子,惊叹着摸索起来,分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这是我的二儿子铁由,铁由已经二十一岁了,跟着他哥哥一起办事。” 拓拔山月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锦纱,蛮族不善纺织,锦纱也是价值不菲的礼品,不过相比赠给大王子的玉笛,总显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轻轻地摊开:“这匹美人青,是我们东陆最华贵的织锦。这种青色的染料,从花瓣上取得,据说几十亩的花色不够染一幅美人青的织锦。织工称为三重羽,虽然轻薄,却有三重羽毛的纹路织在其中,一个织娘一年也不过织几尺。宛州如今已经买不到这样的织锦,宫中存有最后一匹,国主愿以此薄礼为赠。” 随着他轻轻一抖,那幅轻薄的锦纱有如一道青色的烟气一样四散开来,随风抖开的时候,一重一重的羽纹飘忽莫测,那淡淡的青色却华丽得令人出神。铁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揽,生怕锦纱扫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我的三儿子旭达汗,”大君再指,“旭达汗二十岁了,是我最聪明的儿子,他管着部落里的放牧和文书。” “久闻了。”拓拔山月从亲兵那里接过了礼物抖开,一件银色的软甲暴露在人们的面前。那是一件极轻极薄的甲胄,表面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随着风来,竟然像轻衣一样震颤。 “这就不是出于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可以铸成这样的贴身甲。材料是河络不外传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环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胄就要费五年的时间,要想刺透它,可是难了。” 拓拔山月呼地转身,从亲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众人惊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将软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斩下。王子们也惊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带着一阵犀利的低啸,是极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纯钢的硬铠也难保说不被斩开。可是刀落在那件软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涂油的硬钢,稍微一侧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却没有留下痕迹。 “希望这件铠甲,可以帮得上三王子。” 旭达罕赞叹着接过,触手才感觉到那件软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样滑,手几乎捏不住。 “这是我最勇武的儿子贵木,他年纪只有十六岁,可是刀法比哥哥们都好,是我们青阳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横,上前一步奉上,对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礼数也是整齐的,一如对他的哥哥们,“青阳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国主也听过这样的传闻,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这不只是传闻。” “我的刀?”贵木诧异地摸着腰间的刀柄。 “这样雄伟的战刀,定是狼锋刀吧。能够学会木犁将军最强的刀术,当然是狮虎一样的勇士。”拓拔山月低头捧着刀,“就请以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贵木上前一步,双手探出去接刀。 “四王子小心!”拓拔山月喊了一声。 贵木的手却已经摸到了刀身。拓拔山月那一声喊出来,他的手指已经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鉴过许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觉出刀质。可是一触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缩手,一滴鲜血已经留在刀刃上。他发愣的时候,那滴血从刀身上缓缓滑下,一丝痕迹也不剩下了。 “好一把快刀啊!”大君也赞叹。 “这是狮子牙。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刀,但是一直是敝国主的爱物,拓拔平生见过的刀,没有超过它的。”拓拔山月从怀里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递过去,贵木接了刀,手巾却落在地上。他惊叹着凝视刀锋。旭达罕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里的软甲,这样一柄利刃竟然也无法砍伤河络的珊瑚金铠甲。 “拓拔将军准备得很仔细啊,”大君淡淡地笑,“这四件礼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拓拔山月正从亲兵的手里接过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这么说,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他迟疑了一下,环视周围:“世子殿下不在这里么?敝国主也为世子准备了一份薄礼。” 周围忽地静了起来,大合萨扭过头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着远处。片刻,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感谢百里国主的厚意,可惜阿苏勒看不到这份礼物了。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国主带给阿苏勒的是什么?”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解开了白绫,这次只是一片简简单单的白玉版,四指宽,书页般长,其上镌刻着难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朱砂。 “听说世子身体不好,想不到会早夭。这是敝国的长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礼器,被立为世子的,则请秘道大师制作玉制的长生符,以倾国的吉运保佑世子,延续国祚。这是敝国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长生符,国主说煜世子也是年幼时候身体虚弱,身怀这件礼器后鬼神不敢侵,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已经有如常人,所以……” 大君接过玉版,轻轻抚摸了一会儿,放进自己的袖子里,“感谢国主这番心意,可惜阿苏勒是个没福的孩子。”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八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八 光鱼们翻动水花的声音在黑暗中清锐得刺耳。 阿苏勒仰头看着洞顶,摸了摸凉得发木的双臂。他蜷缩在钟乳石后,侧着身子探出去窥看。老人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下河的河滩边,一只光着的脚浸在冰凉的河水中。 阿苏勒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刚才看见老人拿了一片锋利的碎石将脚趾割破,一丝鲜血就随着河水悄悄地弥漫开去。 在没有日光的地方,他已经记不得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些日子他的心里满是空的,像是已经无力去想了。每隔固定的时间,就会有铁盒装的烤馕从那个黝黑细长的甬道里落下,地下河里有的是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能活多久,也许像老人一样,许多年也不死去。 黑暗里他时睡时醒,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老人低沉的呼吸声就在背靠的钟乳石后,有时候老人也像猿猴一样在周围游荡,影子飘忽,这是整个世界里除了他自己惟一的生命气息。 那些光鱼不知怎么都沉到河底去了,洞穴里越发暗了下去,老人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令人怀疑他已经死了。阿苏勒抽出怀里的青鲨,将刃口搁在腕脉上。刃上像是有一丝冰气悄无声息地透了进去,他全身一颤。他知道只要再用那么一分力,这柄锋锐的名刃就会割开他的腕脉,滚热的血冲在刀刃的寒气上,一切就都不必想了,在这样的地方没人会为他止血,许多年后人们启开地牢,只是一具个头不高的枯骨,谁也不会知道他曾是世子。 静了许久,他把刀子挪开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抚摸着刀柄上墨绿色的绸子,像是女孩儿细嫩的肌肤,绸带交织的地方编着方便掌握的花结,那是苏玛为他扎的,这个女儿抚摸着她父亲的旧刀,扎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将它挂在他的胸前。 他把刀柄贴在脸上:“苏玛……”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道:“阿妈……” “哗啦”的水声传来,他回过头去,感觉像是有条大鱼翻动了水花,不过那条帝王般的大光鱼总是沉没在水底的。 荧光分外地黯淡,不要说那条大光鱼,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鱼们也似都沉入了水底,静静的水面上惟有一丝涟漪慢慢地散开。他莫名地不安起来,凝神盯着那片安静异常的水面,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 他低低吐出一口气,把青鲨插回腰间,转身就要走开。那丝已经淡去的涟漪却在这时悄无声息地又出现了,寂寂地,像是一条蛇在水下滑动。那条隐约的水线缓缓地兜了一个***,再次消失。阿苏勒忽然看见老人的眼睛睁开了,他木然地躺在那里,眼里却闪着豹子一般的光。 那不仅仅是野兽的凶悍,还含着一股难以遏制的饥渴。 水线再次浮现,它悄无声息地加速了,像是根琴弦一样绷得笔直,它前进得越来越快,直指老人。层层的水花在翻动,阿苏勒的心脏猛地抽紧,一种直觉告诉他那是种可怕的东西。 水花忽然迸裂了,在同一瞬间老人背弹着跃起,空气中响起一种撕裂绸缎般的怪叫,巨大的乌黑影子在水花中跃出,扑在老人脚下的空当中。 “鱼!”阿苏勒忍不住喊出了声。 可是他也不敢说那是不是一条鱼,暴露在他面前的是无数森白的骨刺,它们锐利得像是牙齿,从怪物乌黑色的皮革中穿刺出来,反射着铁一样光泽的鳞片覆盖了它的整个头部,它没有眼睛,整个头部只有一张贪婪的大嘴,里面是毒蛇一样的倒勾牙,它的舌头却是褐黄色的,上面密布着似乎有毒的青绿色瘤子。 怪物扑空了,它大半个身子被冲劲送到了河滩上,那条蛇铁一样硬的尾巴拼命地抽打着岩石,仰起头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人的脚,吕归尘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可怕的东西是被鲜血的味道吸引过来的。 老人像是一只从悬崖上扑击而下的猛兽,在空中双手扭曲变化着。阿苏勒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老人忽地就落地了,扯着什么东西急退。洞穴里被那个怪物的声音塞满了,这次它像是婴儿般竭力地在喉咙深处嘶叫,那声音有如刀锯在磨着耳骨。 老人竟然扯住了它的舌头。 这个浑身骨刺无法触摸的怪物身上,惟有斑斑癞癞的舌头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着舌头,像是用套马索套住了野马,那怪物分明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利,它分明是不敢离开水,于是疯狂地扭动身躯要向后退去。 双方的角力伴随着老人嘶哑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阿苏勒浑身都是冷汗,心情紧张得像是那条绷紧的舌头,他想起了老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脚,明白那是被什么东西咬掉的。 老人锋利的指甲抓进怪物的舌头里,像是铁钩一样,墨绿色的腥浓血液留了他满手。怪物的嘶叫忽然变得异常尖锐,它的大嘴猛地合拢,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手中只剩下半截软绵绵的舌头。 危险的关头,它竟然咬断了自己舌头。 老人似乎也怔了一下,一抬头,却看见那条怪物并没有借这个机会退回水中,它蠕动着无腿的身体爬上了岸边,满嘴都是墨绿色的血滴落下来。连阿苏勒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着头左右寻着敌人的气息,骨刺在地下摩擦着,那条生铁一样的尾巴沉重地敲打着地面,可怕的声音仿佛石块在悄悄地崩裂。 它完全现身的时候有近十五尺长,像是巨大的鱼,又像是蛇,上半身努力地挺立起时,比对面的老人还高出了一半。 它捕捉到了猎物的气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对着老人。它没有眼睛,可是那种忽然而来的沉默比任何凝视都更让人觉得恐惧,它的大嘴翕动着,绿血和黏液一起缓缓地垂落下来。 咬断了舌头,它已经没有要害了,它面对的不过是个野猴子一样没有武器的老头子。 老人也安静下来。他抛掉半截舌头,搓干了双手,笔直地站了起来。阿苏勒忽地有些担心,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喊:“爷爷,爷爷!” 他用力地挥手想让他看清楚退开。 怪物猛地扭头对着阿苏勒这边,喉咙中发出嗬嗬的低声。老人也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木然得没有神色。阿苏勒被这种沉默击溃了,他按着自己狂跳的心口不再敢说话。 怪物安静了一刻,它忽然完全直立起来!这时候它只剩下盘曲的尾巴支撑着身体,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鱼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样。它绷高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似乎已经挺到了极限,而后它把自己的身体全力地“砸”了出去,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巨大鞭子,它的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荆棘。 阿苏勒不敢呼吸。那一瞬间,他看着老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片,被他高举过顶。阿苏勒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木犁举起战刀的姿势,两个人的姿势似乎很相似,却又很不同。木犁举刀的一刻像是一个铁铸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绷紧了,而老人举起石片的姿势异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双手都无法控制。 阿苏勒想老人要死了。也许他本就活得太恐惧了,根本就是要借这条怪物杀掉自己,以他落叶一样抖动的身体,还有脆硬的石片,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这时候石片忽然安静不再颤动,阿苏勒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像一道名刃一般绷得笔直。老人踏步向前,阿苏勒听不清,可是老人嘴里似乎在不停地念着什么。 他从未听过老人说一句话,他以为老人和苏玛一样天生就不会说话。那边低低的声音传来,阿苏勒忽然觉得身体开始发热,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绷紧了要裂开。他使劲地捂住了耳朵。 老人的每一步前进都带着短暂的停顿,他的身形忽然一错,而后冲起,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转,带着和他一样长的巨大石片转动。 那是一记旋身的斩击! 阿苏勒的胸口忽然不难受了,他觉得血管里像是有冰流过,大脑深处被针扎了。那一瞬时间在他眼里忽然慢了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石片无法承受老人加诸其上的巨大力量,在旋转中开始崩溃。 那是一种可以斩开黑暗和劈破鸿蒙的伟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头部相击。 老人转身落地,粗喘着往前奔了几步。怪物直着身子定了一瞬间,然后感觉到了崩裂般的痛楚,发奋地挺直身体扭动着,像是岩画上太古洪荒时代的图腾。墨绿色的血从它的头上披落,它的所有鳞片因为痛苦而张开,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断。 它无力地倒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碎石被它的身体打飞出去,砰砰地砸在岩壁上。阿苏勒远远地看它头上的创口,那些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体,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老人扑上去急切地用手向那头怪物的创口抓去,墨绿色的血渐渐沥干,那肉竟是晶莹如雪的。他像只捕猎得手的野兽一样,胡乱地拨拉着猎物的尸首,撕下一片生肉就大嚼起来,满嘴都是怪物绿色的血。 他大嚼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阿苏勒,手捧起一块鲜肉,对他晃了晃。 阿苏勒畏惧地摇着头,转身逃走了。老人不再理他,继续低头下去就着怪物的创口吸啜起血来,绿色的血在他的牙齿间流着,衬得牙齿森白。 火光在刀刃上一闪。 拓拔山月立起貔貅刀,在烛光中凝视新磨出的利刃。带着铁砂的浑水从刀身上缓缓流下,仍掩不住其凄冷的铁光。拓拔山月满意地点点头,以一块干布擦净了刀,以手指轻轻试刀锋。 多年以来他一直自己磨刀。雷云孟虎盘膝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他追随拓拔山月时日不短,知道磨刀的时候,是他思考的时候,绝不能打扰的。 “最近一磨这柄刀,就想起一个长门夫子对我说的话,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后悔呢?”拓拔山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将军是说……”雷云孟虎不解。 拓拔山月一笑:“自言自语罢了,明日是大王子比莫干殿下邀请郊猎么?” “是,将军去么?” “去,自然要去。” 雷云孟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军,我们到达北都,也有半个月了。天天不是饮酒,就是郊猎,军士们也懒散起来,闲着就打架闹事。前几天一个混蛋拿了几匹彩绢去勾引一户牧民的女儿,被人家的小伙子打了,要不是属下及时赶到,胳膊也给人砍下来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国主那里,只怕也等得焦急了。” 拓拔山月笑笑:“孟虎,你跟我看了这些王子,你说说,谁才是我们想要的质子。” “我们想要的?”雷云孟虎呆了一下,摇摇头。 “孟虎,你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拓拔山月低声笑笑,“你以为我们和青阳结盟,不过是青阳借助我们的大船,我们借助青阳的骑兵,是不是?其实国主所想的,不是‘借助’这么简单,我们要让青阳的骑兵,变成我们自己的军队!” “我们自己的军队?” “君王是我们手中的君王,军队也就变成我们的军队了。”拓拔山月道。 “孟虎,你很聪明,但是还不够聪明,不明白帝王诸侯所想的。不明白也好,那就不要问,朝堂的战场,你若是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九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九黄褐色的麂子长腿窄背,闪电般地越过杂色的草甸,草色像是迅疾的流水在它身下流过,它前方就是一个草坡,越过去看就是一片碧蓝的天空。 带着滚滚的尘烟,比莫干地勒住**的战马。 战马长嘶着定住,只一步,拓拔山月的黑马停在他身边,那匹足长八尺的黑马甩着它黑色的长鬃,暴躁不安地刨着蹄子,拓拔山月以马鞭随意地敲敲它的肩骨,让它安静下来。 “这个畜生好快腿,看来追不上了。” 比莫干看着麂子在草间一闪一闪的身影,呵呵笑了几声。 拓拔山月也笑:“大王子的好俊马,却没有野物一辈子都在草原上逃生来得敏捷啊。” 比莫干不答话,从马鞍侧袋中擎出角弓,扣上一支描银的紫尾狼牙箭,试了试弦,忽然带马而出。 拓拔山月挥手制止跟随着出猎的一众武士,所有人都原地不动,看着比莫干在飙风般的白马上张开了角弓。 麂子四蹄猛地蹬地,在草坡的尽头,它像颗弹丸一样弹向天空,在半空中矫健的身体舒展开来,同时扭头回顾身后追赶的猎人们,带着野物特有的桀骜不驯。 “砰”的一声,弓弦清亮地划开空气,草坡尽头矫健的身影忽地迟滞了,像是时间短暂停止,麂子高跃的影子变成了画在蓝天白云中的一幅画。 狼牙箭洞穿了它曲线美好的背脊,带起一股飞血,它无力地栽落。 比莫干带着笑容回头。 短暂的沉默后,黑战马上的拓拔山月率先拔出貔貅刀敲击着刀鞘大声喝起彩来,伴当和下唐的武士们这才从赞叹中回过神来,一齐拔出武器敲击刀鞘,以蛮族特有的方式向着英雄欢呼。 比莫干高举着弓带马驰回了人群中,有得意的神色。 “野物虽然敏捷,却没有人的智慧啊。” 他笑着,“就在这里烤了麂子,献上它的头作为我对拓拔将军的敬意。” 拓拔山月按着胸口回礼:“这不是它没有智慧,麂子再聪明,也逃不过豹子的爪牙,就像麻雀努力,却不能像雄鹰一样高飞。” 独臂的班扎烈微微回头,和比莫干的伴当们对了对眼色。 烤肉的香味飘在鼻端,下唐战士们和蛮族武士随意地坐在马鞍上,蓝天为盖绿草为席,一堆篝火上烤着焦黄的麂子,有人在旁边拿铜壶热着麦茶。 比莫干以清水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操起银刀,一刀斩下麂子的头,盛在银盘里捧到拓拔山月的面前。 “大王子太礼敬了,这头怎么是我可以享用的呢?”拓拔山月推辞。 蛮族的习俗,是把打猎得到的第一头鹿的头和心献给部落里最英雄的好汉或者最有地位的老人。 比莫干微微一笑,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引吭高歌起来。 蛮族的歌谣东陆战士们都听不懂,可是一旁的雷云孟虎看着他挥着袍袖,且笑且歌,歌声嘹亮穿云,也知道那一定是一首欢迎远客的礼乐。 蛮族战士们一齐起身,拓拔山月也随着歌声立起,恭恭敬敬地聆听。 比莫干唱完了歌,一振皮袍的袍摆:“拓拔将军从遥远的东陆来,是我父亲都礼敬的人,又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麂子头当然只能献给拓拔将军。 我们蛮族的和平和强大,都要期待拓拔将军的帮助。” 拓拔山月按着胸口行礼,接下了银盘,在麂子头的颊边削下一片肉咬在嘴里,高高地托起银盘:“这麂子头给蛮族的勇士们分享,这都是大王子的盛意。” 武士们的欢呼声中,班扎烈起身接下了银盘。 比莫干和拓拔山月都沉默地凝视着篝火,静了片刻,比莫干拾起一根枯枝抛了进去,火星一闪,他含着笑说:“拓拔将军来到北都城半个月,家主和几位汗王都有款待,直到今天才有我这样的后辈款待将军的机会,一直没能和拓拔将军谈心,我心里很是不安。” 拓拔山月摆手:“大王子说得太谦虚了,拓拔山月怎么敢受?”“我们蛮族的敬意,素来不是献给有势力的贵族,而是献给英雄,拓拔将军就是我心中的英雄。 拓拔将军以为蛮族的将来是如何的?”雷云孟虎警觉起来,偷偷去看拓拔山月的反应。 “蛮族的将来,”拓拔山月手指着南方,“将可以在东陆的富饶土地上放牧,可以吃上东陆的粟米,在建水边饮马,在雷眼山下弯弓。” “不过,”他话锋转了回来,“东陆人也可以在彤云大山下饮茶,在大君的金帐中吟诗唱歌,在草原上开垦种下棉花和麦子。 天下诸族,本来不该有这么多的战乱残杀。 敝国国主在书信中所说的,拓拔山月衷心赞同。 总归有一日,天下和睦一家,不必说蛮族和东陆华族本是同种,就算东方的羽人、西方落日之山的夸父、南方的河络人,大家难道不能一起畅饮开怀么?”雷云孟虎心里微微地笑。 他早知道这位将军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草原武士。 比莫干也知道不会那么轻易地套出拓拔山月的话,陪着笑了笑。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低身凑过去:“将军能否让从人退下?”拓拔山月点点头,雷云孟虎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了出去。 比莫干凑近了:“拓拔将军有这样大的雄心,那么我有一个方略,可以和将军并肩而战。” “什么方略?”“我早就听说东陆下唐,国家富裕,人口众多,占据了宛州繁华的地方,而我们蛮族骑射强劲,将军是早知道的。” 比莫干的手指在草地上简单地勾画,“雷眼山是东陆的彤云大山,把东陆分成东西两半,东面虽然有强横的离国和晋北等国,但是他们要想进攻西面,绝不容易。 下唐正当要冲,只要能够起兵据守住殇阳关要塞,凭借我们蛮族骑兵直捣天启城。 和天启的大皇帝订盟,从此蛮族华族都是一家,而那些勤王的诸侯却被雷眼山挡在外面。 这难道不是一个横扫东陆的方略?”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大王子的方略固然很好。 可是要想面见天启城的大皇帝,大王子势必要冲破淳国铁骑和帝都羽林天军的防线,还有灭云关的天障,这些可不是蛮族游骑所长啊。” “那是拓拔将军没有看见我们蛮族的雄兵啊!”比莫干忽然起身,扬了扬手,四名背着号角的蛮族武士从人群中走出,半跪在地,一齐向着东方吹响了号角。 战场上才有的沉雄声音使雷云孟虎不由自主地按着腰间的剑柄看向远方。 远方是隐隐雾气中的彤云大山和大片马草,尚未到正午,东方的太阳在山顶烫出一层淡金色。 都是寂静,比莫干侧头眺望的姿势中却带着俯瞰千军万马的威仪。 下唐武士们惊疑不定地彼此对着眼神。 隐隐的震动传来了,那是彤云大山崩裂般的感觉。 首先出现的是旗帜,而后是烟尘,滚滚的马潮随之涌动起来,一色的都是黑马,席卷而来。 以下唐的国力,武士们却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蛮族骑兵阵势,高大雄武的蛮族骏马结集成大军的时候,与其说是军团,不如说是草原上的大队的猛兽。 骑兵们围绕着比莫干和拓拔山月的队伍奔跑起来,越滚越高的烟尘像是一道障蔽,要把天空也遮住了。 身处在其中的雷云孟虎只觉得自己脚下不是大地,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 浓重的马骚味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其他下唐武士也如他一样恐慌不安,惟有拓拔山月还在赞许地点着头。 比莫干忽地扬起手。 骑兵们勒着战马急煞住,训练有素的战马没有一丝慌乱,为首的百夫长们头顶垂下耀目的红色长缨,他们手持着战旗钉在地上,结成了铁桶般的包围。 比莫干大步上前对一名骑兵呼喝:“拔出你的刀来!”骑兵立刻拔出了马鞍袋中的长刀,比莫干接过,反手一震,刃口的青光暴射,是一口极其锋利的纯钢好刀。 他随即挥手一刀劈了出去,有力地劈在了那名骑兵的胸口!“嘣”的一声金属轰鸣,那名骑兵带着马小退了一步,却稳稳地站住了,刀在他胸口的乌铁重甲上擦过,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比莫干也不说话,又是一刀挥了出去,这次刀锋从骑兵的头盔上擦过,红缨随风飘落,满场都是寂静。 他把刀抛还给骑兵,转过身对着拓拔山月和下唐武士们张开了双臂:“这,就是我练就的铁骑兵。 我们的刀没有拓拔将军带来的刀好,我们的铠甲也没有河络的铠甲坚固,可是我们青阳有一万柄这样的战刀、一万件铁甲、一万个男人准备操着这样的刀,穿着这样的铁甲上阵。” 拓拔山月叹息着点头:“想不到四十年后,蛮族的铁骑兵又有这样的阵势,东陆诸侯,真是猜不透我们草原的。” 比莫干走了回来,恭恭敬敬地按胸行礼:“虽然比不上我祖父手中的铁浮屠,但是从我成年以来,没有一日不在经营这样的一支骑兵。 即使父亲都未必清楚我们的装备,今天冒昧地拿出来给拓拔将军看,是让拓拔将军相信我这个年轻的小子,是可以和将军和贵国国主并肩作战的人。”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也许我来前想的错了,草原上又有了年轻的英雄。 大王子如果不介意,明日可以来我帐篷中细谈。” 比莫干嘴角浮起一丝笑:“我虽然年轻,但是自命是草原上的雄鹰,我想和将军谈的,不是去当人质的事情。” 入夜。 少女们在巨大的金帐中挥着白色的舞袖旋转,满是欢闹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着酒杯,一一向大汗王们和贵族家主敬酒。 连续半个月来,几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帐中设晚宴款待东陆的贵使。 拓拔山月敬酒经过比莫干的桌前,两人对视时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边坐下,巴夯已经过来请他去大君座边。 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见拓拔山月过来,只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边的坐垫。 “今日比莫干是不是给将军看了他训练的铁骑兵?”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直接问了。 “是。” 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见的强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东陆的制品,配上蛮族的骏马,这支军队,只怕可以和淳国名震东陆的风虎骑兵抗衡。 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知道,都是比莫干用皮毛从淳国换回来的。 他不告诉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练出来也还是我们青阳的强兵,比莫干是我的儿子,这个我相信他。 不过比莫干拿这支军队给将军看,他的意思将军明白吧?”“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强劲,他自己留在北陆给我国的帮助远比他作为人质去南淮的大。 既然两国结盟,我们下唐当然也想有个强劲的盟友。” 大君笑着喝了一口烈酒:“我请将军自己挑选所需的人质,将军还没有选择么?”拓拔山月也低头饮酒,微微摇头:“明日三王子也约了我去城南观看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聪慧,所部不会比大王子的骑兵差吧?”“拓拔将军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选一个人质难道要犹豫这么久么?每个王子都是我钟爱的儿子,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区别。” “可是在我们眼里,大君的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大君皱了皱眉,把银杯按在桌上:“将军是说?”“和大王子想的不同。 我们下唐想要的,就是贵部最聪慧勇敢的王子。 我国绝不是想要一个人质,而是要以东陆的军阵武术,为大君训练出一个草原上的英雄,交还到大君手里。 我国国主和大君都不在壮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轻人才能决定!”拓拔山月摇了摇头:“本来我来之前已经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 可惜世子竟然已经过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只怕将军真的看见阿苏勒,也还是会失望。”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幽幽的笛子声在夜色中悄然行来,阿苏勒骑着小马立在草原上。 星辰挂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夺目,像是随时会化成一场闪光的大雨打落。 草在风中摇着,笛子声越来越细了,远远的不可捉摸,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他策动了小马,行上山坡。 这里不是他一个人,遍地都是人,战死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草间,互相枕着。 小马在尸体中悄无声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怕开口会惊醒这些死人。 他觉得背后有一对沉默的目光,可是他猛地回头,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只是月光下一个白色的影子跳跃着闪过,像是雪白的狐狸。 小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面上仿佛飘飞着,他回头看去,一串蹄印都带着血。 再翻过一个山坡,他看见了浓浓的雾气,雾气中没有马的小车停在那里,像是被抛弃了。 风吹着小车的帘子,浓郁的绛红色帘子上,金线的反光比刀刃还冷。 “有人么?”他轻轻地拍着车壁。 无人回答,他慢慢地掀开了帘子。 大红的绸缎索子上穿着闪亮的珠子,悬在小车的正中,安安静静地,绿色裙子的少女拥着怀里的人,低头端坐在那里。 一支紫皮的笛子在她手里。 风吹着她鬓角的长发轻轻地飘起,她的眼泪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红色的。 “苏玛……苏玛我来接你了。” 他伸出手,“苏玛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触她脸上的泪,少女循着他的声音抬起了头。 吕归尘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可那不是苏玛的面孔,那是诃伦帖姆妈的脸。 她的双眼在流泪,泪水是红色黏稠的。 她直勾勾地看着阿苏勒,**着上身,阿苏勒想要退去,可是他没有力量。 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吊在木架上,他的双手被死死地捆绑起来。 诃伦帖的身体倾倒下来,像是一段木头那样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贴在阿苏勒的脸。 她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无数支长枪从背后刺穿了她。 她被长枪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体展开仿佛一个古老的图腾。 阿苏勒仰起头,看见半空中的诃伦帖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脸上,这时半空有月亮,月钩泛着武器一样的金色。 “啊!”阿苏勒猛地坐了起来。 空洞洞的回声在周围回荡,冷汗湿透了里衣。 是个梦。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他觉得自己是要死了,这是盘鞑天神给的指引。 他侧着耳朵倾听,却觉察不到老人的动静。 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他每天就是四肢着地野兽一样游走在周围,他对阿苏勒很有兴趣,总是偷偷地藏在石头后面窥看他,可是阿苏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会逃走。 此外他就是守候在地下河边,等着大鱼。 有时候是体型巨大的光鱼,有时候是那种可怕的怪物,他捉上来都是生食,只是再没有第一次见的那么大个头的怪物。 不过这些天河水渐渐地浅了起来,似乎地下河也有枯水的日子。 引不到鱼,老人显得很不安。 总是听见他手腕上的铁链丁丁当当地作响,那是他在河边上上下下急切地奔窜。 阿苏勒抹了抹额头,额上冷汗不多,他触到自己的脸颊,那里湿湿粘粘的,有一滴水。 异样的感觉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他全身毛孔都紧缩起来,一双莹莹发光的眼睛就在他头顶,距离他如此的近。 是那老人。 他占据了靠近阿苏勒的一块巨石,伸长脖子低头窥看着,他森然的白牙每一颗都尖锐得像是刀尖。 阿苏勒退了出去,他擦了擦脸,意识到梦中滴落的那滴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正张着嘴,他有些激动了,喉咙里嗬嗬地作响。 “走……走开!”阿苏勒觉察了他的异样,惊恐地退后。 可是他没有空间了,他背后就是一棵巨大的石笋。 “嗬嗬……嗬嗬……”老人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在一种狂然的喜悦中。 他弯曲着十指,那些干燥开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在岩石表面摩擦着,咝咝的尖锐声音让人止不住颤抖。 他盯着阿苏勒,一点一点挪动着,逡巡着。 阿苏勒惊叫起来。 他明白了,这种眼神就像老人等待着那条怪鱼的时候。 他变成了一头完完全全的野兽!老人扑落了,像是饥饿的狼。 阿苏勒不敢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进得那么快,他挥舞着爪牙,带起极其尖锐的呼啸声。 这绝不是一个人应该能做的,像是雷电,看见了电光,再捂耳朵,就已经迟了。 黑影整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惟一来得及做的只是紧紧地闭上眼睛。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铮”的一声,疾劲的风忽地停息。 阿苏勒听见挣扎的嗬嗬低吼,带着水的热气直喷到脸上,就像小时候哥哥们养的大狗扑到他身上的感觉。 他鼓足勇气把眼睛睁开一线,老人暴躁地扬着花白的头发,身子极度地前倾,可是他够不着阿苏勒的喉咙,他手腕上的两条铁链完全绷直了,铁环间格格作响,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铁链“哗哗”地响,老人的牙齿贴着阿苏勒的喉咙咬紧。 他毕竟不是完全的野兽,因而放弃了撕裂阿苏勒脖子的想法,他挺身突前,试图以锋利的牙齿直接去咬断那脖子上的血管。 牙齿咬合喀呵嚓声像是有形的针刺进了阿苏勒的脑颅,平生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那可怕的牙齿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刮过脖子上皮肤的微微一丝痛楚。 脑海中恐惧的大潮席卷了一切。 他眼前瞬间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脑海很深处嗡嗡的低响,他用足全身力气扑了出去。 他和老人紧抱成团在地下翻滚着,率先掐住对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苏勒。 他像是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控制了,手上白皙的皮肤下青筋蛇一般跳着,可是他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只是不顾一切地掐着,怪异的血色布满他的面孔。 老人紧紧攥着阿苏勒的手腕,他并不因为受制而有丝毫的畏惧,他的双目亮得有如燃烧的火炬,里面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他的力量占了优势,阿苏勒锁紧的双手被他缓缓地拉开。 他猛地翻身把阿苏勒压在了下面,粘湿的口水带着微微的臭味滴落下来,打在阿苏勒的脸上。 阿苏勒看见他紫红色的舌头灵巧得像蛇一样舔着牙齿,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想甩头,可是甩不动。 像是狮子咬断羚羊喉管前发出的那声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动花白凌乱的头发,然后咆哮起来,吼声在偌大的石穴中滚滚回荡,像是有一百头、一千头狮子在呼应他。 那是种能够摧裂人肝胆的可怕声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头咬了下去!阿苏勒的脑海里只有一线清醒,他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浑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线的光。 他感觉到了腰间的冰凉,他记得那是龙格真煌曾用过的青鲨,他父亲曾经和狮子王结下一生友谊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够切开一切。 他全身战栗,胸口有种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身体里有一头不安的野兽,它要挣脱自己肉体的束缚。 燥动的热气随着血疯狂地奔涌,那线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将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苏玛……”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 “阿妈……”没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不是因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惧,恐惧会失去自己……最后一线光明消逝,无边的狂躁的黑暗和热笼罩了他。 石穴里狮子般的咆哮忽然变成了两个声音,交织着,翻滚着,像是要把声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开。 他的头猛地撞在岩石上。 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满满的一片都是温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 他拼命地摇晃头,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的事情,记忆到了那里仿佛中断了一个瞬间,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狂躁的热和黑暗。 他抬头,看见老人半跪在那里,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扩大。 他再看自己的手上,那柄青鲨上血缓缓地垂落。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杀人。 他抛掉了青鲨,颤巍巍地捂住头,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 老人安静地跪在那里,他脸上疯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显得木然,显得呆滞。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里满是血,刚才阿苏勒的手就是从这只可怕的手中挣脱出去拔出了刀。 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挣脱的,包括阿苏勒自己。 老人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血斑上蘸了蘸,看着那血迹,似乎还不敢相信。 他的手抖了,颤抖着捏住了阿苏勒的手,猛地撕去了小牛皮的护腕,白色在微光中分外地鲜明,那是一圈白色豹尾皮子,古老的图腾,青阳世子的身份标志。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他捂着自己的脸,疯狂地摇头,他像是要哭了,可是听不见一丝声音。 而后他猛然翻身,嘶哑地狂吼着,四肢着地在岩石间跳跃、奔跑。 他直起了嗓子对着头顶嘶吼,声音疯狂而悲切,像是月光下失去了犊子的老狼。 那声音有些像哭,却没有泪水,混杂着仇恨和悲切。 野兽般的嘶吼和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隐然地交融起来。 阿苏勒靠在石壁边,无力地抬着头,看着巨石上的老人。 他野兽一样踞坐在那里,已经沉默了许久。 阿苏勒已经哭哑了嗓子,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老人那样发疯地跑了多久。 现在这里如此的安静,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他有些怀疑老人死了,因为他安静得像石头。 忽然凌厉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头顶,老人扭头低视下来。 这是阿苏勒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像是很多年不曾和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怪异走调,却异常的威严。 “你的姓氏……是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 阿苏勒点了点头:“是。” 他看见老人笑了。 那是一种彻骨哀伤的笑,他回复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悯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将死去的老牧人。 他捂着心口的伤,晃了晃,栽了下去。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一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一老人斜斜地倚在一个石隙中,望着洞顶的那些壁画。 他醒了过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沉默而坚硬。 “你这么看了我很久了,还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嘶哑地问,目光冰冷地望着外面。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一棵石笋后面伸出一只小手。 几个圆圆的烤馕滚了过来,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停住。 老人看着那几个馕,静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笑容。 他用脚把馕踢了踢:“我不吃,你出来,我伤不到你。” 又过了一会儿,阿苏勒试探着从石笋后挪了出来,他的神色是警惕的,在远远的地方贴在石笋边,只露了半张脸。 老人和孩子对视了一眼,阿苏勒畏缩着移开了目光。 他还是害怕,尽管他知道老人此时伤不到他。 那天之后,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用双腕上细细的铁链一重一重地锁住了自己。 阿苏勒本以为这是他的诡计,可是老人清清楚楚地锁死了自己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那个石隙。 他有时候吃两个馕,但是他渐渐地消瘦起来,苍白的皮肤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他像是一具蒙着皮的骷髅,只剩那对眼睛,还是亮得令人畏惧。 “你几岁了?”老人低低的声音传来。 “十岁。” “你叫什么?”“阿苏勒……”“长生?是个好名字……你父亲呢?他叫什么?”“阿爸叫……郭勒尔。” “郭勒尔?”老人低声地笑,“原来他还没有死。” 阿苏勒打了个寒噤,他犹豫了一下:“爷爷和我阿爸……有仇么?是我阿爸把你关在这里的?”“有仇?”老人沉默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头顶的黑暗,“我很痛恨他,但是他也很恨我。 草原上的人和人,有谁能是三代的好朋友?最后,还不是都变成了仇人?”沉默了一会儿,老人低头看着阿苏勒:“害怕么?”阿苏勒点了点头。 “我不想杀你。 我只是想杀一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 老人说得很轻,“不过现在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不杀我?”“因为你姓帕苏尔,你身上流着剑齿豹家族青铜色的血。” 老人冷冷地看着他,“虽然你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他的眼神压得阿苏勒喘息不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大着胆子问:“爷爷,真的没有路出去么?”“你去看了那条河的源头吧?那条河从一个地下的潭水里面涌出来,你就是从里面被冲出来的,那条路你走不通了。 不过那一边,”老人指着另一边黝黑遥远的阴影,“有个门,本来是惟一的出口。 不过把我封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废掉了锁,用铜水封住了门。” “你出不去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眼看着阿苏勒,“不过早晚你要来这里的,青铜的血啊,每个人都该死在这里,如果你没有幸运地死在战场上。 你可以过去那边看一看,看见那边的骨头的时候,你要记得向他们行礼,这些都是你们吕氏帕苏尔家的英雄。” 阿苏勒猛地睁开眼睛。 依旧是噩梦。 这些天他开始梦到这个怪异的老人,梦见他是青铜色铠甲的武士,他在最高的山坡上放声咆哮,在雾气中,和他一样青铜色的军队悄无声息地走来。 他努力摩擦着自己的脸,想让自己赶快清醒过来。 他的手指甲长了,无意中擦在脸上有些划痛。 他听不见什么水声,还是枯水的季节,寂静让人心里荒得如同十二月的草原,一片不毛之地。 他沿着石壁摸索着,越过了那根接到洞顶的巨大石柱,闪在石柱后面悄悄地窥看。 那个熟悉的石隙中,老人静静地趴伏着,吕归尘看了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第几次他来这里窥看老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不停地走近这个危险的人,可是他知道如果没有这个老人,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时间。 有时候老人低沉的喘息声令他觉得安心,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以为自己可以在老人漠然的双眼中看见一丝别样的神情。 但是每当老人发现吕归尘在看他的眼睛,他就冷冷地避开,那双眼睛再次变得灰白起来。 他又看了很久,老人还是没有动。 阿苏勒有些担心。 自从受了伤,老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这样默默地坐在这个石隙里,不停地想着什么,有时候阿苏勒听见他低声地念着什么,像是某个人的名字。 再后来他就倒下了,好像只是因为太疲惫,所以要休息。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藏在石柱后的阿苏勒。 不记得哪一次来这里看他,他把头埋在双臂中,从那时开始,他的姿势就没怎么变化过,静得像是已经死了。 心里浮起“死”字,阿苏勒打了一个寒噤。 对于孤独的恐惧终于压过了踌躇,他攥紧了青鲨,踮着脚尖逼近,他的心口猛跳,觉得老人随时都会一跃而起扑杀自己,也许他只是伪装,就像他猎杀那条怪鱼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发生,阿苏勒的手颤抖着摸上他的身体时,才惊觉他的身上热得烫手。 他用力把老人翻了过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老人胸口的伤口生蛆了,白花花的蛆虫在伤口深处翻着。 老人的手里攥了一块锋利的石片,上面带着血迹,似乎他曾经想用这块石片切下腐烂的肉。 “爷爷……爷爷……”他惊恐地摇着他的肩膀。 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无声地看了吕归尘一眼,他灰白干涩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你害怕么?”阿苏勒没有想到老人问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是的,他心底知道自己开始害怕了,他怕的竟然是老人会死掉,害怕独自一人在这里默默地死去。 他沉默了一会,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很害怕,”老人低声说,“跟你一样的。 我为什么会忍不住想杀了你呢?杀了你我会更害怕。 你阿爸几岁生下的你?”“四十,四十岁。” “四十岁……二十四……不,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像你这么害怕。 可是你逃不掉的,你会一个人死在这里,这是你的命。 盘鞑天神赐予你青铜色的血,给你尊严和荣耀,让你成为他的仆人,他也给你最恶毒的诅咒。 你没有幸福,你只有悲哀,你在战场上杀了不臣服于你的男人们,你占有他们的妻子令她们悲痛哭喊,你把孩子的头砍下来,因为他们会为他们的父亲报仇。 可是你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偿还,你每时每刻都在恐惧,猜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我应该死在战场上的,被真正的勇士一刀砍下我的头,这样我的恐惧就不在了,阿钦莫图会觉得我是一位英雄,我躺在泥土下面,她在羊皮帐篷里面思念我……”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能听见的只是微微的呼唤:“阿钦莫图……阿钦莫图……”阿苏勒想起这个名字就是一直以来含在老人嘴唇间的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摇晃着老人的肩膀,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怀里的身体轻飘得像一束木柴,随时都会散开。 几只干得发硬的烤馕散落在石隙的角落里,老人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进食了。 “爷爷……爷爷……”“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最后阿苏勒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寂静得令人心寒。 他转头去看着周围,无尽的黑暗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像是在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梦里。 他握紧了青鲨的刀柄,把刀尖抵在老人的喉咙间。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苍白干枯的面孔,手微微地颤抖。 只要这一刀刺下去,老人就死了,连带着他的往事和疯狂的力量。 过了许久,他猛地撤回了刀锋。 他把老人平放在地上,以刀锋挑开了他的衣襟。 那些蠕动的蛆虫令他忍不住想吐,新生的肌肉血红地翻卷着,像一张扭曲的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刀尖挑起了腐烂的肉,缓缓地切了下去。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阿苏勒以自己内衣的腰带把伤口用力捆绑起来,喘息着起身,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几脚。 他踩的是切下来的腐肉,那些软软的蛆虫被踩成了浆,恶心得令他头皮也麻了。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把脸用力埋在手掌中。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阿苏勒不知道他是活着或是已经死了。 他也不想去看,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 阿苏勒再次醒来的时候,老人还躺在那里。 他过去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的有些温暖。 他忍不住有些欣喜,四处看了看,抓过一只干硬的馕,用力咬了几口。 当他还是万人之上的世子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这样干硬的馕嚼在嘴里也有一股微微的甜味。 他默默地咀嚼着,觉得胃里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忽然想了起来,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以青鲨的刀锋撬开了禁闭的牙关,小心地把嚼碎混着唾液的馕吐进了老人的嘴里,过了很久,他看见老人的嘴微微地动了动,而后老人开始努力地吞咽了,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阿苏勒清楚地知道他开始恢复了生机。 “哦……哦……”老人咽下了第一口,仰面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阿苏勒急忙嚼碎了又一口馕,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一些,又吐进老人的嘴里。 就这么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喂着,老人也默默地吞咽。 他不知道他醒来没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感恩,再不把可怕的爪牙对准自己,不过他心里觉得温暖,这时候他觉得老人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孩子,很苍老了,可是依然是孩子。 “青铜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苍青的君主,被赐予荣誉和长生。”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这是他六岁时候,大合萨抚摸他的头顶,以盘鞑天神名义赐予的祝福。 “苍青的君主”就是盘鞑天神的代称,他拥有整个天空的青色。 阿苏勒那时候只觉得天空那么高深遥远,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仆。 在他伟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从他的意志行事。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英雄,杀过多少人,有过多伟大的功绩,都还是天神的孩子。 就像眼下的这个老人。 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老人忽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有一线,可是那里面的光芒如此的锐利,阿苏勒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伪装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跑开。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又迷离。 他眼中闪烁着幸福和快慰,开始微微地笑,他挣扎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阿苏勒的面颊。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是你啊,你没有离开我。” 他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没有你啊!幸亏只是梦……真好啊……我可以睡了……”而后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无力地摔在胸前。 阿苏勒愣了一下,急切地去探他的呼吸,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二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二老人再次醒来,并没有用多少时间。 阿苏勒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几乎能看见老人胸口的伤在恢复,新肉不断地长出,一次又一次地结痂和退痂,远比任何人都快得多。 胸口是重伤,青鲨没准连他的心脏也划伤了,也没有药,可是这些都挡不住他的恢复。 “你救我,不怕我会杀了你么?”石隙中,老人仰面朝天地躺着。 他已经可以挣扎着站起来走几步。 他依然用铁链捆着自己,不过那种疯狂的情况没有再出现,他倨傲冷淡,不过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了。 他说话也流畅多了,因为一直都只能躺在那里和阿苏勒说话。 阿苏勒想了想:“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你到底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有人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是你的阿爸?是郭勒尔?”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一丝凶煞。 “不是!不是阿爸……”阿苏勒低低地,“阿爸很爱我,我知道的。” “能跟我说外面的事情么?”老人换了恳求的语气,“我很久没出去了。”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头绪,于是从自己的出生说起,说自己的哥哥们,说阿爸阿妈,说熟悉的人,大合萨、巴鲁和巴扎,还有难以亲近的木犁。 他又说龙格真煌,然后是苏玛和她的姐姐们。 老人有时候会打断他问几个问题,显然对北都城里各家首领的家世相当地清楚,阿苏勒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仇恨,那他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 最后阿苏勒说了那些影子一样的黑衣骑兵,说起那一夜的故事。 老人想了想:“是青阳自己的人下的手。” 阿苏勒的心狂跳起来,他使劲地摇头:“不是,那些人不是我们青阳的骑兵。 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骑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跳起来,跳起来杀人,而且他们也不用我们青阳的马刀。” 老人冷笑:“你不想承认?马背上跳起来有什么难的?澜马部的澜马们都能做到,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灵活。 你说他们的刀的形状倒像是东陆人用的,他们喜欢在刀身上开血槽,刀尖的形状更像牙齿,这样刺进甲缝里杀人,血从血槽里放出去,敌人没有反击的力量。” 阿苏勒还是摇头。 “一定是青阳的人。” 老人说得不容置疑,“杀了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只有对你的伯父们和哥哥们最好。 这支骑兵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训练,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们,因为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 你见过青阳的鬼弓武士么?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有几个人知道青阳的一千鬼弓武士在哪里?等到你真的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弓箭已经把你的喉咙射穿了!”“你都是猜的!”阿苏勒大声说,“你都是猜的!”老人冷冷地笑笑:“还用得着我这样将死的人猜么?你自己也猜得到,可是你不愿意承认,你害怕么?你害怕你就捂着耳朵跑掉啊。 你是个废物,你不死,人人都不安心,所以他们要杀了你。” 阿苏勒站了起来。 老人忽然坐起,狠狠地拉住他的手。 他的力量已经恢复,阿苏勒根本摆脱不了他的控制,重重地坐下,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架了。 “你干什么?”“你听我说话,”老人低低地说,“你未必还有很多机会听我说话了……”阿苏勒觉察了他话里的悲哀,沉默了半晌。 老人也是很久没有说话。 他仰面对着天,似乎在想什么,又像是出神,直到阿苏勒觉得他已经忘记该说什么了,才听见了低低的声音:“你力气很大。” 阿苏勒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哥哥们都比我力气大。” “你有没有很愤怒的时候?”阿苏勒想了想,摇头,又点头:“有……”“那有没有愤怒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时候?比如说,那一天你从我的手里挣脱……”老人举起了右手,“能从我手里挣脱的人,可不多。” 阿苏勒看着自己手腕上五道深深的抓痕,一时也迷茫起来,想不清楚那个瞬间自己怎么摆脱了老人掌握。 “你练过刀么?”阿苏勒点头:“跟着木犁将军练过一些日子。” “不要再练了!”老人断然的说,“你根本不是练刀的料子!”“我……”“我的哥哥们,都是英雄,我也想……”“草原上五百年来只有两个英雄,第一个是逊王,第二个也死了。” 老人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愚蠢的孩子怎么能称英雄?”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爷爷,你说有报应,可是你还是看重英雄。 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不想当英雄,会被人嘲笑,还不如死。” 老人愣住了。 他想了许久,对着洞顶缓缓地摇头:“不错。 马背上的男儿,一生当然要杀很多人,你不杀了你的敌人,你就变成死人。 杀人,又有什么可怕?人人都是要死的,勇敢的人死了,盘鞑天神会接引他们,在高天上的宫殿里享福,懦弱的人就算死在**,也得不到福佑,不过孩子……你是不同的!你是不同……”“爷爷,我梦见过我杀死很多的人!”阿苏勒忽然打断了他。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阿苏勒把双手夹在膝盖间,沉默了一会,忽然仰起头:“爷爷,我真的是说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很多人?”老人扭头去看他。 “很多人,满地都是死人,”阿苏勒自己打了个寒噤,“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梦,梦见我拿着刀站在满地都是死人的地方,太阳在西边就要落山,颜色红得就像血要从上面滴下来。 北都城里有传说,说……我是谷玄,他们不在我面前说,可是我听到过。 我生下来阿妈就疯了,我生的那天有大流星在天上经过,神卜池里面的玄明都死了,那是神鱼啊,我是不祥的人……”“谷玄……”老人呆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 一时间仿佛有千百人在一起笑,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 “哈哈哈哈,小东西,你知道谷玄是什么意思么?”老人笑了许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他的胸口起伏着,久久不能平静。 “是没有光的星星。” 阿苏勒所知的谷玄就是一颗没有光芒的凶星。 “没有光的星星?”老人从鼻孔里狠狠喷出一口气来,“没有光的星星算什么?天上那些小星,黯淡得你根本就看不见,只有最好的天气里,羽人中的鹰眼射手带着晶镜才能把它们从星簇里分开。 那也是没有光的星星,怎么没有人提起?星星就是要有光,难道没有光的星星反要比有光的星星厉害?”“可是他们都说……”“可是什么?愚蠢的人们啊!谷玄令人害怕,是因为它是死星啊。 那是掌管大地上所有生命死亡的星辰,谷玄降临到你的头顶,是盘鞑天神给了你死亡的花环,他派遣他的使者前来夺走他赐给你的生命。 他的使者们就在草原上骑着黑色的马跑过,杀死一切的人。” “使……使者?”阿苏勒瞪大了眼睛,“天神的使者是……是逊王和铁沁王啊!”“这些无知的蠢东西,难道不知道逊王就是谷玄么?逊王就是盘鞑天神用右手化成的使者啊,天神的右手握着一挥动即可斩开雪山的神剑,那神剑上面嵌着一颗黝黑的宝石,它没有光,因为它是空虚的,它是贪婪的宝石,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被它吞噬。 活着的东西只要一靠近它就被吸去灵魂。 那颗宝石在天上就是谷玄,在人间就是逊王。 它是最凶恶贪婪的魔鬼,一切光和生命的死敌。” “魔鬼!?”“逊王是什么人?那是统一蛮族七个大部落、组织库里格大会、杀了上百万人的大君啊?”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冷酷,“那当然是恶魔!”他轻蔑地笑着,斜着眼睛看着阿苏勒:“就算杀很多很多的人,你都变不成谷玄,除非你把世上的人,都杀了!”“害怕血么?孩子,你为什么会哭?你害怕血流在你手上的感觉,是不是?你害怕那些活生生的东西转眼就死了,你拿刀的手会抖,”老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也想杀人?你敢杀人么?你死得比你的敌人还早!当个愚蠢的好孩子吧!”“可是……可是我阿妈,还有苏玛,还有巴扎他们,还有合萨,还有……”“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老人恢复了野兽一样的凶恶的表情,放声吼叫着,“你想保护别人?你能么?你能么?你现在在这里,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不能……我没用的……”阿苏勒抱着自己的头,颓然地坐在地下。 “可是,”他又抬起头,“我阿妈……她傻了啊!”老人微微震了一下,他凶狠的眼睛忽然变了,就像念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又是温柔,又是迷茫。 “你爱你阿妈么?”阿苏勒点了点头,老人默默地看着他。 “你真蠢。” 过了许久,老人说,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着些许的柔和。 “你想离开这里么?”阿苏勒呆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老人拍了拍地面,换了淡淡的语调:“来,坐在我身边……喜欢听故事么?”阿苏勒点了点头。 “那好,第一个条件,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上没有人,也没有草,到处都是彻骨的严寒,除了雪,只有细碎的盐粒,那是天地分开时候天女眼泪凝结成的。 那时候大地上惟一的活物是一头白色的牦牛,它有厚厚的毛,不怕刀剑一样的冷风。 它是牦牛,也是一头巨龙的化身,归根到底,它是无所不能的盘鞑天神,它化为牦牛,为大地带来富饶……”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三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三 “……战乱的样子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那时候草原上还没有‘蛮族’的称谓,大家称自己为青阳、澜马或者是九煵,大大小小有几百个部落,东陆的大皇帝有时候扶持这个去打那个,有时候反过来。今天我抢走你的新娘,明天你杀了我的哥哥报仇,后天又是我带人冲进你的营寨。来来回回,永远也没有止境……”老人拖着沉重的铁链在周围缓缓地走动。 阿苏勒坐在一旁,目光跟着他移动。 按照外面的时间,也许几个月都过去了,阿苏勒只知道是很久很久。老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康复,他的故事也从太古洪荒的时代,说到了蛮族历史上最闪光的黄金岁月——逊王阿堪提的征战历史。 阿苏勒喜欢听故事,但是老人的故事让他害怕,像是历史中最血腥的一些段落都被他截取出来拼在了一起。阿苏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故事,不过那虚无遥远的声调却深深地打动人心。老人说故事的时候永远看着远处,视线像是洞穿了坚硬的岩石。 “没有人知道阿堪提的身世。有人说他是盘鞑天神直接赐予人间的,所以没有父母,也有人说他的父亲被那时草原上最大的大汗王剖心祭祀了上天,所以阿堪提不愿提自己的身世,却把自己的义父、大汗王剖了心。他是战争和仇恨的种子,他是恶魔,为了杀人而生在世上。他又是盘鞑天神的使者,所以他杀人,却是没有罪的。他做了很多别人不敢想的事情,比如献出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强壮的武士,他知道义父垂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不犹豫。他不在意妻子被凌辱,因为他没有心,他只有杀人的欲望…… “经过二十八年,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他没有叫自己皇帝,却成立了库里格大会,说草原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以后谁最有德行和勇气,谁就是首领。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大君的称呼,可是大家觉得逊王谦逊,于是叫他逊王。逊王很开心,安排人去学东陆的文字,说要写下蛮族以前一千年和以后一千年的历史。 “但是逊王并不知道,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身边却有一条狼,远比他更加恶毒的狼。这条狼原本是有心的,可是为了获得权势和地位,他宁愿把什么都忘记,只要自己变成一件杀人的武器。他就是你的始祖,吕青阳。”老人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阿苏勒,他的瞳子像是着火那样熠熠生辉。 阿苏勒惊得坐直了:“不会的,始祖是英雄,阿爸告诉说过。” “当然,吕氏帕苏尔家的书里是不会写这些的,逊王是草原上第一位大君,吕青阳是第三位。九煵部的主君杀了逊王,吕青阳杀了他,为逊王报了仇。可是没有人知道,正是青阳部的人混在乱军中帮着九煵部攻下了北都城,谋杀逊王的一战,吕青阳是不露面的凶手。” “我……”阿苏勒摇着头,“我不信!我们帕苏尔家……” 老人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你们帕苏尔家又怎么样?你的父亲灭了真颜部,不是么?而且这还不是结束,吕青阳是个暴虐的君主,很快草原上的人,乃至他的兄弟都起来反对他。可是盘鞑天神救了他,天神给了他青铜之血!” “青铜之血?” 青铜家族和剑齿豹家族是帕苏尔家孩子喜欢的自称,这是令他们骄傲的名字,但是阿苏勒只知道剑齿豹家族的渊源。 “蒙昧的子孙啊!”老人长叹,“青铜之血不是说帕苏尔家,这是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血统。青铜之血使他们上阵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他们分不清朋友和敌人,只知道杀人,不停地杀人,一个人可以杀死一支军队。吕青阳血管里流的就是青铜之血,他为了把这个血统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把姐姐和妹妹的丈夫都杀死,和自己的亲生姐妹**。他有许多的儿子,其中继承了青铜之血的有九个。凭借这些儿子们,他最后把所有敌人都杀死了,占据了草原。可是他死得很凄惨,他拿刀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最后发疯地死了。” 久久的寂静,阿苏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人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洞顶,钟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打落下来。 “后……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后来的故事,你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或者大合萨,”老人大步过来拉住了阿苏勒的手,“现在,到你回去的时候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阿苏勒拉到了传递食物的洞口边,用力拉开了那面铸铜的厚板,露出里面的铁栅栏。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张吞噬人的兽嘴,幽幽地有股冷意。 “有没有感到风?” “风?”阿苏勒摇了摇头。 老人把阿苏勒的手拿过来,吮吸了一下他的食指,引着他的手把指头放在洞口。阿苏勒呆了一下,他觉得面向洞口的那一侧,手指上有嗖嗖的凉意,他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老人点了点头:“你手指觉得凉,是因为有风,风从洞口里吹出来。我观察这个洞很久了,它始终都会有风吹进来,虽然很弱,可是从没有断过。” “那……那它一定通到外面去!”阿苏勒明白过来,他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的。四十年之前我还没有被关在这里,有人报告说有二十多个羽人在彤云大山脚下的一个地穴里出现,羽人也是我们草原人的敌人,好在有了彤云山,羽人的村落只能在彤云山以东。这边羽人是不敢来的。我们的骑兵抓回了那些羽人,可是羽人说他们没有进犯的意思,他们是彤云山东边的猎手,遇见了几只结群的狰,所以躲进山洞。但是狰也追进去,他们奔逃着就在山洞中失去了方向,好在随身有打猎得来的兽肉,在曲折幽深的地洞中,兽肉也不腐坏,他们跋涉了不知道有多久,第一次看见阳光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山的西边。我们问他们出发的日期,才知道他们竟然在地洞里走了几乎半年。” 阿苏勒吃惊地张大了嘴:“地洞可以穿过神山?” 老人点头:“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查它的来历,终于让我发现开辟洞穴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你猜猜是谁?” 阿苏勒想了想,摇头。 “逊王和古风尘。这本来是个天然的洞穴,有些地方没有联通,太古的时候又有我们不知道的部族在这里居住过,逊王和古风尘得到了它的一部分地图,于是他们召集无数的人工,彻底打通了它。古风尘尊格尔台大汗王叫它埃塞博杜拉贡之门,意思是说通往地狱之门,而逊王叫它鼠洞。他们想从这条隧道把蛮族的战马和武士都送到宁州,你想想,成千上万的铁骑兵越过了大山和森林的屏障,忽然出现在齐格林外的时候,羽族的皇帝该是多么的惊慌失措,宁州将是我们草原人的土地。” “可是,尊格尔台大汗王……不是大合萨一样的星算家么?” 老人轻蔑地笑:“愚蠢的孩子,这个世界是用血写成的,伟大的星辰算家未必就没有野心。他们最后贯通这条隧道用了七年,这是草原历史上最大的工程,除了通道,还要打通无数的气道,才能把新鲜的空气从地上引下去。当初建筑这个地牢的时候,只是截断了一条岔道,而铜板后的那个洞口,应该就是那时候的气道。” “那我们可以爬出去了?” “可以试试。你的个子小,可以钻进去。不过你也要想好,我当初也没有找到逊王时的地图。我们不知道气道的粗细,而且这些气道多数都是天然的,它不是一头一尾的,可能是成千上万的岔道。可能你找错了路,可能你被卡在中间,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抚摸这洞口,他尝试着把头伸进去,彻骨的寒气和没有一丝光的黑暗扑面而来,他惊得缩了回来,撞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抱住了他,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孩子,你想保护你阿妈,对不对?可是你是个胆小的孩子,你什么都怕,这样怎么能变成真正的雄鹰和男子汉?你太虚弱。你出不去,你阿妈就再也没有儿子了。对她来说,你活在这里,和卡死在洞里,没有分别。你想让她孤独地等待你么?” 阿苏勒打了一个寒噤,他摇了摇头。 “你敢进去了么?” 阿苏勒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了头。 老人看见他的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侥幸没有被人在洞口捉住,就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这是我的第二个条件。”老人摸着他的脑袋,“这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你阿爹不想任何人见过我,也不要去查我的事。” 阿苏勒点头。 老人站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背退着走了出去,隔着几丈远和阿苏勒对面,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我的三个条件,你已经答应了两个,最后一个也不难。我要把一种刀术教给你,你很喜欢学刀,是不是?” 阿苏勒用力地点头。 “我给你说了那么多的故事,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最血腥最残忍的,英雄们都是杀人的魔鬼,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你握着刀,变成了魔鬼,杀了你的敌人们,你才能保全你的家族和你心爱的人。逊王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库里格大会;吕青阳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你们吕氏帕苏尔家的繁荣。你是个懦弱的傻孩子,但是你想护你阿妈,还有那些什么苏玛,什么巴鲁和巴扎,那么总算你还不至于辱没你们帕苏尔家祖宗的尊严,你有资格学这个。你自己变成魔鬼,总好过他们被人杀了,被人奸污,被人驱赶着当作卑贱的奴仆……”老人的声音低落下去,“我只希望将来你不要怪我。” 阿苏勒呆呆地看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杀过人么?” 阿苏勒摇头。 “我猜也是。你这样的孩子,却有青铜的血,真是上天的捉弄。”老人从地上抓起了一片岩石,形制就像那天他杀死怪鱼时候所用的,古朴沉重。阿苏勒看见这柄石刀的时候不由得起了敬畏之心,过去的几天里老人一直在磨制这柄石刀,每当他磨刀的时候就会沉默不言,身上仿佛有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你把你的匕首拔出来。”老人威严地下令。 阿苏勒和他一样跪坐,拔出了青鲨,横在胸前。 老人也横着石刀,手指轻轻在石刃上滑动,粗糙的刃口滑开了他的手指,鲜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刀身上:“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刀术,是学不会的,最强的刀术也只有一刀,它从天地诞生的时候就在那里,你不需要学什么,只是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看见它。” 他低头看那一小洼血慢慢地汇聚:“跟着我念。” “是。”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 “你要说‘我的’!”老人喝断了他,“这是你们帕苏尔家的血脉,我只是把它转交给你。” “是!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 稚嫩和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合而为一,仿佛是天地初开太古鸿蒙时代的誓言,阿苏勒感觉到有种异样的脉动在自己胸口正中跳跃。他想压制,可是压不住,老人威严的念诵中有种可怕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每念一句,他都觉得那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回荡,但是他无法不跟着念下去。 “青铜的火焰在地狱里燃烧,帕苏尔家的命灯不会熄灭。”老人站起,他拖着巨大的石刀,“但我们中,只会有一个活下去!” 他在一瞬间完全恢复成了野兽,眼珠因为充血而通红,他全身肌肉全部绞紧,骨骼发出喀喇喇的暴响。他咆哮起来,狂潮一样地扑向了阿苏勒,他拖着石刀闪电一样弹射出去。这是一记简单的顺斩,可是在刀下的人才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力量像是要劈开整个大地。 血“嗡”地冲上头顶,阿苏勒不由自主地举起了青鲨。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一天老人斩杀怪鱼时候的一刀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旋身,挥刀平斩,青鲨的刀锋和巨大的石刃在半空交击,石刃崩溃了,可是老人的力量是凝聚的。阿苏勒感觉到那些碎裂的石片从面前扫过,带起的利风都似乎要割裂皮肤。 随即而来的第二刀再次旋转着斩来。 短刀和石刃在半空中一次又一次地交击。 石头的碎片在不大的空间里飞舞,巨大的石刃不断地分崩离析。 仅剩下三尺的石刃,老人随着自己挥刀的力量滑行出去,单膝跪地,止住了冲势,以常人绝对想不到的速度,他抛下了断裂的石刀,空手反扑回来。这是完美的搏杀,根本没有任何破绽留给敌人反抗或者喘息。他掐住了阿苏勒的脖子,恶狠狠地把他压在了对面的石壁上。 阿苏勒在瞬间只来得及把自己的一只手护在喉咙上,可是那根本不管用,老人的手像是铁铸的,阿苏勒感到自己的手骨就要断裂,连着自己的喉咙一起被老人捏成碎片。 他渐渐地窒息了,眼前发黑,可是感觉不到疼痛。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狂笑着。 几乎已经虚脱的阿苏勒猛地举起了青鲨,一刺扫过了老人的肩膀。鲜血迸溅出来,洒在他的脸上。 “好!再来啊!再来!闻见青铜之血的香味了么?”老人没有退缩,却对着他咆哮,“杀了我,杀了我你就长大了!” 阿苏勒的第二刀割了下去,扫在他的肩胛上。 “还不对!还不对!还没有杀死啊!” 青鲨在阿苏勒的手心里转成了反手,他第三次出手。这已经变成了刺击,青鲨对着老人的胸口递了过去。他的胳膊没有老人的长,只能咬着牙一点一点拼命地伸长手臂,同时要抵抗老人掐住他喉咙的可怕力量。他的眼睛里像老人一样闪着疯狂的光,全身的脉络可怕地爆出在皮肤表面,身体泛起可怖的赤红色,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刀推进老人的心脏里去,看见鲜红的血喷涌出来。 青鲨刺进了老人的皮肤,血花溅了开来,血腥味令阿苏勒有种狂喜的感觉,力量在手臂中不断地滋生,青鲨一分一分地推了进去。 老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像又能闻见草原上青草的香气了,金色的阳光投下,他看见碧绿草地的远处洁白的帐篷,他向着帐篷奔跑…… “阿钦莫图……阿苏勒……”他低声说。 “哐啷!” 金属落地的声音传来,他猛地睁开眼睛。青色的短刀滚落在脚下。阿苏勒眼睛里凶恶的光消失了,还是那个孩子的清明和悲哀,只是渐渐地黯淡下去。所有异常的状态都在他身上慢慢消失,孩子的呼吸渐渐衰弱下去。 老人惊慌起来。 “杀了我啊!你杀了我!你是帕苏尔家的儿子,你要继承你祖宗的血!你要杀了我!”他疯狂地掐着阿苏勒的脖子摇晃。 阿苏勒艰难地摇头:“我……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爷爷……”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映着清亮亮的荧光,透明而安静,像一个女孩。 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他瞪着眼睛看阿苏勒,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悲伤。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你的魂还在,是你托这个孩子来看我的,你还在!我看见你在哭了,我看见你在我身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忽然仰头看着四周,他不顾一切地向着周围奔跑,可是那两条链子限制了他。他把链子绷得笔直,像一个野兽那样拼命地蹬地,可是他挣不断链子。 他对着黑暗的深处大喊:“阿钦莫图,不要走!让我看见你……” 洞穴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你在哪里……不要离开我……”他终于颓然地跪倒地,头撞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木然地没有表情。 “刚才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他没有看阿苏勒,双眼无神地望着远处。 “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阿苏勒捂着头,“我就记得……你喊我的名字……你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真是个懦弱的孩子。”老人摇头,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抛给阿苏勒,“带上所有的馕,带上水。这是大鱼的鱼鳔,我涂了鱼油,装水不会漏。你走吧,你学不会这刀法的,我错了。” 阿苏勒站起来,明白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候。 老人全力把他推进洞口里,封上铜板。 寂寂地,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仿佛在梦里。很奇怪的,阿苏勒并不觉得恐惧,他呆呆地坐了许久,伸手去摸索周围。他摸到了那块生冷的铜板,摸索着,摸索着,轻轻地敲了敲。 隔了很久,铜板外面传来敲击的声音。微微的几声,像是错觉。 阿苏勒沉默着,又去敲铜板。又隔了很久,传来回应的淡淡声音。单调的敲击声这样来往着,阿苏勒的把脸蛋轻轻地贴在铜板上:“谢谢你,爷爷。” 再没有回答,一切都是空虚。 他转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处,爬向无法揣测的未来。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四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四祭坛上点起了熊熊的烈火,火堆中灼烧着牦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 香烟缥缥缈缈地升上天空,在无风的天气中一直升到高处才弥散开去。 神巫们披着红绿两色拼成的彩衣,高举铜刀,围绕火堆起舞,祈求盘鞑天神的指引,接引死者的灵魂去往天上。 大君袖着手站着,双目茫茫地望着远处,不知道目光投向哪里。 身边侍卫的武士们都被烟气逼得要流泪,大君却像是没有感觉,那双带着白翳的眼睛仿佛早已干涩了,眨也难得眨一下。 今天是五王子阿苏勒下葬的日子,谁都知道大君的心里远不如表面上的平静。 五王子失踪已经有四个月之久,大君一直没有宣布他的死讯。 贵族们都关心着新的世子人选,可是大君那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偶尔会有牧民说在草原上看见了独自流浪的孩子,像是五王子的模样,可是每一次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直到澜马部的神巫带着吉祥的白牦牛远道而来,建议大君为五王子设下祭奠,这样盘鞑天神才会开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大君才终于答应。 巫师们烧起了牛骨和香木,把那件白狐的旧斗篷作为世子的遗体焚化在火堆上,袅袅的青烟升上了天。 贵族们的心落了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远处小声议论着,却没有胆量上前打断大君的沉思。 东陆的使节也在邀请之列。 雷云孟虎在铠甲外罩了一件白色的麻衣,立在拓拔山月的背后,压低了声音:“将军,我们的大事也该定了吧?”“哦,”拓拔山月略略回了一下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缓步上前,站在大君背后。 大君也不回头,话音格外地平静:“我统领青阳,一生杀过很多的人,总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 可是真要自己说出他已经是死了,还是不忍心,就想再拖那么几天,再拖那么几天。 让拓拔将军见笑了,我知道拓拔将军想以新的世子为质子,这才在我们这荒僻的地方呆了那么久。” 拓拔山月沉吟了一会儿,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杀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人,未必知道什么是生死吧?”“将军也有这种感叹么?”大君忽地回过头来。 拓拔山月被他的目光微微刺了一下,忽地有些惊醒,摇了摇头:“想起了一些旧事,都是些无谓的感慨。” 大君指了指火堆前方的女孩:“这些天,常常会自责,觉得我称雄北陆几十年,却不曾真的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好。 他们说,这半年来,她总是这么站在阿苏勒被捋去的那片草地上,没日没夜地。 她在等着看他回来。 看见她,心里觉得真正在乎阿苏勒的反而不是我这个父亲,其实有些话早该对他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 虽然是个懦弱的儿子……”拓拔山月看着火堆前那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看她白色的裙角和辫子间编织着的白色发带随着燃烧火堆的滚滚热风飞扬起来,像是风里的一片叶子。 他又侧身去看不远处的织锦小辇。 女奴揭开了半片帘子,指点着燃烧的火堆,端坐在锦绣中的蛮族贵妇眼神略略有些呆滞,看着熊熊烈火。 她无声地笑着,抱着布制的娃娃,不时低头吻着那些布辫子。 “阏氏……阏氏……”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轻轻抚摸着夫人的头发,夫人却还是痴痴地微笑。 “比莫干、旭达罕,你们过来。” 大君对儿子们招了招手。 “父亲。” 王子们并肩在父亲的面前跪下。 “你们的弟弟这就真的死了,他在盘鞑天神的怀里,满是欢乐。 而你们,我的大儿子和三儿子,你们是我最聪明的儿子,都可以成为下一个世子,你们悲痛么?”比莫干和旭达罕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们很难说,是啊,说什么呢?你们弟弟的死,就是你们成为世子继承金帐的机会,你们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连我这个父亲都不知道了,”大君摇头,“生在帝王之家,居然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比莫干抬起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 “今天晚上,你们通知各家的首领到金帐里来,我有些事情要说。” 大君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 “是!”王子们一起退下。 “拓拔将军知道我要宣布什么事么?”大君低语。 拓拔山月点头:“大君对于新世子的人选,已经有了决定吧?”大君点了点头:“拓拔将军可以定下南归的行程了。” “拓拔明白了。” 远处“乓乓”声传来,神巫在头顶击打着烤焦的牛肩胛骨,那声音空寂辽远,最后渺渺地散入空茫。 轻微的**从人群外传来。 大君转过头去,巴夯拨开人群闪了进来,疾步来到大君身前下跪:“大君,有……”他脸上有一丝为难的神色:“有一伙朔北部的牧民闯进来吵着要见大君,他们说带着马队经过城边的山溪,找到了……世子!”“混账!”格勒大汗王从人群中走出来,“前几个月这种事情还少么?哪一次不是那些贱民撒的谎?不过是为了讨一些赏金,这个时候,怎么还让这些愚蠢的贱民进来捣乱?都赶出去!”年纪最大的神巫小步走近:“大君,我们已经听见冥冥中天神的应答,世子的灵魂已经被接引到天上去了,正在盘鞑天神的云城里面享福。” 拓拔山月微微侧头,看见大君脸上有一丝迟疑。 “大君,这些愚昧的牧民说的话,难道我们每次都要相信么?”格勒皱着眉,“我们是堂堂的帕苏尔家,如果要赐还这个孩子,也是天神赐还给我们,难道会是这些低贱的牧民?何况我们这几个月相信了那么多来报告的牧民,多半都是用一些贱民的孩子来冒充,难道大君在祭典上还要召那些人进来捣乱么?”巴夯犹豫着:“大君,那些人确实看着像是来要赏金的。” 大君嘴唇动了动。 还是没有说话。 神巫在花白的眉下抬了抬眼看大君,并不说话。 拓拔山月忽地笑了笑:“我听一个长门夫子说,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后悔呢?开始觉得滑稽,后来才想,人力总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就一定会后悔。 不过我们活在世上,早起晚睡,不就是为了多做些事情,让自己将死之时不至于太过后悔么?”大君愣了一下:“拓拔将军这番话,我还是没有听得很明白。” “见见这些牧民吧。 就算是假的,将来不会后悔。” 大君眼里的神色微微一跳:“让那些人进来。” 牧民们被带了进来,他们都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皮子,葛布衣服的袖子扎在腰间,确实是草原上最贫困的流浪牧民。 他们赶着一辆蒙着布篷的大车,排队跪在了车前。 “揭开篷子看看!”巴夯下令。 “慢!”大君喝止了他。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先赐给这些人每人一两黄金。” 巴夯不解地看着主子,还是从腰间摸出黄金,每人赐给了一块。 大君走到了篷车前,扭过头去看着那些牧民:“多谢你们。” 他无声地笑笑:“过了这一次,总算心里对这个孩子少了很多愧疚。” 他忽地揭开了篷子。 明媚的阳光照进肮脏的篷车中,在马草上睡着苍白的少年,他已经饿得皮包着骨头,虚弱得爬不起来,可是他的眼睛还是清亮的,总有些东西深深地藏在里面。 大君默默地看着他,像是认出了,又像是完全认不出来,牧民们也不安地看着沉默的大君。 许久,泪水慢慢从孩子的脸上滑过。 神巫终于耐不住性子,跟着过去看了一眼。 “世子……世子已经死了……这是鬼,鬼……鬼现身了!是鬼啊,是鬼啊!”他惊恐地大喊起来,急切地敲打着牛肩胛骨,嘴里念着古蛮文的经文对着孩子的头顶敲了下去。 “你疯了?”暴吼声惊乱了所有人的心神,人们惊讶地看见大君忽然抢过了那根牛骨对着神巫的脑袋砸了下去。 神巫翻了翻白眼,软绵绵地倒在车前,大君踩着神巫的背登上了篷车,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爸。” 阿苏勒低低地说。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五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五陆子俞轻轻掀起帐篷的帘子,钻了出来。 大君站在外面,立刻上去接住,握住他的手:“怎么样?陆先生,我的儿子怎么样?”“没什么大事。” 陆子俞看了看周围,伸手一比,“大君请旁边借一步说话。” “你们都退下!”大君喝令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武士,跟着陆子俞来到两座帐篷间避风的地方。 陆子俞搓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风,欲言又止。 “陆先生,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这个儿子我已经失去了一次,盘鞑天神送他回来,就是把他又赏给我。 真的有什么事,我也……”大君点头,“我也认!”“其实要说世子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事。 上次练刀的时候忽然病倒,是世子的血气太过旺盛,旺盛得可怕,乃至会皮肤燥热,血管爆裂。 我不知道那些客人用了什么办法让世子的伤口痊愈,但是后来我再看世子的病情,已经没有火气蹿动的迹象,那些客人的手法,当真不是可以用医术解释的。 不过,”陆子俞摇头,“客人们并没有真的解去世子身上的血气,他们似乎只是用了很特别的办法,把那股血气压住了。” “压住了?”“世子的心脏偏右,有一个硬肿。 我没有足够的把握,不敢为世子开胸查看,不过按照古书说,十有八九是血婴。” “血婴?”“是个积血的囊块,那些客人就是用了特殊的办法,把血气压在血婴里面。 但是血气始终还在,无论下多少清热温和的凉剂,都无法消除。” 大君沉默了一下,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这次世子失踪归来,身体的状况并没有恶化,反而强壮起来了。 被客人们压服的血气正从血婴中慢慢地疏散出来,血气是阳和的生机,只是太过暴烈才会伤身。 不过……世子完全记不起来他在过去几个月里的事情了!”大君吃了一惊:“记不起来了?”“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我问他去过哪里,他说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山涧旁,这在医书里是有的,是惊恐导致的离魂症。 而他看起来很是疲弱,整个身上完全瘦得见骨,看起来是吃了很大的苦。” “真的看不出他去过哪里么?”陆子俞扛起药袋摇了摇头:“大君,我能做的有限,不过作为大夫,我还想说。 世子如今的心神很不稳定,大君如果非要逼问他去过哪里,反而未必是好事。 在我们东陆,丢了的孩子又找回来,要再开一桌出生酒的,别的还问什么呢?”大君一步走近帐篷,看见儿子躺在那里。 他的那个小仆女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阿苏勒动了动嘴唇。 “什么都不要说了,”大君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能活着回来,那就很好。” “好好照顾你主子,”大君又摸了摸苏玛的头,抽了抽鼻子,“还是个浑身香气的小女子。” 第五章 斩狼 一 第五章 斩狼 一||冬天已经降临了,金帐里烧着火盆,拓拔山月和大君对坐饮酒。 “世子的身子可还安好?”拓拔山月放下了酒杯。 “都好,不过东陆的大夫说他的心症远没有好,现在又有了离魂的症状,过去的所有事情,一样也说不出来。” “据说人受了惊吓,就会这样,这半年之久,只怕是发生了很多大事吧?”“我现在不想逼他去想,不过到底是谁在北都城里做这样不要命的事情,我们总会知道。 不过阿苏勒已经回到北都,拓拔将军依旧滞留不归,没有选阿苏勒,也没有选别的王子,是依然决定不下么?”“北都城里的说法,拓拔也知道一些,只愿世子能一世平安。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就霸业的。 不过大君真的不准备改立世子么?拓拔本来是希望可以带新的世子回南淮城的,现在大君没有改立的意思,拓拔确实难以决断了。” 大君点头:“将军说得很坦白。 我也有打算了,兽群正要路过北都,是冬猎的好日子了。 我与将军,带着我所有的儿子们去火雷原巡猎,将军会看出我们蛮族未来的雄鹰。” “如此最好了,定下日子了么?”“就在明日。” 草原整个已经黄了,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下来,微寒的冬风还说不上凛冽,看着连绵的草原像一张细绒的织毯那样铺在眼前,人人都有纵马驰骋的好心情。 冬天是猎物最肥的一季,趁着还没有冷得冻手缩脚出猎,是蛮族的老风俗。 大君仰头看着前方的豹云旗,听着阵前一阵欢呼。 一匹健马长嘶着奔回来兜了个***,是贵木的战马,马背上扛着一匹头顶中箭的小鹿。 一箭毙命。 贵木是隔着百步骑射,一箭中的,武士们自然地高呼助兴。 即使在草原上的好猎手中,这样的箭法也是难得的,何况又是出自王子的手。 “我的儿子们,弓马都还过得去吧?”大君笑。 “说是很好也不为过了。” 拓拔山月笑笑。 “这里找不出拓拔将军所说的英雄?”“王子们都不错,可是要说英雄,却是千百人中才有一个的。 五百年来草原上真正的英雄,只有逊王和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殿下,孙子们虽然神武,比起爷爷还是不如吧?”“钦达翰王……”大君重复了这个名字,并不多说。 “今天晚上可以歇在沙伦堡,按照地图上看,还有不到十里路。” 旭达罕策马跟在父亲身边,“九王的大军跟在后面还有五十里,免得惊扰了猎物。 周围没有军队活动的迹象,我们带的几百骑都是虎豹骑的精锐,父亲可以放心狩猎。” 大君点头微笑。 “大君!”一名武士的战马在远处急煞,他小步奔了过来,高捧着一条雪白的皮毛。 “这是什么?”“大君的吉祥兆头,前面巡猎的小队得到一头白狼!”“白狼?”大君饶有兴趣地拾起了那条皮毛。 “这条狼皮在哪里得到的?”拓拔山月的脸色忽然一变,一把夺过了皮毛。 武士对着他的怒目而视,却不回答。 “不是拓拔山月冒犯,我生在火雷原的银羊寨,对这里的野兽素来熟悉。 秋天火雷原上通常是没有白狼的,白狼只在虎踏河以西靠近夸父落日之山的地方才有。 只有一种情况白狼群会从西边越过虎踏河一直深入草原觅食,就是西边的黄羊群冻死得太多、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这时候整个狼群都会移过来。 我们弓马不多,在这里遇上狼群,会很棘手。” “是在沙伦堡猎到的。” 武士有点惊慌。 “不是大事。” 拓拔山月摆了摆手,“九王的一万铁骑就在后面跟着,难道我们真还怕了狼群?不过为了大君的安全,还是掉头先撤回去和九王汇合。” 旭达罕拿着地图:“不去沙伦堡了?”拓拔山月摇头:“从银羊寨被毁掉以后,沙伦堡以西都是野兽的地方,沙伦堡也只是可以驻扎的空寨。 如果有狼在沙伦堡出没,那么再进总是危险的。” “调转马头!”比莫干高呼起来,“回去!回去!”虎豹骑们调转了马头,这时候天空忽然阴了下来,飕飕的冷风在身边吹着。 人们回望东边的天空,发现成片的乌云已经席卷着退了过来。 云层推进得很快,半个天空很快都是云了,骑兵带着战马小跑起来,可是乌云追得更快,空气中夹着一股水汽的味道。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起来。” 旭达罕皱着眉。 “快一点!急行军赶去扎营地的帐篷!”大君下了命令。 拓拔山月却拉住了战马,他轻轻**着鼻子:“这是坏运气,晚了,是狼群。”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疾烈的风忽地从东面扫了过来,每个人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我猜得没错,我们的斥候猎到的是狼群里的斥候。” 拓拔山月策马冲上一个小坡,“现在大军来了。” 远方的草原上有几片灰白色,渐渐的近了,虎豹骑的武士们都微微变色。 真的是狼群,而且是成千上万头的大狼群,虽然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汉子,虎豹骑的武士们也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狼聚集在一起。 它们绿色的眼睛在即将降临的夜幕下一齐闪烁,莹然得令人肌骨发麻。 都是白狼,一色的灰白。 “报!”前方放出的斥候忽然驰马回来了,“前面看见了狼群。” “前后都有狼,”大君皱了皱眉,“真是扫兴的事情。” “我们带着弓箭,还怕几只狼么?”贵木拍了拍马鞍上的死鹿。 “是狼啊!可不是只会奔逃的小鹿。” 拓拔山月接过他手里的弓箭,微笑着拈了拈弦。 忽然他张弓搭箭,三尺长的利箭骤然离弦,贵木嘴都来不及合上,百步外一头死狼忽然离地倒窜了几步。 等到它落地,人们才看清那支长箭刺入了它的额心,它是被可怕的箭劲带着退后的。 狼群围着死狼的尸体,止住了脚步。 不知道是哪一头狼长嘶了一声,忽然附近的狼都围了上去,撕咬着死狼。 阿苏勒打了个寒噤,他也出猎过,可这是第一次看见狼惨杀同类,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狼被咬破了肚子,粉色的肠子流了出来,被一头黑狼窜进来拖走了。 大君扭头看见小儿子在一旁的小马上脸色苍白,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战马上,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的,一些野兽而已。” 自从这个小儿子失而复得,大君对他的慈爱就远远超过了兄弟们,只是不让他学刀,供给比以往多了几倍,安排了虎豹骑的武士跟随他出入。 群狼撕食了狼尸以后,就缓缓退去。 但是狼嚎声依然在周围相呼应,那股腥臊的狼尿气味也越来越浓重。 两百名虎豹骑围绕成圈,守在一片微微下凹的低地中,放眼看去,周围的草坡上不断地有狼影闪现,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野狼在徘徊。 虎豹骑武士们扣箭在弦上,不敢放松。 “现在该怎么办?”大君看着自己身边的人。 王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说不出什么。 “倒是不错的机会。” 拓拔山月笑了起来,“将来诸位王子上阵,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敌人,这次遇见狼群,也算是我们的敌人。 既然我们是出来狩猎的,只打一些小猎物未免也会让人耻笑吧?凭着强弓利箭,难道不可以杀退这些恶狼么?”旭达罕引着一名虎豹骑从后面转了回来:“父亲,这人是个猎户,以前打过狼。” 虎豹骑战士翻身下马,脸色有些难看:“大君,还是赶快想办法发信号给九王吧。” “几只畜生,真的非要我们的大军出阵?”“禀报大君,狼这个东西一旦成群就不比普通野兽。 孤狼好打,群狼难当,成群的野狼最狠,看见狼群连狮子老虎都逃。 我二十岁时和十几个猎人去火雷原西北,想打几只白鹿,可是放马在草原上走了几天,居然连一只鹿都没有,当时一个老猎户就说不能留了,怕是有狼群经过附近,野兽都逃走了。 于是我们急忙往回返,拼着跑死了三匹马,好歹总算赶到了附近的镇子。 后来听说……”战士吸了口气,“澜马部一位王爷手下的五百个武士也是那时候在附近经过,就再也没回来……”“五百武士?”比莫干大惊,“都被吃了么?”“到了那年开春,老猎户才说狼群必然是去北方水源了,我们才敢离开镇子去草原上看看,后来找到那群武士的营寨……几百具骨头都在那里,附近中箭的死狼不下几千头!”大君脸色不变,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拓跋山月。 “狼群的事情,我也曾听说过,”拓跋山月点头,“和他说的差不多,狼群大起来,几万头狼一起出没。 当年东陆风炎皇帝北征,一支千人的轻骑绕过眉阴山奔袭贵部后方,大胜而返。 这个故事,大君想必也知道?”“胤朝李凌心?”“不错,大胤李将军的名号,那时仅在苏瑾深之下。 不过那也是他最后一战,他再未回到胤朝在雪嵩河的大寨,传闻都说他半路上被北斗贪狼所杀。” “北斗贪狼?”“狼群罢了。 在下并不相信北斗武神会亲自下降杀死李凌心,多半是李凌心在半路遭遇了狼群。” “父亲,儿子愿意杀出去,领大军来屠尽这些恶狼!”贵木说。 “叔父的大军至少在五十里以外,”旭达罕拦住了他,“狼群不比敌人,就算你杀出一条路,这些畜生死追不放又怎么办?照拓跋先生的话,还有野狼往这里跑,半路遇见了又怎么办?”“来一个杀一个,死在我刀下的狼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头,有什么稀罕?”贵木说的不是大话,他八岁就猎了第一头大狼,是年他十六岁,猎杀的野狼确实不下五十头。 “那么两百头三百头呢?”“大君,”那个战士忽然说,“狼群是在等天黑呢!”“天黑?”“狼夜里能看见东西,而且越到晚上越狠,老人说,狼黑子晚上才出来……”“胡说!”比莫干断喝一声打断了他。 “狼黑子”一说是蛮族猎户中所说的狼神,是多年老狼所化成的精魅,有人的形体,指挥狼群四方捕食,只是牧民相传的野神。 “狼黑子我们不用理,”旭达罕神色凝重,“不过他说狼群在等天黑恐怕不假,人眼晚上看不见,弓箭也没有准头,野兽夜里凶猛是肯定的。 儿子担心走夜路,所以出来的时候让每人都带了火把,狼该是怕火,可是每人两个火把,却支持不了一夜。” 他这句话出口,周围的人一起震动。 旭达罕是王子中最细心的,想到了旁人来不及关注的事情。 现在虎豹骑所以自信能压制狼群,主要是仗着蛮族骑射功夫过人,两百张强弓射出的箭雨逼住了野狼。 可是一旦入夜,骑兵们失去目标,狼群就会肆无忌惮地进攻了。 “大王不必担心。” 这次却是拓跋山月打破了沉默,“还有半个时辰才入夜,入夜前也许还有机会。”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远处。 “诸位请看,又来了。” 拓跋山月指向前方,众人扭头看去的时候,果然是狼群又逡巡着逼近了。 此时天色已暗,群狼压低了身形,提着爪子小步奔跑,一片灰色中,不知道多少绿莹莹的眼睛在闪动。 “列队,听我号令!”比莫干一拔长剑冲到了虎豹骑阵前。 几个王子也各自动作,铁由和贵木一齐抽出雕弓,也各自搭箭并入了虎豹骑中。 旭达罕脸无表情,拔剑立在虎豹骑背后,担当了督阵的责任。 “大君,诸位王子都是强干的勇士啊。” 拓拔山月压低声音。 大君笑笑,并不回答,拓拔山月的目光落到大君马鞍上的阿苏勒身上,这个孩子惊惶不安地四顾,大君的手搂在胸前箍住了他。 此时狼群已经跑到了弓箭射程中,开始加速狂奔,一双双狼眼中绿光暴盛,在它们眼里大君出猎的队伍已经是新鲜的血食了。 比莫干每次挥剑,都有数十支羽箭射出,冲在前面的恶狼接二连三地倒下,可是这一次,狼群好像发了狂一样,再不去动那些死狼的尸体,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大君抬眼四顾,骑兵们箭囊中多半只有六七支羽箭剩下,他按了按阿苏勒的头示意他趴下,亲自抽出了弯弓就要上前。 “大君看见那只瘸腿的黑狼了么?”拓跋山月忽然问道。 大君抬头看去,却只有一片狼皮的灰色。 “那里,在坡上。” 拓跋山月指点远处。 大君抬头,才注意到高高的草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匹颜色不同寻常的黑狼。 它并不进攻,只是在附近小步溜达,可是那对让人毛骨悚然的绿眼却始终死死盯着这边。 那个样子,倒像居高指挥的将军。 “狼王,”拓跋山月道,“我想那就是狼群里的狼王,狼王多半瘸腿缺眼,因为身经百战,活下来可不容易。 这次狼王亲自督阵,所以群狼奋勇,和行军打仗没什么区别。” “擒贼先擒王。” 拓跋山月低声道。 “它不肯近前,我们怎能诱它过来?”大君沉吟。 那只狼王极其谨慎,始终在五百步外,以青阳武士所用的弯弓,根本不可能射中。 “可惜没有长弓长箭,”拓跋山月喝道,“只好上前射它!”青阳众武士只听见背后一声暴喝:“闪开!”骑兵所列的阵势微微一乱,一匹披着黑色马衣的八尺骏马闪电一样突出。 那是拓跋山月那匹矫健的黑马。 虎豹骑武士们吃了一惊,拓跋山月挡在前方,他们根本不敢放箭,而狼群还在扑近。 拓跋山月单骑奔出,就像要去送命一样。 “不许放箭!”大君大吼。 这个瞬间,前面的野狼又扑近数十尺,而拓跋山月的战马神骏异常,距离狼群只剩下不到百尺。 此时拓跋山月拔出腰间的弯弓,一手扣上三支羽箭,张弓射向了草坡上的狼王。 那三支箭去势急劲,可是拓跋山月冲出的时候,狼王已经警觉,此时竟然蹿空一闪,三箭全部落空。 “可惜!”比莫干惋惜。 那匹狼王凶狠地盯了拓跋山月一眼,仰天吼了一声,竟然亲自扑下了草坡,无疑是暴怒了。 “呵呵,好畜生!”拓跋山月仰天狂笑一声。 两匹恶狼已经奔到了他马前,纵身跃起,就要咬向战马的脖子。 拓跋山月一扯缰绳,战马通人性一样直立起来,两只铁蹄落下的时候,已经踩碎了恶狼的头骨。 此时拓跋山月陷身在狼群中,随着一声大笑,貔貅刀终于出鞘,刀光闪过,一颗狼头已经带血飞起。 拓跋山月长呼着恶战,一柄六尺的长刀舞成刀圈,周围一片都是恶狼的断肢。 拓跋山月的刀如同一条飞舞开的怒龙,狠辣犀利,在狼群中没有一刀走空。 就在拓跋山月恶战的时候,一道隐约的黑影夹在无数灰狼中逼近了他。 等到大君看见那匹黑狼忽然从狼群中跃起,凌空闪过貔貅刀倒扑下去的时候,想要提醒已经晚了。 那只黑狼这一扑,对于野兽已经巧妙到了极点,拓跋山月的刀劈死右手一头狼后,刀势无法收回,黑狼就是钻了这个空子,谁也不知道它藏在狼群中窥伺了多久。 拓跋山月看见黑影一闪,腥风扑面,知道黑狼已经在自己面前。 可惜他刀上力量,发而难收,千钧一发的关头,只能把左臂挡了上去。 那只黑狼恶狠狠地咬住了拓跋山月的小臂,扭头用力,就要把这块肉整个撕下来。 “将军!”随军的雷云孟虎大吼。 “畜生,好一扑,给你个痛快!”拓跋山月冷冷地盯着自己面前那双狼眼,笑一声,貔貅刀在自己面前挑起一片血污。 随后他旋身一斩,刀弧有如长河大海,一片血光中,战马踏着野狼的尸体夺路返回。 “放箭!”拓跋山月大喝。 “放箭!”大君怔了一刻,断然下令。 密集的箭雨再次覆盖了狼群,此时狼群更近,虎豹骑武士们的箭也更准,一片狼尸倒下,拓跋山月挥刀荡开了几支箭,就趁这瞬间的空隙拨马返回本阵。 他背后,虎豹骑毫不吝惜箭枝地连射,又一次封住了狼群的进攻。 拓跋山月在大君面前住马,伸手抚摸着自己小臂上的狼头:“终究是个畜生而已。” 大君和诸王子们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只狼头到死依然咬着拓跋山月的小臂,可是它的两枚尖牙却被拓跋山月的铁护腕折断,只在乌铁上留下几道银亮的缺口。 拓跋山月敢于用小臂去封狼吻,是心里早有打算,野狼终究不能和人类的智慧相比。 “东陆的名将,也是我们蛮族的勇士,今天拓拔将军的刀术,真是令人敬佩。” 大君点头。 “这算什么呢?我知道诸位王子看不起东陆的武士,可是若是见到御殿羽将军息衍的伐山剑术,我这些伎俩还不过是二流而已。” 拓拔山月也低叹了一声。 “断其爪牙不如斩其首脑,今日为大王斩狼,来日助大王杀敌。” 他从小臂上摘下那颗狼头,一躬身捧给大君。 大君第一个鼓起掌来,周围一片都是掌声,拓拔山月笑而不语。 “将军!”雷云孟虎嘶哑的声音里透着惊惶,“狼群又上来了!”“什么?”这次连拓跋山月也吃了一惊。 狼性格孤狠,只是为了觅食和**才会聚集成群,一旦狼王被杀,应该会立刻撤去。 最多以后再恶战一场,决出一头新的狼王而已。 众人放眼望去,却看见先前的那群野狼逡巡在狼王无头的身体旁不肯退去,而另一侧的草坡上,果然是成百上千的恶狼疾行而下,两群狼之间嗥声呼应,后来的狼群竟然向先前的数千头野狼汇集而去。 此时秋草的黄色完全被恶狼斑驳的灰色所遮盖,那些狼矮着身子奔跑,远看竟像是灰色的地面在蠕动。 “给我射!有多少箭都射出去!”比莫干高呼着下令。 箭雨对着狼群倾泻过去,不知道多少狼倒下,剩下的又顶着血雨冲锋。 地下躺着的狼尸越来越多,可是狼群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拓拔山月带着战马在四周的草坡上巡视,神色渐渐也透出了不安。 “大君,”他凑近吕嵩身边,“都是殇州的野狼群,确实是虎踏河西边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是几个大狼群凑在一起,这里面,也许不只一头头狼。” “拓拔将军是说?”“不能再等了,我们所带的箭枝不多,现在射一轮,狼群退一点,转眼又冲上来。 等到我们的箭射光了,狼群就冲过来吃了我们。 只要能够退出三十里,九王的大军跟上来,带着强弓利箭,打几千头狼不是难事,可是我们现在,越来越抗不住了。” 大君摇头:“可是又怎么冲出去?”拓拔山月仰头望了望天空:“天黑了,该点火了。” 旭达罕猛地醒悟过来:“点起火把,所有人都点起火把!”数百支火把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虎豹骑武士们的箭壶几乎空了。 贵木拔出战刀挡在大君面前:“我护卫父亲。” 比莫干和铁由也夹峙在父亲身后。 旭达罕猛地举手:“冲锋,把火把都扔出去!”虎豹骑稍微地停顿,整齐了马步之后,仿佛洪水开闸的瞬间,数百匹战马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冲锋出去,狼群被这种气势震惊了,它们退了一步,而后猛然恢复了凶猛,以同样的势头对着人群发起了冲锋。 虎豹骑们在奔近到一百步的地方对着狼群掷出了火把。 无数火把划出照亮夜空的轨迹,翻滚着在狼群中溅开,灼热和光亮在狼群中炸开了一个缺口。 它们不安地四处奔跑,虎豹骑围护着大君,在短暂的瞬间冲过了缺口。 一声高亢甚至尖锐的狼吼在夜空中反复回荡,拓拔山月猛地回头,看见漆黑的山影上一头白色的狼影仰头对着天空。 “这才是真的狼王吧?”拓拔山月勒马回望,高举起貔貅刀,斩落了又一颗狼头。 狼群围绕着虎豹骑的队伍追咬,它们中奔跑得最快的野狼在前面阻挡,其余的在后面围堵。 它们对着马腹,锋利的狼爪和狼牙都可以瞬间把马的整个内脏掏出来。 大君这时才贴近看清了狼群,明白拓拔山月的决定是何等的急迫。 这样庞大的狼群,后面层层叠叠都是狼的灰色在涌动,再不冲锋,射光了所有箭的虎豹骑只是它们嘴里的一块肉。 惨叫声开始从阵后传来,贵木满脸都是狼血,回头的瞬间看见一匹战马倒在地上,狼群已经啃食了一整条马腿。 那名落马的虎豹骑战士已经倒在了血泊里,狼皮的灰色包裹了他。 “别看了!”拓拔山月拖着貔貅刀冲上来大吼,“畜生就是这样,咬掉一条马腿,是怕它还能跑,再就不管了。 战场上,人何尝不是这样?”整个虎豹骑两个百人队已经完全被狼群冲散了,只有拓拔山月和贵木比莫干仗着刀术还能跟紧大君,拓拔山月满脸都是狼血,他那匹黑马仿佛真的嗅到了战马的味道,狂躁得像是一条恶龙,狠狠地注视着周围逼近的野狼。 “父亲!”旭达罕在远处大吼了一声。 拓拔山月和贵木惊得回头,看见一条灰色的足有驴子大的狼猛然从狼群中跳了起来,那一瞬间,它临空扑下。 而大君的重剑被脚下那头狼的利齿咬住,身子完全暴露在狼的爪牙之下。 “大君!”比莫干去摸腰间,拔出了弓,箭壶却是空的。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成群的野狼就把大君和整个队伍隔开了。 大君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的大狼,猛地伸出手臂挡在小儿子的身前。 他以手臂去封狼吻,却没有拓拔山月小臂上的厚甲。 血溅在阿苏勒的脸上,他清楚地看见狼牙咬紧了父亲的胳膊,父亲忍着剧痛放手抛下重剑,拔出自己胸前的小刀,把狼的脖子砍开了一半。 一匹狡猾的狼从马下恶狠狠地一扑,前爪探进了大君座马的胸口。 不是亲眼见过的人无法想像那匹恶狼竟然像是人一样,一爪生生地掏出了骏马的心脏。 大君抱着儿子一齐摔下了马背。 咬住重剑的狼放弃了武器,一口咬死了大君的小腿。 大君坐在地上,在那匹狼来得及撕下他的肌肉前,又是一刀割开了它的半边脖子。 阿苏勒滚了出去。 绝大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无处不是恶狼的腥臭气味,他暴露在狼群面前,对着流涎的狼口。 “火把!火把!”远处的比莫干忽然想了起来,对着身边的所有虎豹骑大吼,“把剩下的火把全部给我扔出去,烧出一条路!”火把纷纷地落在狼群里,着火的狼整个皮毛燃烧起来,发出焦臭的味道。 野物天生就害怕火焰,它们跳窜着闪开,大君和虎豹骑之间有了一条通路。 比莫干犹豫了一下,跳下战马,一刀劈在自己战马的马臀上。 战马几乎是惊跳起来,本来畏惧着狼群的战马此时完全跑疯了,草原上的公马对狼群也是可怕的敌人。 它们的铁蹄踢出去的时候,完全可以踢暴一头狼的头骨。 战马长嘶着冲向了大君。 狼群纷纷地闪避。 “父亲!上马!上马!抓住马啊!”比莫干吼着。 大君是驯马的好手,谁都知道他赐给比莫干的雪漭是自己从一匹疯狂的公马驯服为坐骑的。 那匹马从大君身边一闪而过的时候,大君猛地回头看着颤抖的阿苏勒。 “阿爸……”大君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儿子们在远处的呼喊,对着阿苏勒缓缓地张开了双臂:“阿苏勒,别怕,别怕,到阿爸这里来。” 阿苏勒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有着白翳的、一贯犀利如刀的眼睛。 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到父亲眼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告诉他,可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父亲背后的狼群闪开了一条道路。 他挣扎着扑过去抱住了父亲。 “阿苏勒……阿苏勒不要怕,跟着阿爸。” 大君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在流血。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阵剧痛,他猛地扭头,看见了那个白色的狼影,它像是小马那么大小,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 而那张钳子一样的狼嘴咬住了他的肩膀。 那是狼王,狼王悄无声息地藏在狼群里逼近,就像黑狼逼近拓拔山月那样。 他想再去效仿刚才的办法杀狼,可是他抱着自己的儿子,而刀也无法运在肩后用力。 “就这么死了啊。” 他心里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这样一头狼,只要一扭头,可以把他整个肩膀的肌肉都撕下来。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无人预料到这个瞬间发生的事情。 那个虚弱胆小的小儿子忽然在父亲的怀里伸出了手,他的拳头重击在狼头上,瞬间爆发出去的力量使得狼王也眩晕着后仰了一下,松开大君的肩膀倒摔出去。 大君诧异地看着小儿子站在自己的身前,就像是那次保护真颜部的小女孩一样,张开双臂把自己拦在身后。 “阿苏勒!阿苏勒闪开!你想干什么?”大君咆哮着,他看见那匹白狼已经缓缓地站了起来,它绿色的眼睛里光芒更甚,像是邪恶的宝石一样。 “阿爸,我很爱你和阿妈,我不想姆妈死,更想永远都和你和阿妈在一起。” 阿苏勒回头看着他,“阿爸,我会用刀的,木犁将军教过我,我会保护你的。” 孩子跳下马背,大君要伸手去拉他,却没有拉住。 他从地上拾起了大君落下的重剑,那柄足有他那么长的大剑在他手下显得那么的笨重和可笑,可是他高高把长剑举起来,举过头顶,仿佛举着整个天空。 白狼似乎在畏惧着什么,不敢迫近,别的狼也只是在周围徘徊。 “跟着我念,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黑暗里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 阿苏勒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脉动,向着无尽黑暗里沉沦的感觉又回来了。 可怕的力量仿佛火焰一样流向全身各处,不规则的脉动像是要把他整个身体撕裂,眼前开始发黑,黑得越来越浓郁。 剑在手里变得很轻,狼骚味闻不到了,心里渴望着血的温暖和味道。 无尽的黑暗压了下来,又回到了那个黑夜。 那一钩冰冷的月还照在他头顶,浓腥温热的**泼溅在他脸上,那刀锋的铁色上走着鲜红的痕迹,无数的枪尖从雪白的胸膛里涌现。 1/2| 第五章 斩狼 二 第五章 斩狼 二“大君,下唐使节拓拔将军在帐外等待拜见。” “夜这么深了,他还是来了。” 大君低低地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简,“请他进来吧。” 帘子揭开,夹道的是虎豹骑的武士,全体下唐出使的随从也停留在远处,打着金色**的大旗。 跟着拓拔山月进帐的,竟然还有北都城里几乎所有的贵族和首领们,连四位大汗王也在其中,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满是疑惑。 拓拔山月重甲红氅,搭肩悬挂下唐的金色菊军徽,配着战刀,恭恭敬敬地跪在帐下:“世子的身体还好么?”大君看了看他:“将军是为了问这个而来么?”拓拔山月摇头:“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说的是吕氏帕苏尔家族史上的英雄们吧?吕青阳·依马德、吕博罕·古拉尔、吕戈·纳戈尔轰加,都是继承青铜之血的英雄们,最后的纳戈尔轰加,神圣的名字,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殿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是,这些都是我们吕氏的祖宗,纳戈尔轰加也确实是我父亲的名字。” “世上又只有一种刀术是永远学不来的,那是随着血脉流传的、只有剑齿豹家族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才能学会的大辟之刀——传说中盘鞑天神挥动战斧破开天地的第一次劈斩!”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是,大辟之刀,这是我们青阳英雄最神圣的刀术。” “我最初听到这个传说,是不信的,但是世子站在大君面前劈下那一刀的时候,”拓拔山月长叹,“在我眼里,传说生生地变成了事实。” 拓拔山月忽地跪下,磕头在地:“吕氏帕苏尔家的帝王血和精神,都在世子一刀劈下的瞬间尽现,这才是我们下唐所求的。 下唐百里公使节拓拔山月,求青阳部世子为结盟之宾。” 贵族们的脸上都显出惊诧的神色,这是大家私下都觉得最好的办法,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拓拔山月请他们来是为了这件事。 下唐真的求取世子为人质了,两个窝棚免去了磨刀砺剑的恶斗。 大君背对着大家,静得像一块石头,沉默了很久:“拓拔将军……真的要把我的小儿子带入战场么?”“青铜之血的英雄,又怎么能不上战场呢?大君有这样勇敢的儿子,难道不期望他像他的爷爷钦达翰王殿下那样驰骋草原么?”“我本来想的,不过这个傻傻的儿子能呆在我身边,就算他一辈子都是笨蛋,又算什么呢?”大君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可是他挥下那一刀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阿苏勒已经不是我身边那个小孩子了。 我想护他,可是护不住。” “请哥哥准下唐钦使的请求。” 九王第一个跪了下去。 “请大君准下唐钦使的请求。” 所有贵族也都跪了下去。 偌大的金帐里面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只有大君独自站着,放眼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忽然间,金帐里面显得那么空旷和寂静。 大君沉默着,他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个伟大的英雄——钦达翰王、他的父亲——拄着战刀独自站在山丘上哼着无名的牧歌,不让任何人走近他的身边,将军和贵族们只在很远的地方扎寨,遥望他的身影。 许多年后,郭勒尔帕苏尔忽然清楚地明白了父亲在唱什么。 “父亲,”他心里轻轻地说,“你这个位置,坐着真是寂寞啊!”“我已经下了决心,你们不必劝什么,等着我的消息。” 大君穿过跪下的人群走出了金帐,头也不回。 第五章 斩狼 三 第五章 斩狼 三 “他……他简直是一头猪!”老头子跳着脚大吼。 “老师!老师!你在说什么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在说郭勒尔纯粹是头不用脑子的猪!”老头子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知道去东陆要跨过海么?还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走那么远?那是阿苏勒啊,他的身体,还没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个父亲会亲手把儿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个不动脑子的猪大君!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是一头猪的!” 阿摩敕苦着脸:“大君已经下令,现在就算骑着快马,也追不回这道令了。贵族们都赞成这个决定,几个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进帐拜见,要准备安排南行的礼节了。” “对!对啊!”老头子喷着满嘴的酒气,“是猪的可不只郭勒尔一个,跟剩下那几头帕苏尔家的猪比起来,郭勒尔那头猪还算有脑子了!” 他在帐篷里急匆匆地四处转悠着,最后从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马棒,掀开帐篷帘子就要冲出去。 “老师!”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后襟,“你想去哪里呢?” 老头子呆呆地站在哪里,许久也不吭声。马棒从他手里落下来,砸到了阿摩敕的脚面上,阿摩敕抱着脚蹦跳的时候,老头子黯然地转身回到了坐**。 他仰着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里呢?” 不远处的帐篷里,木犁深深吸了口气。他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大合萨的醉骂声,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躲事的老头子会那么愤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应拓拔山月将军的请求,作为我部的代表,请世子作为亲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亲自护送,木犁准备出行的仪仗。木犁会一直送你到海边。这是我们青阳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说了,请世子不要挂念家里。” 孩子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阿爸和木犁将军的,什么时候出发。” “四天后。” “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妈,可以么?” “当然可以,大君说了,这次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孩子低头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带苏玛么?” “大君说不可以,陪着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两个伴当。苏玛是犯过罪的人,不能带走。” “我知道了。”孩子低声说。 他默默地起身向着帐篷外走去,走了几步,他转身回来拉了自己小仆女的手。木犁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默默地走远,轻轻地摇了摇头。 午后的阳光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阿苏勒站在山溪的尽头,默默地看着那个泉口,汩汩的清流从漆黑的洞口里流淌出来。 “爷爷……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对着洞口喊了一声,他很想再去看看那个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见阳光,只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馕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间他爬过无数的岔路。 他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意志引着他出来的,也许是那个老人的眼神,狮子般的悲哀。 人影投在他身上。 “苏玛?你在那边等我就好了。”他转身。 苏玛并不在那里,站在洞口的人沉默地看着他,铁铠重剑,眉目像是利刃。 “阿……爸!” “你是来跟他道别?”大君低声问。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知道无法再隐瞒,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阿爸呢?你说记不得了,是故意要为他隐瞒?” “他说要是阿爸知道我见过他,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你相信他?”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头。 “你相信他……”大君无声地笑了起来,满是苦涩,“你相信他,会来跟他道别……是他待你很好,而阿爸待你不好么?” 阿苏勒不说话。 大君叹息:“他真的对你很好吧,他把大辟之刀都教给你了……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教给你大辟之刀。” 他轻轻地抚摸阿苏勒的头顶:“好吧,既然你想跟他道别,阿爸满足你的心愿。身为吕氏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你是应该见一见他的。”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拉着阿苏勒的手,走近了幽深的洞穴。 洞里满是流水的声音,可是谁也看不清水流在哪里。 大君拉着儿子的手,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下。 “大君。”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阿苏勒吃了一惊,想要缩到父亲的背后去。他看见了身边那个忽然出现的老人,不是他在地下看到的,这个老人也是苍白而干瘦的,他瞟了一眼,头发里满是苔藓,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里了,和整个洞穴融在了一起。 “你见过他吧?”大君指了指阿苏勒。 老人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已经迟了。” 大君摸出一柄青铜色钥匙递给他:“打开门。” 老人也不回答,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枚沉重的青铜钥匙。他把钥匙和大君递过去的钥匙合并在一起,阿苏勒看得出来,那是一把钥匙的两半,古怪的齿印有如狼牙般交错着。 大君点了点头,拉着阿苏勒的手后退了几步。老人把钥匙用力插进铜门的机栝中,随着他全力地转动,那些早已锈蚀的齿轮和链条重新开始运转,金属的摩擦声像是针刺在耳膜里,簌簌的灰尘从洞顶落下来,阿苏勒不安地四顾,这个机栝启动的似乎并不是铜门。 门并没有开,老人却退了出去。 洞顶似乎整个地塌陷下来,伴着无数的灰尘,忽然有巨木的大椎从黑暗里冲下。它包着铜皮的头沉重地击打在铜门上,被铜汁浇死的门框撕裂弯曲起来,铜门轰然洞开。老人闪身在一边,让开了入口。 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鱼的荧光还在青石的洞顶上缥缈变幻,阿苏勒全身战栗起来,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踏在了冰冷湿润的地面上。 无穷无尽的水声,除此之外只有寂静。 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郭勒尔,我的儿子,你那么善良,又来看你衰老的父亲了么?” “钦达翰王殿下,”大君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寒,“十年没有来看你了,你居然还活着,我的父亲。”他一字一顿地说。 钦达翰王……儿子……父亲……阿苏勒觉得自己的头颅像是一瞬间裂开了,有光照亮了那些模糊的事情。他战栗着想退后,可是大君死死地扯住了他的手,不让他逃走。 大君把火把放低,照在阿苏勒的脸上:“看看我带谁来了?这是您的孙子阿苏勒,我带他来探望您,向您告别。” “阿苏勒……”黑暗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凶狠而狂暴,“郭勒尔!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你……你把他带来干什么?带他走!带他走!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能说什么呢?不过现在,他大概都听到了,本来我也不想带他来,可是他就要去远行,不知道你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儿子知道你喜欢这个孙子,那么就让你再看他一眼吧。” “远行……远行?”黑暗中的声音又变得惶急起来,阿苏勒听见了链子丁丁作响的声音,“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个孩子!” “我还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狠毒。父亲殿下,我们已经决定和下唐订盟,和父亲打败过的东陆人结盟。所以阿苏勒是我们送往下唐的贵宾,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贵宾?什么贵宾?我还没有糊涂,你是想效仿逊王把光母送给义父的诡计么?拿阿苏勒作为人质,他是人质!” 大君没有回答他,扭头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阿苏勒,你没有听错。仔细看看他吧,这就是你的祖父,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钦达翰王,有人说他是逊王之后草原上惟一一位真正的英雄,也是他带着当年的铁浮屠骑兵打败了东陆人的风炎铁旅。” “阿爸。”阿苏勒抬起头。 他的泪水忽然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从那些话中他感觉到了令人恐惧的悲伤。大君按在他头上的手在轻轻颤抖,他平静的面容像是罩着一层面具。 “我的儿子,你在嘲笑我么?”黑暗中的声音在笑,笑得那么苍凉。 “你确实是伟大的武士,即使你疯了,在草原上人们的心里,你还是他们的救世主。”大君的声音严厉起来,“可是你为什么还不肯安息呢?留着你的神话给人去赞美,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自由,郭勒尔我的儿子,你愿意给我么?” “自由?你真的疯了!”大君冷笑起来,“为什么要把大辟之刀教给阿苏勒?父亲难道希望他将来像你一样?难道这是父亲对我的报复?” 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他是我们帕苏尔家最后一个流着青铜之血的小豹子,除了他,没人能学会大辟之刀。我不想祖宗的勇气终结在我这一辈上,青铜之血是你的先祖吕青阳·依马德传下的……” “祖宗的勇气?”大君打断了他,“你早就该死了,带着你的大辟之刀,还有你的青铜之血死掉。” “你已经囚禁了你的父亲,你还要灭掉你祖宗的血脉么?”黑暗里的人咆哮起来。 “我们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吕氏帕苏尔家是个出疯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贵的青铜家族,青铜色的血,只是一股疯血。不,绝没有这样的事!”大君也低喝起来,“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些都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英雄,他们勇敢强壮,是盘鞑天神赐给我们拯救草原的人。这是绝不可以怀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个疯子一样的英雄!” “什么疯子?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样,你不疯,你就死在战场上!你想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你不疯,就看着他们被捋去当奴仆,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奸污!你真是个懦弱的儿子,我就不该把大君的位置传给你!” 大君竟然笑了,笑得如此的难听:“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人人都知道真颜部的大阏氏,我的姐姐苏达玛尔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亲大人,你还记得吧,是她来北都为我求情。你用马鞭勒死了她!” 黑暗里的声音骤然停息了,只余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叫他一声爷爷吧。”大君深深吸气,拉了拉儿子的手。 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喊他!”大君大吼。 “爷爷!……”黑暗里长久的沉默。 “阿苏勒……我是你的爷爷啊,我是你的爷爷……”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传来,“听你阿爸的话,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爷爷在这里,很好。” 阿苏勒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害怕那种平静的柔和的声音,只觉得那里面的重量就要把他压毁。 “好了,别了,父亲,”大君低声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等等,我能不能再问一件事?” 大君沉默着。 “阿钦莫图死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可说了什么?她可恨我么?她可……” “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她从东陆跟着你来草原,她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经常对我说起天启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她说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对她?你怀疑她的贞洁,你当众鞭打她,你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你赶她出北都让她为了一罐子马奶被人糟蹋!你是个疯子!”大君像是把这句话冷冷地咬在牙齿间,“疯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郭勒尔,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会把我的灵魂打进地狱,我只想在那之前……” 长久的沉默,大君望着洞顶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肿了,躺在帐篷里。阿妈坐在我身边唱歌,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照在她的脸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脸是红的,她给我唱歌,你听过的那首东陆的歌。阿妈说东陆的母亲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篮子里摇着,唱着那首歌哄她们的孩子睡觉,这样孩子可以看着她睡去,清晨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她在床前。她再也没有回来……不,她没有死,她走的时候,就像神女一样。我小时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够登上雪山,我就还能看见她。”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父亲。”大君猛地回过头来,这是阿苏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见泪流满面的父亲,“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很残忍。可是你已经毁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让你再毁掉我的青阳!” 他猛地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出了洞穴。 铜门无声地合上,阿苏勒回头,想着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亲一样泪流满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护这里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后跪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这些年辛苦你了,该换人了,你准备一下,新的人来了,你就离开这里吧。我封给你一千户牧民,你带着他们去南方的草场放牧,一辈子不要回来。” 老人低声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后把我在这里烧了。我的儿子们都死在战场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赏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你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死了还想陪着他么?”大君没有回头,“准了。” 他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苏勒回头,看见渐渐远去的黑暗里,那个老人恭恭敬敬地叩头在地。 父亲和儿子终于沐浴在山洞外的阳光中,阿苏勒感觉到那种心底最深处升起的疲惫,他捂着自己的脸,慢慢地跪倒下去。 “在你的兄弟们中,你是惟一一个见过你爷爷的人。他见到了你,也一样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这个秘密,还有,永远忘记大辟之刀,就当你根本没有听说过。” “那刀是谷玄的阴灵,他会吸走人的灵魂,把人变成疯子。它是寄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血脉里的魔鬼,这一代它选中了你,阿苏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苏勒抬头看着父亲,看见他嘴角拉出的强硬锋利的线条。 “我要从魔鬼的手里,救我的儿子!”大君说。 第五章 斩狼 四 第五章 斩狼 四羔羊被高举在空中,它挣扎着,哀叫着。 它滚热的血流淌下来,滴在孩子的头顶,把他的白衣染红,把按着他头顶的手也染红。 “我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盘鞑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 天神赐予你眼睛,让你看得像鹰一样远;天神赐予你双腿,让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样快捷;天神赐予你双手,让你举起托起整座神山;天神赐予你祝福,让你再无畏惧。 没有越不过去的大山,没有走不出去的风雪,没有破不尽的敌人。 即便走到天边,也有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大君从儿子的头顶抽回了满是羊血的手。 “从今以后不要用阿苏勒这个名字了,你是东陆诸侯的客人,要学东陆的礼节和知识,要用你的东陆名字吕归尘。” “是,阿爸。” 大君回头看着自己身后列队的贵族们,就像九王从真颜部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全部的贵族都盛装佩剑,打起了白色的豹云大旗。 只不过这次是送世子阿苏勒南行。 “太阳升到天顶你就要出发了,临走前再跟你阿妈道个别么?”阿苏勒回头,看见那顶织锦的小辇里,母亲搂着那个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妈认不出我,也许还更开心些吧……”阿苏勒摇了摇头,“那个布娃娃可以一直陪着她,我不是好儿子,没有一天让自己的阿妈开心……阿爸,我还想问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你说。” “阿钦莫图,是我的奶奶么?”“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从很远的东陆来,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的蛮族名字叫阿钦莫图,意思是金色的阳光,就像阳光那么美丽。 无论是谁,只要见过她的笑容,终生都不会忘记。” “阿爸,你……恨爷爷么?”“是的,我恨他。 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夺走了。” 他遥望着远方,“也许要不是这样,我也当不成这个大君。 可是我当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开心?”他半跪在阿苏勒面前,轻轻拉住儿子的手:“阿苏勒,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 阿爸一直记得,你从真颜部回来的那次,在金帐里说的话。 阿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觉得责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鲁哈叔叔。 可是就像你自己说的,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不要把一切都让自己背,我的儿子也很苦啊。 阿爸阿妈想看见的,只是我们的好儿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就算当个草原上牧马的穷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怎么从真颜部活着回来的。” “你要告诉阿爸么?”阿苏勒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 大君沉默地远眺,像是一尊被风沙剥蚀的石像。 “那天晚上有月亮。 我和诃伦帖姆妈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系在我手腕上,说看到这豹尾,就不会有人害我。 可是不是,前线败了,大家退了下来。 真颜部的叔叔们挨个帐篷地搜,专找配着豹尾的,他们冲了进来,要杀我,姆妈劝他,那个叔叔像是发了疯。 姆妈在背后刺死了他……”“我们冲出营寨,整个营寨都着火了,九王的大军已经追了上来,到处都在杀人,那么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摇他们,他们再也起不来。 姆妈给我换上穷人的衣服,用绳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结,她扶我上了一匹马,让我跟着逃跑的人一起走,让我在真颜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条豹尾。” “我被抓了。 我说我是青阳的世子,可是没有人听我,我被关在马棚里,和其他的孩子关在一起。 夜里的时候诃伦帖姆妈被几个兵带来。 我躲在人群里,想认她,可是不敢。 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然后我看见他们剥姆妈的衣服,他们一个个压在姆妈身上。 我还是不敢出声,阿爸,我是个懦弱的儿子,真的。” 孩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忽然间变得那么虚弱。 “姆妈看见了儿子,她也对我摇头,叫我不要出声。 可是我们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他们把光身子姆妈推着压在儿子身上……姆妈说儿子是青阳的世子,可是他们只是笑,他们不相信,他们提着枪过来了,姆妈急着解儿子袖口的绳子,可是解不开,然后很多枪头忽然从姆妈的胸口前刺出来,那时候绳子解开了,露出我的白豹尾……”“她的血流在我脸上,她亲了我的脸,然后死了。 像做梦一样,怎么想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后来那些日子,我夜里不敢睡,怕一睡觉,就会想起来,想起诃伦帖姆妈的血流在我脸上,看枪尖从她胸口里捅出来,儿子救不了她……儿子是吕氏帕苏尔家族的人,是大君的儿子,能活下去,可是儿子喜欢的那些人,也能活下去么?”“如果你是北陆的大君,你是不会让阿爸杀那些人的,是么?”“是。” “你不相信阿爸,你觉得只有你自己才能保护他们。 所以你拼命地练刀,你想变成勇敢的武士,你提着刀,才觉得安全。” “是……阿爸,你是青阳的大君,你说你不灭真颜也是没办法。 可是儿子只想那些我喜欢的人都不要死,都能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 如果真的有人要死,宁愿是儿子去死吧,死了……我就不会再看见那些事,也不会再害怕了。” “阿爸……”他轻声地说,“儿子很怕啊,真的害怕啊……”“真是愚蠢的儿子,”大君这么说着,把阿苏勒的头紧紧抱在自己的胸前,“这样愚蠢的儿子,才是我郭勒尔的儿子!”“去东陆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 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着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 那时候阿爸扶你坐在金帐上,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胤朝喜帝七年十一月,封山的大雪降下之前,青阳部世子、二十年后席卷草原的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被作为人质送往了遥远的东陆。 他骑着小马,沿着彤云大山的山脚,慢慢地走向了南方,青阳的豹云大旗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他的头顶招展,有如大海的波涛。 他就这么去了,始终没有回头。 [历史]后世的史家们谈起这次南行,总是带着疑惑和赞叹的语气。 他们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只绵羊被放出了羊圈,他就变成了咆哮的雄狮,怒吼着奔向了东陆大地。 无论是英雄或者救主,无人可以否认,点燃乱世战火的手中,有一只是属于青阳昭武公吕归尘的。 他的理想他的志向最终化为焚烧世界的烈焰。 他骑着火红的战马要去拯救这片天下,却发现自己的马蹄下踩满了弱者的尸骨。 而此时此刻,遥远的东陆,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仰望着空中唳转的飞鹰,正在缥缈难测的宿命中等待他的到来。 英雄们即将相遇,武神铁青色的手在冥冥中拨转他们的方向。 沉默已久的乱世之轮重新开始运转了,它擦着耀眼的火花,把灾难和泪水、火与水,一同抛向了九州大地。 (敬请期待九州缥缈录2) 缥缈录Ⅱ 第一章 枪 一 缥缈录2 第一章 枪 一高天上的武神俯视大地,背负他意志的少年们将尚显稚嫩的手掌放在了一处,乱世的君王们就此结下了他们的第一个盟约。 有一种意志不随时光磨灭,有一种火焰总要焚烧荒原。 可曾听见天空外的鹰在长唳?可曾听见大地下沉重的呼吸?新的时代,已经揭开了序章。 胤喜帝五年十月。 锁河山南麓的巨鹿原,迷乱的楠木香烟中,神巫在头顶拍掌而歌,围绕火堆起舞。 胤朝诸侯们则高冠广袖,迤逦而前,以八拜之礼奉上青圭白璧,而端坐在军帐正中的人以七拜回礼,这就完成了称霸的“纳璧之礼”。 这是“锁河会盟”上的场景。 惨烈的“锁河血战”以这场诸侯公卿的盛会为结束,此时细雪翻飞,却掩不住巨鹿原战场上来不及埋葬的累累尸骨。 胤朝立国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称霸的诸侯,离国侯赢无翳排众而出,以威震诸国的强兵劲旅为依托,将帝朝的权柄狠狠的掌握在手中,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 尽管从后世的人眼中看去,这头东陆雄狮咆哮纵横的时代不过是流星般的瞬间,不过这颗流星却彻底终结了蔷薇皇朝的生命。 从此不祥的狼烟在东陆的大地上此息彼起,诸侯中的强者纷纷视神圣的帝都天启为口中的肥腴,而昔日伟大皇帝的子孙再也没有一人能真正掌握这片浩瀚的国土。 这是“二十年乱世”的开始。 胤喜帝六年四月,春暖花开。 “锁河血战”中败北的联盟诸侯们或许还在各自的宫殿中扼腕长叹的时候,一匹翩然的白马如飞般驰入了宛州南淮城的城门。 而帝王的种子,正在最阴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第一章 枪 二 第一章 枪 二“这不是试手,而是对决,你们都要全力以赴。 退出***者败,兵刃脱手者败,开始!”中年男人低喝着将手中的钱币抛起,随着它“叮”的一声落在园中的石墁地上,古枫下的空气仿佛骤然冷去。 持枪者侧身躬腰,做出“猫形”,四根手指缓缓的掠过枪身,猛地一紧。 那是一杆七尺七寸的长枪,黑色的刃在阳光侧照下泛起淡淡的乌金色,像是古铜色的星辰。 没有花哨的枪缨,扭曲的魑虎缠绕在枪颈,九寸的枪锋有如半截利剑。 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枪杆的紫檀色。 这是一柄形制特别的枪,凝重、森严,仿佛一只沉静的虎。 猛虎啸牙枪,这是它传世的名字。 以无数鲜血洗砺的武器,钢质、长度和重心都完美无缺,足以在一刺中轻易地洞穿三重铁铠。 放眼九州诸族,只有人类的设计配合河洛无法比拟的铸造工艺,才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深邃的杀机。 持剑的对手清楚枪的威力,保持着极度的谨慎。 他缓慢的变换着位置,两尺七寸的古剑收在鞘中不动,捏着剑柄的手却不断变化姿势,令人无法察觉他进攻的意图。 他留下的无数脚印中渐渐有庞大而有规则的***成型,这是“大齐之剑”的“虎蹊之步”,是爆发前的蓄势。 仲裁的中年人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被这片平静中即将爆裂的不安压迫了。 “唧唧,唧,唧唧,”鸟鸣声忽然打破了寂静。 翠羽黄尾的鹦鹉儿落在了枪剑之间,唧唧的叫着,笨拙的扭头,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 这种家养的鸟儿没有野禽敏锐,全然不怕人,更没有察觉到平静中极度的不安。 持剑者的眼神微有变化。 只是一瞬间,他极快的瞟了鹦鹉一眼,心里一寒,立刻收回了视线。 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的咆哮声扑面而来。 持枪者在短短的一瞬间发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只是一记直刺。 却是必杀的直刺!空气从枪颈上猛虎的口中钻入,自虎耳流出,啸声仿佛虎咆。 虎头上以黑金嵌成的双眼闪动如电。 持剑者的“虎蹊步”彻底崩溃,他的剑拔到一半,手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力量,要闪要退,已经没有余地。 鹦鹉惊飞而起,乌金色的寒芒刺破了下午的阳光。 一片落叶被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指持剑者的胸口。 急促的清鸣响过,随之是“噗”的一声,长枪落在了地下。 与长枪一起落下的,是腊金色的一枚钱币。 持枪者猛地要闪身退后,因为他失去武器,已经彻底暴露在对面的面前。 持剑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喜中猛一蹬地,拔剑出鞘。 他这时拔剑的速度也如疾电,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的武术并不弱,只是在对手可怕的枪势下,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无法施展。 可是对手手里已经失去了武器,他手中古剑斜斜飞刺,挑向对方的肩膀,这一招最大的利用了剑的长度,而且他手上留了余力,对方若是侧肩,他就立刻平挥,至少可以划中胸口。 几乎必胜的挑刺却随着对手猛地低头全然落空,持剑者剑上走空,不由自主的平挥,却只是在空气中剑光一闪。 他的空门全部都露了出来。 “喝啊!”吼声从地下传来,低头的对手单腿为轴在地下打旋,而后飞腿背踢起来,持剑者的手腕被踢中。 一股大力带着古剑直升上天,持剑者也失去平衡“啪”的坐在地下。 古剑砸在石墁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持枪者猛地退后一步,脚尖挑起了落地的古剑。 战枪沉重无法挑起,他侧身倒翻一把抄在手里。 两件武器都落到了他手中,他这次冷冷的转眼看了对手一眼,他的眸子在阳光中似有一道寒芒,仔细看去竟是漆黑如墨的。 “我赢了!”他低低的说,声音是不合年纪的低哑。 双方竟然都是少年,持枪者十二三岁,只是长得身材颇高,持剑者不过十一二而已。 “你!你耍赖!分明是你的武器先脱手的!”持剑的少年眼睛是淡褐色,清秀可爱,回过神来嘴角撇了撇,使劲指着对手,“是你输!”“我赢了的,”黑瞳的孩子低哑地重复了一次,“我的枪不是自己脱手的。” 他把猛虎啸牙枪抱在怀里,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缕血丝从牛皮护腕里滑下,他的手腕竟然受了伤。 他有些不屑的瞟了瞟地下的那枚钱币,又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紧抿着嘴唇。 褐瞳的孩子哑口无言了,只能恨恨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那杆枪是被旁边中年人用一枚金铢打落的,大胤的金铢入手沉重,近距离打出去不啻一件武器。 而以黑瞳少年枪上的力道和速度,褐瞳少年本来绝没有机会反击。 中年人挥了挥手:“是你赢了。 输赢我自然知道,你练枪比弟弟多出两年,练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龙势,赢了没有什么可高兴,输了才不应该。” “父亲!”褐瞳的少年这时候想到刚才那一枪的危险,心里发寒,又被父亲说输了对决,心里委屈,眼泪就在眶里打转。 “谦谦君子,当以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父亲对褐瞳少年温言劝慰,引用先贤的训导,让儿子不要轻易哭泣。 父亲转向长子,神色又冷峻起来:“你知道我为何要打掉你的枪?”“怕我伤了昌夜,”黑瞳的少年瞟了弟弟一眼,“我不会伤到他,那一枪再刺几分,我自然收得住。” “收得住?”父亲怒极反笑,“野儿野儿,我教你枪术,那么多年,何曾见过你收过枪?一昧知道蛮刺,我不打掉你的枪,你就要刺到自己弟弟身上去了!”黑瞳的少年全然不在意父亲的愤怒,只是攥着自己的手腕:“我手腕不伤,就能让你们看!那样的枪势,我早就能收住了!”“嘴硬!”父亲低低的呵斥。 他也有些怀疑,长子在枪术上确实有过人的天赋,若说还有什么人真的能控制住那杆不祥的枪,也只有他了。 “可是昌夜那一剑,我不踢掉,他能收住么?”父亲哑了一下。 “我也能收住!”褐瞳的孩子不服气的喊了起来,“你能收住,我难道收不住?”“你?算了吧,”黑瞳少年冷冷的回道,“我也不在乎你收得住收不住,就你的剑术,伤不到我。 父亲不救我,我也不要他救。” “放肆!”父亲吼道,“兄弟之间骨肉之情,我看待你和你弟弟一般无二,只有你这样的歹毒性子,才会如此刻薄,我们姬氏的家风,你都继承了什么?”黑瞳少年静静的不回答,园子里一下安静起来。 褐瞳的少年扯着父亲的腰带缩在他身后,对哥哥比了个鬼脸。 父亲怒气未消,上去劈手夺下长子手中的古剑,转身拉起幼子要走,却忽然听见长子在背后低低的似乎是自语:“你也就一枚金铢,扔出去了,又拿什么来救我?”还是那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的不带感情的腔调,父亲的心里却忽的有些涩涩发酸,回头一顾,看见长子侧着头骾着脖子侧对阳光,似是什么都没说,那两条黑得如墨,剑指到额边的长眉忽然令他想起在帝都的那个女人。 父亲的心里忽的软了下来,瞥了长子一眼:“别的不说。 你刚才那一枪错误太多,犯了战法的忌讳。 即使是毒龙势,也不该猛烈过度,如果你第一击不能成功,空门必露,怎么闪避敌人的反击?”“若是那一枪就可以杀了敌人,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如果你枪法弱于敌人呢?没能杀掉他呢?”父亲的不悦又泛了起来,却克制着没有表现在脸上。 “那我就输了,全力以赴还是杀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赢不了,”“荒唐!”父亲低喝一声,“你这个刻毒的心性不改,迟早害死自己。 你才十二岁,杀性就这么重。 昌夜比武不该走神,可是看见鸟儿心动,少年人都会如此。 你却只有一个‘杀’字在心里。 圣人说修身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多大,长大岂不是要变成妖魔?”“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黑瞳少年冷冷的看着父亲,“弟弟读过书,我没有;弟弟要出将封侯,我不能;就算上阵,弟弟坐在军帐里,我要上前线拼杀。 圣人能救我么?圣人上过战场么?要是上过,他早就被杀掉了。” “冥顽不灵,冥顽不灵!”父亲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不愿再多说一句,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去。 古枫之下空荡荡的只剩下黑瞳的少年。 他好似没看到父亲和弟弟的离去,只默默的对着阳光。 直到父亲和弟弟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再也无人能看见他了,他才缓缓的坐了下来。 他放开手,牛皮护腕里的血点点滴落到草里。 他咬着牙,扯开护腕,里面竟是一层铁腕,再掰开铁腕,里面有一层短短的钝刺。 那些钝刺扎在他的手腕里,伤不重,却痛得令人心寒。 他咬着布带默默地给自己捆扎,几片还绿的枫叶幽幽地飘落在他头顶。 他仰头看着,呆呆地忽然就变做了石像。 第一章 枪 三 第一章 枪 三煦暖的阳光从雕花窗外照了进来,照得书房内一片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悦耳。 到了这里,人不由的就静下心来。 姬氏是文武世家,书房极其考究,笔墨纸砚分列,精美的雪梨木的书案靠在窗户边,比普通书案矮了一些,是父亲特意按照昌夜的身高定制。 满壁都是书架,这些羊皮封面的古本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本就是一笔财富。 父亲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五经注疏》。 ,笑着说,“练武修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你静静心,今天考《五经注疏》。” “是,父亲,”昌夜极其乖巧,长揖之后,和父亲对坐。 南淮城是下唐国都,下唐则是宛州的大诸侯国。 唐国本是天南的三大强国之首。 可惜幽帝六年宫室裂变,王叔夺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国土建立上唐国,下唐的兵势立刻就衰弱了。 不过繁华的都市还都在,国库依旧殷实。 宛州商会的势力支持着下唐宫廷,所以在纷乱的时局下,下唐却是少有的安定繁华局面,堰武尚文,用皇朝旧制取士,《五经注疏》是选贤的重要经典之一。 “《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 ‘何也?““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昌夜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兵杀者,阴坚之气;治国者,阳合之道。 以杀为德,不亦谬乎?”“儿闻大鹏爱子,长而逐之,不许归巢。 健者展雏翅而飞天,羸者落土而死,是以得传骨血。 大鹏驱逐亲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 帝以兵杀之气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好一个父心拳拳!”父亲大笑,“果然果然,昌夜不负我的期望。 仅这一段,就可以写就一篇文章。 那些豪门子弟中怎么有我们姬氏这样的骏马,国主若是再取士,凭你这番见识就足够!”“谢父亲!”昌夜躬身拜了一拜,又转着眼珠,“不过孩儿的剑术始终比不上哥哥……”“笑话,”父亲摸着他的头,“你是栋梁之材,将来是要出将入相,难道真的亲手挥舞兵戈?你哥哥不过叫他陪你练武,强身健体而已。 不过兵家固然用计,一点武术不通,也是不行。 武术上你不要想着和哥哥争高下,市井中杀鸡屠狗的人也用得好刀,难道你也要与他们相比?”昌夜微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孩儿明白了!”“来,就以刚才的话,为文一篇。 誊好之后我再为你去几个世家的家主那里找一找门路,我们姬氏能否复兴,就要看你这匹骏马了。” “是。” 书房里静悄悄的,昌夜笔下如走龙蛇,父亲欣慰的看着幼子,满心安乐,对来日期期然满是憧憬。 一直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悄悄开门出去,不愿打搅了幼子文思。 一出门,他就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长子怀里抱着那柄高出他自己一尺的猛虎啸牙枪,悄无声息的站在门口。 看见父亲出来,长子退缩了一下,随即倔犟地昂起头和父亲对视。 视线两相一错,倒是父亲移开了眼神。 “你来这里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弟弟在读书。” 长子静了半晌:“我对读书没兴趣,我去练枪,刚好路过。” 他提着枪头也不回的离去,父亲盯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父亲是姬氏的家主,名谦正。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缘的关系。 到了姬谦正的时候,在喜帝即位的夺嗣之乱中被牵连,被逐出帝都天启,来到下唐安家。 在胤朝的贵族世家中,姬谦正为人低调,才华却颇为出众,马下是文臣,马上是武将,投掷金铢伤人的技法也是一绝。 原本姬谦正自负才学,以为可以在下唐谋得官职,重振姬氏的威名。 可惜下唐朝廷风气与众不同,喜欢任用少年,姬谦正自荐不成,只好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姬野是侧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 虽然更喜欢嫡出的昌夜,不过起初姬谦正也并不讨厌姬野。 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姬野了,也许是他性格太强,也许是他寡言少语,不会讨人喜欢,不过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是姬谦正讨厌他的眼睛。 无论是东陆的人还是北陆的蛮族,眼睛都不是纯黑的,只有殇州古老雪山中的夸父才有纯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却比一个夸父还要黑。 那种纯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来极其的深。 当别人看他的时候,姬野不象普通的孩子那样会低下头去,而是以一种冷冷的目光和对方对视。 结果通常是成人也被姬野的目光吓退。 “眼神可恶!”姬谦正私下里悄悄对妻子说。 看着姬野的时候,姬谦正很难有一种自己生养了这个孩子的感觉。 这种渐渐浓烈的厌弃在举家迁到南淮之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那场天启城的变乱后世称为“哀喜夺嗣之乱”,不知道多少公卿横死在皇室之乱的屠刀下,姬谦正也是仓惶出逃才得以活命。 可是侧室带着姬野,却在半路上失散了,最初姬谦正尚有些悲伤,不过妻子温顺昌夜乖巧,渐渐地就淡忘了。 直到那场变故之后两年的一个冬天,当他打开园子的大门,惊异的看见寒风中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他低着头静静的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看,任凭凛冽的风拉扯着他狂乱的头发,瘦得见骨的手紧紧的攥住那杆比他长出许多的虎牙枪,仿佛那就是他的命。 当姬野缓缓的抬起头,姬谦正的心里一片寒透。 再次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看一头受伤的野兽。 姬野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找到了南淮城的家,侧室却没有能跟回来。 谁也不知道姬野是如何从帝都一个人来到千里之外的下唐,但是从脚上那双已经没有底的麻鞋看来,他竟然是用双腿生生走过了这千里的路。 隐隐的,姬谦正觉得在过去的两年中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姬野身上。 从此这个儿子真的是完全改变了,他心底某种东西彻底压过了孩子的心性,让他深邃得不可猜测。 姬野从不提到那两年间的事情,所有时间都花在时刻不离身的猛虎啸牙枪上,这更令姬谦正有种彻骨的不安。 猛虎啸牙枪是姬氏家传的象征,有着不为人知的来历,姬谦正当然更想传给幼子昌夜。 可是事实上姬谦正自己也不敢动那杆枪,他只记得自己的父亲还偶有操练,但是却禁止自己去碰那杆枪。 这杆枪的历史似乎是父亲也不愿提起的,偶尔听到的口风是“噬魂之枪”或者“不祥之枪”。 阴冷的天气中,没有风,姬谦正却曾亲眼看见那枪在静室中恶虎一样咆哮。 一次父亲曾在酒后开着玩笑一样说:“想用那枪?就用血魂去换,换得干干净净,九州大地上就再无人是你的对手!”这似乎只是荒诞不稽的传说,可是这杆枪在姬谦正心底的阴影却是如此的真实可怕,只是他的父亲那夜说起这话的时候,脸色青了一青,自悔失言,不安的看着窗外,像是害怕着什么。 难道姬野真的拿血魂去跟那柄诡异的枪换了些什么?这是姬谦正心里一直难解的结子。 从此他再也不愿意花心思在长子身上,甚至有意无意的避开他,盼望这个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第一章 枪 四 第一章 枪 四姬野缓缓地抱枪在怀。 他不满意刚才的最后几刺,手腕上的刺痛令他无法全力以赴。 他天生力量就比同龄的孩子大,可是二十四斤的虎牙枪即使对于成人还是过于沉重。 他有时候也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曾经使用这柄可怕的枪,像是把一团火焰驾驭在掌中。 慢慢调整着呼吸,姬野目光忽的一闪,漆黑的眼睛转向后面的松林。 他有种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上有什么东西压迫到了他,令他不安起来。 回气的速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仅仅是略为调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双臂中。 四指扫过枪身,虎牙被拉开在双臂中。 他的身体好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弓上搭着一枝森然的巨箭。 姬野没有动,低声道:“谁在树背后?”虎牙指定了松林的一点,一触即发。 那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让他的心跳加速了。 他并不是真的看见那边有什么人影,不过强烈的感觉仿佛针扎在背后,有人的目光能把他整个洞穿似的。 低低传来的竟是笑声。 “如果你想让枪变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发力量是没有用的。 关键要调整手臂的位置,让小臂和枪身贯成一线,在吐气的一瞬间把全部力量送出去,当你的整个臂长都用尽之后,枪尖应该正好到达敌人的心脏。 如果早了一点,你的全部力量还来不及吐出,晚了,则你的身体会阻碍枪的威力,”老人缓步走出了树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险的武器。 那种被窥视的不安感瞬间就消失了,老人的笑容带来的是友好的感觉。 姬野收回了枪势,诧异的看着他。 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牵着一匹背鬃垂到膝盖的翩然白马,白色轻质的大氅裹住他的全身,头发也是一色的雪白,他像是冰雪中走出的一个纯白的影子,耀眼得令人自惭。 而他手里挽着的白衣小女孩,更像是一团轻盈的雪绒,只是眸子清亮得宛如宝石。 “你姓姬么?”老人微笑着问。 “我叫姬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枪上,“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柄猛虎啸牙枪。” 姬野迟疑的看着自己的枪,他对枪的来历全然不知。 “我可以看一看它么?”老人轻声道。 无法拒绝他的声音和神情,姬野的手一滑,送出了虎牙。 老人苍老的手轻轻在枪上抚摩着,从枪刺的脊一直到枪杆上的刀痕,他的表情超乎了认真,看起来虔诚,又有一丝悲戚。 最后他摸到了枪刺下那个小小的图腾之徽。 “你懂它的意思么?”姬野摇了摇头。 “那个印章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河洛的文字,这是只在三百年前的火山河络群中的古河洛文。 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这是它的意思,”老人的声音里充满敬畏,“再次见到它,就像见到朋友,还能听见它的呼吸,感觉到它的意志。” 他把面颊侧贴在枪锋上,声音仿佛低沉的音乐:“我们都没有死!”“谢谢,”他把枪递还给姬野。 老人的身后有一只长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绫子包裹着,八尺多的长度,超过了老人本已经惊人的七尺身高。 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也是枪么?”姬野指着老人背后的包袱。 老人有些惊奇:“你怎么会知道?”“如果我有你那么高,那个长度是最适合的枪长,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很对,那你一定是一个用枪的武士,怎么会不带枪呢?”“看,”老人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孩,“下唐也有这样聪明的小武士。” 被称作武士让姬野很惊奇,小女孩的笑容让姬野更惊奇,她笑的时候,那对宝石般的眼睛璀璨生辉,竟是深邃的玫瑰红色,是姬野从没有见过的。 “孩子,我要见你的父亲,”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铁指套,“给他看这个。” 那是姬野第一次看见这个指套,那时候他不知所措的捏在掌心,觉得它冷得像冰,却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燃烧。 第一章 枪 五 第一章 枪 五指套在姬谦正的掌心里沁出微青的铁光,只是一个很朴实的指套,却像是块火炭一样烫着他的手。 环的大小刚好可以把拇指套进去,还有些空隙,指肚的一面磨得如镜,背面则是一个叼着星辰的鹰头。 姬谦正的手指触摸到了指套内侧细微的铭文。 “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 不意自己此生还能见到这枚指环,相隔近百年之后,苍溟之鹰的指套竟然找上了姬氏的家门。 不祥的儿子,带来了不祥的客人,姬谦正却无力去愤怒,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 终于还是逃不过这一日。 “你出去,”姬谦正努力的定了定神对姬野道,“请客人在前厅中等候。” 姬野离去,姬谦正呆坐了许久,转进了后房。 家传的铁匣依旧密封在墙壁中,满是灰尘。 打开来,一枚几乎完全相同的铁指套静静的躺在其中。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畏惧着这枚指套,他觉得它是活的,有生命,会思考。 指套只是在沉睡,而且一定会苏醒。 他轻轻的抚摩着内侧的铭文:“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 不知道多少年这两枚指套不曾被摆在一处,青君之鹰和苍溟之鹰的相逢,到底是种什么不祥的预示呢?“铁甲依然在!”姬谦正一步踏进前厅,略微颤抖着念出了这句话。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这句话,那声音似乎不是属于自己的。 “依然在!”老人静静的看着他,低声道。 “野儿,你出去吧。”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羽然,你也出去玩一会。” 姬野惊讶的看着父亲手指间同样闪烁着一枚铁指套,而他方才交给父亲的一枚被放置在父亲手中的托盘上。 而老人一双眼睛如鹰一样盯着父亲拇指上的指套,如此的执着不舍。 “我们出去玩吧,”一个清丽如莺啭的声音。 他回过头,对上那双瑰丽深红的眼睛。 羽然伸出手来拉他,姬野却忽然闪了一下。 羽然愣了一下,看着对面那个不安的黑眼睛的孩子,像只不安的小野兽一般转着眼睛。 许久,姬野把手心在自己的胸口上擦了一下,伸出去,羽然握住了。 他们握了手,于是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就此相逢。 霸业或者宿命,都由此开始。 很多年以后羽然说起他们初次相逢时候姬野的窘迫,总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说。 但是姬野并不笑,姬野说:“小时候,我以为我的手比别人的脏。” “为什么呢?”“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前厅的门紧紧锁了起来,孩子们不安却又无所事事的候在外面。 “从宁州来?”姬野破天荒的坐在院子里的假山上和羽然说话,他很少会主动和别人说话。 可是宁州太神秘了,令他很是向往。 那里是片苍青色的古老森林,在密林的深处有羽族古老的神殿,朝阳下的少女振动背上的羽翼,如一片羽毛那样腾入云空。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宁州远得好像人一生一世翻山越岭都无法到达那样。 “是啊,”羽然点了点头。 “那里的人真的会飞么?”“会啊,可惜每年只有一度,可以无所顾忌的飞啊飞,若是逢到雨日,飞起来真是被淋成落汤鸡了,”羽然有点得意,落汤鸡这个词是她经过东陆才学到的。 “人那么重,飞起来……很累吧?”女孩儿看了看他,却没有直接回答,狡猾的笑了起来:“你又飞不起来,问这个做什么?”“我……”姬野呆了一下,“我想,高高的飞在天上,该有多好啊!”“其实第一次飞起来,当然是很好的,不过渐渐的也就那样了。 放眼都是森林,你飞得再高,也不过是看见更远处的森林,再远处的森林,”羽然嘟着嘴,“其实我还是喜欢你们东陆,哪里都有好玩的东西。” “你都去过哪里?”“我们还经过了瀚州和中州,一路南下,去了好多的地方,你去过哪里?”姬野沉默了一下:“我家以前在中州住,后来就搬到南淮来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这个话题:“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不过我以后九州大陆每一个地方都会去的,连夸父和河洛的地方我也会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鲛人和龙。” “听说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呢,河洛的领地特别的热,找夸父又要翻过很多的大山,北方的冰雪,一万年都不化的,”羽然笑,“你不是在骗人的吧?”“我不骗你!”姬野涨红了脸,“我不怕热,翻山也算不了什么,就算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我也可以找羽人帮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他说完这些脸才真的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想说些话来引起这个红色眼眸女孩儿的注意。 他强硬的骾起脖子、绷起脸来,不露出一丝怯意。 羽然被他的严肃打动了,心底有些相信这个神气的孩子也许真的能去很远的地方,她有些懊恼起来:“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可是爷爷一定不让。 在瀚州的草原上,遍地都是马群,一眼望不到边,人人都可以骑马,他们在马背上翻滚,双手放空也不怕摔下来,几十个人骑马叼狼,我想死去骑马了。 可是爷爷就是不让,更别说让我去看不到边的海上看龙了。” 瀚州的景色又是姬野不曾想过的,他神往着,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踢了踢脚下的山石:“那我以后出海的时候把龙的样子画回来给你看。” “好啊!”羽然使劲点头,“不过,你会画画么?”姬野愣了一下。 他慢慢低头下去,一言不发。 羽然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目光被步出前厅的姬谦正和老人吸引了。 “看啊!”羽然看出了异样,急忙拉身边的姬野。 姬谦正腰间多了一柄长剑,长三尺余,宽近寸半,剑脊出奇的厚。 而老人本来背负的长枪已经从绫子中解了出来。 姬野脸色微微改变,他知道父亲所配的是战剑,不同于寻常的佩剑,战剑厚重,剑锋虽不锐利,却韧实,足以劈开对方的铠甲和武器而不翻卷。 因为崇尚雅致和婉约,整个下唐国的剑师都很少铸造这种威力惊人的战剑,父亲配这样战场上的重剑,竟是要试手的模样。 而老人的枪完全是姬野虎牙枪的制式,只不过一色的银白,在夕阳中光芒惨烈。 “昌夜,野儿,你们带客人闪开,”姬谦正缓缓拔出重剑。 姬昌夜早已被外面的人声惊动,在一边好奇的观看。 他对父亲的剑术本极有信心,并不担心,却侧过头去偷看姬野身边那个精致的小女孩。 读过书的姬昌夜不同于姬野,知道贵族人家要知礼,贸然注视陌生的女孩自然是失礼的。 可是他又忍不住不看,长这么大,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样明净如玉的女孩,肌肤晶莹得像是敷了粉,可是敷粉之后却没有那样柔和自然的嫩红,眉宇清晰得有如画出,一缕细细的淡金色头发从她雪白的帽兜中不老实的钻了出来,在面颊边淘气的卷起来,一颤一颤。 昌夜的心也随着那个细细的发卷起伏,他侧着眼睛,咬了咬嘴唇。 羽然觉察了姬昌夜闪烁的目光,于是她微微点头对他笑了一下。 刹那间的容光让年仅十岁的昌夜也有些赧然,他害怕露出什么马脚一般急忙扭过了头去,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 羽然忽的有些恼怒,她不高兴昌夜的做作。 昌夜回过眼神,一会儿心里又痒痒的想去看,这一次一斜眼,却触到了羽然瞪大的眼神,隔着远远的像只恼怒的小野猫那样瞪了他一眼,而后缩身闪在了姬野身边。 姬野瘦高的身形完全隔绝了昌夜的视线,昌夜掐着自己的手指,暗地里恼怒起来。 第一章 枪 六 第一章 枪 六姬谦正的姿势极其恭敬,防御却滴水不露,他对面的老人长枪直指天空,洒然的笑笑,只是随意的站着,身上宽大的白衣在风中鼓振。 一片片落叶横扫过石墁地,刮得地面“沙沙”作响。 老人笑了一下,他的长枪像是被风吹得倾斜了,可是并不倒下,微微一侧,飘飘的起了变化。 不同于毒龙势的暴烈,惨烈的银光在风中轻轻的翻舞,不带出一丝声音。 姬谦正心里惊惧,他并不清楚老人在那个组织中的地位,心里也在猜疑是否对方真的是“苍溟之鹰”的持有者。 可是面对这样根本无法揣测的进攻,最后一丝疑虑也被驱散。 他凝然竖起了重剑。 无力进攻,他只能以静止对抗老人的变化。 老人没有看姬谦正,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漂移,枪在流水一样的运动中打破了对峙,简单的一枪缓慢的推送过去,直刺姬谦正握剑的手。 姬野忽地站了起来,在假山上立起,瞪圆了眼睛。 看似软弱的攻击却令他忍不住战栗。 老人的双手松松的空握枪杆,枪锋也在不定的轻颤。 可是姬谦正不敢动,可以看出来他的身体在衣衫下绷得铁硬,似乎老人一手推出的是一片无从闪避的死亡。 枪锋距离姬谦正的手只剩下三尺,老人的攻势几乎用尽,姬谦正动了剑。 他一旦动起来,声势像是开山碎石,大喝上步,剑直接劈向了长枪的中段。 对于枪术的高手,凝聚在枪尖的力量极其巨大,砸向枪锋便如砸向蛇头,一旦失手就被咬住。 而枪尾稳重有力,也不是剑的长度可以达到的。 他劈的位置,正是长枪最脆弱的地方。 像是打蛇,要打在蛇的七寸。 “好啊!”昌夜挥舞着手臂大喊。 这么短的距离,枪长剑短,剑占尽了优势。 老人根本无法闪避,剑准确的劈中枪杆。 姬谦正手上一轻,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彻底走空了。 冷汗立刻布满了额头,他察觉到枪上完全没有力量!除了轻轻的一震,就像是在水流中划过。 枪锋上银色的光芒忽的跃动起来,像是一只银色的蝴蝶展开了翅膀。 长枪借着剑击的力量悄无声息的翻转,双方轻擦而过。 姬谦正失去了平衡,老人松开了左手,他单手握枪,微微的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姬谦正的右手小臂上,斜斜削下。 “阿爹小心!”姬昌夜不禁大喊出声。 姬谦正已经无法闪避,也无从格挡。 沉重的战剑不但不能保护他,反而是一种累赘,他放手弃剑,拼着受伤退后。 但是没有用,老人的枪锋像是缠在他手臂上的蛇,紧跟着推进,毒信已经擦到了他的皮肤上。 猛虎的咆哮声响彻了园子,席卷而来,仿佛来自古老的深山。 “喂,姬野!你做什么?”女孩子的声音一瞬间就被虎啸吞没了。 姬野在老人的背后。 他的突进带起了翻滚的落叶,收拢肩膀,小臂和枪杆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正是老人所说的攒刺——完美的攒刺。 他踏前了三步,推出了他的枪。 全身的力量像是水流一样贯注到枪身中,在第三步的最后,冲前的势头配合推枪的力量,达到了颠峰。 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虎牙将从背后正好点中老人的心脏!“住手!”姬谦正惊恐的怒吼。 他宁愿失去一条胳膊,也不愿这个老人死在自己的家中。 他无数次的听过古老的传说,那个可怕的组织是不能冒犯的,叛逆者从来都面临着律无情的惩罚,何况杀死苍溟之鹰。 老人的笑声逼退了虎咆。 他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飞跃而起,在空中从容转身。 昌夜有种错觉,老人像是跃起在空中后悬停了一瞬。 而后银色长枪劈出,在场的人再也看不出老人手里是枪还是什么别的,那只是一片银光在溅射,翻飞如蝴蝶,变化如鬼魅,虎牙的枪锋上叮叮当当,撞击声短暂而急促,沛莫能御的攒刺就失去了方向。 白色的衣角在姬野面前消失。 缠住虎牙的银光也不见了,姬野一惊,才发现虎牙对准的是自己父亲的胸口。 可是他已经停不住,像是有人推动着他的双肩,毒龙势本就是最猛烈的攒刺。 姬谦正不由自主的挥手去格挡,忽的发现手里是空的!刚才的一瞬间,为了闪避老人的枪刺,他抛掉了自己的剑。 “爷爷!”羽然惊惶的大喊。 银光猛地灭去,枪锋静静的指在姬野的后脑。 老人跃过他的头顶,安然站在他的背后。 姬谦正呆呆的站在那里,许久,才清楚地感觉到一滴汗慢慢的从颊边滚落,凉得刺骨。 姬野的枪刺笔直的对着他的眉心,是杀伐之性狂烈的毒龙势,只差一寸。 老人避开了虎牙枪,把攻势引到了姬谦正的面前。 在最后一刻,姬野真的收住了枪。 可是姬谦正依然觉得心口一阵冷痛,像是被什么刺伤了,枪尖的锐风?或是儿子出枪时候冷厉的眼神。 “你看清我刚才出了多少枪?”老人笑笑。 姬野摇了摇头。 “一百三十二。” 姬野吐出一口气,疲惫的坐在地上。 老人收回了枪,点点头:“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还不是最好的攒刺。” 姬野扭过头来。 “最好的攒刺,”老人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是收不回的,那是天授之枪啊,是武神的手刺出来的。” “先生……”姬谦正犹豫着。 老人挥手打断了他,上去轻轻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有力的臂膀,不过,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能够把枪用得那么快?不明白为什么我教给你攒刺的方法,却用这样变化不定的枪术?不知道什么样的枪术才是最好的?”姬野点点头。 “聪明的孩子,我奖励你一个机会,”老人把自己银色的长枪递给姬野,“握一下我的枪,”姬野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老人却已经微笑着收回了长枪。 “明白了么?”姬野点了点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的武器也很好,”老人指了指虎牙,“但是不要让它伤到你的心。” “虎牙枪是一柄暴烈的枪,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转头对着姬谦正,“姬氏终于出现了继承它的人。 这让我想起从前。” 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了门外:“姬先生,我想你应该熔了那枚指套。 这个使命不是随着血缘流传的,只有希望为此战斗的人才会成为武神真正的追随者。 你也知道,很多人已经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如果你不想,不必勉强自己。” 姬谦正怔怔的站在那里。 “不过我来到这里的消息不要有别人知道了,”老人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你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但是作为指套的继承人,你应该知道组织的规则!”“是!”姬谦正低下头去。 园子的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姬野呆呆地站在那里很久,忽然忍不住撒腿要跟出去。 姬谦正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混帐东西,去哪里?”姬野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挣扎着要甩开他的胳膊。 姬谦正正在急怒中,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惨叫。 他猛地回头,看见原本在后堂裁花的妻子听见动静奔了出来,对着石墁地上一只被踩死的青绿色鹦鹉大哭。 “才买的小哥儿啊,才买的啊!”姬谦正忽然想起那只鹦鹉,姬野和昌夜对手的时候,攒刺一发有如风雷,那只呆呆的鹦鹉根本无暇闪避就被他一脚踏死了。 难怪那只鹦鹉看着有几分眼熟,是喜欢莳花养鸟的妻子刚从外面买来的。 “阿娘,阿娘,”昌夜上去扯着母亲的手,“是姬野踩死的。” 姬谦正呆了一下,忽然放了手,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姬野的脸上:“要追着去就不要回来了!你这样的儿子我不敢要,去死了也罢了。” 姬野仰起头,抚着自己发红的脸,看着父亲三人的背影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前堂的屋檐下。 他也不跑了,呆呆的站着,阳光敛去,园子里慢慢的暗了下去。 老人挽着羽然的手站在门外,老人沉默的对着街上的人流。 羽然抬起头:“爷爷,你本来是准备杀了他么?”“是的,我准备借他儿子的手杀掉他,”老人摸了摸羽然的头,“孩子,不要问了。 这种肮脏和恶毒的事情,你是不该知道的。” 羽然牵住了他的手:“爷爷,不要杀他吧。 杀了他,姬野就没有爸爸了。” 她低下头去:“没有爸爸,就像我一样……”“可是他知道太多我们的事情。 如果让他活着,把消息密报给诸侯,危险太大了……姬扬的孙子,还是不免懦弱和平庸啊,”老人叹息了一声,“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孩子是无辜的,都该有父亲。” 老人把她抱上了马背:“那么所有危险就由我们来背吧。 既然天驱的意志再也没有人奉从了,那么就让我死去又如何呢?最后一个天驱,应该像先辈们一样死去。 我等着诸侯的杀手们。” 第一章 枪 七 第一章 枪 七 夜深人静,万家都已经入眠。姬氏大宅的主房中还点着几支油烛,姬谦正坐在桌前,一声不吭的盯着那些烛泪,一滴一滴的凝结起来。 “唉!早些睡吧、我说还是去通报给守备大人,”妻子一边摸索着为姬谦正除下青色的缎袍,一边埋怨,“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我也不能说?你这一晚上都愁眉苦脸,若说真的是什么歹毒的人,这诺大的南淮城,几万人守着,难道还怕他行凶么?可是他要闹出事来牵扯到你,可不是连家也保不住了。” “不要再问了,”姬谦正的声音少有的冷硬,“你也应该知道天下广大,有些事绝不是我们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够退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许久,他叹了口气:“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他们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十个人,也许他们会是千百人,列着队冲锋的时候,星辰会变化,连诸侯的大军也要退却。” “他们是武神的使徒,”他的脸色在灯下说不出的怪异,“他们真的是!” “武神?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听昌夜说他倒是赏识姬野?” “野儿在武术上确实有天赋,今天他刺杀那人的一枪到我胸口,本来我绝没有闪避的机会,已经有了必死的心,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收住,”姬谦正叹息,“可是枪势太烈,终究都是个暴戾的性格。” “都是你当初坚持要教他枪术,”妻子恨恨的,“他现在练了枪术,那双黑眼睛更凶,平时瞟我一眼也吓得我不轻。一个侍妾的儿子,你教得却比昌夜还好,难道如此厚此薄彼么?” 姬谦正长叹一声:“对于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儿练习的毒龙势本来暴烈,不是中正平和的枪术,所以才会进境快过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齐剑术才是姬氏最高的武术,上手艰难,可是以后的成就一定超过野儿。而且昌夜学文练武,成就比野儿高十倍百倍也不难,武士不过抵挡几个敌人,昌夜却可以有统御一国的才华,不能比的。” “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种乖戾的性子,随他去好了,”妻子眉梢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却还在埋怨。 “上阵亲兄弟,”姬谦正陪着笑,“野儿虽然不是可造之才,不过练成一点武术,将来昌夜成了大器,还可以保护昌夜,跟随他做一个参将什么的。对昌夜也好。” “你就是想都周到,”妻子再也无话可说,挽着他的胳膊,一起钻在被子里。 里面的声音渐渐的低落下去,到后来只有吃吃的笑声,隐约中还是谈着什么将来的事情。 屋外,星月的光辉流泻下来,难得的静馨。万家房舍,屋顶仿佛都流淌着一层水银。 挑出很远的宽阔屋檐下,一个还显得单薄的黑影独自站在星月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屋内细碎的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姬野抬头凝视自己怀里的猛虎啸牙枪,枪锋寒得他心里颤抖。他看看屋后的小松林,又看看自己的北厢房,再是园子里满是青草的石墁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转了一圈,抱着枪默默的走在园子里,连屋里的姬谦正也不曾发觉他的来去。姬野的脚步象一只潜行的猫,姬谦正总是说那不是磊落的脚步,不过其实猛虎的脚步和猫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姬谦正未曾见过猛虎。 走到了墙边,姬野左右看看,搬了几块大石,垒起了一个阶梯,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墙头。他沿着墙头默默的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的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姬野,姬野……”一个细而轻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姬野猛地惊醒,回过头,看见一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花瓣一样的嘴唇边带着一丝玩闹的笑意。 “羽然?”他认出那是白日里来访的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爷爷和我住在那边的一个旅店里,我想出来看看,可是白日里出来总是不方便。” “不方便?” 羽然瞪大眼睛,拈起脖子边那缕淡金色的头发:“看我眼睛的颜色,还有头发,你说我怎么敢白天出来呢?我一路上都戴着风帽,有的时候真恨不得把帽子扔了,骑在马上披着头发跑,可是爷爷不让。我恨死了。” “我看了啊,”姬野认真的点点头,“挺好看的。” 羽然呆了一下:“人人都像你那么木头脑子就好了。” 姬野并不生气:“你回去吧,夜深人静,外面可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在我们宁州的森林里,你若是旅行,经常会有我们羽族的村落。到了月光最好的夜晚,我们都会穿着白纱一样的衣裙,在月光下面拉着手行走。我们也不点火,月光照在裙子上,像是透明的,像是蜻蜓的翅膀。传说女孩子这样走,月神的光辉就会都照在最轻盈那个女孩身上,她就会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飞上天空,去神的宫殿,可惜我没有见过,不过,”羽然叹了口气,“那时候真是很美的,大家都很美。” 姬野看着她拈起白裙的裙角,站在屋脊的尽头,微风吹起她金色长发上的白绸飘带,整个人像是虚幻的。他忽然注意到羽然是赤脚的,半是透明的脚轻轻的踏在青灰色的瓦片上,盈盈的踮起来,像是随时就会飞走。 他默默的站起来,羽然歪着头看他,许久许久。 姬野明白过来,窘迫的抓了抓脖子:“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宁州,是南淮。夜里会有贼的,他们拿着刀在街上抢劫,听说很多别地都在饥荒。那些人跑到宛州来,还是吃不上饭,就只有做贼。” “喂,木头,你那么丧气干什么?”羽然说,“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他后来又骂你了么?” 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不管我的。你父亲管你么?” “我没见过他,他就死了,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那我们说话玩吧,我要听关于龙的,”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我……也不太知道,”姬野讷讷的。 “别怕别怕。说错了也没事啊,你出海的时候画了龙回来给我看,我们就知道了。” “画龙……”姬野低下头去,“我只是说说的。” “什么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能耍赖吧?你们东陆的人怎么是这样的?” 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倔犟的转过头去不看羽然:“我不会画龙给你看的,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羽然呆了一下:“你不识字啊?你阿爹没有教你么?我看你家里很多的书……” “不会!”姬野猛地把头转回来,他死死盯着羽然,“我就是不会!没有人教过我!我很笨的,学了也没有用,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我就想一个人坐在这里!你们走了我阿爹就打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羽然有些害怕,她想要逃开。可是她抬眼看见姬野的眼睛,却不觉得他真的生气了,他只是努力的在瞪大眼睛,那双明亮的漆黑的眼睛。 “那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姬野摇头。 羽然犹豫了一下,上去拉了拉他的手,一根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了点:“那我教你,你们东陆的文字,其实哪有我们羽族的神使文那么难学。” 姬野感觉到了她掌心里的温暖,手抖了一下。他忽然把手整个抽了回去,掉头跑了。他看着深湛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在闪烁。他沿着那些勾连的墙壁拼命的奔跑,穿过院落的屋顶,他跑得飞快,像是怕被那个金发红眸的女孩追上来。 最后他停在凤凰池一片清澈的水边,他站在那里呆了一下,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湖对岸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喊起来。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钟楼在月下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文庙的钟声响了起来,终于把他的喊声吞没了。 他站了许久回过头来,看见钟楼的屋脊上那双晶莹透明的**的双足,女孩子站在那里,有些怯怯的望着他,她的裙带在风里轻轻的飘啊飘。 两个人默默的彼此看了许久。 “你真的教我识字么?”姬野狠狠的揉了一下鼻子,扬起了头,“我想学。” 第一章 枪 八 第一章 枪 八喜帝八年三月。 由天启城守护使、离国公赢无翳上书建议,皇帝传朱漆诏书,恢复武皇帝制定的《十一宗税法》。 东陆诸侯,侯爵以上有封邑者,每年所收的绢谷之中,除去帝都的税赋,须再缴纳十成中的一成作为宗室特税。 诸侯震动,奏章雪片一样飞到帝都,离国的赤甲骑兵则高举帝都少府卿的旗帜,直逼诸侯国都收取宗税。 淳国公敖太泉性格激烈,带三万风虎铁骑据守当阳谷,抗拒离国征税的使节。 四月,离国公轻骑三千人北上,夜战斩杀敖太泉,降淳国为公国。 敖太泉幼子被解送到天启关押,年仅十岁的侄儿敖之润即位。 朝野感叹忠心勤王的诸侯又去一家。 税赋源源不断的流往离国公赢无翳的手中,越州饥荒。 是年,燮羽烈王十四岁。 南淮城地处南方的宛州,春秋绵长,温润宜人。 姬野背靠着假山躺在园子里,在树荫下翻了一页过去。 他在看书。 虽然姬谦正没有直说过,不过书房却只是给昌夜用的。 于是姬野半步都没有踏进去过。 姬谦正一身宽松的绨袍,从花架后过,透过满是葡萄藤的格子,迷惑的看着长子。 他总觉得长子性格孤戾,一直不乐意教他读书,甚至连武术也不愿他练得太高。 可是最近儿子练枪没有以前勤快,却喜欢看书了,每次悄无声息的出去,总从书坊里抱些书回来。 起初姬谦正以为他不过是羡慕弟弟读书。 既然自己不愿意教,他也不介意长子自己学,心想他试试知道读书终不能无师自通,也就会知难而退了。 可是姬野一捧起书本,就捧了大半年。 他本来就不怎么和人说话,除去在外面撒野,在家的时候不是练枪就是读书,俨然左文右武的样子。 可惜《九原将略》和《五经注疏》这样的经典姬野是不读的,姬谦正偶尔翻他的书堆,尽是些《蔷薇纵横录》、《四州长战史》、《惊龙全传》一类的野史轶闻。 对着这些书,姬谦正简直恨不得遮起眼睛,只觉得看一眼都脏了双目。 “长公子,用早饭。” 侍女隔得远远的喊一声,转身就离开了。 宅子里上上下下没什么人都有些畏惧这个冷漠的长公子,何况长公子不得宠爱早就无人不知,下人们也对他随便。 姬野早就习以为常,眉梢都不见动,充耳不闻的看着书。 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心里窝着的一团火又腾了起来。 不过他却来不及训斥姬野,国主最近又要取士,姬谦正赶着趁晨猎的时候去拜访公卿。 若是能拿到一封荐书,昌夜出仕的事情就易如反掌。 姬谦正一直等待的复兴姬氏,也就不再是梦了。 他重重的哼了一下,扭头出门。 直到翻完了剩下的几页,姬野才把书掖在怀里,一声不啃的走进前厅。 昌夜翘着腿,正在桌前悠然的饮茶,桌上的碗碟里只剩下残羹了。 姬野还没有坐下,昌夜忽然挥挥手:“撤了。” “长公子还没有……”侍女犹豫着。 “圣人教化,一举一动,一丝一线,都有规矩。 什么时候用饭,什么时候撤饭,都有法度,我们姬家是士族,就有士族的规矩,”昌夜竭力摆出严正的模样,“现在是用饭的时候么?”侍女手脚轻快的收拾起来,姬野站在门口,一声不啃的看着他们。 侍女摞起盘子回身的时候,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睛,忍不住手一抖,西里哗啦的盘子碎了一地。 “你怎么搞的?笨手笨脚的东西!”昌夜的绢裤子上满是吃剩的残汤剩水,大声喊着从桌边跳了起来。 姬野看着蹦跳的昌夜和惶恐不安的侍女,静悄悄的转身出门,仰头看见了天空瓦蓝的一色,白云中一只鲜艳有如烈火的风筝飘着两条长尾高飞。 他静静的望着,忽然拔腿奔跑起来,敏捷的越过了门边的石墩。 昌夜斜着眼睛看过去,哥哥的背影在一段半豁的墙边闪了一下,不见了。 “嗨,嗨,你们笨不笨啊!不要用蛮力啊,蛮力拉它就栽下来了!”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裙子,摇晃着双腿坐在起伏的树枝上,修长得像一尾青羽的雀儿。 她拢着嘴对那些拉着风筝线的孩子大喊,竖起眉毛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 一片草青色的平地上,三个孩子努力的扯着,可是那只巨大的风筝不好操纵。 高空里一点小小的风向变化都扯得它颤颤的要倒栽下来,三个孩子争着去拉,谁也不让谁。 “笨!”羽然终于忍不住跳了下来。 她轻飘飘的着地,上去自己把风筝线抢在手里:“笨蛋笨蛋笨蛋,还没有姬野会放呢。” 三个男孩围着她,看她高高的扬起手,扯着风筝小跑,在草地上轻盈的左闪右闪。 羽人像是风的儿子,无论风向怎么变化,风筝在羽然的手里都是稳稳的越飞越高。 羽然手里的线几乎放完了,高空中有力的风吹在大风筝上,她轻得像是要凌空飞起来。 “我拉着你,”一个胖胖的男孩犹豫了好久,在衣襟上擦擦手,伸出去要拉羽然。 “不要你拉!”羽然“啪”的一声打落了他的手,她转着眼睛,“你蹲下来。” 男孩蹲了下去。 羽然忽然蹦了起来,轻轻的在他肩上一踏。 风势一鼓,羽然轻飘飘的被引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追着她青色的裙子在天空上。 她起了几乎一丈,高得越过了姬家大宅的墙顶。 “姬野!姬野!出来放风筝啦!”她的声音清脆,有如在天地之间回响。 应着她的话音,姬野从墙顶上鹰一样掠出,一声不啃的奔了过来。 男孩们似乎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的退了开去,姬野从羽然手里接过了线。 他在草地上飞跑,孩子们追着他。 姬野放完了最后的线,只剩下一个线头在手里。 他把线头拴在一块石头上扔在那里,自己放平了身子躺在一个树桠上,对着蓝天发呆。 红色的风筝在天空里起落着,他的目光就追着那风筝。 “姬野,”羽然在树下喊他,“去文庙么?今天去文庙吧,那边的铺子在卖好多小东西,都是商会从河洛那边运来的,你肯定想都想不到的。” “我不想去,反正我们又没有钱买,”姬野摇头,“听说河洛一生也做不出几件东西,运来?是商会的武士抢来的吧?”“又不是抢你,也不是我们去抢啊,”羽然扁了扁嘴。 她穿了裙子爬树不方便,够不到姬野,就从树下拾隔年的松球去扔他。 姬野也不管那些砸在身上的松球:“我还想学看书。” “看书看书,我们看了很多天书了。 我陪你看了那么多天的书,你总应该陪我去玩啊,”羽然气鼓鼓的。 姬野犹豫了一下,指着另外三个男孩:“我不想去文庙,让他们跟你去吧。” 羽然朝天翻了翻白眼:“我不带笨蛋。” “谁是笨蛋啊?”一个男孩嘟嘟哝哝的。 羽然恶狠狠的瞪大眼睛:“风筝都放不起来,还不笨蛋?”“看,看!风筝落下来了!”另一个男孩喊了起来。 羽然跳了起来,提着她的裙子飞跑过去,孩子们追在她身后。 姬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火鸟风筝的线被扯在神气的少年手里,他斜着眼睛瞥着恼怒的羽然和三个男孩,带着慵慵懒懒的腔调:“这片地方我家全部都买了下来,没有事可不要随便的进出。” “放放风筝还不行啊?”一个男孩也愤愤的。 他家里是商户,虽则不是那样巨富之家,可是也有几间联营的店铺,平时很是倨傲。 可是他认识这个姬家的二公子,听父亲说起过这家本是帝都的大族,昌夜身上那股和商人不同的贵气让他有点儿自惭形秽,声音也高不起来。 “这片宅子你们知道叫什么名字么?”昌夜指着身后的家,“叫做‘读易栋’,是静心读书的地方,你们这样大吵大闹的,别人怎么读圣贤之书?放风筝还是小事。” 羽然忽然踏上一步,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喂!你是找茬吧?你还说读书,你这样子和街头堵路收钱的有什么不一样?买下了了不起啊?”几个男孩忽然来了精神,把昌夜半围起来:“你想怎么样吧?”昌夜忽然局促起来,他真的没有见识过这种街头孩子的蛮横,也没有料到这个初来南淮时候雪绒花一样的羽人女孩也可以变得咄咄逼人。 “我让他们在这里放风筝的,怎么样?”姬野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响起,“我不喜欢读书,喜欢放风筝!”“早就知道你会跳出来!父亲说了不许跟她们家来往的!”昌夜指着哥哥的鼻子。 “来往不来往干你什么事?现在说放风筝的事情。” “风筝的事情我说过了!”“喂!那么霸道啊?你也是这家的,他也是这家的,你说话就算数啊?”羽然凑到直凑到昌夜面前,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是奶白的,淡淡的有木香传来,昌夜的脸隐隐的有些红,他出来找这个麻烦,大半是为了在墙头上看见这个女孩。 “这是我们的家事,”昌夜很不高兴她这么帮姬野说话,他上前一步想把羽然拨到一边去。 羽然露出戒备的神色,一把打落了昌夜的收,除了很熟悉的人,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别人碰到身体。 姬野闪到了她前面,把羽然拦在背后,抓住昌夜的手:“你敢动她?”“哼!”羽然趴在姬野背后对昌夜做了个鬼脸。 昌夜的手像是被钳住了,他羞怒起来,指着姬野的脸:“你凭什么护着她,你跟她算什么?也不要脸,以为别人多看重你么?”姬野愣住了,退了一步。 “偷着跟叛贼家里来往还敢出来说话?这地这房子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父亲的,你有什么本事帮她说话。 指望人家感你的情,将来还嫁给我们姬大公子啊?”昌夜得意于自己藏而不露的恶毒。 “她……”姬野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紧紧握着羽然的手,反逼上一步,“她就是我的!又怎么样?”所有人都愣住了,羽然被他抓着,脸上血色翻涌着,男孩们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谁是你的?”她转身,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几个男孩也追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谦正终于请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 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的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姬野一动不动的靠在桌子上,静静的凝视着父亲。 他的目光不象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象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的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的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 和她猜得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得屋顶上坐着。 她挪动着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姬野坐得近一点,可是姬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其实没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昌夜说得对啊,”姬野低低的说,“昌夜说得对啊,我会读书写字,还是你教给我的。” “你说什么啊?”羽然恼怒起来,这是第一次她觉得姬野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 小女孩恼怒的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的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是我还是深更半夜的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 这个孩子安安静静的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的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 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 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 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 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 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 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 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 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 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 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 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的看着月色。 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陆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 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少年低低的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命运中的第三个人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从草原之国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第一章 枪 九 第一章 枪 九姬谦正对长子终于还是无能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的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青痕才消退。 可是那个女孩子的身影还是三天两头的出现在姬家大宅的旁边,每次墙外响起竹哨或者呼唤的声音,姬野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书门户起来从后墙上翻出去,姬谦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还想过要用竹鞭来威吓儿子,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会退后一步,摒足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准备硬接父亲的鞭打。 而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 这样的情形总是以姬谦正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姬谦正悄悄的尾随了两次,这才稍稍放心。 羽然和姬野两个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无聊赖在墙头上走来走去。 很偶尔的,羽然会教姬野识字,这是姬野最安静的时候。 姬谦正想都不敢想,长子竟然能够安心的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人有来往,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虽然不是他们的成员,可是姬谦正深深知道这个组织的力量和铁一般的规则。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阳泉酒肆。 阳泉在南淮的西面,是个乡下镇子,起这个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 不到落日的时候就总是空荡荡的,往往一个人也没有。 一身黑透的长衣,一条白色的腰带,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就着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盐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盐腌菜,堆了点笑容:“再坐一坐,家传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钱。”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盐粒子,难不成被咸死?”掌柜笑笑:“还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转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绵软的阳光中好奇的夹了一条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他嘴角不由自主的浮起了笑意。 他扬了扬手:“再来一瓶冰沁的葫芦酒,下这个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欢,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饮。 他退下来的时候,正碰见帘子一扬,帮佣的伙计匆匆的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顾,可是富贵的大家,”伙计把窗户上的竹帘掀起一线,“可是人家不进来,却叫我把这张名刺呈进来。 我们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酒肆门外只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却停了一顶精致的竹坐辇,一个青色华服的儒士带着四个家奴,一动不动的长揖,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礼物,烫着真金的花纹。 “一边去,”掌柜推了伙计一把,“这是送给我们的名刺么?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却不知道长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只木盘里,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边,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奉上。 客人嚼着一条腌菜,嚼了许久,低低的叹息一声,接了名刺打开,低声读了出来:“故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谦正,谨拜御殿羽将军息先生阁下安康……”他摇摇头,自己揭开旁边窗户的竹帘:“姬先生?请进来说话。” 姬谦正步伐轻捷,站在客人的桌边,恭恭敬敬的整理袍袖,正要拜见。 客人却递过了一条长凳:“姬先生不必多礼了,乡野店铺,没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礼节也免了吧。 如果不觉的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这里的腌菜,倒是一绝。” 姬谦正不敢怠慢,侧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学姬谦正,久闻息将军威名,惜无缘拜会。 今天能在这里遇见息将军,不胜之喜。” 被称为将军的客人随意的摆摆手:“姬先生年纪和出仕的资历都远远胜过我,御殿羽将军只是一个虚衔,既然我和姬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么不必拘礼。 有什么事情,还请姬先生直说吧,姬家历朝栋梁,我能力所及,不会推托。” 姬谦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他来之前,远没有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物这样好说话。 “在下是听说国主又要甄选少年良将的事情……”息将军自斟自饮:“是。 这次是为了蛮族盟国青阳的世子到访,为了扬我下唐的国威,国主准备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蛮族世子的随从比武。 作为奖励,彩头是宫用的九两黄金**一朵,最后胜出的还奖一个副将的头衔。”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选?”“国主自己有一封荐书送到我这里,推荐的是名叫幽氏的孩子,名叫幽隐。 太子东宫也有几个少年都有人送了荐书,此外息衍有个不成材的侄儿息辕,学过一些剑术和兵学,他倒是自荐。” “正是这件事拜求,”姬谦正忽然起身,恭恭敬敬的大礼长拜下去,“我姬氏历朝世家,可惜颠覆于乱世,只存姬谦正一脉。 可为国征战之心不曾片刻或忘。 姬谦正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姬昌夜,学的是剑术,也通文理,极有报国的志向,可惜一直没有门路,恳请息将军施以臂助!”息将军点点头:“姬氏凤凰材,在南淮城,我也有听说。 这次也确实还缺两个武士,我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为这件事。 姬先生来这个简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 那么这封荐信,我可以自己写。 不过姬先生可要想好,蛮族化外之族,嗜血好杀,对手虽然是孩子,也不能轻忽。 比武中有什么损伤,难以预料,姬家凤凰之材,不怕受伤么?”“为了报国,虽死也不退却,何况受伤?”“那好,”息将军点头,“那么这封荐书我为姬先生写。” 姬谦正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却被息将军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姬先生太多礼,”他微微摇头,“姬先生喜欢喝酒么?”姬谦正迟疑了一刻,摇了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劝诫说酒要少饮,书要多读,谦正成年以来,就不再饮酒了。” 息将军笑笑:“那么也只好算了。 本来我还想请姬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这里的粗酒,不过姬先生不饮酒,也只好遗憾了。” 姬谦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婉转送客的意思,急忙向着身后招了招手。 姬家的仆役低头捧着匣子上来,姬谦正的手一按上锁扣,另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 息将军微微笑着,眯着眼睛看了姬谦正一会儿。 “这个,就不必打开了,”他摇摇头,“我敬重姬氏祖上的威名,这份敬重,就算这里堆满了箱子也买不来。” 姬谦正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么我就不送了,”息将军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姬谦正的脸上微有些红。 他世家之后,三十岁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贵胄,从来没有以礼物奉承巴结人的经验。 虽然现在落魄了,可是息将军拒绝礼物的时候,话里的冷漠还是让他心里难过。 他不敢再说什么,长揖之后小步倒退了出去。 一转身揭开了酒肆门口的帘子。 “姬先生,”息将军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姬谦正急忙转身:“将军请问。” “姬先生的名刺上写明是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可是姬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令尊,而是令祖姬扬啊。 真武侯淳国三军都指挥使,曾在风炎铁旅北征时,带三千步卒深入北陆,在金帐国五万大军追击下一直打到蛮族的圣地彤云大山,铸铁为碑,烧山祭天。 连风炎皇帝、苏瑾深和李凌心两位将军都不曾深入北陆这么远,为什么却没有写上他的名字呢?”姬谦正犹豫了一下:“因为……因为……”“是因为他后来以乱党之名在毕止城被拉杀么?”“是。 其实祖父并没有背叛帝朝,只是……”“天驱,令祖是天驱的武士。” “是的。” 息将军低低的叹息一声,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从里面掏了些烟丝出来实实的塞满了细长的乌木烟杆。 他就着一旁的灯点上火,深深的吸了一口,而后微笑:“看来人一生正是不能错的,错了一次,连子孙后代都要蒙羞。 不过……令祖姬扬的武器虎牙之枪号称东陆第一名枪,曾在帝都太清阁下演武,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不知道能否有幸在比武中见到?”姬谦正踌躇片刻:“将军,昌夜却是以剑为武器。 若是说虎牙枪,在在下的长子姬野手中,可惜他枪术虽强,但是性格顽劣,我也不敢贸然……”“枪术虽强?”息将军考虑了一会儿,“那么也我也为姬野少公子写一封荐信,补足七人的名额。” “将军……”“传说中曾经一枪击杀巨龙的神枪啊,”息将军淡淡的说,“我是想看一看的。” 姬谦正一行人去得很远了,天色也渐渐的有些阴了。 酒肆的掌柜小心的上去张了一眼,黑衣的客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喝酒,指间的烟杆上一点红火一亮一暗。 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个老客虽然还是在喝酒,不过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客人忽的起身,把几枚金铢抛在桌上。 他跟掌柜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背:“从今往后,我不来了,这个月喝酒的帐,一次都清了吧。” “客……客……客人……”掌柜结结巴巴的,“是酒不好么?窖里还有……还有……”“算了,”客人摇头,“你的酒从来都不好,就那咸菜,还有一点味道……是你出卖我的。 否则,一般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每天下午在这里喝一点酒?”掌柜的呆呆的站在那里,再不敢说什么。 他低头看了一眼客人腰剑那柄修长凝重的古剑,黝黑的毫无装饰。 就是从这剑上他猜出了这个客人的身份,十个金铢卖了这个消息给刚才来的中年文士。 客人走到门口,伸手在外面探了探:“下起雨了……”伙计捧了一把伞上去,他赏了一个银毫,把伞打了起来。 “这世界虽大,可还有多少地方是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呢?”临出门的时候,掌柜的听见低低的一声喟叹。 他想起来追到门口的时候,客人一袭黑衣的身影已经远在去向南淮城里的小道尽头了。 他有点懊悔,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再见不到这个客人了。 第一章 枪 十 第一章 枪 十姬野把左手从枪杆上撤了回来,高高地举起:“我只用一只手,你攻过来。” “受伤了你可别后悔!”昌夜握着剑柄的手法缓缓的变化着,他绕着姬野慢慢的转动,不愿让他看出自己进攻的方位。 “我可没你后悔得多,”姬野冷冷的看着他。 还是那双讨厌的黑眼睛,昌夜微微低头去看他握枪的右手,避开了和他对视。 虎牙枪指向天空,姬野一手握住它中段偏下的地方,稳稳的没有颤动。 但是昌夜知道那柄枪的分量,一个人力气再大,这么握枪时间长了也支持不住。 他并不急于进攻。 “这样比也没有意思,我们打个赌。 谁输了,就输掉这个月的零花钱,”昌夜说着,还是缓步的移动着,到了姬野的背后。 姬野并没有转身:“你也不缺零花的钱,赌这个也没什么意思。” 虽说每个月兄弟两人都有父亲给的两个银毫零花钱,可是昌夜还有从母亲屋里拿的钱,远远不只两个银毫那么一点。 昌夜笑:“你懂不懂啊?不过是个彩头,要赌个东西,输不起,我到时候还给你就是了。” 姬野的声音冷冷的:“我不懂,不过你要等我手酸了,还得再等好久。 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 昌夜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心思被看穿了。 他有些恼怒,却还不敢直冲上去,哥哥虽然是背对他的,但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的颤动,稳固得像块石头。 兄弟两人沉默起来,天越来越阴沉了,昌夜几次想扔了剑回屋了,可是哥哥不动,他也不敢动。 这些日子跟哥哥试手他别说取胜,往往连一击都抵挡不住。 哥哥背对着他,他却觉得自己的剑鞘上有条蛇一样,静静的窥伺着,拔剑斩蛇自然是不敢,可是弃剑,也不敢。 他觉得浑身的关节渐渐的有些虚软了,可是他再想迈开步子移动,却不敢打破对峙中的安静。 虎牙依然指着天空,一动不动。 天空中隐隐的有一声轰响,沙沙的下起雨来。 冰冷的雨一泼打在昌夜的头顶,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似乎觉得哥哥的身子也颤了一下。 他忽然踏前一步,半侧身子,带着旋腰的力量拔剑了。 一旦冲出去,他全身的酸软都消失了,他在旋转中滑步,一剑拦腰劈斩出去。 姬野在几乎同一瞬间转身,乌金色的枪刺带着呼啸的风声劈斩下去。 他只用了一只手,枪刺在剑刃上一弹,却抵不住昌夜双手正面攻击的力道。 姬野在退步中把弹起的枪锋压住,刺出,昌夜在大惊中撤回了剑,横封在胸前。 枪尖嵌入了重剑的血槽中。 一进一退的局面忽然间重新变为静止。 昌夜要发力,可是发不出,他看见哥哥单手托枪,枪杆夹在腋下。 姬野像一只高踞在岩石上等待扑击的虎,微微的沉下身形。 随着他大吼,排山倒海的力量爆发出去。 昌夜的双臂更本抵挡不了这样可怕的冲刺,剑面沉重的撞击在他的胸口上。 他还想吸一口气稳住,可是更大的力量还是肆无忌惮的推了过来,他横封着重剑,被推着不断的后退。 他的全身都被冷汗布满了,所有力气和胆量都和冷汗一起流走,他只能咬着牙狠狠的推着自己的剑,全靠剑上那条浅浅的血槽封住了枪锋,否则被洞穿的,就是昌夜的胸口。 姬野在剧烈推进的势头中猛地转身,侧腿飞起。 昌夜感觉到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加在自己的剑上,剑尖啸着飞起来,被姬野一把抄住,昌夜倒在泥泞的地上。 “说好的!两个银毫,输了不要赖帐!”“哼!”昌夜愤怒的跳起来,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银毫来狠狠的扔向远处,“我知道你要钱是要去跟那个女孩买东西!你讨好人家又有什么用?你还以为她真的会喜欢你?你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好多人买东西送给她的!”“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姬野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你说粗话!”“你知道个屁!”姬野左手剑右手枪,直上一步。 昌夜畏惧了,他小退了一步,忽然转身跑进屋里去了,大喊着:“阿娘,阿娘!”姬野走到枫树下,把刚才昌夜扔出去的两枚银毫抠了出来,就着雨水洗了洗。 他走到门边,刚刚拉开门,看见撑着雨伞急匆匆跑进来的父亲。 “昌夜昌夜!开门了!”姬谦正半身湿了,嘴里不清不楚的叫门,直到看清是长子,才愣了一下,收了伞,整了整衣衫。 姬野从来不会像昌夜那样乖巧的应门的。 姬野扭头想要出门,被父亲一把拉住:“心都玩野了,有大事情!叫上你弟弟都跟我到书房来。” “坐下!”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和昌夜并排。 “看看这封荐书!”姬谦正把一封信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昌夜的母亲拿起信略略一扫,脸上骤然绽开了笑容,声音都抖了:“这……这息将军的荐书,真的管用?”“当然管用!”姬谦正也是掩不住的得意,“息衍将军是我们下唐军界第一的人物,三军统帅拓拔山月还在他之下。 又是皇帝封的侯爵,御殿羽将军,别说鸿胪卿光禄卿,就算是国主也要卖息将军面子的!”他转向了儿子们:“你们听好,下个月北陆金帐国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 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 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金帐国少主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 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甄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得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听懂了父亲的意思。 “不错!可是要想上场,七个名额谈何容易,多少世家子弟想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都得不到,不过我这次得到了禁军息将军的荐书,十拿九稳的事情。 剩下就看你们的武艺了!”“蛮人?”姬野冷冷的,“让太子东宫的武士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那些人整天都在街上打架。”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 当年你曾祖以绝世的枪术,力战蛮族,也是且战且走,与其说是杀到了彤云山下,不如说是逃到了彤云山下。”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说。 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他约了羽然,口袋里又有两个银毫,还是向着出去玩。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家里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有了怒色,“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拍着桌子,“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佩剑,才想起剑还留在雨地里,也不打伞就跑了出去。 姬谦正也不阻拦,只是笑,拍了拍姬野的肩膀:“就在雨地里习武吧,雄鹰展翅飞天,一点小雨算什么?”出去的时候,他户的听见姬野在背后说:“谢谢父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回头,姬野已经走进了雨里。 园子里,父子三人成三角而立。 “听着!”姬谦正拔出了重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 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 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是国主亲族里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问。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所以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族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不让他上场?”“简单,”姬野冷冷的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族的武士,没有也一样!”“说得好!”姬谦正难得的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儿子,“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昌夜的母亲忧心忡忡,“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 若是没有野儿,昌夜自然会吃亏,不过有了野儿,我越想越觉得这一阵是绝妙。 东宫武士排在后面,以为可以占到便宜,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会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 “姬野?”妻子小心的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夫妻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讨论,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的一点笑容渐渐的退去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 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姬野怔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好!”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 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的说。 姬野提着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姬谦正看不见他的眼睛。 羽然晃着双腿坐在屋脊上,百无聊赖的看着远处***星星的凤凰池。 姬野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跟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可是羽然觉得他根本不是在看凤凰池,而是什么都没在看。 她很想姬野再跟她出去在晚上安静的巷子里面闲逛,可是姬野沉默了半个晚上,她也没有办法。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哼着歌儿踮着脚尖在周围的瓦片上踩来踩去,摇摇晃晃的站在屋檐最尖端的地方。 她的歌谁也听不懂,充满着悠长的呼吸,像是风里传来的远处的歌。 可是姬野还是不理她,一声不吭的望着远处。 她在姬野背后转来转去的兜***,狡猾的小猫一样。 最后她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姬野呆了一下:“是一头小猪吧?”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左右甩着她淡金色的长头发,抱着膝盖坐回了姬野身边。 羽然到了东陆之后才学会的这种游戏,她就乐此不疲的玩。 开始姬野总是很老实的说:“羽然。” 除了羽然也没有别人会和他玩。 后来姬野开始不耐烦,就说摔开她的手说:“不要闹了。” 于是羽然就很不高兴。 再后来姬野为了让羽然开心,就会瞎猜一点东西,“是一头小猪吧?”,“是一条毛毛虫。” 于是羽然就会咯咯的笑着蹦开,姬野也很开心。 不过这一次姬野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羽然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喂,姬野姬野,我马上就要过生日了。” “生日?”姬野有点诧异。 东陆华族是礼仪之邦,家里有女孩,很少会把生日告诉别人,即使从小订婚的夫妇也只有在看见婚帖的时候才真的清楚对方的生日。 “是啊!”羽然很认真的瞪大眼睛,“在我们宁州,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礼物,你可要记得送东西给我。” 她换了个语气恶狠狠的说:“不准忘记!”姬野抓了抓头:“那你们羽族送些什么呢?”“不一定啊,”羽然晃着头,“那一年我姐姐生日的时候,我们城邦最漂亮的男孩去很深的山里为她采了一大筐星星兰,用了银丝编成长发上的花链。 男孩生日的时候,我姐姐问那个男孩借了他的长弓。 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我姐姐用桑皮揉成细线,和金丝一起揉成络子把他的弓密密的缠起来,在生日那天还给他。 每个人看我姐姐的手工都看呆了。” 她有些黯然:“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她转过头来,诧异的发现姬野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要你去采星星兰,你们东陆是没有这种花的。” 姬野摇头:“我知道没有星星兰。 可是有一朵很漂亮的金**,我想我把它抢来送给你。” 羽然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可不要许那么贵的东西,不然到时候送我别的,我就不要了。” 姬野站了起来,他看着远处,语气安静而认真:“我不骗人,我一定要把它抢来,送给你!” 第一章 枪 十一 第一章 枪 十一喜帝八年,八月十四。 夜,万籁俱寂。 姬野**着上身,从园子里的溪水中打起了沉重的一瓦罐水,把水浇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 磨光的青石在月光下镜子一样的反光,姬野把虎牙的枪锋搁在了上面,用力的磨着它的锋刃。 这柄枪的枪锋很少会钝,磨砺起来也格外的艰难,他用上了全身的力道,全身的肌肉纠结起来,像一只蹲伏的小豹子。 一点一点的,沉郁的乌金色再次从枪锋边显露出来。 姬野擦了擦头上的汗,把枪锋浸在溪水里,让流水把上面的污迹洗去。 它在水中仿佛是折断的,光芒却更加锋锐,闪闪的,像是星星的碎片。 姬野松开手,整根枪刺毫不费力的刺进溪水下的沙石地里。 他转过身,看着朦朦夜色里自己家大屋漆黑的影子,没有一丝灯光。 父亲和大娘早已经入睡了,父亲特意嘱咐昌夜睡在夫妇两个屋外的暖笼里,因为明天就是大柳营演武的日子。 这些天姬谦正很累,日夜指点两个儿子习武。 儿子们也都努力,一直孤僻的大儿子似乎也被从军的前程吸引了,练枪尤其的用心,姬谦正觉得儿子这是开了窍,心里大喜,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那个北陆金帐国来的世子前几日已经大张旗鼓的进了南淮城,羽然也拉着姬野去看了。 鸿胪寺几百匹纯色的白马打着旗帜引路,整个紫梁街都封了,平民一律不得行走。 而蛮族骏马缓缓行来的时候,才真的惊吓了南淮城的人们。 他们有的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雄骏高大的战马,比东陆的马高出了两个马头,胸也要宽一半,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肥膘。 一匹足有东陆马两匹重,看起来不像马,倒像什么凶猛的怪物。 有好事的人去量那些马的蹄印,最小的也有盖碗大小。 而那些炎炎夏日还披着皮甲装饰了毛皮的北蛮武士更是可怕,他们抬头高望远方,目光偶尔低垂,都吓得人们慌忙扭头。 但是姬谦正还是很高兴,说蛮族的武士虽然粗壮力大,但是未必灵活,昌夜的大齐之剑就是以巧制胜,绝不会吃亏。 姬野想起父亲说这话时候的笑容。 他仰头看着星空,忽然见就觉得自己那么的想羽然,想她就在自己身边。 身后的水哗啦一响,他猛地回过头去。 溪水上有一圈圈涟漪,静静的没有人,只有那柄古老的枪静静的插在水中。 “我知道,是你在那里,”姬野小声的说,“我们明天一起去大柳营,我们一定赢。” 涟漪一圈一圈的散开,水波折射,蒙蒙的似乎有个影子踏着水站在枪边。 影子低着头,看水中枪的倒影。 “没有人希望我能打赢他们,其实我能的,”姬野一步一步的走向虎牙,“我说给别人听,他们都不会信的,可是你会相信我。 你是我的武器,我们总是在一起,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羽然我都没有说。 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打蛮人,将来我们上阵,也在一起。” 他踏进溪水里,水波晃动,那个虚无的影子消失了。 姬野一手抚摩着枪杆,一手从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铁青色的指套,一只叼着星辰的飞鹰用阴纹刻在表面上。 他在自己的腰带上擦了擦指套,缓缓套在了自己的拇指上,感觉到它冰一样的冷意。 这是姬氏家传的指套,姬谦正本准备熔掉它,可是封在炉子里煅烧了十日都没有软化的迹象。 一个夜晚,姬野悄悄的取了出来,用一点灰锡投入了熔炉。 第二天早晨,姬谦正发现了烧结成秋的灰锡,大喜,把整个熔炉封了起来,远远的运到城外的山上丢弃了。 他没有想到这枚指套就在和他相隔不远的北厢房里,那古老的沉重的宿命也远没有离开他。 姬野盯着那个冷傲的鹰头,他的目光像是被指套反射的冷光点燃了。 他从腰带里摸出一枚铜钿,高高抛起在空中。 他闪电一样拔出枪,带着水花射出小溪,转身、蓄力、出枪,在短瞬间一气呵成,长枪在空中中激起低沉的虎吼声。 “毒龙势”的“转身刺”,这种枪术中最难的一种刺击。 要在转身的一瞬间把枪推出去,以旋转带动长枪,发力的距离几乎是零,是绝境时候反败为胜的刺击。 而最后需要准确的击中铜钿大小的目标,才算是完美的转身刺击。 铜钿翻滚着落下,“叮当”一声打在了枪颈的虎头上。 姬野默默的站在那里,知道自己还是不能完美的刺出这一枪。 就像姬谦正说的,他的枪,依旧是太烈了。 他偷偷的去看过那些蛮族少年的武术,远远的看不清,只觉得他们的力量很大,速度也快,并没有东陆武术的浮华。 他想过要想克制蛮人的力量,就只有更快的速度和更准确的刺击,但是时间太少了,他的“转身刺”始终都不成熟。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跳了起来,从围墙的缺口翻了出去。 羽然站在门前最高的那棵榉树顶,闭着眼睛,任凭流水一样的星光投射在她身上。 这样的夜晚她喜欢白色的衣服,纯净得像是宁州古森林里月夜拉着手歌唱的女孩们,姬野总是不明白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可是看着这样的羽然的时候,他就特别执着的想着遥远的宁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羽然说那里的森林一抹无边的青灰色,森林最深处的山谷中坐落着“古代之座”,羽人口中的泰格里斯神殿。 那里的台阶是用星星的碎片照亮的,永远都是满月的夜晚,神的使女们在不会凋谢的花圃里面围着***静坐,她们白色的裙子是用云裁成的。 “羽然,”他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羽然低头,看见树下那个拖着长长枪杆的少年对她挥舞着胳膊。 她鸟儿一样轻灵的缘着树枝攀了下去,姬野总也想不通羽然怎么会那么轻灵。 有时候羽然会骑在他后脖子上放风筝,也不是那样的轻飘。 “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羽然高兴的拍着手。 月光下的冥想是她的功课,可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功课。 这时候她脑袋里塞满的都是湖上的游船、街边叫卖的小贩、书馆里的雷鸣一样的掌声,脑袋里像上演着一幕大戏。 “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你找他干什么?”羽然愣了一下,“领主大人也不是我的爷爷。” “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枪术的事。” “好吧,”羽然无奈的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姬野的认真。 老人端坐在台阶上,面前煮着一壶热茶,怀里抱着一张老旧的箜篌。 “羽然,你还是去做你的功课吧,”他听了来意只是笑笑,“我和年轻的武士谈谈。” 羽然不情不愿的走了,姬野觉得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老人。 “姬野,对么?这是你的名字,”老人说,“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姬野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毕竟第一次老人直接把枪术的精华传授给了他。 “你的进步太快了,我的孩子,再往下走,你可能接触到力量的真髓。 可是力量是北辰之神的赐予,他在天地开辟的时候把这件礼物赐给大地上的生灵,让我们用它去迎战一切邪恶。 获得它,你要经过许许多多的考验。 让平凡的人得到力量的真髓是对武神的亵渎,最终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摇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姬野沉默了一会儿,他扭过头去:“可是你不知道我在想是什么,你不知道我的理想?”“你多大?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的直接要求别人么?”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强,”老人冷笑。 姬野大踏步的走到门边。 “停下!”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手指上的是什么?”姬野有些慌张的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亲熔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奋力去反驳,“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反正它是我的,”姬野的心思被洞穿,只能顽强的抵赖。 “为什么要偷它?”“我……我喜欢。” 老人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谁喜欢偷东西?”“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姬野警惕的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眯起的海篮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象看见了久违的朋友。 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 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 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 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 我戴它,就要象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来。 他的拳头在抖,嘴唇也在抖,他后悔把这个心底的秘密轻易就说了出去。 可是他忍不住,他紧紧攥着拳,让指套死死的扣进肉里。 老人忽的笑了,他伸出手,让姬野看他自己的指套:“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 我这一枚,是苍溟之鹰的指套。”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 他握住姬野的手,“你这一枚,是青君之鹰。” 他站了起来,拉着姬野的手:“孩子,我本来是不愿意教你的。 你的心里有太多的火焰,也许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心里的火烧死。 可在这个尽是懦夫的时代,难得听见猛虎的声音,既然你已经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主人……”“我们的主宰,我们不曾忘记你光辉照在我们双肩的时候,让我们勇敢,让我们无畏。 可是那么多年无声的等待啊,”老人叉手在胸前,对着苍茫的星空俯拜下去:“我们的主宰,苍青色的君主,你的精神还未离去。 孩子是新的火种,他听见了你的声音么?”姬野抬头看见老人所仰望的星辰,七颗铁青色的星辰正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 “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的说,“很古老的习惯了。 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 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他抓起了脚下的枪:“孩子,你很象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象了。” “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我可以学那种枪术的,对不对?我一定可以的!”姬野的神色急切。 他感觉到他和老人之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共鸣,在虚空中发出金属才有的嗡嗡鸣响。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直直的站在那里,以自己的脚跟为轴,枪锋指地旋转,一个径围丈余的完美的圆被他画在地下。 他踏一步,走进了***:“这是枪之圆,孩子,走进来。” 姬野轻轻的踏入,和老人相对。 “一个夜晚也许不够使你领略枪术的极致,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枪术。 这是极烈之枪,枪术中的皇帝。” 老人缓缓地把枪杆压在了肩上:“铁甲依然在!”他对一个少年用了最古老的礼节。 “依然在!”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人的问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 他觉得那像是某种咒语,里面有神圣的灯油在燃烧沸腾。 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第一章 枪 十二 第一章 枪 十二喜帝八年,八月十五日。 南淮城郊,大柳营。 营寨的戒备森严,枪锋的冷光粗木城楼上投射下来,间或有士兵虚引弓弦的嘭嘭声。 三三五五的人聚在远处眺望,却不敢接近。 南淮城里都知道了,这是国主迎接金帐国贵宾设下的演武,又有少年武士的比试。 人们好奇的围聚过来是想看金帐国少主的仪仗,几十年没有真的和蛮族接触了,蛮武凶残的蛮族铁骑都只能从书里去读。 “落栅!”长呼声里,巨大的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快马如飞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的勒住马匹,勉强的煞在了门口。 “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难得威风一次。 “让我进去!”姬野急躁的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来的么?再敢撒野,就拿下了!”战士大吼。 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确实不像一个世家武士。 下唐又是帝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世家的孩子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 “让我进去!”姬野只好放声大喊起来。 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象十六七岁的人,他的喊声响亮,战士们唯恐惊动了里面的贵宾,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的挡住了他。 姬野满心都是火,不住的提着缰绳,马扬着蹄子,躁动不安。 “等一等,”忽然有人慢条斯理的说。 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黑铠的将军。 他异常鲜明的配着黑鞘重剑和黑色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 可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让他看起来淡雅得象一个文臣。 “息将军,”战士们急忙行礼。 “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姬野!荒野的野。” 息将军笑了。 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既然是士族武士相遇,息将军又是名倾东陆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该直挺挺的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微微颔首,“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你认识我的枪?”“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将军淡淡的笑着,“我听说过你的枪。” “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晚得也不多,还算赶上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战机不等人,”息将军摇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姬野有点理亏,可很快他就昂起了头:“反正只要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姬野正发楞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将军……”战士犹豫着。 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比了个手势:“让人找一套小号的禁军铠甲给你穿戴。 衣冠不整的样子,给北陆蛮族的首领看见,还以为我们下唐贫困。” 姬野点了点头,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将军……”守门的军士想说什么,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很神气的孩子啊,是不是?”息将军低头看着那个嘟哝的军士,懒洋洋的笑了起来。 大柳营中无数的旌旗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金帐国的剑齿豹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呼啦拉的作响。 激昂的军鼓越来越见激烈,演武场里兵刃的交击尖锐刺耳。 下唐尚紫,一色紫衣的下唐国公卿们围绕着高坐的国主,另一侧的贵宾席上蛮族武士团团围坐,中间的中年武士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裘。 息将军一步踏进营门,正逢蛮族武士中的首领低头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重重的人群碰了一下,不约而同的侧头回避了。 绯衣的紫寰宫内监小步迎上了来:“哟,将军,将军,可等到将军的大驾了。 国主让卑下在这里等候将军,还担心将军不来呢。” “息辕的胜负怎么样?”“已经胜了第一场,究竟是将军家里将门的子侄。 照这么看,这一名对手也能拿下。” 息将军停了一步,转向演武场中。 身披下唐禁军黑色皮铠的少年正占据了上风,他右手重剑,左手铜盾,攻势凌厉。 铜盾也被他用作了武器,双手左右挥舞,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量。 对手的武器是两柄锥枪,本来是直刺的武器,可是完全被他大开大阖的攻击压住,根本没有刺击的机会,只能一步一步后退。 “倒是有精神,”息将军笑了笑,“可是他叔叔何时叫过他拿剑当大锤挥舞的战术呢?”息将军不再停留,跟着内监上台拜见国主。 国主还没有下令,内监们已经机灵的搬来了椅子,放在国主的位置旁,侍侯息将军坐下。 “将军的侄儿果然勇猛,怎么以前从未听将军提起?”国主赞叹,“将军何不送他进东宫伴读?将来跟随煜儿征战,为你们息氏再添一员名将。 可不能就此埋没了英才。” 息将军笑笑:“这一次他是自荐,鸿胪卿看我的面子准他下场,我也不阻拦。 不过他的心性,终究还是不够沉稳。 国主的好意臣下心领了,如果他真是英才,任谁也埋不住他的光辉,谢谢国主的关心。” 国主点头,遥遥的指着不远处端坐的一群蛮族武士:“那边居中的就是北陆金帐国的世子了,上次金帐国的天师出使,将军也是见过的。” 息将军注视了一刻:“旁边那个,是青阳部九王吕豹隐厄鲁吧?两年前北陆七部中真颜部被整个灭族,就是他的手笔,见之令人心冷,金帐国也有这样的名将。” 国主的心思却并不在九王身上:“将军为我看看,那个金帐国少主到底是真是假呢?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群人里,他反倒不像个北蛮的样子。 金帐国的世子,竟是这么孱弱的么?”吕归尘抬头看着天边的雁,演武场里的呼喝声离他耳边似乎很远。 他不喜欢这么多黑压压的人,低头看着这些人,觉得像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只有这里的天空还是跟北陆一样的,瓦蓝瓦蓝的,有白色的云,失群的大雁在天空穿过,就像是大草原上独自骑马奔驰的牧人,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无拘无束。 “世子,这场演武是特为你准备的,该看的还是要看,不要失了礼数。” 叔父低沉有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吕归尘收回了目光。 他转眼扫了一下不远处下唐过的紫衣公卿们恭敬的侍立在旌旗下,只觉得有些敬畏。 他心里动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人是在看他的。 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就在华服高冠的国主身边,一个黑铠的将军正遥遥的注视着他。 两人的目光一碰,将军冲着他微微一笑。 吕归尘愣了一下,也笑了笑,各自转开了视线。 息将军收回了目光:“恭喜国主,货真价实的金帐国少主。” “将军这么肯定?”息将军笑着点了点头:“身体不好,可能是天生,人的眼神,却难以掩饰。 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场面下没有丝毫慌乱,说明他心里安静。 他不在意比武,目光游移,大概是在金帐国,更有比这激烈得多的比试,引不起他的兴趣。 不过臣可以确信他确实是金帐国的世子,还是他的眼神。 如果不是出身在极富极贵中,见过太多的奢华,装是装不出这样淡定厌倦的眼神来的。” 国主点了点头:“有将军这么说,我算是放心多了。” “拓拔将军带世子一路从北陆归来,应该查实过世子的身份吧?”“拓拔,毕竟还是外族,”国主觉得自己失言了,顿了一下,“他虽是忠于我们下唐,但是我们自己也要小心才好。” 他又遥指着演武场边一名挎剑巡行的少年武士:“将军看,幽隐年纪大了几岁,气度也沉稳了。 如今东宫里面已经没有他的对手,本公觉得是一代名将之才啊。 将军以为呢?”息将军的眉梢微微一挑,笑了。 名叫幽隐的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体格也矫健,脸色青冷。 他每一步踏出都是尺半,静静的在演武场边巡视,几个也是东宫的伴读少年跟在他左近,却不敢贴上,低头在一旁。 幽隐的目光只在场下的息辕身上,看也不看那些同伴一眼。 “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则是气勇,”息将军点头,“幽隐是气勇,气概勇毅,是可造之材。” “那我就放心了,”国主捻须微笑,“那么幽隐压阵,这一战该不会给我们下唐丢脸吧?”息将军却静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到东宫少年们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那日在阳泉酒肆相遇的姬氏家主正围着年幼的那个忙碌着,为他整理护臂,擦去皮盔下的汗水。 而另一个独自站在没有人的一片地方,抱着他的枪,看着演武场里,他的汗水一样从皮盔里流下,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他不看谁,也听不见周围的鼓点和喧哗。 静静的一个人,像是一块倔犟的石头。 他怀里的枪指着天空,枪刃上变幻着凄惨的乌金色。 演武场里,息辕已经把对手逼到了演武场的边缘。 “喝啊!”息辕猛然高举重剑,用足力量全身扑上。 他这一扑用尽了最后的力量。 剑术上息辕从小就是叔叔教授,息将军号称“东陆步战三十年内第一人”,不会教出没用的学生。 可是息辕已经胜过一场,体力接不上来,第二个蛮族少年用一双破盾的短锥枪,步伐灵活,不断的游走闪避。 息辕知道对手在等什么,他把胜负都赌在这一剑上,身体的重量和剑一起压上。 对手没有后退的余地,心里一定会紧张,就难以闪避正面而来的快捷劈斩。 蛮族少年果然选择了格挡,重剑的力道带着他退后一步,他背靠在演武场旁边的木桩上,勉强撑住了息辕的剑。 “唉!”国主也惋惜起来,息辕那一剑,再加几分力道也许就能让对手的锥枪脱手。 “放开!”息辕忽然大吼了一声!蛮族少年忽然觉得剑上的力量成倍的增加,息辕竟然还能憋住一口气在完全静止中发力。 锥枪被那股大力远远的震了出去,息辕高喊着再次举剑,下唐君臣的坐席上已经是一片欢呼。 国主正要称赞,却听见旁边低低的一声叹息。 “是静岳之剑,可惜还少了一点变通,”息将军摇了摇头。 人们静下来仔细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息辕的剑并没有斩下去,而是凝在了空中。 蛮族少年一支锥枪脱手,另一支锥枪已经乘着空隙全力刺出,洞穿了息辕左手轻盾的铜皮!两人都愣了一下,息辕猛地放开了盾退后,还想再找机会。 已经迟了,蛮族少年的锥枪上套着铜盾,整个铜盾被他甩手抛了出去,正砸中息辕的胸口。 息辕的重剑脱手,已经全无兵器,蛮族少年一脚瘪了落地的铜盾,锥枪笔直的刺出。 锣声震耳,息将军猛地站了起来。 息辕已经失去了平衡,这一刺,他左右都避不开了。 金属的震鸣声针一样刺耳,第二柄锥枪贴着地面滑了出去。 蛮族少年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息辕一屁股坐在地下。 多数人都看不清楚那瞬间的变化,只看见隔开息辕和蛮族少年的是一柄沉重古旧的长枪,穿着禁军服色的少年站在了演武场的旁边。 息辕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孩子,知道是他投出了长枪为自己格开了锥枪的追击。 “多谢你,”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我叫息辕。” 孩子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瞬,转而去看那个蛮族少年:“我叫姬野。” “第二场,金帐国武士哈勒扎胜!”司仪的教官高呼了起来,冲上去狠狠的扯了姬野,“下去!不懂演武的规矩么?可没叫你的名字!”“真是没教养的孩子,”国主皱着眉摇了摇头,“金帐国王爷的面前,那么不懂规矩。” 姬谦正远远看着国主的神色,脸色有些苍白。 长子又给他惹祸了,本来已经来得晚了,又冒失的出手。 金帐国坐席那边的九王却神色安详,举起酒杯遥遥的向着国主敬酒:“孩子们的武艺都很好。” 国主一愣,也举起杯子回敬。 两边坐席上都响起几声温和的低笑。 息将军起身:“国主,都是真武器,若是真的伤了人,伤了两国的体面,也惊吓观看的贵人。 还是臣下去做个仲裁吧。” “最好!最好!”国主点头。 姬野看着那个黑色衣甲的将军远远的从国主身边走下,低了头有点忐忑。 “将军,这个小子……”教官指了指姬野。 将军摆了摆手,从腰间摸出小小的皮囊,给自己的烟杆里满满的塞上烟草,这才抬头去看姬野:“从军,最重要的就是守令。 不是人人都是将军,也就不能任意妄为,而且就算你是将军,也还是不能不守令。 你今天还未上场,已经违令了。” “是。” 将军转头去看那个蛮族少年:“双手兵器,必要的时候放弃一手,以求杀敌,是一个很好的战术。 息辕输在你手下,不亏。 不过你若是能把双手锥枪加长,就能全攻全守,否则开始也不会被息辕的重剑压住。” 蛮族少年却不回答,也不抬头,他死死的盯着那杆插在地上的战枪,露出戒惧的神色。 “是杆好枪啊,”将军点头,“可惜东陆还能认得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猛地在姬野的背上一击,把他推进场里:“既然违令,就要将功赎罪。 你能胜几人,就胜给我看看!”他转身抓起锣棰大挥一记,锣声震耳,下一场已经开始。 姬野抓起了虎牙,乌金色的枪锋点在地下,他单手托着枪尾,笔直的站着。 蛮族少年退出几步,跟他拉开距离,两人侧眼彼此看着,久久的都不见动作。 周围的坐席上略微有些**蛮族,前两场都是干净利落,并没有这样枯燥的等待。 蛮族少年点了点头。 他再退一步,左手用力,只有两尺七寸长的左手锥枪中忽然弹出了锋锐的长钢刺,锥枪凭着钢刺增加到五尺多长。 他双手旋转,把右手的短枪换成了反手。 “全攻全守?好!”息将军含笑点头,“金帐国一样有这样聪明的机括和武士。” 姬野也退了一步,缓缓的拉开了长枪。 依旧是静到了极点,可是这一次坐席上却无人出声,锥枪的长刺和姬野拉枪的姿势,无不杀气腾腾,公卿们也见过演武,可是少有这样绷人心弦的感觉。 “司马公觉得这场我们下唐的胜负如何?”“以长破短,以不动击怠兵,我方是生力,对方已打了一场,胜数该有八成。” “司马公还是乐天得很,我看上一轮那个北蛮根本未尽全力,否则他放出左手长枪,何至于刚才左右支撑?两短破一长,这可不是在马背上,双手兵器占优啊。” “两短破一长,这也得近身啊。” “近身还不容易?他一手短锥格住,上前一步,长锥就可以杀到近身,那时候,长枪可也撤不回来了。” 息将军听着席上断断续续的议论,只是笑。 蛮族少年忽然动了,短锥护胸,长锥突前,刺向姬野面目的只有一道疾闪的铁光。 长枪也同时挑起:“放开!”虎牙在空气中震动着发出咆哮。 多年军旅的将军们也只看见一道乌金色的痕迹,蛮族武士短锥一格,浑厚的力量冲得他胳膊几乎失去知觉。 他在大惊中收回了进攻的长锥,压在短锥上。 虎牙被格住了一刻,蛮族少年获得片刻的喘息,长锥立刻松动,闪电一样缘着枪杆削向姬野的手。 “放开!”姬野大喝着震动枪杆,暴烈的圈劲从枪杆上激发出去。 人们只听见两声有力的空震,蛮族少年跌跌撞撞的倒栽出去,仰面坐在地下,两根锥枪呼啸着冲上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仰对天空,直到两锥并排落下,“砰”的几乎在同一瞬间扎进了土里。 正在下唐国主的坐席面前,锥尾还在飞快的振动着。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观礼的妃子惊叫了起来,整个坐席上的人都惊得面无人色。 紫寰宫的武士们慌张的冲上坐席左顾右盼,可是只有两柄扎在地下的锥枪,他们彷徨四顾,很多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国主的呼吸急促,脸上血色都褪了。 百里氏重文轻武,几十年太平君主当下来,还不曾有这样利刃从天而降的危险。 那边坐席上的青阳九王脸色却忽的阴沉了,冷冷的瞟着自己手下几个目瞪口呆的伴当。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了,本来觉得是场恶战,居然那么过手一瞬,就定了胜负。 一记响亮的锣声惊回了人们的心神,息将军含笑看着那个蛮族少年:“可要空手一搏?”蛮族少年呆呆了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摇了摇头:“不比了,我输了。” “第三场,下唐国,姬野胜!” 第一章 枪 十三 第一章 枪 十三“第四场,下唐国,姬野胜!”“第五场,下唐国,姬野胜!”锣声一再地响,下唐的捷报频频传来。 金帐国的坐席上,蛮族武士们抿紧了嘴唇,九王也变得面色冷峻;而下唐的坐席上,君臣也没有谈笑风生,一场场下来赢得实在太过顺利。 演武本来也没有敌意,最后无论胜负,都无伤大雅,可是如今已经连下三场,都是几枪就崩掉了对手的武器。 金帐国王爷的神色,公卿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本来演武完毕就是在城外的青玄古城宾主畅饮,可是这么赢下去……哈勒扎垂着头被带到了九王的坐席边,他不敢看九王,小心的瞥了吕归尘一眼。 九王压低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哈勒扎,你父亲是我们北都城有名的双枪手,这次让你跟着世子来东陆,连几个大汗王都推荐了你,可是你难道连东陆人的一枪都接不住么?”哈勒扎摇了摇头:“九王爷,我……他力气太大……”“九王爷,”一个伴当凑过来,“也怪不得哈勒扎,我们再上的人,也一样几下子就被夺了武器。 这演武,是不是下唐国特地安排的?”“愚蠢!”九王低喝了一声,“再怎么安排他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样年纪,我们青阳的武士杀不过人家,难道特地安排的我们就不丢脸了么?”场上再次传来了惊呼,九王猛地一推哈勒扎放眼看去,眼睁睁的看着锋利的刺剑从天而降,刺进土里。 演武场里的蛮族少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黑色犀牛皮铠的下唐少年以枪锋押在对手喉前不过一寸的地方,让蛮族少年想抬头都没有机会。 前后只是几个来回,又一人败下,青阳部的七名精锐少年就只剩下两人了。 “没用!”九王压低了声音。 高瘦的少年从旁边缓缓站了起来,他的面色仿佛紫铜,胸前悬挂一面厚实的铁镜,身挎蛮族擅用的漆合角弓。 “铁叶,你去吧,”吕归尘看着自己的伴当,“你的刀是他们都比不过的,可不要输给东陆人。” “不会让主子失望了!”铁益的儿子铁叶摘下了角弓,拍了拍腰间的马刀。 “等等!”一旁的哥哥铁颜解下自己的佩刀递了过去,“带我的刀去,他的枪好!”铁叶掂了掂哥哥沉重的战刀,大步下场。 姬野喘息着,连续击败四人,他的体力充沛也支撑不住,只能借对手下场的空恢复。 可是他的心里满是狂喜,没有半点要退却的念头。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惊吓了国主。 他一生中第一次遇见真正可以和自己对抗的人,以前自己在枪术中领会的东西全部被打散了又再次组合,老者展示的雷霆一刺开始在脑海中成型。 这些勇武的蛮族少年让姬野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多和他相似的人。 不断模仿这些蛮族武士的武技,复杂的攻击和防御渐渐的汇集到他的枪术中。 最终的目的却是凝结为唯一的一枪。 极烈之枪。 背后隐约的议论声又传来了。 “司马公,想不到还是个悍将,你说他这一阵撑不撑得过?”“国主运筹帷幄,这是要给金帐国的蛮人立威啊!不过连赢了四场,也太驳人面子,不管撑得住撑不住,我看他这一轮会认输。” “他若是退了,剩下的能胜否?”“就剩两个蛮子,车轮战也剩了,蛮子虽勇,奈何脑袋里一包都是马粪而已。” 隐隐的笑声传来,演武场边的息衍却微微动容:“每一枪都不一样。 他在进步……到底……。” 下唐第一名将的眼里,这个少年第一枪崩飞哈勒扎的双锥还是靠着蛮力,可是渐渐的,凌厉可怖的枪术越来越纯熟起来。 姬野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息衍只是喜欢他的直率和勇气,直到现在息衍才相信这个孩子或许能把神话变成真的。 姬野就象一个从来没有和人对枪的人,第一次在别人的武技中开发出了宝藏,他的武术随着每一次出枪而完善起来,渐渐的连息衍要去都难以找到明显的破绽。 可是如果姬野真的不曾和杰出的武士对抗,他的枪术底子是从何而来的呢?“第七场,金帐国铁叶,下唐国姬野。” 息将军再次击锣,高而瘦削的蛮族少年一步步缓缓踏下演武场。 “我就是铁叶,铁叶?巴扎,你的枪很好!”上台的少年竟然高出了姬野一个头。 蛮族的身高通常要稍微矮于东陆的人,可是这个少年竟然可以比高大的姬野更高。 铁叶手中隐晦无光的战刀映着太阳,骤然有一道锐利的反光,随着他手腕一振,他面对的一队战士虽然在台下都不由去遮挡眼睛。 姬野心里第一次闪过冷冷的警惕,铁叶手里的刀非同寻常,能拥有这柄刀的不会是普通的武士。 他完全是自然的开始了防御。 “我的刀也很好!”和东陆人的谦虚不同,铁叶直接了当的赞美自己的战刀。 “它是仿制影月的刀,我哥哥的刀,”铁叶昂然道,“我们比一比。” “来!”姬野把虎牙架在自己左臂上缓缓拉开。 手臂上的酸痛让他的动作有些艰难,姬野咬了咬牙,把痛楚压了下去,又深深的吸气来充满发闷的胸口。 “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铁叶觉察了姬野沉重的呼吸声,“你的枪术好,我不想伤你。” “如果我不行了,就是我弟弟接替我了,”姬野盯着敌人,“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台下的姬谦正听见了这句话,没有料到长子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他呆了一瞬。 他看出了铁叶的武术确实不是昌夜可以抵抗的,铁叶是两个始终站在金帐国少主背后的人之一,他和其他那些五十是不同的。 现下唯一的希望只是姬野能够消磨铁叶的力量,昌夜才会有机会。 他伸手握住小儿子的手,感觉到了自己手心里的冷汗。 “想把机会留给你弟弟?”铁叶不屑的瞥了昌夜,“凭哥哥打败敌人算什么英雄?你们东陆人总是耍这种把戏!”草原上的武士向来不屑于东陆军队的诡计,铁叶也是如此。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姬野只是摇头,他的声音沉重低哑:“不是这样的!我们东陆也有真正的武士!”乌金色的光芒倏忽闪灭,铁叶的长刀在刹那间斩在枪口荡开了长枪。 双方都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在成人这或许还不算什么,可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反震的力量已经足以隔着武器震伤他们的胳膊。 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 完全没有防御,以攻对攻。 凶蛮的拼杀让东宫选拔的少年们胆战心惊,从没有见过蛮族的少年们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近乎残酷的搏杀,他们脸色难看,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无名的平民孩子一定要撑住。 只有那种同样的猛虎般的凶猛才可以抵抗蛮人的凶悍。 “真正的武士?”息衍摇了摇头,“可惜越来越少了。” 五十七次对击,武器的轰鸣声令场边的人心神不宁。 双方都把致胜的机会赌在了速度和力量的拼搏上。 武术上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毒龙势中所有组合突进的枪术都被铁叶的战刀克制着,而铁叶也不敢把权力使用杀手。 双方的速度不相上下,都是纯粹的进攻再进攻,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势推进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 演武场里似乎卷着猩风,带着战场的铁血黄沙气味。 息衍看见金帐国坐席上的少主不再东张西望了,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紧盯着场内的动静。 他背后魁梧高大的少年有力的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 “转狼锋!”铁叶的咆哮扯回了息衍的视线。 他听过这个名字,游历到草原的时候,放牧的汉子赞叹的说着北都将军木犁的狼锋刀,言下是恨不得追随他作战的畅想。 铁叶终于动用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险迎着姬野的一记直刺,闪到了姬野身边三尺内。 在姬野的长枪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 长刀被他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四尺的闪亮的圆。 木犁在传授的时候说过,和一般的狼锋刀不同,这是完全无需冲刺发力的劈斩法,只需要一次强有力的旋转。 铁叶已经算准了姬野唯有用还在手中的枪尾去格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一刀中砍断虎牙枪的枪尾,进而直接砍中姬野的腰。 铁叶是不能输的,不能丢了世子伴当的名誉。 下了狠心的铁叶毫不留情。 听见这一刀的名字,姬野明白自己陷在何等的危险之中。 这是一个失误,已经来不及挽回,从来没有和杰出武士对敌的姬野无法揣测狼锋刀凝聚了草原上十几代人战斗经验的杀手。 枪锋已经撤不回来了,枪尾的木柄阻挡得住铁叶的刀么?他放弃了格挡,整个人扑了上去。 谁也没有想到在他采取了这样的应对,这样根本无法闪避长刀的扫劈。 铁叶的刀如愿的斩中了姬野的腰,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惊讶的看见受伤了姬野就像铁叶一样旋转起来。 刀切着他的腰留下深而长的痛楚,他反持长枪,枪尾鞭击出去。 长枪在近战的时候不如刀,也无法发力,可是姬野还是做到了。 在铁叶愕然的瞬间,他完完全全的模仿了铁叶的杀手,不需要距离就可以发力的“转狼锋”。 轰然有金属迸裂的巨响。 枪尾如一条铁鞭一样鞭击在铁叶的护胸铁镜上,铁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少年死死的贴在一处,瞪着对方的眼睛。 瞬间的凝固,而后铁叶拼命推在姬野的肩上,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退开,一齐坐在了地下。 姬野按住了腰口的伤,铁叶木然的看着手中的刀。 就是姬野舍身的扑进导致了这个结果,因为贴得太近,刀口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 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两人间的地面上稀疏的洒了几点血,姬野按住腰的指缝间沁出红色。 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 一场孩子们较量,两国亲密的表示,却再现了蛮族和华族的残酷战场。 大臣贵胄门没有想到仅是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转狼锋?”姬野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是!”铁叶的脸色显得煞白,虽然看上去他全无受伤。 “起来!起来!”他的哥哥铁颜在坐席上挥舞着胳膊大喊。 铁叶站起身来,拄着长刀瞪视姬野,姬野也强撑着站了起来。 息衍犹豫着是否应该阻止这场演武,毕竟没有人希望看见这场的场面下有一人横尸在血泊里,而姬野已经受伤,撑下去他能否破解第二次转狼锋的攻势?“服你了!这你都学得会!”铁叶苦笑着摇摇头。 他忽然向着对手扔出了手里的刀,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这是蛮族的方式表示伏输,金帐国的坐席上,少年们冲下去扶起了铁叶,才发现他胸口那面光明的铁镜已经碎裂,尖锐的边角反刺到他的胸口里去了。 铁叶受的伤远比姬野还要重。 “你赢了!”铁叶被抬下去的时候路过姬野身边,“我不如你……不过要是换了我哥哥你赢不了,哥哥从小和我比刀,就没有输过。” “那就……让你哥哥来!”姬野也向着他点头。 他拄着枪站在那里,却站不住,脚下一滑坐在地上。 “第七场,下唐国,姬野胜。” 息衍也犹豫起来。 他是战场上轻轻挥旗,指引千军决胜的大将,可是此时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 “竟是两败俱伤的场面啊。” “这场我们胜得名副其实,毕竟我们的武士连拼了几阵了。” “只不知道后来的几个会不会丢尽了颜面。” “司马公怎么说长人威风自灭志气的丧气话?”“丢了祖宗声威的事情,我们也做得不算少了,”少府的主事司马公叹息了一声,“何当重整风炎血,再起龙旗向阿山啊!”议论声不绝于耳,场边姬谦正已经开始为幼子整束虽然已经没有力量起身,人们都在等待下面的少年下场。 可是姬野坐在地上瞪着息衍,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还是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可是息衍在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见了固执得可怕的意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推着幼子来到场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他感觉到儿子背上传来抗拒的阻力,于是鼓励起儿子来。 息衍摇了摇头,举起鼓槌。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 他腰上的伤口因此裂开了,他摇摇欲坠的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的他们,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野儿你疯了么?”姬谦正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弟弟能,我也能!”“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你这顽劣的东西,存了什么心?”姬野呆了一下,他用力的摇头:“我不跟他抢,我抢不过他。 我只是抢我自己的!”“为什么?”他的手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我跟在别人的马后面?”“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的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 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的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 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的回头,看着父亲和弟弟。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仰头,指着高处坐席上金帐国的使团,“打败你们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闷,像是被血塞住了,又像是堵着什么别的东西。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拍得胸口痛得麻痹起来,让那股痛楚把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压了下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他抄起了虎牙,长枪横扫过巨大的半圆,掠过几乎整个看台上的人。 息衍看着这个有些失控的孩子,看着他紧咬牙根,面目狰狞。 息衍却没有喝止他,只是静静的看着。 “铁颜去了!”站在吕归尘身后的最后一人走上一步,半跪在主子的面前。 “巴鲁你要为我们拿下这一战!”“到了这样的地步,胜与不胜,我们都被下唐国的武士压了一头了。 不过,巴鲁不会让世子失望的!”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武士站了起来,像是一座小山。 他的身高不在弟弟之下,一身沉重的骑兵铁甲,胸前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 蛮族武士中,能配钢镜的镜武士是荣耀的象征,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而铁氏的一对兄弟被大君授予镜武士的称号。 铁颜的刀术远非弟弟可比,他已经是虎豹骑的百夫长,虎豹骑最年轻的百夫长。 他大步走到场边,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昌夜。 他留了一步,和姬谦正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最后击溃了姬谦正要把幼子推上台的决心,铁颜和弟弟不同,他看人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而且真正的蛮族武士。 息衍的鼓槌落了下去:“第八场,下唐国姬野,金帐国铁颜。” 第一章 枪 十四 第一章 枪 十四“你还能撑下去?”铁颜拾起弟弟留在场中的长刀。 他还不愿动手,除了自负武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半身是血的对手下手,像是屠杀一样。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视着他,“你弟弟有转狼锋,我也有我的招数!”“我不会输的……我还有……还有……”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甚至看不清铁颜的剑。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最后的力量,也许足够支持他刺出一枪——完美的一记突刺。 “试一试!”他解开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绳子,狠狠的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们,试一试!”“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低声念诵这句话。 他抬起头,天空都在旋转似的,但他不畏惧,他想着那只名为“青君”大鹰,它的灵魂又苏醒了,应了他在心底的呼唤,张开巨大的席卷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处日光为之遮蔽,凌驾在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 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 它对着这里扑击下来了,带给他绝对的力量和勇气!“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 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 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 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那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 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枪尖。 他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划出破圆的直线。 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褪,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而出枪,你的心里有闷烧的火,那是大地下燃烧的煤矿,它的火业终有一天烧破地面去点燃天空。 你会吼叫,因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会烧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 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 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的霸道和血腥,也一记稚嫩的突刺中重现。 铁颜不敢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了。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千一万根长针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处,他觉得战栗,可是又激动。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杀戮的气息,随着姬野刺出那一枪,他在斩狼时那些模糊的感觉骤然清醒起来。 他几乎要挥舞着手臂去为他的敌人呐喊。 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一枪的轨迹。 只是一瞬间,姬野闪到了铁颜的背后,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铁颜的脚下。 人们茫然四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东陆第一名枪”、“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屠杀巨龙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息衍看见了这全部的传说,骤然间都变成了真实。 虽然还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的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 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走偏了,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堪堪擦过了铁颜的胳膊。 铁颜默默的摸了摸胳膊,一条细细的划痕,一手鲜红。 “巴鲁!”九王在坐席上拍案大喝。 铁颜猛地回过神来,他身上背着青阳的威名,而他在这里愣着回味对手的枪术。 他急忙转身,高举战刀过顶。 他的刀停止在那里,他触到了姬野的眼神。 铁颜知道自己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了,姬野已经完全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的伤和强行使用无法掌握的枪术,这些都让他比一个婴儿还要脆弱。 铁颜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杀了这个对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里,无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铁颜的刀上,人们茫然不解的议论着这场战斗。 “你那一枪叫什么?”铁颜问。 “极烈之枪?摧城。” 铁颜点了点头,退后几步,把战刀远远地对着姬野投掷过去。 战刀呼啸着扎进地面,距离姬野的面颊不过半尺。 “你赢了!”铁颜点了点头,他不善言辞,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你真的打赢了我们所有人。” 他回头离开了演武场,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铁颜投掷战刀和铁叶抛出战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他交出了武器,认输了。 一片哗然中,铁颜登上看台,在坐席边跪下:“世子,巴鲁输了。” “真的输了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铁颜弯腰叩头,“他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下唐国,姬野胜。” 人群又回复了安静。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议的几乎完胜对手。 是欢呼的时候了,不过下唐国的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而严谨。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国主的坐席上,等待着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着远处金帐国坐席上的九王。 九王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终于无法按捺,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没有说任何话,起身离去。 百里景洪站起来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却只能对着背影愣住。 息衍望着国主的神色,悄悄的摇头,又去看那个名为幽隐的少年。 幽隐青色的脸上森森然的带着惨白。 息衍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枪,笔直的站在场地正中。 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 铁叶的一刀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 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 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 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 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也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 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 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八年八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在等一声喝采,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他想站着迎接自己的胜利。 可是过了许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 他努力睁眼去看,国主带着内监和群臣,急急忙忙的起身,就要离开。 “国主……副将尚未领赏受封……”长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车驾!”国主低声喝道,“粗野的东西!不必提了。” “传令禁军,大辇伺候!”长史无法再劝,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涌向国主身后,包括东宫的少年们。 周围护卫的大柳营战士快速撤离场地,迅速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 姬野默默的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 姬谦正在这种的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群臣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战胜的少年象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他不能跟着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 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场地中央。 他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中,冷冷的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 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金帐国少主。 虽然只是一个不和谐的掌声,可是少主鼓掌已经很用力了。 人影闪动,隔开他们又留出空袭,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世子,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九王都走了,”婆子不停的催促吕归尘。 吕归尘点了点头。 他摸着身上,想馈赠一件礼物给这个得胜的武士,蛮族试手都有彩头,他不明白这个获胜的下唐孩子为什么却被一个人扔在战场上。 可是他身边也并没有什么,只有胸前龙格真煌表哥赠予父亲的小佩刀“青鲨”。 这是他珍视的东西,他很是犹豫。 婆子几乎是不由分说的拉着他追了上去,吕归尘并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这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 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脚步声从背后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叫息衍,武殿都指挥使,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息……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麻木儿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衍在远处回头,“是天授之枪啊,我喜欢你的枪术。” 息衍踏出大柳营,对着上午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 国主六十四人扛的金装紫阑花大辇静静的放在营门前的土地上,方此迎候他的内监立在辇下,对着他恭敬的长揖,比了一个手势。 他在大辇前行礼,登着台阶上去,掀开了帘子。 宽阔的辇里,国主独自一人端坐,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劳国主等候臣下。” “息将军安坐。 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国主转着小指上的翡翠指环,漫不经心的问。 “是,”息衍含着笑。 “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孩子却很赏识啊。 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 “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这句话,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将军说了,”国主摇摇头,“这先不去说它。 这次演武,本公的用意,别人或者不知道,将军应该清楚的吧?”“是。 我听说东宫的那个年轻武士幽隐和国主是血缘至亲,武术兵学也远远超过同辈,国主把他安排在押阵的位置,本来是觉得幽隐会取胜,拿下那个副将的军职吧?”“不错。 将军既然知道……”“国主,”息衍打断了他,“若是要授军职,国主一纸手书,别说是副将,就算是参将军、牙将军,也都不是问题。 为何国主偏要幽隐去夺这个副将的头衔呢?”国主摇了摇头:“将军也知道我们下唐军威不振,现在嬴无翳猖狂,在帝都纵横叱咤,淳国公敖太泉新死在他手上,帝都的公卿可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我们手中没有强兵,在这风云乱世就不能自保,本公有意提拔少年,正是为了让我的唐军脱胎换骨。 如果我一纸手令授一个副将给幽隐,那和以往世家少年凭着祖上的功荫从军有什么区别?还是不能服众的。” “臣愚昧。” “愚昧?息将军为何这么说?”息衍轻轻抚摩腰间古剑朴实的剑鞘,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脆硬:“臣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此服众。 臣有一点薄名,但是臣从年少学剑,已经在阵上亲手杀了数百人。 这其中不知多少次臣也许就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臣今日略能服众。 国主换了一个法子把军职赐给幽隐,可国主可能赐幽隐懂得生死间的事?”国主默然片刻:“说到刀剑,九州之大,又有几人能和将军坐而论道?演武这件事,也就罢了。 不过幽隐与本公,确实有血缘,本公以为他是难得的将才,所以想以他来日做我们下唐的栋梁。 他已经十四岁,一直在东宫伴读,最近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 本公思谋,不如让他追随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吧。” 息衍默然不语。 他的军职是武殿都指挥使,武殿青缨卫就是为他传令的属下。 他以战功成名多年,门下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国主一番心思,无疑是希望他收下幽隐。 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国主,恕臣不能奉命。 臣晚一步出来,是让那个获胜的孩子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当然可以收下幽隐,不过臣的时间和精力,只够教导一个人而已。” “将军是要收姬野为学生?”国主忽然坐直了。 息衍摇头微笑:“臣确实有此心,不过那个孩子可还未同意。” 国主眉锋一挑,神情严厉起来:“将军言下的意思,是要留出这个学生的名额虚席以待?堂堂帝朝的伯爵,御殿羽将军,要等候一个无名的少年答允?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亲口对我称赞幽隐极有气勇么?”“国主恕臣莽撞,那番话没有错,是臣年少时候的老师教给臣的,可是还不是全部,”息衍低声回应,“臣的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勇气。 大战在即,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这些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国主喝问。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沉声道,“当然是神勇!”国主哑然,静了片刻,才叹息了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 第一章 枪 十五 第一章 枪 十五入夜。 下唐是东陆诸侯国中唯一一个地处宛州的,夜深才是最繁华的时候。 白天少年武士大胜金帐国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街巷中都惊喜不已,酒肆里的人都传说着本国少年一枪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 可是说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贴出的文榜中完全没有提到。 与此同时,姬家的庭院的古枫下,家主恼怒的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 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大门吱呀吱呀的合上,门上的兽头狰狞的对着外面的人。 门前一片空旷,许久之后,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默默的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的按了按大门。 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 手扫过敲门用的铜环,他却没有拉动它。 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 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紫梁街,南淮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酒肆娼馆的***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 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才能短暂的照进巷子中。 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照亮他的脸。 “这一回我们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 漫无目的的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的人身上,他一动不动。 “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有人在身后说。 姬野呆了一下,以为是幻觉,可是那双柔软的手捂在脸上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 “是一头小猪吧?”羽然窜到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的看着他,伸手说:“拿来!”“什么?”“金**啊!我今天过生日啊,你说了要送给我的,现在你已经赢了,是下唐的英雄了。 送朵金**给我,不会那么小气吧?”羽然说着上去刮姬野的鼻子。 姬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低低的说:“对不起,我没有拿到……我也没有时间去买别的送你了,我的钱也用完了。” 羽然呆了一下,她低下头去从下面才能瞥见姬野的神情,一弯染了深棕色的头发在颊边淘气的跳啊跳。 “没有赢到就没有赢到吧,其实我也不稀罕你们下唐皇帝的金**。” 她耸了耸肩膀。 “国主不是皇帝,是公爵。” 羽然翻了翻眼睛:“我没心情管你们国主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来了?”“你还以为我真的来问你要金**啊?我来找你的!哪里都找不到……”羽然嘟着嘴,她觉得姬野真是块木头,竟然不知道谢谢她。 她已经好心的在这些巷子里费了许多的时间,她还去过凤凰池边看灯的石舫,去过文庙前可以骑的双翼石狮子,甚至还去了枣子还未熟的那棵树下,姬野和她打那棵树的主意已经有半个夏天了,可是哪里都没有姬野。 “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的看着她。 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在茫茫的人海中就这么永远的被弄丢了。 “喂!现在是什么时候?深夜啊!我不是出来找你,难道是出来看星星?”羽然气恼的去砸姬野的脑袋,姬野没有闪,他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 羽然砸着砸着,忽的愣了,她伸手去姬野的脸上摸了一把,手上湿漉漉的。 “啊!你……为什么哭啊?”“不是……砂子进了眼睛……”姬野摇着头。 羽然呆了很久,终于扯了扯他的手:“好啦好啦,跟一个大活宝一样。 走吧,我带你回我家里去睡。” 男孩和女孩这么拉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街上,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 离开了紫梁街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乞丐、长门僧和流浪的画师在街边的黑暗里探探头,除此就只有他们两个,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羽然走得闷了,于是开始唱歌。 有时候是缥缈难懂的羽族歌谣,有的时候是南淮城巷子里的俚调。 姬野就总是低着头。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唧唧喳喳叫奶奶,奶奶说,该!该!小死鬼儿,”羽然倒退着走在姬野前面去扯他的脸儿,“小死鬼儿……小死鬼儿……”“你为什么老是揪我的脸?”“臭脾气!我喜欢才揪你的脸,你弟弟的脸送到我面前来我也没兴趣,”羽然吐了吐舌头,“活像一团白面似的,我也不揉面。” “为什么?别人都说昌夜长得很漂亮啊。” “我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他那张脸,说不上为什么。” 姬野忽的站住了:“羽然……为什么有的人会喜欢一个人,可是别的人却都不喜欢他呢?”羽然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不过爷爷说过,人的心里都是很小的,容不下好多东西,你只能喜欢那么几个人,最喜欢的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么你的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啦,就没法喜欢别的人啦。” “是这样啊……”姬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羽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你!” 第一章 枪 十六 第一章 枪 十六姬野忽然站住了,紧紧的握住了她的小臂!“你干什么?”羽然觉得痛了。 “我不知道,”姬野的声音也带着惊慌,“有什么……有什么不对。” 羽然随着他的视线看着那柄乌金色的长枪,它在姬野的手中自己诡异的低鸣起来,嗡嗡的震颤着。 姬野看着身前身后,这是一条狭窄笔直的巷子,月色隐没在高墙后的枞树叶子里,前前后后的都没有人。 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震得心里跳得极快。 像是野兽般的本能,姬野全然不顾自己的伤痛,急急的拉着羽然往前跑。 可是巷子完全没有岔道,越是往前跑,越是黑暗。 震动从背后逼近了。 那是马蹄声,雄伟战马才会有那种沉重有力的马蹄声,铁器般的寒冷从背后像是一堵墙那样压迫上来,羽然觉得头皮都麻了。 姬野猛地回头,看见了那匹荧白色的北陆骏马,马背上的人笼罩在黑色的皮铠里,手里的剑横在马鞍上。 “你……你干什么?”羽然大喊起来。 那个人拉住了战马,缓缓的逼近,战马宽阔的胸膛堵住了整条巷子。 姬野死死拉住羽然的手,全力的往前冲去。 他全身都是冷汗,即使和铁颜那样出色的武士对决,也不曾感觉到如此可怕的压力。 直觉告诉他,后面逼过来的人是没什么好商量的。 背后的战马没有加速,只是影子不一样不急不缓的缀着。 黑暗的高墙尽头忽然出现了些微的光亮,他们终于跑到了巷子的尽头。 就在羽然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两侧忽然闪出了人影,并排着用肩膀挡住了巷子的出口。 他们手里都提着狭长的武器,明显是受过训练,动作迅速而整齐。 “狗东西!让你在我们面前撒野!”还是孩子的声音,对方的出手却是狠准有力的,武器低探下去横敲姬野的膝盖。 那是练习长兵器用的木杆,用的是密实坚韧的腊木杆,刺出时带着呼啸的风声,杆头急震。 风声截然而止,姬野的长枪横扫,把长杆从中央斩成了两段,连带着扫在旁边的石壁上,带着纷飞的碎石末。 对手愕然的间隙,姬野掷出了手中的长枪。 二十四斤的重枪带起了呼啸声震慑了对方,围堵在巷口的孩子们一齐趴下,姬野扯着羽然,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后用力一踏,冲出了巷子口。 羽然闻见了浓重的酒味,这些孩子都是喝醉了的。 姬野一把抄起落地的虎牙,侧身把羽然挡在自己的身后:“你们是谁?为什么伏击我?”“抢了别人的东西,还问为什么?”骑马的人从巷子里面缓缓的走出。 “是你!?”姬野指着他。 那个大孩子青色的脸上在月光下带了一道白的杀气,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姬野。 从羽然脸上掠过的时候,羽然觉得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 “什么东西这么嚣张?”她凑在姬野耳边。 “东宫的武士,今天在演武场遇见的,”姬野斜着眼睛看那些孩子,“领头的叫做幽隐,都是些废物。” “你才是废物!”一个满脸通红喷着酒气的孩子提着木刀出来,“一个没名没姓的东西,就敢来挡我们的路。 知道金**是谁的么?是我们大哥的!轮到你来逞威风?”“为了一朵金**就带着这么多人埋伏别人?不过是一砣黄金,给我们还没有兴趣呢!”羽然气鼓鼓的姬野身后回应,羽人往往比人类的身材颀长,她在姬野的肩膀上露出脑袋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姬野的肩膀上。 幽隐扫了她一眼:“我们不是找你的麻烦,不想挨打就闪到一边去!”触到他的目光,羽然又是哆嗦了一下,可是依旧嘴硬:“为什么不是你闪到一边去?刮骨脸,你们是喝醉了挪不动啊?我们可以帮忙踢一脚!就怕踢痛了你们汪汪叫,夜里搅得别人都睡不安稳。” 她在语言上的天赋分明是太过了,不过在南淮城呆了一年时间,她骂人和市井街巷里的孩子已经全无区别了,声调里带着十二分的不屑与鄙夷。 对面的孩子们愣了一下,一齐逼上了一步,凛然带着杀气。 “真的生气了……”羽然的气焰低了下去,缩缩脑袋凑在姬野耳朵边,“他们会不会真的动手啊?”“害怕就不要多话了,”姬野压低了声音。 “你!”他上前了一步,指着马背上的幽隐,“不服我胜了蛮族的武士,有胆子就一个人跟我对决,我输了,赔金**给你。 你们这么多人拥上来,赢了也休想要我服你们!”幽隐以渗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金**?你赔得起?你以为那只是一块金子?”他大声得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跟你对决?我用得着脏了自己的手么?等到你有身份上阵当我的敌人再说,到时候我一剑砍掉你的头,给你一个爽快!”“给我上!”他猛地挥手。 孩子们发一声吼,左左右右的猛攻上来。 姬野猛地把羽然推了出去,刚要转身迎战,已经有人从侧面以木刀狠狠的捅在他腰间的创口上。 他痛得低嚎了一声,随即又有木刀劈在他的头顶,多亏他还未卸下禁军皮铠的头盔,否则那一记重击或许已经打开了他的颅骨。 他摔倒在地上,孩子们一哄而上,有的用木刀,有的用拳头,有的用脚。 武术完全没有了用处,姬野抱着头在人群里闪避,羽然在后面焦急的跳着脚,她几次想冲上去把那些人拉开,可是每一次都被用力推了回来。 “不要打伤她,”幽隐在马背上发令,所以孩子们的木刀还没有回过来落在羽然的身上。 围殴的人群移到了墙边,姬野再想闪避也是枉然,孩子们的拳脚纷乱的落了下去。 羽然呆呆的看着,又低头看见地上的一滩乌黑。 不只是一滩,一滩又一滩的乌黑延伸着去向墙边的人群。 “血……是血!”她惊慌的大喊。 一乘霜青色的骏马载着醉酒的商人从街口转了过来,羽然像是逆水的人看见了稻草,她冲过去不顾一切的扯住了那个人的缰绳:“救人啊,救救他!他们这样会打死他的,他们会打死他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怕得像是有一个力量在胸口里面要把她撕开。 看着莹然如玉的女孩,酒醉的商客清醒过来,望着自己身后佩刀的随从,微微沉吟着。 “东宫禁军的事情,你们最好还是少管,”幽隐的声音在一旁传来,“老老实实做你们的生意!”“禁军!”商人和随从的脸色都变了,像是看见瘟疫的病人那样,商人急急的拉着自己斗篷上的兜帽,把脸都遮上了,策马就要离开。 羽然奋力的扯着他的马:“你们去哪里?救人啊!”商人的马鞭胡乱的敲打着她的手:“放开!放开!”随从上来矮身推了羽然一把,羽然摔倒在地下。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从从高高在上的树梢跌落到了尘埃里,无助和凄惶一起涌上心头,她愤怒的指着商人:“要是在宁州的土地上,我会下令把你们都杀了!”女孩身上忽然升起的威严令得商人和随从都迟疑起来,不由得带住了坐骑。 就在这个瞬间,墙边的人群忽然散开了。 他们被一个巨大的力量从里面摧破了,姬野以肩膀顶着一个孩子的胸口冲了出来,他脸上都是鲜血,双瞳像是火烧一样明亮。 孩子栽倒在地,姬野踩着他的胸口一步闪到羽然身边。 他抱起羽然的腰,一拳把商人从马背上捅了下去,带着羽然翻身上马。 骏马带着两个人箭一样刺进夜色里。 一滴一滴的温热留在羽然的背后,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敢去摸。 “你还在流血啊!”“没事……没事的,”姬野在脸上摸了一把,满手的血色,“都是皮外的伤,我们快走,别给这些无赖追上了。” 孩子们的木刀确实没有给他重创,腰间铁叶留下的反而是最糟糕的,伤口裂开了,正在不断的流血。 失血让他眼前变得一团模糊,他觉得身上很冷,只能紧紧的抱住羽然。 他并不善于骑马,只觉得剧烈的颠簸像是要把人的灵魂从颅顶晃出来,他还是只能抱住羽然,不让自己摔下去。 许多年之后在姬野的梦境中他依然在那匹马的马背上,可是他伸手去环抱,怀里空空如也。 “啊!”羽然惊呼。 马忽然咴咴的嘶鸣着,整个的人立起来。 姬野带着羽然被整个的掀下了马背,落地的疼痛让他的精神恢复了几分。 他撑起身体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正在悬崖的边上。 是那匹骏马的本能才使他们逃脱了噩运。 “怎么会到了这里?”“我不知道啊!”羽然摇着头,“我是不会骑马的!”“到城外了!这是黟云山的山路,我们一路沿着山路跑上来的,”姬野握紧了枪,“我知道了,这是死路!是他们逼着我们跑这条路的,这匹是战马,会自己逃。” “还有别的路么?”羽然已经听见了急速逼近的马蹄声,正想姬野预料的那样,东宫禁卫们的马紧紧的跟在他们的身后。 “没有,”姬野摇着头,他一步踏在悬崖边,一块碎石被他踢落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才传来滚在石头上的声音。 一轮圆月照在悬崖顶上,周围连林木都没有,他们无处躲藏,也没有退路。 马队如疾风一般卷来了。 孩子们都是骑马的好手,散开成一片逼了上来。 幽隐的狮子马在最后,他神色阴阴的,手指弹着重剑。 几个孩子凑近了他身边,几个人低低的议论着,其余的孩子们脸上都带着观看猎物般的笑。 羽然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哆嗦:“他们会不会杀我们。” 姬野摇了摇头:“我想他们不会杀你,我可不知道。” 他推了推羽然:“你别管我,我……不怕的。” “你在说什么啊?”羽然大喊。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只是用力的捏了捏羽然的手,作为回答。 议论着的孩子们也散开了,整个马队悄无声息的逼了上来。 这些白日里看着脸上还带稚气的孩子此时却显得格外的阴森,姬野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也许只是侮辱他殴打他,也许这些世家子弟杀一个两个平民的孩子根本就是常事。 他不想丢了姬家的勇气,他攥紧了拳头,手甲下他套着指套。 这让他多了一些勇气,他想踏上一步。 他被挡住了。 羽然忽的冲到了他面前,伸开双臂挡着孩子们。 “你跳下去,”羽然扭头低声说。 “什么?”姬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从这里跳下去!”羽然放大了声音,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羽然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姬野完全的呆住了,而羽然已经把他对着悬崖边推了。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啊?”羽然大喊起来,拼尽了全力,像是一个要苹果的孩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是要送我东西么?那我就要你从这里跳下去!”姬野看着她玫瑰红的眼睛。 他说不清那一瞬他是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也许是惊讶于那种认真的美丽、也许是迷惑于羽然忽如其来的任性、也许只是淡淡的温暖和种在血脉里的信任。 他转身,跳下了悬崖!山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努力的仰头对着一轮圆月。 月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羽然!”他大吼。 羽然就跟在他身后跃出了悬崖。 急速的坠落中,羽然的身上闪动着银一样的光辉。 她的脸色分明带着某种挣扎的痛苦,却奋力的伸过双手,和姬野紧紧的握在一起。 目瞪口呆的少年们一齐冲到了悬崖边,去看落下的两个人。 在幽深的山谷里,女孩身上的白衣却明亮如月,仿佛她的身上带着一轮光,进而成百上千倍的扩展开来。 一时间仿佛天上和地下各有一轮月,有什么东西利刃一样刺破了下面那轮圆月的光华。 光芒竟然像是实质一样碎裂开来,灰烬般随着风散去。 而留下的,却是长达两丈的辉煌光羽。 它完全张开的时候,像是雏鸟奋力的撑破了束缚它的蛋壳,对着世界发出第一声清啼。 所有人都被那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等到他们能够睁眼的时候,正看见女孩振动的巨大的光羽从悬崖下缓缓升起,她背后的衣衫完全被撕碎了,暴露出明玉一样透明的肌肤。 可是孩子们都已经无暇注意其他,他们眼里只有那对巨大的光羽在缓缓的扇动,辉煌得仿佛神使从燃烧的灰烬中复活。 “羽人……她是羽人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纯血的羽人皇族,”幽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他们的羽翼才是带着光芒的。” 羽然的翼梢扬起,斜斜的一转,带着巨大的弧线向着山谷的远处滑翔过去。 姬野的双脚悬空,紧紧的抱着羽然的腰,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鹰抓起的羊羔,可是第一次这样去看大地,他完全忘记了伤痛,只剩下惊喜。 苍青色的山脉延伸着去向远处,将和雷眼山交汇,白色的水线在月光下遥远而清晰,那是建水的支流,大地在下面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版图。 “羽然,你真的会飞啊,”他抬头大喊。 “别乱动!”羽然也喊着回应,“我只飞过几次,今夜正好是明月律的满月之期,否则那么快的展翼我也没办法。” “我们要飞到哪里去?”“不知道,我带一个人飞不远。” “能飞到凤凰池边去看彩灯么?”羽然点头,看着男孩黑亮的眼睛,她露出牙齿笑了:“将来我长大了就能飞得更远,带你一直飞到宁州去看森林,我们去找龙族也不用造船了,我带着你飞过去!”[历史]羽然这个名字,和蔷薇公主并称。 在演义小说中,羽然之于燮羽烈王,就像蔷薇公主之于蔷薇皇帝。 可是多年以后,大燮的官史上,却没有这个女人的名字,只有那些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拿着官史上的只言片语,加上野史笔记中搜寻来的轶闻,编成荒诞不经的演义,传唱卖钱,却总不忘记说起在羽烈王势微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陪伴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飞上天空。 不过史官笔下,总也藏着一些蛛丝马迹。 《燮河汉书·项空月列传》中提到羽烈王征讨陈国,兵临城下,陈国大将费安力劝国主不降,双方僵持三月,最后羽烈王击破陈军本阵,阵斩费安,生擒陈国公。 以羽烈王行军的惯例,不降而破的城池,百夫长以上一律就地处死。 陈国公不降,也难逃一死。 但是陈国公年幼,又精通琴艺,太傅项空月怜惜他的才华,想救他一命,于是给了他一幅画,让他在面见羽烈王的时候把画献上。 陈国公精通书画,看那幅画不过是街头画匠的手法,毫无章法意境,不禁也怀疑。 但是项太傅劝他不必担心,只说这幅画是当初一个下唐南淮一个流浪的画师在无意中在街头捕捉真人的背影画下的,天下纵然广大,这幅画却是不可再得,一定可以救得陈国公一命。 陈国公听从了项太傅的话,当廷献上画作,最后果真得以平安脱身,虽然被削去了一切的爵位,却意外的得到了羽烈王赏赐的双钺,作为保他残生的信物。 死里逃生的陈国公庆幸不已,别人问他画上的到底是什么,他也一直守口如瓶。 直到临死,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平生不解的也就是这件事,那幅拙劣的画卷上,只是月光下街头拉着手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而羽烈王拿到这幅画的当夜,随从们看见他静静的坐在屋檐下的雪地中,拄着长枪,默默地坐了整夜。 第二章 剑 一 第二章 剑 一[历史]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启城的书馆中,帘子开启了,微含笑意的年轻男子手拢着***。 纱笼中挑琴的男子没有抬头,琴声叮咚。 “深夜有扰,项太傅赎罪,今日北方火马急报,吕将军攻陷北都城,继续北上。 大军所至,诸部闻风归降,牧民奉马乳羔肉相迎,”年轻男子恭恭敬敬的候在门边,像是个传话的小厮。 琴声止息,纱笼中静了片刻。 “北方终究是豹子的家园,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啊,”太傅低低的叹息一声,“大都护知道了么?”“还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门博士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 纱笼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天驱军团死伤惨重,如今不过得东陆一半国土,吕将军轻骑破关,三月而称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傅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谢太师要问什么?”太傅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师,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谢太师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 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太师信不信?”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太傅渊博如海,后学怎么不信?不过请太傅梢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 为什么呢?”“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太傅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 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 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 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师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太傅笑笑。 “斗胆问主上的心愿是什么呢?”“太师绕着弯子,还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 能让大都护统领十万雄兵驰骋东陆的原因,不是心愿,”太傅深深的看了太师一眼,“而是恐惧。” “恐惧?主上大军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乱党,四野莫不宾服,太傅为何说恐惧?”“所向披靡,四野宾服,就不恐惧么?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恐惧,你看不出。 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从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深埋在那里,却不会消失。 你有一眼井,你不断的往里面填土,一层复一层,你想盖住什么,那是一个鬼魅,你心底的鬼魅。 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杀了它,否则它总在夜里越过重重垒土,还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铮铮作响,“这便是恐惧,譬如井中鬼魅,大都护、太师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么?”“鬼魅之事,终不可问。” “谢太傅的教诲,”太师捻灭了灯芯,退出门外。 二十年前。 胤喜帝八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风塘。 入夜时分,深郁的桐荫笼罩着整个园子,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 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树龄,在闹市中密密匝匝的围出了一片安静,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 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 园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 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飘转。 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 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子得名的原因。 这里曾是国主纳凉的别苑,后来赐给了武殿都指挥息衍,只不过息衍行踪不定,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日来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将军的侄儿息辕挡驾。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扑通”落回了池塘里。 倚着栏杆看水的将军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眉的少年捧着匣子进来:“这是鸿胪卿莫卢大人派人送来的书札,说是刚到了解密的时限。” “哦?”息衍接过匣子,疾步走到灯下,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息辕看他看得认真,就静静的候在一边。 那些信多半是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绵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笔迹险峻轻灵。 息辕知道那是国主百里景洪的亲笔,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众的是一笔书法,变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笔意。 宫里的来往信笺百里景洪阅毕都会在末尾缀有个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缄,就归档在鸿胪寺。 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鸿胪卿本人也不得开启。 这些信札还是前几日刚刚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息衍也不抬头,极快的翻阅。 “叔叔看解密的书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今天莫卢大人也说了,国主来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个人频繁的取阅,只怕有小人去国主那边进谗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辕的脑袋,“这是莫卢通过你的口来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轻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时候少,国主宠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势……”“你今年十五岁了吧?”息衍忽然打断了他。 说到一半的息辕被生生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真像你父亲,”息衍低低叹息一声,“你十五岁,就有他二十五岁的罗嗦。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照顾你,还是你在照顾我……”息辕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时候真烦他这种罗嗦……可是听到你那么罗嗦,又觉得那么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张卷曲的纸条凑近***。 “贞懿……”他低声说。 息辕看见叔叔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凑上去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之后三指宽的字条,是那种轻薄的桑白纸,皱卷成一个长不到一寸的卷子。 息辕熟悉这种桑白纸卷子,斥候用鸽子传递消息时,就会把这种纸卷塞在一根小竹枝里面,挂在鸽爪上。 卷子末尾除了花押,还有几个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笔迹。 奇怪的是信的内容却短到只有两个字——“事毕”,末尾一方小印,看起来扭曲飞腾,字迹不可辨认。 息辕看不明白,只好看着叔叔,期望获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纸卷原样封好:“是百里长青的自用印。” “百里长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 印章上是‘三蠹’二字,这两个字有出处,百里家先祖曾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 百里长青世代公爵,却有‘铁威侯’的别号,因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厉风行,以先祖的‘三蠹’为警戒,从不滥用仁义,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飞鸽给国主传信,又只有两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我有一点明白了,可还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归到匣子中,递给了侄儿,“息辕,把这些送回去,从今天开始,请莫卢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来了。” “是!”“借阅这些信札的记录绝对不要留,否则对于我们叔侄乃至于莫卢,都可能是杀身之祸。” 叔叔的话让息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离去。 “那些风虎斥候,还没有找到么?”息衍唤住侄儿。 “还没有,不过满城撒了六十人出去搜寻,除非是离开了,否则很快就该有消息回来。” 息衍沉沉的点头:“不要轻视这件事,最近我最担心的就是诸侯间的关系。 淳国三月上新败于嬴无翳,本来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风虎的斥候潜入南淮。 风雨降至,黑云摧崩啊。” “是!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对了,那个演武获胜的姬野,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察访到他的住处?”“有。 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经把他的户籍收为军籍,但是他的军衔和职位,还需叔叔自己才能办。” “嗯,”息衍点了点头,“留他作我身边的武殿青缨卫,你持我的印信去办,不过派他去东宫禁军,让他在东宫充当步卒一年。” “去东宫?”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息辕犹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们私下里都说,‘东宫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赛太岁’。” “哟?”息衍笑,“还有这么顺溜的词句,说说看,怎么解释?”“这是暗贬,是说镇守东宫的八百名禁军霸道,连妖魔都比不上他们,所以不敢靠近。 太子东宫因为贴近祖陵,所以编制中是禁军精锐八百人戍卫,不算三军的部署,拓拔将军管不着,叔叔你的军令传不到那边去。 上千人伺候一个储君,平时闲得无聊,就是在周围的酒肆歌馆里喝酒打架,可因为镇守祖陵,晋升反而是最快的。 南淮城里,凡是世家子弟想从军,都是想去东宫。 快活几年混一个资历,托托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参将。” “这套人情关节,你倒是越来越精通了,”息衍还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东宫里面,没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 进去第一天就是三书二礼。” “三书二礼?”“三书是一封信给东宫禁军的统领,要托有权势的人写,一封给自己顶头的上司,还有一封是给东宫的大管事。 里面都要夹混金票,给多给少,看看各家的财力。 二礼是对一般的军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认,就要从两件事情中选一件,要么是花大钱请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楼里面请粉头喝花酒,一种是半夜里赤身**从东宫这边跑到那边,丢脸丢到底,否则受气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么姬野既没有钱请大家喝花酒,更不会脱光了夜奔,看来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说你去年也在东宫禁军,你是怎么混过来的?”“我是叔叔的侄儿……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挥息大人的嫡亲侄儿,不但要免了你的三书二礼,没准还把你奉为上宾,摆下筵席款待,你要是乐意,帮你倒酒脱靴子反过来请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愿,对不对?”息辕的脸微微发红:“跟叔叔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我都推了。” “息辕,你将来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你如果没能做成大事,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息衍摇了摇头,“而姬野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他是野兽啊,生在林子里,不比你生来就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 他的一点一滴,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你说的东宫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闻,如果姬野在这一年中能排众而出,他才有资格当我的学生!真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过三书二礼的一关。 对了,现在东宫那边的统领是谁?”“前几日国主刚刚下令,升幽隐为游击将军。 现在是东宫里军衔最高的人。” “幽隐……”息衍沉默了一下,“那个孩子身上,味道不对。” 第二章 剑 二 第二章 剑 二同一时候,城郊的阳泉酒肆,月晦。 油灯昏暗,把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烟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对穿。 桌子上厚厚的一层油腻,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 唯一一盏桐油的小灯被罩在竹笼子里,悬在半空。 板壁外传来了风声,风在树梢间间掠过,带着隐隐的啸声。 风从门缝里泻进丝丝缕缕,灯光忽明忽灭,飘忽不安。 这是南淮城边的小铺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场,外面是一眼望不尽的松杉林。 伐木的劳力每天回城都从小道边过,于是有了这样一个简陋的小铺子。 夜深,铺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发寒。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那柄剑的下落。” 长桌一侧,领头的人打破了沉默。 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侧,盒盖弹开,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纯金铤子,铤子上打了桉叶的烙印。 那是宛州商会江氏铸造的金铤,有人说比帝都的铸钱都管用。 皇家的金库里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铢,而是这些足色的金铤。 黄金的反光似乎晃着了对面人的眼,她轻轻的笑着侧过脸去,以手遮眉,指上一点翡翠在灯下透着华丽的深碧色。 在这种小铺子里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件令人惊异的事情。 油灯的微光被竹笼割裂了,投在她**的肌肤上,令人想起那些绝艳而斑驳的古画。 女人一身浅紫色的裙衣,精致华贵,**的双肩和胳膊上,肤色莹白得令人目眩,四五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起,叮叮当当的作响。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柄剑的下落?你们真的不后悔?”她捂着嘴吃吃的笑,丰盈的唇上残留着没有卸去的妆彩,嫣红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艳。 “这个你不用多问,”对面领头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着冷厉,“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外面就有一辆马车,我们今夜就送你离开南淮,带着这盒黄金。 从今以后,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没有关系。”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戎装武士。 他们烫了金边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间带了长刀,一色的暗红色大氅,高高的立领半遮住他们的脸。 那些脸一样的瘦削,皮肤深褐。 温暖的***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就骤然变得冷厉起来。 都是些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 他们的目光不断的巡视着周围,像是些窥探猎物的蛇。 这也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铺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女人恋恋的在金铤上抚摩了一阵,“你们看看值不值这个价。 但是……我说了你们可也得说,我还不清楚你们的来历呢。 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就算我离开南淮,也未必真的能从国主眼皮下跑掉。 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缉令,就算我逃到天边,谁能保证不被抓回来?这盒子黄金,怕不是给我陪葬的吧?”“你说出来,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们也不希望百里国主把你从千里外再抓回来。 我能相信你不出卖我们么?”首领冷笑。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么麻烦?我倒是听过灭口一说呢!”女人忽的又不笑了,首领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窥探的蛇变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双瞳。 “贞懿八年的冬天,幽长吉从澜州南下,取道墨离郡,从飞云浦穿过殇阳关的封锁,来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杀他,而幽长吉孤身一人。 因为幽长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个天驱武士首领,天驱们称他为大宗主。” 女人完全不在意对面森冷的目光,玩弄着自己的长鬓,悠然的说了起来,像是讲一个坊间说唱的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所有武士都摒住了呼吸,首领漆黑的眉锋也跳了跳。 “幽长吉所持的行牒是晋北国所颁发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谢沣,城门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记录,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携的物品中包括长刀一口和重剑一柄,都记录在行牒上。 不过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进入南淮,而当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龙驿馆,有一场恶杀,后来收尸的时候共计三十多个死人,里面没有幽长吉。 其实,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过帝都的公卿们不提,下唐的国主也不追究。 事情就被压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记录留下。” “没有记录?”首领插了进来。 “行署没有出城的记录。 无论是幽长吉或者谢沣,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你要问的那柄剑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是啊,就这么没了。 这也没什么稀罕,这里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个,谁都不会注意。” 女人咯咯轻笑起来,发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的点头,像一朵花在枝头上轻颤。 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这边的人,仿佛周围是她独自的舞台,她是个自喜自悲的优伶。 首领的心里忽然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在笑,他却觉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还有呢?你说你知道剑的下落!”他压下心里的一点不安,加重了语气。 “剑?幽长吉配的那柄重剑?”女人还是吃吃的笑着,掩着口,“我也去过紫寰宫的武库,可是里面的剑少说也有千柄,都是名剑,你们要的剑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女官,不会用剑,你们也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一柄青铜色的重剑,剑很长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剑面上有云片一样的花纹。 绝对没有另外一柄剑和它相似,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哦,是那柄剑啊。 你要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不错,我见过。” “真的?在哪里?”首领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难忍的喜色。 女人轻轻捻着自己的裙带,长长的睫毛一瞬,斜瞥着首领:“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们可还没有说你们的来历呢。” “这个你根本不用知道!”“哼!你们也把我们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简单了,”女人不屑的笑笑,“别想就这么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们刻意穿了皮甲,却没有带你们得意的具装钢铠,还改用不称手的直刃刀,把马也换成了辨不出来历的夜北挽马。 可是风虎骑兵的诸位大人,你们忘记了一件事……”短暂的寂静之后,屋里忽然被金属低鸣的声音充斥了。 静坐的武士们同时一推桌面,退出去两尺,齐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夺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手大笑,看也不看他们。 装着油灯的竹笼子在她头顶悠悠的转着,屋子里眀暗变化起来,光怪陆离。 武士们的刀已经在手,却斩不出去。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可是在宛州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这个有些疯癫却又娇丽如花的女人,每个人都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空气中有些诡异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 女人收住了笑声:“如果不知道诸位是风虎骑兵的都尉,我也不敢来卖这个消息。 天驱最后一个首领的消息,该值多少黄金?诸位大人该是比我更明白,这盒子黄金我一个女人都能提着走,想用来交换天驱的秘密,是不是开价太低了?”“那你想要多少?”首领低声问。 “我想要一个庇护。 诸位大人找到那柄剑之后,带回淳国,少不得封赏,这些我也都不稀罕。 我只希望诸位大人那时候再把这盒子黄金给我,带我回淳国去,好好安排我后半生。 没有眀昌县侯这棵大树遮阴,东陆之大,又有几个人敢得罪下唐国主百里景洪?”武士们彼此对了对眼神。 “你想要什么样的庇护?”首领重新坐回桌边。 “不错,幽长吉确实是死在南淮城。 天驱首领的佩剑,下唐也是作为宝物收藏,我想拿固然拿不出来,淳国想要可也不容易。 我既然敢来,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条船上,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大家互相隐瞒只能害死自己。 不如把知道的事情都摊开在桌上,彼此就算伙伴。 我带各位大人去取那柄剑,一起回淳国,我要眀昌县侯上表帝都,封我一个诰命。” “你是要……”首领迟疑的看着女人,“加入我们?”女人又掩着嘴笑了:“我一个女人,不怕你们这群虎狼,难道你们倒怕我么?我只是希望安全的离开下唐,从今以后再不用回到这里。” 她转着手里的白瓷酒杯:“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那股轻轻的淡淡的悲意又涌动起来,她的笑容渐渐失色,变得像壁画那样静默。 屋子里长久的沉寂着,***被微风压了下去,女人明丽的肌肤也变得晦暗起来,她侧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浓墨。 “好,不过是个诰命,我在眀昌县侯的面前还算说得上话,”首领终于点头,“我也知道取剑不容易,有你作同伴,或许是件好事。 我们淳国风虎,从不和陌生的人联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听了我的话,再想轻易离开我们就难了。 你可要想清楚!”“清楚,这是要么富贵,要么横死的买卖,我不想好,怎么会来?”“你想知道什么?”“只有一件。 幽长吉死了足有十四年,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下落。 而淳国远在北方,眀昌县侯怎么会知道这段往事?”首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问得很好!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杀幽长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下场?”“下场?”“我告诉你,之所以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起过苍云古齿剑,是因为所有活着回到帝都的廷尉全部都被投进死狱,半年后,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 我的父亲是那时的廷尉之一,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下狱,而是被处死在我家的门口。” “为什么偏是他不同?”“因为他违背了廷尉府的密令,回到帝都之后没有立刻去廷尉府报到,而是回了一次家。” “为什么?”“皇帝和诸侯剿杀天驱武士,长达几十年,可是把廷尉府的精锐出动数百名去劫杀一个人的事情,还从未有过。 那一次是因为帝都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幽长吉联络了诸侯各国的将军和世家大族不下百人,预备联兵弑君。 所以他的行动路线从中州去澜州又转向宛州,一路上不断的联系着诸国的势力。 谁也没有想过天驱这样的小股叛逆竟然能够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可是上百个手握重权的将军和世家大族的家主,又不能一并斩杀,否则大局势必混乱。 所以帝都的目标,只在于劫杀幽长吉一个人,可惜直到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廷尉们都没有得到那份依附于幽长吉的叛贼名单。 我的父亲冒险回来,只是要留下一个口信。” “口信?”“他像是个逃犯那样冲回家里,只来得及说一句话。 他说,打开青铜之门的关键是那柄剑。 这句话只有我听到了,他把我抱在胸口凑在我耳边说的,然后门外一支箭射进来从背后洞穿了他,也射伤了我。 廷尉府的人冲进来,把他的尸体拖走了。” 首领沉默起来,也摆弄着面前的白瓷小酒杯。 “一个廷尉,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首领从腰带中抠出了一个东西,沿着桌面滑给了女人。 那是一枚拉弓用的扳指,宽大而沉重。 女人迟疑了一刻,拈起来端详着。 指套在灯下泛着青灰色的淡淡铁光,里圈环着古老晦涩的铭文,外面则是一头展开双翼的飞鹰。 “因为他是一个天驱,”首领的笑声变得冷涩,“一个藏在廷尉府的天驱。 这个愚蠢的人,居然一直想为天驱做些事情,可是他没有什么本事,没法像幽长吉那样当一个英雄,他就只有牺牲他自己去留下这个天驱的秘密。” 女人玩弄着指套,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持有这个指套的人,都该是天驱的武士。 你到底是眀昌县侯的属下,还是带着天驱的使命?”“天驱?”首领摇头,“我只知道那是我愚蠢的父亲。 他为了那个团体的使命,让我和我的母亲一生颠沛流离,让我的母亲从一个尊贵的夫人沦落到为人洗衣做饭为生,让我在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 这个破烂的指套值几个钱?就让他发疯发成那样?不过我一直都留着它,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对我有用。 我这次来,就是奉了眀昌县侯的亲笔密令,只要带回苍云古齿剑,我可以封一个子爵,你要的一个诰命身份还不简单?”他唇边拉出一丝笑容,斜斜的瞥着女人,伸手压在她柔软的手上,揉着她指节上圆润的小窝:“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你嫁给我,自然就有诰命的身份。 你带我们取到剑,我保你一生。” 女人并不避开,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捂着嘴笑,却遮不住莹白如玉的牙齿:“我?我都老了,将军正当盛年,还要娶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么?”首领忽的沉默。 他再次去仔细的打量这个女人,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看容貌,她像是十八九岁绝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却又太多的东西藏在里面,看进去就仿佛陷入了潭水。 他克制着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我们的来意我已经说透了。 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去取剑的办法了吧?不过,如果你只是虚言诓骗我们……”“虚言?”女人笑,“整个南淮城,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柄剑的所在了。” 她忽然甩脱了首领的手,摊开掌心,掌心里赫然是两枚指套:“将军给我看了你的指套,将军再看看我这枚,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首领迟疑着拈起两枚指套。 就着***细细的打量。 看起来它们全无差别,像是同一炉铁水铸造出来的,表面都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像是多年之前的古物。 他翻来覆去的看,目光忽然落在指套内圈的铭文上。 他的心跳得仿佛锤子在里面重重的轰击。 他是天驱的后裔,知道这些指套的内圈都是古老的金文“铁甲依然在”五个字。 可是女子递来的这枚却完全不同,那是一行十六个字:“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 他念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攥着那枚指套忍不住大喊起来:“星……星野之鹰的指套!这是……这是大宗主的指套!”“不错,这是幽长吉的那枚指套,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既然我可以取到这枚指套,我也能够带你们拿到那柄剑,”女人神色不变,悠然的玩弄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不过在我带你们去之前,我还要你们跟我猜一个谜。” “谜?”女人掩着嘴,吃吃笑着:“是啊,诸位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们来自淳国,是名声赫赫的风虎铁骑?”武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这才想起遗漏了这一节,他们都是风虎骑军中最出色的斥候,却如此轻易的被看出了身份,不能说不是一种耻辱。 女人没有理会他们的神色,而是默默的起身,缓步踱向了门边。 她的背影匀停修长,裙裾拖曳在肮脏的地上,却自有一股宫妆的华艳,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长的脖子,远远看着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 她忽的转头一笑:“因为昨夜有个人对我说他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然后跟我说了许多的事情。” 武士们疑惑的看着首领。 “你们不记得他么?他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左手断了一个小指。” 武士们惊悚的全部站了起来。 那是他们的一个伙伴,今天早晨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伙伴,十一个人的小队只剩下了十个人。 女人的笑容仿佛一朵诡秘的花缓缓的绽放开来:“他真是跟你们这些没心的男人不同啊,直到死前,他还对我说我身上有股紫琳秋的香味……”彻骨的寒意忽然笼罩了小屋里的人。 长刀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反应最敏捷的武士侧身拔刀,蹬地扑上。 他的动作像是在奔驰的快马上挥刀下劈,这是风虎骑军中特有的武术,极快又极精确。 女人在他的刀下根本无暇闪避,她华贵贴身的裙衣限制了行动。 女人也没有想闪避,而是盈盈的轻笑了一声。 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她低笑的瞬间发生,武士的头颅忽然落了下去,凄厉的鲜红色从腔子里直冲到了屋顶,那具无头的身躯还挥舞着战刀从女人身边掠过,直到撞上了对面的墙壁,才无力的倒在地上。 女人没有动手,那一刻她的双手依旧怀抱着肩披的纱缕,也没有人看见刀光,像是在黑暗里有看不见的魔神武器一挥,就斩下了那名风虎的头。 “都别动!”首领大吼着。 他要想煞住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 他感觉到肩胛上传来了疼痛,却不剧烈,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 随后那一点疼痛才千百倍的放大起来,他肩上迸出了大朵的血花,血痕贯穿了整个肩膀。 有什么东西切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可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由得跪下,更大的痛楚从双膝处传来。 他哀嚎着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从双膝处齐唰唰的断了,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他的同伴们也一样陷入了看不见的罗网中,所有扑前的人都被什么东西伤了,女人身边有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首领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女人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意中带着酷寒。 油灯忽的灭了。 黑暗里充斥着细微的破风声,极细又极其的锐利,有些像蜂鸣却带着异样的凄厉。 每次都有一个哀嚎随之响起,首领感觉到浓腥的血泼溅在他的脸上。 这些追随他一起征战了多年的同伴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挣扎,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后悔,他这时才想起这个女人身上分明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可是那柄剑让他的心思乱了。 太多年了他一直在渴望握住这柄剑的一天,这种愿望已经变成了贪婪。 终于又安静下去,一点火光颤了一下,亮了起来。 首领忍着失血的眩晕抬起头,看见远远的门边站着那个女人,她持着火绒。 她不再笑了,却也看不出得手的喜悦。 她漠然的像是一张美丽的画皮。 只有那么一点火,首领反而看清了,小屋里布满了银色的线,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张网,把他们和女人完全的隔开了。 那些线细微得难以觉察,却又韧得难以想像,像是交错的一道道银色的光,最后穿过分布在周围的金属环,收束在女人指间那个翡翠的戒指上。 “是……是天罗的刀丝!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吼。 “是啊,是蜘蛛的丝,你们这些武士总是想靠着蛮力取胜,可是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力气,一寸的刀刃就足够了。” “天罗的刺客?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天罗也……”女人摇头:“我是天罗的刺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我早已不为天罗杀人,我要杀你们,只是因为你们觊觎我丈夫的东西。” “你丈夫……你丈夫是谁?”“我的丈夫是谁?你刚才不是已经看见他的指套了么?”“你……你是……你是幽长吉的……”“你说你的父亲愚蠢,可是你有没有真的想过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有些东西,即使经过很多年,也是不能被亵渎的,”女人缓缓的走近,隔着一尺跟首领面对面。 “不要……不要杀我……”“现在悔悟,已经太晚了吧?”像是拂拭头发,她轻描淡写的挥手,翡翠的戒指牵着的无数银丝在瞬间全部抽紧,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在首领身上划过。 他整个身体瞬间就迸裂了,变成了一朵巨大的妖冶的血花。 屋外的风还在吹,松涛声如同大海。 第二章 剑 三 第二章 剑 三午后,阳光炽烈。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废墟。 整个木屋都化成了灰烬,唯有半截大梁得以幸免,斜斜的倚在土砖砌成的山墙上。 燥热的焚烧气味里,杂着令人呕吐的焦臭。 靠近山墙的一角,几名白巾蒙面的忤作围着烧得漆黑的尸体。 一名军衔低微的廷尉战战兢兢的捧着托盘走近,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站在一旁。 他不太明白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失火案怎么会惊动了禁军的统帅,远处围了一堆人探长脖子,也是来观瞻下唐第一名将风采的。 息辕接过托盘递给叔叔,息衍拈起托盘上乌黑的铁牌,在手心里掂了掂,随手又递给息辕。 息辕接过仔细的打量,牌子的质地像是生铁,敲起来声音低厚,表面有丝丝缕缕的冰纹。 牌子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背面则是云纹,镌刻着一行小字:“奉此令者,风行虎掠;重九,三一卫,七七五。” “是风虎的军户铁牒,只有淳国的煅纹鱼鳞铁才是这个质地,淳国风虎得意的风虎钢铠也是这种铁打造的,”息衍摇头,“堂堂一个骑都尉,死的真不是地方。” “骑都尉?”息辕心里一动。 按照帝国的军制,骑都尉的身份还在一般都尉之上,军衔不低,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马。 骑都尉之上,就可以被尊称为将军了。 这样一个淳国军官不明不白的死在下唐,无论对下唐国还是淳国,都是棘手的事情。 “你看见铁牒后面的字,‘重九,三一卫,七七五’,重九是他的军衔,也就是骑都尉,淳国风虎分为三十个卫所,每所一千战士。 这个人隶属于第三十一卫,在军中的编号是七七五。 但是风虎本该是没有第三十一个卫所的,其实第三十一卫,是风虎骑军秘密的斥候卫所。 其中人马都是从最精锐的骑兵中选拔出来的。 以这个人的军衔,在斥候中的身份很不低了。” 息衍对廷尉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廷尉退下了,息辕凑到叔父耳边:“这些人就是我们跟丢的那些风虎?”“是的。” “要上报给国主么?”“不报是不行的。” 息衍摇头。 廷尉并不知道,禁军武殿都指挥使的一个职责是负责三军的斥候,收集各家诸侯的情报,也警惕其他诸侯派来的密探。 息衍不在的时候,这些案子都是由息辕经手。 两个月之前,息辕已经接到密报,说有身份不明的三拨人马隐瞒身份进入南淮城。 在断定了对方来自北方淳国,是风虎骑兵中的斥候之后,下唐的斥候也就一直悄悄的尾随着这些人。 可是就在前天,下唐方面忽然失去了对方的行踪。 而区区一天之后,这些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城外酒肆的火灾里。 “风虎的斥候潜入城里,”息辕揣摩着,“是淳国对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么?”息衍摇头:“敖太泉三月上才战死,现在的淳国侯敖之润只有十岁。 淳国现在想对下唐用兵,绝不可能。 而且再怎么大家现在的最大敌人都是离国公。” “大家都说眀昌县侯是枭雄之辈。” “不错,但是梁秋颂毕竟不是淳国侯,他也不能调动风虎骑军,丑虎华烨不会轻易交出风虎的军权。 十年之内对下唐还不是威胁,”息衍若有所思,“不过,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 梁秋颂冒险派了斥候来,到底是为什么呢?不惜冒着得罪下唐的危险,除非是极大的利益,以梁秋颂的谨慎是不会动手的。” “将军……”息衍回头,看见刚才的廷尉又站在了一旁。 “有件奇怪的事,”廷尉吞吞吐吐的,“只是怕将军看了恶心,属下不敢拿出来。” “不怕,拿出来,”息衍轻描淡写地晃了晃烟杆。 “是,”廷尉这才把藏在下面的一只托盘捧上。 托盘上盖着一方厚实的麻布,遮住了下面的东西。 可是一股刺鼻的恶臭直冲上脑,息辕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心里知道廷尉把什么弄了上来。 息衍面无表情,上前一步把麻布揭开。 托盘上赫然是半截残肢,表面被烧得漆黑,只在裂开的缝隙里透出血肉的颜色。 “这是?”“是手,”廷尉看将军并无太多的反感,松了一口气,指点着残肢,“将军看,这里本来是手指的,现在四根手指都被烧掉了,剩下这根是拇指。” 息衍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确实像是一只手。” “你把死人的手拿过来干什么?”息辕受不了那股焦臭。 “你不要急,”息衍阻止了侄儿,“听他说。 廷尉们上阵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要说擒贼断案,你一辈子也未必能比得过这些老狐狸。” 廷尉躬腰行了个礼:“少将军想,这只手虽然在烈火里烧过,可是五根手指还只掉了四根。 那么这只手怎么会被烧掉下来的呢?人的胳膊比起手指,可粗了许多。” 他把托盘转过来,指点着残肢的另一侧:“这是断口。 虽然被烧过了,可是这断口还是显得太整齐了,属下斗胆猜测,这些斥候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起火之前被杀。” “这是废话了,”息衍笑,“整整一队的斥候被不明不白的烧死在南淮城外,瞎子也知道其中有问题。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又放了火,你们到底有没有线索?”“将军说得是!说得是!”廷尉点头哈腰,转身对着那些验尸的忤作喊了一声。 为首的忤作整理衣衫,小步的上来拜见,这次他捧过来的托盘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盘还大了几倍,更为浓重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息辕几乎要呕吐出来。 忤作揭开遮面的帘子,圆满满的一张笑脸。 “你们怎么不怕臭?”息辕苦着脸。 “芝兰之室,久坐不闻其香;鲍鱼之肆,长居不知其臭,”忤作满是得意,“小的一家九代都是忤作,这份本事也是祖业,早就不分香臭了。” “倒像是整个的被人切碎了?”息衍沉吟。 忤作收去笑容,点点头:“回将军的话,正是如此。 我们拼出的残骸共有十具,断肢倒有三十二件,这些人在被烧之前,必定是被人以一柄极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脚,更有一具四分五裂,几乎辨不出人形了。 下手的人刀术之强,心性之残忍,真是令人发指。” “一柄……极利的快刀?为何这么说?”“接近凌晨下了一场细雨,把火浇灭了,残肢没有烧尽,我们还能看到几个新鲜的断口。 可是以我二十多年忤作的经验,真是看不出什么样的刀能把人身切成这样,断口异常的平滑,是同时切断了筋脉和骨头,连皮肉的翻卷也没有,就仿佛热刀割蜡一样。” “热刀割蜡?”息衍愣了一下。 “是,将军。 人身上筋脉韧实,骨骼坚硬,不说斩人,屠夫切肉,切筋割皮还是用牛角细刀,劈骨用的是阔背板刀。 要想一刀之内把人的肢体斩断,绝不是一般人的手法,偏偏断口还平滑,必定是刀劲凝聚,下刀又极快,而且凶手所用的刀,是一柄极薄的好刀。 一般的刀,刀背稍微厚几分,斩切的力量就无法凝聚如此……”忤作讪讪地收嘴了。 他说着的时候,息衍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开,漫步在废墟中,目光扫过断梁残瓦。 最后他停在一根未烧完的椽子边,蹲下来吹去了火灰,原本肉眼难以分辨的一枚乌铁小环暴露出来。 它被牢牢的钉在椽子里,以息衍的手力也费了些功夫才拔了下来。 息衍眯着眼睛,对光打量那枚铁环,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东西?”息辕凑上来。 “这是那种武器的一部分,忤作说得不错,但凡是刀,杀人就难以做到伤口不卷,可世上真的有一种武器,是只有刀刃没有刀身的。” “没有刀身?”息衍对他摆了摆手,转身直视廷尉和忤作:“这些不要写进宗卷里去,派人仔细的清扫周围,看见这样的铁环都收集起来送到我那里去。 尸体尽快烧了,不要留下任何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廷尉却不由的打了个寒战。 隐然有股威势随着息衍的注视逼迫了他,静静的仿佛大山的压力。 “是!”他低下头去避开了将军的目光。 “息辕,我们走,”息衍牵过了自己的黑马墨雪。 息辕偷瞥了一眼,廷尉们没有跟上来,才凑近了叔父的耳边:“叔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息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要多问,你传我的令,立刻加派人手,跟着剩下的两队风虎斥候,一有什么动静即刻回报给我!”“是!”息辕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等一下!”息衍又低声喝住了侄儿,“从鬼蝠营里调人,人要多,要最敏捷的、刀术最好的。 不怕被风虎发现,一定要盯死,保护他们。” “保护他们?”息辕吃了一惊。 “我知道是谁动手的了。 蜘蛛的网已经打开,如果她想要捕杀全部的猎物,就算是我们出动全部鬼蝠,也未必能奏效了。” 第二章 剑 四 第二章 剑 四枫红色的轻纱围着女孩儿的肩膀转了一圈,莹白的肤色在纱下隐约浮动。 女孩儿一双月白色的踏鞋在云石地上轻盈的跳着,肩上的披纱起落如蝴蝶的翅膀。 十三四岁还透着稚气的孩子,却有了几分少女的风致。 “好,好,柳瑜儿的肤色最是白净,就是这个枫红色衬她!”为她披上轻纱的男孩拍着巴掌围着女孩儿转圈,眉梢眼角满是得意。 “哎哟哎哟,煜主子,这云影纱宫里剩下的就这一匹了,前些日子国主想为王妃裁一件罩衣还没有舍得的料子,怎么能穿到外面去瞎跑?”婆子拉着男孩的手,惋惜的看着那幅纱。 “能不能少说这扫兴的话来?”男孩猛一扭头,不悦的挥开了婆子的手,“母亲年纪大了,怎么能穿这样的颜色。 留下来还不是压在箱子里?我给枫念儿选了生青的,给月情儿选了湖蓝的,给小苏选了杏黄的,露水绿给了月眉,现在就缺一幅红色的好纱,不拿这个,你去找来给我?”他眼眉间虽然有怒气,却还是透着少见的秀气,像是天生的一块脂玉。 婆子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 男孩又笑了起来,推着柳瑜儿转身,兴冲冲的打量着她周身上下。 女孩们都围着柳瑜儿赞叹不止,莺声燕语压过了殿外的马蹄声。 “我也想要这样枫红的纱,主子对柳瑜儿偏心了,”最小的小苏忍不住失望,噘着嘴扯住了男孩的衣袖。 “小苏别淘气,小苏别淘气,”男孩急忙轻声软语的安慰她,轻轻摸着她低垂的眉毛,“这幅杏黄的虽然不如云影纱,可是也是极细的好纱,最配你这身月白色的裙子和脖子里那串黄晶,若是配了红纱,反而不像样子了。 不过……”他围着小苏转了一圈:“要是添上几分金色,可就完美了。” 他急忙又埋头在箱子里翻弄,一幅一幅透影的轻纱和瑰丽的丝绢被他抛了起来,散落了满地,却始终没有金的。 他从锦绣堆里探出头来,气恼的把缠满脖子的锦纱扯下,跳着脚喊了起来:“怎么没有金的?怎么就没有金的?”“主子别着急,别喊伤了嗓子,”婆子赶紧去哄他,“上次不是主子说宫里要装粉金色,所以订了几万张粉色的绵纸糊墙,又把所有的金纱都挂在屋顶么。” 她指着头顶:“现在那些金纱还在那里挂着呢。” 男孩一抬头,果然是在金丝楠木的椽子间,都装饰着纤薄的金纱。 “拿梯子来,拿梯子来!”他高兴的拍起了巴掌。 女孩儿们七手八脚的抬来了扶梯,婆子想拦又不敢,胆战心惊的看着男孩高高的爬了上去,使劲去够椽子间的纱。 他个子不高,勉强探直了身子,才勾住了金纱的一角。 “吱呀”,宫门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把整个扶梯勾倒下来。 在女孩儿和婆子们的惊呼中,连着数十尺长的耀眼金纱,男孩重重了摔了下来,落在满地的锦绣里。 “主子!主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锦绣里忽然钻出了一个蒙着金纱的脑袋,心悬在半空的婆子这才喘了一口气。 男孩跌跌撞撞的一扑,抓紧了一个人,紧紧的抱住。 “抓住了抓住了!是不是小苏?披上给我看看,”男孩抱着怀里的人又笑又跳。 “嗯?”他又愣了一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是谁这么一身呆肉?想必是扫地的婆子,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他用力把怀里的人推开,三把两把扯下了罩住头脸的金纱,看见了眼前的人,忽的皱了皱眉:“方都尉,你怎么跑到我的寝宫里来了?”禁军的都尉方山脸色微红,难得少有的摆出了几分威严,对着嬉闹的女孩们挥了挥手,令她们下去。 男孩刚要生气,方山已经急急的扯住了他的手:“煜主子,今儿是大事,可不能使性子。” 他转身让开了路,指向门边:“奉国主口谕,北陆金帐国世子吕归尘殿下,即日起搬入东宫,下榻归鸿馆,与世子百里煜一同饮食作息,教习东陆文字礼仪,以彰两国兄弟亲爱之心。” 他又对门边的人摆出了笑脸:“这就是我们下唐国的世子百里煜殿下,尘少主,从今而后,两位少主要多多交流。” “煜主子?”他微微一愣,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男孩已经不见了,转头去找的时候,才发现他正躲在自己的身后,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腰带。 “蛮人?”百里煜小心的从方山背后探出脑袋,“蛮人在哪里?”“什么蛮人?”方山压低了声音,“这是尘少主,将来的北陆之王呢。 国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礼敬。” 百里煜终于从一群人中看清了那个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几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蛮人。 可是那身装束说明了他来自北陆金帐国,他的头发长长,绞成一束簪在头顶,穿着狐裘的贴身小铠,外面罩了五色缀边的白色大袖,胸前配着一尺长的小佩刀。 炎热的夏天,他的右手腕还突兀的配着白色的毛裘护腕。 “这个就是蛮子?”百里煜疑惑的看方山。 蛮族孩子局促的环顾周围的人,而后把头低了下去。 “哎哎哎,煜主子使不得!”方山要去阻拦,可是已经晚了。 百里煜从那个叫月眉的女孩儿头上摘下了锦纱扎成的牡丹,照着蛮族孩子的头砸了过去。 锦纱球准确的命中了,砸在孩子的侧脸上。 整个湄澜宫里忽的寂静了,女孩儿们、婆子们、禁军们还有方山都呆在那里,只有百里煜还满不在乎的冲着蛮族孩子比着鬼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蛮族孩子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个锦纱球在地下滚了滚,而后不知所措的擦了擦自己的脸。 “像个呆鹅一样哦……”不知道是哪个娇嫩的声音小声说,而后一个轻轻的笑,带着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东陆人对于蛮族的敬畏之心忽的就退去了,这个呆头鹅一样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危险。 方山咬了咬牙,不顾百里煜的挣扎强拖着他来到了蛮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儿和婆子们也围了上来看热闹。 “煜主子,别闹了,快和尘少主见礼!”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猫一样在方山的手里扭着,一边还凑过去使劲**着鼻翼:“也没什么膻味嘛?居然还有这样的蛮子……”女孩儿们也歪着头看那个孩子,拍着巴掌笑,婆子们稍稍收敛一点,半掩着嘴在一边议论。 “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蛮子,倒是个新鲜人儿。” “长得倒是跟女孩儿似的,怎么竟是个蛮子?”“是啊,这年纪,怕是才十岁出头吧?”“长大了兴许就剽悍了,现在还是小蛮子嘛。” “呵,呵,蛮子,蛮子,蛮子蛮子,”怪异的腔调忽然响了起来。 原来是金丝架子上那只红腊嘴的八哥,宫里的八哥揉过舌头,把这个新词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愣了一下,又是哄堂大笑。 笑声里,那个蛮子孩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蛮子?”吕归尘默默的在心里说。 门外的光仿佛刀剑一样刺了进来。 西配殿。 两排人对立,一侧是拉着吕归尘的方山,一侧是宫内服饰的人众。 “尘少主,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东宫里的主事人,有什么吩咐,尘少主尽可以问他们,”方山一摊手,指向了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夫子,“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们下唐有名的饱学先生,国主以重礼聘来教授煜少主的功课。” “路夫子。” 吕归尘低头行礼。 “嗯!”路方同对一个蛮人能够如此知礼觉得诧异,欠身还了礼。 “尘少主的功课,也都拜托路夫子了,”方山对着路方同长揖。 “这位是东宫膳房的主事马求桐,以后少主在膳食上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找他。” 年老的内监上前一步行礼,退了回去。 “这几个是书房的洒扫,安排读书是他的事情。” 年轻的内监们眼睛骨碌碌的转着,也是深深的行礼,凑近的时候斜着眼仔细打量了吕归尘。 “这两个宫女是世家之后,小苏和柳瑜儿,世子刚才见过的。 她们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出身,以后世子有什么杂事就交给她们料理了。” 吕归尘也是低头行礼,忽的看见柳瑜儿眼角挂着泪珠,小苏也是闷闷的绞着裙带。 刚才在湄澜宫里柳瑜儿已经哭过一次了,死死的拉着百里煜的手不放开,百里煜也是大声的哭喊着,指着方山的鼻子大骂。 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亲笔的手谕,才硬是把这两个女孩儿派给了吕归尘。 那时候吕归尘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像是生离死别的场面,忽的想起苏玛来。 他最后一次登上车轼北望,看着苏玛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并没有哭,只是扣着双手遥望,红色的裙衣在风里翻飞。 “这位是东宫录书房的主事苏婕妤,”方山说,“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阴影中的一个人。 东宫的正殿一面完全是镂空的雕花木窗,阳光充足,只有那么一小片阴霾,可是这个人就站在那片阴影里,也并不走近,遥遥的躬腰示意。 如果不是方山指出,吕归尘几乎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会儿再带尘少主在东宫里走走转转吧,国主已经赐了秋服,就请……”方山周围巡视了一圈,看到的除了男人就是面色不善的两个女孩儿,最后他对着阴影里的女人,“就请苏婕妤为世子整装吧?”“是。” 女人淡淡的应了,缓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阳光里时,吕归尘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 虽然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但是围绕着百里煜的那些女孩子已经令他惊叹不已了,整个北陆也难以找出那样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女孩,白色的生绢一样不染一点灰尘。 就算是苏玛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少了那种娇贵的细嫩。 而当这个女人站了出来,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颜色,柳瑜儿和小苏的白净如今显得像是白菰或者地瓜的白,而那些颜色鲜丽的裙衣也不能为她们添彩了。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吸进了她的身上,鲜明、变幻、跳脱。 她宫裙高髻,明艳中带着森然的古意,双臂上裹着素纱,成串的水晶细镯叮叮当当的作响。 她安静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幅工笔的仕女古画,苍苍然的华丽。 “尘少主跟我来,”女人拉起吕归尘的手。 她的手微微有些凉,声音轻柔,吕归尘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出了宫殿。 吕归尘惊叹着环顾周围。 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简单的一张竹床、一张原色的木质书案和原色的木质立柜。 可是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浩瀚得像是书海。 北都城里也有书,但是北陆不善于造纸,书是昂贵而且稀罕的东陆玩意儿。 贵族人家会在案头放上几本以示博学,而贵为青阳的世子,吕归尘读过的书也不过区区数本。 他抚摸着那些书的背脊,心里满是赞叹,不知道这面墙壁里藏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些简陋,少主的归鸿馆还在收拾,就将就这里梳洗吧,”女人站在他的身后。 “苏婕妤住在这里么?”吕归尘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明丽高艳的女子却住在一间疏旷甚至简陋的屋子里。 苏婕妤没有回答。 她让吕归尘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对着铜镜。 自己站在后面,拔下簪子打开了他的头发。 吕归尘感到她纤细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麻酥酥的令他想要睡去。 苏婕妤的手修长有力,贴着头皮为他束起头发。 她拿下嘴里咬着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划出笔直的发缝。 吕归尘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的英氏夫人,以前总是英氏夫人为他梳头,虽则没有这个女人的动作那么敏捷流畅,可是按在头顶酥酥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的他心里有一丝亲近感,顺着女人疏理的动作侧过头去,想让她打理起来方便一些。 “坐好了,”女人扶正了他的头,“别管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 吕归尘迷迷糊糊的半睡着,只是始终能感觉到那双手在自己头顶。 一声门响,吕归尘睁开眼睛,看见婆子低眉顺眼的躬身进来,行了个礼:“苏婕妤,国主驾临西配殿,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女人没有回答,最后取下咬着的象牙簪子,扎进吕归尘的发髻中。 “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 她漫不经心的说。 她说得很冷漠,吕归尘却觉得心里微微的一动,抬头想从镜子里看女人的神色,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女人径自出门去了。 吕归尘默默的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俨然已经是东陆贵族世家的公子了。 “哟,是北陆的尘少主吧?”婆子的眼神里面带着试探,脸上却是谄媚的微笑。 “婆婆。” 吕归尘也是恭敬的行礼。 “我一个洒扫的老妈子,哪敢说是什么婆婆?少主子抬举了,”婆子这么说着,脸上却像是开了花,“以后少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就好了。” 她的脸色又一变,透着点诡异:“少主子,这个女人可对你说了些什么?”吕归尘愣了一下:“苏婕妤只说……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 “听我老太婆一句话,离这个女人远一点!”“怎么了?”“她是个怪人,”婆子咂吧着嘴,“十几年都不见老,要论起来少说也该三十多岁了,看着还十八九的样子。 还不只这呢……宫里人传这女人是个……”婆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多话了,讪讪的住嘴了。 吕归尘觉得心头一阵寒,转头却看见了窗台上的两盆紫花。 这种紫花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嫩又清淡的颜色,新生的小花低着头,半藏在叶片中,没有宫里繁花似锦的华丽,反而像是山上野生的。 这是女人屋子里唯一一点明亮的颜色。 第二章 剑 五 第二章 剑 五“臣女觐见国主殿下。” 女人跪在阶下。 九旒黑帻、青袍博带的国主在窗边缓缓的转过身来,默不做声地凝视了女人一阵子。 “起来吧,”国主对着侍侯在周围的内监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配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国主的手指慢慢的扣着窗台,一声声的像是扣在人心口上,久久也不说话。 “国主是要问幽隐的事吧?”女人说。 国主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你还算知道!我听说你又不准幽隐参拜他父亲的灵位,还收走了扳指?”“国主应该知道那柄剑的力量,寻常的人根本踏不进它的***。 幽隐能走进去,只是他父亲寄宿在剑里的灵魂在守护他,可是那柄剑始终都是妖魔之剑,他父亲的灵魂能够守护他多久,谁也不知道。 他已经很急躁了,这时候如果再推他,是把他推到了绝境。”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天驱首领不正是拔起了苍云古齿剑而获得宗主会的认可么?”“那么就必须降伏那柄剑,只有最坚忍的人能镇住剑里的魂魄,幽隐不是合适的人选。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可能什么?”“可能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国主沉默片刻,挥袖长叹了一声:“有人对我说,我可以赐给幽隐官职,却不能赐他懂生死间的事。 我心里不服,可是事后想来,深以为然。 我能够升他为游击将军,我却不能让他明白一个真正英雄的勇敢。 所谓英雄,要么大成要么大败,不冒绝大的危险,又怎么能成就大事?一个人宁愿成为英雄而死,也不愿当一个懦夫而生,难道他父亲不就是这样拿起了苍云古齿剑么?”“所以他父亲死了。” 国主背手看着窗外的天空:“虽死也是英雄的死!”“可是他只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安然长大,娶妻生子而已。”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国主勃然作色。 女人静静的跪在阶下,精致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两个人就这么无声的对峙起来。 内监疾步而入,跪在女人身边:“国主,息将军求见。” “息将军?是有什么急事么?”内监凑在国主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是大事,说是死了人!”国主眉锋一颤,点了点头:“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亲自下阶扶起女人,女人微微缩了肩膀,不让他碰到自己。 国主皱了皱眉,却不发作:“我还有些事,你退下吧。 要好自为之,我怜惜你千里带着幽隐来投靠我,一直相信你。 当年百里家主家的重重压力下,我没有保住幽长吉,直到今日还有遗憾。 幽隐算是我的侄儿,我跟你一样希望他继承他父亲的志向,做一个拔剑而起的英雄。” “臣女……明白。” 女人深深的一拜,退出帘外。 黑衣的将军疾步而入,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略略回首。 女人始终低着头,将军只看见她纤纤瘦瘦的背影。 “将军,到底怎么回事?”息衍收回了目光:“前几日向国主禀报过的三队风虎斥候已经被杀了一队,如果不尽快采取手段,剩下两队还能活多久也很难说。” 百里景洪全身一震:“怎么杀了?谁动手的?”“还不知道,”息衍缓缓摇头,“看起来是天罗山堂的手法。” “这些匪类还没有死绝?”“不但没有死绝,只怕还过得很好。 天罗有一个词叫做‘蝉生’,是说在危难的时候他们会隐没在人群里等待时机,就像蝉会藏在泥土里生活,直到春天才生出双翅。 到了他们觉得时机到了,杀手们会铺天盖地的涌出来。” “那么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不知道,”息衍摇了摇头,“蔷薇皇帝能得到天下,和天罗山堂在关键时刻倒戈有关。 至今也没人能解释天罗为何要那样做,他们奉行的道理只是他们自己的生存,除此别无偏向。” “我们怎么办?”“已经出动了鬼蝠营,不过未必保得住这些风虎。 对于天罗的袭来,我们毫无准备,既然他们的目标在淳国风虎的身上,为什么不直接向眀昌侯挑明,说我们不希望他们的人在南淮活动,眀昌侯如果还不愿撕破表面上的亲睦,势必也要给我国留一分面子。” “不能!”百里景洪紧咬着牙,狠狠拍在桌上,“敖太泉战死,淳国孤儿寡妇,丑虎避祸在当阳谷耕种集谷,梁秋颂已经是事实上的淳国之主!他如今已经露出獠牙,给不给下唐留一分颜面,我不敢说。 梁秋颂此人,譬如秃鹫,只吃死食而不吃活物,他若是动手,就是认准了对方已经无力反抗。 我只恨敖太泉一勇之夫,白白把脖子送到嬴无翳的刀锋上,当初我以为淳国有敖太泉在位,梁秋颂纵然是条毒蛇,终不敢钻出土来,如今还是让他出头了。 恨没有早把他除掉!”“那么我们的应对方法是……”“天罗要杀,就让他们杀!梁秋颂既然不在乎这些人的命,我们何苦在乎?”百里景洪冷笑。 “是!不过这次梁秋颂出动大批斥候进入南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淳国和我们并不接壤,难道梁秋颂会对我国有所图谋?”百里景洪微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我也是不明究竟的。” “不过,”他补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他风虎猖獗,我有息将军镇守,可安枕无忧。” “效命国主,是息衍之幸。” 将军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国主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东宫重地,什么人在外面喧哗?”内监进来磕头:“禀国主,大概是……大概是禁军的孩子们又在那里……操练了。” “是在打架吧?”息衍笑笑。 内监哑口无言。 “一帮不成器的东西!下唐就是毁在这些纨绔子弟的手里,迟早要好好修整这支禁军!”国主恨恨的。 “我说就算那小子出钱也不能让他好过,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扔到塘里去,才出了我们兄弟心头的气!”禁军年少的什长雷云正柯拍着桌子。 他是雷云家的二儿子,雷云家也是宛州世代军武之家,他的哥哥雷云孟虎跟着拓拔将军当副将,出使北陆,是南淮城里仕女心里的偶像。 雷云正柯也跟父母吵闹要从军,便被送到了东宫来。 “那穷小子哪里出得起钱哦?”雷云对面的方起召在鼻子里哼哼,“他穷得叮当乱响,我可是查过,他是姬家小老婆生的,庶出,家产没有份的!”方起召家不是世族,可是方氏却是宛州商会十姓之一,垄断了整个南淮城的运输和锻铁。 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银钱,最看重的也是银钱。 他参军那一日摆了最大的排场,在紫梁街上最贵的听涛馆请了四十多个禁军世家少年喝花酒听歌,请的都是花街里最出名的女孩。 也是那一晚上,少年们在女孩身上摸摸蹭蹭的,模模糊糊知道了男女大概是怎么回事,仗着这个,方起召在东宫禁军也算声名雀起。 “我是这个小子纯粹是自己找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了我们的风头,还敢进东宫?要是我早就逃命去了!”彭连云摇头。 “就是要他来,来得好!”方起召邪邪的笑,“不来怎么收拾他?今儿是他参军的第一天,三书二礼也不是那么轻易过的。” “你有什么主意?”“我们在这里等就好了,自然有人把他送上门来!”方起召咧着嘴。 “就数你小子最阴险!”雷云正柯知道他早有了准备,在他头上拍了一记。 “哼!要我说除非……除非那小子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个姑娘献出来,脱光了从东宫这头跑到那头,否则说什么也不能给他好看!”方起召的笑里带着点猥亵。 “呸!”彭连云啐了他一口,“要是那样还能跑到东宫那头?半道早被你劫了!”外面传来了喧闹声,方起召一跃而起:“是他是他,准是兄弟们半路上把这小子劫住了。” “喂,你可没捅马蜂窝吧?这小子不好对付!”“没事没事,我安排了十多个兄弟呢,”方起召推开了房门。 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正是军营门口的人影飞跃起来,他手中的木刀被用作了短枪,凌空直刺击中最后一个拿着铁链的少年武士。 他落下来,木刀换为反手横在身后,扫过周围一圈哀嚎的人,忽然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方起召三人。 营门的阴影罩住了他整个人,却掩不住他的目光,猛虎一样的黑色眼睛。 “大哥……大哥在哪里?”方起召的声音都变形了。 “从早上就没有看见他……”“快……快……关门!”火焰一起一伏,像是跟随着他的呼吸。 沉重的黑暗压下来,耳边似乎有着许多人大声呼啸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又觉得只是扫过大殿的微风。 “他们在那里,他们在喊我……喊我!”幽隐想。 他的手在抖。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只有自己的手和那块苍青色的巨大金属,再就是那个骷髅,静静的它没有动,可是它的神情似乎在变,似乎在笑,笑着对幽隐张开了怀抱。 幽隐努力的把手伸出去,这时候他觉得每推动一寸都是艰难的。 他的手指上没有那枚扳指,他觉得不安,他一直觉得那枚扳指可以保护他。 金属、火焰、骷髅的笑容,这些似乎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幽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去!天旋地转,他被灼热的大力推了回来,全身像是被火灼烧过那样燥热的疼痛。 他缩在地上蜷曲着哀嚎,把剧痛的手夹在两腿间。 过了很久他把手拿出来,看见掌心被烫伤的两道铁灰色痕迹。 他冲上去一脚踢灭了火盆,坐在黑暗里气喘吁吁。 第二章 剑 六 第二章 剑 六||喜帝八年,十月。 随着淳国败于离国,勤王联军的势力暂时的衰弱了。 而年幼的敖之润无法主理政务,眀昌侯梁秋颂以“监国”的名义取得了毕止的全部权力。 淳国名将,有“丑虎”之称的华烨带着三万风虎精骑屯兵当阳谷耕种田地,和驻扎在帝都的离国五万赤旅一万雷骑形成对垒之势。 梁秋颂派遣使者,奉玉剑玉斧入帝都朝拜皇帝,在诸侯们眼里,这是决心誓死勤王的象征。 诸侯们在各自的宫中期待着新的决战,以驱逐霸占帝都的南蛮子。 这一年宛州渔业丰收,西瀛海有渔民说不小心误入深海,曾经看见风鸟唳天,九转盘旋而舞,之后飞向了西北方向。 风鸟是传说中飞鸟的帝王,它飞向的西北方,则是淳国所在的方向。 朝野上下隐隐有风声说要恢复东陆帝朝的繁华,还是得倚仗兵马强悍的淳国。 又有人上表皇帝,说理应加封梁秋颂,为诸侯树立忠臣的楷模。 皇帝和淳国对于这些消息都保持着缄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过去。 南淮城。 东宫最高的“爱晴楼”上,吕归尘扳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空中盘旋的鸟儿。 夕阳半落在凤凰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金,整个南淮城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夕照中,隐隐的可以听见远处高台上敲击云板的苍苍声。 南淮夕照是宛州的胜景,士族喜欢唱咏的。 不过吕归尘却并不那么喜欢,这里的屋子总是那么高,走到哪里都是看不尽的亭台楼阁,把远处的草木还有天际的浮云都给挡住了,他尤其不喜欢高耸的宫墙,走在墙下感觉那墙就沉甸甸的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的沉重起来。 他很怀念草原,怀念站在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尽头的感觉,那里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碧蓝,常常腾起白色翼梢的大鹰,飞得高傲而孤独。 他到达南淮已经是第四个月。 九王回返北陆,铁颜和铁叶又不能跟进宫来,这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知道这种生活只是刚刚开始,却没有结束的期限。 “呵呵,终于找到尘少主了,就猜到少主又在爱晴楼看雀儿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吕归尘转过身来,看见方山细白的脸,上面两条短平的眉毛压着一对带笑的小眼睛。 “方都尉好,”吕归尘微微欠身,“这里开阔,可以看得很远。 我刚才吹笛子,看见了雁。 那是雁,不是雀儿。” “呵,雁也是雀儿啊,少主是逗方山开心呢。” 吕归尘摇摇头:“雁和雀儿是不一样的。 我们蛮族的牧人说,雀儿飞百尺,吃虫子,雁儿飞千尺,吃鱼虾,大鹰飞万里,吃牛羊。 雁和雀儿不一样的,能飞很远,飞过大海。 也许,是从北方飞来的。” “北方?”方山笑,“尘少主这是想家了。 其实北陆有什么好啊,听人说过,除了草还是草。 也是方山这几天疏忽了,明天从东宫里面找几个伶俐的下人带尘少主上街走走。 南淮城里面,好玩的东西可多着呢,斗狗斗蟋蟀猜枚叶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里听人说演义,尘少主不是喜欢英雄么?说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吕归尘还是摇头:“北陆也不都是草,还有牛羊,有大鹰,有镜子一样的湖泊,还有牦牛群和野马群……我认识的人都在那里,有我阿爸阿妈,有大合萨和苏玛……方都尉,要是你最亲的人都听不到你的消息了,当英雄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略略回头,方山的目光和他对了一下,随即错了开去。 方山想这个孩子就是太认真了,分明只是个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尘少主,膳房催了。 用完晚膳,路夫子还要给您和煜少主开一堂晚课,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诗文了,尘少主可都还记得?”“我……”方山摆了摆手:“路夫子也是个死脑筋,尘少主将来领袖北陆,草原上几十万大军一挥,说灭了谁,就灭了谁,不服的人,自然有刀枪去伺候。 学文字有什么用?还怕找不着一个文笔好的写战书?不过这事情是国主吩咐,也要对大君有个交代,尘少主,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赶晚膳。 煜少主候着您呢,您不到,可不敢开席。” 吕归尘被他拉下楼梯的前一刻,扭头看了看那只雁。 它飞进了半轮夕阳里,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颜色融化了。 他摸了摸胳膊,觉得天有些凉了。 “圣人者,于万难之际,守衷不改,不以褒贬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败而俯仰,此俗子所不能。 夫天地之大,道贵一也,圣人得其理,是谓圣也。” 路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回音朗朗。 东宫的书房,两首各置了一张书桌,东首是年少的下唐储君,西首则是蛮族世子。 两人穿着同样的素锦长袍,相对而坐,吕归尘有些笨拙的捏着毛笔,目光低垂,对面的百里煜斜眼瞥着他的动静,一手托腮,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脸蛋。 “生死之间,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断之时。 圣人者,不惊,不惧,不急,不缓,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渊如行广道,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亦信步越之。” “喂!喂!”吕归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百里煜双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对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纸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么?”“我……”吕归尘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 “夫为师者,授课以信,为徒者,求学以诚,”远处,路夫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忽的一转,变做了大喝,“我何曾许你们私下问答?都不必再答了!”他从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目光咄咄逼人。 百里煜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等到路夫子回转身去,才极快的一吐舌头,比了个鬼脸。 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展开试卷,气度沉凝。 他嘴角微微下撇,捋着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还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辞其侣,信也’一句,有几分先贤的遗韵,煜少主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不枉国主的期待。 这张卷子,可题作甲等中。”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的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百里煜看着夫子暴作前的惊人表现,压着声音对吕归尘大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这……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了!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点的师道尊严?”路夫子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百里煜满是好奇的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 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被点成了远方羊群的背,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纸角则是雁群,横斜着穿过落日下的天空。 百里煜吐了吐舌头,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路夫子重重的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的看着前方,瞥也不瞥吕归尘一眼:“在下才疏学浅,蒙国主重托教习两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惭愧。 尘少主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事,想必是北陆金帐国的英雄,刀马无敌,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 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在下不辞馆,真的有愧于尘少主了。” 他起身遥遥对着吕归尘大袖一挥:“不敢高就,告辞了!”他掉头大踏步的离去。 吕归尘还笨拙的握着墨笔,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着夫子的背影消失在迴廊尽头。 “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大!”百里煜蹦着回来,对吕归尘竖起拇指,“这个老家伙,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换了我可不敢乱来。 他一准儿去父亲那里告状。” “我……我该怎么办?”吕归尘无奈的看着他。 “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百里煜耸耸肩,“你要是怕,就别气那个老东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吕归尘低下头去,“夫子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会东陆文字么?”“我是学过的,可是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不明白,什么圣人啊、义理啊、大道啊,我都听不懂的。 煜少主,到底什么是圣人?”“圣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挠了挠额角,“这个……也不好说不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整天就是著书立说教书授徒,很古板的那种,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 要是过上几百年,路夫子烂得只剩下骨头了,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 “哦……”吕归尘若有所悟。 “对了对了,”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的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北陆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骑着马跑到这里放牧,又跑到那里放牧,大家一翻脸就带着刀对砍,唰唰唰唰的,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你倒不像个蛮子。” 吕归尘默默的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最后只能说:“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 门轻轻的响了三声。 灯下的女人一惊,把手中的东西塞回了袖子里,压低了声音:“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是低着头的孩子,他的发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来,只看见一个黑黑的脑门。 “尘少主怎么深夜来这里了?”苏婕妤认出了那支簪子。 “我……”吕归尘犹犹豫豫的,“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看。” “借书?”女人冷漠的摇头,“我这里是有些书,可是库房里的书更多,尘少主想要什么书,都可以去那里找到。”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那……打扰婕妤了。” 他转过身,女人却忽然唤住了他:“尘少主到底是为什么而来?”“我不知道书名,”吕归尘低低的说,“我想找几本书看,这样路夫子讲的那些东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书,去库房也找不到……”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路夫子骂你了么?”“没有。 但是……他们都说我是蛮子……”“路夫子现在在讲什么书?”“《政典发蒙》。” “虽说是发蒙,不过已经是很难的书了,难怪你不懂,”女人起身,从那架覆盖整面墙的书架上抽下了几本,“这两本是《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 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后者虽然是说《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读起来会比较有意思。” 吕归尘愣了一下,恭恭敬敬地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礼节高高捧在头顶,想要背退着出去。 “喜欢看书?”女人忽然问。 “嗯!”吕归尘把书放低,看着女人,“我们北陆的书少,看书觉得书里好多的知识,一辈子都解不透。” “其实也未必要读很多的书,读书能懂多少呢?”“婕妤不是很喜欢读书么?”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实就像一本书,可是几个人能把自己读懂?”这句话对于吕归尘而言太过深玄,但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他想起父亲的嘱咐,恭敬的长拜:“苏婕妤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么?”女人轻轻在他头顶摸挲着,久久的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没什么,你的侍女不会梳头吧,头发那么乱,我帮你梳梳头。” 她为吕归尘洗了头,在脖子上垫了一块白绢。 洗完了头的吕归尘显得头发不多,脑袋看起来有些圆了,更像一个孩子。 他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任女人在他头上摆弄。 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两盆紫花上:“婕妤养的花我没有见过,叫什么花啊?”“紫琳秋,一个朋友送的。” 最后,女人取下咬在嘴里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绾紧了发髻,“过得开心些,在异乡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夜深人静。 西配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人从鼻子里面冷哼着笑了几声:“蛮子!字都识不得几个,还想学我们天朝上国的文化。 对牛弹琴,真是对牛弹琴!”“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茹毛饮血之辈,毕生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 若不是国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气哼哼的拍了桌子。 “路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又有一个温雅的声音劝慰,“毕竟两国交盟,面子上还是要做的。 国主那么大的排场,让一个蛮子和世子同饮食同起居,用意很明显,不就是做给金帐国的使节看么?”“今日我觐见国主,国主还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 我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个不开化的蛮人身上。 而且这个学问要是给蛮子学去了,将来他心怀二志,对我们东陆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路氏历代的祖先?”那个温雅的声音笑了笑:“他学不学得会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读书,放他在一边好比放了只八哥儿,天长日久也会说两句。 至于真髓,真髓就是那么好学的?量他一个蛮子,也学不走什么!”“山公说得是!不过倒是要提防那个拓拔山月,怕是这个蛮子的靠山。 国主如今很是宠信这个蛮人,要防他恃宠娇纵。” “秋公这一说又看低了国主。 国主哪里是宠信蛮人?若是国主真的把拓拔山月当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挥息大人有过节?拓拔名义上掌握三军,可是我们下唐军旅的第一人,还是御殿羽将军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这个位置轮得到拓拔山月来坐?”窃窃的低语声还在不断传来。 站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 《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他本想自己读完了,或许就能听懂了。 他经过这里,不意听见了许多话,可是无论多少话,其实还是只有“蛮子”两个字。 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委屈,委屈得让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 他确实是个蛮子,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子孙,从他踏上东路的土地,他就下了决心要做一个草原男孩的表率,绝不再软弱和流泪。 他无声的穿过迴廊,寂寂的没有一个人。 夜深人静,蛙声嘹亮。 他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一边是去百里煜的俩枫园,一边是去他自己住的归鸿馆。 可是他知道现在归鸿馆里只有一片黑,听不见任何人声。 两个侍奉他的女孩儿柳瑜儿和小苏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这个时候她们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的去了俩枫园。 鸟笼?吕归尘想真的是鸟笼啊,而且这个笼子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条路,只是漫无边际的游荡,走走停停,最后他忽然看见了虚掩的宫门,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进宫时百里煜所住的湄澜宫,那以后百里煜搬进了俩枫园,和他的归鸿馆相隔只有一道墙,湄澜宫立刻就显得荒僻起来,白日里也没有什么人。 他信手推开门,看见月光洒满了步道,树的影子在地下摇曳,哗哗的叶子在风里发声。 他再往里走,正殿里面已经清空了,四面镂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银。 他觉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微风鼓着椽子间缠绕的金纱,一起一落。 他想东陆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没有想过有人能把金纱的细纱织得那么薄,透过去可以看见那些女孩的肌肤,她们个个都美丽得像是公主,头上搽着玫瑰油,远远的就让人熏醉在花香里。 东陆的屋宇也那么精致,斗拱飞檐,廊角影壁后面精巧的种着兰草和小竹,总是能让人眼前忽的一亮。 东陆的国主也很有威仪,他总是带着淡定的笑容,一句话一个字都说得从容典雅。 可是他还是想北陆,想父亲母亲大合萨阿摩敕和苏玛。 东陆什么都有,可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 他渐渐的困了,又觉得身上冷。 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的缠在自己身上。 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了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 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 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他想着温暖的牛皮大毡蓬,里面点着通红的火盆,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脚步声!他的心里猛跳。 “啊……”这是一声哀嚎,却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吕归尘睁开眼睛,再侧头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风吹落叶刮着地面的声音。 月光满地,宫室的地上泛着冷冷的生青色。 他的背后发冷,想起宫里不祥的传说。 他的身上炸起了麻皮,觉得环绕着宫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脚步声是断续的。 又有呼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边。 他的心突突的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抓住他,往死里打!”阴阴的吼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脚步声清晰起来,就在湄澜宫的墙外。 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极快的逼近。 是有人在宫里打架,吕归尘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又不安起来。 深更半夜,他在废弃的旧宫里呆着,是不好解释的。 犹豫了一下,他悄悄的踮着脚尖奔向了西墙边的侧门。 侧门也没有上锁,触手就开了,他一步踏出门外,看见一个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狠狠的撞在了宫墙上。 他想要退回来,已经晚了。 有一个黑影从后来追了上来,凶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的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里。 门外是两面高墙夹着不足三尺宽的窄巷,吕归尘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一肘里凶狠的力量,对方立刻虾米一样弓缩在地上。 更多的人跟着冲了过来,豹子一样的人影抬起脚凶猛而胡乱的踢了几脚,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追兵。 他的呼吸声沉重断续,不知是受了伤还是精疲力尽,却没有时间喘息,双手扶着宫墙跌跌撞撞的窜了几步,在吕归尘的面前闪过,又发力奔跑起来。 “还敢跑?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追赶的人不顾受伤的同伴,恶狠狠的低吼着,一步也不落下。 吕归尘看清了,那是七八个人在追打一个,被追的是那个肘击对手的人。 追击的七八个人手里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却是空手,他的一条腿像是扭伤了,可跑起来还是敏捷有力。 追兵被宫墙逼着拉成了一条直线,前面的人挡了后面的道,渐渐的追不上了。 “停下!”前方的岔巷里,忽然有人低喝了一声,是那个阴阴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木刀呼啸的刀风,贴地横扫过来,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经迟了。 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斩在他的胫骨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 吕归尘几乎以为那人的腿骨折断了。 后面追赶的人一气全都扑了上去。 他们每个人的下手都尽了全力,木刀劈头盖脸的砍下去,发疯一样,仿佛在乱劈一只西瓜。 被围攻的人只有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包围中不断的打着滚。 “往死里打!看看这小子还敢猖狂?”又是那个阴阴的声音这个人像是所有人的头目,他却没有动手,只是抱着木刀闪在一边,一对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闪着光。 吕归尘打了个哆嗦,那目光让他想起草原上的恶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给我去死……去死!”殴打的人压低了声音骂,似乎是在宣泄蓄积已久的愤怒。 吕归尘听了出来,这些都是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 他们身上是宫里禁军的服饰,肩上垂下银色**的军徽,东宫军营是年少的世家武士们聚集的地方,军校们一列排开,大半是嘴上没有长毛的孩子。 男孩们砍了一会儿,又纷纷抬脚踩了下去,踩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和胸口。 吕归尘觉得有些诧异,自始至终,被打殴打的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抱着头闪避,被人像球一样的踢来踢去。 终于有人抓住机会,一脚踢开了那个孩子的手,跟着一脚上去踩在了他的脸侧,咬着牙根用力,把他的脑袋狠狠的踩定在地下。 其他孩子这才纷纷停下了,叉着腰嘿嘿笑着打量地下的孩子。 “来来,雷云正柯你踩狠一点,我在这个狗崽子脸上撒泡尿,”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解起了腰带。 “方起召,算你够狠!”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每个人都跟在后面解着腰带。 吕归尘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只是东宫里的一个蛮子。 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门掩上,这时候月色破云,银一样的光辉投了下来。 忽如其来的亮光像是电一样,吕归尘看见了那个男孩的脸,看见了他瞪大的眼睛。 那双纯黑的眼睛,在别人的靴子底下用力的瞪着,深得像一片墨海。 吕归尘觉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脸,他相信月光破云的瞬间那个男孩看见了他的脸。 可事后他又觉得那个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凶狠的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那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目光,是刀剑,是枪戟,纵然折断也不屈悔。 月亮转瞬又没进云里。 “住手!”吕归尘喊出了声。 他自己都吃了一惊,“谁?”禁军的少年们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约而同的握紧木刀,并肩而立,结成了拒敌的队形。 “是那个蛮子,”其中一个人眼力好,嘟哝了一声。 少年们觉得有几分棘手,互相抛着眼色。 毕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贵宾,不便当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个无关要紧的蛮子,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猎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 一群人不约而同的回头,去看那个抱着木刀靠在墙角的人。 “啊!!!我……我的脚啊!”其中一个少年惨叫起来。 他抱着自己的脚腕跳了起来,哀嚎着摔倒在一边。 少年们惊讶的低头,看见地下那个孩子的手弯曲如钩,刚才就是这只铁构一样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们中一个人的脚踝,用力之大连裤脚都被撕裂了。 已经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弹,猛地跃起,扑向了一个对手。 刚才还呼喝狂笑的少年间转瞬间就变得惊恐莫名,不由自主的闪身跳开。 可是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们解开了自己裤带,裤子垂在了膝盖上。 黑瞳男孩撞进了一个对手的怀里,劈手夺过他的木刀,刀横着挥斩一圈,狠准有力的把男孩们打飞出去。 如果不是男孩们身上的禁军甲胄,吕归尘肯定那一击会打断对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没有被击中,他呆了一下,从背后跳起来挥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抛去了木刀,他也跳起来,箭一样窜向半空,肩撞向了后面的敌人。 “摔角?”吕归尘惊得长大了嘴。 草原上的蛮族人最擅长的徒手格斗就是摔角,吕归尘从小见过无数的好汉子甚至能把发怒的雄牛拧翻在地,可是这样的姿势是他所不曾想过的。 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间直接撞在了对手的怀里,他抓住对手的小臂,携着冲起的势头凌空半转,掰着对手的胳膊掼向地下。 对手无可选择的跟着他动,否则胳膊势必被拧成两段。 这是殴打里面才能练出的招数,没有任何一个武士会这样传授学生。 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肘一齐磕在对手的胸口。 整个人的重量从他的小臂压到对手的身体里,随着一声痛极的哀嚎,对方少年满嘴吐着白沫,放声痛哭了起来。 男孩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雷云正柯,知道哭了?还没有死呢!”十足的中气和狠劲。 他仿佛完全没有受伤,连着又是两个巴掌恶狠狠的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而后扭头冷冷地环顾周围。 少年们像是被他的目光冻住了一瞬,然后一同掉头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们!”男孩一脚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我打他,是因为他踩我的脸!”“幽隐!”他又指着黑暗里抱着木刀的少年,“你有胆子要跟我拼命就自己来!下次不要带这帮没用的废物!什么时候来我都陪你玩,一对一,你想跟我打,差得还远!没胆子的懦夫!”黑暗里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 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云正柯落下的木刀,两个人冷冷地对峙了一刻,黑暗的少年鼻子里阴阴的哼了一声:“你没有身份作我的对手,有机会上了战场,我再杀了你也不迟!”他率先离去,剩下的少年也紧紧的跟着他不敢落下。 两个受伤不轻的少年扶着墙跌跌撞撞的还是跟了上去,像是死都不敢独自被留在这个煞星的旁边。 黑瞳男孩并不阻拦,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得笔直如枪。 直到少年们在窄巷的尽头转过了一个弯,完全消失了,他才忽的颤了颤,缓缓的坐了下来。 他蜷缩在那里双手狠狠的掐着自己的胫骨,长大了嘴抽着冷气,却不发出一丝声音。 吕归尘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阵子,双手撑地艰难的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吕归尘,拖着步子走了。 吕归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的跟上了两步。 男孩猛地转身,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凶狠和警惕,死死的盯着吕归尘。 “你要干什么?”男孩的声音里全无感情。 “我……我……”吕归尘茫然失措的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以后不要在夜里出来跑,禁军里大家打架,有时候几十个上百个人,你不会打,就别凑热闹,”男孩压低了声音,语调像是训斥孩子。 他回头一瘸一拐的去了,吕归尘呆立了片刻,说:“你……”“又有什么事?”男孩这次没有转身。 “你没事么?”吕归尘犹豫了一下,“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1/2| 第二章 剑 七 第二章 剑 七月光照在开阔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圆圈刻在石头里,互相环套和交叉着蔓延出去。 枪锋上流动着乌金色森严的光,姬野凝视自己的枪锋,缘着最大的***缓缓的转动。 “极烈之枪不是没有规则的蛮冲,只是当你出枪的瞬间,你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枪尖,根本没有多余的机会去想该如何动作。 所以你必须在平时操演的时候,把每一个动作都重复万遍以上,直到这个动作深刻在你脑海里,你就根本不必再想它。” 老人就在他的对面,同是踩在大圆上转动,“不要放纵你自己去横冲直撞,每刺一枪,都要想明白。” “是!”“那就试着攻过来。” 虎牙的枪锋一沉,随即昂然而起。 几乎没有蓄势发力的征兆,一切都完成在短短的瞬间,姬野离开了大圆。 长枪变成一根横贯圆心的直线,呼啸着直刺老人的眉心。 老人随着他的枪势急退。 姬野进得快,老人退得也快。 极烈之枪的锐利之气在每一寸前进中消磨,姬野胸口一闷,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跟不上。 他在几乎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却没有呼吸,强压着再吸一口深气,猛虎的长牙再次一沉一起,凭空加速,改取老人的胸臆。 银色的长枪这才探了出去,银光围绕着虎牙的枪颈快速的颤动,一团银弧像是线团一样滞住了虎牙。 老人低低的喝了一声,侧身发力,他的枪压着虎牙偏向了一侧。 隔着五寸,虎牙呼啸着从他肩上窜过。 姬野踉踉跄跄的止住步伐。 他撑着枪喘息了几声,没有回头。 他知道此时那柄银色的长枪一定静静的停在他的后脖心。 “好了,”老人收回了枪,“今天先到这里。” “我……”姬野低着头,有些沮丧。 这是他第十三次跟老人试手了,可是每次的结果几乎都一样。 他的冲刺越来越疾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虎牙上带起的尖啸震慑,可是这一切到了老人那里都是同一个结果。 长枪在老人的手里像是一个银色的幽灵,只要被它缠上,再烈的枪势也会被轻描淡写的消解掉。 姬野的枪像是一头愤怒的龙,可是它刺进的,却是无边的大海,只是溅起了细碎的水花。 “不明白?”老人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进境吧?”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枪:“你仔细看看,我现在握枪的位置在哪里。” 姬野诧异的发觉,老人握枪的位置赫然已经移到了距离枪尾尺半的地方。 老人的枪是长达八尺的长枪,握枪在尺半,就只剩六尺五寸的长度在手,这是用枪的忌讳。 虎牙尚有七尺的长度,姬野永远握在枪尾,把长度尽可能的留给敌人。 “你有进步,只是你还没有感觉出来。 第一次和你试手的时候,我是握的枪尾。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都想把长度留给敌人,避免对手攻到自己的身边,可以提前击杀。 可是变化之枪的与众不同,是枪越短,防御的力量反而越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用的是一支四尺的短枪,能真正操纵八尺的长枪,我用了三十四年。 可是你现在的突刺果真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改变握枪的位置。” “那……”姬野瞪大了眼睛。 “对!你想得不错。 我的防御最强的时候,是当我握着枪的中段。 那时候我等于握住了两柄四尺的短枪,组成羽族枪术中最强的防御‘双萝曼单手阵’,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能突进我的防御,你才真正变成了我的敌手。” “双萝曼单手阵?”姬野盯着老人手里的长枪出神。 “那是羽族斯达克城邦银桦团武士们最得意的武术啊。 当五十个以上的人可以用熟双萝曼单手阵的枪术时,他们会组成龙座双月之阵,堪称无敌的防御,”老人沉默了一下,“不说这个,这些天你进了东宫军营,也不必常来了,我能够教你的东西并不多。 枪术,说到底只是一种杀人的技巧,你若是没有亲身上阵杀人,始终不会明白其中最精深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会焚河呢?”老人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东宫的孩子是不是经常欺负你?”“没有!”姬野摇头。 “撒谎!你身上总是一块青一块紫,难道我看不出来么?”老人一扯他的衣领,露出的胸口上缠着绷带,绷带边的皮下也是乌青的淤血。 “我也不在乎!”姬野冷冷的,“我受伤,他们比我还要惨。 现在他们十个人打我一个,等我学会了焚河,我可以打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再多的对手我都不怕了!”老人猛地皱眉,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利光:“这不是一个武士应该说的话!难道你练枪,就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姬野呆了一下。 “你手里的是毁灭之枪,断一切路,杀一切人!你学会了摧城,下面就要学会焚河,然后是碎甲和心狼,你学会的枪术越多,你手中的力量越大,”老人咄咄逼人,“可是你想用这些力量做什么呢?只是你自己的荣耀和胜利,不被人欺负?”他忽然抓起姬野的手,用力之大让姬野都觉得疼痛难忍。 “我的一生都无法恕完自己的罪孽,我不想你的未来和我一样,”老人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和姬野的扳指凑在一起,“我们的手拿起武器,我们不怕死在战场上!难道不是我们有非要这样做的理由不可么?你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地位?或者为了荣誉?那样你根本不配戴天驱的扳指!”他甩掉姬野的手,坐回石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姬氏一脉,自古就是疯子,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也是。 回去想想我说的话,最近我有些事情,你不要来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姬野不解的看着忽然发怒的老人,也只能退后行了一个礼,转身出门去了。 他的背影消失,老人才抬头看着门边,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求见先生,”有人在门外低声说。 老人的瞳孔忽然放大了,整个人仿佛落到了冰窖中。 他攥紧的枪柄,全身绷得像是弓弦,猛地拧头去仰望空中那轮莹白的满月,预备要去迎接那些呼啸着刺落的银色羽箭。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月下的飞影,从地面上看去,他们像是羽翼最洁白的大雁,可是他们所到之处,留下的总是染血的羽毛。 可是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月光宁静馨和的照在周围,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出现杀人的白羽。 一只手把一封信插在了门上的缝隙里,手的主人并没有现身。 “这是我的名刺,希望翼先生能够抽空见一见后学,”递名刺的人声音渐渐远去,分明他递完名刺说着话就退了出去。 老人定了定神,缓步的接近门边,抽下了信封。 那是一封桦皮纸的白色信封,打开来,所谓的名刺只是一页没有字的窄长信笺,正中是一枚古老图腾般的印纹。 他全身微微颤了一下。 老人转身走回了院子里。 他走了七步,忽然转身,银色的枪锋划着地下的落叶推出了一条线,笔直的指向院门口。 他整个人忽然变做了雕塑,再没有一丝动静。 院子一角的火炉上煮着半开的茶,咕咕嘟嘟的作响。 “请进。” “幸甚。” 说话的人终于走了出来,步伐缓慢而稳健。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并没有穿甲胄,而是罩着一件束腰的广袖黑袍。 他静静的立在门口,挺拔修长,和背后那些高挺的桦树融在了一起。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腰间佩戴的森严重剑上,缓缓的退了几步,站在了姬野方才所站的***正中。 陌生的来客这才再进几步,踏进了院子。 他拔出佩剑,剑色斑斓。 “静岳?”“是。 不过我来这里,并非指望单凭一柄剑就取得你的信任,”客人缓慢而凝重的横起重剑在自己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抖手撤回了长枪。 他的双手按住枪杆的两端,而后缓缓的向着中间靠拢,最后他的双手几乎并到了一处,松弛的持住了枪的中段。 他轻轻踏上一步,豹子一样矮身,侧头凝视着来客。 “双萝曼单手阵?”客人微微点头,“幸甚。” 同时有反射的月光在来客的重剑和老人的枪锋上跳跃,两人的爆发完全分不出先后,大堆的落叶被带起的风激起,在风中颤抖着翻卷,剑和枪的银光被遮蔽,只有“叮”一声的交击声,仿佛弹一根绷得极紧的银线。 扑近的两人在瞬间的交接后又不约而同的退后,老人和来客一同闪向左侧,滑步煞住,又同时右闪,再次滑步煞住,却没有改变方向,再次发力,同时奔向右侧。 两人隔着不过一丈,是出手就可能击中对手的距离,可是两人都没有再次出击。 只是在极短的瞬间飞速的闪动,速度和时机都完全相同,就像一个人和他镜中的影子般。 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声充斥了,落叶和灰尘在两人的脚下起而复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两人又是一次同时扑近,老人已经是用单手操纵着枪,枪锋以一个完美的半弧从下扫起,对手的重剑则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纵劈而下。 枪锋和剑刃撞击,互相荡开,长枪像是完全不着力,而枪尾却顺着荡开的力量旋转过去,老人转换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间,枪尾的短银刺无声的直刺出去。 而重剑回复的速度丝毫没有落后,对手这次没有再退,连续的发力劈斩,剑上反射的月光诡异的连闪,谁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剑光劈斩出去,那些劈斩几乎是同时的,从上、从下、从左、从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间他面前有一朵钢铁的**盛开,而老人缓慢飘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的花蕊。 老人不敢维持这记直刺,长枪颤抖着变化起来,在各个方向和重剑一连串的交击,所有的交击声连续起来像是一声连绵不绝的悠长鸣响。 两人再次退开,各自静止下来,呼吸声都沉重急促起来。 老人还是矮身,姿势和动手前一样,仿佛从未移动过,对方也挺立如故,剑横在身前凄冷的闪烁。 老人低头看了他脚下,对方的双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画下的“剑圈”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看见的都是安静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不安,仿佛静坐对弈中的行家。 “我们都可以猜到对手全部的变化,这样会耗到我们其中一个精疲力尽,”老人低声说。 对手也点头:“你刻下的这些圆帮了我很大的忙。” “剑圈枪圆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动。 长枪随之射出,他握枪的位置移动到了枪尾,枪锋点在地面上。 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种缓缓压聚的力量“要用这一枪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你还能教给那个孩子破一切圆的烈虎屠龙之牙,”对手似乎是在赞叹。 他忽然撤下了剑,仰望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绽,可是老人的枪还是静静的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的凝视枪锋,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 客人低头正视老人,他双腿分立,双手缓缓的举起了重剑,这是他第一次双手持剑。 原本单手都操纵自如的剑此时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似的,他举剑的时候,剑锋不安的颤动,像是在勉励举起一块大石。 剑终于举到了头顶,忽的静住。 就在这一瞬间,极尖极锐的声音完全的撕破了宁静。 老人银色的枪跃了起来,泛着桦皮银色的枪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龙在跳动,时间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停顿。 老人大吼,吐气令他白色长须为之炸开,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进了枪身,枪上跳动的不安的龙忽然挣脱了束缚,直指来客的喉咙刺出。 根本不是人类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间,呼声的余音还在耳,一切又已经平静。 老人和来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五尺,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对视。 老人的枪静止在来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离,而来客的长剑停止在一个劈斩中的动作上,剑锋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后一瞬,两人不约而同的收住了怒涛一样的攻势,仿佛时间被枪剑上的极寒冻住了一样。 冷汗从两个人的鬓角边滚落,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奇心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与死亡擦耳而过的游戏。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唯心不动,万垒之极。” 客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的念诵了这句话。 “静岳之剑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师已经死了么?”老人收回长枪,退后。 “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银色的枪锋落在地上,风吹起老人的白发,他默然的看着星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来右手持长枪贴紧自己的左肩,左手紧紧的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驱宗主的礼仪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辉照在我们彼此的双肩,我们因尊严而自豪,因勇敢而荣耀。 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对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半跪,“东陆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参见斯达克城邦领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里续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 一股缥缈的茶香弥漫在院子里,两个试手的人已经并肩坐在了瓦罐边的条石上。 息衍把他的重剑卸下,松开腰带敞开了袍子的喉咙,夜风灌进去,满身的湿热渐渐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点。 他知道自己的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那记可怕的破圆之刺带起了杀寒好像好在他的喉间,传说中曾经杀死龙族的东陆第一名枪,而息衍并非一头强健的巨龙。 息衍轻轻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听说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从商人的手里买过,却没有这么悠长的回味。” “那是因为宁州的森林,那里的土地其实是很贫瘠的,颜色泛着淡青,一株樟茶树要长十几年才能产茶。 移种在东陆的樟茶树只要一年就会产茶,可是会变味道,”翼天瞻细细的品着茶香,忽然话锋一转,“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息衍凝视着清澈的茶水,摇了摇头:“翼先生一定要问这个问题么?”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是他死得没有一个武士的尊严么?”“风炎皇帝的北伐之后,又有几个天驱死得有武士的尊严呢?”息衍淡淡的笑笑,“翼先生要听,也许将来吧。” 翼天瞻点了点头:“我一路从瀚州南下,途经四个州,循着我们当年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同伴,可是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被灭门,就是已经举家迁移了,剩下的,即使是姬扬的孙子,现在也不过是一只汲汲于仕途荣耀的绵羊。 猛虎都成了绵羊,我又怎么能期待其他的人?今天见到你的剑术,真是令我意外。” 息衍默默的转着杯子,并不说话。 “不过,我这次南下还有另外一个使命。 息将军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不会不知情,”翼天瞻忽的转头看着息衍,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缝中的目光凌厉逼人。 “是为了大宗主的佩剑吧?”息衍的声音淡漠,像是完全没有察觉那如刀的目光。 “是!苍云古齿剑,它应该还在南淮城中,息将军对于它知道多少?”息衍叹了一口气:“那是天驱的圣物,任何一个天驱武士团的成员,绝不会不留心。 可惜幽长吉进入南淮城的时候,我还只是天启城羽林天军的一名殿前金吾卫,后来我军衔渐渐高了,能够查阅的宗卷多了,却没有从中发现有用的消息。 南淮城里宗卷,最后一句可能和幽长吉有关的就是廷尉府的文档中载有‘十二月十二日夜,瞑龙驿持械私斗,死三十二人,皆遭劈杀裂顶而死’。” “劈杀裂顶?”息衍缓缓点头:“全部是死在一个人手上,我找到过那时的忤作,他说现场折断的武器不下数十件,而所有的死人无一例外的是被击破颅顶而死的,死状惨不忍睹。 我想那是苍云古齿剑的杰作,那柄剑极其沉重,用剑的人必然是举剑下劈。 对手举起武器格挡,但是被重剑击溃武器,而后劈开头颅。” “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没有,幽长吉这个人,好像从此就从南淮城里消失了,连带那对刀剑,再也没有消息。” “能够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让你都无从查询,不能不觉得是身在一个陷阱之中了。” “过了那么多年,翼先生还确信苍云古齿剑依然留在南淮城中,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么?”翼天瞻犹豫了一下:“你的老师没有你对你提起么?那柄剑本身就是秘术的咒印。” “龙血骨结咒印?”息衍的眉锋一挑,“世上真的有这种咒印?”“名字不错,可是你未必知道这枚咒印有多么可怕,”翼天瞻沉吟着,“当河洛们第一次在阳光下举起这柄剑的时候,他们称它为‘地狱的噬魂龙之剑’,传说其中封印了龙魂。 它比任何一柄魂印兵器都更凶猛的吸噬灵魂,绝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握住它的剑柄。 而每一个继承它的人都曾在北辰升起的黎明立下誓言,愿意以毕生的力量和鲜血去守护这柄剑的尊严,幽长吉也不例外。 在祭剑的仪式上他割破手指让血渗入那柄剑之中,我曾亲眼目睹那一幕,那时候整柄剑的云纹像是水波一样流动。 这是剑里封印的无数灵魂在咆哮着吸噬鲜血,他们疯狂的撞击着剑的骨架,可是这是河洛们以‘星焚术’铸造的武器,就像一个囚笼束缚了他们,是他们不能冲出来。 最后他们才安静下来,剑身上的血红色褪去,这表明他们接受了新的主人。 当剑的主人死去,他再也守卫不了自己的灵魂,这时候他无法抗拒剑里无数灵魂的吸噬,最终会被封印在剑里。 如果没有新的继承人,剑中藏着的龙血骨结咒印会自己苏醒。 那样强大的守护可以与羽族秘道中的枫山龙夜吟之阵相比,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别说拿起它,想靠近这柄剑都是妄想。” “那么靠近这柄剑会怎样?”“魂魄被急速的抽离,身体却还没有死绝,人往往会变成一具行尸,连死都不如。” 翼天瞻为他手中的瓦杯续上了热水:“怎么找到这里的?”“跟着那个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姬野,就知道必然有另一个人把极烈之枪教给他,他的父亲没有这个本事。 在看到他刺出那一枪之前,我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无坚不摧的刺杀。” “是,他实在很有天赋。 我都不曾想到他只用一夜就刺出了摧城。 如果他过了焚河这一关,一直学到心狼都没有问题,至于能不能如他的曾祖那样学会龙毁,就看他的决心了。” “传说曾经刺死巨龙的龙毁之枪?”翼天瞻点头:“其实这一枪我也没有学会,我甚至没有亲眼看见它在姬扬的手中刺出来。” “不过……他即使有决心,翼先生就愿意把极烈之枪的真髓教给他么?”翼天瞻忽然凝在喝茶的动作上,静了一刻:“你看了我们试手?”“看了,翼先生教给姬野的,不是真正的极烈之枪吧。 传说中所谓焚河,是远超过入门的摧城的,但是翼先生刚才的演练,依然不过是变化了动作的摧城。” “瞒不过静岳之剑的继承者,”翼天瞻放下茶杯,望着天空,“这些日子我有些后悔,为什么那夜冲动之下把摧城演示给他看了。 他太有天赋,可是我看不穿他的内心,我看他的眼睛,有时候觉得很不安,看不明白,像是被挡住了。 一个孩子,十三岁,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令人心寒。 我知道他父亲对他不好,可是有时候想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却说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回答。 我觉得他是有些事情不想说,而那些事情,想起来觉得可怕。” “一个孩子,会让苍溟之鹰如此不安?”“也许是在养一只吃人的老虎。 我当初也曾犯过一次错,最后不得不亲手下了诛杀令。” “接受了天驱的武术和扳指,如果姬野不接受天驱的信仰,按照组织的规则,他会被砍去手腕吧?”“他确实需要偿还天驱给予他的一切,我不让他常来这里,是我不希望苍云古齿剑搜寻的行动受到影响,此外,”翼天瞻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要把焚河传授给他。”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笑笑:“那我也为先生出力吧,不嫌南淮城湿热,翼先生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第二章 剑 八 第二章 剑 八十二月二十七。 有风塘。 黑衣的武士疾步进屋,跪在帘外。 他左手大臂被一根三棱的钢刺贯穿,右手用力掐着,依旧不住的滴血。 他的黑色军服像是下唐禁军的服侍,只是在护胸皮甲上烫印了青色的蝙蝠,蝙蝠的利齿间咬着短刀。 这是鬼蝠营百夫长的标志。 鬼蝠营是禁军秘密的编队,都是甄选的精锐,息衍用了四年的时候组建这支部队,秘密活动于东陆十六国的各大城郡,和风虎的三十一卫是同样的斥候组织。 “怎么?”息衍猛地揭开帘子。 “回报将军,”百夫长压低了声音,“属下们办事不利,淳国风虎七人,无一幸存。” “最后一队也没有逃过……他们是怎么死的?”“属下们一共三十七人一直紧盯着那七个风虎,隐藏得一直不错。 但是前天夜里在酒肆,一个装扮成药贩子的什长被巡街的军士盘查,当众搜出了随身的短刀,在风虎面前暴露了身份。 他们设法想躲开我们,属下牢记将军的指令,干脆暴露身份,紧紧的追着他们不放。 直到昨天,他们伪装去汤池沐浴,我的部属也只好脱了衣服跟进去。 没有想到他们把武器藏在水池里,趁着我们手无寸铁的时候发难。 我的部属伤了十几个,他们趁机逃走。 不过仅仅追过了两条街,我们就看见他们全被吊死在树上。 不是亲眼看见,属下真不敢相信居然天罗的杀人手法能那么快。” “你的手臂怎么回事?”“我们晚到一步,但还是遭遇了杀手。 他杀人之后来不及逃走,我们刚刚感到就有这种钢刺被机括发射过来,连续伤了两人,我看见一个影子贴着墙根悄悄移动,觉得不对,追过去看果然不是人影,而是那个杀手模仿影子想要逃走。 属下想要围堵他,不过他行动太快,还是没能完成合围。” 息衍点了点头:“不必自责,天罗的杀人之术毕竟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他们的杀手毕生都是为了杀人活着。” “不过属下也射伤了那名天罗的杀手。 我们连续追击他过了三个坊,最后只找到这个,应该是他临时用来裹伤的,”百夫长把手里的白巾递上去。 息衍默默的取过,捻了捻,触手生凉,是一块没有染色的冰锦,上面有血迹晕开。 他把巾子凑到鼻端,在血味之外闻到了极淡的花香、女人一刀划开了左胸的衣衫,被射中的地方暴露出来,贴着肩胛骨下面透进两寸。 她调转刀锋,微微用力,刀锋划开了短矢旁的肌肉。 血呼的一下涌了出来,温热的滑了下来。 她再次用刀,在相反的方向上割出一刀,这样短矢的两侧各有一道刀痕,深入肌理。 她咬了咬牙,攥住短矢,猛地用力!她一手把拔出来的短矢扔进木盆里,一手拿起绷带按了上去,剧烈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似乎都不在了。 她剧烈的喘息着,扭头以牙齿帮助,撕开了一只锡包,锡包里是一层薄薄的膏子,半黑透明,像是黑玉一样。 她把锡包放在身旁的蜡烛上灼烧,丝丝缕缕的青烟弥漫了起来,她努力的张开鼻翼,带着点贪婪吸入烟气。 屋子里弥漫了一股温暖的味道,像是燃烧菸草的余味,却不呛人。 胳膊上的痛楚缓解了,全身都有一股懒洋洋的麻痹,从四肢百骸一起涌向心口。 让人忍不住要睡过去,即便从此不再醒来。 女人靠在墙角,眼眸迷离起来。 一个脚步声远来,颇为沉重,听在了门口。 “谁!”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声音严厉。 “我!”一个阴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有些嘶哑,是个正在变声的少年。 “幽隐?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你在外面等等,我正在擦身,你等我换上衣服。 “她不能让那个孩子看见她这样的装束出现。 她急急的去解身贴身的软甲的带子,可是材质特殊的软甲根本就像像一层皮肤那样紧紧的贴着身子,沾了她的汗,更不好脱。 她的额头满是冷汗,用力扯着软甲的袖子。 “我是来拿扳指的,”少年说,“你把扳指给我就可以了。” 女人愣了一下:“这么夜了,你不要去了。” “我要那个扳指!不想跟你废话!”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幽隐,不要固执。 那柄剑最后会害死你了,它已经害死你的父亲。” “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药性开始涌上来了,女人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渐渐的失去力量,她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父亲……是希望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再亡命了!你真的不体谅你父亲的心么?你口口声声说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可是现在做着什么?你就像一个盗匪,带着你那些朋友横行霸道、打架抢劫,在东宫这区区几百个人里称王称霸,让东宫周围的店铺听到你们的名字就骂,这是你父亲做的事情么?”“我说了不要你管!我说我要我的扳指!现在就要!”少年一字一顿的说,“我的”两个字说得尤其的重。 女人呆了一下,扯出胸口的银链子,解下那枚扳指,从窗格里塞出去。 少年拾起扳指,转身就走。 “幽隐……”少年头也不回:“闭嘴吧!我们幽家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的!你又不是我妈妈!你不过是我爹拣来的女人!”幽隐的脚步声远去了,女人疲惫的靠在墙壁上,滑着坐下。 药物带来的暖意久久的弥漫起来,像是把全身都浸在热水里,懒洋洋的,随意舒展。 她感觉有人抱着她了,是许多年前在八松相遇的那个男人,他骑着高大的黑骊,有时候残酷,有时候轻佻,有时候默默的眺望远方。 “为什么要救我?”她在挣扎,不想这样认输。 “我听说有人怜悯一条路边冻僵的蛇,把它捂在怀里,蛇暖和了醒来,就咬死了他。 我想试试。” “这个……不是理由。” “因为我不相信他们说的,女蛇?蛇是不流眼泪的,我怎么看着,不过是只猫儿呢?”男人轻轻摸着她的脸,泪水就被他摸掉了。 猫儿……“猫儿,你是逃不了的,我赌赢了你,你是我的了。” “猫儿,难道不想跟我一起走么?我知道很远的地方有座大山,山里有扇青铜的巨门,打开它,就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猫儿,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呢?难道要我娶你么?”“猫儿,你知道么……我很累了啊……”“猫儿!快走!不要回头!我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清清的月光下,满壁的书,死寂。 **上身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颊边挂着泪水。 第二章 剑 九 第二章 剑 九噼呖啪啦的爆竹声从长街的尽头处传来,一时把欢呼声和笑声都压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爆烧竹节的气味,但是并不难闻,反是在严冬的天气里有股让人舒服的暖意。 街面上人影稀疏,大家大户在自家门口散的迎春纸花飘得满地都是,被风吹得翻飞。 偶然有衣着华贵的男女相拥于马车上,车前点着油灯,铜铃叮当作响。 马车的灯光从窗格里照进来,瞬间照亮了窗边饮酒人的面庞。 他独自坐在一张小桌边,对面摆了一副碗筷,却没有坐人。 这是春节的夜晚,平时夜半纵酒的富豪们都缩在了家里,烤火炙肉,等着文庙的钟声迎春。 体面的酒楼也早早的封了门面,挂上了迎春的喜花,反而是这间小酒肆里面热闹非凡,它的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木牌,上面写着“烫沽亭”三个字。 是个最好的白酒也只卖一个银毫一壶的小店,但是来饮酒的酒客们也不在意,常客都是离家来南淮做小买卖和做手艺的异乡人,口袋里略略有些闲钱,可是不多,喜欢这个的简单和干净,都是白木的原色桌椅。 春节的时候还滞留在南淮,多半都是因为没有赚到钱,无颜回家去见亲人,正好聚在一起。 中间最大的一桌上几个商人似乎还稍微富有的模样,叫了一大帮人,为酒肆里所有人叫了一壶白酒。 场面顿时就沸腾起来,一个做皮匠的老人拉起随身的箜篌来,年轻的贩丝绸的女孩拿出随身的绸子编了大大的红色喜花挂在门上,掌柜的也独身无家,趁着热闹在中间架起大锅现煮羊肉和鱼丸,鲜香的辣味把每个人的酒性都激发出来,商人们似乎是来自遥远的澜州八松,喝到半醉,热得敞开衣襟拍着肚皮唱起难懂的晋北歌谣,人声鼎沸。 喧闹中一个黑衣的酒客一直坐在窗边的小桌边,带着笑看着这一切,津津有味。 进来的时候他对掌柜说等一个朋友,可是他对面一直是空着的。 门口的棉帘子一动,冷冷的风携着暗香进来。 场面稍微冷了一下,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这个宫衣高髻的华贵女人,女人并不说话,只是低头坐在了黑衣酒客的对面。 谁也不好意思再盯着看了,于是说笑的说笑,弹箜篌的弹箜篌,继续热闹着。 “很久不见。” “你清减了。” “你也是啊。” “除夕之夜,突然的约你出来,很是冒昧。 又只能在这样的小铺子里凑合,不过他们的白酒酿得很好,可以尝尝。” 女人轻轻的笑:“我知道将军喜欢在小铺子里喝酒。 除夕之夜也没什么,国主开恩,多数家在南淮的女官都回家暂住,我一个人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幽隐还好么?”女人犹豫了一刻:“……并不像他的父亲。”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却被息衍按住了。 “酒凉了,我给你换一杯,”息衍拿过她的杯子,就着酒液涮了涮,把冷酒漓进桌上的瓷海里,提起温在热水里的锡壶,为她重新斟满。 铺子小,白瓷的杯子却很大,方方正正,托在女人纤细的手掌里。 她低头嗅了嗅酒香,却不饮。 酒香被热度蒸了出来,悄无声息的弥漫,杂着女人身上的花香,微微的有几分湿润的意思,像是在紫琳秋的花圃上下了一场清淡的酒雨。 旁边几桌上的笑声和说话声依旧传来,却像是被隔在一重帘幕外。 “有风塘的花都谢了,我伺弄了一整个秋天呢。” “那几盆紫琳秋,现在放在暖阁里,可是渐渐看着也不行了。” 女人轻声说。 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隔了许久,息衍终于笑了起来:“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直说我的来意吧。” “嗯,”女人点头。 “前天深夜,又有七个人在城南被杀,被人吊死在树上。 你不会告诉我,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吧?”息衍压低了声音女人点了点头:“他们想要那柄剑。” “眀昌县侯梁秋颂现在是淳国事实上的主人,以他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定会全力以赴。 不过这毕竟是下唐的国境,他还不敢过于嚣张,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梁秋颂离那柄剑,还远着呢。” “我担心的并不是梁秋颂,而是这柄剑的消息终于外传了。 以前只有你我知道的时候,我想过要杀了你,然后这个秘密就由我带到坟墓里,留着到一千年之后,再有人去拔那柄剑,”女人轻轻抬起头看着息衍。 息衍和她对视。 说是这么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没有杀气,清亮亮的眼底仿佛沉淀着一层水光。 “藏不住的终究都藏不住,你知道那柄剑在河洛文中的名字么?西切尔根杜拉贡,地狱的噬魂龙之剑,它是魂印之术锻造的武器,就算没有人知道它在那里,它自己的力量也会和同一炉铁水铸造的其他武器共鸣。” 息衍抚摸着自己腰间形制特别的古剑。 “我能做到的,只是守护它更多一日而已,我知道自己没法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女人摇头,“否则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 息衍苦笑:“总之,前后你已经杀了两拨淳国斥候。 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却并不是软弱的人,新的风虎还是会不断的来。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们没有找上你,你不要去招惹他们。 你总会激怒眀昌侯或者国主,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女人沉默了一刻:“谢谢将军,我知道了。” “最后一件事,有个我没有想到的客人,苍溟之鹰,他已经到了南淮。 他为了什么而来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可以容忍你,苍溟之鹰却不会,那柄剑最终还是天驱的圣物,他是一定会取回的。” “你告诉他关于我的事了么?”“还没有,我信守对你的承诺,”息衍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只怕,很快这个承诺我就不能实现了。” “那样也好啊,他们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拿走,我就没有必要留在南淮了。 将军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本来就该在四处像孤魂那样游荡,只是不小心走进了这个牢笼。” “牢笼么?”“牢笼……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她把白瓷杯拢在两手间轻轻的搓着,低头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温热的酒杯暖着她的手,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委婉得像是一朵嫩黄的迎春,像是很多很多的事一瞬间在她心头涌动起来。 息衍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无从去问。 “难怪将军喜欢在这种小铺子里喝酒,想不到这种白酒温热之后那么好喝。” 她这么说着,并没有抬头。 她把杯底的酒饮尽了,脸上微微有些红润了。 “还要一杯么?”“不了,”她起身,“我要走啦,宫里进出都有些不方便。” “我送你么?”“不必了,”她低头行礼,“今后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是避免跟将军见面吧。 很浓的乌云已经在南淮城上汇集了,一旦乌云崩塌,没有必要累及将军。” “看来这个除夕夜只好在这里喝寡酒了,我本来想很久不见,当有很多可说,今夜也就没有安排什么别的事情去做,”息衍笑了笑举杯。 女人在门口微微停了一步,望着人来人往***流溢的紫梁街,露出一点笑容,似乎漫不经心的说:“其实这是我来南淮之后第一次看见街头的新春,那么热闹,真好啊。” “你的伤好了么?别再用那种药了。” “这是个诅咒啊,一辈子的。” 她提起裙角,出门去了。 帘子一落下,那些还在谈天说地的,拍着独自唱歌的,弹箜篌的忽然都凑了过来,一个个探长了脖子,从帘子的一道缝隙看出去看女人的背影。 反而是把息衍挡在了一边。 “真是美人啊,你都不留一下?”贩绸缎的女孩已经满面酒色,拍着息衍的肩膀,“人家深夜来看你,就是有意啊。” “对对对,”老皮匠凑了过来,喷着酒气,山羊胡子急颤,“春宵一刻……值……值……”息衍目瞪口呆。 “值千金!”刻石的小伙子大声的说。 “贪色!”息衍忽的大笑起来,转身一把扯过老皮匠手里那张竖箜篌,一手从腰间抽出了烟杆。 他旋身坐在老琴师的椅子上,架起一条腿,在膝盖上立起了箜篌。 箜篌的声音淳厚,烟杆拨着琴弦却有一股跳荡飞扬的意味。 琴声在夜色中忽的炸开,似乎桌上的烛火都被压了下去。 那是一首宛州乡下的小调《圆仔花》,在南淮城里人人会唱。 人们的心思都被琴声吸引过去,而息衍一袭文士的长衣,弹起箜篌的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个乡村野店里的酒徒,神采飞扬,眉目中满是狂浪不羁的味道。 他眼神到处,旁边几桌的女人都有些羞赧的低下头去。 息衍更笑,烟杆的挑拨比琴师老皮匠的轮指更快几分,仿佛千千万万的铜钿落在石地上,又似一场忽如其来的乡间急雨。 人们恍然以为不是身在下唐国的都城,而是在乡野的祠堂边,春祭的大典后,男男女女杂坐在一张席子上,彼此拍着肩头偎依在一起,慢慢的天地间里都是酒香。 “看看,看!”老皮匠兴奋的指着窗外。 本来蒙着一层微光的窗纸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就贴在窗纸上,又像是隔得很远很远。 头顶那支钗子在琴声激扬中轻轻的颤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喝起彩来。 息衍却不看,只是自顾自的弹琴。 他忽的曼声长吟:“庙堂既高,箫鼓老也,烛泪堆红,几人歌吹?”琴声骤然间变了,从乡野骤然回到了烛影摇红的宫殿,柔靡中层层的华丽展开,就像是千瓣的金花层层绽放。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息衍放声长歌,声震屋宇,万千急弦,都是他的得意他的抱负他的纵横。 俨然又是十五年前帝都太清宫前执守的少年金吾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烈酒登高远望,拔刀击柱,和朋友们一起烂醉如泥。 当时想必也有红袖的歌女跟着这些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一起拍手,眉间眼角都是恋恋与痴迷。 弦声已经拔到极高处,“嘣”的一声!所有的声音忽然都黯然下去,只余下残破的余音。 息衍微微的愣了一下,低头看去,箜篌的弦竟然一次断了三根,他的烟杆空悬在那里。 “弦断了……天气真干燥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他放下箜篌,怔怔的望着窗格外的夜色,“下次下雨的时候,还有谁会听我弹琴?”没有回答,窗上那个剪影已经不在了。 第二章 剑 十 第二章 剑 十||大柳营,尘埃扬起,三千步卒静静的半跪在场中。 “起!”旗楼上有人扬旗呼喝。 半跪于地的战士们同时立起,方阵中腾起轻微的尘埃。 “进!”沉重的战靴踏在黄土上,像是校场中忽然卷起了风,尘埃腾起到战士们的腰间,整个方阵在隆隆的踏地声中推进。 “止!”方阵停下,黑色巨盾顿在地上,组成了坚实的护墙。 “攻!”墨旗旋转着被掷下了旗楼。 黑色的巨盾从中央洞开,身着黑色皮甲的战士们沉重有力的大步而出,风势像是一下子猛了,尘埃一直卷到了旗楼的高度。 吕归尘急忙捂住鼻子,啸声已经刺破了他的耳膜。 那是投矛,无数枝投矛呼啸着在天空中划出弧线,仿佛蜂巢被惊动了,蜂拥出战的工蜂。 最后一枝投矛还没有落到前方的阵地上,疾驰而出的战士们双手挥舞双刃的短斧,在奔跑中双手轮流投掷,后面的战士总能控制着让飞斧在同伴的头顶掠过,无数柄飞斧又组成了铁流。 冲锋的战士们又急速的闪开,打开的巨盾再次合上,长矛手从后面跟上,矛杆越过盾牌手的肩膀组成矛阵,所有人齐声大吼,冲进了投矛和飞斧激起的黄尘中。 大吼声和踏地声停息,从旗楼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黄尘中乌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潜伏的乌黑甲虫。 尘埃缓缓落定,吕归尘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 方阵中的武士们已经完全汇集到了方才尘埃弥漫的战场中去,正面是巨盾组成的盾墙,配合五排长矛,侧面则有投矛和掷斧的战士们手持长刀。 长宽都不过五十步的一块阵地上,扎着数百支的投矛和数百柄掷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虽然不曾亲身上阵,吕归尘也相信,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攻势下逃生,即使乘着最迅捷的战马。 这样的一次攻势就能杀死上百的蛮族骑兵。 “将军的阵法又精进了,”方山最先回过神来。 “世子第一次驾临大柳营,看看操演的仪仗而已,这些还说不上阵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长袍,腰间束着白带,掌旗武士发令的时候,这位下唐名将却只是靠在旗楼的栏杆上,带着一脸散漫的笑容。 有人沿着木梯登上了旗楼,吕归尘还未转头,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世子安康!”铁颜和铁叶兄弟带着满脸的尘埃,半跪在他的脚下。 吕归尘欣喜的上去拉起他们,才觉得两个月没有见到,两个伴当似乎又长高了。 三个人拉着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隔了好久,铁叶才扯着吕归尘身上那件重锦的长衣,使劲捻了捻,又小心的点了点他头顶束成髻子的发辫,嘴里嘟哝着:“世子这么一打扮,真像个东陆人模样了。” 哥哥铁颜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拉着他上去向着息衍行礼。 息衍微笑着还礼,转向吕归尘:“世子的两位伴当,在大柳营连日胜了十五位副将,成年的武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武艺上我不能教他们什么,今天正好世子驾临阅兵,就顺便让两位伴当混在军阵里,看看我们东陆的阵法。 这样的阵,若是以蛮族铁骑,怎么应对呢?”他最后一句是问铁颜,铁颜想了一想,并不说话。 铁叶想说什么,却被哥哥在后腰掐了一把。 “大君送世子来下唐,也是希望世子能够见识东陆的战阵,”息衍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后戎装佩剑的少年武士们,“我在禁军中有个小小的军塾,学生都是禁军里的孩子,国主已经令我传授世子军阵之学,如果世子不弃,就便可以在军塾中听讲,只是我性情有些散漫,为人师表大概不配,误人子弟倒是时常有的。” 吕归尘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的看着旗楼下尘埃落定的校场。 “世子?”息衍微微躬身,凑近他耳边。 吕归尘回过神来,急忙低头行礼:“将军恕罪,我走神了。” 息衍笑笑,不以为意的指着正在收队的禁军战士:“这是锋甲阵,说来还是五十年前,先帝在铁线河决战世子的祖父,在蛮族骑兵下损失惨重,后来才琢磨出了这个阵法应对骑兵。 世子以为怎么样?”“我……”吕归尘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如果走进锋甲阵的攻击范围会如何,那样上千柄飞斧、上千杆投矛和密密麻麻的长枪会把他彻底钉成蜂窝。 禁军武士的队伍里有人轻轻的笑出声来:“蛮子给吓着了!”息衍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谁给吓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们的铁骑兵,照样可以破你们东陆的锋甲阵,有什么稀罕?”说话的是铁颜,息衍笑了笑:“铁少将军说来听听。” 铁颜的目光在禁军武士的人群里面扫了一眼,方起召缩了缩头。 铁颜指着锋甲阵的队形:“你们这个阵三面有盾,又有长枪防护,如果我们的骑兵正面冲锋,肯定是敌不过的,飞斧和投枪又是从上方进攻,即使带了盾牌,遮挡也不容易。 可是如果骑兵根本不冲正面,迂回绕到阵后,再以骑射骚扰阵形。 这么大的方阵转动艰难,在里面的战士又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就好比一个披铠甲的瞎子,什么用都没有!”“好!”息衍竟然鼓起掌来,“有这么好的办法,刚才怎么没说?”铁颜昂头:“临走之前大君吩咐,我们这次来是当朋友的。 不过要是别人没有把我们当朋友,我们青阳的人也是会打仗的!”“说得很好,是兵家气度,”息衍回头面对自己的学生们:“你们都跟我学过锋甲阵,那么如这位铁将军所说,如果你们带着锋甲阵,遇见对方骑兵兜转进攻背后和侧翼,你们当如何应对?”学生们中微微的**起来,几个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我说!”雷云正柯踏上一步,“若是我领军,骑兵敢冲我的侧翼和背后,我就在阵后以弓箭手直线列队,步弓射程三百步,锋甲阵推前一步,步弓阵形也推前一步,射程足以覆盖锋甲阵的两翼,骑兵冲过来,一个都逃不过我的弓箭!”“不错,”息衍转向铁颜,“这时候骑兵怎么应对?”铁叶忍不住了:“步弓手只能应付斜侧面!我正面用一些骑兵诱敌,把本部调动到正侧面,骑兵马快,步弓手拉成长线,来不及转向,不攻击锋甲阵,先攻击步弓手阵形。” “更好。” 息衍还是笑。 “我有办法!”方起召站了出来,“我在步弓手阵形两侧安置鹿角和栅栏。” “鹿角?”铁叶大笑,“鹿角能设多少步?你设了鹿角有怎么样?我骑兵一退,你敢追击么?步弓手阵形跟着锋甲阵前进,总有走出鹿角的时候!说到底你这是自己做个乌龟壳的法子。” “你说谁乌龟?”方起召脸涨得血红,踏上一步。 “谁背着乌龟壳谁是乌龟!”铁叶丝毫都不让。 南淮少年们忽视了对手尖牙利嘴的本事,铁叶可不像哥哥的笨嘴拙舌。 他们也并不知道蛮族骑兵的战术,自从风炎皇帝大举北征,以强大的步兵阵势阻挡了骑兵的冲锋,草原武士们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木犁毕生都在思考如何击溃东陆人配合机括和弓箭的步兵阵,虽然他没有那么多的学识可以写成兵书,但是至少可以传授给北都城里好学的孩子。 “不要争!”息衍站在两方之间,“斗兵,不斗嘴!”“我来!”一个少年出列,恨恨的挥手一斩,“要我说,我弓箭手改成半月阵列队,无论哪个方向骑兵来袭,我都有箭雨可以抵挡。” 铁颜看都不看他:“弓箭手从直线列队改成半月形,怎么能完全掩护住锋甲阵的两翼?这样锋甲阵在前,弓箭手半月阵在后,整个阵形被拉成了长条,骑兵更容易绕到背后攻击,这样半月阵变成反弯月,能挡住骑兵?”“我以四个锋甲阵排成四方之阵,弓手护在锋甲阵之间!”“那样兵力被分散了,我退后,引到上坡的地方再发起冲锋,前面的锋甲阵被冲散,双方混战,后面的锋甲阵就没有用处,弓箭手也只能当作步卒用。” “我令步弓手居前,射杀最先的骑兵后混战,然后和骑兵缠斗。 锋甲阵随后跟上,形成四面包围之势!”“如果不是大队步弓手,骑兵过马就都杀死了,根本没有机会让锋甲阵来包围。” “我就有大队弓箭手!”“那你人多我也人多,我骑兵淹死你!”“我把弓箭手换成长镰兵,砍你的马腿!”“我们青阳的骑兵是带弓的,马上射程一百五十步!”吕归尘看着少年们吐沫横飞,戟指对方,争论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吵闹,吵闹的声音又变成了铁器的轰鸣。 他想捂住耳朵,他觉得自己讨厌的声音又回来了,马蹄声、哀嚎声、金属摩擦的嘶响,他想起战马的铁甲闪着寒光,潮水一样涌动的生铁光辉,吞没一切。 “我以锋甲阵翻为双锋鱼鳞阵,进攻的时候则编队为锋甲阵,以投矛掷斧为武器,防御的时候则编队为鱼鳞阵,双锋为犄角,弓箭为后援,骑兵胆敢切入,我就用犄角把骑兵的阵形拉长,在鱼腹中一举歼灭!”一个阴刻的声音忽然压住了整个场面。 铁颜和铁叶都愣住了,他们略为也知道所谓双锋鱼鳞阵和犄角这样的说法,但是对于东陆阵形的变化,毕竟还是不熟。 把进攻的锋甲阵和防御的双锋鱼鳞阵组合起来,确实是令他们棘手的问题,兄弟两个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男孩冷冷的哼了一声,嘴角带着冷笑。 男孩的声音入耳说不出的难受,带着浓重的阴湿气,幽幽的在耳边萦绕不去。 他一直站在所有人的背后,没有露过脸。 这时他一步踏出,少年们不约而同的让出了路,围拱在他周围。 男孩也才十四五岁,可是跟周围的人相比,他不是个孩子了。 生青的脸带着一丝惨白,两颊深深的陷了下去,颧骨又高又利,衬得双眼深深的陷了下去。 铁叶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觉得背脊上一寒,像是被泼上了冰水。 “幽隐!”铁颜也想起这个少年的名字,那场演武中本该最后一个出场的东陆少年。 本来铁颜一直关注着他,以为这个人才是自己最棘手的对手,可是最后他连跟幽隐相对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吸引铁颜的是这个少年身上阴森的气息,那时候他的脸色也是生青的,却不像现在这样青里带着惨白。 短短的几个月,他急剧的消瘦起来,身板显得薄了,却带着铁一样的硬度,禁军的黑色战衣套在他身上,虚虚的被风吹着,似乎可以看见他胸口突出的肋骨。 “蛮子,说啊!你能破我们的锋甲阵,还能破得了我们的双锋鱼鳞阵?”方起召带着戏谑不屑的口气,“都是草原上的英雄好汉,没有打不赢的仗,这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么?”“只需要一队骑兵直冲中阵就可以了,直冲中阵,拿下领兵的大将,阵法就没用了。” 一个低低的声音说。 所有的目光都汇了过去,连铁颜和铁叶也吃了一惊,这么说的竟然是他们的世子,从未学过兵法甚至不怎么会骑马的世子。 吕归尘低低的说着,像是喃喃自语,也不抬头。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少年们不服的嚷了起来。 “世子这么说,有世子自己的理由吧?”息衍认真的看着他。 “我只是自己想的,也没人跟我说过什么……当不得真,”吕归尘极快的环视一眼周围,又低下头去,“我听说九王带虎豹骑和真颜部的决战,那时候我表哥没有什么骑兵,我叔叔的大队也没有跟上来。 叔叔列阵,兵力远比表哥的多,又有弓箭,表哥最后就是决定带着一百个骑兵自己对着叔叔的中阵冲锋的……”“这场战斗我是听说过的,取材于实战是兵法的正道,”息衍点头,“兵书上说上将伐国,兵不血刃,可是不亲眼看到那冲杀的场面,没有敌人的热血溅到自己的身上,又怎么会明白战场上的事呢?”“将军,既然是这样。 无论我们怎么说都是虚的,现在下面就是校场,不如上马试试!”幽隐毫不退让。 “世子是金帐国的贵客,怎么能轻易下场动武?”息衍毫不犹豫的拒绝。 “那将军是偏袒这个蛮子了?”“谁是蛮子?”息衍淡淡的说,“我只知道国主让我教导金帐国来的贵客,不知道蛮子两个字从哪里来的。” “将军说没有蛮子就没有蛮子?”幽隐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像是肺漏了似的,“那风炎皇帝北伐是为了什么?我们学武从军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贵宾了?”“混帐!”铁颜铁叶一齐挡在了吕归尘面前,紧握刀柄。 幽隐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着铁颜和铁叶逼上了一步。 铁颜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定住了,铁叶却小小的退了一步。 他的呼吸急迫起来,脸也不由自主的红了。 这时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关头,他知道自己该像哥哥那样绝不退缩,他素来也自负手里的刀,并不在意在这里就和幽隐翻脸。 可是幽隐逼近的一刻,他却感到一股难以克制的战栗,像是一种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像是带着一股霉味,令他想要呕吐。 下唐少年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跟在幽隐后面也进了一步,个个高昂着头。 “幽隐!”息衍厉声低喝。 吕归尘的双手分别抓住了铁颜和铁叶握刀的手,生怕他们真的把刀抽出来。 他咳嗽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学过,都不懂的,大家别听我的话。 刚才的话是我瞎说,不算数。 我身体不好,不能上阵,我认输。” “幽隐,你欺负一个生病的家伙,不丢脸么?”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远远的站在旗楼的一角,掌旗的少年独自站在那儿,拄着沉重的战枪。 他转过身来,眸子漆黑,带点挑衅的目光在吕归尘脸上扫过,转而盯死了幽隐。 吕归尘愣了一下,喃喃的说:“姬野?”“姬野!”息衍皱眉。 两个少年却不肯退开。 黑瞳对着那对深深的恶狼一样的眼睛,幽隐的脸扭曲了一下,缓缓的踏上一步,姬野没动,安静的像是块石头,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错开。 “你不病,你代他试试看啊,别怕打折了骨头。” 幽隐眼角跳了跳。 “行!你不是等着阵上杀我么?我给你个机会!”“小妾生的杂种!”姬野没有回应,脸上的筋**了一下。 “好!”铁叶忍不住喊了起来,姬野的枪术他是信服的,姬野能顶住幽隐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闭嘴!”铁颜拉了他一把。 他比弟弟缜密,冲动过去,觉得眼下的场面乱了,不好收拾。 青阳和下唐已经是盟友了,若是真的操演起来,谁输谁赢都是难堪。 “将军,将军快令他们罢手吧,”方山有些慌了,“这事让国主知道,将军没有麻烦,可怜了我们这些服侍主子的人。 小小一点口角,将军一句话就算了。” 息衍的神色却舒缓下来,摸了摸下巴:“其实让他们试试,倒也是有趣的事情……”“将军可不能儿戏啊!”方山大惊。 “我怎么会儿戏?”息衍只是笑,“这是我这个青缨卫跟了我那么久,第一次在人群面前说话,又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想必两个人早有仇怨。 男人丈夫堂堂立于天下,有仇怨就要解决,这个哪里是儿戏呢?”“姬野!幽隐!”他走到两个人中间,“就按照你们说的,我给你们各一百名战士,给姬野都是骑兵,跟幽隐五十名锋甲阵步卒,五十名弓箭手。 武器只能用长杆,弓箭去锋镝,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幽隐冷笑,“不过用长杆也难保不受伤,到时候不要有人后悔为人出头。” 姬野扯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胸口大块的淤青:“你见没见过我后悔?”他看了看幽隐背后伸长脑袋的少年:“雷云正柯,你的脸还在肿啊?”雷云正柯手微微抖着直指姬野,“好!我们就下去较量,我充锋甲阵的步卒!”“我也充锋甲阵的步卒!”“我也请战!”少年们的情绪被点燃了,争先恐后的站了出来。 姬野面前多了一列人墙,半圆的封住了吕归尘他们的视线。 他握住长枪的手不由得缓缓扣紧,扫视着那些明明白白带着敌意脸上。 “我……”铁叶忍不住了,也想站出去。 他觉得有人狠狠的捏了捏他的肘弯,痛得一咧嘴就没有说完,转头看,是石头一样的哥哥铁颜。 “我就是想……”铁叶还不死心,他想这个本来是蛮族汉子的事情,不知怎么却变成了这个东陆少年的事。 铁颜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他默默的踏前一步:“既然是东陆锋甲阵对我们蛮族的骑兵,那么就用真正的蛮族骑兵。 我们正好有一百个蛮族武士!”铁叶猛地振作起来,大踏步的上去和他并肩而立:“也算上我!”“当然算上你!”铁颜看也不看弟弟,“我们只有一百个人,算上你,但是我们一百个人什么都不怕。” 他拉着弟弟挤开人群,站过去和姬野站在一起:“这样我们有一百零一个人!”没有人再说话,随着息衍猛一挥手,少年们一齐奔下了旗楼。 两个二十五人的小型锋甲阵方阵静静的矗立在校场正中,五十名步弓手半蹲在阵后,列成直线。 两个方阵正中立着纯白的战马,幽隐坐在马上,面甲遮住了半个面孔,手中高高举起金色**的大旗。 蛮族的烈马在校场另一侧刨着蹄子,骑兵们用力约束着战马,手中提了练习的木刀。 他们没有列阵,简单的排成一道直线,中央的铁颜高举着白色的豹云大旗,铁叶兴奋的拉着他刚上了油的角弓,只有姬野是安静的。 蛮族骑兵们还是习惯于他们的翻毛革甲,只有姬野是禁军的黑色犀牛皮铠。 “一个打出了金色菊的大旗,一个打的是豹云旗,看来两边心里都有怒气啊。 方都尉,我们不如赌一场,看哪边赢?”息衍吊着烟杆,手里翻转着一枚金铢。 “哎哟,将军!”方山哭丧着脸,“这无论那边赢,又有小的什么好处?一边是金帐国的贵客,一边是国主宠信的游击将军,找起麻烦来一个比一个都狠,早知道这个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还不如在禁军里吃天天操练的苦头。” 息衍只是笑:“反正苦中作乐,赌赌也是个乐子。” “唉!”方山摇头,“论起行军布阵,下唐哪个敢在将军面前放肆?将军说谁赢就是谁赢,又有什么可赌的?”息衍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赌起来才有趣。” “将军也不知道?”方山有些惊讶。 “谁会知道?”息衍将金铢高高抛起在半空中,在西斜的落日下它牵引着一道金色的光线,息衍懒洋洋的,“不过为了‘小妾生的杂种’这句话,会杀人的可不只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那枚金铢,金铢落在土里,腾起一片小小的灰尘。 整整一百零一匹战马同时人立起来长嘶,石头一样安静的铁颜猛地单手高举豹云大旗,放声的咆哮起来。 他的马蹄落下,姬野的战马已经冲出了一个马身的距离,烟尘在马蹄下翻滚,所有的蛮族骑兵跟在姬野的战马后发起了冲击。 “蛮族骑兵,确是精锐!”息衍赞叹。 黑衣的锋甲阵步兵还是静如止水,面对着骑兵的全力冲锋,只有阵后的五十名步兵开始缓步向着前方推进,他们手中虚虚的引着弓,箭矢已经去了锋镝。 幽隐手中是没有枪头的桐木长杆,斜挑起来,纹丝不动的指向前方。 骑兵转眼已经扑到距离锋甲阵五十步的距离上,锋甲阵依然没有动静。 “冲过去!”铁颜再次咆哮着高举战旗。 蛮族神骏的力量此时才真正爆发出来,在常人看去已经冲到了极速的战马再次发力,率先的骑兵们平持着同样的桐木长杆,向着锋甲阵的步卒挑刺。 “放箭!”铁叶已经手痒得难以忍耐了。 数十名骑兵跟着他一齐放箭。 无愧于蛮族英武善射的名声,那些无头的羽箭从上方掠过巨型的黑盾,射中了锋甲阵中央的步卒,箭虽然在皮甲上弹开了,但是步卒们纷纷倒下。 铁叶的箭却是走的不同的路,他拉满弓的力道极强,箭走的路线笔直,从巨盾的缝隙中射了进去,命中了盾牌手的肩膀。 盾牌手放下黑盾,闪在了一边。 铁颜忽然看清了黑盾后面的步卒,他忽的意识到不对,想要拉住战马,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幽隐的长杆全力挥落。 整个锋甲阵忽的散开了,连带后面的步弓手们也都抛弃了长弓,加入到新的阵形中来。 没有一个战士是持投枪、短斧或者盾牌的,一瞬间所有人手中都换成了两丈的长杆,近百根长杆劈面砸来的时候,连铁颜也无法闪避。 幽隐真的在瞬间把阵形换成了双锋鱼鳞阵,步卒一层一层的交错起来,五人一组互为攻守,借着长兵器的优势,成了骑兵无法突破的屏障。 铁颜亲眼看见,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铁浮屠骑兵也会在东陆的阵形下被阻挡。 不可预测的变化是它致胜的关键。 他放掉的手里的木刀,双臂格挡,硬架住了长杆。 桐木的长杆原本脆弱,立刻折断。 可是套了铁护臂的双手还是被震得酸痛,疼痛让他的脑子分外清晰。 幽隐用最简单的长兵器对抗骑兵,蛮族骑兵已经陷入了完全没有防备的近战。 多数蛮族武士没有铁颜那样的果断。 当他们试图用长杆去格挡的时候,更多的长杆却从下面捅向了马腿。 蛮族神骏们痛嘶着直立起来,把骑兵抛下马背。 到底的战马组成了一道屏障,后面的人只能强行从旁边绕过,担心践踏到自己的同伴。 如同幽隐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冲锋被拉开了,落地的几十名蛮族骑兵立刻被蜂拥而上的下唐步兵包围了,不知道多少长杆劈头盖脸的打下来,蛮族武士们抽出腰间的木刀背靠着背格挡四面八方落下的长杆,下唐步卒们踢起了地下的尘土,一人高的烟尘里,蛮族武士们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能胡乱的挥舞木刀。 铁叶刚刚卸开了一根从头顶劈落的木杆,另外一根从肋下捅了过来,凶狠而有力。 他觉得半个身子都麻痹了,那股剧痛不亚于被真正的枪锋刺中。 他转头去看自己周围的同伴,都已经带了伤,哥哥铁颜仗着身上是锻铁的骑兵甲,拦在受伤倒地的同伴面前,四五根长杆同时刺中了他,捅得铁颜半弓下腰去,铁甲的鳞片倒翻起来。 “我们上当了!”铁叶几步冲过去帮着哥哥格开长杆。 “都站起来!”铁颜大吼,“我们还没输!”他知道凭借手中的木刀,想要突破这个包围是徒劳的,不需要多久,带伤的蛮族武士就会被挤压在一起,再也施展不开,只能任着那些长杆凶狠的砸落在身上。 但是一个念头撑起了他的斗志,铁颜对自己说:“那个人越过去了!”冲在最前的人里,只有姬野越了过去。 落地的瞬间,铁颜看见了姬野在马背上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旋转手中的长杆把刺向自己的几根长杆都绞在了一起,而后全部夹在腋下。 借着战马的力量,被他夹住长杆的下唐步卒全部武器脱手,姬野双手把夺下的长杆投掷了出去,近距离的投掷,这些长杆好像床弩射出的铁翎箭一样沉雄有力,被它击中的步卒立刻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那匹黑色的战马像是一颗利齿,插进了下唐的步兵阵,之后立刻消失在铁颜的视野里。 确实是吕归尘所说的战术,直冲中阵,只不过真正冲破中阵的只有一个人。 “毕竟……毕竟是将军的学生,真是神勇!”方山也不能不赞叹。 他是被姬野冲锋的气势震撼了,最快的马速和毫无保留的进攻气势是姬野得以冲破人群的关键。 当他的战马越过了最先的步卒阵线,剩下的步卒想要回头追这匹快马已经来不及,他的长杆笔直的刺向发令的幽隐。 幽隐不能以静止应对他的攻势,也不得不立刻带马奔驰起来,两匹战马完全从混战中脱开了,兜着巨大的***奔跑起来。 “这个不是我教他的。” 息衍紧紧的盯着远处两个人的交战。 姬野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长杆就在自己背心后不到一尺的地方闪动。 他微微侧头看背后,看见落马的蛮族武士们被围在烟尘里痛殴。 心里忽的抽紧,直觉让他及时的侧身,长杆擦着他后心的皮甲掠过,似乎是磨伤了他的皮肤,火辣辣的痛着。 这记枪刺的力量他太熟悉了,禁军里只有幽隐有这样的手劲,他也不敢回头,幽隐的战马是国主赐给的狮子马,纯血的蛮族神骏,姬野只能鞭策战马全力奔驰。 背后的马蹄声忽然加速,姬野不由自主的低头,长杆扫着他的头发在上方掠过。 此时他才明白老师所教授的一切,这些野兽般的直觉反应都来自和翼天瞻重复的试手,同一个动作同一种枪击,两人无不重复过百遍。 狮子马在这个瞬间已经越过姬野的黑马半个马身,幽隐半转身子,长杆劈头砸下。 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他已经感觉到袭向胸口的劲风。 “好!”他吼叫着半转身体,手上的劈斩丝毫没有停止。 长杆带着撕裂的声音准确有力的砸在姬野的肩膀上,姬野痛得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的枪刺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长杆的头部顶住了幽隐的护心铁镜,微微一顿,从幽隐的肋下穿出。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夹住了对方的长杆,同时抽回自己的武器。 两匹马并行着奔跑,两个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死死的僵持。 “你!”幽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胸膛不住的起伏。 “你输了!”姬野大喊。 他知道这个对手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幽隐在东宫的武士中一直是最强的,却不耐久,只是他的力量太猛,和他试手往往一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根本等不到他体力衰退的时候。 “你去死吧!”幽隐脸上忽的流露出一丝狰狞。 眼前有铁光闪动,姬野猛地低头,看见了幽隐铁靴上的双铁齿。 幽隐甩脱了马鞍,狠狠的一脚踢向姬野的小腿,姬野侧腿闪开,锋利的铁齿刺1/2| 第二章 剑 十一 第二章 剑 十一花澜苑的水池在下午的暑热里透着凉意,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了,粼粼的波光闪在倒垂的枯荷里。 姬野把腿伸开,靠在石桥下的荫凉里,剥着手里的莲蓬,剔去莲心咬着清香的莲子,惬意的翻开手里的书。 他已经习惯了东宫的日子。 在城郊诺大的一片园子,除了祖陵和煜少主尘少主住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显得荒僻。 又只有一些禁军的世家少年负责执守,开开小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忽然他觉得一个影子投在他的头顶。 仰头看去,是桥上的孩子对他挥着手臂,虽然是夏天,他的手腕上还是缠着白豹子的皮毛。 “阿苏勒?”姬野没有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这个蛮族少主。 “我……我是过清馨舫去库里找几本书看的,”吕归尘解释着。 他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心里打着小鼓。 其实他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才找到姬野的,午后,侍奉他的两个使女又去跟着百里煜一起逗猫,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人声喧闹,他只能对着高大的宫墙。 于是他又想到了这个东宫里唯一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和姬野是不是朋友,黑瞳的东陆少年身上有股蛮族世子也不如的傲气,每次吕归尘和他说话,姬野的回答都有些懒洋洋。 “姬野,最近幽游击还找你的麻烦么?”吕归尘下桥走到姬野面前。 “不常见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将军上次发怒,他也许怕了吧?不过老实说没有架可打,也挺无聊的,”姬野撇了撇嘴,眼睛只盯着书,“没了幽隐,方起召彭连云他们只敢瞎嚷嚷。” “姬野你在看什么书?”姬野把书皮亮了出来,书封摸挲得有些起毛了,题着《惊龙全传》的名字。 “这是什么书?”“这本你都没看过?”姬野摇头,“我都看第五遍了,可是少有的好书,比《四州长战录》有意思多了。” “讲什么的?”“是蔷薇皇帝的故事,这本从蔷薇皇帝在天启从军开始说起,一直到他登基,是最精彩的一段,后面的就闷了,分封啊同税啊和宛州商会订约啊,我都懒得看。 你那本呢?”吕归尘赧然的翻过自己手中的书,书名是路夫子隽秀的笔迹——《政典》。 姬野拿过去,疾风吹纸似的翻了翻,抬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 “没什么意思的书,”吕归尘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路夫子留的功课,今晚上又要考‘田陌篇’,我再去库里找两本集解,抓紧时间读读,免得到时候答不上来又挨白眼。” “这‘田陌篇’是说什么的?”“是说如何丈量土地,交给乡里经营,如何收取税赋,丰年多少灾年多少,多少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税赋,还有历朝的田赋。” 姬野点点头:“原来是本种地的书。” 两个人再也无话了。 姬野还是认真的翻着他的《惊龙全传》,吕归尘想姬野大概并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他想应该识相的离开才好。 他站在那里,犹豫着想跟姬野道别,却被书挡住了姬野的脸。 “你不是要去找书么?”姬野的目光从书上面投了过来,看见吕归尘正看着他的书。 “你喜欢看?”姬野有点明白了,他慷慨大度的把旁边搁着的几本都递给了吕归尘,“那你拿回去看吧,前面基本我都看过了。 可别弄丢了,我还要拿去书坊里还的。” “田赋者,因时因地而变,富者四取其一,贫者七取其一,灾年歉收,田地所出不过其半,则可甄免赋税。 开荒五年无赋,山田以其耕作艰难,不取赋税,但须缴纳乡里公粮。 公粮者,鳏寡孤独赈济之用,官出其四乡出其六,使皆有所养。” 百里煜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清越激扬。 路夫子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动,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煜少主在‘田陌篇上’,看来是真的下了工夫,令人欣慰啊,”路夫子微微眯着眼睛,梳理胡须,忽的又一瞪眼,“只是俩枫园的仆役又呈上了少主闲暇时候做的词曲,读来真是令人寒心!尽是些荒**之作,靡靡之音,又有什么《东宫名玉集》,品评女子的容貌,把这些世家名门的女子尽当作了青楼娼馆的贱妇!”百里煜不敢争辩,只能嘴里低低的嘟哝。 “少主是我们天朝诸侯的储君啊!该学的是帝王之道,胸怀河山之远,哪里容得下花粉脂玉的闲情?这些女子被甄选进宫,是侍侯少主读书起居,容貌算得了什么?温婉懿良才是关键!”路夫子说得咬牙切齿,气喘吁吁,“这样久而久之,何面去见百里家世代的祖先啊?”大殿里一片寂静,百里煜头也不敢抬,知道一抬头就会撞上老师悲愤的一对老眼。 一个低低的笑声忽的打破了路夫子的庄严肃穆。 夫子猛地扭头,瞪得牛眼一样恶狠狠的看着背后的吕归尘。 吕归尘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把视线从桌上挪开,恭恭敬敬的看着路夫子。 “尘少主为何发笑啊?”路夫子端正架子,声音从容悠长,缓步的踱了过来,眼睛微微下斜落在吕归尘的桌面上、“这是什么?”他脸色忽的变了,一把抓起吕归尘面前的书。 吕归尘不解的看着路夫子,看他抖得仿佛发了羊角风,花白稀疏的胡子无风自动。 “这是贵国的大英雄蔷薇皇帝的传记,”吕归尘低头下去,“我今天刚刚拿到,真是好书,一时读得不忍放手,就带来了,夫子恕罪。” “这这这……这是哪里是我们大胤的历史,这不过是市井下三滥的演义!”路夫子的悲呼只震得大殿的门窗都在响,“蛮夷!蛮夷啊!”“夫子不要,那是我问朋友借的……”路夫子离去时候摔的门还在震颤着,百里煜上来握着吕归尘的手:“今天可是多亏你了。” 他满脸喜气的跑了出去,只剩下吕归尘独自坐在那里,仰望着娓娓飘落的碎纸。 姬野抱着长枪,沿着宫墙小步的溜达。 他今夜负责巡逻俩枫园一侧,他比较喜欢巡逻,至少不必木头一样的站在宫门口。 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宫墙上的人。 “喂!”吕归尘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姬野悄无声息的从木梯下面爬了上来。 “少主这么深夜不睡么?在这里看什么?”姬野挤了上来和吕归尘并肩站在梯子顶。 吕归尘住的归鸿馆和百里煜的俩枫园只是隔墙,登上梯子就能看见对面的情景,一棵榆树正好遮住了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 仅仅一墙之隔,俩枫园深夜还在院子里点着红纱的宫灯,仆妇们围成一圈。 “我摸摸……是小苏,”蒙着眼睛的百里煜捞住了一只裙角,他抓住裙角扑上去抱了一把,却扑空了。 “猜错了,猜错了!”女孩子们咯咯的轻笑着,拍着手掌。 “可别骗我,刚才那条裙子我记得的,分明是小苏裙子外面罩的影纱!”百里煜还在左闪右闪,循着女孩们的声音扑来扑去,却都扑空了。 “不对!不对!”女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百里煜不动了,左右转着脑袋。 他不动,女孩们也不说话,捂着嘴巴轻轻的挪动。 她们脚下都是软底的素绢小鞋,落地没有丝毫声音。 百里煜听不见,只能不动,女孩们互相推搡起来,纷纷把身边的同伴往百里煜的怀里推。 她们身子轻灵,忍着笑,又轻轻的跑回来去报复女伴。 最后这场游戏终于变成了女孩们互相挠痒,可是大家偏都忍着不肯出声,像是出声就输了一样。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姬野看得无聊起来,一手托着下巴问吕归尘。 “我也不是很清楚,”吕归尘摇摇头,“就是被抓到就输了吧?”“只要扫腿一绊,”姬野点点头,肯定的说,“一定能抓住三四个!”一个女孩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百里煜抓住了机会,上去一把抱住,在她身上摸索着。 “是小苏,是小苏!”他大声说,“这影纱肯定是小苏裙子外面的。” “我在这里呢!殿下没有抓住我!”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在百里煜身后喊,似乎她才是那个叫小苏的。 “再猜一次,再猜一次,猜不中就不给亲了,”女孩们又喧闹起来。 百里煜犹豫起来,他凑过去在女孩脖子根轻轻的嗅着,女孩被他嗅得发痒,脸色涨得通红,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却又使劲的憋住。 “不准笑,不准笑,”女伴们还是闹,“不准故意输。” “还有故意输的?”姬野觉得越发的无聊,就想下去了。 “我知道了!”百里煜大声喊了起来,“是柳瑜儿,是柳瑜儿!柳瑜儿和小苏换了裙子,可是香味不会变,这是柳瑜儿身上的味道!”他一把摘去头上的蒙布,还是抱着怀里的女孩儿不放:“柳瑜儿你输了,你输了!”“殿下猜中了,轮到柳瑜儿了!”女孩们一齐笑了起来,只有柳瑜儿的脸上越来越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百里煜毫不客气的凑过去,轻轻的咬了咬柳瑜儿精致的鼻尖,然后嘴唇贴在她的脸蛋上。 柳瑜儿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失去了平衡,一个后仰,带着百里煜一起倒在地上。 周围那些咯咯的笑声更加的闹腾了,百里煜还是环抱着柳瑜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轻轻咬着她的耳朵。 柳瑜儿的裙子翻了起来,下面却没有长裤,在宫灯的光里,她的双腿修长细致,仿佛是粉雕的。 “殿下……殿下……”婆子们似乎要去拉,却只是跟在旁边做做样子,柳瑜儿绯红着脸色,轻轻的哼了一声。 姬野扭头看着同伴,只觉得脖子后一根筋一直麻到头顶去。 两个人缩头缩脑的爬下梯子,并肩坐在宫墙下,吕归尘摸了摸额头,竟然满是汗,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怪不得你爬得那么高……”姬野死死的盯着他。 “我不是!我……”吕归尘结结巴巴的,“我只是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 本来那个柳瑜儿和小苏是在归鸿馆的,她们也跑过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你的使女被煜少主抢过去了,不过,这样的你也看得上?”姬野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 “我……我……我不是……”吕归尘不知道解释。 他的脸红得发紫,像一只还没熟透的茄子,只好深深的低头下去。 “能不能出宫?”姬野拉他的袖子,“明天晚上带你出去看新鲜。” “新鲜?”吕归尘抬起头,诧异的看着他的朋友。 姬野脸上满是得意之情。 第二章 剑 十二 第二章 剑 十二 “生年总有尽时,英雄莫死床榻;借雨磨得铁剑,长鞭跨马称王。” 台上的先生把手里的云板一扣,清声满堂。 “今日翻来说蔷薇帝,又是英雄长醉篇。各位听客少歇,待我润喉,稍后尽我绵力,说这一曲阳关血战。伏尸十万,霸王定国,玉女惜别,”先生说完了这一句,又掀起帘子回了幕后。 吕归尘被姬野拉着,一步踏进这个喧闹的所在,正是一片欢声震着屋顶都颤的时候。放眼无处不是人,空气闷热还带着微微的汗味,他左顾右盼,张大了嘴,只觉得是踏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喂,快去给我们找个位子,我们还要一壶茶和一碟豆干,”姬野在腰间摸了摸,“再加一碟子胡豆。” “哟哟,是禁军的小军爷啊,”伙计堆着笑脸打哈哈,“里面实在是没有座位了,这一阵子的戏是《蔷薇百战录》,请的是有名的先生,唱曲的绝顶的亮嗓子,前几场人都满棚了,差点把我们楼板也给挤破。今天说到‘阳关一战’,客人都是结伴来听的。说实在的,我们做伙计的还想听这一场呢,也都捞不着坐。要不然,两位小军爷先在场边凑个热闹听着,我在里面找找,一旦有了位子,立刻出来引座。” 姬野扫视了一圈,也只能点了点头,拉着吕归尘往前挤了挤。两个孩子被周围一同站着听书的成年人挤在中间,姬野用力推了推,才能吕归尘腾出了一片地方。 “这是什么?”吕归尘觉得无比的新鲜,紧张的贴在姬野身边垫脚去看。 “这是说演义,来一趟下唐没有听过这个都是白来了。” “什么是说演义?”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姬野埋怨着,“说演义就是说英雄故事。读书的可以看书,像我这样,再怎么读都是一知半解的,总要有人说给我听。而且这个说得可比看书有趣多了,有琴声,有人唱,后面还有鼓点,不过你看不见。” “嗯!”吕归尘使劲的点头。 姬野看着他满是兴奋的脸:“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我是带你来看一个朋友。不过你不要太亲近她,她疯起来也是很难缠的。” “她一会儿来么?”吕归尘愣了一下,“这里那么多人,能找到我们么?” “一定能!”姬野神秘的笑。 掌声忽的哄堂而起,有人尖锐的打着呼哨。刚才走进后面的先生又悠然的踱步回来,这一次他捧了一张长琴放置在桌上,以衣袖洒然一扫,端坐在桌子后面。整个台上,只有一角有那么一张桌子,桌子一副云板、一块醒木和一张长琴,而台前则站着一个戴面具、穿红衣的人。 “说书的先生是声角,前面的人是色角,”姬野解释着,“先生只是说和弹,前面的人会唱和跳舞,他现在脸上戴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那是蔷薇皇帝的面具,戏台上只有蔷薇皇帝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 先生的手指轻轻扫弦,一扣醒木,周围全都安静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离乡去国二十年,归来日晚白发新。我大胤始祖、蔷薇皇帝统帅大军直逼阳关城下,时值深秋,万物凋敝,大军皆服赤色,军中有一乘红辇,帘幕低垂,载着蔷薇公主驾下……” 先生说话清澈,说起书来却变成一个沙沙的嗓子。他偶尔拨弦,侃侃而谈,眼中全没有台下的人。可那声音里却似乎有种魔术,吕归尘呆呆的听着,满心想的只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支打着火玫瑰旗帜的大军开进到阳关城下,沙尘泛起,有一个女人在辇上缓缓掀起了帘子去眺望。幕后的鼓点由缓而急,由轻而重,先生说到了十万大军逼近阳光城下,便有乌云压顶的意味。他双眉紧缩,手指在琴弦上忽挑忽捻,鼓声忽的一顿,仿佛全军定住。而后再起,这一次铺天盖地,有如雷鸣。 “是冲锋!”吕归尘在心里说,他摒住呼吸,像是能看见领军的帝王咆哮着举起承影之剑。 鼓声中先生忽的起身,回归幕后。鼓声再次停顿,叫好声再次潮头般掀起,吕归尘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怎么没了?”他急切的拉着姬野。 “刚刚过了一半,先生回去休息。” 吕归尘松了一口气,悬起来的心稍稍落了回去:“姬野你再给我讲一下,我刚才没全听懂。” “蔷薇皇帝是我们胤朝的开国皇帝,是东陆第一……就算不是第一,也是数一数二的英雄。阳关血战,是说他喜欢的蔷薇公主要死了,蔷薇公主和他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大的心愿是看着他登上太清阁当上皇帝。可是当时蔷薇皇帝还被挡在阳关之外,眼看着蔷薇公主就要死了,皇帝决心不顾死伤强攻阳关,最后死了十万人,踏着尸体登上了阳关的城头。” 吕归尘瞪大了眼睛:“死了十万人,才登上阳关的城头?” “是啊。” “代价真大啊,”吕归尘喃喃自语。 “可是蔷薇公主就要死了啊,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蔷薇公主一生的梦想,就是看着他登上太清宫的皇位,”姬野抓了抓头。 “一生最好的朋友……”吕归尘呆了一下,不禁又犹豫起来。 一生最好的朋友和十万人,在他的心头的轻重一时模糊不清起来。他望着红锦装饰的舞台,痴痴的出神。 片刻的休息,先生重新走了出来,却不再说话,整了整长琴,自顾自的弹起一曲古风。古风本是简单萧瑟的调子,路夫子课余也不时的弹奏,不过到了说书的先生手里,却多了一些变化。周围听书的客人忽的也都没音了,连饮食的声音都一概全无,只听着琴声低徊,仿佛一根丝线渐渐拔起,越高越细,最后没入云中。 先生一按琴弦,天地俱寂。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那个遥遥的歌声响起时,吕归尘呆住了。他一生都不曾听过这样清澈的声音,也不曾想过有那样千年的烈酒都解不开的愁绪。可是这个声音这么唱着,他就信了。那么寂寞高寒的声音,像是封在海螺中的涛声,过了千年洗去泥封,它依旧寂寞的转着,无始无终。唱歌的是个女声,声音清锐,如同扣着一片精铜的簧片。可扮演的却是高举烈火蔷薇旗的皇帝,他在新冢前唱着这样的吊歌,掀起车帘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他急切的想要去看唱歌的人,可是整整一面人墙挡住了他,前面一些坐着的客人也站了起来。 “来,”姬野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站在我肩上。” 吕归尘犹豫了一下,好奇心终于战胜了谦让。他扶着姬野的手跳了上去,站在了他的肩上。半蹲下的姬野站了起来,吕归尘忽然升得比周围所有人都高,眼界开阔起来。台上唱歌的就是穿红衣的色角,从身形看去是个高挑的女子。她站在台前边沿,轻盈得像是飞鸟,脸上还是套着金色的面具,面具上是个剑眉飞挑的威武男人。 歌声稍微停息,后面声角的琴声又跳跃了几下。色角把一张红巾蒙在头顶,不知在里面捣鼓些什么。 “好!”叫好声一时仿佛潮涌,屋顶都要被掀翻过来似的。有人大把大把的把银毫乃至金铢抛了上去,满台乱滚。吕归尘四顾都是兴奋得发红的脸,他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大声的跟着叫好。 色角忽的扯掉红巾,下面的面具已经换成了女人的,白面红颊,眉心弹着梅花痕。所有声音一时又都收了。 “好啊!好啊!”吕归尘没有料到这个忽然的变化,还在使劲鼓着掌。 他站得最高,声音最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两只巴掌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窘迫中,他看见红衣的色角转头向他,面具后面两只灵动的眼睛,伴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笑。 下面的姬野拍了拍他的腿,吕归尘急忙扶着他的手跳了下去。姬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吕归尘的耳边:“有麻烦。” “什么麻烦?”吕归尘吃了一惊。 “那个死人脸的家伙。”姬野在人墙里拨开一个缝隙,指着台下的座位。 吕归尘看了一眼,心里突突的跳。围着一张方桌,坐的是东宫的少年们,为首的是幽隐,阴着脸色扶着一只酒壶,方起召和雷云正柯几个围在两侧。幽隐斜斜的靠在椅子上,左右两边陪着妙龄的女孩,却是轻纱裹臂妖娆的装扮。方起召倒着酒跟幽隐陪着笑脸,似乎今天又是他的东道。幽隐面无表情的,没有看陪饮的女孩,也没有看台上的人,他的眼睛空洞洞的看着前面,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们走吧?”吕归尘有些怕了“再看看。”姬野也有点不安的模样。 台上清丽的歌声再次拔起,这一次吕归尘再也听不懂了,飘忽如风一样,有如在高天上经行。一丝丝的蔓延开来,像一枝种下散开的花叶,而后第一片花瓣被风扯了下来,卷得越来越高,直上云中。没在流水一样的云里,永远的只是漂流。声角的琴声滴水般在后面低低的应和,过去那场春风里面的相逢,十里花红,夜风来时的相送,走了很远回头,人还在隐约月色中。 不知为了什么,吕归尘觉得眼角有点湿。 歌声余音袅袅的散去了,短暂的寂静后,又是掌声。声角的先生一付不屑的模样,不理欢呼,又是掀起帘子直接回台后了,只剩下色角盈盈的行礼。她俏生生的站在台中央,就有人把纸花和鲜花一起抛上来,花雨满天,吕归尘只觉得在北陆连大君也没有如此的风光荣耀。他盯着色角,不知怎么觉得色角面具下的眼神不时是投向他们这边的,他的脸于是就有点红了。 老板模样的人从台边的梯子而上,捧着的托盘里都是金铢,呈在了色角的面前。色角微微愣了一下,只拈了一枚,好奇的看着台下。欢呼声低落下去,人们也交头接耳起来,只有吕归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南淮城里给说演义的色角送礼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不过礼有轻重,一般不过是银毫,可是出手就送大把大把的金铢,不由得让人去想送礼的人是否有别的念头。这个色角只是在这里串场的,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不少富户曾经倾慕,不过色角从来不假辞色,总是悄没声的就溜走了,更不揭开面具。而今天这些金铢几乎可以让一户贫家过上十年了,不是一般富户可以轻易出手的,这么大一笔钱,别说是一个唱歌的女孩,就是小户人家的聘礼也不会有这一半,人们也怀着一分好奇想看看这个阔绰的人是谁,能否揭下色角的面具,抱这个美人回家。 众目睽睽中,方起召抖了抖衣领,揉了揉胸口,昂然的上台。 人群哗然起来。谁都没有料到出这笔大钱的竟然是一个禁军装束的十四五岁孩子。 “这孩子哪来那么多钱啊?”有人就在吕归尘身边问。 “可别小看孩子,这个据说是方氏的小儿子,他家里,买下小半个南淮城呢。” “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花钱捧姑娘?” “别看得人家跟我们一样,人家家里貌美的婢女成群结队,十三四岁上就有丫鬟陪房了……” “一点点薄礼,助姑娘的清音。”方起召竭力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过还是看得出在色角面前他很局促。 色角没有理他,只是斜着身子瞥着他。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这样天籁的嗓子,本来大家也都不想一个富豪就花钱藏在家里,大家永远再听不着。方起召觉得浑身都不对,进不能退更没脸,只能从托盘上抓了一把金铢要塞在色角手里。 色角闪开了:“你知道我是谁?” 方起召蒙得心上的女孩问了自己问题,大喜,急忙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见过的,上次你和……” “知道我是谁还敢来找死?滚!” 色角忽然做了一件吕归尘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抬腿狠狠的踢在方起召的胸口,整个的把方起召的踢翻下台去!轰然巨响,方起召撞塌了台面,书馆里面乱成了一片。色角跟着竟然把台上的九枝铜灯也举了起来,用力投了下去,挡住了要冲上来的雷云正柯。九枝铜灯里的清油泼溅出来,洒在桌布上,燃烧起来,做得近的两个客人衣服也着了火。场面越来越混乱了,又有几盏照明的铜灯被闪避的人群撞翻,书馆里顿时就黑了一半下去。黑暗里反而是燃烧的桌布和客人的衣服更鲜明。 “着火啦!着火啦!”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书馆里本来还不知所措的人都乱了,纷纷往外面挤去,伙计们急急忙忙地端着水去把火浇灭,却挡不住人流。越来越多的灯被撞倒,周围更黑了,隐约中吕归尘只看见东宫的少年们变了脸色,一齐拔出腰间的佩刀正往台上冲,方起召还想拦,但是已经拦不住。 “呆在这里别动!”姬野大声喊。 他跳上前面的台面,大步踏过一张又一张的桌子,被他踢飞的酒水和食物四处乱溅。最后他把最后一盏铜灯也踢翻了,借力跳到了台上。周围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吕归尘看见他一脚飞踢向幽隐,把他逼退了。所有人这时都在往外跑,吕归尘也想跑,但是他记着姬野的话,他要留在这里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他怕被人流冲走了,于是紧紧抱住了一根柱子。 台上只有拳脚的声音,东宫的少年们似乎也是担心黑暗里误伤了同伴,于是收起了佩刀。不时的有闷哼的声音传来,不是中拳就是中脚,吕归尘竖起耳朵去听,似乎都不是姬野的声音,于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呃!” 吕归尘心里一震。这回是姬野的声音了,听上去他似乎中了一击。 “你掐我干什么?”黑暗里传来姬野愤懑的声音。 “我叫你赶快突围啊?”是色角清清脆脆的声音。 “你别管我!” 吕归尘觉得头顶有风,他抬头去看。 许多年以后,吕归尘无数次的回想那个瞬间,生怕遗漏了任何的细节。 他看见了光,黑暗里只有那么一点火,是一根火绒,莲花盛开那样持在色角的掌中。她一手拿着那根火绒,一手搂着一根红锦。红锦拴在屋顶中心,本来是一个悬挂在台中央的锦球。色角是抓着这根红锦荡了出来,就像荡秋千那样,她在绝高处揭开了自己的面具,抖开了长发。吕归尘的眼里,那一瞬就是阳光洒落的情景。那么长的一束金发泼洒开来,映着灯光,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在那抹阳光下,女孩子抓着一根红锦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那是个羽人,而且只是一个羽人的年轻女孩。 女孩儿落在吕归尘的身边,她似乎可以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一把就把藏在吕归尘身后桌子下的老板抓了出来:“喂,把我的工钱结了吧!” “唉!姑奶奶你惹的这个事情怎么算?你还要我付钱?”老板哭丧着脸。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女孩儿使劲晃着他,横眉立目,“谁要你放这种垃圾进来的?我不单要工钱,我还要你赔我呢。” “赔你什么?” “看见这人我恶心!” “人家就是送钱,送钱送花给色角,有什么不对?你不要他们的,偏要我的!” “看得起你才要你的!” “我没钱!” “吝啬,我知道你贪财,出钱就肉痛!我就是要让你这个老兔子肉痛!” 她失去了耐心,干净利索的一拳砸在老板面门正中。老板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女孩子从他腰里摸了摸,开心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她掂着一只沉重的皮囊,眉开眼笑起来。 “好了,都归我了,”她满意的点头,“不义之财,取了取了都取了!” “你……你是姬野的朋友吧?”吕归尘战战兢兢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女孩警觉的一收胳膊:“干什么?” “我们……我们救救他吧。” “哎哟,”女孩子喊了起来,似乎她这才想起姬野还在台上和人数远远超过自己的东宫少年对抗。 吕归尘竭力往黑暗里看去,看不清姬野和少年们的影子。女孩左左右右地看着,恍然大悟一样,抓着吕归尘的袖子:“来,跟我一起扯这根绳子。” 她递到吕归尘手里的是她从台上荡出来的那根红锦。 “扯这个有什么用?”吕归尘昏昏沉沉的和她一起用力。 这时候老板悠悠地醒来,一看见孩子们在努力的扯这根红锦,吓得几乎要跳起来:“那个不能扯,那个不能扯!” “嗨啊!”女孩子喊着口号,两个人一起发力。 吕归尘听见一阵怪异的响动,随之而来的是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扭头问女孩:“我们……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这根绳子是拴在棚子顶上的,这个棚子本来就是随便搭的,用力扯,当然就会塌下来。” “塌下来!?” “是啊,”女孩子忽然对着里面大喊,“姬野小心了,棚子要塌下来了!” “羽然你到底在干……” 姬野的声音未完,轰然巨响,吕归尘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天都塌了下来。 第二章 剑 十三 第二章 剑 十三凤凰池。 月色正浓的时候,照得水面清幽幽的水波飘漾。 一艘方舟停在池边,夜色中它的船身明显比一般的船大,甲板上几乎可以跑马。 凤凰池通着顺风渠,再接着一条建水的直流,江上的大船可以一直顺溜而上进入南淮城,凤凰池也掘得深,大可以容下平底的大船。 船上的人举起了手,强健的水夫以长杆撑起了船身,把它缓缓地推离岸边。 这样的大船出航不容易,风帆太大,不到深水可以转圜的地方是不便打开的。 马蹄声从黑暗中传来,大船已经从船坞渐渐地滑进深水里,水夫们回头去看动静,船舱里也有剽悍的武士按刀出来观看动静。 一匹马上竟然人挤人的坐了三个孩子,三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下马,第一眼看见大船,其中那个女孩就挥着手大声喊了起来:“停一下停一下,搭一条板子给我们跳!”凤凰池上的游船有个旧俗,多半不避讳孩子,免费搭船就叫做跳板子。 “这不是游船!”武士拒绝了,“这是要出航去云中!”“不管你是不是游船了,救命啊救命啊!”女孩子把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 像是追着她的声音而来,黑暗中有人举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纷乱的马蹄声传来,也不知追来的有多少人。 船舱帘子掀起,年轻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怎么回事?”“几个孩子被人追,”武士回报,“打发了算了。” “给他们一条板子,让他们跳上来,”年轻人慵慵懒懒地说,“女孩子的声音真是漂亮。” “是!”武士立刻挥手示意。 船上的水夫向着岸上抛出了浮木和绳索制成了浮桥,正好可以贴近岸边,为了稳住船身,水夫们升起了一半风帆,隐约可以看见整张帆都是青灰色的,挥着巨大古老的图腾。 羽然领头,姬野和吕归尘跟在后面,三个人沿着浮桥抓住了船舷边的绳索,浮桥立刻被撤了回来。 岸上推船的水夫们再次发力,把整个大船彻底推进了水里。 “哇!得救了得救了!”羽然不顾自己裙裾和软鞋上都是水,兴高采烈地高举了手。 吕归尘和姬野却累得一左一右歪到在船舷边。 岸上追赶的骏马在水边拉着马急停,远远看去竟然有五六十人,每个人都打着火把,手里提着家伙,只不过有人是提着铁刀,有人却是提着板凳腿。 为首的是一些禁军装束的年轻人,剩下的都是市井装扮,个个都是怒不可遏的神色。 幽隐上去狠狠的一脚,把一个水夫踢进水里,恶狠狠的看着船上,他身后书馆的伙计却都指着船上叫骂,别的水夫凑过来想围住他们,却被禁军的少年们拿刀逼住了。 “追啊追啊追啊!”羽然还不依不饶的,冲着岸上比鬼脸。 “丫头,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事情,这么多的人追着你要你好看?都不像是善类呢,”船舱里的年轻人并没有出来,只是低低的笑语。 羽然往里面瞟了几眼,看不到人,只好冲着岸上一指:“一帮癞蛤蟆,是他们先找事的!”她的话激怒了岸上的人,雷云正柯和彭连云一起大吼起来:“你说谁是癞蛤蟆?不想活了?”羽然的手遥遥的指点着人群后面的方起召:“就是那一只……那一只,对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想起了这个新学会东陆俗语来,不禁眉飞色舞。 所有人都回头去看方起召。 他涨红了脸,像是一只发怒的公鸡,也不管丢脸不丢脸,暴跳着冲着船上大吼:“臭婊子,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家任何一个烧火的老太婆都比你好看,我家里的漂亮女人,我排着玩玩到我死也没个玩!我不过是逗你开心,你说谁是癞蛤蟆?”“哦,逗我开心啊!”羽然也不生气,冲着岸上比了一阵子鬼脸,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凑过去在姬野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那我失望死啦!就不等方公子家大业大的来娶我了,我找别人去了!”方起召死攥着拳头,简直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那么大的羞辱,更不能容忍自己败给一个无家无业的“小妾生的杂种”。 羽然高兴起来,又觉得似乎跟姬野太过暧昧,转头看见吕归尘那张清秀得近乎女孩的脸就在身边,也把嘴唇凑过去蹭了一下,继续跟岸上的方起召比鬼脸。 方起召终于受不了了,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下呜呜大哭起来,周围的人全愣了。 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脸,他知道羽然只是耍了一个小小的诡计,极快地在靠近耳朵边擦了一下,并不是亲吻,都不知道贴没贴上。 可是这是他一生第一次跟一个女孩那么接近,虽然苏玛以前就睡在他的帐篷里,可是他并不觉得到有什么不妥。 而这一次,他能够感受到羽然的呼吸喷在他耳边的一丝一缕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脸红了,身上却轻得像是可以飞起来,方起召坐下去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却像是要高兴的喊出来。 “真是个祸水啊。” 船舱里的人笑着说。 “谁是祸水?”羽然不高兴了。 “别气。 要当祸水可不容易,长得绝美都不够,姿容冠绝颠倒终生,悲喜自有妍态,为祸少则几十年多则千百年,那才叫祸水,”船舱里的人笑着解释,“这是赞美,祸水也是百十年才出那么一个的,而且还不一定都能让你碰巧赶上。 人一辈子只能活六十年,连个祸水都没有见过,岂不是亏了?也不枉我今天救你们。” “真的?”羽然瞪大了眼睛。 “能算上祸水的,譬如蔷薇公主,为祸至今已经七百年了,说书的还在不停的说她,这流毒怕有千年也不尽了。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事,弄得那么多人要追你们。” 羽然扁了扁嘴:“其实我们就是跟东宫那几个人有过节,其他那些,不过是因为我逃跑的时候把他们书馆的大棚子扯塌了而已……”“不过……而已……”船舱里的人大笑,“好一个不过而已,那么我们做个交换。 你唱歌歌儿给我听,也算谢我救你们一场,我就帮你赔了那个大棚子。” “不是不唱就要被赶下去吧?”“不赶,”船舱里的人还是笑,“但是船到池心让你们下去游泳。” “那就唱呗。 不过,你可不知道那个棚子,很大的棚子,赔起来……”“你别是扯塌了百里公爵的宫殿,别的都还好说。” “你这么有钱啊?”船舱里的人笑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羽然,”羽然扯起身边的姬野,“这个是姬野……”她又扯了扯吕归尘:“这个是……”“阿苏勒,”姬野小声提醒她。 “对!阿苏勒,”羽然点头,“我们三个是朋友。” “都是好名字。” “那你叫什么?”“我姓江。” “姬野,你有种的就下来!不要缩在船上当乌龟!”幽隐冷冷的声音从岸上传来。 “乌龟在这里!乌龟在这里!”羽然高高举起吕归尘的手跟他对喊,“你想抢乌龟就上来!我们在这里有风有月,还不冷,想等到明年夏天来了再上岸呢!”年轻人的笑声中,大船的所有帆全部升了起来,把巨大的阴影投在所有人身上。 主帆上巨大的图案完全展现在姬野面前的时候,他战栗着仰视,那是一只圆形的徽章一样的图案,传说中可以翼展千里大风展翅翱翔在云中,纤细的云纹中,隐藏着难以觉察的雄霸。 大船顺风猛然加速了,顺着水道越过了重重的波影,飞一样飘行在月色中。 从没有做过大船的吕归尘简直惊呆了,冲到甲板最前面迎风眺望。 细如纤丝的歌声在行驶的风中忽的拔起,婉婉的转了几遍,顺着风流飞向天外。 吕归尘回头看去,羽然靠在风帆的横桅上唱着这首他听不懂的歌,就像在书馆中羽然唱的最后一首。 大风把她的裙裾和头发呼啦拉的吹起来,她轻轻踮着脚尖,像是随时会随着风飞走,吕归尘几乎想上去拉住她。 可是他不敢,只是留在原地默默的听,水夫和船工以及候在船舱口的武士也都沉默着。 吕归尘想到他所听说过的宁州土地,青色的林地上秋天落下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就在风里旋转、旋转、旋转……永远不会真正飘落。 像是一种缥缈的感情。 他的脸又一次红了起来,风吹在红热的脸上,有种喝了酒一样轻飘飘的快乐。 “她在唱什么?”他问身边的姬野。 “她在唱说,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让我们说爱,让我们唱歌,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姬野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只是难听的哼哼。 “这是……这是羽族的歌么?”吕归尘神往着,“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姬野抓了抓头:“我哪懂羽族的神使文?只是总听她这么唱……”歌声中隐约有一声低低的喟叹,和歌声一起飘散在风里。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这……这是什么街头巷尾的歪诗,也拿来充大雅之堂?”陆先生恼怒起来,狠狠的把手里的试卷扔在地下踩了两脚,转头怒视写诗的尘少主。 他忽的愣了一下,发现窗边的孩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撑着头望着窗外,唇边带着一丝出神的笑容。 窗外的玉兰开了,大朵大朵的洁白如玉,吕归尘只想到揭下面具的刹那,那个女孩子洒落的一瀑流金般的长发,像是夕阳下的铁线河一般,那么的温暖和让人怀念。 [历史]历史上的胤末燮初,无休止的战争横贯了整整二十年,巨大的军费支出和民夫征调使得东陆大地始终弥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喊声。 而在商会巨额资金的支持下,西南的宛州是乱离之世的唯一乐土,失去家园不堪重负的流民大量的流亡宛州,他们在街头巷尾以零工、乞讨和偷窃为生,所以事实上所谓宛州在乱世时代的繁华胜景,也不过是一时的粉饰和画皮。 以南淮城为例,越过飞檐交错的紫梁街,街背后的阴暗处污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流民们饥饿的目光聚集在破弊的屋檐下,他们有的就此饿死,有的怀里带着匕首,以端详猎物的眼神看着往来的人。 而奇怪的是,在燮朝成书的《燮河汉书·风物志》中犀利的揭露了当时宛州的真实生活,却把南淮写作了人间天堂,在以铁骨成名的燮朝史官中,这样的粉饰是绝无仅有的。 野史稗闻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或者可供参考:起稿于神武三年的《燮河汉书·风物志》的第一篇就是《南淮城志》,当时的燮羽烈王召来了史官,亲自描述了自己童年所见的南淮城。 他说:“南淮是一座繁华又安静的城,生活富足安乐,不尚武力,民风柔弱。 如果说比喻,就像织锦,虽然缺乏刚强,但是流光溢彩。 春天时候各家的花圃都有五色的鲜花,街头有担花贩卖的人,但是孩子们总是钻进别人家的花圃里偷摘,把偷来的花再贩给街头担花的人,种花的家里都骂无赖,可是对着孩子也不便发作……”他没有注意到这时阶下史官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帝王的眼里闪着憧憬的光,他继续说着:“夏来就是泛舟,湖上总是彩船相连,一眼望去数不过来,那时候不满十五岁的孩子都可以免费搭船,俗语叫做跳板子,到了近岸的时候帮着下去拖船靠岸即可。 那时候就有少年借着跳板子的机会,把歌儿舞女褪下的衣服偷了典当,被发现了就当即跳船,俗语叫做水飘子。” 他的唇边浮现了笑容,目光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整个人的神气都变了,像是真的看回了二十年前的春夏秋冬,看到那些跳板子水飘子的无赖少年活泼泼的身影,听见他们的笑声。 “秋天是南淮最好的时候,十里霜红开了,有钱的人家飘船看花,一上午都看不尽凤凰池上的秋玫瑰,秋天南淮会起雾,雾气里面,秋玫瑰的颜色尤其艳丽。 满城的桃枣也都熟了,果树的树枝一直伸到各户人家的墙外,拿着长杆直打过去,后面跟着一个人接,满筐都是果子,我们叫做打秋风的。 到了冬季也不下雪,偶尔有霜……”“大都护!”史官终于不能再记下去了,“史书是后世的镜鉴,请大都护三思!”“三思?”羽烈王竟愣住了。 年纪最长的史官膝行而前:“书上有记录的,单只前朝喜皇帝九年一年,南淮城里就饿死流民不下九千人,城外的乱葬坑都填满了。 又有笔记说南淮当时,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入青楼根本不需付钱,只需给粮五升,俗名称作父母粮,就报了十六年养育的恩情。 宛州貌似繁华,其实是吃人恶虎,大都护也曾说乱世之酷,升斗之民最苦,是以有拔剑而起一统天下的志愿。 可是这样写出来的南淮,无异于粉饰骷髅啊!”“放肆!”羽烈王勃然大怒,“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南淮,你们这些深养在学宫里的夫子,不过凭着几本来历不明的笔记,怎么能跟我说粉饰骷髅?”“大都护即便要杀,臣子也是要说的!大都护难道以为天下人都是瞎子,只有大都护所见才是真的么?臣祖籍就是南淮,亲眼所见,灾年饿殍横死城郊,根本不容入城,难道也是假的么?”“你!”羽烈王拔剑上前。 白色头发的年轻人挡在了史官的面前。 “西门闪开!”羽烈王怒喝。 钦天监的西门博士按下了羽烈王的剑。 “大都护,”西门博士说,“你所记的,都是假的!”“西门你……”羽烈王的容色急变,“你也不信我么?”“我信不信又如何呢?”西门博士的声音像是古潭深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南淮是不是那个南淮都无所谓,可和你偷花跳板打枣子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羽烈王默默立在大殿中,佩剑苍然一声落地。 少顷,他从史官手里抽过记录的纸卷,大步回了书房。 第二日内监去书房请羽烈王早朝,发现他趴在案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的纸卷上是他亲笔写完的《南淮城志》,帝王在里面固执的说:“南淮者,人间之胜境。 无饥馑灾荒之属,里巷中常闻笑声,***彻夜夏不闭户,唯少年顽皮,是为一害……每春来之际,辄有窃花者、弹雀者、钓鱼者……” 第二章 剑 十四 第二章 剑 十四成帝元年八月十三日。 夜深寂寥,隔着水面,文庙的镇国钟轰然响起,钟声在微凉的夜里传出很远,凤凰池上水波潋滟,一轮月影破碎开来。 “文庙听钟”、“武庙看剑”是初到南淮的世家子弟一定要做的两件事。 文庙里供奉着七百年前蔷薇皇帝赐予百里氏的巨大铜钟,而武庙里是百里氏祖先追随皇帝征战时的佩剑。 只不过七百年过去,文庙之钟武庙之剑都再也没有昔日的沙场气息,战争始终没有再侵入繁华的南淮,夏夜的月下,一切都变得柔媚如水。 百里氏出名的文睿国主毕生钻研诗歌,最喜欢趁夜驱赶马车,停在凤凰池边的岳桥上听钟,眺望远方刺天的高塔影子,独自喃喃。 他身为国主而有倾世之才,随笔就在桥上把想到的诗句写在纸上,再一张一张折成纸船,船里放上一截宫里点剩的蜡烛头,星火一点,借着桥下流水放向远方。 下游远处夜夜都有一群人不合眼地候着,去捡那些纸船,运气好的时候水没有污掉墨迹,在文庙的集市上可售上千金铢。 后来《文睿传灯歌》的集子,就是从文睿国主这些纸船上搜集起来的。 文睿国主死在七十岁的时候,死在了岳桥上。 内监们在远处看着老去的国主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坐在涨水的岸边濯洗双足,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下游的人拾到的最后一只纸船上写:“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许多年后再来岳桥的人,听着文庙的钟声,多半都不是再想那古老的铜钟本是一座警钟,而是追思水畔听钟七十年后安然辞别的洒脱。 夜深人静,来往的车马稀疏,桥上默默地站了一个人。 一身黑色大氅连着兜帽把他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只留一个高瘦的背影给人看。 他扶着栏杆去看远处月光里文庙漆黑的影子,沉默得像块石头。 风扫着树叶,哗哗的一片,铺着地面从桥头滚了过来。 眺望的人小退一步,脚下轻轻地踩碎一片枯叶。 “你迟了。” 他海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审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桥头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也站了一个披黑氅的人,也是兜帽低低地垂下来,把半边脸都遮没了。 “为了苍云古齿剑的秘密,稍微等候一下还是值得的吧?苍溟之鹰。” 对方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幽幽地透着诡异,像是通过一个弯曲的铜管子说话。 “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苍云古齿剑而来,你是谁?”翼天瞻掀去了兜帽,露出银色的白发和消瘦的面容。 他的手也从大氅中探了出来,握着银色的长枪。 “不要误会,我是好意。 苍溟之鹰的枪术在东陆或许已经被遗忘,我却知道你是曾经一人击杀十六名鹤雪叛离斯达克城邦的英雄,天武者的称号不虚。 我现在都不敢走近你,是因为怕你的枪。” 翼天瞻的眉毛挑了挑:“我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路子。 是你给我写信说,你知道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么?”“是,我想拿它卖一点钱,所以约你在这里见面。” “卖钱?”翼天瞻冷笑,“那么卖给诸侯不是更好么?还很少听说富有的天驱吧?”“别的天驱或许不富有,可是宗主阁下却不同。 不说你曾经拥有整个斯达克城邦的财富,单是你掌握的青铜之门的秘密,就足以买下整个诸侯国吧?”“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翼天瞻的目光忽地变了,像是一只扑向食物的猎鹰,虽然罩着黑氅,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全身绷紧了一瞬,而后再舒展开。 他缓步走向了桥头的人,长枪的枪尖有意无意地探在身前。 “因为我们有渊源。” “什么渊源?”“你这样逼迫我?是否没有诚意?”桥头的人还是站在阴影里不动。 “天驱武士不曾和鬼鬼祟祟的人有渊源。” “什么是天驱?是太古铁皇们的后裔,或者只是一群追求荣誉的傻子?”“露出你的脸来!”翼天瞻低喝,他已经走到桥头,距离对方不过一丈。 “为什么不自己来看?”“好!”翼天瞻笑笑,忽然抬手,银一样的枪锋就逼近了对方隐藏在兜帽下的脸,飘忽的攻击完全没有先兆。 对方丝毫没有动,翼天瞻也完全没有撤回攻击的打算。 就在枪锋刺进兜帽的同一个瞬间,翼天瞻忽然觉得手上的感觉不对——那绝不是刺中一个人的感觉。 而另外一个感觉更加强烈,他觉得膝盖下一片冰凉!他低头,看见银色的光弧在脚下浮现,像是一轮小月,而后忽地腾起。 这时他已经来不及撤回长枪,要退避和躲闪也都没有余地。 银光翻滚着,要剜下他的膝盖骨。 翼天瞻忽然弯腰。 他用藏在黑氅里的右手握住了那团银光!几片粉碎的布料飘落,翼天瞻却牢牢地攥住了银光,那是一柄不过六七寸刀锋的短刺,刃口上泛着淬毒的绿痕。 这时长枪已经完全摧毁了站在阴影中的人。 当他倒下碎裂,一身黑氅散开,翼天瞻才看清那只是一个木架而已,外面罩着黑氅,木架上顶着一只皮袋。 翼天瞻刺向正脸的一枪划破了皮袋,皮袋里面有弧形的黑影一跳,忽地缘着枪杆卷了上来。 翼天瞻来不及管银刀,箭一样倒退出去。 羽人速度的优势爆发出来,他单臂持枪,藏在黑氅里的右臂对着枪杆上的黑影猛一斩。 黑影暴跳起来,像是粘上了他的手。 它暴露在月光下,是一条漆黑的小蛇,被翼天瞻攥住了尾巴,翻身过去狠狠咬在翼天瞻罩着黑氅的手上。 翼天瞻脱手把它摔了出去,长枪跟进,把它钉死在地下。 桥的四周忽然腾起了熊熊的烈火,早已安置在那里的火炬同时被人点燃,刺眼的火光照得翼天瞻不由得举起黑氅遮挡。 可是当他放下黑氅,一片通明,却只是他一个人,周围空空荡荡。 他一振长枪,静静地立住,不动也不看:“这种杀手的伎俩,想不到那么多年之后,竟然越来越精深了!”“战场上野蛮的武术,到了天武者的手中也能够精美如艺术,真是难得。 换了别的天驱武士,就算能逃过我的刀,也逃不过杯影的毒牙。” “我早已有准备。 我能活那么多年,经历过的不只是上阵拼杀。 你现在不会想说你约我来还是想告诉我苍云古齿剑的事情吧?”“我当然是想杀你!”“天罗的杀手,在面对面的时候会是武士的对手么?你这么自负,还敢站在这里跟我说话,难道是还有没有使用的伎俩?你已经用了傀儡术、地藏术、翎刀和杯影,在天罗中能够精通三术的人已经是第一等的杀手,你能精通四术,口袋里还有别的东西要给我看么?”“呵呵,”声音从四周飘来,“杀人之术也是一种艺术,一一都看,可以让苍溟之鹰死上几百次。” “你恨我,对不对?”翼天瞻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你虽然笑,可是声音里那股恨的味道,比你身上的花香和那条蛇的腥味都浓。” 一瞬的死寂。 翼天瞻忽然听见了背后的尖啸。 他不必回头也没有空隙回头,他听说过天罗刺客用机括发出的蜂刺,这种细锐的铁刺十二枝一射,在近距离下几乎是无可逃避的。 他猛地闪向左边,蜂刺全部走空了,羽人的速度再次救了他的命。 可是他的胳膊上像是被蚊子轻轻地咬了一口,而后疼痛蔓延开来。 他转头,看见上臂的一道血痕,黑氅已经被切开了口子,可是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武器。 他不再敢动了,他不知道周围究竟有多少的蜘蛛丝在等待他,他被困在网里了。 “蜘蛛丝!”“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生命吧!”飘忽在周围的声音说,“我还有七匣蜂刺,巨鹰将在群蜂和蜘蛛的围攻中变成一堆毛羽,以赎回宗主会的自负!”翼天瞻不敢动,他只能从黑氅下抽出手弩。 他环顾四周,却捕捉不到敌人的影子。 他深深吸气,手弩连续四箭,射向了设置在四周的火炬。 火炬全部熄灭的瞬间,比刚才更刺耳的蜂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沐浴在银色月光中的翼天瞻知道他被蜂刺包围了。 他移动,会被蜘蛛丝切断,他不动,则会被蜂刺钉死。 他记得老师曾经对他解说蜘蛛丝的可怕:“那是完全隐藏在阴影中的杀人武器,你动腿,它就切掉你的腿,你动手,就切掉手。 你要是全力扑闪,你的力量会让你自己全身都被切成碎块。 除非……你能够看见蛛丝,沿着它捉出蜘蛛来。” 他整个人忽然蜷缩起来,他矮身坐了下去!蜂刺从他的头顶飞射走空,他仰头看见那些黑影掠过,一丝一丝的银色割裂了星空!他猛地跃起,右手抓向了那些隐约闪动的银丝。 银丝没有切下他的手,他把整个蛛网抓在了手心里,而后用力一扯。 黑暗中传来了女人低低的惊呼,翼天瞻拖着手中几乎看不见的蛛网疾走。 桥面上一块木板裂开,藏在其中的“蜘蛛”被扯了出来,被他拖着在地上滚了几步。 翼天瞻返身,大鹰一样扑击下去。 他没有用长枪,却用那些丝缠绕了对手,而后猛地一抽!月光下他和女人面对面地静止不动。 “当只剩下一个光源的时候,蜘蛛丝就会现形,这也是你在桥头四周点燃火炬的原因吧?可惜这个秘密并非只有天罗的杀手才知道。 你是谁?”对方没有回答,他看见的只是仇恨的眼睛。 “其实我并不期待你的答案。 我知道是你,苍云古齿剑的守护者,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河络们锻造的金属细丝已经勒破了她全身的黑甲。 那件贴身的黑色皮甲是削薄的犀牛皮内衬着鲨皮,用药水浸泡晒干数十次制成的,可以抵御劈刺,可是只要翼天瞻再用一点力,她就会被自己的蛛网割成血人。 翼天瞻摘下了她的面纱,端详着那张漠然的美丽的脸。 “你赢了,杀了我。” “你不要以为我会心软,”翼天瞻冷漠地笑笑,“我不是幽长吉,不会怜悯你的美丽!”“我知道你不会心软,”女人的声音幽幽的,“天武者、斯达克城邦主人、苍溟之鹰,你太伟大了,你从来都不会怜悯任何人,你只看重你的天驱,你的意志。 来吧!杀了我,你们已经下令杀了我的丈夫,现在也杀了我吧,一切就都结束了。” “愚蠢!”翼天瞻猛地抓住她的胸襟揪起她,“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驱么?你明白什么是苍云古齿剑存在的理由么?你为了你的丈夫来向我复仇?可是你曾经嫁给过他么?你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也根本不知道幽长吉心里想的是什么!”女人愣了一下。 “我知道!”她大吼起来。 “可笑!”翼天瞻指着黑氅里面的木架,“你根本就像那个傀儡,幽长吉手心里的傀儡!他不过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希望你为他守护这柄剑,他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而你是他唯一的帮助。 而你为了什么?爱情?这个理由真的支撑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女人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 “我知道你不信。 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存在,又怎么会循着幽长吉当年走过的路线来找苍云古齿剑?因为这一切,”他加重了语气,“都是那个你称作丈夫的人,自己告诉我的!”像是雷霆轰在女人的头顶,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放大里,里面一片空白。 她忽然放声地大吼起来,吼声里带着异样的扭曲:“你撒谎!”“撒谎么?”翼天瞻低低叹了口气,“你觉得幽长吉不会骗你?那么在他死之前你知道他已经成婚么?你是否知道他还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直到你发现了这一切,你还是相信幽长吉是真的爱你。 幽长吉能够骗你一件事,也能骗你第二件,许多件。 你是一个魅,对么?不懂太多人心的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杀你,但是没有下一次了。 剑,我是一定要拿走的!”月光下他看着女人空白的眼睛里忽然有淡淡的莹光,那样安静而幽深,像是一片悲痛的湖,让人茫然得只想走到湖边,而后投身进去。 他的手抖了一下,放开女人,以自己的大氅盖住了她露出的身体,转身离去。 走了很远他回头,月光洒落在桥上,黑衣的女人静静地躺在那里,空白的眼睛对着夜空。 第二章 剑 十五 第二章 剑 十五八月十四。 有风塘,深郁的桐影到了夏末的时候已经泛起了墨绿色。 姬野站在屋檐下,凉风习习。 他得以见到息衍的时间并不多,在有风塘就更少,虽然他本该是息衍的贴身卫士,可是将军行踪不定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坐在禁军军帐中的多半是息辕。 这次却是息衍的忽然召唤,让他有些担心,不知道是否最近东宫里面禁军里的混乱都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 “进来吧。” 息衍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姬野踏进中堂,看见端坐在案前披阅公文的息衍。 息衍并不看他,随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他坐下。 “今天找你来,知道是为什么么?”息衍的声音淡淡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不知道。” 姬野摇了摇头,心里更虚,光凭斗殴这一项,或许就够撤销他的军籍了。 东宫紫柳营一直是世家子弟的乐土,偏偏他是个全无背景的平民。 “你是东宫驻守的禁军,我问你当然是查询东宫的防御!”息衍一边走笔如飞,一边摇头。 “哦!”姬野松了口气。 “东宫现下禁军一共多少人?”“一共三百八十名,还有驻守祖陵的五百骁骑,加起来八百八十。” “嗯,”息衍点了点头,“驻守祖陵的五百骁骑军纪如何啊?”“这个……”姬野犹豫起来,东宫禁军远离禁军大营,到不了息衍手中,又不听三军将领拓拔山月的调度,祖陵的五百骁骑虽然是比紫柳营的纨绔好些,不过也是一团黑墨,要让他说好,他也觉得难以出口。 “看来是没什么好转了。” 息衍并不见怒气,“前些日子祖陵闹鬼的消息在南淮城里传得很嚣张,到底是骁骑们透出来的,还是紫柳营的人?”“这个……”姬野还是哑口无言。 东宫远在城郊,和祖陵比邻,令储君守卫祖陵,是下唐的旧俗。 也许是太过偏僻,东宫闹鬼的消息就从来没有断过,起初百里煜说死也不肯住在东宫了,百里景洪迫不得已才令世家选送了一批女孩儿陪他。 不过除了百里煜的俩枫园里人多,东宫还是个荒凉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别说女侍,内监都不敢四处走动。 “祖陵也是百里氏分家的宗庙,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不要传到国主耳朵里才好。 所以我看驻守祖陵的骁骑要撤换一些,我已经从禁军中抽调了一些得力的人手,这几天就要安排进去。 骁骑的统领也是游击将军幽隐吧?”“是!”“你拿我的手书,让幽隐把这些人安排去祖陵一带守卫,再有这种荒诞不经的传闻,”息衍抬眼看了看姬野,“五百骁骑连同幽隐我全部撤掉!”“是!”息衍在写完的信上印上自己的印鉴,递给姬野:“去吧。” 姬野收下了,想要退出去,忽然听见息衍淡淡地在背后说:“玩可以,不过不要太疯了,尤其是不要拐带金帐国的世子到处跑。 金帐国的少主,禁军的青缨卫,为了一个书馆的女伶和堂堂的游击将军当街大打出手,我也真是服了你们。” 姬野不敢吭声,缩了缩脑袋,当作没有听见,一溜就不见了影子。 息衍在他身后抬起头来,笑了笑:“北陆瀚州未来的主人,竟也真的心甘情愿跟着这个小子跑东跑西。” “叔叔。” 息辕进屋来。 “这么早就晚饭了么?”息衍看着窗外西斜的太阳。 “不是……”息辕的神色有一丝紧张,“有客人。” “有客?谁会知道我回来了?”息衍微微地皱眉。 他忽然煞住了,高瘦的老人没有等待通报,缓缓地踏进了中堂,不动声色地站在门边。 “你下去吧,”息衍对着侄儿摆了摆手,而后转向老人,“翼先生为什么会急着来这里?”“为了那柄剑。” “我刚刚安插了更多的人手,目前还没有更加翔实的消息。” “不必了,我有!”翼天瞻走到桌边。 他的指间似乎捏着什么,稳稳地放在了一页信笺上,可是息衍却看不见,只能听见那个东西摩擦着纸面的“嚓”的微声。 他心里完全明白了,不再说什么,只是望着窗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翼天瞻瞥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她死了么?”息衍低声问。 “还没有,我饶过了她这一次,但是如果你想她活得更长一些,”翼天瞻的声音冷涩如冰,“就去跟她谈谈。” “三杯出尺剑,鼓罢惊潜龙;青山融碧血,独啸水云中!”先生的醒木在桌面一击,手指在长琴弦上扫过,他长身立起,也不回头一顾,径自掀开帘子走入台后。 醒木声和琴声犹然不绝,如同雷后清雨,袅袅然无穷无尽。 楼上楼下静了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忽然响起,夹杂着叫好声和呼哨声。 “看我三尺剑,一鼓惊潜龙!好啊!”二楼垂着纱幕的雅座中,有人放声长啸。 有仆役捧着满盘的银毫散上台去,满地银光跳跃,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台下更加欢腾,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在无边的欢闹中,织金的软鞋无声地踏上楼梯。 女人低着头,沿着过道走到最里一间空着的雅座里坐下。 一阵含着水气的花香在走道上飘过,引得雅座里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最后只看见曳地的浅紫色裙裾消失在尽头。 这是一间小小的白纱笼成的阁子,可以坐三四个人,现在却只有她一个。 “你来迟了,错过了出彩的一段。” 右手的纱幕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是么?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想不到那么热闹,这次为什么不在酒肆?”“这是说演义,市井里的粗人喜欢的东西,英雄美人,生离死别,很热闹的。 宫里的女官,穿衣用的是冰锦,香料用的是龙涎,大概没机会见到这种场面,不过来一次南淮不听一场演义,也算了白来了。 我怕你还没来得及见识,就没有机会了。” 女人的双手无声地滑进衣袖里:“将军的意思,我听不明白。” “你见过苍溟之鹰了?”“见过。” “以蜘蛛丝想去杀苍溟之鹰,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 “嗯。 是他让你传话给我么?”“他要说的很简单,想必你也都知道,我来这里,只是想劝你离开。” “离开?”“幽长吉为什么选择你守护这柄剑,我不知道。 不过,”息衍顿了一顿,“你不是一个天驱,甚至算不得一个武士。 也许每一代都会有一个人留下来守护那柄剑,但是这个人不该是你。” “那是谁呢?是你们么?你们这些杀了他的人。” 息衍沉默了一会,低声苦笑。 “为了什么呢?只是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对他有情?”“为什么……怎么说呢……我不过是回想起他的声音,所以那么多年,我那么想回北方的山里去,可是却踏不出南淮城。 人心真是永远学不懂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心。 将军只是想要那柄剑,何苦那么苦苦地探究呢?”息衍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算是我的敌人,那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我看不透的敌人。” “所以你至今都没有动手,是么?”息衍叹了一口气:“你守不住的。 你的蜘蛛丝杀不了苍溟之鹰,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已经守护那柄剑十四年了,永远都没有完么?你一辈子就想这样?”“一辈子……”女人轻轻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园子里的花开了,我常常会想,我就像园子里那些花,其实一生只开一度。 我开花的时候,恰好和我丈夫在八松相遇,那也就是我的一生了。 其实那柄剑,或者什么天驱的秘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相信他一个人而已。” “还没有厌倦这种腥风血雨的日子么?”“将军在说笑了,掀起腥风血雨的,是将军这样的男人才对吧?”息衍沉默片刻:“去年,我在秋叶城里买了一栋房子,就在清冶湖边。 不是什么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没有漆饰的松木建构,白绵纸糊的门窗。 木质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不受地气,冬夏都很干爽。 还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开来,外面就是枣子林,然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 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阳升起,则是淡蓝。 有没有兴趣去住在那里?”“只要我告诉你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你就可以送我回北方,一生一世都不用回到这里,是不是?”“我会为你办好新的行牒,晋北国对于天启的皇帝而言就像是化外之地,没有人会知道你的来历。 你们生来不就是该像云一样在空中飘流么?无论天罗还是天驱,始终不该有任何的人拴住你的脚。” 女人笑了起来。 她一笑,就像是晚来的春雨打落满树的花那样,点点滴滴都是春情:“将军为我买了房子,帮我离开这里,在晋北那种苦寒之地居住。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空,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意怜奴,来看我一下,少住几日呢?”“大概不会。” “以前倒是也有人说要带我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呢,难道将军是个薄情的人,要让我独自一人远走高飞么?”女人还是笑。 息衍也不生气:“园子里的那些花,一生只开一度,你刚才自己说的。” 女人不笑了,低下头:“就算我愿意,幽隐怎么办?”“放弃吧,你难道不明白,那个孩子根本不像他的父亲,他没有他父亲的勇气。 而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已经是百里景洪的了。 在野心家的手中,绝不会有真正的天驱成长起来。” 女人冷冷地笑了:“真正的天驱又如何,是真正的天驱下了对我丈夫的格杀令,而百里景洪收留了他的儿子。” “百里景洪为什么收留幽长吉的儿子,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绝说不上什么宽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图。 你是寄居在虎窝中求生。” “虎窝……世上哪里不是虎窝?”息衍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来。 许久,她低声说:“我会仔细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苍溟之鹰已经决定动手,我们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里会有一辆黑色的油篷马车等在紫梁街东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苍溟之鹰都会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怎么能闯东……”女人说到这里忽地煞住。 “东宫祖陵,是么?”息衍的声音从轻纱那边悠悠地传来,“其实无论是我或者苍溟之鹰,早就确认了那柄剑的位置,龙血骨结咒印只要还在,一般人就别想踏进咒印的剑圈。 下唐还没有能够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师吧。” “好吧。 为什么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还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过的生日不过百数,错过了可惜。” 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雅座。 她走到楼梯边,听见了背后的声音:“瞬卿。” “将军还有什么事么?”她停下,并不回头。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对你的背影那么熟悉。 仔细回想,每次我们有约都是我去看你的背影,”息衍摇着头,笑了笑,“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回头。”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许久,而后缓步下楼,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书馆内的喧嚣还在继续,一段《惊龙传》说到了最精彩的地方。 帘子一掀,黑衣的客人走了出来。 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伙计牵上了客人的黑马。 客人翻身上马,黑马驮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侧,他啜饮着罐中的米酒,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风来,一树的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落在女人的头发和裙裾上,像是染上了,再不落下。 女人的手从衣袖中滑了出来,指间夹着银色的短刃,卷曲的刀头带着森冷的弧度。 她凝视着刀锋的一线光,再看向小街的尽头,那个背影已经不在了。 “息衍,也轮到我看你的背影了,”她轻轻对自己说,“这样我们终于算是扯平了。” 第二章 剑 十六 第二章 剑 十六成帝元年,九月初三。 有风塘。 夏末秋初,桐树绿得发黑,黑压压的树荫笼罩着整座宅子,息衍坐在窗前,抽着烟杆,看着水草茂密的池塘。 息辕站在他身边:“叔叔,今天听莺舍的饭局可是朝中诸位大人凑的份子,下唐国三公九卿到了十位,叔叔真的不去了?”“不去了,帮我回了吧,我今天要等一个人。” 息辕怔怔地看了叔父一阵子,只觉得今天的叔叔有些异样。 武殿都指挥使息衍等过什么人?大概只有国主吧?“息辕,我的花都谢了么?”“没有,**就要开了,我今天早晨还去上肥浇水呢,今年的菊赏大会,我们的**一准还是第一。” “哦,”息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一圃紫琳秋呢?”“紫琳秋谢了啊,紫琳秋不比**,花期太短了。 不如明年改种一圃芍药吧。” “息辕,你说有没有比南淮城还要暖和的地方,终年种花都不谢,总是姹紫嫣红。” 息辕抓了抓头,茫然了许久:“比南淮还暖和……大概只有越州了吧?叔叔想去越州?我可听说那里蛇虫横行,还有瘴气,有巫民下蛊的。” 息衍瞥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东宫,西配殿后的小屋。 吕归尘轻轻敲了敲门,推开门来,看见女人托着腮坐在窗口,窗台上摆着两盆紫色的花。 “苏婕妤,我是来还上次借的书,我都读完了。” 他恭恭敬敬地说。 女人他只是偶尔见,自从来了东宫,他知道掌管书库的是这个女人,偶尔会来借一些路夫子提过的古本。 女人很是沉默,但是每次都会把他所需的书找出来,等他次日来拿。 渐渐地也就认识了,但是彼此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女人接过书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都看完了?”“读完了,路夫子夸我最近有进境了。” “你本就很努力,”女人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 我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希望像你这样。” 吕归尘不好意思起来。 “婕妤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么?”他小心地问,女人夸奖他的时候还带一点笑意,可是他觉得那一丝笑重重地压在心上,真是不舒服。 女人微微愣了一下,笑了:“没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想做一个决定,可是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是想不明白。” “决定?”女人扭头看了看他,西斜的太阳在她的脸侧投出半透明的华丽侧影。 “孩子,你说……”女人迟疑着,“一个人一生,能喜欢多少人呢?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想为他们做很多的事情,不管多苦,都是开心的?”吕归尘抓着头想了想:“有阿爸、阿妈、大合萨、苏玛、姬野、羽然……还有姆妈有阿摩敕有……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人。” 女人笑了:“太多啦。 人心哪有那么大,只能喜欢区区的几个人而已,你有没有过那么一个人,喜欢得让你想要一生都跟她在一起?”“有啊。” 吕归尘点了点头,“我小时候想,要是我长大,就要娶诃伦帖姆妈……”“姆妈?”女人愣了一下,“怎么会这么想?”“因为巴莫鲁叔叔说诃伦帖姆妈将来嫁人了,就不能做我的姆妈了,她要去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养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吕归尘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地蹭着地面,“我想要是我娶了姆妈,姆妈就可以一生都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又笑,吕归尘觉得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么多笑。 “后来呢?”女人拉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后来……后来姆妈死啦,”吕归尘的神色黯然下去,“永远都不能跟我在一起了……”“可怜的孩子……”吕归尘又笑了起来:“不过我还好了,我还有阿爸阿妈还有苏玛。 后来阿爸派了英氏夫人做我的姆妈,英氏夫人对我也很好。” 女人愣了一下:“那……你还会想起诃伦帖姆妈么?她一个人死了,很孤独,很寂寞的啊。” “我想啊,所以第一次我怎么都不愿意叫英氏姆妈。 可是总是想总是想,诃伦帖姆妈也不会活过来。 我现在想得已经少啦,虽然我有时候也怕……”吕归尘也爬上窗台看两盆紫花,“怕慢慢地我都把姆妈忘了。” “你不会忘记的,”女人摇头,“有些事总也不会忘。” “婕妤也是想起什么人了么?”“是啊。” 女人点头,“以前有一个人,我想只要我还有一天生命,就愿意跟着他去天涯海角。 可是他死了。 我总是梦见他,觉得他的声音还在我周围。 现在我想离开,可是我害怕他的魂还留在这里,游荡啊游荡啊,找不到我,会很寂寞。” 她轻轻摇头,似乎想甩开什么:“很寂寞……很寂寞。” “你可以回来看他啊,”吕归尘说,“我想过要是我回到草原上去,我要为诃伦帖姆妈起高高的大坟,我会每年春天都去看她,那时候爬地菊开了,金黄金黄的,一眼都看不到头。 诃伦帖姆妈很喜欢的。” “这样就可以了么?”吕归尘低头下去:“大合萨对我说,不要总是悲伤,其实我将来也会变成他那样的老头,那时候就都忘了。 虽然我不想忘,可是诃伦帖姆妈也对我说过,人总要活下去的啊。 其实总会有很多事是开心的,我开始来南淮,以为我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两个朋友了。” “朋友……”女人低低地笑了,“真是傻孩子,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那么简单就好了。” “婕妤为什么那么忧郁?”“你也很忧郁啊,孩子。” 女人沉吟了一刻,“可是,在这里呆一天就要开心一天,既然你有很好的朋友。” 姬野和羽然的样子一下子浮上心头,吕归尘使劲点了点头。 “要学会照顾自己,活着就是开心啊,”她淡淡地笑了,“你说得对,即便是能够看见早晨的阳光,不也是件很好的事么?”她摸着吕归尘的头,用脸轻轻在他脸蛋上蹭了蹭。 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淡淡的话里有着离别的意味。 “叔叔,门外有人投书。” 息辕快步进来。 息衍不等他说完,已经劈手夺过了那只卷轴。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打开。 息辕凑上去,看见的是一幅墨迹淋漓的山水,画的是一片如镜的大湖,湖边有一栋小屋,开窗对着湖边,窗内隐约有一个人。 正是潮湿的天气,墨色还没有干透,隐隐地有水光在画上泛起。 息辕不懂画,只觉得那是一幅很干净很遥远的景色,简直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景象。 画边有一行纤细的小楷:“窗外雪覆山,千秋出平湖。 林深无旧客,坐看霜满路。 “息衍无声地笑了起来。 “叔叔,这个是……”“这是晋北国的景色,画的是枣林中的一间小屋,窗外对着的是清冶湖。” “叔叔去过?”息辕诧异地看着叔叔。 “去过,”息衍笑笑,“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对了,诸位大人那边的席推掉没有?”“正要出门去各位大人那边解释。” “别推了,醇酒美人红烛夜宴,又是生日,我去赴宴。” “叔叔不是要等人么?”息衍笑着摇头:“怎么都是个傻小子。 人已经来了,在这幅画里。” 息衍大步地出门而去,临到门边他回头嘱咐了一句:“跟姬野说一声,明日夜里他不必在东宫执守,传令东宫戍卫的军士全部休息,准备后天紫柳营操演兵阵。” “羽然!羽然!阿苏勒!”姬野兴高采烈地跑到树下大喊。 浓密的枝杈和叶子把树上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人回答,只有一挂软梯从树冠里滚了下来。 姬野敏捷地攀着软梯钻到了浓密的绿荫里,用力坐在一根挑出的长枝上,借着树枝的弹力起伏。 “姬野你干什么?我们都会掉下去的!”比他更高的树枝上,羽然青色的裙裾垂下来几乎扫到他的头发,羽然用赤着的脚在他头上踩了踩,“你们两个加起来重死,可别指望我都救得起来!”吕归尘和羽然并坐,紧紧扶着自己屁股下的那根树枝,有些紧张。 他一贯地怕高,只是拗不过羽然,被拉上来陪她远眺。 “明天晚上去哪里玩?”姬野做势要去抓羽然的脚,羽然一下子就收了起来,蹲在树枝上低头对他吐舌头:“摸别人的脚,脸皮比城墙都厚!你不是要当值么?”“将军说明天夜里我不用当值了,东宫的禁军也都休息,准备后天校场的操演。” “诶,好啊好啊,”羽然扭头抓着吕归尘的肩膀摇了摇,“正好,阿苏勒,我想到太子住的地方去看看。” “啊?”吕归尘犹豫起来,“那是东宫啊,禁卫森严的,进出可不容易。 我跟国主请求可以自由进出,要不然也溜不出来。” “那才说正好啊,明晚不是没人当值么?”“可是守卫宫门、煜少主宫室和祖陵的禁军总不会撤的。” “我要去宫里!我就要去宫里!”羽然瞪大眼睛,抓着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 吕归尘一下子失神,脚下忽地失去平衡,倒栽着掉了下去。 姬野吃了一惊,急忙张开胳膊接他,还没有接到,羽然已经从上面捞住了吕归尘的领子。 借着这股劲,吕归尘惊险地翻身抓住了树枝。 再爬上来的时候他气喘吁吁,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 “羽然你不要闹了!”姬野也出了一身冷汗。 “哦。” 羽然闷闷地应了一声,在吕归尘脑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羽然?羽然?没事的,你别生气。” 吕归尘忽然觉得羽然沉默起来了,只是坐在树枝上眺望。 他心里反而不安起来,像是揣了个兔子样地跳。 “我只是忽然想起我阿爸。” 羽然摇摇头。 “想你阿爸了?”“我不想,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听说他已经死了,他从最高的树上跳了下去,摔死了。” 羽然踮起脚来眺望着远方,斜阳下她的肌肤和眉宇都是透明的白和金色,小脸上淡淡地没有一点表情。 吕归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她的脸。 风静静地从他脸上拂过,他忽然觉得原来羽然也并非总是那么快乐的。 “好!我带你去宫里。” 吕归尘说。 “一边歇着吧。” 姬野翻了翻白眼,“你根本就是个路痴,对于宫里的路径还没有我熟呢,我带你们偷进去!” 第二章 剑 十七 第二章 剑 十七九月四日,夜半,凰月坊。 四望无人,细微的风溜着地面,从整个凰月大街上横扫过去,黑蓬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坊门下,车轮下积了些风扫来的落叶。 已近秋天,入夜后风里有一丝轻微的凉意。 拉车的黑马是雄壮的夜北挽马,它们的长鬃和马尾都修剪扎束整齐,披着厚实的黑色马衣。 长时间的等候没有降低它们的警觉,它们**着鼻翼,缓慢地转头观察着周围,巨大的马蹄偶尔在地下敲得叮叮作响。 黑马们低嘶起来,叮叮声变得急促了。 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在马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了这些警惕的军马。 黑色的人影从坊门后闪现,他的步伐轻捷,一跃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后。 “翼先生。” 等待在车里的人招呼客人。 来人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如银的长发和须眉,缓缓地坐下:“息将军。” 息衍少见地没有穿长衣,他的全身笼罩在乌黑的犀牛革甲里,要害处护以薄韧的钢片,沉重的佩剑没有拴在腰间,而是牢牢地捆在背后,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的无名武士。 他坐在垫子上抽着烟杆,抬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等她来?”翼天瞻的神情冷峻。 “我们还有时间。” “你有十足的把握?”沉默了一会儿,息衍稳稳地点头。 翼天瞻直视息衍的眼睛。 他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股异常锋锐的神色,息衍没有避开,始终和他对视。 翼天瞻伸出了手:“我可以抽一管烟么?”息衍愣了一下,笑了:“我以为羽人是不抽烟的。” 翼天瞻没有理睬他诧异的眼神,自己拾起装烟草的皮口袋,从后腰上抽出了烟杆。 那是一根原色的乌木杆,因为摸挲得太多而油润起来。 他熟练地塞上烟草,就着息衍递过来的烟杆点燃。 息衍注意到他的右手完全被罩在长袍的袖子里,像是抱着婴儿那样,紧紧地蜷缩护在胸前。 翼天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了出去,烟凝成细细的一线,离开很远才飘散开来。 他的手终于安静下来,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一般的羽人是不抽烟的,因为宁州不产烟草,他们固执地拒绝一切宁州以外的东西,即使是东陆的树林和风。 可是我不同,否则我也不会是斯达克城邦的叛徒,一个七十六岁的叛徒,是不是太老了一些?”他笑了笑。 息衍忽然想起他是很少笑的。 “叛徒?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天驱,还因为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老人的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息衍读不出来。 他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青烟,烟腾了起来,模糊了一切。 两个男人沉默着抽烟,很快车棚里就满是呛人的烟味了。 息衍随手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让烟雾散去。 一片明净的光辉在他眼前一晃,他看见了平滑如镜的凤凰池,一艘仿佛无人的船飘行般在池上经过,池水反射月光,远处矗立着文庙的高塔。 钟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不知是因为钟声的激荡还是有风来了,池水无声地皱褶起来,一轮水月忽地就破碎了。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感叹:“这片凤凰池,真是南淮城里的明珠了。 我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除了我那圃花,只会怀念池上的钟声,喝醉了酒,每每到这里就会醒来,对着水里的月色,觉得我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 “包括那个女人么?”息衍猛地抬头,烟杆一震,燃烧的烟草细末飞了出来,在空气中一亮而灭。 翼天瞻低着头笑笑:“我还不是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家伙吧?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斯达克城邦最受欢迎的男子,那时候我一箭可以射落一百五十步以外头顶上的苹果,从没有失手过,女孩们争着做我的靶子。 只有一次……我的箭误伤了其中一个的额头……”“她很美吧?后来呢?”“后来我成为苍溟之鹰,她成为我弟弟的妻子,斯达克城邦的女主人。” “为了这个?”“很复杂,其实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翼天瞻忽地笑出声来,在窗边敲了敲烟杆,“天驱的两宗主在一辆马车里说着不相关的***,传出去会为人耻笑的吧?再说说今晚的布置。” “这辆车有鸿胪寺的徽记,可以直入西门。 我在守卫中安插了一些可靠的心腹,他们在祖陵入口左近巡视,让进入陵墓不是问题。 唯一担心的是惊动巡逻的紫柳营战士,祖陵只有一个不大的入口,如果我们被堵在里面要强行杀出,不要说是两宗主,只怕是七宗主都在,也是难于登天的。 我们必须有一个向导,进入地宫,取剑,立刻离开。 翼先生准备好了么?”“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会尽全力。” 翼天瞻缓缓掀起了覆盖右臂的长袖。 “这是……”息衍吃了一惊。 他见过羽族的使者,他们都是以木片或是层层漆制粘合的麻布做成轻甲,羽人的身体轻盈,往往难以负荷沉重的金属铠甲。 而翼天瞻的整个右臂却笼罩在一具狰狞的兽面甲中,这是一种息衍从未见过的铠甲,灵巧地覆盖了全部肢体,带有可以活动的关节。 它的拳套和关联处都探出了锋利的长刺,像是异兽的獠牙。 翼天瞻张开手掌,尝试着用力握拳,关节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我先祖的盔甲,前朝东陆皇帝赠予的礼物。 只是臂甲,用河络的玫瑰金和濯银融合,反复锻造而成。 就像苍云古齿剑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件咒印之器,铸造时秘道大师的力量随着玫瑰的印纹永远被封印在铠甲上,不但比普通的铠甲更耐冲击和穿刺,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转头看着不解的息衍:“想去握苍云古齿剑的剑柄,怎能没有被它吸噬掉魂魄的觉悟呢?我自信自己的定力可以接近那柄剑,但是要想去握住剑柄带它出来,我完全没有把握。 失去了主人的苍云古齿剑,就像没有束缚的恶龙那样,那些被它杀死而吸噬的灵魂,已经失去了意识,只剩下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怨恨。 它已经从天驱的圣物,堕落成了一件至邪的兵器,我希望这副臂甲可以帮我对抗它怨恨的力量。” 息衍的手在臂甲上掠过:“它是暖的。” “不错,而且它所受的伤害可以自己缓慢地修复。 我父亲穿着它,还是难以躲过鹤雪的神箭,被整个地洞穿了。 可是其后的十五年,我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长了回去,现在连痕迹都找不出来了。” 息衍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多亏还有这样的准备,我没有估计到接近苍云古齿剑那么艰难。” “你能够这么说,是你没有亲眼看见幽长吉继承那柄剑时的仪式。 千万不要把苍云古齿剑看作一块金属,它是活的,它愤怒的时候,整柄剑像是被融化了那样流淌,它碰到的一切东西都会被绞碎,它触到的金属也会和它融合。 就像……”翼天瞻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就像千万个冤魂在地狱里一齐苏醒……要把它接触到的一切都吞噬掉!”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息衍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压力。 那是恐惧,他很难相信翼天瞻这样的人居然会有恐惧。 “它终归只是一柄剑,难道没有克制的办法?”“魂印之器借助了魂魄的力量,就像蛊术是借助了游离死魂的怨恨。 只要你的毅力可以守住你的灵魂,它无法侵入你,也就失败了。 这时候它反而会臣服于你,接受你为它的主人。 但是握住剑柄的人,他的心里必须没有阴影,他是纯净的,仿佛水晶,你心底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都会成为那些死魂的突破口,从而把你的身体都吞噬掉!”翼天瞻忽地盯着息衍笑笑,“有没有心去尝试一下?也许你会一跃成为主宰天驱未来的大宗主。” 息衍愣了一下。 一会儿,他失笑起来:“我可以试试,可是我没有自信……”“一个玩笑而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翼天瞻重新盖住了铠甲,“一个人活得越久,往往就越不坚定。 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心都如同水晶,可是渐渐的,它变成了黑色的,再也看不透,无论你是天驱,或者辰月。 你有后悔的事,息衍,你在战场上杀过很多的人,其中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 到了最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模糊在一起了,再也分不开来。 你说的,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又怎么能留住年轻时的坚持?”“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息衍默默地抽着烟。 “那么在幽长吉继承那柄剑的时候,他还是个坚定的天驱武士吧?”他吐出一口青烟,“比现在的我们都坚定。” 第二章 剑 十八 第二章 剑 十八月下满池的荷花都已经谢了,枯篷压着荷梗垂下去,显得有几分萧条。 一片杂草萋萋的空地上面倒插着姬野的虎牙,三个孩子晃着腿坐在水边。 “死人脸跟你约的是什么时候?怎么还不来?”羽然等得不耐烦了。 “时候已经过了,他再不来我们就走,本来说好一对一,大家最后比一次的,他总也不服我。” “死人脸最近是不是怪怪的,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快要饿死了。” “不知道,不过他的力气真大。” 姬野摸着胳膊肘,“上次在校场跟他试手,把胳膊震伤了,在南淮城里还真的只有他是我的对手。” “这真是个鬼地方!”羽然看着荒凉的池塘。 “别那么大声!”姬野把她的头压下去,“鬼知道有没有人还在巡逻。 这是花澜苑,这池子水跟凤凰池是连着的,夏天很好看,现在荷花谢了呗。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岸边帮你摘个莲蓬吃,每到降霜前一个月,莲蓬最好。” “你吃过很多啊?”“这个池子一半的莲蓬是我吃的,”姬野耸耸肩,“反正也没别人采。” “吃货!每次还来分我们的枣子,有莲蓬也不知道带出来给我们尝尝!”羽然去抓他的耳朵,被姬野闪开了。 “哪那么容易带出去啊?等我下次换件大号的皮甲,也许能在胸甲里面藏几个。” “才不要!沾了你的汗味,没法吃了。 那你跟阿苏勒分好了。” “我吃过的啊。” 吕归尘在一旁说。 “你也吃过?”“刚才姬野不是说他吃了一半么?”吕归尘小声说,“另一半是我吃的……”“唉!无聊死了,我们不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吧,这半天也没看一个人路过,”羽然终于忍不住从桥下的阴影里探出了脑袋,“这个真的是东宫啊?”“东宫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吕归尘苦着脸,“你以为东宫是什么样子的?”“我听你们说,当然以为它是满地金纱,宫殿里面都是云雾,到处都是香味,而且漂亮宫女成群结队的地方!要是早说这个地方这么偏僻,不如去凤凰池那边钓虾!”“煜少主的宫里跟你说的有点像,不过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我听路夫子说,这里本来是百里国主家的祖业,先祖读书的草庐和陵墓都在这里,所以才把东宫修在这块地方,让储君守护祖产。 好些地方都有典故,不能轻易修缮的。” 吕归尘说。 “那我要去煜少主的寝宫看!”“这个……”吕归尘为难起来。 “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去武库里面偷两件禁军的甲胄,等到煜少主睡着了,我们从你园子墙上那个缺口偷看,没事的,”姬野挥了挥手,“我先去摘两个莲蓬,你们先别出来!”他一猫腰闪了出去,警觉地左右看看,轻轻提着步子上了拱桥。 他知道桥对面浅水滩里面摘莲蓬最容易。 上到桥顶,他忽地愣住了。 他看见了幽隐。 幽隐就站在桥的对面,一身的白衣,头顶束着白色的带子,宽大的衣服被风吹着,像是套在一根竹竿上。 静悄悄的,幽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直直地看着姬野。 姬野在心里悄悄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上有点粘粘的冷汗。 “幽隐你迟了!”他大声说。 幽隐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幽隐你干什么?”姬野本想追上去,但是他心里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令他煞住了脚步。 幽隐回了头,他嘴边带着阴阴的笑,举起了右手,“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姬野像是被雷轰中了,他看见了幽隐拇指上的扳指,他也明白这枚扳指代表着什么。 只是他从未想过天驱的标志会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我知道你也有,”幽隐低低的声音飘来,“我看见过你把它挂在链子上,我们必定是要决战一场的,你跟我来。” 他又转身离去。 闻声的羽然和吕归尘跟了上来,看见姬野正立在桥心发呆。 姬野忽地转身去草地上拔了虎牙,紧紧跟上了前面幽隐的背影。 羽然和吕归尘也只能跟在他的后面。 幽隐走得并不快,没到转弯的地方,他甚至会留下来等他们一会儿,只是始终保持着距离。 三个人跟着他走,才发现其实东宫的地形仿佛巨大的蜘蛛网,有许多长廊的出入口都已经废弃不用很久了,可是这时候幽隐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这些通道,把他们带往一个未知的所在。 吕归尘渐渐也开始迷路了,他一般只是在俩枫园周围出入。 幽隐停在了没有点灯的宫殿门前,这里几乎是旧宫的中心了,寂寥得连蛙声都没有。 幽隐驻足,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眼睛在月下似乎反射着白光。 他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姬野三个彼此看了看,跟了上去。 经过大殿门前的时候吕归尘打了个哆嗦,指着高处的匾额:“湄……湄澜宫!”姬野随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真是“湄澜宫”三个字。 他心里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你认识刚才的道路么?”他问吕归尘。 “不认识。” “湄澜宫你是来过的……我也来过……”姬野觉得头皮发麻,“可是这个路,怎么不对呢?”“东宫里面有几个湄澜宫啊?”羽然凑了上来。 “只有一个。” 羽然默默地抬头看着天空,一轮圆月高悬在天心。 她喃喃地说:“真像是个纸糊的月亮……”“我们还是不要跟着他进去,幽隐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不对。” “不好找退路……这是‘安’,”羽然低声说,“是幻术的结界,这周围是被人下了很重的幻术,以前听说河络有这样的本事。 今天的月亮本来不该是满月的。 我们刚才走过的和看见的其实也都是假的,我们只是在宫里面绕***……死人脸把我们诓进来了。” 吕归尘急忙回身去推背后的门,才惊讶地发现那扇门根本推不开,似乎是他们走进来之后,有一个飘忽的影子就悄悄锁上了门。 “东宫真是个闹鬼的地方!”姬野握紧了虎牙。 “我们跟过去看看,”羽然大着胆子,“‘安’也没有多么可怕,只是我们分辨不出来而已,他也许真的安排了人埋伏我们,早说这个人最没有信用的!”三个人背靠背地蹭着走进了这个全然不同了的湄澜宫,吕归尘首先抬头,已经没有百里煜挂在椽子间的金纱。 他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些,可是没用,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羽然说的‘安’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他要叫我们跟他下去。” 姬野在宫殿最深处发现了些什么。 羽然和吕归尘跟过去,看见转石地面上忽然洞开了方形的入口,细长的甬道深深地通向下面,两侧点着蜡烛,像是招魂的灯笼。 女人把打散的头发绾起在头顶,用一个银箍卡住了发根。 她在铜镜里端详自己的脸,沉静而茫然。 她以水洗去了胭脂和粉妆,只剩下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螺髻高耸的发式改成了束起的直发,衬得她的脸有些小,看起来显得更加年轻了,一如十四年前在八松的时候。 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脸,不知道是幻觉抑或是时光的回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心里其实已经很老了,就要被南淮城的尘埃掩埋了。 可是如今恢复了旧日的装容,才惊诧于自己依旧保有的青春。 她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银刀掖进了黑色束身甲的腰带中。 雍容贵丽的宫装大裙被抛在了角落,她这件贴紧全身不留一丝缝隙的软甲把身形勾勒出来,带着一丝妖娆,却又矫捷如猎豹。 她猛地推开了门,大口地呼吸着月夜下的空气。 空气流入,像是冰凉的水从喉咙中泛起,把全部的尘埃都洗去了。 她站在门槛上了,还差最后一步就可以离开。 她环顾自己寄身十几年的这件屋子,就像一个蜗牛的壳。 周围如此的安静,静到黑暗里像是有人在说话。 “猫儿,往前走,不要回头……”“猫儿,不要看我!我这里是没有路的!”“猫儿,回到山里去,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她站在那道门槛上,猛然回头!“猫儿……”眼前一切景象慢慢地都模糊了,像是那个男人的魂魄还在周围轻轻地游荡。 有无数次她都觉得在最深的夜里,曾经有人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她伸手去抓,手里空空如也。 她害怕那种椎心的寂寞,那么她离开了,那个男人的魂是否也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床铺,一再地去挽,手中始终空空如也。 她想要退回这间小屋里再次把一切都锁在外面。 “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另外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那个人黑衣的身影站在高空皓月之下,懒散的笑容里有温暖的味道。 她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她咬牙,一跃而出,张开双臂,仰望星空!终于自由了! 第二章 剑 十九 第二章 剑 十九||“羽然,你不怕么?”吕归尘举高蜡烛,照亮了甬道顶,他不必伸直手臂就可以摸到那些镌刻在石头里的花纹。 他在甬道侧面的石壁上敲了敲,声音证明了那是坚实的厚壁。 “不会有事的,‘安’是一种很难用来进攻的秘术,因为除非施术的人自己,否则任何人走在它里面都会被幻象迷惑,死人脸也不例外。” “你说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就是不知道才好玩啊。” “就知道玩,这里越走越窄,是不是死路啊?”姬野高出吕归尘半个头,更觉得甬道的窄矮。 羽然兴奋之余又战战兢兢的,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腰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头拖车的驴。 “是墓道吧?看这个样子,我们好像是走进祖陵下面来了,不过我们走的不是神道的入口,是备用的侧道,”吕归尘看着手上铁锈一样的青灰色粉末,茫然不解地摇了摇头,“这些壁画是什么?”“什么壁画!不懂了吧?”羽然在他的手指上沾了一些粉末,捻了捻凑到鼻尖,“这是秘术的咒符,是用大青树的木灰混合了青铀粉,用热腊浇上去的。 这是镇守墓道用的。” 吕归尘很佩服:“羽然你知道的真多!”“这是羽族的咒符啊!”羽然有些得意,“我当然知道的。” “羽然你不要老是拉我的腰带。 你说那些花纹是干什么的?”姬野在最前面的黑暗中摸索,拿长枪挑着什么。 “驱退不灭的魂魄,免得出现跳尸什么的。” 羽然弯曲着膝盖在甬道里小蹦了几下,鼓着嘴翻着白眼,她蹦着蹦着往吕归尘那里去了,忽地吐出了舌头。 “羽然你在干什么?”吕归尘好奇地看她。 “跳尸啊!”羽然去掐他的脖子,“我是跳尸,阿苏勒怕不怕?”“哦,”吕归尘忽地笑了,“我还以为是兔子……”羽然愣了一下,手上忽然加了力气,吕归尘痛得喊了起来。 “别闹了,没准真的把跳尸给吵醒了。” 姬野侧身让出了看向前方的路,“看看这个。” 周围一片死寂。 “啊!”羽然尖叫了一声,真的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脑袋猛地撞到了甬道顶。 “你干什么?!”姬野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吼。 “死人啊!死人啊!”羽然一手按着头顶,一手指着前方,“你们没看见么?”“我当然看见了,可是你把我的腰带扯下来了啊!”姬野愤懑地双手拢在腰间。 羽然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黑带。 确实是一具尸体,他半倚着甬道壁坐在地下,全身呈现着斑驳的灰黄色。 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腐烂,在这个时有滴水的甬道里,他只是干瘪了下去,全身的肌肉和皮肤都干缩着贴紧在骨头上,连眼珠也只是脱水了,瞳孔扩散开来,最后的视线像是凝在无尽的远处。 “别瞎喊,给外面人听到了,我们就完了,”姬野不耐烦地抓回腰带自己系上,“不就是跳尸么?就算真的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的都不怕,还怕死的么?也许是死在这里的工匠,据说当初修这个祖穴的时候死了很多的工匠,光是搬运石料时累死的就有上千人呢。” 羽然定了定神:“那……那我们怎么办?”“往回走,快一点,我走在最后面,”姬野推了推羽然的肩膀,“你走在最前面。” 羽然往他身上缩了缩:“我不要,我要走在中间!”姬野把她的身子扳过去,双手从后面搭在她肩膀上:“跳尸都是这么吃人的,他们跟在你后面,把手搭在你身上,你以为后面有人喊你,一回头,他就把你的脖子咬断,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一个人就没有了。 然后再去吃倒数第二个。” 羽然“啊”地惨叫了一声,抓住姬野的头发,拳头胡乱地砸了上去。 姬野一手按住脑袋,任她打了一会儿。 而后羽然抓过吕归尘手里的蜡烛,掉头飞快地奔向了甬道的另一侧。 吕归尘呆在原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惊惧,还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姬野你又逗羽然,你说的那个是狼吃人的办法,跳尸也跟狼一样么?”姬野却没有一丝嬉笑的神色,他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脸上透着冷峻:“跟上羽然,大家都别拉下。 我可不知道跳尸怎么吃人,我也不怕那些恶心人的东西,不过这里还是不要久呆了。 你看见刚才那个死尸身上的衣服了么?”“衣服?”吕归尘愣了一下。 “别跟羽然说,那是禁军金吾卫的军服,那个人不是工匠。” 姬野回头瞥了一眼那具尸体,“这里没理由死禁军的高官的,而且,他肩上有一道伤,几乎被人劈裂了!”脚步声开始有回音了,姬野已经摸不到身边的甬道壁。 他把蜡烛从羽然手里接了过去,他的手上套着手甲,这样滚烫的蜡油不会烫到羽然的手。 蜡烛已经燃得很短了,火苗微微地飘着,他们似乎已经摸出很远的一段距离,可是周围反而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走了很久都没有碰到什么阻碍。 蜡烛的微光只能照见脚下的青砖地面,此外所有的光芒都被黑暗吞噬了。 姬野忽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下,最后一点火苗熄灭了,三个人彻底被黑暗笼罩了。 “姬野你笨死了!”羽然赶紧跑了几步,紧紧抓住了姬野的领巾。 “没事,”姬野蹲在那里,在周围悄悄地摸索着,“我拌在石头上了,脚扭了一下。” “完了,快找火快找火!”羽然说。 “找不到的,好像是滚出去了!”姬野说。 “哎哟!”黑暗里的吕归尘惨叫了一声,“羽然你干什么掐我?”“谁叫你把手放在这里的?我不是掐你我是掐姬野!”羽然气愤地嚷着,“他的脚扭了他为什么摸到我腿上来了?”黑暗里又是“啪”的一声,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羽然气哼哼地站起来:“这次打的是姬野了吧?”“就算是吧。” 吕归尘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 “大家都握住我的枪,一起走,千万不要走散了。” 姬野似乎是在地下踢了一脚,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听着还是很镇静,“这里其实也不大,我们只是看不见,绕了弯子而已。 羽然你换到中间来,阿苏勒走最后,我在前面。” “换来换去的……”羽然嘟哝着,可是她害怕了,老老实实地抓住枪柄换到了中间去。 换手的时候,姬野在吕归尘手腕上捏了一把,吕归尘不说话,一手握着枪柄,一手握住胸前的青鲨。 剧烈的恐惧捏紧了他的心,他手心里都是冷汗,轻轻在前面羽然的肩膀上按了按。 女孩子温暖的体温暖着他的手,让他稍微镇静下来。 “羽然别怕。” 吕归尘轻轻地说。 本来要生气的羽然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吕归尘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带着罕有的郑重,让她心里的紧张松懈了下来。 又不知走了多久。 “怎么还没有路!我不想在死人的地方转***了!”羽然完全失去了耐心。 “羽然别闹,”姬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们要找到路了,我摸到一面墙。” “端敬王……王太妃陵寝,”吕归尘贴上去摸索石壁,低声喊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哪里啦!”“你摸到什么了?”姬野和羽然同声问。 “这里有字的,端敬是国主亲祖母的谥号,她是哀帝六年才去世的,百里国主亲自为她修建的陵寝,所以称为王太妃。 路先生说过祖陵的格局,她的墓葬在地宫里是中心靠东一点的位置,这里就该是端敬王太妃墓的配殿了。” 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阿苏勒你脑子坏掉了!我才不管这个老女人是唐公的祖母还是干妈呢,我现在是要出去!我们跟着那个青脸的小子进来,现在人影也没有,蜡烛也没了,我可没兴趣看老女人的坟!”“到了配殿,就该离出口不远了。 我们沿着这面墙往前探探,就该找到神道,沿着神道一直走,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了。” 吕归尘耐心地给她解释。 “大禁?阿苏勒,大禁是什么意思?”姬野也摸索着。 “是说非亲族不得进入……”“你们两个脑子都坏了!本姑娘现在就要找神道,要出去,才不管一个死掉的老太婆大禁不大禁。” 羽然恼火起来,提起脚在石壁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光明暴溅出来的一刻,像是洪水一样。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只能听见耳边“呀”地一声低响,淡淡的油香气息弥漫在周围,姬野用枪挡在了羽然的身前,吕归尘紧紧握住了佩在胸口的青鲨。 随之而来的是寂静,吕归尘感觉到一只手轻轻颤着摸过来,他反手去握住,是一只柔软而娇小的手掌,和他交叉相握。 “羽然别怕。” 他轻轻地说着,尝试着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让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面前的石壁分为两扇洞开了,***的光明像是利剑,照亮了他们的眼睛,也照亮了石壁后的宏伟建筑。 那几乎是一个广场,平整的方砖铺成地面,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数百步的距离。 对面就是宏伟的大殿,它雄伟而寂静,制式和宏大华贵的紫辰殿完全相同,只是它完全没有粉饰,只有粗大的楠木柱梁和手工精湛的门窗以木材的原色显示着庄严。 一张数十丈长宽的巨大布匹挂在大殿的正面,被石门打开而透进的风掀起,仿佛海浪那样震荡着,它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可是经历过多年之后泛起岁月的淡黄,上面又满是深褐的印记,凌乱地分布着,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阴殿”,吕归尘想起了路夫子说过的,这是下唐百里氏陵墓的阴殿,供奉着无数死去的祖先。 光源是广场正中的油灯。 吕归尘不知道这些灯已经燃烧了多少年,静静地照亮这片死者的殿堂。 每一盏灯都只有豆大的火苗,而盛着灯油的,却是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瓷缸,上百个这样的瓷缸聚在一起,星星点点的光才亮得足以照花人的眼睛。 “这些灯……还燃着?”姬野点点头:“书上说过,是万年灯,一缸清油里面混一升鲛人身上炼出来的鲛油,一根灯芯,可以点上几千年都不灭。” “姬野阿苏勒,你们看见什么了?”羽然一手握着姬野,一手握着吕归尘,只是不敢睁眼。 吕归尘略略回头,看见那双熟悉的黑瞳。 姬野的目光平静而警惕,默默地看着前方,而后冲吕归尘摇了摇头,目光微微闪向自己的身后。 吕归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哆嗦了一下,点了点头。 石门外面的地面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或许五十具,或许一百具,甚至更多,他不知道。 已经干透的血迹泼洒在砖石地上,几乎无处不是红黑的斑点。 那些尸体像他们在甬道中遇见的一样干瘪,他们分明是死去很久了,可是却不腐烂,保留着临死的惨状,多数尸首都从顶门被劈了开来,偏差了少许的从肩膀斩下。 吕归尘不敢相信是什么人拥有这样可怕的刀法,能把人从正中劈成两片。 他想起在另一片黑暗中的老人,想起在草原上自己对着那头狼王挥出的一刀。 他已经猜到了这一幕,姬野踩到的那个死人,他也踩到了。 他明白姬野要扔掉蜡烛的原因,这样羽然才不会惊惶失措地奔逃:而姬野要走在最前面,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每次踩到尸体才能绕开。 吕归尘的心里对这个朋友忽地充满了敬意,姬野那对黑瞳中的坚定让他不那么恐惧了。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冲着姬野点了点头。 “羽然,我们往前走,”姬野的声音低低的,他推着羽然的肩背,“不要回头!”“干什么?”羽然不甘心地扭着,姬野双手按住了她的面颊不让她扭头。 “往前走。” “阿苏勒你怎么了?”羽然瞥见一旁的吕归尘,他正看着自己的背后,浑身不住地抖着。 “快……快走!”吕归尘攥着刀柄的力度像是想把它拗断。 “你……”三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羽然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声音。 低低的像是一只破布口袋里漏出的风,又像是人极度疲惫时候的喘息,随即她听见了脚步声,可是重得奇怪,像是走路的人穿了铁鞋那样。 她能感觉到姬野的手上也冷了,恐惧像是铺天盖地的大网罩住了她。 她几步窜进了那些万年灯的光明里才敢回头。 她忍不住惊叫起来。 她看见了满地的尸体。 可是这还不是最令她恐惧的,最可怖的是那些灰黄色的干尸缓缓地坐了起来,他们已经干枯的眼睛也在缓慢地转动,最后转向了有光的方向。 他们一一地站了起来,向着这边挪动了,脚步极慢又极沉重。 一具尸体的右臂连着一半的肩膀被砍下来,只剩下少许皮肉连在身上,他的右手上还握着铁刀,走起来那柄铁刀就拖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着。 “跳尸……真的是跳尸!”羽然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地狱。 “把门关上!”姬野一把扯开她,扑上去使劲地推门。 吕归尘也帮着他上去推门,可是刚才触手洞开的石门这时候却像是开玩笑一样死死地涩住了,根本纹丝不动。 两个人都是满脸的冷汗,眼看着那些行尸缓缓地逼上来了,已经能够看清他们干枯的眼珠嵌在同样干瘪的眼眶里,仿佛一只只脱水的黑枣一样。 “都跟我来!”羽然喊了一声。 两个男孩迟疑了一下,明白了羽然的意思。 三个人一起奔向最近的那盏万年灯,三个人的力量勉勉强强可以把上百斤的油缸托起来,挪动到门边。 灯芯上的火苗沾到了油面,整缸油烈烈地燃烧起来。 姬野一枪敲碎了油缸的边沿,燃烧的灯油汩汩地在门口流成一滩,最后他飞起一脚,把整只破缸也踢了出去。 为首的行尸已经到了门前,被灯油泼上的行尸愣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疼痛,退了几步,撞上了后面的行尸,滚倒了一片。 火焰蔓延起来,把周围的行尸都点着了。 “快点!快点找关门的办法!”姬野喊着。 “我明白了,是榫子卡住了!”吕归尘吹去门枢上的灰尘,露出了精致的卡榫。 他搬过卡榫,涩住的门在姬野和羽然的推动下像是上了油一样的轻快,迅速地闭合。 三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欢呼,一条燃着火的胳膊从门缝里探了进来,正搭在羽然的肩膀上。 门无法闭合!更多的行尸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处境,留下的那道门缝中,孩子们看见更多的行尸越过了火焰,扑向了石门,他们的动作忽然变得迅疾如风。 “啊!”羽然的尖叫声中,姬野双手拢在她肩膀上,带她飞退出去。 吕归尘拔出了胸前的青鲨,上步一刀,斩落了那截干枯的胳膊。 姬野跟上来飞起一脚,终于把石门踢合上了,吕归尘用尽全力把粗大的门闩推过去封住了门。 三个人都疲惫地靠在门后喘着粗气。 “这里怎么真的有跳尸?”羽然脸色煞白地大喊。 “我……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刚才我摔倒是那个尸体把我的脚腕捏住了!”姬野忍了很久的汗忽然全部流了出来,浑身像是泡在水里。 他也不是不怕。 “那那……那摸我腿的人……”羽然结结巴巴地。 “不是人,是行尸!快走!找别的路!不知道这门能不能挡住他们!”石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敲击声,不知道多少只手在轰击石门,石门也震颤起来,簌簌地落着灰尘,不知道何时会崩溃。 “进大殿里面去!”姬野指着前面的阴殿,“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那个东西后面有什么?”羽然指着那张巨大的布缦。 “是裹尸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裹尸布?裹什么尸体要那么大的裹尸布啊?”“这个东西也叫阴幡,说书的先生说过的,不是裹王太妃的裹尸布,是裹那些修完了墓葬后殉死的工匠。 挖一个大坑,把这块大布垫在里面,杀死一个人,就扔进去,这些尸体的血印留在上面,就变成了阴幡。 阴幡挂在阴殿的前面,这些死魂就可以护卫王太妃的棺椁了。” “这是王太妃?这是妖婆吧?”羽然喊。 “不管她是妖婆不是妖婆,我们现在都得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没有,回头去拼那些行尸,肯定是一条死路!”“鬼知道那个王太妃是不是比外面那些厉害几百倍的行尸啊!”“还好,还好,”吕归尘按住羽然的肩膀,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听说端敬王太妃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六岁了,老得都走不动路了,就算是行尸,也不会是多厉害的行尸。” 羽然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苦笑起来:“阿苏勒,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个笑话来,你的胆子才是我们三个里面最大的!”三个人都听见一阵巨大的风声从头顶而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那张巨大的裹尸布忽然娓娓落下了,整个阴殿的真面目暴露在他们眼前。 阴殿没有门,他们可以直接看进去,看见里面的一切。 “这是……这是……”这是三个人毕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两行万年灯的照耀下,地面是血红色的,像是地狱屠场。 尸体有的匍匐,有的蜷缩,还保留着死时的情景,让人可以清楚地想象到他们的死是何等的痛苦。 他们的血早已干涸,在地面上留下了肆意泼洒的红色,有如淋漓在纸面的墨。 和那些行尸完全不同,没有人能看出他们是被什么武器杀死的,他们的伤痕有的仿佛是被凿子凿穿了胸口,有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把身体的一部分咬去了,有的则像是融化了。 所有的尸体都没能进入大殿中央的***。 在大殿的中央,诡异地空出的一片地面是没有血色的。 像是有人以圆规设置了这个直径约有丈余的限制,不允许那些尸体进入。 只在圆圈的正中央,一具骷髅以帝王般的姿态昂然地骑在他那匹已经化为枯骨的马背上。 纵然死去,这个人和他的马依然带着和其他尸体不同的威严,马骨的后腿折断了,前腿却笔直地撑住地面,而尸体胸口的肋骨纠结起来,紧紧地缠绕着一柄苍青色的巨剑,剑柄顶着他的下颌。 就是这柄剑撑住了他,让他虽死也是高高地昂着头!“是他的剑!是那柄剑把所有人都杀了……”吕归尘指着那柄帝王般的古剑,“只有这柄剑才能砍出那样的伤痕!”“这是端敬王太妃么?”羽然哆嗦着。 “不……不像……”吕归尘说。 “管不得那么多了,”姬野在两个人的肩膀上推了一把,“先进去!不知道这些尸体会不会活过来。” 他挥舞长枪把那些油缸都打碎了。 清油泼水一样溅得满地都是,阴殿外一片地面变成了火海。 “就算他们打破门,也能再顶一阵子。” 姬野回头望着震动的石门。 “那我们自己也回不来了!”羽然说。 “反正回来也是死,这边肯定没路了。” 姬野率先蹬着阴殿前刻有巨大金色菊的台阶冲了进去。 “快走!”羽然推了吕归尘一把。 吕归尘忽地惊醒过来。 “阿苏勒你发什么呆啊?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我……”吕归尘的脸色有些奇怪,“我怎么听见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羽然和阿苏勒躲避着火苗冲进大殿的时候,姬野正拄着长枪,半跪在那个圆圈外端详那具尸体。 羽然畏惧地用脚尖挑了挑一具死尸,而后忽地跳开,担心它猛地坐起来抓住自己。 死尸还是静悄悄的,她大着胆子上去,拿衣袖垫着推了尸体一把,却没能把它翻过身来。 她惊异地检视了尸体,发现竟然他的整块胸口诡异地和地面的青砖融合在了一起。 吕归尘却靠近去看骑着马骨的骷髅。 地砖上残留了他临终以巨大的古剑留下的字迹。 “锵锵兮铁甲……”吕归尘轻声念了出来。 “姬野姬野,别看了!”羽然上去推姬野的肩膀,“别看了,快点找路啊!”姬野没有起身,而是粗暴地把羽然推了出去,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声音也嘶哑:“不要……羽然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过来!这里……有点不对。” 吕归尘也发现了姬野的异状。 大殿里有低沉的虎吼声,来自姬野手上乌金色的猛虎啸牙枪,它不安地剧烈震颤着,白银镶嵌的虎眼上流动着活物一样的光芒。 而一起震颤的是那柄苍青色的剑,似乎两件武器都要挣脱主人的控制,剑身敲打着骷髅的肋骨。 “什么人?”吕归尘忽然转身大吼。 羽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陈列在帷幕后的巨大棺椁,而棺椁前站着一个人。 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远远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见他嘶哑地笑了笑。 “你们终于来这里了。” “幽隐!”羽然从那个扭曲变异的声音中辨认出了对方,她跳起来指着那个人影,“是你引诱我们进来的!”“我带你们一起来看我们家的光荣。” “光荣?”“我要继承的光荣。” “什么乱七八糟的?死人脸,你可不要吓人!外面那些行尸进来,连你也没路逃。” “所有敌人,都会被杀死!”幽隐动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姬野忽然起身,撞倒了吕归尘,在大吼中全力迎上。 火花四溅,虎牙格住了长刀,巨大的金属震鸣声令人觉得像是牙齿里咬着砂子。 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动着退后,刀锋几乎贴在了他的鼻子上,他膝盖着地,艰难地顶住了对方可怖的力量。 吕归尘倒在一边,浑身都是冷汗。 幽隐忽然拔刀扑向他,根本没有任何征兆。 “幽隐你?”姬野抬头,看清了对手的脸,心里彻寒,忽然涌起的恐惧令他的双臂在瞬间几乎完全失去力量。 他不能确信那是不是幽隐,确实是那张熟悉而讨厌的脸,可是他在幽隐的眼眶里看不到黑白的区别,瞳孔像是融进了眼白里,灰蒙蒙的一片。 他的脸不知怎么的变形了,像是面部完全失去了控制,森然的白牙也从唇边暴露出来。 “呵……呵……呵……”幽隐的呼吸粗重而漫长,像是极度的疲惫,可是枪上传来的力量却一波一波地增大着,他没有穿戴护膝,膝盖顶着地砖似乎要裂开似的。 “呵……呵……呵……”幽隐还在重复着这个困兽般的声音。 姬野咬紧牙关抬起头,他再次看清幽隐的脸,忽然明白了那声音的意思。 幽隐竟然是在笑,笑声憋在喉咙深处,随着喘息一阵一阵。 “姬野!”吕归尘全身绷紧,握着青鲨的刀柄,却不知该怎么做。 “扎……扎他的背后!”姬野的双臂渐渐开始颤抖。 吕归尘不再犹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恐惧,大吼着冲了上去,青鲨对准了幽隐的右肩扎了下去。 刀锋轻易地破开了皮肉,温热的血溅了他满手,随后他感觉刀锋触及了硬物。 那是幽隐的肩胛骨,他明白过来,心里一颤,手上的力道小了下去。 姬野感觉到虎牙上的压力忽地减轻了,就在同一时刻,吕归尘看见那双不分黑白的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对着自己,幽隐的脸上没有痛苦的神色,喉咙里依旧是低沉的“呵呵”声。 那是死人的眼睛!吕归尘几乎要喊出来。 瞳孔开始扩散了,只有死人的眼睛才是这样的。 在铁线河战后的河滩上,河水是红的,他看见无数双这样的眼睛静静地面对天空。 短暂的失神令他失去了退避的机会。 幽隐的手臂仿佛一根铁棍,挥过来重重地击打在他的侧脸,一口鲜甜的血喷出去,他翻滚着到地。 半边脸完全地麻木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一侧的整排牙齿都掉了下来。 幽隐转过了崩口的刀,踏上一步。 “不要过来!”吕归尘对着扑近的羽然大吼。 幽隐再踏一步,高举战刀,微微顿了一下,注视着阻拦在面前的羽然。 他似乎迟疑了一瞬,而后战刀呼啸着斩落!吕归尘从斜次里横扑了出去,带着羽然从幽隐的身旁滚开。 “这个人……这个人疯了……”姬野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我们快离开这里!”“如果外面那几十个行尸让我们出去的话……”姬野舔了舔嘴唇,全身的姿势缓缓下沉。 乌金色的枪锋落在了地上,他右手握在虎牙的枪尾,左手沿着枪杆缓缓地推了出去。 长枪变成了他怀抱中的巨箭,这个熟悉的姿势令吕归尘的头皮发麻,在演武场中关于这一枪的记忆跳了出来,像是一道闪电。 极烈之枪。 姬野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外面的几十具行尸,也不要想膝盖上的疼痛。 他脑海里浮起的是翼天瞻划下的枪圆,无数的圆互相嵌套、交错,当他发出那记攒刺的时候,他需要一举穿破所有的圆。 时间会近乎停止,当他爆发力量的瞬间,他将再也没有思考和更改的机会。 疯狂中的幽隐似乎意识到了这边的危险,他提着刀转身,喘息声变得越发沉重而急促。 那双分不出黑白的眼睛缓缓地转动着,打量着姬野的动作。 阴殿中的寂静带着死亡的气息,吕归尘张开胳膊挡在羽然的身前。 他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他们之中唯有姬野可以挡住幽隐。 可是这时候的幽隐完全不像平时,他的行动迟缓,力量却像是一只烈鬃熊。 背后被青鲨刺出的伤口缓缓地滴血,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双眼只是直直地盯着姬野的枪锋。 血滴落在地上,渐渐地汇成了一小洼。 幽隐的背后在滴血,姬野的膝盖也在滴血,方才他膝盖下的方砖已经碎了,锋利的碎砖刺了进去。 羽然从吕归尘的肩上探出头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她的目光落在地下的血洼里,忽然呆住了,那两洼鲜血缓缓地流动着,它们像是血色的蠕虫,一滴一滴地向着猩红的血圈里面汇集。 一旦触及那些干枯的血迹,新血就立刻冒起了气泡,像是在火热的金属表面上蒸发着,瞬间它就干了,和血圈融合在一起,不再留下痕迹。 “是……是龙血咒印!”她喊了出来。 惊呼声打破了危险的平衡,虎牙的枪1/2| 第二章 剑 二十 第二章 剑 二十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 息衍猛地掀开车帘,远处隔着湖水,东宫方向满是人声。 隐约就是祖陵所在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呼叫奔走,完全是一片混乱。 “到底怎么回事?”翼天瞻猛地一扯他的衣领,神色透着狰狞,“你跟那个女人的约定到底是什么?是你诱我等在这里,她带着苍云古齿剑离开么?”“你可以不相信我!”息衍推开了他的手,“但是我是一个天驱武士,我奉行天驱的准则!她是不可能带走那柄剑的!她是一个魅女,难道你不明白么?”“魅女?”翼天瞻恍然。 “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可能十四年过去了都看不出衰老的痕迹?她是个魅,比起任何人都更加畏惧那柄剑。 龙血骨结咒印被激发后,她想走近那柄剑周围一里的地方都会觉得艰难,如果她接触那柄剑,一瞬间就会被剑里寄宿的龙魂吞噬吸干!所以她许多年一直没有想过要带着剑离开。” “那……我们怎么办?”“硬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任何办法,”息衍猛地扯直了马车的缰绳,黑色的挽马长嘶着奔驰起来。 滚滚的烟从墓道里涌了出来,束手无策的骁骑们只能往里面一桶一桶地灌水。 “怎么回事?”息衍拨开人群。 “将军!”骁骑营的一名统领惊慌地跪下,“祖陵里面忽然有浓烟出来,像是里面起火了!”“要毁掉一切的痕迹!”翼天瞻按在息衍的肩上,凑近了低声说。 “都留在这里,”息衍深深吸了口气,“拿两条手巾来,要湿了水的!我进去看看,如果一刻时间我还不出来,就开启祖陵里的水闸,以湖水灌墓。” “我们跟将军一起下去!”“不必了,”息衍摆了摆手,指着自己身后的翼天瞻,“我和这位禁军都统领下去,只需要探明起火的状况,再多的人也没有用,你们总不能把水也带进去。” 他不再说什么,接过湿水的手巾蒙在脸上,抄了火把踏入了穴口。 翼天瞻无声地跟在他后面。 外面灼烧的热风滚滚地扑进来,大殿里的帷幕也被引燃了。 吕归尘压着羽然闪避在立柱后,看着血圈中的两个人对攻。 一场势均力敌的死战,双方挥舞武器也全没有了技巧,只有速度和力量的拼杀。 两个人左右挥舞着武器,虎牙和巨剑溅起了耀眼的火花。 暴烈的力量完全不像是人类应该具有的,无休无止地从他们体内逼发出来。 两个人的皮肤都裂开了,是被他们自己的力量撕裂的,像是浴血搏杀的凶兽。 “姬野!姬野!”吕归尘看着头顶开始燃烧的大梁,大声地呼喊。 没有任何回答,姬野只是机械地挥舞着虎牙逼近幽隐。 “没有用的,他听不见……”羽然摇头,“他陷进龙血咒印里了,跟幽隐是一样的。 这是最暴戾的血印,他们最后全都会被血印……吞噬掉!”地面已经被武器彻底地破坏了,无处不是碎石。 吕归尘看不清两个人的动作,只有石青色的剑光和乌金色的枪影在倏忽闪灭,带着鲜血的激溅,每一滴血都在空气中瞬间地蒸腾掉,血雾被巨剑吸附过去,渗入了剑身,剑色渐渐变得血红,红得发亮,像是妖魔的瞳孔。 破圆。 要打破的最后一个圆在你心里。 枪的光芒会割裂天空。 姬野听见翼天瞻的声音,却听不见虎牙和巨剑的撞击。 眼前的一切像是别人的死战,伤痛完全没有感觉,只有胸膛里蓬勃欲出的那种痛楚,像是蛹在挣扎着破茧,蛇在痛苦地蜕皮。 最后一个圆……女人的脸……空白的眼睛……死亡……那些人……他想腾出手来擦去眼睛上的血,可是没有办法,血流下来,让视野里的一切变得鲜红。 冷……雨还在下……为什么总是下雨……为什么要围着我……可恨的人……可恨的人!脑海被电光穿透了,最后一个圆被刺破,在一瞬间他看见翼天瞻划下的所有的圆都分崩离析。 真干净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是我想要的。 杀了那些人!最后的一枪是……仇恨。 幽隐跃起在空中,姬野忽然下蹲。 时间在一瞬间停顿,枪的位置,手臂的位置,心所在的地方……都已经完美。 姬野斜冲而起,虎牙在半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光痕,最后一个圆在空中被突破。 极烈之枪?焚河。 长枪终于在巨剑落下之前贯穿了幽隐的肩膀,幽隐和姬野同时落地。 幽隐软软地摔倒,他的整条右臂都被虎牙撕去了,却没有血喷出来,只是露出半截雪白的骨茬。 姬野退了几步,撑住了长枪。 “你永远都输,”姬野的声音带着轻蔑,“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赢!”他踏上一步,踩上了一块碎石,忽地滑了一步。 只是一个微小的瞬间,幽隐却跳了起来。 谁都不敢相信一个断了胳膊的人却能有如此快的回复。 他单臂举起了巨剑,对着姬野的头顶劈斩下去。 虎牙的枪杆格住剑锋,“嚓”地一声,枪杆断成了两截!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着,整个人飞离了地面,飞出了血圈。 “姬野!姬野!”吕归尘冲上去扶住他。 “我……我怎么回事?我……”姬野像是从梦里醒来,眼睛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我的头……我的头要裂开了……”脚步声缓缓地逼近,燃烧的帷幕坠落下来,幽隐的身影在烈火中飘忽不定。 吕归尘拼尽了力气想带着姬野退后,可是他抱不动姬野。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幽隐逼近。 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全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他想起苏玛和父亲,想起自己的爷爷,他想着那些他要保护的人,可是最后他还是谁都保护不了,包括这个新的朋友。 他觉得旁边有一个温暖的身子侧过来并肩和他在一起。 他侧头看见羽然,羽然不停地抖着,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握住姬野的。 “走啊!”吕归尘对她喊。 “反正要死,”羽然摇头,“一起死,我不怕。” 心底很深的地方有一点暖意,吕归尘推了推她,肩膀挡在她前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放下剑,”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不要怕,你害怕,它就吞噬你。” 吕归尘几乎不敢相信他所听见的,他猛地睁眼,看见一个人站在他们和幽隐之间。 是苏婕妤,这个总是带着神秘的女人一身贴身刚劲的黑色护甲,缓步上前挡在了他们的面前,在凶兽一样的幽隐面前,她丝毫没有畏惧。 热风卷起了她束起的长发,她缓缓地走近了幽隐,轻盈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卷起。 羽然惊诧莫名地看着这个女人,闻见鼻端传来的淡淡的花香。 “救……救……救我啊……”幽隐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不仔细听根本无法辨认。 吕归尘茫然地看着幽隐,忽然发现他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泪水和急欲杀戮的狰狞混在一起,令他的面孔显得无比诡异。 幽隐的手臂已经不能称为手臂了,仅仅是一根包着皮肤的枯骨,而他手中的剑越发地鲜红。 而可怕的吞噬还在继续,皮肤下暴突的血管把一注一注的鲜血输到剑柄中,而幽隐的肩膀也塌了下去,已经被吸干了。 “龙血咒印是最强的血咒印,它吸取人的魂魄,也让人的力量增强。 但是它就像是贪婪的野兽一样,你越是用它的力量,就被吸噬得越快,直到变成骷髅。” 羽然颤抖着,“外面那些行尸也是这样的。” “救我……”幽隐对着女人举起了剑。 他忽地举剑过顶,扑向了阻拦他的女人。 女人跃起,闪过了幽隐的攻势。 她掠过幽隐的头顶,落在他的背后,一手搭在了幽隐持剑的肩膀上。 “你累了,休息一下。” 女人的声音依旧轻柔。 她的手沿着幽隐仅剩下枯骨的手臂滑向了剑,以折花的优美轻轻地握住了剑柄。 不可思议的,幽隐狂暴的力量被她完全地制约在手里,根本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一切都安静下来,向剑柄输送血液的血管也停止了搏动。 剑在女人的手里,安静得像是个孩子。 幽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栽倒在地下。 “如果还能走,就快走吧,”女人转头看着吕归尘他们,“你们本不该来这里的。” “那个男孩,”她指着姬野,“从现在开始,你的一生都会和恐惧在一起,你战胜它,或者被它战胜。 拿起猛虎之枪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更不该走近龙魂的剑。” 她蹲下,轻轻地抚摸着幽隐的头发:“其实真的没有人强迫你要继承你的父亲,何必再去走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呢?我答应了他却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幽隐蜷成一团,“我……我怕啊……”“别要怕,”女人温柔地笑,“要好好地活下去。 其实每个人活下去……都需要很多的……”她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很多的……”她的整个手臂忽然间干瘪下去,速度远远超过了幽隐被吸噬的时候。 她的黑衣绷紧在身上带着极强的弹性,可是忽然全部炸裂了,光洁如玉的手臂塌陷下去,血肉在一瞬间全部都空了,皮肤皱缩起来贴着骨头。 而后连枯骨也开裂和崩溃,一节一节地向着肩膀断裂,一股鲜血从肩头的血洞里迸溅出来,她倒在了地上。 “……勇气。” 她侧过头看着幽隐。 燃烧的门梁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门口。 目瞪口呆的孩子们中,姬野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拖住吕归尘和羽然的手:“快走!这里就要塌了!”“大殿的背后,有一条甬道,”女人低低地说,“始终沿着最左边的道路走。” 姬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率先冲向了门口。 吕归尘留了一步,看着那个女人。 他觉得自己是救不了那个女人的,也觉得已经用不着救她。 他见过这个女人区区几面,可是隐约能感觉到她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结局。 “帮我……帮我带他走好么?”女人望着吕归尘,“其实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太想继承他父亲了,即使明知道要付出太高的代价……”她的目光还是清澈如同吕归尘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吕归尘点了点头。 他上去把幽隐架在了肩膀上,拖着他走向门口。 “阿苏勒快一点啊!”羽然在门口大喊,“快啊!”姬野已经奔出了大殿,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又跑了回来。 吕归尘忽然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从腰侧传来,痛得把他整个人都贯穿了。 他猛地低头,看见幽隐干枯成骨头的手正插在他的腰间。 幽隐又恢复成了凶兽般的神情,露出满是血的牙齿!“姬野……”他向着奔近的姬野伸出手。 “剑……剑,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幽隐的手嵌在吕归尘的腰间,拖着吕归尘摇晃着走向巨剑。 他拔剑了,狰狞的凶器到了他手上,血红色变得越发的凄厉。 “幽隐!不要再管剑了!走啊!”女人大喊。 “剑是我的,是我的!”幽隐的舌头舔着牙齿,“我已经得到力量了!”“幽隐!那是死魂的剑啊!不要跟你父亲一样,不要啊!”女人的神色悲戚而丧乱。 幽隐愣了一下,他停在那里,姬野手里还握着半截断枪,可是他不敢逼上。 幽隐的神色变化着,时而茫然,时而狠毒。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啊!救我啊!”他哭喊起来。 他的脸**了几下,又浮起疯狂的笑意:“我已经得到力量了,我可以继承幽氏了!我是最伟大的武士,没有人能蔑视我!”“不要吃掉我……不要吃掉我……”他忽然又开始哀求。 他手中的剑已经不能被称为剑了。 整柄剑像是融化了,流动着森严诡秘的铁青色光芒,铁水沸腾一样地变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凶狠地扑出来,立刻又有别的什么把它们捉了回去。 它们在铁水中互相搏杀、撕咬、吞噬。 铁水忽地炸开了,铁流穿透了幽隐干枯的手臂,一道道地缠着他的手臂往上蔓延。 剑在吞噬他的身体,要和他融为一体!姬野忽然明白了那些尸体的伤痕为什么如此的古怪,他们并非被劈死,而是接近这柄剑的时候,被铁水吞噬撕碎了。 幽隐一剑劈向吕归尘的头顶。 姬野手中的断枪在最后一瞬狠狠地刺进了幽隐的胸口,两股无法比喻的吼叫声在大殿中翻滚着,虎牙的枪刺变成一团完全没有光的墨黑,而铁水侵入距离枪刺一寸的地方,疯狂地盘旋着,不断地撕裂幽隐的胸口,却无法逼近。 铁水忽然离开枪刺,对着幽隐反扑过去,把他整个地包裹了!这团扭曲变化的青色铁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围着幽隐波动了一瞬,忽地一收,青色里泛起了血红。 它炸了开来,裂成碎片,只留下碎裂的白骨。 铁水溅上了姬野的身体,碎片汇聚而来。 姬野手中的断枪落下去扎在地砖上,越来越多的碎片渐渐开始汇聚成剑形,姬野的手握住了剑柄。 那柄波动的剑就要成形了,吕归尘按住腰间的伤口,看着他的朋友。 “走开!带着羽然走!快啊!”姬野对他摇头。 “姬野……”“快走!摸了这个东西……我也会跟幽隐一样的。” 姬野的手已经泛起了死灰。 “不会的!”吕归尘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剑柄,把姬野狠狠地推了出去。 “阿苏勒……”他最后听见姬野和羽然的声音,尾音渐渐地缥缈远去。 不,是他渐渐远离了所有人。 就在他的脚下,黑暗的门洞开了,他无声地陷了进去,封闭了一切的光与影、天空和大地,只是他一个人站在极深极静的地方,捧着火红的巨大金属。 “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哟哈哟哈……”有很多的声音在黑暗里笑着,带着一点狂喜、一点唏嘘。 “又有人来了,又有人来了。” 他惊恐地环顾周围,无数苍白的影子。 他们围绕着自己,大笑。 “明明已经猜到最后的结果,可是我们还是一代又一代地拔起剑。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有一个声音在人群外说。 吕归尘想了起来,进入大殿之前,就是这个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来了!来了!快走!快走!”大笑的影子们仿佛惊恐起来。 吕归尘猛一转身,周围已经不再有人,影子消失了,那个说话的人也不在。 “只是畏惧这样地活着啊,畏惧那些满是血的画面,也畏惧苟且着哭泣着死去。” 那个声音还在,仿佛从黑色的天空里投下来。 “你在哪里?”吕归尘大喊。 “回头看我。” 他猛地转身,看见身后血色的脚印绵延向着远方。 他抬头,看见了那个人,手中捧着火红的古老巨剑。 他融在黑暗里,面目吕归尘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 “握住它。” 那个人递过了剑,他的声音帝王般不可抗拒。 吕归尘颤抖着伸出手,接住了剑。 可怕的灼热忽然灌进了他的身体里,像是要把他的血脉撑得爆炸。 他用尽全身力量咆哮起来,一瞬间,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血气充盈,他声威如龙。 剑自己也吼叫起来,不是金属的震鸣,像是巨大的太古巨龙立在吕归尘的身后。 吕归尘踏前七步,重重地把巨剑插进地板的石隙中,拄剑前望,仿佛君临整个世界。 两股声音汇聚为强大的声浪,在封闭的墓室中滚动着传播出去,像是狂烈的风,裹着石屑,把火焰也压得倒卷回去。 姬野和羽然完全无法抵挡,立刻就被震晕过去。 息衍挥剑劈下最后一名僵尸的头颅,猛地抬脚踢开了石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龙吼般的声音,劲风里的石片划伤了他的脸颊。 “这是……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着火焰,他看见阴殿正中站着纤弱的身影,拄着神圣的剑。 “这就是最后能够继承天驱的人么?”翼天瞻垂下了银枪。 他沉默了一刻,跪下了,握紧手亮出指上苍青色的扳指。 “这就是最后能够继承天驱的人么?”女人也轻轻地说。 吕归尘仰天倒了下去。 女人支撑起身子,看见洞开的石门那边,是息衍的身影。 两个人隔着清油燃烧的熊熊火焰对视了一刻,女人站了起来,以还能活动的一臂把三个孩子一一地推着,推出了大殿,燃烧的椽子不断地落下来,她像是站在末日的火雨中。 隐隐的轰鸣声传来,息衍的神色变了:“他们开始灌湖了!”“怎么办?”翼天瞻紧张起来。 “水会不断地涨高,沿着向上的甬道,我们可能浮出去!”息衍转过去看着女人,他只要穿过那片火海就能把她拉出来,他不怕火焰,也不怕崩塌的大殿,可是他觉得女人离他很远,远得一辈子都无法触到她的手。 “对不起,我……终于都能没走到头。” 女人轻声说,她不知道息衍是否听见了她的话。 她转过去走向那具骷髅,站在他的身边,嘴唇轻轻地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骷髅轻轻颤动起来,他的全部肋骨依次地打开,就像在幽隐拔剑的时候一样。 女人偏腿坐在骨马的背后,疲惫地靠上去,肋骨又一一地闭合。 整个骨架和她融在一起了,彼此不再分开。 那匹骨马还是静静地趴在地下,可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它就要站起来,带着它的主人和这个女人,甩着马尾,慢慢地走向天涯。 息衍明白了。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七百年前,胤始帝对着的蔷薇公主的鬼魂唱的这句诗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原来每到回首时,总是已经花落水凉,尘埃落寂,虽然有如此多的悔悟,却终究只是看着她花叶一样渐渐地枯萎了。 燃烧的大梁终于坠落了,隔断了一切的视线。 侧面的石壁裂开了,水声有如雷鸣,像是接天的水墙塌了下来,卷着白沫压向他的头顶。 回旋激荡的水把息衍整个地卷了起来,他奋力扑过去抱住了姬野和羽然。 水整个漫起来推着他向外去,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在水中奋力扑救吕归尘的翼天瞻,他以斗篷裹起古剑,把剑和吕归尘都抱在左臂里,而他的右手紧紧地攥住了指套,水洗去了上面的尘埃,他亲吻在那只经过数百年依旧展翅的铁色苍鹰上。 翼天瞻把指套套在了孩子的拇指上,帮他握紧了拳。 第二章 剑 二十一 第二章 剑 二十一姬野用力地睁开眼睛,只睁开了一道细缝,眼皮重得像是粘在一起。 “你醒了?”有人轻声说。 姬野循着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说话的人背着手站在窗口,阳光明媚,姬野只能看见一个依稀的背影。 强烈的阳光让他不由得举手去遮住眼睛。 那个人缓步走到了他的床边:“你已经睡了一日一夜。” “你……你是谁?”姬野的眼睛适应了光亮,他看清楚了对方的容貌。 那是一个清秀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轻衣绵甲,颀长挺拔。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对面一熏,姬野好像都要醉了,可是年轻人的一双眼睛还是清明透亮的。 姬野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扁扁的白铜罐子,想必盛的就是烈酒。 “我叫谢圭,”年轻人微微一笑,“你不认识我,也不用记住我。 只是有人托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所幸你们都没有事,终于不辱使命。” “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哦……”姬野用力地撑起身子,身上的伤口像是裂开了,剧烈地疼痛起来。 谢圭没有阻拦他,伸手指了指。 就在旁边不远处的竹**,羽然蜷缩在洁白的被褥里,她的额头被素绢包扎起来,姬野熟悉的那一绺倔犟的头发,还是从里面钻了出来,轻轻地弯成一弧。 姬野如释重负地躺了回去。 “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谢圭微微用力,在姬野的胸口一按,姬野痛得叫出了声来。 谢圭只是笑:“不过你如果这样硬撑,也许就永远见不到她了。 你是受伤最重的一个人,我们几乎以为你活不下来了。 你另外一个朋友没有什么事,只是昏迷了过去,不过他的身份特殊,已经被送回东宫了。” “阿苏勒也没有事,”姬野望着屋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有件事我得预先提醒你,这次东宫起火,毁掉了百里氏的祖陵。 现在满城宵禁,廷尉府的人挨家挨户地大搜,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你无须对我坦白你们在里面看到的一切,我也不想问,不过我们之外如果另有人知道了这件事,”谢圭凝视着姬野的眼睛,“也许会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动。 你能保守秘密么?”姬野点了点头:“我什么都不会说。” “那就好,”谢圭仰头就着白铜罐子喝了一口,又笑了,他的笑和年龄有些不相称,懒洋洋的,“你的眼睛真是有神,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他从旁边捧出了青色丝绢缠绕的长形包袱,姬野看着丝绢面上纹绣的花纹,觉得极其的眼熟。 他忽然想了起来,那是墓室甬道顶上的花纹,秘术的符咒,压制着不安的死魂。 他隐约知道包袱里是什么了,惊悚地扭头避开。 “别害怕,它已经被驯服了,否则我也不敢碰它。 直到它的新主人死去,龙血骨结咒印才会再次被激发。 但是现在这柄剑我必须带走,等到你们需要的时候,会有人把它还给你们。” 谢圭解开了包袱,真的是那柄剑。 这是姬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这块巨大的金属在谢圭手中安静得像是石头,它通身都是云片般的花纹,花纹又像是龟裂的石隙,隐在石青色的金属下,并没有锋利的刃口,细看时候可以发现它的刃是由极其细微的锯齿组成的。 姬野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依旧不安,这柄剑也让他感觉像是在沉睡,那些呼吼着变形的鬼魅并未散去。 谢圭的手指在剑身上轻轻地扫过:“不曾想到我一生中还有机会亲手接触这柄剑……”“没有别的事我要出去买些东西,”谢圭收起了剑,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你喜不喜欢零食?要不要吃点桂花糖什么的?”“不,我弟弟才吃那些东西。” 谢圭一笑,捧着剑起身离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屋外是上午暖洋洋的日光。 这是一栋简单的茅顶小屋,建在山腰,放眼出去是满眼的林木,山谷里的云雾正缓缓地升了上来,渐渐地把山腰一带都淹没了。 “将军。” 谢圭停在墙角处。 有人从墙后伸出手,谢圭把剑捧了过去。 “那两个孩子都没事了吧?”墙背后的人问。 “姬野已经醒来,女孩子没什么事。 真是拼命的孩子,如果总是这样,真的不知道能活多久。” “他一只脚已经踏上战场了,战场上不拼命,就能活得下去么?”墙后的人声音淡然,听不出什么感情,“这件事做完,就把这里烧了,你也尽快离开这里。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去帝都的荐书,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接应你。” “是要和辰月开战了么?”“还不到时候。 辰月不踏进这片战场,我们也不会踏进去。 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派你去帝都,是早做准备。” “是!”谢圭静了一刻:“我有一句话,只是想说说。 我听说为了保护这柄剑的秘密,过去的十四年里,为它而死的天驱不下两百人。 今天它终于暴露在阳光下,这是天驱复兴的关键,而我们的敌人还藏在暗处。 为了保住圣物的秘密,难道不应该牺牲这个孩子么?”墙后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算是我的私心吧,每次看他的眼睛,就像对着镜子。” 第二章 剑 二十二 第二章 剑 二十二“阿苏勒!”羽然挥着两只拳头在瀑布的顶上蹦着,“我要跳了!我要跳了!”翠寒潭像是一块翡翠,十几丈高的瀑布落进去,打起了白色的水沫,激起的声音像是连续不断的轰雷。 吕归尘踩着水,冻得直打哆嗦。 他听不清羽然说什么,只是对着瓦蓝天空下的人影使劲点头。 羽然真的跃出了高崖,像是被风吹了起来。 她倒翻了一圈,抖开的长发在空中像是墨笔一挥而成的金弧,而后挺直了身体直插入水,轻盈盈地没有溅起什么水花。 吕归尘急忙游了过去,只有咕嘟咕嘟的水沫直涌上来,却没有羽然的影子。 “羽然!羽然!”他有些惊慌,四顾着大喊,他的声音被雷一样的水声吞没了。 “啊!”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羽然的脑袋从不远处的水里冒了出来。 她甩开湿漉漉的头发,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吐出舌头双手在耳边打开摆出大角鹿的模样,满脸都是狡黠的笑。 “那是我的裤子!”吕归尘涨红了脸。 羽然不理他,单手划着水游向了岸边,一手还高举吕归尘的裤子,在她头顶像是一面旗帜。 岸上叼着草叶枕着胳膊看天的少年跳了起来,一把抢下羽然手里的裤子抛进了水里。 “干什么?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羽然在水边的石滩上蹦着,水从头发和湿透的里衣上流下来,滑过她光洁的双腿。 吕归尘在水里套上了裤子,狼狈地爬上了岸,气喘吁吁地坐在姬野旁边,姬野也不听羽然的嚷嚷,依旧是枕着胳膊躺在草上。 “姬野来不来跳?”羽然转着眼睛,抓起草末洒在姬野的脸上。 “我不怕的!”姬野揭开上衣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腹,“我把腰带打了两个结子!”“哼!算你狡猾就是了!我还要再去跳,我还要再去跳!”羽然蹦了起来,转头往一旁的山坡上跑去,那里有一道石阶,可以登上翠寒潭瀑布的高处。 “我跟你去……”吕归尘站了起来。 “别管她,没事的。” 姬野懒洋洋地嚼着草根翻了个身,“她是羽人,比你轻,而且她游泳也比你好。 你再跟去,顶多就是再被她扒掉裤子而已。” 吕归尘坐了回去,呆呆地看着羽然的背影。 羽然的亵衣是纯白的,湿了水紧紧地粘在身上,透出肌肤的颜色。 随着奔跑,她柔软的腰和修长**的腿像是跳舞,湿了水的金发一起一落。 吕归尘的脸有点红,转过头看见姬野也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姬野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 两个男孩相对着呲牙笑笑,一起躺下来看天。 “对了,一直想跟你说……”隔了一会儿,吕归尘轻轻地说,“谢谢你救我。” “别想了,”姬野睁开眼睛,“我也不是救你一个人,我如果不跟幽隐拼,大家谁都逃不出来。” “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什么?”姬野迟疑着。 “你当时已经到门口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姬野坐了起来,看着他朋友的眼睛,明白了他说这话的认真。 这种认真让他手足无措,不安地抓着脑袋,手上忽地一痛。 “没什么了,”姬野缩了缩手,以袖子遮住掌心两道灼烧般的伤痕,“你说的啊,我们是朋友,我的朋友很少的……”他觉得自己的言辞真是笨拙,只能避开吕归尘的目光去看天空的云彩:“不救你,我就没有朋友了。” “我是你的朋友吧?”姬野愣了一下:“是啊,我们说过的!”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虽然只是穿着里衣,他还是郑重地整了整自己的腰带。 从一旁的衣服堆里抽出了那柄青鲨皮的短刀,他昂首走到姬野面前,紧紧握着刀柄。 忽然间姬野觉得他的朋友长高了,变得魁梧起来,站在天空下,就像他想象中的那些蛮族汉子。 “这是我表哥龙格真煌的佩刀青鲨,可是他和我阿爸像是兄弟那样。 阿爸说当年表哥把佩刀赠给阿爸,说从此以后有谁欺负阿爸,也就是他龙格真煌的敌人。 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帕苏尔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吕归尘把青鲨塞在姬野的手里,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胸口里有一股滚热的血,想像蛮族传说中的英雄们那样,手里有一张弓,对着远方射出一箭,表示他和姬野征服远方土地的远大志向。 他四周转了转,只找到了一根枯枝,于是他把枯枝握在掌心,郑重祈祷,希望天空上的盘鞑天神可以听见。 姬野看着他的朋友助跑了几步,用力掷出了枯枝。 枯枝落进不远处的潭水里,悠悠地转着***。 他不懂那个仪式的意思,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个仪式的力量,庄严得就像翼天瞻和他在月下试手,喊出“铁甲依然在”的古老誓言。 他犹豫了很久,从软甲的缝里抠出了那枚铁青色的指套。 “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 这是我们家世代传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值钱,但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 每次戴着它,我都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有很多很多人跟我站在一起……”他终于伸出手把它递到吕归尘的面前,“我送给你,我姬野是你的朋友,以后你什么人也不必怕。” 吕归尘呆呆地看着那枚指套,忽地蹦了起来:“我这里有一枚一样的!”他从腰带的缝隙里也抠出了一枚:“我醒来的时候这枚指套就在我的手上,那个时候,我记得幽隐戴着它。” 姬野诧异地抓了过去,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比较着。 确实是一模一样的指套,甚至可以肯定它们出于同一炉铁水、同一个工匠的手。 唯一的区别是内圈的铭文:“北辰之神,穹隆之帝,万宗之主,无始无终。”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 “是天驱的指套,”姬野肯定地说,“只有天驱才有这样的指套。” “什么是天驱?”姬野愣了一下:“我不是很清楚。 那我们换吧,我拿你的,你拿我的。 将来我们有一个人遇到危险,就用这个指套上的鹰徽蘸着朱砂盖在信上,收到信的人就要去救援。” “好!”吕归尘兴奋地把苍青之君的指套套上了拇指。 “喂喂,你们一个人有一个东西了,不准贪心!这个给我了!”羽然从背后闪了出来,一把夺走了姬野手里的指套。 “我……”姬野不舍得,手伸到半空,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干什么?干什么?”羽然愤愤地瞪着他。 姬野只好把手缩了回去。 宽阔的指套在羽然纤细笔直的中指上晃悠着。 “那么粗?”羽然皱了皱眉。 “是戴在拇指上拉弓用的。” 吕归尘演示给她看。 “你们蛮族才这么射箭,”羽然扁了扁嘴,“戴在拇指上难看死了,我们都是用皮子绑在手上。” “那……”姬野犹豫了,“还是给我吧。” “我偏不!”羽然高高举着指套,“我戴不了,还可以买一根链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还可以用来扎在头发上,还可以套着来打人!”姬野懊丧地摇了摇头。 “哼!小气鬼!我逗你的!爷爷也有一个,我才不稀罕。” 羽然偷偷瞥了姬野一眼,昂起头,气哼哼地把那枚指套扔了出去。 远处,息衍看着那枚指套在半空里划过一丝青灰色的弧线,翩然像是大雁划过天边的轨迹。 两个孩子跟在下面追着追着,一样滑进了碧色的潭水里,他们身后气鼓鼓的女孩以那样稚气的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 “这就是星野之鹰的归宿么?”息衍靠在山石上,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火镰和烟杆,他觉得有些疲惫,什么都不想再问再管,“也许这个世间的征战,也不过就是神祗掌中抛来抛去的游戏吧?”青烟袅袅地腾起,远处的孩子们离去了,声音还遥遥地送了过来。 “可惜那柄剑没有拿出来。” “羽然你怎么想那柄剑了?”“这么大的剑,又是个古物,可以拿出来卖钱吧?”“羽然你要钱有用么?我还有一些的,那柄剑的主人应该是一位英雄吧,把英雄的武器卖了换钱……哎哟……”“阿苏勒怎么那么笨!你口袋里才多少钱,那柄剑应该能卖很多很多钱吧?”“可是羽然你要很多很多钱干嘛?”“笨!可以买花买蝴蝶买风筝买炒栗子买胡香豆!就算实在花不掉,本姑娘还可以包了紫梁街上最高的阁子往下洒钱啊……” 第二章 剑 二十三 第二章 剑 二十三秋深,院子里的石墁地上又铺了一层落叶。 夕阳透过一层薄云照了下来,光色有些黯淡。 后院的鱼池边,翼天瞻和息衍并肩而立,息衍把手中最后一粒鱼食远远地抛进池子中央,鱼儿打着水花一口衔去了,只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 息衍拍了拍手:“这次祖陵出事,太傅下野,贬了鸿胪寺卿为平民,家产没收。 禁军裁撤了十二个都尉,当晚执守的军校处死了三十六人。 城中的搜索还没结束,没事不要走动。” “百里景洪知道这次起火不是偶然吧?”“虽说入口被塌方的大石封住了。 但是藏着苍云古齿剑的地方出事,苏婕妤和幽隐同一夜失踪,国主不是傻子,这次城中大搜了一个月,就是在找你,”息衍背着双手望向池心,“准备什么时候离开?”翼天瞻摇了摇头:“本想我一生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天驱取回这柄剑,现在找到了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这算得到手么?”息衍笑笑。 “我把指套套在那个孩子的手上时,就已经放弃了。 我知道我拿不起那柄剑的,你大概也不行吧。” “天驱的宗主们都不行,剑却接受了蛮族的世子,真是嘲弄。” “他被剑侵蚀了,真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能够支撑到最后。” 息衍点了点头:“北陆浩瀚,是英雄横行的地方。 我曾经到过北陆,看见过蛮族铁骑横过草原的情景,觉得天地都要倒悬过来。” “很抱歉。 一直以来都不敢完全相信你,所以没有告诉你那柄剑的秘密。” 翼天瞻忽然说。 “秘密?”息衍似乎也并不惊讶。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百里景洪身为帝朝的公爵,却觊觎天驱的圣物么?即使他得到苍云古齿剑,也不能以它号令天驱的武士们为他征战。” “怀疑过。 国主虽然不是乱世的虎狼之君,但是绝不是坐在深宫中妄想的愚人。” “百里景洪,”翼天瞻冷冷地笑,“他想要的苍云古齿剑,并非是作为天驱的圣物,他也不在意魂印之器的力量。 他要的其实是一枚钥匙,这柄钥匙可以开启古老的天驱武库。” 息衍猛地转过头:“武库?”“其实这个秘密,历代的七宗主都是知道的,虽然谁也没有见过那个武库的所在。 不过现在真正相信的人,已经不多了。 据说可以追溯到大晁的时代,天驱的一位大宗主和河络定盟,他在最危难的关头率领武士团的精锐,把被帝朝剿杀的河络流民们带到了越州。 所以伟大的火山河络们全体愿意追随他,按照他的意志,打造适合人类使用的武器。 整个打造历时近两百年,无数的精良武备,其中不乏魂印武器和带有秘术咒印的铠甲,战场上战死的英魂被最强大的秘道家收集在法戒器中,又灌注在武器里。 最后为了收藏这些装备,河络们凿穿了整座大山,以它为武库,又在周围设下了强大的障碍和咒术去保护它。 当需要的时候,手持苍云古齿剑的大宗主可以打开这个武库,他立刻就能拥有九州大地上最强大的武备。”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是这样?想要打开它么?我可以猜到,那是你最大的心愿。” “如果是四十年前,我一定会这么做。 但是现在,”翼天瞻沉吟着,“我也不知道这个武库被打开的结果是什么,也许是更多的战争,死更多的人。 息将军,我不像你,我已经老了。 我知道你私下里在做的那些事,有不少天驱的后裔追随你。 但是我只是害怕强大的力量被错误的人使用,那样不如让它被永远地埋葬!”息衍低头笑了笑:“始终是为了维护一个平安的时代,苍溟之鹰真的是最忠诚的天驱武士。” “将军能否安排机会让我见见那个蛮族的孩子,我不希望掌握了苍云古齿剑的人最后堕落在战争中。” 息衍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 那么,由我代你收他为学生吧。 如果我们不能驯服那柄剑,至少我们可以教会它的主人如何用它。” “再好不过。” 翼天瞻转头要离去。 “我还想问个事情。” 息衍忽然说。 “你说。” “一直以来,你都说幽长吉是天驱的叛逆。 可是身为天驱的大宗主,幽长吉为什么会叛变?我所知的天驱历史上,就没有叛逆的大宗主。” 翼天瞻深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七宗主之一,你是应该知道这些事的。 我没有直接告诉你,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叛逆只是一种说法,幽长吉并没有背离天驱这个组织,他是违反了天驱的意志,想要推翻白氏皇族的统治,建立自己的国家。” “建立自己的国家?”“他厌倦了。 十四年前,对于天驱是最黑暗的时候,诸国诛杀天驱武士的行动到了极点。 那时候如果你的三代直系亲族中有一人是天驱,你就会被罚到夜北苦寒的地方,用双手和簸箕去挖冻土,永远都不能回乡。 至于将军这样的,大概逃不过剥皮灌顶的死法了。” 翼天瞻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丝丝的冷意,“幽长吉是七宗主中最年轻的,他一直都在为此奔走,在晋北国,有大概三四百人支持他的做法。 他们在酒肆里密谋,希望能够找到合适的人,把天驱的意志转达给皇帝。” “那么其余七宗主的想法呢?”“天驱的传统,是不会和权主合作的。 那样会让天驱沦为野心家手中的武器,所以七宗主的其余几人都竭力地劝阻他。 那时候我不在晋北,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只知道双方最后崩溃了。 支持幽长吉的三四百人全部死在帝都廷尉的手里,失去了一切支持的幽长吉把希望转嫁在诸侯们的身上。 他拜访了晋北国的国主雷千叶,随后的七个月,连远在越州和宛州的诸侯也开始私下响应他的号召。 这时候我被其余的宗主急召到晋北,我们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掌握!”“幽长吉提出了推翻白氏重新建国?”“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必须作为叛逆尽快地内部处罚。 六个人都在讨伐幽长吉的信上用指套盖下了鹰徽,包括我和你的老师。 天驱的规则,持有六枚宗主指套的人,都要遵从持有星野之鹰指套的大宗主。 但是如果这六个人以六枚宗主指套反对大宗主,大宗主就被弹劾。 那封信同时也是格杀令,从那封信发出的时候开始,幽长吉就成了天驱的敌人!”“原来是为了野心。” 翼天瞻沉默了很久:“不,我必须承认,幽长吉不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他只是为了拯救天驱,因为他不再相信我们的忍耐和牺牲会换来结果。 他跟我最后一次谈话,说只有绝对的权力可以击溃乱世的野心家,因为如果敌人不择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种懦弱。” “因为如果敌人不择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种懦弱……”息衍低声说。 “觉得有道理?”息衍点了点头。 翼天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那终究不过是轮回的霸权而已,即使是你,息衍,当你坐在太清宫的帝王之位上,你也会被权力所腐蚀。 就算你能保证你不被人心的贪欲吞没,你又能保证继承你权力的人,他也能继承你的理想和意志么?”“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老了,我不怕死在诸侯的绞架上,但是我怕失去我的心。 那样我对不起曾经和我并肩战斗的天驱武士们,我不会忘记是他们牺牲了自己,让我把天驱的火种流传下去!”翼天瞻的声音有如斩铁,“幽长吉曾经是我最看好的人,但是最终布置追杀的人,是我。” “是你最看好的人……”息衍望着天空里流动的云影,“这些天我常常会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人,会有那么强的意志,即使到了最后,没了希望,被堵死了所有活下去的路,连朋友和亲人也都背弃,整个世界只有一个魅女还相信他,他也还能拔剑死战……”翼天瞻从腰带里抽出了一封信笺,递到息衍的面前:“看看这个。” 息衍疑惑地打开信封。 “我能够循着幽长吉的路线来到下唐,自然知道幽长吉最后的去向。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最后他托一个朋友把影月之刀送到青都我的手里。 影月之刀的刀柄是空的,里面藏着这封信,那份诸侯的名单。” “拥护幽长吉对抗皇帝的诸侯们?!”息衍的脸色微微变了。 “你看看名单中第一个名字。” “百里……景洪?!”“十六年前,哀帝以杀兄即位,诸侯私下里都不尊其为正统。 哀帝为了震服诸侯,强行扩充羽林天军,横征暴敛,对诸侯的盘剥和压迫直逼风炎皇帝北伐的时候。 那时候诸侯都有另立新帝的想法,只是缺乏一个挺身一呼的人。 而幽长吉在此时出现了,他不但是天驱的统领,而且是世家的后代,幽氏至今在云中一郡还有很大的势力,是仅次于云中叶氏的大贵族。 另外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幽长吉的妻子,复姓百里。” “百里!”“你猜对了。 幽隐的母亲,是百里景洪的亲侄女,所以率先支持幽长吉的,就是百里景洪,而幽长吉一路南下,最终就是要找百里景洪寻求支持。 但是幽长吉没有料到他会被天驱的宗主会驱逐,更没有料到帝都的百里氏家主百里长青的反应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在他还做着联盟诸侯的大梦时,帝都的使者早已带着百里长青的亲笔信快马赶到了诸侯的都城,分别和诸侯谈判。 这就是有名的‘君臣三约’,皇帝和诸侯达成了默契,诸侯拥护皇帝的正统,皇帝仅维持两万人的羽林天军,同时把税赋降低到开国的程度。 诸侯达到了目的,而帝都的廷尉正在南淮等着他的到来。” “是……百里景洪出卖了他?”翼天瞻无声地笑:“还能是谁呢?拥护皇帝的正是百里家主家的主人百里长青,而分家的百里景洪难道会站在一个落魄的武士一边么?”息衍把信笺递了回去:“为了这柄剑,这一路血腥满地,那么多涉死的努力,死了那么多的人,只是为了一个疯子对于新时代的痴想么?”翼天瞻把信收了起来:“幽长吉之所以有举兵起事的心思,是仗恃着他左右手的一对刀剑,左手的影月里藏有诸侯的名册,右手的苍云古齿剑是开启天驱武库的关键。 他以为只要有了这两者,大可以陈兵天启城下,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国家。 但是他的愚蠢在于,无论是诸侯手中的强兵,还是天驱的武器,都并不属于他。 他只是诸侯掌中的一个傀儡,诸侯要靠他去打开天驱的武库,可怜这样的一个傀儡,却以为他是一切的主人。” 两个人静了下来,云影慢慢地移了过来,鱼儿都沉了下去。 息衍低头看着水面,静静地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你很喜欢看鱼?”隔了许久,翼天瞻问。 “我只是想幽长吉是不是就像这个池子里的鱼,以为自己游在大海里,其实只是有人挖给他的池塘。 可是他还梦想着在这片‘海’里掀起浪花。” “你在想我们是不是也一样游在别人挖的池塘里?”“其实我是想……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真正应该仇恨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叼着烟杆看鱼。 阳光投下的篱笆影子渐渐地东移,又渐渐地长了,渐渐地日光晦暗下去,周围的一切变得灰蒙蒙。 烟丝燃尽了,两个人叼着冷却的烟杆继续看鱼,风吹皱了水面,细密的雨丝洒了下来,溅起的水花在水面上跳跃,无数的涟漪最后混在了一起。 两个人遮着头跑回了屋檐下,雨一时就大了起来,豆大的水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院子中的石墁地上,石缝里很快就有了细而急的水流。 “下雨了,翼先生有没有琴?”息衍忽地转头问翼天瞻。 “没有东陆的长琴,倒是有一张隔年的旧箜篌,我一路上带着。” “箜篌正好,长琴古雅,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抚弄的?”翼天瞻回屋取了一张老旧的箜篌出来,没有漆绘,古雅朴素,上面漆的桐油面,已经磨得发砂了。 息衍试着拂弦,微微点头:“难怪翼先生一路都不抛下这张箜篌,确实是张好琴。” “不知道将军也喜欢弹琴,还剩最后一点樟茶,煮了听将军弹琴。 可惜我不喝酒,不能用酒助将军的杀伐之气。” “只会几个乡间的小调,哪有什么杀伐之气?”息衍笑了笑。 翼天瞻取了樟茶的木盒和茶具出来,屋里已经漆黑一片,息衍并没有弹琴,他席地坐在门前,对着瓢泼的大雨,怀抱着那张竖箜篌。 翼天瞻忽然觉得自己根本走不出去,也不能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以羽人如鹰的眼睛,他也只看见雨幕外一个黑色的剪影。 他脸侧的线条那么清晰干净,没有悲喜,低垂的眼看着箜篌。 息衍一振袍袖,曼声长吟:“庙堂既高,箫鼓老也,烛泪堆红,几人歌吹?”起势极高,苍然得像是神巫的歌声,一时间连外面的雨声也被他压住。 烟杆在弦上一跳,声音却是哑的。 琴弦有些湿,只是扑的一声。 息衍的烟杆停在那里,久久不动。 “既已没有人听了,又为什么有人要弹?”他轻轻地笑了笑,抛下箜篌,起身走进了大雨,再不回顾。 [历史]成帝元年,东陆平安,没有战事。 那一年北辰升入了中州的星野,光芒如剑,有流星雨溅落,毁伤了几处地方的农田。 钦天监不安,把星图呈在了太清宫皇帝座前。 稍隔几日,又有下唐东宫地下的祖陵起火,把营建数百年之久的数十座正殿配殿烧成了灰烬。 皇帝新即位,以为是不祥之兆,特赦天下的囚徒,又免贫困地方共十二城的税赋,亲自登雷眼山太苍峰祭天,上“罪己祈文”,入冬才返回天启,帝都史官所不曾记录的,是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自请为蛮族世子吕归尘的老师,开始教习行兵布阵的学术。 在南淮城多雨的秋天里,老人揭开丝绵,端详着古老的巨剑。 剑里那些不能解脱的魂魄还在咆哮,真正的腥风血雨,已经在东陆的天空上卷起了墨黑的阵云。 (敬请期待九州·缥缈录3)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一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一||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白茫茫的细雪中响得清脆而欢闹,笑声和拍掌声也响成了一片。恢弘的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家奴们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天启城民俗所谓的“炸竹花”。那边楼上则有家奴顺风抛洒各式纸花,有御样的纸蝶、纸雀、纸蔷薇,都是描金画红的。看过了炸竹花的人们一窝蜂地去抢那些纸花,揭开来,有的里面就朱笔题着“迎春钱三十铢”、“迎春钱五十铢”的字样。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严冬腊月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争抢中裙钗散乱,玉臂纵横。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里摸捏,家奴们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炸竹花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这个日子翻脸怒骂。 而饥肠辘辘的贫苦人是不得靠近府邸的,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摆下了铺子,有热腾腾的热粥和面饼赈济。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要说一声“谢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后立刻就找个角落里吹着粥大口地吞食起来。偶尔有人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的金铢。 一个金铢,贫民人家吃饱肚子可以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了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头,喃喃自语。 胤喜帝九年冬,十二月七日,这是皇室三公之一的太傅谢奇微的寿诞。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帝都天启城,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而钦天监的博士们却纷纷沉默。帝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冷清的市面上透出了少见的繁华景象。 繁华的表象,却终究掩不住皇室衰败的事实。 胤朝有诸侯十六国。而皇帝真正可以掌权的,只是中州南部一片浩大的“王域”。帝都天启城就坐落在锁河山的天然屏障后,是整个大胤帝国权力的心脏。诸侯和宛州商会都按时朝贡,民间金钱和赀货的流通也难以估算,是足以和宛州十镇相比的繁华城市。 可自从一头桀骜的猛狮忽然将它的爪牙刺进这颗心脏,极盛的白氏帝朝就面临了崩溃。 离国,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南蛮小国,却出了一头咆哮东陆的雄狮。离侯嬴无翳少负勇名,狂悖尚武,不惜勒索百姓也要扩军备战。喜帝六年,嬴无翳凭借他得意的五千雷骑一举突破锁河山屏障,控制了毫无防备的天启城,进而在锁河山汇聚重兵击溃了十五国的勤王联军。 从此,嬴无翳以霸主之姿威凌诸侯,皇帝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保管国玺的傀儡。嬴无翳需要的时候,喜帝只需要及时盖下国玺就足够了。 王域本身并不聚兵,空虚日久,皇室大臣多半是只知道玩弄权术的文臣。当日嬴无翳带剑入宫,在太清阁下昂然不跪,大臣们就知道新的霸者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于是当夜嬴无翳的军营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新主。而嬴无翳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皇室三公之首、太傅谢奇微。 太傅谢奇微军旅出生,不通武术,谋略过人。追随先帝征战,数次平定叛乱,算得上战功卓著。不过随着年老,谢奇微渐渐失去雄心,只会在官场上逢迎拍马,再没有一点军人的风骨。 他在天穹殿上参朝议政,竟然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好说“有理”。市井传说曾有小股北陆蛮族渡海骚扰边境,大臣争论派谁出兵,争得面红耳赤,谢奇微却只顾低头,嘴说“有理有理”。喜帝性格激烈,不满他的平庸,怒起来亲自下殿推了他一把。谁知道谢奇微全无闪避,当场倒地,竟然是一直在打磕睡。于是满朝皆知谢奇微“有理太傅”,喜帝大怒之余,却也不敢削去谢奇微的官职,因为一半的皇室重臣居然都能算作谢奇微的门生。 嬴无翳要借助谢奇微在皇室大臣中的势力,所以对他还算尊敬。谢奇微也靠着狮子一般的东陆霸主,隐然成了皇室大臣中的第一人。 谢奇微五十岁生日,太傅府邸宾客如云。 成箱的礼物从中堂一直摆到门口,司仪的家奴手持礼单,一人还念不过来,需要两人同时念诵,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念完。前来恭贺的世家豪门能够和谢奇微握手寒暄,已经算是得到了恩宠,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遥拜。 离公嬴无翳也派人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短斧,谢奇微将短斧连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贡着宫中的赏赐一样,宾客们艳慕之余不敢多看,那双短斧就如嬴无翳本人一样,闪闪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临,外面的大宴还未撤掉,后园的筵席又开了。宾客却只剩下四十余人。点着数十盏大红宫灯,“熏风暖阁”里一片光明。 此时能够入席的宾客,都有与众不同的身份。谢奇微刻意地不设桌椅,排下北陆蛮族的烧羊大宴。宾客们一概屈膝跪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极南之地购来的香椿和紫苏,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全没有白天的隔阂。 暖阁正中是谢奇微府中的女乐作北陆旋舞。北陆原本舞姿狂放,谢奇微府上的舞姬却十分妖娆,只在身上披了件若隐若现的轻纱,隐私处嵌了几块小小的皮子,挂着银链,旋舞起来肤光致致,令人目眩神移。舞到最后,纤软如绵的腰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动,竟有投怀送抱的妖冶味道。 宾客中最下首的人心情似乎有些烦乱,手中的银匕首将一条焦香的烤羊腿切得零零碎碎,却丝毫没有食欲。她终于狠狠地一推桌案,想要站起来,却终于忍了忍,又坐回原处。 禁军“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叶雍容,原本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此时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 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嬴氏,以雷烈之花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为家徽。 不过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因为牵涉了喜帝即位时的夺嗣之乱,被拥立喜帝的一众大臣上表弹劾,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生生世世不准进入帝都。 而剩余的六个大姓中,有四个都是帝王诸侯的姓氏。宛州江氏虽然不是诸侯,但是以巨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不是诸侯却胜似诸侯了。唯有云中叶氏,却并非豪强的世家,叶氏以军武著称,历朝出过许多将军,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谢奇微出身于下等贵族之家,他的寿诞却要姬氏外的六大世家都来人祝贺,漏了一家镇不住这个场面。而叶雍容是云中叶氏的女儿,也是叶氏最后的军人。 自从她父亲病重瘫痪以后,家族中已经没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男子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父亲亲手把叶氏祖先留下的剑放在叶雍容的掌中,话语外的殷殷企盼令叶雍容无可退缩。为了叶氏的威名,她十六岁就加入皇室禁军的幕府,希望续写叶氏的辉煌。 不过叶雍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并非金戈铁马的生涯,她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遇的时候,是十八岁,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靡起来,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谢奇微只顾坐在银帘后殷勤地举杯,向身边的皇帝幼弟建王频频劝酒。下面宾客渐渐男女杂坐,醉眼朦胧,几个好色的年轻家主凑在舞姬身边捏她珠圆玉润的双足,谢奇微偷眼看去,笑意越发地浓了。 叶雍容心里的烦乱渐渐变成了怒气,她双眉竖起,却忽然觉察到耳边的琴声。在这样的场面下,琴声依旧没有乱,清凌凌的像是冰河解冻,虽然其余的丝竹管弦声音起落,却有人硬是用一张桐木琴压住了场面,令乐师们不敢造次。 叶雍容抬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操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欠身,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有些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只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随即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隐隐约约听过这个名字。 “前有青莲如水,后有芙蓉如面,长公子青眼何者?” “息少爷品花鉴玉之术名震天启,难道反倒问我?” “得青莲者,慕芙蓉之醉酡,得芙蓉者,念青莲之雅意,各擅胜场,越是赏花人,越是难舍。” “那么各折一枝,一同品鉴,可否?” “不枉我和长公子志趣相投。” 叶雍容和风临晚遥遥对视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不远处有这样的低语。酒至半酣的两名世家公子牵着衣袖对坐,礼节一丝不苟有如谦谦君子,说的却是这种狂蜂浪蝶的心思。而外人看来,此时东倒西斜的堂上,唯有叶雍容身形挺拔,和远处风临晚操琴的姿态相呼应。风临晚修长婉约,眉清如水,叶雍容却明丽如珠玉,清翠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那么就由长公子先骑出阵,息泯在后压阵,长公子选哪一阵?”年纪略小的公子笑道。 “天启城谁人不知风临晚的‘瑟然听莺居’是我父亲的兵马守护,我若被挡回来,也丢不起这个人。我选叶参谋那一阵。” “好好,那么掉脑袋的一阵就由息泯随后为长公子拼杀,长公子先请。” “叶小姐不喜欢蛮族的食物么?” 这个声音忽然出现在咫尺之遥的面前,惊动了出神的叶雍容。名将世家的女儿都不会荒疏武艺,她一推桌子忽然就退出了两尺,切肉的银刀在掌中一翻,露出戒备的姿态。 跪坐在她桌前的是个青色华衣的年轻贵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相比暖阁里其他客人,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略显黝黑,服饰却又华贵了许多,金绣云雷纹的前襟边坠着一块圆形的银牌,其中无数雷电环绕成花。 “雷烈之花!”叶雍容脱口而出。 她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却认识诸侯霸主的家徽,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就是在天启城下高举这面大旗,惊破了帝都的平静。 “是离公府上长公子嬴真公子么?”叶雍容记起了这个名字。 “想不到贱名能入尊耳,”嬴真倒也喜欢这种效果,“今日太傅家宴,叶小姐容色冠绝,却没有精神,是否蛮族的食物粗糙,难以入口?我在旁边坐看许久,不由得担心呢。” “不敢称小姐,”叶雍容对于嬴真的谦卑并不感激,“我是禁军参谋,军旅中吃得简陋,我早已习惯了。何况太傅家宴,所供的都是少见的佳肴。” “记得随父亲宫内阅兵曾匆匆见过叶参谋一面,如今重见,清减了许多啊。”嬴真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叶雍容的脸蛋。 嬴真没有父亲的骁勇,喜欢各国的女乐,素来仰慕帝都五原少年的风雅。他跟着父亲杀入天启城,立刻就和豪门少年们交好起来,沉迷于逸乐,府中蓄养的各国美女不下两百人,时常招呼朋友,摆酒夜宴,竞相比较所蓄养的舞女妖姬,而后趁着酒兴狎戏。 叶雍容对这样的传说也有耳闻,微微一侧头,并不回应。 “叶参谋……名将之后,却如此美丽娇嫩,实在不宜从军。沙场艰苦,红颜易老啊。”嬴真挨着桌子蹭了过来和她贴着并坐。 以嬴真的想法,刚强的女子从来不少,最后却都化作了他怀里温柔的尤物,在风流场上,他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叶雍容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沙场战死、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我自从从军,就不怕有朝一日埋骨他乡,何况容貌。” “叶……” “嬴公子还有什么要说么?”叶雍容忽地打断了嬴真的话,她一抬头,目光如刀,惊得嬴真一时哑了。 “两位说得好热闹,怎不喝酒?”一人忽然插进两人中间,两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给叶雍容,一杯塞给嬴真,“叶将军也说得过了,想那世上无数的贩夫走徒,卑贱之人,上阵冲杀何须动劳云中叶氏名将之血。就算从军,纤指遥点,决胜千里,才是叶氏的风骨,何须叶参谋亲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载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即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原来息泯看着嬴真上来就不曾讨好,觉得他是南蛮之地来的,言语无味不得仕女欢心,于是抢上来助阵。 嬴真却比大醉的息泯更要**些,看见叶雍容的脸上冷色越发的凌厉,急忙摆了摆手:“这些先不说,先不说,难得太傅寿诞,不能尽兴而归,岂不可惜?喝酒喝酒。” 他率先饮下那一杯,却看见息泯拿袖子遮着脸,对他暗暗比了个眼色。 叶雍容指上用力,几乎要把那个锡杯捏碎,却终于咬着牙灌下了那杯酒,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地化在心口上。她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面冷如霜。 息泯和嬴真也不再纠缠她,只在旁边坐着看歌舞。舞姬又换了一拨,先前那些杂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轻纱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后的浪语不时传来。几个家主似乎是醉倒在舞姬的脚下了,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嬴真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内里更加地心猿意马,偷偷看了旁边的叶雍容一眼,叶雍容冰封的脸上已经泛起轻红,在乳白的肌肤下越发地诱人。 嬴真心里暗喜。息泯那个眼神,是说给叶雍容的酒里下了药。息泯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些极淡的**,有时候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事后往往也难以察觉到底是酒后乱性还是药物作祟。 那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发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一声魅惑的娇吟,叶雍容忽然有些吃力地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叶参谋,”嬴真终于忍不住上去环抱了叶雍容的腰,“叶将军醉了,我送叶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贴着叶雍容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有如急促的鼓点。 “你放肆!”叶雍容忽地怒吼起来,她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挥出去,结结实实扇在嬴真的面颊上。 随即她跪起身体前倾,侧身手一探,满座忽地被这个声音和叶雍容的动作惊呆了,他们惊的不仅是叶雍容敢扇嬴无翳的儿子,而且是跪坐而起的姿势完全是云中叶氏“坐剑杀人”的剑势,这个剑势曾有典故,几乎是人人皆知的。 谁敢杀嬴无翳的儿子? 正给建王劝酒的谢奇微也被惊动,掀开银帘看着这个放肆的女将军。叶雍容凝神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整个暖阁中都惊得不敢动弹。 “叶氏的女将军?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拖长了声调。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首、兵机参政白立满头冷汗,急匆匆地跪倒在下面。 “云中叶氏的女儿,好重的野气啊!”也不知谢奇微怒不怒,声调还是懒洋洋的。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要罚!”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嬴真脸上还带着掌痕,却急忙起身为叶雍容辩解。他自命风流,还是迷于她的明艳,不忍她受苦,何况这种事情被嬴无翳知道,免不了雷霆震怒。 嬴无翳并不宠儿子,却专宠长女。 “大罚不必,长公子都求情了,”谢奇微一笑,“小罚不可免,既然叶将军带剑,那么就舞剑为大家助兴。” “那……正是,”白立忽然想起,谄媚地笑着,“叶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剑舞,足以和太傅府上的舞姬一争高下。” “白将军!”叶雍容低喝道,一股屈辱冲塞胸口。叶氏世传的剑舞阳刚疾烈,内蕴沙场男儿救国存危的壮志,这是叶氏一贯的教导。不知道多少叶氏名将在出征前为战士做此剑舞,震动军心一往无前,如今却被拿来作为这种欢场的娱乐,与**糜的艳舞相比。 谢奇微也不看他们,持着酒杯冷冷地转过头去。周围几个大醉的贵族已经叫起好来,身份卑贱的舞姬再妖媚,又怎么能和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女儿相比? “叶将军!”白立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自为之。只要我白立还掌握禁军幕府,你就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管你什么云中叶氏,不从令者,就不要在我禁军中为将。天下可不缺一个两个名将!” 叶雍容的愤怒凝在脸上。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可是那股怒气被什么东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无法喷发。 云中叶氏,名将之血…… “破阵之舞是刚极烈极的舞蹈,雄风慑人,并非舞姬媚人之作可以相比。太傅当真要看,也是扬我帝朝雄兵的军威,古本破阵之舞失传已久,风临晚仰慕多时,今日有幸。” 冷清清的声调来自乐师中。叶雍容一抬头,看见风临晚的双眸。她身体里那股燥热似乎被冰了一下,顿时清醒起来。 “让这些舞女撤下去,”叶雍容立身而起,“我从来不和别人共舞。乐师可能奏蔷薇皇帝破阵之乐?” “不才略能模仿,”风临晚淡淡地道,“不过就算蔷薇皇帝时,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不过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与我配合。” “无妨,即使没有乐师也没什么。蔷薇皇帝创此曲的时候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 “是,以刀击柱!”风临晚的声音中也多了些金戈气。 叶雍容微微静了片刻,从怀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竖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一篷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照得乌发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仿佛新婚的纱帐里那动人心魄的色泽。 也就是这一刻,那个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青年无声地走进了历史……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大燮王朝霸业的奠基人、乱世战场上无冕的帝王,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人们知道的故事的开头,是他走进了谢太傅家的暖阁。就是那一步,历史开始记下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 项空月堂而皇之地踏入熏风暖阁,全然没有遇到阻拦。他并未手持请柬,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胜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时轻蹙的长眉,轻抿起来的双唇,一切的一切看来都有股逼人的贵气,即使随意一个手势的优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这个陌生的世家子弟是熏风堂迟到的贵客。 他踏上熏风暖阁的台阶时,顿了一步,迎候的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轻轻为他扫了扫台阶。他踏进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束暗红色的长发,拂过叶雍容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挽作了一个武士髻。 他弹了弹手里的鹤羽扇,说:“好!” 叶雍容起身。她身上是一件火红的软铠,织金腰带扎紧纤纤长长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动心的妖娆。不过随着她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浮空,周围宾客都是一惊。谁也没有见过的“破阵之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公卿们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剑,无论男女就都如阵前的武士,再无款款扭送的酥胸长腿,只有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叶雍容握剑当胸,剑锋指天凝住。 风临晚深吸一口气,十指初动。琴声像是炸开的一般,她一人操琴,却仿佛千军万马列阵冲锋,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不曾防备的宾客惊得立起。 项空月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一个起身的贵族少年:“《破阵》第一节又名《铁蹄》,所以有这一段千军万马的杀伐之音,到了《夜雨》一节刚极而柔,自然温和起来。” “公子精通乐曲?”贵族少年对项空月颇有好感。 项空月微微一笑,就势坐在他身旁:“《破阵之乐》是我朝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中以刀击柱,即兴而成的军曲。第一节《铁蹄》,暗喻敌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次一节《夜雨》,是皇帝决战前自己在帐中拔剑舞蹈,已有了死志;第三节《火幻》,据说是先帝大醉,凝视火蔷薇的旗帜而忽然感觉到星辰诸神的耳语,眼里出现种种幻觉,都是破阵的关键;最后一节才是真正的《破阵》,雄歌倾世,以火燃火,阳中之阳!千古之下,听来还是令人神往。” “看,”项空月羽扇平挥,“《铁蹄》已过,琴声入破,这是《夜雨》。” 叶雍容正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红色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的寒泓,剑锋指向四周的时候,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她身子轻盈曼妙,随剑而走,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剑却还是战场武术中刚阳的杀手,应和风临晚越来越高亢的琴声,仿佛七百年前的帝王重归大地,在战场的雨夜里挥剑指天。 “壮哉,不愧是蔷薇皇帝!”项空月击节赞叹。 而风临晚曲调再转,琴声飘忽不定,已经是《火幻》,像是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叶雍容的剑舞更快,人已经笼罩在周而复始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映照灯光更有一片火红色。 宾客的啧啧赞叹声中,项空月反而皱眉:“怎么反而不能以轻御重了?” 在场的也只有风临晚、项空月和叶雍容自己觉察了异状。这一段的剑舞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可是叶雍容隐隐觉得胸口那团火跃动不熄,而且越来越热起来。她心里烦躁,御剑的本领就打了折扣。 对于公子们所用的东西,叶雍容丝毫不懂。她酒量很浅,本以为心里的不安是那杯酒的酒力,好在叶氏对于呼吸之术的家学深厚,她调整呼吸,就可以勉强压过烦恶。不过此时在舞剑中不由自主,她越是难以御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全力舞剑,剑势渐渐散乱起来。 “呲啦”一声微响,一片红色的布帛从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叶雍容的快剑把自己衣带的一角切落了。剑本双锋,最容易自伤,那一剑一擦,叶雍容肩上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忽然有人鼓起掌来。堂中除了曲声剑声,有了第三个声音。那掌声极沉稳,宾客们都无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转头看去。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了内堂中央,他含笑击掌,每一步都从容地踩在风临晚的琴声节间,神采曼妙。息泯和嬴真也自惭形秽起来——那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叶雍容大惊,手上剑却不能停,此时已经到了《破阵》一节,她的剑几乎忍不住脱手而出……那个白衣的青年却忽然对她微笑,而后他宽袍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在剑影中配合着叶雍容洋洋起舞。 他的动作看上去并无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却如大海深不可测,在叶雍容的剑影中来去,丝毫不受伤害。他飘飘的长袖拂起,仿佛带起大山转动。叶雍容的动作渐渐和他合拍,不再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着他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难道是……《若依》?”叶雍容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传说真正的破阵之舞只有云中叶氏还有流传,不过叶雍容自己也知道,叶家家传的这段舞蹈并非全本。始皇帝白胤在白河大战中创制舞曲的时候,歌舞绝世的蔷薇公主陪伴在他身边,所以本来是两个人共舞。只是蔷薇公主最终等不到封后的一天,就辞世了。所以等到太清阁建成的时候,世上已经无人和白胤共舞。白胤最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若依》删去。 有传说后来白胤喜欢在百尺太清阁上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远远看见皇帝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独自一人。 此时,这个白衣青年俨然就是蔷薇皇帝的化身,而她的剑舞被引动,扮演的恐怕就是那个害怕黑夜和鲜血的公主。 “《破阵》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风临晚心中震惊。 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终究拼不出《若依》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就在眼前,不由得人已痴醉。 项空月忽然放声而歌,声震屋宇: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哈哈哈哈!”众目睽睽下,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长笑。红衣的女子剑光收敛,默默依在他背后,而风临晚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余音,垂头沉思。 笑声经久方绝,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七百年前的大战后,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这样依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浩瀚的草原? 一个并不大的掌声忽然响起,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银帘后端坐在谢奇微身边的建王,已经起身站立。建王年仅十二岁,此时却半点没有孩子气,神情中自然地流露出帝王家的威严。 “好!”谢奇微不愧为“有理太傅”,最善于顺流附和,立时拍案而起,大声喝彩。 像是一股沙场的劲风忽然间吹散了暖阁中异香缥缈的奢靡之气,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朦胧的醉眼都清明起来。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外面的侍卫被惊动了,按刀疾步登上台阶查看,只看见帝都的豪门贵胄们都离席起立,1/2|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二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二暖阁中,早有谢奇微身边侍酒的姬妾下来,引着项空月和叶雍容到银帘后入座。 酒又重添,舞姬们不再登场,乐师那边铮铮奏起古乐。 谢奇微吟吟笑着给叶雍容杯中斟上甜醴:“云中叶氏,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壮志,有什么舞姬配和你共舞?禁军幕府一个小小的立参,又怎么能让你施展抱负?”叶雍容有些惊讶,此时谢奇微全然换了语气,也看不出庸庸碌碌的老态,眼神深藏不露,静静地看着她。 她只得顿首,一口饮尽了那杯甜酒。 “我知道叶将军以为我昏聩,叶将军却不知道我要看的不是女子之舞,而是你的破阵之志。” 谢奇微坦然笑笑,“帝都有难诸侯并起,这是良将奋发的时代。 我亲点叶将军来此饮酒,可不是仰慕一个云中叶氏的威名。” “太傅……过誉了。” 叶雍容忐忑不安起来。 原先对于谢奇微的不屑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在这种参政数十年的权贵面前,她有种感觉,自己进入帝都,竟是踏在一个悬崖的边上。 “白立庸庸之人,他有什么身份下令给运筹帷幄的人才?”谢奇微话锋一转,“不过总有兵戈之志,从政却要小心。 从来硬弩先断弦,总是钢刀口易伤,这句老话叶将军不知么?”“谢太傅。” 叶雍容起身要拜。 “不必。” 谢奇微伸手拦住,忽地转向了一旁的项空月,“名家公子,风流贵胄,可是今夜寒舍下并没有请这样的贵客啊。” 能在熏风暖阁中饮酒的不过四十余人,下人们也许记不住,却没有一个人能瞒过谢奇微的眼睛。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项空月,非喜非怒,心意难测。 “在下项空月,羽林天军一名文书,没有请柬。 也曾在堂下以薄礼贺寿,可惜难见太傅尊容,于是冒险进入后园,以求闻达。” “以求闻达?”谢奇微理须大笑,“通天之材,你的闻达我怎能给你?”“经天纬地之学,要货于名臣英主!”“经天纬地之学?”谢奇微收起笑容,“公子歌中说‘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文武皇帝都被项公子笑了,世上还有什么英主?”胤朝皇帝数十位,文帝武帝是其中有名的雄主。 文帝在战乱后偃武修文,鼓励诸侯抚恤农户,开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胤的户册上人口从九百万户猛增到一千七百万户,奠定了后来武皇帝北征蛮族的基础。 而武皇帝白清羽又称“风炎皇帝”,天生就是一个霸主,胤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怕北陆蛮族的,只有武帝反而召集诸侯,连续两次组织风炎铁旅,一直打到蛮族朔方原之东的雪嵩河畔,和蛮族订城下之盟。 而项空月的歌中,文武皇帝的功勋,都被一笑了之。 “文皇帝慕长生而吞玉,确实是年老后的昏聩;皇祖的大军终不能打过雪嵩河,也是遗憾。 虽然听起来刺耳,不过皇兄对我私下里也是这么议论的。” 一旁的建王低低说了一句。 项空月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 文帝年老后听从游方的话,以为西方有神,善于采炼精玉,每日服用身体不朽。 于是他从天下各处采玉,磨成玉粉食用,到最后沉迷已深,竟然生吞了一块精玉,乃致被噎死了。 而武帝虽然没有这样昏聩的举动,可是在北陆遭遇青阳部素有“钦达翰王”之称的大君吕戈·纳戈尔轰加,十几万大军硬是冲不过青阳铁骑的防线,只能望而兴叹,放弃了占据朔方原的心愿。 “那么项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是英主?”谢奇微话锋一转。 项空月沉默片刻,笑道:“举火之帝,其志燎原。” “蔷薇皇帝?”谢奇微拍案大笑,“我大胤朝开国之主,果真是雄才大略。 不过始皇帝强攻阳关,虽然攻入天启城,但伏尸数十万,也折损了锐气。 否则大可以掌握天下,不必分封诸侯,也是憾事。” “项先生以始皇帝为英主,可有什么说法么?”建王打断了谢奇微的话。 项空月脸色严肃,一手拾起谢奇微案上传唤下人的醒木,托在掌中:“各人生来,都像是这块木头,是一根薪柴。 不过天生才能有高有低,有的可以说是硬木好柴,有的不过是枯木残枝。 有的人不怀大志,庸庸碌碌,到死自己的柴不过烧了一半,根本就是庸夫,不值得一提;而有人立意做一番大事,可是才具终究有限,乃至功亏一篑。 文皇帝武皇帝都是难得一见的雄主,可惜文皇帝一生积劳,老来精神不振,体弱多病,才有服玉求取长生的做法。 而武皇帝振拔威武,铁血征战,却终不能克复北陆,统一天下,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 他们的薪柴年轻的时候烧得过了,于是后来乏力。 逃不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项公子是要全始全终才算英雄?”谢奇微点头,“那么始皇帝统一东陆建立国家,确实算是全始全终了。” “不!”项空月一扬手,“始皇帝的才具,说心思缜密操纵权术,不如文皇帝,说雄才大略一呼百应,不如武皇帝。 始皇帝的薪柴不如自己的子孙,可是在下敬仰始皇帝,是他起兵过程中屡屡遭遇绝境,本来主掌天下的并不该是他,他这根薪柴在贲朝末年的乱世中,根本烧不起多大的一团火,怎能成为‘举火之帝’?可他偏能在绝境中每每奋起,刚极不折,愈战愈强!敢问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又怎么再燃火?”谢奇微和建王都愣了一下。 “所以才有《破阵》之乐,雄歌倾世!”项空月的声音如扣金铁,“始皇帝的做法,是以不能为可能,从残灰中取火。 以火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子立于东陆的土地上!”他的声音缓和下来:“说到他强攻阳关的错失,既然他要蔷薇公主活着看见他称帝,伏尸几十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所求的,都做到了,统一东陆与否,还在其次。” 四个人都静下来,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气氛压住了呼吸。 还是谢奇微首先松弛下来,摇头而笑:“年轻人,好生的骄傲,好生的狂桀,却还不知道世间的磨难吧?”“项先生这样的话,无论对错,确实是宫内博士们所不能教的,本王受教,心有所感。” 建王却微微点头,“项先生如此的抱负,若有经国之策,本王愿为引荐皇兄。” “谢建王殿下。” 项空月起身离席,伏拜下去。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三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三天启城,太清宫。 “陛下!陛下不能去啊!”玉樨下,老者死死扯着皇帝的衣袖,伏地叩首。 年轻的皇帝披濯银重甲,胸甲上纹着金色的流云火焰,燃烧的蔷薇盛开在其中。 这是胤朝皇族白氏的家徽。 七百年前,名叫白胤的男人高举着火焰蔷薇的旗帜一统东陆,造就了九州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人类帝国。 也是从那时开始,燃烧的蔷薇象征胤皇朝的威武与力量,白氏以此为家徽,期望当年那个战神般的“蔷薇皇帝”依旧以灵魂守护自己的子孙,为白氏皇朝带来永无断绝的力量和繁荣。 皇帝并未怜悯臣子的老迈,鞭柄斜击在老臣的锁骨上,一转身,再次伸手去抓面前书案上的剑。 帝剑“承影”,相传是蔷薇皇帝白胤的佩剑。 “陛下!”老臣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皇帝的腿。 “彭千蠡!”皇帝怒吼,“莫以为你是先皇的旧臣我就不敢杀你!我大胤朝的江山就败在你们这些缩头畏尾的臣子身上!今天你若不退,我就先用你的人头祭剑!”“陛下!”盛怒之下的皇帝果然提剑。 剑鞘上的红色丝绳被强行扯断,古剑出鞘,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 相隔七百年,承影的剑锋依旧如发硎的刹那。 七百年后,白氏的禁咒终于破了。 帝剑“承影”虽是白氏家传的神器,可也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剑”。 白胤就是提着这柄不甘寂寞的杀戾之剑,踏着累累尸骨一统山河。 而后又是他亲手以红绳封印了佩剑,将这柄堪称神兵的利器永远弃置在深宫的剑阁里。 宫中的内侍说,阴雨的天气中,常听见剑阁中有隐隐的呼号声。 而无星无月的夜里,若是在剑阁中点燃一盏孤灯,可以清楚地看见灯的阴影中,有一个淡淡的人影抚摸着剑鞘,那柄剑则诡异地自鸣起来。 “杀人太多,”白胤曾经叹息,“是一柄不祥的剑。” 封印的红绳终于又断开了,渺渺茫茫中,剑上的戾魂升起在空中。 白氏皇朝的七百年繁华后,莫非终究逃不过乱世的劫数。 古剑破风斩落,直劈老臣的脖子。 皇帝急怒攻心,力道控制不住,承影剑斩入老臣肩头一寸。 猩红色在近乎透明的剑上滑动,一时间君臣二人都静了下来。 皇帝的手一颤,竟是看见老臣一对瞽目中,有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良久,皇帝长叹:“彭千蠡,当初你和先帝北征蛮族,为羽箭射瞎双眼,尚能拔箭力战,为何我今天要重振帝朝威武,你竟然畏缩如此……”“难道我白氏真的没有忠臣了么?”说到这里,皇帝心中的隐疾发作。 数年来的屈辱和无奈早已埋下了怒火的种子,这股火挣脱了束缚燃烧起来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盲目的彭千蠡所能熄灭的了。 皇帝一脚踢翻了彭千蠡,提剑下殿,大步直出太清门。 那里御驾已经备好,四匹白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羽,拉着黄金装饰的战车。 而羽林军四百精锐披坚执锐,枪戟如林。 寂静的金殿上,三朝老臣,“龙壁将军”彭千蠡跪坐于地,一任肩上血流如注。 “今日誓要斩杀逆臣,重振我大胤国祚!”皇帝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舍身杀敌者,人人封侯!有斩杀嬴无翳者,代代封王,千秋不绝!”“喝!!!”羽林军齐声呼应,一时间的声浪也颇为惊人。 一阵车声马蹄,似乎是皇帝的车仗已经踏着烟尘出发。 金殿里的彭千蠡摸索着爬了起来,一个人弯着腰走到玉樨下,默默地整了整自己紫色的朝服。 远处的宫女和内侍畏惧他的古板,都不敢靠近,只是互相比着眼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先帝英灵,”彭千蠡对着北面太庙的方向跪下,“臣外不能克制诸侯,内不能守护君王,愧对先帝重托。 残身无用,死无可恕,唯有以此谢先帝。” “嬴无翳!乱国逆贼,早生三十年阵前遇我,当千刀劈你,叫你碎尸万段!”怒吼中,彭千蠡扬身而起,腰间佩剑出鞘,准确无误地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咙,而后一挫一拉,尽断喉间的血脉。 热血扬出三尺高的血雾,昔日名将倒在金銮殿鲜红的地毯上,以他的残身尽了对胤帝国的忠诚。 彭千蠡的话嬴无翳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果嬴无翳早生三十年,正值彭千蠡和帝国破军之将齐名,两人阵前相遇,也许彭千蠡真的有机会手刃乱臣,圆他忠君爱国的大梦。 可惜东陆的雄狮站在大胤朝的殿堂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历史已经不是彭千蠡的时代。 熏风暖阁。 银帘一响,惊动了内中的人。 谢奇微皱眉正要发作,却看见是身着内监服饰的人跌跌撞撞地拜伏在地下,脸色涨得血红,气喘不止。 他袍子下摆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你……是掌香的内监范青辰?”建王指着那人道。 “不好……不好了!”范青辰来不及行礼,手颤颤地指着外面,“陛下……陛下召集了内廷禁卫,要冲离公的府邸!”“你说什么?!”建王猛地起身。 谢奇微却首先看向银帘外,确认宾客们在酒后尚未察觉这边的动静,随即一把扯过范青辰的衣领:“小声说!到底怎么回事?”“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传令内廷禁卫都统白子丞、白子默两人,召集内廷禁军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阁下聚兵,说是要杀入离公府,取嬴无翳的人头!太傅要救陛下,这是羊入虎口啊!”“混帐的东西!你们为何不死谏陛下?现在陛下可曾出发?”“龙壁将军死谏,已经自裁!陛下现在带着禁军前往西武库取弓箭长戟,而后要去太庙祭祖,再就是杀去离公府。” “彭千蠡也……”建王腿一软,跪在地下。 “太傅!”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就是扑向谢奇微,“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吧!”谢奇微花白的眉毛紧锁,双手颤抖,正在不安地踱步,被建王抱住,似乎也清醒过来,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建王放心,谢奇微身受皇家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死谏陛下!现在赶往太庙,也许还来得及!不要惊动这里的人,建王快随我来!”几名侍卫急匆匆拥着建王和谢奇微要离去,谢奇微转身,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项空月和叶雍容:“两位还是继续饮酒,这些事情,不知道好过知道!”“太傅!”叶雍容想要跟去,谢奇微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后门廊边。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四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四乐师们又开始奏欢快靡乱的乐曲,混迹在客人席上劝酒的舞姬听了下人的耳语,忽地又从贵客怀里滑出来,聚在中堂妖娆地旋舞起来。 下人们则在旁边打开了更多的酒坛。 有些人被内监的到来惊动,却没有听见银帘内的对话,略觉不安的时候,舞姬们已经开始卸下自己身上的轻纱银链,一件一件抛向周围。 谢奇微并未请多少方正君子参加后院的酒宴,人们的心神被吸引过去,暖阁里又恢复了逸乐的气氛。 叶雍容不安之极,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项空月,这个白衣青年静静地坐在那里,手却紧紧地箍着锡杯,分明强压着心里的波动。 “项公子……”叶雍容低声道。 她的手却忽然落在项空月掌中,项空月纤长有力的手紧紧捏着她,她想甩却一时甩不脱,愣神的时候项空月忽然贴坐在她身边,虚虚地靠在她身上,嘴凑在了她的耳边。 胸口那种暖暖的春意刚被压住,又翻卷起来,叶雍容闻着项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发焦的气味,忽然间有些神思迷乱。 “叶参谋,注意看周围!”项空月在她耳边低声道。 叶雍容一惊,偷偷看了一眼,才发现本来敞开的暖阁,此时四面的侧门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封闭。 正门虽然还敞开,却多了持刀的侍从武士,不知道多少人影影绰绰在帘幕后闪动,却不只是侍酒的使女和下人。 只是转瞬间,这里已经悄悄被封成了铁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项空月低声说着,“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若是想,就不要挣扎。” 说着项空月已经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 外人看去项空月就是那么柔情蜜意地怀抱着佳人,叶雍容心头也有如鹿撞,不过她却清楚地感觉到项空月的手冷如寒冰,而且微微发颤。 她微微抬头看项空月的眼神,那双眼睛悄悄地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 她忽然感到自己遇见了一个何等可怕的人。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项空月挥手向着不远处的一个下人高呼起来,“我要送叶小姐下去休息,府中可有客舍?”下人们还不知他的身份,看他大醉而呼,正是天启名士的气魄,不敢怠慢,凑过来看见叶雍容面颊上满是酡红,这些倒是根本不必伪装。 “我欲睡眠,尔等且去!”项空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手不轻不重地箍着叶雍容的腰肢。 下人犹豫了一下,招呼几个使女上来扶着项空月和叶雍容,从后门廊送了出去。 后园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踏上小溪上的木桥,暖阁里的喧闹声已经远去。 项空月忽地止住脚步,扶他的使女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重重的一拳击在后脑。 叶雍容此时才确信他真的全然不会武术,那个使女不但没有被击晕,反而惊叫出声来。 叶雍容一抬肘击中使女喉间让她闭过去气去,而后瞬间解决了剩下的两人。 “快走!希望大门尚未封上!”项空月一拉她手,顶着朔风大雪急奔起来,身后隐约传来人声,已经被谢府的武士发觉了。 叶雍容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这个白衣的陌生人冒这样的大险,就因为他曾与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共舞过的人。 两人奔到街上,夜色已深,鹅毛般的大雪掩住一切。 项空月不由分说把一个乘马的路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抛下一把钱就和叶雍容一起上马。 叶雍容策马,他跨坐在后面,低喝了一声:“快,去南门大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以为谢奇微真的会去死谏?”项空月在疾驰中放声大喝,“现在若是还有谁能挡得住皇帝,只有你我。” “为什么?”“谢奇微是皇室重臣,又和嬴无翳有来往,他不算皇党,也不算离国党,处在中间得利。 若是还没有事发,他一定会劝谏皇帝,可是此时大军集合,虽然禁军还没有杀到离公府,可陛下已经扯开了君臣和睦的面纱。 嬴无翳雄霸之主,怎能允许这样的事?他绝不会放过陛下。 现在谢奇微去劝谏陛下,嬴无翳八成会把他看成是皇党,谢奇微怎么会冒这种险?他不去报信给嬴无翳,就已经不错了!”“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那太傅又怎么应对建王?”“可笑。 若是谢奇微真的要死谏,多半是当场一呼,带着贵族家主们一起前去,或许还有几分成功的希望。 现在他独自前去,他亲近嬴无翳众所周知,难道可以打消陛下的怒气?他现在就是要封锁消息,静观变化。 至于建王,今夜雪深都快埋过半条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进退不能又是什么难事?”叶雍容被冷风呛了一口,胸口一片冰凉,而后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这些微妙的细节是她所不曾想到的,这个年轻文书的智慧,真可以用鬼魅来形容。 “那为今之计如何?”“只有赌一局。 赌赢了,就打开王域门户,让诸侯和嬴无翳再打一场勤王战;赌输了,”项空月竟轻轻地摸了摸她细软的长发,“你我这两颗人头都要为皇室陪葬了。” 叶雍容用力拧了拧头:“你说。” “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驻扎在渭河的羽林将军程渡雪。 他手下还有两万五千装备精良的羽林天军。 我们现在只需三五百人,拦在半路劫了陛下的銮驾,死守禁宫,嬴无翳闻讯必然带兵逼宫。 到时候以陛下的印信飞鸽召程渡雪救驾,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和嬴无翳的雷骑对阵,必然惊动诸侯,北方当阳谷淳国华烨驻兵三万,已经等了数年,南方楚卫国和下唐也会立刻起兵呼应。 我们要把锁河山那场恶战搬到帝都来打!”“可是你……劫持圣驾?”“又有什么办法?彭千蠡尚劝不回皇帝,你我这样的军中小卒,他能听我们的话?”“程渡雪将军驻扎在渭河已经三年,不得入京,你就能肯定程渡雪将军会回援帝都?”项空月振了振满是雪花的长眉,笑了起来:“就像我肯定叶参谋会与我冒这个大险一样。” 南门大营转眼即到。 项空月一跃下马,顶着大雪就往里走,大声喊着:“扈都统!扈都统!”守门的军士认识他,凑了上来:“扈都统已经睡了,项先生是要找都统饮酒呢,还是公事?”“要死人了。” 项空月邪邪地笑着。 “死人?”“是死皇帝!”一人披着斗篷顶着风帽从帐篷中大步走了出来,远远的笑声洪亮粗豪。 走近了叶雍容看见他只穿着贴身的中衣,满脸的胡须倒卷,双手满是针林般的汗毛,是一个粗豪的武夫。 项空月和这个人站在一起,就仿佛虚空之月照在一头蛮兽的身上,清朗的月光与它的凶暴全然不相称。 项空月却一把握住了扈都统的手:“要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和都统分享!”扈都统愣了一下,项空月已经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 他那双泛黄的眼睛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项空月。 “这事不要问我!这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是人头落地的机会?”都统回过神来先退了一步,“空月是要以我的人头赌你的富贵么?”“我与你相交时间不短,何时有过欺诈?”项空月并不慌乱,“这位是羽林天军幕府的叶将军,叶将军受程渡雪将军的手令,坐守帝都。 一旦有事,只要我们发出信鸽,两万五千羽林天军不过一夜就可以从渭河回京救援。 如今事起突然,我们若是不动手,程渡雪将军回援时候,陛下不在,也是群龙无首。” “程渡雪将军?”扈都统犹豫起来,打量着长鬓散乱的叶雍容。 羽林天军幕府都是军武世家的子弟,叶雍容的出身和容貌在帝都颇有传闻,他分明是知道这位云中叶氏的女儿;而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早就被认定是勤王克乱的根本,街头巷尾传得越来越神。 叶雍容尽量不避开他的眼神。 她从军两年,其实并未见过驻扎在渭河的程渡雪,可是此时只有跟着项空月圆了这个谎言。 “事不宜迟,在帐篷里谈。” 项空月在都统胸口一推,三个人步入帐篷。 叶雍容猛地侧过头去。 原来那个帐篷里生着火盆取暖,那张大床的棉被下,两个分明全身**的女子哆哆嗦嗦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脸上满是白粉胭脂,都是下等妓院里的欢场女子。 难怪守卫的军士会抢着上来阻拦。 项空月瞥了一眼,冷冷一笑,一把抓过旁边红红绿绿的衣裙抛在两个妓女身上,大喝了一声:“都滚出去!”妓女们被他惊吓,跌跌撞撞地抱着衣服跑进外面的风雪里。 都统猛地一顿足:“项空月,你到底要怎么样?”“扈都统,我告诉你,今夜是你一生飞上青天或者永埋黄土的机会。 都统也曾告诉我,从军十二年,恨不从武帝北征,恨不与始皇帝同世,建功立业的机会一个也无。 今夜风云际会,天下之乱已经开始,皇帝和离公对抗,两者必死其一。 拥皇帝,拥离公,必选其一。” “可是劫持圣驾……”都统猛地一捶桌子,“就算你是为了保驾,谁能保证事后不被陛下杀头?”“保证不了,但是要杀头,我的人头也与你一起落地!此时太傅已经得到消息,去密报嬴无翳,离公府前,必定戒备森严。 等到陛下銮驾赶到,自然会有所察觉。 你我现在截住陛下,送回禁宫,事后陛下冷静下来,该不会杀忠心之臣。 何况现在宫内禁军不过四五百人,要想据守禁宫,还要借助都统的人马。 我们已经放出飞鸽,要撑到程将军来,就靠都统的人马,陛下怎么会杀都统?”“可这就算是功业,也是九死一生的功业……”项空月愣了一下,忽地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那么是项空月看错了都统。 项空月以为都统是有志追随风炎皇帝做一番事业的男子,可是北征蛮族,又有多少男儿战死沙场,千中之一方能封侯拜将。 大胤李凌心将军也折戟沙场,可是难道怕死就不做了么?庸碌之人,就只能守着那样涂脂抹粉的街头娼妓,保一条残命。 我与叶参谋将死之人,不敢结交!”说罢他一扯叶雍容的手,转头就要出帐。 叶雍容不由自主地被他扯着,却看见他背身的瞬间,唇边掠过极淡的一丝笑。 “罢了!”都统猛拍桌子,低吼了一声。 “罢了?”项空月回头,目光如炬。 “既然项公子和叶参谋能够不嫌我粗鄙,那么我召集手下的人,拥护皇帝!”项空月神情冷漠:“也许这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项空月你也不要小看我!”扈都统瞪着黄眼,忽然拔出了佩刀,狠狠地斩落桌子一角。 项空月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而后呵呵低笑起来。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五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五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项空月下令不得点火把,于是只能凭借悬在街边楼上的灯笼照明。 都统按例是千夫长,可是仓卒之间,只集合了六七百人。 南门大营到位于长庆坊内的离公府步行不远,步卒们踏着积雪,走得艰难。 “这么安静,嬴无翳真的有所准备么?”扈都统骑在马上,不安地抚摸着刀柄。 “越是安静,越是可能有所准备。” 项空月跨坐在叶雍容背后,神色凛然,“皇帝性格激烈,离公只怕早有弑君之心。 若是趁着这个机会,收缩兵力候在离公府里,一发而出,禁军那些蠢材焉能和离军的悍兵相对?”“那么我们避开离军吧。” “不错。 从太庙过来,最近的路要通过长庆坊和幸安坊之间的菱花道,我们要在那里截下陛下的仪仗,趁着离军没有掌握变化,尽快把陛下送回禁宫,靠着宫墙坚守。 太清宫的防御,撑过一天也许还可以,何况嬴无翳也不能说挥军强攻皇城。” “就这么办!”都统看了看项空月半拥着前面的叶雍容,不怀好意地笑笑,给战马加上了一鞭。 叶雍容心里恼怒起来,不知道为何,现在不缺战马,项空月却还是坚持和她共骑,搅得她心里一起一伏。 前军忽然传来了**。 项空月加上一鞭,看见了那面高扬在半空的旗帜,燃烧的蔷薇花,金色的火焰。 不知道多少枝火把在前方出现,隐约透过人去可以看见银装的战车和驷马头上高标的白色羽毛。 两拨人在菱花道的入口对面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的长翎——禁军羽林天军的标志。 “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么?”人喧马嘶中隐隐传来愤怒的呼声,“我手中承影就是要饮你们这些贼子的污血!”“乱世之剑啊!”项空月低叹一声,策马呼喝起来,“让开,让开,让我过去!”叶雍容忐忑不安地想着面对大胤朝的皇帝该如何,却也感到项空月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这个桀骜不逊的人,也终于不安起来了。 南门大营的兵被禁军的气势压住,不停地退后,项空月的战马一时过不去。 禁军把长枪并列,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都统急了,顾不得前冲,横刀封在后面,放声大吼起来:“不是乱贼,我等是为陛下护驾而来,退后者死!”他的声音镇住了人群。 人声稍微低落,每个人的神色却都变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雷鸣般的马蹄声立刻充塞了整个街巷,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这……这是?”“是雷骑。” 项空月的脸色和叶雍容一样苍白。 这里距离离公府只有不到半条街的距离了,他们已经惊动了雷骑。 长街的尽头黑色的鲮甲寒光一闪,齐头并进的黑马上,武士们操着长达四尺的马刀。 铁蹄几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雷骑来得迅猛,是冲锋的架势。 “谢奇微……真的告了密!”项空月猛地咬了咬牙。 人群松动开,他终于能策马而出站在皇帝的银装战车之前。 扈都统和他并马而立,惶恐不安。 年轻的皇帝和白袍的兵法家遥遥对视。 “我们是来护驾,劝驾回宫的。” 项空月低声道,“既然已经晚了,臣等愿为皇帝前驱,剿杀叛贼!”“好!我们大胤朝就要这样的忠贞之士!”皇帝大喝着策动战车。 项空月甚至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皇帝的战车自他身边经过,皇帝头也不回地对着项空月掷下他脖子上的银色蔷薇家徽。 战场相逢,皇帝所赐的已经是给大臣的最高赏赐。 禁军和南门大营的步卒快速地结队,雷骑暴风一样扑近。 皇帝猛地举剑,近乎空明的剑在半空划落:“杀!”历经七百年,白氏最后的帝王气仿佛带着蔷薇皇帝的遗志般冲天而起,这支乌合之众竟然鼓起了十二分的士气,跟着皇帝的银装战车,迎着雷骑的马刀冲锋而去。 叶雍容回头看了项空月一眼,忽地抬手把他推下了战马。 她拔出腰间叶氏家传的长剑,和禁军一起冲了上去。 冲出很远,她回了一次头,看见项空月白衣飘零在细细的飞雪中,像是月光下一个空忽的影子。 喜帝九年十二月七日夜,流星北射,皇帝驾崩。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六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六“我……在哪?”叶雍容按着自己的额头,头痛得像要裂开。 屋里飘着淡淡的香气,吸进去清新醒脑。 她撑起身子茫然四顾,看着白衣的贵公子在水盆前拧干了手巾,他做这一切静静的一丝不苟,而后走到她身边,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的汗。 叶雍容看着自己的身上,只穿着中衣,腰腹间那道几乎把她劈成两半的刀伤已经裹好。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忘记了羞涩,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一切是真是幻。 她因为失血而倒下去的最后一瞬,对面那名雷骑策马而来,马刀对着她的顶门劈落。 就是在同一瞬间,仿佛幽灵一样的白影从背后浮起,一手按住了雷骑的背心,而后火忽然从雷骑的腹部冲出,汇成一道强烈的柱焰。 她觉得有人抱着她在奔驰,心底的那一点点火悠然地烧着,下意识地抱紧这个人,然后什么都不必害怕了。 项空月看着她,笑笑,手指轻轻一捻,一个火苗在他掌心里幽幽地飘着。 “想不到你还精擅秘术。” 叶雍容疲惫地躺下。 “你头痛,是因为有人在你的酒水里面下了**,药性不烈,但是后劲却不小,抱你回来我才知道,开始你抱我那么紧,我还颇为自得呢。” 项空月坐在床边,“腰上的伤也不是大碍,我已经为你催愈伤口,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下床走路。” “陛下……”“驾崩了,白子默把他推下了战车。 不过就算白子默是忠心的,他也没有机会杀嬴无翳。 离公此时正在渭河带着两万赤旅会见程渡雪将军,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其他人也都死了么?”“都死了,白子默也被嬴无翳在皇帝灵前处死。 没有人活下来,除了你我。” “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把我推下战马?”项空月反问她。 两人静了片刻,项空月忽然大笑起来,轻轻地摸着叶雍容的头发:“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头发,我从未见过你那么长的头发。 第一次见你就看你头发像是葡萄酒的暗红,像是新婚红帐里,***照在新妇的头上。 看不见了会很遗憾吧。”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不令叶雍容讨厌。 叶雍容拧过头去,只是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在这个人的智慧下,别人似乎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一样。 项空月起身离去,在门边回头:“其实我骗你的。 我本来设计,若成则罢,若败,除了我,你和扈都统都要死,这样才能不牵连到我身上。 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心愿。 不过,你何苦推我下马呢?”天地间飘着绵绵的细雪,叶雍容支撑着身体走出客舍。 项空月一身白袍,站在屋顶上袖着双手看雪,他高挑颀长,略有些消瘦,风吹他的袍摆,像是半空中的一面旗。 “已经能下床了?”项空月对她笑笑,“那我也放心了。 我已经托人送信给叶氏的故人,如果不出意外,两天里就有人来接你回云中了。 虽然这事没有很多人知道,不过太傅知道你我逃脱,猜也猜得出来。 帝都不适合你住下去,我也要走了。” “去哪里?”“天地茫茫,真的不知道呢。” “项先生,你到底为何要来帝都呢?”“我有许多心愿。” 静了一会儿,项空月低声道。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项空月忽然就这么大袖起舞,在墙头上长笑,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 而后他忽地收了笑容,低头看着叶雍容:“我所说,都是真的。” “你很失望吧?你是藏玉之璞,太傅却不是神匠。” “太傅?谢奇微?呵呵呵呵!”项空月忽然放声长笑起来,“就凭谢奇微也能做我这块璞石的解玉之人?叶将军见过以屠狗之刀琢玉的人么?”叶雍容已经习惯了他的猖狂,并不意外:“那你为何还要混进太傅府中自荐?”“谢奇微不过是一级台阶,我本来想的是以他踏一步,可以入宫觐见皇帝。 只要他肯与我对坐而谈,我自信可以力挽胤朝于危难。” “建王问你有什么经国之论,你有么?”“有。 蔷薇皇帝不世之才,他迫于属下的威胁,不得不分封诸侯,却在诸侯身上种下征战的种子。 这七百年,几曾没有战乱,王域不过三万禁军,却凭着诸侯的战乱屹立不倒,只要东陆诸侯的平衡不被打破,皇帝的威风就不会倒。 嬴无翳虽然占领天启,可是楚卫国十万雄兵,下唐国觊觎在侧,北有淳国为背援,加上晋北、休、陈诸侯压迫离国北部边境,光凭嬴无翳一个莽夫,在帝都又能守多久?可惜可惜,一套大好的河山,本来要送给这个皇帝,他却自己拿着枪去冲嬴无翳的府邸。 人要和野兽去拼力,焉能不败?”“不过若说皇帝,他毕竟也是个不甘屈辱的皇帝,否则我也不会随他冲锋。” “是啊,”项空月低低地喟叹,“他身上,毕竟流着蔷薇皇帝的血呢……”“我要走了。” 他忽然说。 “没有再见之期了么?”“有的!”项空月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总有一日这个名字写在青史之上,你再来找我,我与你共舞。” “后会可期。” 项空月这么说着,背着手,沿着高高的墙头往前走去。 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地没在墙下。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再没有回头。 叶雍容默默地看着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那个人仿佛是融在漫天的飞雪中。 此时距离“云中之月”和“诡道兵家”的再次相逢,还有八年零两个月。 就在叶雍容的小车驶出帝都的同时,有人把一封信和一盒参茸送到了城西“瑟然听莺居”,风临晚的住所。 信中密密麻麻都是《破阵》的全本曲谱,只有在信的末尾,有人以飘逸的笔迹写道:“血痨之症,宜以参茸静养。 破阵雄歌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慎之。 琴道空灵,尚无为致远,杀人之器,谨以收藏。 愚者项空月谨奉。” 第二章 威武王 一 第二章 威武王 一要么沉默地死亡,要么咆哮着取胜。 ——江南白胤分封嬴氏祖先于离国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想到嬴无翳的出世。 不知星辰怎样运转,让嬴无翳谨小慎微的父亲生下如此的儿子。 十七公子嬴无翳少负恶名,性情孤僻桀骜,终日飞鹰走狗,与城中的无赖少年混迹,是离国的一害。 纵然一手刀马绝技惊世骇俗,却很不得离侯喜爱。 嬴无翳十九岁的时候,父亲辞世,留下遗诏令长子嬴无妄承国。 嬴无妄自知无才,担心兄弟们不服,于是当即整顿禁军,一直逼到诸位公子的府上,要把兄弟们全部收入内宫监管。 禁军冲入嬴无翳的宅邸时,迎接嬴无妄的是一支狼牙利箭。 嬴无妄大声呼喝说叫你们主子出来,尚未闭嘴,一支长箭破风而来,从他的嘴里刺入,一直贯穿了后脑。 仅仅十九岁的嬴无翳从前堂的大柱后缓缓现身,抛去硬弓,提起随身的斩马长刀,一步一步地逼近禁军。 那是一场一对四百的对峙,嬴无翳冷冷地看着哥哥带来的禁军,每一步都像是踩进了石路中。 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杀气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身经百战的禁军在他面前就像是羊群,而嬴无翳,毫无疑问是那只捕猎的雄狮!次日,嬴无翳手持那张弑兄的长弓端坐在离国的宫殿上,对自己的诸位哥哥说:“要想杀我的,只管效仿我的模样,你们还有机会。 只是等到刀剑相对的一天,就再也说不得兄弟,只有胜生败死!”胜则生,败则死。 这就是嬴无翳一生的铁血规则。 胤喜帝五年四月,当时十六国诸侯中绩绩无名的离侯嬴无翳以五千铁骑入帝都朝拜,事实上却是突出奇兵,以五千兵马控制帝都天启城。 诸侯这才发现嬴无翳多年经营下,离国军马已足以称霸十六国。 仗恃着“雷骑”和“赤旅”两支雄兵,离国挟持天子,威临诸侯。 天子胤喜帝不甘被诸侯侮辱,秘传勤王铁券,于是十五国联军共记十八万逼近汴梁。 最后双方在锁河山血战,各自损伤惨重。 十五国联盟在一个月后崩溃,离国也在锁河山战场会盟诸侯,订下合约,于是脆弱的和平得以维持,后世称为“锁河会盟”。 这次会盟中,东陆诸侯中的平衡微妙地变化着,弱者终于向强权屈服,而权力的窥伺者也隐藏了爪牙等待雄狮的倒下。 旧的和平被战争突破,新的战争又在新的和平中酝酿。 历史的这一页被血粘合起来,后人无法探知锁河之盟上诸侯的神情。 只有锁河山下的七万具尸骨,直到百年后尤然把他们空旷的眼眶对着天空,看着星辰起落。 至于喜帝最终的奋武和彭千蠡的自尽,不过是这场乱世变化中的一个小插曲。 喜帝白鹿颜眼看勤王的烽火已经熄灭,苦闷之下更无法忍受嬴无翳的狂妄。 喜帝九年,也是他年号的最后一年,白鹿颜激愤之中率领羽林军四百余人以战车冲击嬴无翳的府邸。 可惜当时嬴无翳甚至没有亲眼看见愤怒的皇帝,只顷刻间白康颜的卫队就被离国雷骑冲散,皇帝自己也被反叛的部下杀死。 当嬴无翳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年轻皇帝的棺材已经放在了他面前。 嬴无翳拍棺长叹,说“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史官为了讨好嬴无翳,乃加白鹿颜的谥号为“喜”。 于是这位携承影剑意欲振兴白氏,却死于刀剑的皇帝,在史书中被称作“喜皇帝”。 乱世便是这样嘲弄着败亡的人。 第二章 威武王 二 第二章 威武王 二胤成帝三年八月,夏末。 帝都,天启城。 夜已经很深。 从凌云而起的太清阁往下看去,城市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睡,远处的街巷里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 夜风微凉,披甲的人在阁上俯瞰,风扯着他赤红色的大氅缓慢地飘动。 脚步声由下而上,宽袍广带的男人拾级而上,在披甲的人背后长揖为礼。 “他们说白胤最后的日子最喜欢在这里眺望,看他自己的城市。” 披甲的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据说是整个天启城里最高的地方,说是太清阁,其实倒像是座塔了。” 宽袍男人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真安静啊。” “怎么会安静?”宽袍的人笑了,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毫不顾及的嘲弄,“这里可是天启,天下权力的中央,无声处亦有雷霆翻滚。 它是头睡着的狮子啊,睡醒了,还是要吃人的。” “深夜来,有什么事?”“不是大事,不敢在王爷出神的时候骚扰,这个规矩,谢玄知道的。 离国有线报来,九原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发,我想墨离县侯准备称自己为离公了。” 披甲的人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而他的瞳子色作深褐,极亮,仿佛燃烧的炭:“我的侄儿准备效忠皇帝,而后带着我离国的子民来帝都勤王,并且杀掉他的伯父,把人头献给皇帝么?”“嗯。 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如今的借口,是长公子治国不力,昏庸无道,乃至于今春各地饥民多有饿死。 所以墨离县侯准备请长公子逊位,还政于民。” 披甲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死,我的儿子只是离国的储君,世上有说储君逊位的么?还政于民?还是让我可爱的侄儿被民众托举着进宫,变成九原城的主人?”“没办法,各地的请愿确实如此。 墨离县侯所说也不错,长公子并非治国之材,王爷应该早就知道。” 披甲的人摇了摇头:“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肯相信他废物到了如此地步。” “危若累卵了,请王爷早做决断。” 宽袍的人长拜。 “谢玄,你说我们该如何?”“只要王爷的军旗重新插在九原的城头,我想没有人敢于再提还政或者逊位的事。” 披甲的人不回答,转身过去眺望远方。 良久,他低声问:“谢玄,我们被困在帝都,已经快满七年了吧?”“是,还有一个月,便是七年了。 七年之前,是谢玄跟着王爷把军旗插在了帝都城头。 那一幕谢玄终生难忘。” “我们取得了帝都,也大胜了诸侯,却不能回返家乡,成为笼中的困兽。” 披甲的人呵呵冷笑,“我戎马一生,这一步棋走得拙劣了,未免让人耻笑。” “五千雷骑的奇袭,锁河山血战的大胜,能有这样彪炳后世的战绩,便也没有人敢耻笑。 不过这步棋,确实走得太急。 以如今的形势,我们继续占据帝都,并无极大的好处。 皇帝虽则在我们掌中,然而诸侯对于皇帝也未必有多少忠心,我们手里这个人质,用处不大。 诸国大军把我们和离国割开,我们只能靠着天启城的资货自养,最近兵员的补充也变成了难事。 墨离县侯的闹事,未必不是诸侯在后面教唆煽动的结果,王爷不亲临九原,只怕就会失去我们的故国了。” 宽袍的人再次长拜,“谢玄再请,王爷速做决断。” “我的侄儿,这个孩子还是恨我吧?所以那么容易就被煽动和教唆了。” “王爷杀了他的父亲,你的亲生弟弟,他自然应该恨王爷。” “可是我教他养他,并没有对他不公。 而他的父亲曾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有什么选择?难道我应该顾全兄弟的情分,等着他父亲一刀砍下来杀了我,然后我的侄儿会不会有感于他伯父的仁义,在我的忌日那天哭一哭以慰我的冤魂?”宽袍的人笑:“王爷这样的人,是不该如此抱怨的。 世人记得的,只是王爷杀了自己的弟弟,他们已经忘记了,是当年的墨离县侯提着刀把王爷逼到了悬崖边。 因为王爷取胜了,所以世人怨恨王爷,现今这个墨离县侯也不例外。 这就是王爷的霸主之命。” “世人真是蠢材。” 披甲的人冷冷地说。 “是,谢玄也是如此以为的。” 宽袍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两人相对而笑,笑容森冷而目光温暖。 “终于要放弃这座城市,王爷觉得可惜么?”宽袍的人挥手指向远方,“毕竟是万城之城的天启啊,若是比做女人,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这里楼阁勾连锦绣如云,美女皆行列而过,若说富贵乡,宛州南淮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们来了,却终要走。” “是的,有点可惜。” 披甲的人点了点头,“不过要女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终究是很难。 再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个披甲的人,不是身着绫罗的人,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土地每一寸得来皆有我离国子弟的血,我还不至于把一片浸满血的土地看作女人的胸口,赖着不肯去。” 他霍然转身,沿着台阶而下:“按你的意思,传令三军!准备完毕报告于我!”“得令!”宽袍的人拜领了军令。 他一解身上的宽袍,看也不看扔在地下,跟上了披甲之人的脚步。 他的宽袍下一身银色磨铁的鱼鳞细甲,在月色下寒光湛然。 这座城市里尽是披甲挎刀的人。 使女捧上黄金织绣的皇袍。 大胤皇帝,后世称为胤成帝的白恢在妃子们的搀扶下登座,披上了皇袍。 这里是太清宫东偏殿,窗外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太清阁。 早晨的阳光暖软,而偏殿里气氛低沉。 自从嬴无翳变成了天启城的主人,皇帝已经很少早朝了。 白恢和他的历代祖先相比,也未必是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若是可以,也想在朝堂上一展威严。 只不过只要有那头森严的狮子站在一旁,无论皇帝怎么说话,也不过是一头绵羊的哼哼。 狮子还未吃掉绵羊,只是他如今还不饿。 所以皇室的大臣们商议来去,劝皇帝少上早朝,有事只在这座偏殿里议,天不亮的时候大臣们悄悄从北宫门由内监们引入,议事完毕跟着值夜的官员们一起退出,躲过嬴无翳的耳目。 这个委委屈屈的小朝廷已经维持了两年,对于成皇帝白恢而言,他统治的土地,也只有这方偏殿了。 “唉哟,我这背真是要折了,怕是昨夜被风吹的。” 皇帝低低叹气,勉强地挺身。 妃子们还算乖巧,上去帮他捶打后背,占不到地方的帮他按揉双腿的肌肉。 白恢即位前是个只需享乐的广昌王,平生一半时间是在文章上度过,一半时间是在女人身上度过,身体虚弱,每日早起来这里议事,他身体总有些不适。 群臣们在下面半躬着腰,不敢出声。 “诸卿啊,有什么事但说不妨。” 皇帝低低地叹口气,摇头,“昨夜嬴无翳带一百雷骑武士进宫,上太清阁眺望。 我这里是战战兢兢过了大半夜,也不敢睡,直到他离去,凌晨才闭了一会儿眼。 诸位这个大臣,我这个皇帝,做得也真是颜面扫地。 有什么事情说吧,我这里听着。” 群臣对了对眼色。 “楚卫国白毅将军的密使昨日呈了一封问安的信函,请陛下安心,诸侯不曾忘记陛下的苦难。” 一人出列启奏。 “不曾忘记我的苦难?”皇帝苦笑,“这些人,除了没有嬴无翳那么强的手腕,其他便也跟嬴无翳是一丘之貉,谁想过我的死活?”“陛下宽怀,别的诸侯或者心怀不轨,但是楚卫国白毅将军确是国家的忠臣,可以托以性命的。” 又有一个人出列。 “我怕我是没有这命可以托给他了!”皇帝不耐烦地斥退了臣子,摊了摊手,“嬴无翳这样深夜入宫,简直把太清宫看作他自己的后院,他若想杀了我,一百雷骑冲进来谁挡得住?我早晨起来还有命,晚上脑袋在哪里还难说,你叫我哪里来的信心去等诸侯来勤王?”“此事我觉得陛下可以书信予嬴无翳,这太清宫毕竟是我大胤历代皇帝主政的所在,自有尊严。 嬴无翳再怎么也还是我朝的诸侯臣子,没有不经宣昭进宫的特权!”一个老臣道。 “没有特权?”皇帝冷笑。 “此事我觉得陛下书信是可以的,但是不宜斥责之。 我观嬴无翳对于陛下并无杀机,只不过借此要挟诸侯。 陛下可以话语温柔,循循劝导,使之稍示恭敬。” 又一名臣子道。 皇帝刚要作色,又有臣子出列:“臣也以为如此。 我听说嬴无翳入宫,不过是慕太清阁是帝都第一高处这个名气,果真是进宫眺望的,并无不轨之心。 此人是个南蛮的乡下人,只要陛下示以宽容恩宠,让他表面上表示对陛下的恭敬,并非没有机会。” 皇帝更怒。 一个老臣出列,叹了口气:“陛下请息怒克己,诸位大臣的话未必好听,然而确实是如今的局面。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以皇室的名誉换取一点尊重。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坐等勤王而已。” 皇帝沉默了片刻,软软地瘫在皇座上:“真的还有下一次勤王么……”脚步声惶急,一名内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嬴……嬴无翳……向着这边来了,挡不住!挡不住!”皇帝惊得离座,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要往殿后撤走,而群臣也是一片惊恐,像是待宰的猪羊被困在一处撞来撞去。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内监的脚步之后,一个更加沉重的脚步声紧追而来。 有人猛地掀开了东偏殿门口的帘子,日光大片地透了进来,一个魁梧的披甲身影大步进殿,站定在门边,隔着很远冷冷地看着皇帝。 他的双眼是深褐色的,很亮,像是燃烧着的炭。 “离……离公殿下驾临……”胆子最大的臣子声音颤抖着。 “这一套都收起来吧,也不用在这个地方商量如何应对我。 这里的早朝我早就知道,诸位所谈的事情我却没有兴趣。 我只是来告诉诸位,我今日离开天启,连同我赤旅雷骑全部军马。” 天启守护使、离国公嬴无翳的声音冰冷,“我还想告诉诸位的一件事是,我对诸位这个破城,没什么兴趣。 我要这座城,不过是我要天下的开始!”“而没有这座城,我一样能得这片天下。 所以,扔掉了也就扔掉了。” 嬴无翳转身出门。 剩下一殿目瞪口呆的人,良久,皇帝身子一软,瘫坐下去。 嬴无翳离开天启,就像他到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他对着皇帝公然不敬,宣称自己将夺得天下之后,离开了太清宫。 宫门外有一匹炭火红的骏马在等待着他,马后是五万名精锐的离国战士。 这支令帝都大臣们惊恐不安的虎狼之军在一日之间撤离了天启城。 很久之后人们才敢走进离军曾经驻扎的营地,面对空无一人的营地,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胤成帝三年八月,嬴无翳尽起离国驻扎于帝都的雄兵,五万步骑,经过锁河山下向东南方推进,意图打通帝都和离国之间的通道。 此战起因于锁河山的战役后,离国和天启被诸侯联军分割开来。 嬴无翳这只狮子久困帝都,而离国没有强横的主人,人心涣散,渐渐传出了内乱的消息。 嬴无翳决断凌厉,再次起兵,沿着建水一直杀奔东南方的离国。 十五国中的六大强国再一次联兵会战,终于把离军推进的势头阻止在“东陆第二雄关”殇阳关下。 是年,燮羽烈王十八岁。 第二章 威武王 三 第二章 威武王 三此时,下唐国的都城南淮,城中秋风渐起,正值草木凋零前的最后荣华。 “雷云正柯,甲等,”随着这句话,一纸书函被先生用腕力抛了下来。 “嗨!”名叫雷云正柯的少年身手也算敏捷,虽然那封书函的来势刁钻,还是被他一个箭步赶上,用小翻腕刁住了。 打开一看,正是前天的试卷,已经用朱笔判过,先生的画押在卷首龙飞凤舞。 确实是甲等,雷云正柯本想绷住面孔,此时嘴角却不由的挂起笑容。 “息辕,甲等下。” “苏启韵,甲等。” “高巍,乙等上。” …………先生的手法麻利,人在书案边,试卷却毫无间隙的被掷了过来,薄薄几张纸叠合起来,居然被他的腕力掷出十尺开外。 一时间,儒袍宽带的教书先生却象投掷令箭呼喝三军的大将了。 台下的学生也不马虎,上窜下跳绝不逊色于山里的猴子。 这些猴子身上清一色的鱼鳞钢铠在帐外照入的阳光下精光四溢。 看着帐下一个个东窜西窜的身影,息衍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作为下唐第一名将的息衍却绝非下唐三军的统率。 他的官职称为武殿都指挥,事实上是下唐宫廷禁军的领袖,下唐军武的门面。 而统御三军的大将军另有其人,是和武殿都指挥并列的军职。 不过禁军的实权由国主百里景洪亲自掌握,所以没有大战的时候,息衍的事务也就是陪百里景洪接见来使参议军务,再就是偶尔视察军营。 当然息衍也并非一个汲汲于权势的人。 息衍的散漫在整个东陆武士中都是出名的。 他一年中却有三个月在东陆其他国家游历,拜访蛮族的领地也不只一次两次。 息氏又是胤朝最显赫的贵族之一,息衍在武功之外有饱学公子的声誉,和楚卫名将白毅平分秋色,所以他还把不少时间花在花鸟绘画和书法上。 再有多余的时间,他就会召集下唐知名的少年武士,直接开馆授课,俨然是一代军学教育大家。 息衍授课素来严谨,不但有印制精美的兵书为教材,甚至还有定期考试年末审核的制度。 来上课的武士们都是出身显贵,在下唐军中任职的贵族少年,下唐君主百里景洪喜欢任用少年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虽然息衍不说,可是谁也看得出那些成绩优异的学生往往有更多晋身的机会。 所以少年们对考试的成绩看得颇重。 看着一帮学生个个面有喜色,息衍也知道原因。 这次所考较的内容是“将道”,也就是为将的理论。 下唐本来就是文学发达的所在,学生们身为武将,也不乏口吐莲花的本事,所以判下的成绩都不低。 “大家此次都答得不错,”息衍淡淡地说着,下面却忽然静了。 “不过此一张试卷,”息衍摇头苦笑,“却有点意思,我念给大家听听。” “第一问,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降服军心者,以何为要?”念到这里,息衍扭头问自己的侄儿息辕,“息辕,你的答案是什么?”“以诚待士卒。” “雷云正柯,你的呢?”“恩威并用,赏罚分明。” “再看看这张试卷的答案,”息衍摇头念道,“……唯按时发饷而已。” 一阵大笑从学生们中爆发出来。 下唐地方富庶,粮饷从来不缺,参军的贵族少年更不是为了几块俸金。 不知什么人竟把发饷当作治军最大的要务,也难怪当场笑翻了一群人。 “再,第二问,兵书曰,两军对阵宜傍山避水,而又有先帝背水一战大胜蛮兵七万,试刨析之。” 周围的学生都捂着嘴听息衍说,知道下面必然又是什么滑稽的答案。 “唉,”息衍长叹,“此人答曰,概因先帝运气奇好……”又一次哄堂大笑,以至于息衍不得不挥手压制。 “别记着笑,听完最后一题,”息衍念着试卷,“我辈从军,生死难测,从军所为者何?大家把各自的答案报上来。” “忠君保国。” “建功立业。” “护民安生,免开战祸。” ……毕竟是下唐的武士,虽然年少,可是大家还是有条不紊的一个一个报上了答案。 这些简要的答案其实是长篇宏论的题目,事实上每个学生在这一题上都写了不下五百字。 “此人答曰,”息衍深深吸了口气,“……未曾想过。” 在肆无忌惮的大笑中,息衍扭头问自己身后侍卫的青缨卫:“姬野,这张卷子的答案听起来可有些熟悉?”看到姬野的样子时,息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姬野拄着虎牙枪,歪着脑袋,居然睡着了。 “姬野,天亮了,”息衍笑完了,顺手拿起桌上的兵书敲了敲姬野的脑袋。 姬野猛地抬起头来,急忙左左右右地看。 下面的少年武士中传来几声轻蔑的笑声,都是有些鄙夷。 面对下唐第一名将的教导居然能够安睡若斯,一是狂妄太甚,二是显得缺乏家教太没有礼貌了。 息衍的学生中只有他出身平民,周围的人固然轻视他,他自己的性格也是和周围格格不入的。 “姬野,发饷当然重要,圣天子隆运随身也可以说得过去,可是你既然是从军武士,难道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么?”息衍这回面对姬野,却没有一丝嘲弄的笑容。 姬野愣了一下,抓了抓头:“为了打赢……”下面刚要笑,息衍的长眉却皱了皱,挥手止住了笑声:“仅仅为了打赢?难道你所争的就只有胜负么?”一种奇怪的眼神在姬野的黑眼睛里闪了一下,那一瞬间,那一个眼神,让息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姬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侧过头去,微微点了点头。 息衍默默摇头,不再多说。 第二章 威武王 四 第二章 威武王 四南淮郊外,夜空下山形有如蛇行。 星空晴朗,照着山谷间一片平坦的空地。 如果从周围的山峰上看下去,这片谷地如同一口深锅。 小小的影子在月光下努力地搬动着石头,他搬的是一块巨大的火红色石头,搬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下。 谷地的中央散布着各种各样的石头,石头压在银粉画成的巨大图案上,只有半空中的人才能把那个巨大的图形看完整。 白衣高瘦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个小个子忙碌。 小个子一屁股坐在地下:“既然赖着不肯走,难道不知道帮帮手?旁观一个小个子的朋友气喘吁吁地搬石头?这是一个高贵的羽人应该做的事么?”“你并没有要求我帮你。” 老人说,“我本以为一个河络把独立完成他的作品看作一种至高的荣誉。” “我是一个来到人类中间,被利益熏黑了心,已经背弃真神道路的河络。” 小个子说,“所以,我要人帮忙!”“好吧。” 老人耸了耸肩。 于是两个人一起奋力地搬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河络不时地高声发令,老人按照他的指点,把一块又一块石头挪动到银线相交的某个位置上。 “喂,大鸟!那块青色的石头偏离中心了,我说了你要精确地移动它们!”河络再一次大声地发号施令。 “说过了不要叫我大鸟!”“好吧,伟大的天武者古莫?斯达克殿下,请把那块青色的石头向着密罗的方向移动七尺!”河络大声说。 翼天瞻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继续受这个小个子的差遣。 这个庞大的阵术耗费了他们很长的时间,最后坐在一起休息的时候,翼天瞻也微微有些喘息。 他是个武士,在羽人中是少有的强有力的人,不过他一生中似乎没有想到过高贵如他也要做这种搬石头的苦功,而且被这个河络指摘嘲笑他的笨拙。 “我在想为什么一个河络的阵术需要用那么多大石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东西都应该小而精致。” 翼天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微汗。 “那么闭嘴,你觉得一个身材只有四尺的河络做这件事容易么?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也不会用这样的阵术,”河络叹了一口气,靠在翼天瞻背后休息,“我没有辉烨之穴的圣日天火,只能使用石中火的力量。 但是这不是完整的星焚术,也许会留下一点瑕疵。” 翼天瞻的脸色微微地变了,转身过去扯住朋友的衣领:“你最好不要开什么玩笑,我找你来修这件圣物,是因为这件圣物绝对不能有任何损伤!我需要看见完整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河络掰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整了整衣领:“好了好了,不要吓唬你的小个子朋友,能够再度斩断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武器,也许还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除非又遇上了西切尔根杜拉贡。”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看断枪的时候,你就知道西切尔根杜拉贡已经被唤醒了吧?”“废话。 我还没有想到世上有第二柄武器可以斩断猛虎之牙。 不过你不说,我还是不好直接问你。” 河络盯着翼天瞻的眼睛,他看似有些滑稽的眼睛此刻凝重如山,“那么我现在问你,确实是有人唤醒了噬魂龙之剑,是么?”翼天瞻点头:“是。” “是你么?”翼天瞻摇头:“不是。” “谢天谢地,那么还不至于太糟糕。” 河络如释重负。 “什么意思?”翼天瞻皱眉。 “我是说我不能相信你这个老骨头变成天驱的大宗主。” 翼天瞻苦笑。 “我可以见一见拔出剑的人么?”河络不再开玩笑,面色凝重。 翼天瞻摇了摇头:“他拔出了剑,却未必会是天驱的领袖,历史上不乏拔剑的人不能继承天驱的例子。” “是,拔出这把剑,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如果我当时在他的身边,我会劝阻他的吧?”“你不愿它被拔出来么?”翼天瞻问。 “那是噬魂之龙啊,它也许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它的出现,是血凝成的。 那么你呢?天武者,你希望看见它的苏醒么?”河络问。 “不知道,”翼天瞻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那是圣物,也是魔器,它是一柄剑,两侧都有锋刃,可能伤到自己。 不过最强的武器,也许是宁愿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被敌人夺走。” “虽然是一个羽人,可是天武者古莫一直是头骄傲的狮子啊,狮子是不会把自己的獠牙交给别人的。” 河络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的时候想,你跟幽长吉才是一种人。” 翼天瞻也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准备好了么?那就开始吧。” 他站起身,就着月光看出去,诸色的岩石在巨大的银色星阵之上,绵延出数百丈去,就像是星辰在天球上经行的轨道一样。 而星阵的中央,断枪斜插在泥土里,它的木质枪杆已经被抽去,仅剩下虎形的枪刺和铁芯,被切断的一截铁芯平放在一旁的青色岩石上,和一柄乌黑色的铁锤并列。 河络也站了起来,放眼眺望。 “请容我向我们的真神告诉。” 他说。 “我以为你背弃真神已经很久了。” 翼天瞻说。 “可是我的技艺蒙他的启示,我的心和灵魂还要蒙他来解救。” 河络跪坐下去,双手按在膝盖上,仰望天空,“真神啊,以我的心感恩你赐予大地的灵和火,那力量如煤矿燃烧在大地的深处,红色的岩浆变成河流。 我将奉你的力量与意志前行,高举火把在我的头顶。” 他换成了无法理解的河络语唱诉,他的声音忽而低沉忽而高亢,令人想起这个种族的小个子们围绕着篝火舞蹈和击鼓,火焰里灼烧着他们全新的作品,却凝聚了太古以来神留下的知识。 “生来是河络,所以终生是河络,那是你的血,不要再说什么背弃了笑话了。” 翼天瞻叹息,他个子太高,需要探下身去才能拍到他朋友的肩膀,“就像我无论流浪到哪里,我都属于宁州青色的森林。” 河络站了起来,他从胸前的兜袋里拔出了乌黑的铁凿,用尽全力凿在银色图案的边缘。 铁凿和地面撞击,火星四射,那些银粉像是硫黄般爆出了灿烂的火光。 火势沿着银线的轨迹飞速地前进,被点燃的地方,银花火树,喷涌起来的光芒如雨。 整个地面开始燃烧了,炽热的风从星阵中央向着四周席卷,翼天瞻和河络都不得不退后以避烈火的锋芒。 岩石地面变得红热,滚烫的蒸气袅袅升腾,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块发出即将迸裂般的鸣响。 翼天瞻听见有人唱歌了,他往袅袅的蒸气中看去,看见缥缈无痕的金色影子们,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着古老的战枪歌舞,仰头向着天空唱诉。 而那柄枪上开始有青色的火焰笔直地升起,直指天空,仿佛一柄巨大的青色的剑。 翼天瞻使劲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在火焰的纹路里,那些影子仍是若有所无的,而歌声像是从几千几万里以外渺渺而来。 “这些是曾被它杀死的人。 他们的灵魂碎片苏醒了,高唱着祭祀凶器的歌。 这在河络中,被看作最悲伤的歌之一。 我们在铸成武器的那一天围着火堆高唱这首歌,是忏悔自己的罪。” 河络低声说。 高而清锐的女音拔地而起,仿佛一丝银线抛入空中。 一个朦胧的青色影子从青色的火焰中舒展开来,那是一个女子,她低头俯视着围绕着她歌舞的影子们,她的头发和身体都在渺渺上升的蒸气中模糊变幻。 她伸出手去,仿佛遥遥地要抚摸他们的头顶,影子们向着她虔诚地跪下。 “那是什么?”翼天瞻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幻境,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会完全一样,”河络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想你看到的是铸造之女,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阿络卡之一,她是猛虎之牙里封印的第一个灵魂。” “她的睫毛上挂着眼泪。” 翼天瞻喃喃道。 “是因为悲悯,最伟大的造物和最凶险的武器,都出自她的手。” 河络叹了口气,语气转而变得愤愤,“这些在河络的心中也一样是圣物,都是你们这些蛮横的天驱非要抢走。” 翼天瞻皱了皱眉:“行了,你已经不是小伙子了,我亲爱的马鲁康祖,不要再闹这种笑话,你自己就是个天驱。” “是啊是啊!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之所以是个天驱,是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母亲只能把她的指套传给我,我是被迫的!”河络说得无比诚恳。 两个人对视,忽地都笑了起来。 “喂,大鸟,有件事也许你想知道。” 河络说。 “什么?”翼天瞻感觉到了朋友话里的郑重。 “大约八个月前,我故乡的使团来过南淮一次。 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砂钢的钢水配方。” “砂钢?”翼天瞻雪白的长眉震了一下。 “和珊瑚金、玫瑰濯银一样,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金属,它曾经是我们河络的圣典《魂印书》中的秘密材料之一。 但是后来《魂印书》被批作了禁书,其中的配方和技法仅有少量被认同,被允许公布予拥有最高技艺的河络,砂钢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种东西,确实太难制造,而且即使获得了砂钢,还要大量的反复锻造才能把它用为甲片。 所以即使在北邙山的河络中,这种技法也很少有流传了。” “你说……这种金属是被用为甲片?”河络点了点头:“这是完美的材料,但是也有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经过反复的试验,只有两千层以上的砂钢叠层才能完整地阻挡精铁武器的突刺。 这就是说厚度不够的砂钢盔甲根本就是废物,而一旦达到足够的厚度,它却可以抵御几乎所有的刺击。” 河络紧盯着翼天瞻的眼睛,“而如果铠甲的砂钢叠层超过两千层,那么它的厚度大约有一指半,整套盔甲的重量不会少于八十斤。 我所知的铠甲中只有一种是以砂钢打造的。” “铁浮屠……”翼天瞻低声说,他竭力要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 “是的,他们得到了钢水的配方,那种铁兽一样的骑兵就可以重现世间。 我不知道谁在主导这一切,不过曾经被风炎皇帝埋葬的铁浮屠,还没有被忘记!”“也许你不该给他们。” 河络摇头:“你错了,古莫,这不是我能够阻止的。 我面对的是来自我故乡的使者,即使没有我的配方,他们也有足够的优秀技师,可以在一年之内调制出合格的砂钢钢水。 他们有十足的决心要做这件事,我已经无法阻挡。” “河络……也会卷进这场战争么?”翼天瞻沉吟。 “羽人会么?”“大概无可避免,当打着黑幡的使者经过瀚州草原,他们怎么可能放弃宁州的森林?”“他们已经去了瀚州?”河络吃了一惊。 “他们大概也已经去过了你的家乡。” 翼天瞻颊边的线条绷紧了,仿佛刀锋,“对了,马鲁康祖,为什么不跟着使团回雷眼山呢?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而以你的智慧和技艺,是可能被奉为‘夫环’的人啊!”河络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会,他们会杀了我……就像如今你回到斯达克城邦一样。” 翼天瞻沉默了。 “翼天瞻,天驱还会有未来么?”河络问。 “我想不过多久,鹰旗就会再次飘扬在东陆大地上。” 翼天瞻缓缓地说,“我已经看见了北辰的光辉照在我的双肩。” “听到这种消息,还是很高兴。 可是我只是个铁匠,不能跟你们这种人相比,只能用锤子,不能用刀剑。 我尽我的努力吧!”河络抬起头看着翼天瞻。 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距几乎有一倍,河络用力伸出手,在翼天瞻的肩膀上拍了拍。 翼天瞻愣了一下,觉得他的手寒冷如冰,寒气一直沁入他的骨骼。 这时候青焰卷空,仿佛地火喷涌,青焰里的黑色的断枪影子在上升的火焰中剧烈抖动。 “青白色,是纯正的焰色,再烧下去,它将是透明的。 石中之火开始燃烧了,就是这个时候!”河络低声呼喝。 他的全身肌肤忽然变做生青的颜色,仿佛冻死在冰雪中的人。 翼天瞻发愣的时候,他大步踏入了火焰,火焰对他仿佛全无伤害,靠近他皮肤的火焰立刻熄灭,他大步奔跑在燃烧的星阵之中,向着断枪的方位跑去。 “原来有这样的寒术。” 翼天瞻赞叹。 被火焰包围的河络用尽了全力奔跑,他的到来惊动了那些膜拜的灵魂。 灵魂们首先是惊恐,他们一齐往后退缩,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 而后他们像是忽然醒悟了,凶恶地扑向了河络。 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在空中探出有着长甲的手,指向河络的头颅。 青焰中矗立的阿络卡忽然消失,断枪高亢凄厉地鸣响。 灵魂们无法伤害河络。 他们的影子接近河络的瞬间都被冲散。 河络冲到了断枪边,他抓起早已烧热的铁锤,将两截铁芯并在一处,就着岩石用力锤击。 他的铁锤燃烧起来,每一锤下去都有青白色的火焰四溅飞射。 翼天瞻不能接近火焰,只能在外面看着他的朋友用尽了一切的力量捶打。 他的须发在火中被点燃又迅速地熄灭,他的衣服变得焦枯,可是他只是奋尽全力去锤打,无所畏惧。 那些金色的影子们围绕着他踮着脚尖小跑,他们有时簇拥在他背后,有时攀上他的头顶,有一个像是女人的影子变得柔软异常,蛇一样妖媚地缠绕着河络的脖子,其他影子在他身后探出了锋利的指甲,无法靠近他的则飞空而起,在空中长牙毕露!翼天瞻心里抽紧,他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火焰中的幻境,可是他依然感觉到心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紧。 然而一切都无法阻挡河络沉重的锤声,他一再地高举铁锤,一再地锻打下去,大地也要在他的锤下迸裂!翼天瞻看着他的朋友,默默地闭上眼睛,只听那锤声。 翼天瞻感觉到外面的热浪退去了。 只是一瞬间,眼皮都无法阻挡的光与热骤然消失。 他紧张地睁开眼睛,环顾周围。 地面上,白烟袅袅升腾,火焰把大地烧得漆黑。 而那些金色和青白色的火焰却都已经退散,熄灭之快还甚于开始燃烧的时候。 刚才的一切到底多少是火焰多少是幻境,翼天瞻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冲进火场,放声大喊他朋友的名字:“马鲁康祖!马鲁康祖!”在一块漆黑的岩石后,一只瘦弱的手臂慢慢地举了起来。 翼天瞻狂奔过去,看见那个小个子躺在漆黑的地面上。 他的全身都焦黑如炭,所有衣服被火焰卷了个精光,只有一双眼睛晶晶地发亮。 翼天瞻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大臂上,摸了摸他的鼻息,放下心来。 “别摸了别摸了,我还睁着眼睛呢,没有死!”河络嘶哑着声音大声抱怨,“我还活着,一个老河络没有那么容易死!”说完他得意地笑了,他的牙齿白净可爱,完全不像一个老去的家伙。 他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乌黑的长枪已经续好,濯银的虎眼熠熠生辉。 翼天瞻接过,用力一抖,长枪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装上新的木杆就好,剩下的工作,在我们河络的地方,孩子也能做好了,用不着我这个老家伙了。” 河络低声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疲倦了,你让我休息一下。” “多谢你,朋友。” 翼天瞻压低了声音。 “对了,说到孩子,”河络又睁开眼睛,“你的小公主呢?”翼天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公主了。” 第二章 威武王 五 第二章 威武王 五“啪……啪……啪……”骰子在木盅子里翻滚起落,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猛地按在盅子上,桌上忽地寂静。 摇骰子的女孩左右一瞟,俏丽的眼睛眼角上扬,威风凛凛地斜觑众人。 “下稳离手下稳离手,有赢钱的命也要有输钱的胆。 买大开大那是你祖坟青烟高,买大开小那只好怨你自己命里不带黄金。” 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像是赌场里混迹几十年的老赌棍似的,“我再问一次,下稳了没有?”这是个不大的小赌坊,赌桌之间隔着布帘子,里面就只是一张小桌,赌客围作一圈站着,面前各自堆着些金铢。 灯光下金铢色作蜡黄,映得人眼睛发亮。 这一桌周围都是年轻的军官,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一半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鲮甲,肩上垂下下唐的金**军徽。 其中一个人衣饰朴素高贵,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一身素白色的大褂,领口以青金线绣着连曼的**。 大男孩环顾周围的人,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女孩的袖子:“羽然……羽然……赢到差不多就好了。” 羽然在他手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不干!不干!让他们今天把裤子都输下来再走!让他们几个嚣张!本姑娘不出手,还以为这南淮城的赌桌上没有天理了么?”桌上的人分为两方,一方四个年轻人,都是下唐的年轻军官,方起召、叶正鸿、雷云正柯和彭连云,脸色已经涨得通红。 另一方则是三个,吕归尘和姬野小厮一样站在羽然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女孩手法圆熟的摇钟下注。 桌上大半的金铢已经堆到了羽然面前,她皱紧鼻子,鼻尖微微翘着,向对面的四个人示威。 原本来赌的是姬野。 今日大柳营操练,方起召他们几个商量好了,激姬野来赌桌上较量,开出二陪一的盘口。 他们几个盘算得不错,姬野根本是个赌博的门外汉,规矩尚且不懂,骰子点都未必能算清,即便是二博一的盘口,他们也有必胜的把握。 不过他们却没有想到,姬野是个向来囊中空空的人,要他拿出一个金铢来赌也不容易。 所以姬野也不回应,掉头就走。 方起召本来就是要奚落姬野,却没有得逞,心里不甘,一路上策马跟着姬野后面一句长一句短的嘲弄,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羽然和吕归尘。 吕归尘到南淮日久,出入宫禁已经没有限制,日落之后原本约了姬野和羽然去看河上的流灯,所以早早地和夫子结了今日的功课出宫,叫上羽然来迎姬野。 羽然冷着脸,听完了方起召的嘲弄,二话不说就问吕归尘借钱。 吕归尘身上不缺钱,他是个惟命是从的性子,立刻掏出钱来双手捧过去。 羽然只在姬野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别怕,去赌,有姐姐在,不怕这些小流氓!”姬野和吕归尘面面相觑,而后一同无奈地看着这个嚣张的丫头,羽然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笑,什么嚣张,什么威风都瞬间烟消云散,只是一个捉弄别人得逞了的孩子。 但是姬野确实是个下注都会手忙脚乱的人,转眼桌上的金铢就划了大半过去,剩下零散的三五枚,吕归尘在一边看着也只能摇头。 方起召一手摇盅一手下注,一脸涎皮赖脸地笑,看着羽然。 羽然大怒,抢过盅子,喝令姬野站在自己的身后下注。 说来也奇怪,她一上手,盘面的风向立刻就变了。 羽然也不说让姬野赌大还是赌小,不过姬野每次犹豫着把赌注投下去,开出来十有八九是他胜。 姬野连战连胜,渐渐也变得威风凛凛,金铢砸下去威猛有声。 方起召他们却只能看见自己盘面上的赌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划过去,最后几个人不得不再掏出钱来凑,让最善赌的方起召再博一把。 这时候羽然按定了盅子,姬野把全部的金铢都押在“大”上,方起召没的选,全部押在“小”上。 两个下注的人隔着一尺距离,眼睛通红互相瞪着。 这时候已经是赌一把运气,再无什么战术可言,胜则全胜,败则方起召他们只怕真的要把裤子也留下了。 “稳了!”姬野大声道。 “稳了!”方起召咬牙切齿。 这些人里面他家业最大,也出钱最多,可是如今输到囊空如洗,纵然他得父亲的宠爱,这次却是偷了家里的钱出来,分文不剩地回去,只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羽然得意洋洋,盈盈一笑,轻描淡写地揭了盅。 方起召探过头去,眼前一片漆黑,几乎就要昏倒在当场。 像是故意要气他似的,三枚骰子一色的六点,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裤子留下来!裤子留下来!”羽然拍着手,又笑又跳,“你桌面上那点钱,还不够一半的呢。 本姑娘今天开恩,你脱下裤子骑马回去,我们就两清!”姬野对于方起召脱不脱裤子倒是没有兴趣,脱下军服的外袍,把两只袖口各打了一个死结,一把一把地把金铢往里塞,提起来,也是鼓囔囔的两小袋。 “喝一年的酒都不是问题了。” 他掂着金铢,对吕归尘道。 吕归尘却不欣喜,看着方起召脸色涨红如猪肝,焦急地扯羽然的袖子:“好了好了,饶他们一次,也不必赶尽杀绝。” “不饶!”羽然一甩袖子,噘着嘴,“好玩嘛!”“好玩……”吕归尘心里苦笑,他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不能明白这个姑娘到底心里都装着什么了。 方起召一巴掌拍在桌上,用尽了全身力量,像是要吃人似的环顾姬野他们三人。 姬野略退了一步,以手按住桌沿。 他没有带枪,便以桌子为防御,他有自信若是方起召输红了眼要动手,绝对不会轻易在他手上讨到便宜。 他参军几年了,和方起召他们打到头破血流不是一次两次,可是姬野一个人对几个人十几个人,这些年下来却还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方起召缓缓地把手挪开,桌上留下了一粒深碧色的翠璜,那枚璜极小,不过羽然手掌的一半,可是中央却有一点幽深的碧绿,仿佛整个璜上的翠色都是从那一点上流淌出来的。 “龙血翠!带眼的!这桌上的金铢,十倍都买不起!”方起召已经输红了眼,他最后押上的是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饰物,这时候这件东西都不惜放上赌桌。 “老子便宜你们!再赌一次!赌输了!这个归你们!”他喘息着。 羽然的眼睛像是被那片翠点亮了,她盯着翠呆了一会儿,蹦了起来:“那一言为定!”“慢着!别只想着占便宜!你们输了怎么办?”方起召阴阴地看着姬野。 姬野丝毫不退让,逼视过去。 他感觉到了杀机和敌意,目光一瞬间变得冷冰冰的,声音也寒了:“你说怎么办?”方起召阴阴地一笑,指着羽然:“你们输了,这个女人跟我们走!”“你***放屁!”姬野一拍桌子,猛地咬牙,颊边肌肉凸起,仿佛可以咬裂生铁。 吕归尘拉了羽然的手,小退一步。 他带刀出宫,此时默不作声地扣住刀锷。 “赌了!”羽然举手,“不过要带走可就一晚上啊,明天早晨要好端端地还回来。 我们尘主子和姬大公子不是什么善人,你可不要得罪了他们!”方起召愣了一下,目光撩了羽然一下:“放心,就一晚上,明天一早好端端地送回来!我包你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可不是你说的。” 羽然吐了吐舌头,比了一个鬼脸过去。 她跳上桌子,一屁股歪坐在那里,一手按定盅子:“姬野,把我们的赌注都押上去!”姬野冷着脸,没有动。 他知道羽然这个性子,但是他也知道方起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方起召九岁就在青楼里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混在一起,在女人身上大把大把地花钱。 他在众人中颇有威望便是因为他乐意出钱请同僚们看艳舞喝花酒。 “我们赢了,金铢归你和阿苏勒,翠玉可要归我!”羽然在姬野肩膀上大大咧咧拍了一巴掌,“乖乖的,听我的令,没错!”姬野不再说什么了,把金铢都推了过去。 他所认识的羽然也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女孩,他们一起奔跑在月下,因为扯塌了别人的大棚子。 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松开扣紧刀锷的手。 骰子在盅子里滚动,两方都瞪大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听不见看不见似的,满世界就只有这一个盅子。 羽然“啪”地一按盅子,骰子声哑然。 “下好离手下好离手!一局定生死,要钱的为钱死,要玉的为玉死,要姑娘的为姑娘死,别犹豫了!下稳,我可就开了!”羽然大喊。 “稳了!”姬野大喊。 “稳了!”方起召大喊。 姬野还是押大,方起召还是押小。 羽然一揭盅,双臂一举,咯咯地笑了起来。 盅子里,齐唰唰的三个六点,依然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得不到的终得不到啊!”羽然伸手就去抓那枚翠璜。 “慢着!”雷云正柯大吼一声。 羽然愣住了。 雷云正柯一把夺过羽然手里的盅子,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指在盅子底下轻轻一扣!盅子底下那块半寸厚的红木板居然微微地一弹,上面的三粒骰子都翻了一个身。 “出千!你们出千!”叶正鸿跳了起来。 “出千!你们***想死啊!敢出千!”方起召如同死地逢生,声音大得像是打雷。 羽然一闪身,从桌上蹦了下去。 她的把戏被识破了,虽然方起召雷云正柯他们未必明白羽然是怎么出千的,但是盅子下的木板可以被扣动,无疑是有鬼。 其实羽然不过是耍了一个很小的把戏,她不是人类,却是一个羽人,她的听力敏锐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骰子在盅底木板上滑动和停止瞬间的声音她都可以分辨。 她并非第一次来这家赌坊,甚至和老板还有一些交情,她说来这里赌的时候就有十足的把握。 她换了薄底的盅子,若是听出来是自己赢,便不动,若是对方赢,就轻轻一扣,局面就颠倒过来。 可是方起召的目光却只在羽然的耳垂面颊和胸口边游荡,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乖巧高贵的女孩却是一个出千的好手。 此时局面揭破,对面四个人阴着脸,一齐逼上一步。 “出千?出千算什么?无千不为赌!别以为本姑娘心地善良不耍赖!”羽然大喝了一声,却是“嗖”地就退了出去,穿过布帘,转瞬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方起召他们还在发愣,姬野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 在桌子翻倒之前,他动作如同闪电,把桌子上满包的金铢抢过来扛在肩头就跑。 吕归尘持刀和四个人对峙了极短的瞬间,作势要逼上一步,方起召他们刚要闪避,吕归尘也是飞速地退了出去。 月光下,三条影子先后从亮着灯的小赌坊里冲了出来,奔向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分开跑!分开跑!”姬野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行。 也不知是第多少次,南淮城里人见人嫌的这三个少男少女又一次开始逃命,像是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大戏重新上演。 第二章 威武王 六 第二章 威武王 六下唐国,南淮城中。 八月二十八,已是初秋时节。 秋风渐起,街市两侧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 更夫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拓跋将军府,简朴的中堂上,主客双方遥遥对坐,并不说话。 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着烟杆,目光却逗留在院中的槿树上。 “离国赤旅雷骑,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国主赐下金符铁马印,传令出征。 一国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难挽回,息某只希望不负国主的托付,得胜归来。” “息将军是国主的股肱重臣,国主下诏,难道不曾和息将军商议?”“剑印和诏书由朱匣火漆封缄,宫中内侍直送舍下,我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难道除了你我二人,下唐国还有人能左右军务?”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视来客。 “这不是臣子该问的问题。 既然出仕于诸侯,就只有奉诏讨逆。 拓跋将军应该明白我的处境。” 客人淡淡地回应。 主人沉思良久,点了点头:“两万人马,拓跋在三日内调拨完毕,粮秣车仗也如息将军所要的数目。 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拓跋要送客了。” “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门。 直到他已经踏出中堂,站在一轮将满的明月之下,又听见背后传来主人低低的声音:“能令国主下诏出征的人,不是你我,只能是……”“有些话,未必要说出口。” 客人径直出门去了。 主人独自端坐在堂中,看着客人留下的一盏清茶。 满满的杯盏,客人一口也未饮。 下唐国中人尽皆知,武殿都指挥息衍和上将军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将军府和息衍的赐宅“有风塘”相隔两街之遥,可是一对名将老死不相往来。 今夜息衍忽然单身到访,拓跋山月惊讶不安,安排在中堂见客,却对息衍的来意不明。 不过息衍离去前一句低语,拓拔山月隐隐地知道了对方的担心。 看来局面微妙的时候,这两个对手也并非没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拔将军府的茶,息衍还是一口未饮。 长久以来,拓跋山月总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行事为人波澜不惊的对手间,是被一种强烈的仇恨隔开的。 息衍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对的时候,就忽然地变了。 变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款步踏出将军府,门侧的阴影中立刻闪出了戎装矫健的影子。 年轻人锋利的眼睛环顾四周,急匆匆地贴近息衍耳边:“叔父,如何?”“什么如何?”息衍漫不经心地回应侄儿,“无事。” 息辕微微松了一口气。 两位名将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没有一次单独相对。 虽然息辕也不明白两人到底有什么隔阂,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儿,不加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当作了敌人。 今夜息衍忽然不带随从拜访拓跋山月,息辕如临大敌,不但全身武装潜身在府外等候,而且秘密地传令息衍帐下亲兵一百人,携带硬弓躲在一条街以外等待号令。 但凡有一点异动,他对空放出飞火,就要杀进拓跋将军府刀枪见血。 不过此时息衍连根头发也不少,息辕也不会贸然将准备好的大阵仗亮出来给叔父看。 “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 这是息衍常挂在嘴边的话。 身藏兵刃形迹鬼祟,似乎连下将的行径都不如,若是说出来,少不得受叔父的训斥。 息辕也有自知之明。 不过只要保住叔父无事,他倒并不顾忌颜面。 将军府外是宽阔平整的大道,横贯南北,直通宫禁。 此时夜深人静,行人已经绝迹,只有鸿胪寺一驾挂着红灯的马车缓缓走过。 月光洒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别有一番清冷。 明月挂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过马车的顶篷。 息衍牵着马缰,忽然对侄儿道:“我们走走回去吧。” 息辕尚未回答,息辕已经放开缓步,背着手踱上了步道。 叔侄两人不言不语,走在霁月清风之中,息辕看着叔父一袭宽袍的背影,觉得今夜息衍的神情中淡淡的有些萧索。 走了许久,息辕壮着胆子问道:“叔父,您和拓跋将军……”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 他放眼看向远处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辕,你上过阵没有?”“没有。” 息辕摇头。 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随叔父,还没有亲临战场,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再问的。 “国主一封诏书,身为武士,就要上阵杀人,”息衍看着侄儿,“你说,是对?是错?”息辕愣了许久,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点了点头。 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担心被息衍误解,于是又摇又点,一番摇头晃脑。 他言辞钝拙,一点也不像叔父,所以经常如此尴尬。 息衍看着,摇头而笑:“上阵杀人,过马一刀,你还不知道对手的名字,人就已经死了。 你是尽忠尽责,可是那人的亲人,却会恨你一世。” “那,是错了?”“若是错,”息衍悠悠地道,“那从我教你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们都已经错了……”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撕破寂静,似乎是几匹快马互相追逐,从后面急速地逼近。 如此深夜,还有人敢在都城的大街上放马奔驰,息辕猛地警觉起来,一按腰间的重剑,闪身靠在马后。 息衍所传的剑术长于步战,息辕剑术也颇精深,来的若是敌人,只要躲在马后闪过突刺,息辕自信可以独对三名以上的骑兵。 息衍却依旧背着手,只是调转目光,看向快马驰来的方向。 那乘鸿胪寺的车马本来正跟在他们叔侄背后漫步,此时却忽然有五匹健马出现在车后。 借着月光,马背上的骑士们手中握着长达八尺的长杆,其中四骑一起抖动长杆,攻向那个骑黑马的人。 四骑的配合极其巧妙,散开在黑马的四角。 四根长杆有的攒刺,有的平挥,带起低沉的风声,封锁了对手周身所有的空间。 而黑马背上的武士,竟然是空手。 他猛地翻身仰在马鞍上,闪过两根长杆,随后刺到的一根长杆从他后腰擦过,另一根已经刺到心口,却被他一把攥住。 长杆挥来,带着沉雄的呼啸,以末端的巨大劲道,他竟然一把就可以抓住,对方急切间无法挣脱。 随着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劲缘着长杆反击回去,手握长杆的武士几乎松手。 持杆的武士猛地振作精神,一声大吼,双臂鼓劲挑起。 他膂力惊人,黑马上的武士竟然抓着长杆被他挑离了马背。 剩下的三人欢呼着将长杆劈风砸下,击向黑马武士的背后。 这时黑马武士腾在半空中,已经身在绝境。 但是随着他从长杆上腾出右手拔出腰间一抹青光,一记平挥,三支韧木长杆都被他斩断一尺。 三支长杆走空,他已经落在鸿胪寺的马车顶篷上。 “好!”息衍击掌,喝一声采。 在半空中能运用这样一招横斩,黑马武士的灵活和柔韧绝非常人,而更难得的是身在半空,毫不畏惧的那股冷静。 息衍背着手仿佛看戏,却不曾注意旁边侄儿的脸色惨白,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黑马武士在马车顶篷上落稳的瞬间,却正是对手力量薄弱的瞬间。 他再次发劲,长杆弯作一个弓形,对手再也把持不住。 长杆一振,已经换了主人。 “他拿到枪了!”剩下的三名武士一齐惊呼。 古怪的是黑马武士拿到的分明是长杆,可是他们所喊的,却是枪。 长杆落进新主人的手中,真的变成了枪!车顶上的武士盘旋挥舞长杆,而后猛地一顿,长杆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直刺一名对手的面门。 只是最简单的直刺,但是那名对手却畏惧得大吼一声,翻身滚下马背,根本不敢当其锋锐。 而后同样凌厉的两记直刺,又有两名对手勒马退后,不敢靠近。 马车边只剩下长杆被夺的那名武士,他的身手在四名同伴中似乎是最好的,此时猛地跳起在马背上,借力也跃上了车顶,随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车顶篷上的两人分别持着长杆和利剑,在马车奔驰的颠簸中对视。 长杆在长度上占据了优势,不过对手手中的,是一柄泛着青气的名刃,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僵持起来。 息衍轻轻地笑一声,翻身上马,跟着受惊的车马急追。 息辕心里叫苦,却也只有紧跟在后面。 马车驰过一棵垂柳,息衍忽然笑道:“好,胜负已分!”在柳丝拂过持剑武士的面门时,手持长杆的武士忽然弹起。 他在空中舒展身形,有如一只黑色的巨鹰展开双翼、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刚猛的裂风纵劈而下,仿佛开山裂石!他是携着全身重量,凌空鞭击而下!对手举剑一格,剑刃上飞出两尺的断杆。 可是长杆余势不减,仿佛长刀一般劈杀在马车的顶篷上。 随着那名手持长杆的武士落地,整个车蓬在一道轻烟中崩裂,惊惶的车夫死死拉住驾车的双马,车顶上持剑的武士却一头栽进了车里。 持着长杆的武士却并未获得全胜。 就在他和持剑武士对峙的时候,剩下的两骑已经扯着一根长绳的两端旋风般追上。 他一落地,就被长绳紧紧锁住。 两骑引着长绳围绕他奔驰旋转,最后猛地一拉,将缠成线轴一样的人扯翻了地下。 几个武士扑上去围住无力反抗的对手。 几个人对视一眼,一齐抛去手中的武器,抬起脚对着那人狠狠地踩了下去。 那几名武士都穿着硬皮长靴,下脚毫不留情,一边踩一边怒骂:“你狂啊?起来跟小爷们狂啊?踩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奇怪的是,被踩的人居然一声也不吭。 停马在远处观望的息衍悠然点燃烟杆,颇自在地抽了一口,微笑着看向满脸惨白的侄儿:“息辕,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我……我……我没事,”息辕使劲摇头,“我去传令给巡街的金吾卫。” “找什么金吾卫?”息衍笑,“你不就是金吾卫么?”息衍看着侄儿窘迫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牵着坐马缓步走进了那群人。 他布衣出行,夜色中看不出身份。 那群武士也嚣张得难以想象,明知有人走来,可还是踩个不住,一边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各位,明月清风,好雅兴啊!”息衍笑道。 “没你的事,不想找死,就从小爷们眼前滚出去!”“呵呵,”息衍对着侄儿笑笑,脸色忽然一变,“雷云正柯、叶正鸿、方起召、彭连云!”声如雷霆,惊得几名武士抬脚悬在半空,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们转过眼看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 “将……将军!”四个人魂飞魄散,竟然忘记了军礼。 “还有我们姬野少将军?我这个侄儿,是你的死党,刚才颇是担心你的安危,现在脸色还不对呢,”息衍微笑着看着地下那个“线轴”。 息辕早就知道是他这个朋友又在街头殴斗,那种空手夺枪之术,整个大柳营中也不多见,有这种胆子晚上纵马奔驰,街头拼杀的,更只有一个姬野。 远处又一骑骏马闪电一般逼近。 息衍转眼看去,马背上的年轻武士满脸惶急,操着一柄连鞘的长刀。 赶来的年轻武士只看清街边几个戎装的武士围着一个被绳子死死缠住的人,想着朋友无疑是被擒住了。 也来不及分辨在场众人的身份,他一骑逼近,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跃起,在半空中长刀连鞘挥下,首先是取息衍的肩膀!长刀的长度不及长杆的一半,可是在他手中挥舞,竟然有方才姬野挥杆碎车的威势。 他纵马、探身、挥刀,三个动作配合得完美无缺,刀在鞘内却有雷霆之威。 息衍冷冷地一笑,也不拔剑,肩膀一沉,对方的一刀就走空了。 而在侧身而过的瞬间,息衍竟在对方的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新来的一骑落地驰出几步,在远处停了一停,年轻武士忽然发现不对,遮住脸一夹马腹就要逃走。 “我们这南淮城中,那样的刀劲只你一家,”息衍冷冷地喝道,“世子,还跑什么跑?”吕归尘没有办法,只能滚身下马,老老实实地牵着战马低着头,走到了息衍面前。 南淮城大柳营中的少年将军们几乎一个不落地站在息衍身边,除了吕归尘和姬野是息衍名下学生,另几个也在息衍的军塾中学习兵阵,师生共聚街头,情境却说不出的古怪。 息衍冷笑着抽起烟杆,不发一言,学生们也自知闯下大祸,个个胆战心惊地垂头而立,只剩姬野被捆在地下,想垂头而立也没有机会。 “何事啊?”许久,息衍不动声色地发问。 几个学生互相递了递眼色,还是太尉府的二公子雷云正柯仗着父亲的威名,稍微有几分胆子,一扬头道:“姬野抢了我们的钱!”“姬野为何抢你们的钱?”“他赌输给我们,就出千,我们……”方起召还没分辨完,忽然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剩下几个人都恶狠狠地盯着他。 “哦,”息衍点头,“原来还有聚赌。 不过姬野我知道的,素来都穷困潦倒,怎么会有钱输给你们?”“是我……借给他的。” 吕归尘小声说。 “赌场输钱,就要输得起!”息衍脸上平添一抹怒色,看着地下的姬野,“输不起还赌,打死你是小事,坏了我的名声!”姬野咬着牙齿,冷冷地看了看雷云正柯等几个人,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是他们几个先无礼,姬野才……”吕归尘忍不住了。 “无礼?”息衍一挑眉。 吕归尘一哑,低下头去,忽然没了下文。 息衍眯起眼睛,看着这群各怀鬼胎的学生,忽然展颜一笑。 这一笑,顿时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也好,”息衍道,“我们下唐积弱已久,尚武之风不盛,与其你们把时间花在青楼妓馆里,倒不如舒展筋骨,研修武学。” 学生们看着息衍神色温和,侃侃而谈,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连姬野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世子身份贵重,息衍不便处罚。 剩下的,每人罚俸三个月!”息衍悠然道,“回营各给我做十五日的苦力!”仿佛一道惊雷打在众人的头顶,众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对于这些贵族少年,罚俸不罚俸并无所谓,但是十五日苦力,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将军,”还是雷云正柯更多一份胆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聚赌按照军规,不过是罚俸一个月,斗殴也不过两个月,为什么还要我们做苦力?”息衍冷笑一声:“聚赌我不罚你们,斗殴我也不罚你们,我罚你们的是懈怠军务!堂堂四个金吾卫,国家栋梁,被一个姬野打得满地找牙,连绊马索都用上了,丢尽我们下唐军人的颜面,罚你们半个月苦力,还是轻的!”息衍大袖一挥,转身就要离去。 “将军,”这次竟是地下的姬野说话,“那我打赢了,为何也做半个月苦力?”息衍回头瞟了他一眼:“罚你输钱赖帐,赌风太差!”他仿佛心怀舒畅,长笑几声,缓步踱了出去,留下一群学生垂头丧气,只有息辕紧随而去。 息衍牵上自己的坐马,漫步在延街的垂柳下,扭头看了看侄儿,微有诧异:“息辕,你这脸色……”息辕神色惨淡,悄悄指了指那辆被姬野斩裂的鸿胪寺马车。 息衍扭头过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像是被冰冻住了,慢慢的,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意。 那辆暴露在月光中的马车上,正是鸿胪寺卿段琛岳**着身子瑟瑟发抖,身边坐着一名细腰粉腿的**女人,正是南淮城青楼中有名的艳姬素小秋。 “段大人好……”息衍抱袖长拜。 “息将军……”鸿胪寺卿还在哆嗦。 “自从他成了我的学生,我的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息衍喃喃自语。 第二章 威武王 七 第二章 威武王 七下午时分,有风塘,百里景洪赐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临桌书写。 姬野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立在阶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 只有走笔如飞的沙沙声。 姬野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地掉头要跑,身后却传来了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赖,没一点耐性!”姬野只能站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中取出一叠文书掼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中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发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 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姬野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件可以逃离老师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息衍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你从军四年,没有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中劫富济贫。 名扬于酒肆之内,挥拳于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荐你从军,倒不知道你还颇有市井游侠的风骨!”“要除去我的军籍么?”姬野紧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削去军籍就想全身而退?你以为就如此简单?”姬野猛地抬头,看见息衍的眼中隐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忽地浮上心头。 他所以能从军,全靠息衍的扶掖,此时息衍也要把他逐出军队,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保荐他。 姬谦正千方百计,已经为弟弟昌夜谋得一个副将的职位,即将披挂上任,而他从军已经四年,还只是一个武殿青缨卫,说到底只是个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觉得心里孤凉。 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大,鸿胪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头撕开马车,赤身**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 他也有风闻,上午鸿胪卿便上了归隐的奏折,称病体沉重,不能入朝。 国主吃惊,正指派金吾卫探病。 不过他一生不曾求过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 他努力抬起头面对息衍,那股倔犟的天性撑着他。 他明知道离了军队从此就一无所有,可是头终究还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年军饷,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花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闲得要打架,不如随我出征。 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城里当个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不解。 下唐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 军中略有军阶的,都翘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乱,好去谋一份功名利禄,博一个封妻荫子。 可是带兵出征的名额有限,常要自己出钱打通关节。 他酗酒赌博,殴打同袍,不被踢出军营已经是万幸,不敢想象还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 先锋将佐姬野领命!”息衍掷下一枚金符喝道,“明日清晨收集大柳营军马辎重,两日后午时拔营。 如有延误,军法无情!”“殇阳关?”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几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统帅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 昨日他还只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军衔排序尚在雷云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传到,他骤然间成了披鲮甲、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领,位置还在骑将之上。 息衍挥手展开桌上的东陆四州十六国全图,笔锋如剑,点在雷眼山和锁河山两道山脉交汇的所在:“东陆四州,其实无非是这两条山脉划成。 锁河山横贯,雷眼山纵行,你若是沿着雷眼山的走向延长,基本就是一个分割东陆四州的十字。 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汇的地方,就是号称‘东陆第二’的殇阳关。” 姬野镇定心神,沿着息衍笔锋所指看去,崇山峻岭中,一道关隘封锁皇城,对着六百里平原。 “殇阳关是离公回国必经之地?”姬野知道殇阳关下正在发生的战事,毕竟息衍所收的军报他都可以拆阅。 “不错。 除非绕道一千两百余里,否则嬴无翳只有这一条归国之路。 而一旦他回国,那么如同放虎入山,纵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陆没人可以做到。” “殇阳关下对峙已经有半个月,我国何以此时才出兵?”息衍沉吟片刻,才缓缓地道:“原因很多。 不过其中一条是,殇阳关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 “谁?”“楚卫国,小舟公主。 七月时候,按照我国和楚卫的约定,我国馈赠四十万金铢的军费,楚卫国则把小舟公主送到南淮居住。 公主是楚卫国主的爱女,有她在南淮,我们两国的盟约就如同铁石。 不过离军发兵突然,先锋在殇阳关外二十里,竟然劫下了护送公主的车队。 楚卫国的使臣已经来了三拨,国主才不得不下令发兵。 若是我们夺不回公主,已经交付的四十万金铢就当全部付给离国了。” 姬野浓眉一皱,茫然不解。 “诸侯结盟,无非是利益,是姻亲。 公主若是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随便嫁个嬴氏的公子,生几个孩子,难保他们两国将来不化敌为友。 我们这笔厚礼,就算是嫁妆了。” 息衍摇头苦笑,“此外,关于这个小公主的身份,其实传闻很多。 你该知道楚公爵其实是个女子,有一个可能,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儿,是喜皇帝唯一的血脉。” “皇帝的女儿?”姬野瞪大了眼睛。 “该说是先帝的女儿。 大胤立国的七百年中,楚卫国一直是死忠于皇室的近卫。 楚卫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蔷薇皇帝分封楚卫国在殇阳关这个要冲门户所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那时北方有淳国敖氏守护唐兀关抗拒北蛮,难免有楚卫国在殇阳关外为王域的门户,如此则王域固若金汤。 原本以离国赤旅雷骑,固然强劲,然而要踏过楚卫国土进逼殇阳关,恐怕也不容易。 但是嬴无翳是个霸主,也是个鬼才,他根本没有想过进攻殇阳关,他带着骑兵翻越天险,直击天启城。 雷眼山屏障一破,朝野震动,当年的楚国公白补之亲自率兵出击,率领诸侯联军决战离国在锁河山八鹿原上,结果败仗身死,身后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孩儿,乳名叫做瞬儿,大名大概是白瞬。 她如今已经贵为楚卫国女公爵,没有人敢擅称她的名字了。” “那这个楚卫国女公爵若是皇帝的夫人,难道不是近亲婚配?”姬野问。 “呸!”息衍斥道,“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现在三十代远亲也有了,还什么近亲婚配?”姬野不太懂这个,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白补之这个女儿,那一年十五岁,恰恰住在天启城中。 而她十六岁时返回楚卫国,开春四月结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却是十月,哪有新婚六个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冷冷一笑。 “那按照将军所说,早产四个月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息衍愣了一下,一抬头对上学生认真的黑眼睛。 师生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个混小子,早产四个月便是个死人了,哪里还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时住在皇宫中,皇宫里还有哪个男人敢染指楚国公的爱女?”姬野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息衍笑笑:“这四个月的问题,也就你这样的混小子不懂。 我既然算得出来,别人也算得出来。 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不亲近后宫,一个子女也没有留下。 也有说他是担心子女收到嬴无翳的荼毒,坚持不肯生育。 这样倒是便宜了嬴无翳,喜皇帝一死,嬴无翳顺理成章地推了喜皇帝的堂弟、广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现在天启城的皇帝。 到这里这件事原本就该尘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却有人不甘心。 所谓喜皇帝还有血脉在人世,想必也是这些人刻意放出来的消息。” “这些人?”姬野问。 “这些年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帝都还有一群人,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但是我看得出他们的手段。” 息衍沉吟,“你听说过‘蔷薇党’这个名字么?”“没有。” “没有就对了,这些人的存在要是人尽皆知,早被嬴无翳一刀一个宰了。” 息衍笑,“但是帝都确实有人提出要接小舟公主进太清宫,意欲许配公主给皇室的一个亲王,无论他们是不是‘蔷薇党’,不过楚卫国分明不愿意。 年仅八岁的小公主,许婚固然无不可,可是那么急切地要把公主接到帝都去,这用心就很值得琢磨了。 楚卫国有白毅当政,手腕强悍。 白毅立刻致信于我国国主,表示小舟公主有寒疾,需要保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要将公主送来南淮。 这一手一则讨好我国,二则堵了帝都某些人的嘴。 谁知道……雷骑来的,真是太快了!”姬野点头:“听说离国赤旅雷骑,东陆所向无敌,我们下唐……将军觉得我们有机会么?”“赤潮所到,尸横遍野。 我何尝不知?只是时局如此,不得不战,”息衍手指轻轻扣击桌面,一声长叹,“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迫不得已,古往今来能得自由自在的,有几人呢?”姬野心头一震,只觉得老师的语意幽深难测。 “为何要打架?”息衍话锋一转,严厉起来。 姬野想了想,低声道:“我出千了,赢了他们的钱。” “还有呢?”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你就要跟他们打架?分个输赢?满足你那点好胜的虚荣心?”息衍语意紧逼。 “我不想看他们那种眼神,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 姬野扭过头去。 “他们何尝看得起你过?”息衍忽地震喝,“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姬野一愣,怔怔地看着老师,一时语塞。 息衍恢复了平静:“没什么人天生好斗,非要拿命去冒险。 谁不想呆在家里安安逸逸?只不过你的心大,命却穷,有些东西别人不给你,你却非想要,就只有赌上命去争。 可是你打得赢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就算你是天启城里的皇帝,离国公嬴无翳还是看不起他,嬴无翳在天启城七年,连杀皇帝怕是都懒得下手!”姬野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 “空前绝后的武士,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姬野猛一抬头,正对着息衍锋利的目光。 他浑身一个冷战,一时间竟不能回答。 息衍拍了拍学生的肩膀:“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志气。 你要做的不该是打几个不争气的废物,而是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首级!”息衍猛地挥手,斥退了姬野,不容他再说。 姬野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背后息衍幽幽的声音:“其实在十三年前,当我和白毅在秋叶山城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我们就想杀了他!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 第二章 威武王 八 第二章 威武王 八姬氏大宅。 已经是黄昏时分,宅邸上下张灯结彩,厨下烹饪的香气已经四处飘散。 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个银毫的赏钱,个个满脸喜色,奔前跑后地张罗料理。 中堂一只大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飘了细细一根灯芯,点着火苗。 下唐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生日时候点燃,派人守护着,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过寿的,却并非姬家的主人姬谦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 此时姬氏夫妇正陪着次子玩着檐下一盏转灯,灯八面都填写着诗词,却只有一面开口,可以看见。 姬昌夜轻轻一拨,灯飞快地旋转起来,上面一匹跑马仿佛动了起来,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首小诗:“负剑向黄沙,匹马走天涯;渴来饮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个什么兆头,取得不好!”那是盏推命灯,男孩十五岁时候用来推命的小玩意儿,而昌夜得的诗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谦正不信这个,只是笑笑:“也不是不好,虽然不是富贵之兆,但是负剑黄沙匹马天涯,渴饮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杰气概。” “要豪杰气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儿子要的是一生无忧,平平安安。 昌夜,刚才那个不作数,再转一个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拨,停下时候已经换了一首:“紫罗朱衣拜宫阙,百岳千山朝宗冕;海沸山摧惊暮日,借取龙云入长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这个好。” 姬谦正苦笑:“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何处?”“拜宫阙,朝宗冕,总是贵气之兆……”姬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喜色消退,一张脸渐渐冷了下去。 姬氏的长子姬野悄无声息已经站在了台阶下,冷冷地看着父母带着弟弟一家和睦。 姬野并非姬夫人亲生,他年纪虽然长于昌夜,却是一个小妾庶出的孩子。 小妾多年前就过世,姬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孩子。 连姬谦正也不喜他的冷厉性格。 “你还知道回来?”姬谦正冷冷地一挥衣袖。 姬野已经半个月不曾回家,自从他任职武殿都指挥帐下的青缨卫,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禄也不见踪影。 姬谦正并不为几个小钱上心,不过儿子如此野浪,毫无孝敬之道,他自然不满。 “我一会儿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这个为父的,也难得你赏脸回来见上一面了,还马上就走!”姬谦正牵过昌夜和夫人的手,头也不回地踏进中堂坐在桌边,也不招呼长子。 “我回来只是有话要说……”姬野踏上台阶。 “哎哟!”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只盛满菜的瓷碟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么!”姬夫人大怒,“难道不知道是你弟弟的生日么?”下唐风俗,生日时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头。 “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姬谦正并不信这种土风,按住夫人的肩膀,对婢女挥了挥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 姬谦正心头火气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 上菜的婢女鱼贯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闪过,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无人看他一眼。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面前的一切根本无关。 许久,他转过头拨弄那只转灯,灯上的跑马在他指下飞旋,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些命诗一一闪过。 他已经十八岁,并未玩过这种推命的游戏。 那个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什么。 转灯停下,竟然堪堪停在两首诗之间,姬野所见的,只是一匹跑马。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地站在灯前。 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将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 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着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姬野默默地对着夕阳。 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三日后他就要出征,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可是他发现并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站着一个骑马挎刀的少年身影,和姬野遥遥相对。 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仆役通报。 朋友相对,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察觉到那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萧煞苍凉。 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立马在那里,看着,如同看一柄剑缓缓地转过锋芒。 “刚才内务府传令国主令,准我随军出征观战。” 许久,吕归尘道,“这次,我们两个还是一道。” 姬野点了点头:“那你还有钱么?”吕归尘愣了一下。 他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赌桌上的两百金铢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 而纵然是北陆世子,他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并未愣多久,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 走!”姬野默默地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缰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陆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 街上的人退避想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冲破而出。 第二章 威武王 九 第二章 威武王 九成帝三年,九月初一。 姬野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波波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 羽然坐在他的身边,难得地安静,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 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和吕归尘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着说着话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着彼此的肩膀睡着了。 而他现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鲮甲,肩上垂下骑将的军徽。 他看着很远处城墙上的***,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那个狮子般的男人,然而凯旋归来,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的都是人。 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个狮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 羽然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殇阳关了,我就问你殇阳关的典故。 你们东陆的文字,以‘殇’为死,殇字不祥。 可你知道殇阳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羽然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发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绾好的头发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冲他比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这么叫过他,羽然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呗!”羽然皱着鼻子,大声地说。 羽然扭过脸去,不看他。 “是因为蔷薇皇帝白胤带兵强攻阳关,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阳关的城头。 白胤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阳关改名为‘殇阳关’,也是悲伤的意思呗。” 姬野只好说,“我知道的,《四州长战录》上有的。” 他对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阳关?”羽然扭过头来。 “因为蔷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着白胤登上太清宫的帝位。” 姬野说。 这些也是演义小说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姬野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殇阳关打下来?”姬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羽然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殇阳关,你会不会去啊?”“可是……”姬野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着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 姬野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羽然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呲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的,羽然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姬野也不知道说什么。 “羽然?”姬野试着轻声喊她。 羽然不应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殇阳关就是了。” 姬野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我要去当皇帝,我也去把天启城打下来!”羽然终于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姬野瞪着眼睛。 “随你乐意!我才不在乎!”羽然也站了起来,嘟着嘴。 她展开双手平衡身体,像个市井里的走绳人那样沿着墙头走了几步,而后她忽然飞跃起来,鸟儿般跑远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 姬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脚下碰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墙下的小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月色。 姬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扭头看向背后。 吕归尘是一身月白重铠,站在小河边:“姬野,走了,将军还在有风塘等着我们呢。” 他却没有看姬野,他的目光也追着远去的飞鸟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墙头上起落。 有风塘。 息辕也是一身鲮甲,按剑站在中庭。 姬野和吕归尘进来,息辕上去行了军礼。 他们是朋友,以往并没有这样正式的礼节。 姬野和吕归尘感觉到了这个礼节的慎重,也各自以军礼回应。 “叔叔在里屋养神,让我传话,请尘少主去东厢,姬野就留在这里听令。” 息辕道。 “明白!”吕归尘应了,独自去向后院。 他走远了,息辕转过来看着姬野:“叔叔说有件礼物,让我等在这里送给你。 他说你是他的学生,老师应该送见面礼,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出手,但是这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姬野愣了一下。 “不是……花什么的吧?”他问。 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息衍送他东西,确实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 息辕闪在一边。 姬野终于看见了,息辕身后的古铜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战枪横架,它的枪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动着凄厉的光。 当姬野看到这柄枪,他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发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手接近那柄枪,奇妙而悠长的韵律从枪上发出。 姬野猛地攥住了枪!是的!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昂首咆哮,吞噬天地!姬野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能看见猛虎啸牙枪,这柄仿佛连着他血脉的武器,就像从未在那个深夜被斩断似的,重新出现在他的手掌里。 这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应他的姓氏、血脉和呼唤,而归来了。 “别问为什么,”息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 但是叔叔说,这件东西是认主的。 它是你的,所以它会回来找你。” 吕归尘走进东厢。 有风塘本是国主避暑的别院,东厢虽然没有宫殿那样宏伟,但也是宽敞的大屋,里面凉凉地流着冷风,却没有点灯。 “你来啦。” 宽大的竹帘后有苍老的声音说。 “老师。” 吕归尘跪下长拜,而后盘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师隔着竹帘对坐,这是他第十四次在这里见他的老师。 而他甚至没有见过竹帘里面那人的容貌。 他所知的是息衍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竹帘说,那里面的人希望做你的老师,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做他的学生。 当时竹帘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而吕归尘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竹帘,扑在他的脸上。 他转头去看息衍,息衍却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竹帘,面色凝重。 于是吕归尘便跪下,拜了这个他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人为老师。 他所受的十四次教导,没有一次这个竹帘后的人曾经走出来为他演示。 老师只讲武术的心术和理法,他的声音苍老却仿佛歌吟般优美,而他的教诲直指人心,像是神启一般无从抗拒。 吕归尘跟随这个老师学切玉劲,跟随息衍学双手刀剑之术,而后这个老师又把所有的技艺凝聚为足以斩切铠甲劈断铁刀的双手刀乱舞战术。 兵器无非是一块铁,吕归尘以前从未想过,凝聚在一块铁上的技艺却能精深到这个地步。 对于吕归尘而言,这个老师便是神明。 “我是你的老师,”帘子里的人低声说,“这三年里我曾见你十四次,十四次教授你用力和身法的道理,希望对你有所裨益。 但是我们的传授,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天了。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也已经学到了我的真髓。 剩下的,只有靠你在战场上去体会。 你就要踏上战场,一个人一旦踏上战场,所有的武术在他心里就不再是原来那样了。 不再是挥刀劈砍木桩,或者引刀在空中要切断一根头发。 你将要学会的是一刀砍下去,看着滚热的血从敌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感受到刀刃切过肌肤、肌肉和骨骼的触感,那是残忍的,但是你不能不学会把握每一丝感觉,这是你判断自己下一步是进还是退的根本。 你只要犯一次错误,你就会失去一切。” “学生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不够狠,”老师道,“但是所有武术,追究到最初都只是一种杀人的手段。 这从太古的时候,诸族第一次从铁石中取出生铁铸造成铁刀,从树枝中修出笔直的木条制成羽箭,就已经注定。 这些武器最终一定会被投入敌人的身体,这个血腥的事实,不容改变,也无需被改变。” “学生……明白!”“你现在是听到了,也会记住,但是希望你说你明白,是真的明白。” 老师叹了一口气,“作为老师,我应该送给你礼物,在我收你为学生的第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东西。” 竹帘缓缓被托起一尺,一只苍老的手从竹帘下推出了长达五尺的佩刀,吕归尘惊异地看着这柄古刀,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刀,刀裹在鞘里看不出样子,但是可以从刀鞘的走势看出这柄刀有着优雅而森严的刃弧。 “我以这柄刀,助你成功。” 老师道。 吕归尘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现在不要拔刀。” 吕归尘诧异地抬头看着竹帘。 “因为刀里寄宿着不甘的灵魂,它的前主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 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适合你使用的。 虽则长了一些,但是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吕归尘赞叹着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锷刀镡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河络制品特有的气魄。 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着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着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你明白。 所以握着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 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 老师道。 “它叫什么名字?”吕归尘问。 “影月,刀中影月。 你知道明月的孪生子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 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 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圆月上血滴垂下,光芒万丈!”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吕归尘捧着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 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吕归尘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姬野,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姬野得了姬扬的魂,你得了我的意。 我可不希望输给自己的老伙伴!”这是最后的叮咛。 他背对着月光,吕归尘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息辕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 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发么?”“趁夜出发。” 息衍点头,“我的花有人照顾了么?”“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家里是花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辕,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么?”息辕摇头,对于这种事,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是对于叔叔有着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天驱的新时代。” 息衍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将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息辕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脚步不停,平视前方:“铁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举动:“依然在!”有风塘的中庭里,提着长刀的吕归尘和拄着战枪的姬野默默地等候。 息衍和息辕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姬野和吕归尘跟上了将军的步伐。 这是成帝三年九月初一的午夜,下唐的出兵从四骑战马离开有风塘为开始。 成帝三年九月初二,建水之东的暮合滩。 枪戟如林,一万军士静默地立在晨风中,他们身边八头公牛并列拉着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堆叠成小山一样。 风中扬着火焰蔷薇的白色旗帜,只是在蔷薇下方斜过一枚羽箭。 楚卫国大将军白毅的旗帜,这位皇帝家族支脉的子弟立马于在大旗之下,白色的战衣曳风飞扬。 他的对面是一顶三十二人大轿,红杠黑漆,用黄金箔片剪作叶子和金合欢纹贴,两重珠帘挡住了轿中的人。 “大将军战无不克,平安归来。” 轿中的人道,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白毅不答,就在马上躬身长拜。 “取我的琴来。” 轿中人又道。 守候在轿后的年轻禁卫带马前进几步,捧上长琴。 一个使女从竹帘中走出,大轿极高,落地还有两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从禁卫手上接琴回去了。 几声试弦声,轿中的人低声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轿中人缓缓而歌,声音明晰清越:“为卿采莲兮涉水,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她所唱是一首情歌,却有世家大族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洁,隐隐的还有些悲意。 三军静默,皆能听见她的放歌,各自垂头肃穆。 楚国公这曲琴歌,其实是楚卫国坊间流传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采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去功名,又为她的老去悲哀。 辞意简约,然而意蕴悠远。 歌声止住,轿中人低声道:“诸位将士都是父老妻儿,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征战,还有人在故乡等待,本公望诸位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立刻有军士放声高呼:“国主祈愿,诸位将士报答皇帝,凯旋而归!”声震十里,一万大军放声齐呼。 “代三军谢国主赐此恩典。” 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礼。 “本公有些话对将军说,将军能否走近些?”轿中人问。 白毅带马走到了轿帘旁。 “望将军此次出征,带小舟平安归来,我这一生再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离开身边了。”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苟活于乱世,没有人能自由自在。 国主的女儿,虽则只是一个长在锦绣中的女孩儿,不必拼死征战,可是国主期待她在母亲身边长大,却未必容易。 这个心愿听起来不大,可是对于活在乱世中的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拨马前行。 “将军再留一步!”国主的声音在背后变得急切。 白毅停马挥手,立于珠帘之前。 “对于子民和皇帝陛下,我或者是楚国公,楚卫国的诸侯。 然则请大将军怜悯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生下了女儿,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能亲眼看着她长大。” 隔着轿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整衣跪拜,堂堂的公爵竟然隔着轿帘对将军长拜,“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圆我这心愿,除了大将军还有什么人呢?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大将军而已了。” 白毅并未因为这个大礼而惊骇,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青草。 “是这样么?那我明白了。” 许久,他转身而去,“请期待臣下凯旋归来!”他带马奔驰了起来,拔出剑指向前方,三军跟随他大声呼吼,皮鞭声和牛吼声里,一辆又一辆的大车缓缓开拔。 成帝三年九月初三。 淳国之南的黾阳城,城外的一座小屋中。 男人笼罩在一身漆黑的铁甲中,他跪坐在竹席上,默默地对着目前的刀架。 刀架上横着一柄佩刀,刀装朴素,方头直身,是战场上常见的武器。 他的盔甲沉重,身材却并非很高大,跪坐的时候,这身重盔重甲便撑在地下,显得非常累赘。 男人的一只手捧在胸前,手中滚着一串念珠。 他闭着眼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一角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熄灭。 鸟儿振羽的声音由远而近急速地逼来,一羽雕像是扑食似的从窗口突入,极快地落在男人握着念珠的手上。 它低头啄着念珠,念珠的绳子被它啄断了,珠子落了满席。 “真是捣乱的家伙啊。” 男人低声说着,从雕脚上的竹枝里抽出了信。 信很简单:“梁秋颂代国主传令,将军复风虎骑军都统领职位,南征勤王,军令受国主节制。 此公决胜之际,三军待公久矣,公当速进,速进,速进!”连续三个“速进”,说了写信人的急切,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把信放在一旁的蜡烛上烧掉了。 “义父!义父!义父!”大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穿着朴素白衣的年轻人从外面扑进来,脚下一绊,跪在地下,“外面有穿盔甲的人,带着刀剑闯进来了!”外面果然传来了人声,可是并不喧闹,而是整整齐齐的脚步声。 男人的眼睛在面甲下依旧安静:“华茗,不要担心,他们是知道了消息,来通知我的人。” “什么?什么消息?”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国主复我都统领之位,命我南征。” “义父……义父不可以答应!”年轻人焦急地大喊,“这是重进狼窝啊!梁秋颂……”男人竖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他起身,抖了抖铠甲,走出了自己冥想的小屋。 屋外的空地上,并排跪着二十余人。 他们都穿着精致的薄钢铠,这是淳国风虎骑军的将领才能装备的制式铠甲,跪在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千夫长的身份。 “你们来得真快。”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 “诸军等待将军重掌虎符,已经等待了多年了!”屋外的人里有一个抬起头来,他还喘着粗气,分明来得很急,他的面孔赤红,目光急切。 男人点了点头:“将士们都将听我的令而行么?”“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你们要听清,如今所谓的淳国公不再是死去的先主,他是一个孩子,他并无力负担你们的生死。 他的令来,要我出征,只是对我一个人。 你们来这里,却是要追随我。 我现在所问的,是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男人低声问,他忽地放大声音,仿佛雷霆降世,“再问一次,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是!!!”所有人还是同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好!”男人转身,“那你们随我来!”他从小屋中的刀架上提起了战刀,提刀的一刻,他的义子默默地看着,觉得傻了。 “华茗,”男人低声说,“我当初所说,并非是谎话,“我也曾想在这个没有什么人骚扰的地方,用我一生剩下的时间,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 可惜。” 他转头,大步走向屋外。 “我这一生,本该是个长门僧。” 男人停了一步,回头看着自己的义子,“可惜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 我只有继续提着剑,或许还能够有些微的挽回。” 大胤成帝三年九月,对峙中的殇阳关终于变成了决战的所在。 六国诸侯联署“义甲勤王令”,等若向离国第二次正式宣战,大胤皇帝所期待的第二次勤王远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楚卫国诸侯楚卫公遣舞阳侯、御殿月将军白毅出征,亲自相送一百二十里,至建水辞别,为之歌《采莲》。 白毅所部一万山阵枪甲,携带驮马六万匹,直指殇阳关下。 下唐国诸侯唐公百里景洪遣武殿都指挥息衍为统帅,大柳营两万大军扬旗出发,偕同二十万斤辎重车架。 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为淳国公敖之润传令,重新启用屯田静养的名将华烨,这位东陆传名为“丑虎”却被风虎铁骑的部下们尊称为“虎神”的名将重新提起了他的佩剑。 风虎铁骑以一夜突进三百里的高速从北方指向王域背后,威慑嬴无翳留下防守王域北面的赤旅军团。 而虎牙和影月这两件将以血光照亮未来二十年的魂印之器,在少年们的掌中发出神兽般的轰鸣。 它们渴望着鲜血和金属的撞击已经太久了。 武器是不能久藏于匣中的,乱世诸名将和未来的帝王也一样。 他们整备了盔甲,立起标志着各家徽记的大旗,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 而此时,舔着爪牙的雄狮正在殇阳关的深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第二章 威武王 十 第二章 威武王 十胤成帝三年,九月十七。 姬野抬头,墨旗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下唐的两万大军组成八个方阵,缓缓地移动在草原上。 息衍立马在侧面的一处山头上,正眺望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人是姬野。 吕归尘将那柄令人不安的长刀束在后腰,带马在左近戒备。 他原本没有职司,只是一个随军的贵胄,而在息衍的眼中,随他出征的人就是他的属下,所以吕归尘身不解甲已经整整十六天之久。 息辕则掌剑令,责任更重,在山下的队伍中,他代替息衍居中军主阵,弹压三军。 随着息辕挥动绿旗,左右两军放缓脚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汇成一条长带。 轻卒和弩手混和的队伍从中军前进,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两万人的下唐军就要通过前方的山谷。 这里是锁河山的支脉,莽莽青青的连山围绕着这一带的谷地,下唐的大军已经在山谷中推进了十六日,除了息衍自己,无人知道明日的路线。 此时的息衍叼着烟杆,正默默地望着天地尽头的薄云。 “将军,我们还有几日才可以到达殇阳关?”姬野问。 “一天。” “一天?”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 息衍所谓地图不过是画来看的,所以他上马之初,并没有再动过行军图。 大军遵息衍的指挥而行,也早已偏离了出征前勾画的路线,从进入锁河山开始,他们就在山间日复一日地蛇行前进。 而现在刚要离开山地,就已经逼近了殇阳关。 “这个山谷叫做涩梅谷,走出这片山谷,我们一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里路。 明日疾行,骑军可以率先抵达殇阳关,希望我们没有比白毅他们晚得太多。” 息衍随手在马鞍上磕了磕烟杆。 “这条路线在地图上可没有。” 姬野说。 他跟随息衍日久,也算学会了看地图。 “我以前在这里做山贼。 山贼是靠山吃山的生活,哪里有不认路的?”息衍扭头看着两个学生,似笑非笑,“这里周围八百里的地势,没有人比我清楚。”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 息衍像是在说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里,却从来也就没人知道,息辕也一样。 息衍闲来指点江山自述生平,描述得仿佛当日情景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描述拼凑起来,却总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姬野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的辎重,全速行军!后军收拾辎重,缓慢跟随。” 息衍喝令,“骑军今夜喂马,明日一路疾驰,务必在傍晚前逼近殇阳关扎营!落队的军法处置!”“是!”姬野将怀中所抱的帅旗抛给吕归尘,调转青骓就要下山。 吕归尘怀抱墨旗,把旗杆下的钢质枪锋扎在脚下的岩石上。 他愣了愣,脸色变了:“将军!”“什么?”息衍微微皱眉。 “有人在附近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吕归尘手中紧攥旗杆,耳朵贴近了凝神地听。 蛮族行军,武士们习惯于头枕马鞍入睡,靠着地面震动就可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军行动,敏锐的人甚至可以推断对方的人数和距离,分辨轻骑和重骑。 吕归尘不曾在北陆行军,但是这种技巧却在狩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 眼下这杆大旗旗杆上传来的震动,并不像是步卒和下唐军中区区三千骑兵会发出的声音。 息衍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吕归尘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 “还有多远?”“最多不过二十里。” 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 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发,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阵势。 三人随即鞭策战马,旋风一样驰下小山,此时息辕已经在军中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 当他们冲下山坡并且赶上前军的时候,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隐隐的烟尘。 三军已经通过了山谷,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着前锋营的轻骑。 所有轻卒则在偏后的地方结成一万五千人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 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五里,”息衍低声道,“如果来的不是彭国的风虎骑兵,那么只能是……”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尘头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 姬野浑身一凛,在风雷般的铁蹄声中,他竟然听见了歌声。 “越千山兮野茫茫,野茫茫兮过大江。 过大江兮绝天海,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军齐声的应和:“越千山,过大江。 绝天海,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挽我旧弓兮射天狼!”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烈豪壮的歌声。 他们口齿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准的边地人所说的话,可是没有人能耻笑他们的歌,因为歌里有如此的壮志雄心。 对面的赤甲骑军狂风般席卷草原而来,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己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 他们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着这样放马奔驰、再奔驰,踏破千山万水直冲天地的边缘。 那杆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记终于映入了姬野的眼睛,无数雷霆组成一个花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 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腰间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将军,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冲阵?”吕归尘问。 “威武王殿下的雷骑,随时都能发起冲锋,无所谓立足未稳。 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唱这首《歌无畏》,是警告我军不要放肆。 人家没准还想趁我们立足未稳,一举冲锋,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呢。” 息衍笑,笑容却并不轻松,“没有想到在这里遭遇威武王的大军,难道殇阳关的防线已经被突破?不过面对这个男人,还是要先行叙礼再战的吧?”“威武王?”姬野问。 他记得离公仅仅封为公爵,白氏很少封外姓为王,嬴无翳权倾天下的时候,也并不在意一个王爵,所以离国依旧是个公国。 息衍笑:“离公所用的‘威武’印信传遍东陆,虽然只是公爵,可是天下已经把他的名号传为威武王。 也不为过,我们胤朝那些亲王贵胄,又有哪一个不在他威武之下弓腰屈膝?”“如此狂妄的人啊……”吕归尘低低叹息,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 “这一曲《歌无畏》,是威武王殿下亲自填词,国手风临晚谱曲。 风临晚一介女流,被歌词中所蕴的雄壮激发,竟然谱出了倾世雄歌。 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骑军,才会在遭遇敌人时高唱这一曲《歌无畏》。 滚滚黄沙,天地风雷,今日耳闻,不虚此行了,”息衍赞叹,“不必心存侥幸,对方必然是离公本人。” “可是将军,东陆武士的礼节,是死敌相遇,也要叙礼再战么?”吕归尘问。 “要看是面对什么人了,若是面对蝼蚁,一脚踩过去也无妨,不过面对嬴无翳,即使想杀他的人也希望能够亲眼看着他死去吧?嬴无翳,怎么能是那种死在乱军混战中无声无息的男人呢?”息衍还是笑笑,“再则雷骑强悍,贸然重逢等同送死,我还没有这份胆量。” “骑兵下马,开旗门,”他猛一挥手,“待我觐见威武王殿下!”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唐军三百尺一齐押住了战马。 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虚引角弓。 当先的红旗下,孤零零站着两匹马。 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隐蔽在火铜的重盔下。 刚才就是这个身穿火铜重铠的骑士一马当先,打起了雷烈之花的大旗。 他马速之快,使得以机动成名的雷骑军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马狂奔,唯有他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紧紧跟随。 而白马上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甲中的骑士,马鞍一侧挂着一张乌木短弩。 狂潮一般的气势隔着数百步直推过来,姬野握住马鞍上所挂的虎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经炽热如火。 “息辕,翼军散开,箭营和辎重营前进,”息衍拍马出阵,“没有我的军令,三军不得冲锋,预备布阵!”“是!”息辕调转战马,退向中军本营。 姬野和吕归尘一左一右夹住息衍,三骑品字形出阵,吕归尘手中擎着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离国公銮驾亲临么?”息衍立马高呼,“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求见。” 他不再尊称嬴无翳为威武王,却以爵位称呼,足见谨慎。 火铜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将大旗插进了土里,举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头盔,一振甲胄上的征尘。 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里扬起,长发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 可是看一眼他一双褐色的眸子,仿佛烧红的炭,谁都能明白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御殿羽将军息衍?”随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息衍三十年所学终于没有白费。”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惊动东陆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 我的军报说唐公百里景洪已经对我宣战,他手下能够派出来的无非你和拓跋山月,他选了你来和我对阵,很好。 你此行是往殇阳关下,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正要去殇阳关和公爷对阵,想走一条别人不知的路,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 公爷仅带随身骑军,是急于返回离国么?”“是,”嬴无翳坦然回应,“午时突围而出,破了殇阳关前的铁壁合围,本以为已获全胜,不意在此和将军相逢。 我准备迂回避开白毅布在后面的几道防线,却遇见了更加棘手的人,确实是失算。” “公爷有意一战么?”“看你的战意有几分,权限有多大。 你让开去路,我便不动刀兵。” 嬴无翳冷冷地笑笑,“但是以百里景洪的性格,你若不战,你便是死路,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公爷敏锐。 在下确实也想避公爷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公爷,只怕无法回国交代。” “好!”嬴无翳忽地大笑,“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息衍也笑:“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公爷二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离国,离国儿歌说‘公子无翳,刀中无敌’。 息衍想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公爷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进?”嬴无翳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 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嬴无翳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刀。 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那柄刀……”吕归尘觉得背心生寒,贴近姬野的耳边道。 “重心不对,这样的长刀,柄短而刃长,大概是要便于劈杀,能够用这样的刀,这个离公的力量真是惊人!”姬野也惊叹于那柄世所罕见的霸道武器。 下唐一方,军士将一杆乌铁长戟呈在息衍马前。 息衍在东陆号称“三十年内步战第一人”,是说仅次于数十年前风炎帝麾下将军李凌心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是古剑“静都”,剑质绝佳。 而马上战斗,重在长兵杀敌,剑不是马背格斗的利器,于是息衍另有一柄长戟“苦棘”,是寻觅多年后才重金购得的。 而嬴无翳一生都在战马上冲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双九尺长的斩马刀,是嬴无翳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刀铭为“斩岳”和“绝云”。 两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 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息衍的眼前。 白绦起伏间,息衍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赤甲火马的影子。 姬野抬头,忽地觉得天空竟然显得如此的低。 吕归尘紧握后腰的刀柄,手心中忽然满是冷汗,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息衍全力以赴。 “但愿不是我一生最后一战。” 说完这一句,息衍唇边最后一缕笑容也褪去,他一夹坐马,缓步出阵。 整个草原上只有呼拉拉风吹大旗的声音,一骑黑马独自推进。 息衍的战马从容地迈着小步,可是随着他出阵,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无法言喻的威压随着息衍的出阵而缓缓推了上去。 嬴无翳身边,骑乘白马的随从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 而嬴无翳面无表情,卸去随从的拉扯,手腕一送,斩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 静了短短的一瞬,嬴无翳坐下的炭火马忽然放声咆哮,嬴无翳跃马长啸,从阵中冲锋而出。 一人一马,却仿佛山呼海啸,草原上的平静被他完全撕裂!“好!”吕归尘禁不住赞叹。 息衍的推进,并未打破战场上的“静”,却在悄无声息地挤压离军的气势,占据了上风。 而嬴无翳一声长喝,断然冲锋,已经打破了息衍所设的局。 占据了“动”的先机,这是心理的比拼,也是两人的战术,此时嬴无翳所受的威压都被他一声长啸反弹出去,反过来指向了息衍。 息衍无法维持那股静而冷的威压,黑马长嘶,向着嬴无翳对冲而去,两军掌鼓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 战鼓齐鸣,直震天空的云山。 嬴无翳和息衍战马交错,电光火石,兵器交击。 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 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嬴无翳和息衍擦身掠过。 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 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公爷年长十岁,力量还胜于息衍,后学晚辈不得不自卑了。” 息衍还能勉强说话。 “息将军儒将风度,”嬴无翳冷笑,“可惜废话太多。” 嬴无翳忽然发力,被锁住的斩马刀闪电般撤开,息衍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 息衍策马而退,嬴无翳的炭火马紧随而上。 姬野隔得太远,仅能看见战场中两骑并列奔驰,嬴无翳掌中斩马刀将大片的刀影抛向息衍,息衍左右招架。 而身在刀影中的息衍却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每一刀而来。 握刀的嬴无翳仿佛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 斩马刀上带着凄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尽全力,足以劈开生铁。 这是他手中那柄刀的狂妄所在,只要他挥刀,便要遇甲破甲遇人杀人!息衍战戟纵横,只能保持守势。 离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千雷骑齐声呼喝,声势大涨,嬴无翳刀势更雄,占尽了上风。 但是嬴无翳再强,却也斩不开息衍的防御。 战马长嘶,霸刀纵横,息衍不为所动。 嬴无翳心中震惊。 他所擅长的兵学和刀术,无非是“岳峙雷行”四个字,守如山岳,攻如狂雷。 无论雷骑军的“赤潮”,还是斩马刀术,都重在速战速决。 双刀中,重刀“斩岳”重达三十二斤,并非久战的兵器。 他马上比武,往往一刀斩首,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 而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余刀,息衍在铁壁般的防御中,还能有隐隐的攻势反馈。 息衍一戟撩起,划过指天的弧线。 嬴无翳第一次防御,斩岳一磕,避开了息衍的攻势。 那个瞬间嬴无翳的心里忽然透亮,往昔的记忆还在,息衍这匹东陆之狐的武技,嬴无翳曾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见过。 “不动如山!”嬴无翳大吼。 攻势如潮的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息衍的战戟走势忽地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嬴无翳的眉心:“绝云千丈!”在激战中,两个人忽然一齐停手,带马隔着两丈冷冷地互相注视。 嬴无翳点头:“我猜得不错,你是他的学生,学的是他的武技。 我还以为他从未收过学生。” “我却听过公爷的名字,还知道他教过公爷一式刀法。” “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试手?”嬴无翳问,“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 “我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说!”此时两军统率阵前相对,却无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声音都被低低压在喉咙中。 离军和唐军将士只能全副精神维持戒备,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年来,公爷不惜压榨国内百姓,霸武枪兵,势压诸侯。 公爷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公爷的梦想是挞伐天下,摧枯拉朽么?”“挞伐天下,摧枯拉朽?”嬴无翳反问。 “不错,日已西沉。” 息衍低声道。 一片死寂。 缓缓的,嬴无翳脸上绽开了笑容:“不错,日已西沉,所有想托住这太阳的人,都会明白这么做纯属枉然。 白氏的天下摇摇欲坠了,那些庸碌愚蠢利欲熏心之辈凭借他们的姓氏活在朝堂之上,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即便白胤还活在世上,他也一样无力回天!这就是我的梦想,而我也要问你,难道天驱的梦想和我一样?”息衍摇头:“天驱是很多人,里面每个人想的都不同。 对于我这个天驱,我所想的是要一个新的平安的时代,公爷你所梦想的国家会有这平安的时代给予万民么?”“如果我能够给万民以平安,是否我和天驱还有联手的机会?”嬴无翳冷冷地问。 “我们曾经和很多人联手,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平安的时代!”嬴无翳盯着息衍的眼睛,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所要做的,确实是摧枯拉朽。 到时候,东陆乃至天下,就只有离国……但是我与你们,却是不同的!”他忽地放声大笑,笑声方起的一刻,嬴无翳带马前突一丈。 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头顶。 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息衍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地劫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嬴无翳的刀势。 息衍感觉到手肘处传来了挫伤的剧痛。 “这个世上,也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时代。 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你们做这样的梦,被押上绞架也不肯醒,我很激赏。 但是,”嬴无翳双目如炬,悄然低语,“天驱在这世上,并无存在的理由!”“死吧!”嬴无翳纵声咆哮。 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 息衍全身一震,看见那道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地切断了戟头的小枝,继续斩落下来。 生死的瞬间,息衍的双手猛震。 嬴无翳感觉到贴着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斩马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像是被铁棘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颤延缓了刀势。 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息衍全力推动戟杆,把嬴无翳的攻势压在了一边。 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分别驰向战场的两侧。 “姬野!”吕归尘喝道。 姬野已经驱动战马扑了出去!他弓术精强,宿铁弓上早已经悬了一枚雕翎箭。 此时息衍和嬴无翳分开,他就有了机会。 疾驰中,姬野将铁弓张满,锁住了嬴无翳的背心,他宿铁弓的射程远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距离上命中并非难事。 “姬野!先射对面那人!”吕归尘在他身后大吼。 姬野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忽然扭转了箭头。 嬴无翳军中,大旗下那黑甲的骑士竟然也单骑出阵,手持一张硬弩,毫无疑问是在瞄准息衍。 雕翎箭抢先射向了黑甲的骑士。 姬野知道弩的杀伤力更甚于他手中铁弓,可以轻易地贯穿息衍的背甲。 仓促间他无暇瞄准,箭一声凄厉的尖啸,堪堪贴着黑甲骑士的脖子擦了过去,黑甲骑士的弩脱手,弩上铁矢射进草丛中,他本人也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摔落。 整个雷骑军忽地震动了,三军潮水一样涌动着推进。 无数铁蹄踏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狂浪在草原上升起。 骑射手的队伍在两侧如同鸟翼般飞起,枪骑兵们则占据了中央战场,加速之后的战马终于抛下了尘头。 下唐的军士们眼睁睁地看着赤色轻甲的离军骑兵冲出了滚滚飞灰,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红色波涛。 第二章 威武王 十一 第二章 威武王 十一赤潮——雷骑军的冲锋,仿佛贴着草原而来的赤色潮水,这股潮水漫过的土地只剩下累累的尸骨。 诸侯们第一次见识这股潮水是在锁河山的八鹿原,那时候公卿们将军们士兵们都惊骇了,面对着这股潮水仿佛灵魂离窍。 这不该是人类能够使用的战术,他们这么不畏生死地冲来,纵马越过箭雨越过障碍越过同伴的尸骨,拼死也要把马刀砍在敌人的头上,像是殇州冰原上发狂的夸父,又像是越州山中那些长着凶狠大颚可以把整头牛咬噬为枯骨的赤色蚁群。 他们不畏惧,于是诸侯畏惧了。 那一战,离军五千雷骑的冲锋,打垮了七万诸侯大军的结阵。 除了勇气,雷骑军胜在轻骑机动。 他们的战马不披马铠,骑兵也只披赭红色的硬皮甲胄,领军的百人队队长和千人队队长背插赭红色的背旗作为标志。 轻装急速是雷骑取胜的第一手段,当敌人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阵形时,这支部队的前锋枪骑兵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前军直插到中心去,而敌军尚未弥补缺口形成包围的时候,辅助冲锋的骑射手就以箭雨压制了对方的行动,几轮齐射结束后,雷骑军的精英刀骑武士则挥舞狭长的马刀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 等到骑枪手、骑射手和刀骑武士最终汇合在敌人阵后的时候,往往背后只有一片烟尘尚未落尽的修罗场。 即使身为主帅,息衍和嬴无翳也没有迎接赤潮的勇气。 雷骑甫动,两人已经无法继续交战,而是闪电般鞭马撤向战场的边缘。 奔涌的骑兵潮如同一驾巨型的战车,无人可以遏制它推进的势头,如果静止不动,无疑会成为恶浪打碎的礁石。 下唐的一线骑兵完全愣住了,根本想不到冲锋上去迎战。 事发突然,息辕完全乱了手脚。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在主将对决的时候发起骑兵的冲锋,而对方那名黑甲武士的受伤分明引发了地震般的结果。 息辕很快镇静下来,他深知无论训练还是实战的经验,下唐骑兵都无法和雷骑相比,区区三千骑兵即使送上去也只是给雷骑屠杀。 所以他掷下令旗,骑兵首先后撤,弩手们对空抛出了大片的矢阵。 雷骑的强悍在矢阵落下时一览无余。 普通轻骑没有重甲保护,面对箭雨时候难免要控制马速来躲避,但是雷骑的武士们纷纷提起战马上的皮盾遮蔽在头顶,顶着矢阵继续高速推进。 下唐弩手不是从军旅世家中招募,多半只是市井里游手好闲的少年,所用的弩劲道不强,远不能和方才离军那名黑甲骑士所持的硬弩相比。 矢阵离弦时候尚有一股气势,可是落下来非但难以造成杀伤,甚至连洞穿皮盾都不能。 赭红色的箭头从赤潮中突出,最有经验的老兵都汇集在箭头的前缘。 雷骑军已经逼近了下唐的旗门。 吕归尘按着影月的刀柄,深深吸了一口含着尘土的空气,一股颤栗穿过全身。 他左右顾盼,弩手们已经慌张地撤向了中军。 “世子……快走!快走吧!这可是雷骑!”金吾卫的统领、百里景洪令一路保护吕归尘的方山声音颤抖。 吕归尘按刀立马,直视扑面而来的赤潮,声音平静:“你们押住弩手,一层一层地退,我最后一个走。” “那……那全靠世子神威了!”事到如今,方山也顾不得国主的令,如蒙大赦般拨转战马,不顾一切地逃向了本阵。 吕归尘瞟了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他也清楚国主的用意,方山说是保护他,另外的任务却是提防吕归尘潜逃。 但凡有什么异动,他有权将吕归尘当场格杀。 不过此时方山不顾一切只求逃命,一付只恨马腿太短的模样。 吕归尘想起他家乡的武士来,那些蛮族汉子血管里流的像是烈酒,看他们冲锋也像是喝了烈酒般让人热血沸腾。 他眯起褐色的眼睛,注视着逆风迫近的雷骑大队,轻轻抚摸着刀柄:“这才是真正的……”离军千夫长,右军都统领张博挥舞两柄马刀冲在最前。 他背插六面靠旗,饿虎一般狂吼。 不过等他扑近唐军的阵前,弩手早已溃散,只剩下一个少年披着蛮族式样的豹裘和东陆的月白色重铠立马在前,按着腰间的长刀,侧头面对他狂风般的势头。 “杀!”张博策马跃起,马刀斜斜下劈。 吕归尘按着影月的刀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拔这柄刀,仿佛刀鞘中藏着鬼神。 他猛然发力!刀蹭着鞘的内壁滑出,“嗡”的一声震鸣!张博忽然感觉自下而上凛冽的杀气,多年战场的经验告诉他,对手竟未在他长刀下拨马逃走。 转念间,他放弃了进攻,左刀虚晃,右刀侧封在两人之间。 吕归尘舒展腰部,双手持刀,影月划出一扇寒泓,直对张博的马腹。 千钧之势下,吕归尘劈空斩马。 “叮”的一声,两刀各自荡开。 张博是撤回了进击的一刀,荡开了吕归尘的攻势,吕归尘也侧转身形,闪过了张博迫敌的左手刀。 两人第一轮的攻守没有分出胜败,张博的战马落地,几乎要扭伤蹄腕。 “敢和离国张博对阵,你叫什么名字?”张博一振双刀,放声大喝。 “青阳部,吕归尘!”两人仅仅有一个通名的机会,后面的雷骑们已经扑杀而来。 吕归尘以刀背震击马臀,全速退却,张博的战马和双刀紧紧咬在他身后。 赤潮就在他身后,仿佛推动着两人指向了下唐中军的一万五千轻卒。 方山一直冲入轻卒方阵,被己方军士围裹起来,这才稍微放心,滚身下马。 “你这个废物!怎么把世子扔下,自己跑回来了?”息辕冲下土山,勃然大怒,顾不得两人军阶的差异,放声大吼。 方山愣了一下,回眼望去,才发现雷骑数千精英,正追着吕归尘一骑快马向着唐军中军逼近。 “世子……世子自己不愿后退。” 方山结结巴巴地说道。 息辕顾不得他,猛地一咬牙,将一面红色小旗掷出。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土山上的军士也奋力挥舞起一面红色的大旗,整整五千人的下唐中军方阵缓缓向后退去。 “少将军,要救世子么?”亲兵营一名统领道。 “已经迟了!”息辕目光紧锁着远处的吕归尘,“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们按照我的令旗行事,一刻也不可拖延,稍有偏差,我们都别想回南淮了!”随着中军方阵退后,左右翼军的方阵立刻显得突起,一片巨大的空地在中央形成,包围雷骑的口袋已经成形。 息辕调转头,发奋奔跑起来,像是一只登山的土豹子那样气喘吁吁地回到土山上,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军士,眼睛死死盯着远方,手指扣在令盒中的那面黑色小旗上,指间满是冷汗。 “还有多远?”他问目测的军士。 “二百……不,一百八十丈,一百四十丈……离军推进太快!”军士大喊。 息辕全身僵硬,血管在眼皮下跳个不住。 他是第一次指挥千军万马的大阵,肩上是下唐两万大军的生死。 平日的自信此时都丢到了脑后,胸口仿佛被石头压着。 “世子危险,再让离军前进,就到中军了!”统领清楚地看见张博和吕归尘之间不过是几个马身的距离。 “退下!叫你们退下!”息辕紧扣令旗,纹丝不动。 一排带着尖啸的响箭在天空中掠过,张博猛一抬头,看见箭上燃烧着明亮的紫火,即使在白天也分外的醒目。 “埋伏?”张博微微一惊。 吕归尘在马背上忽然转身,手中握着的一把铁芒全部掷向了张博。 这是他从大柳营里学来的技法,这次出征前藏在靴筒里,以备不测。 他所用的铁芒长不过半尺,铸有三条铁棱,足以穿透轻甲,而且不需要张弓发箭,近身时候是一件绝佳的利器。 “好!”张博大吼着盘旋舞刀,双刀带起了两团铁光,将全部十支铁芒卷了进去,又全部激射四散。 在张博格挡的短短一瞬间,吕归尘鞭策战马加力,将两人间的距离拉长到十余丈。 张博再要追赶的时候,忽然看见滚滚的烟尘。 后退的唐军一齐返身向着雷骑推来,唐军的左右翼军也在后方包抄,一万五千人的巨大阵形围成了铁桶,雷骑领先的的骑射手和枪骑兵都陷入了重重包围。 张博带住战马迟疑着四顾,吕归尘已经冲进了下唐轻卒的阵形中。 他转身立马,和张博遥遥相望,而后两人之间的视线被唐军竖起的巨大盾牌所隔断。 “青阳,吕归尘。” 张博念着这个少年的名字。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有一种远超同辈的冷静,或许会是将来可怕的对手,而且他居然来自青阳,一个极北之地的古老部族。 “枪骑兵!把路冲开!”张博举刀。 他并不担心,以雷骑军的战斗力,东陆几乎没有任何军队可以抗衡。 仅仅倚靠仓卒间立起的盾墙就想挡住雷骑的铁蹄,那么唐军未免太幼稚了。 他命令下达,略显混乱的雷骑顿时镇静下来。 枪骑兵稍稍退后整理队形,结成了整齐的枪列,随着一声大吼,两百人组成的枪列一齐策马冲向了木盾的壁垒。 上百杆杆长枪刺入盾牌,高近一人的盾墙微微退后,顶住了这一轮冲击。 “怎么?”张博大惊。 他熟悉自己这些部下所乘的战马,每一匹都有蛮族烈马的血统,奔袭起来仿佛野兽捕猎般凶猛。 可是以这些战马的力量,竟然冲不开人力维持的盾墙。 数千杆锋利的长枪从盾墙的缝隙中透出。 巨大的方木盾临时拼凑的防御在极快地调整,张博看不清木盾后的变化,但是从盾墙上传来的波动看来,唐军不断地加固着盾墙。 而后第二层木盾竖起在第一层木盾之上,将盾墙升高到两人的高度。 木盾间下唐弩手抛出零乱的箭矢,吓阻离军去破坏盾墙。 张博尚不及收拢本队,他所带的雷骑已经埋身在一座巨大的木城中。 他无法想象这座由盾牌构筑的城墙到底有多么坚固,但是以轻骑已经决不可能冲开。 他开始后悔,对唐军的轻蔑和那个年轻武士的诱敌让他所部无从施展赤潮的冲锋优势。 此时盾墙微微震动,随着机括运动的摩擦声,张博眼睁睁地看着坚固的巨墙带着数千长矛缓缓地压迫过来。 木城内一片惊惶的马嘶声。 此时,张博忽然听见了鼓声!一骑黑马疾风般驰到土山下,息衍战衣束在腰间,铠甲上尽是尘土,疾步登上土山。 “叔父。” 息辕心下一阵轻松。 息衍来不及解释,抽出一面白旗掷下土山。 掌握大旗的军士立刻开始挥舞巨大的白旗,数十面高达丈余的白旗在土山上招展,远近十里都可以看见。 “叔父,难道……”息辕大惊。 原本他们已经将先锋的雷骑尽数封闭在木城里,正可以全数歼灭。 息衍下令打出的旗号却是木城停止移动,也就是放雷骑一条生路。 “听见鼓声了么?”息衍眺望前方,低声喝道。 息辕这才注意到远方沉沉的战鼓。 那阵鼓声此时还在远处,并不响亮,可是缓缓敲击起来,别有一番震人心魄的力量。 息辕顺着叔叔的眼光看去,远处微微的烟尘升起,赤红色的骑兵方阵缓缓吞没了草原的黄绿色,鼓声随之逼来。 而木城里的雷骑方才还惊惶不定,此时却忽然静静地拉住战马,围成一圈自保,骑枪指向周围。 “拿鼓来!”息衍喝道。 一面战鼓摆在息衍面前,他操起鼓棰一振,不轻不重地击了一串鼓点。 已经逼近到一里外的离国骑兵缓缓定住,对方的鼓声稍稍停顿,而后极沉极缓地连击几声。 息衍沉默片刻,猛地操起鼓棰,用尽全力一击下去,鼓声震耳。 息衍掷下绿旗。 唐军盾墙微微一震,面向北方洞开了一个缺口。 张博这才看清楚了,盾牌后是由辎重的大车固定,所以固若金汤,战马和人力都无法撼动这种借助大车和机括力量推动的盾墙。 张博沉默了一刻,返身对着远处土山上微微躬身。 他看不见墨色大旗下的息衍,只是谢那个发令的人。 而息衍在高处却能看见他,息衍微微一笑,也是躬身行礼。 张博马刀一立,先锋的雷骑结成阵势,从缺口中缓缓了退了出去。 而后放开马蹄北向而去,张博是最后一骑,他双手提刀,策马倒退着缓缓离去。 直到双方相距有二十丈之远,张博才掉转马头,去追赶自己的部署。 北方不再有鼓声传来,转为鸣金。 息衍默默不言。 “将军!”吕归尘问,他已经赶到了土山上。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离军雷骑的冲锋,是闻名天下的两段冲,从来都是分为两层,连续冲锋,先锋的两千人即便被包围,后面的数千人随着跟上,也足以摧毁我军,”息衍低声道,“不过嬴无翳既然无意损失先锋的两千人,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离军若是去而复返……”“斗志已竭,不加以逼迫,离军不会再回来。 中军还是竖起盾墙戒备,”息衍道,“离公鼓中之意,应该是会遵循我和他的约定,退回殇阳关。 这次偶遇,一场小战,兵不血刃而各自能够平安退却,已经算是不坏的结局了。” 息衍沉默了一刻,忽地问:“姬野?姬野在哪里?”吕归尘和息辕一惊,猛醒过来,自从开战,两人都没见过姬野。 第二章 威武王 十二 第二章 威武王 十二草坡下。 这里已经是离军阵后,距离两军相接的地方超过五里,远处战场的厮杀声传到这里不过是隐隐的喧嚣。 草原一片开阔,秋风长草漫漫,这里仅有几十骑围绕着一匹白马。 那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上,端坐着方才跟随嬴无翳的黑甲武士,他摔伤的手腕上缠着生丝的帕子,正与一名统领装束的雷骑并立,眺望着远方烟尘滚滚的沙场。 嬴无翳治军重在气魄,一击必杀,绝不给敌人留喘息一口的机会。 所以雷骑军一旦冲锋,经常是倾巢出动,阵后所剩的只有这数十名雷骑,但是这些精骑披挂笼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红色战马,战刀和弯弓的制式都与普通离军骑兵不同。 周围一片宁静,但是雷骑们阴冷的眼神还是在周围游走,有如狩猎的鹰一般犀利。 “高巍,有什么动静么?”统领转向手下副将。 那名副将正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脸上满是警觉的神色。 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开外,除了远处两军交接,并无其他敌人逼近的迹象。 统领慢慢转动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风的草坡。 衬着苍白的天幕,似乎有一点乌金色在那里一闪而灭。 “敌人!”统领大喝。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声,草坡后一匹雄健的黑马龙一般腾起,在空中夭矫!马嘶声撕开了战局的序幕,那匹黑马四蹄落地,数十骑跟上了它,一场居高临下的冲锋被瞬间发动!这些下唐军人高举着骑枪嘶声大吼,地势加剧了马速,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区区几十人冲下的势头也如雷骑冲锋一般,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连久经沙场的雷骑也为之震骇。 在前军冲锋的时候被阵后突袭,在雷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雷骑们已经习惯了敌人惊恐的聚集在阵前高举枪列和盾牌去抗拒他们的赤潮,而不是还能有胆量打开阵后的战场。 “镇静!”统领佩剑出鞘,“弓箭!”唐军轻骑距离这些雷骑只剩数十步了。 随着统领下令,数十名雷骑整齐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 数十枝羽箭指向冲下山坡的唐军,雷骑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统领缓缓举起了马鞭。 “杀!杀!杀!杀啊!”下唐军的军士们吼叫着。 已经无人可以退缩回去,即使面对弓箭,即使是带着商人般敏锐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时也一样有赴死的胆量。 而且,他们的领队就冲在最前面,是那杆乌金色的长枪,还有那个打翻了大柳营里几乎所有年轻将官的少年,给这帮第一次真刀实剑拼杀的小卒子们以信心冲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已经可以闻见对方战马的腥骚气味,统领猛地挥下马鞭。 箭雨离弦,领先的几匹唐军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进心口,惨嚎着高跳起来,把骑兵摔下马。 更多的箭则是从唐军的嘴里和双眼中穿过,直透后脑。 雷骑发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齐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而是像生铁铸成一般立马原地,等着唐军骑兵自己冲上刀口。 想要抓取这个机会,这一队小小的唐军太天真了。 这支数十人的雷骑,是嬴无翳随身的精锐“雷胆营”。 能成为雷胆,这些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好手。 嬴无翳身先士卒屡屡冲锋陷阵,却又平安归来,都是因为这一营雷胆的护卫,敢向他们挑衅,几近于自刎。 当先的雷胆策动战马,堪堪擦着唐军的战马驰过。 唐军的骑枪擦着雷胆们的鲮甲走空,而过马的瞬间,刀光一顿,几颗头颅被血泉冲上半空,坐在马鞍上的唐军只剩下无头的尸体。 能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唐军如今仅剩下一匹黑马,在战友的血幕中直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杀向数十名精悍的雷胆。 雷胆中爆发了一阵无情的冷笑,统领也并不压制,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本来就比普通骑兵更多一份倨傲,这支唐军胆敢挑衅他们掌中的马刀,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高巍尖利地怪叫了一声,策马而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刀。 雷胆们的马刀以铁链联在腰间的皮带上,掷出之后,还可以收回。 高巍就是要以掷刀之术取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长刀劈破空气,剧烈地旋转着攻向了对手的脖子。 刀光凄然空旋。 统领转过头去并不再看,他对人头落地这种事情,已经看得太多了。 而他忽然觉得后颈一热。 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鲜血。 难道副将一刀断头,鲜血竟可以溅得那么远?统领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唐军的鲜血溅出了十丈之远,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统领骤然回头,看见副将的头颅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坠下去。 一道血红的人影鞭策战马腾空跃起,那是仅剩的一名唐军,他盔甲上尽是同伴的鲜血,手中是一杆沉重的战枪。 他掠过副将尸身的时候,长枪横扫,将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士扫下马背。 黑马对着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脖腔中喷涌出来。 所有雷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副将掷出马刀的时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战枪横封,将马刀攻势隔断。 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抛回去,副将眼睁睁看着同样的招数对着自己返回,直到马刀带着他的头颅横飞出去,血一直溅上了统领的脖子。 “保护……”统领喊到这里,战枪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尺。 这个血淋淋有如恶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一张黑得惊心动魄的瞳子,仿佛燃烧。 他心里惊骇,带马后退了一步,他想起某个男人来,也是这样一双烧着似的瞳子,褐色的像是红炭!两名雷胆并肩冲到统领面前,马刀压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战枪,但是强大的压力令两人的马刀随即脱手。 枪杆压在统领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剑,已经落马。 那匹黑马马臀上中了一刀,长嘶着冲过统领的身边。 下唐武士单手握枪,将白马背上的黑甲骑士提到了自己的马鞍桥上。 年轻人猛地拉住战马,立在一群雷胆的正中央,几名雷胆张开角弓直指他的头颅,四五柄马刀已经挥向他的后背。 “慢!”落马的统领强忍剧痛,放声大吼。 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人将战枪倒持,枪锋直指黑甲骑士的后颈。 双方静静地对峙,战马们不安地嘶鸣,可是没有一名雷胆敢于上前,对方也没有退路。 “在下谢玄,”统领道,“离国骥将军,领雷胆营。” “我叫姬野,”下唐武士一振满是鲜血的战枪,“你让他们都让开!”姬野的目标,就是被他压在马鞍桥上的这名黑甲。 他当时在阵前,清楚地看见雷骑军轰然出动,抢在最先的几名骑兵并非直扑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马背上弯腰提起了那名落马的黑甲,一人牵住他的白马。 由几名精悍的骑兵护送,这支小队远离大队去向了北面。 雷骑是因为此人受伤落马才仓猝发起了冲锋。 尽管无法猜测那名黑甲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姬野也明白此人身价非凡。 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 “只怕在下不能。” 谢玄摇头。 虎牙上淋漓的鲜血沿着姬野的手直流下去。 尽管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强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颤抖。 他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他刚刚眼睁睁看着战友被羽箭贯穿头颅,摔下马背,又被后面煞不住的战马踏成模糊的血肉。 此时如果回头,那些战友的尸首似乎还在微微动弹,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个。 他的脑海里被血光充满,他在心里对自己咆哮。 “抓紧枪!抓紧枪!”他胸腔里这个声音在喊,“他们冲过来,就杀了这个人!”“你的同伴都已经死了,你也逃不掉,如果爱惜自己的生命,最好还是按照我说的做。” 谢玄道。 姬野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他的命,不要了么?”谢玄冷笑:“擒住一个使女,就想威胁我等?”“使女?”姬野神色一变。 他猛地提起那个黑甲的领口,抓下他的头盔。 一头如黛的青丝洒到他的手上,头盔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张娇嫩的脸蛋。 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女人,却有远不同与寻常少女的英气。 初看这张脸,姬野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是个艳丽的少女。 随即他的虎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那个少女一从头盔里解放出来,竟然狠狠地咬在姬野的手上。 磕在姬野的熟铁手甲上,她排玉般两行牙齿上一直咬出血来,可是少女竟不停口,小老虎一样越咬越狠。 姬野抽出手,一掌扇在她脸上,打得她面颊半边血红。 姬野不曾注意到他这一掌扇过去,一众雷胆的脸上都掠过了惶恐。 “你敢打我?”女孩俏丽的杏眼怒瞪起来看着姬野。 又是一声清脆,姬野面无表情,干净利落地又是一个嘴巴扇在她另一边脸上:“不要以为你是嬴无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我……”女孩瞪大眼睛愣了许久,忽然放开声音大吼,“他是我父王!”“父王?”姬野眼神一变,冷冷地转向谢玄。 谢玄的脸上透出苦意。 他一番苦心,要威吓姬野,可是有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玉公主,再多的苦心也是白费。 “你现在放下公主,”谢玄声音低沉,“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姬野摇头:“你们不放我,我就杀了她!”“我身为雷胆营统率,放你逃逸,公爷面前,我只有以死谢罪,你说我敢不敢放你?”“你不放我,她还是死,你还是以死谢罪。” 谢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公主死了,我当真只有以死谢罪?”姬野大惊,怔怔地看着冷笑的谢玄。 方才温润儒雅的将军忽然刻毒得像一条蛇,目光落在姬野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于战刀的寒意。 谢玄从弓囊中缓缓抽出长弓,又从箭壶中拈取一枚羽箭,轻轻抚摸。 他冷笑着看向姬野:“那么就让公主死一次看看!”瞬间,他张弓搭箭,直射姬野怀中的公主。 两人相隔不过数丈,羽箭来势极快,毫不留情。 “谢玄你敢杀……”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结,姬野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 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 羽箭没有箭头!谢玄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拗断了箭镞,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镫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地逼上。 姬野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 生死立判的瞬间,姬野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缰。 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 姬野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虎牙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 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 姬野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 鲜血沿着枪杆喷涌而上,虎牙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 姬野反握枪杆,撤回了虎牙,直视谢玄:“不要再玩花样,下一次,我一定杀她!”少年武士残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胆都觉得心头发麻,他们现在对这个少年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是亡命之人的觉悟。 “慢!你胁持公主回营,不过一笔赏金。 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铢,你放开公主,拿了去逃命。 谢玄绝不派人追杀。” 谢玄抛出腰间的小皮囊。 囊口的皮带散开,尽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谢将军,你回头看看,”姬野并未低眼,直直地看着谢玄。 谢玄扭头看去,触目尽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唐军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在草地染得一片鲜红。 一匹被羽箭射中后退的雌马拖着短腿,挣扎着上去舔着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地哀鸣。 “那些人都是我的属下,我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才十六天,我要来劫公主,我说要跟他们分功,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 我却还活着。 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我冲下来了,便没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这一遭,你明白不明白?”姬野带着战马缓缓而退,“你们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尽管上来!”谢玄盯着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 “同是上阵的人,这个道理我明白。” 谢玄点头,“我若是你,也不会拿钱走。 这是一个武士一生的荣辱信义!我让你一步,再杀你!”他对着雷胆们挥了挥手。 封锁的***无可奈何地空出一个缺口,姬野单臂端着虎牙,一手狠狠地掐住公主的脖子。 忽然,他调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姬野的战枪一记平挥将他们惊退。 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鹰一样脱困而出。 “追!”谢玄大吼。 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第二章 威武王 十三 第二章 威武王 十三两千轻骑簇拥着息衍和吕归尘冲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 吕归尘指着远处:“将军!那是他!”黄绿斑驳的草原上,黑马踏着滚滚烟尘疾速奔驰,身后紧跟着数十骑黑甲骑兵。 黑马上的人一身下唐军制式鲮甲,马鞍上以重枪押着一名俘虏。 雷胆们虽然还是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马早已中箭。 “是姬野。” 息辕目光锐利,已经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紧缩着眉。 姬野已经看见了远处高地上一面墨旗动,他知道救兵只在两里之外,心里微微放松,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一骑战马载着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他的黑马也是马厩里精选出来的,但是也已经筋疲力尽。 他以枪杆敲击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 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着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 此时姬野一骑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姬野已经可以看清吕归尘的脸。 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紧抿着唇,将公主推在地上,长枪指住她的后颈。 追赶而来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姬野低头看着下面的低洼处。 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随着战马的**、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 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雷烈之花光芒隐现。 姬野明白了,他冲进了狮子的窝。 他遭遇了雷骑的本队,彻底陷入一片赤红色的草原,这里每一片草叶都是骑兵的马刀和骑枪,是一片杀人的草原。 那股被他压制着的绝望悄悄浮起,面对着五千人浩大的队伍,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谢玄策马赶到,佩剑出鞘指向姬野,声音平静:“这一局你还是赌输了。 最后一个机会,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摇头:“不放我,我就杀她。 我刚才说的,现在也还算数!”谢玄也摇头。 这次姬野的话不会再有效果,他所面对的是五千人的大队,而非数十骑的雷胆营。 庞大的军队,就像一件带着雄沛大力运转的精密机括,一根试图阻挡它的铁钉只会被碾碎为粉末。 即使谢玄想要下令大队挪开,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骑们依旧如铁墙一样阻挡着姬野的去路,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 “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随风而来。 姬野大惊回头。 离军的赤潮忽然裂开,仿佛畏惧什么而自然地分开。 火铜铠甲的武士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 风拉开他的褐发火氅,武士仿佛头顶天空。 雷胆们一齐翻身下马,半跪在马前。 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威武王。 “谢玄,”嬴无翳第一句话竟是说给自己麾下爱将,“上得山多终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公爷恕罪。” 谢玄单膝下跪。 “不必自责,也许非你轻敌,而是我们的敌人,太出人意表,”嬴无翳扭头看着姬野。 嬴无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对的时候,仿佛是两道刀锋猛地擦过。 姬野浑身一颤:“你是嬴无翳?”“放肆!”张博跟在嬴无翳马后,放声大吼。 “我是嬴无翳,你刚才在阵前不是见了我么?你还一箭伤了我的女儿,我记得你。” 嬴无翳挥手制止了张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属不同的阵营,本来就是敌人,你称呼我的名字,不算无礼。” “要救你女儿,就放开阵势!”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么说出强盗一样的话来?”嬴无翳淡淡而笑,“这和你带着几十名骑兵偷入我雷骑军大阵的胆量,可不相称。” 他似乎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姬野,最后目光缓缓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长枪上。 那支蒙着鲜血的战枪带着浓郁的杀气,血滴缓缓从乌金色的枪锋上坠落。 看到这支枪的时候,嬴无翳的瞳孔一亮,仿佛映着一道刀光似的。 他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炭火马焦躁地嘶鸣起来。 姬野并不知道对面狮子的心中卷起一场何等猛烈的暴风。 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无翳的心头,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须白发的武士持剑跃空而起,仿佛武神天降。 那一瞬间,嬴无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原来是虎牙枪,”嬴无翳低声道,“天驱的传承啊,你们是星星之火,却不会熄灭。” 姬野愣了一下。 他隐约知道几十年前对天驱的那场屠戮,他的先辈们死在诸侯的围剿之下,那场屠杀的残酷,乃至于数十年来,再也无人敢在公开的场合提起“天驱”这两个字,更无人知道这个组织的流传。 而身为国公的嬴无翳却只需要一眼,看看他的枪,就清楚了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无翳淡淡地挥手,他身后数百名骑射手一齐发箭,姬野横臂遮挡在自己面前。 箭雨过后,姬野周围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围成一个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着公主孤零零地立在当中。 姬野环顾四周,满身冷汗,刚才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驱。” 嬴无翳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公爷,饶他一条性命!”息衍放声大喝。 “饶他?”嬴无翳大笑,“息将军,我的女儿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饶我女儿一命,却要我饶他?”“以命换命,在下相信公爷绝非出言无信的人。” “他一条命要换我女儿的命?他的命有那么贵重?”嬴无翳笑得更加大声,“久闻息衍如狐,难道会做这样亏本的交易?或者因为你这个学生其实是……”“息衍!”嬴无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阴冷,放声大吼,“鹰旗七百年荣耀,你们自称不死,难道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不死么?”他的吼声发聩震聋,有如轰轰然一阵疾雷在草原上驰过。 息衍脸色微微发白,苦棘的戟锋点在地上,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吕归尘心中一颤:“将军。” “嬴无翳,是要杀他。” 息衍低声道。 吕归尘心里一空,胸口的血仿佛瞬间都流走了。 嬴无翳扬手。 上千雷骑射手掉转箭头指向了息衍的所部,下唐军惊慌之下纷纷抽弓搭箭,下马半跪在地上。 双方弓弩手力量相当,下唐军下马半跪,不易受箭,还要略占优势。 可是雷骑们的硬弓仿佛托在铁臂之中,下唐军的弓却像是要被风吹落似的,不住地摇晃。 “半引弓。” 息衍传令,摇头,“兵如羊,就是将如龙,也不能是虎狼之军。” “息衍,你越不过这些箭,这里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了。 剩下的,就交给我和这个孩子吧。” 嬴无翳回头看了息衍一眼。 “年轻人,你的路,终要你自己走。” 他转回来面对姬野,“你的老师总不能保你一世。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现在就杀掉我女儿,然后你不过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带着她回去。 我看得出你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嬴无翳幼年在九原城里,也是一个放浪亡命的人。 但是我们这种人,也并非没有好处,嬴无翳一生,言出必行,你信不信我?”姬野的目光落到嬴无翳足长九尺的巨刀上,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嬴无翳冷笑一声,斩马刀遥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气,胆敢奔袭后军劫我的女儿,难道没有勇气接她父亲的刀么?”嬴无翳一声狮吼,远在数百步之外的唐军都心惊胆战。 姬野觉得耳边一震,而后是一片空白。 他直视嬴无翳,东陆霸主正凛然生威地看他,威临四野。 姬野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悍和沉重的帝王威严,自他的头顶沉沉地压下。 息衍的话忽然浮起在他耳边:“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他觉得自己的头顶开了天窗,光芒透入!原来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只乱鸣的夏蝉,却永远不知冬雪的萧煞。 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层天幕,忽然看见了掌握天下的人,这才是他的敌人!“一言为定!”“很好,”嬴无翳缓缓绽开笑容,“不怕死么?”“我敢来,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着回去。” “哦?”嬴无翳眉峰一挑,“你,几岁了?”“十八。” “如果代代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那么天驱也许真的不死,”嬴无翳沉吟片刻,赞叹一声。 “阿玉儿,”嬴无翳转向自己的女儿,“他接下我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边不得离开。 你是我的女儿,不能败坏我们嬴氏的家风。” 离国公主用力点头,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个死人。 她不曾看见父亲的霸刀之下有过活口。 “给他一匹马。” 一名雷骑从后面牵上备用的战马,驱赶到姬野身边。 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马鞍上一应俱全。 嬴无翳策马走到距离姬野两丈处停下,左手从斩马刀上移开,缓缓一比:“请!”这是武士正式对决的起手势,嬴无翳身为公侯,竟然做得一丝不苟。 姬野从马鞍上捞起皮绳,将离国公主双手背后捆绑起来,一把推在草丛中,而后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马。 长枪一横,他的左掌劈斩在右腕上:“铁甲依然在!”风从北方吹来,苍白低郁的天空下,长草不安地起伏。 乱世霸主和无名的下唐武士兜着战马缓缓转着***,嬴无翳不戴头盔,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中乱舞。 他低着头,仿佛沉思着什么,姬野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斩马刀上。 “依然在?”嬴无翳似乎是喃喃自语。 他忽然纵身而起!嬴无翳魁梧的身躯竟然蹲在了炭火马的马鞍上!“他是要……”吕归尘惊呆了。 “姬野!下马!下马!”息衍大吼。 姬野已经没有机会下马了,他只能不由自主地抬头。 嬴无翳双脚一蹬,在马背上借力,再次腾起。 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临,嬴无翳雷霆般大吼,斩马刀劈空斩落!这已经不是武士的搏杀,不是放马冲锋的豪迈,而是市井中年轻人般的搏杀,用一切的手段,只求取胜。 嬴无翳借了马背的高度跃起,凌空扑过两丈,将凌空而下的重压合并挥舞长刀的力量,以求一击杀敌。 霸道的刀势长天大海一般,令姬野几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将姬野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 姬野亲身站在凛冽的刀寒下,才明白嬴无翳何以胆敢许下放他离开的诺言,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 吕归尘的惊呼,息衍的大喊,此时的一切都来不及救姬野。 等到声音传进他耳中,斩马刀早已将他分成两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连山般压下的刀势中,乌金色光芒逆冲而起,姬野和嬴无翳一样甩脱了马镫。 面对嬴无翳连山般的刀势,他逆山而起。 没有人能看清那瞬间的变化。 只有一声金铁交响,姬野所乘的战马忽然前驰两步,齐腰断成了两截。 血光暴现中,虎牙枪盘旋着飞出数丈之外,斜斜地扎进大地。 姬野有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满口的鲜血直喷在草丛中,将秋草染得鲜红。 嬴无翳落地,长刀一横,默然不语。 “姬野……”吕归尘完全呆住了。 他看见了嬴无翳的霸刀之术,以他的眼力,却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势,刀上余力又是如何斩断马身的。 他想起老师的话来,这才是真正战场的武术,没有切玉劲一拖一斩一落的优雅和犀利,只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气,杀气里狮子怒吼!姬野努力地睁开眼睛,周围都是一片血红,他向着周围摸索,却找不到与他形影不离的长枪。 远处的吕归尘像是在喊什么,可是他听不见,耳边只有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声音都被抽走了。 “我死了么?我……”姬野用尽全力要撑起身体,从左臂到腰间的剧痛令他几乎晕厥。 “我……还没有死!”奇迹般的意志又回来了,像是藏在他心里的、不屈的幽灵。 它还活在,也没有离去,就像过去那样,再次撑起了这个年轻人。 雷骑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士。 嬴无翳的一刀虽然被他格挡,但是刀劲透过长枪,他的左臂分明已经断了,虚软无力地垂在一边。 但是他依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他的头在落下的时候擦破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脸,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格外狰狞。 那双纯黑的眼睛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可是盯着那双眼睛看过去,却令人心头为之一寒。 面对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却没有雷骑敢上去取他的首级。 “让我来!”雷骑中一人策马而出。 他腰间铁链一响,马刀被高举过顶。 “慢!”嬴无翳一声断喝。 已经晚了,马刀向着姬野的顶门劈落,那名雷骑忽然看见满面鲜血的少年抬起了头,疯狂的杀气扑面而来。 姬野迎着刀锋,全身撞进雷骑的怀中,马刀深深劈入他的肩胛。 而雷骑觉得胸口一凉,而后如同火烧,全身顿时失去的重量。 姬野用尽全力拔出青鲨,滚烫的血染红了他半边衣甲。 他像一只陌路穷途的恶虎,用它最后的力量狠狠地瞪视着自己的敌人,却已经无能为力。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天空是黑色的,一直压到他的头顶,上面有血红的流云飞驰。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了什么,一头栽倒。 朦胧中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带着些微的香气。 姬野擦了擦眼睛,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里天和地都在旋转。 是羽然么?姬野问自己。 应该是羽然?否则还有谁?姬野觉得温暖了一点。 他战栗着抱住羽然,把脸贴在她颈边,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 “羽然,”他口里的血慢慢地滴下,“我们走,我们快走。 他们要……杀我。” 羽然只是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 姬野茫然了,他又觉得身边的不是羽然,是一个女人温柔地怀抱着他。 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的熟悉,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头,“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放肆!”咆哮声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识忽地回复了几分。 他怀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个英气艳丽的离国公主,此时公主的脸色已经全无人色,只是扭动身子竭力挣扎要避开这个恶鬼般的少年。 姬野手一紧,感觉到了掌中的青鲨。 “不要过来!”他用尽全力把青鲨横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过来!”“你已经战败!”嬴无翳勃然大怒,“难道天驱的武士,就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不知羞耻?”“羞耻?”姬野的面孔扭曲,“你们那么多人……都要杀我。 你们所有人!羞耻……什么叫贪生怕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为什么说我贪生怕死?我要活着回去!我要是死了,谁也不会管我,谁也不会管我的!”鲜血在不断地流逝,刚刚回复的意志又随着血流失。 姬野的话最后变成了咆哮,嘶哑的吼叫。 离国君臣哑然无言,雷胆营数十名精锐,失手于一个十八岁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耻辱。 嬴无翳霸武九州,刀下胜一个无名的武士,也绝说不上荣耀。 他们却不明白,姬野其实并非在对他们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咆哮。 他看着周围的雷骑,觉得那些军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隐、像是雷云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识的人。 所有人都对着他狰狞地笑。 他站在无尽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里,脚下一片鲜红在流动。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妈妈要看着你活下去……像狗一样也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对他说话,有一双温柔的手就在他身后梳理他的头发。 他用尽力气回头,身后为他梳头的白衣女人缓缓化为空虚。 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为他梳头的女人,已经死了!他提着染血的刀,独自站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体一阵抽紧,青鲨在公主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慢!还可以商……”嬴无翳大喝,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十九岁称侯,双刀杀人无数,平生遇强更强,从不曾在敌人的要挟下屈服,自负可以和忠心于自己的武士们共存亡。 当着手下将士,“商量”两个字他无法出口。 可是敌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钟爱的女儿。 五千离军在这场寂静如死的对峙中束手无策,四周只有风声,萧瑟的风拉扯着衰败的野草。 一个低低的哭声响起,哭声渐渐亮了起来,跟随风一直远去,悲切又凄凉。 手上微凉的泪水让姬野清醒过来,他用力拧过公主的脸,看见那个蛮横的公主泪流满面。 公主一边哭着,一边看着十几步外的父亲,她想喊什么,可是嗓子已经哑了,怎么也喊不出来。 姬野再去看嬴无翳,乱世霸主的脸上竟也透出苍凉之色,一只手向着他伸出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却久久不能出口。 此时手掌万民生杀大权的嬴无翳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那般。 姬野怔怔地看了许久,嘴角忽然有一丝惨淡的笑容。 原先直冲顶门的杀气和血性此时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却更平静的一种绝望慢慢笼罩了他。 乱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权力和威严,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去。 可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丢掉了青鲨,狠狠地一脚蹬在公主的臀部,将她踢了出去。 “你滚!你滚!”姬野干涩地笑着,笑声中满是空虚。 “好!”姬野抹去自己脸上的鲜血,缓缓坐下,“你们谁来杀我?”“姬野……姬野!”吕归尘大吼,他拉着腰间的影月,他的身体前倾,像是随时要冲出去。 “世子!世子!没用的!”息辕拉着他的手臂。 短暂的犹豫后,短短的两名雷骑兵闪电一样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体翼护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马刀全力斩落,再无半点疏忽。 战刀临头的时候,姬野猛地抬头,看着死神劈顶落下。 即便是死,他也要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闪而过,“叮”的一声,斩马刀平贴在姬野的头上封住了这一刀,嬴无翳带马停住。 “公爷!”雷骑急忙翻身下马。 嬴无翳面无表情,一刀削断了女儿身上的皮绳,将她抱上炭火马,又回头去凝视端坐在地下的少年武士。 姬野正扬起头,此时的东陆雄狮和来日的君王目光相抵,姬野没有回避。 嬴无翳的长刀挂上了马鞍,他一转身,火色的大氅一扬,逆风离去。 刀骑武士跟随在他身后按刀戒备,骑射手在最后压阵。 远处的吕归尘长舒一口气,正要带马而出,却被息衍按住。 下唐轻骑缓缓推进,弩手的队形紧随其后。 中间地带一片空旷,只剩下姬野强撑着身体坐在那里。 “父亲。” 公主惊恐未定,双手勾着父亲的脖子,面颊贴着他的胸铠。 嬴无翳轻轻抚摸女儿的头:“毕竟是女孩儿啊。” “真的不杀他?”谢玄策马贴近嬴无翳的身边。 嬴无翳摇头:“等将来吧。” “只怕会是将来的灾祸吧?”谢玄感喟一声,并不再劝。 “天驱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嬴无翳忽然拉住战马,回身喝问。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为名将,”嬴无翳大笑,“就来和我争夺天下!” 第二章 威武王 十四 第二章 威武王 十四胤成帝三年,九月十七日,燮羽烈王与离公嬴无翳相遇于殇阳关外五十里的清平原。 后世说书的先生们喜欢说这一段清平原英雄相遇,最常见的话本无非两强相遇,不分胜败,而后又惺惺相惜。 只有寥寥几人有幸听过燮羽烈王自己亲述这个故事。 帝王口中的故事却与话本不同。 “那年我在清平原遭遇威武王,败在他的刀下,”姬野总是说,“后来我赢了天下……”[历史]大燮初年,茶坊酒肆里最流行的几段书之一就有《清平原霸王奋刀》一章。 说到这里,先生们无不眉飞色舞吐沫飞溅,仿佛挥袖之间五千雷骑冲锋陷阵,帝王们刀剑纵横。 孩子们也喜欢听,喜欢听霸主和皇帝旗鼓相当,惺惺相惜,他们相约于若干年后决胜东陆,而其中一人真的成了东陆的主宰。 可是那场意外的决战在史书中的记载却是极简约的,《燮·河汉书·威武王本纪》说:“成帝三年,九月十七,王出殇阳关,帝出黯澜山涩梅谷口,终相遇。 阵前相决,王惜帝之才,收刀北向而去。 帝年二十二,初起野尘之军,语项太傅曰,‘我遇王,而知天下诺大’。” 而此时狮子的骨灰已经沉没在越州的流水中,皇帝高坐在太清宫的帝位上,目光空洞地越过重重云天,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他的脚下,万臣驯服。 第三章 殇阳血 一 第三章 殇阳血 一所谓名将,成就于敌人、同袍和自己的鲜血。 ——江南成帝三年,九月十九。 紫尾的鸽子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 鸽哨声清锐地响了起来,鸽子在空中骤然翻折下降,收敛羽翼,轻盈地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 它鲜红的小爪上,系着手指粗的小竹枝。 远来的琴声枯涩,自有一股冷冽的气息,像是一道极细的冰泉从高处垂落。 金黄的**圃里端坐着白衣的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细竹编织的水晶箪上,面前小桌上摆着一壶淡酒和两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杯。 他色如白玉的手指轻扣着桌面,凝神在远处的琴声中。 九月十九,是帝都传统的“霜华菊赏”的日子。 对于天启公卿,除去春节,只有四月的“踏青节”和九月的“霜华菊赏”堪称一年一度的盛事。 天启贵族对子女皆门禁森严,怀春仕女、多情公子,也只能借这两个的机会眉目传情,暗通款曲。 而皇帝不但不加禁止,反而开恩玉成其事。 多年来按太清宫的旧俗,这两日皇帝会出宫与士族同乐,公卿们也带着妻女齐聚郊外,把酒赏花。 但是离军占据帝都的六年,堪称无日无天的六年。 嬴无翳是雄霸之主,独掌生杀大权,动辄一道军令,就将公卿囚禁,再一道军令,就是明正典刑。 公卿大族和豪商世家惶惶然不可终日,帝都上空无时无刻不是阴云密布。 此次嬴无翳忽然撤兵,紧接着战报传来,说诸侯联军来势凶猛,正在殇阳关和嬴无翳对峙,所有人都觉得云雾散去又见了青天。 豪门大户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祉保佑,一举铲除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 即位三年的成帝一改往日隐于宫中的习惯,上朝第一日就宣布恢复中断三年的“菊赏”风俗,还对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与民同乐。 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锦障”,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 清余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障数百围,乱人眼目,酒香缥缈,闻起来也令人醺醺欲醉。 成帝精通丝竹,虽然远不及喜帝的倾世之才,但也算是风雅之君。 他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在高处弹琴。 琴声如水,不染尘埃。 “这个贱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敢出来弹琴?”小桌对面的女人冷然道。 “风临晚琴技卓绝,并非嬴无翳刻意吹捧,听说陛下也非常喜欢。” 听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长身坐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比你如何?”“世俗的曲子,宁卿还有些自信。 不过听她弹奏古曲,枯涩高玄,俯仰天地,是古人旷达境界,宁卿非十年不敢望其项背。” “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女人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少年略有惊惧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女人悠悠地叹息一声:“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趴伏在地下,不敢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白皙清秀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随即女人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小桌,桌上的名贵的细瓷酒具落地,滚入草中。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长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颤抖,在公主的裙下磕头。 “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错!不错!”锦障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却不敢进来,只是跪在外面:“长公主,殇阳关有信来。” “怎么说?”女人神色一变。 “前日,嬴无翳率领雷骑突围成功,在涩梅谷口的清平原被下唐国大军截住,两军交战不分胜败。 随后嬴无翳退回殇阳关内。 诸侯联军在殇阳关下已有十万人马,楚卫国大将军、舞阳侯白毅领联军主帅之职。 北方澄江谷口,淳国华烨未奉宣诏,率领的三万风虎骑兵按兵不动,和离国留下的军团对峙。 看那个情形,华烨一时不会踏进王域。” “蠢材!八万大军杀不得一个嬴无翳!”女人勃然大怒,“居然还让他进出自如?要是这一回不遭遇下唐国的军队,保不准现在他已经越过北邙山,取道沧澜道回家了!”报信的锦衣小奴和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一丝声音。 女人起身疾行几步,怒容才缓缓地消退,她转向少年:“你以为这一战,胜负如何?”“长公主明鉴。 楚卫国白毅,东陆的第一名将。 若说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无翳首级,非他莫属。” “哼!”女人冷笑一声,“你长在深宫中,见过什么阵仗,就敢说什么第一名将,非他莫属。” “长公主运筹帷幄,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话了?”女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此时琴声止息,余韵尤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 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好一曲《金风冷》,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抚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可打痛了你么?”少年摇头,鬓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听话,乖乖的听我的,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着从腰间抽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有妖魔在低笑。 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这张脸诡异地皱缩着,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第三章 殇阳血 二 第三章 殇阳血 二三百八十里外,殇阳关。 两山夹峙间,是一座雄伟浩瀚的接天之城。 白衣的人默默立在城外一座破朽的高楼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 秋风卷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 挎刀军校策马飞驰而来,在楼下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将军,下唐国军共计两万人来援,先锋三千轻骑已经在五里外的兰亭驿扎驻。” “来了么?”白衣将军清秀的眉宇一扬,“息衍来了没有?”“青青建河水,皎皎故人心。” 远处传来放声的长吟。 衰草连天的古道尽头,墨甲佩剑的将军乘着一匹漆黑的战马,忽地就出现了。 骏马缓缓而来。 将军指间夹着烟杆,他击掌、大笑、吟诵,瑟瑟秋风悠然独行,倒像是一个骑驴唱游的说书人。 息衍停马在破朽的钟鼓楼下,拾级而上,直登顶层。 白衣将军凭栏远望,并不回头看他。 “一别七年了,别来无恙?”息衍上去和他比肩。 “老了,”白衣将军摇头,“头发也白了。” 息衍看着昔日好友的发鬓,当年满把漆黑,如今已经白了一小半。 脸上还留有年轻时候的俊秀之气,但是眼角间的皱纹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 息衍不说话,以烟杆敲了敲朽木栏杆,抖掉烟灰,也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高城。 对面城墙顶的箭楼上,绣着雷烈之花的赤旗迎风招展,有如一团火焰。 “听说你一个学生和嬴无翳对阵,竟然全身而退,”白衣将军低声说,“这两日营里都传得神了。” “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胳膊,被斩了一根琵琶骨,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怎么敢说全身而退?”“不瞒你说,这些日子诸国军队不断地赶来,前前后后积了八万大军,在这里已经死守了数日,和离军接战六次,还从未胜过。 嬴无翳霸刀之名,闻者丧胆。 能从嬴无翳刀下讨一条命来,不愧是你息衍的学生。 士兵听了,军心也算小小地振作了一下。” “我还亲自上阵与离公拼杀,那才是全身而返,你怎么不说?”白衣将军冷冷地转过来,看着息衍漫不经心的笑脸,静了一会儿,忽地也笑了:“你这个老狐狸若是也丧在嬴无翳手下,倒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交握,越笑声音越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远远地传出去。 楼下守卫的楚卫战士惊讶莫名,他们追随大将军白毅已有多年,很少听见白毅这样开怀大笑。 “怎么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息衍守住笑声。 白毅摇头:“殇阳关是一条长城,对着南面就有六处城门,堵得住这里漏了那里。 莫说八万大军,就是再多八万,也封不住嬴无翳的雷骑。 嬴无翳若不是想带着赤旅的步兵一起走,以雷骑的机动,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 前天他轻装减负,率领五千雷骑突围。 淳国一万风虎铁骑还未发动,嬴无翳已经踏营而去了。 如果不是你在半路遭遇,这一战我们已经败了。” “单凭下唐两万人的实力,根本挡不住他,幸好随军带了木城楼。 不过五千雷骑加上三万赤旅步卒,面对这十里长城,你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封住嬴无翳。” 白毅不动声色:“那依你所言,我们是必败了?”“殇阳关一道雄关,对着三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当关,一面是无险可守。 兵法上说,这三百里平原就是一片飞地,别说十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主持,我赌嬴无翳有一半的机会要葬身在这里。” 白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真的希望嬴无翳死?”“相比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些。”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殇阳关,目光一直越过关上的红旗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此时下唐的中军步卒距离殇阳关还有五十里。 数百辆辎重大车居中,军士手持武器徒步跟随,在阴霾的天空下缓缓推进。 吕归尘掀开车帘眺望,大军沿着略微起伏的草原汇成长长的蛇行,去向天地尽头卷云低徊的地方。 他想起北陆原野上迁徙的羚羊群,秋去东来的时候,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南面温暖的草场。 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发。 他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出猎,遇见了迁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羚羊,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说不尽的哀凉。 吕归尘问起同行的老猎人,猎人说是因为附近的几口泉水断流了,所以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只有忍受干渴。 “那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吕归尘小小的心里不忍。 “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都走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再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 老猎人说,也不知是不是感慨,放声唱起了古老的牧歌。 此时吕归尘忽然有种感觉,这支奔赴战场的大军就像是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 一次一次地上阵,一次一次地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后继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奔赴死路。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的声音响起在他背后。 姬野躺在车中,浑身都用白布紧紧地捆扎,左臂套着夹板,吊在脖子上。 医官看他的伤势时,忍不住惊叹说从未见人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昏迷,而后他用木枝将姬野的全身固定住,扎上布带封死。 姬野此时最多不过动动手指,即便扭动脖子,伤口也痛入骨髓。 车门开了,息辕一个虎跳蹦了上来,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一滴不洒。 “喝药了喝药了。” 息辕坐在姬野身边。 “这东西真***苦,你试着喂喂牛,牛没准都被它给苦死了。” 姬野挣扎着出声抱怨。 “别抱怨了,跟个没出嫁的姑娘似的。” 息辕吹了吹汤药,“牛能跟你比么?牛敢跟威武王动刀么?你这些天可威风了,全军上下,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知道淳国名将华烨么?他外号叫丑虎,部下却叫他虎神,是军神似的人物,据说他出阵,全军都下拜的,以你现在这个名气,再跟威武王决胜一场,也跟华烨差不多了!”息辕认真地说:“便叫做,嗯,‘野神’!”“野神……还不如野鬼……”姬野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 息辕一手拿着一只漏斗塞在他嘴里,一手把满碗的汤药直灌下去。 息辕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漏斗:“果然是这东西管用,我一路想,说你这样不能抬头,吃药老是洒可怎么办。 被我想出了这个法子,看,一滴没漏!”他看了姬野一眼:“你瞪我干什么?我可是给你吹过的,不烫!”“是不烫,可是你呛死他了。” 吕归尘刚要上来帮忙,息辕已经快手灌完了,他也只能看着姬野被灌得眼睛突出,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似的。 姬野还未喘过气来,没法对着息辕大吼,就算他想要跟息辕打一架,如今也爬不起来。 息辕看着漏斗笑笑,他发觉自己犯了错误,不过看着这个桀骜得如同猛兽的朋友如今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只能听任人折腾,他也觉得蛮有意思。 巨大的器械架在大车上,轰隆隆地从窗外闪过,他们的大车正在超越。 “那是什么?”吕归尘问。 息辕瞥了一眼:“是犀角冲,其实就是攻城椎。 先前这东西奇重无比,出动一次要带六十匹驮马拉着,还要几十个军士看护。 不过叔叔改了图纸,犀角冲就可以拆装,拆下来最重的椎身也不过四千多斤重,可以架在大车上走了。” “那后面的呢?”息辕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了看:“那是床弩,用机括张开的大弓,能射一千来两百多步远。 这还算小的,据说河络会制一种需要坐在上面发射的巨弩,叫做哈巴尔沁,能射八十斤的铁箭,射两千步远!”“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弩?”吕归尘看着捆在车两侧的铁弩箭,粗细和他的手腕相当,头部有着两尺的长刺。 “那个不是射人的,是射到城墙上,钉进墙里,这样攻城的时候士兵可以踏着往上爬,云梯推不上去的时候,这东西管用的。” “那要是射在人身上……”息辕愣了一下:“那怕是要把人打成两段了吧?”吕归尘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我去后军看看,如今叔叔不在,各营都懒散起来。” 息辕在姬野肩上拍了拍,“我下次想个别的办法。” “别想了,你就这么灌也行,”姬野呲着牙,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少将军你别拍我的肩了,那里的骨头怕是没一块完整的。” “拍不散你!对你,我可有信心!”息辕一笑,跳下车去了。 大车里又只剩下姬野和吕归尘相对。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又问。 吕归尘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刚才你问过的吧?”“可是你没有答我啊。” 姬野说。 “这你都记得。” “从清平原过来,你一路上都是这样,像是总在想什么,我想问你好久了。” “我没事,”吕归尘摇头,“你休息吧,医官说你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现在强要动弹,只怕骨头会长不好的。” “阿苏勒……”姬野微微顿了一下,“你是害怕么?”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想我的表哥。” “你的表哥?”“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这是他的名字,不过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狮子王,”吕归尘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你讲过我家里的事情没有?”“没有,”姬野说。 吕归尘有时候会给他和羽然说北陆的事情,从大雁到羚羊,从夸父到龙马,但是自己的父母亲戚,吕归尘从来都很少提起。 偶尔说上几句,也立刻收住。 静了一会儿,吕归尘扭头过去看这个好朋友:“不告诉别人,好么?”“好!”“我是阿爸的第五个儿子,阿妈却不是青阳部的。 她是朔北部的,当年青阳部打败朔北部,守住了北都城,杀了很多人,外公就把阿妈送到青阳部议和……”吕归尘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老师说东陆的婚礼,要纳雁,要问吉,要传帖,要下聘,少了一步就不成规矩,不过我们北陆,其实都是很简单的。 我阿爸其实有很多女人,大部分都是俘虏来的女子,也不要什么礼节名分,谁抢到她们,她们就是谁的。 我们青阳部的先祖,叫做吕青阳,他有七个兄弟。 那时候他们八个人一起征战,抢到的牛羊和人口按照战功大家分,后来那七个兄弟为了牛羊和草场,都背叛了他。 于是我的先祖把七个兄弟都杀了,削下他们七个人的顶骨,嵌在自己的剑上,占了所有的牛羊和人口。 他很怕别的部落再抢走他的东西,所以他就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我知道这是**,可是据说这样容易生下有狂血的后代。 后来真的有了三个有狂血的儿子,所有人都畏惧青阳部,带着礼物来归顺,青阳部才变成了大部落。” 姬野默默地听着,并不出声。 “我有四个哥哥,可是我是世子,”吕归尘接着说道,“你父亲和你弟弟对你不好,可是他们总不会要杀了你。 可是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哪个哥哥将来真的会杀了我,我这样一个人,不配做青阳王,没法光耀青阳的武功。 我们北陆的规矩就是谁强,谁就能活下去,弱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哥哥们不杀了我,是愧对青阳的祖宗……”“姬野,”吕归尘忽地抬起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认识你和羽然的时候,我真的想我这一生都不要再回北陆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看见我的亲哥哥们拿着刀来杀我!”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很蠢的……”吕归尘略略有些尴尬。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剑,学军学?”姬野低声问道。 “有时候也想,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将来有一天,我要守护青阳,要像我父亲那样建立功勋。 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他们了……”吕归尘忽然摇了摇头,“看见你和离公试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错了。 我做不到的,我四哥说得没错,我再怎么努力,都是个懦夫。 如果换了我在离公的刀下面,我根本连刀都拔不出来……”吕归尘苍白地笑了笑:“姬野,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有你那么大的胆子……”“我也没有那么大胆子。” 姬野打断了吕归尘。 “什么?”吕归尘不解地看着姬野。 “我没有那么胆子,我也害怕,”姬野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可是阿苏勒,我很怕死,比你更怕死,所以我那时觉得自己心里有个人在使劲地喊说不要让他杀了你,不要让他杀了你……只有我能救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我练枪的时候很发疯?因为我有时真的很怕,我想我不是昌夜,没人会管我的,我要想出人头地,只有靠自己,只有练好枪术,我上阵才能不被人杀,才能活下去。” 吕归尘惊讶地看着姬野,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纯黑瞳子。 姬野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大车的顶蓬:“昨晚梦见我妈妈了,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想哭。”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记不得了。” “记不得?”“我记得小时候她带我玩,可是记不清她的模样。 小时候我们家在天启城,后来忽然有一场什么变动,才迁到了南淮。 就是那场变动中,我妈妈死了。 可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清她是怎么死的。 其实……我根本记不得我从六岁到八岁间的事情。” “难道是……失魂症?”姬野拉扯嘴角,艰难地笑笑:“不知道,反正我是记不得。 不说这个了,阿苏勒,其实是不用怕的,将军说,这是乱世,谁都管不住自己的命,别说我们了,就算你阿爹还有国主那样的人,也不例外。 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怕,也还是逃不过去。” 姬野努力转过头去看吕归尘,露出半个难看的笑容:“大不了就是人家杀了我们,我们一起!” 第三章 殇阳血 三 第三章 殇阳血 三九月二十。 连阴了几日的天忽然放晴,万道阳光刺破云层,在秋季苍苍茫茫的原野上投下了变幻的云影。 唐军中军的步卒和前锋的骑兵终于在兰亭驿汇集,扎下了营寨。 次日息衍传令,息辕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出营列阵。 此时殇阳关十余里城墙前,六国大军已经齐汇,各自结阵,封堵了一座城门,而后派出声音宏亮的军士叫骂。 六国方言在城下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摆下了戏台。 而城头却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只是垛堞后偶尔几道冷厉的目光投下,令人心中一寒。 时间过午,阳光渐渐变得毒辣起来,军士们疲惫不堪,脸上满是油汗,殇阳关上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领军的将领也只得下令骑兵下马,允许步卒解开战甲透气,营中传来了裹着肉的干饼和粥。 饥饿的军士急切地围着粥桶就食,叫骂的军士也忍不住退回本阵。 “离军会出战么?”在阵后观战的吕归尘带马上前和息辕说话。 “世子小心,还是在阵后远远地看为好,这么近的距离上,只怕还有危险。” 息辕有些紧张。 自从当阳谷口吕归尘匹马诱敌之后,息辕恨不得把他和姬野一样全身捆绑起来留在辎重营中,免得将青阳世子葬送在战场上,回国无法交代。 而息衍却坚持吕归尘应该亲临阵前,所以息辕也只得安排十余名轻骑贴身护着吕归尘留在阵后,生怕他再次冒险出击。 “不妨的,”吕归尘摇头,“我的命,也没那么值钱。” 息辕看他说得淡然,摇头:“我也觉得你的命没那么值钱,可是南淮城里那帮老头子可不那么想。 你还是距离阵前远一点,若是开战,我未必有时间顾着你。” 吕归尘笑笑:“离军不出城,我们又该如何呢?”息辕苦笑:“除了骂几句占点便宜,也没有别的良策。” 说着,下唐军吃饱喝足的两名军士又带马小跑出去,直到距离城下不过两百步的地方,才放声开始大骂。 下唐的宛州方言用来骂人,别有一种音韵的美感,不过转眼间,滑嘴的军士就从嬴氏七百年前的祖宗直骂到了嬴无翳还没有的孙子辈。 “嬴无翳你个灰孙子,不敢出城领教爷们的刀枪,别以为缩在城里顶着张蛋壳就冒充乌龟,小心爷们怒起来杀进城里刀枪无眼,教你肚皮朝天龟壳在地,永世不得翻身……”吕归尘立马在那里听着,不由得就想发笑,忽然一道隐隐的裂风之声惊醒了他。 他视觉听觉远比常人敏锐,瞬间已经看见几道黑影从城头直射下来。 “退后!”吕归尘放声大喝。 已经晚了。 两名叫骂的军士其一被羽箭贯穿双肩,被箭劲带着摔下了战马。 而另一名军士的头颅则被洞穿。 那一箭正是射在军士仰头喝水的时候,羽箭贯穿了水葫芦,又钻进他的嘴里,仅仅留了一个箭尾在外。 开始还是清水从葫芦的缺口涌出,而后变成了殷红的血泉。 号角声忽然响彻云天,下唐军负责封锁的城门轰然洞开,一道赤红色的骑兵不过百人,红电一样疾驰而出。 息辕大惊中提剑上马,可是仓促间竟然没有几个军士能够披甲上马,只有十余人汇集在他身边,剩下的军士慌乱不堪,打翻了滚热的粥桶,瓢勺扔了满地。 “不要轻举妄动!”息辕大喝道,“那是诱敌的人,小心敌人有埋伏!”他在混乱中不失冷静,敌军一个百人队,并无实力抗衡下唐一千五百轻骑。 这支军队不过是要引诱小股唐军去城下,借助城上射手的支援,一举歼灭,这样小小一战就讨回了早晨被辱骂却闭门不出的面子。 离军一向以血性著称,绝不可能不还以颜色。 可是他话音未落,却看见一匹紫骝已经疾驰出去,那是吕归尘的骊龙驹。 “尘少主!”息辕大惊失色。 吕归尘却没有时间回应他。 他看见那名肩上中箭的军士还未死,正挣扎着要向本阵爬回来。 而他背后,正是高举马刀的雷骑。 吕归尘知道那是离军故意不杀留下的诱饵,他也明白以息辕的冷静,绝不至于为了一个人冒险出动,但是让他看着那个军士被雷骑砍头,是他所不能忍的。 仗着骊龙驹的马速,他决心冒险一试。 “世子!”息辕大吼,却明知吕归尘不会回头。 吕归尘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吕归尘你***!只会找死!”他又大怒起来,在人前也顾不得尊重吕归尘这个世子了。 “也罢!”他猛地拔剑,“江连城押阵,亲兵营跟我上!”他正要摧动战马,却发现身边汇聚的十几个亲兵营军士面带恐惧,竟然一个也没有提刀。 下唐军松懈怯懦的名声早已传遍东陆,可是息辕却未想到这些人懦弱得不敢冲锋,却敢于抗命不遵。 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狠狠一鞭将一名军士抽下战马,转身就要独自上前。 可是此时,一匹斜插而至的白马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 那匹白马马速极快,不在吕归尘的骊龙驹之下,马背上的武士身形矫健,没有披甲,只着一件紫色的战衣。 他身后遥遥跟着数十骑白马,来自东侧的晋北军阵营。 “退后!等我上去!”那名紫衣的武士放声大喝。 吕归尘此时和他相距不过十丈之遥,听见他呼喊,心里一惊,猛地一拉马缰,兜转了骊龙驹。 对方的声音清亮震耳,更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将帅威严。 瞬间,白马甩下吕归尘直冲到了那名中箭军士的身边,紫衣的武士跃下战马,麻利的将那名军士托起扔在自己的马背上,狠狠的加上一鞭,白马长嘶着奔回本阵,他却留在了原地,面对着疾风般扑进的雷骑,仅仅提着一柄黑鞘的狭长腰刀。 “将军!”吕归尘大喝。 他看见那柄黑鞘腰刀上的金花装饰,明白紫衣武士绝非一个小卒,相反,却是军阶高得惊人的将官。 紫衣武士面对狂吼着扑近的雷骑百人队,却没有一丝退后的意思。 他用力将长刀带着刀鞘插入土中,双手按住刀柄,面对着滚滚烟尘,背影有如山岳般巍然不动。 强烈的气势凝聚起来,令逼近的雷骑不敢掉以轻心,当先的骑兵冲到他面前忽然分为左右两支,雷骑们一弯腰,马刀从左右交击而下。 紫衣武士脚下一扫刀鞘,长刀已经在手。 他整个人由静而动,快得不可思议,身影因为极快的突进而模糊起来,左右两道雪亮刀光扬起,仿佛蝴蝶的双翼。 两道鲜红飘飞出去,最先的两名雷骑已经栽下了战马!紫衣武士随即旋身,刀势尽情展开,凌厉可怖。 他自己在刀光中,鬼魅一样进退自如。 他以步战应对骑兵,却凭借身形的闪动完全压住了雷骑的快马快刀,刀光中连续几骑落马,都是当胸一刀,快得无与伦比。 人们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见他和雷骑擦过,雷骑胸口的皮甲就忽然裂开,鲜血横流。 随后的雷骑不敢再随意出击,带着战马避开他的锋芒,十几骑聚在一起,调整马步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短暂的空隙中,紫衣武士转身疾步奔向本阵。 但是他退得再快,却无法和雷骑的战马相比,他身后十几骑汇成一列,高举马刀直扑上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狂奔中的紫衣武士忽然举刀高呼:“玄!”他猛地站住:“盈!”转身:“破!”停留在那里的数十骑白马一起抽出角弓,随着玄、盈、破的号令,不慌不乱的举弓、推弓、放箭。 箭如飞蝗,将雷骑纷纷射落在马下,竟没有一枝误伤到那名紫衣武士,也没有一枝落空。 奔驰的健马身上插满羽箭,翻滚着栽倒,顿时压死了马背上的骑兵。 最后只剩下正对着紫衣武士的雷骑,大吼着举刀挥下,已经完全不顾身上的空门,是两败俱伤的攻势。 紫衣武士忽地跃起,在空中旋身,一道刀光平展。 飞血溅出一丈,雷骑的战马狂奔出去,马背上武士的头颅却忽然落下,血泉冲起数尺高!此时那个紫衣武士才落地,冷冷地回望一眼。 紫衣轻振,翩然如雁。 静了片刻,六国联军中爆发了潮水般的喝彩,一时间金鼓齐鸣,震耳欲聋。 此时紫衣武士已经接近本阵,剩下的雷骑知道无利可图,只能扔下尸体,掉头退回了殇阳关中。 紫衣武士并无喜色,从怀中抽出一块方巾,擦去了长刀上的血迹,缓步走近了立马在一旁的吕归尘。 “想不到下唐还有蛮族的武士,”紫衣武士笑意淡淡,“晋北,古月衣。” “青阳,吕归尘,”吕归尘跃下战马,“多谢古将军。” 名叫古月衣的武士点了点头:“幸会。”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了那数十骑白马。 一名骑兵下马将坐骑让给他,他翻身上马举刀一呼,全队退向了晋北国的大阵。 等到息辕纵马赶到的时候,紫衣武士已经融进了晋北出云骑兵的大队中,再也看不见身影。 “这是什么人?”息辕赞叹不已。 吕归尘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晋北国,名叫古月衣。” “古月衣!”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古月衣是此次会战,晋北军的主帅!” 第三章 殇阳血 四 第三章 殇阳血 四联军中军大帐。 “休国天策军大都督,冈无畏冈将军。” 年过五旬的宿将起身向着周围行礼,须发皆白,依旧目光如刀。 “淳国风虎骑军都统领,程奎程将军。” 浑身铁铠的魁梧将军站了起来,他仿佛一座黑塔,强壮的胸肌似乎能撑破胸甲一般。 “陈国护国上将军领锦潭城城尹,费安费将军。” 陈国名将费安一身鱼鳞细甲,墨绿色的华贵大氅直拖到脚面,缓缓起身“这位是御殿羽将军,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息将军。” 次座的将军站了起来,他黑色宽袍、白色阔带,像是个闲散的读书人,只在腰带上扣了一柄森严的古剑。 “在下楚卫国,白毅。” 一领白衫的白毅介绍完诸国名将之后,轻描淡写地提到了自己。 此次会战之前,在座不少名将都只听过白毅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名震东陆的“舞阳侯”、“御殿月将军”、“龙将”和“东陆第一名将”。 如此多的名号之下,白毅本人却一贯是深居简出。 虽然拿着皇室“御殿月将军”的巨额俸禄,可他连新春都不入朝拜见皇帝,一般人想要见他一面,更是难比登天。 不过长达十年以来,非但皇室从无收回封号的打算,整个东陆军界,也并无人出言置疑白毅“东陆第一名将”的地位。 白毅平生参战不多,可是每一战的结果都逆转了东陆时局。 现在看着面前清秀白皙的中年人,诸国名将都很难将面前的人和传说中的白毅联系在一起。 白毅给人的感觉是绝对的安静,安静得有些苍老。 “各位除了息将军晚来,都已经到了五日不止。 既然已经熟悉,也不必再多客套。 国家安危,是武士的职责,能否击溃逆贼克定叛乱,有赖诸位将军一同努力!”白毅起身掀开军帐壁上的葛布,露出巨大的殇阳关总图。 城墙的长宽厚薄,垛堞多少,机关配置如何,小处一直精确到寸,大可涵盖整个殇阳关的地势高低。 “诸位将军有什么打算?”帐中立刻安静下来。 在息衍抵达殇阳关之前。 最初赶到的诸侯军就开始和嬴无翳对峙,到如今不下二十日,但是屡次接战都是徒劳无功,不必说攻城,连野战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离国的强兵悍将,已经杀寒了联军的胆。 程奎行伍出身,靠的是战场上的蛮勇。 他看着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忍不住,狠狠地拍了拍座椅扶手:“不用什么打算!我们如今十万对三万五千人,兵力上大占优势,以三对一,硬攻也拿下来了!白大将军定下方略,程奎愿意带三千步卒充作敢死队,捉到嬴无翳,车裂枭首,平我们淳国的一口恶气!”淳国风虎铁骑是少有的速攻铁骑,攻守俱强,可是速度上终究慢了离国雷骑一筹。 嬴无翳似乎是看准了淳国这个破绽,所以前日带着雷骑突围的时候,选中程奎把守的防线,趁着黎明前的黑夜闪电般突破。 风虎骑兵有一半不曾上马,离军已经烧杀一个回合如飞般突围去了。 偏偏半途被息衍封锁后,嬴无翳撤回殇阳关,老马识途一般又选择了淳国的防线。 垂头丧气的程奎正下令军士修补防线,雷骑军已经从阵后浩浩荡荡杀了回来,又是狂风暴雨马不停蹄一阵烧杀。 雷骑军把马屁股对着风虎骑兵,施施然回城了。 一出一入,仿佛在自家猎场里打兔子一样,程奎辗转难眠,恨不得一口咬死嬴无翳这个目中无人的逆贼。 各国名将都有愁容,听见这番豪气倾世的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静了一会儿,倒是息衍轻轻笑出声来。 “息将军有什么话说么?”程奎有了怒色。 “没有,”息衍摇头,神色严肃,“在下只是觉得敢死队程将军万万不可亲自领队,九州豪气,都归在程将军一人的身上,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帝朝男儿的志气,就无以为继了。” 息衍这些吹捧不着边际,不过是逗他,不过程奎粗鲁,听不出来,心里倒是觉得窘迫。 他在风虎骑军中,地位远不及“丑虎”华烨,名声更无法和白毅息衍相比。 起初听见息衍笑,以为息衍自负声望而蔑视他,此时又一时飘上了青天,急忙拱着手谦让:“息将军过奖,息将军过奖,只是程某的一点浅见,请诸位将军斧正。” “殇阳关城墙,高九丈六尺,厚一丈四尺,里外双层。 瓮城里备有火眼和灌水的机关。 所有城门都暴露在弓箭下,根本没有死角,”白毅淡淡的道,“三千人没有冲到城门口,已经成了箭垛子。” “就算损失三千人,我再加五千步卒,只要拿下一座城门,我不信嬴无翳还撑得住!”“程将军准备怎么登城?”白毅瞟了程奎一眼。 “云梯啊。” 程奎茫然不解。 登城的器械,当然是以云梯最为实用。 “程将军,”冈无畏摇头,“九丈六尺,世上哪来那么高的树?谁能造成那么高的云梯?”程奎瞪着大眼,愣了许久,这才想起殇阳关高不可攀的城墙来。 “难道……树就长不到九丈六尺高?”程奎摘下头盔挠着脑袋,“不是说羽人的年木足可长上二三十丈么?”“那是羽族的神木,”冈无畏摇头,“难道程将军要砍了人家的神木来做一架云梯?”“殇阳关重建的时候,曾经为高度争议不下,最后工匠挑选销金河密林中最高的雪松,想造一架世上最高的云梯,可是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也不过造到八丈上下,云梯再长就软了,升不到城头自己先折了。 所以殇阳关最后建到九丈六尺,”白毅静静地叙说下来,不带分毫的感情。 程奎丧气地坐回椅子里,魁梧沉重的身子压得坚实的木椅咿呀作响。 “那么火攻?”冈无畏道,“记得高皇帝当年血战阳关,是用火攻,现在秋高气爽柴木易燃,正是火攻的时机。” “若是还在七百年前,火攻不失为绝妙的计策,但是,”沉默已久的费安冷冷地道,“不过今日的殇阳关不是当年的阳关。 这座城的建筑,几乎可以说一块木材都没有,是一座真正的石城!”“水攻?掘开建水,把河水灌进殇阳关里,就算水势不足以逼出嬴无翳,可是城中进水,粮食发霉,士卒疲惫,嬴无翳势必难以坚守。” 白毅缓缓摇头:“来的路上,我测过建河水位,比殇阳关的地势还低了十尺。 只怕这些,都在当初设计的人心中了,那人诚然是个绝世之才。” “七百年前建河的水位呢?”息衍忽然问道。 “刚好漫到殇阳关脚下,一滴水都进不去!”“真绝世了。” 息衍幽幽地长叹一声。 “既然地势高,为何不让他无水可用?”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帐外远远传来,随后是沉稳的脚步声。 息衍忽地抬了抬眉,笑了起来:“人终于齐了。” 他亲自起身拉开帐门,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月衣夜会,三箭夺魂,莫非是古月衣?”大步进帐的紫衣将军惊了一下,旋即打量了息衍一眼:“墨羽飞天,神剑定岳,莫非是羽将军?”两人对拜,一齐大笑起来。 同为东陆名将,息衍和小他一辈的古月衣并不相识,不过初见时候一拜一笑,两个人却像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古月衣所说的是息衍的名号与武器,息衍提到的却是古月衣成名的“月衣三箭”一战。 古月衣十九岁成名,成名前只是晋北国出云骑军的一名骑射手,月俸不过一个半金铢。 而出云骑军中,足足有三千名骑射手。 晋北国和休国交界,是一片巨大的湖泽,名叫夜泽。 夜泽荒凉,地形复杂,两国兵力又对它都鞭长莫及,于是变成了盗贼长年累月盘踞的所在。 古月衣所在的一部出云骑军,就镇守在夜泽以北二十里的贞莲镇,以防夜泽的盗贼北上骚扰。 可是无人想到数十年的经营,夜泽的盗贼居然编成了数千人的浩然大军。 在匪首李长根的野心之下强行北上,意欲占据晋北唯一的粮食重镇博亘城。 而贞莲镇,就是通往博亘城最近的道路,贞莲镇上仅有五十名骑兵。 为首的骑将惊恐起来,抛下居民不顾,率领亲兵向博亘城求援,下令剩余的军士监守。 那一夜夜泽盗贼黑压压地接近贞莲镇,镇上的男女对坐哭嚎,女人们把孩子交给丈夫,身上带着剪刀。 男人带着孩子逃亡,女人只要在胸口一扎,就可以不必受辱。 这是仅剩的一条路,谁都清楚几十名骑兵守不住镇子,而夜泽的匪首李长根,是个喜欢把玩弄过的女人割下乳胸做菜的狂徒。 默默无闻的古月衣单骑出城,白衣映月,仅仅带着一张角弓。 浩浩荡荡的夜泽大军不知所措地停在这个狂妄的骑射手面前,李长根被惊动了,亲自从阵后上前观看。 这时古月衣尚在他四百步外,古月衣忽然带动战马,有如没有看见五千盗贼,直取李长根。 夜泽盗贼阵中箭雨大作,古月衣三百步上开一箭,走空,两百步上再开一箭,还是走空。 当他距离李长根只剩下一百五十步的时候,战马已经中箭而死,古月衣肩上、臂上、腿上各中一箭。 李长根大怒,纵马出来要亲自取下古月衣的人头。 这时候古月衣已经不能站立,他坐在地上,缓缓拉开长弓,指向了李处,月下白翎一闪,箭啸仿佛龙吟。 最后一枚羽箭击碎李长根战盔上的额铁,洞穿他的眉心。 此情此景下,剩余的几十名出云骑兵如有被烈火烧灼,不顾一切地从贞莲镇里面抢出来杀向盗贼。 五千人的盗贼为之崩溃。 “你居然只带三根箭?”古月衣觐见晋侯雷千叶的时候,雷千叶冷若冰霜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属下不以为自己有射出第四枝箭的机会。” “那你倒是有赴死之心?”“属下镇守贞莲镇,纵然赴死,不能看着盗贼横行无忌。” 雷千叶冷冷地笑了一声,指着那名赴博亘城求援的骑将道:“狂妄!镇守贞莲镇的是你么?是你的将军!既然有军令说你们要坚守待援,你就该死于职守,自以为弓术过人,就可以不遵军令?”那名骑将大松了一口气,磕头不言。 雷千叶当场下令赐给古月衣一百金铢,却削去他的膝盖,永远逐出出云骑军,也不得再出仕晋北。 满朝大臣都有不忍之心,可是违反军令,惩处就是如此的,也无人敢为这个小小的骑射手违逆君侯。 古月衣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转身随着行刑的军士离去。 “你若要恨我,也不妨,”雷千叶忽然在他背后道,“你错在过于飞扬,忘记你自己纵然才华绝世,不过是个小卒。 谁敢用一个心比天高的小卒?”“谁又甘心永远只是一个小卒?”殿上回荡着古月衣的大吼。 古月衣的大吼中,雷千叶大笑起来。 他拔剑上步,一剑斩下那名骑将的头颅,将他的尸身踢在一边。 雷千叶大步走回座上抛下早已写好的军令,对古月衣冷冷地一笑。 那道军令上写着古月衣即日升为偏将,领八百出云骑军,赐甲赐剑。 不过三年,古月衣已经掌握整个出云骑军,堪称晋北第一名将。 古月衣年轻,资历浅薄,于是坐在最下首。 息衍也归座。 “无水可用?”息衍向着最下首笑道,“古将军是要断离军的水道?”“是,既然殇阳关的地势高于周围,必然不会是流水汇集的地方。 我们只要截断它的水源,不怕离军不出城死战。” “这一计行不通,”费安面色冷峻,“我已经探过周围,没有任何河流进入殇阳关。 关内水源的供应,只怕是有两山泉水压入地下,关内凿井取水,可是要想找到山泉出口,难于登天。” “东不行,西也不行,难道费将军有什么妙计么?”程奎忍不住站了起来。 费安气度森严,少言少笑,程奎本来就不喜欢。 此时他一再否决,令求战的程奎大为不满。 “尸毒之术,诸位可曾听过?”“尸毒?”“我们几次接战,尸体充足。 将那些死了十日以上的死尸从土里起出来,以投石炮抛进殇阳关里,不但震慑敌军,而且这些死尸上的瘟病和尸毒蔓延开来,尤其是走进水井里,不要一个月,殇阳关就变成一座死城。” 费安不动声色地说完,忽然一抬头,环顾四周,看见程奎、冈无畏和古月衣都有惊诧的神色,而白毅背对诸人,倒是息衍吟吟浅笑,帐中一时安静下去。 “这不成这不成,”程奎想了半天,挥着大手摇头,“这样满地都是腐尸,我们拿下殇阳关,却也进不去。” “程将军以为嬴无翳会有这般蠢么?”费安不屑地道,“只要有一批军士中毒,嬴无翳必然急着突围,正是加以截杀的良机!”“帝国勤王之军,用计如此阴毒,只怕有害陛下的政德。” 冈无畏摇头。 “冈老将军,”费安冷笑,“久闻冈老将军十四岁上阵,刀下无数的亡魂。 用刀杀人,用毒杀人,有什么区别?陛下为嬴无翳胁迫多年,我们若是真能毒死嬴无翳,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在乎政德这种虚物?”“可是战士死则死了,何能挖掘尸骨,令亡魂不安?”“死都死了,说什么亡魂不安?冈老将军不管活人的性命,却去管死人的安稳?”冈无畏哑口无言。 “在下忽然想起,费将军当年围困五河城的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尽歼对手,莫非也是这条妙计?”息衍忽然笑道。 “不错。 一个月后,城里遍地都是尸首,用了几千斤硫磺和石灰去毒。” 息衍大笑起来:“好。 大家各有话说,不过最后还是请白大将军裁决。” 息衍的话音落,白毅缓缓转身,右手虚握拳头稳稳击在案上:“既然由白毅定夺,那么费将军不必再议,尸毒攻城,非军法之道。” “何谓军法之道?”费安按下了怒气喝问。 “有所不为!”费安全身忽然一寒。 白毅这么说的时候,缓缓抬眼看了他一下。 两人目光对接,费安清楚地感到自己锋锐的目光被推了回来。 白毅没有杀气也不带威仪,但是那种静静的压力,却令人无从抗拒。 这个平静得有些苍老的名将,一抬眼间忽然就变了一般。 诸人静了片刻,白毅道:“既然尚未有良策,那么大家今日先散去吧。 离国胁持皇帝不是一日,我们重振帝朝,也不是一日。” 诸国名将也没有多话,分别起身告辞。 息衍落在最后,出帐时候稍微停了一步,轻笑一声也不回头:“我若是想得不错,你已经有了破城之策。” “只在十日之间。” “好一个白毅,还是当年的傲气,”息衍大笑着出帐而去,古月衣已经约了他去晋北国大营奉茶。 青衣文士掀开侧面的帘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军帐。 “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么?”“三千斤狼毒、一千斤乌头、三千斤大戟都已经煮炼完毕,一共得了粗药一千零五十斤。 我已经派遣心腹军士五十人出去,只等大将军传令。”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你随时等我命令。 还有,你在旁边看了那么久,以为诸国大将如何?”文士沉吟了片刻:“程奎一介武夫,能够成为风虎骑军大将,都是借了丑虎华烨的光辉,不值一提。 冈无畏一代名将,不过锋芒退了,没有杀气,也不足惧。 倒是费安不但洞悉局面,而且诡计百出,堪称不择手段,如果与我军为敌,只怕是个强劲的对手。” 白毅淡淡地笑笑:“只对了一半,费安锋芒太露,只怕不是好事。 你没有听说长锋易折这句话么?薄刃的刀固然锋利,却最容易豁口。 说剩下的两个。” “晋北古月衣锋芒内敛,有大将之风,不过还需要假以时日。 而下唐息将军……”文士犹豫起来。 “直说。” “属下知道息将军是大将军的旧友,不过息将军……并无名将风骨。” 白毅悄无声息地笑了笑:“不过像个懒散的世家公子,是不是?”“大将军恕属下无知妄言。” 文士躬腰拜了下去。 白毅摇头:“子侯,我知道你精于相人,但是天下总有些人,会在你意料之外。 息衍不是凭双眼可相的人,倾世名将四字,他当之无愧。 如果有朝一日你独自领兵和息衍对阵,从速撤退,不要有一分一毫的犹豫。 这个人,你一生也未必能超越……也是我最棘手的敌人!”“敌人?”文士大惊,“息衍难道不是大将军的朋友么?”白毅沉默良久,悠然长叹一声:“就因为他当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 今时今日的息衍,即便不是我的敌人,也再不是我的朋友了!” 第三章 殇阳血 五 第三章 殇阳血 五夜深,殇阳关的离军营寨中,一座大帐依然***通明。 名叫谢玄的年轻将军和嬴无翳纹枰对弈。 “今日城下对了一阵,我们死伤百人。” 谢玄正在长考,随口说道。 “死伤百人?”嬴无翳吃了一惊,“敌军损伤如何?”“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怎会如此?”“遇上了晋北的将星,古月衣。” “听过这个名字,看来盛名之下无虚士。” 嬴无翳点头。 “王爷好像对于敌人阵营中强手辈出深感欣喜啊,就像在清平原遇见的那个孩子。” 谢玄笑。 “就像下棋,对手棋力太弱,便不好玩。 但是对手棋力太强,也不好玩,便如我现在跟你下棋,觉得越来越不好玩了。” “我以前让王爷,现在不让了而已,并非我棋力长进。” “被你骗了那么些年,一直觉得我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在棋盘上战胜你,谁知不过是你的圈套。 若你是白毅,下一步,会走在哪里?”嬴无翳也不生气,他委实输在谢玄手下太多了,也知道这个属下的脾气性格。 “关隘险峻,以白毅手中的兵力,他不会强攻。 若是我,无非是截断水道、放火烧城和下毒这三条毒计,再就是引公爷出城决战,利用楚卫国重铠枪兵和息衍那个木盾机关加以围困,若是能够杀掉公爷,那么我军军心涣散,必败无疑。”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说话,谢玄盯着棋盘侃侃而谈,并无臣子该有的谨慎。 嬴无翳点头,拈着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盘:“你说息衍那个木盾的机关,真的封得住我军?”“军阵之术,白毅冠盖东陆,没有对手。 息衍却和他并称,是依仗杂学的广博。 他设计的机关,要想正面突破,只怕绝无可能,不过,”谢玄笑笑,“就算唐军的木盾墙全部展开,又能有多长?绕行过去,息衍封不住雷骑。” “那说说你那三条毒计。” “开拔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有关殇阳关的宗卷。 这座关隘结构极其巧妙,水源是地底的泉水,凿井三十尺才能取到,白毅如果想挖断泉脉,那么少说也要在周围一带花上一年半载勘探地形。 放火烧城,是当年蔷薇皇帝硬攻的手法,那场血战过后,殇阳关里屋舍都不用木料,易燃的辎重,我也都下令藏在地下,至于下毒,一般都是下在水里,”谢玄布下一子,手法轻描淡写,“要想用毒取胜,白毅还是得先找到泉脉。” “照你所说,我军安若大山,不必担心了?”嬴无翳跟着下了一手。 “不过那三条计,都是我所想的。 白毅既然号称天下第一名将,定有我不能及的一招!”谢玄忽然拈起一枚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砰然有声,“主公输了!”嬴无翳一惊,急忙看向棋盘中。 谢玄笑着一推棋盘:“中盘缠斗单兵破围是公爷的长项,可惜此时四面八方是刀枪纵横,就算公爷是条狂龙,我就不信千军万马还困不死你!”“别动别动!我再看!”嬴无翳无暇理睬他的狂言,急忙护住被他推动的棋盘,生怕落下的棋子挪动,再也不能复盘。 他直愣愣地瞪着残局冥思苦想,而那边谢玄悠然笑笑,满脸轻松。 良久,嬴无翳手指一弹,棋子落回了木盒中。 “又输了。” 一代霸主也微有沮丧的神情,他最喜欢下棋。 “以公爷的棋力,早三步就应该看出这盘棋走投无路,公爷最后的几步,可谓是困兽犹斗,”谢玄冷笑,所下的断语毫不留情。 嬴无翳也不发怒:“你的棋力远高于我。 如果上阵,十个你都不在我眼里,不过在棋盘上,你是苍鹰而我只是野兔。 不过苍鹰搏兔,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 “生死关头当然不妨赌一赌,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却没有必要斗得如此惨烈。” 嬴无翳双眼一翻,目光忽地犀利起来:“你有话说。” 谢玄点头:“今天早晨接到斥候的飞鸽,华烨的风虎骑兵三万人马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开拔进入天启。 现在正在当阳谷口和柳相所带的两万赤旅军团对抗,柳相不发动,华烨也不会发动。 柳相冲锋陷阵不行,排兵布阵上却是罕见的兵法家,但是要挡住华烨,只怕力所不能及。 若是被击溃,只有向着西面溃退,尝试着从雷眼山脉尽头的小路盘绕回国,损失将极其惨重。” 嬴无翳点头:“丑虎确实是强劲的对手,”“不错。 东陆四大名将,一龙一虎,一豹一狐,堪称各擅胜场。 丑虎华烨现在不动,他的赌注,就下在‘龙将’白毅能够击败王爷上。 到时候他再发动攻势,可以把柳相的军团和王爷的残兵一起绞杀。” “那剩下的诸方各是在何人身上下注呢?”“这次盟军的诸侯中,真正下了血本的只有下唐国、淳国和楚卫国三家。 下唐赌的是和楚卫攻守同盟的合约,楚卫赌的是驱逐公爷进而掌握天启城,剩下的几家不过是赌楚卫军与我军两败俱伤。 他们才有趁乱而起的机会。” “看来我们的对手,也非一块铁板。” “不过公爷要清楚,”谢玄笑道,“他们中虽然各有矛盾,却没有一人想轻易放我们离开殇阳关!当年锁河山会盟,诸侯之所以同意公爷以天启守护使的身份占据帝都,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借机把公爷困在帝都中。 这一天他们已经等了许久,十万大军,压城欲摧啊。” “你继续说。” 嬴无翳忽然笑道。 “就像这局棋,”谢玄指点残局,“公爷的棋力并不弱,中盘的杀力还在属下之上。 但是公爷的布局则是一塌糊涂,虽然凭借中盘恶战夺回一点优势,却无法弥补大局上的损失。 公爷用兵也一贯如此,当年仅以五千雷骑兵就占领天启城,用兵险到了极点。 那一战虽然大胜,可是我军就此被困,反而失去大势。 现在国中内乱,公爷又不得不放弃帝都杀回离国。 原先那一着险棋就白走了。 三年来风云变幻,虽然公爷霸主之名得以确立,但是并没有占据半分实地。 就算公爷的后着可以奏效……”谢玄守住了话头:“总之此时遭遇东陆六国,对手营中名将如云,我们的棋不好下。” 沉思片刻,嬴无翳点头:“你说的我也曾想过。 不过当初占领帝都的时候,没料到国内的局势会失去控制。 真儿治国的才能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可惜老师不在了。” 嬴无翳说的是自己的老师,离国老臣李桐。 嬴无翳以往出征,国内有李桐监国,所以后方稳固。 李桐去世之后,嬴无翳丧失强助,不得已不委长子嬴真以重任。 然而嬴真终究还是不能让狮子般的父亲满意。 “其实不能都怪长公子。 即使还有李相监国,王爷离开那么久,下面有野心的臣子依然会有所动作,不过不像现在那么嚣张而已。” 谢玄面色凝重,“公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公爷在离国的时候,群臣俯首,而公爷一旦离开,国中的臣子们都放肆起来?”“说下去!”“因为臣子们对公爷更多的是畏惧。 治国的手段,以王道为最上,怀柔,致远。 不过公爷的手段,”谢玄冷冷地道,“只是霸道!”“霸道?”嬴无翳凝视谢玄,眼里有说不出的寒冷,像是含怒不发。 “霸道!”谢玄并未有丝毫退缩。 忽然间,嬴无翳展颜一笑,起身缓步走到帐门处,掀起帘子看向外面。 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离军武士们手持长戟静静地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阴影中,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到远处变成数条长而细的火线,纵横割开漆黑的关隘。 远处城墙上的大旗在半空中哗啦啦地震动,骑兵敲打梆子,高呼着驰过城墙,将命令带给守城的步卒。 一阵夜风吹得急,重锦的大袍似乎都被吹透了。 “我们离国,当年不过是一个南荒小国,世人都称我们是南蛮。 天下最不得势的诸侯就是我们嬴家,那时候每年给天启城公卿的供奉,宫中都出不起,非要启用国库。 连年的借钱,连年的还不上,每到春荒还有饥民饿死。 我的曾祖春节朝觐皇帝的时候,皇帝抛洒宫中特制的金钱,他竟然被争抢的人群踩死了,”嬴无翳低低笑了起来,“但是我即位二十年,我国横空出世,称霸东陆!若不是最奇的兵,最险的路,谁能想象我们南蛮也有如此的一天?”“小心经营?”嬴无翳忽地大笑,“谢玄,你以为我会作一个富家翁老死么?”谢玄面色微变,离开坐席站起。 “男儿生在世间,就当策马纵横,长锋所指,四海宾服!”嬴无翳低喝道,“人难免一死,或者死在床头,或者死于刀下。 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我能看见天下都是离国的一天么?”嬴无翳和谢玄目光相对,一时间帐中静得骇人。 许久,谢玄忽地满面严肃,掀起战衣半跪于地:“公爷坦诚相待,谢玄感恩至深。 谢玄有不情之请,望公爷有朝一日端坐太清阁上,赐谢玄以柳林书院。” 嬴无翳微微一怔。 柳林书院是天启城国学馆之外最富盛名的书院,即使他占据天启城的时候,也不敢辱没斯文,所以严令军士不得入内骚扰。 对于赏赐,谢玄素来洒脱,今夜忽然求赐柳林书院,嬴无翳一时茫然起来。 “如果公爷战败,谢玄也追随公爷死于刀下。” 谢玄笑了起来。 “柳林书院?只要那个地方么?”嬴无翳略有些奇怪,“我大可以赐你些别的。” “是个让人怀念的地方,”谢玄笑了笑,“别的赏赐,都由主上。” 两人各自归座。 “说起来,白毅这两天在做什么?”嬴无翳忽地问。 “夜夜在城外的空地上吹箫,据说吹得很不错,我们的军士不少都等着夜来听他的箫声。” “吹箫?”嬴无翳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我若是没有想错,现在是我们被十万大军围堵在殇阳关里,难道不该是我夜夜吹箫以示从容么?”“也许白毅是想说他还不急着破城,被围的吹箫是示敌以镇定,围城的吹箫是示敌以从容,各有各的弦歌,各听各的雅意,”谢玄说到这里一笑,“不过公爷可不会吹箫。” “箫,听总是会的。 有点意思,明夜跟我去听听白毅吹箫。” 九月二十一,夜深。 殇阳关苍灰色的城墙被火焰映红。 面对着这道雄关的平原上,相距两百五十步就是联军的拒马和栅栏,栅栏前每隔十步一堆篝火,照得周围一片通明。 联军的军士们就背对着火堆靠在栅栏上取暖打盹,六色旗帜在风中偶尔起伏。 离军的弓箭手结队在城上经过,对峙了半月之久,离军的步卒也顶不住困倦,三三两两地缩在垛堞阴影里睡觉。 率领弓箭手的千夫长并不说话,只是大步上去,用力拍打那些步卒的头盔。 步卒们纷纷醒来,不敢和怒目的千夫长对视,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 他们都熟悉这个脾气暴躁的千夫长,也是雷骑右军的都督张博,知道在他面前抱怨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何况张博也并不轻松,接连半个月,张博每夜都带刀在城上巡视,长长的城墙走一圈足有五里,张博前半夜走一圈,后半夜再走一圈。 “睡!梦里被人把头砍了!”张博低声吼。 他巨大的身体后面闪出了披挂黑色骑甲的年轻人,年轻人对他摆了摆手:“发怒无用,这么些人都那么困,想必是有原因。 你们是几班轮值?”军士们不敢怠慢,他们也认得出谢玄,虽然这名将领执掌雷胆营,很少下到营寨里和普通士卒谈心,不过他和张博齐名,是嬴无翳左右双手。 “说起来三班轮值,可是夜里经常被拉起来上城,也不知道怎么排的,一天倒要值两班,乱七八糟。” 军士年纪不小了,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淡酒,用袖子擦了擦嘴。 离军多半是南蛮边地招募来的战士,两样东西,一是酒二是刀,必然要带在身边,掉脑袋也不能掉这两件东西,所以军中只禁烈酒,淡酒对于这些士兵而言,就像是清水。 “这样。” 谢玄点了点头。 “怎么?”重铠重盔的人影忽地站在了谢玄背后。 “王爷!”城头的士兵们惊立起来,一起跪拜。 嬴无翳摆了摆手,令他们起身,看着谢玄:“怎样?”“各营之间的联络不畅,到底谁上城值守,看来没有人能搞清楚。” 谢玄挥手一招,身后一名雷胆闪出。 “你带马,在城头上跑一圈,算算大概今夜哪几营在值守,多少人,回去之后,报给我知道。” 谢玄道。 “是!”雷胆拉过一匹战马,马蹄声远去了。 “他能算清?”嬴无翳笑。 “我的人,我有信心,”谢玄也笑,“他从军前,是个贩水果的,一箱大概多少果子,他随手翻翻便知道,要说数数,雷骑里大概没有胜过他的。” “白毅一般什么时候来?”嬴无翳踱到垛堞边。 “说来也就来了。” 谢玄指着远处。 嬴无翳放眼望去,城下远处是楚卫国的步卒列阵防御,阵地前布满鹿角栅栏,阵上一列火把,照着火焰蔷薇的大旗。 而此时,阵后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缥缈的白色影子极快地接近。 那是一匹极优雅的白马,奔跑时马鬃和马尾散开,如同野马奔跑在荒原上。 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衣,衣袂飞扬。 整齐的楚卫军阵列忽地从中断开,像是被一刀斩断,从那个人群的缝隙中,白马翩然而过,进而绕过鹿角和栅栏,很快,它就逼近到距离殇阳关城墙不过四百步的地方。 马上骑士抖衣下马,不持枪也不佩剑,隐隐约约腰间横着一管长箫。 “他这一马独行的风度,要是放在天启城里,那些贵胄名媛们想必要尖叫了吧?”嬴无翳笑笑。 “是,他若是踏入天启城,想必民众焚香箪浆相迎,贵族家的娇俏女儿们排着队投怀送抱也是有的。 不若我们进城,家家闭户,若不是王爷你手里握刀兵强马壮,估计就人人喊打了。” 谢玄笑。 嬴无翳摊了摊手:“没办法,你说的,我是乡下诸侯,要用乡下人肮脏的屁股玷污皇帝的宝殿,还想有什么待遇?”此时白毅放马在后面吃草,他抽出了腰间的箫抚摸着,独自一人踱步,步子轻缓。 白毅停下了脚步,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溢了出来,从极低的地方缓缓地升起,一直升到殇阳关的城墙那么高。 八月的夜里本来不冷,可是白毅的箫声起,周围的温度像是忽然降了许多。 嬴无翳一皱眉:“谢玄……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不曾听过?”谢玄压低了声音:“公爷说会听箫,那是听惯了夫人的箫声。 夫人的九节箫冠绝一时,可是本的都是晋北的谱子,清涩孤寒,不是英雄平涉杀场的雍容。 丝竹六大家,倒有四家是在帝都,风临晚的‘柳上莺’公爷是知道的,莫子虚的排管、左骖龙的‘洒手箫’、八声蝉的‘碎箜篌’公爷就不知道了吧?”嬴无翳摇头。 “这四位中除了风临晚年轻,其余都是二十年国手。 夫人的九节箫师承袁函先生,而袁函先生和帝都的四位并称。 喜皇帝要说做皇帝,是二流的,要说文采丝竹,却是一流中的一流,莫说皇族,大胤满朝敢在喜皇帝面前谈曲乐的也不过三两人。 而喜皇帝曾说天下乐章帝都得其大半,就是说六大家中四大家都在帝都。” “他曲艺上有绝世之才,这也是最初不愿杀他的原因之一,这个傻子却往刀口上撞来。” 嬴无翳摇头。 “白毅毕竟也是皇族旁支,奉着勤王的旗帜而来。 此时两军阵前,他自然要标榜自己的身份,他吹的是帝都的曲子,雍容刚正,有卿相的风骨。” 谢玄在掌心无声地扣着拍子。 “又要说我是南蛮的乡下诸侯么?”嬴无翳斜觑着这个仿佛沉浸在音乐中的部下,“以你听来他吹得怎么样?”“要说国手必然是不如的,不过也是国手的弟子,听来有左骖龙的清刚之气,大概有所传承吧?这首曲子叫做《慢吹红》,本来是酒席中乐师奏来助兴的曲子,闲适慵懒得很,不过在他手中,把多余的变化都略去了,孤寒高远,隐隐的有些悲意。” “悲意?”张博斜了斜眼睛,“他东陆第一名将,带着八万大军把我们围在里面,他悲什么悲?”“有的人,给他一壶酒他就不愁了,而有的人,就算拥有天下也是要悲的。” 谢玄笑,“其实所谓悲愁,无非是过去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将来之事不可知,这是万古之愁,不会变的。 可白毅的箫,好在悲愁之外有一股寒气,仿佛刀剑在鞘中,不外露,却自有清刚!”箫声忽然断绝!嬴无翳愣了一下,遥遥地看见俯首吹箫的白毅抬起头来。 “灭灯!白毅以弓箭成名!”谢玄根本没有等待军士动手,一掌拍掉了旁边最后一盏灯笼。 周围军士被惊动了,几乎是同一刻拔刀,冷光烁月。 “这里距离他至少足有二百五十步,就算是白天也未必能命中,咋呼什么?”张博低声吼道。 嬴无翳站在黑暗里,纹丝不动。 谢玄用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也不知是为什么,触到白毅目光的瞬间,他觉得一根冰冷的芒刺从背脊上扎了进去,仿佛那就是一道箭,已经洞穿了他。 他就着星月的微光,瞥了一眼身边的离公,嬴无翳神情不变,饶有兴趣地看向城外。 “是白毅有幸么?城楼上听箫的是离公殿下吧?”白毅忽然扬声呼喊。 一片寂静中,嬴无翳低低笑了几声:“白将军吹得很好,我的部下谢玄说,《慢吹红》中听出金铁的清刚之音,不愧是东陆第一名将。” 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可是低沉凝重,带着笑意在微凉的夜里传得很远。 “东陆第一名将,并非靠箫吹得好,”白毅顿了顿,“七日之内,引兵破城!”所有人都在发愣的时候,白毅已经翻身上马,驰向了楚卫军团的营寨,而他的高呼声还留在空气中回荡。 面面相觑。 “谢玄,今天是九月二十一日吧?”嬴无翳若有所思,转头看着自己最亲信的助手。 “公爷记得不错。” “七日内决战,就是九月二十八日……”嬴无翳以马鞭敲着掌心,自言自语地走向了上下城楼的阶梯,“快马回九原,或许还赶得上夫人的生日。” 谢玄愣了一下,微笑:“我倒是忘了。” “我夫人的生辰,你记着干什么?”嬴无翳也不回头,随口说着。 张博茫然地上前几步,看看离公的背影,又看看嘴角含笑的谢玄:“你和公爷还有心情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白毅说了七日破城,可到底要怎么破城?难道等着白毅的刀砍在我们脖子上?”谢玄苦笑摇头:“对手是东陆第一名将,我们哪里知道他的方略。 若是我的军阵智计还高过他,岂不我是第一名将了?”“那……那你说什么废话!?”张博瞪大了眼睛。 “既然不知道,只好谈谈***喽。” 谢玄摊了摊手。 “谈谈***,免得我有个部下,老说我是个乡下诸侯。” 离公的声音传来。 张博愣在那里,“你们讲话我不懂!就是不干不脆!”谢玄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一抹笑容不褪。 马蹄声由远而近,刚才那个出去转城的雷胆已经回返。 他下马半跪:“统计完毕,此时城市值守的共计一百二十五营军士,约计一万三千人。 本该值守的人仅为九千人。” “果然是过于紧张,恨不得把全部人都赶上城了。 传我的令,重新划定值守的次序,赤旅每旅分四队轮值,两队防御,一队休息,一队营中候命!不该值守的,统统呆在营里,该睡觉的睡觉,该候命的候命,不要都上城来转悠。 要注意水火,严查来路不明的人靠近军营,城上箭枝石炮的守卫加派人手。 你们至少还要支持七日……如果到那时我们还没有死……”“是!”“九月二十八……东陆第一名将……真有这样的信心么?”谢玄回头扬首,看见漆黑的夜空里一钩下弦月凄冷地悬着,锋利如狼牙。 第三章 殇阳血 六 第三章 殇阳血 六||九月二十二。 中州,王域的北方,当阳谷口。 临时搭建的一间小屋中满铺着竹席,黑盔黑甲的将军盘膝端坐在竹席上,面前横着一柄古朴的直刀,一炉薰香悠悠然地升起来,香烟极细而直,直到升至一个高度才忽然地散开。 这是因为安静,秋日的早晨,没有一丝风,冥思的将军也没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尊雕塑。 这是当阳谷一带天气最好的季节了,天高清远,旭日温暖。 小屋全是用不去皮的松木搭建的,异常简陋,甚至没有开窗,但是松木间多有缝隙,透入了带着水气的新鲜空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香烟忽地散乱了,同一时刻,将军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完全遮蔽在面甲下,只有一双瞳子暴露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而后跑来的人急刹脚步,跪在了门外。 “这么早,是有特别的事么?”将军问。 “禀报华将军,殇阳关前有急报,白毅白将军已经约战离国公殿下,战期是六日之后!”“拔城之战,一攻一守,攻的要乘其不备,守的要四时提防,怎么还有约战的?白毅倒也真想得出来。 那么离国公殿下是如何回复的呢?”“据说昨夜两人口头相约,离国公殿下已经应约了。” “倒是也干脆。 是霸主和名将之战啊,所以不但斗阵上的输赢,也斗胆略、威仪和气魄。 可惜不能去殇阳关前亲眼看这场战斗,”将军似乎是惋惜,叹了一口气,“还有别的事么?”“有的,离军统帅柳闻止又有礼物来。” “哦?是什么礼物?”“这一次是几卷大晁时的旧书,送来的人说是柳相最喜欢的几卷书,所以不能馈赠给将军,将军若是喜欢,还请看过之后归还。” “哦,”将军淡淡地道,“是哪几卷啊?”“是《韶溪通隐》《海苍志异录》和《冼山知闻笔记》三种。” “真是知道我喜好的人。 晁版的古书,如今也是价值连城不可多得的珍物了,柳闻止先生不能小看。” 将军道,“书收下,传令前军列阵,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们如前几日的规矩,和柳闻止先生在阵前说话。” “是!”“请为我传笔墨进来,我要写表给皇帝陛下。” 日上三竿。 一万名风虎铁骑列作一字长阵,隔着五百步面对一万赤旅部赭红色的防线,防线前列着栅栏,弓箭手默立在栅栏后,遥望着两军阵地间烟尘滚过。 风虎骑军的阵线忽地裂开,一骑紫骝长嘶出阵,缓跑着去向阵地中央。 与此同时,赤旅步兵搬开了栅栏,一匹青白色的战马也踏出了防线,向着对面过来的紫骝接近。 两匹战马在阵中相遇,隔着一丈站定。 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礼。 “我派人送去的东西,华烨将军已经收到了吧?”青白色的战马背上,是一个宽袍的老人,须发已经花白,虽然是达官贵人的装束,却不能掩盖他在边地常年日晒的古铜色干裂皮肤。 他没有佩剑,也不披甲胄,坦然前来有如故人。 “谢谢柳闻止先生,三卷古书都已经收到。 这次的礼物确实太过贵重,无以回报,请贵军的来使带了一块我珍藏的薰香回去,是很有名的龙息香。” “淳国的龙息香,听说很久了,可惜还无缘见到,也要多谢将军。” 淳国风虎的名将华烨就这么和离国左相柳闻止在阵前平静地对话,而此时他们各自的身后,两军战士刀枪并举,随时等待着一声号令就呼吼着大步齐出。 但是战士们已经等待了九日了,华烨和柳闻止的对话延续了九日,每天早晨他们在这里说话,然后各自散去,还要行礼道别。 时间长了急行军而来的风虎铁骑们都有种错觉,这一战只怕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打完了,一直打到对面敌军领兵的那个老人老死为止。 “白毅将军和离国公约战的消息,柳先生也应该知道了吧?”华烨忽地问道。 “今天凌晨消息送到的,可惜不能亲身在场,看不到绝世的一战。” 柳闻止答得淡然。 “我也惋惜。” “白毅将军和我国主上这一战,白将军手中十万大军,势可摧城,我国却有三万赤旅五千雷骑,仗恃殇阳关的险峻,可以说胜负的机会各半。 如果我国主上取胜,就可以借势突围,如果白将军取胜,主上或者选择向着天启城后退。 对于华烨将军而言,此时若能击溃我部,得以穿越王域紧逼殇阳关的背后,一则可以威胁我军主力,二则若是两侧夹击,我主无处可走,可能就要战死殇阳关下。” 柳闻止道,“我想将军接到消息,第一个行动一定是进表皇帝,要求淳国大军通过王域吧?”“如柳先生所言,我的书信今早已经发了出去。” 华烨毫不隐瞒。 “那么直到皇帝恩准将军的大军通过王域,我们两人是不必一战的了?”“此时我们两人作战,不过多造杀孽,令战士们流血,华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将军有‘虎神’的称号,果然是守护将军的军神般人物,在下钦佩。” 柳闻止赞叹道。 “我以前听说柳先生和李桐李先生并称为离国左相右相,皆是传国之臣,而非攻杀之将,想不到这一次对阵,居然是柳先生领兵,而且结阵整齐号令威严。 若不是这样,华烨早就出兵一战了。” 柳闻止笑笑:“我确实是个文人,而且老迈。 以将军的刀剑之术,我们现在相隔一丈,将军要取我颈上人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 不过将军所以不杀我,是因为即便杀了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死了,我手下的将官士佐还是将按照我留下的方略死死防守,直到我主杀出殇阳关归国。” “那到时候这支赤旅将何去何从呢?会投降我军么?”柳闻止摇头:“两万人的大军,哪里有投降的道理?当时定下的方略,一旦战败,全军将会分散,绕过雷眼山西麓,长途跋涉向着故国回归。 也许会死很多的人,不过还是有一些将回到家乡。” “离国公真是霸主,定下方略,不惜把两万人的命押在赌局上么?”华烨感慨。 “但是我们都将追随这位霸主,即便要我们翻山越岭才能追上他的战马。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离国的兵少将寡,出产也及不上诸强国,我国却得以称霸诸侯的原因。” “是,若论斗志,我们都比不上柳先生身后的军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今日就这样吧,我们各自回营休息。 我们在这里说话,身后的将士却紧张不安。 现在太阳就要升高,热得逼人,不必让将士陪着我们吃苦。” 华烨道。 柳闻止点了点头:“将军的提议也合我心意。 不过我想提醒将军,穿越王域的许可不是轻易可以拿到的,对于帝都的皇室大臣们来说,无论离国还是淳国或者楚卫国,都是诸侯。 我想将军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一个诸侯的士兵出现在天启城里。 不过,我除了试试,也别无办法。” “那么如果将军得不到许可,将军会如何处置呢?”“要看形势变化而定,因为我知道白毅如果取胜,他是一定会进军帝都的。 他不但是忠臣,更是权臣。 在白毅的眼里,他守护的只是大胤朝,却不是朝堂上的皇帝。 皇帝不准,他也会照旧进军。 如果是那样,我也会配合他。” 华烨道。 “将军是忠臣,也是信义极重的人,不能对抗皇室。 所以将军的三万铁骑可以纵横天下,却在王域面前和我两万赤旅对敌久久不能开战。 但是为了白毅,将军会违逆皇帝的旨意么?”柳闻止问道。 “我虽然不愿对抗皇室,但是我知道如果天下还有人能够克制嬴无翳,那便只有白毅。 所以白毅不能死,为了白毅,华烨可以随时应他的将领行动!”华烨声音不高,但是仿佛金属般落地有声。 柳闻止叹息一声:“这是名将之间的信任和情谊了。 那么,我等待我们之间开战的那一天好了。” “先生所赠的古书珍贵,先生说要归还,我必将在开战前争取看完,而后派人还给先生。” 华烨低声道,“希望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好!”柳闻止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柳先生,我还有句话问。” 华烨在他背后忽然道。 柳闻止勒马回头。 “柳先生为什么会送那三种古书给我?其实这三本都是华烨找了很多年而不得的晁版古书,当时听见,心里惊跳了几下,觉得被柳先生看穿了心思。” 华烨低声道。 柳闻止一笑:“我听说将军隐居的时候每日焚香冥想,希望能够澄澈内心,想明白人生世上的真谛。” “是。” “我比将军年长,我如将军那么大的时候,也曾苦恼困扰,看世人在大地上生活,仿佛在一炉铁水中煎熬,诸多痛苦诸多无奈,却无能为力不得解脱。 后来有幸读过一本长门教的经典《长门经》,一时间思绪飞扬,觉得洞开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一人一物不再只是一人一物,我自问到底什么是人,什么是物,什么是善恶,又什么是得失。 那时候我常常走在九原城中的街道上,九原阳光锐烈,我只觉得周围一片白亮朦胧,仿佛诸种幻境缥缈不真,夜来我就在灯下读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畅想海天尽头,想此一世界之前此一世界之后的事情。 这些古书都是那时候倾尽身家买来的,我想将军或者也会喜欢。” 华烨行礼:“确实如柳先生所言,华烨所以冥想,正是觉得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柳闻止笑:“便是一个老人,对于一个年轻人的馈赠吧。 将军把所知所闻传给比将军更年轻的人,便可以对得起我了。 我曾遇见的一个长门僧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相遇,我们或者会成为朋友吧?”华烨沉默了一刻,“或者我们会是两个同行在荒野上的长们僧。” 柳闻止还是笑,笑容耐人玩味:“那是以前了,如今我不再困惑。” “不再困惑?”“将军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困惑?”“因为柳先生遇见了离国公么?”“是,”柳闻止眺望远方,仿佛出神,“因为我看见那个孩子的眼睛。” “孩子……”华烨叹息了一声,“东陆的霸主也曾是个孩子么,在柳先生的眼里。” “每个人都是孩子,譬如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将军,将军不是也说了么?忽然发现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不懂事的,难道不是孩子么?”华烨犹豫了一刻:“那么柳先生可以教给一个孩子如何破困惑么?”“这个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都要回自己的家去。 困惑也像是一个家,你要找到哪里,你便不困惑了。” 柳闻止笑笑,“我的家和将军的家不在一处。” 他策马而去:“但是虽则我和将军不会是两个同行的长们僧,但是我们确实可以变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 望着他马后飞扬的尘土,华烨摇了摇头,仰望天空。 帝都天启,太清宫,政和大殿。 “这个华烨,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字?难道淳国派来勤王的竟然是个无名小卒?就这样的人还敢上表要求大军越过王域?”皇帝明显压抑着愤怒,在帷幕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案子。 “陛下!”少府副使出列,“华烨是淳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风虎骑军都统领。 陛下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是因为此人隐居了已经有四年,不得重用,这一次淳国重新启用他,大概也是为了勤王所需。” “风虎骑军都统领?”皇帝的语气和缓了一下,“那么程奎呢?以前你们不都是说程奎的么?程奎不是风虎骑军都统领么?”“禀陛下,程奎只是副职,华烨即便在隐居中,依然领风虎骑军都统领衔,程奎不过代他掌兵。 当年程奎是华烨的副将而已,两人之间,不啻天壤之别。” “哦,这么说此人真是有些来头了。” 皇帝点头,挥手。 帷幕外的禁卫下阶把刚才被掷下去的表文拾起,恭恭敬敬再次送了进去。 少府副使退了下去,大理寺大正卿迈出队列:“华烨确有威严,而且他如今部下三万风虎铁骑,是我朝最大的铁骑兵军团,此时如果他可以越过王域直击嬴无翳背后,几乎可保必胜。” “那么允他跨越?”皇帝迟疑。 大理寺大正卿微微犹豫:“但是当阳谷口还有离国留下的两万赤旅防守,即便准他跨越,他也必须先和离军决战。 即使他一战成功,仗着风虎骑兵马快,要赶到殇阳关背后,差不多也是白毅和嬴无翳约战的日子了。” “那就是说没准等他赶到,仗都已经打完了,我们还要这个倾世名将赶去有什么用?”皇帝不耐烦起来,“难道是派三万大军去给嬴无翳收尸?”他顾盼群臣:“太傅怎么想的?”太傅谢奇微出列:“臣以为陛下的顾虑有理。” 臣子们中发出了几声低低冷冷的嘲笑,空隙里投来的眼神满是鄙夷,而太傅巍然直立,毫不介意,看来极有名臣的风度。 皇帝也冷笑:“太傅太傅,果然有理啊。” 皇帝对于这个太傅也早有不满。 谢奇微是个墙头草,嬴无翳占据天启城的时候,有气节的皇室重臣都居家称病,谢奇微却奔前跑后地帮助嬴无翳施政,算是天启大臣中最得嬴无翳重用的人。 但是他也不忘讨好皇室,派出心腹三天两头入宫供奉各种用品,向皇室保证依旧忠心,皇帝和嬴无翳之间的斡旋也往往由他出面。 所以新帝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仰仗他,嬴无翳大军离开天启城,谢奇微立刻又变成了靖难的大功臣。 谢奇微不是豪族出身,从下层升上来,办事极有章法。 不过他年纪已经大了,又没有骨气,关键时刻要他决断什么,他立刻四面讨好,无论说什么都称有理。 所以群臣和皇帝嘲笑他。 “不过臣下倒是有些顾虑。” 谢奇微又道。 “哦?”“祖宗训示,寻常时候,诸侯兵马不得踏入王域半步。 即便遭遇大事不得不如此,也要诸侯具表连续三请,三道表章皆在太庙前焚烧,再加三牲礼敬,占卜观星得吉兆方可。 而后还要人下马,刀封鞘,由皇室派遣羽林天军护卫过境。 这道祖训,风炎皇帝在位时候多有违背,那时候为了北征蛮族,帝都城内大股小股的诸侯兵马出入,喧闹纷扰,太清宫前也是遍地马粪。 士兵又偶有偷盗抢掠**的,公卿家无不闭户。” 谢奇微叹了口气,“这次华烨也要过境,虽则未必如此,但是他急行军来去,帝都的威严安宁,只怕是荡然无存了。” “嗯……这个确有道理。” 皇帝沉吟。 “陛下!”少府副使再次出列,他新晋不久,风头正锐,一张英挺的方脸上因为振奋而微微发红,“臣下以为谢太傅的顾虑不妥。” “你有什么说法?”“如今殇阳关下,白毅将军领十万联军人马,嬴无翳仅有三万五千军马,可是陛下不可认为嬴无翳将死于殇阳关下,相反,臣下以为现在占劣势的其实是白毅将军!”“十万人敌不过三万五千人,舞阳侯号称东陆第一名将,输了有何颜面立足世上?”皇帝冷笑,“还不如自裁以谢天下,免得蛀虫一样食我皇室的俸禄!”“陛下!”副使跪下,“军法有言,‘十则围之’,己方兵力十倍于敌军,方可围杀。 白毅将军在殇阳关下封堵,便是半个围城战术,以围歼而论,他的兵力还远不能说充足。 而且离国赤旅雷骑,天下之雄兵,当年在锁河山下,诸侯兵势连云,照样也是被雷骑的冲锋击溃。 此次嬴无翳志在归国,陛下试想,千军万马的围杀之中,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单骑突围又是何等容易!而嬴无翳一旦归国,离国还有五万赤旅整装待发,以嬴无翳的威名,不几年又是十万大军!”朝堂上下,臣子们均是微微抽了一口冷气。 这些皇室大臣都是贵胄名门的后人,出身军旅世家的极少,听说白毅十万大军,本来觉得勤王之军已经是必胜之局,不过这时候听说“十则围之”,心中忽地又惴惴不安起来。 皇帝也沉默了,帷幕后传来叩击桌面的咚咚声。 “所以若是两军接战的时候,风虎骑兵三万人从殇阳关后发动攻击,对嬴无翳无疑是重创!如果嬴无翳不是忌惮这一点,也不会留下两万赤旅在当阳谷口把守。 这两万人,几乎是注定要牺牲掉的啊!陛下请三思!三思!三思!”副使大声道,“如今的时间,是一刻也拖延不得了,请陛下即可准奏!华烨将军将立刻发动攻势的!”“可是宗室重地……是再经不起**了……”皇帝低声道。 帷幕后皇帝隐隐约约的影子站了起来,踱步思考,顷刻,传来悠然的长叹。 “陛下有没有兴趣听听女流的看法?”有个低低的女声道。 “长公主有良策么?”皇帝的声音忽地透出惊喜来。 皇帝的帷幕下,另有一个纱笼,金黄色的轻纱中笼着一张案子,缥缈的香气从纱里透出来,幽幽地在满朝臣子鼻尖上扫过。 声音便来自纱笼中。 “你叫程重晋是吧?出任少府副使才不过三个月。 果真是熟悉兵法的人,放在少府用,委屈了,改日转配羽林天军为上。” 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臣子们中立刻传来了低低的冷笑,那是和副使有仇的人。 转任羽林天军对于一个只读过几卷兵书的人而言是个什么样的未来,众人心里都清楚。 这道敕令是奖励还是惩罚,也就不言而喻了。 少府副使涨红着脸,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缩,扬着脖子大声道:“谢长公主开恩。” 女人冷冷地笑:“少府,是个管帐算钱的地方,容不得俊杰的。 以前有个叫姬谦正的副使,也是上得马也拿得笔的,于是便不安分了,喜皇帝即位的时候,居然和逆党结盟,便被居家逐出帝都,永不准入。 我也是出于历练你的苦心。 那么程副使,我问你,你可知道帝王家以什么统领天下?”“仁政!”“仁政?”长公主还是冷笑,“那是腐儒说的话,你是个兵家,怎么也这么迂腐?治人心用仁政,是不错的,但是人心里面总有些鬼祟的东西,就算一万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服你的仁政,还是会有一个逆贼跳出来挑唆众人。 嬴无翳就是这样的逆贼!”她说到这里声音忽地提高,尖利地穿过整个朝堂,臣子们心惊胆战,一齐跪下聆听。 长公主咳了两声,声音回复了低沉:“统领一方,诸侯靠刀剑。 统领天下,帝王靠威仪。 帝威赫赫,不怒自威,有犯则斩!先皇帝开国的时候,分封诸侯,在这个王域里,只给自己留下三万人。 三万羽林天军,不要说诸侯联手作乱,便是淳国三万风虎,只怕也攻陷了天启城。 可是这么些年来,真的敢进天启城作乱的,还不过只是一个嬴无翳。 这么些年来我们又是靠什么守卫的?就是帝王家的威仪。 只要威仪不倒,我们号令一起,诸侯还是会齐心戮力,起兵勤王。 你们要有信心,也有皇室大人们的气度,你们就是我大胤朝的体面尊严,天下可死千万人,但是如果太清宫倒了,皇帝不在了,就是没有天日了,那时候便是四野战乱,人如野兽!”“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谢奇微首先呼应,他不说含混的“有理”,而用“极有道理”四字拥护,已经是难得罕见。 群臣齐声响应:“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程副使,你明白了吧?”长公主的声音变得循循善诱,温婉可亲,“我们白氏,不是一两个嬴无翳就可以推倒的,也不是几个诸侯可以颠覆的。 我朝应天受命,根基稳固,便和诸位脚下的大地一体。 白毅天下名将,嬴无翳就算能够逃脱,也必然遭受重创。 此后楚卫国下唐国等忠心的诸侯,大可以再起兵讨伐,嬴无翳区区一个边地的武夫,有什么值得畏惧?而华烨要超越礼法,率领骑军通过王域,谁能保证他不借机作乱?而且此禁一开,将来诸侯军马都要求借道天启城,帝王家的威严又在何处?”她修长的影子在纱笼中站起,对着帷幕后的皇帝盈盈下拜:“臣请陛下,斥退华烨,令其严守本份,不要再拖延战机,尽快和当阳谷口的离军决战!”“长公主所言也是朕的心意!”皇帝振奋起来,却又微微踌躇,“不过殇阳关的战局,缺了华烨……可没事么?”“臣是一个女流,对于行军作战是不懂的,不过淳国监国大臣梁秋颂的信,陛下还未来得及读到。 正是这位忠心的臣子,坚持劝说淳国公敖之润,派出最强的大军勤王,陛下可相信他的判断么?”长公主声音温柔含笑。 “梁秋颂的信?呈上来!”皇帝更加惊喜。 纱笼中一名使女缓步走出,捧着木盘登上台阶,把信呈在了禁卫的手中。 皇帝接过信展开,快速地扫过整封信,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微微点头。 “如长公子所奏,令华烨从速杀敌,若要穿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请!否则,他看不见嬴无翳,羽林天军才是他的敌人!”皇帝的话掷地有声。 “是!”群臣齐声呼应。 皇帝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函,最后一句简单扼要:“华烨,猛虎也,可驱之吃人,不可养之护院!”入夜,华烨盘膝静坐在灯前,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嚓”的一声跪下定住,一言不发。 “我所上要求穿越王域的表,被驳回了吧?”华烨睁开眼睛,低声道。 “回复已经来了,陛下驳回了将军的请求,还说请将军务于本份,尽快和离军开战,不要再耽误战机了。” 传令的军士低声道。 “这个结果,我已经估计到。” 华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下去吧。” “梁秋颂也有信来。” 军士道,“将军要读么?”“不必了,我可以猜到他说到是什么,你简单转述一下便好了。” “梁秋颂说,‘将军此行,与帝都遥望,当守礼自重,不可肆意。 帝都者,社稷之基石,天地之轴枢,犯之则有叛国逼君之罪,与嬴逆何异?强雄者,如临深渊,行险道,稍有疏忽,则万劫不复。 将军威名宿著,世之奇才,望自珍重,勿谓言之不预。 ’”军士道,“这是原话,一字不改,其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没什么新鲜的。” “梁秋颂远在千里之外就知道我想在此刻跨越王域直击殇阳关后背么?明昌县侯或者是世之小人,不过也是行军的奇才啊,帷幕之中运筹千里,我的心思皆被他掌握了。” 华烨摇头,“这是一个权力场中的赌徒,不过他要拿来赌的,到底是淳国的将来,还是他自己的命呢?”“将军……我跟了将军十一年,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说。” 门外的军士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所想,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否不必再提这件事?”“请将军给属下们一个一吐胸中浊气的机会!”军士沉声道。 “那么,说吧。” 华烨无声地叹息,仰头望着屋顶,他的目光从铁面的两只眼孔中看出去,仿佛透过屋顶的缝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夜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 “嬴无翳有五千轻骑,将军手下却有三万铁骑,只要将军骑在马上举刀一挥,三万个人每个人都听将军的号令。 若有不听的,我们也会砍下他的头来!可是嬴无翳是世之霸主,纵横无忌,我们淳国风虎,却像皇帝脚下的一条拴着链子的狗,只能看家护院,连踏进帝都的机会都没有。 是我们风虎没有勇气?还是将军没有勇气呢?”军士大声问。 “老国主死后,你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吧?”华烨低声道。 “是!将军,兄弟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了。 兄弟们多少年来,都在等着帝都能够再出一个风炎皇帝那样的皇帝,再来一次北征,开疆扩土,作为一个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这样的光荣么?可是老国主死后,新国主根本就是梁秋颂手里的一个棋子,而天启城里的皇帝,将军觉得那个皇帝真的跟风炎皇帝是一种血脉的皇帝么?为什么雄鹰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的后代呢?”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军,我们风虎,如今到底在守护什么呢?”“一件东西,如果已经不堪守护了,不如摧毁它,重新来过。 你们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么?”“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忠君’两字的虚名么?将军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这些迷惘无路的人?”军士叩头有声。 “你从军十一年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要从军?”华烨问。 “属下不知道别人,属下知道的是属下那时候看见将军得胜荣归,将军登上城楼说,我们佩刀持剑,为了故国安宁和兄弟们一起的光荣!”军士恨声道,“可是如今我们还有故国的安宁么?我们看着嬴无翳的铁蹄踩过,没有办法制止,我们的兄弟战死,没有人可惜。 皇帝对我们说的是什么?只是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我们为什么去战斗啊!兄弟们不明白!兄弟们希望将军给我们一条路!”“你们不是不明白!你们明白的!”华烨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严厉,“你们根本就已经想好了。 你们欢心鼓舞地等着我出征,因为这样我手握三万大军,军临帝都城下。 这时候白毅还在殇阳关外,我们面前只有赤旅的两万步兵,还有王域里面羊羔似的两万羽林天军。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华烨挥军击破帝都的城墙,这是千载一瞬的良机!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刀,要跟我一起杀上帝都的城墙!是不是?”“是!”军士毫不隐瞒,“将军就是杀了我,我也说一句实话,兄弟们的命,是卖给将军的!不是卖给皇帝的!天启城换多少皇帝,兄弟们懒得管。 兄弟们不认王旗!兄弟们是跟着将军的战旗而来的!”华烨沉默着,久久不发一言。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你对我说这句话,或者我已经提着刀,跟你们一起跨上战马。 任他梁秋颂,任他嬴无翳,任他皇帝,都挡不住我的战马。 可是,我已经太老了。” “将军没有老!”军士大惊,“将军不可以说出丧气的话,将军正值壮年啊!”“我已经老啦,”华烨自嘲般地笑1/2| 第三章 殇阳血 七 第三章 殇阳血 七||九月二十四。 楚卫军的营寨外,细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里,警觉地竖着耳朵。 细犬在蛮族被看作肉狗,因为它们不善奔驰撕咬,无法看护羊群。 但是楚卫军营里的细犬却不同,它们都有军犬的血统,嗅觉和耳力极其敏锐,一只细犬黑暗里能做到的事情是一个营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这个时候,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们围绕在火堆旁烤着手,入秋了,夜里渐渐的有些冷,他们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单衣。 “青头今晚上怎么老是看着那边?”什长看了一眼那条狗,“不会是有……”“大哥放松点,嬴无翳在殇阳关里呢。 我们守阵后,他还能绕到阵后来打我们?放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 一名军士宽慰道。 他们所守卫的是楚卫军的阵后,这里距离前军足有十一里的距离,是辎重营驻扎的所在,放在这里镇守的是马夫和一些老弱军士。 嬴无翳不可能袭击这里,殇阳关前已经被封成了铁桶。 士兵们也明白,所以松懈得很,远不是前军夜夜枕戈待旦的阵势。 “反正青头有点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着那边。” 什长嘟哝了一句。 “嗨!嗨!”他站起来,大声呵斥那条细犬。 声音被夜风远远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没有回声,像是被黑暗吞噬了。 那条名叫青头的细犬却没有理睬主人,像条守候猎物的豺狗那样一动不动地向着南方蹲着,只留一个背影。 “死狗还真邪了!”什长有点动怒,“给它点颜色!”“大哥别跟一条狗急,”一个军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这东西自己就是条母狗。” 什长瞪了瞪眼睛。 军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总是有个想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齐笑了起来。 什长也大笑起来,心里那点阴影散了,又坐下来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阉了一了百了。” “杀了炖个锅子才……”刚才那个军士笑着说。 他的笑声忽然刹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咙里。 什长诧异地看向他,发现他的脸色忽地大变,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边!那边!”军士颤抖着伸手,指向了什长背后。 所有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去摸自己腰间的刀柄。 黑暗里,几个影子蹑着步子轻飘飘而来,完全不发出一点声息。 就着一点点微光,隐约可以看见它们粗大下垂的尾巴。 那是狼,竟是一群狼无声地出现了。 这里狼本不多,这么看去却有十几只狼。 它们聚集成一队而来,军士们带着佩刀和弓箭,不过对付起来也不容易。 青头却没有发出任何警报,它保持静坐的姿势望向南方。 “见鬼了!”什长压低了声音。 他是老兵,熟悉军犬,再蠢的军犬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狼却也没有注意相隔不远的人,它们缓步接近那只细犬,而后一只接着一只蹲坐下来,最后排作一排,都呆呆地望向黑暗里。 它们的尾巴僵硬地竖着,被后面的篝火照亮。 “这什么意思?这东西还要跟狼一窝了?”一名军士战战兢兢的。 他觉得心头一阵恶寒,不知怎么的觉得这诡异的场面里有种让人想要抱头逃窜的危险。 “妈的,别自己吓自己,几头狼而已!”什长骂了一句。 他是领头的,这时候不能乱自己的军心。 “几箭了结它们,扒狼皮吃狼肉!算我们走运了!”他从腰间抽出角弓。 “大哥,别伤了青头。” 一名军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这条狗今天真***邪乎!”什长恨恨地骂。 他张弓搭箭,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头把头拧了过来。 他的手猛地一抖,因为他觉得青头是在盯着他看,而那双狗眼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而后所有的狼也一齐回过头来,它们的眼睛莹莹地在黑夜里发亮,可是看着就像人的眼睛!楚卫大帐。 息衍喝干了最后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看着白毅。 这是白毅的军帐,整个楚卫军团乃至联军都被这座大帐里传出的军令调动,不过此时大帐里空荡荡的,只有白毅和息衍两个人。 白毅在烛光下摆弄着什么,息衍手中抛玩着温热的茶杯。 “你在干什么?”息衍问。 “这种秋莲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发芽。” 白毅对他亮出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铜盘莲子。 息衍笑:“你这个法子是从我那里学的,不过你粗手笨脚,要说莳花,这一辈子成就有限。 秋莲子未必总要这样磨,你用小刀轻轻划一道,控制深浅,也可以帮它发芽。” “莳花是天份,也看是用不用心。 你有十二分的才华,可是只有八分的耐心,出来也只有八分的成就。” 白毅也不抬头,“我只有八分的才华,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没有你种得好。” “这是骂我,”息衍也不以为意,还是笑,“你许了离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经三天过去了。 你最近一不调动军马,二不找诸位将军议事,诸国营寨里对你的冷漠颇有议论,最不满的,怕是程奎了。 我想你已经有攻城的方略了吧?”“不错。” “既然有方略,何不说出来听听?”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儿,微微摇头:“行军不是唱戏,不是说书,能不说则不说。 等我发动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 不过,”息衍斜眼瞥着他,“破不了怎么办?”白毅摇头,淡淡地道:“不会破不了。 我领军迄今十六年,我的将旗所在,士兵无不冒死冲锋。 因为迄今为止我对他们的许诺和我定的战略,没有不能实现的,一次都没有。” “别人说这个,是自负,你说这个,是名将的威严。 我们两个相识那么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没有你的威仪,可你最大的缺点也就是这个将帅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许多。”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滑头,最大的缺点也还是滑头。” 白毅转头,面无表情看着息衍。 息衍耸了耸肩:“你对我的评价,还是我们两个都不明分文的时候说的那些话。 其实,费安提议尸毒之术,不失为一个良策,用心虽然是卑下了一些,不过比起自己的属下横尸几万总是好了许多,你不该是这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吹了六夜的箫么?”白毅问。 “说来听听?”“我吹了六个晚上的箫,借机也观望城头离军士兵的动静。 他们有的会听我吹箫,但是绝不离开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没有丝毫慌乱,真是一支可怕的军队。” 白毅叹了一口气,“嬴无翳治军如此严谨,部属又忠勇尚武,尸毒之法不会奏效。 尸毒投进城里,只有敌人势弱,不敢出城决战才有用。 以嬴无翳的胆略,我敢用尸毒的办法,他就敢大开城门,硬对硬一仗见输赢。 那样也算用计?”“而且,”白毅缓缓地摇头,声音低沉,“我确实就是那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我和你齐名,也有名将之称,爵位功勋也都相当,怎么一到了你面前,总是你威风凌世,我倒像猥琐起来了,”息衍笑笑,递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红就是这一种,我知道你喜欢和我比种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临行时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在手掂了掂纸包,摇头:“多谢你。” “居然也说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吧?在天启的时候你掏尽我口袋里的钱去买那匹白马,弄得我连房租都交不出来,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个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谢?”息衍皱了皱眉。 “不比当年了,你我各为其主,私下相见还是越少越好。” 白毅漠然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会这么说,真的亲耳听到,却还是觉得难过。” 息衍装了一锅烟草含在嘴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他走到帐门,一名楚卫亲兵急匆匆的冲进来跪下:“大将军,营里出事了!”“什么事?慢慢说。” 白毅停下手里的活儿。 “辎重营养的狗咬死了十个人!”“狗咬死了人?十个?”白毅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白毅知道军中所用的细犬,并非什么凶猛的动物。 而且这些细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两头的被军士偷了宰来吃。 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军士何等粗悍,每一个都久经熬炼,不是什么良善温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个人被狗咬死,是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传来的消息是说一条细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军士,被一个回营的斥候发现的,他到的时候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了!”“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去看看!”“我也去看看。” 息衍道。 他的神色也不轻松,营里有怪异的事情,难保不是危险的征兆,不过他也想不通,只觉得隐隐地不安。 白毅点了点头。 两人踏出大帐,看见息衍拴在辕门边的那匹黑马“墨雪”忽地人立起来凄厉地嘶鸣!像是听了它的呼唤,整个军营里所有战马同时长嘶起来,巨大的声音汇集如潮,横贯夜空!“***!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嬴无翳又来踩营?”程奎冲出自己的军帐,身上只披了一件里衣。 他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满耳都是马嘶声,仿佛有数千匹之多。 他几乎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他一辈子都是骑兵,可即使在冲锋时候也不曾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万马嘶鸣。 而他一步踏出军帐,心里更寒了几分,这一切都不是梦,淳国营里数千匹战马同声长嘶,它们像是处于极大的惊恐中,不断地有战马人立起来,在半空弹动马蹄,尝试挣脱束缚。 士兵们也都惊醒了,高举着火把去安抚自己的战马。 可是用处不大,战马们已经不受那么朝夕相伴的主人们的控制,巨大的马眼中闪着受惊的光,战士们都不敢解开自己的马,生怕它们会疯狂地奔跑起来。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马性,他知道这些马是要逃走,避开某个巨大的危险!“离军来踩营了么?离军来踩营了么?”他抓过一个军士来对着他大吼。 “没……没……没敌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马都疯了!”军士结结巴巴的。 “没敌人疯什么疯?就算是雷骑来了,难道我们淳国风虎就怕了它?”程奎大吼着,一把推开那名军士。 他也明白这次雷骑再要踏营也没有那么简单了,他传令在营寨正面设置栅栏鹿角,洒下了十万枚三棱的刺马锥,任它什么骑军,也会葬身在这些锥子下,这些两寸长的锥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毁掉马蹄。 程奎冲上去,抓过鞭子,恶狠狠地一顿抽打在自己的战马臀部。 可是这匹被程奎亲自驯服的烈马此刻却像是认不出程奎来,嘴里喷着白沫,人立起来,两只前蹄对着程奎的头顶踩下。 “畜生!背主么?”程奎怒喝,拔了马刀出来。 他不忍杀自己的战马,却不能制止它就要挣脱出来,空提着刀,无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电一样直入辕门,闪到他身边。 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马上骑着人。 “程将军!塞住马耳,塞住马耳就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 他挥刀在自己的里衣上裁下两块布料捏在手心里,当他的战马再次人立起来的时候,程奎上前双拳合击,重重地击打在马脖子的两侧。 程奎膂力极强,即使一匹蛮族血统的战马,也经不起他如此击打,那匹马嘶叫了一声,退后一步。 程奎趁机上前,翻上马背,不由分说地把布团塞进马耳孔里。 “塞紧!用力塞紧!”古月衣大声提醒。 程奎的战马恶狠狠地狂跳了几次,试图把程奎甩下去,不过它渐渐地安静下来。 它依旧惊恐地转动眼睛,喘着粗气,不过已经不是刚才那付发疯的样子。 程奎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爱马,上去拍了拍马脖子,这时候才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剧烈的跳动,这匹马的心脏如同不休息地跑过数百里那样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随时会炸开。 “塞住马耳朵!传我的令!塞住马耳朵!”程奎高声呼喝。 他转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这个年轻的晋北将领:“古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敌人夜袭?”古月衣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楚卫营里狗发疯,咬死了人,各营的战马如今都惊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们才能稍微安静。 不过我仔细听了,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离军也没有出战的迹象。” 程奎努力要从马嘶声里分辨一些其他的声音,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 他听不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是他觉得他的马能听到,而且是极可怕的某种声音。 “下唐、晋北、淳三家战马最多,闹得也最凶,如今白将军已经紧急把休国紫荆长射和下唐的木城楼、楚卫的重甲枪士调到前军列阵,以防离军趁我军大乱出击。 程将军带能上马的人,和我从速去楚卫军主帐,白将军息将军他们都在那里等我们!”“好!”程奎应一声,也不披甲,把里衣两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个结子。 这是预备轻装砍杀,他久经沙场,心里的感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来了。 兰亭驿,下唐军军营中。 吕归尘被从梦中惊醒,外面不知多少脚步声,不知多少人在奔跑。 这里是辎重营囤积马草的所在,只有区区百余名军士守卫,本来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说半夜。 “阿苏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被偷袭了么?”姬野也醒来了,他们两个共用一间帐篷,姬野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没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问吕归尘。 “还不知道!你别起来,别担心,没事的!”吕归尘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说了些无意思的安慰。 他从自己的军铺边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冲着姬野点点头,揭开了帐篷的门帘。 周围都是巨大的马草堆,几十个火把的光点远去,方山正带着盔甲不整的一队军士大步狂奔着要离开营地。 周围已经没有别的人了,方山所带只怕是最后一队。 吕归尘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么事?”“尘少主啊!”方山看见吕归尘,愣了一下,忽地松了一口气,“差点忘了尘少主,您没事就太好了。 主营吹了铜号,我得带着这些人赶快去将军阵前报到。 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好像也不是离军来袭,大概是操演也说不定。” 他脸色白了一下:“希望别是白大将军今夜要带兵攻城就好……”“方都尉不必担心,即便是开始攻城,辎重营也不会轻易被派到前锋去的。” 吕归尘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胆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阵的人呐!”方山连连点头,“那尘少主便留在这里,息将军再三吩咐过的,若有紧急军情,尘少主銮驾不动,除非是敌人来踏营,那就要保护尘少主先走。” “我……”吕归尘本想跟着他去看看。 “尘少主啊,就别给我们这些跑腿的人添麻烦了,”方山苦着脸,“您要是有个闪失,国主杀了我,我全家都沦为官奴啊!何况姬小将军这个身体移动不得,尘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动弹了姬野,吕归尘点了点头:“那么,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托尘少主吉言,不必去先锋上城夺旗就是万幸了!”方山应着,已经带着自己麾下的军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所有人一瞬间撤空,吕归尘看着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觉得周围冷清得令人发怵。 他环顾周围,只觉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盖,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头顶,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按了按腰间的影月,心里略略吃惊,他只出帐来了一刻,刀柄上已经凝满了露水。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头,看见西南方向,缥缈的夜雾涌入兵营。 他是瀚州生人,在北陆的草原上也曾看见浓密的雾气仿佛一张贴地卷来的席子,殇阳关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 吕归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想出营去看看这场大雾。 雾气越来越重。 轻微的金属嘶鸣声围绕在他的身边,像是有人用一根钢弦缓缓地拉扯铁锯。 吕归尘的步伐有点黏滞,但是前面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他继续走了几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惊!那鸣声出自他腰间的影月,这柄在他手里不曾出鞘的古刀此时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不安而兴奋地嘶叫着,刀鞘已经快要不能制约它。 吕归尘觉得后脊发麻,他想起那个地宫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剑,他觉得那刀活了,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过来。 令他更加惊惶的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军帐很远,此时他再回头,背后只有一片大雾,浓得像是米浆。 他往回急奔了几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见军帐。 他也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指引他方向,这片雾遮挡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 吕归尘愣了一会儿,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传来的疼痛是真实的,他不是在梦里。 可是他觉得自己被封在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他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影月依旧震动,吕归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他按着刀柄,全身的肌肉绷紧,闭上了眼睛。 他看不见东西,与其这样不如把精神击中在听力上,如果这周围埋伏着敌人,敌人一定等待着他的轻举妄动而发起进攻,他如果不动,也就不会产生更多的漏洞。 这是来自他老师的教导,那个隐身在帘子里的老人。 他淡淡说来的对阵经验此刻在吕归尘心里回想,缓慢地交织融会。 “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这样的事。 那时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静,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轻动。” 老师曾经这么说,“一动则分生死。” 吕归尘此时诧异着这些似乎都逃不过老师的预料,冥冥中那个老人已经看见了吕归尘的未来。 “琴声。” 吕归尘在心里说。 他确实听见了琴声,细软缠绵地围绕着他。 吕归尘分不清那琴声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张琴在奏响,但是琴声却从四面八方每一处传来。 他不敢动,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这也是老师的教导。 “间或有琴歌飘忽,不知来路。 此时你依旧不可轻动,琴声歌声,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杀人之器。 你若听见琴歌,敌人的进攻还未真正开始。 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 老师如此说。 琴歌像是飘在细风里的一条线,时而低迷,时而飞扬,全然没有章法和节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 吕归尘觉得自己的神思渐渐开始迷茫,浑身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经忘记了咬着舌尖不放开,可是又被影月长鸣的声音惊破了脑海里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记不得时间的流逝,他想这是一个“境”,老师曾经提到过。 “那是秘仪之境,空虚之阵,无上下左右前后,也感觉不到时间变化。 这样的境,对于飞翔的羽人,他无论如何翻飞都触不到地面,对于钻地的河络,他向着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湿的泥土,对于鲛人而言,就像水涨高一直高到天际,和天顶相接,所以他无法浮出水面,而对于人类,此时大地一望无际,再怎么奔跑也没有边缘。” 老师低声断喝,“然而秘仪之境是虚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杀不死你!”吕归尘想要放声大吼。 “无法突破的时候,可大喝,可怒吼。 武神咆哮,震惊四野。” 老师也曾这么说。 马蹄声远远而来,击碎了空气中缥缈混沌的寂静。 琴声还在,却变得凝重端静,带着一股威仪。 吕归尘可以分清琴声的来处了,他转头看向那边,许久,他看见一骑骏马的影子。 即便在北陆也难得见这样高大威武的骏马,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它是纯黑色的,长鬃飘摆,自雾气中踏出的时候,雾沿着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线流走。 它顾盼自雄,仿佛一位君王。 马上端坐着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风帽遮掩了他的面容。 他手操着一张精致典雅的箜篌,却不是南淮城里常见的那种横置膝上弹奏的式样,那箜篌是一根弯曲如弓的木材,两端包裹着黑得发亮的牛角雕头,琴弦像是弓弦那样拉紧木材的两端,并排的十余根。 那是竖箜篌,吕归尘知道那是羽人的乐器,羽然也有时候高兴了会在月下弹奏,她坐在树枝上,裙角垂下,压着树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伟得令人惊异的从人跟随着那匹黑马,围绕在它前后左右四个方位。 居前的两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举漆黑的长幡,幡上用纯色的银绣出藤蔓似的花纹,飘飞中晃着吕归尘的眼睛,长幡两侧垂下了银色链子叮叮当当敲打在幡杆上,音色清亮悦耳。 从人也皆穿着黑色的大袍,全身笼得看不见一丝皮肤,脚步迅捷,和骏马前行的速度丝毫不差。 他们飞奔而来,速度极快,却又飘逸得像是不费半点力气。 没有人转头去关注吕归尘,他们就要擦过吕归尘的身边而去。 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缰绳,骏马无声无息地煞住,从人也跟着停下。 他们就站在吕归尘的面前,马上的人扭头,俯首看着这个大孩子。 影月的鸣响尖锐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蕴含着仿佛巨兽呼吸的沉重声音。 马上的人依旧轻轻地抚着箜篌的弦。 “这是你的刀么?”马上的人问,他的声音低哑。 “是。” 吕归尘回答。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动,他感觉到强烈的力量来自对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 马上的人说。 他摘去了风帽,火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个老人。 他确实很老了,却没有一丝皱纹,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很多东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张白皙隽秀的脸看起来竟有种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错觉。 老人弯腰下去抚摸影月的刀鞘。 刀鸣声停止了,他手指触到的瞬间,影月失去了躁动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吕归尘四目相对,老人先是沉默,而后略略有惊诧的神情,最后他笑了:“荒芜的武神啊,你流着珍贵的血,我曾听人说起你的名字,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相见。” 吕归尘无法回答。 “我在很远的地方听见了影月的声音,就在猜测谁在这里,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你确实是有资格站在我马前的人,能在这里偶遇,也许是神的指引,命运的轮转。” 老人枯瘦的手轻轻地在吕归尘头顶拍了拍,“很高兴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长的时间来说话。 当你血里的力量更加浓郁一些,我们也许会再相逢,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场精彩的战斗。” 他策马而去了,从人们如飞翔般追逐着他。 一望无际的大雾里,吕归尘觉得膝盖酸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古月衣和程奎两骑飞驰而来,直至楚卫军主阵火焰蔷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冈无畏和费安都已经带着亲随的人马汇聚到了这里。 更多的人马一营一营的结队完毕,向着大旗下聚拢,诸国已经有三万余人的大军收整起来,排列为四向防御的方圆之阵,外排是矛手,其后是弓箭手,再后面是随时准备肉搏出击的步卒,骑兵被围绕起来保护在正中央。 “这么大雾?”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着周围一片白茫茫,“地震了么?莫不是闹鬼?”“息将军,”古月衣躬身在马上向息衍行礼,“贵军营中可也是战马受惊?”“不是受惊,是所有的马都疯了,亏得古将军传来消息,塞上马耳可以让它们安静,否则现在我们的防御已经分崩离析,离公若是轻骑出阵,就只有任其砍杀。” 息衍还礼,神情镇定,“古将军,淳国晋北两军此次都以骑军出战,战马最多,营中还在骚乱么?”“要安抚几千匹战马,只怕不是短瞬间能做完的,不过已经汇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带过来助白将军防守。” 古月衣挑着剑眉看向雾气里,“不过这么大的雾气,嬴无翳只怕也不敢轻易出动吧。” “有理。” 息衍点头。 此时楚卫的军士们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列阵,在方圆之阵的周围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设一柴堆,在柴堆上浇了厨下带着用来做菜的牛油,点燃了。 熊熊大火立即冲天而起,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雾气看似也稀薄起来,只是隔着十几步,依旧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仓促间哪里得来的木材?”息衍笑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毅:“白大将军说,此时必先点火,镇静军心。 所以我好不容易从营中带来几辆木城楼,全部被他劈来烧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过几辆木城楼不足以防御,用来点火却是上选。 对于寻常军士,看不见便无法辨认旗号徽记,无法调配,我们收整出来的几万人便是一盘散沙。 白将军所言不错。” 息衍还是笑:“他当好人,烧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白毅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阵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着什么。 程奎提着双马刀,刀尖看似无力地在两侧拖下,环顾周围,眉间紧蹙。 他是个粗鲁的人,还很少那么神情凝重,看起来都有点古怪了。 “程将军是我们中最熟悉战马的人,淳国的马场也是闻名东陆的最好的马场,不知道以程将军的经验,到底什么样的事情会惊动马群呢?”古月衣问道。 程奎想了一会儿:“天灾。” “天灾?”“地震、地陷、火山喷发,还有海啸都会让马群惊恐。 有一年夏天,沿海几个马场的战马都惊疯了,咬伤了马夫,跳出围栏纷纷逃到附近的山上。 我们当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马群搜罗回来,也1/3| 第三章 殇阳血 八 第三章 殇阳血 八九月二十七,刚刚入夜。 殇阳关外的楚卫军中帐。 诸侯大军的统帅几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没有来。 费安冷冷的目光透过门口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丝丝秋风透了进来。 仅仅几天,殇阳关下便冷了起来,连续几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觉。 冈无畏和古月衣对视,各自摇头,程奎则瞪着息衍,息衍也是摇头微笑。 明日便是白毅约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这些日子全无动静,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冈无畏于是传书请诸位将军一同来向白毅问讯,不过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谢子侯出来迎接,说白将军午后便休息了,至今未醒。 将军们议论良久,得不出什么结论,心里焦急,也不悦于白毅的傲气和冷淡,却碍于他的盛名不便发作。 程奎咬牙拍着座椅的扶手,瞪圆了眼睛,已经是几次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还是古月衣打破了沉默:“息将军,我们中只有您和白将军是多年的朋友。 白将军是连日不见客,刚才息将军也一言不发。 明日真的能攻城么?我军全然没有准备,将士们心中不安。 息将军可愿意为我们解疑?”他神色谦恭,是敦请的样子。 息衍不便再沉默,却也只能苦笑:“古将军,我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没有讳莫如深的习惯。 我们冒着危险同来这里对抗离公,便是生死相依的战友,作战的方略无不可说。 可惜从我认识白将军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明白过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要我解疑,我也是满腹的疑惑。” “殇阳关地势高险,离军赤旅强于步战,守城是他们的强项。” 冈无畏摇头叹息,“如果不是预先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想要破城,谈何容易。” “明日就要打一场十万人的破城之战,现在排兵布阵,也已经晚了。 我们静等白将军的奇迹好了。” 费安冷冷地说道。 程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没有提前的准备,贸然攻城是枉费人命。” 古月衣想了想,也是摇头,“这样的事情,我想白将军是不会做出来的。 莫非所谓七日之约,只是疑兵之计,令嬴无翳惊恐不安?”息衍摇头:“不,明日一定攻城。 虽然我从不明白白将军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认识他这么些年来,他言出必践,行而必果,即便对于敌人也从没有例外。 所以他跟离公约了七日,在明日午夜之前,他一定会登上殇阳关的城头。 除非……”“除非什么?”古月衣追问。 “除非这是他第一次失手,破了先例。” 息衍摊了摊手。 “任何人都会有第一次失手。” 费安道。 息衍大笑:“费将军说得不错,如果不是两军阵前。 我倒想设个局,大家下注,看看白毅这一次能不能保住他东陆第一名将的威名。” 费安眉锋一挑,瞥了息衍一眼。 古月衣愣了一下,也微笑起来:“我看息将军的意思,还是会下注在白将军这边了?”“看在我和他多年的交谊,这个庄我是一定要帮的。” 息衍漫不经心地说。 帐帘掀起,一名白色衣甲的楚卫军士佝偻着背,捧着一只木托盘进来,托盘上覆着白色的麻布。 “参见诸位将军。” 军士扫了一眼周围,行了礼就要退出去。 “你来找白将军?”息衍喝住了他。 他认出那名军士是个随军的医生统领,也兼仵作。 “什么味道?那么臭!”程奎皱眉,狠狠的在鼻子前扇了扇。 每个人都闻见了仵作身上传来的浓重臭味,臭得令人焦躁不安,粗鲁如程奎的人也觉得恶心得要吐出来。 “是前些天那些闯阵的怪人,留下来的那条断臂。 我想着那些人行为怪异,受伤仿佛没有感觉,就捡回了这条断臂用石灰抹了,想带回去和同僚研讨。 谁料到,”仵作面有难色,“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古月衣问。 “本来用石灰腌了,保存上几个月不是问题,不过今天再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所以想报白将军知道。” 仵作说。 “嗯?”古月衣强忍着恶臭上前,“给我看一眼。” 仵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揭开了托盘上的白麻布。 剧烈的臭味一瞬间呛得人几乎要晕过去,稳重如冈无畏也不禁按着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避开。 那只托盘上的断臂异常的粗大健硕,和普通人的手臂相比长了几乎一半,可是如今腐烂得见骨,骨骼和暗红色的肌肉分离,正湿漉漉的滴着臭水,看一眼也让人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古月衣惊疑不安,他知道石灰腌过的尸骨都会脱水,还在这样渐渐冷起来的天气下,断然没有腐烂得那么快的。 他想起那天夜里的黑色从者,虽然其后诸军将领都觉得丢了面子,被区区五个人踏阵而去,却都说不出所以。 离国军中暗藏有秘道士的传闻早已有之,八鹿原的大战,离军就使用了秘道的风障和炎火,诸侯联军没有准备,吃了大亏。 “一块烂肉,端进来是让我们吃不好晚饭么?”息衍的声音忽地传来。 他已经站在了古月衣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挥手令仵作退出去。 “真是诡异。” 古月衣低声道。 “这种想不通的事情,其实也犯不着多想。” 息衍淡然道。 谢子侯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 他摘下斗篷的风帽,微微打了个哆嗦。 帐外疾风横扫,有如鬼啸,地面已经被冻得铁硬,丝绒的夹衣都当不住寒冷。 帐里却点着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觉得燥热。 白毅未穿铠甲坐在桌前,认真的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 “大将军。” 谢子侯凑近,打量着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诣,经常自制地形沙盘和攻城器具的模型,于是想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过在白毅的手里摆弄来,却未必不是攻城略地的利器。 不过那只陶盆却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几个铜锱一只的烧土花盆。 谢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首座已近五年,自以为对军械有独到的见解,却怎么也想不出看不出这只陶盆的用处。 “子侯,诸位将军还没有走么?”白毅聚精会神,微微点头致意,并不看谢子侯。 “还没有,都在大帐中说话,大概见不到将军,不甘心离去。” “那也任由他们。” 白毅随口说道。 白毅手中丝毫不停。 谢子侯摒住呼吸,看着他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再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 十指上满是泥污,他也并不介意。 “大将军,这是?”谢子侯终于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来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希望天气真的冷下来之前,可以看见它开花。” 看着谢子侯茫然不解的样子,白毅从炭火下拾起另外两个陶盆放在他面前:“这是前几日种下的,想不到那么快就发芽了。 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品种。” 谢子侯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摆弄花草,苦笑几声,长拜下去:“大将军,您在此种草莳花,却苦了我们这些挡架的人。” “见不到我,诸位将军很不满意吧?”谢子侯摇头苦笑:“费尽唇舌,好言好语,诸位将军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 淳国程将军脾气暴躁,说我军畏战,大将军胆怯。 几乎把我们说成是包庇逆贼的同党。” “程奎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怎么骂,都不要紧,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 我担心的是费安和冈无畏,费安性格阴狠,对我军始终是观望,冈无畏将军却是数十年名将,真的令他觉得我们失礼,怕是不好收场。” 白毅淡淡地说道。 “将军素来不会刻意对人傲慢,既然也担心费安和冈无畏的不满,为什么却避而不见呢?”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仪,令他们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觉太过熟络了。” “怎么说?”谢子侯长拜,这是请教的意思。 “攻破殇阳关指日可待,那时候诸侯大军必然希望能够推进天启觐见皇帝。 一则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势力,二则在皇室面前表功。 不过我们这些骑马带刀的人想进入帝都,想必皇室不会乐于看见。 诸国之中,我国兵力最强,也和皇室最为亲密,皇室势必会倚仗我军安抚诸侯,保护天启城的安宁。 那时候我们和诸军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微妙。” 白毅低声说,“所以与其亲若兄弟,不如跟诸军保持一段距离,站好我们的立场。 令其心中对我军有所戒备,便会加加倍小心,不至于轻举妄动。” “皇室如果直接将旨,令勤王诸军退却,将军以为诸军不会答应?”“绝对不会,我大胤朝有史以来,嬴无翳是第一个在帝都建立势力的诸侯,而他仅仅是一个人。 我们如今驱走了嬴无翳,可是却有六个诸侯要进入帝都。 这就像走了一头狮子,进了六条恶狼。” 白毅道,“对于皇室中的明眼人来说,是一头狮子好,还是六条恶狼好,这还难说得很。 如果我是皇室中出面安抚的人,势必会在诸侯之间周旋,最好的策略便是联合我国,威慑其余诸侯。” 谢子侯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将军的思谋,果然深远。 只不过明日就是约期,对于破城……”他迟疑不语,以他的经验而言,强攻殇阳关无疑需要事先演练配合,以殇阳关城墙高险,登城几乎不可能,水火也都不能奏效,那边只有用犀角冲一类的攻城器械强行撞击城门。 那样军士必然暴露在箭雨滚石下,调度调配便是减少死伤的关键。 而现在即便立刻排兵布阵,也已经来不及了。 白毅摆了摆满是泥污的手:“坐。 欲速则不达,阵前静不下来是领兵的大忌,我的筹划稍有错误,便要在阵前死十个百个人。 你可知道下唐的十里霜红?”谢子侯坐在他对面,摇了摇头。 白毅端详着种上花籽的陶盆,带着一缕微微的笑:“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开放。 只有下唐地方,产一种秋季开花的秋玫瑰。 不过秋玫瑰,其实是**一属,只是花形和玫瑰类似,又是难得的深红色。 南淮城有一条紫梁大街,临着河岸一侧都是种的这种花,一道下霜的日子,霜红十里,乘船顺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过在我们楚卫,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栽活过这种秋玫瑰。” “想不到大将军对于种花也有心得。” 白毅沉默片刻,笑笑:“子侯,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你跟随我五年,我总是如同箭在弦上,紧绷得很。 不喜欢什么,也不讨厌什么,偶尔吹吹箫管,也是心事沉重的样子。” 谢子侯略略迟疑,躬身道:“是。” “其实我当初并非这样的,”白毅低声道,“二十年前,我和息衍还是朋友,都汲汲无名,曾想过在帝都的街头开店卖花,赚一点钱花销。 那时候息衍还说开店便要有绝活,别人没有的,才能红火起来,于是他研究了一个夏天,种出一色蓝边的玫瑰,称为海姬蓝。” 白毅静了下来,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 “那时候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会成为名将,却不曾想到,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 乱世的时局,也逼人太甚了……不得已。” 白毅低声叹息,“如今我是一个连盟友都要算计、事事走先一步的人,便只能如此的无趣干瘪。” “将军对于国事的操劳,实在太费精神了。” 谢子侯感慨,“但是我想名臣名将,都胜在用人得当,指挥调度。 恕我直言,将军这样只是自己辛苦,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 白毅笑笑,略有一丝疲惫:“子侯,你不懂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别人,而是很难找到和我相同的人了。 我出仕楚卫国,是立志要保住大胤的河山。” 谢子侯愣了一下:“将军忠心爱国,是仁义之军啊,诸侯国中无不敬仰的。” “子侯,你终究不明白人心啊,也还不真的理解这天下。” 白毅摇头,“如今还真的有什么人忠于皇室么?所有人都借着忠君之名,意图谋得自己在乱世河山的地位,就像现在大帐中的那些人!”谢子侯点头:“诸侯的虎狼之心,我也有听闻。 嬴无翳若是狮子,以恶狼比喻他们,确实也不为过。” “他们做的是对的。” 白毅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子侯,我请你为我幕府的首座,与其说是看重的谋略,不如说是看重你的真纯。 这个时代,旧的皇帝已经不该再存在了。” 谢子侯大惊失色,这样的话,他断然没有料到会从白毅的嘴里说出来。 “觉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该由我来说?”白毅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陶盆。 谢子侯呆坐着看白毅,不知道如何说起。 白毅神色淡然,轻声漫语,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改朝换代,是自然而然的事。 要始终把持着整个帝国的权力,成为诸侯的共主,那么必须有强绝的领导者。 可惜我们白氏家族即便再庞大,却依旧是一个家族而已,要从一个家族的人丁中选出能够震慑东陆的主宰,谈何容易?而且我这样的分家子弟慢慢的从主家中远离,最后主家中剩下的,无不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孙。 他们没有握过剑,没有杀过人,甚至不明白天下的平衡和权力的绞杀。 他们依靠着祖先的威风坐在太清宫的宝座上维持他们的统治,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当祖先的威风不能再延续,这个帝朝就会被摧枯拉朽的毁掉。 养在锦绣中的人,是永远不能战胜嬴无翳那样生在山原中的雄狮的!”白毅长吸一口气:“这就是帝朝的命数了,蔷薇皇帝的威武延续到风炎皇帝,已经是最后的光辉。 那光辉灭了,再也无以为继。 绵羊统治的国家和狮子统治的国家,哪一个的人民会幸福?”谢子侯茫然失语。 “是狮子统治的那个才会幸福。” 白毅代他回答了,“虽然狮子会吃掉它的子民,但是它也会守护它的子民,这些是他的粮食。 天下是个诺大的羊群,牧羊的,决不能是羊。” 谢子侯觉得巨大的压力压着他的胸口疼痛,他几乎不能呼吸。 这么多年来,白毅不曾跟他说过自己的心思,谢子侯也知道自己效命于最忠于帝朝的天下名将。 可是谜底在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揭开,白毅的心里,并非只有“忠诚”两个字。 “那大将军守护皇室那么多年……是为了……”谢子侯勉强说到这里,忽地起身下拜,“若是大将军别有鸿图,子侯是将军从乡野中提拔的人,也只能誓死和大将军一同,但请大将军直言相告,令子侯心安,纵死不悔。” 白毅一笑,轻轻拖了拖他的胳膊令他起身:“子侯,你误会我了。 我今天忽然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不知道今夜过去我的死活。 决战就要开始了。” 谢子侯脸色大变:“就在今夜?”“就在今夜。” 白毅点头,“当年我和息衍第一次在秋叶山城见到嬴无翳,他还是一个效忠皇室的年轻诸侯,我们则是少年。 可是我和息衍都坚信有朝一日,这个人的红旗烈马必将如大潮般洗过东陆。 锁河山八鹿原一战,我迫于国内的压力不能亲自出兵勤王,决战嬴无翳,其实也是我不想在那时正对他的锋芒。 那时候诸侯联军兵势连云,不过却是一盘散沙,我确实也没有信心去和嬴无翳一战。 但是我知道我和此人的决战终不可避开,我筹划那么多年,等着这一战已经很久了。” 他仰望叹息:“男儿生于天下,英雄相见,迟也是恨,早也是恨!这一战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最后可能两败俱伤,我有事请托你。” “子侯惶恐!大将军吩咐,子侯无不听命!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图一份心安。” 白毅微微点头:“如果我战死,势必引起国内局面变动。 现在我楚卫国中,群臣专权,国主无力统帅……”谢子侯昂然应诺:“大将军若死,子侯拼却一命,势必卫护国主,斩杀逆臣!”“不,以你现在的能力,做不到的。” 白毅摆摆手,凝视着烛火,“不过我也有我的准备。 你返国之后去我的书房,在书架板壁的夹缝中有一封我留给你的书信,其中有我对于此事的布置。 你或许不能理解其中的一些事,不过你必须一步一步的履行,节奏半点不能出错。 这整套谋划环环相扣,你将有一个绝大的机会横空出世,继承我的权力,卫护国主。” 白毅转过头,盯着谢子侯的眼睛:“记住!丝毫都不能出错!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 谢子侯感觉有冰从背脊上滑过似的,浑身一震,单膝跪地行礼:“子侯明白!”“很好。” 白毅像是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仰望帐顶,低声道,“决战就要开始了,我已经听见声音了。” “什么时候?什么声音?”谢子侯抬起头来四顾,他没有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 “听,风声,”白毅低声道,“风起了!”帐篷帘子忽地掀起,一阵冷风呼啦拉直灌进来。 白毅起身,披上那件朴实无华的白色大氅,整理领口,大步走到帘子旁:“亲兵营!预备传令!”“是!”帘子外有人齐声喝道。 风再次掀起帘子来,一队黑衣的挎刀军校早已经悄无声息地半跪在帐外。 白毅微微点头,军校们立刻四散离开。 谢子侯追着白毅出帐,随白毅一起站在在呼啸的寒风中,风更猛烈了,风向也有了变化,黄昏以来偏西的风转为了北向,吹在身上锐利得有如冷刀割着。 白毅看着军帐上的旗帜在风中呼啦啦的招展,似乎随时会被撕裂,微微点头。 谢子侯这才明白过来那时候白毅让他听,真的是有特别的声音,那面旗帜卷动的声音,忽然间就变了。 白毅转头,踏着大步就要离去,却停步拍了拍谢子侯的肩膀:“刚才有句话没说完,旧的皇帝固然不该存在了,改朝换代也是天下大势。 可是每一次的动荡,就要死伤整整一代的人。 每一次的权力交割均是血洗而成。 我不想看到。 所以即便守护皇室是逆势而动,我也决心就这么走下去。” “有些事,我就是看不开的那种人,息衍曾经说我关键处最蠢,也许是说对了。” 白毅竟然笑了笑,“子侯,你留在营中镇守。 如果我回不来,还请你将那三盆花带回楚卫。 看看秋玫瑰能不能在楚卫开花,还从未听说有人在楚卫种活了秋玫瑰。” “大将军……”谢子侯想要请求随同。 白毅已经打断了他:“记得板壁里信,不必为我担心。 能杀我的人,东陆只怕还不多,即便是离国的狮子!”他转身离去,笑容退却,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双瞳中骤然爆出了一种岁月洗炼过的、名刀般的冷厉。 楚卫军中帐里,息衍背手立在军营空地中央,望着辕门处飘扬的战旗,忽然运动起来的整个楚卫兵营在他的身边流动,被惊动而出来观望的诸位将军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忽如起来的变化。 息衍笑了笑:“开始了啊,白毅,风终久是没有辜负你!” 第三章 殇阳血 九 第三章 殇阳血 九同时,殇阳关内离国的大帐中。 “说来明天就是约定之期了吧?”嬴无翳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是。 不过连续六日城上的斥候都回报说六国联军安若大山,只是白毅不再来吹箫了。 若说明日攻城,实在也难以想象。” 谢玄跟了一子。 “你说白毅真的会来?”“真的会来。” 谢玄头也不抬的应着,“东陆第一不是随便叫的,他领兵以来,不曾有一次不兑现诺言,这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 所以他军威之隆,大概也只有公爷可以相比。” 嬴无翳愣了一下,大笑,有力地落子:“来!既然是等东陆第一名将攻城,就不能摆出熊包的样子来。 讲讲蔷薇皇帝故事,也振奋一下。” 他对于典籍的理解不差,却不喜欢捧着书读,历史典故便总要谢玄讲给他听。 “那我说说蔷薇皇帝的军旗,公爷的军旗,和白毅的军旗,如何?”谢玄笑,“我听说这三面旗都是所到之处,麾下将士无不为之冒死冲锋的,但是公爷以为,自己的雷烈之花旗和先帝的火焰蔷薇旗,白毅的箭碎蔷薇旗可有区别?”嬴无翳想了想:“我们三人治军,风格各不相同,但是你要我说,我却未必能说得精准。” 谢玄点头:“公爷虽然没有说出所以然,不过这句话却是不错,这三面旗,区别在于治军的方略。 蔷薇皇帝是个人主,他的属下加入他的军队是为了这个人,在那个纷乱之世,他们见到白胤,便如见到了终生活在浓云下的人看见了天空。 即便让他们为白胤战死,他们也心甘情愿。 而公爷是霸主,公爷的属下追随公爷,多半也是为了公爷的壮志和勇气。 不过,我军中颇多将士来自南蛮诸部,杀戮和尚武的旧习也是公爷能够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原因之一。 所以,这一点上公爷和白胤相比,失之于暴戾。” 嬴无翳点了点头:“那么白毅呢?”“白毅则完全不同。 白毅领军,将士们无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是这个人的筹划谋算实在不是常人可以达到的。 他每做一件事,必先提前计算无误,待到他出动,胜败已经不再是悬念。 他一生数次大战,每一战都是这样,从没有一次例外。 他对于将士而言,是一个神话,还没有人能击破他的神话。 所以他说什么,将士们便做什么,即便叫这些人身陷死地,因为他们相信,白毅叫他们去的地方,可以死中求活!”谢玄断然道。 “真是劲敌!”嬴无翳沉思着感慨。 “但这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谢玄忽然道。 “哦?”嬴无翳抬起头来。 “白毅的神话,无人可以理解,他的属下只是奉从。 白毅是个孤胆的将军,逆天而行的英雄,他的军队全部仰他一人的力量而活。 但是白毅始终是个活人,一个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 白毅的神话,最终将压死他自己。” 谢玄断言,“他若死,是死于孤独!”“孤独!?”嬴无翳皱眉惊诧。 良久,他的眉宇舒展,微微点头:“在那个人的箫里,我听到了……”一身赤色皮甲的赤旅百夫长直冲入帐,他已经等不及通报:“公爷!将军!出事了!”“什么?”谢玄猛地起身。 百夫长满脸是汗,嘶哑的大喊:“出事了!赤旅三卫、四卫、五卫都有人中毒,中毒的人面色赤紫全身**,医官解不开毒性,说是真的发作起来,有暴厥的可能!医官在外面等着。” 谢玄惊得退了一步,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下毒的可能,但是赤旅三卫都有人中毒,乃是说所有三个万人队都被下毒,再多的细作也不可能毒倒三万大军。 “不要慌,”嬴无翳神色不动,“传医官!”一身白棉铠的医官疾步进帐,他手中托着瓷盘,里面有三根银色的长针和一碗清水。 “有结果了么?怎么说?”嬴无翳低头看着棋盘。 医官捧上瓷盘:“怕是乌头、狼毒一类的东西,针刺喉间,有淡紫的颜色,印堂发青而脸色赤红,中毒的人抽搐,燥热,呼吸不畅,正是这类东西服用后的症状。” “这不是可以入药的东西么?”“是可以入药,但是用多了,立即变成毒药。” “哪里来的毒?”“水里。 属下已经查验了城中的几口井,井水中都有一股药味,乍闻起来像是井水中水藻太多的味道,所以军士没有提仿。 中毒的军士都是今天夜里喝水多的人,手上的军士因为需要补水,所以喝水尤其的多,现在已经死了二十多人。” “共有多少人中毒?”“大约三千,身体不适的不下两万人。” “好白毅,果然是军旅中的神话,计算得真是准确。 只怕更多的东西,也就要来了吧?”嬴无翳赞叹着,目光森冷。 谢玄脸色苍白,静静站在那里。 片刻,他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白毅果然有过于我的地方!”“公爷,我立刻去营中看一趟!”他一提佩剑,大步出帐,他的亲兵急忙捧着铠甲追了出去。 他一步踏出,周围***通明。 此时,整个离军的大营都已经**起来。 “公爷,公爷!”张博赤着上身,双手提刀冲入了嬴无翳的大帐。 两名雷胆正为嬴无翳披甲。 他神情镇定,猛一挥手止住了张博的叫喊。 而玉公主也已经扎束整齐,披着一件雷胆营的黑铠,漆黑的长发编成辫子束在头顶,露出玉一般细致白净的脖颈,像是一个俏丽的贵族少年。 她神情镇定,就像她的父亲,手里翻来覆去玩弄着一枚白玉环。 “你有什么消息?”嬴无翳沉声道。 张博擦了擦脸上的汗:“城外的大军忽然都动起来了。 今天黄昏时候还没有动静,我们派出城外的斥候送回信鸽说他们还是照常烧火做饭,但是夜里忽然有人传令,现在六国军队全部出动,不下八万人,全部聚积在城外正在列阵。 带着石炮和升云梯,只怕还有龙牙锤和犀角冲,这次是真的要攻城了!公爷,我们该如何应对?”“攻城?”嬴无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虬须,“关键是如何攻城。” “公爷,”谢玄疾步进帐,“已经查明了。” “中毒的原因查明了?好,说来听听。” 嬴无翳不动声色。 “中毒?”张博猛地瞪大眼睛,他夜里被军校惊醒,刚从城上观望回来,还不知道中毒的事情,只觉得营中**异常。 “是,我已经查验过,是井水中的毒。 现在三千人已经无法战斗,剩下的人中,还有一万多中毒稍浅,医官已经开始配药,不过敌军下的毒是乌头狼毒之类,急切间,我军根本没有那么多药材。” “是细作下毒?”嬴无翳问。 “不,毒下在水源中!”谢玄道。 “水源?”嬴无翳目光生寒,“你不是也曾说殇阳关的泉脉是两山泉水,深埋在地下,白毅若是想探明泉脉,至少也要勘探一年的么?”“也许白毅真的勘探了一年,”谢玄回道,“不过只怕他早已经探明过了。” “你是说?”“我也曾说过,白毅是那种每一战必然运筹帷幄,计算无误才出动的人。 这一次也不例外。 据说他府中宗卷近十万,全是诸侯军队和九州地理的资料,以他的审慎,既然有过七百年前血战阳关的惨事,他预先探好泉脉,也并非不可能,只怕他准备和我们在此一战,已经很久了。” 谢玄长叹,“是我过于自负了。” 嬴无翳微微合上眼睛,沉思片刻,长叹一声:“并非你过于自负,是你真的不如白毅。” 谢玄不再言语,低头候在一边。 两名雷胆用赤色的丝绳套在嬴无翳火铜铠的环扣上拉紧,嬴无翳转过身去示意雷胆在背后打上结子:“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足够守城么?”“足以守城。 以殇阳关的险峻,即使我军中毒,白毅趁机强攻也绝没有胜算。 以白毅的智慧,绝不会算不清楚。” 谢玄道,“所以他调动大军,做出攻城的姿态,但是这未必是他致命的一着。” “我也想不明白。” 嬴无翳点头,“不过既然他是白毅,那么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计谋。” “管他什么计谋,他敢调兵上来,就全部让他横尸在城下,”张博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候抢着大声道,“这一战要打得诸侯断子绝孙!”“我们在白毅身上吃的亏,已经不小了,”嬴无翳一振铠甲,“张博,传令雷骑全军喂马!”“喂马?”张博吃了一惊。 大兵压境,嬴无翳不传令步兵守城,却命令骑兵喂马。 嬴无翳冷笑:“白毅已经抢得先手,不过这盘棋,谁赢在最后还是未知之数,喂好了马,有你冲锋杀敌的机会。” “公爷,那个楚卫国的公主……”谢玄在一旁提醒。 “这几天差点都忘记这个小人质了,”嬴无翳笑了笑,“不必管了。” “据说小舟公主是楚卫国主最心爱的女儿,身价可谓倾国倾城。 如果用以威胁,白毅也不能没有顾忌。” “笑话!”张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质威胁,天下什么军马是我雷骑军的对手?”嬴无翳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 身后的雷胆为他披上火红的披风。 嬴无翳神情淡漠:“男儿的血战,和女人无关。 如果能忍受这般龌龊的手段,那么也不必奢谈什么纵横天下,何况她还是只是个孩子。” “是不是,阿玉儿?”嬴无翳微笑着挽起女儿的手,手指轻轻刮过女儿娇嫩的脸蛋,而后大踏步地出帐而去。 强劲的风从南面的原野上汹涌而来,锐利得如同刀锋。 殇阳关的城头上点燃数千堆篝火,熊熊火焰逆风拖曳数尺,将整个城头染成火红色。 赤旅步卒们虚引着长弓靠在垛堞边,一层叠着一层布满丈余宽的城头,石炮和床弩已经就位。 嬴无翳在雷胆营的卫护下登上城头,训练有素的赤旅战士并未出声,而是悄无声息的让出道路,让嬴无翳登上城墙的最高处。 从高处望出去,殇阳关下十里方圆,草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 无数火光闪动,远处巨大的高达十丈的巨型攻城器械被牛拉拽着缓缓推进。 “这么大的石炮!”张博低低的惊叹了一声。 寻常的石炮高不过两三丈,投出的石块能够射出四五百步,而诸侯大军阵后缓缓推进的石炮足高六七丈,几乎要和殇阳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陈国的炬石车,”谢玄道,“能射上千斤的石料。” “白毅要以这炬石车轰破城墙?”嬴无翳问道。 “轰破城墙不难,只怕白毅攻不进来。” “怎么说?”“我国赤旅,堪称东陆步卒第一。 联军中淳国风虎、楚卫枪兵、休国强射,都算是实力超群的强兵,但是近战夺城的战力,白毅手下可以说一无所有。” “那得看看白毅的手段。” 嬴无翳摇头。 炬石车停在七八百步外。 一连串的火堆在炬石车前燃起,隐约可以看见陈国器械营的军士们**上身将大罐的菜油牛油浇在火堆上,烈火冲天而起,生生逼退了秋夜的寒气,照得草原一片通明。 四头公牛一组,缓缓的拉下炬石车的长臂,长臂另一侧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铁。 而后器械营的军士手持火铲,将一个巨大的火团铲起,放在炬石车的投臂上。 阵前一名副将挥舞红旗,猛地砸向地面。 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数十架炬石车一齐发动。 只是一瞬间,火光破空而至,数十个火团划破漆黑的夜色,落向殇阳关的城头。 “王爷!”谢玄喝道。 其中一个火团竟然正对着嬴无翳和公主。 那团烈火有如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几乎能将嬴无翳和公主的身影都罩在其中,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 张博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 他只冲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 灼热的烈风拉开了火色大氅,嬴无翳挥舞重达三十斤的铁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着踏上一步。 盾牌侧面和火团冲击,一团烈火在盾牌上崩溃,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中,仿佛是下过一阵火雨。 嬴无翳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是烟涛之术!”谢玄道。 嬴无翳抛下盾牌,掸了掸身上的灰烬:“我已经料到,白毅借了风势。 所谓的七日之约,他是在等风!这么大的风势,真是难得!”如果那团火焰是被烧红的石头,即使以嬴无翳的力量,也不过被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而此时周围的人都已经看清,那些燃烧的碎片只是木柴,散发出滚滚的黑烟,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味。 数百斤的一团木柴炸开,浓烟顿时遮蔽了方圆几丈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的蔓延。 “这样下去射手无法瞄准。” 谢玄摇头。 “不必瞄准,让他们放箭就是了!”嬴无翳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炬石车不断地发射,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燃烧。 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彻底遮住,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还要忍受浓烟中刺激的气味,烟熏得他们双眼红肿流泪,只能盲目的发射。 漫天火团中还夹着漆黑的球形包裹,都瞄准了殇阳关的城门。 那些包裹在城门外的千斤闸上纷纷破裂,其中所含的黄油却从城门的缝隙中透了进去。 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在那些黄油上摸了一把,满手的滑腻,他在鼻端一闻:“是牛油!”十数支火箭一齐钉在了城门上,烈火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战士不小心沾上牛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 军士刚要取水,却发现已经迟了,滚滚热浪袭来,没人可以靠近城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城门在烈火中扭曲变形。 “公爷,火势太大,还是避一下为好,”谢玄提醒道。 嬴无翳摇了摇头:“不用避了。 射手无法瞄准,城门坚守不住,白毅下一步就要步兵攻城,除非我亲自出城去见他。” “公爷准备正面对决?”谢玄问。 “对于你们这些谋臣,当你们旗鼓相当计策用尽的时候,最终依然只有武士般的对决可以结束一切。” 嬴无翳以手指弹动那柄苍青色的“绝云”,刀声铿然。 他提刀而立,呼吸着混着浓烟的呼啸的风:“这是武士的方式!虽然看起来蠢了些,不过也算酣畅淋漓!”浓烟吸入喉管,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退了几步,擦了擦被呛出的泪水来。 “公爷!”张博大惊,他还很少看见这个铁人般的主上咳得直不起身。 “***!”嬴无翳直起身,狠狠地骂了一句,“放出这么大的烟来,难道是个烧锅的出身?”张博和谢玄一愣,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嬴无翳擦了擦眼角,也跟着他们笑。 周围的军士看着三位领军之人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忽地笑声大作,不禁呆住了。 “公爷还是公爷!”谢玄拱手。 “生死不过弹指间的事,又有什么可惧怕?要说死,我们三个身经百战,早该死了。 我们在九原的当乡下诸侯的时候,生死面前,不是也可以这么大笑而行么?”嬴无翳理了理短髯,忽地大喝,“张博!你的马喂好没有?”“喂好了!”张博高声回应。 “那就叫他们列队!”张博转身,疾步下城。 嬴无翳透过浓烟,眺望着远处的联军大阵,紧紧挽着女儿的手:“阿玉儿,我带你来这里,能够看到这样一场大战,很是欣慰。 虽则阵上刀枪无眼,你或者都不能生返离国,不过我要给你看看,这就是你父亲纵横的地方!你看这大阵,便是六国的联军,是我们离国的敌人,父亲现在要以一支军队独战群雄。 你怕不怕?”阿玉儿摇头,一张晶莹如玉的脸蛋上尽是坚毅:“女儿不怕!”“声音很好,够洪亮!”嬴无翳点头,“可是你为什么不怕?”阿玉儿手指着城墙背后乌鸦鸦仿佛堆积起来的赤旅步卒,又指着站在一旁按剑的谢玄:“因为谢将军张将军,还有父亲的属下都会跟着父亲奋战。 所以我也不怕!”“答得更好!”嬴无翳微微地笑了,捏捏她的脸蛋,而后叹息,“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儿?”他移步准备下城,谢玄却忽然踏前一步拦住了他:“国师曾说有计谋可以全歼白毅的大军,此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属下冒死请问,国师献给公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计?”嬴无翳淡淡一笑:“我的刀已经在叫了,现在是决战之前,还管那些人做什么?”谢玄讶然:“公爷和国师彻夜长谈,难道并无结果?”“计谋是有的,我也应允他去实施,吩咐苏元朗去配合他的行动。 不过,你相信国师么?”嬴无翳斜眼看着谢玄。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属下对于国师的来历和所图,深表怀疑。” “那你又何苦问我?”“公爷也对国师有所怀疑?”谢玄吃了一惊。 “谁会相信那些不知道其来历、也不知道其目的、身怀你不能理解的秘术,把你看不到也摸不着的神明当作天地间最神圣的主宰来向你传道的人?”嬴无翳冷哼着笑了笑,“雷碧城只是我棋盘外的一颗棋子,有他没有他,雷骑军依然是雷骑军,嬴无翳依然是嬴无翳!武士的一生,只相信自己掌中可以握住的东西!”嬴无翳举起右手,猛地一振。 绝云长刀横在他的身前,映着烈火,一道明丽的光弧。 他转身下城,那里他的坐骑已经备好,一身赤红的炭火马不安地嘶鸣着,两名养马的军士都拉不住。 嬴无翳上去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莫非怕么?”炭火马依然警觉地竖着两耳,却明显安静下来。 嬴无翳翻身上马,提起了沉重的斩马刀,刀刃为周围的火色映红,他凭空挥刀,带起沉重的风声。 谢玄率领雷胆营,护着公主在他身后列队,越来越多的雷骑在张博的指挥下披甲上马,扎束整齐的列队在雷胆营之后。 烈火照在雷骑兵赤红色的皮铠上,越发红得如血。 整个城墙已经陷入了火海,白毅硬是将数十万斤木柴抛进殇阳关中,点燃了这座不用木材修建的城池。 “白毅,真是我的敌人。” 嬴无翳低声说。 他缓缓举起了斩马刀。 枪骑兵们以矛柄敲击地面,刀骑武士和骑射手们以武器敲击马鞍,数千雷骑齐声低吼:“喝!喝!喝!喝!”连身为统领的谢玄和张博也不例外。 渐渐的,吼声汇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声浪,地面也因为枪骑兵的敲击耳缓缓震动。 此时陈国的炬石车已经改为发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烧红之后被抛进城中,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处的士兵无从幸免,周围一圈也为碎石烫伤砸伤。 但是雷骑们的低吼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响亮。 等到这片吼声完全控制了周围的节奏,一名军士高举起大旗一振,雷烈之花凌空招展。 第三章 殇阳血 十 第三章 殇阳血 十城外的原野上,炬石车暂时停止了投射,殇阳关上密集投放的箭雨也忽然终止。 距离城墙五百步结阵防御的步卒谨慎地回撤,休国名震东陆的长弓射手“紫荆长射”此时已经列队在最前方,他们身前竖起防御的木栅栏。 射手们虚引着长弓,将全部利箭插在身旁的泥土里,以便随时取用。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从军的第一天领到一张精致的长弓,除非意外损坏,这张长弓紫荆木制的长弓将跟随他们直到退役或者战死。 他们精心调制和保养自己的弓,给弓弦上油,每日要练习发射一百支以上的箭,以确保能够熟悉自己的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 紫荆木弓的射程可以达到令人惊叹的三百余步,力量仍然足以贯穿铁甲。 这些骄傲的射手沉默的等待着,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燃烧的城门。 射手们以眼角的余光对视,周围静得如死,仿佛能听见同袍剧烈的心跳声。 下唐军的战士们高举起手掌厚、一人高的锻铁巨盾,遮挡在头顶,一个方阵缓缓地向着殇阳关下推进。 方阵中是被一百二十人推动的攻城器械犀角冲,这件以整根巨木制成击槌的巨大武器行进中发出轮轴滚动的隆隆声,击槌上镶嵌了生铁铸造的巨大槌头,尖锐如同犀牛的巨角。 任何城门都会在这件改良的巨型武器前崩溃为碎片,即便是用生铁铸成的天启城门。 而巨盾组成一张龟壳般的防御,羽箭无法伤害盾下推动犀角冲的战士们,唯一的威胁是城上砸下数百斤的巨石或者木雷。 可怕的重量可以把盾牌下的人压成肉泥。 紫荆长射仰天半引长弓,准备对着一切威胁犀角冲的敌人放箭,下唐军的战士们则混杂在紫荆长射最前锋的队伍里,用带着木柄的铁钩扯动床弩的钢弦,在张开的巨弩上安置并排的铁首大箭,每一支均有一人的长度,所有的大箭呼啸着离弦的时候,短时间内任何一段城墙的上方将无人敢于露头。 犀角冲缓慢地接近,它锐利的长角会突破殇阳关已经脆薄如纸的防御,剩下的将只有短刀相见,近身搏杀。 而离军没有动静,不见箭雨投射,更没有令人担心的滚木和巨石投掷下来,被烈火煅烧着的城头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雷烈之花的大旗早已降了下去。 犀角冲到达了城门下,战士们用数十根长绳拉动被铁链吊着的巨槌,而后一齐放松,数千斤的巨槌轰击在城门上,城门发出一声就要迸裂般的巨响,艰难的挺住了。 战士们没有放弃,再次拉动长绳,而后又一次释放巨槌。 这一次的轰击取得了效果,锋锐的犀角刺入裹了熟铁的巨门之中,整个城门震动着,城墙上也落下簌簌的石灰。 犀角冲一再地发动轰击,它的周围是二百五十名高举巨盾的战士保卫着它,城门的崩坏只是时间问题。 息辕凑近叔叔身边:“再有几击,城门势必倒塌,离公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会把这种沉重的东西带到殇阳关下来吧?”息衍抽着烟,摇摇头:“军械是小道,战争是用人来打的。” 仿佛应他的话,殇阳关中的平静忽然破裂了,一阵阵低沉的吼声传了出来,有如一只远古的巨兽在黑暗中咆哮。 操纵犀角冲的一个方阵的战士愣了一瞬,每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的升起一种恐惧,仿佛那只巨兽正在挣脱钢铁的枷锁,它已经按捺不住血管里流淌的凶性,随时都会冲出来撕咬。 吼声一阵强过一阵,几欲摧破城墙!联军诸位将领都立马在一处,六面战旗汇聚,将军们沉默地彼此对看。 “离军是要出城决战。” 古月衣低声赞叹,“白大将军谋略过人,在这样强风的天气下,三十万斤木柴被抛进殇阳关里,他们果然不能忍受浓烟。” “出城?”息辕脸色变了变,“那我们该当立刻撤回犀角冲!离军出城,我们区区一个方阵立刻就被吞掉了!”息衍按了按侄儿的肩膀:“来不及了,那个方阵本就是派出去试探的,战场上这样的一队人,生存的机会原本不大。 就让他们砸开殇阳关的城门,完成任务吧。” 白毅默然,手持一根竹箫,应和着殇阳关里传来的吼声,一下下敲打着马鞍。 “以赤旅的悍勇,出城决战我们未必有必胜的机会。 我们逼出了野兽,可是野兽也凶性大发,白大将军不怕我们双方两败俱伤?”费安冷冷地道。 “费将军还是对我事先没有告知攻城的时间,却忽然发动而不悦吧?”白毅于马鞍上欠身,淡淡地道,“不过这个驱赶野兽出洞的办法委实太容易防御,他们如果在城里准备了足够的水,三十万斤木柴的火很快就可以被浇灭,所以兵家计谋,重在出人意料,请费将军见谅。 深夜还要劳动诸位将军助我攻城,白毅在这里谢罪。”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吧?”冈无畏面无表情,“我在巨鹿原上曾经看见赤旅冲锋,我们的射手远远不足,他们必然以步卒冲在前方,步卒可以持盾,目标又小,不如骑兵容易杀伤。 白大将军想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白毅微微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还准备了一桌筵席,诸位将军,我们不如登高观战。 诸位将军都是东陆的名将,没有必要在这里舍身冲杀。” 程奎狠狠地皱了皱眉,他血战成名,素来领兵在前,也以为领军之人若要服众,必须冲锋在前,可是也不便和白毅辩驳。 “请!”白毅比了一个手势,调转马头离去。 他所去的地方,十万联军巨大的中阵处,已经竖立了一座高耸的木塔楼。 诸位将军均是看着他的背影,彼此间对看了一眼,纷纷拍马跟在白毅背后。 没有人喜欢此刻白毅的冷傲,可是东陆第一名将的威严和联军主帅的身份,都让他们难以抗拒白毅的邀请。 这也是他们来到这里那么多日子,第一次感觉到白毅的锋芒,他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怎么说话,但是平静中蕴含着一股咄咄逼人。 息衍却还立马在墨旗下,缓缓地抽着烟,眯起眼睛去眺望。 息辕带马接近叔叔的身边。 “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息辕低声道。 “不要正面抗拒赤旅雷骑,只需要立起木城楼防御,你手下是疲弱之兵,不堪与狮虎为敌。” 息衍也不看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来,“和离公那次遭遇你是被迫掌令,这一次却真的要你指挥大军对战,做得漂亮些。” “是!”“但是注意离军突围的小队,如果在其中找到小公主的踪迹,那么拼死也要拦下那支队伍!”“是!”“若不能救下她,便不要管她,但是不能让离军带着她离开这里!”息衍扭头看着侄儿。 息辕打了一个寒噤:“叔叔是说?”“真是个傻小子,我说得很明白了,你却没有领悟。” 息衍拍了拍侄儿的头盔,声音低沉,“那个小公主可能是帝女,我们来这里,一半是为了她。 让她落在离军的手里,有无穷无尽的隐患,帝都那么感兴趣她,未必不是想看见一个有喜皇帝血脉的女皇帝。 宁愿让她死了,也不能落在离国手中。” 息辕看着叔叔,呆呆地不知怎么回答。 “兵法,是诡道,政局更是如此,”息衍掉转马头离去,“战场之外,多少阴谋,都是不可以告人的。” 犀角冲又开始了轰击。 殇阳关高大的城门在熊熊烈火和大力椎击下早已扭曲变形,红热的铁条和燃烧的木屑纷纷落了下来,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座城门上。 轰然一声,犀角冲荡进了城门里,沉重的大门带着烈火分崩离析,燃烧的巨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洞开。 联军战士们刚刚要叫好,却看见了熊熊火焰中一声雄浑的马嘶,一匹骏马黑色的剪影高跳起来,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兽。 它落在那张龟壳一样的防御上,四蹄带着上千斤的力量。 高举着盾牌的战士们无法负荷这样的重压,立刻倒下,被自己的盾牌压断了骨骼。 可是骏马却不停息,它踏着那层不断崩溃的盾牌防御高速地前行,所带之处一片哀嚎。 马背上的武士挥舞九尺长的巨刀在马侧横扫,他仅仅用了一刀,切断了吊起巨槌的四根粗大铁链。 数千斤的巨木大槌砸在方阵正中央,数十人瞬时身亡,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跟随在马后出城的赤旅战士们呼吼着用战刀在惊恐的下唐战士们身上砍杀。 这些训练有素的杀人者完全不是下唐的士兵所能抗拒的,每次都只是过面一刀,下唐战士也挥刀,但是慢了一步对方的蛮刀已经切开了他们的喉咙,或者他们举起盾牌,盾牌便被蛮刀沉重的力量砸偏,再一刀依旧是斩断了喉咙。 远处观望的联军战士已经不能做任何事,他们甚至忘记了发射箭雨和床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血色衣甲的军队的推进,像是越州南部森林里火红色的巨蚁群,它们所到的地方,瞬间就被死亡的红色覆盖。 仅仅是转眼的功夫,数百名黑衣下唐战士便消失在了红色里,赤旅战士们踩着他们的尸体潮水般缓缓出城。 当先的赤红色烈马低声嘶吼着站在最前方,夹杂在赤旅中,成千上万的雷骑跟在赤色烈马后排队,千万人一齐以兵器敲击马鞍,低声呼喝。 此时,南向的其余四个城门竟然一起洞开,无数赤红色的身影大踏步地涌出了殇阳关。 殇阳关设计的时候就是十个城门,东西向是雷眼山和锁河山对峙,所以并无城门,而南北向各有五个。 两万军马如果从一个城门列阵出城,至少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全部出关,所以嬴无翳下令五门齐开,离军在城外汇集的速度顿时增加了四倍。 此刻的殇阳关就像是一座水闸,拉开来,放出的是赤红色的潮水,无人敢中途截击这股赤潮。 联军一侧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紧握兵器,眼睁睁地看着这支赤红色的军队在城墙外有条不紊的列队排阵,打起一面又一面的赤旗。 终于所有的离军战士都出城了,赤旗飞扬,火光吞吐,双方的阵营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全体列阵对抗。 没有人敢于轻动,也没有人再能回退。 紫荆长射的弓箭手们挽着强弓,臂力已衰。 但是副将的令旗久久没有挥下,离军那股冰冷的气焰仿佛一堵巨墙横在面前,箭在弦上始终没有发出。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的打在脚面上。 有人打了个哆嗦。 一枝羽箭脱离了弓箭手的控制,直射对面离国的赤色大阵!殇阳关中,老人立马在高处,站在重重火焰中。 火光照在他的黑袍上,一层红光如水波一样流动,黑衣从者们跟在他的身后。 烈火在燃烧,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老人的长袍逆风飞扬,扫过火焰,却不燃烧。 火焰仿佛畏惧他,黑袍扫过的地方,火焰便低迷下去。 那匹被蒙着眼睛的黑马也不畏惧火光,它沉默地站着,像是黑曜石的雕塑似的。 千万人的咆哮忽然爆开,从远处如潮水般扑来。 老人缓缓地张开双臂,像是要去拥抱无限广阔的天空。 “开始了!这乱世的火,烧得真是绚丽。” 他用低沉的声音唱颂着说。 他回头看向四名从者中的一人,那名从者缓步出列,来到老人的马前跪下。 老人以手按在他的头顶:“我的孩子,神的威光与你同在,你的魂将不朽,永远行走在天空上,与星辰同命。” 从者拜服下去亲吻老人黑袍下踩着马镫的鞋子。 随即他抽出自己腰畔的短佩刀,从小臂上方扎入,贯穿了整个小臂。 血从刀锋流了下来,他手中早已握着一只白色的瓷瓶,他以瓷瓶盛了自己的鲜血,恭恭敬敬地捧上去,放在了老人的脚下。 “去吧,”老人低声道,“极大的功勋在等待着你。” 从者转头穿过火焰,大步离去。 老人在黑马脖子上拍了一掌,带着剩下的三名从者离去。 和离军出城的方向相反,他们去向北方,帝都天启城所在的地方。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一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一赤红色的大潮浩浩荡荡,冲向了联军的阵线,紫荆长射的羽箭也在同一刻离弦。 赤旅步卒高举着盾牌在头顶遮挡,另一手持着方口蛮刀大步向前,第一排的人立刻倒下了,随后的人跃过他们的尸体,依旧向前。 目睹离军以血肉之躯迎着密集的箭雨推进,即使是阵后待发的骑兵们也看得悚然动容。 喊杀声湮没了一切,瞬间将殇阳关下变成了咆哮地狱。 塔楼上,诸军统帅遥望战场,神色各异。 “不愧是赤旅,”息衍慨叹,“想是些完全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人。” “和雷骑相比,赤旅才是嬴无翳立身的根本,”白毅沉声道,“即使水源中被下了毒,赤旅依旧足以和我军一战。 离军赤旅,天下第一的步军,野战要封住它,并不容易。” “依你看,双方胜负各占几成?”“我不知道,我们也只能等着结果,”白毅比了一个手势,“这里没有火炉,诸位将军请落座饮酒,驱一驱寒气。” 塔楼中央果然放了一张桌子,上面的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将军们各自落座,就有军士上来斟满了飘香的淡酒。 “戎马之中,因陋就简,诸位将军请用。” 白毅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们举杯饮酒,看着桌面上的菜色,都没有说话。 菜式确实简单,酒味入口也淡薄得很,这顿寒酸的筵席令人摸不清楚白毅的用意。 还是程奎按捺不住,将酒盏重重地拍在桌上:“白大将军,我们是带兵的人,士兵们正在卖命冲杀,我们却在这里喝酒。 白大将军的智谋,我程奎这样的粗人不懂,但是白大将军要说什么,请现在就说。 若是没有,程奎便不想再呆下去了!”“程将军快人快语,”白毅慢慢放下酒杯,“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白大将军请问!”“淳国此次出兵,都是风虎铁骑的精锐。 却为了勤王而和赤旅对战,若是风虎铁骑全军覆没在这里,而程将军得以斩杀嬴无翳于当场,回国之后,是被褒奖,还是被惩罚?”程奎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程将军,你会被惩罚。” 白毅也并不等待他回答,“这次六国合战,围困的是逆贼嬴无翳。 不过话可以说得明白,如今的东陆,没有皇室并非什么大事。 诸侯中不想称雄的,我想没有几个人,所以数百年来,我朝诸侯的战争,几乎从未停止。 今天,之所以诸位受命领兵勤王,是因为出了一个嬴无翳。 嬴无翳是绝世的霸主,所有诸侯都不是他的对手,包括我楚卫国。 所以诸位才会和我一样站在这里,奉着勤王的大旗,要联手起来,把诸侯中最强的一人除去。 因为如果他再壮大,总有一日将各国诸侯分开击破,那时候嬴无翳将是东陆真正的主人。 但是我想诸位却不希望在这片战场上损失本国积蓄数十年上百年的精锐,如果程将军杀了嬴无翳,是为了诸侯而杀,可是程将军损失了大队的风虎,却是损失在淳国。 所以,程将军,你恐怕不会被褒奖。” 一片沉默,将军们一个个面冷如霜,直身而坐,均不回应。 息衍苦笑:“白大将军也是快人快语,但是揭开了我们这些勤王之军有藏私的意图,白大将军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做呢?”“巨鹿原一战,诸侯的失败,与其说是败在离国的强兵之下,不如说是败在诸侯的私心下。” 白毅环顾四周,“我相信诸位出兵之前都想到过,如果东陆没有了嬴无翳,你我之间不会是盟友,可能是仇敌。 那么杀了嬴无翳的那个瞬间,你我是否已经立刻变做了仇敌?那时候,若是手中没有握着强兵,难保会输在下一次的诸侯大战里。” 息衍还是苦笑:“白大将军是要说,我们只是山里的盗贼,不过是因为山里出了一头狮子,不得不一起来猎狮。 而猎完了狮子,我们还免不得为了争一块地盘再次拔刀相向?”“不是么?”白毅直视息衍。 “大概不便否认。” 息衍一边苦笑,一边摇头。 “诸位将军出仕于不同的国家,理应为了本国的利益而战,不过,我们眼前的狮子还没有死。 他的爪牙依旧锋利,如果我们中一人藏私,那么我们所有人都葬身在这里,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白毅一字一顿,“所以我想请大家都在这里发令,没有一条命令该是撤退,只有坚守,和冲锋!”将军们都沉默着。 费安一扬眉,眉间有怒色,可是目光和白毅相碰,却感觉到对方眼睛里一种感觉如大山压下,费安咬牙抗拒了一阵,终于摇摇头,挪开了视线。 许久,息衍长叹一声,打破了僵局:“白大将军,你我是旧识,我却不知道你何时能学会留人一分颜面。 不过你说的也不错,那么既然大家还在一条船上,下唐的一切军马,将任由白大将军差遣。” 他将怀中金符、铁印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推到白毅面前。 下唐国调兵,最高的印信是铁马印,而后是金色**符令,交出这两样,等于将大权尽数交给了白毅。 片刻之后,古月衣自箭壶中取出一枚金色的箭,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那是出云骑射的令箭。 息衍和古月衣相对而笑,笑容里都有苦意。 冈无畏长叹一声,将随身的一个朱漆匣子取出。 直到程奎摘下腰间一枚兽钮铜印抛了过去,费安也将腰间的佩刀和印信摆上了桌面。 “好,这样便没有藏私的余地了。” 白毅也把自己面前的檀木匣子推了出去。 打开匣盖,其中是一枚天蓝冻石印和一枚紫绶龙首玉印,玉光内蕴。 “这是白毅蒙皇帝所赐的御殿月将军印和舞阳侯印,这两枚印,足以调动我楚卫所有十万兵马,我放在此处,和诸位一起打这场胜仗,取嬴无翳的人头。” 白毅的目光扫过诸将,“若是任何一方在此战中损失惨重,白毅将竭尽全力,请皇室和诸侯筹集资金,助其恢复国力。 只是不知道各位将军是否相信白毅的许诺。” 古月衣在桌上拍了一掌:“好!我晋北国信任白大将军的许诺!”诸将也都微微点头。 息衍微笑:“这样如果杀了嬴无翳,来日你我再战,也算有一些公平。” “将来或许是敌人,但现在依旧是盟友。” 白毅道。 “依旧是盟友……好!诸位并称名将,可惜出仕不同的国家,身在海北天南,一生之中,未必还有机会能并肩一战,”息衍举盏,“在我们还是盟友的时候,请尽此一杯!”六人举起酒盏,各自饮干。 “大将军!”亲兵疾步登上塔楼,屈膝半跪,“离军已经突破休国射手大阵,正与风虎骑军厮杀。” 冈无畏不语,白毅默默地向程奎举杯,自己一饮而尽。 “传我令!”程奎重重地拍击桌面,“骑兵分为两翼,劫杀离军两侧,不惜代价,先要割开敌军先锋!”“是!”候命的淳国军校领命离去。 “息将军,那么下唐的木城楼能否再推进一百步,以阻拦赤旅大队?”白毅斟满了酒,向着息衍举杯。 息衍笑笑:“知道你也不会放过我,可惜了木城楼,操演了六年才有了这样的一点成就,即便能阻拦一时,大概也不免在赤旅面前化作飞灰吧?”他抓起桌上的铁马印,头也不回地掷下塔楼,放声大喝:“传令息辕,前令收回!木城楼推进一百步,不惜一切代价阻拦赤旅汇兵合流!”“难得你有这样高声说话的时候。” 白毅饮干了盏中的酒。 此时,殇阳关前的战场上。 “公爷!带雷骑先撤吧,”张博带马回驰到本阵下,浑身是血,放声大喊,“淳国骑兵就要突进本阵,我们被切开了!”下唐的木城楼大车也推了上来,封住了战场正面,阻挡了雷骑的冲锋,分散开的赤旅被箭雨压制,无法汇流。 双方十余万大军几乎都混在了一起,张博已经看不清有多少股不同旗号的军队在其中穿插,离军几股赤潮的阵型正在一一溃散。 素以铁甲和长枪著称的风虎骑军不顾一切的直插阵心,势不可挡,方才踏着尸体冲破休国紫荆长射的赤旅前部已经深入敌阵,转眼间被强行切断。 “没到时候,”嬴无翳手提长刀,还未亲自出马,“传令雷骑,把冲进来的风虎斩断!”“是!”张博用力挥手,荡去刀上尚未凝固的鲜血。 正疯狂突进的淳国风虎们只顾着纵马践踏,却没有看见始终停留在阵后的一支雷骑两翼微微突起,直指他们过长的战线。 “风虎骑军被雷骑切断,战死两千人,损伤不下五千!”“山阵枪甲一旅被冲破阵型,二旅三旅还在坚守!”“大约一千赤旅已经拆毁了西侧的木城楼,被唐军歼灭,木城楼阵型破裂。” “后撤的炬石车营被离军全数歼灭,炬石车尽毁!”军报不断地送上塔楼,联军统帅们的脸色越来越阴郁。 半夜鏖战,除了楚卫国引以为骄傲的山阵枪甲还有两旅能够坚守,其余阵线已经完全崩溃,连退后的炬石车营也被尽歼。 整个战场完全陷入混战的局面,双方对拼的是人命而已。 而离军赤旅雷骑,依然斗志不减。 “山阵二旅三旅推进!”白毅不动声色地下令,“一直推进!覆盖战场!”张博把刀上穿着的一名陈国步卒一脚踢了出去,抬头忽然看见楚卫大阵中凭空高起了一尺!那是楚卫国的重甲枪士们终于站了起来。 起初这些铁甲枪士都是半跪在地下的,以枪柄长达两丈的巨型长枪结成密密麻麻的枪阵。 此时他们将重达十七斤的长枪努力举起,长枪沉沉的落下,每一枝都压在前面枪士的肩膀上,密集的枪阵就这样形成。 层层迭迭的枪锋构造了一片钢铁荆棘。 东陆重装步卒中传名为“最强”的楚卫山阵枪甲开始了行动,缓缓地推进。 “是楚卫国的山阵,”离军本阵中,谢玄道,“白毅最后的本钱都押上了。” 嬴无翳眯起眼睛,注视着缓缓迫近、有如巨石一般稳健的山阵:“我们剩下的兵力,还能挡住他们么?”“山阵的背后和两翼是有弱点,但是我们剩下的兵力要是对上他们,还嫌不够,”谢玄摇头,“突破山阵第一旅,我们损失不下万人……”“好,那就全军散开!不和他们正面缠斗,”嬴无翳握紧的手中的长刀,“雷胆营和剩余的雷骑,都跟着我!”“公爷要出马么?”谢玄跟在嬴无翳背后,拔了自己并没什么用处的薄剑。 “期待已久!”嬴无翳放声道。 “离军阵型完全散开,避开了山阵,我军东侧快要挡不住了!”军报再次送上塔楼。 “哪里还有可调动的步卒?”白毅猛地起身,损失再大也不足畏惧,可是东侧的战线完全崩溃,就会给离军以脱逃的机会。 “一支雷骑在全力打通东侧的缺口,对方来势太快,我军没有骑兵可以阻挡!”白毅俯瞰战场,果然是一道赤色的骑兵,正如离弦之箭,高速地撕开东侧已经薄弱到不堪一击的防线。 对方来势之快仿佛风雷乍动,纵然拉长的阵线中有无数的漏洞可以打击和切断,可是东侧的防线完全被它不顾一切的突进所震撼,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惊恐不安的战士们像是被利刃劈开的海潮一样分散开去。 “蒙白大将军教诲,事到如今,既然是国家之难,总要有人迎头而上,”古月衣起身,饮干了杯中的酒,“诸军都已经蒙受损失,出云骑军不能全力血战,是我们晋北的耻辱,古月衣愿领五千出云骑军,出战东侧。” “出云骑军骑射见长,封堵离军,古将军有把握么?”冈无畏置疑。 出云骑军是一支轻骑,却并不像离军雷骑和淳国风虎是以强劲的冲锋著称。 出云骑兵以骑射之术名闻天下,出战时候总是在两翼骚扰杀伤敌人,最后汇合步兵巩固阵地。 为了便于发箭,有时甚至连腰刀都不用,这支骑军能否挡住雷骑的冲锋,确实是个疑问。 “试一试吧。” 古月衣一笑,起身就要下去。 他在梯子前微微一顿,转身向着白毅长拜:“白大将军英雄之器,古月衣敬佩您的坦率。 不过我离开晋北国的时候,主上并不曾说要保存实力。 主上曾经叮嘱我说,嬴无翳对于任何一个诸侯都是可敬可怖的敌人,所以若是能够杀了嬴无翳,我国愿意拼尽国力。 他还说当日在秋叶山城见到大将军的时候,就期待有一日和大将军并肩而战。 所以白大将军,也并非每一国都没有您那样的英雄之气。” 古月衣疾步下楼,白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自问:“晋侯爵,雷千叶么?”诸国将军从塔楼上眺望出去,看着古月衣白甲紫袍的背影在夜色中急奔,出云骑军的下属已经牵上了他的白马。 他翻身上马,对空射出一支火箭,随即放马驰向东侧的战线,整个战场上的出云骑兵都随着他向东侧靠近,辎重营的大车也栽着成捆的箭枝向着东侧移动。 尽是白衣白铠的一支白色骑军在东侧步兵的阵线后急速地调整队形,副将在阵前摇着淡青色雪**的大旗。 骑兵们麻利地将辎重营运上的箭枝插入箭囊,对方那支赤红色的骑兵转瞬间就撕破了原先的步兵防线,冲出烟尘,来得极快。 “准备!”古月衣抽出弓箭。 一字排开的出云骑射手动作整齐的抽出了弯弓。 “玄颐。” 骑射手纷纷搭箭,举起复合弓。 弓只是半开,扣箭的右手贴近了面颊。 “盈月。” 骑射手以左手推弓,一次把弓推满。 东陆射手中,这种特殊的推弓法只有出云骑兵的骑射手和陈国的射手“紫荆长射”采用,因为这两支射手所用的弓都相当之硬,右手引弦很难张开硬弓。 只剩下一个命令了,出云骑射手的全身都绷到了极点。 古月衣也亲自开弓,平素的微笑荡然无存,一双眼睛冷冷的注视着烟尘中逼近的骑兵。 对方呼啸而来,他们的战马在厮杀中已经跑出了血性,热血沸腾下的马群仿佛噬人的野兽,并排仿佛高速推进的墙壁。 那些马刀上无不血迹斑驳,交叠如钢铁的荆棘。 “破虏!”古月衣暴喝,此时只剩下两百尺的距离。 两千五百张弯弓齐振,同样数量的羽箭带起尖啸。 短短的片刻后,另外两千五百枚羽箭被仰天射出,一场毫不停息的箭雨落下,把雷骑军彻底覆盖了。 出云骑军的“箭岚”。 冲在最前的上百雷骑栽落战马,人马身上都插满了羽箭。 尸体自然而然的组成一道障碍。 随后的雷骑兵却丝毫没有被障碍困扰,他们看都不看死去的同伴,一起纵马腾空而起,越过了障碍,冲锋的势头丝毫没有衰减。 “玄!”“盈!”“破!”古月衣不断地下令,箭岚一阵一阵地投射出去,更多的敌人栽下战马,可是这支雷骑的主力却展现着令人惊惧的斗志,他们无一人后退。 三次齐射之后,雷骑已经逼近到只剩三十步。 那面雷烈之花的大旗就在古月衣前方,古月衣大喝:“乱阵!”整齐有序的出云骑军大队完全散开,分为左右两支围绕着雷骑侧突出去,箭雨从两侧继续杀伤雷骑。 而古月衣自己则带领麾下一队精英,正面直冲进去。 远在钟鼓楼上的诸国大将看见他一骑白马直突入对方的阵型,左右各挎一只箭囊,在战马狂奔中连续开弓左右驰射。 有如全然不必瞄准。 靠近他的雷骑纷纷落马,雷骑前锋的势头竟然被他所带的一小队骑兵强行截断。 “天生古月衣!”白毅赞叹。 转眼间古月衣箭囊已空,他略停下战马,从马鞍的插袋中再取一束羽箭,麻利地插进箭囊,转身就要继续冲杀。 此时,他忽然感觉到背后一匹战马压迫着寒风高速的逼近!他想也不想,转身一箭射出。 对方的武士纵刀一斩,羽箭破为两半。 “何人?”古月衣暴喝。 没有回答,唯有马蹄声烈。 只是瞬息间,那匹火色的战马已经逼到古月衣面前。 古月衣全身战栗,却已来不及回撤,只能看着一道刀光裂空而来,激起的气流似乎已经割到了他的面颊。 这是对方的第二刀,大惊中的古月衣挥舞手中角弓去格挡。 刀光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弓。 那一刀蕴涵的劲道竟然可以在切断弓身以后继续切断松弛的弓弦,古月衣面如死灰。 两人擦肩而过,对方闪电般兜转了战马,再次一刀劈下。 对方的第三刀,每一刀看似都毫无区别,只是简单的纵劈,只是一刀比一刀更快,更凌厉!连闪避也已经没有空隙,古月衣在绝望中腰刀出鞘,两刀凌空相切,脆薄的腰刀在对方的刀劲下崩成了碎片。 第四刀紧随而来,被腰刀微微弹开的斩马刀只是凌空一震,而后再次劈落!古月衣在千钧一发中滚身下马。 刀落下,他那匹白马哀嚎一声趴在地下,鲜血从马鞍中间喷涌出来,马鞍断作两截,白马背上一道血痕。 那一刀切断马鞍之后,更劈入白马的身体一尺!一骑黑马驰到古月衣的身边,马上的武士挥舞长戟硬生生格下离国武士的长刀。 此时映着火光,古月衣终于看清了火氅赤铠的离公嬴无翳和黑甲黑袍的息衍,两人全力压下兵刃。 一声巨震,仿佛两柄武器都要断裂一样。 两人带马贴身擦过。 嬴无翳兜转战马看着对手,息衍却猛地俯身拎起古月衣的腰带,头也不回地退却。 “对一个几乎空手的人,居然用了四刀,还没有杀死。” 嬴无翳对紧跟而来的谢玄低声道。 他望着隐没在远方的黑马,摇了摇头。 息衍和古月衣回到塔楼之上,远处的雷烈之花大旗已经脱出重围,失去古月衣的出云骑兵们也无法再有有效的阻拦。 雷骑们在三里之外驻马,并未立刻退走。 古月衣解下肩甲,才发现肩上的皮肤已经裂开,鲜血横流。 将军们围上来看了,都是面色铁青,冲锋陷阵的人罕有不以自己掌中武器自豪的人,不过目睹嬴无翳重刀之威,他们却都没有挑战这个人的冲动。 “嬴无翳的霸刀,真有雷霆开山的力量,”息衍低声道,“古将军虽勇,不是对手。” 白毅已经没有现成的兵力可以调动,他面色绷紧,却也只能负手遥望嬴无翳本阵的所在。 此时的中央战场里,赤旅依旧和联军步兵苦战。 而已经突围的嬴无翳缓缓举起了斩马刀。 斩马刀映着火光,一片灿烂。 雷骑中有人全力吹起了号角,呜呜的号声在众人耳边回荡,三短一长,声势惊人。 随着嬴无翳举刀,号角声响起,战场上的局势忽然大变。 苦斗中的离军毫不犹豫的放弃了所有敌人,汇集在一处,向东侧的空隙冲杀过去。 不管联军在背后如何掩杀,离军再不回头。 赤潮再次卷起,离军急速地汇合,越过那个缺口。 楚卫国的山阵努力偏向东侧去弥补缺口,和他们擦过的离军损失惨重,战马长嘶着倒地,战士们的尸骨挂在了枪尖上。 可是离军依然毫不介意损失,强行避开敌人要和嬴无翳的本队汇合。 而后突围的队伍稍做整顿,分散撤向东南方向。 嬴无翳的刀举起时,就像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召唤他忠心耿耿的武士们。 此时他是这里唯一的巨人,他的威严覆盖整个原野!“他是不计死伤,要强行突围!”古月衣忍着疼痛,低声赞叹道。 “我们来不及阻挡,已经是败了。” 冈无畏长叹。 息衍没有说话,他看着那面云卷般的赤旗,旗下长刀指天。 他微微打了一个哆嗦,发现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二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二兰亭驿,下唐军辎重营。 “看了离公才觉得自己始终还是小孩,我这样子的人,也不过是在北陆当一个牧羊人的材料,”吕归尘坐在姬野的床边,有些呆呆地看着蜡烛的火光,“可是没办法,哥哥们还是觉得我也是个威胁吧,因为我是阿爸的孩子。 我有时候就想,人生下来,路不是自己选的。 我们再努力,也不过是一个人,可是其他人,很多的人,他们都推着你去那条你不想走的路上。 就算想逃,也是没有用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去想这些。 我就知道我不要这样默默无闻,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管他多少人要推我挤我,我不想走的路,我绝不会走!将军说我会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人头,阿苏勒,我相信的。 我比雷云正柯,比方起召彭连云,比昌夜……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强,为什么最后的赢的人不该是我?”姬野平躺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军帐的顶蓬。 “其实我也想啊,以前特别想和阿爸那样,变成个人人都敬畏的男子汉。 可是,上了战场,看到那些死人,心里忽然就很难过。” 吕归尘摇头,“将军也说过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也许你哪天变得很强,打败了无数的敌人,连离公也被你一枪杀了,和将军那样传名千里。 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看着将军,觉得将军也是一个很孤单的人啊。” 姬野默默地看着他的朋友,隔了很久,他低声问:“阿苏勒,你觉得什么是敌人?”吕归尘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有谁跟谁是真正的敌人呢?”“方起召、彭连云他们算不算?”吕归尘又是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方起召、彭连云、雷云正柯,还有那个永远被作为秘密埋在了地宫中的幽隐,此时像几个幽灵般在他心头浮动,但是吕归尘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他的敌人,虽然这些人在南淮城里就像他们命里的冤家一样,任何一刻都可能跳出来面目狰狞的找他们的麻烦,可是吕归尘还是不觉得他们是那种你死我活的敌人,如果过马一刀让他杀了他最讨厌的方起召,他可能还是下不去手。 可如果这些不是他们的敌人,那么战场上那些被姬野杀死的人更不是敌人,他们甚至只是见了第一面,仅仅因为是在战场上相遇,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姬野拉动嘴角笑了笑,笑得骄傲又冷酷。 他用尽力气扭过头去看他的朋友,抬起那条未断的右手指着自己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分外清晰:“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敌人,因为我不对付他们,他们就会踩我的脸。” 面对那双黑得生寒的眼睛,吕归尘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噤。 他记得自己和姬野的第二次相遇,那是在东宫里无人知晓的巷子里,月色昏晦,咆哮声被压在喉咙里,孩子们扑杀对手像是野兽一样。 那些人抬起脚对着姬野的脸狠狠踩下去,一脚接着一脚。 可是黑眼睛的孩子却不求饶,他始终瞪大眼睛,目光从者群中透出来,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烧得吕归尘心中一片彻寒。 “我不想管那么多,”姬野低声说,“他们该死不该死,跟我无关,我不想让人踩在我的脸上,所以他们就是我的敌人。 上了战场,也就是这样,不管我们面对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不忍心,他们就冲上来杀了你。” 吕归尘低着头,他的心里纠结着难过。 他能够体会到自己朋友心里的愤怒和孤独,像是一头年幼的狼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独自舔着溃烂的伤口,狼毛四乍起来,它在发誓再也不要受这样的屈辱和伤痛。 这种深藏的愤怒让吕归尘觉得不安,可是他却不能承认姬野说的都没错。 如果那个夜里东宫的搏杀不是以姬野的胜出为结束,幽隐和他的兄弟们会不会打断姬野的肋骨、砸碎他的膝盖骨、甚至捣烂他的眼睛?吕归尘能够体会到方起召他们对于姬野的凶恶,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方起召他们未必做不出来。 他们既然可以猥亵的要求带羽然走,那么废掉他们最讨厌的姬野,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吕归尘想到这里恶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他忽然觉得坐立不安,他无法忍受他最好的朋友被人打断肋骨砸碎膝盖和捣烂眼睛,他可以想到如果看见这样的姬野躺在他面前,他也会愤怒的冲出去,急欲报复。 只是一瞬间,他心里的不安消失,一股坚决压过了一切。 “我不想死人的,”吕归尘缓缓的说,“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看着吕归尘认真的样子,姬野呆了一下,忽然有点想笑。 这个软弱却又善良的朋友,也会说这种大包大揽的话,他连自己青阳世子的位置都保不住,被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成了身不由己的人质。 就算吕归尘真的想,他又能帮自己多少?不过姬野却没有笑,他点了点头,说:“那就一言为定!”吕归尘从铺上起身,默默的走到帐门口,面对着军帐青灰色的毛毡门帘。 远处地狱杀场的声音依然没有断绝,听得久了,就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不是在五里外,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天边。 战场上金铁交击的声音、马嘶的声音、惨叫的声音,被风卷着直上青天,又被风带到自己的耳边。 他不敢想这一战到底要死多少人,他也不愿掀起那扇门帘,厚实的毛毡帘子像是他仅剩的一层保护。 吕归尘抬起手,手指有些颤抖。 他轻轻触摸着帘子的内侧,像是可以感觉到对面沙场上有形有质的肃杀之气和悲哀绝望。 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吕归尘愣了一下,此时的辎重营中仅剩下不堪上阵的驮马,可是这蹄声如雷,是绝顶神骏的烈马。 他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青灰色的毛毡帘子整片的脱落,像是一面倒塌的墙壁,压向他的头顶,几乎是同时吕归尘抬起了头,看见了铁青色的战刀。 铁青色的刀光裹在门帘里,对着吕归尘的顶门全力劈落,一匹赤红色的战马双蹄踩在悬空的门帘上,它背上的赤甲武士浑身都是血渍,仿佛忽然由虚空中化为真实的恶鬼。 “是雷骑!”姬野的咆哮还没有结束,外面已经响起了辎重营军士的凄厉哀嚎。 “雷骑!雷骑!”外面也不知道谁在大喊,喊声却被猛地掐死在喉咙里。 吕归尘全无准备,他的身体全力一拧,本来要将他从中劈为两半的一刀只从他肩膀边上擦过。 他没有披配重铠,随身的裘革软甲的护肩连着一片血肉被削落。 剧痛令他血管里的那股怪力瞬间爆发出来,他一拳击在战马脖子的侧面上。 沛莫能御的力道连雷骑兵跑疯了的骏马也无法承受,被他的拳劲生生平推出去一尺后,骏马狂嘶一声,口吐白沫摔到在地。 吕归尘跟上一记膝击,立刻震昏了衰落的雷骑兵。 他回头看向帐外,零星的雷骑从远处本来,踏入毫无守备的辎重营,而后密度越来越大。 这些精悍的雷骑兵**一色火红的骏马,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斑斑的血迹,多数都带着箭伤,但是依旧以刀背振击马臀,大吼着疾驰,遇见逃跑的下唐军士,矮身就是一刀,而后也不回看一眼,踏过兵营向着南方逃离。 有传令的雷骑目不斜视地奔驰过去,在马背上用力吹动牛角军号。 “我军……败了?!”吕归尘浑身战栗。 他想殇阳关下已经彻底败了,白毅息衍的绝杀之阵未能拦住离军,如今离军的战线已经肆无忌惮的突破到了五里外的兰亭驿。 可时间不容他战栗,几名雷骑已经发现了他所在的帐篷,他装束和所有唐军都不同,立刻引起了雷骑的注意。 那几骑一齐带转战马,扑向了吕归尘所在的方向。 他没有古月衣面对雷骑时的冷静犀利,他也没有转身逃走的机会,扑近的几名雷骑以一个接近半圆的阵形堵住了他逃走的一切可能。 吕归尘退了几步,几乎绝望,最后一瞬间,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 他猛地跃起,扯住军帐顶篷,狠狠的一拉。 整个军帐彻底崩溃,落下的顶蓬像是一张巨大的青色幕布,遮住了吕归尘的身影。 雷骑们猛提缰绳,战马腾跃起来,在倒塌的帐篷上跃过,马刀纷纷斩向脚下的帐篷。 一刀刀光几乎是贴着吕归尘的鼻尖劈下,砍裂了帐篷。 刀的寒气像是留在了鼻尖,吕归尘缩在帐篷下面不敢动弹,手却猛地一抖。 他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恰好是一件武器——那柄不祥的长刀“影月”——传说它只在杀人瞬间光如满月。 握刀的手心满是冷汗。 马蹄声乱了,刚刚冲过去的几匹战马似乎是调转了方向,又奔了回来。 雷骑并未准备轻易放过这个身份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回转来只要马蹄践踏,便不难踩死藏身在下面的人。 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周围发疯一样地踩踏着,踩到身上任何一处,骨头立刻会断裂。 吕归尘觉得心跳得快要突出胸口了,他死死的抓着泥土将身体贴近地面,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就会暴露了位置。 “杀了!”雷骑中为首的什长忽然下令。 “杀了?”吕归尘怔住了,他想自己已经被发现。 他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那名什长的意思,他一直忘了一件事——这个帐篷里还有一个人!不能动弹的姬野。 吕归尘哆嗦了一下,憋在身体里的冷汗像是打开了闸口,瞬间都排了出去。 他猛跃起来,站在月光下,正看见一匹红马高扬起前蹄,就要踩下去。 而铁蹄下的脸,就是那个瞳子漆黑的少年!如此的相似,根本就像是那一次在东宫的窄巷中相遇,那一幕重新上演。 姬野的眼睛里烧着寒冷的火,吕归尘觉得自己被封冻起来。 “这就是敌人了?”吕归尘问自己。 “这就是敌人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吼叫。 他还记得仅仅片刻之前自己的诺言,那个诺言像是在他心里被某个人放声朗诵,声如洪钟:“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他觉得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忽地轻快起来,与此同时血气带着漆黑的甜意从背脊窜入头脑中。 他不由自主的往前冲去。 他冲锋!拔刀!咆哮!可是他自己甚至听不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啸声!雷骑什长首先是被一声“嗡”的震鸣惊动,他敏锐的感觉到那是一柄武器在出鞘,而后是可怕的吼叫从脑后传来。 他正要看着敌人脑浆迸溅,战马却被吼声惊动,在空中弹动双蹄没有踩下去。 什长大惊回头,仰天望去,看着天空中一轮明月,在几乎是圆满的月轮中,一个影子大鹰一般扑落。 那人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什长的脑海中只是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的栽倒在姬野的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 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吕归尘,那双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滚热的血粘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粘粘的。 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没有闭上。 吕归尘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缓缓地看向手中的长刀,蒙着一层滚烫的血,这柄邪异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这么简单……就杀了一个人……”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不是畏惧也不是欢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想,沿着漆黑的深渊落了下去,永远也不能到底。 “阿苏勒,背后!”姬野大喝。 吕归尘猛地惊醒。 五年的修习,青阳的大辟之刀、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帘子后那位老师的切玉劲,凌厉的杀人之术早已深种在心里,仿佛渐渐成长的妖魔,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 吕归尘旋身挥刀,一记平斩,长刀狠狠的陷进了背后那名骑兵的马腹中。 吕归尘毫不停留,一沉气,双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战马被整个的开膛破腹,那名雷骑的一条小腿落了下来。 “阿苏勒!”姬野的呼喊中,吕归尘提着影月鹰一样再次飞掠而起,凌空斩向下一名敌人。 他冲杀出去,不再回头。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三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三赤潮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五成的离军得以顺利突围。 剩下的五成默默的躺在战场上,和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象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离军在嬴无翳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队,向着南方撤退。 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离军已经为数不多,然而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机动最强的风虎骑军和出云骑军损伤惨重,而楚卫国的重装枪士虽然还能保持队形,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王爷!苏元朗还没有撤出来!”张博焦躁的兜转战马。 “人在哪里?”“那边。” 谢玄薄剑指向殇阳关的城墙下。 嬴无翳的突围,以雷骑居前冲锋,而苏元朗独自率领一支赤旅在最后列阵,守住了后背。 楚卫国山阵枪甲向前方推进的时候,将苏元朗所部死死的逼退回去,和大部隔离开来。 赤旅是步卒,没有雷骑军的速度,无法绕过山阵和本阵汇合,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拖住了山阵。 而死伤之后,这一部赤旅已经再没有力量发起新的突围了。 “哪里?哪里?我带一千人!杀回去带他们出来!”张博更加焦躁,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帐!”嬴无翳忽地低吼。 “王爷!”张博瞪大眼睛,“要看着苏元朗死么?”“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嬴无翳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张博脸上,“要去给他陪葬么?”“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张博少有的放肆起来,对着国主发怒。 苏元朗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是和谢玄、张博一样最早投效嬴无翳的人,张博无法忘记最早的时候在总是雾气缭绕的九原城,他和那个方脸无须的沉默年轻人相遇在一支混杂了南蛮部族的新军中,后来这支军队被称作雷骑。 那时候的张博、谢玄和苏元朗都还没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连嬴无翳也仅仅是一个离国侯的公子,很不被父亲看重。 而就是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终究击溃了一路上各种凶狠的敌人,紧紧握住了权力,让整个东陆都不敢小看他们。 此时张博远远的看着苏元朗带着最后的一小股赤旅,即将被楚卫方阵逼死在城墙下,他一向什么都不装的心里有一种被割裂的剧痛。 他知道他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他马刀再利,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只能徒然的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对峙,似乎要在这种强横中证明些什么。 嬴无翳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的摇了摇头。 “公爷,苏元朗退入城中了。” 谢玄低声道。 张博和嬴无翳一齐抬头去看,苏元朗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殇阳关。 片刻,一面残破的红旗在城头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 那是苏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他竟然再次升起了离国的大旗。 苏元朗拉开了衣襟,像一个真正的南蛮人那样**着肌肉虬结的胸膛,挥剑大吼。 隔得太远,嬴无翳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用尽全力。 整个东陆最强大的六国联军就在他脚下,所有人都仰着头看他挥舞佩剑,放声呼吼。 张博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苏元朗是个说话太少的男人,有时候让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和谢玄张博比又更加冷静,每每说几句话,也是最稳重保守的。 张博甚至恨过苏元朗的婆婆妈妈。 而这个时候,张博不需要听见苏元朗在吼些什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那吼叫的样子是如此的纵横挥阖无所顾忌,根本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嬴无翳还有醉酒高歌的谢玄,这个石头一样的人此时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积下的话都对着他所蔑视的六国联军吼出去。 张博忽地记起初相遇的时候苏元朗那句话,张博问起他为何要参加这支由一个年轻公子招募的盗匪一样的新军,苏元朗说:“今天是盗匪一样的新军,明天可未必是。” 张博忽然明白了这句平淡的话里的意思,沉默的苏元朗一样有在这乱世里征战的绝大的梦想,他后悔当初没有更直接地问苏元朗,问他说:“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么?”苏元朗想必也会回答说是。 不同的人,血管里流着相似的血,所以他们终究走到一处。 一支羽箭飞射,准准地扎进了苏元朗的心口。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剑脱手了,和他的身体一起,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墙。 后世把谢玄、张博、苏元朗称为“离国三铁驹”,而苏元朗这匹沉默无言的铁马,以他的激昂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惨烈的殇阳之战。 事后白毅用一面“箭破蔷薇”的白氏家徽战旗覆盖在苏元朗的身上,浇上火油焚烧,给了他一份极大的敬重。 塔楼上,凭栏的息衍望着这一幕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白毅,你现在该知道为何你的军阵和谋略都在嬴无翳之上,我们今日还是不能封死他了吧?你楚卫国的枪士,可能如此为你效死命?”“不能。” 张博远远地看着剩下的军士跟着苏元朗一起跳下了城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走吧!”嬴无翳猛地转过了头。 他所在的这个千人队,已经是离军最后一支。 此时战场上已经空阔起来,只余下满地的尸首。 张博也没有再看,率先驱动战马,奔驰在马队最前方,向着南面退去。 他用里以衣袖拭面,转头的时候没有和嬴无翳与谢玄照面。 “不知道能否用金钱换回尸骨,”谢玄低低叹了口气,“苏元朗是公爷旧部,我们所剩不多的最初的战友,如果尸体都不能收葬家乡……”“不必了,”嬴无翳挥了挥手,“有朝一日我取下东陆,哪里都是离国!哪里都是家乡!葬不葬在离国又有什么分别?”他猛地挥刀一振,带马奔驰起来。 最后一支离军也跟随嬴无翳,踏上了去往离国的归程。 殇阳关上的火还在烧着,白毅一身白袍被火光染红,息衍的黑甲上也仿佛抹了一层血。 两人都望着离军远去的背影。 “你已经尽了全力。” 息衍笑了笑,却并无喜色。 白毅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 “弓!”他忽然断喝一声。 敏捷的黑衣军士立刻捧上一张银背的角弓。 那张角弓竟然长达四尺,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种银灰色的光泽,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与弓配套的还有七枚银灰色的箭矢,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长出一尺。 白毅掀起长衣,闪电一样掠下塔楼,旁边早有人牵上了他的战马“白秋练”。 他单骑出阵,仿佛御风而行,竟然不带任何亲兵,单骑追赶嬴无翳的大队骑兵。 息衍脸色微微一变,跟着下楼,跳上自己的黑马墨雪,紧紧追着白毅。 雷骑的战马跑得已经疲惫,而白毅一人一骑有如电闪,片刻间,距离嬴无翳本队只剩下六百尺。 他张弓搭箭,瞄准那一袭火色的大氅。 离军却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逼近,“白毅!”息衍追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喝道。 白毅稍微迟疑,依旧张着弓,却不发射,却是微微合上了眼睛。 “公爷!”息衍忽然放声大喝,“请接白大将军一箭!”他的暴喝声逆风直送出去,一时竟然压倒了千万的马蹄声。 就在话音出口的瞬间,白毅睁开了眼睛,目光灿然逼人,羽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痕,直射嬴无翳的背心!古月衣在塔楼上,目光正好捕捉到这一箭的痕迹。 他以弓术成名,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的银灰色光线!“公爷!”谢玄也是大吼。 他一转眼,那道银灰色的光线已经近在眉睫!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箭劲,飞跃五百尺后,羽箭的去势依然毫无衰竭。 他看见白毅睁眼,目光到时候,箭也就到了!谢玄不顾一切地探身出去,要用身体挡下这一箭。 他完全没有把握接箭,只能赌上性命。 来不及眨眼的瞬间,变化徒生!谢玄摔下战马!刀光劈空斩落!银灰色的长羽箭在空中被分为两段,断箭的去势不绝,分别刺入了炭火马两侧的土地中。 嬴无翳斩马刀扬起,望着远处停马了白毅和息衍:“好。” 那个瞬间,嬴无翳是单手扯着谢玄把他扔了出去,而后挥刀劈箭。 发箭,破箭,都是短短的一刹那,快得不可思议。 有如鬼神张弓,而后鬼神挥刀。 “公爷快走!”谢玄爬上马背,惊魂未定,“白毅弓箭,天下无二!”嬴无翳摆了摆手:“不必了,已经对了一阵。 我听说用弓箭的好手,仿佛刺客,杀人务求一击必中,不成则立刻退却,瞬息千里。 白毅一箭不中,不会再射。” “可是……”谢玄带马阻挡在嬴无翳的身前,还是万分警觉。 “我听说你有七支箭!剩下的,留给将来吧!还有我麾下将士的血,白毅,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嬴无翳放声大喝,而后霸刀一挥,雷烈之花的大旗渐渐在黑暗中隐去。 白毅果真没有再追赶,任凭他们远去了。 “你如意了。” 他转过来看着身旁的息衍。 “你真的要杀他?”“我早就告诉过你!”白毅低声喝道,“早已不是当年!白毅和天驱再没有瓜葛!”“是么……我倒也不是不知道。” 息衍悠悠叹了口气。 他早知这个答案,却还是不愿亲耳听到。 静了一会儿,白毅摇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箭。” “嬴无翳都说了,你的箭真的只有七枚?”“只有七枚,”白毅轻声说,“等到有一天我射完了这七枚箭,也许就是我战死的一天。”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想要带马回去,却忽然脸色大变:“我忘了兰亭驿的营寨!离军撤退必经那里!青阳世子还在营中!” 第三章 殇阳血 十四 第三章 殇阳血 十四兰亭驿。 吕归尘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尸体,长刀带着血光从尸身中脱了出来。 他毫不停顿地转身,双手握刀全力推出,刀锋瞬刹间突进背后那匹战马的前胸。 战马的冲劲还未消失,硬生生推着整柄长刀没入了自己的胸口,更将持刀的吕归尘推得退后一丈。 吕归尘松开刀柄,拾起地下一杆骑枪,单臂一送,枪锋扎穿了雷骑的咽喉。 “姬野!姬野!”他环顾左右,放声大吼。 没有人回答他。 放眼望去,无数赤红色的影子狂奔着向着他而来,又狂奔着离他而去。 撤退的雷骑在马背上吹响三短一长的号角,无论骑兵还是步卒,所有离军都被号角声催促着,全力向着东南方前进。 兰亭驿的整个下唐军营已经被踩烂,栅栏被撞倒,军帐纷纷坍塌,雷骑顺手投出火把,将能烧的一切都化为熊熊烈火。 绝望伴随着恐惧,笼罩了吕归尘,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似乎每杀一人,那恐惧就淡去些。 辎重营仅有的数百名守备军士似乎已经全部战死,那些搬运马草和修理大车的民夫同样看不到人影,他放眼看到的,只有敌人、敌人,还是敌人!他想找姬野,可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姬野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 吕归尘猛地回头,马上的雷骑平端骑枪,枪尖扫向他的咽喉。 足长一丈二尺的长枪在强横的膂力带动下,扫出虎虎生风的扇形。 吕归尘全力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 枪头飞旋出去,无头的枪杆却在空中一震,反向挥舞回来。 此时吕归尘已经快速踏上一步,长刀挑起。 他的判断失误了,踏上的一步恰好将他送到了敌人的攻势下,枪杆呼啸着击打在他的背心。 吕归尘感觉到裘革软甲下那面护心铁镜仿佛铜钟般的轰响,他吐出一口浓腥的血,随着枪杆送来的大力滚了出去。 他想自己终于是要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姬野,不知道姬野是否还活着。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可是声音细微。 吕归尘听不清楚,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和周围隔开来了,一切都被屏蔽在外。 他感到胸腔里可怕的跳动又激烈起来了,一阵一阵的,除却猛烈的心跳,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节奏逐步控制着他的身体。 那是什么东西,和心脏一样在跳动,却远比心跳声来得可怕。 两个完全不同的节奏,仿佛要撕裂他的身体,又仿佛两个人以不同的频率挥舞拳头,从内部狠狠砸着他的胸腔。 狠狠的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疼痛把那种可怕的节奏忽地镇压下去。 整个身体轻松了许多了,吕归尘猛地坐了起来。 “姬野!”吕归尘看清了他朋友的脸。 姬野就在他身边,两人都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马草堆。 狂奔中的离军大队没有多余的丁点儿时间顾及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或者乘马,或者奔跑,从草堆边快速闪过,并不回头多看一眼。 姬野和吕归尘也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如今他们仿佛是两个藏在礁石后的人,看着狂潮在这个礁石前分裂,又在后面激起了的水花。 “你……你在这里……”吕归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我还有一只胳膊,当然能爬,”姬野说,“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听?”“你……你喊我?”吕归尘惊异地瞪着眼睛。 “我就在这里喊你,喊得很大声,你在那里都不看我一眼,”姬野指着前方那匹被影月贯穿前胸的战马,相隔不过一丈。 “我……我没有听见……”吕归尘茫然地摇头。 现在看来当时他距离姬野只有一丈,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可他没有听见姬野的声音,战场的嘈杂并不足以压住这么近距的呼喊。 而那时吕归尘却能清楚的分辨逼近的马蹄声、战刀挥舞撕裂空气声,斩马时候甚至可以感觉到马的心跳声。 长刀从他无力的手中落了下去,吕归尘重重地靠在马草堆上。 姬野看见他眼中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 姬野小心地把影月拿过来,插进草堆里,不让吕归尘再握到它。 他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可是他觉得吕归尘拔出这柄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最后安静起来,人流都已经离开了,遍地的狼藉。 姬野依旧握着防身的青鲨,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在迸裂流血。 他全身锁在一套固定用的木枝中,又被紧紧地缠裹,本来根本难以挪动分毫。 当时是那股强大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以单臂爬过十几丈,避到这堆马草的背后。 “阿苏勒,好像没有人了。” 姬野低声道。 “阿苏勒!”吕归尘没有回答,他依旧靠在姬野身旁,目光呆滞地看向南方。 一个人影忽然从旁边闪出,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彻底遮蔽了衣甲的颜色,提着缺口的重剑。 对方来得毫无声息,吕归尘却象一只惊醒的豹子般跃起,他没有摸到影月,顿了一瞬间,劈手夺过姬野手中的青鲨,一踏地飞身而进,半旋身子,带着腰劲挥斩。 重剑和匕首交击,两人各被震退了一步。 息辕和吕归尘呆呆地看着彼此,两个鲜红的人,有如刚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 朋友们再相见的时候,手上都已经流满敌人的鲜血。 两柄雾气一起落下,吕归尘坐倒在草堆下,息辕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黑马奔驰而来。 息衍翻身下马,看着满营仅剩的两个活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大喝道:“医官!”“将军,我们败了么,”吕归尘低声问。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没有,只是撤退的离军从这里经过。 不过我们也没有胜。”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五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五九月二十八日,晨,帝都,天启城。 博山炉爇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早晨的这一刻,天启的天空极高极淡,纯净透明。 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卯时。 鸽子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轻盈地落在了窗前。 一双涂了豆蔻的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 “嬴无翳逃了。” 白衣少年恭谨地跪在阶下聆听。 “昨天午夜,白毅以炬石车抛掷木材烧城,发起总攻。 嬴无翳出城决战,双方战死不下四万人,还是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 你怎么以为?”“嬴无翳对于联军多有杀伤,一旦突围,现在白毅想要追赶也力所不能及,前面剩下的几个关卡不足以克制他,再没有办法可以阻挡他归国。 不过嬴无翳此次损失同样惨重,必然要休养生息,几年内不足畏惧。 而诸侯慑于离国主力尚存,少不得还要继续依附皇室,正是我们得以发展的良机。 一切都在长公主掌握之中。” 长公主冷冷一笑:“你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这一次分明是我失算,叫你说起来却象是我运筹帷幄。” “嬴无翳年过四十,再过几年必然雄心衰退,公主不必为他伤神。” “哦?”长公主幽幽地说着,拾起桌上的银镜自照,“你这么说来,我的年纪是否也太大了呢?”“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少年手脚并用,惊慌地向后退去,“宁卿不敢,宁卿不敢。” “哼!”公主冷笑一声,“你知道楚卫有一个公主,叫小舟的么?”“我听说楚卫国主没有公子,唯有这一个公主,国主爱逾珍宝。 周岁时候陛下赐以白金小舟,所以又名小舟公主。 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他的先锋恰好截住了公主的车驾,这位小公主应该正是被囚禁殇阳关里。” “嬴无翳突围,没有带着这位公主,如果这场大战还没有要了她的小命,还有些好戏看。” 长公主冷笑,“好!那你猜猜破关之后,谁会夺得这位公主殿下?”“宁卿听说小舟公主此行正是要去下唐国充当人质,难道……”长公主笑着抓了一把碎米去喂信鸽:“如果我请陛下下旨,将小舟公主许配给别家诸侯呢?”“公主这是要……削弱楚卫和下唐的联盟?”“你以为白毅就是真的忠君爱国之辈?白毅在楚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连国主都要上表皇帝,保荐他为舞阳侯。 楚卫国国主不过一个公爵,白毅自己倒是侯爵了。 白毅不过三十多岁,已经身临绝顶,他若想再进一步,恐怕只有……”“乱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辈,小白,你说是不是啊?”长公主轻声笑着,温柔抚弄着那只叫小白的鸽子。 长公主靠在桌子上,虽然韶华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华贵依旧。 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袍下,身体的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 可是跪在阶下的宁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依旧半低着头,小心地跪在那里。 “啊,畜生!”长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 原来那只信鸽啄食米粒的时候不小心啄伤了她的手,一道细细的血痕留在虎口上。 盛怒之下,长公主一把抓起那只信鸽的脖子,硬生生捏折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出窗外。 几片雪白的羽毛散落在桌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无法想象那双修长的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公主……”宁卿心惊胆战,小心地询问着。 “没事,”许久,长公主恢复了平静,“一只鸽子,做错了事情罚它就行了。 你不要怕。” 迈着细碎雍容的步子,她走到卧榻边,揉着乌云般的长发:“唉,倦得很。 本以为这一战足以颠倒东陆的时局,至少也可以削弱诸侯的势力,结果才死了四万人,才死了四万人……何时才能叫那些尽是不臣之心的诸侯死得干干净净?”“倒是还有一条消息,夜里的急报,当时公主正在小憩,未敢打搅。” 宁卿小心地禀告。 “是当阳谷的那只老虎有动静么?”“不,是说不日有位客人要来访。” “客人?”长公主微微皱眉,冷冷一笑,“什么样的客人不是来我的玉阶前求见,却要提前通知我他的驾临啊?很大的威仪嘛。” “只说客人姓雷,从离国而来。” “雷!?”长公主猛地振作起来,转而沉默片刻,忽然放声欢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原来碧城先生终究没能忍住不动啊!来得好!来得真好!本来以为要落幕的大戏,如今看来不过刚刚开始!”“公主谋略,万无一失!”宁卿急忙赞颂。 长公主却忽地收了笑容,冷冷地靠在卧榻边,沉思了一会儿:“你绝世聪明,又会看女人的脸色,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不过这个雷碧城却不是我谋略中的人,他这个人,实在太难算准了。” 她再次沉默,久久地望着窗外,似乎微有不安。 “唉!该来的终会来,倒也不必急于弄明白,人生在世,得享一刻安逸是最要紧的。 为了白毅和嬴无翳这一战,搅得我一早晨未睡。 宁卿,过来。” 长公主慵懒地招手,声音中有一丝媚意。 青衣少年磕了一个头,小步靠近了卧榻。 长公主侧身躺在绣着金色玫瑰的织锦牙**,摘下发钗,解开了胸前的带子。 半边睡袍滑落,略显苍老的肌肤暴露出来。 暖炉中的栗炭爆起一个火星,男女缠绵声中,锦绣精致的宫室中弥漫着一丝暖洋洋的春情。 第三章 殇阳血 十六 第三章 殇阳血 十六殇阳关下,天色蒙蒙地亮了。 微凉的晨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 一列辎重大车缓缓地开向城门,吕归尘疲惫地倚在车轼上。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互相重叠起来。 血被干燥的地面吸干了,大地满是鲜红。 旗杆从一名离军士兵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半跪在那里面朝南方,头颅深深地垂下,有如祈祷。 战场的正中央,一支长达两丈的楚卫国铁甲枪被深**进土里,直指天空的枪头上,挑着一颗人头,像是一种古老的血腥图腾。 血缘着枪杆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 人头还瞪着眼睛,仿佛是低眼俯视这片残酷的沙场,脑后一把长发在风中幽幽地起落。 经过的时候,吕归尘抬起胳膊挡在头顶,仿佛还有鲜血从那颗人头上滴落,令他不由自主地遮挡。 远处的一处山峰上,年轻人正背着双手眺望,白衣飘飘。 他选的位置很好,从这里看下去,整个战场和那座古老的雄关被他收入视线中。 殇阳关里腾起袅袅轻烟,透过烟柱往北看去,是茫茫的帝都平原,再远的地方就是天启城,而后是淳国的边界,而后是天拓海峡,再然后,是北陆浩瀚的草原。 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上万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将整个九州大地收在视野中。 他的背后,是一名小童正捧着书板。 书童和公子都带着陈国式样的遮雨高笠,脚下缠着草绳。 小童是一身方便的蓝短衣,公子高挑欣长,一身朴素的白袍,染了污泥的长摆盖过脚面。 爬了半夜的山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临风观战,他还是保持住了自己傲然不群的气宇。 “项公子,回去吧!早晨那么冷,还死了那么多人。 这打仗,有什么好看?”书童受不住冷,劝道。 他受雇于这个姓项的主顾,中午就从小道登山,一直等在这里观望。 如这个翩翩公子所预料的,一场大战果然在入夜之后爆发。 不过兴致盎然的只是公子而已,书童并不想顶着寒风熬夜观看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在这么高处看出,下面的人杀人仿佛蝼蚁的对决一般,既不好玩,也不悲伤。 “刚才说的你可记下来没有?”项公子回头一笑,“成帝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夜,楚卫、下唐、晋北、淳、休、陈六国联军战离国于殇阳关,尸体相籍,血流遍野。 离公嬴无翳破阵南归,殇阳关门户已开,白氏帝朝换姓改元之期可待矣。” “记下了,记下了,公子我们下山去吧。 镇子上吃一碗加蛋花的糊辣汤,解解寒气。” 项公子摇头:“改朝换代,是国家大事,比不上你一碗糊辣汤重要?你且仔细看看这卷地图,帝朝七百年来,还从未有如此规模的诸侯大军踏入殇阳关,进逼天启城。 如今门禁彻底打开,天南三国都有入主帝都的机会。 北方淳国也已经卷入霸主之战,北陆蛮族难保不会趁机挥军南下,晋北若是要联合羽族,西越锁河山,一月之内就可以穿透陈国占领天启城。 呵呵,玫瑰凋零,阵云纷起,白氏没有未来了,可到底是谁能拿下这片神州?”“管他谁能拿下,和公子又没有关系,难道要改朝换代,就不喝糊辣汤了?”“糊辣汤是要喝的,”公子笑,“不过改朝换代,很快就会跟我有关系了!”(上完)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一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一 有时候所谓一生的奋武,只不过为了曾在年幼时看见的那个凝固在思想深处的侧影。——江南 胤成帝三年九月三十,帝都,天启城。 池上莲花已经落尽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纠结在水面上,水上秋风萧瑟。长长的步桥都是用取意天然的木板搭建,通往远处的水阁。青衣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的尽头,双手抱在袖子,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靴声。裹在黑氅的老人雷碧城在步桥前轻轻拉了拉马缰,那匹仿佛铁铸的骏马便在年轻人面前默默地立住,一双没有眼白的巨大马眼笔直地盯着年轻人,雷碧城也在看年轻人。换了别人,看着这样的一匹黑色神骏和三名巨神般的黑衣从者站在面前,总不免惊惶不安,而年轻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拢手躬身而立,嘴角带着一丝笑。那笑容淡泊和善,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意思,可是看长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年轻人嘴角边的,久久的,也没有任何改变。 “是雷碧城先生么?我奉长公主的命令,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早晨。”年轻人朗声问询,声音清润温和。 一名从者趋前跪在马鞍下,雷碧城踏着他的背下马:“是长公主的使节?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宁卿公子吧?”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鞠躬:“正是。我姓百里,有个小名叫做宁卿,长公主和身边的人也都那么称呼我。雷先生不见外的话,叫我宁卿就可以了。” “百里?”雷碧城略略有些惊讶,“那么公子和百里长青先生怎么称呼?” “是宁卿的父亲。”宁卿依然含笑。 雷碧城环顾四周,水面开阔,河岸上遍植柳树,无边无际:“这座府邸,本来应该是百里家的产业、百里氏主家的故宅。百里长青先生以擅权干政的罪名下狱之后,家产没收,这座府邸才被赐予长公主殿下作为夏季的凉宫吧?” “正是。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和父亲一起在湖上泛舟。家母早亡,父亲为了寄托哀思,经常折纸船作河灯,有时候一夜就在船上过去,几十盏河灯在水上飘浮。” “百里长青先生绝世之材,皇室重臣,却因为小人的诬陷而获罪处死,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却没有想到百里长青先生唯一的儿子,最后却效命于杀死他的白氏。”雷碧城这么说的时候,踏上一步,冷冷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目光中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想要从百里宁卿的眼神里逼出些什么来。 百里宁卿却随着雷碧城的进而微微退却,他像是一根浑然不着力的柳条,将雷碧城咄咄逼人的势头无声地化解了。他依旧带着笑:“雷先生这么说,大概也是责怪我这个未能尽孝、也背叛了家族的无用子孙吧?不过我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小时候长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失去了庇护就活不下去。承蒙长公主的关怀,令我可以存活,好比覆巢之下保住了唯一的完卵,这是莫大的恩典,宁卿此生,不得不报答。况且,假使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更想看见我好好地活下去,而非为他报仇血恨吧?” 雷碧城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退了半步:“好,不愧是长公主身边的人。你这番话,无懈可击。不过你不是没用的人,在我所遇的人中,能够不避我的目光而坚持那么久的人,你是唯一一个,绝无仅有!” 宁卿听到这里,忽地捂住嘴轻笑起来。 雷碧城长眉微微一挑,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感觉到雷先生的敌意了,”宁卿撤去手,还是温雅地浅笑着,“不过我笑并非嘲笑,而是雷先生绝世的人物,却被我无意中骗了。” “哦?”雷碧城问。 “我生来就是一个瞎子,这双眼睛是废的,从不曾见光。只是我的耳朵因此敏锐,所以刚才都是借着听力和雷先生应对的。我也听说雷先生身怀神术,与人对视威若神临,可惜这些对我这个瞎子偏偏都是没有用的啊!”宁卿轻声道。 “瞎子!?”雷碧城惊疑地看着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也带着些温和的笑意,令人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好感来。他看了许久,直到隐约觉得百里宁卿的眼神确实显得有些空虚无着,像是始终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远方,这才有些相信了。 “这样的俊才却天生目盲,令人惋惜。长公主在百里氏主家覆灭的时候保护公子,想必也是看中公子的才华。好,相逢幸甚,”雷碧城对这个年轻人也多了一分礼节,“请引路。” “长公主已经在池中水阁里等待半日了。雷先生从殇阳关而来,此时距离白毅将军克复殇阳关不过两天,雷先生的马真是快。”宁卿转身而行。他看不见东西,这是这条步桥是他幼年开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所以方向没有丝毫差错。雷碧城不带从者,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条步桥长达半里,行至桥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条窄窄的木桥在脚下摇晃着,放眼看向周围,只有一片平静的水,风来的时候波纹细碎。雷碧城停了一步,放眼远眺,轻声而漫长地叹息了一声:“真是难得少见的胜景。只是这样的幽静,也太深了,显得孤独。” “这是父亲所喜欢的,这里广种莲花,可惜现在都已经凋谢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当花开最盛的时候,他就独自坐在水阁里,整日地赞叹惋惜,为莲池写下的诗文,可以编作厚厚一本集子。他把盛开的白莲称为‘千衣雪’,赞叹它‘寒华哀婉’,当时几位诗友却都说莲花花形盛大丰润,并非哀婉的意境。父亲解释说,白莲盛开的时候,也是由夏转秋的时候,花形最盛大的时候,也是在风中摇曳,即将凋落的时候。所以它纵然华贵,却像仕女身上披着轻纱,轻纱之上覆着白雪。这种华贵,华贵得让人觉得寒冷。”宁卿道。 雷碧城沉思了片刻:“百里长青先生所说,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吧?” “其实我至今也没有完全体会,”宁卿轻声道,“不过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便觉得母亲留下的一切,包括这池莲花,都有亡人之思。” “原来最早种这池莲花的是宁卿公子的母亲。”雷碧城微微点头。 “我父母,本该是相依靠着在那间水阁里一起老去的两个人。可惜母亲去世太早,父亲也不该入世。雷先生说得是,他确实是孤独的人,自比莲花,无欲无求。”宁卿低声叹息,“我还记得父亲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个瞎子,他说,‘藕根也没有眼睛,可是这天下最洁最净的花,却是藕根上开出来的。你看不见,却不必拘泥于别人眼中所见,只要写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笔之初终究还是临描他所见的,而世上的至美,却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这些话都在我心里,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里长青先生真绝代了。” “请。”宁卿比了一个手势。 雷碧城登上台阶,走进了古雅的方形水阁。这座精致却朴实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块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见一枚铁钉,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积木那样垒了起来。它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色泽已经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见古朴绚丽的花纹。水阁四周无墙,风从水阁中穿行而过,撩动挂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纱幕。 雷碧城闻见了极淡的水沉香气息,隐隐约约看见纱幕中一人长衣广袖,静静地端坐着。 他微微点头,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纱幕对面的一张无腿竹塌上,和纱幕中的人相隔不远凛然对视。他的平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宁卿走到雷碧城身边,拢手在袖子里,默默地侍立。 纱幕里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碧城先生,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见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长公主还刚刚变成长公主的时候,我们在帝都见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时候嬴无翳还不是令人畏惧的雄狮,我们白氏的疆土也想铁桶般稳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为,想请碧城先生留下来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说神意已经选中了另外一个人,所以纵然我屈膝恳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执意要去效忠于那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叫做嬴无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敌人。”长公主的声音转冷,“而今日嬴无翳已经威震东陆四州十六国,便是白毅也不能将他阻挡在殇阳关下,碧城先生得偿所愿了。可是贵为离国的国师,碧城先生却又回来找我了,让我受宠若惊啊。” 雷碧城端坐不动,神情坦荡:“长公主这番话,是说雷碧城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该留下的时候没有留下,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又或者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咯咯地轻笑起来:“好,碧城先生果然是不为名利所趋使的人,我这些话,别人听来或者难堪,碧城先生却不会。我既然今天在这里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见这一面,自然不会因为当初我们未能成为朋友便记恨到如今。我相信碧城先生,跟十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碧城先生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总不该是嬴无翳的使者吧?” 只是这淡淡的一笑,仿佛寒冰遇火,方才森冷的语调全都融化在了甜润妩媚的笑声中。 “我想十一年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只是跪拜在神的脚下,奉从他旨意行事的人。我们如果是使者,也只是神的使者。神选中嬴无翳,我们便效忠于离国,神选中长公主,我们也可以是长公主驾前的猎狗,任凭驱策。”雷碧城在竹塌上略略躬身致意。 长公主掩着嘴抵笑,“在我们这些凡俗的人看来,碧城先生这样的人,便和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哪敢说‘驱策’?不过凡俗的人,也有凡俗的人的立场。”她的话锋一转,再现锋芒,“敢问碧城先生,您所侍奉的神为何选择嬴无翳那样的逆贼,又为何会重新选择我们白氏?” “这太复杂,长公主不信奉我们的教义,我无法向长公主解释。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反过来请长公主为我解答。” “知无不言。”长公主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向着宁卿招了招,“既然是长谈,难免口渴,给碧城先生奉茶。” “不必,”雷碧城摆手阻止了宁卿走向水阁一角陈设的茶具,“我已经二十年不动食水了。” “不动食水可以得长生么?”长公主问。 “不,只会加速死亡。”雷碧城微微一笑,笑意深玄不可测。 他整理黑袍正襟危坐:“我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是,当白毅已经拿下殇阳关,占据了通往帝都的门户,白氏皇族就欣然看着这件事发生,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险?” “危险?”长公主问。 “自从蔷薇皇帝开国以来,殇阳关就是帝都的门户,羽林天军守卫的重镇。第一个占据它的诸侯是嬴无翳,第二个就是白毅。此时殇阳关里有六国的联军,如果算起来白毅在突围战中死伤了四万人,白毅手里还有六万精兵。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今的东陆,还有谁能够阻挡统帅六万精兵的舞阳侯白毅白将军?”雷碧城的话锋无声无息地锐利起来。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天下第一名将,六国的六万精锐,这样的兵团东陆无人可以阻挡,即便此时的嬴无翳也不堪和白毅再战。虽说,白毅也挡不住他归国。” 雷碧城冷冷地一笑:“那么如果白毅有上逼帝都,胁持皇帝的心思,他就是第二个嬴无翳!是不是这样?” “这种猜测未免嚣张了!”长公主的语气再变,冷然带着怒意,“碧城先生是离国的国师,嬴无翳所倚重的人,如今不但忽然到访,而且以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来游说我,不觉得有离间皇室和忠臣的嫌疑么?我所认识的碧城先生,应该不是夸夸其谈的说客和谣言惑众的小人!” 雷碧城幽幽地长叹一声,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长公主,我们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何不坦诚一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两人都是沉默。片刻,长公主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春风化冻,鸟语花香般的煦暖:“碧城先生说得对,我那些作态,不过是女人的一点曲折心思,但是瞒不过碧城先生的眼睛。” 她也是幽幽地长叹:“其实早在离国攻入帝都之前,我们白氏对于东陆的控制已经无从谈起。风炎皇帝在位的时候,诸侯还对皇室保有敬畏,可是如今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我这样的宗室之女,虽然焦虑却没有用武之地。嬴无翳不过把皇室虚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已。现在嬴无翳刚走,白毅所带诸侯联军却掌握了帝都的门户,若是白毅果有不臣之心,变生肘腋,防都来不及。这其中的危险,皇帝和亲近的臣子间也早有议论,可是如今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只能期望祖宗的英灵保佑,或许我白氏不该绝于此处。” “皇室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呢?”雷碧城问。 “四万,原本羽林天军一共三万骑甲,卫戍帝都。嬴无翳擅自裁减为两万,而且将羽林天军的主营移到城外七十里的承恩镇。我于是劝说皇帝,以皇室内库的钱养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卫,这些年来这支金吾卫的人数年年增长,如今大约又有两万人。这些事我想碧城先生的主上离国公也看在眼里,不过他倒没有威逼皇帝裁撤兵马,我想是金吾卫的威胁还不在他眼里,这些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逆贼乱党,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可能三千赤旅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长公主恨声道,“有时候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又觉得中了离国公的设计,耗费了大量的内库钱财,却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军队。” “跟我估计得完全一样。”雷碧城微微点头,“不过,徒有其形得军队未必不能作战。” “作战?”长公主声音里透着疑虑,“跟谁作战?” “长公主以为,两万羽林天军和两万徒具其形的金吾卫可以和谁作战?” 长公主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以现在的规模和训练,只怕这支军队不要说和离国的劲旅抗衡,即便是诸侯中的下唐、楚卫、晋北、淳国也都可以轻易地击溃之。” “不错。恕我直言,”雷碧城道,“长公主可以劝说皇帝调用皇室的大军,可是这支大军跟诸侯的兵力相比,就像一头瘦狼和一群猛虎。它若是骤然冲进猛虎们搏斗的战场上,也许立刻就被撕碎了。” “虽然这话不好听,但也要承认真是实话。”长公主的声音里终究还是透出了沮丧。 “不过,”雷碧城话锋一转,“如果猛虎们已经陷入了不可停止的搏杀,瘦狼窥伺在旁边,却可能轻易的咬死胜出的那只猛虎。这支猛虎已经身受重伤,而其他的猛虎已经丧生在它嘴里了。这就像长公主设下庞大的计划,引发嬴无翳和诸侯联军决战,希望从中取利。这个招数再用一次,怎么样?” 雷碧城双目忽然神光如炬,仿佛可以洞穿一切般的亮。隔着纱幕,依然可以看见长公主身子一震,像是被这话惊住了。 “再用……一次?”她迟疑道。 “猛虎们已经厮杀过一场了,现在彼此都受了伤。可是他们之间还没有完全地分出胜负来,长公主只要再逼他们一次,让他们再战一场。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只死去,即使还剩下一只,也不足以和长公主在帝都的兵力抗衡了。”雷碧城幽然道,声音飘忽,高深难测。 “怎么逼?” “不准任何人踏上帝都的土地!而白毅请求觐见皇帝的表章,我想已经在路上了。” “不准他踏上帝都又如何?” “很快,第二场战争就会开始。不!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哪一只老虎……会死?”长公主的声音因为克制不住的激动而颤抖。 “白毅。” “白毅?” “白毅、息衍、冈无畏、费安、程奎,还有古月衣。诸侯的名将们将和他们的大军一起葬身!殇阳关会在他们的面前变成囚牢,他们踏了进去却不能出来,那是我为他们准备好的,无还之土。”雷碧城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目光从纱幕上方飞越出去,仿佛直到天地尽头,已经看见了那一战的落幕,名将们的头颅被悬挂在枯朽的老树上,周围无不是尸骸。 长公主沉默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碧城先生,真有这样的把握?” “在东陆,要杀死白毅和息衍这样的人,谁都不敢说自己有把握。我能做的,也只是试一试,只看长公主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做这次尝试。”雷碧城淡淡地笑,“而我,既然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我会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直到战争的结束。长公主如果觉得有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拿走我的头颅。” 一阵风来,像是萧煞的空气从战场上忽然来到这里,凉得令人忍不住哆嗦。纱幕飞扬,雷碧城的黑袍也鼓着风,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他手笼在衣袖里扶着竹塌两侧得把手,挺直腰背巍然而坐。一只手忽地从纱幕中透出,纱幕被掀起,长公主衰老中依旧透出绝艳的一张脸暴露出来,她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住雷碧城,许久不发一言。 “能这样则是上天赐予我们白氏转机,”她终于说话了,缓慢清晰,声调毫无起伏,“这是碧城先生的神赐给我们的么?神对碧城先生的旨意到底是什么?他希望嬴无翳取得天下,还是我们白氏国祚绵长?相比白毅可能带来的危险,我们白氏和嬴无翳之间,更是你死我活,决不能共存的关系!碧城先生是希望我协助嬴无翳杀死白毅,那么白毅死了,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 “当我把我的计划全部告诉长公主,这个问题自然就被回答了。当这场战争最终落幕的时候,无论嬴无翳或者白毅,都不再能撼动长公主的地位。长公主也无需再靠任何人去保护。至于我所信奉的神,它并不偏袒长公主,也不偏袒嬴无翳,长公主被它选中,只是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地位和目标,恰恰是它所需要的。所以它差遣了我来,把它巨大的力量赐予长公主使用。” 长公主和雷碧城对视,两个人都不肯移开丝毫,甚至根本不眨眼,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这次注视中推过去压倒对方。他们的身形绷紧,仿佛即将扑向食物的豹子,看不见的獠牙毕露。 最后终于长公主无法抗拒雷碧城眼里那种神降般的威严,喘息着后仰,重新合上了纱幕:“碧城先生的目光,还是十一年前那样的可敬可畏。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仅凭这番话,未免显得我太可笑了一些。” “敢问长公主,在皇室衰微的时候,你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顶着历代祖先的遗志站出来?”雷碧城声音平静,问题却锐利如刀。 长公主并不因为这个问题的无礼而动怒,反而是沉思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因为谁也不甘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们白氏,蔷薇皇帝不甘心,风炎皇帝不甘心,我是他们的后人,虽然是一个女流,也不能甘心听从摆布。” “那如何才可以不受摆布?”雷碧城如影随形地追问。 “力量,”长公主回答,“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便如军队,便如金钱。” “那么长公主,什么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这一次长公主沉吟了许久,她像是忽然领悟了,高声道:“是人心!得人心者,天下宾服!” “不!”雷碧城霍然而起,“不是人心!是神的主宰!神的主宰,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行的根本!” “神的主宰?”长公主骇然。 此时的雷碧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怒而威,全身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出去。他踏步如虎行,伸展了双臂,仰首面向天空。他的呼吸沉雄悠长,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动般狂乱不安。 雷碧城大步而出,踏上了步桥。此时他暴露在天空下,黑袍飞扬,像是随时可以凌空升起。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本该是正午时分,即便阴天也是光线充足的,可是这个时候周围黑得像是夜里。狂风中像是带着鬼神的怒吼一样,吹得天地间飞沙走石。长公主惊恐地冲出纱幕拉着宁卿的手,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见雷碧城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站在上下起伏的步桥上。 “神的主宰,从天地的开辟,到万物的生长,到灵魂的凝聚和溃散,无处不在。它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是不能逃避的囚禁,是笼罩在世界上方的手,转动着时间的轮盘。”雷碧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轰隆隆地带着回声,震耳欲聋,“臣服于它的人得到它赐予的福祉,妄想挣脱的人被迫臣服。没有一片空间,没有一点时间能够逃脱规则的掌握,它就在我们永远看不到的地方,比钢铁更坚固、比岩石更沉重地存在着!” 风势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改变,风化为了龙卷,数十顷水面上,狂风带着数十条水龙升空而去。银色的水龙在一片漆黑中反射不知哪里来的光,长公主能够清楚地看见水龙中裹着无数的莲花残枝。 电光割裂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雷声像是敲打着一面硕大无朋的铁锅,而这面铁锅,就扣在世界的上方。它被电光割裂的地方,短暂地露出了外面比太阳耀眼一千倍的神光。 倾盆大雨,刚才被龙卷迅速抽走的水以同样的速度返还了人间,根本没有所谓的雨点,雨落的时候,就是一根根手指粗的水柱笔直地下坠,打在步桥上噼啪作响。雷碧城的黑影还在那里,张开了双臂,任雨水冲击自己的身体。 长公主觉得水阁就要塌了,她像是个孩子一样,在自然的伟大力量面前无所适从。她一手抱着头,一手抱住宁卿的腰,放声大喊。可是她的声音被雨声和风声完全吞没。 雨下得极快,停得也极快。天空中的乌云从正中裂开了一个口子,天光如柱,从那个缺口洒了下来。从那个缺口开始,云层一片一片地崩溃掉。剧烈的风从天空正中央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把云层的碎片扫荡一空,转眼就是烈日如焚。 长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着嫩绿色的莲叶尖从水面下升起,不是一处,而是同时数百数千数万枝。莲叶展开,亭亭如少女以足尖而立,而后再展开如圆盘,池面上一瞬间满是绿意,青蛙跃入水中,水波潋滟。涟漪中白色的莲花花蕾冉冉从水中升起,花蕾上的水珠尤然没有落下,莲花已经盛开。成千上万的花,风吹来像是仕女的衣袖那样盈盈舞动。 此时的雷碧城含笑而立,他从身边摘下一朵莲花,平平地捧在掌中。 他摘完了,风就变得微微凉了起来,一阵一阵地扫过池面。秋意浓郁,充塞四周,炽烈的阳光不知何时消弥得无影无踪了,一片片的花瓣在风里零落,复而飞扬,重又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旋转,沉入水底,像是一场盛大的雪。 那些纵横在池面上的枝条褪去了绿色,变得漆黑丑陋,盘结在水面上,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奏箜篌放歌,质朴苍凉: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歌声隐没,一切便仿佛梦境般消散。依旧是一池平静的水面,横着秋末的莲枝,一个黑袍老人站在步桥之上,他的掌中平托一支还沾着露水的白莲花。长公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许久以来自己所相信的太多事情都在瞬间被摧毁了,整个世界空荡荡的,一切都是虚幻。 雷碧城再次踏入水阁,将那支白莲恭恭敬敬地献给长公主:“这便是神的力量,生死荣衰盈亏往复,无不可以被驾驭。我不过是它的一个使者,它的力量跟我相比就像是大海之于水珠。而它已经把这伟大的权柄赐予了长公主。” 长公主呆呆地握住那支莲花,用尽全力,把花梗都挤出水来。那是一朵真正的莲花,是这里生长的莲花。这里是她的凉宫,她熟悉这里盛开的花,这是不可能被伪造的。而在深秋一切凋谢的时候,一种她不曾真正领略的伟大力量让她看见时间的迅速流动和造物的生死轮转。 她颤抖着把莲花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对着雷碧城俯拜下去。 雷碧城也跪下向着她俯拜,像是奴仆面对主人那样。 “为什么?”长公主的魂魄像是已被抽走,她摇着头,“像你们这样的人会挑选我们?你们有无可比拟的力量,你们可以做到一切。” “你们就像古伦俄!对,你们和古伦俄是一样的!”她想起了这个名字,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乌发散乱,“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似乎也因展示这样的神迹而疲惫不堪,他委顿在地上,微微地喘息着:“因为神的力量虽然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但是它有一个缺点,连我们这些信奉和追随它的人都不能讳言。神的力量,无法改变人的心。” “人的……心?”长公主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茫然。 宁卿上前一步弯腰,准确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枝白莲。他用自己的脸轻轻蹭着白莲的花瓣,像是孩子依偎在父母胸口似的:“雷先生的神迹,连我这样的瞎子都能够感觉到。刚才风初起时候,忽然觉得像是听见父亲又在对我说话。空气里,满是小时候的味道。” 雷碧城抬头看着这个平静如初的年轻人,忽然有种强烈的警觉。他想起刚才的整个过程里,这个年轻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任长公主搂着,他没有挪动,脸上带着淡泊优雅的笑。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二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二||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关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并辔而行,白秋练和墨雪两匹神骏的战马步伐轻缓,散鬃在风里飞扬。 息衍衔着极少离身的乌木烟杆儿,懒懒地按着剑柄,古剑的剑鞘敲击在马鞍上“铛铛”作响。 而白毅挺直身体端坐马上,身形精悍如一杆长矛,他微微皱着眉,环顾左右。 他们所行的是殇阳关中的兵道,这座城关从修建之日起就并没有什么居民,所以一应设施都用于军事。 笔直纵横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关分割为一个个小方块,每一块均是一处兵营,一旦城上狼烟点起铜钟轰鸣,驻守的所有军士可以急速地集结,登城守御。 此时那场惨烈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日,整座城关却依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味道,浓烟熏黑的痕迹无处不在,路上随处可见没有燃尽的木柴。 白毅便是靠把三十万斤燃烧的木柴硬行投掷进这座城关,逼迫得嬴无翳不得不在仓卒中时候出城血战。 “这座城关的设计,就像我家里所藏的那份详图,一模一样。” 白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当初不知是什么样的天才设计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这座关隘。 蔷薇皇帝要为他的子孙守住帝都的门户,真是用尽了心机。 说是永不陷落,也不为过。” “可还是被你攻克了,也不过是投毒和火攻区区两样,便逼得嬴无翳不得不出城决战。” 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如今赞这座城永不陷落,是借机赞自己的兵法谋略前无古人么?”白毅并不恼怒,也不笑,淡淡地没有表情:“嬴无翳心里,也是急于和我一战的吧?所以他才会出城。 而且,若不是争取归国的时间,他龟缩防御,我们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倒不至于骄傲到以为自己区区手腕,就攻克了这座关隘。” 息衍笑而不语,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来。 白毅的战马白秋练便也跟着小跑起来,这两匹神骏也如故友一样,卸下了战马的警觉和威武,跑得马蹄飞扬长鬃舞动,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两匹小马驹子一样。 白毅的眉皱得更紧了些,却也没有约束白秋练。 息衍跑得神采飞扬,身体随马步自然起伏,指间夹着烟杆,呼吸着迎面而来的风放声大笑起来。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缰绳,墨雪长嘶一声定住。 息衍回头从来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马停下,和他目光相对。 白毅微微吃了一惊,这一眼他忽地觉得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太清宫前的金吾卫了,一脸的懒散,一脸的自嘲,又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有什么话说?”白毅问道。 “你可记得这条路我们二人走过,那是我们还在帝都当金吾卫的时候。” 息衍摸了摸下颌的短须,“那时候我们官职低微,奉羽林将军程渡雪的令,被派来殇阳关公干。 进城第一件事就是被严令若干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非战不得跑马,除非是传递信函的报马。 街头有人跑马若是给抓住了,是要责打军棍五记。 我记得我们就是被引着,从这条路去的军营,一路上战战兢兢,缰绳握得紧紧的,生怕马跑了起来犯了军规。” 他忽然展颜一笑:“现在这殇阳关里,我就是一马跑到头,又有谁能拦得住我?”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也露出了一点笑容:“其实我倒也记得这事。 当时我们这些帝都来的金吾卫被人看作是一帮膏粱纨绔,到了这座雄关,被值守的都护看不起。 禁令中还有一条说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离开军营四下观望,违令就是窥探军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斩首。 我后来出仕楚卫,也就再没有机会来殇阳关,这次临行之前,后悔当年没有违反军规趁机看看这座城关的结构和布置,仅仅依靠一张地图确定方略,其实心里底气略微不足。 今天绕城看了这一圈,心里的一件事总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 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系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挥舞烟杆遥遥点着白毅的脸:“你这种人,便也是天生一个名将的命,做不得什么别的。 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负,就只有入山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抱负?”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么抱负?我不过是一匹拉车的马,因为后面有鞭子打着,不得不一步步向前。 我和你息将军不能比,你有纵横之志凌云之气,可当年我们人微言轻,一个小小的都护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马。 我就猜到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这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是伯爵的身份,还要出这口气。 你说你当年走在这条路上战战兢兢,我却不相信,只听出当年你满心的不服气。” 息衍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头叼着烟杆沉默。 两人又并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从嘴角摘下烟杆,点着白毅的鼻尖:“你这个指摘人的习惯,多少年还是改不了。 一贯的狂妄自大,难怪我当年就不能忍你!”白毅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个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还不知道?天下间有谁能拦得住你的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别说一个都护,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里,你当年喝醉了酒,说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蔷薇皇帝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风炎皇帝朝,可以北克蛮族,不生在北陆宁州,可以看见万千美人迎风举翼,衣白如雪。 你自己当年这些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的话,自己都忘记了不成?难道我狂妄自大,我说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听的了?”息衍摊了摊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白大将军便是中正平和兢兢业业?”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变得有几分怪异。 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息衍:“不,我和你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说我的心里,和你一样横行无忌。 天下间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停得下!”息衍闻言,神情微微一震。 他本来也有玩笑的意思,这时候却无端觉得沉重起来,带着马又行了几步,他低声道:“你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刚才所说的,你这样一个横行无忌的人,为什么又成了人家拉车的马?”“牵挂太多。” 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问题,自己笑笑,“息衍,世间诺大,终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不是一马平川任你我奔驰。 被套上了挽具,神骏也只有变成驮马。 虽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许可以海阔天空,但是,我不再是当年的心境了,终究不是一个目空四海的人。” “什么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转头直视白毅,一字一顿。 “这话你当初就问过,我没有回答,现在你问,我还是不能回答。” 白毅还是笑笑,“不过你的幸运,便是没有被套上这付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长叹:“绕来绕去,还是绕不清楚。 这么多年,从朋友变成对手,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白毅不答,策马笑笑而行。 几名褐色军衣的军士扛着藤编的担架从道旁经过,那是楚卫军山阵枪甲的军服。 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两骑战马,也清楚的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担架贴墙放在道边,列队挺胸,目不斜视。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军礼,军士们也回应以同样的军礼。 这套军礼延自蔷薇皇帝创建山阵阵形的时代,在东陆是山阵军士们所独有的。 白毅已经带马经过了,却忽地勒马停下,回头斥问那些军士:“担架送到哪里去?”军士们被他的威严震慑,显而易见地不安起来,几个军士上前用身体遮挡住担架,为首的什长踏前两步。 他低着头,声音不高:“回大将军,是战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 白毅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是战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过真的是掩埋么?”什长吃惊不小,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压得低头下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声问。 什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忽然跪了下去。 剩下的军士看见什长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长微微流露出悲戚的神色,磕了个头:“回大将军,不敢隐瞒,真是送出城去埋掉。 不过不是营里长官的吩咐,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同乡入伍,心里不忍,私自出营,想偷偷出城帮他找个背风的地方掩埋。 否则抛在外面被野兽啃了,将来回乡他的父母问起来,我们几个是没脸说的。” 白毅微微点头:“那么确实战死的兄弟们都是扔在城外,没有人收尸的,是么?”“是。” 什长回答,“死伤太多,现在营里一半都是伤兵,根本埋不过来,战死的兄弟们还都没有顾得上,营里受伤的兄弟还不断地有人撑不住,听说是这次所备的药物和大夫也都不够,很多兄弟还没来得及轮上大夫给看看,就闭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兄弟们私自出营,大将军请责罚。” 白毅的嘴唇紧紧绷着,过了片刻才低声喝道:“私自出营,不奉军令,军棍五记,你们入夜之后来中军亲兵营领罚。 不过既然你们说了实话,准你们出城埋了他。” “大将军的恩情和责罚,都领了,拜谢大将军。” 什长再次叩拜。 军士们扛着担架走了几步,白毅忽然又喊住了他们:“是楚卫本乡人么?”“是。” 什长回答,“我们几个都是楚卫本乡人,柳源城的乡下人。” “我听说楚卫本乡有本乡下葬的规矩,如土时候,要脚朝故乡的方向。 这样他的魂坐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乡的方向,便可找到归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 白毅低声道,“所以下葬时候,记得脚向南。” 说完这些他掉转马头离去,军士们向着他离去的背影叩头。 息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带马追上了缓行的白毅:“你看着是老了,罗唆起来了,还会叮嘱别人这样的事情……不过这一战,不能回乡的人真的太多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阵的人,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 领兵的人不能心软。” 白毅低声道,“可但凡是人,没有人能逃过悲戚,毕竟是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乡还有家人牵挂着,却再也回不去。 战场终究不是棋盘。” “死伤的结果出来了么?我已经把我下唐营中的伤亡数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帐中。” 白毅点了点头:“比想的还要糟糕,十万人马,战死的便有三万六千人,重伤的又有一万九千人,剩下还能当作兵源使用的军士不过四万五千人不足,还包括了轻伤的人。 城外足足有三万六千人没有掩埋,城里的人还在不断死去,即使我们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给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何况我们没有携带足够的工具。” “就让他们被日晒雨淋?”“我正在想这事,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缺少医药。 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补给,死亡的人数还会增加。” 白毅的语音低沉。 “从你国和我国调动药品恐怕都赶不及,如今最快的办法是从帝都获得支援,请领兵入天启朝觐皇帝的表章你送上去了么?”“前天就送出去了,快马疾报昨天就该到了,”白毅沉默片刻,“可是迄今还未有回复。” 息衍点了点头,他明白白毅的沉默中所含的意思。 臣子上奏的表章,又是请示带兵进入帝都这样的大事,指望立刻得到允许似乎并不现实。 不过这等待的过程中,只怕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一匹黑马从背后高速驰来,一身黑衣的亲兵营军士在白毅面前滚下马鞍,半跪下去:“大将军,我们捕获了驻守殇阳关的车骑都护叶正舒!”“叶正舒?”息衍微微有些惊讶。 他听过这个名字,隶属羽林天军的车骑都护叶正舒是皇室的臣子,受命带领六千装备整齐的步骑守卫殇阳关。 不过嬴无翳越过天险直取帝都之后,叶正舒的六千兵马来不及回援,更不必说和嬴无翳赤旅雷骑抗衡。 很快他便被解除了权力,嬴无翳令喜帝下令,撤出殇阳关中的六千羽林天军,更换以赤旅守卫,此时的叶正舒便是无兵之将,没有人管他的死活了。 息衍却没有想到殇阳关城破,还能够从城中缉拿到这样一个人。 他看了白毅一眼,却看见白毅神情低郁的眼睛忽地一亮。 “带他来这里!”白毅下令。 须发斑白、蓬头垢面的老人迅速被带到了白毅的马前,他低着头,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似乎是从某个污秽的地方抓获的。 虽然没有施以绳索,不过楚卫的军士对叶正舒也并没有优待,一脚踢在他腿弯后,强迫他跪在白毅的马前。 白毅微微扬手,止住了亲兵的进一步动作。 “是车骑都护叶正舒大人吧?”白毅面无表情,平时前方,看也不看叶正舒。 “参见白大将军,是罪人叶正舒。” 老人像是一个知道自己犯错而惊恐的孩子,不敢抬头,回答的声音也只是藏在喉咙深处。 白毅微微点头:“叶大人称呼自己为罪人,那么是说叶大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不检点的地方,那么叶大人应该也可以原谅白毅没有把叶大人看到皇室的臣子,却让叶大人像是个俘虏一般跪在这里。” “叶正舒知道自己的罪行,无可饶恕,也没有再把自己看作皇室的臣子。” 老人咚咚地叩头。 “免了,叶大人不必叩拜我,只需要对皇室歉疚。” 白毅道,“叶大人是皇室的臣子,被皇室委以镇守殇阳关的重任。 可是嬴无翳入侵帝都,叶大人手下兵马整齐,却没有起兵勤王,而是坐失良机,等到嬴无翳的赤旅雷骑从两侧兵临城下,才奉剑出降。 作为一个军人,这是最大的耻辱之一。 而叶大人更错在明知道嬴无翳威逼陛下下旨撤去这里的守军,非陛下自己的意思,却毫不反抗地遵从了。 不但如此,叶大人旗下的军马都撤走了,叶大人却不回帝都复命,而是依旧留在殇阳关里。 我起兵之前,听说叶大人这些年也收到了嬴无翳的善待,一直在为驻守殇阳关的赤旅奔忙,是不是这样?”“叶正舒知道自己出城投降本就是罪无可恕,若是回到帝都,纵然陛下不降罪,世人的眼光也是杀人的。 所以宁可躲在殇阳关里不回去,为嬴无翳当一个看惯马匹和粮草的小官,不过聊以等死。” 老人颤巍巍地叩头,“我是靠祖上威名才得从军,是个阵前无用的废人,离公也并未看重我,只是看我经营殇阳关有几年的经验,叫我在这里管管马草马粪的杂务。 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得入离公那种霸主的眼?”息衍还是第一次见到叶正舒,并未料到是这么一个杂役般的糟老头,可是听他对答也坦荡,是读书明理的人,又隐隐约约透出心底的自悲和无奈,不禁感慨。 他看了看白毅,想为叶正舒求情。 白毅知道朋友的意思,只摆了摆手:“叶大人,我年岁不及你,本不该这样责怪于你。 我也知道你不是武士出身,不过因为出身在云中叶氏的分家之中,也算是名将后人,就被皇室征召从军。 让你应对嬴无翳赤旅雷骑,就算给你六万大军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可是世间众生,难道真的就怕一个死,所以可以卑躬屈膝,奴颜软骨?你畏惧世人杀人的眼光,还算是有羞耻之心,可是又为此埋没自己的姓名躲在嬴无翳军中苟且偷生,实在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叶正舒不敢抬头,趴在那里低低地回道:“白大将军所说,叶正舒自己也知道。 叶正舒没有白大将军的才智和勇毅,有辱皇命却又没有自绝于人世的胆量,只是一个惹人唾骂和耻笑的小人罢了。” 白毅微微怔了一下,叶正舒说得淡定坦然,却诚恳,反而令他的鄙夷都无从说出口。 他看着趴在自己马前的老人,他凌乱的白发在风里飘摇,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你也算是流着云中叶氏的血啊!名将世家的后人,却再没有祖先的血气和风骨。” “若不是名将世家的后人,大概还能活得好些吧?”叶正舒涩然道。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皱眉,他知道叶正舒的意思,却不喜欢这样颓唐的人。 他挥挥手,想令亲兵们把叶正舒押下去,手却忽地停在空中。 “叶正舒,那么你说你在殇阳关里,依然是管理离国军团的杂务?”白毅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是,统筹一些譬如马草堆积和炮弩维护这样的事,管理一帮杂役。” “那么我国公主殿下为嬴无翳所劫的事情,你可知道?”“罪人知道。 当时离公将公主殿下的使团安置在军营里驻扎,还说缺乏一个人照管,于是让我女儿过去,”叶正舒的声音低了下去,“如今城破,也不知道我女儿是否还活着……要是她知道她的父亲像条狗一样在马厩里藏了两天,也不敢去找她,也会看不起我吧?”息衍立马在侧面,清楚地看见一滴混浊的泪水从叶正舒的脸上滑过。 老人似乎也不想流泪被人看见,躬身下去把脸贴着地面。 息衍叹了口气,却不便在楚卫亲兵们面前表露什么,仰头望着苍白的天空。 白毅根本管不得这个老人的女儿如何,他一改平时的冷漠,变得急切如火:“你女儿伺候公主,是在那一营地?”息衍的脸色变得微微难看。 “北四营。” 叶正舒低声道。 白毅闻言,猛地扬眉,策马就要离去。 白秋练刚刚长嘶了一声要放开来奔驰,白毅却发觉身边的息衍像是木人木马,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 他愣了一下,扯紧缰绳,回望息衍:“你不跟我来?”息衍的笑容变得有些苦,他摊了摊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出来巡城之前,我得到情报,说在北四营找到了公主的线索。” 白毅大惊,瞪视着息衍。 “所以我当时就派出了我的侄儿,又请动北陆青阳世子带领五十匹快马前往接驾。” 息衍自顾自地笑笑,“可是一点也没有怠慢拖延。” “你!”白毅一挥手中马鞭,指着息衍的鼻子,目光中怒火升腾,“你不告诉我?”“这是我国的质子啊。” 息衍微微耸肩,“好比你家的女儿都嫁到了我家来了,当然该是夫家去领人,你这个当爹的就算再着急,也还是我当公公的该占先啊。” 白毅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盯着息衍,仿佛要把这个无赖的老友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息衍却镇定,像是完全没觉察他的怒火,叼着烟杆扭过头去,仰首望着天空。 息辕为首,骑队奔驰着转过街角。 他们来得很急,激起的风卷得街上一阵灰烬飞扬,后面的半支队伍都必须以手臂遮在面前,免得呛到和迷了眼睛。 吕归尘带马跟在息辕背后,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他只晓得这是个极秘密的任务,他本没有差遣,就在辎重营的驻所照顾重伤不起的姬野,可是一早醒来息辕忽然来传了息衍的命令,让吕归尘武装出发,却没有说往哪里去。 出发时候息辕命令从亲兵营调出的五十名精骑卸去肩上的金色**军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样奉息衍的墨色大旗,在外人看来,这支骑队便只是一队装备精良的下唐武士而已。 一路上连续几次遭遇了其他国家的小队军马,息辕却一别往常没有停马致意,而是一遮面带马驰过,把别人留在飞扬的灰尘中。 这极不寻常,息辕是息衍唯一为人所知的亲属,年纪不大却也为诸国军旅所知,人人都觉得他必将继承叔叔的地位,都以“少将军”称呼。 所以息辕每次和他国的领军人物见面,也不得不摆出一些场面上的威仪,寒暄问候,不像平时和姬野吕归尘在一起厮混的样子。 吕归尘瞥了一眼息辕肌肉紧绷的面颊,不禁也握了握腰间影月的刀柄。 殇阳关破关两日,诸军却只在离国苏元朗摔下城墙沉重落地的时候,爆发了一阵潮水般的欢腾,而入城之后,将军们没有庆祝,军士们也没有松懈,本来并肩作战的联军重又分归划分下来的各国营区,整顿军械辎重,治疗数量巨大的伤员,彼此之间并不太往来。 忙碌的平静中有一种隐隐的隔膜。 这时候忽然出动,吕归尘心中满是揣测,他已经不是草原上那个坐在黄花间吹笛的孩子,也明白各国之间的貌合神离。 骑队转入一处尚未启用的空营,刚刚驰过一列拴马的石柱,忽然吕归尘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 他立刻反应,猛扯缰绳停住战马,按刀四顾。 看起来空荡荡的营地,一队黑衣步卒却忽然闪现,是下唐军服,约有百人,为首的百夫长面色白净,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视立马在他面前的息辕。 亲兵营骑兵们各自按住马刀,列阵和步卒们对抗,彼此是同胞战友,此时相遇,却都抱以敌对的眼神。 息辕打量了那名百夫长:“你不认识我?”“你们从哪里来?”百夫长也打量着息辕。 息辕微微点头:“是你送的信?”他缓缓拔出自己的重剑,剑仅仅出鞘半尺,靠近剑柄处的一枚金色印纹闪了一下,息辕便迅速地推剑回鞘。 “知道我的名字了?”息辕低声道,他受叔叔日夜熏陶,行事沉稳言辞精炼,统驭属下已经有了威仪和气势。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将军!”息辕那柄剑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赐物。 百里景洪在息辕十六岁生日那年以名剑赐予,剑身上雕琢一枚下唐国调动兵马的**金符,满朝臣子私下讨论,一是赞叹国主对于息衍的看重,泽及侄儿,二则预感到百里景洪对于笼络年轻降临的迫切。 于是朝中有猜测向来重商轻武的下唐国政怕会有剧烈的变动,以便应付日渐混乱的东陆时局。 息辕也因此成名,剑上那枚**金符虽然并没有真正兵符那样调动兵马的权力,却是他自己的标记。 “前锋营百夫长德秋?”息辕问道。 “属下是德秋!”“带我前去。” 息辕跃下马背,低声道。 他回头招了招,示意吕归尘和他同行。 吕归尘走在息辕身边,两人随着德秋一路深入营地。 两侧均是夯土而建的营房,向北挡风的一面则用石材,此时营地里空荡荡的,规模却比吕归尘见过的几个营地都要大。 吕归尘心算,这里在满员的时候足以容纳上千人。 而他也知道殇阳关中这样的营地不下一百处。 “建制很庞大吧?”息辕注意到他在四顾观察。 “以前以为在北方防御我们蛮族的唐兀关是东陆第一雄关,也是最大的关隘。 现在觉得这里的规模,更甚于唐兀关。” 吕归尘道。 “唐兀关成名,是因为风炎皇帝。 不过东陆历来都是内战多于外敌的,殇阳关号称‘帝都之锁’,是宗社重地的前门,建造规模可容纳十万守军。 从这点上说,唐兀关比不上它,”息辕淡淡地说,“如果东陆诸国是一心的,北陆七部不是对手。” “是。” 吕归尘心里动了动。 “不过这些诸侯,即便你砍了他们的头,也休想叫他们一心对外。 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倒还能一时做出和睦的样子来。” 息辕笑笑。 吕归尘心里忽地轻松了,也对息辕笑笑。 走了几步,他的神色复又凝重起来:“东陆和我们瀚州的敌对,还是很难解的吧?”“是啊。” 息辕淡淡地回答,“瀚州还是太荒凉,不适合耕种,叔叔也说历来的战争,还是瀚州没有足够的土地养活人口。 只要一天还是如此,便难保不会再敌对起来吧。” “那我们有朝一日是不是会变成敌人?”吕归尘走在他身边,他已经长得和息辕差不多高了,肩并着肩。 息辕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说姬野会带兵去踹了你家的帐篷么?”吕归尘也发愣,想了想摇头:“怎么会?”“那我也不会,姬野和你是朋友,我也和你是朋友。” 息辕笑呵呵地说,“你们北都那么远,一路上跋涉艰难得要死,为什么我要千里迢迢去踹你家的帐篷?”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笑笑便不再说了。 吕归尘的心里彻底轻松下来,他一转头,却看见德秋站住了,指着地下一张满是灰尘的竹席:“少将军,就是这里了。” “这里?”息辕蹲下去,按了按那张席子。 他感觉到下面不着力,似乎是个空洞。 德秋小心地掀起席子来。 吕归尘往下面一看,吃了一惊。 竹席下面覆盖的,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洞,水气很重,有股沤在水里时间太久的酸气,和着青苔和水生植物的凉腥,一起涌了出来。 息辕伸手在洞口探了一下:“下面好冷,查探过么?”德秋摇头:“还没有。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属下查到了线索,立刻就引兵封锁了这个营地,派人送信给息将军。 其他的,不敢轻举妄动。 少将军来此之前,陈国和楚卫国都有人经过门口,有人过来询问,属下没有回答,只是不许人踏进。” 息辕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逢着大事能冷静如此,不该只是一个百夫长。” 德秋闻言,压抑不住,忽地喜上眉梢,憋着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张白皙的脸上显出激动的血色。 息辕的话里已经明明白白在说要提拔他,以息辕的身份,德秋绝不怀疑这话会兑现。 “别急,”息辕笑笑,“晋升不难,不过你得等我真的从洞里挖出一个小公主才行。” “小公主?”吕归尘忽地明白了。 “是,叔叔说,不到这里,对谁也不能说,一路上就没有告诉你。 根据两日来的各种消息,嬴无翳根本没有把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舟公主当回事,带兵突围的时候既没有带她走也没有就地处决,所以公主应该还在这里某处藏着。 德秋的情报如果准确,这个味道不好的洞里可能就藏着娇贵的小美人儿。” 息辕试着伸头往里面张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隐约的滴水声。 “你见过公主么?怎么知道是小美人儿?”吕归尘也跟着他张望。 息辕想了想:“公主嘛,自然是小美人儿。 我们下唐国的缳公主也是美人的,我想但凡诸侯,1/4|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三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三胤成帝三年,十月初一。 天启城,太清宫,东偏殿。 皇帝高坐于台阶之上,臣子们分两列站立,早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洒下金色亮眼的光斑。 今年秋天冷得早,东偏殿里面已经摆上了炭火盆,烧得暖洋洋的。 被内侍和妃子们催着早起的皇帝只觉得暖暖的催人欲睡,以手撑着发昏的头,靠在坐床的扶手上。 衣衫轻薄胸抹薄纱的宫装少女们列队而来,为早起上朝的皇室重臣们送上了以白参熬制的羊汤,以便驱除路上的寒冷。 这些身份尊贵的老臣们年纪已经很大了,顶着寒意早起上朝几乎要了他们半条命。 皇帝微微睁开眼睛,居高看下去,看见群臣列队,都是咋吧着嘴喝汤,东偏殿上一片吞咽吸吮的声音,不禁觉得有些难受。 自从离军撤出天启,上朝的臣子似乎又多了一批,皇帝也不全然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有的似乎已经几年不见了,不过都是些弓腰白发的老臣,相比前些日子,似乎年轻臣子又少了几人。 他心里不悦,觉得势必要取消早晨前进补汤这个赐恩臣子的规矩了。 如今嬴无翳已经撤走,正是他励精图治的时候。 他拍了拍扶手,宫纱少女们急忙上来接过臣子们手中的汤碗退了下去。 臣子们擦嘴又费了一些时间,才纷纷拱手肃立,等待皇帝的意旨。 “念。” 皇帝扬手。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内监清了清嗓子:“臣楚卫国白毅进表:离国公嬴无翳不尊皇室纲纪,领兵私入帝都,侵扰宗室有年,诸侯怀勤王之心,而忧陛下安危,绸缪日久。 今奉陛下之赫赫威名,秉诸侯之耿耿忠心,臣白毅会楚卫国、下唐国、晋北国、淳国、陈国、休国诸侯勤王之军十万人,决战嬴无翳于殇阳关下。 幸得天威之助,击溃逆臣,为陛下立威于四方。 而今臣领军守卫殇阳关,以防复有逆臣侵扰。 然离军凶蛮,我军损伤亦惨重,医药匮乏,伤者不得救治。 是以恭请陛下开诸侯不得入帝都之禁令,赐恩忠心将士,准入帝都补给粮食药材及其他辎重,就地诊治伤者。 如此,诸军亦得参拜太庙,行祭祀之礼,以告历代皇帝英灵。 陛下康安。” “这就是白毅所进的表章了,”皇帝的声音慵懒缓慢,又有些迟疑,“前天已经送到这里,我和几位内臣商议了一天,难有结论,只能暂时压下不动。 不过白毅的使者昨天又快马来,竟然是催促我。 此举我以为不妥,宗室重地,按照祖制,即便要参拜,也当具表恭请三次。 钦天监推算凶吉之后决定。 白毅连番的催促,可哪里是一时可以决定的事?不过他是靖国勤王的重臣,拒绝又冷了诸侯的忠心,我犹豫着不知如何处置,大家都有什么看法?”刚才内监念诵表章的时候,台阶下的老臣们已经把眉头锁得越来越紧,这时候轮到他们说话,两三个人几乎是抢着开口。 最后还是太傅谢奇微以资历压住了群臣,踏前一步道:“陛下所言极是!宗室重地,即便是要来,也不是一时的事。 数万大军踏入天启城,岂不是和嬴无翳入城一样的骚乱?民众知道什么?他们哪里分得清嬴无翳和白毅的区别,不过是说有一个诸侯领兵进了帝都,于陛下的威名不利!”这番话符合皇帝的心意,皇帝微微点头,却沉吟不语。 “陛下!”一名几乎直不起腰的老臣却像是猛虎一样从队列里冲了出来,须发暴张,愤怒溢于言表,“白毅这个表章言辞冷淡,以功臣自傲,臣下以为简直是嚣张跋扈!他纵然驱逐了嬴无翳,却不是楚卫国一国的功劳,还是陛下的威严,令诸侯震服,六国聚兵十万。 若不是如此,白毅怎能战胜嬴无翳?如今殇阳关破了,其他诸侯的表章没有来,白毅却一再威逼陛下,竟想带兵入城,臣以为这和逆臣所为,毫无区别!陛下当警示白毅,不要居功自傲!”“这个说得过分了,”谢奇微道,“白毅性格,东陆皆知,从来都是骄傲。 先帝在的时候,看重他的名声,多次征召,他都推托不来。 如今说他居功而自傲,是妄加推断。 如果此时严辞警告,还是冷了诸侯的心。” “臣以为白毅如今距离帝都,不过是快马两天的举例。 不准他入京,只怕变生肘腋,可是任他居功自傲,更不可取。 当准他拜谒,然后派遣羽林天军,沿途保护和牵制!”又有一位老臣出列,“我朝自蔷薇皇帝以下,能够真正克制诸侯的,唯有风炎皇帝一人。 这些诸侯连年征战,陛下的调停也不管用,谁不是在争东陆霸主的地位?他们如今还能对皇室保持礼敬,不过是他们还没有真正当上霸主,还要借助皇室的声威。 若是他们真的当上霸主,眼里还能有陛下和我们这帮效忠皇室的臣子么?白毅和嬴无翳决战,是为了皇室还是为了楚卫,我看可难说得很!谁敢说白毅踏进天启,不会进而要胁陛下?”皇帝微微皱眉,却也不好呵斥那个义愤填膺的老臣。 这番话把皇帝在诸侯面前努力维持的那份威严也撕破了,可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臣子们也都觉得面上无光,却也只有强忍着不悦,这群皇室大臣都是公卿世家的后人,原本是极高贵的身份,居高位者自以为堪与诸侯并肩。 可是风炎皇帝之后,诸侯势力渐渐强大,皇室臣子手中没有兵权财权,已经变成了朝堂上的摆设,势力和尊荣远非他们先祖在世时候的样子。 也有几人想为白毅说话,可是环顾周围人的神情,都悄悄缩了回去。 阶下只闻几声咳嗽,再无一人说话。 皇帝听了这些人的慷慨陈词,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论,心头也焦躁起来,憋着一股火。 他等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拍了拍坐床的扶手,便想回寝宫了。 “陛下稍安毋躁,”低低的女声从一侧的纱幕中传出来,“你从小便是这样没有耐心,如今已经是皇帝了,怎么还能发这样的脾气?”她的话仿佛一剂凉药,一瞬间就去了皇帝心头的怒火。 皇帝愣了一下,露出喜色来:“长公主一直不出声,现在说话,想必是已经成竹在胸了。” 纱幕后的长公主低低地笑了几声:“陛下,我是女流啊,不过是给陛下出谋划策,分担忧愁,最后的决定还是要靠陛下天纲独断的。 臣是以为,白毅的要求并不过分,自古勤王之军是不能不犒劳的,否则失却人心,我们又倚重何人对抗嬴无翳呢?何况若白毅的表章中所说的缺少医药是实情,那真不允许他北上救治伤病,从人情道理上也都说不过去。” 皇帝微微思索,点了点头。 “不过,”长公主话锋一转,“白毅若是自己拜谒,也就算了,数万大军进城,骚扰民众,兵戈也有伤帝都的和气。 派兵监视,以白毅的聪明会看不出来么?我听了大家的意思,还是觉得陛下的顾虑不错,拒绝怕冷了诸侯的心,答应却有种种的麻烦,帝都尚未做好准备。 而今我们要暖诸侯的心,不若先派使者带着药物出发,慰问将士。 至于带兵进入帝都这件事,还是多等几日,至少让钦天监推算过天相的凶吉再说吧?皇帝想了想:“那白毅得了药物补给之后,还是要祭祀太庙,该如何应答?”长公主咯咯地笑了起来:“陛下心里,还是担心白毅的兵力啊。 可是既然钦天监要推算天相,就不是一两天的事。 白毅得了补给,就没有理由催着陛下要踏进王域。 此时陛下可以立即传旨给诸侯,其中也包括了白毅的主子,楚卫国的国主,就说依托诸侯的忠心,逆臣被击溃,帝都克复,邀请诸侯们进京庆贺,还要赏赐。 这些诸侯陛下你让他们只带着少量随从千里迢迢来天启城拜谒,他们是不愿意来的。 可是若是诸侯不来帝都拜谒,凭什么他们的军队便要进京拜谒?”皇帝愣了一刻,恍然大悟,拊掌而笑:“长公主谋略,男人也难以相比!”“陛下过奖,”长公主在纱幕中盈盈下拜,“从诸侯的回复,也不难看出他们对于陛下的礼敬和忠心来。 到时候陛下便可以区别对待。 如今白毅领兵初胜,他的威风达到了顶点,无人敢于违背他的命令,便是其他几国的军队也不便公开抗拒他,此时放白毅进京,可能助长他的傲气。 不过,陛下想,六国联军勤王,得胜之后却只有白毅一人意气风发,剩下的五国,心里真的就没一点不满?”长公主说到这里,含笑不语。 “传纸笔!传纸笔!现在就回信给白毅!”皇帝已经按捺不住,高声地呼喊起内侍来。 第四章 无还之土 四 第四章 无还之土 四|| 殇阳关,下唐国辎重营的驻地。 吕归尘抱着一卷行军被褥进来,扔在铺了稻草、还算平整软和的土炕上:“将军说了,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专门照顾公主。”他又指了指里面的一间兵舍:“还有里面的那个人。他是断了几处骨头,医官已经帮他对好了骨头捆了起来,记得不能让他多动。” 那个高挑而明丽的女人正惶恐地贴墙站着,双手局促地紧贴着两侧大腿。她已经换下了被扯破了衣裙,头发却没有梳理好,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惊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仓库里被就出来前,那时候她反而安安静静的,那些女人扑到她身上撕打的时候她都没有喊叫过,不知道是呆了,还是全然忘记了害怕。 “不要出外走动,这里是辎重营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车环绕,守卫也加派了人手,一般军士不许在这里进出。将军是担心公主被人侵扰,所以特意做的这样的安排。”吕归尘看她不动,便去帮她抖开被褥,“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务,但是晚上我会回来。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告诉我。” 他顿了顿:“不过现在伤员太多,物资匮乏得很,离军撤走的时候顺手焚烧了很多辎重和粮食,再过几日供给跟不过来,怕是面饼都不够了。” 女人低着头上来,抢过吕归尘手里的被子,自己铺展开来。她动作熟练,远不是吕归尘这种被人伺候长大的贵族少年可比。 “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吕归尘抓了抓头。 “离红,叶离红。”女人低低地说,“公子叫我离红好了。公子是贵人,不能为我们这种卑贱的人做活,下次千万不要了。” “哪有什么贵贱?”吕归尘愣了一下,安慰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你是以前镇守殇阳关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也是世家出身。” “是。”离红轻声说。 吕归尘觉得跟这个女人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便转头走近了里间,姬野正仰面看着屋顶,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吕归尘心里有事,看见朋友那付模样,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只小野兽,觉得轻松了些,不禁笑了笑。 “我可不需要什么照顾!”姬野忍不住大声说了出来,“我这样呆着也很好!” “将军说的,可不是我的主意。”吕归尘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小声说话,“别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对面的屋子里,不要惊动了公主殿下。” “我就是问为什么我要跟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姬野愤愤然。 吕归尘抓了抓头:“其实将军的原话是说……” “原话是说什么?” “原话是说因为你现在动弹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这里比较放心……”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吕归尘。 “……这样你便不会对公主的绝世容貌见色起意。”吕归尘接着说完了。 他说完了转头就出去了,反手把门给带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来,也听不到什么好话。 吕归尘转身就要出去,忽然听见离红在他背后低低地问:“你们为什么要相信我?” 吕归尘愣了一下,从他看见离红的第一眼起,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个女人,也许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像姬野,也许是她安静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险。如今离红问起来,他才想起这个女人原本也算是半个敌人,而他要把不能动弹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来照顾。 “若是你真的要对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现在了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且确实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了……” “那些人都……” 吕归尘往小舟休息的那件兵舍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死了。程将军和费将军的下属发起怒来,把剩下的几个人都杀了。我们后来派了人过去,下面有十二具尸体。只有霜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不过如今也问不出她的下落来。” “哦。”离红低低地应了,她的神色淡淡的,并不喜悦也并不悲伤。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都是便装,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古月衣带上门,却没能隔离兵舍里传出来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脸色苍白,死死地锁着眉,嘴唇抿得极薄,倒像是并列的刀刃。息衍和古月衣的神色也黯然,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他们背后的兵舍里有两百余名伤兵,而这个营地里容纳了联军不下一万两千名伤兵。诸军的医官都不够用,于是把伤员和医官全部凑在一营,期望救治的速度能高些。可损失了大量辎重的联军已经缺乏药物多日了,面对伤兵,医官们没有必须的药,最多能做的也不过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伤口免得溃烂。伤兵的死亡数字连日都在上升,三个人结伴来伤兵营看了一圈,心下一片冰凉。 “必须有药!”白毅低声说,斩钉截铁。 息衍和古月衣都是摇头。在这个地方获得如此大量的补给并不容易,原本殇阳关里各种库存,离军撤离的时候已经烧尽了,而即便是距离最近的楚卫国城市,筹集药品运来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还不是最糟糕的,粮食也在耗竭。”息衍道,“离公的军队真是一帮凶兽,临走也不忘焚烧,我们现在所剩的米面,最多也不过支撑十日。” “我军辎重营倒是得以幸免,”古月衣道,“不过我们本身带的粮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马匹使用的燕麦,必要时候也可以拿来充当军粮。” “近在咫尺的就是帝都天启,能进入天启,补给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没有对白将军的表章回复么?”息衍问。 白毅摇了摇头。 医官的首领也从兵舍里跟了出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他凑近白毅身边:“大将军,如果还是没有药……” 他摇了摇头。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白毅道。 一声极尽凄厉的吼叫忽地从兵舍中传了出来,刺得人心里一颤。吼声半途而止,而后是混乱的人声,像是里面的伤兵都爬了起来,又有人大声地说着什么,一片嘈杂。 白毅吃了一惊,转身按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 医官首领上前半步拦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将军恕我直言,这些事情大将军去,没有用。” “是什么事?你知道?”白毅低头直视医官首领。 “应该是伤兵受不得痛苦自杀了。”医官首领低声道,“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个,在这里的人,听得都习惯了。大将军还是来得不够多。” 医官的话里有责怪的意味,可白毅没有发怒。那扇门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却没有推开。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放开了门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他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静如止水。那丝疲惫一瞬而逝,便如秋叶落下的痕迹,本不存在。 三名将领并肩往营门外去,周围一片忙碌,辎重营在军中几乎提供了所有的后备支援,维修武器铠甲的铁作坊、制作鹿角和栅栏的木作坊、治疗战马的兽医营都设置在这里,配给粮食和收纳战利品也都是在这里,决战后略显萧瑟沉郁的殇阳关里,这一片是最热闹的,倒像个小小的集市。偶尔还有军士抬着担架从兵舍出来,上面覆着血迹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人形是已经救不过来的伤兵。守在门口的医官揭开白布略扣一下尸体脖子上的脉搏,确认死了,便挥挥手示意扛尸的军士快走。这些尸体从人群中穿过,没什么人多看一眼,在这里尸体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之一。 “嬴无翳的伤员未必比我们少,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他还要带着军队从沧澜道归国。”古月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过没话找话,要缓解三人默默不语的压抑。 “南蛮军士自己随身带有土质的草药,不需要什么医官。而不能救治的会被自己人杀死,堆在一起烧掉,同乡的朋友会带着他的项链回家,告诉死者的家人说他们已经战死。”白毅道。 古月衣赞叹:“是帮不畏死的人啊!” “别出声,过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断了他们。 他脚步很轻,跟上了前面一队扛着尸体的军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觉得那队军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着四周。而后他们一齐在马草堆边转向营地一个角落而去。 三个人跟到了角落里一个搭着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尸的军士们便把担架都放下了,为首的伍长踢了踢棚子门口的一面破铜盾。有个面色苍黄的楚卫老兵从棚子的阴影下面钻出来,他脸上罩着白布,只露出一对焦黄的眼睛。扛尸军士中的伍长便冲着后面那些尸体努了努嘴。 老兵伸长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离国俘虏,不会错。”伍长皱着眉,“做这种脏活儿,还有风险,闲得没事我还骗你么?” 老兵瞥了他一眼,从军服的袖子里掏出五个银毫来,要塞给那个伍长。伍长却不愿碰他,后退了半步,掀起战衣的衣角盖在手上,这才把银毫接下来。 “嫌脏?”老兵像是枭鸟般桀桀地笑笑,转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长带着手下人调头离去,白毅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草堆边,这才缓缓逼近那个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古月衣把声音压得极低。 白毅摇了摇头。棚子外的一辆大车正是装满了石灰,这顶葛布棚子的一侧就是靠着大车上树起来的几根竹竿支撑。 “里面是什么?”息衍问,石灰里面明显埋着东西。 白毅脸色紧绷,默然的用佩剑剑柄在石灰里捣了捣。一个东西从石灰里暴露出来,白毅握住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颗干瘪的人头,剔光的头顶上还能看见青色的纹身,明显是个离国军士的模样。人头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静岳的剑柄也去拨了拨,更多的人头暴露出来。这堆石灰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成百上千的首级,它们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坏。每一张面孔都是灰白的,紧紧闭着眼睛,纯粹的死寂带着一股阴寒,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三个人从大车边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个颇宽敞的空间,几十名军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体的衣甲剥去,拆出上面的铁器和饰品,然后把尸体**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则是一些提着铁斧的军士,一具尸体被拖上来,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断。持铁斧的看起来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练,像是劈柴一样,有时候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也毫不手软。 首级在地上滚动,老兵们砍剁着,神色木然。 “这是在干什么?”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间怒气可以杀人。 那个出钱买尸的楚卫老兵是个领头的,吃了一惊,冲过来刚要发怒,却看见了白毅那张苍白的脸。他认识白毅,楚卫军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认识这位倾世名将,更无人敢于抗拒他的威严。老兵腿一软,半跪下去,战战兢兢地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挡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间:“大概能猜得出来,淳国、晋北和陈国,军队里都有按照缴获的首级数赏赐的惯例。你楚卫国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人头总还是值钱的,他是把尸体的头斩下来,拿去别国的军营换取赏赐。” 老兵哆嗦着:“大将军恕罪!从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体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虏……有人买这些人头……”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开了他的视线。晋北军也有买人头领赏的事,是军中多少年的惯例,军官们也都默许,古月衣也做不了什么。 “耳朵还都割下来了,”息衍指着一颗还未来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头,“耳朵也能单卖吧?” 老兵不敢说话。 “我们下唐的规矩,是以一对耳朵来算杀敌的数目,领取赏金。所以我说我们不按首级数,我们是数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将军不必觉得丢了面子。” “亲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皱了皱眉,“军中这些算不得大事。” 话音方落,黑衣亲兵已经大步奔了进来,满头的汗水,一按佩刀单膝跪下。 “传军法官!”白毅冷冷地说。 “可是……”亲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钦使刚刚抵达……正在外面等候将军。” “帝都的钦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钦使,我们是从参谋谢先生处得知将军今日来辎重营巡查,所以不敢延迟,立刻护送钦使前来。兄弟们刚才在周围寻找将军,被我听见将军的声音。” “带我去!”白毅喝令。 他顾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话,跟着亲兵大步离去。息衍和古月衣对视了一眼。 “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见见钦使大人?”古月衣试探着问。 “以白毅的性格,赶着去拜见钦使,大概是把我们给忘了。我们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这一战,出风头的是白大将军,向陛下进表报喜的是白大将军,这钦使来了,要见的也还是白大将军。白毅等着皇帝批复他的表章,等得已经很心急了,他要带兵进京补给,还惦记着去政和大殿觐见皇帝。”息衍冷冷的哼了一声,“他这个人,始终都不想到别人,行军打仗也是大权独揽,胜是他胜,败也是他败。纵有将才,还是惹人讨厌!”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来:“白大将军也不是这样贪图功名的人吧,不过确实领军得胜的是他,首先拜见钦使的也该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什么时候能进京吧?不过白将军确实有些倨傲,让人不敢亲近,说得大些便是目中无人。可是别人这么说我不奇怪,息将军是白将军多年旧交,也这么说,让人还以为息将军对白将军也心怀不满。” “我对他心怀不满已经多年,”息衍笑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转向地下跪着的那个老兵,摇头叹息:“借着辎重营这份差事,拿死人赚钱,终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帮兄弟不容易,满手是血一身尸体味,赚得两个脏钱。人头多少钱一颗?” “七个半银毫,便宜的时候……才得五个……”老兵声音颤抖。 “真的不贵。”息衍低声道,“那我去跟白毅说,便也不重罚你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卖掉的人头,你们几个人负责安葬。以后其他伤兵若是死了,也是你们好好安葬,再有发现作贱尸体……” 息衍以剑柄在他脖子后面敲了敲:“我的脾气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转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城外的尸体还都扔在那里任其腐烂,安葬几个伤兵的尸体……” “没什么用,”息衍苦笑,“算是个惩罚而已,否则白毅只怕不好放过他们。” 钦使是个中年的内监,明显是个阉人,肥白细腻的一张脸,眉眼弯弯,眼角下垂,是一张讨喜的面容。他看见白毅,大袖飘摆着迎了上去,忙不迭地躬身长拜:“下臣见过白大将军!” 白毅退一步还礼:“不敢,帝都钦使驾临,没有来得及远迎,得罪了。不知道钦使怎么称呼?” “下臣是太清宫司礼监的司礼大臣,陛下赐名白克勤,是这次使团的正使。我还有位副使百里莫言,是司礼监一等文书,”他转头往后面张望着,尖声尖气的喊,“百里莫言?百里莫言?人哪里去了?” 随团的金吾卫上前一步,低声道:“百里副使说身体不适,进城之后便直接去休息了,没有跟过来。” “成何体统?”白克勤作色,狠狠地一挥礼服的衣袖,“一个年轻人,哪里来得这般娇贵?还不如我一个半老头子!若不是有人保荐,这副使的位子哪里轮到一个一等文书?却不知道自重,病了就敢不来拜见白大将军?” “见不见我,并非什么大事,”白毅截住了话题,“既然钦使已经到了,那便立刻宣诏吧?” “白大将军说的是,说的是,”白克勤转过来,又是笑眯眯的一张脸,用满是讨好的低声道,“白大将军,陛下这次的诏书……你听了就知道了……下臣在宫里服侍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如此盛赞一个臣子的诏书呢!” 他在衣袖里暗暗竖着大拇指给白毅看:“以后白大将军,您在东陆军人里,就是这个啦!” 白毅微微皱着眉,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白克勤已经退后一步,挺直了腰板,笑脸忽然变得铁板似的。他拉开手中的卷轴,绵软声音的声音也变得中气十足: “大胤皇帝谕敕楚卫国大将军白毅: 我闻将军捷报,传诸群臣,莫不欢欣,帝都为之鼎沸。今次诸侯戮力,逆臣为之怯退,殇阳一战而捷,上则禀先皇帝余烈,下则托诸将士忠勇,我心大慰。 白将军国之重臣,封食邑四千八百户,赐入朝乘马带剑,坐闻朝政。并赐青刚玉剑具、琥珀屏风、紫丣之璧、血纹之璜,将军子嗣,长子封男爵,食邑八百户,万世不替! 其余诸将领,亦有封赏,稍后即至。我已令快马驰报勤王诸侯,择日誊写表章,奉诸将军姓名,入太庙奏于诸先皇帝魂灵。大胤之国,万古不替!” 随着白克勤的念诵,使团武士们纷纷上前,诸般赐物一一在白毅面前展现。青刚玉的剑具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礼器,紫丣之璧和血纹之璜则是皇帝祭天所用的两件礼器,历来只赐给无与伦比的安国之臣,琥珀屏风则是一件精美之极的玩物,用以摆放在书案上,以整块的琥珀雕琢而成,也不知是哪一代皇帝收藏的珍品,也被从皇室内库中调了出来作为赐物。军士们都被赐物的名贵所震惊,只是碍于白毅的威严,没有高呼赞叹。白克勤也满脸的笑意,不时的把目光从诏书上移开,看白毅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那份感受了恩宠的激动来。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白毅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如果非要说有变化,只是更冷更硬,显得有几分难看。 “只有这些么?”白毅忽地问。 白克勤觉出那话里的冷硬来,心里嘀咕了一下,想起临走之前内监们都说白毅是个冷漠无礼的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对这丰盛的赐物大概还有所不满。他不敢表露出来,还是堆满了笑容:“这封诏书就这些了,是陛下草书而就,正式的封赏表章大概还得着大臣们撰写之后送来。白大将军是帝朝的擎天之柱,这可是不容草率的。” “我不是问封赏,我是问我军请求入帝都补给粮食和药品的事情,不知道陛下有没有什么示下?” 白克勤猛拍额头:“这事情倒是我一时疏忽,给忘记了。陛下有几句不便写入诏书的话,托我带给白大将军。” 他上前几步走到白毅的耳边,讨好地一笑:“陛下说,非常盼望立刻见着天下军武之首的白大将军,白大将军出仕楚卫国以前,还曾是我们帝都的金吾卫呢,和皇室的缘分真是深远。可是历来诸侯之兵不入王域,这已经是惯例了,白大将军龙虎之兵,新有杀戮,此时入京,怕有损帝都的祥和之气。诸位臣子也多有担心。所以陛下的意思,白大将军按照古礼具表恭请三次,陛下请钦天监测算星相,选择吉日。这样也方便堵那些老迈臣子的嘴。” “具表恭请三次,选择吉日?”白毅冷冷地看着白克勤。 “都是些表面上的事,要不了多少日子。陛下自己,可是恨不得背插双翼,这就飞来见一见击溃嬴无翳那逆臣的龙虎之师的!”白克勤被那两道目光惊得心里发寒,不自觉地把话说得越发肉麻,完全不顾皇帝在偏殿嘱咐他要威严持重保持皇室威严的话来。 白毅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挪开了视线,望向天边。 “哦,对了对了,还忘了一件事,”白克勤绞尽脑汁,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眉开眼笑,讨好地凑了上来,“陛下听说白大将军缺医少药的事情,特地托长公主为将军搜寻药材,我已经随着使团把药物送过来了!” 白毅微微一怔,脸色和缓起来,不自觉的望向使团后面:“哦?请问都是些什么药材?” “是长公主为白将军搜集的血茸二十对、老参二十对、珍珠粉十两、水晶龙涎十两、白桦香十两……”白克勤滔滔不绝,这份药单他遵从长公主的嘱咐,背得滚瓜烂熟。 他念着念着,看着白毅的脸色如同天空中暴风卷云一般地变化着,那双眼睛里喷涌而出的像是愤怒。他搞不明白到底怎么了,越念声音越小,最后呆呆地停下来,看着白毅。 “白大将军?”他声音微颤。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白毅静静地问。 “知道啊!下臣知道此次任务重大,每件事都反复琢磨,诏书和药单都是背熟。从离开帝都,下臣就在车里翻来覆去地背,生怕在白大将军面前出了什么漏洞。” “你不知道!”白毅的声音冷脆如冰。 白毅忽地转身离去,白克勤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看见息衍和古月衣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神色也阴沉得很。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错了,惹得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们不开心,便只能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息衍。他和息衍还曾在帝都有过一面之缘。 息衍低头苦笑,缓步上前和白克勤见礼。 “息将军,这白大将军,可是心情不好?”白克勤小声问道。 “不好,很不好,此人一生就没有多少心情好的时候。”息衍笑着回答,从托盘上取了那枚紫丣之璧,在手里把玩。 “息将军,那是……那是白将军的赐物,您的随后就来,随后就来。”白克勤想要阻止,却不便说。 “要是换成饼子,白毅大概会开心一些。”息衍笑笑,把玉璧放回托盘上,转身跟着白毅离去。 漫天阴霾,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萧煞的卷过整个天空。离群的大雁在天边划过一道婉约的弧线,似乎随时会坠落在群山之间。最终它奋力地振了振翅膀,钻进了浓密的阴云中。白毅、息衍和古月衣走在这片天空之下,三人都不说话,白毅忽地停步看那孤雁,疾风卷起他的白袍。 “靠近帝都,觉得真冷啊。”息衍隐隐地有言外之意。 “三日内要解决军士们用药的难题!如果补给跟不上,我军便首先撤离殇阳关。”沉默了很久,白毅道。 “你不还等着钦天监推算星相,看看你进京的凶吉么?”息衍笑笑,“参拜太庙,那是你白大将军的荣耀啊!” “时间不够了,每一刻都有人死去!”白毅一字一顿,说到最后,声音仿佛是刀刃在摩擦。 天启城,四面都是纱幕的水阁中。 长公主斜依在坐**掩口而笑,压不住胸中的得意之情:“想必此时白毅已经收到了他要的药材和补给,真想亲眼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招不过是拖延时间。白毅虽然会大怒,但是仅仅大怒,对他还不会造成损伤。白毅一代军王,真要激怒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雷碧城盘膝坐在对面的一张坐**,神色淡然。两张坐床中间烧着一盆炭,温暖而安静,炭盆里添了香料,烧起来还有暖香缥缈。 “也许是我女流之辈的心眼太小,总想看见这些狂妄之徒无能为力时的嘴脸。看他白毅又能犟到何时!”长公主冷笑。 “白毅太危险,若要对他出手,便要一击致命。若没有这样的把握,便不要去招惹他为好。”雷碧城闭着眼睛调理呼吸,静静地说道。 “如何对他一击致命?” “那就要依赖长公主调兵遣将。长公主手里的四万军队,轮到他们出场了。无论金吾卫还是羽林天军,编为两队,一队向当阳谷口推进,一队向殇阳关下推进。时间所剩不多了,对白毅的合围就要完成,如果还留下逃生的路,殇阳关就不能算是白毅的无还之土了。” “羽林天军还稍好些,可是金吾卫……碧城先生是没见过那些放纵狂妄的孩子,在帝都里面他们还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放到战场上,以他们所受的训练和鼠胆,就是再多十倍,也不过是送给白毅吞掉的肉食。”长公主长叹,忧心忡忡,“碧城先生真有把握?” “天地间强弱之势不是绝对的,一只有毒的蚊子可以咬死一头犀牛,金吾卫组织起来也未必不是一支生力军。长公主从速派人奏请陛下,打开皇室的武库,如果我的情报没错,此时武库里有两万五千张精制的重弩。殿下便用这些重弩武装军队吧,它们是极好的弩,设计完美无缺,又很容易使用,威力和射程也都不错,即便是全无经验的人,也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掌握使用方法。他们无需学习瞄准,只需要列阵投放便可以。阵形的图纸我已经为长公主画好,就在公主的手边。” 长公主展开坐床边小几上的一卷图纸,浏览那些简约庞大的阵形。她不懂军学,却看的目眩神迷。 “那些弩,真的有么?皇室的武库,自从喜皇帝死后还未打开过,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将信将疑,两万五千张劲弩,制作起来也是很不小的一笔开销,她不敢相信皇室竟然早已准备了这批军械,更不知道雷碧城从何处获得的消息。 “有的,其实九年之前,这些弩就开始准备了。”雷碧城道。 长公主愣了一下。她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这一切,今天的这场纷争,在九年前就已经被算定。一切就行是棋盘上的争夺,棋子还没有被挪动,可是庞大的方案却早已制定完成。于是所有棋子都不得不按照这个方案推进。 “这些弩,真如碧城先生说的这般管用?”长公主已经不得不相信雷碧城,可她依然有些疑惑。 “射穿风虎铁骑的铠甲,”雷碧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已经足够了。” 就在白克勤宣诏的同时,陈国军营中。 营地中最大的一间营房是费安议事的场所,他靠墙端坐,微微闭着眼睛,陈国军团的统领们列为两排,坐满了整间屋子,正一个一个地说话。 “很快就要缺粮,只是三五天的功夫,”一名百夫长奏报,“辎重被离军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的一点粮食,不是士兵们带在身上的,就是火堆里抢出来的,吃不了多1/2|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一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一||天地尽头的山口传来了低沉的铜铃声。 遥望去,一支黑色的骑队缓缓走出了山谷,浑身铁甲的骑兵们簇拥着他们的首领,立马在高处眺望。 伏在草间的黑衣斥候跳了起来,拉出藏在洼地里的战马,翻身上马,飞快地去了。 “大君,他们发现我们了,立刻进发么?”立马在山坡上的骑兵中,目光最犀利的年轻人说。 “不要急,弘吉刺,等他们准备好迎接我们的仪仗。 我也还有些事要想。” 被拱卫在骑兵中的大君低声说。 从外貌上看他大概只有三十岁,出乎意料地有着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他并没有像他的部下那样装备铁铠,而是穿着蛮族武士常见的束腰狐皮筒子,火红色的战马后横束着几近五尺长的窄刀。 没有人敢于违逆这个看似文弱的蛮族君主,于是整支骑队静静地立在峡谷口,骑兵们随着大君的目光,眺望夏末的草原。 出了唐兀山的谷口,放眼就是中州广袤的草原,深及马膝的马齿苋和车戎草在风中摇曳,安静得令人有种错觉。 而在目力能及的草原另一侧,扎下了白色的大帐,大帐周围有着凄厉的金属反光,骑乘快马的黑衣斥候正是驰向了那座帐篷。 弘吉剌高举着象征蛮族大君的白色大纛,杆上挂着的铜铃单调的铛铛作响。 他的手心里有点汗,这是他第一次跟随大君出来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他是铁颜·巴鲁的儿子,北都城里高贵的贵族武士,一直自负勇气和刀术,可是这是还是不能克制心底的紧张。 “大君,他们会按照约定只带两百人马么?东陆人比狼还要恶毒,比狐狸还要狡猾,让弘吉剌为您去探一探虚实吧?”他带马接近了大君,他牢记着父亲出发前的教诲,自己死了并不算什么,却不能把青阳国的主人葬送在阴险的东陆人手里。 “不用。” 大君轻轻挥手,“以那个人的性格,还不会耍这样的花招。” “那一年我们三个人只有两匹马,来到中州,也是越过了这个谷口看见了草原。” 他轻轻地说,像是漫不经心的絮语又像是喟叹,“这一切回头看来就像是对我们的嘲讽一样。” “出发!”他带马率先走下高地。 弘吉剌愣了一下,刚要紧紧跟上,忽然停下,使劲地**着鼻子。 直觉告诉他周围的空气里有股令人不安的味道。 “不要闻了,是尸臭。” 大君没有回头,指着左侧低矮的山梁,“那座山叫做突骨岭,翻过去就是两天前决战的地方,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他们走了上千里来到这里放牧,可是永远不能回家了。” 他勒住战马,侧身对着山梁的方向,低头闭目,在鼻尖前轻轻地三拍掌。 这是蛮族人放牧时候遇见坟墓和枯骨的简单祭拜,求乞伟大的盘鞑天神接引无家的亡魂。 骑兵们跟着做了,而后一一跟在他马后,马尾悠悠地甩着,扫在浓密的草上。 骑队逼近帐篷只有三百步的时候,精悍的蛮族武士放马奔驰起来,他们从左右两翼展开,两百个人组成了一个雁翼的阵形。 每个人的手中都扣着强有力的复合弓,带着锯齿的马刀在鞘里铛铛作响。 只有弘吉剌还是高举大素紧紧跟随在大君的背后,他的目光一时盯在围绕大帐的银铠武士们身上,一时转去盯紧了大君的神色。 他紧紧按着马鞍上的快刀,只要大君有一丝一毫的暗示,他就会挺身冲到全面去,带领这些精锐的虎豹骑发起冲锋。 可是大君只是低着头,随着马行,他胸前一根银链子上挂着的半弯翠玉轻轻打在他的胸口。 武士们一齐发箭,两百枝箭射入地下。 他们齐齐地拉住了战马,拔出马刀,作为防御的戒备。 对方守卫大帐的银铠武士对此完全没有反应,他们手持八尺的长枪,枪刺下挂着纯银的虎头符记,闪亮的头盔上插着高高的白羽。 弘吉剌没有见过这样奢华的军队,更没有想过整整一支军队都是高矮差不多的俊美年轻人组成,他开始怀疑对方的实力。 大君在帐前下马,将马臀上的窄刀插进了后腰。 银铠武士们中的首领掀开了帐篷的一角,弘吉剌跟着大君,亦步亦趋。 大帐中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料味道,正中的寿面炉里焚烧着弘吉剌叫不出名字的香,一个身穿重锦礼服的年轻人就含着笑容,站在了香炉边,彬彬有礼地请大君在早就设置好的客位上坐下。 弘吉剌站在大君的背后,觉得脚下厚厚的绒毯真是太软了,几乎让他站不稳了。 但是他并未丧失警惕,瞪大他犀利的眼睛扫视周围。 对方似乎并没有敌意,诺大的帐篷里只有几个文臣装束的人,甚至还有一个奉酒的年轻侍女,而袅袅香烟的背后,是高高垫起的一张坐床,黑色铠甲的武士斜靠在坐床边,以手支额。 他身边的架上是一杆沉重的长枪,而他的腰间则悬挂着修狭的佩剑,一缕红色的丝绳扎成十字花,封住了那柄剑。 帝剑承影!弘吉剌听说过这柄不能出鞘的不祥之剑,那么佩戴它的只能是东陆的皇帝。 他忽地有几分激动,虽然是他的敌人,可是他隐隐约约听过这个皇帝身上发生的事,是任何一个草原上的好汉子都不能不为之赞叹的。 他瞪大了眼睛去看皇帝,却不禁有几分失望,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皇帝高而消瘦,没有威临四州的霸气,却隐隐地带着病容。 他的脸色白得惨淡,衬得眉毛漆黑如墨。 因为消瘦,眼眶显得尤其的深,又一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把眼睛都遮住了。 “既然青阳国主已经到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刚才请大君入座的年轻文臣站了起来,“鄙人谢墨,大燮太师领太常寺少卿,奉陛下之意,主持这次和谈。” 无人应声,皇帝和大君不约而同地以完全一样的姿势低垂眼帘,看着自己眼前三尺的地方。 谢墨环顾周围:“兵者不祥,所苦的是平民。 我们两军接战十四日来,大小战斗数十场,各有损伤。 眼下大君虎豹骑精兵却困在唐兀关前不能再进一步,我军也无意威逼,在下以为正是和谈的良机。” 一开场竟是这样骄傲的口气,弘吉剌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怒气,可是大君没有说话,他也只能把怒气生生地吞了回去。 “我军三战连捷,斩杀骑兵七千余人,俘获战马三千五百匹,军械和兵器就不必提了。 根据我们斥候的回报,如今青阳国尚有虎豹骑精锐一帐共五千人没有调动,此外鬼弓武士一千,轻骑一万六千人,共计两万两千人,都是骑兵,各备战马两匹,所以马匹和其他牲口约计四万五千。 以这样的兵力横扫瀚州或许不在话下,但是在东陆第一雄关唐兀关下,已经是进退两难。 希望在下的消息没有出错。” 谢墨脸上带着笑意,却是弘吉剌最痛恨的带着得意的阴损笑容。 弘吉剌忍不住了:“你们斩杀的都是骑兵么?其中有五千人不过是流浪的牧民,他们不过是被部族放逐,冒险渡海进入东陆放牧,已经被海浪吃掉了许多亲人,可是踏上陆地,还要被贵国当作敌寇砍杀来领赏。 这就是谢太师所谓的连捷么?大燮的马草真的有这么贵?我们草原人的性命又真的那么低贱么?”谢墨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是武士又如何?他们既然是牧民,就该留在草原上,难道瀚州草原养不活他们,就要我们大燮来养么?”弘吉剌被对方的轻蔑彻底地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微微地颤抖着,干脆用力指向了一言不发的皇帝:“是!我们草原上是贫瘠,种不出粮食,养不活许多人。 你们东陆人说我们侵占了你们的土地,可实际上怎样?不过是一些可怜的牧人放马吃了你们的马草!你们就把他们当成武士杀了,拿着他们的人头换赏钱!你们说我们是蛮人,到底是谁更野蛮?这就是你们东陆的仁义么?这样的王是你们东陆的王么?还不如我们草原上的野兽!”话音落下,高坐的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纯黑的虎一样的眼睛,弘吉剌身子一抖,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冷,他像是一只被箭穿透胸口的鸟儿,而皇帝的目光就是那支利箭。 大君的手有力的按在他的肩头,镇住了他的惊恐。 “真是个好孩子。” 皇帝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垂下眸子。 “谢太师说下去,”大君的声音静如止水,“我们为了停战而来,只问大燮的条件,大燮的条件是什么?”“虎豹骑请大君带走吧,但是剩下的人,全部留下马匹,徒步返回北陆。 从今而后,每年青阳进贡战马一千匹,龙血马两匹,其他种马十匹。 青阳部骑兵撤到雪嵩河以北,大燮在南望峡北三十里筑城,驻兵一千人,称‘瀚州督护府’。” “你们!”弘吉剌几乎瞪裂了眼眶。 大君按住了他:“就是这样么?”谢墨微微一愣,没有料到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他笑了起来:“此外都是小事了。 要求大君称大燮为‘上朝’,自称‘下国’,每年一度,陛下生辰时亲自写表祝贺。 听说大君和陛下是幼年的故人,陛下的生日,大君是知道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要求,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大君看了谢墨一眼,指向了皇帝,“这里可以跟我谈条件的,只有他,你让他亲口告诉我,说他希望青阳像一个屈辱的战败者那样,缴上武器,放弃跟随自己一生的战马,永远做大燮的奴仆。 我真的很想听到这句话。” “这……”谢墨的脸色变了变,挤出几分笑容:“主上最近头痛症发得厉害,平时都不能接见臣子们,这次是为了大君特意抱病前来的。 说话伤身,大君还是不要勉强了,我所说的,都是主上来前口授的意思,谢墨绝不敢有半分的歪曲。” 他招手唤来了一旁奉酒的侍女“若是都在火头上,和谈也就谈不下去了。 大君远来,我们少歇一刻,奉一杯酒为大君洗尘。” 侍女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战战兢兢地低头膝行而前,把银盘递到了大君的面前。 不知道是否畏惧蛮族之主的威严,她也不敢抬头,哆哆嗦嗦的,酒爵中的酒液都要被晃出来了。 大君沉默着没有去接酒。 弘吉剌有些可怜这个侍女,觉得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帐篷里,她好比一只处在笼中的小鸟,而笼子上无处不是刀锋。 他挡在了大君面前:“我们蛮族人不喝敌人的酒,如果喝了,就是决战的表示。 但是我们今天是为了停战而来,所以我们不会喝你们一滴酒,也不会碰你们一块肉。” 这些都是父亲铁颜教给他的。 不能让大君碰任何饮食,这是铁颜第一条嘱咐。 “没用的东西!敬酒都不会!”谢墨低低地斥责了一声。 侍女抖得更厉害了,托盘忽然一倾,酒爵倒了下去。 弘吉剌愣了一瞬,不由自主地要去接住半空中的酒爵。 可他忽然觉得不对,侍女并没有跟他扑向同一个方向,在他弯腰的瞬间,侍女手中似乎有银光一闪,她整个人从弘吉剌背后闪过。 “刺客!”弘吉剌大喊,“大君小心!”他猛一转身,愣住了。 侍女手中的钢刺停在大君胸前不过几寸的地方,她的手腕被大君捏死了,像是蛇被捏住了七寸。 大君脸上毫无表情,一把抓下了她一头细软的长发!侍女努力地挣扎着,弘吉剌惊讶地发现她的下巴竟然是男人刮过胡子之后的铁青色。 “天罗的杀手?”大君摇头,“一切都完美无暇,可是为什么总是记不住遮住你们的喉结?”被横置在桌上的长刀“影月”像是一片难以捕捉的水光那样出鞘,伪装成侍女的杀手还没有来得及退后,就从胸口断裂开来,鲜血溅得弘吉剌满身都是。 谢墨脸色骤变,急速地推后。 帐篷外的战马狂嘶,不知道是因为听见了弘吉剌的呼喊,还是帐篷外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多少炳长刀同时划破了帐篷,那些看起来英俊而无用的大燮禁军此时都变成了饿虎,一起割破帐篷扑了进来。 弘吉剌拔出了长刀,腿在打抖,却还是大吼了一声:“畜牲!来啊!”而大君还是端坐不动,他死死地盯着依然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皇帝:“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陷阱么?姬野……”他猛地起身,握住了弘吉剌的手,声音平静而沉重:“杀出去!跟着我!”“得吕归尘首级者,赏千金!封世袭之侯!”谢墨的声音从包围圈外传来,“都给我上!”不知道在同一个瞬间有多少人拥过来,银铠的禁军们在高额的奖赏下不顾性命地扑了上来。 一时间无数的长刀劈落,弘吉剌只能高举战刀在头顶去抵挡,等待着被劈成碎片的结果。 而又一把刀比所有的刀都更快,一向端静不言的大君展开了五尺长的窄刀,仅仅是一记毫无华巧的平挥。 可是他挥刀比任何人都更快、更狠,卡在了大燮禁军们举刀的瞬间,同时有几个禁军的胸口溅出血花,那么坚实的银色胸铠也挡不住那一刀的雄伟力量。 “不要怕!”大君在腋下狠狠地托了弘吉剌一把,“在战场上,你怕,没有人怜悯你;你不怕死,反而能活下去!”他率先迎向了禁军们高举过顶的长刀,弘吉剌呆了一瞬,咆哮着挥舞战刀跟随在大君的身后。 金属的光在他眼前一闪再闪,随之涌起的是血的猩红和浓重得让人呕吐的气味,弘吉剌不知道有多少人疯狂地扑进了帐篷,又有多少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从外面射进来,射在那些发疯一样的银铠武士身后。 可是巨额赏赐的力量推动着这些年轻的武士不断地扑上,把他们的血肉之躯送到大君那柄锋利的长刀上。 原本灰蒙蒙的战刀沾了血,泛起了妖异的光。 虎豹骑们也冲了进来,在不大的帐篷里,无数人这样拥挤着展开杀戮,哀嚎声此起彼伏,血溅落在那厚厚的绒毯上,尸体沉重地倒下。 和谈的面具已经被撕下,**裸的敌意里,弘吉剌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他狂吼着舞刀,追随着所向披靡的君王。 “闪开!”低低的声音,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威严。 禁军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了一条通道,沉默已久的皇帝忽然拾起了一旁的重枪。 长枪的突刺像是云层背后射下的闪电,来得完全没有征兆,直指弘吉剌的胸口。 一只有力的手臂在最后的瞬间推开了弘吉剌。 五尺的长刀格住重枪的雷霆一击,大军和皇帝的肩甲撞在一起,两个人的视线死死相对。 “真的是你要杀我啊,”大君低低地说,“直到看见你亲自出手,我才能相信这一点!”“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即使不是今天,迟早的事情。 青阳王殿下,”皇帝摇头,“世上永远都只有胜利的人能够活下去,你的人,他们需要占据东陆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们也要这片土地。 这是我们死了,无数皇帝都死了都不能改变的!”他猛地回撤重枪,挥击出巨大的扇形。 双方擦肩而过,大君的肩上闪过血色,皇帝的头盔铛的一声落地,血已经浸透了大君的一只衣袖,枪刺的伤口在他肩上,柔韧的肩铠被整个划开,露出模糊的血肉。 而大君犀利的一刀,直接将皇帝的头盔劈去,在眼角下留下一道血痕。 “姬野!”大君猛地暴喝。 “还有什么可说?”“我……”大君的嘴唇在颤抖,“我不会杀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他猛地扯开了自己胸甲的束带,手中握着一片灰暗的铁。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手,可是握住这片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颤抖。 最后他狠狠地把那片铁抛向了对面的皇帝。 皇帝伸手接住那片铁,看起来那像是一把长刀的残片,刀刃已经残破:“这是什么?”“是当年在南淮的时候,你买的十二把刀,其中一把的碎片,我留着它,是想总有一天,我能报答你。 我带着它来,本来是要告诉你,我可以对你称臣,只要你还北陆以安宁,给蛮族人一个放牧的草原!”皇帝拿着那块铁,似乎迷茫了。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带着这块铁来找我。 呵呵,呵呵呵呵,”他忽地用力按着额头,摇头低笑起来,“真蠢,你真蠢,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改不了的蠢!”就在一瞬间,他的冲击像是雷电射穿了云层。 大君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攻击,弘吉剌甚至没有来得及提醒,重枪已经贴住了大君的喉咙。 “卑鄙!你卑鄙!”弘吉剌大吼。 “孩子!在敌人丧失警惕的时候,永远是你最好的进攻机会!”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蛮族武士们发疯一样地要冲过来,禁军们也并排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他们。 哀嚎声和砍杀声里,皇帝和大君相对无言。 “听见这声音了么?吕归尘,你看见了么?不是我埋伏杀了你的七千武士,而是这些人自己心底的火烧死了自己。 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剑,他们要杀人才能活下去。 而你是个孩子啊,你不懂这些人的心。” 皇帝低低地笑,“所以我说你,真是蠢啊!”“都停下!”皇帝说。 攻杀还在继续,杀戮声吞没了他的声音。 “都住手!”皇帝放声大吼。 那是狮虎般的声音,瞬间盖过了一切,像是在帐篷里炸起了雷霆。 人们愣住了,刀剑互格着停止了杀戮。 “我们有铁浮屠无敌的骏马和重甲,还有天躯军团闪电一样的轻骑,就算这样,你们都不自信能够战胜手持木杆枪和野嵩箭的蛮人,反而要用诡计和手段么?”皇帝摇头。 “头……头真痛啊,”他忽然抬起了眼睛,纯黑的眼睛里燃着火一样明亮,“那么青阳王殿下,我以这片铁,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订盟:以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绝不踏上青阳的土地,否则叫我身死刀剑之下,魂魄堕入九渊地狱,永世不得转生。” 一片死寂,人们不敢相信这个时候皇帝提出了盟约。 可是皇帝抛下了重枪,他高举那片铁,猛地用力!腐朽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鲜血滚满了铁片上的纹路。 大君伸出手去,也握住了,用力割破了自己的手:“以这片铁为你我的证言,从今而后,我永远不再踏上东陆的土地,直到死去。” 血漫漫地融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毯上。 “就这样么?”“就这样!”大君放开了手,猛地转身:“弘吉剌,我们走!”“不会再相逢了吧?姬野,最后有一句话想问你,”走到帘子旁,他回头,凝视着皇帝,“如果早知道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结果,你当年是否还会来救我?”“吕归尘……都已经是大君了,你还在臣子们的面前问我这个问题……”许久,皇帝木然地笑。 “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在那个战乱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要那样挣扎努力,要肩并肩地杀出一条血路,难道只是为了最后我们互相举起刀剑么?真是悲哀的谢幕啊,若是早就知道,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啊!”皇帝低声说,“可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野尘的武士们死了,我们的同盟散了,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姬野和吕归尘,只剩下大燮的神武王和北都城的大君。” 他摇了摇头:“吕归尘,走吧,不要问我的心,过去的心,我们都已经丢失它很久了。” 两人对视着,大君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有如燃烧后的余烬,只剩下一片默默的灰色。 他终于走了,再不回头。 这是一生他们最后的一次相逢,此后无论谁,都遵守着这个诺言,不再踏上对方的土地。 他们若想相见就只有在海峡的两侧遥望,可是天拓峡那么宽广,即使羽人的视力也看不到对方。 “我的头……我的头……”皇帝用力按着自己的头,像是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一身黑袍的人无声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后,她是男子的装束,可是那张小小的清秀的脸蛋分明只是尚未成年的女孩,束起来的银色头发光亮得有些耀眼。 她踏上一步,所有侍从都为之退避,她从背后扶住了皇帝,从腰袋里摸出了扁平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黑色凝胶一样的药膏。 她刮了一些药膏,以刀刃在火绒上灼烧。 神秘的烟雾里有一股冷冷的香,令每一个闻到的人都不由得想凑上去一步,可是他们都露出畏惧的神色,退了开去。 皇帝却张大了鼻翼,贪婪地吸着那些烟雾。 他安静下来了,眸子那股跳跃的鹰悍的火焰渐渐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蒙蒙的灰暗。 他穿着乌铁重铠的身体被身材小小的女孩环抱着,却偏偏有一种别样的协调。 女孩拿过他的手,接过的谢墨地上的绑带。 皇帝顺从地把手递过去,任她扯着绷带包扎。 “原来你已经记起来了。” (大燮羽烈王在他一生后期患有严重的头痛症伴随间断性的失忆。 )“西门……你知道么?我讨厌睡着……因为我讨厌做梦……”皇帝迷茫地看着上方,“我总是梦见一些我不想看见的事情,比如梦见我骑着马带着许多的刀要去救一个人,可是我放着马跑啊跑,怎么都只是无边的草原,一个人都没有。 我在梦里大喊说你在哪里啊,我知道我要救的那个人要死啦,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救不了他。” “后来呢?”“其实直到我来之前我都在犹豫,谢墨劝我趁机杀了他,我知道这是对的……”他凝视着西门,“可是我看见那块铁了,我知道我不能杀这个人,我原本是要救他的啊。” “是啊,你原本是要救他的,可是也是你自己说的,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也许有一天你会连我也杀了。” “我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杀了你,我过去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你注意到了么?他脖子上带的……”女孩猛地扭过头去:“不要问了!你应该知道从我这里你问不出什么。 你刚才也说了,过去的心,你们都已经丢失很久了,还要问我这个局外的人索取什么呢?”“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孩子气。” 皇帝轻轻抚摸西门的头顶,把铁片放在她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找一个人,帮我把这块铁送到很远的地方,埋在泥土里,不要让我再找到它……可是也不要埋得太深……这样经过许多年,有放羊的孩子会把它挖出来,从生锈的纹路里面,去读我的往事……”他忽然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向着帐口踏前一步,揭开帘子,蛮族武士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的……往事……”“主上!主上!”在武士们的惊呼中,皇帝仰天倒下。 他铁甲的领口散开,用银链子系着的半弯翠玉带着许多年前春天的绿意,像是一弯绿色的月,轻飘飘地浮起在空气中。 十月,帝都。 夜深人静,满园子的梧桐乌森森的有如鬼爪。 风卷枯叶飞旋着飘落,最后都堆积到南面厢房的台阶下,积了两尺来深。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庙宇,穿过森严的门栋,后面的园子开阔,蒙尘的大匾上是笔力遒劲的大字——“帝君圣武”。 前朝白氏的宗祠,也即是胤帝国的太庙。 自从离国浩浩荡荡的天驱军团开进天启城,侍奉宗庙的僧侣和仆役已经跑了精光,新即位的神武王也无意一把火烧尽前朝遗老的根脉,只是任它这么荒废着,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脚步声停在门口,甲胄低沉地一响。 “主上!”隐藏在阴影中的武士们柱着长刀单膝下跪。 “都留在这里。” 皇帝挥了挥手。 武士们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皇帝走进了庭院,门在他背后缓缓闭合。 他最后站在庭院的正中央,一片枯叶在靴底下咯啦啦地破裂。 他站在满庭院的枯叶和白茅中,风掀起他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 南侧那间静悄悄的厢房忽然燃起了烛火,映着窗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大都护得胜归来么?”人影低声说。 他咳嗽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像是有风从胸腔里透过。 他的肺早已不管用了,灼热的内火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五脏。 “不算得胜,不过他已经退回北陆。” 皇帝说,“一切都如你的预料。” “所谓蛮族的入侵,不过是其他部落在边境挑起争端,想逼着他发兵东陆吧?好比当年九煵和朔北诸部在铁线河上和真颜部冲突,进而逼迫青阳大君发兵剿灭真颜,这是草原上秃鹫的智慧,它们有时候会故意和羚羊群发生冲突,但是众所周知的,秃鹫并不吃活物,它们这样做,只是要吸引周围逡巡的狼群,在狼群展开大规模的屠杀后,它们就可以去啃还连着鲜肉的骨架了。 东陆最艰难的时候,也是蛮族最有机会称雄整个九州的机会,可惜得很。” “可惜?”“他们的君主是吕归尘,而不是你,如果你们两个人易地而处,我绝对相信你能带着蛮族的铁骑兵踏平关隘横扫四州。”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因为他是仁慈的君主,而我是杀人夺位的王?”“不是,你多心了。” 窗后的人低低笑了起来,“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哪有资格嘲弄你呢?要想成为一国之主,‘酷忍’两个字,时刻要放在心上,当初还是我教给你的,不过没有想到,你做得比我教的还要好。 不说这些了……我只是奇怪,现在东陆局势微妙,可是青阳也是建国之初,内乱还没有平息,诸部表面顺服吕归尘,而私下里不乏再次挑起战争的心,外面又有羽族和夸父的大敌。 你如果能够其三万铁骑兵,强渡天拓海峡,在枯水的季节沿着雪嵩河河床直捣朔北原,只需要两个月。 白胤没能统一北方,但是这个功业可能在你的手中实现,你为什么退兵?”“我已经和他订立盟约,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上蛮族的土地。” “盟约?”庙中的人笑得大声起来,像是风中一段残烛的火焰起伏,“你会把盟约放在心上?我们的做事的风格,忍字为先,趋利而动,毕全功于一役。 盟约是你退一步寻求机会的手段么?”“不是。” 皇帝没有被他的狂悖激怒,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一片落叶被风卷在他的铁靴边稍稍逗留,擦着地面飞走了,“十四年前,我与他第一次订盟,原以为是一生的盟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这次是我和他重续当年的约定,无论我们当初是何等愚蠢,这一次说出的话,直到我死去,都不会改变!”窗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世上还活着的人里,能让你这样执着的也只剩他了。 难得今天有空来看我这个将死的人,有没1/2|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二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二|| 十四年前。 胤朝成帝四年。 北陆,瀚州,北都城。 按照蛮族的纪年,这一年是风年,北风来得很早,随即是狂飙的暴雪,难得看见天空放晴。朔方原周围的青阳牧民都带着牲口避进了北都城里,扎下简易的帐篷,等待雪晴。两个月过去,瘦羊差不多杀光了,已经开始宰肥羊了,羔子熬不过严冬,几乎是全部宰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盘鞑天神震怒的脸色。据说城外的雪更大,南方铁线河边的草场也没有躲过这场暴雪的侵袭,道路差不多封死了,好些日子没有外面的消息传回来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十七年前有一场雪,可以和这场相比,像是末日一样,最后已经开始杀马了,贵族们纷纷杀了奴隶祭天,女人们纷纷把夏天怀上的孩子给打掉了,因为即便生下来也活不下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几个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盘鞑天神发怒了,在惩罚青阳,有人这么私下传着。夏天已经有不好的兆头,一直健康的大君某一天忽然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从此就站不起来了。金帐宫里的消息说大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政务都落在了大王子比莫干的手里,又有消息说几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争吵,最后几乎拔刀相对。从此大汉王们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进金帐议事。 周围已经没有什么野物可以捕猎了,偏偏几个不死心的猎人又被狼咬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怕是暴雪把北方的狼群驱赶到了朔方原周围。 深夜。 朔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一团一团地横扫而过,像是天裂开了口子。寒风从帐篷的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有如低低的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像是低低的呜咽,又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 “听着真凄凉啊。”披着貂裘的青年喃喃自语。 他背着手站在帐篷口,把羊皮帘子拨开一线,雪花冲进来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来默默地看着外面,神色郁郁。 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急了起来:“哥哥!这可不是我们感叹的时候,大汗王们的刀枪就快递到我们喉咙口了,你可想想办法啊!” “铁由,你不懂的,有时候听多了这笳声,心里荒得像是长草,动刀动枪的事情就总是提不起精神。想想我们和几位伯父斗了那么多年,又把旭达罕贬到了外面,可为的又是什么呢?都是青阳的子孙,谁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哥哥你说这样的话,大汉王们可对我们没有怜悯!”铁由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报说,这几日大汗王们寨子里都是磨刀的声音,全部的羊都杀了烤,开了酒窖没日没夜地喝酒,这是要动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么?”比莫干没有理睬弟弟,扭头去问伺候在旁边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你去那边伺候吧,这里不要别人进来。” “是。”小女奴应了一声出去了。 帐篷里只剩下比莫干和铁由,比莫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我那三个伯父什么时候能集中全部的人马?” “若是集齐他们手里的三帐骑兵和所有能上阵的奴隶,一共是七万人,大概还要五天功夫,但是若是只等三帐骑兵到齐就动手,最多不过三天!九王那边虎豹骑在过山口的地方遭遇了暴风雪,带马还不如步行快,只怕还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现在没了外援,死活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不能等了!” “三天……”比莫干点了点头,“让我们的人保持戒备,等淳国的人来。” “哥哥,这时候还等淳国的人?东陆的人都是狐狸,那个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帐篷外面忽然传来混乱的人声,刚刚出帐的小女奴又跑了回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比莫干皱着眉,“不是叫你去夫人那里伺候么?” “有客人,东陆的客人来了!” 小女奴的话音没落,已经有人一把掀开了帘子。随着卷进的大雪,一个人影大步而入,黑色的貂皮大氅上满是绵密的雪花,掉下来落在厚厚的羊毛毯子上,立刻就融化了。为他掀开帘子的是班扎烈,比莫干最心腹的伴当,他跟着进帐,仅剩的一只手按着腰间的马刀。 “洛兄弟!”比莫干上去抓住那个人的小臂。 “为见大王子这次,拼掉了半条命!”洛子鄢甩头抖去风帽,一张脸透着生青,眉毛上被雪染的透白。几年过去,他蓄了细细的胡须,因为嘴里呵出的热气融化了雪花,胡须上挂了几条细冰棱,看起来极其的狼狈。 他摔开比莫干的手,疾步走到火盆边坐下,从袖子里探出双手急切地烤火:“手指冻僵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坏死。” “光烤火没有用!”比莫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扭曲着几乎是畸形了,是严寒中一直握着马缰的结果,“还是得掰开!” “交给大王子了!”洛子鄢把一双手递了过去。 “拿油来!”比莫干命令小女奴。 他手上搓了油,拉着洛子鄢的手在火上搓动。洛子鄢的手已经不像是手了,摸起来倒像是块石头,冰得让人哆嗦。油差不多涂满了,洛子鄢的手才缓过来,只是依旧抽搐扭曲着。比莫干稍微减了几分力量,慢慢捏住他一个勾曲的指节,忽地一用力。 洛子鄢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涨得血红,可是没有呻吟出声。 “才好了一根指头,关节不松动开,以后就只能一辈子都是握马缰的姿势了。”比莫干瞥了他一眼。 洛子鄢张嘴吐出舌头来:“大王子看看我的舌头有没有冻掉?” “能说话当然没有。” “呵呵,”洛子鄢抽着冷气笑,“残了也没事,我不过是个说客,不是握刀剑的角色,留住这条舌头就可以随大王子征战了。” “洛兄弟真是不怕死的说客。”比莫干笑,“怎么弄到这个地步?” “我从南望峡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还只是细雪,走到半路,大雪已经没到马胸口了,沿途连马草都找不到,也辨不出路来。多亏带的是夜北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说,带着上次那匹死了小驹的老马,靠着老马识途,才找到了雪蒿河的河道,顺着结冰的河面一路摸到北都城,所带的五十个人,只有十七个活下来。” 比莫干点头:“这些日子我们的斥候也探不出道路,完全收不到外面的消息,原来南边的雪真有这样大。” “那大王子的斥候有没有看见狼?” “狼?”比莫干愣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 洛子鄢神情严峻:“如果不是狼,我们也不至于五十个人只剩十七个,一路上遭遇狼群竟然有三次之多,少则十几条,多则近百条。最后一次几乎没能从狼吻下逃生,多亏我一个属下聪明,杀了自己的几匹马,留给狼群当食物,这才换回一条命。” “什么颜色的狼?”比莫干紧追着问。 “白色!”洛子鄢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到的,大王子也想到了。” “怎么?”铁由看着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白狼团,是朔北的白狼,”比莫干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不会错!铁由,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那次我们在沙伦堡忽然遭遇狼群,头狼是头白色的大狼,被阿苏勒一刀杀了的,那是朔北的大狼。” “朔北部的狗崽子们能驯狼?”铁由吃了一惊。 “肯定有这种办法。东陆人有种草,叫做木天廖,叶子磨成粉给老虎闻,老虎就像是猫一样。驯狼肯定也有驯狼的办法,朔北部既然能有狼骑兵,自然会有驯狼的法子。朔方原周围是见不到那种能骑的巨狼的,只有北部的冰原上过来。” “可是这个时候周围连一个貂子都冻得不敢出来,白狼团那种大狼群怎么可能冒着雪过来?” 比莫干摆了摆手:“白狼团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朔北部的狼骑兵就没有出动过几次,都是在北方严寒的地方游荡,据说他们可以和狼共处,一起捕猎牛羊,而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会吃狼。楼炎的白狼团是足有几万匹恶狼的大狼群,可是其中只有几千匹是骑乘的白色雪狼,剩下的都是食物。如果无法捕猎,他们就会放任雪狼咬死其他的狼作为食物。” 洛子鄢忍着痛点头:“我也听过类似的传闻,楼炎简直像是恶鬼了。” “这个时候朔北部的狼骑过来,难道是……”铁由试探地看着哥哥和洛子鄢。 “局面越来越乱了。三位大汗王在调兵,九王的重骑来不及赶回来支援,这时候如果真是楼炎的狼骑出现,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三位大汗王和他勾结。”洛子鄢盯着比莫干,“东陆所谓借刀杀人的典故,我跟大王子说过。”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难道旭达罕也……” “没有,”铁由说,“根据斥候的回报,这些日子旭达罕在外面很老实,没有什么动静。何况我们还派了八百个轻骑看着他,他就算有心也不敢动。” “难道伯父们会越过旭达罕,去寻求朔北的支持?那么就算他们得到了北都,他们又怎么填饱楼炎那条恶狼的胃口呢?” “大王子疏忽了,”洛子鄢说,“虽然旭达罕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可是朔北部阏氏生的儿子可不只是旭达罕和贵木,虽然隔着千里,大王子忘记了你最小的弟弟么?” “朔北的狼崽子想扶阿苏勒!”铁由忽地明白了,声音高了起来,“阿苏勒若是真的登位,楼炎和大汗王们都有好处!” “只能说可能,”洛子鄢一只手刚刚恢复过来,摆了摆手,“以楼炎的实力,想要霸住北都还不可能,不过如果拥护他的外孙成为大君,确实可能令他心动而和大汗王们合作。他的狼群一接近,大汗王们立刻有调兵的动静,可能不是巧合。所以我路上急赶,即便能快上一刻也是好的。大王子,这是生死关头,不能犹豫了啊!” 铁由站了起来:“洛兄弟这话说得没错!哥哥!我们帕苏尔家的命脉不能绝在这里啊!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阿妈!” 洛子鄢把比莫干手里的手抽了回去,也站了起来:“大王子早做决断吧!大君重病不起,大汗王们磨刀在侧,楼炎的白狼团又逼近北都,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死大汗王,就死大王子,别人屠刀架在脖子上了,难道还能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么?” 比莫干默默地坐着,盯着炭火盆出神。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又变得清晰起来,一丝一丝地在风里面纠缠复又解脱,像是雪落在地面上,压在下面的雪融化了,带着寒意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听着真是凄凉啊!”笳声断绝的时候,比莫干又说。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拉地响。呼玛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佝偻着背从纛杆下走过,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虽然早知道在金帐宫里当女官是这个结果,现在想起来还是挡不住心上泛起来的凄怆,不过金帐宫就是这样,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发间插着龙血花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后来变成了青阳部的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一起被用大车送到北都城来和亲,下车的时候,她的姐姐惊恐不安,十七岁的勒摩却用尽全力那样死死地盯着大君,脸上绷得紧紧的,却掩不住那股孩子气。大君只是笑了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手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帐篷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伺候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下,手持磨石打磨手里一柄凶蛮的重刀。那是铁氏兄弟中的弟弟铁益·巴夯·积拉多,青阳有名的将军。巴夯在这里守了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和哥哥巴赫一起来看望大君,就再没离开。呼玛不懂男人的事情,不过在金帐宫时间长了,多半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张弓搭箭,乱得很,金帐宫周围也多了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所以巴夯一个将军亲自在这里守着,小半个月没解过铠甲。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呼玛知道这个将军本来是个不长心肝的人,总是咧着嘴大笑的神情,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巴夯一直不苟言笑,没事的时候就摸出磨石来磨刀,低头想着什么,倒像是他精悍的哥哥。呼玛觉得心里越发地重了,只盼着这个糟糕的冬天能赶快过去。 掀开了内帐的帘子,呼玛就看见了**年老的男人。他身上裹了一件东陆制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是睁着眼睛的,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原本那块锋利的白翳像是扩散开了,瞳子灰蒙蒙的。他握着床边女人的手,不说话。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见前方的东西,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床边的女人却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疯了,就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忽然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龙血花的十七岁女孩。 呼玛佝偻着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着,“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帮我射死了一头鹿。” “他一直是那样,把别人都看作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凳上北都的城墙,指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时候,他骑着马,把我马鞍前面,带我去南望峡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鲷鱼……” 呼玛不说话,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他可能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己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 她起身要出去。 “呼玛,”大君在背后说,“把勒摩带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玛上去搀扶侧阏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着的手上,大君把手松开了,只是两根指头还勾着,和侧阏氏的手指勾在一起。侧阏氏跟着呼玛站起来,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样回头去看大君。 呼玛的心里动了一下:“大君,侧阏氏午后休息过了,还不急着睡,再说一会儿话吧,新添了炭,这间帐篷里暖和。” “是么?”老人低低地说,“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说话,”侧阏氏认真地说,“阿苏勒也陪你。” 短暂的沉默,老人的手又扣紧了。呼玛觉得一阵心酸和茫然,她还记得侧阏氏第一天和大君同睡的时候,大君喝醉了,十七岁的女孩在帐篷里发疯一样地哭喊,听得帐篷外伺候的人心里都揪了起来。就这么二十多年过去,被强拉住的手也就扣紧了,像是生来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样。她想大君也要死了,巫师拆玄明的骨头向盘鞑天神祈福,说是过了冬天大君的病就会好。可是呼玛不信,青阳部能洞穿神的心意的人只有大合萨,大合萨来看过大君几次,他有一次对呼玛说其实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动的,没有人听说过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热啊……”大君喃喃地说着,头渐渐向一边歪去,似乎就要睡着了。 呼玛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探进大君的睡袍中,摸到的胸口的火烫的。 “发热了!”呼玛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提着裙子往外面跑。 “什么人?”像是已经睡着的巴夯忽然蹲坐而起,手按刀柄,像是一只蓄势的豹子。 呼玛被他吓到了:“是我,去给大君拿冰奶来,大君的身上发热了。” 巴夯没有解除戒备,他完全不看呼玛,而是死死地盯着帐篷帘子。那张厚实的老羊皮帘子被风振动,拍在木框上啪啪地响。 “是我,”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给父亲送药过来。” “大王子……”巴夯松了一口气。 帘子揭开,比莫干扫视了一眼,对巴夯和呼玛分别点头。几个伴当跟着他进来,手里都捧着漆木的药盒子。呼玛也松了一口气,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过去不一样,做事沉稳有威严,坐在金帐里为大君处理事情,晚上时不时地带着药和东陆的大夫来探望。几个王子里面,三王子四王子被驱逐到外面的草场去了,二王子又是个喜欢烈酒和女人的,来探望父亲也是匆匆的一眼,只有比莫干认真,每次总要细细地问呼玛大君最近的饮食。 “大王子来得正好,大君发热了,我得赶快去取点冰过的羊奶来。” “不急,”比莫干揽住她的手臂,“让大夫先看看。” “大夫来了么?” 比莫干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当们:“他们中有两个懂一点药草,让我先进去看看父亲。” 比莫干掀开帘子要进内帐,巴夯却望帐篷帘子那边看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安:“大王子,外面……” 比莫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拉着他一起进了内帐。 “勒摩侧阏氏,”比莫干按着胸口,首先向女人致意,而后才缓步地走近床边,“父亲。” “比莫干我的儿子,是你么?”大君依然直直地看着帐篷顶。 “是我。最近有几件事,已经很紧急了,父亲生病,本来不应该过来打扰,不过如果不及时决断,怕是青阳的祸事,所以深夜来这里。”比莫干看了看**的老人,低垂眼帘看着地面。 “有什么事,你处理吧。我困了。” “父亲可以看一眼么?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么?”大君努力地转过头来。 捧着药盒子的伴当们揭去了盒盖,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呼玛惨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退后。巴夯要暴跳起来,几个身手快捷的伴当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喉咙上,逼着他一直退过去贴在了帐篷上,另外一个上前几步,扯住侧阏氏的领子把她从大君的床边拖开。 “大王子!”巴夯大喊。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这么做,不过都太迟了,”比莫干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已经成了定局。” 盒子里面不是药材,而是人头。呼玛能清楚地认出台戈尔、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样子,他们还死死地睁大眼睛,仿佛直到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聚集了奴隶和他们手下的三帐兵马,意图作乱推翻父亲,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和父亲商议,只能立刻带兵冲进伯父们的寨子。伯父们召集家奴抵抗,儿子没有办法,只能下令就地诛杀。儿子僭越了父亲的威严,请父亲原谅,这些都是为了青阳的将来。父亲要责怪儿子,儿子甘愿领受。” 比莫干看着**的老人,看着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三颗头颅,像是和他们对视。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可是说不出话,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离床边的侧阏氏呜呜呜地喊着,去打那个伴当的手,除此之外,帐篷里没有一丝声音。比莫干看着自己的脚下,不知道是不敢面对父亲,或者是在想什么事。 过了许久,大君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摔回了**。 “我的……好儿子,你还是下了手。我为你驱逐了旭达罕,因为我以为你的心比旭达罕的宽,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伯父们,虽然他们是你的敌人,”他喘息着,低低的仿佛自语,“可是你还是下手了,我的好儿子……你还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什么呢?” “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去南方休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达罕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白纛授给儿子。”比莫干抬起头,盯着老人,“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会处置。保证不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悾惚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在我的手腕上,亲自摘了它,当北陆的大君,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比莫干不再犹豫,他大步上去坐在了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方的时候,低头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比莫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忽然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回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了伴随他一生的重剑,架在了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视周围,瞳子里的光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想要挣扎,可是他发现自己在父亲的手里像是被卡死脖子的鸟儿一样。 老人站了起来,沉重地喘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能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了佩刀,一齐跪了下去。巴夯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比莫干:“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崽子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看向巴夯:“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比莫干大步走了出去,强壮的青年在他手里根本就是一具无从反抗的尸体。帘子掀开了,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的胸口,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郭勒尔……郭勒尔……”侧阏氏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呼玛紧张地抱住了她的腰,她不能挣扎,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 她满脸都是泪水。 雪地上点燃了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 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只有正中站着昂然的老人,他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提着重剑,高昂了头去看天空。 巴夯也跟着跪了下去,身后跟着捧了人头的伴当们。 鸦雀无声。 比莫干不再挣扎。他的心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来。可是这个时候比莫干却不想着失败,他满脑子只是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头发上的铃铛“叮叮”地响。他很后悔,他现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她去放牧,可是也没有机会了。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大吼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些人,你们都是认识的!是我的兄长们!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粗重地喘息着,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比莫干惊诧地抬头去看父亲,他已经被不由分说地拖起来站直了。 大君扯断了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比莫干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1/2|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三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三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南淮城凤凰池边的绿柳已经悄悄抽出了第一根嫩枝。 羽然捧起一捧水,忽地一吹,水里倒映的星月之光破碎,而后从她的指缝间流下,带着所有的光一起。 她又蹲在巨大的的浴桶里抬头去看月亮,模模糊糊的像一个煎开的鸡蛋。 她想着就想笑,忍不住吐了几个气泡,咯咯笑着从水里探出头来。 “又笑,都是大女孩了,还喜欢玩水。 洗好了赶快出来,衣服我给你烤干。” 翼天瞻的声音从很远的屋子里传来。 羽然吐了吐舌头,从浴桶里钻了出来,她裹了一件宽袍,赤着脚踏着冰凉的青石地一串小跑回了屋里。 “鞋子也不穿!”翼天瞻瞪着眼睛。 羽然也不说话,把宽袍一扔,转身过去摘下烤热的毛巾擦水。 她的身段不再是小女孩的样子了,湿透了的亵衣贴着身子,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肌肤和贲突的胸口,身体的曲线细软修长。 翼天瞻看着她的背影,却没有避开,映着火光,他海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雾气一样的东西浮起来,沉沉的像是铁色。 “换好衣服叫我,大女孩了,要遮拦都不懂!”翼天瞻低声呵斥了一声,起身出门,和门坐在台阶上,点了烟杆,深吸一口,轻轻吐出烟圈。 一会儿,门开了,羽然一跳而出。 她穿一件白色箭裙,贴身紧束系着极宽的白锦腰带,像是东陆贵族的少女出猎的模样。 “爷爷我今晚要出门。” “又跟谁约了?”“反正不是阿苏勒就是姬野喽,我也不认识多少人。” 翼天瞻看她不想说,笑笑,又沉默了一会儿“羽然,阿苏勒和姬野你喜欢他们么?”“当然喜欢了,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在一起了?”“更喜欢谁呢?”羽然瞥了他一眼:“爷爷你问这个干什么呢?”“我在想,也许我们一生都住在南淮了。” 翼天瞻抽了一口烟,“你长大了,我当然想知道你喜欢谁。” “我不知道,他们都挺好的,我为什么要分更喜欢谁?”“你只要想,如果让你和他们之中一个人过一辈子在一起,你会选谁,你就明白了。” “我不想……这样就挺好的。” 羽然背过身去。 “傻丫头,世上才没有这样的事呢。 就算再好的朋友,即使是亲生兄弟,所爱的那个人,始终是不能分的。 就好像一颗心,分成两半,也就像琉璃那样碎掉了。” 翼天瞻说着,忽地有些出神。 羽然愣了一下,把耳朵塞了起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翼天瞻低低地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抽烟。 羽然背对他立了一会,转身出去。 翼天瞻的烟抽完了,他抬头去看悬在头顶的圆月。 他忽地愣了一下,身子微微一动。 随着及其尖利的呼啸,一支白色的羽箭仿佛从月光中化出来一样和他耳朵只差几寸,钉进了他背后的门里。 翼天瞻在一瞬间闪过了那支箭,却没有再动。 “我刚想在南淮也许就要过一生了,你们就来了。 来的人都出来吧!”他把烟杆插回后腰,他想起自己的长枪就在背后的屋子里,距离他不到五尺。 “如果是男鹤雪,你根本看不到人就有至少十只箭射过去,面对天武者,还没有人敢用一支箭去挑衅吧?”年轻的声音从屋顶传下来。 “你不是来杀我的么?那样狠毒的箭路。” “我自负箭术,可是如果是斯达克城邦的主人,一定可以避开这一箭。” 白色长发的年轻人站在屋顶上手持着裹有金络的绿琉弓,他半跪下去,“斯达克城邦,翼罕。” 屋子的***照亮了桌子两侧的人。 翼罕把他的绿琉弓放在桌上还有随身的双匕首。 他空着手。 翼天瞻默默地抽烟。 “你是翼展元的儿子,那么你母亲是风应修?”“是的。” “你的血统足以自豪,年轻的时候箭术能够那么凌厉,也很难得。” “可是我来这里并不是听天武者评论我的家事和箭术。” 叫翼罕的年轻人眼神犀利如鹰。 “你为什么而来?”“柏木尔城邦的勒古殿下现三个月前被烧死在他的树屋里。 所有的居民都被杀死在河里,一直流到斯达克城邦,那水还是红的。” 翼天瞻身子微微一怔:“谁下的手?”“您的侄儿,古莫殿下,您的侄儿怡霖维塔斯斯达克,现在斯达克城邦的主人。” “勒古应该是斯达克城邦最好的朋友,翼霖为何会杀他?”“因为整个森林已经陷入战乱,现在人们都互相攻杀,不杀人的人,都会被人杀。” “羽皇已经无法弹压各个城邦了么?”“无法,森林已经变成战场。”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吸了一口烟,“你来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古莫殿下,我们真的不能再等了。 如果羽皇还可以扶持,鹤雪的精锐武士也不会散去,森林的平静也不会打破。 我们的人疯狂地毁灭了柏木尔城邦,可这只是开始,维塔斯殿下疯了,报复很快会降临我们头顶。 战争的烈火很快就会逼近斯达克城邦,我们的故乡会不会像柏木尔一样呢?”“这件事你不该问我,我在斯达克留下了怎样的名声,你和我一样清楚。 他们恨我,我也不能向他们解释清楚。” “可是你是天武者,最伟大的鹤雪战士,人们至今都还传颂着你的名字。”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叛徒古莫和天武者是同一个人。” “这是借口。” 翼罕猛地站起来。 “这不是借口,”翼天瞻的声音冰冷如铁石,“我离开斯达克的时候折断了我的弓,我现在是一名天驱,不是鹤雪,更不是你口中的殿下。 天武者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人,即使他还翱翔在宁州的天空上,他也没有能力扑灭蔓延整个森林的大火。” “不,古莫殿下,你有拯救我们森林,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翼罕拍着桌子。 翼天瞻抬头看他。 “你带着公主殿下,我看见她了,我认得出她。 她血管里留着最纯净的羽皇之血。 如果是她……”翼天瞻猛地摇头:“不可能,我绝不会让她卷进你们的战争里。” “这不是我们的战争,是整个羽族的战争。 蛮族还在偷窥着我们的土地,任何一个羽人都应该去拯救我们的森林。 她是羽氏的公主,最后一点纯净的血脉了。 殿下你明不明白?”翼天瞻的脸失去了颜色,他僵持了一会,靠在椅背上:“如果我不答应呢?”“南鹤雪的杀手距离这里应该很近。” 翼罕死死盯住他,“我还是有信心说服你的,我相信你还是一名鹤雪,为了天驱的复兴,你也不会忘记故国的人们还在期待翼氏和羽氏的再次联手,去拯救动乱的森林。” “你对我太有信心了。” 翼天瞻冷笑。 “古莫,不要太自私了,我知道她的奶奶是谁,也知道她对你而言的意义。 可是古莫殿下……”翼罕摇摇头。 “我们都是羽族骄傲的武士,我来到这里,也付出了很多东西……”翼罕取回弓和匕首,“很多……再也无法找回来……”“她还是我们所知的最后一个姬武神。” 他出门时候又说,“如果你真的希望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为什么要把关于泰格里斯之舞的一切教给她呢?”“我还会再来的。” 翼罕扣上了门。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四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四“公子喜欢这个玉鼎么?六百八十枚金铢,以这个玉材不算贵了。” 玉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拿一只掸子扫着玉鼎上的浮灰,对着看鼎的年轻人笑笑。 “这么贵?”吕归尘吃了一惊,又仔细去打量。 翡色的玉鼎在下午的阳光下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一丝一丝深红,像是鲜奶里升起的红云,底下最深,而后渐渐浅了。 “黄金有价玉无价啊。” 玉工笑笑,“这块料是澜州来的,澜州的翡翠比宛州的好,可是红色的少见。 这块料来路挺有趣的,据说本来是白色的,后来离公伐晋北,四处搜珍宝,这块玉料的主人不肯出让,一头撞死在玉料上,把料给染红了。 若猜得不错,是把松雪藏坑的坑头玉,如今剩下不多了,都采空了。” “那确实难得了,”吕归尘点点头,“比起金银的东西确实厚重多了。” 玉工年老了,咳了几声嗽:“也不是这么说,金饰中也有绝妙手艺,可再好的金饰也能打出第二件来。 玉石就不同了,每一块好玉都有自己的纹路色泽,就算瑕疵也各不相同。 而一旦断了碎了,就再也接不回了,即使你走遍九州,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 “听说城里大商户卖玉料,贵的有几万金铢呢?”玉工摇摇头:“那又是富人的游戏了。 爱玉的人,一生能把玩的又有几块呢?随身的玉或许只有一块,你喜欢玉的纹路色泽,也许连瑕疵都喜欢,所以一辈子不离不弃。 玉是有灵的,应人的精魄,拍来的东西人家说好,你就真喜欢?再贵的玉,你买来不带在身边,也是不值钱的。” “玉能寄人精魄,我也听说过,是真的么?”“其实也是寄托哀思而已。 故人不在了,你把他的旧物带在身边,觉得跟他的魂魄在一起了,其实不过是你心里惦着他。 所以玉石无价,也就是说,他根本是石头,不值钱。” 他鞠了个躬:“我去后院打扫一下,公子自己看,看中什么叫我就可以了。” “你不怕我拿东西跑么?”吕归尘有些吃惊,不大的店里成列着几十样玉器,却只有他和玉工两个人。 玉工笑笑:“我虽是个磨玉的,也看得出公子大贵。 公子这种人买的就是思念,再好的玉公子不喜欢也是石头。” 吕归尘于是漫步于那些精美的玉器中,在微微的轻尘中,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慵懒,天青色的玉珪挂在窗前投下半透明的圆影。 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又一片流光之中,而周围没有实质。 玉工从后面掀帘子出来,看见吕归尘站在窗边望着街道出神。 他笑笑:“公子看了很久了,还是没有可意的东西么?铺子小,公子见笑了。” 吕归尘回过神来,急忙摇头:“不是,不是的,有很多漂亮的东西,像那对龙血水晶的方章,真是极品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材质。” “那对方章呀?”玉工摇摇头,“的确是贵价的货色,不过那块材质太纯了,也就没韵味。 公子若喜欢算三百金铢出让了。”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找一枚翡翠环的,听说这间铺子有,可找来找去却没有看见。” “翡翠环?这东西本来很多,不过前些日子天启的一家大商户来看货,买去了不少。 这些小东西不成列在外面的,公子要的那枚是什么样子的?”吕归尘想了想:“我没见过,听朋友说,是一枚琉璃底的翡翠环,透明的,只有其中一点是深碧色的,把整块玉都染碧了。” 玉工想了想,拍了拍脑袋:“哦,公子说的那枚,可能还在,等我去找找。” 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精巧的漆木盒子。 玉工打开盒子,一瞬间仿佛有翠绿色的光从盒子溢出来,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都有了绿意。 那是一环翠玉在绛红的重锦中,像是一弯凝住的春水,随时都会流淌开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吕归尘惊喜地喊了起来。 他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却惊异地发现那一泓绿意悄悄地退去了,整只环是透明的,仿佛水晶,只是其中一点,碧得发乌,丝丝缕缕的翠绿是雾气那样在一点周围弥漫开来,倒像是在一杯清水里投进一枚刺破的蛇胆。 “确实是上等的好玉,北邙山的上等翡翠,也没有这个绿法。 难得绿得通透灵秀,是水样的底子。 不是我自夸,鸿胪寺祭天的玉珪跟他比起来就是一块死玉。 公子对着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 北邙山玉矿已绝,以后要买这样的好玉,只怕有钱也难得了。” 玉工有几分得意。 吕归尘依言,对着阳光翻转翡翠环,说也奇怪,那枚玉环一转起来,绿色顿时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一时明媚,一时又收敛,深的时候像是古潭深处的颜色,浅起来根本就无色的。 “这块玉是有眼的,”玉工指点着,“点翠绿就是玉眼,其实所有绿都是从那一点玉眼中沁出的,旧话说那是蛇盘玉,玉坑里有蛇守着,轻易不可得。” 吕归尘轻轻抚摸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这枚翡翠环怎么卖?”“两百五十枚金铢。” “这么好的玉还没有那对方章贵么?”吕归尘诧异地看着他。 玉工看着他认真样子,不由地笑起来:“还没听说过买玉的人嫌玉便宜的。 这枚玉虽好,天启那些富商却看不上,因为玉材太小,最多只能套在女娃娃手上,长大了就带不了了。 若是穿了链子带在脖子上,却又嫌大了,所以价格抬不上去。” “嗯。” 吕归尘点点头,“若是磨成带钩或挂件,也许就值钱了。” “说是这么说,我也知道的。” 玉工笑着摇摇头,“可是这么好的玉材,磨成这种俗物可惜了,我舍不得。 这玉还有一个好处。” “哦?”“这玉如果贴身带着,体温会把玉暖起来,那一点玉眼就的绿就会慢慢地溢开,若是带上十年二十年,就应该整个玉环都是绿的了。” “真有这样的事?”“当然有。” 玉工解开领口露出自己的脖子上一枚银链系着的貔貅来,“我这块貔貅,初戴上的时候只有半块是绿的,现在整块都是。” 吕归尘赞叹地点点头:“这个倒是第一次听说。” “温了它四十多年才绿透了,”玉工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妻子结婚时候陪嫁的东西,人已经不在了,留个想念。” “公子买这个,是定情么?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为了心上的人买玉吧?”“若是送一般的朋友,可以么?”许久,吕归尘抬起头来。 “只怕会有些误会吧。” 玉工笑。 门帘忽然被掀了起来。 吕归尘一扭头,铺子门口站着一个人,进来躬腰行了个礼:“公子,外面有人急着找,自称是姓赤。” “赤?”吕归尘低声念着这个姓氏,赤姓确实是个少见的姓。 他脸上忽然浮起紧张的神色,放下手中的玉环,急急忙忙地起身下楼。 下到一半才想起来回头道:“我下个月带钱来买那枚玉环,算三百枚金铢,老板请一定为我留住。” 等不得玉工的回答,吕归尘一起提着袍角,疾步冲了下去。 他看玉的时候文文静静,仿佛不更事的闺中少女一般,可是此时动起来,却仿佛一道白色的疾电。 玉工拈起窗上的竹帘一角悄悄地往街上看去。 寂静的小街中央赫然立着七匹枣红色的健马,都是铁掌铜镫,披着赤红色绣金的马衣。 马上的骑士披着同色的绵甲,腰挎鲨皮鞘的长形佩剑,其中一人高举的深红色旗帜上绘着金黄色怒放的**。 “这是……”玉工心里一寒。 就算他不认识那七人的装束,总也认识那朵金色的**,那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家徽。 不是紫寰宫(注:唐国国主的宫室,装饰以淡雅为上,白梁紫柱,牌匾和描画多用紫色勾勒,所以有紫寰宫的名字)内务重臣和亲信大臣入朝面帝,外姓人不能奉此旗帜。 “是……是宫里的旗号,”玉工喃喃自语,“那个红旗下的,好像是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将军!”红旗下策马而待的中年将军一身银鳞甲,红色大氅,无论服饰还是神色,都透着隐隐的官威,令人不敢逼视。 吕归尘踏出脂琼阁的大门,他忽然偏腿下马,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拱手,身后的几名执金吾也是下马行礼,礼数极为慎重。 吕归尘也是长拜回礼,赤浩年上前凑在吕归尘的耳边说了两句,一行人随即上马,飙风一样驰向了小街的尽头。 骏马带起的疾风向着两侧扬激而去,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宛州盛产玉石,矿山主人伐山采玉,大半的玉料都运送到位于南淮城这条小街上的玉铺打磨雕琢,制成玉器,这条小路上的每一家玉铺也都以屋檐下悬挂玉珂作为标志,有风的日子玉珂就像风铃一样清音阵阵,令人遐思飞扬。 可是此时马烈人急,玉珂响得激烈而惶乱,仿佛戏台上暴风雨将来时候锣鼓的急奏,久久地不能止息。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五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五赤色的云霞漫天,犹如火烧一样,落日余晖照在紫寰宫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流光变幻。 宫人们在铜铸的龟鹤中投入了点燃的沉香木,缥缈的香烟从龟鹤的嘴里喷出,渐渐弥散开去,有如一层祥云瑞蔼隐没了大殿的正门。 远处高阁上遥遥传来扣击云板的声音,已是入夜的前夕。 锦衣广袖的少年独立在广合殿外的御道正中。 敞阔的御道显得空旷荒芜,放眼望去,空荡荡的了无人迹。 微风撩起了吕归尘的袍袖,一阵阵的轻寒。 “国主诏宣北国青阳部世子吕归尘觐见,”紫衣的掌香内监步出宫室,在远处的屋檐下放声呼喊。 吕归尘急忙端正身形,沿着御道缓步前行,登上台阶之后,在宫室门口稍稍停顿,这才悄无声息地踏进,长揖之后立在刺绣锦云的缂丝屏风下,温雅端静,一举一动都合乎东陆贵族的礼仪。 这间宫室中陈列简洁,几张缂丝屏风隔开了前后,居中一张考究的铁梨木桌案,桌案后下唐国君百里景洪宽袍高冠,正运笔如风。 来到下唐六年,虽然觐见的时候也不少,吕归尘还是第一次看见百里景洪运笔书写。 他笔落之际顿挫有致,颇有凝而不发的意味。 吕归尘起了好奇的心,抬头看去的时候,百里景洪正低喝一声,手中紫毫一顿而起,仿佛运刀一般。 他将手中紫毫抛在砚池里,微微呼出一口气,一副字帖已经写就。 “世子远征殇阳关归来,息将军上表称世子乃是乳虎初啸,亲临战阵,不避矢石,手刃离兵数十人,不愧是青阳英雄之后,”百里景洪一笑。 他身边的掌衣内监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百里景洪刚刚写就的那张洒金锦云笺,低着头送到了吕归尘面前。 墨迹淋漓,四个铁骨铮然的大字有如刀劈——“豹行天北”。 墨是御用的紫烟松雨墨,字则是百里景洪最为得意的“斩石体”。 东陆常临的三家字体,无非洛辉阳的“辉阳体”、陈犁的“泼云体”和谢斩石的“斩石体”。 辉阳体婉妙典雅,泼云体飘洒不羁,而谢斩石乃是左手提剑右手提笔的军机参谋,一手斩石体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纷披,笔下一脉沙场落日英雄挥戈的豪烈风骨,曾被书画见长的喜帝推崇为“最见得男儿肝胆”。 百里景洪以唐公之尊,诗书并称双绝,最难得的是可以临摹三家字体,经常赐字给亲信的大臣。 但是“斩石体”是他最得意处,曾经自称“身为公卿大儒,心中亦有兵甲”,轻易不肯以此字体赐人。 “谢国主恩典!”吕归尘恭恭谨谨地接过赐字,躬身长拜。 “世子不必多礼,”百里景洪捻须而笑,“世子是我们下唐的贵客,本公早有赐字的心意,不过这手斩石体最是难练,力道始终难以贯彻笔锋。 这几日终于更上一层境界,就写这四字,也是勉励世子的壮气。” 掌衣内监字吕归尘手中接过锦云笺,高捧着下去装裱,掌香内监则悄无声息地端上织锦圆凳,请吕归尘坐下。 百里景洪一振衣袖,洒然坐回椅子里。 “世子年纪几何了?”“十七。” 吕归尘低声道。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点头,“在我们东陆,已经男儿行冠礼,女儿束发的年纪了,是嫁娶的年纪,世子在北陆时候,可有婚配?”“归尘南行的时候只有十岁,北陆的风俗是十二岁可以为男孩订婚,所以尚未来得及议婚。” “哦?”百里景洪一笑,“转眼世子就是跨马征战的英雄了,也算大人了。 我们下唐居于南荒,不过下唐女儿却算是不俗,东陆诸国都说下唐女子婉约可亲。 世子来了南淮城,也多有结交,其中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不知怎么,忽然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羽然的样子忽然浮起在眼前,还是初见的时候,一勾飞檐隔断了落日,巨大的苍红色日轮中,白衣裳的女孩儿噘着嘴晃着双腿唱他听不懂的歌谣。 每当想起羽然,他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淡淡的,而后整个人似乎都沉沦了下去,仿佛一场酣梦,虽然知道空幻,却不想拔身而出。 “世子?”吕归尘忽地惊醒,急忙起身拱手:“归尘年幼,还未通男女之情。” 百里景洪看得出他走神,却并不点破,淡淡地笑笑:“世子安坐。 年少而眷依父母,长则知人伦而慕颜色,是人之常情,不必羞赧。 听闻北陆婚配,有‘叼羊会’一说,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岩羊,招募四方的年轻人,喝醉了酒放出一只束红的母羊。 谁能骑马抢得母羊,就是最强壮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是也不是?”“是,国主体察入微,洞鉴明晰,”吕归尘禁不住露出几分惊讶。 他并没有料到百里景洪如此通晓北陆的风俗。 叼羊会是草原上大户人家择婿的手法,为的是在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最勇敢的女婿,延续家族的血脉。 不过青阳部的贵族已经有若干代不营逐草牧羊的生活了,连吕归尘自己,也只是听说过叼羊会而已。 可是百里景洪说来,细致入微,竟像是亲眼所见。 相比于其他东陆贵族对于北蛮的轻蔑,百里景洪可算博闻多学了。 百里景洪挥了挥手:“我知道有人说我只是个诗书公侯,只懂得吟风弄月,不知道九州大事。 他们哪里知道军政大事,我暗中下了多少苦心?和青阳部结为兄弟之邦,是我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我焉能不知道北陆的风俗和大事?”“国主英明。” “世子能够体察我的用心良苦,那是最好,”百里景洪整了整衣袖坐回座椅中,“跟青阳部结盟,下唐用意至诚,不是图一时的交谊,而是期望有朝一日南北呼应,进退一同。 世子来我们下唐六年,百里景洪可曾有招待不周全的地方?”“国主关怀备至,吕归尘深沐恩典,并无半点不周全的地方。” 百里景洪捻须点头微笑:“不过有些地方,是我忙于公务而失察了。 转眼世子年纪已经大了,可是孑然一身,远离家乡,怎能不倍感孤独?本公有意为世子结亲于下唐名门世族,如何?”吕归尘只觉得耳边像是雷鸣,什么都听不清了。 在此之前,他总是会设想,他坐在金帐里,面前坐着一个女孩,他携着这个人的手走出金帐,人们围绕着他们高呼大君和阏氏。 这时候他转头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红色的么?如果不是,那将是何等的陌生!他觉得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伸出来不知是要摆手拒绝,或者只是在抖:“国主……归尘尚没有成婚的打算!”吕古尘忽然起身,已经顾不得委婉。 他这句话等同于毫无转圜的余地,直接拒绝了百里景洪的提议。 百里景洪没有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不禁皱了皱眉头:“世子如此说,是何用意?”“归尘……”吕归尘紧紧攥着拳,却禁不住浑身的颤抖。 “世子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姿容?世子觉得东陆名门闺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还是世子以为本公用心不诚?”百里景洪步步紧逼。 “归尘……不敢。” 百里景洪颜色稍稍缓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阳少主,也当有蛮族的妃子。 不过下唐和青阳结盟,难道还要在区分血统?若说血统,当年风炎铁旅北征,贵部公主吕舜也曾跟随风炎皇帝回到天启城。 至今皇室诸子,体内还有蛮族的血。” 百里景洪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无比遥远。 吕归尘忽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空芜中只有一勾屋檐,一个摇晃着双腿的影子坐在那轮巨大的落日中。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身上却是如此的沉重。 “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平常的事,世子将来返回北陆,再要迎娶北陆新人,也是常理,”百里景洪悠然道,“此事本公已有打算,世子不必推辞了。” 吕归尘没有回答,他整个人似乎已经木了。 “这件事突如其来,本公也明白你举止无措的心情。 不过男儿大婚,终究是喜事。 本公为你选妇,一定是下唐乃至整个东陆帝朝第一等的名门仕女,颜色才华都不会令世子失望。 改日世子亲眼见到,只怕是欢喜都来不及。” “归尘……”“不必说了,”百里景洪挥手止住了吕归尘,“这件事并不急在一时,我会亲笔写信致青阳王驾前,等到父母之命有了,本公愿充这个媒妁之言。 这一步,成就我们两国血脉之亲,以后世子不但是青阳的主君,还是我下唐的女婿,豹行北天,前途不可限量。 其中的轻重得失,世子自己决断吧。” “送世子下去歇息吧,”百里景洪对掌香内监传令。 “世子请!”内监上前一步,遮挡在吕归尘的面前,竟是立刻阻断了他看向百里景洪的视线。 百里景洪背着双手踱步会回桌案边,再无一句话。 静了片刻,吕归尘才缓缓地起身,拱手长拜。 掌香内监拂尘一挥,提过一盏风灯,引他至侧门。 走到门边,忽听得国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世子了。 根据我们的消息,世子的父亲吕嵩殿下已经在去年的冬天去世,只是隐瞒了消息,尚未发丧。” 吕归尘感觉到一股浓重的甜腥味从心里一直涌上来,从鼻孔和嘴里直喷了出去,他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向着台阶下滚落。 大夫们抬着昏迷的吕归尘去了。 屏风后一直静候的人缓步而出,魁梧的身形裹在鹿皮软铠中,一张淡褐色的脸上满是刀削斧劈般的痕迹,四尺长的貔貅刀悬在腰间,刀鞘上的金**纹饰昭显了他的身份:下唐国大将军——拓拔山月。 “国主为什么忽然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世子?”“等不得了,我看他对于联姻极有犹豫,要逼他一逼。 如果他不和下唐联姻,还想出南淮城的城门么?”拓拔山月在百里景洪身后行礼:“国主,公主和亲的事情,还请三思。” “拓拔爱卿的意思,是这个世子品性不可靠,不值得我缳儿托付终身么?”百里景洪并不回头。 “世子的品性并无问题,不过以他的身体,是否能活过二十尚未可知,而且……”拓拔山月微一沉吟,“国主真的相信青阳部会以他为王?”“拓拔将军!”百里景洪猛一转身,冷眼看着这位蛮族名将,“当初执意选他为人质的,不是将军自己么?”拓拔山月单膝跪下:“是臣当初失察。” 百里景洪一振长袍,自他面前缓步走过,回到桌旁坐下,这才挥了挥手:“起来吧。 人谁能无过?本公不是因小废大的人,你来我们下唐多年,功大于过,我若要追究,还容你到今日?”“谢国主!”拓拔山月起身站在一边,依旧躬着身子,目光落在地下。 自始至终,他脸上并无什么神情变化。 “说说你的看法。” “如今青阳部五位王子,长子吕守愚掌管政务,三子吕鹰扬已经被贬黜到朔方原之北,防范朔北部。 原本两家势力的均势已经打破,根据斥候的回报,如今九王吕豹隐也和长子一党过从甚密。 吕守愚继位完全没有阻碍,臣不以为他会让这个弟弟回到青阳,甚至说,”拓拔山月低声道,“他宁愿这个弟弟死在东陆!”“不错!”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吕守愚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局势未必会如他所想!”“恕臣愚昧……”“青阳三子吕鹰扬、四子吕贺和这个世子吕归尘,都是外族的母亲所出,所以遭到排挤。 如今三子虽然被贬黜,但是手里还有三帐共一万五千人马,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是他意欲自立,又没有足够的实力。 吕嵩一旦死去,青阳部内必然是一场大乱,到时候我们唐国以甲士五千,护送吕归尘乘船北上继位。 吕鹰扬必然起兵拥戴,有他世子的身份在,加上大兵压境,青阳各帐兵马必然望风而降,到时候北都城根本是我们掌中之物!”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北陆的大君,又怎么不是吕归尘?”拓拔山月沉思良久,低声道:“可是以他的身体和性格,臣只怕他无法制伏兄长,掌握青阳部。 最多不过是一个傀儡。” 百里景洪直直地看着拓拔山月,目光森然,却带着一丝笑意:“我既不怕他是个傀儡,也不怕他死于非命。 他若是个傀儡,也要是我手中的傀儡。 他就算要死,也要为我生下青阳血统的外孙!”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六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六烫沽亭。 羽然把酒壶高高地提了起来,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细线坠入暖杯里面,一杯酒满满地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满满地沿着杯口凸出一线。 “好哦!”她握着拳头雀跃起来,“这次终于成功了!”她趴在桌面上去看那一线凸出的酒液,映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的杯子上漾着一环一环的光影。 “阿苏勒你最近去文庙了么?里面有个卖酒的小贩,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这么一倒,准准的正好。 阿苏勒你来倒这试试?”吕归尘摇了摇头。 “今天下午我又去鸣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见的那只玉环,我给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那枚绿色的。 可是那家铺子真小,鸣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转了好长时间都想不起是在哪家铺子见过的。 也许姬野还记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见的吧?”吕归尘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阿苏勒你干嘛啊?一整天不说话了。” 吕归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对了对了,有个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头的父亲要给他结亲了,石头吓死了,我就带着石头他们去那家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 她长得……”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虫。” 她期待着吕归尘跟她一起笑,以往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说坏话的时候,吕归尘就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笑,所以她非常乐意和吕归尘说这些,因为姬野总是左顾右盼地不专心,而吕归尘永远都像是在听她说笑话。 可是这次吕归尘没有,他木愣愣地坐着。 “不好玩啊?石头吓死了呢。” 吕归尘露出很淡的一丝笑来:“为什么像菜青虫?”“因为绿绿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呗!”吕归尘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来,他居然也没问一个人怎么会绿绿的,其实她留了一个扣子,因为那家的女孩正在发疹子,脸上敷了绿色的药泥。 她歪着头看着吕归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她又不是很明白,吕归尘那一直清澈的眼睛现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势和往常没有区别,却让人觉得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 她觉得无聊起来:“我要走了,我跟姬野说好了,要去凤凰池的荷花场那边看斗虾。 阿苏勒你去不去?”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去了。” “那我走了。” 羽然站了起来。 “恩,我也走。” 两个人走出烫沽亭,落日前的阳光照在他们背后,周围一片昏黄。 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像只兔子,把吕归尘落在了后面。 她想着看斗虾,没有注意到吕归尘越走越慢。 吕归尘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间那样强烈的酸楚从鼻腔了狠狠地涌了出来,全不给他半点抗拒和逃避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说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说其实我是有话想跟你说的,可你总是叽叽喳喳。 他没有说这些,他站住了。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轻轻地说,“我阿爸,死了!”他想羽然也许根本听不到,周围那么多人,又那么吵。 可是他不能不说,他觉得自己会憋死的。 羽然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滞在那里了。 她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酒肆门口的阳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根本看不见吕归尘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无形地从他身上冲着她流过来,像是冰冷的潮水。 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抚平这时候吕归尘心里的悲伤,她很少觉得自己这么无能。 吕归尘默默地低着头,两个人对着站了一会儿,羽然突然跑过去,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吕归尘呆住了。 这是吕归尘记忆中羽然唯一一次抱他,他个头比羽然高,可是这个时候却是羽然在抱他。 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他,他觉得羽然的身体是那么软,软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又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自己变得太柔软了,羽然用力一捏,他就变成了一个很小的人儿,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着羽然去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双手,手在颤抖,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贴在了羽然的背后。 压制了太久的悲伤猛地冲了出来,他紧紧地抱住了羽然,泪水唰地流下。 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 在他的回忆中那时候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在人流里面,他抱着羽然,像是流水中的礁石。 马嘶声忽地惊醒了吕归尘。 他和羽然一起转头,看见浑身的鳞甲高举着战旗的禁军们。 他看见为首的姬野,心里忽然有种惊慌,像是被人看见了隐藏很深的秘密。 他忽然想起这条路正是姬野从大柳营回城必经的。 姬野似乎也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 “哟,”彭连云带马窜上来,“这个不是……?这个不是……?”“当街大戏啊!”后面方起召的声音阴阳怪气。 禁军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息辕带马上来,他的军衔高于方起召,可是厉声喝了几声都没有用,他也只能挽住了姬野的胳膊。 很罕见的,羽然居然也没有说话,侧头看着路边,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调转了马头。 “姬野!”吕归尘伸出手去。 可是姬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策马小跑着离开了。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七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七“这个缸真大,怎么做出来的?”“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进范子里铸出来的。” “我还说呢,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水晶啊,原来是铸出来的。” “铸出来的水晶也是水晶,我们河络的工匠铸造出来的大晶,可纯净了,小姑娘你没有见过,跟挖出来的完全一样。 你们宛州的黄洋岭说是产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过碗口大,我们河络的晶……”“小东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来看看!”“谁是小东西?我……我没有带在身上……”“还是吹牛,被看出来了吧。 被看出来也不要脸红啊。 害羞了吧……”“我是生气,不是害羞!”吕归尘看着那个巨大的水晶鱼缸里面,红色芙蓉头的小鲫鱼摆动着身子,轻快地冲来冲去。 这只鱼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视线,连鱼儿也不明白自己是在鱼缸里,它们冲到壁上,顶着缸壁使劲地摆动着身子,可是怎么也冲不过去,而后失望的鱼儿又转身冲向另外一边去寻找突破。 他的身边羽然一边兴致勃勃地看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个看着鱼缸的河络小伙子斗嘴。 个子小小的河络披着他的灰鼠皮大氅,本来非常神气地看着那么多人关注他的鱼缸,可是这个女孩子蹦着从人群里闪进来跟他斗嘴,把他气得满脸通红。 “羽然,”吕归然拉了拉她的手,“别闹了。” 羽然挣脱了他,皱起鼻子跟那个河络小伙子比了一个鬼脸,被吕归尘从人群里面拖了出去。 一侧是波光粼粼的凤凰池,沿着湖边无数的摊子,五颜六色地排到看不见的远处,其中有人用三尺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帜,又有人腆着肚子鼓足了中气在摊子前面招揽客人,还有的摊子里面不时地扔出几十枚铜细,就有孩子守在一边等着拣,于是把人流都堵在那里了。 南淮城每年的八月初一凤凰池边是开商会的日子,四面八方乃至河络羽人的商客都带着他们的货物在这里摆摊,也有卖吃的和演杂耍的马戏班子,其中混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河络的摊子上总是人满为患的。 “羽然你想要鱼么?”吕归尘问她。 羽然摇头,她双手背在后面伸了一个懒腰:“逗逗那个小河络。 真是无聊,今年没有什么好玩的新东西。” “看看,那边那个走钢丝的小猫!”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往人群里面挤了进去。 吕归尘一失神,羽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堆里再也找不到了,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只看见头顶上方一只小猫颤巍巍地踏着钢丝走过,下面传来大声的叫好,临到最后一尺,小猫不走了,四足一起蹦到了对面的台子上,似乎是很委屈地喵呜一声,窜下台子跑了。 班主也不急着找猫,赶快堆着笑对周围的人行礼,铜细里面夹着银毫,都扔向了放在地上的盘子,吕归尘却看不见羽然的影子了。 他在湖边的小街上晃悠着前行,一路上过去看见驯狰的巨大夸父,足有一人高的玉鼎炉和能够斩开玉石的名剑,不过最有趣的还是那只会炒菜的猴子,这个可怜的家伙虽然有模有样地炒菜,可是它的胳膊太短,总是被火焰热得窜来窜去,掌柜的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吃候子炒的菜。 吕归尘漫步走着,想起他的家乡北陆的草原,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喜欢南淮城留恋这个地方了。 他会怀念那株他们总是去偷枣子的大树,南淮城的枣子树里真的是它结的最好吃;他也会怀念那个喝米酒的烫沽亭,自从息衍把那个地方告诉他们,吕归尘已经忘记自己去过了多少次;他会怀念那个死了老婆的老板在他们忘记带钱的时候让他们挂帐;还会怀念他的小女儿总是嫩声嫩气地向他们讨钱。 他站住了,环顾四周,熙熙攘攘,可是他找不到羽然。 “喵呜!”一声细细的猫叫从他脚下传来。 他低头看的时候,看见在一只盛满热栗子的竹匾下蹲着的小猫,正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这只猫有点眼熟,于是蹲下来伸出手去,猫愣了一下,转身想逃,还是被他抓住了。 他抱起来。 发现它的爪子被磨圆了,他想了起来,是那只走钢丝的猫,它的主人怕爪子蹭着钢丝,所以为它剪短了。 猫儿温驯地在他的怀里趴着,用爪子抹了抹脸,竟像是要睡觉的样子。 吕归尘回眼望去,那个走钢丝的杂耍班子已经距离很远了,也不知道这只小猫怎么跑了那么远。 他抱着猫儿点它的头,退了几步从竹匾边走开,想着要不要抱它送回去,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头,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羽然……”“啊,小猫小猫!”羽然没有顾得上管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怀里的小猫。 她把小猫抱了过去,挠着它的头顶心。 猫儿痒了起来,开始左闪右闪地不安分,羽然又拎着它的两条后腿,猫儿只好两条前腿撑在地下,这样就算它想抓羽然也抓不到,羽然一推它只好往前踏几步,往后一拉又惊惶地退回来,倒像是一架小推车。 吕归尘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羽然从哪里学来的方法去折腾这只小猫,他知道宁州的森林很少有猫的。 小猫终于受不了了,两条后腿一蹬,挣脱了羽然的掌握,一溜烟地跑向了小街后面。 羽然想去追的时候,吕归尘拉了她的手:“别追了,它回去走钢丝了。” 羽然跺了跺脚,还是看着那只小猫越跑越远的影子,吕归尘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是温热的,羽然没有摔开他的手。 他忽然有个想法说羽然就这么看着那只小猫儿吧,他在后面拉着羽然的手看她,猫儿跑着跑着却永远跑不到小街的尽头,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他在这里看着羽然。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八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八羽然抿着杯子里烫暖的白米酒,翻着眼睛去看桌子对面的吕归尘。 吕归尘有些恍惚的样子,只是侧眼去看窗外的车马,下午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得他的脸颊仿佛是透明的。 羽然憋了一口气,忽然探过身子去在他的耳边打雷一样地喊:“喂!”吕归尘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她。 整个酒肆里的人都被引得看向这边,看见呆呆的少年和气鼓鼓的女孩儿,稍微静了一会儿,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笑起来。 羽然他们三个总来这个小酒肆,从掌柜到熟客都认识他们。 “你今天出门撞到头啦?那么傻乎乎的。 叫我出来,又不说话。” 羽然瞪了他一眼。 “哦,没有……”吕归尘这么说着,却像真的撞到头那样揉了揉脑袋,“我在想……我也许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国主愿意让你回家了么?”“是啊,我阿爸过世了,按照我们蛮族的习俗,要所有的儿子骑着马,带着他的骨灰,放马跑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挖一个坑把骨灰埋下去。 还有随身带一头带崽的母骆驼,把骆驼崽在那里杀了,母骆驼就会非常悲伤,这样以后要祭奠父亲,只要牵着母骆驼,它记着骆驼崽被杀的地方,自己能找到,别人却不行了。” “真是残忍!”羽然扁了扁嘴。 “嗯……”吕归尘低低地说,“其实我也觉得很残忍的。” “不过不过,”羽然抹了一下嘴边的酒水,“那母骆驼要是也死了,岂不是永远都找不到他的坟墓了?”“嗯!”吕归尘点头,“可是骆驼的寿命很长的,等到骆驼都死了,那人的儿子们也差不多都死了。 记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坟墓了。” “记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坟墓了……”羽然有些忧郁的样子,“有一天我死了,谁来找我的坟墓啊?”吕归尘呆了一下:“我会记得的……”他摇摇头,改了话:“别想这个了,你不会死的,你会一直这样的,蹦蹦跳跳的。” “一直都这样,还不变成妖怪啦?”羽然转瞬间又高兴起来。 吕归尘笑笑,羽然一边抿着米酒一边哼着歌。 她点着头,额前那一缕倔犟的头发轻轻地跳动。 “羽然你洗头了么?”“嗯!”羽然点头,“今天早晨才洗的,我的头发有开叉啦。” 她扒拉着自己金色的长发,掀起来一缕一缕细细地看,那些头发扯开来洒落,像是一层金色的帷幕。 “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头发?”“嗯,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分叉的,我已经剪掉好多了。” 羽然背过身去。 于是吕归尘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羽然的头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像是风里落下的一片叶子。 他曾用这只手握着影月杀死过威震东路的雷骑,可是这时候这只手好像根本不时他的。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他一生中最温软的时光,是在南淮城的街头,他和他心爱的女孩儿并肩地走,有时候羽然也会拉住他的手,而有的时候,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高声呼喊让他走快一些,曾经在那些深寂的小巷里,她没来由地唱歌,这时候吕归尘总是以为他是在做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不会再醒来。 他们走累了会托着腮坐在那里,看着一辆一辆的大车经过,羽然说那我要坐比你早的一班大车,这样我总是先到,你追着过来,我又跑掉了。 吕归尘会拼命地去想他和羽然的心里对他有过那么一丝的异样的情怀,可是他不知道,于是他仅仅能一再地回忆他的手指划过羽然的长发时,仿佛划过纤细如丝的时光,你揽不住它,只能在风一般的触感里面去见证曾经有过的一切。 长发是顺滑的,像是丝缎。 其实一点点的分叉都没有。 吕归尘的手最后停在羽然的面颊边,他触到了羽然的耳朵,捏了捏。 “痒死了痒死了!”羽然格格地笑着闪开,用手把自己的两只耳朵都捏了起来,不让吕归尘碰到。 吕归尘看着自己的手,觉得那种柔软的感觉还在,只是像被风吹走那样一丝一丝地散去了。 “对了,今天我跟煜少主约了,有点事,我要先走了。” 他站了起来。 “喂!记得结了帐再走,我可没带钱。” “哦。” “还有,”羽然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我还要米酒!”吕归尘愣了一下,不由地笑了起来,摸出一枚金铢放在桌面上,对一旁的伙计说:“还要米酒。” 伙计答应着去了。 吕归尘走到门边,看见羽然把自己那杯喝完了,舔了舔嘴唇,把吕归尘那边剩的半杯也都折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她双手捧着杯子,一点一点地抿着,转着眼睛去看周围,像是个无聊的孩子。 “羽然……这些天我有点事,不能常出来了。” 吕归尘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他竭力忍住了。 “嗯!”羽然点头。 吕归尘揭开了帘子。 “真傻……”他轻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谁,也许是说自己,也许是说羽然,说那么多隐隐约约的眷恋和表白你始终都不明白,只是在下午的阳光里雀跃着爬上树去摇晃挂满枣子的树枝。 “阿苏勒你说什么?”羽然在他背后说。 吕归尘不敢回答,也不敢回头,他装着没听见掀开帘子出去了,面对外面刀枪剑戟一般的阳光,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转过街口,在阳光照不到的巷子里,紫寰宫的执金吾们高举着金**大旗,勒着骏马在那里等候他。 率领这些执金吾的,竟然是三军的统帅拓拔山月。 拓拔看了这个沉默的少年一眼:“尘少主,你是青阳的世子啊!你和一般人,是不同的。” 他不再说什么,亲手为吕归尘牵过战马。 吕归尘看着那根丝综的缰绳,他知道这是一个选择。 要么去接马缰,要么去接她的手,一旦接下了,漫漫长途,就不能再回头。 这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一条通向广阔的草原和血色的战场,一条通向南淮的街头,融融的月色下笛声楼头,温温软软的手。 “世子!”拓拔低声说。 吕归尘点了点头,接下了拓拔手中的缰绳。 酒肆外的马蹄声像是一阵疾雷,震得地板都微微颤动。 有人招展着红色大旗如风驰过,蹄声消失在小街尽头。 “当街就敢这样放马跑,撞着人可怎么办?”伙计嘟哝着端着温好的米酒上来,放在羽然的面前,“慢用。” 他无意中低头看了羽然一眼,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儿一向灵动的眼睛像是黯淡了,她不再眼睛转来转去地看周围,只是默默地盯着下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 羽然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撂,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下午的阳光晃着他的眼睛。 看不见那个少年的背影了,这条街显得那么空旷。 “阿苏勒……”她低低地说,噘起了嘴。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九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九凰月坊,鸣珂里。 黄昏将近了,玉石铺子里空荡荡的没人,玉工手持着掸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走过,轻轻掸去浮灰。 帘子哗啦一响,他抬头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见是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的肩上垂下银色的**军徽,身上是以黑铁鳞穿成的扎甲。 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银色的**军徽是牙将了,以客人的年纪,军衔不算低,而那件鲮甲更是禁军骑兵才装备的,禁军在南淮城里的名声比群狼饿虎好不到哪里去。 进来的年轻人全然不像是来买玉的样子,迎面碰上那只酒红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里带着些茫然,扫视着琳琅满目的圭璧璜璋。 他的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迹,甲胄的领口拉开了一半,领巾歪斜着,似乎是刚刚操演归来的样子。 玉工带着笑走到他身边:“客人,我们要关门了,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快挑吧。” 远没有一个禁军少年应有的气概,年轻人局促地点了点头,也不看玉工,就漫步走进了玉器堆里。 玉工是见过世面的人,放下心来,依旧是在周围转着掸拂灰尘。 夕阳一点点地淡去了,到了掌烛的时分,玉工转身想去柜子里取烛台,吃了一惊。 那个年轻人一声不吭地就跟在他身后,也不知跟了多久了。 凑近了看的时候年轻人的眼睛是纯黑的,深黯如墨。 年轻人抓了抓本已凌乱的头发:“吓着你了么?我……想找个东西,没找到。” 玉工这时已经镇定下来,笑了笑:“不是,客人眼睛的颜色特别,让我想起有种玉,叫做‘墨胆’的。 我年轻时候见过一块料石,即使放在烈日之下,也只一色纯黑,没有半点瑕疵,就像是一池浓墨。 终生没有见过第二块……说多了,客人要找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是枚玉环,”年轻人用手圈了一个***比了比,“大概是这么大,绿色的。” 他又犹豫起来,比了个小些的***:“大概没那么大,只有这么大。” 玉工笑了起来:“客人说笑了。 玉环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大铺子里每月还不磨出几百只来?我这个铺面小,每月还磨制十几只呢,颜色就是青白绿红黄,又是绿的最多,这样可没法找。 客人是在我这里相中过么?”年轻人摇摇头:“我也没有见过,说不准什么样的。 是我一个朋友说在这里见过的,大概是二月中的事情了。” “二月中看中的玉,只怕是没有了,这种小东西,卖得可快了。” “是么……”年轻人露出失望的神情。 玉工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我想起来了,客人等我一下。” 他再从后面出来的时候,举着一只牛油烛,手里多了一只精巧的漆木盒子。 盒子在烛光下打开的时候,年轻人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一抹深碧如水色般在烛光中升了起来,绿得发乌,一枚玉环躺在绛红色的重锦中。 玉工手指挑起玉环转动,它有时看着清澈透明,有时又是极深的墨绿,倒像是女孩画眉用的黛青。 “是!就是这个!”年轻人接过了玉环抚摸着,爱不释手。 “这枚蛇盘玉倒是亏得有这么些有眼光的客人能看上它。” 玉工老练,不动声色地赞着客人。 “多少钱?”“两百五十枚金铢。” “两百五十枚金铢?!”年轻人愣了一下,“我在周围问过来,玉环在别的地方也就卖几十枚金铢,已经是最贵的了!”“玉质有好坏。 带玉眼的蛇盘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我见过的料石中,这块也是最好的,两百五十枚,真的不贵。 其实要是便宜的货色,反而好卖,留不到今天了。” 年轻人攥着那枚玉环沉默,他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嘴角也绷了起来,锐利明快。 玉工差点脱口说那便再便宜五十金铢,可是他忍住了。 他瞥了一眼年轻人全身上下,怎么也不像揣着两百枚金铢的样子。 牙将不过是低阶的军官,如果只拿军饷,每月不过四五枚金铢,看起来年轻人还是没学会禁军少年中通行的那套弄钱把戏。 既然这样,即便说两百枚金铢,也不过令他更加难堪而已。 隔了很久,年轻人像是拿着一件很重的东西,把玉环放回了盒子里。 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 “这枚贵了,后面还有别的货色,客人要看看么?”玉工追着问了一句。 年轻人半转身,摇了摇头:“我会回来的。” “公主殿下,您准备好了么?”翼天瞻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羽然缓缓地把缀满纯银星星兰的银丝络子盖在脸上,推开了门。 那个瞬间翼天瞻觉得月光不是从头顶照下来的,而是从小屋中涌了出来。 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了,她的白色长裙上有月光在流淌,像是水一样汇到每一条褶皱中,**出的肩膀有象牙般的质感,缠着镌刻着密罗星纹的臂钏。 金色的长发高高地束起,用纯银的双翼发冠压住,她的脸上遮着银丝的络子,络子间无数的纯银的星星兰像是星辰那样闪耀,令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古莫,我准备好了。” 羽然的声音平静。 翼天瞻手拄长枪,恭恭敬敬地半跪低头。 这是他应有的礼节,可又不是完全出于礼节。 隔了许多年,他再次看见这样装束的人站在月光下,久已平息的对于故乡的感觉回潮了,他觉得自己又闻见了宁州森林里面樟木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他恍惚中有种错觉,好像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仰天看见泰格里斯最高的树顶,白衣清唱的圣女,那时侯寂静如天地初开的瞬间,而后所有人都流着泪拜伏下去,他却呆呆地站着,握紧他的小弓箭,发誓要捍卫这一切。 “古莫。” 翼天瞻回过神来,伸出了手臂。 简陋的小院子正中以青樟原木垒起了三层的方型台子,有一人的高度。 羽然扶着翼天瞻的手臂,缓缓登了上去,她展开巨大的裙摆,跪坐在正中的垫子上,低垂着头,翼天瞻侍立在木台前,轻轻拍了拍手。 院子的门无声地开了,修长的人影立在那里,月光照得他一头白色的长发灿烂如银。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了,身上挎着绿琉弓,毕身华美的漆木甲,右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翼天瞻向着羽然躬身行礼:“公主殿下,这就是我对你说的来自故乡的使者,斯达克城邦的翼罕。” “斯达克城邦,翼罕·伏尔柯·斯达克。” 翼罕郑重地半跪。 “故乡的武士,”羽然的声音远不像她平日的欢快,显得空旷高寒,“你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是怀了勇气和决心要捍卫泰格里斯的辉煌么?”“是的,公主殿下!我们跨越整个大地,终于找到了你,我把一个鹤雪全部的忠诚献给你,连着我的生命!”翼罕恭恭敬敬地回答,“祈求能获得你的祝福,在战乱的年代,每一个鹤雪都以能够获得泰格里斯姬武神的祝福为他珍贵的荣耀。” “你上来。” 翼罕低着头登上木台,他改用双膝下跪,阖上了眼睛。 羽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顶:“神的儿女,神珍爱你们,如珍爱自己的眼睛。 倘你们要远行,只需仰首,风中有神的吻印在你们的额头。” 她掀起脸上的络子,轻轻吻在翼罕的额头。 那一瞬间她诧异地发现这个沉默的青年的皮肤是火热的,烫着她的嘴唇。 羽然又盖上了络子,恢复了端正的坐姿。 翼罕却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他轻轻地颤抖起来,忽然用力叩首。 “我寻找了两年!我寻找了两年!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颤抖而激昂,“我像是被射穿双翼的鸟儿那样逃离斯达克城邦,他们抓住了我未婚的妻子和我的母亲,他们要我回去,可是我没有回头,他们杀了她们!我失去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坚信我会带着姬武神的消息回到宁州,带回我们最后的希望!”“我终于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了哭腔,他仰起头,对着澄澈的星空高举双手,“所有我头顶星辰的神啊,感谢你们的恩赐,赐给我们羽族以未来!”这个高贵勇敢的鹤雪武士就这样趴伏在青樟木台上号啕痛哭。 翼天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孩子,你已经看见了泰格里斯神殿的光辉,还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悲伤呢?”翼罕擦去了泪水,跟着他回到木台下,坐在了垫子上,他低着头,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克制了那股辛酸的泪水。 再次扬起头来,发现木台上端坐的公主正透过一层银丝络子看他。 他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却觉出了她好奇的眼神。 他忽然想起这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故乡还好么?”翼天瞻问。 “丝柏从它的地面消失,野草就霸占崇高丝柏的位子。 齐格林的年木已经被烈火包围,故乡的森林无处不是浓烟。” 翼罕叹息,“如今的羽皇不再是崇高的象征,各个城邦都无视他的命令,整个宁州已经变成了战场。 而昔日高贵的鹤雪武士变成了飞在天空中的杀手。” 他重新站起来向着羽然俯拜:“公主殿下,故乡需要姬武神的歌声!”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秋天,北陆瀚洲,蛮舞原。 一支骑队高举着金**大旗,满身污泥的骏马在泥泞的草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马背上都荷着牛皮包裹的沉重箱子,任马夫一再地打着响鞭,前进的速度还是极其缓慢。 刚下了雨,周围都是白茫茫的水雾,草原上本来也没有道路,只是认着远方插入云间的彤云大山作为方向。 “骑督尉大人,我们这么走,还有多久才到北都?”参将带马追上了最前方的领队人。 “已经离开了雪嵩河,这么下去半天的功夫可以穿越蛮舞原,我们走彤云大山的兀思秃罕哈儿口,之后大约再两天的功夫就可以看见北都城。” 雷云孟虎拍了拍属下的肩膀,“有点耐心,比起上次我和拓拔大人来的时候,这一路已经是顺畅得多了。” 他是雷云家的长子,和息辕并称南淮城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 相比息辕在殇阳关立下的战功,他区区十八岁就跟着拓拔山月北行,充当使团的副官。 回来的时候满城轰动,拓拔山月自己并未接受隆重的入城式,带领两百匹骏马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肩上有黄金千丝菊军徽的雷云孟虎,年轻英武,倾倒了无数的公卿仕女。 那一年他已经升到了副将。 “督尉这一趟回去,怕能升到后将军吧?”参将谄媚地凑上来,捧上一个油纸小包。 “这是什么?”“菸草,一路上贴身带着,没淋着雨水,给督尉解闷的。” 雷云孟虎摆了摆手:“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在我来看,这趟出使的风险还只是刚刚开始。” “督尉这么说,兄弟们心里也没底了,你说这些蛮子,真的敢对我们无礼?冒犯了我们,没他们的好果子吃,当年风炎皇帝陛下可是一举打到了北都城下,逼得……”“风炎皇帝陛下没有打到北都城。” 雷云孟虎打断了他,以马鞭指了指自己的脚下,“如果我没有记错,风炎铁旅就是在雪嵩河上游的西岸,差不多是这片蛮舞原的地方遭遇了青阳的重骑铁浮屠。 其实那场战役没有人取胜,否则以风炎皇帝的性格,决不会轻易撤兵。 而且我们大胤,也有过景皇帝,安皇帝把蛮族奉为上朝的时代,蛮族骑兵的威力,不可以轻视。” “督尉说的是,说的是……那我们这趟出使,还要注意些什么么?”“一切就按我来前跟你们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北都城现在的情况我们不清楚,只是‘伺机而动’四个字而已。 越过彤云大山之后,把两百人分为两个百人队,一百人跟着我去北都,一百人驻扎在兀思秃罕哈儿口等待,有任何的异动,等待的百人队立刻南撤,决不要停留一刻!”“是!”参将应了,眨巴着眼睛,“督尉能不能重复一下哪个山谷的名字?什么秃什么谷的。” “兀思秃罕哈儿。” “蛮族人起的这个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倒是拗口得很。” “兀思秃罕哈儿,蛮族语中,指食骨鸟。” 雷云孟虎鞭着战马过去了,参将愣了一下,眺望着远方雾气中隐约可见的山口谷,像是一只张开的大嘴对着他们,忽然觉得一丝恶寒狰狞地从心底升了起来,他在甲胄的领口里捏了捏护身的玉坠子,嘴里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跟在了雷云孟虎的马后。 “停!”雷云孟虎忽然高举起手,勒住了自己的战马。 他们距离谷口只有大约一千步的远近了,以强弓而言不过是两箭的路程。 参将随着雷云孟虎的视线拼命地看向雾气中隐约是一只大纛插在那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 这只孤零零的大纛和异样的寂静令参将觉得不安,他以眼神暗示战士们摘下了马鞍上的十字弩,马夫们也趋赶着驮马聚集在一起,两百个战士把马群围绕起来。 “这个是什么东西?”参将压低了声音。 “大纛,是部落的旗号。 青阳部是白色的,朔北部是黑色的,澜马部是青的,别的我就没见过了。” 雷云孟虎扣着他的战刀,年轻的脸绷紧着,看不出神色。 大纛一振,轻轻扬了起来,是起风了。 风迅速地拉薄了雾气,像是横着扯开了大幕,雾气后的骑队出现了,他们一色的黑色鳞甲**是高出东陆骏马一头的黑色骏马,护胸的铁镜边装饰有豹子的皮毛。 一旁则已经展开了绒毯上面摆着食物和酒器,为首的武士策马走进大纛向着下唐的骑队挥手。 “是青阳的虎豹骑,是来迎接我们的。” 雷云孟虎点了点头,“我和拓拔将军上次来的时候,也是在附近的地方看见了大君的骑队。” 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地露出了笑容,他们在这片渺无人烟的草原上已经跋涉了超过一个月,除了偶尔能捕猎到野物,他们多半时间都只能吃干硬甚至发霉的干粮,喝雪嵩河里没有滤过的水,所有人都想着要好好洗一个澡,尝一尝蛮族的烤羊排,武士们正了正盔甲。 把下唐的金**大旗打高,列出了整齐的一字队列,缓缓地迎了上去。 参将跟在雷云孟虎的马后,举着盛有国书的金漆匣。 他的心情没有其余的武士那样轻松,他知道国书上写了什么,看到这封国书之后,蛮族的新主人是不是会勃然大怒?他受了这趟苦,发誓再也不为了升官跑到这么荒远的地方来。 “你能看清么?他们的马腿上是不是裹了皮子?”雷云孟虎皱了皱眉,忽然说。 参将使劲地看过去,被雾气遮着,隐隐约约只看见蛮族黑骏的马腿上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马蹄一直缠到了膝盖以上。 “是蹄裹吧,走泥路马蹄陷在泥里,怕拧伤硌伤了,所以拿皮子裹上。” “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参将想了想:“两天前,约莫黄昏的时候。” 雷云孟虎忽然勒住了战马,压低了声音:“你悄悄去后面,传令后队停下,弓弩戒备!前队一百人跟我过去。” “怎么了?”参将愕然。 “从北都城到兀思秃罕哈儿谷口,至少也要两天的时候。 那些战马全部裹了蹄裹,是开始下雨了他们才出来的。 仅仅两天,他们是急行军赶到这里的!”雷云孟虎说的很急,也不再压着声音,“停下!后队停下!”“急行军……参将悚然一惊,心底那一丝恶寒忽地凉透了心口。 已经迟了,居前的蛮族武士忽然一把拔起了大纛,他咆哮着发出呼喊,整队虎豹骑像是决堤的洪水那样倾泻过来,五十们在头顶高举着锯刃的马刀,欢迎的队列一瞬间变成了狰狞的野兽。 整个下唐使团都在对方冲锋的气势吓傻了,没有人料到这样的变故,虎豹骑们所处的地势更高,上千斤的骏马全力冲锋,即使践踏也足以踏平这只小小的使团。 警觉的战马首先狂嘶起来,意欲摆脱骑手的控制掉头逃走。 驽钝的驮马们则只是惊慌,他们不但没有即时散开,反而拼命往一起聚集,像是马群被恶狼围住的时候结成的防御圈。 可是雷云孟虎明白做什么防御都是无用的,对方是虎豹骑,他们手里的战刀远比狼牙锋利,他们是纯粹为了杀戮而来的,这样的冲锋根本没有生擒的打算。 “散开!散开!散开!”他用尽力气咆哮,抽出马鞍上的十字弩射了一箭。 这是下唐骑兵唯一的一次进攻,箭从一匹黑马的胸膛正面穿入,那匹骏马长嘶着带着它的主人滚倒。 立刻就被跟随而上的铁蹄践踏而过。 雷云孟虎知道自己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第一个掉头,发疯一样鞭策着战马脱离战场。 虎豹骑仅剩半箭的距离了,下唐骑兵们也明白了形势,他们争先恐后地带马逃脱,战马冲撞着可怜的驮马,胆小的驮马和马夫一起被冲散开来,互相践踏着。 驮马身上的箱子裂开了,耀眼的劲光流溢出来,那是金锞子和米粒大的珍珠,是下唐准备馈赠给青阳的礼物。 虎豹骑赶到了,他们忽然就分为两路,沿着左右绕开。 马刀平挥出去,驮马的血和马夫的血混在一起大片大片地泼洒开来,金锞子和珍珠像是泥沙那样散进草丛中,蛮族骏马直踏而过,追在来不及逃脱的骑兵身后砍杀。 他们生在马背上,下唐骑兵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蛮族骏马逼近到逃亡者身后三尺的地方,它的主人轻松地平挥战刀,就可以砍下一颗头颅。 颅腔中的血泉刚刚冲起,得手的虎豹骑已经冲过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屠杀拖住了虎豹骑追击的步伐,雷云孟虎已经回撤到两箭之地外,他这才有机会回头去眺望。 只看见刚才的战场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匹小驹子,他被数百骑高大的蛮族骏马包围着,惊恐地跑来跑去,像是被盛在铁桶中,它的母亲和所有的驮马一起倒在了血地里,相隔不远另一片血泊里是刚刚逃出几步的骑兵和战马。 虎豹骑却并不追击,只是带动战马,渐渐围聚在手持大纛的武士周围。 “督尉,快走!快走啊!”参将跟在他后面逃出来,脸色白得像是死人。 “分散开来走!”雷云孟虎大吼,“聚在一起谁也逃不出的!”可是他的属下们却都在颤抖,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 雷云孟虎拼命瞪视着他们,看将其中一个人的手上还提着一只朱漆的木箱子,那时驮马背上的礼物箱子。 “混蛋!这个时候带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他狠狠一鞭子抽过去,把那名骑兵打下了战马。 骑兵的箱子脱手了,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捡,“不带也不见得能活着逃出去!有了这一箱,够我用一辈子了,我再不要当兵,在不要到这个死人的地方来,去***!”空气中响起了一道极犀利的声音,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雾气割开了,雷云孟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不远处掠过。 那个扑向箱子的骑兵倒在了泥水里,一只黑羽箭从他的后颈刺入,整个地洞穿了喉咙,只留下箭羽在外面,箭头又穿透了他抱着的箱子。 他的脸死死地贴住箱子,被箭钉在了一起。 雷云孟虎看往来箭的方向,只是很远的地方,有一个飘忽不清的黑色影子,影子的箭刚刚出手,已经带转了马回撤,转眼就隐没在雾气中。 “鬼弓!是鬼弓!”雷云孟虎愣了一瞬,嘶哑地大吼,“快走!快走啊!”就在他呼喊的时候,更多的黑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飘忽的黑影在各个方向一闪而逝,他们每一次都发出一支黑色羽尾的长箭,尔后立刻隐没在雾气里,一个接一个的骑兵在雷云孟虎身边倒下,他们只能结队狂奔,可是那些黑羽箭还是不断地出现,没有一直错过目标!“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参将拼命地吼着,声音里面带着哭腔,“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的!”雷云孟虎扬手狠狠地扇在他脸上,趁着这个间隙回头,他的心凉了一下,周围再没有别的同伴了,背后一路是同伴们的尸体向着雾气里延伸。 那些飘忽的黑影在他们身后一箭之地聚集,风吹他们身上的黑色毡衣,像是一个个没有实质的鬼魂。 鬼弓们举起弓齐声地呼喊了一声,又一骑独自冲了出来。 那是一骑纯黑的战马,他长长的鬃毛没有修剪过,飞扬起来像是一面战旗。 无人可以想象这匹马奔行的速度,泥浆在它的铁蹄下飞溅,它跳跃着,长嘶着,长鬃飘洒,仿佛泥浆里跃出的龙。 马背上的人却端坐着有如木偶,他稳稳地张开了手中的弓。 “快走!分两路走!“雷云孟虎在急奔中去推参将。 “要死一起死算了!”参将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怎么走都是死!”“废物!”这是雷云孟虎唯一能够吼出来的话。 弓弦声响了。 雷云孟虎觉得周围静了短短的一瞬,随后硬而冰冷的东西从他的后心里猛地冲了进来,他整个胸口忽地凉了下去,随即袭来的像是被烈火灼烧那样的剧痛。 他不敢吐气,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次呼吸的机会。 他一刀劈在参将的马臀上,参将的马痛嘶着一跳,拼命地冲了出去。 雷云孟虎仰天从马背上倒下。 率领虎豹骑的中年武士按住了握弓的胳膊。 箭已经在弦上,弓已经绷紧,却没有射出去,最后一个下唐骑兵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雾气里了。 握弓的年轻人侧过头来看着中年武士。 年轻人的眼睛细长,似乎有精光从细细的眼缝里溢出来。 他的皮肤黝黑而干燥,年纪不大眼尾已经有了刀刻般的丝丝痕迹,一直延伸到发线边,就像草原上流浪的贫苦牧民,可是他的弓却沉重异常,黝黑的看不出材质,沉甸甸有着金属般的光泽。 “放他去吧,就像打黄羊要留下羔子。 他对我们有用。” 中年武士笑笑。 “大汗王下令,不花剌就听从。” 年轻人的回答简单有力,他熟练地转着弓,收回到自己马鞍后的弓囊里。 九王是青阳仅剩的一位大汗王了,现在进金帐议事的时候,他坐在大君的下首,人么对他行和大君相同的礼。 如今人们只要说起大汗王,就是九王。 “大汗王以比莫干王子的手令召唤我们,不花剌连夜带着十名鬼弓从铁线河边赶来,终于在最后关头赶上了。 请位大汗王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么?”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 “多亏了鬼弓们的神箭,否则要在这样宽阔的草原上全歼敌人,要调动多少人才行啊?感谢盘鞑天神赐予我们草原上第一的好猎手不花剌,你的神箭总是饱尝敌人的鲜血,从来不去亲吻树木和土地。” 九王微微笑着,“人们叫我青阳的神弓,我看不花剌才是我们青阳的神弓!”披着黑色毡衣的鬼弓们此时正带着马靠近不花剌,他们一起高举了弓欢呼起来,虎豹骑的武士也跟着欢呼,用马刀敲击着鞍子。 潮水般的欢呼里不花剌却没有笑,他的神色更加恭敬:“如果大汗王是剑齿豹的牙齿,不花剌只是它的一根细毛,不敢接受这样的夸赞。” 九王挥手止住了呼声:“你的父亲死了六年了吧?可是临死我没有能见他一面,最近常常想起和他并肩战斗的时候,可惜老朋友却先离开了。” “他死得非常安详,因为他一生都为了守护大君而握着弓箭,盘鞑天神会接他去云间的神殿享福,谢谢大汗王的关心。” “别里古台虽然离开了,可是看到别里古台的儿子变成了更年轻更英武的别里古台,真是让人高兴!”九王直视不花剌的眼睛,“新的大君就要正式即位,我们青阳的好运道就要来了,不花剌,这是你的人建立功业的机会。 如果不介意听我的号令,就让鬼弓和我的虎豹骑编在一起吧,虎豹骑只要有一口好酒,就不会忘记鬼弓的兄弟们。”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不花剌的身上,他静静地没有表情。 “大汗王应该知道,从有鬼弓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只听命于金帐的主人。 除此之外我们只是草原上的猎手,我们不像九王的虎豹骑,不是成群的猛兽,我们只是一只只散漫在天空里的鹰。 金帐的主人命我们为他惩罚叛徒,我们就去啄瞎他们的眼睛,却不能为他开拓疆土。” 不花剌以手按着左胸,“感谢大汗王的盛情,可惜不花剌无法接受。” “如果没有别的差遣,不花剌就带着他们回去放牧了。” 不花剌带着自己长鬃的黑马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没有等待九王的回答,忽地转身。 鬼弓们紧紧跟随在他马后,一起驰向了雾气中的兀思秃罕哈儿谷口,很快,雾气就遮住了他们的背影,消失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的飘忽。 九王望着他们,默默地抚摸着战马的鬃毛。 一名百夫长靠近九王的身边,恨恨地说:“不花剌这个猖狂的人,大汗王赐给他机会,他却不知道感恩,该受惩罚!”“不必,这才是不花剌,他说得没错,你可以杀死雄鹰,却不能让它低头舔你的靴子。” 九王无声地笑笑。 他瞥了一眼远处雷云孟虎的尸体,这个年轻的下唐武士仰面对着天空,不花剌的那一箭整个地洞穿了他的段钢鲮甲,连箭尾也没了进去,穿过了他的心脏。 “在这里竖一根木桩,把它的尸体挂在木桩上,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 九王策马离去了。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一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一百里煜拿起剪子剪去了烛花,屋里亮了一些。 归鸿馆里面静悄悄的,纵然以木屏风和格子一层层隔开,还是显得太空旷了些。 吕归尘和百里煜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外面的蛙声蛩鸣。 “真冷清啊,”百里煜没话找话,“隔着一堵墙以前却不曾来尘少主这边多走动,没想到这里那么安静。 比起俩枫园那边,倒是显得浮华不实了。” “小苏和柳瑜儿在的时候还好,不过不知道今晚她们都去哪里了。” “我让她们过去陪阿缳了。 女孩子出嫁前,怎么都是害怕的,少不得几个人陪房,阿缳这个性子更娇贵,今夜她那边陪房的不下十几个,我叫小苏和柳瑜儿过去,是尘少主的人品她们再熟悉不过,可以安阿缳的心。” “煜少主想的真是周到。 夜深了,煜少主倦了么?”吕归尘低着头,说得恭谦,却是送客的意思。 “没什么事,陪尘少主说说话。”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百里煜忽然说:“这些年,真是对不起。” 吕归尘诧异地抬起头来。 百里煜笑了笑:“记得尘少主初来的时候,我口口声声地叫尘少主‘蛮子’,还在路夫子那里说了不少尘少主的坏话。 父亲要让小苏和柳瑜儿来伺候尘少主,我耍赖不让,后来又老是夜里拉着她们两个去俩枫园那边玩闹,心里未尝没有冷落尘少主的意思。 现在坐在归鸿馆里,想着那么多年,不知道多少个晚上,尘少主就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孤零零的,要是我,只怕得疯了。 心里真是歉疚。” “煜少主说得过了,”吕归尘不知所措地摆着手,“其实都是些小事。 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我要是回了北都,一定会想念南淮的。” “尘少主大概会想念南淮,却不是想念我们了。” 百里煜笑了起来。 他注意到吕归尘的神色微微一变,不知怎么的,那一变中,窗外透进的秋寒一下子重了起来。 百里煜收了笑,起身关上窗子。 两个人对坐着,又开始了沉默。 “尘少主,现在是什么感觉?”百里煜低声问。 “其实……”吕归尘犹豫了一下,“不瞒煜少主,白天的时候心里很乱,只觉得……她的样子不断在眼前晃来晃去,听着外面的人声,那么多人来来去去为我准备婚礼,只是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么些年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百里煜低低叹了口气:“心里想必是很痛的吧?”“是,以前只看书上说心痛,还不知道心痛到底是什么感觉。 现在有点明白了,就像心被人捏住了,怎么都没有办法甩开。 想要大声喊,又想咬什么东西。” 吕归尘微微地脸红,“我就吃了很多的酥饼,吃得很撑,可是觉得使劲吃东西,就有个事情在做了,就好些。 小苏她们都奇怪,说我以前没那么能吃的。” “可是,”他的笑容褪去了,“怎么吃,心里都是很难受,只是很难受……很难受。” 百里煜愣了愣,许久没有言声。 吕归尘又笑了笑:“不过坐在这里,和煜少主说着话,人不由自主地就安静了,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来。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阿爸总是指着进金帐拜谒的女孩子问我喜欢哪个,说是喜欢了,他就早早派人帮我订下,免得被谁家的儿子先抢去了……那时候我才四五岁,不懂事,就说这个好,那个也好,最后说我都要了,都陪我玩儿,阿爸和大合萨就都笑我。 现在我终于要大婚了,可惜阿爸却看不到啦。 以后我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看到我的妻子,跟她一起吃早饭,午后我看书,看她在外面逗鸟逗猫什么的,晚上也有人跟我说话了,我要是病了,她会照顾我,她要是病了,我也会守着她的,以前女孩子怎么想的我都不明白,她就会告诉我。” 他喃喃地说:“其实这么想着,好像心里也有点高兴似的……”百里煜点了点头:“阿缳见了你,其实是很满意的,开始还装着闹闹,到晚上就没事了,白天我过去,看她正被几个婆子围着梳头,试她的新嫁衣,她自己哼着曲儿在她那堆首饰里东挑西拣的。 我忍不住逗了她两句,他看到我就脸红到了脖子根,我跟她兄妹这么多年,以前倒没觉得自己的妹妹可以那么娇媚的。” “归尘记得那天在楠宫对煜少主说的话,既然决定要娶缳公主我决不会辜负她。” “我们大概都是太孩子气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多少人都是见几次面就订了婚期,然后就是嫁娶,说不上什么爱恋,也就这么过了一生。” “煜少主,你是说小舟公主么?”静了一会儿,吕归尘低低地说。 百里煜一惊,直直地看着吕归尘。 吕归尘也看着百里煜,他的目光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的调侃或者嘲弄。 百里煜呆了好一阵子,转过头去:“尘少主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只是忽然想了起来。 去年新春我和小舟公主一起被召进紫寰宫赏赐糕饼,小舟公主在殿前为国主吹笙,记得那时候煜少主站在一旁听,手一直捏着腰间那块白玉铛,曲终人散,始终没有松开。 不是入神到了极点,不会这样。” 百里煜的脸红了起来:“想不到尘少主的心思这么细……这些都看了出来。” “小舟公主也十五了吧?差不多到了定亲的年纪。” 百里煜想了想,只是叹了口气。 “煜少主你不必担心的,小舟公主是楚卫国主最宠爱的女儿,放眼东陆诸国,能够配得上楚卫公的门第很少,要说能够配得上小舟公主的人,就更少了。 小舟公主嫁给煜少主,对大家都是好事。” 百里煜摇摇头:“这些也都不过是我自己的痴想而已,小舟也不太见我,我派人送东西给她,她也只收诗文集和琴谱,还回赠些瓷器,礼数一点不缺。 而且楚卫河下唐两国的交谊,也不是那样的牢固,我心里知道的,要是真的牢固,又何苦把小舟送到下唐来当作人质?我的心事也跟父亲说了几次,不过父亲说男儿当有远大的志向,单为了娶一个女人而娶,就是市井里贩夫走徒的做法。” “国主对煜少主满怀期待吧?”“我那里行?我是个软弱的人,本不该生在这样动荡的时代。 尘少主,你不同的,你是英雄。” “英雄?”吕归尘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煜少主,我教你一个办法,你试试就知道小舟公主的心里是不是记挂着你了。” “哦?”百里煜睁大了眼睛,“尘少主有什么教我的?”“不敢说教,我哪有哪个本事?只是我想……若是小舟公主在意煜少主,一定会在意煜少主身边的小事。 好比你喜欢谁,就会记得初见时侯她穿的衣服,记得她跟你说的琐碎事情。 煜少主以琴诗闻名,下次送诗文集的时候誊写一本自己的诗文,可以抄错几个字。 小舟公主如果翻阅了,发现错字,应该会回礼的时候书信提到,那样的话就是真的在意煜少主了。” 百里煜愣了一下,用力拍掌:“好!真是好办法!我怎么就从来不曾想到?”吕归尘看着他站起来,搓着手掌来回踱步,像是恨不得立刻去誊录诗集的模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明日的婚典是什么时辰呢?”百里煜停下脚步:“明日黄昏,东陆文字,所谓‘婚’者,就是黄昏的‘昏’。 黄昏行拜礼,入夜是夫妻大礼。” “嗯,”吕归尘点点头,“我想去外面吹吹笛子。” “听说尘少主喜欢吹笛子,可是从来没有听过,今天有幸跟着听听。” 百里煜看他默默地抚摸着案子上的紫竹笛,心里忽然惊醒,自己的举动有些离谱了。 两个人走到露台上,看着月下的东宫屋宇,屋檐相连着绵延出去,琉璃瓦片上叠叠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 宫人提着红纱的灯笼在远处的巷子里走过,光一闪而没。 寂静中,吕归尘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试了几个音。 他吹了起来,像是水从每个笛孔中溢出来那样。 百里煜吃了一惊,他知道笛子是蛮族的乐器,却从来都觉得东陆的乐师吹奏得更好。 而现在吕归尘的笛声只是在低处轻轻回旋,却有无数的变化,千丝万缕地绵绵展开。 许久了笛声里才有了跳跃,却不像乐师的曲子那样花样百出,只是欢悦轻轻一闪,旋即又转为低回。 他精通曲乐,拼命去琢磨其中的变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吕归尘一曲尽了,他才浑身一颤。 “有些时候不吹了,不太熟了。” 吕归尘摇头。 百里煜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怀人之意,其实是亲情。” “亲情?”“我初听的时候不明白,后来想到茫茫草原,终于听懂了。 尘少主吹的是亲情啊。 好比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 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只有偶尔风来,看见远方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 只是多了几分失落,”百里煜赞叹不已,“要说灵性,这一曲笛子,已经是绝品了。” 吕归尘呆了许久,低下头去,苏玛的影子突然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有些时候不想起苏玛了。 而这曲笛子是苏玛教他的,临行的时候,苏玛为他整好了行李,服侍他睡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他感觉苏玛的手那么温暖轻柔,于是一切的担心也都消散,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夜很深的时候他醒来,帐篷外隐约的是这首笛声,回转着,漫漫的一夜。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二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二黄昏的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 两行宾客对坐。 寂寂无声。 所有人都以玄红为衣色。 玄红是正色。 东陆贵族的婚服都是黑中隐约透着红意的。 侍从捧上盘子,盘子里是一只葫芦,旁边一柄短刀。 吕归尘看了看身边的百里缳,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她纤小的手,一起握住那柄短刀。 一刀挥下,葫芦从中间漂亮地裂成两半。 宾客们鼓起掌来。 侍从又捧上了酒坛,吕归尘和百里缳各自以一片葫芦舀了酒品尝。 宾客们又鼓起掌来。 过了这一道就算是真正结婚了,一切都圆满,葫芦裂得干净利落,恰好分成两个完整的瓢,这是很好的兆头。 吕归尘环视周围,宾客并不多。 东陆贵族的礼节都简单而郑重,邀请的都是皇族的老人。 其余的贺客只是送上礼物,并不进入婚堂。 这里的多数人他都不认识,老人们端坐如同雕塑,只有角落坐在末席的百里煜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已经是下唐的储君了,可是在庞大森严的百里家族里,他还只能算个孩子。 吕归尘愣了一下,没有看见国主百里景洪,这多少有些奇怪。 宾客们起身,一一退去,婚礼已结束,只剩下入洞房而已。 吕归尘站在突然空下来的婚堂里,看着他自己的新婚妻子。 百里缳垂着头,她的长发漆黑,脸上的粉装很厚,看不出太多表情。 除此只剩下百里煜,他却是一身戎装,端坐在那里,手持百里氏的家传名剑“青桑”。 他是家族里年轻的未婚男子,应当充当新婚之夜守夜的责任,仗剑使鬼魂不得作乱。 吕归尘看他一脸肃正目不斜视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想笑。 侍女们上来行礼:“请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随我来。” 两个人并肩走过长长的走道,两侧都是红烛,火光里百里缳的脸色娇红,手却在微微颤抖。 吕归尘侧头看了她一眼,想到这个娇纵的女孩其实这个时候充满了期待或是不安。 就这样他就有了新婚妻子了,他想漫漫长长的一世,他和这个小女孩在一起,有朝一日他死了,最后会为他痛哭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其他人。 这样想他心里有一点点怜惜,轻轻去拉了拉她颤抖的手。 百里缳手上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不动了,手心渐渐传来一丝暖意。 吕归尘感觉到百里缳的身子靠他近了一些,胳膊和他的轻轻摩擦,隔过丝锦能够感觉到少女肌肤的细腻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体香。 “别怕”他轻声说。 “其实我也怕……”他又说。 “父亲!父亲!”百里煜的惊叫忽然从外面传来。 新人们猛地止步,吕归尘回头,看见国主的脸。 他神色狰狞,脸上跳动着青筋,身后追随着匆匆忙忙的大臣。 “国主不可……国主不可啊!”一名长史想去挽国主的衣袖,“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呀!”国之狠狠地摔开了他,瞪视着吕归尘:“世子知不知道,你哥哥已经杀了我们下唐的整个使团,宣称和下唐断盟。 转而和淳国结盟。” 吕归尘愣住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把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你,给金帐国馈赠无数的精铁和武器,在下唐奉你为上宾整整六年!难道就是这个回报吗?”国主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选择?”“第一,你还是我下唐的女婿,你是金帐国的世子,你手写一份文书呈上天启城,告诉天下,你才是蛮族的主人,你的哥哥只是个夺位的强盗!我下唐的十万铁甲,保你到北都城,夺回属于你的位置,你就是北陆的大君,草原的主人。 第二!”国主解下腰间的佩剑,狠狠摔在地下。 完全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说话。 百里缳按着头,摇晃了一下,倒在侍女怀里。 可是没有人看她,国主背向着,而吕归尘安安静静地看着地下的佩剑。 “国主是要把我当作下唐的奴隶,压着我上战场么?”他终于抬头。 “你哥哥即位,你又怎么做主人?”国主的暴怒藏在阴阴的语气里,“只是选择当谁的奴隶而已!”“尘少主!阿苏勒!”百里煜惶急地大声喊着,“父亲!还有转圜的余地啊……”“我们青阳的男子汉,谁的奴隶,都不做!”吕归尘的话斩钉截铁,说完了这句,他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他想起苏玛的姐姐,那个红衣服绝美的女孩,隔了很多年,他才发现这话说得真好,让你说出来一生都不后悔。 “煜少主,过去几年,多谢你了。” 吕归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他轻轻地笑了笑,不再看所有人,缓步踏出了他的婚堂。 姬氏大宅。 夜深了,姬野刚带队巡街回来。 “野儿。” “父亲。” 他漫不经心地打了招呼。 “明天要祭祖!猛虎啸牙枪给我收着,我要打磨上油。” “哦。” 姬野应了,从屋子里面取出了虎牙。 姬谦正一把收了过去,瞥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城里不安静,明天祭祖,不要再出去瞎跑了,早点睡吧。” 姬野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四月并非什么祭祖的日子,也不知道父亲为何深夜等他,专为告诉他祭祖的事情。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忽然看见桌上的信。 两封,用镇纸压着。 他拿起信,诧异地发现都是空白的信封。 他打开了第一封,认出了熟悉的笔迹,羽然的字一向是这么歪歪斜斜,她对东陆文字语言都熟悉,却不肯在书法上多下半点功夫。 “姬野,阿苏勒,对不起。 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们我是谁,我想你们也不想知道。 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它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落款是个简单的“然”字,最后在信角,羽然写了一行很小的字:“姬野你把信给阿苏勒看吧,我怎么写两封都是一样的,所以决定写一封,写给你们两个。” 姬野呆呆地看了许久,信从他手中滑落,然后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隔了很久很久,他才打开了另外一封信。 又是熟悉的笔迹,吕归尘清秀的字是路夫子的亲传。 “姬野:对不起,我要走了。 我父亲过世,北都城里听说很乱,我要回北陆了。 国主还把缳公主嫁给了我,我本来应该提早告诉你的,可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也没有告诉羽然我要成婚的消息,她一定很气我。 这些年真是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和羽然,我只是南淮城里一个没人问的小蛮子。” 下面的署名是“阿苏勒”。 姬野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只觉得自己心里堵住了,他冲到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说不出为什么,异常地难受。 外面隔墙的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铛铛”地敲着梆子,这是罕见的事情,只有紧急军情或者别的紧要事情才会派遣快马在全城敲着梆子传警。 他走出门去,看见一个军士正立马在墙边糊贴告示,他凑上去看了一眼,浑身的血都凉了。 很长的告示中他只看清楚了一句:“青阳国质子吕归尘,明日正午斩决!”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三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三东宫偏殿。 夜寒,吕归尘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靠在角落里。 这间偏殿四面都是通风的镂空花窗,夏天的时候百里煜喜欢在这里和路夫子下棋,吕归尘棋艺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监禁在这里。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并不害怕,靠在那里看着夜空里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铁色的利剑。 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从中央把天空划成两半。 “这是一个时代,”他记得总是藏在纱幕背后的那人说,“神给了剑柄,只看这世间谁能握住它。” 他想这个时代就要跟他没有关系了,其实跟他有关系的也只是那几个人而已。 他想起百里煜说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自己既不像蔷薇皇帝那样可以开创一个帝国,也不像爷爷那样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经梦想着拔出刀,保护他喜欢的那些人。 可是他现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才发现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就这样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远了断了关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尘少主。” 他把一个托盘放在吕归尘的面前,转身想要退出去。 吕归尘看见托盘里面是一壶酒,一碗面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羊羹。 他抬眼去看那个人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贾柏?”他试着喊了这个名字。 那人站住了,犹豫了一刻转身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尘少主,是我。” 吕归尘没有认错,那是殇阳关合围战中那个背后中了雷骑一刀的军士,当时吕归尘策马而过,架住了本可把贾柏斩杀的一刀,扔下了绷带和药瓶,转身迎上了下一名雷骑。 “真是你啊,你什么时候进宫当的禁军?”“回尘少主的话,是殇阳之战后,家里人觉得在军前拼命太危险,凑钱帮我打通了关系,派到东宫来当侍卫。 本来早想拜见尘少主,可惜我们这些当侍卫的也分几等,我这一等的,俩枫园和归鸿馆都不能进。 守着门口候了少主一些日子,却没有几乎能见到。” “这样啊,”吕归尘说,“难得这时候还能见到一个我认识的人。” 贾柏这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话说,低头下去行礼:“尘少主饿了吧,快吃了吧,也不知道合不合少主的胃口。 赶了厨子们起来现做的。” “是最后一餐吧?”吕归尘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尘少主不要这么说……”贾柏从那淡淡的话音中觉出了辛酸,手足无措地站着。 “贾柏,你能帮我一个忙么?”贾柏愣了一下,浑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尘少主,我们也知道尘少主委屈,可是国主有令,是没办法的事。 尘少主可怜我们只是从军混饷的,实在是不敢担当什么事。” 吕归尘看他惶恐,赶紧摆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想问个问题罢了。” “问题?”“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体该怎么处置呢?”贾柏没有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稍稍愣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国主说是斩决,若是死囚,斩首之后尸体就埋在城东的荒坟场,不过尘少主是贵胄,按照惯例,是由家属收尸的。” “哦,是这样,”吕归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能为我拿笔墨么?”“是!”贾柏端来了笔墨,退了出去。 吕归尘坐在地下,就着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解下了自己的衣服。 他畏寒,中秋时节已经穿上了皮子的坎肩,里面衬着白色的罗绢。 吕归尘把坎肩翻了过来,平铺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比莫干哥哥如鉴:弟阿苏勒将死,可惜不能拜谒父亲的陵墓,和哥哥们团聚。 临行短书,望哥哥们珍重,代我在父亲的坟前祷告。 父亲的灵魂保佑我们帕苏尔家的子孙。 请不必为我发兵下唐,政事和军务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可以对青阳有用。 请照顾我阿妈,也请哥哥把你的仁慈赐予我的女奴苏玛。” 他隔了一段,题头写上:“大合萨如鉴。”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 我没有做成什么事,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您的教导。 我会仰着我的头,不会青阳丢脸。” 他想到了苏玛,呆了很久,耳边像是能听见很远处细微的“叮叮”声,想起在一个雨夜,她摸在自己头上的温暖的手。 过了很久,他写下了:“给苏玛。”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还记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没有机会了。 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赖的人。 苏玛我很想自己保护你的,可惜我没有这个本事。 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记着我对你说的话,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不要当个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个青铜家族的男孩。” 他再写下了“姬野”。 他从领口里面把银链子拴着的指套抠了出来,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 然后他用小佩刀割开内衬的一角,把指套塞了进去。 “收到我的信了么?没想到变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让我选,我宁愿死在殇阳关的战场上。 对不起惹得你不开心,其实那次你看见我和羽然,只是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怜我。 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东西她都可怜。 羽然是喜欢你的,其实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呢?”他呆了很久,觉得最后一句实在没什么道理,于是拿笔涂去了,接着写了下去:“请代我问候将军,我不留信给他,怕给他惹上麻烦。 这件衣服里面有个铁东西,你找找,留给你吧,会有人比我适合戴着它。” 他绕了很大的***,最后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绕回这个名字。 总是这样的,他想要避开,他绷紧了脸,想把心也绷紧。 可是绷出的只是一个很脆的蛋壳,那只沉睡的雏鸟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醒来,轻轻地扣击着蛋壳,要钻出来。 他的手开始微微地发抖,他落笔写下“羽然”两个字,笔却停在了空中。 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可以把这件不大的坎肩上布满蝇头小楷,可是他不知道第一个字是什么,只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混在一起,在他胸膛里缓缓地起伏。 他想要是这时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边,他会用绝大的勇气伸手去摸着她的脸儿,对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真的很美,从天空里降到我的面前;对她说我藏着你送给我的那只松烟墨盒呢,我在深夜里写字,写一会儿停下来,手指在墨盒上轻轻地滑过;对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北陆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说让你跟我一起去北陆看着整个朔方原的爬地菊盛开,可是我怕你不答应,所以我等到一个你高兴的时候跟你说,这样你就会开心地点头了……他知道自己最想说的其实是羽然我对你……可是他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将死去,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疲倦地靠在墙壁上。 “羽然,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地说,看着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罗绢上,晕出一个个墨点,“我拿你……怎么办?”门开了,一列挎刀的侍卫进来,领头的是贾柏。 “尘少主,该是上路了。” 他躬身行礼。 吕归尘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抛下了笔,套上了皮坎肩,迎着朝阳的第一缕光辉,走出了偏殿。 姬野靠着那块倒伏的石碑坐着,呆呆地看着远处焚烧后的残烟缓缓升起。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冻住了,这是黎明前的标记,整个夜晚最冷的时候。 东陆诸国都沿用皇室的刑罚,杀人之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天要亮了,姬野知道那个时刻在一点一点逼近。 他已经去过了有风塘,可是息辕只对他摇了摇头。 他跑到这里来,他存着一线希望说羽然还没有走,虽然他也知道羽然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可是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说话。 可是那间位于林子后面偏僻处的院子只剩下了燃烧后的废墟,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石墁地上刻着的剑圈枪圆,恍惚有种错觉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或者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他觉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块,他一直把这一块存在羽然的院落里,可是院落没有了,连着他也觉得自己心里空了。 他抬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想着那个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帕苏尔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羽然的样子忽然蹦了出来,她用力地点头:“对!我们三个是朋友!”无数的记忆在同一个瞬间向他汹涌而来,像是水流一样穿透了他的胸口。 他觉得心里更空了,他已经丢失了一块,还有一块,他存在那个蛮族男孩那里,而这一块,也就要没有了。 他有种绝大的恐惧,他要离开这片荒凉了林子和废墟,他要找一个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个人跟他说话。 他跳了起来飞快地越过了树林,越过了池塘,越过了街道。 可是寂寂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这么发疯般地在黎明的小街上奔跑着,张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气。 “阿苏勒……阿苏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该跑到哪里去?”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四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十四|| 正午的阳光利剑一样悬在头顶。吕归尘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听见周围一阵阵压不住的人声。 行刑的地点安排在了菱花坊前的广场,这里长宽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纳万人。按照国主的谕示,处斩蛮族世子不禁围观,这是立威的时候。广场中央铺着红毯,搭起了高台,国主和大臣的位置在高台上,吕归尘远远地看了国主一眼,觉得这个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 他披着一件玄红色的宽袍,像极了他的婚服,贾柏说这样他脖子里的血涌出来会隐没在玄红色里,不会太过难看。贾柏又说行刑前吕归尘应该先如厕,否则砍头的时候全身肌肉都惊恐失控,怕是失去了威仪。吕归尘一一都照着做了,只是贾柏劝他饮一碗烈酒,贾柏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酒里下了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也就过去了,吕归尘拒绝了,他摇摇头说:“其实我不怕的。” 说是这么说,真的看见那柄重斧的时候,吕归尘还是开始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柄数十斤的重斧斩落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砍鸡脖子没有区别。 “尘少主别怕,”贾柏退下去前低声说,“其实斧子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却比刀剑利落,少吃很多的苦头。”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远处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灵魂,拿着一页火纸一一点燃了九碗烈酒。行刑的军士半跪着接过燃烧的烈酒,一齐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酒碗。其中最魁梧的一个是刽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带,把整个胸甲卸脱下来,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蜷曲的黑毛。他在一阵刺儿的欢呼中把沉重的斧子举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围观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吕归尘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 刽子手把整整一坛酒淋在身上,瞪了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凶狠得像是一头烈鬃熊。 触到他的眼神,吕归尘心里一寒,他上过阵,却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凶蛮中带着夸耀和兴奋。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贵族行刑的礼法,本应简单而肃穆,国主所以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只是要让他死得卑微,就像一个一般的死囚那样。 一股气在心里撑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吕归尘忽然仰起了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过天边一角,吕归尘嘴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轻微的一阵哗然。 沉重有序的铁蹄声从场边传来,笼罩在巨大黑氅里的四名重装铁骑武士缓缓而来,手中持着金色**的长幡。铁面甲遮住了他们的样子,但是吕归尘扫视了一眼,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虽然都穿着制式的铠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传的那柄名剑。 铁骑兵们绕场一周,经过吕归尘面前的时候,一人持着长幡的手颤抖起来,长幡也在空中摇晃。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那是雷云正柯。吕归尘避过去不愿看他的眼睛,他知道为什么雷云正柯会这样的恨他,毕竟是他的同胞杀死了雷云正柯的哥哥雷云孟虎,雷云正柯说起这个哥哥的时候总是一脸的自豪,又懊丧地说我一辈子都超不过他。铁骑兵们绕场之后,站定了四方形的四个角,行刑的武士们则有八人围绕着行刑台,那个**着上身的刽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者是做戏,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瞥了一眼吕归尘,像是屠户看一头待宰的猪。 他忽然一脚踹在吕归尘的膝盖后弯,同时狠狠地一巴掌压在他后颈上。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头来。全场爆发了一阵欢呼。 一根带着倒刺的铁链兜头扣下来把他缠住了,背后的刽子手狠狠地一收,倒刺嵌进肉里,吕归尘在喉咙里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管你什么金帐国的少主还是一个铜钿不值的贱人,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在吕归尘耳边说,“都是将死的人了,不要摆什么硬气。好好收场,我们做事的也好给你个痛快!” 一旁的军士推上了几乎一尺厚的沉重木枕垫在吕归尘的脖子下,另一个人把一只铜盆放在木枕前。 “这一下要卖力啊!”推木枕的军士说,“国主在上面看着,可别不漂亮。” 刽子手在手里掂着斧头:“小事,保证连木枕一劈两段!” 高台上的国主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鼓点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轻击,而后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 吕归尘被两个军士压住了肩膀,却忽然不顾一切地用力想要站起来。军士们惊慌起来,加了力气,刽子手上去一脚踩住了吕归尘的脖子,把他的脖子踩进木枕上那个凹陷里。可是吕归尘还是在用力,他只是想要把最后的力气用尽,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周围的人。这些人在看着他死,可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怕,他要用同样的眼神去回看这些人。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觉得人海人山。他想象着那一双双眼睛带着无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场登台大戏。他的心里一阵的寒冷。 姬野会在他们中间么?羽然会在他们中间么?吕归尘忽然想,他战栗起来。鼓点越来越急了,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他想到这两个人,心里忽然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姬野会不会来救他?姬野……那个骑着黑马纵跃,目光像是雷电的孩子。 刽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实,死得更难受!” “难受?”吕归尘想,他忽地笑了,心里满是蔑视。他想你懂什么难受?砍头就难受么? 行刑的军士力量真是大得惊人,吕归尘觉得自己越来越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终于升起来把他整颗心都埋住了,姬野不会来救他的,吕归尘想,姬野是什么?其实也只是一个在家里永远低着头的孩子,他有时候像只愤怒的刺猬,只是他怕自己不竖起那些尖刺别人就会从他身上踩过去。最后一声鼓点落下,像是天际的雷鸣。吕归尘忽地用力攥拳,他还留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明白这是他一生的最后时刻,他决定用尽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个名字,这样即使他变成了飘忽的鬼魂,这最后一次的大胆会让他不虚一生。 重斧高高地举了起来。 吕归尘攥紧了双拳,让肺里吸足了气,他把嘴巴张到最大,对着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吕归尘听见自己心里的回声,他狂喜,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有一种气息直冲出去。 而更强烈的声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断了。吕归尘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鸣!是带着尖啸的响箭! 他觉得什么东西溅在自己的脖子上,重斧却没有落下,他仰起头,看见刽子手狰狞的神情僵死在脸上。他抛下斧头,软绵绵地跪下,双手颤抖着去拔洞穿他喉咙的箭。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连着森严的铁面甲。他手里提着沉重的铁弓,腰间左右捆着箭囊,大氅下的马鞍上明晃晃的十二柄长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电。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惊恐地大喊。 “拦住!拦住!”行刑军士中的百夫长高呼。 “啊!”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吕归尘看着他,就像第一次在演武场,隔着重重的人流两人对上的目光,还带着一点陌生。 姬野说:“阿苏勒,我来救你了。” 他就这样说了,说得很安静,像是无数次他带着马说:“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他说完了就策动了战马,爆发出把全场声音都压了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几乎在同时,吕归尘也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快走!快走!没用的!别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军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方起召他们虽然在哆嗦,却不能退后。剩下的三名铁甲重骑一起拔出了佩剑挡住了姬野冲向行刑台的道路。 连续三次箭鸣。 吕归尘知道姬野轮指连环箭的速度,可是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学了出云骑军左右驰射的办法,第一箭直接贯穿了方起召的头颅,第二箭洞穿彭连云的手臂,他哀嚎一声栽下了马背,第三箭射出吕归尘背后的一名行刑军士肩头中箭,那一箭的冲劲带着他倒栽出去,蜷缩在地下哀嚎着打滚。 姬野看见方起召从马背上落下,头盔摔掉,露出了那张死人的脸。他再没有顾忌了,心里最后一层不安也消失干净。他杀人了,杀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儿子,从此他完完全全地和这个下唐这个南淮站在了战场上对立的两侧。而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只要一个朋友,他不能让他死去。为了这个,他可以把这些人都杀了! 步卒们潮水一样涌过来把他和行刑台之间切断,他面前有几十个或者几百个人,他不知道,只觉得黑压压的都是人,就像是回到了殇阳关前惨烈的战场。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轮射,步卒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这样的轮射耗箭急快,姬野触到空空的箭囊,明白了为什么出云骑军出战的时候总是后面带着大车,车上满载箭枝。他狠狠地抛出铁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两柄长刀。步卒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是他心里根本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后的哀嚎,飞起的断肢,让他嗅到了浓烈的战场气息,胸膛里的血滚烫。 “逆贼!逆贼!抓活的!要活的!凌迟处死!”国主拍着桌子,几乎可以咬碎自己的牙齿。 “国主放心。”拓拔山月随即招来了自己的亲兵,“传我的令下去,从封城的军士里调弩手和盾牌手各一营过来。” “笑话!”国主怒喝,“我们这里五百禁军,难道就挡不主一他一个人?还要另外调兵?” “国主听臣一句话,禁军根本就是无用之军。而这两个人亲身上过战场,亲手杀人,是不同的。还有……”他犹豫了一刻,不再说下去。 姬野的双手刀一齐插进一个军士的小腹里,那个军士垂死却有一股拼命的力气,竟然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住了那两柄刀的刀锋,不让姬野拔出。 姬野低头,看见肩甲上烙印着一只很小的蝙蝠,这是一个隐藏在禁军中的鬼蝠,背后的风声传来,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人扑了上来。他双手左右分开,脆薄的长刀从中间断裂。而后他甩脱马镫,一脚踢翻了那个跪蝠的尸体,双手断刀左右横切出去,划开了两侧各一个禁军的喉咙。血光里他一手从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长刀,翻身直刺出去,把一个跳起来从半空扑下的鬼蝠贯胸穿透。困在人群里了,战马已经完全没有用处。姬野一提马鞍,蹲在马上,长刀横扫一圈逼退了身边的人,而后猛的跃起,落地劈斩,劈断了一名禁军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几乎都要劈成两片。这是嬴无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军身体里的长刀抛弃,左手以马鞍格住了一枝斜刺过来的长枪,右手再拔一柄长刀。 他预计到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把马鞍束在马背上,只是虚压着,这时候巨大的马鞍覆盖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长刀压住了另一侧。 “阿苏勒!站起来啊!站起来!”他在人群闪动的缝隙中看见吕归尘依旧被行刑的军士们压在木枕上,他嘶哑地吼着,“站起来啊!我们杀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没用的!你疯了么?”吕归尘也是嘶哑地吼着回应。 “废话!都是废话!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记膝盖把靠近他的禁军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斩在了腰间,幸好不是很深的伤口,他跟着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感觉到了脚下胸骨裂开的声音。他把手中的长刀掷出,长刀飞旋着扎在吕归尘面前不远的地方:“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长刀,高举起手给吕归尘看自己腰间的伤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传来了传来了烫一样的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几步,右手弯回到背后用手背一蹭,满是淋漓的鲜血。偷袭他得手的还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训练这支斥候营分布在整个禁军里面,可是他也不知道确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是一柄短匕首,他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立刻扑上去再次进攻,姬野穿着骑兵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骑兵甲留下了多深的伤痕,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姬野一杨手,把整柄长刀抛掷出去,从他的脑袋正中劈斩进去,他仰天沉重地栽倒在地下。 姬野在投掷中用上了全部力气,他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还要再拔刀。可是他没有机会了,两个禁军趁着这个空隙左右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双腿。他和禁军们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间,他拔出胸口的青鲨扎在其中一个人的后颈里,猛地发力,把整个一尺长的刀刃都推了进去。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已经得手了,也不再用刀国主下令活捉,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野兽,像是几十个人扭翻一头发怒的犀牛。 烟尘起落,吕归尘只看见姬野有时甩开身上的两个人,却又被压了回去。他看不见姬野,只能偶尔看见姬野的手从那堆人里面探出来一瞬,染血的手用力拍着地面。吕归尘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两颗新在搏动,不同的频率,像是两个人在里面挥舞鼓槌疯狂地敲击。这是喝那次他发病时候同样的征兆,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两半。 “阿苏勒!阿苏勒!”姬野被压在无数只手之下,他动不了了,只能嘶哑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羽然……她会想你的啊!” 他咬在一个禁军的胳膊上,那个禁军痛叫了一声,松开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个空隙,姬野从甲带的缝隙里面扯出了那页信纸,狠狠地把它抛向了吕归尘。 他再次被人群淹没了。 没有人去管刑台这边,吕归尘看见那页信纸飘飘悠悠地在风里,最后来到他面前。那张烧了一个洞的信纸上说: “姬野,阿苏勒,对不起。 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我从来没跟你们说我是谁,我想你们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它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是和爷爷一起骑了一匹马,就这么来了。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风带着那页信纸走了。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那一切,觉得风里是神祉的手在指点他们的去路。在他觉得再无希望的时候,神祉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他光永远不死。他恍惚中听见了熟悉歌声: “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 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让我们说爱, 让我们唱歌, 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一生中从没有任何时候像那个瞬间,吕归尘那么地想要活下去,想要看见明天早晨的阳光,看见晨光中他的朋友们,看见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洒如光缕。 想要闻见那种香味。 想要不经意触到是的温软。 想要很宽松的拥抱和很漫长的时间,一起眺望护城河水在落日下灿灿如金。 姬野的声音像是要裂开:“阿苏勒!你这个傻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你看见了么?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 吕归尘笑了笑,他想你才是傻子呢,你带着十二柄长刀冲到这个砍头的地方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么? 一瞬间的寂静,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两个律动合而为一,潜藏在心底的,带着血腥气息的甜香卷起来了,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紧铁链压着他双肩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双手上的感觉。无数的死囚在他们手上伏法,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雄牛般的匪徒,可是从未有一次有人能从这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下挣扎出去。而吕归尘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爬!那些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个少年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没有人拉得住他,所有人都傻了,看着他拖着两个军士爬过了木枕,他向着前方挣扎着探出了手。 他是在爬向那柄长刀!所有人忽然都明白过来。 一个人抢过去想拔走那柄刀,可是已经晚了!吕归尘猛地站了起来,他双手掐住了左右两个军士的脖子,对着天空举了起来,把他们的头狠狠地撞在一起。鲜血和脑浆淋漓地洒在他的脸上,令这个少年的面孔无比狰狞可怖。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了,像是魔鬼从他身体里活了过来。他环顾四周,所有人都觉得心里像是窝着一块冰。 他走到了长刀前,看着那个还握着刀柄却双腿哆嗦的军士,一字一顿:“拿开你的脏手!” 军士已经傻了。 吕归尘猛地拔刀,拖过那个军士的衣领,把他的脖子压在了木枕上。他根本就连想都没有想,挥刀劈落。木枕和脖子一切分成两半,血泉一直溅了五尺远近,无头的尸体还在挣扎,吕归尘一脚把它踢翻在一边。 他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而后这种笑声变得野蛮而疯狂,他放开了手仰天狂笑,他的脸上鲜血和泪水并流。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他喃喃地念着这些咒语一样的东西。 他全身赤红,周围的人清楚地看见他的每一寸皮肤下的搏动的血管都暴突出来。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拓拔山月明白这些咒语一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他不假思索踏上一步挡在国主的面前,声音异样:“国主避一下,快避一下!” “笑话!”国主怒吼,“区区一条蛮狗,本公要避他么?” “不是蛮狗,是青铜家族历代祖先的灵魂!” 随着拓拔山月的话,吕归尘放声咆哮起来。这种声音根本不像是这个总是细声细气说话的男孩可以发出来的,他背后有如站着太古的巨龙。要冲向他的军士们全都呆住了,咆哮声里像是有锋利的刀子剜着他们的脸他们是面对一阵狂风。吕归尘冲向了人群,长刀在他手中划出巨大的扇面,两个靠他最近的军士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他每踏一步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没有一个人敢正面对抗他的刀锋,这种力量根本是不一个人能够拥有的,铁甲、刀剑、身躯,每一样挡在刀锋前的东西都被斩为两段,干净利落地从中间断开。紧急调来的盾营根本就没有布阵的时间,三百人的大队散乱地围了上去,他们手持铜皮锻打的圆盾结成一线推进。惊恐的禁军丢下了十几具尸体,撤到了盾营的背后。吕归尘手里的长刀已经裂开,刀锋整个地龟裂,他在空气中挥刀,刀断成了两截。他踢着那些尸体,完全不看逼近的盾营武士。 他从一具尸体上拾到了厚重的铜剑,而另一具尸体上他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人们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在盾营的武士们还没有明白吕归尘到底在笑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动了,狂风一样逼近了盾营的战线。看似坚固的战线随着他重剑的第一斩就彻底地崩溃了,一剑平挥,三只盾牌被斩裂,吕归尘大鹫一样飞跃起来,踢翻了最靠近他的一人,他落下的时候膝盖压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随即他双手的刀剑一齐轮转,他已经在摧毁了盾营,整个人像是一架劈斩着血肉来去的风车。 “双手刀剑之术!” 拓拔山月看见了息衍的影子。息衍只佩单独的一柄重剑,可是拓拔却知道息衍年轻时一直以双手刀剑成名。 “废物!都是废物!骑兵!骑兵出去!”国主咆哮。 混乱不堪的盾营分开回撤,四名浑身铁甲的重骑兵提着长矛列成一排。吕归尘并没有追杀盾营,他沉重地喘息着,刀剑指地支撑着身体,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感到重骑兵们出现的铁蹄声,背对着他们并没有回头。重骑兵们忽然对了对眼神,他们都看见了这个疯子一样的少年怎么成排地屠杀了数十名禁军和盾营的军士,可是他们还有自信,毕竟自己身上的甲胄是厚实的锻钢重甲,即使是重斧也不可能劈开。 他们一齐策动了战马,大吼着冲了上去。巨大的广场在重骑兵的铁蹄下根本是一瞬间就闪过了,吕归尘没有回头,他只是喘息。重骑兵们看不见,只有吕归尘正面的人才看见他被乱发掩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如他拣到那对刀剑的时候。 他喉咙里发出鸟鸣一样的怪叫,忽然整个人带着沉重的刀剑背向腾起在空中,足有一人的高度,他在空中翻身旋转,在恰好的一瞬间避过了重骑兵扫来的长矛,而后他的刀剑左右递了出去,沿着头盔和甲胄的缝隙劈斩进去。两名重骑兵的战马止不住步伐,又跑了十几步,骑兵的甲缝中才涌出鲜血。他们的长矛同时落在地下。 “息将军!息将军的……铁骑马反身逆手杀!”一个带过兵的老臣尖声叫了起来。 “息衍!息衍这个混帐!教出来的都是逆贼!”国主的脸扭曲着,再没有任何儒雅的痕迹,“鬼蝠呢?鬼蝠们在哪里?” 拓拔山月的亲兵压低了声音:“今天早晨息将军临时调走了禁军中的绝大多数鬼蝠营士兵,封城的军士也被调走了三个千人队……” “息衍……”国主颤抖着:“息衍!逆贼!” 第三名重骑兵被吕归尘一刀扫去了两只马蹄,他和战马一起倒在尘土里的时候,吕归尘鬼影一样逼上,刀尖贴在他的胸口顿了一下,骤然发力,刺穿了他的心脏。 吕归尘转过身,看着最后一名重骑。重骑只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人间,而是亲眼看着森严的地狱。他脑子里空空如也,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了。 吕归尘忽然加速奔跑起来,他借势跃起,在空中一剑劈斩,直中骑兵的头盔。金属撞击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人们的耳膜,吕归尘落在地上,看着手里的重剑断成两截。确实是值得骄傲的锻钢头盔,正面冲击,剑被头盔弹开了。骑兵坐在马鞍上,片刻,一股鲜血忽地流了他满脸,他的身子歪了歪,整个头盔分崩离析。 军士们围绕着吕归尘,看这个年轻人提着一双刀剑,踩着尸体默默地行进在广场中央。无法计数的刀剑和枪尖指向他,可是没有人敢于冲上来攻击。吕归尘所到的地方周围空出一片,黑压压的甲士像是一群蚂蚁,围绕着一只可怕的甲虫。 他走向了姬野所在的地方。两个军士还愣愣地压着姬野的双臂,看着吕归尘一步步走近。终于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忘记了军法和任何的惩罚,跳起来怪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了。吕归尘停下脚步,看着最后一个军士在哆嗦。姬野和那个军士一起看着吕归尘,他的心里也一片冰凉,他看过吕归尘在殇阳关的月夜里拔出影月大鹰一样跃起,他隐隐约约知道最后有这么一天,吕归尘压不住他自己身体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时候吕归尘低眼瞥着他们,眼睛里面只剩一片森严的惨红色,那不光是因为充血,还带着审视猎物的意味。 他忽然一手把那个军士提了起来,军士惊恐中鼓起勇气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进去,却被贯注了力量的肌肉夹紧,仅仅陷入了一寸,吕归尘的动作根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他大喝着发力,把军士的一条胳膊生生撕了下来。而后把人和断臂一起扔在了一旁。 他对上了姬野的眼睛,姬野也想要后退,可是吕归尘已经拎起了他,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 姬野觉得自己的喉骨撑不住了,吕归尘会轻易地掐杀他,像捻死一只蚂蚁那样。他不甘心,可是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几乎要放弃了,大脑开始麻木,可是他忽然惊醒过来,他明白了吕归尘是在犹豫,否则以此刻吕归尘的力量根本不需要掐死他,他再稍微用力就可以拧断姬野的脖子。他瞪大眼睛,用力大吼也只是低低的声音:“阿苏勒……” 吕归尘惨红色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是我!是我啊!醒醒!” “不要!”吕归尘凶蛮地咆哮起来,“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一手掐着姬野的脖子把他高举在半空,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头。 “阿苏勒!!!”姬野大吼。 吕归尘的手软了,姬野落在地上,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湖水一样清澈,安静,只是带着初醒般的迷茫。吕归尘软软地倒了下去,姬野挣扎着接住了他的身体。 “姬野……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啊?”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这个傻子!” “站起来!我们站起来!”姬野咆哮着,他挽住吕归尘的手,两个人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姬野紧紧地攒住握刀的手腕,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仰望天空:“阿苏勒!一起来,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吕归尘也从他坎肩的夹层里抠出他的指环,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铁青色的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对着天空高高举起手臂:“依然……在!” 两个人一起转过身去,他们互相拥抱,放声大笑,把背心留给了逼近的弩手们。 拓拔山月这时候明白了这两个字,那就是天驱,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年轻人的背影。 “天驱!”国主咬着牙,“竟然是天驱!放箭!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静候在旁的弓箭手瞄准了他们的背心,大地忽然震动起来了。 高台上的大臣们和下面的军士们的脸色都变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们不知道还有可怕的事情会发生。这不是地震,这震动1/2| 第六章 豹魂 一 第六章 豹魂 一“前方就是北都城了,草原人共同的故乡,天地的中央。 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 “你叫我什么?”“大君。 郭勒尔·帕苏尔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贵的蒙勒火儿·斡尔寒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宝座?”“郭勒尔·帕苏尔……你认识我亲爱的女婿吧?”“岂止认识,我曾经和故去的青阳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帐里饮酒,施术救活了他的小儿子,还千里迢迢地为他呈上东陆大皇帝的书信。 他是一位威严体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们东陆人不知道背弃信义的羞耻么?居然能在我面前这样平静的说你曾经是我女婿的朋友,而你如今呢?又千里迢迢带着东陆大皇帝的书信来找我,说你们愿意尊我为草原的大君。” “我们并不羞耻,我们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们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们东陆人的神。” “东陆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区别那么大么?”“你们的神,高高在上,你们的人用黄金和濯银刻成星辰的样子嵌在神庙的穹顶上,作为这些神的象征。 人们跪下去膜拜,焚烧香木奉上礼物,求他们为自己降福。 而我们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里慢慢的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 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货供奉血牲,哪怕献上新生的婴儿去哀求,他也无动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转,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想不到狼主对于东陆的风情还有了解,不过我也听说逊王令蛮族七部都承认自己是盘鞑天神的子孙,世世代代结为兄弟。 在狼主的眼里,盘鞑天神是如此的残暴么?”“不是残暴,不过神就是神,人就是人,”对话的两个老人中的狼主忽然举起手指着天空,声音嘶哑,“我还没有蠢到向一个跟我没有关系的东西乞求什么。 就像你会在意那些被你捕猎的野兽么?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我来之前听说狼主野蛮凶残,像是魔鬼,可是现在看起来也许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们根本就没有像狼主想的那么多吧?”另一个老人低声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轻了我们,我不敢说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样的,不过东陆人所供奉的神,嘴里也一样咬着流血的祭品,而且无动于衷。” “这些我听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们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这些。” “说吧,你们帮助我们,需要什么回报?草原上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孙的尊严。” “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需要狼主得胜,取下北都城。 我可以说出实话,如果老大君能够再活二十年,我们未必会转而和狼主合作。 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从心里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我听说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战争?”“未必,可是我们现在需要战争。” “我的儿子呼都鲁汗说你们就像死牦牛尸体旁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那样讨厌,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对。” “这么说我也并不反对。” 狼主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山碧空,他的眸子里从黑里透出血红来,不像是人的瞳孔:“不过我的女婿并非你们想的那样,他是个可怕的敌人。 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经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浑身笼罩在黑斗篷里的山碧空毫不闪避这样可怕的凝视,他转过去也打量着对面的狼主。 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他整个脸被埋在浓密的须发中,像是几十年里都没有修剪过,身上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羊皮,唯一**出来的是一条臂膀,那条纹满图腾的手中提着沉重的黑色战斧。 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光滑的,满是伤痕和有如刻在里面的皱纹,肤色苍白,满是污垢。 他跨着一匹肩膀和战马同高的白色巨狼,魁梧得像是一头马熊,狼颈上洒落的毛长得有如马鬃。 它独特的血红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南方,天幕下小小的城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各自移开的目光。 “加快行军,只要一天就可以兵临城下了吧?”山碧空说。 “不,我们在这里等。 今天的草原上不会再有人帮助帕苏尔家,让那些脆弱的孩子们蜷缩在北都城里惊恐吧,他们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饱他们的战马等待我们出现在城外。 那我们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们一天不见到我们,就有一天的心急。 我知道他们已经快要忍不住了,恐惧和等待会把年轻人磨成胆怯的旅鼠。” 山碧空点了点头:“狼主对于攻心,真是有学问。”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战书。 不过我懂得这二十多年来的艰辛,我要一点一点地都报答在郭勒尔的儿子们身上。” 随即他笑了起来,他脸上的皱纹像是枯木的皱纹扭曲起来:“不过,我的心里也很急。 我的外孙们,我从未相见的外孙们啊,让我看看你们是否长大了!”这时候从他们所在的高地上看下去,是一片平摊的山谷,成百上千的柱子被树立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每一根柱子上都高吊着战死的尸体。 **着上身的战士们大声的呼吼,他们的巨狼以强劲有力的后腿跳跃起来,去撕咬那些已经僵硬的骨肉。 空气中浮动着野兽的骚味和鲜血的腥气,初升的太阳照在巨狼的背上,长毛晕出黄金一样的光。 山碧空沉默着看了许久,忽然觉得惊惧像是一个水泡从水底浮起那样幽幽地穿过后脑,他强忍住没有动。 [历史]以东陆的纪年算,胤成帝四年秋,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长达二十余年的狼群踏着腥风回来了。 朔北部主君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白狼团自从败于青阳部之后,就一直远避于贫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里,代替蒙勒火儿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儿子呼都鲁汗。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休无止的北风在天空中旋转咆哮,大地平坦荒芜。 那里每年有一半时间为冰雪所覆盖,只分温寒两个季节,温季还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则只有石头上的苔藓地衣,披着长毛的牦牛和雪羚羊就是靠着这些食物渡过寒冬。 几乎没有牧民敢于深入那片土地,而蒙勒火儿和他的战士们带着战败的耻辱,一头扎进了北方的风雪,再没有回来。 族人们猜测狼主只是想找个地方埋葬自己。 可是蒙勒火儿没有死,他和他的三千多头巨狼,三千多名狼背上的武士在那里繁衍生息。 人们能在他偶尔返回草原掠夺的时候见到他,他并不掠夺牛羊和骏马,蒙勒火儿不需要,他只是需要女人。 他手下野兽一样的战士会在一夜之间冲进一个牧民的寨子里,强暴所有的女人,从十岁的幼女到行动蹒跚的老妇,而在十个月之后,这支经受了屈辱的牧民队伍迎来了大批新生婴儿的时候,骑着狼的武士们就循着气味回来了。 他们抢走所有的婴儿,依照模糊的回忆分辨这些孩子的母亲,以便找到自己的孩子。 牧民的男人们一律被杀光,因为这些孩子中有些或许流着牧民的血,因此不能留下任何一个可能的父亲,从此这个孩子只属于朔北部的狼群。 还没有生产的女人,他们有时会剖开她的肚子挖走婴儿,不顾母亲和孩子的死活。 这样的残暴令人发指,于是接壤北荒的草原一带,一般的牧民也不敢靠近了。 草原上的人们敬畏着这位苍老而凶残的狼主,可是没有办法。 即便北都城的大君也对此保持沉默,没有任何一次讨伐他的岳父。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蒙勒火儿和任何人一样慢慢地老去,有人已经在心怀侥幸地猜测这位威震北方的狼主其实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渐渐凋零的狼骑兵过着强盗一样的生活。 可是蒙勒火儿终于回来了,在青阳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去世不到一年之后。 九月第一场雪落下之前,白狼团汇集了呼都鲁汗率领的朔北部骑兵,推进到北都城下,把苍狼的旗帜插在土地里,正式向青阳宣战。 这场战争在东陆的史书中被称为“豹狼之乱”,吕氏帕苏尔家的豹子和楼氏斡尔寒家族的狼,这对草原上的死敌再次爪牙交错,恶狠狠地要咬断对方的喉咙。 (未完待续)豹魂简介:朝阳下,吕归尘拔出他的苍云古齿剑,豹魂咆哮,历史到了这个时候,他无法再逃避,终要以青阳少主的身份去面对他自己和整个蛮族的未来。 云龙变 第一章 如龙公子 云龙变 第一章 如龙公子项空月——这个神秘莫测的诡道兵法大家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中,就是如此短暂。 那还是在胤喜帝九年十二月七日的那个雪夜……事后叶雍容查阅羽林天军的名册,才发现项空月仅是羽林天军幕府中一名负责文书的小吏,两个月前刚刚被招募。 翻遍了名册,关于项空月的说明只有那么一行小字:“项空月,三等文书,月俸铜铢四百,米三十斤。” 叶雍容哑然失笑之余,不禁也怅然。 这个神秘男子的来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项空月走进那场漫天大雪的时候,叶雍容觉得他就像一个空虚中的来客,一旦离去就再次化为空无。 茫茫人海,曾经共舞的人不会再相见。 叶雍容又想到那一刻,项空月负手站在围墙上,看向白茫茫的天空,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世间的一切。 她默默地把名册放回原处,转头看着窗外,窗外依然是大雪纷飞。 史官的记载,喜帝驾崩的那一年,中州飞雪整整一个月。 锁河山脉以西,雷眼山脉以北,三千里土地尽裹素色。 大雪也飘到了涑水上。 涑水是一条大江,发源于锁河山中,横亘东西,分隔了澜越二州。 它也是楚卫、离、休、陈四国赖以生存的水脉之一,每年宛州流向澜越二州的资货就有一半是从涑水顺流送下的。 涑水流经雷眼山的时候,有一条小小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分出一道细水,向东北方汇入了陈国的青衣泽。 青衣江越过雷眼山脉后,江畔就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山镇。 山镇一侧临着雷眼山脉,一侧却是青衣江边平缓的滩地,秋季到来的时候满眼芦花,雪白的芦花因风而起恍若流云,最终飘落在江上随水流向青衣泽。 所以这个地方又称为流云浦,只不过它有这个名字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冬季的小镇中分外的寂静,人们多半还在梦乡中。 樵夫已经归来。 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栎木枝准备当作柴火卖,蓑衣上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冻得僵硬的脚踩在镇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气,雪气冰冷,让他心里一凉。 这样的天气,所有人都贪睡晚起,只有他不得不砍柴换钱,否则一天的衣食就没有着落。 大雪中形只影单,他心里也不禁凄凉。 回想仅仅三年前他还不至于如此,那时候柴价远远高于现在,桌上也不时有一些荤腥。 可是自从离国的诸侯大人带兵进入天启,天启的商家们听说是纷纷出逃到宛州了。 作为天启商家的主要水道之一,青衣江也渐渐冷清下来,江上航船日渐稀少,难得看见客商在小镇暂住了。 纵然砍的柴再好,没有人买也就讨不到高价。 樵夫嘴里轻轻嘟哝一声,想到来年的情景或许更加惨淡,他心头一阵茫然。 他忽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大惊之下回头。 一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风雪中,马上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对他淡淡地笑着。 他人在那里,却像和背后的雪影融为了一体,素净得不染纤尘。 “五哥。” 项空月低声笑着。 “项公子!”樵夫颇有些惊喜,“公子不是上京了么?”“京城终异地,未老早还乡,先生还好么?”项空月还是淡淡而笑。 他的笑容看来温和,却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还送了担柴火。” “多谢你了,”项空月在马上弯腰,把两枚金铢递到了樵夫手中。 随后他不再多言,一扯缰绳,白马踢雪而去。 樵夫扭头看着那一人一马直冲过小镇中唯一的街道,沿着狭窄的山道登山。 随着他渐渐登高,项空月的白衣已经埋没在雪色中。 最后樵夫只能看见马蹄踏起的阵阵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两个金铢已经被他捏热了,低头一看满脸的喜色。 既然这个慷慨的项公子又回来了,那么也许过冬就不愁了。 樵夫赵五的记忆中,自从项空月六年前来到这个镇子,他就经常可以从项空月手中拿到几个金铢买酒喝。 虽然项空月并非豪富,有时也靠卖文卖字为生,但是他一场大醉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枚金铢送给素不相识的穷人。 从前常有天启的客人在江上行商,被风雨阻挡而在小镇落脚的,这其中也不乏士族的矝贵少年。 可是在一介布衣的项空月面前,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妄自称尊,多以“公子”称呼项空月而自称“晚学”。 前年曾有宛州一个姓原的富商慕名而来,在镇子上唯一的酒馆和项空月秉烛夜谈,临去时候脸色苍白,暗称项空月“非天下可容之才”。 可是就是这个项空月,却一连六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访一个居住在半山的老人。 镇子上的人多半说不清这个老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而且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似乎永远都在那间小小的草庐中,也只有赵五这样的樵夫因为冬天经常上山给他送柴,才听他说过几句话。 赵五曾经亲眼看见项空月坐在草庐的屋檐下,隔着竹帘和老人相谈,那时也是严冬,寒风凛冽中老人也绝不招呼项空月进屋,项空月却也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 对于那个老人,项空月始终称“先生”而不言其名。 镇子上的人探听了许久,却不曾从项空月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点消息,令半山的草庐平添一股神秘。 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师生,渐渐的人们的兴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经常会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动历史的人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 小小的院子里满地积雪,几株梅花的艳色在晶莹的雪下绽放,红得惊心动魄。 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远的琴声,绵绵的檀香气从竹帘后散出来,和琴声一起散去了。 琴声忽然停息,一匹白马已经弛过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桥,项空月遮雪的披风扫落木栏杆上的积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冻的山溪上。 项空月心念一动就拉住了马,默默地控马折返回去,把马拴在桥对面的栏杆上,徒步走过小桥,打开院子的柴门。 院子中有一张被积雪覆盖的草垫,项空月恭谨地跪坐在上面,俯身拜了一拜:“老师,学生项空月拜上。” “哦,那么快你就回来了?”静了一会,竹帘后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你已经业满出师,以后不用再来看我。” “不敢打搅老师,只是天启有些变故,我想老师会有兴趣,”项空月道,“日前皇帝领内侍和两百羽林军讨伐离公嬴无翳,被嬴无翳手下的武士所杀,谥号为喜。 嬴无翳和皇室大臣已经拥立先帝的胞弟竺王,我离开天启的时候,皇帝已经即位了。” 草庐里面静了许久,才有低低的一声:“哦……”一时间,草庐里的声音听起来竟苍老了许多。 “二十年前,老师曾经说帝国诸侯拥兵自重,皇室大臣结党营私,天启的政局迟早都会大乱,”项空月静静地跪坐在雪地里,不动声色,“今天终于验证了老师的话,老师却不高兴么?”“先帝称我为帝师,我只能预见白氏的灭亡,却不能扶助白氏的子孙,是我的无能,”草庐里的人声音嘶哑,“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吧?”“请老师以帝王之道传我!”项空月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庐中的人忽然一声冷笑,“为人最忌贪婪,当初你上门硬要拜在我的门下,我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传你经国之道。 你学业已成,以你今日的才华,纵然天启三公的职位你也可以慨然就任,难道你还不知足,非要学那颠覆天地的帝王之道?”“天地已经倾覆,如今君王持剑讨伐诸侯而死,下臣见死而不肯救,东陆风云暴作,大乱将至!天启三公也是朝生暮死,经国之道再没有用武之地,”项空月目光凌厉,“老师当年也曾说,经国之道是治世之术,而天下已经是乱世,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由乱而治!”“治世乱世,与你何干?”“天下有我,则治世乱世,都和学生有关了!”项空月扬眉,长眉如剑。 沉默片刻,草庐里的人苦笑:“好一个项空月,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为天下养虎,难保不是东陆的祸殃……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 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什么?”“学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龙之术,天下有多少人想学而学不会,学会了却没有用武之地,侥幸能有机会施展手脚的人中,却又有多少因为身怀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聪明为我一生所仅见,但是我传你经国之道,却不传你帝王之道,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还不如。” “下场?”项空月诧异地抬起头。 “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却从来不曾见过我,是不是?”茅屋里的人低声笑着掀起竹帘,“项空月,看看你的老师,想想你将来可愿和我这样?”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门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 他拉开身上灰色的长衣,膝盖以下的双腿萎缩得剩下一层皮裹着腿骨。 双膝上的旧创还在,老人竟然没有了膝盖骨。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黑白不分,仅剩的一只右眼凝视着项空月,眼中也不复当年的锐气。 “老师……”项空月没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风炎皇帝相遇于淳国的毕止,那时候他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绩绩无名……本来没有想到那一朝的风流会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 老人仰头一叹。 风来,屋檐下的雪花倏忽飘散,他一双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项空月面色肃然,起身退一步,双掌按雪,行大礼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历一千三百年,皇帝七十余人,都以谥号称呼。 譬如白鹿颜死后谥号为“喜”,则史官书写《喜帝纪》,后世提到白鹿颜的时候也都将避讳其名而仅称谥号。 可是其中唯二的两个例外是开国的蔷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风炎皇帝白清羽。 “蔷薇”和“风炎”是这两位皇帝的号,白胤以蔷薇战旗为帅旗纵横东陆四州,而白清羽则汇聚诸侯的重兵,组成了胤朝历史上最强的皇室兵团“风炎铁旅”,北略蛮族两次,意欲一统九州。 因为白清羽的战功震烁古今,堪于白胤相比,所以关于他的演义小说在东陆四方流传,无人不知“风炎皇帝”是盖世的英雄。 最后皇室的大臣们也不得不顺从民风,不再称白清羽为“胤武帝”,而改称“风炎帝”。 回溯那一段历史,白清羽贱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视,本来无望于皇位。 后来夺嗣的恶战中,他却横空出世,一举扫荡四方势力而登基,终至远征北陆,咆哮七海,这其中绝不只他自己的力量。 项空月也隐约知道自己的老师和风炎皇帝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老师对此一节始终讳莫如深,项空月也不便多问。 今天老师终于触及这段往事,就意味着老师将把自己毕生的经历和盘托出,再无隐藏。 师生之间到了坦然相对的时候,项空月心神震动,不能不起身以大礼相拜。 “我知道你内心孤傲高绝,少年时候,我何尝不是如此?”老人轻轻叹息,“当初的九王子本没有称帝的雄心,也没有即位的可能。 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气,劝他逆命而起,终于夺下了皇位。 先帝感于我们当初的情份,把我从一介平民选拔为帝王之师,总领东陆兵事,掌握羽林天军幕府。 其实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首。” “我为了立下传世的名声,先后两次劝说先帝起兵征讨蛮族,意图一统天下,建立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帝国。 两次北略我都亲自奔驰前方,图谋策划,用尽我一生所学,也希望一雪少年时的耻辱。 可是两次,都只葬送了我东陆的大好男儿。” 老人低头注视着项空月,眼中不胜悲哀。 “最后一次南归前,中州七万子弟横尸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墙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鹫鹰嘶鸣,为了我们两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远抛在远离家乡的蛮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丧若死。” 项空月心中震动,微微抬头去看老师,看到的却是老师凄凉的笑容。 项空月急忙又低头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读史书,知道的是先帝从北陆带回了数之不尽的名马和珍宝,你却不知道史官笔下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泪。 旷古的战功,和堆积如山的尸骨,本来也没有多少区别,”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师,那您的腿……”项空月低声问道。 “说起来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地说,“北陆归来后,皇室名将多数战死,我以一个文士的身份,毫无家世背景,却总领了帝国的文武大事,招众人之怒。 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敌手的圈套,被夺去兵权,在天启城的铁狱中削去了我的膝骨。 他们伪造先帝的诏书,要把我诛杀在天启城外。 只是我狐性多疑,生来就有多留退路的习惯。 所以我很早就买下了两名绝顶刺客,一直埋伏在天启。 他们在关键时候救了我一条残命,回到这里。” 老人对着周围挥袖:“山还是这山,雪还是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长绝。” 师生二人一个怅然远眺,一个跪拜在地,久久不言。 寂静中,雪飘落在茅屋的屋顶,厚厚的雪层再也支撑不住,簌簌的摩擦着茅草滑落下来,一片雪霰洒满了项空月漆黑的长发。 项空月依旧跪在那里,老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空月,我说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终不肯退么?”项空月长身而起,抖尽身上的积雪,和老人默默对视。 他一双眸子极清极静,却幽深难测,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 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眼帘。 项空月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进一步,再拜,进至阶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 这是拜师的礼节,也是师生之间最严肃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老人低声道,“却没有想到还有受你这大礼的机会。” “请老师传我屠龙之术!”“我已经告诉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时局之乱,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 屠龙之术我并非不肯传授你,只是恐怕我爱惜你的才华,最终却害你和我一样欲归无路。 人又何苦要把天地万物担在自己的肩上?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害了你自己?”“不曾试过,学生终不肯轻言放弃。” 老人眼睛里忽然涌动着一股关爱的神情。 “好罢。 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或许屠龙之术不甘被埋没,冥冥中,我们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华,更胜我少年时候,回想我当年,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击柴门,“你是我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你非区区井水所能容纳,”老人笑容诡异,压低声音在项空月耳边说道,“但你若怀异族之心,图谋我东陆王土,莫以为东陆没有英雄可以制你!”“原来我的来历老师早就知道了,”项空月脸色苍白,唇边带起一丝苦笑,“我是自以为聪明了。” “你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学我屠龙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老人的独目盯死了项空月,眼神竟如一只苍鹰。 “老师请说。” 项空月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项空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一阵风卷着雪片侵入屋檐下,那几句低语也被风声吞没了。 项空月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项空月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五哥来看!”镇子上的酒铺里,打渔的卢炎忽然在窗子旁边喊了起来。 赵五拿了项空月的两个金铢,此时也不再想着打柴,懒洋洋地缩在酒铺里,和几个穷兄弟围着一个炭火盆喝热酒。 这时候听见卢炎喊他,醉醺醺地跑了过去。 “看半山那片雪,”卢炎指着半山腰,“真没看过这样的雪。” 赵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阵细细的旋风,裹着无数的雪片,远看就是一条数百尺长的雪卷,仿佛一条有生命的灵物在半空夭矫。 “好像一条……龙!”赵五喝了口酒,喃喃地说。 第二章 箜篌引 第二章 箜篌引|| “家主,家主!帝都有信来,帝都有信来!”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家奴的呼喊,伴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叶雍容缓缓地把掌中的一卷手稿放回书桌上,微微静了一刻,从容不迫地起身。书房中只点了一枝油烛,在墙壁上拉出她长长的影子,她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绝不滞涩。 拉开门,夜风丝丝缕缕吹在她的脸上,满是清凉。满天晴朗,星月的光辉下东面北邙山巍峨如巨人的影子横亘在山居小宅的前方,微微泛着青色,又是一个春天。 去年春天的时候她还只是云中叶氏的小姐,而严冬霜降的时候,父亲在垂危中死死握着她的手,没能说出最后的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于是叶雍容成为云中叶氏的家主,最后一个“名将之血”的正宗继承人,是个二十四岁的女儿。叶雍容知道父亲那时候想说的是什么,她将手伸进父亲稀疏花白的头发中细细地梳理,默默地点头,感觉着他的身体慢慢地凉下去。 身材颀长的女家主袖着手立在宽阔的屋檐下,默然远眺大山,这份自然而然的威仪令得家奴不敢放肆。他挥舞着信笺的手低落下去,收了声音半跪在一旁。 叶雍容侧目看了看他手中那张信笺,确实是帝都王公贵胄所喜欢的那种淡褐色的桦皮纸。足足六年不曾收到帝都的来信了,如今再次听到帝都的消息,她并不知道是喜是悲。谢太傅在皇室大臣中的地位依然如日中天,也许是雪夜勤王的案子终于东窗事发,赐死的奏章追到了云中城。她这么想着,却并无畏惧的神情,反倒是有些出神。 “家主,帝都有信来。是陛下亲笔,召家主即刻启程赴帝都,就羽林天军幕府兵机参政之位,领幕府参谋一百七十五人,”家奴竭力压着兴奋,“家主,我们云中叶氏再起的机会,终于来啦!终于来啦!” “什么?召我就兵机参政之位?” 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却令叶雍容茫然起来。就算谢奇微真的没有因为六年前的案子发难,她私自离开天启城,弃官归隐,这些年又隐居在北邙山下的山居里读书,毫无建树,皇室怎么会忽然召命她为兵机参政?羽林天军百多参谋,只有一个兵机参政,进一步可以在天穹殿上参议皇家军事,退一步则是羽林天军的首座军师,历来是豪门世家必争的席位。 “陛下亲笔书信,加盖国玺,万无一失啊!”家奴以为她惊得呆了,把信摊开高举过头,“百里家主为您做的保荐,帝都里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轻视我们叶家了!” “百里家主?百里莫言?”叶雍容看着信角上泥金的印章,更没有头绪。 帝都贵族世家不可胜数,百里家却是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族,前前后后无论朝中的势力怎么变化,当权的大臣却不敢和百里家的势力正面交锋。说到帝都第一豪门,终究还是百里世家。这一代的家主百里莫言更是文采风流的矜贵人物,只是她甚至从未有机会上门拜见,不知道百里莫言又为什么会为她做出那么大的保荐。 隐隐的心头有些困惑,像是那时见到谢奇微的眼神,才悟到帝都权势场中,无处不是悬崖峭壁。 “家主……”家奴不解她的漠然,仿佛淋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叶雍容收回眼神,还是袖着双手默默地眺望北邙山,满头不系的青丝仿佛用黛色洗过,在夜风里悠然起落。 “叶巍,你说百里莫言为什么要保荐我呢?” 名叫叶巍的家奴愣了一下:“当然是我们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威名,现在皇室没有名臣大将,正是要招募人才的机会。又有什么人,像我们叶家这种忠君报国?家主不必犹豫了,老家主过世前的心愿终究能够实现,我们叶氏还是这九州东陆的七大氏族之一,成败就靠家主这次进京立威了。” 叶雍容无声地笑笑:“叶巍,逢事要想得仔细。六年前我为何离开帝都,你大概也知道。自从喜皇帝驾崩,时局的混乱已经不是单凭皇室的力量可以镇压的了。殇阳大战之后,赢无翳撤出帝都,楚卫、下唐和淳国却取而代之,皇室大臣原来依附赢无翳的,如今都依附不同的诸侯。天下的风云都在小小一个帝都中起伏,诸党倾轧,皇帝无权。如今这封信等于百里家忽然来使要求交好,你以为,我踏进帝都,只是接一个羽林天军幕府首领的位置么?” 叶巍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起来。他只是个武士,并没有学过兵学,不怕刀剑,却根本不明白权力的争夺中,多少的杀机更甚于刀锋剑刃。 “那……家主的意思是……不去帝都了?” “不,”叶雍容断然道,“收拾一下,我们会尽早出发。” “是!”叶巍猛一低头。 “明知是杀人场,却不得不去试试,我们是云中叶氏的后人,叶家多少代为皇室忠心耿耿,现在衰微的时代,又怎么能逃避?挽狂澜于即倒,存危亡于乱世,”叶雍容低声道,“这是父亲的,也是我的心愿!” “是!” 主仆间再也无话。叶巍不敢擅自撤下去,怕家主还有身份吩咐,叶雍容却只是在屋檐下静静地看山。叶巍抬头偷偷看她一眼,那张依然明艳如珠玉的脸上,在月光下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霜色,拒人在千里之外。叶巍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清楚的知道家主已经二十四岁,尤然未婚。 女子二十四岁,即便还是美丽的,又能美丽多久呢?叶巍想着,却又自己在心里摇头,毕竟那是云中叶氏的家主啊。又怎能想像名将之血的继承人嫁作人妇,在葡萄架下做小儿女状呢? “那你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叶巍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家主为何忽然说了这句不可解的话。叶雍容自己也一愣,微微笑笑,仿佛静静的春花盛开。 此时越过茫茫的宛州大地,越过笔直插入云霄的雷眼山脉,中州浩瀚高旷的原野上,一堆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对映着天空中澄澈如水的星光,照亮了周围的营地。 满载货物的大车在周围围成了一个***,捆扎货物的大绳上缠了黑色小旗,这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商队。 这里是帝都平原之东。中州地势高于宛州和越州,只有一块帝都平原得天独厚,低洼下去,积蓄雨水适合耕种。除此之外大半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原大地,种田只产高梁和小粟,放牧更加适宜。原来陈国和楼国两家诸侯在帝都平原和雷眼山之间拥有土地,三百年前蛮族南下,一举冲掉了楼国,杀得伏尸满地,陈国也奄奄一息,于是放弃了这片荒凉的土地,把人口迁移到雷眼山以东的肥沃土地去。 这样雷眼山到帝都平原之间的高地就成了一片荒原,只有少数缴不起赋税的流民会在这里开垦一片荒地,种一些粟米果腹。几百里的土地上,就这么些稀稀寥寥的村子散落着。 本来这样的地方不该有商队涉足,可是荒原却有特别的出产,东陆最毒的蝰蛇就产在这片人迹稀少的地方。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是剧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就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商人们带着大车的货物而来,让那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去捕捉蝰蛇,渐渐的捕蛇成了主业,种田倒是荒疏了。 只要敢冒死去捕蛇,在这里照样可以喝到蛮族的美酒,用上宛州的寒绢。 “哎唷我这腰,再摇摇就断了,这位大兄行个方便,帮小人去弄点清水可好。”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行商,个子不高,眉眼却清秀,只是略略的有些贼意,眼光左闪右闪,最终瞅中了一个正在喝酒的陈国商客,凑到对方身边低声下气地哀求起来。 “一边去!要水自己去打!”陈国商客酒意已深了,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自己去,”年轻的行商没办法,一手撑着腰刚要站起来,又是“哎唷”一声斜着身子倒在草地上,双眉锁成一团,脸儿抽搐起来,似乎真的是痛楚难捱。 “扭了腰?”陈国商客是商队中最粗豪的一个,不耐烦地又瞪了他两眼,“身子薄得和一张纸一样,也要出来走商路!真是个废物!” 他懒得看那个年轻商客的嘴脸,抓起火堆边的铜壶,翻身就跃上了一旁吃草的驽马。他身躯硕大,上马却轻得像飞燕,一扯缰绳策马去向东边不远处的小河。 陈国商客的背景刚在夜幕中隐去,火堆对面就传来一声闷哼:“西越十三,你那腰怎么又断了?一路上断了几十次,还能蹭到这里,你怕是带着多余的腰椎骨,一路走一路换的吧?” 年轻的行商还在揉着腰,动作已经变得不缓不急,听了这话往陈国商客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才厚着脸皮笑了两声:“年大兄又取笑我们这种小商户,我家如果不是上面死了爹,下面没有兄弟,也轮不到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出来走商道啊。我这个腰真是从小留下的毛病,夜里着了凉就动弹不得,白天出了太阳还是好的。能熬到这里,还亏了各位大兄的担待。”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对面的人打断了。 “担待?”不知道那里的声音阴阴的在他耳边游荡,“担待你到这里,也已经够了。去往北向山还有三天,怕你的腰撑不到那个时候,留下你的东西,就在这里歇了吧!” 那声音幽幽的仿佛鬼哭,西越十三心里凛然,全身炸起麻皮,不自然地左右看去。 拔刀的声音忽然惊破了寂静,西越十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寂寂坐在一旁黑暗中的影子忽然带刀而起,大步向他走来,路过火堆时候踏得火星四溅,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一个高瘦的身影。 “这位大兄,这是……” 西越的话音未落,却看见其他的商客竟也都跟着起身,隐然围成半个***逼了上来,西越十三只觉得那一双双眼睛忽然都莹然泛着绿意,仿佛是夜行的狼群。他的脸色唰的惨白,这条道上的传闻忽地被他记了起来。敢走这条险路的商队,多半有些强横的背景,更不乏本身就是盗匪出身的。其中有些恶行不改的,往往搭队的行商就被他们半路解决了,货物脱走,人活活的挂在树杈上,第二支商队经过的时候,只不过看见一具被风干的尸体。 西越十三本不是这支商队的人,他独自行商,于是候在半路上等人带他,好不容易才求得这支商队松口。此时才觉得那简直是蠢得把自己送进了虎口。他双手颤抖着摆了摆,忽然惨叫一声,猛地蹦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往黑暗里面钻去。还没跑出几步,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全身都瘫软了,抱住脑袋躺在地下,蜷缩起来仿佛一只干干的虾米。 隐隐的只听见周围的脚步声,左左右右不知道多少人围上来,呵呵地笑着,笑声诡异地共鸣起来。他不敢睁眼,死死地扯着自己头顶的软帽把眼睛盖住,像是生怕长刀落下,看见自己的血溅出来。 “哦,夜里着了凉就动弹不得?” 有人使劲把他拎起来,一把扯掉他脑袋上的软帽。不知道多少只巴掌劈劈啪啪打在他脑袋上,痛虽然不痛,却是晕乎乎的。他畏畏缩缩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才看清围着自己的都是商队的路护们,商客们还都坐在远处没有动弹。为首那个老头儿嘻笑着拎着他的后领摇晃,他这才想了起来,那个高瘦鬼怪的身影正是这个路护的头儿,平时他抱着自己的刀,腰躬得比谁都猥琐,一时站直了,却高瘦得像是一杆竹子。 “刚才谁跑得兔子一样快呢?”老头儿嘿嘿地笑,满是捉弄人之后的得意洋洋。 西越十三忽地明白过来,心头的恐惧顿时消了。他努了努力想压过脸上的血色,哼哼唧唧地说道:“人逢大难,就算没腰也跑得动路!” “那是那是,”老头儿笑,“鸡鸭没腰,也是跑得飞快,雁子没腰,还会飞呢。” 西越十三没法辩驳。他是蹭着人家一起走的,在商队里也没什么地位,干脆耸拉脑袋,也不说话了。 “好了好了,叫好就收,”老头子把一个路护伸往西越头上的手打开,“别把孩子打傻了。” 一群人转头要走,却忽然听见了背后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列位先生,孩子未曾打傻,路人却都撞得半死了。” 这次轮到老头子和一干路护心头一阵恶寒。他们行走这条商路已经颇久了,耳目极为犀利,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竟有这样一个人静悄悄的一直不曾出声。几个路护噌的一声拔出武器,围成半个圆形,努力地瞪大眼睛,才看见黑暗中那个灰色的影子缓步走来。 后面几个商客带着火把跟上来,火光中路遇的陌生人摘下头上的风帽,对着众人笑了笑。一时间所有人的敌意都消去了,西越这才模模糊糊想起,那时候是撞到了这个披着灰色风袍的人身上。他有点发呆,一直以来他自负清秀,却不曾想到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看见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该出现在画中。那种题名为《绮罗春绣图》一类的工笔画儿,专画帝都的贵胄公子,手捻一枝半开的玫瑰,和美人坐在临水的柳荫下。 “终于遇见人了,”陌生的年轻人解开风袍的口子,长吁了一口气,“否则再走下去,真要陷死在这片地方了。” 他嘴里说着“死”字,不过无论怎么听,还像是大城中豪阔公子出行,半路遇见茶铺要歇一步饮一杯青草茶的感觉。 “在下项泓,五原人,有幸相遇,坐下来烤烤火可行?” 火堆里添了新柴,虽然只是附近拾来的枯枝败叶,也有暖洋洋的火焰高卷,在这寂寥的夜色中让人心头一暖。 自称项泓的年轻人谈吐不俗,商客们不敢怠慢,剩下一个铜壶里还有一点热水底子,有人带了宛州闻名的雾雨茶,热腾腾的泡起一杯给项泓驱寒。项泓也不客气,接过只看了一眼,旋即大笑:“旌旗双剑,好茶!” 随身带茶的商客闻言一惊。远道行商还不忘带茶的自然是嗜茶的行家,却不曾料到在这样荒芜苍凉的高原上竟能遇见气味相投的人。他那些雾雨茶正是最上品的“旌旗双剑”,新茶采在阳春三月,梅雨之前,茶叶还嫩,仅采摘一颗苞芽两片小叶的茶头,炒制之后蜷卷如珠,泡开却是每一枝都如同上顶旌旗,下面两柄小剑。即使在宛州大城,也不是轻易可以用钱买到的货色了。 “紫铜炉暖,茶香如水,让人又想到帝都了,”项泓轻轻啜饮一口,低声赞叹。 他灰色的风袍之下,竟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长路行来,依然不染一点尘埃,映着红红的篝火,成了晚霞的颜色。 “公子从帝都来?怎么孤身走到这里?”好茶的商客和他说起话来,心里竟然有点惴惴不安。 “不是,”项泓微笑,“在下生在五原,也曾在帝都流连,不过已经离开那里很有些日子了。这次一路北来,是受人所托,要画取这附近的地图,原本也雇了两个路护、一个小童,谁知道半路上遇见了野兵,跑起来就被冲散了。” “地图?项公子是要画这片地方的地图?这里方圆三四百里,加起来不过几十个村子,除了山就是平地,过了平地又是山,再没别的了。” 项泓也不多说,从自己背后所负的竹格中抽了一个卷轴出来,慢慢铺开。以一张韧实的牛皮为衬,在桑白纸上,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地貌,注解用的却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这不是……”旁边的一个商客探头过来瞥了一眼,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道蓝线,“这不是乌头河么。” “乌头河?”项泓点头,“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想来是了。我最初见到这条河,还是雷眼山脉西麓的一条山涧,凭着雨水和山泉,渐渐汇集成河流,贯穿这片土地,之字行走,一直向西没入杏陵河,和帝都平原的水域交汇。” “是的是的,项先生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们走这条商路,可多靠这条河取水呢。” “那么就以先生所说,命名为乌头河,”项泓笑笑,从竹格中取出笔和墨盒,微微呵气在笔尖上,写下“乌头河”三个字。 “嚯,有了这份图,走这条道岂不方便许多?”商客赞叹起来,“项先生也是行商的人么?” 项泓摇了摇头:“不,只是有人以金铢一千五百枚托我画这份图。” “金铢一千五百枚?”商客们面面相觑,这是一笔大钱,一个中等资产的商户辛苦十年,未必能有这份收入,很难想象有人竟然会为一份图花那么大的价钱。 “是。宛州天然居悬赏要这份地图已经有六七年,一直无人敢摘榜,我是第一个。” 西越十三插了进来:“这片山原可没有出产,也没有人口,听说以前是楼国和陈国的领地,现在都没人愿意来占,画这里的地图有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在这里开荒?” “呵呵呵呵,”项泓拍掌大笑起来,“从这里若是一人二马快么奔驰,只需三天可到帝都。真正想要这份图的人,只怕不是想要在这里开荒,而是要在帝都开荒吧?” 商客们彼此对望,都是摇头。 “不说了,不说了,我只是个画图的人,”项泓还是大笑,“除非诸位中有人愿意开更高的价格买下这幅地图,否则说它又有什么趣味?” “一千五百金铢?”西越十三干笑两声,“我还以为我们走商道的都是骗子,现在才知道项先生才是真正的大骗子。” “不骗不骗,”项泓的笑容收敛起来,含蓄得难以看透,“有朝一日,这份地图或许值一千五百万金铢呢,只看它在谁掌中!” 凄厉的啸声闪电般的由远及近,众人围绕的篝火中“嘭”的一声,纷纷扬扬的火星腾起。 “啊!”西越十三眼睛最尖,首先惨叫了一声。 插在火堆正中的是一枚雕翎长箭,箭羽毕毕剥剥地燃烧着。 路护们这次真的惊呆了。这不会是自相惊扰,那枚箭的来势贴着西越十三的额角,只要稍微偏差几分,西越十三的颅骨已经被洞穿。路护们一齐拔刀,老头子豺狼一样窜上去飞起一脚就想把火堆踢灭。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条。 “谁都不准动!”黑暗中传来了低喝。 老头子乖乖地收回了腿。他不是怕那喝令,而是随着喝令,第二箭擦着他的靴子飞射而来,箭镞上的利风似乎都割到了他的腿。火堆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有的抱着脑袋四顾张望,有的则是闪身要扑向大车边隐蔽,可一瞬间都成了木偶。西越十三的举动还没同伴英勇,他发觉第一箭差点就要了他的小命时,立刻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还没来得及拜下去大喊求饶,就不得不煞住了。 一片死寂中,项泓静静地抿了一小口茶,忽地低笑了一声。西越十三正是面对着他,双膝跪地举手向天,像是拜神,只有两个眼珠紧张地骨碌碌乱转。 下风的风向,火把一根挨着一根燃起,片刻之后他们就发现自己彻底被包围了。起先不反抗无疑是明智之举,对方的人数至少在五十以上,全部人都乘马。路护们心里都在打着主意,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对手是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风带走,想必马蹄是裹了起来又下马步行,所以全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这样的行家面前,谁也不敢拿命开玩笑。 一面苍蓝色的旗帜从黑暗里浮现,旗上是一只倒悬在天的龙,对方散开逼了上来。足有百余骑,人人都披挂着皮甲,他们的衣甲式样不同,兵器也散乱,可是多数人瘦削精悍,眼神里有一股野兽的味道。领头的武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高过东陆马一尺有余,是地道的北陆种。他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脸上的线条扭曲着,手里提了张角弓。刚才奇准的两箭是他射出的。 “是龙旗军的大人们?”为首的商客年威一颗心落回了原地,谄媚地笑着走上一步。 不是盗匪就好办多了,那面苍蓝色的龙旗是“龙旗军”的标志,在这附近,这面龙旗还是颇有声望的。龙旗军并非诸侯的军队,是支野军。战乱以来,地方上的豪强为了保护自己,经常聚集武士编队操练。渐渐的诸侯就着意地加以收拢,给一块土地驻扎,可以自己收取税费,但是不算诸侯军的编制,是效忠某一国的野军。也有一些盗贼的团伙被收用,龙旗军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加起来不下千人。他们效忠于北方的强国淳国,最近几年一直在这片山原上频繁活动,年威也曾和以前相遇的龙旗军统领有过交道。 “排成一排站好!每个人都拿出行牒来!违令者就地诛杀!” 年威心头一寒,不敢再去讨好。看来这次遇见的是冷狠的人,年威也知道这种野军无所谓什么军规,有时候行事和杀人如麻的强盗差别不大。商客和路护们小心翼翼地排在一起,武士们聚拢过来,一个一个的检查行牒。西越十三排在队尾,胆战心惊地摸着腰里的一块硬东西。项泓就在他身边,手里竟还托着那个陶杯,里面热腾腾的还有半杯茶。 武士们查得极其仔细,不但行牒,随身的兵刃和器物都仔细看过,西越十三觉得自己的两腿哆嗦起来,颤巍巍地站不稳。 “他们都是宛州的行牒,你的为何是帝都开具的?”武士死死地顶着项泓的脸。 “因为我生在帝都,所以自然是帝都开具的。”项泓一笑。 “看你这身装扮?不像行商的。还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武士伸手一把去抓项泓的衣襟。 “慢!”项泓的手猛地握住武士的手腕,“要搜我自己可以拿出来,不必军爷动手拉扯。” “拉扯?怕是有不能见人的东西吧?”武士冷哼了一声,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 西越十三在一旁看着,心底一阵毛骨悚然。倒不是那武士一脸横肉看起来凶横,而是他竟从武士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荡的意思。武士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项泓的脸,半截舌头伸着,说不出的猥亵,拉住项泓衣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按在他胸口上。 “看你也像行商的?倒像城里的兔子相公。” 西越十三心里一阵恶寒。不过自己琢磨琢磨,这个项泓那身白衣,那张清秀得近乎柔媚的脸,还有那双手,莹白雪净的一双手,除了修长些,细腻半分不让豪门仕女。这样模样不做兔子相公,似乎也是有些浪费了。 “哦?”项泓长眉微微一挑,猛地抬头直视那个武士。 也看不出他脸上神情有什么变化,武士却心头一沉,忍不住就要松手。那一抬头一凝眉,目光仿佛刀枪一样直逼到眼前。 “还被这兔子相公吓着了?”他忍着不肯松手,咬牙一扯,硬声声把项泓的衣襟连着里面的中衣拉开一半。 “啊!”他低呼一声,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 西越十三偷眼看过去。原来项泓白衣下的胸口并非武士所想的也白净细腻仿佛凝脂,暴露在火光中的胸口刀痕密布,经年的旧痂把整块胸口割裂开来,暗红的疤痕和白净的肤色对映,让人不敢想象当初受伤的时候,曾有何等可怕的痛苦施加在这个贵公子的身上,他又是如何忍受着活到今日的。 武士的首领被惊动了,策马过来,首先也是看见了项泓胸口的刀痕,而后是项泓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两人对视片刻,武士首领亲自下马,拾起落地的那张行牒,默默地读过去。他的目光在行牒上停留了很久,最后瞥了项泓一眼,将行牒递还给他。 “项先生。”首领点头为礼,转身离去。 项泓也只是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即转身坐回了火堆边,再也不看那个武士一眼。 武士不敢再搜项泓,带着怒气狠狠地一抓西越十三。还没等西越十三反应过来,腰间那个铁硬的东西已经被对方发觉,一把夺了过去,那么大的东西,实在没法藏得住。武士眼中精光四射,迫不及待地把外面包裹的青布扯掉。西越十三眼前一黑,耳边一时间都听不见声音了。 也不知道多久过去,他才感到那个铁盒又被塞回了他腰间。一张行牒也被掼在他胸口上,武士瞥了他一眼,歪了歪嘴,转身走了。 仿佛大赦逃命,西越十三颤巍巍地坐下,好半天满头冷汗,心里喊着侥幸。 “你在里面藏了什么?”项泓就在他旁边,低笑着问。 “都是出来赚钱,管我那么多干什么?”西越十三怕人听见,恶狠狠地瞪了项泓一眼,“杀头的事情,知道了怕你活不长!可真的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 “呵呵,这些不过是野军。你就是带了什么违禁的东西,只要给钱,要过关也不难。你那盒子外面裹了两张飞钱,不也是为了这个?” 西越十三呆了,才明白那一瞬间的事情项泓都看穿了。他那个铁盒外面包了两张宛州商会发行的飞钱,加起来二十个金铢,买回了一个平安。 “项公子,这些事情,可别都说给别人了……” 西越十三唠唠叨叨地说着,忽然发现项泓走神了。 他顺着项泓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黑甲的武士。 第一眼看到这个武士的时候,就会觉得他与众不同。 西越十三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在龙旗军这种野军里,这个武士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安静。这群人每个都仿佛野兽,那么黑甲的武士,就是一只安静的野兽。他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色鲮甲,稀稀疏疏的胡茬子使他显得比实际年纪大了些,有些颓唐的意味,一张脸白得像是有些缺血。他坐在篝火的对面,缓缓揭开了胸口的甲片,其下的布衣赫然已经被鲜血渗透。他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 西越十三看见他旁边不远处的两匹马,另外几个武士忙着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大概明白了那个黑甲的年轻武士为何会受伤,两匹马背上的货物是被懒腰砍断的一头大熊,熊的上半截胸口的白毛上插着一柄只见柄的武器。而黑甲武士身上的伤害正像是被熊的厚掌当胸拍中的样子,鲮甲本身没有破裂,皮肤却裂了开来。 附近靠山处有林子,里面是有熊的。商客们怕熊,有时更甚于怕盗贼。西越十三看着那熊的两截身子,流血把半截马身子都染得通红,心里一阵哆嗦。不知道这些野兵怎么就能把一只如此粗壮的野熊给硬生生砍开。1/2| 第三章 云中之变 第三章 云中之变“一别经年,久不闻你的‘柳上莺’,我已经堕落得去听酒楼歌女的弹唱了。” 白衣公子缓步走进琴室,隔着轻纱的帷幕坐在了风临晚的身旁。 端坐在古琴前,风临晚面无表情:“操琴于公卿世家或者酒楼娼馆,这两者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帝国曲乐中的一代国手,却把自己和酒女娼妇相比,是故作悲音,还是心中果真愁苦?”项空月淡淡地回应着。 一片沉默,似乎又一声轻叹,而后纱幕对面传来水滴玉盘的声音,是风临晚五指扫过了琴弦。 “这几年不见,你的琴声又非当日可比了,”项空月说。 “你的赞赏,到底是为了应付我们间的情面,还是真有所指?”“我们之间一个弹琴,一个品琴,何尝有什么情面?”项空月轻笑,“不过三年前你的琴声极为流畅,现在却多了顿挫。 从流畅到枯涩这一步对于琴家应该极其艰难吧?传说为先帝操琴的国手师乐言是到五十岁才突破了这一层障碍。” “师乐言一世琴痴,不惜自刺双眼以求精通琴技,竟然到五十岁的时候才领悟到枯涩一层,未免辜负了他的名声。” 项空月摇头:“师乐言自以为目不见物就可以静心于琴。 可是他自刺双眼,反而是对琴技执着太过,心中不静,所以始终无法精进。” 沉思良久,风临晚叹息:“你说得是。 可是乐师一生也唯有一张琴,如果全无执迷,那么乐师又为什么而生呢?”“乐师一生只有一张琴么?”项空月忽然大笑,“难道风小姐不曾有我这个朋友么?”静夜中笑声穿窗而出,惊动灌木中栖息的大雁。 一阵呼拉拉的振翅声伴随着惊慌的雁鸣,大雁展翅而起,是在月下一些漆黑的影子。 雁鸣在夜里清锐得有些刺耳,平息下来以后,琴室中只剩下一片寂静,两人都不说话,只有风吹纱幔细细的声响。 “今次你冒险入天启,是为了龙旗军入京的事情么?”许久,风临晚才低声说话了。 “不错,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皇帝已经传令四方,无论是叛军盗贼或者雇佣武士团,只要有心效忠皇室,都可以入天启参加今年秋天的太清演兵大会。 我们龙旗军又像叛军又是盗贼,偶尔也受雇打几场小仗,所以没有理由不来天启。 也许演武大会上一朝取胜,从此就有公卿贵族的身份了。” 项空月笑道。 “太清阁下的演武大会原本只有东陆诸侯推荐的名将可以参与,胜者常被授予御殿二将军的称号,下唐息衍和楚卫白毅就是先帝当年演武大会的胜出者,可是……”风临晚犹豫着,“如今皇帝下令甚至叛军盗贼都可以参加,其中用意我还猜不出来。” “你不必猜出来,如果你猜得出这乱世的人心,”项空月轻叹,“你也就不是冰雪绝尘的风临晚了。” “所以如果你想打听这个,我恐怕是帮不上忙的。” “不是这个。 我此来是为龙旗军入京铺路,可是天启朝中诸派势力混杂,我也不完全清楚,所以无从下手。 对于天启公卿中的势力,你可以为我解说么?”“我毕竟只是乐师,所以都是耳闻,你不介意么?”“愿闻其详。” 风临晚微微沉吟:“朝中的势力,传说一直就分为三党。 其一是帝党,也就是拥护皇室,排斥诸侯的一党,这些人多半都是皇室的遗老遗少,享有皇室的奉禄和年金;其二是诸侯党,也成为藩党,是和各国诸侯联系密切的大臣,有些甚至是诸侯插入天启的眼线;其三则是蔷薇一党,听说人数有限,却都是前朝功臣的后代,其中不乏年轻的俊才。” “帝党和藩党我都有耳闻,无非是一方要加强皇室的威风,一方要帮助诸侯操纵皇室而已,可是你说的蔷薇一党,我却没有听说。” “蔷薇一党还是息泯息公子一次酒醉后无意中透露给我的,后来我借去演奏的机会追问过他几次,才得以认识其他几个自称和蔷薇一党联系密切的世家公子……”“委屈你了。” 项空月忽然打断了她。 没来由的,风临晚轻声叹息,而后接着说道:“蔷薇一党以白氏家族的火蔷薇家徽为名号,自称是为了振兴皇室威名。 可是实际上蔷薇党人却只争取消弱诸侯对皇室的影响,而不求加强皇帝的权力。 他们还着力于在朝中和军中谋取重要的职务,尤其是属于皇室的千山龙旗军中,据说大半的年轻将领都是蔷薇党人。” “加强中央的权力而不试图拥戴皇帝,多半是有取代皇帝的野心。 他们中的领袖是谁?”“听说有一个是百里氏的长公子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那个以文论著称天启的百里莫言?他不是没有官职么?”纱幔后的风临晚只能摇头:“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只有我亲自去拜见天启世家公子的翘楚了,你可以为我引荐么?”“我不曾见过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只有文章流传,自己很少出家门一步,更不参与公卿世家的活动,不过你持我这张琴去,他或许会见你一面,”风临晚说着捧起了面前的柳上莺古琴,穿过纱幔递了过去。 “哦?”“据说百里莫言不但精于文学,而且是琴技的绝世名家,也极为喜爱古琴。 他曾经修书希望我带琴去百里府和他相会,但是被我拒绝了。” “为何拒绝呢?”项空月接下了琴。 “百里莫言生性孤独,每次见客只见一人,而且从来不愿在随从面前见客。 我却从来不和男子独处,所以虽然我也希望和他切磋琴技,但是这一层戒律我不愿打破。” “见你那么多次,”项空月低声说,“我却从来不知道你有那么一层忌讳。” 静了许久,纱幔后一声叹息,渐至不闻。 “我持你的琴去,如果百里莫言贪图柳上莺而不愿归还,岂不是保不住你的爱物?”“你也知道当年破阵之舞只需要以刀击柱为节拍,可见真正的曲乐,并不需要古琴这种工具。 我多年来喜爱这张琴,也许已经是一种执迷,你拿去不妨。” 一串流水般的琴声在弦上扬起,项空月手指扫弦,长叹:“我自己执迷不悟,却大胆对你说不可执迷于琴技的话。 世上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不以我为骗子,反而愿意和我做朋友吧?”琴声未绝,项空月已经起身向门口走去:“……冬日将近,你看来又清减了许多。” 直到那个白色的人影消失在后园的花木小路中,风临晚的脸忽然微微红了。 除了第一次在太傅谢奇微的府邸曾和项空月相对,她以后和项空月一直是隔着纱幔相见,今晚见面的时候,项空月也仅能看见她在纱幔背后的影子,而绝不可能看见她的一寸肌肤。 她起初不解项空月是怎么知道她又瘦了,直到在月光下看见自己几近透明的十指,才知道项空月是在传琴的时候看见她的双手。 “唉。” 又是一声叹息,风临晚移步到窗前看月。 月色清冷,依然像九年前那个飘雪的冬天,可是今时今日的风临晚已经二十七岁。 至于那个熏风堂上白衣歌舞的公子,眉间是否也添了些岁月的风霜?即使解开了对琴的执迷,总还有一些执迷解不开。 绝世的琴家淡淡地笑着看月,像是嘲笑自己的愚昧。 百里氏是胤帝国七大氏族之一,以下唐的一等公百里景洪一支为首,此外还有诸多的分支。 效命皇室的百里氏支族也是当朝一等侯,而百里家现任的家主就是天启公卿贵族中的俊才,百里莫言。 与天启百里家的历代家主不同,百里莫言并没有承袭家族世传的太尉官爵,而是一直深居简出。 但是天启中人不知道百里莫言的无疑会被看作白痴,因为百里莫言“第一公子”的称誉在天启是无人致疑的。 当年项空月在天启游历,就有不少贵族公子惊叹他的风度举止直追百里莫言。 可惜说这些话的人多半自己也不曾见过百里莫言的衣角。 百里莫言的名声来源于百里府里流传出的文章。 百里莫言十五岁的时候,他的一篇习作就被老师拿到公卿家的牡丹花会上展示,结果引得天启息氏的家主息焕年以五百枚帝国金铢买下,旁边的人竟然抛下了满园的牡丹,抢着围观那篇文章。 后来这篇文章又被皇室的书法教师程犁以硬笔刻写在息氏府邸的一面粉墙上,引来了无数的公卿贵族观看。 而最传奇的莫过于精通书画的喜帝驾临息家后,称赞程犁的书法和百里莫言的文章为双绝,所以硬是把那面粉墙整个从墙基上拔起,用马车载回禁宫中竖在后花园里。 自此百里莫言的文采称霸东陆,一篇又一篇从百里家流传出来的文稿成为公卿富豪竞相收购的对象。 而且百里莫言文章中透出的清雅旷达令贵族少女们无不赞叹,甚至连他记述山水和花草的文章也引得春闺中的少女遐想万千,无数的心思都系在了梦中的翩翩少年身上。 天启世家子弟们笑说天启唯有两样东西最引人遐思,除了名家苏梦颓的春宫画,就是百里莫言的文章。 只是其一被风流少年视如拱璧,其二让贵族少女失魂落魄。 但是百里莫言却对旁人的赞叹无动于衷,甚至有贵族家主被女儿纠缠,上百里家暗示婚姻的,百里莫言都一概不予理睬。 所以天启也传他为“高情云淡”,是仰慕他的旷达,却不知道他的旷达后有多少女子的相思眼泪了。 (未完待续) 星野变 一 星野变 一“西门,你在看哪一颗星?”“北辰,它比我的计算偏了九厘。” “是因为谷玄吧,我想经过谷玄的时候,它被拉离了原先的轨道。” “是的,除了永远在黑影中的谷玄,星空中再也没有可以悄悄引动北辰的力量。 计算的时候,我假设谷玄不存在……”“那么如果出现了偏差,那些偏差就必然是由谷玄造成的,是么?”“是的,天空中除了死亡的星辰,没有任何一颗星可以逃过我的海镜,也没有任何轨道可以在皇极经天仪的计算下遁形。” “可是你还是想计算谷玄,是么?计算那颗永远看不见,却又代表死亡的星辰。 无法违逆的死的星命。” 沉默,漫长的沉默。 星光从铜铸屋顶的巨大缺口洒落,周围静得如鸿蒙初开的一刻。 星盘的中央,白发的少女裹在宽大的黑袍中,周围一片黑暗。 蚀刻了星辰和日月的巨大铜盘就在少女的身下,带她一起随着时辰缓缓地运转。 星盘一侧,同样由黄铜制造的皇极经天仪被水滴的力量推动,无数雕刻着尺度和符号的铜轮围绕轴心旋转。 常人无法领会的复杂讯息一丝不漏地映入了少女的眼睛,配合着依照星空变化旋转的星盘,漫天星辰的运行都在她的掌握中。 除了谷玄,除了永远不出现在观天海镜中的谷玄。 那颗代表死亡的星辰在夜空悄悄经过,剥夺了世间的生命,却不留下一点痕迹。 唯有通过它对别的星辰的影响,星相者们才能觉察它隐秘的存在。 “西门,你来这里很多年了吧?”藏在黑暗一角的白袍老者低声问。 沉思了片刻,少女点头:“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七个月零九天。” “皇极经天派的星相术传承五百七十年来,你是天分最高的继承者。 放眼九州,我也可以断言不会有第二你这样的星辰算家,连我这个主持者也在七十年前落后于你,”老者轻声叹息,“可是观星一百二十年后,你还是不满足,非要知道谷玄的奥秘么?”“很早我就听你说,世界的变化在繁星的图画中。 无论英雄豪杰还是普通的人,甚至包括你我这样的星辰算家,也无法逃脱星空诸神的掌握,是么?”“是。” “那么我要知道谷玄的奥秘,我要在精神溃散前洞彻这个世界的变化。 只要我有了那本书,我就可以在皇极经天仪上添加最后一个经维的十子圆。 那时候,我可以算二百年后的天空,甚至你我的生死。” “好,”老者把一只残破的木匣推到了西门的面前,“这里就是你想要的。”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呢?”西门白皙的手指轻轻扫过木匣的表面,“害怕神以外的人掌握世间的变化么?”“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犹豫着,犹豫着,西门的手终于掀开了木匣。 硝红的木匣中是一本纯银包角的古书,挺拔的古文字书写在它的皮面上。 浓重的灰尘气息呛入了西门小巧的鼻子,可是这个瞬间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等待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她终于握住了古星相至高成就的秘典——《天野分皇卷》。 “不要犹豫,”老者说,“看吧,从今天开始,这本书是你的了。 同时,你将成为皇极经天派的第七个继承者。” 西门在星光下翻开了古书,掠过了所有星图和公式,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竟然只有一列公式,和一行注释的小字——“谷玄七式联算”。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西门起身走下了星盘。 她手持弧尺和薄纸般的利刃,在皇极经天仪上唯一的两个空白圆周上刻下了标尺。 水滴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回荡,那些水滴精确地刻画了一个又一个完全相同的时间单位的同时,也默默地推动着高一仞六尺七寸,重五千七百二十斤的皇极经天仪。 代表星辰的诸圆在水滴的力量下分而复合,每一次在不同的刻度上相遇,又在新的刻度上分离。 九州诸族生灵千余年来的星辰智慧被容纳在这惊世的系统中。 “你得到了最后一颗星辰的秘密,现在你的星天系统已经完成了,”老者说,“那么我的孩子,计算我的生命吧,计算老师衰老的生命还能维持多少年。” 西门抬起了眼帘,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比北辰的光辉更灿烂。 她凝视着微笑的老者。 “我的命星是南斗深处的那颗黄色暗星,我的生平你也已经熟悉。 来吧,让我看一看自己学生的成就,”老者对她点头。 西门终于点了点头,她纤细的手指间夹起了算筹。 那双翠绿色眸子中的光华凝聚起来,依照皇极经天仪的转动,她准确地随着时间分布算筹,常人无法记忆的变化在她手掌下被展现了又拆散,南斗附近所有的星野都被她的智慧所掌握。 这时候依然显得稚嫩的少女脸上竟然有一种神一样的威严。 “十三年,”西门叹息,“只有十三年了,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误,十三年后谷玄将带走您的生命。” “错了,”黑暗中的老者微笑,“我的孩子,你已经错了。” “错了?”西门猛地回头。 一柄银色的短匕首插在老者的胸膛上,汩汩的鲜血浸红了他苍白的袍子。 就在她凝神计算的时候,老者已经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老……师!”西门终于跪倒在老者的身前,“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孩子,放弃星相吧,”老者轻轻抚摸着西门幼嫩的脸蛋,“不要像老师这样执迷。” “我不明白,”西门的眸子里只有迷茫。 “我的老师跳下了山崖,我老师的老师抱起巨石跳下了大海,再上一任的继承者投入了火炉,”老者勉强地笑着,“皇极经天派的每一任继承者都死在自己的绝望下。” “绝望?”“当你真正看穿了星相的奥秘,你会发现你永远不可能看穿自己的命运。 我的孩子,你的计算没有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指摘你计算的错误。 可是你算不清我的死期,那是因为我是你所关心的人。” “我……不明白,”西门摇着头。 “星相的计算,只有在计算和你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时才能趋近于准确。 可是当你计算和自己相关的事情的时候,你计算的结果就在影响着世界的未来。 如果你不去计算,我是不是根本没有机会使用这把匕首呢?”老者淡淡地笑,“你会允许自己的老师把匕首刺进胸口么?”“孩子,”老者爱怜地看着西门,“羽人的悲哀和快乐你都已经学会了,你不再是一百二十年前那个只想探求星辰奥秘而无所牵挂的西门也静。 你最终算错了我的生命,是因为你在关心我啊。”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我的老师跳下山崖前对我说,放弃星相吧,作一个不管星命而自由漂泊的人。 直到一百四十年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能做的只有这个了,”老者使劲地抓住西门纤细的臂膀,“孩子,看见老师的血么?不要执迷了,星相永远不能告诉你天地的一切奥秘。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要管诸神的意愿,在你的精神溃散前,你要自由自在!”“老师!”“孩子,星相不是生命的一切,在你像老师这样不可自拔而绝望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老者的声音低落在西门的耳边,“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其实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胤成王一年二月,星相者中最负盛名的皇极经天派,经过五百七十年的流传后,进入了它最后的辉煌。 燮王朝历史上第一的星相家,被称为“天演者”的西门也静在埋葬老师后离开了宁州森林中神秘的古殿。 带着老师的遗愿和九州大陆星相术的最高知识,少女走进了乱世的烟尘中。 二 二箭在弦上。 姬野扣弦的手依然稳定。 铁指套帮助他拉开了四百斤的硬弓,一枝雪花钢锻打的倒勾狼牙箭就在他的钢弦上。 可是姬野迟迟不敢发箭。 身边的羽然焦虑地看着他,握枪的手上也沁出了冷汗。 三百尺外,吕归尘和龙襄背靠着背,站在飞扬的尘埃中。 超过三十骑铁马在他们身边往复奔驰挑衅。 淳国大军的风虎骑兵是东陆骑兵中最强的劲旅。 对阵中,吕归尘和龙襄带领的一百名骑兵虽然勇敢,却无法抵挡淳国三百铁马组成的铁连环。 仅仅是三次结队冲锋后,姬野他们一方就只剩下了领军的吕归尘和龙襄,而他们的马也被一丈零八寸的长铁枪刺穿了腹部。 原本准备用龙襄和吕归尘的精锐骑兵冲击对方的气势,可是即使受过严格的训练,缺乏铁甲的武士们还是无法组成蛮族威震天下的铁浮屠。 看着危在旦夕的朋友和死难战士的鲜血,姬野不是不想去救援,可是淳国背后躁动的三千铁甲骑兵让他不敢将所有武士的生命赌上。 开弓的手臂越来越酸痛,可是姬野不敢射。 淳国阵前的三十骑已经开始了最后的试探,一旦他们蓄足了勇气就会开始冲锋,姬野的箭能射死一个人,可是也可能引发淳国大军潮水般的怒马。 “喝啊!”吕归尘古朴的影月刀还在震慑敌人,随着他暴吼,接近的几骑又擦着他们闪过。 龙襄的铜剑一动不动地横在胸前,淳国骑兵一样畏惧面色青冷的龙襄,谁也不会忘记,刚才出阵的三百骑中就有七人被他诡异的剑术刺下快马。 烟尘渐渐迷乱了视线,敌人并不是单纯的不敢进攻,他们在等待一次必杀的机会。 乌黑的长枪不时荡开烟尘,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扫过,敌人冲锋的信号已经越来越明显。 “怎么办?”龙襄问自己背后的吕归尘。 “我也许能封住两三个人,可是如果他们用枪列一起突刺,没有人能闪得过,”吕归尘的声音依旧平静,这让龙襄也稍微安心。 “姬野怎么不过来?”“淳国的骑兵就在等他过来,你认为他们只是等待杀我们的时机么?”龙襄奋力荡开几乎蹭到他喉咙的黑枪:“他们就要结队过来了!”“还需要再统一一次马步,”吕归尘的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他们会冲锋,我们在枪列下没有机会!”“好吧,”龙襄深深吸了口气,“我来抢一匹马。” “我封住你的背后和侧面。” “他们接近了,最后一次统一马步,”吕归尘的影月闪过苍然的冷光,“一……二……”“三!”在淳国骑兵进攻前最后一次欺近的刹那,由龙襄喊出了进攻的命令。 吕归尘毡靴中的铁芒被一手全部掷出,随着他奋身而起,最接近他的那个长枪骑士被扫下了战马。 吕归尘的影月在他闪身的时候落鞘,他放弃自己武器的代价是抓住了丈余的铁枪。 在他沛莫能御的力量下,铁枪被舞成了一个铁色的大圈。 吕归尘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这一次挥舞中,胸口气闷的感觉几乎让他虚脱过去。 淳国的铁骑纷纷拉马后退,一片惊慌的马嘶声,互为攻守的枪队完全被吕归尘逼退。 比铁马带起的烟尘更浓,吕归尘挥抢卷起的风沙遮蔽了周围的一切。 在风沙中,一个淡青色的影子闪了出去。 随着短短的哀嚎,一匹骏马人立而起,而后长嘶着冲向了姬野的阵营。 风沙落下,淳国的骑兵才发现一个本国的骑士已经被割断了喉管落在地上。 而逃离的铁马上,却是拉着吕归尘的龙襄。 龙襄诡异的剑术,吕归尘的力量和敏捷,两者完美地制造了脱离围困的机会。 淳国监军的是文臣,见到这一幕急忙挥旗,下了追袭的命令。 背后的三千铁骑倾巢而出,马潮压迫着风声扫荡而来。 同时飞蝗般的箭雨从吕归尘和龙襄身边擦过,刚刚逃离的两人又陷入了新的危险。 就在他们离开铁骑包围的瞬间,姬野也带马奔驰,箭仍在弦上,弓劲更满。 羽然刚要指挥全军出击,却听见姬野的喝声:“谁也不要动!”铁弓牙箭,姬野的眼睛锁住了在骑兵阵后闪烁的那个人影,马车上的监军正在眺望。 姬野毫无畏惧地冲向了三千骑兵的大阵,对面唯一一骑援军也让淳国的骑士们惊疑,那完全像一个准备送命的疯子。 奔驰一百五十尺,当姬野离淳国骑兵阵的前峰仅仅三十尺的时候,他终于获得了合适的距离和机会。 “死!”箭如天际的流星,闪过重重铁甲骑兵贯穿了监军的喉咙,此时那个茫然未觉的监军甚至没有从烟尘中发现姬野的踪影。 龙襄的战马和姬野擦肩而过的瞬间,影月从吕归尘的刀鞘中落入了姬野的手中。 姬野一手抛出铁弓,把冲在最先的那个骑兵砸下了铁马,影月的刀光一闪,整整一个半圆形的刀弧下又有两个骑兵摔下战马。 姬野空出的左手从钩上抄起虎牙枪。 烈烈的虎咆和影月的清啸一起震撼着前来的骑兵,姬野像一把斩开敌阵的快刀,三千骑兵的铁连环阵竟然被他杀出了缺口,倒地的马匹又绊倒更多的铁马。 姬野刀枪染血,带马昂然立在阵前。 后面的骑士拉住战马,和他相距不过数丈。 “监军已经死了,”姬野挥抢指着地面的尸体,“难道你们也不想活么?”“后退者杀无赦!”领兵的将军挥剑大吼,“违令者杀无赦!”“你来!”姬野惊雷一样的声音震得阵前马群再一次混乱,“要杀我的自己来!”那个将军在他的威势下脸色苍白,横剑护住了心口。 姬野虎牙枪指向将军:“监军已经死了,不信的回头看看他的车驾,杀我的人自己出来,走的人我不会追杀!”众军回头,才发现监军的车驾已经悄悄驰向了阵后。 “列阵!”姬野举枪呼喊,“逃者不杀!”姬野军中的千余骑兵列起了整齐的阵势,以完全相同的马步缓缓逼近,踏得四周一片起落的雷声。 淳国的骑兵有的还想突进,想在姬野大军逼近前把近在眼前的姬野斩于马下。 可是但凡有人放马进一步,姬野也放马上前一步,三千铁骑在他单枪匹马前步步后退。 姬野连进六步,和淳国大军不过一丈的距离。 “退者不杀!”随着威风凛凛的大吼,姬野右手的影月越阵而过,将最蠢蠢欲动的一名骑兵斩在了马下。 虎牙枪乌光变幻,在姬野举枪的同时,淳国大军的心理彻底崩溃。 三千铁骑互相践踏着疯狂退后,所有战旗都被踩在铁蹄下。 被踏碎了头颅的人比比皆是,一片惨烈的哀嚎中,每个人都只想着逃得更快。 此时,监军的车驾竟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远处羽然挥抢止住了马阵,姬野说不杀逃者,他就不会杀,何况确实已经没有追杀的必要了。 龙襄舒了一口气,刚刚想放下手中得吕归尘,才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一枝羽箭穿透了他的肩膀。 项空月一头冷汗,悄悄放开了手心中书写的一个神秘的符号,用秘术为吕归尘治疗。 姬野横枪立马,直到所有淳国军队消失在视野里,才发觉冷汗已经湿透内袍。 沁阳城,香栈。 沁阳城中最大的旅店就是香栈,从二楼雅座里华服美酒抱着美女放肆狎戏的一群武士到楼下黑暗角落里某个目光闪烁不定的商人,各种人物充斥了香栈,一些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秘密则被隐藏在香栈本身的平静下。 香栈,对于沁阳城的人们,就是一个交易的地方。 黑色长袍裹着一个娇小的身躯,黑色的软笠则挡住了客人的面貌。 软笠下只露出尖而精致的下巴,还有脸侧一条美好的弧线,让人大概猜测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客人就坐在香栈的一个角落里,喝着一杯最普通的热茶,面前只摆了几个面饼和五十多枚算筹,似乎是个远行的星相者。 没有人注意这个单身一人的少女。 虽然单身外出的少女让人好奇,不过在繁华的宛州,又是在繁华的中心沁阳,很多特别的客人悄悄出入着。 有些来历神秘的人物,无关的人如果阻碍了他们的事情,可能就是杀身之祸。 香栈中的人也只关心自己的事。 “世界上的人就是这样的么?”软笠下的少女对自己轻声说,“只为了赚取钱财,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诸神手里的把戏。 当星命让他们灭亡,一切的钱财不都只是灰烬么?”烈马的长嘶声震动了整个香栈,铁蹄踏碎了旅店外的平静,街上的人们纷纷走避。 率先的青骓喷着滚滚热气停在了香栈的大门前,马上魁梧的青年武士抱着一个人冲进了香栈,身后跟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少女和三个男子。 他们身上粘满灰尘的铁甲说明来客的身份绝不普通,为首的青年武士腰间的战刀上还残留着血迹。 战马和武器就留在香栈外,平时盗贼出没的街头却没有一个人敢去碰这些人的东西。 香栈里的客人们也慌张地为这批武士闪开了道路。 “闪开,”为首的青年对一个坐在中间座位上,阻拦了他去路的干瘦的老年男子说。 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开心,那个男子正搂抱着一个妖艳的侍姬。 虽然那个侍姬早已经吓得满脸苍白,醉酒的男子死死地搂着她的细腰,色迷迷地用一脸粗皮去蹭她肩膀上白嫩的肌肤。 那群人中极清丽的戎装少女厌恶地看了男子一眼,那一嘴黄牙让她恼怒地偏过头去。 “闪开,”青年对男子重复了一次,依旧平静。 “啊啊啊,小宝贝好软的身子,”男子根本没有听见青年的话,对那年轻身体的欲望让他的耳目更加迟钝了。 比黑袍少女想得更快,青年根本没给对方第三个机会。 随手的一掌抽打在男子的面颊上,鲜血和牙齿一起喷了出去,男子被他抽得倒翻出去。 逃脱了那个满是酒味得怀抱,侍姬也急忙闪到一边去了。 黑袍少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藏龙卧虎的香栈中也没有人敢阻挡那个青年。 以他这样的性格,即使任何人有任何强劲的背景,也没有机会吓退他。 在试图向青年解释自己来历不凡的时候,很多人已经被他的铁拳彻底打翻了。 “一间房子,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快!”青年对香栈的老板娘喝道。 即使冷静如姬野,现在声音中也透出了焦急。 伤口还在流血,吕归尘的脸上已经尽是死灰色,气息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 以项空月秘术之强,竟然也无法让吕归尘清醒过来。 那么吕归尘伤势的可怕已经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 姬野不得不离开城边租借的兵营,进入沁阳最繁华的城区找医生。 客房中,医生还没有到。 项空月却已经蓄积了足够的精神,手指沾了清神的药膏,准备用心秘的秘术把自己的力量贯注一部分到吕归尘的身体里。 这种被称为真阳火的太阳秘术极为耗费精神,可是看见吕归尘奄奄一息的样子,项空月也觉得无法继续等待所谓“最好的医生”。 “不,”旁边沉思的姬野忽然拉开了项空月,“不用耗费你的精神,你的秘术对他没有用。” “没有用?”项空月微微皱眉。 “起来!”姬野不再解释,一把拉起了昏迷在**的吕归尘。 “你干什么?”龙襄被他粗暴的动作吓了一条,不禁大吼。 还是旁边的羽然拉住了龙襄:“相信他吧。” “他到底要干什么?”被羽然拉住了龙襄没有挣脱,却还是惊疑不定。 “不知道。” “不知道?”“他有他的办法吧?”龙襄几乎被羽然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感击溃的时候,姬野手中的短刀已经扎进了吕归尘的背后,正是箭创对应的那一点。 溅出来的鲜血竟然带着一丝绿色,羽然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项空月和龙襄都变了脸色。 秘术家对草药的研究很深入,刺客对疗毒的心得也是少有的丰富,仅仅从血液的颜色,他们已经明白了姬野的用意。 短刀飞快的割断了露在外面的箭杆,姬野手掌发力,推动剩下的小半截箭杆,他强劲的臂力将剩下的断箭整个地逼了出去。 相当于被羽箭贯穿了身体,昏迷过去的吕归尘也被剧痛惊醒,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姬野的胳膊,眼睛瞪得好像要炸开。 可是随着一声嘶哑的吼叫,疼痛再次让他进入了昏迷。 半截断箭已经带着血肉扎进了吕归尘背后的墙壁。 被这一幕惊呆的羽然吓得喊出声来,龙襄急忙拉住了她,怕她经受不住昏厥过去。 项空月的反应很快,姬野刚刚从吕归尘的伤口上移开了止血的肉,项空月的太阳之术已经开始催促吕归尘的伤口愈合。 姬野额头上微有冷汗,缓缓走到墙壁前拔下了断箭,凝视断箭诡异的单侧倒勾箭镞和红褐色的箭杆,姬野额头的冷汗更密。 “先为他止血吧,”姬野对项空月低声说。 “止血不成问题,”项空月脸色凝重,“我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毒我也解不了。” “大约三四天,最多五天,”姬野还是凝视那枚带着邪气的箭镞。 随后他把眼睛转向了龙襄和羽然,龙襄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还握着羽然的手。 姬野只是微微皱眉:“你们不要打搅治疗,和我一起来吧。” 香栈的大厅里,姬野三个人的身边一圈都是空的,众人避开了他们。 三个人围着一张木桌,姬野把那枚箭镞放进了瓷盘里,带着绿丝的红血在雪白的瓷盘里花出了诡异的花纹。 “这种箭镞的式样,羽然也许不认识,龙襄你应该熟悉,”姬野说。 “蝰蛇刺,”龙襄的脸色少有的严肃。 “什么叫蝰蛇刺?”羽然急切地看着姬野。 “我在下唐当骑兵的时候,息衍将军曾经说淳国的铁骑并不可怕,但是他们的蝰蛇刺箭却是致命的武器。 一种很毒的倒勾箭,箭镞里有含毒液的细管,这种毒液甚至不能接触皮肤,是从蝰蛇的蛇头里提炼的。” 龙襄点了点头:“据说普通的淳国战士也不敢操作这种箭,调制毒药时调制者也极危险,曾经有淳国的骑兵队伍整个的覆灭在行军的道路上,就是因为调制蛇毒的时候出了意外,有毒液进入了水井。 我只是听说,曾经有人被射中以后,三天内就全身腐烂而死,死时候所有的血都变成绿色。” 说到这里,连龙襄也打了个冷战,羽然惊得向后退去,象要闪开那毒蛇一样的箭镞。 姬野已经起身在羽然背后,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 姬野轻声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以吕归尘的体力,加上项空月的太阳秘术,至少可以支持三四天。 沁阳这样的大城,里面应该有懂得解蛇毒的医生。” 随着三个人起身离开香栈分头去找医生,香栈里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 角落里的黑袍少女抬起软笠边缘,微微瞟了姬野他们一眼,随手挪动了桌上的一枚算筹。 “这帮野军团已经在沁阳三个月了吧?”一些喝茶的客人悄悄地议论起了离去的姬野他们。 “听说淳国,离国和楚卫三国出兵一万两千人围困这个野兵团,好像以前还没有人能引动那么多诸侯一起声讨吧?是不是做了什么邪恶到极点的坏事?”“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类……”茶客目光闪烁地瞅着周围,小声说道。 “据说商会的人还在支持他们?商会的人难道疯了么?如果三国不要命地冲进沁阳,我们都完蛋了!”“不会那么糟糕,商会手里还有上万的雇佣武士,而且三国也不会为了歼灭一支野军团得罪全宛州的总商会吧?”“诸侯们好像也只是围困,他们只要这样继续围困沁阳,野兵团的人一定会突围,那时候就死定了。” “希望他们早点突围吧……”闲言碎语一点不漏地进入了黑袍少女的耳朵,这也是她坐在这里的目的。 在这样喧闹的地方计算星辰轨道分明不好,可是要了解这个她依然觉得陌生的世界,闲聊的人群是最有帮助的。 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低语根本无法逃过远处的耳朵,就象观星时候她敏锐的眼睛可以洞察常人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极暗小星,她的听觉也因为一些秘术的修炼而出奇的强大。 “老师到底希望我在外面的世界中了解什么呢?”西门也静觉得有些茫然,“这里只有战争,充满欲望的人类和其他种族,最终他们都将归于太阴。 随着皇极经天仪数字的变化,归于灵魂的散逸和死亡……”“真实的世界,真的是我需要了解的么?”低低地询问着自己,少女又拨动了几枚算筹。 三 三深夜,疲惫的姬野再次走进了香栈。 游历和征战了许多年以后,他已经很少觉得疲惫了。 可是随着失望的到来,不祥的阴影笼罩他的心头,姬野也开始觉得疲惫。 没有任何一个医生会解蝰蛇刺的剧毒,甚至没有几个医生听说过这个可怕的名字。 而羽然和龙襄也都没有归来,那么他们也一样还没有找到可以解蝰蛇毒的医生。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吕归尘在渐渐地死亡。 姬野觉得好像自己的死亡也随着吕归尘的死亡一起悄悄地逼近了。 他不愿意进入客房,知道项空月也很艰难,姬野并不想打搅他。 临离开客房的时候,姬野看见项空月额头上的汗珠。 像他那样优雅的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允许自己大汗狼狈。 项空月看清楚了可怕的箭头后,已经开始全力动用真阳火的秘术。 项空月可以在挥手间让数十个战士葬身火海,可是要维持吕归尘的生命,几乎要抽干他的所有精力。 “酒,青阳魂。” 姬野的声音有些嘶哑。 坐在因为人少而显得空旷的香栈里,姬野默默地等着他的酒。 除了酒,他还可以等羽然,等龙襄,然后他就没有什么可等的了,除非他想等待吕归尘的死。 这个念头很沉重地压在他心上,姬野皱了皱眉,要借这一瞬间凝聚的怒气吐出胸口的烦闷。 “酒!青阳魂!”姬野猛地拍了桌子。 姬野在默默地喝酒,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看他,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算筹。 其实她的心算已经有结果了,动算筹只是习惯。 “沁阳城的兵乱会如此的结束啊。” 西门低声自语,无悲也无喜。 姬野的黑眼睛在灯光下尤其的深,此刻的姬野不像白日里的冷峻,有一点忧郁,长刀一样锋利的黑眉也皱了起来。 他脸上锋锐的线条在灯光下有些朦胧,西门也静凝神看了他几眼。 引起西门也静的兴趣是因为姬野的变化,少女很难理解一个人情绪的变化,在她而言,世界的一切只是星相的变化。 她手中的算筹算出了爱,那么一对男女会结婚会生下后代,她算出了恨,那么一对仇人会互相杀戮,直到一方或者双方的死亡。 爱恨在西门也静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只是星相的指示,以及最终的结果。 她根本不理解强悍的姬野为什么会忧虑,她觉得这个有时冷厉有时忧虑的青年武士和她所见过的其他人不同。 “这个人,”少女对自己说,“有些奇怪啊。” “帮大哥哥算一下后面三个月的旅行吧,”喝醉的少年嘻嘻笑着凑在了西门也静的脸旁,桌上的算筹表明了她的身份。 “一个金铢,”西门也静冷漠地回答。 事实上皇极经天派并非不愁吃穿的豪富,她游历的费用还是来自偶尔帮人计算星命。 青阳魂的烈劲在嘴里缓缓地化开,酿这酒的人或许就是蛮族青阳某个豪放英武的人,可是他们的首领吕归尘却已经被毒性剥夺了所有的活力。 姬野想过吕归尘会死,他明白吕归尘很可能死得比他自己要早,吕归尘身体里的血婴可能在任何时候炸开,但是这却是姬野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正在死去。 最可怕的不是已经死去,而是正在死,他甚至不能回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发生。 他又怎么告诉那些等待消息的青阳部蛮族武士呢?烦躁又一次涌了上来,姬野再次拍了桌子:“酒,更多的酒!”“您好,”身后有人在喊他。 姬野回过头,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软笠下看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很冷淡也很有礼貌地询问道:“可以帮我一下么?我会回报您的。” 喝醉的少年跟在少女的身后,一边摸索着拉扯她的斗篷一边胡乱的喊:“再算,再算一次,为什么说我这次出去会赔钱?我花了一个金铢就得到这个结果?”“我帮他计算了下个月出去商游的星命,结果是他的运势并不乐观。 虽然缺乏精密的算仪,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会赔去大部分的钱回到沁阳,可是他一直纠缠让我重新计算,”少女没有理睬少年,只是对姬野说,“我从来不算第二次。” 姬野皱了皱眉,这是他和项空月学来的习惯。 姬野长于勇气,而项空月长于智慧,可是他们两人皱眉却表示了同样一种意思——不容忽视的不悦。 “你为他再算一次不可以么?他花了钱。” “我已经算过了,补偿了他的钱。” 少女的冷静让姬野有了兴趣,他凝神看了一眼西门娇嫩的小脸,无法想象这张孩子气的脸蛋上竟然也可以有那么庄重的神情。 姬野忽然对西门笑了笑,看见这个陌生的女孩舒缓了他的心情。 “把我的钱还来!”少年终于火了起来,“你这个骗子。” 少年一把抓下西门的软笠,一头雪白的短发露了出来,西门有些畏惧,表情也有些狼狈。 少女畏惧的神色让姬野有了一丝怒气,他的手掌如快刀一样斩在了少年的手腕上,顺手夺回了西门的软笠。 少年捂着手腕摔倒在地上,昏头涨脑的他还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沁阳城这些日子混乱的根源,只是颤巍巍地指着姬野说:“你,你……你和这个骗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骗子,”姬野冷然说,“可是我只是强盗。” “小女孩,回家去吧,长大了再出来算星相。” “谢谢,”西门对姬野难得表露出来的关心毫不在意,“我说过要回报您的,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回报?”“如果您不想在五年后死于发作的蛇毒,最好回去把手指放在一种叫烟水芹碱的药物里泡上一整天,”西门淡淡地说,“如果你的朋友也碰了那枚蝰蛇刺的箭镞,也可以告诉他们。 您最好明白蝰蛇毒液可以通过皮肤进入身体,而且它永远不会被消灭。 悄悄破坏您的身体,普通人会在五年后死于蛇毒引起的大病。 虽然没有直接中毒,也一样是慢慢致命的。” 静了一会,姬野忽然挑起了眉头:“你认识蝰蛇刺?”“有一本很古老的医书,叫做《蛇毒七种论》,非常的荒诞,但是对于蝰蛇毒液的分析它是准确的,研究星相的闲暇,我也看看杂书来弥补知识。” 看着平静的少女,姬野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说话。 “那你会医治蝰蛇毒么?”姬野问。 西门垂下眼帘,又缓缓抬起眼睛正视姬野:“不会。” “不会?”姬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 “难道您要逼迫我么?”西门竟然丝毫不畏惧姬野的眼神。 姬野嘴角慢慢拉出了一点笑容,笑得有点疲惫:“对不起,小女孩,我可能是太紧张了。 但是如果你真的会,请救我的朋友。” “我不是小女孩,我也不会救你的朋友。” 说完,西门转身离去了。 一只手忽然有力地压在西门的头顶,姬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女孩,你的帽子。” 摸了摸已经在头顶的软笠,又看了看姬野有些涣散的醉眼,西门犹豫着停下了。 “姬野先生么?”“你知道我的名字?”姬野有些好奇。 “现在沁阳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沁阳的兵祸即将结束,我已经观察了沁阳的星野,星辰的轨道表明交战方中最弱小的一支部队将遭到灭顶的命运,这是战争诸神的意愿,我希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最弱小的一支队伍?”姬野挑了挑眉毛,“是说我们么?”“如果还有什么心事,比如你喜欢你身边那个金色头发的羽人却还没有机会告诉她,那就赶快吧,”西门一边走向了门口一边说,“计算一个人的运势我或许会出错,可是计算战争的导向我绝对不可能犯错误,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你和你所有朋友的悲哀。” “我不相信运势,”姬野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只要我还有枪。” 西门也静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和其他宛州的城市一样,沁阳的深夜有的地方热闹,有的地方冷清。 即使富庶的宛州,也还是有人富裕,有人贫困。 富裕的人们在追求穷奢极欲的生活,他们在最热闹的酒楼里看歌舞,赌博,喝酒,嫖妓,而贫穷的人们却为了明日的生活而早早入睡。 西门也静可以计算贫穷和富裕的星命,也比较准。 可是直到她离开了宁州的古森林亲身看见这些不同的人们,她才了解了贫穷和富裕的含义。 她的心情今夜有些乱,她想那个冷厉也忧虑的青年武士就要死了,还有他身边美丽的羽人女孩,英俊的秘道家,以及其他的人。 西门相信自己算出的结果,这支弱小的野兵团注定将覆灭,她的计算和诸神亲口说的话没有差别。 她很少回想自己的计算结果,可是今夜她不断的回忆自己的计算,想知道是不是里面有一些错误。 也许那个青年武士和他的朋友们是不用死的?她承认自己更喜欢那些人,至少喜欢他们超过那些只会用金钱来表现气概的沁阳富商。 “算了,”西门对自己说,“计算星相是不需要感情的。 喜欢不喜欢,都是神的星命。 人不因为勇敢而生,也不会因为邪恶而死,世界的规律啊。” 忽然她听见了哭声,很多女子的哭声,西门回过头去。 几十个女子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跑了过来,她们哭泣着奔逃,后面似乎有粗野的叫骂。 “臭婊子们,不要跑!否则我撕了你们的皮!”几个武士高举着皮鞭追赶,似乎喝醉了,步伐很不灵活。 女子中有淡棕色头发的羽人,也有几个极美丽极娇艳的似乎是魅女,最多的还是普通的人类。 她们身上穿着很不合身的一色黑袍子,领口都标记着鲜红的数字。 这些长发凌乱的女子无助地奔跑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一路的哭声,然后注定会被武士抓回去。 宛州的大城市中聚集着很多豪富,他们需要整个九州大陆最奢侈的享受。 河络的金属制品被武士团抢来售卖给商会,羽人的漆器也从遥远的宁州被运送过来,蛮族大量的野兽皮毛同样是富豪们所喜爱的,夸父族的奴隶是富商们摆阔的好东西。 除了这些,他们还需要女子,数以千计的姬妾和青楼娼妓。 他们喜欢各种各样的女子,以至于很多被商会雇佣的武士们成天就在战乱的地方交易人口,从七八岁的小女孩到已经婚配的主妇,每年都有数千名女子被送进沁阳,同时色衰的娼女们哀哀老去。 逃跑是无谓的,只是她们最后的挣扎。 西门翠绿色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悲哀。 女子们从西门的身边穿过,一双可怕的大手却落在了西门的肩膀上:“臭婊子,抓住一个了!”街的另一头出现了拦截的武士,两拨武士渐渐汇笼起来,把所有逃跑的女子包围在中间,西门这才发现很糟糕的一件事情,她身上那件星相师喜欢的简单黑袍确实很象逃跑女子身上的衣服。 “我只是在这里路过,”西门平静地说。 “胡说!”武士嘿嘿地冷笑,“小丫头,不要想骗大爷!”“我只是路过,你难道看不出我和她们的衣服并不完全一样么?”“鬼知道,每天那么多女子从东南西北的运来,袍子不一样也不奇怪。 放心,送到春苑里给你们一个个都换上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 “反正脱光了都一样!”旁边的武士**亵地笑。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星相师,西门后悔应该给自己计算一下今天的运势。 虽然她也知道计算普通人,星命是很不准的,而且星命的计算并不会准到完全可以避祸的地步,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后悔。 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世界上最出色的星算家也束手无策。 旁边几个恶毒的武士好像是在证明西门的预感,一个哭喊的女子被扯开了衣服。 看见她**的乳胸时,西门对于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命运第一次开始恐惧。 马蹄声。 缓缓的马蹄声,好像打在石板上的春雨,清亮,寂静。 骑士从容不迫的气势让武士们愣了一下去观看,他们静下来的时候,女子的哭声分外刺耳。 雄健的青骓上,高大的武士微微皱起眉头。 本来想绕过去的姬野因为凄厉的哭声而低头,低头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姬野缓缓地放马前进,少女也在抬头看他。 西门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中是不是有请求的意思,不过她确实地感到一阵安全,至少这个她有一面之缘的武士正好经过。 不过她似乎想错了,这种情况姬野见过很多次,他从来没有阻止过。 他知道沁阳城里每天都有很多女子被买卖被**,他也知道她们会哭泣,不过这统统和他没有关系。 他不是宛州的主人,他无法撼动商会在这里建立的传统,他也许能保护这些女子一次,可是依然会有很多其他女子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哭泣。 所以,只要商人们还不至于疯狂到把肮脏的爪子蹭到羽然的身上,姬野是没有心情管的。 战胜是武士的骄傲,游侠们才会去关心小人物的存亡。 姬野就这样看着西门,青骓缓缓地前进,两人终于擦肩而过。 西门旁边的武士随手一把抓向西门的胸口:“看什么看,跟我走!”姬野眼睛最后的余光扫到了这一幕,于是他和那个武士间忽然多了一道乌金色的光芒,虎牙静静地停在武士喉咙前一寸的地方。 姬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枪,或许那个伪装成星相家的小女孩本来就是被贩卖到沁阳的娼妓?不过西门眼睛里的畏惧再次让姬野有了怒意,畏惧的时候,西门还是像一个天真胆小的十六岁女孩子。 “放开你的爪子,如果你不想我把它斩下来。” “你……”武士认出了姬野,“你不要管我们商会的事情,不要忘记是……我们商会……”他本来想说是商会的力量在保护姬野他们的野军团,可是姬野光凭眼神的压力就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带这些女人回去,会有麻烦的……”明白姬野不是可以用威胁动摇的人之后,武士们立刻开始恳求。 “她只是个孩子,”姬野说,“小女孩。” “不小了啊,”武士们有些诧异。 在他们眼里小女孩十二三岁就可以挂上牌子招引喜欢处女的客人,何况西门已经有那么大了。 姬野终于发现他和这些人根本没有任何共通的地方:“她是我的朋友!”话音落,姬野的眼神更加锐利,那群野武士的头领已经指挥武士们形成的半个包围的***,怕姬野直接纵马带走西门。 武士们并不明白姬野用“朋友”两个字表示的压力。 “放肆!”冷笑中,姬野虎牙枪挑刺出去。 只是半招“众壑殊”,虎牙咆哮着一瞬间就要刺穿武士首领的喉咙,青骓马也随着姬野的运动突前一步。 可是最后一刻,青骓反而收住了马蹄退了半尺。 就是马步优雅的一顿,最后的半尺距离救了武士头领一命,虎牙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寸。 自始至终,姬野没有收手,略微后撤的是战马。 姬野用了这种骑兵最难的龙骑兵舞步,只是为了表明他的决心。 武士首领瞪大眼睛呆呆地坐倒在地下,周围的武士也面无人色。 “滚吧,”姬野淡淡地说。 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远去了,武士们跑得远比他们追赶那些女子时快。 姬野看了一眼马下的西门,俯身下去捞着她的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马鞍上。 “小女孩不要到处乱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不顾那些泪光盈盈的女子,姬野策动了战马。 西门横坐在马鞍上,渐渐平静下来,此时姬野已经策马走出了几十丈。 “那些姑娘怎么办?”“不知道,”姬野淡淡地说,“她们在这里没有家,就算不被刚才的武士抓回去,她们也会被别人抓住卖掉。” “还是被卖进妓院么?你们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呢?不能救她们么?”虽然知道心动时星相者的大忌,西门还是忍不住问。 “这不是我的国家,”姬野冷冷地哼了一声,“这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肮脏交易,很多女人被玷污,也有人悄悄的被杀死。 有人快乐就有人悲伤,有人喜欢看搏斗,就有人会在搏斗里被杀掉,有人喜欢上妓院,就必须有卖身的女人。” “小女孩,”姬野摸了摸西门的脑袋,“你不懂,因为你还太小了。” 对姬野放肆的举动很不满,西门拧过头去冷淡地说:“不要叫我小女孩。” 姬野把西门放下了马去,策马准备离开了。 “你泡手了么?”西门拉住了姬野的青骓。 “没有,那些毒液在空气中会失去效力吧。” “以为我是说着玩么?”“难道要我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会解蝰蛇毒么?”姬野笑了笑,“我明天会再出去找医生。” “你多大?”“二十二岁。” 西门再也无话,被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武士叫做小女孩简直是她的耻辱。 她当年有过机会去看在吃手指的姬野吧?不过事实上这个称号后来跟了她十余年,姬野始终都叫她——“小女孩”。 姬野难以置信地看着西门用极熟练的手法泡出了烟水芹碱的药水,又拉着他的双手放了进去,同时西门用很细的针扎破他的指尖放血。 “加上放血,泡两个时辰就可以了,”西门说,“然后我会去救你的朋友。” “你真的会解蝰蛇毒么?”“要看了才知道,蝰蛇毒有很多种,”西门淡淡地说,“不过我即使现在救了他,你们也不会逃脱灭顶的星命,他只是会晚一点死而已。 星空诸神的力量,不是你我任何人的力量可以逆转的。” “那谢谢你愿意帮我们。” “我只是为了补偿你的帮助,如果我觉得我欠你的,我在计算时心情就会混乱,计算的结果也不会正确了。” “那星相师,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桌子?”“怎么?”西门不解。 姬野把昏沉沉的脑袋扣在了桌子上:“我要睡一会,很困。” 四 四香栈的客房。 西门比常人略小的手操纵着银针,准确的刺进了吕归尘的伤口,项空月绝代无双的秘术只在一夜间就让伤口完全愈合了。 可是止血并没有帮助吕归尘恢复精力,他的情形看起来更加可怕,那张清秀文静的面孔已经泛起了枯槁的颜色。 看着银针上的血迹,西门也静微微地点头,又翻开吕归尘紧闭的眼睛,仔细观察了那对涣散的瞳孔。 “还不是很严重,蝰蛇分为七种,其中最毒的一种他没有遇见,箭镞上的毒是其他六钟蝰蛇毒液的混合。 那么解起来还不算很难,”西门平静地说。 “六种?”情况远比龙襄预料的要糟糕,他歪着脸吐了吐舌头。 “除了有一种黑底白纹的称为蝰炼王,我不会解,其他六种都不算太困难。 至于蝰炼王,据说这种蝰蛇之王经常被自己的毒液毒死,所以我估计普通的人也无法饲养它。” “被自己的毒液毒死?”羽然略微放心之余,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这种蛇非常地愚蠢,经常把毒液注射到它捕猎的猎物身上去。 它的毒液平时蓄积在蛇头上的一个囊里,只有在那里才是安全的,一旦离开那个囊,就是蝰炼王自己也会被毒死,这种蛇完全是先代的药师人工饲养出来的,可能饲养的方法已经没有流传了吧?”看着在一旁记录的项空月,西门淡淡地说道:“这些琐碎的东西我一会会录一份笔录给你,你不用自己记录。 不过你现在必须想办法打开他的伤口,放血后再让他的伤口愈合,然后在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前,必须每半天放血一次,愈合伤口一次。” 项空月俊秀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苦意,他知道每半天驱动一次太阳真法的精神消耗是何等惊人,他已经可以设想当吕归尘恢复生龙活虎的时候,也就是他自己彻底崩溃的一刻。 西门思索着列出了一张单子:“现在找一个人和我一起去买药材。” “大师,我保护你一起去!”龙襄那种喜欢凑热闹的性格又不可救药地发作了,他实在觉得这个号称星相师的小女孩很有趣。 西门警惕地看着那对几乎要凑到她脸上的眼睛,龙襄脸上那道浅浅的刀疤给了她不好的印象,她退了一步,皱起眉头看着这个热情的刺客。 “小妹妹不要害怕,”羽然亲切地摸着西门雪白的头发,“那让姬野和你一起去吧。” 寿命可以长达一百二十岁甚至一百五十岁的羽人在生长和发育上都比普通的人类要慢和晚,所以二十岁的羽然除了身高高于普通的少女,其他方面看起来不过是和西门差不多大小的女孩。 不过虽然如此,她和姬野似乎共有一个糟糕的习惯,那就是在称呼前加“小”。 西门无奈地任羽然拉着她的手说:“小妹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以最严厉的语气反驳,或者立刻报出自己真实的年龄。 不过小小的自尊心很快压制了这个念头,宁愿当一个“小妹妹”,星相师还是不愿意被看作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 姬野略微有些无奈,不过只是皱了皱眉头就拉起了西门的手:“好吧,小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没有新鲜的烟水芹么?”西门的神色渐渐凝重,这已经是她和姬野询问的第七间药店,可是新鲜的烟水芹这种药材在任何一个药店都缺货。 “宛州沁阳的药店怎么会缺药物呢?”姬野冷冷地逼问店主。 “不知道,烟水芹这种药一直用得很少,以前每次从外面采购药材得时候都会带一小包回来,可是上个月运来的药材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你们的药材,被城外封锁的诸侯军检查过吧?”西门问。 “是被检查过,可是他们并不扣留药材啊,”店主小心地看着姬野那不善的脸色。 “明白了,”西门转身走出了大门。 和姬野走在落日下,西门说:“看来我们在沁阳不可能买到烟水芹了。” “诸侯们把烟水芹都搜走了么?”“是的,要解箭伤的毒,用泡药水的烟水芹粉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有新鲜的烟水芹球根。 诸侯不敢得罪沁阳的商会,所以也没有中断入城的运输,可是他们取走了货物里的新鲜烟水芹。 烟水芹最多不过储存一个月,这样沁阳很快就没有新鲜的烟水芹可用了,对于普通的人当然无所谓,对于中了箭伤的人却是致命的。” “他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姬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又一天过去了,”西门指着太阳说,“也许两天,最多能再支持三个晚上……”“我今天晚上出城,”姬野点了点头,“最近的城镇离这里有一百七十里,我可以在明天夜晚前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西门淡淡地说。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姬野不解地看着她,“你知道外面都是骑兵和弓箭,带一个人,我会很麻烦,尤其是你根本不会战斗。” “我和你不同,没有冒险的兴致,”西门说,“可惜宛州药店里的烟水芹粉至少有一半是假货,新鲜的烟水芹估计也一样,你分辨得出来么?”愣了一会,姬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连玫瑰和芍药都分不清楚,更不可能辨认真正的烟水芹了。 深夜,姬野在自己的青骓上捆了薄铁的钢甲,把武器挂齐在马鞍上,马蹄上包裹了棉布和稻草。 姬野自己则在寻常的骑兵铠下又加穿了第二层薄薄的软铠,同时用一件小号的软铠把西门裹了起来。 “我去吧,”羽然担心了拉着姬野,“也许我可以飞过骑兵的封锁。” “不过是几千骑兵,我冲得过去,”姬野一边把西门抱到马鞍上,一边安慰着羽然,“你受伤以后还没有恢复,翅膀恐怕还不容易张开吧?”羽然没有话说,她的衣甲下,被射伤的翅膀确实还在渗血。 如果独自飞行,对鹤雪团的武士还不太困难,可是带上了西门,她势必无法飞上高空,也就会暴露在诸侯大军的弓箭射程下。 第一次被裹在铠甲里,西门有点不安。 她现在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过随着姬野跨上马背坐在她身后,西门的心渐渐落回了原处。 姬野把细铁链组成的面甲盖在了她的脸上,低声说:“不用害怕,只是为了防止流箭。” “我会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的,”龙襄拍了拍胸脯,“顺带出城遛一圈马我就回来。” 看着他开朗而信心十足的样子,西门觉得龙襄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了。 城门大开,龙襄夸张地打起一面高出他本人三四倍的大旗,大旗顶上还绑了火把,雄纠纠地直冲敌阵。 这种威风让诸侯的骑兵毫不怀疑敌人有大的行动,淳国的风虎骑兵不愧是东陆享誉多年的劲旅,在三国诸侯的部队中最先发动。 随着骑弓手雁字列开射住了阵脚,两列轻骑左右突出,呈包围的趋势向龙襄而来。 他们绝没有想到如此大的声势只是由龙襄一个人造出来的。 项空月在城墙下催动了风墙,龙襄一个人的马蹄声千百倍地增强,好像有一只浩大的部队在移动。 同时项空月轻而易举地造出了无数火团,随着夜来西风,直接飘向了敌阵,远看就是数以千计的火把。 淳国骑士领教过吕归尘所带的蛮族骑兵的威武,更被如此大规模的攻势震动,所以包抄的两队骑兵开始了远程的弓箭攻击。 虽然被淳国的蝰蛇刺吓得不轻,不过龙襄充分表现了他的创造力。 他出城前就花了半个金铢买下了一家人家的厚木门板,直接装上把手当作巨盾使用,他连人带马都缩在门板后面,任一千枝蝰蛇刺来他也不怕。 和姬野不同,龙襄丝毫不在意乌龟一样的战术会伤害颜面,他甚至很得意于自己的聪明。 羽然把一枝悠羽箭搭在弓上,项空月手指一弹,箭上的磷火已经被点燃。 羽然随即把羽箭射上天空,随着项空月念动复杂的咒文,羽箭在空中炸开而现出满月一般的灿烂光辉。 那是号箭,事实上在龙襄大张旗鼓地冲向敌阵的时候,姬野一直悄悄地咬在他后面。 而敌阵的空隙一旦被城墙上的项空月发现,他立刻指挥羽然射出了指示方向的号箭。 正在冲锋的龙襄毫不迟疑地把带火把的大旗插在土地里,把门板掉盖方向遮住马屁股,闪电一样奔向了沁阳城墙的方向。 而姬野在黑暗中单骑突出,宿铁弓连续六箭,在四周巡游的哨骑中射出了一个缺口。 淳国大军惊惶的时候,姬野从空隙中踏阵而过。 他的青骓极其雄健,转眼就把敌人长蛇一样的阵势抛了在身后。 淳国轻骑正要追杀,龙襄却已经汇合了己方的战士,一片震耳欲聋的吼声中,他竟然翻身又冲了回去。 用疑兵计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地步,龙襄如果自认第二,古往今来恐怕就没什么人敢认第一了。 淳国领军的大将敏锐地发现这一轮冲锋才真的汇集了对方精锐的蛮族骑兵,他忽然意识到刚才冲破自己阵形的骑兵只是一个迷惑自己的诱饵。 “结铁连环阵!”大将喝道,“不要管冲阵的疑兵,放马一次摧毁正面的敌军主力!此战如果得胜,人人封赏!”就在淳国全军士气高涨,马群飞踏而来的时刻,龙襄兴趣索然地挥挥手传令道:“带马回去睡觉。” 然后原本威风凛凛的数百骑兵就真的调转马头,回城睡觉去了。 “好玩么?”姬野笑着问西门。 星夜清朗,大地开阔,姬野放开青骓让它自己奔驰。 战马受的训练极其严格,即使不加驱策它也不会偷懒。 姬野不鞭策它,是因为刚才冲阵时候全速奔驰,恐怕已经伤了马力。 西门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为了保持平衡,她双手扒着姬野包裹重铠的手臂。 她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在高大的青骓和姬野的身边,就显得更象孩子。 姬野看她看地入神,也不打搅她,带马指向晚封城的方向。 “看见了么?那是破军,”西门指着天空说,“如果我没有想错,那是你的命星。” 天空中的北斗首星光芒灿烂,流逸的星芒直刺周围其他星辰,姬野默默地抬头看它。 “北斗首星?”姬野的笑容有一丝隐秘,“九州所有武士所尊崇的星辰难道是我的命星?”“我知道你的身份,”西门毫无表情,“翻过你的手,那里的指套告诉我你的身份,鹰喙间那颗星辰的形状就是破军,只有天驱的领袖才配拥有这枚指套吧?”“看来你懂的比我想象的多。” “天驱还没有灭亡么?你们这些知道勇气,却不知道星命的人。” “你知道星命么?”姬野并不在意她的直率,他并非一个胸怀很宽广的人,甚至有时候暴躁易怒。 不过对于西门这样一个翠绿色眼睛的女孩,姬野觉得愤怒是愚蠢的。 “当然。” “那你知道星命了又会怎么办呢?等待星命的降临么?”姬野冷笑,“如果你计算到自己明天会死,难道你会准备一堆木柴然后坐在上面等待死去了立刻火化?”西门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姬野。 姬野有些歉意,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想动摇你的信仰。” “没有关系,如果那真是我的信仰,你也无法动摇,”西门低声说,“可惜我确实无法计算自己的生死,这是一个星相师最大的无奈吧。” “只为别人计算?”姬野觉得不可思议,哼哼地笑了两声。 “我不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命运的一扇门。 当诸神在星空里吟唱生命,我如大地上飘落的尘。 我唱着属于我的歌走向东方,水畔的你朝西眺望。 如果星辰曾给我一刻自由的存在,我会为你采摘那朵白莲花。 “西门轻声的吟唱一首羽族文字写就的古歌。 “皇极经天派的创始人,他的名字叫古风尘,他是星相者们最尊崇的宗师之一。 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子,”西门说,“于是他计算了自己和女子之间的星命,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命运和女子的永远不会有交错。 于是他认为自己的计算不准确,为此他发明了星相历史上最著名的算仪之一,浑天定皇仪。 可是无论他怎么计算,他自己的命运永远都和那个女子错开。 最后他在计算了整整三年时间后,心力衰竭而死。 死前他吐血在浑天定皇仪上,并且用自己的血写了这首叫《尘歌》的诗。” “是么?”姬野挑了挑眉锋,“你是在说一个悲惨的故事,还是在说一个可笑的故事?”“都算吧,整整六十年后,星相者们才认证了不可自算的准则,”西门淡淡地说,“就是说我们永远算不准自己的命运。” “现在闭嘴吧,”姬野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冷漠,“我们似乎迷路了。” 几乎就在同时,西门也发现了问题:“是的,这里根本不是普通的道路,我们不在去晚封城的方向上。” 四周都是长草,放马奔跑中他们竟然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道路,而更不可思议的是青骓马自己停下了步子,而姬野和西门都没有察觉。 他们端坐在马背上,站在一片荒芜的草丛里,周围没有山也没有树,只有半人高的长草几乎埋没到战马的胸前。 寂静如死,丝毫不间断的风悄悄地扫过,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极端诡异的一幕,周围的景色根本不应该属于宛州沁阳城的近郊。 他们已经陷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还是宛州的星空……”西门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这绝不是在宛州。” “看来我们没有摆脱敌人,”姬野悄悄地摸索着马鞍边的虎牙枪,同时把巨大的椭圆形铜盾提起来遮掩西门。 “是幻术,心幻术,”西门说,“只有很高水准的秘道家才能够施展的心幻术。 我们和马匹都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 “捂住耳朵。” 姬野低声说。 西门依言捂住了双耳。 “喝啊!”滚雷一样的声音从姬野的口中涌出,来自武士的精神修炼,姬野驱动咆哮战术的时候,四周仿佛有千百狮虎在一起怒吼。 代表咆哮者意志的声音在草尖上滚过,隐藏在幻术背后的敌人将被这种强大的意志所挑战。 果然,在那短短的瞬间,姬野看见了马前右侧的一个朦胧的人影。 那是幻术出现了短暂的缺口。 姬野冷笑着走下了战马,西门畏惧地拉着他的手。 虽然读书很多,但是对于秘术她的理解远不如项空月,她感觉周围无处不隐藏着危险,离开姬野的身边让她更加慌张。 姬野微笑着把她从战马上抱下来放在自己身边:“不要怕,你看,我在你身边!”话音未落,姬野已经离开西门超过一丈了。 谁也无法料想,姬野平静地说话,却在一瞬间爆发了烈枪十四势中的“破甲箭”。 他和虎牙融为一体,带着猛虎咆哮的罡风突刺而出,在常人来不及眨眼的瞬间,草丛里有一缕微红闪现。 然后姬野又出现在西门身边,静静地拉着她的手。 如果不是咆哮声还不绝于耳,姬野似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我守在这里,”姬野冷冷地说,“你不用怕。” “天驱武士?”草丛里一个声音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从你们一开始踏阵的时候,辰月的力量赐予我洞穿黑暗的眼睛。” 姬野的眼角微微跳动:“辰月教的秘道家?”一个魁梧更胜于姬野的巨大武士走出了草丛,很难想象他如此巨大的身躯可以悄悄藏在草丛里,这一切都是幻术所赐,姬野明白自己所看见的根本不能相信。 幻术把一个精神的细微之根悄悄种进了对方的意识里,姬野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被感觉欺骗的结果。 “还要继续欺骗我么?”姬野放声大笑。 他在武士走出草丛的同时回身掷出了虎牙,他的背后是一片空旷,虎牙带着乌金色的光芒穿透了空气,西门却分明听见有击中物体的声音。 “能够明白自己在幻术中的人不少,可是能够完全不被眼睛所欺骗的人才真的可怕,”刚才那个声音说。 “小心,”姬野把西门揽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击中他的本体。” 姬野和西门发现周围的环境在一瞬间扭曲着改变了,没有那诡异的荒原,他们又站在了宛州各大都市间宽阔的马道上。 路边跪着刚才走出草丛的那个巨大武士,可是他的位置一瞬间从姬野的面前移动到了背后。 而武士的胸口,正扎着姬野的虎牙枪。 武士已经死了,他手中的短剑还没有来得及投出,姬野已经透过幻象发现了他真实的位置。 可是秘道家却依然在,在发现姬野不会被幻术蒙蔽后,他知道不能在浪费自己的精神去维持幻象。 于是他撤销了法术,在清冷的月光下现形了。 一个枯瘦的头颅被托在武士一手的托盘中,死去的武士被虎牙枪支撑着还没有倒下,也依然捧着他主人的头颅。 虽然听说过这种秘术,西门还是吓得缩到了姬野背后。 姬野抽手收回了虎牙枪,枪上缠绕的皮索一直拴在他手腕上,所以他并不担心掷出长枪后不能收回。 “我以前也见过一个经历过枯萎的辰月教徒,不过他还有脖子,”姬野冷笑,“你枯萎得连脖子也不剩下,看来是比他成功。” 辰月教的枯萎之术以完全消灭身体为最终目标,可是绝大多数高阶的秘道家在枯萎的过程中都因为意志不够顽强而剩余一些身体。 从半个身体到一个头颅,甚至只剩下鼻子以上包括眼睛的脑部。 “你似乎有胆量挑战辰月的力量?”“是毁灭!”没有给对方更多的说话机会,姬野涌身前扑,近乎完美的步伐和运劲节奏使得他这一枪具有了百余年前他曾祖姬扬屠龙的气势,还是刚才刺伤秘道武士的第一枪——“破甲箭”。 可此时的速度和力量完全不是刚才那一枪可以比拟的,姬野激起的暴风竟然刮得西门脸蛋生痛。 那个头颅猛地瞪大了眼睛,姬野沛莫能御的穿透枪势竟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封挡在半途。 姬野低声的吼着催动力量,那个头颅秘道者也不敢闭上眼睛,他利用双眼凝视传递的精神力量完全取决于自己内心的坚强。 物质和精神的力量在半空中抗衡,姬野的汗布满额头,头颅的眼中开始散发微弱的荧光。 虎牙的枪锋距离那个秘道士的眉心只有三寸,可是即使以姬野的力量也再也推不动半分。 姬野失去了先机。 武士对抗秘道士的关键,在于以最快的攻势在对方凝聚精神前把对方的肉体和精神一起瓦解在武器下。 可是如此强大的辰月教徒,竟然可以在心念转动的瞬间完成吟唱和精神凝聚,姬野从来没有想象过。 “天驱……的首领?”秘道士苍白的头颅上也现出痛苦的神色,对抗姬野的力量对他分明并不轻松。 “果然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天驱的首领又……有继承者了,”秘道士双眼的荧光大盛,他忽然以一种歌者对高山深谷歌唱的气概开始吟唱,叠合的秘咒之歌蕴涵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虽然对方没有发动,姬野已经意识到这个头颅准备以毕生的力量把天驱的前途断送在这条道路上。 “停下!”平静的女声响起在秘道士的脑后。 西门也静手中的一枚枯枝指点在那颗头颅下的一点上,头颅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力量一旦松懈,姬野的虎牙又突进一寸,而秘道士威力惊人的吟唱也停止在那一点。 “那里是你没有枯萎尽的脊椎,在你彻底发动力量的时候,那里没有保护,我只要轻轻点在那里,你以为你可以抗拒疼痛继续击中精神么?”“我……还有别的方法……”和姬野对抗的秘道士竟然还有力量和西门对话。 “在你使用那个方法前,你愿意和我一起思考一个问题么?”“什么问题?”“为何开始?”西门轻轻地问,“为何结束?”随着外人根本无法揣测的一句话,头颅脸上出现了极度惊恐的神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搅乱了他的精神。 强大的意念在一句话的冲击下彻底粉碎,姬野的枪上忽然完全失去了阻力。 姬野持枪退身而立。 他没有进攻,因为看见了西门在头颅后面满面严肃地摇头。 “为何开始?为何……结束?”头颅自己从银盘立滚落到地下,反复地念着这句话。 他脸上久已不用的肌肉在**,跳动的眼角显示着某种痛苦。 “快!”西门拉了拉姬野。 姬野毫不迟疑地带她跳上了青骓。 战马再没有受到秘道士精神的控制,闪电一样离去。 而那个秘道士好像着了魔一样,只是呆呆地念着:“为何开始?为何结束?”“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姬野好奇地问。 “辰月教信仰的一个缺陷,”西门沉思着说,“那是当年我的祖师古风尘通过星相计算的原理推导出的一个原则,可是这个原则和辰月教的信仰冲突。 这个秘道士一定对这个冲突的原则有所了解,他的精神完全以辰月的信仰来维持,所以一旦信仰被动摇,他的精神力量就会出现短暂的崩溃。” “什么原则?”“最高神的目的,最高神的意愿。” 姬野苦笑:“为了不像他那样,也许我还是不要了解这个原则了。” “我们的区别在于,”西门说,“你们武士向往主宰世界,而我们只想穷尽力量去了解世界真正的主宰。” “为什么不让我杀他?”“因为我不想死在他的太阴焚灭法下,”西门苦笑,“如果逼得他舍身焚灭,皇极经天派和天驱的历史都要停止在这个时间点上了。” 被姬野他们摆脱了,头颅在很久以后才喘息了过来。 “皇极经天……”头颅艰难地睁开眼睛,“天驱的命运和星辰的计算者终于汇集了,难道打破平衡的日子终于还是要到来?”“不能再等了!”头颅的驱使下,死去的秘道武士竟然淋着鲜血重新站起。 他托着盛放头颅的银盘,闪电一样插入了草丛,奔向了隐秘的目的地。 “快!”头颅的控尸术疯狂地抽取着死去武士体内剩余的力量,唯一的目的是在这具身体崩溃前回到密宫,他确实没有时间等待了。 五 五一切都如西门所预料的,晚封城里的药店虽然每一家都拍着胸脯说有新鲜的烟水芹,不过从十枚烟水芹的球根中,竟然挑不出一枚真货。 连跑了两家药店,西门还是摇头。 费尽心思选出的烟水芹还不够药量的三成。 姬野和她走在街上,眉毛忽然挑了挑,说:“跟我来。” 西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姬野已经带着她闪进了街道旁的巷子里。 藏身在阴影中,姬野的唇边带着一丝冷笑。 西门惊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一个人正从巷子口经过,姬野舒展胳膊一把把他抓进了巷子里,速度快得周围得人都无法觉察。 姬野把那个人压在了自己的佩剑下:“公子,又见面了。” 西门仔细去看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是前天夜里在沁阳城喝醉了让她算运势的少年。 仅仅不到两天时间,他真的已经整理行装商游到晚封了。 “啊!”“不必吃惊,”姬野不耐烦地看着他几乎脱落的下巴,“但是我现在需要一点钱,而且越多越好。” “啊……”“说过的话,你已经听清楚了吧?”同是半路抢劫,姬野做得无论气势上还是威严上都远甚于龙襄,虽然他的技巧不如龙襄。 西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历史上唯一的会抢劫的天驱首领就在她眼前。 看着那个少年惶恐地跑远了,姬野随手掂了掂他的钱袋。 “我知道抢劫不好,”姬野瞟了一眼西门,“不过我必须救我的朋友,而且你既然已经算出他必然亏了钱回到沁阳,那么他丢的钱不如给我。 这是你所说的星命吧?”错误的理解深入的知识往往带来可怕的后果,许多年前老师的教导现在西门领会得更深入了。 有了钱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宛州商会的原则至少在如此繁华的晚封城是通用的。 姬野在一家药店开出了十倍的价格去购买新鲜的烟水芹,一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药店伙计都带着新鲜的烟水芹聚集在了西门的身边。 姬野一脸阴沉地坐在那里喝水,西门则只要随手拨弄他们送上来的烟水芹,从里面挑出有限的真货就可以了。 最后,西门抱着搜集来的一百多枚烟水芹球根,和姬野一起走出了药店。 背后的争执声中明显可以听出,为了分割姬野留下的金钱,药店伙计们几近于捋袖子挥拳的地步了。 钱确实不是小数目,姬野却数也不数全部留下了。 姬野的习惯就是这样,对于他,钱只要够花就可以,根本没有必要留存。 这个目空金钱的习惯最终被一件事情所改变,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最后一枚金铢旋转在姬野的手指间,他叫住了门口的小贩。 随手把金铢抛了过去,在小贩慌张地冲着天空张开双手接那枚金钱的时候,姬野从他背后的货架上抓下了一张淡青色的丝绸头巾。 “喜欢这个颜色么,小女孩?”姬野把头巾递给西门。 西门愣了一下,她确实喜欢青色和黑色这样沉静的色泽,这些个人的喜好即使和她一起住了一百二十年的老师也不明白,可是她惊异地发现姬野能洞彻她的爱好。 西门微微点头:“谢谢。” “以前我在下唐的时候,小女孩们都喜欢这种颜色,”姬野随意地笑着。 事实上很久以后西门才发现自己完全高估了姬野的洞察力,这个眼高于顶的武士根本没有心情管别人喜欢什么颜色。 当时他甚至以为他买给西门的头巾是绿色的——因为姬野分不清楚某些颜色。 “小女孩?”西门没有再反驳,只是苦笑,“你好像很喜欢这种称呼?”姬野把她扶上了了青骓,自己也跨坐在她身后,城里不便奔驰,姬野只好耐着性子慢慢放马前进:“女孩子小的时候可爱一点,以前南淮城里有个寄住的楚卫国小公主,叫小周,小的时候特别可爱。” “你喜欢她么?”西门没有避讳的习惯。 “不,”姬野也很直接,“我只是说她很可爱,女孩小的时候都可爱。” “不管男女都会长大,男子小的时候也未必不可爱。” “男孩子要长大,”姬野说,“他们要成为战士,勇敢地战斗,女孩则不用,她们最好永远是呆在家里很听话的小公主。” 想起了小周,姬野唇边掠过一缕微笑。 “可是事实上她们可能被卖到宛州作娼妓。” “如果我有妹妹,”姬野说得冷漠,“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拴在马后拖死他!”被姬野的冷酷吓得哆嗦了一下,西门抬起头来看姬野那张线条强硬的脸。 “你没有妹妹么?”“没有。 我只有一个弟弟,”姬野说,“可是他看不起我……”西门愣住了。 看不起他?西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看不起姬野这样的人,似乎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既然姬野说有,那么就真的有了。 西门觉得姬野比她想得要复杂,有很多张不同的面孔,骄傲冷酷的背后藏着如许多难以揣测的神情。 “好吧!回去!”姬野在夕阳下纵马狂奔,威风和勇武重现在他身上。 一骑二人,绝尘南去。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眺望远处的军营,姬野满面凝重。 “我们已经出发一天半了,就是说他可能只能支持半天了,是么?”姬野的声音依旧平静。 和他一起坐在青骓上的西门点头:“你说得对,而且还有……你朋友的体质似乎很特别,你应该知道吧?”姬野没有回答。 “他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是很危险的先天疾病,这种病或许能帮他加快血液的流动去提升武力,不过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西门低声说,“最重要的是,比常人要快的血流速度会加快蝰蛇毒的流动,他的时间可能快到了。” 姬野深深吸气:“不能等了,只有我们自己进城。” “我们自己?”“不会再有人协助我们,出来简单,回去却很难,”姬野说,“我没有告诉你,因为不愿意吓你,你身上的铠甲现在才用得上。” 西门终于明白了姬野的意思,从外面冲破大军的封锁只有靠硬闯,凭一个人一杆枪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迎接他们的更可能有几千枝的毒箭。 她脸色煞白地点了点头。 “好,”姬野摘下马鞍上的虎牙枪。 楚卫国的铁甲枪士名震东陆,“山阵”下根本没有空隙。 而离国战士的强悍却居东陆第一。 姬野依然选择了淳国守卫的阵地,他放马缓步走向了淡淡晨光中的骑兵劲旅——风虎铁骑。 风虎骑军的监军已经葬身在姬野的狼牙雕羽下,副将喝令侧翼列出了最强的雁翼阵。 淳国高超的冶铁技术使得他们可以锻制极轻极韧的钢铠,配合殇州引种的雄骏战马,铁骑兵的突击速度几乎接近轻骑兵。 在风虎骑兵高速大迂回的包抄战略下,很多著名的兵团甚至没能逃出一个活人。 风虎骑兵们在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 稀薄的雾气中走出了唯一的一骑。 青骓黑甲,骑士轻轻抖动着马缰。 战马的步伐悠闲,骑士的长枪斜指天空,枪锋闪烁着它独有的光芒——沉郁的乌金色。 熟悉的光芒让风虎骑兵的阵营出现了微微的**。 就在几天前,这个人匹马冲阵,在千军环绕下射死了监军。 风虎骑兵建立百年来,那可能是最屈辱的一战。 溃阵逃回军营后,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惊惶失措,也几乎所有人都准备挽回这个耻辱。 可是再次见到这种从容的步伐,看见枪尖上凝然的乌金色,骑兵们心中重又升起了飘忽的恐惧感。 “镇定!”副将挥鞭大喝,“对方只有一骑,谁能取到他的头盔,赏五百金币。” 五百金币的重赏却没有让骑兵们雀跃,在这时候,姬野的青骓已经走热了身体,马步渐渐地放开,由慢而快。 姬野抄起巨大的铜盾遮挡在身边,虎牙枪带起呼啸声在他身边荡起了一个乌金色的光轮,而后他整个身体贴在马颈后,人和战马融合在一起化成一条青色的龙。 风虎骑兵如同破闸的流水一样迎了上去,姬野的身影在顷刻间被战马踏起的烟尘包围了。 西门心惊胆战地蜷缩起来,身边金属的撞击声和无数骏马的嘶鸣几乎要震裂她的耳朵。 有温热的**溅到她脸上,西门闻到了淡淡的腥气。 楚卫的铁甲枪阵中平地起了一座十五丈的木楼,楚卫第一名将白毅凭栏眺望,脸色渐渐沉重。 军师走进他身后:“将军,冲阵的人似乎是那伙乱军的首领,是否是诡计?”白毅摇头,沉吟不语。 他本人不但武功神秘莫测,而且智谋可也名列东陆诸名将的前五位。 可是在姬野的面前,他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无关武功和智慧,而是因为一种压迫而来的气焰。 从第一眼见到姬野,白毅就觉得这是一个火苗,虽然微弱,可是必将烧遍整个东陆的四州七千里山河。 “未来会怎样呢?”白毅有一抹无奈的笑容,“也许结束乱世的人就要出现,也许真正的乱世才刚刚开始……胤的末日却已经到来了。” “将军您……”军师哑然。 白毅的自语可以说大逆不道,楚卫虽然拥有强兵十六万,可是名义上还是胤朝的诸侯,白毅明目张胆地说国祚将尽,已经是死罪了。 白毅此时已经抢过的参将手中的令旗,他挥旗指向风虎骑兵的左翼喝道:“解散山阵,三军进突。 进到淳国的左翼后再结阵,不要让敌将突围!”“放烟,请离国大军协防右翼,”白毅回头对军师喝道。 “山阵不可轻易解散啊!”军师大惊。 “不能让敌将进城!”白毅恢复了阴沉的脸色,“淳国领兵的将领无能,这种阵势只怕档不住那个敌将。” 离国大军中的战车上,领军都护正捧着一盏甜茶,滚圆的脸上满是不屑。 “楚卫白毅将军放出烟火,请我军封锁右翼,请将军出兵吧!”帐下一名统制苏漠跪在战车下。 “多此一举,”都护冷笑,“区区一个骑兵却要我们动用三国的重兵,白毅未免也太小心了。 不必管他,风虎骑兵如果连一个踏阵的敌将都擒不住,还不如自己跳了水云泽。” “将军……”“不必多说!退下去!”都护极为不悦,苏漠似乎也太多嘴了。 苏漠无奈,低声叹息着退出了中营。 中营外他的密友李度凑了上来,看见苏漠的神色无奈:“难道都护不准出兵?”“只怕现在出兵也已经晚了,”苏漠长叹。 “敌将再勇猛也是一个人,难道三千风虎骑兵都擒不下他?”李度很诧异。 他和苏漠相交很多年,在帐下所有统制中,苏漠战功第一,从无败绩。 李度是第一次看见苏漠如此黯然。 苏漠翻身一纵跳上马背,远远看去风虎骑兵两翼已经包抄成合围之势,三千骑兵铁桶一样围着一个轴心奔驰,中心只有漫天的烟尘,什么也看不见。 “风虎铁骑虽然强悍,可是领兵的将领无能,”苏漠苦笑,“就和我们都护一样。 对方单骑踏阵,他却三千铁骑一齐出动,正好中了对方的圈套。” “圈套?”“即使是只鹰,在乱阵中也分不清敌我吧?”苏漠握紧自己的战刀,手心有了冷汗:“我本来以为那伙流寇只是勇猛,不明白国师为什么动用如此多的兵力围剿他们。 现在才觉得确实有道理,如果让他们逃走,或者是离国未来的大难。” “大难?”李度愕然。 “国师雷碧城,”苏漠双目湛然,“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 这些未成气候的流寇能够惊动他,绝对有原因。 也许我们回国之后,我应该去拜访侯爷了……”与此同时。 暴喝着“踏平敌将”而带领三千风虎骑兵一拥而上的副将才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潮水一样的马队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淹没姬野,姬野就象一块潮水中的礁石,前锋的几十骑被他阻挡住而值得形成一个包围圈,后面越上越多的骑兵都只能围绕那个包围圈旋转。 结果是数千骑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激起的冲天烟尘里,相隔咫尺的人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孔。 阵形彻底乱了。 而漩涡中心的几十骑先锋骑将更加心惊胆战。 他们本应该正和姬野搏斗,可是现在他们只能瞪大惊惶的眼睛,顶着飞扬的尘土巡视自己周围。 所有人都失去了姬野的踪迹。 和风虎骑兵前锋交接的刹那,姬野依然是在青骓上的。 那时候他一枪扫落了敌军一个百人队的队长,同时枪刃也割开了那匹战马的咽喉。 战马疯狂地抽搐着,带着骑士一起倒在地下,这个巨大的障碍让跟上的骑兵不得不拨马绕开。 此时姬野猛的拉扯马缰,青骓在奔雷一样的高速下兜起一个***,顿时激起了飞射的砂土。 本能地闪避砂土后,风虎骑兵们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越起越高的烟尘中。 沁阳城外是一片无草的高岗,干燥细微的黄土颗粒随风可以扬起数丈高的沙尘。 先锋的骑将扫视自己的身边,烟尘中闪现的都是乌黑的骑兵铠。 要命的事情是,姬野的铠甲和风虎骑兵的制式铠甲颜色全无分别。 “青马!青马!盯住那匹青马!”先锋骑将忽然想了起来,整个风虎骑兵的战马都是一匹殇州种马和同色的战马**的后代,所以每一匹都是枣红色的。 而姬野骑的却是一匹青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面前忽然闪现了乌金色的光芒。 骑将竭尽全力地提起革盾护住了胸口,可是只有噗哧一声,战枪突破革盾,沛莫能御的枪劲穿透骑将的胸膛。 姬野单手持枪,手腕抖动了一下撤回虎牙,顺手把骑将扫下马去。 姬野重又闪进了烟尘中。 可是命令已经传开了,四周的骑兵都在呼喊:“青马!青马!盯住青马!”有些骑士确实看见了青马。 可是看见青马只是让他们头皮发麻。 青马上居然是空荡荡的,姬野不在马背上!那匹青马迈着小步,昂然嘶鸣几声从战马的缝隙中钻了出去,周围的战马居然自动避开了它的路线。 外面的骑兵还不知道所以,中心的骑兵都在盔甲下流着冷汗。 没有人敢于在骑兵阵中弃马步行,那只能被无数只马蹄踩死,跑疯了的战马根本不会闪避人这样的障碍。 而姬野居然真的弃马了,而且像幽灵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战场上。 马队还在旋转,可是他们的轴心已经空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骑将那匹枣红色的战马,它还在奔驰,越奔驰越靠近漩涡的外缘。 而且,马背上有人,一双乌黑的眼睛透过烟尘冷冷地洞察着周围的一切。 终于脱出了包围,虎牙的咆哮声再一次响起,姬野长枪左右分刺,纵马跳了出去,两名骑兵随之摔下了马背。 那匹青骓竟然已经安安静静地站在包围圈外休息了很长时间。 姬野闪电一样换上了自己的战马,在周围的风虎骑兵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带马冲向了沁阳的城门。 “他逃跑了!”一名骑兵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喊了出来。 他只喊了这一声,然后狼牙雕羽从他张大的嘴里钻了进去。 一道尘土标向城门,青骓的马力已经养足了,可是后面依然有追袭的骑兵。 青骓背上毕竟带了两个人,姬野身披的重甲份量也远远大于风虎骑兵的轻铁铠。 原本在漩涡周围游弋的十几名骑兵迅速咬上了姬野,风虎骑兵毕竟不是散兵游勇的水准。 此时白毅的铁甲枪士尚未赶到预定的地方展开山阵,白毅眺望远处,低叹一声。 “三军止息!”白毅挥旗。 然后楚卫第一名将抖落身上学士的长衣,露出了银色的鱼鳞铠。 四十岁的白毅矫健如昔,虽然身边的军师也足足七年未曾见过他动武器了。 “取我的弓来!”“将军!”军师面色慌张。 白毅一把抄过了银背角弓,眯起眼睛:“不杀将是后患!”阵形双分,白毅一骑闪电一样直冲出去。 西门惊恐地把脸贴在姬野的铠甲上,从铜盾的边缘看见乌黑的长枪在她面前不到半尺的地方闪动。 西门几乎以为那长枪已经可以削下她的头发。 领先的三名风虎骑兵已经竭尽全力地探身出去,可是枪锋无论如何还差那么半尺到数尺的距离。 姬野的骑术惊人,他不用看似乎也可以感觉到追兵的动向,几次追兵接近他背心的时候,他都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带马闪开。 青骓在旷野上以巨大的之字形奔驰。 那匹战马充沛的马力也是不可想象的,全力奔驰下,它的力量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隐隐有加速的趋势。 眼看就要逼近城门了,姬野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声音。 他脸色凛然,左肩忽然闪动,死死拉住青骓转了个***。 这样一来他速度全失,追袭的骑兵振奋起来,全力挺枪冲上。 即使是无双的名将也很难在一队骑兵的枪列冲击下逃生,这也是吕归尘和龙襄被三十骑包围的原因。 武术只在集中力量对抗个别目标的时候会起决定的作用,如果面对四方而来的长枪,再强的武术也没有用武之地。 姬野失去了闪避的机会,他微微挑起了眉锋。 “退!”姬野提起马缰,青骓人立而起。 那匹马顿时成了一条青龙。 风虎骑兵们队战马并不陌生,可是他们从来未曾听过这种马嘶声,暴烈而激昂,一匹马在站起来的时候真的具有了龙的气势。 青骓扭转头去扫视所有骑兵,顾盼自雄。 所有的战马不顾骑兵的鞭策退了一步,青骓前蹄着地的瞬间,姬野长枪旋舞,敏捷地刺击在三个骑士的肩膀上。 那只是一瞬间,随着三件武器落下,虎牙已经指向了剩下的骑兵。 青骓逼近一步,所有的战马都畏惧着退了一步。 虎牙所指的方向,剩下的骑士脸色惨然。 骑士们明白了为什么这匹青骓能够轻松地跑出马阵。 没有战马敢阻拦它,这匹殇州野马群的马王虽然已经成为一匹战马,可是血脉中马王的野性还在。 经过数代的杂交,这些殇州野马的后代依然被马王的威严所震慑。 而当青骓放声嘶鸣的时候,它也还是当年引领无边烟尘的马中之王。 身后城门打开,相隔千尺外,龙襄已经引着数百骑兵出来接应了。 姬野扫视周围,垂下了枪锋:“敢追我到这里,你们都很勇敢,我不杀你们。” 说完这句话,姬野眼里就不再有这些骑兵了。 他微笑着放下铜盾,那一刻曙光破晓,万千金丝洒落。 在淡淡的晨光中,风虎骑兵们看见铜盾后那个白发小女孩。 姬野一直用铜盾遮掩西门,这些骑兵甚至不知道敌将踏阵的时候还带了另一个人。 黑甲的武士如冲出幽冥的天神,而小女孩面颊上溅的一点鲜红让她美丽得象一尊点了胭脂的瓷娃娃。 出于对这种武勇的尊敬,姬野身边的骑兵翻身下马。 姬野没有看他们,一手抱着西门,一手把虎牙挂回了马鞍上,摸了摸西门的脑袋:“害怕么?”“还……还好,”星相家回过神来,不愿放下面子。 “那帮我把背后那枝箭拔出来,”姬野淡淡地说。 西门有些惊慌,看他的背后,果然插着一枝白羽的长箭。 “不用担心,”姬野笑,“嵌在甲缝里吧,没有穿进去。” 箭在姬野背心的侧一点,裹了重甲的姬野无法回头。 西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箭拔了下来。 箭在甲缝中嵌得很紧,想必射中的时候箭上所带的力量也非常惊人。 姬野拿过那枝箭,静静地凝视片刻。 忽然抽出了自己的宿铁弓,他搭上白羽箭,对着战场的侧面反射了回去。 羽箭去势急劲,驻马在五百尺外的白毅眯起眼睛看准箭路,一把抓住了羽箭。 姬野的箭上并没有真劲,即使用真劲也伤不到白毅,在有防备的时候,世界上能射伤白毅的人或许并不存在。 武士们隔着五百尺对看一眼,姬野策马离去,白毅微笑着把羽箭纳入箭囊。 他的箭很珍贵,即使一发不中,拿回来总是好的。 白毅也许应该高兴,可是他的笑容中却有浓浓的苦意。 城门上,宛州商会雇佣的武士持长弓展开了防御,城墙上竖起了重叠的铜栅栏。 三国无意激怒宛州商会,白毅首先挥军退后。 淳国的风虎铁骑和离国的甲士也缓缓展开队形撤往兵营。 三国一万二千精兵依然铁桶一样封锁着沁阳城。 相隔数千丈的两个兵营中,楚卫将军白毅和离国一个小小的帐下统制不约而同地避开众人,书写各自的书信。 回到香栈,西门要了六坛青阳魂。 她指挥龙襄把所有的烟水芹球根劈成了薄片,而后温热了烈酒,开始浸泡那些球根。 同时项空月已经按照她开列的药单买来了辅助的药品。 西门一边嗅着蒸腾的酒气,一边有条不紊地加入各种药材。 项空月对了解新的知识具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一直就守在桌边看西门的动作。 西门也没有隐藏的打算,淡淡地解释着各种药材的药效:“烟水芹性寒,用冷水提不出药汁,用热水却又降低药性,所以只能用酒,越烈越好。 酒也不能太热,要随时注意酒气中的苦味,苦味够浓则烟水芹的汁液都被提取了出来。 如果多烧,反而会使药汁败坏……”羽然照顾着呼吸渐渐微弱的吕归尘,心惊胆战,不时地催促着西门和项空月。 西门却总是摇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姬野没有管这些,他独自抱枪站在庭院中,低着头已经站了两个时辰。 “姬野,”龙襄从背后接近他,却停在了一丈外。 姬野抱枪的姿势总是显得很危险,龙襄不能肯定姬野是否会被自己惊动而忽然出枪。 刺客虽然是一个玩命的职业,不过龙襄却显得比所有刺客都爱惜自己的生命——或者说胆小也未尝不可。 “他们进行得如何?”“门还关着,”龙襄走到姬野身边和他并列,“希望没有问题。” “既然已经交给了那个小女孩,就相信她好了。” “你的气息还没有恢复过来?”“差不多了。 我是在想别的一些事情。” “那个楚卫的将军白毅?”姬野点了点头:“是,我早就听说过白毅的箭术几近东陆第一,刚才在战场上我也确实领教了,可是……”“怎么?”龙襄皱了皱眉头,姬野是个很果断的人,这样吞吐必然有很特殊的原因。 “他的箭,那种箭我好像听说过,有人把它称作长薪。 而另一个传说,北斗七武中,长弓追翼所配的箭枝就是长薪箭。 这种箭的制作方法似乎已经失传了很久,恐怕世上也只有长弓追翼的继承者才依然掌握着长薪的制作方法吧?”“天驱的又一个继承者?”龙襄苦笑,“好像你这个天驱首领已经不能统一旧日天驱的部属了。” “带有鹰徽的信我们已经送出去很久了,至今汇集来的天驱武士还很有限,”姬野的嗓音有些沙哑,“也许有人没有接到天驱集合的消息,也许有人已经忘记了天驱的规则……”“就是说没有人会支持我们……甚至他们会和我们为敌?”姬野默默地看了龙襄一眼,两个人眼中都有忧虑。 素来冷酷的姬野和一贯粗狂散漫的龙襄,在未来沉重的压力下,也都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没有支持,仅凭宛州商会的保护又能支持多久呢? 六 六“好了!”西门点点头,摘掉手上的紫苏叶子。 她用湿叶子粘在手上保护皮肤不被刺激的药物侵入。 项空月也做好了西门要的东西——一根空心的银针,后面连着一只干燥的鲤鱼鱼鳔。 “用这根水针吸了酒汁,从他手腕上的静脉里打进去,一点不剩,一次全部打进去。” 项空月愣了一下,而后摇头笑了:“即使蒸去了那么多酒液,还剩下三坛酒呢……”“那很好,”西门转身走向了门边,“烟水芹的药性和蝰蛇毒冲突起来的时候,他必然全身疼痛难忍。 三坛烈酒足够他醉上一天一夜,等他醒来的时候毒性就拔尽了。” “不知道这三坛酒下去,他还能不能醒来。” “我已经尽了全力了,”西门无动于衷,“真的死了,只能是诸神要夺取他的生命吧?狂战士的生命是人类中的异数,他继承了这种血,也就继承了短暂的生命。” 项空月挑了挑长眉,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漆黑一片,漫天星辉,已经是夜了。 一个高大漆黑的影子在黑暗里显得模糊,西门低声问道:“姬野先生么?”“是我,”姬野本来坐在庭院中已经快睡着了,这时候起身走了过来。 “我已经尽了全力,能不能活下去要看他自己的体质了。” “是么?”察觉姬野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西门又补充说:“不过他的生命还很旺盛,药制出来也很理想,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康复的。 你不必担心。” “你脸怎么那么红?”“是么?是酒……”西门这才感觉到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 她刚才一直嗅酒气中的药味,不知不觉吸进了不少烈酒,而星相师这个职业通常要求保持清醒,西门一生中饮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点点烈酒已经足以让她眩晕了,只不过炼药的时候强迫自己集中注意,所以不曾察觉。 “我送你回去吧,”姬野拉起西门的小手。 西门甩了甩手,不想被他拉着。 可是精神一松懈,西门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炼药很耗精神,烈酒的作用更加明显。 于是西门只得任姬野拉着,昏头昏脑地穿越了依旧热闹的香栈前厅。 没有人注意他们,西门却暗自苦笑,她觉得姬野像拎了一只流浪街头的小野猫。 青骓散漫地迈着步子,铁蹄清脆地敲打着长街的路面,姬野拍了拍西门的脑袋说:“小女孩不要喝酒。” 西门再也懒得分辨了。 晚春的细风扫过长街,吹在脸上丝丝微凉。 西门抬起脑袋看天空,看星斗是她的习惯,可是此时她只是凝视着万千的星光神思恍惚。 或许是累了,西门只是看着星空发呆。 酒也让她觉得很舒畅,只想随着青骓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哭声,很熟悉的哭声。 西门转过头去,一列黑衣的女子从前方走来,哭声中夹杂着鞭子抽打地面的响动和武士的喝骂:“臭婊子,哭什么?进苑子侍候客人又不会死,将来有你们乐的时候。” 间或还有几声瞹昧粗野的笑,一两声惊惶的尖叫,一个武士**亵的声音:“这一次的几个真水灵,哭得那么浪,听着就想捏几把。” 西门拧过头去,姬野面无表情地带马经过那些女子的身边。 有些大胆的女子抬起头看他,闪烁泪光眼中分明有企求的意味,可是姬野的脸上好像笼着一层冰霜。 刚刚采买了人口的武士们也无意冒犯路过的骑兵,长鞭抽打在几个女子的身边拔她们赶到路的一侧,让出一条道路给姬野通过。 路遇的人们擦肩而过,姬野策马前进,背后哭泣的女子们已经越来越远了。 西门和姬野都垂下头,一句话也没有。 姬野双手拉扯马缰把西门夹在胳膊中间,这时候感觉星相师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即使救一次又能如何呢?”姬野低声说,“你会说那是她们的命运吧?”“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姬野拉了拉马缰,青骓停下了。 西门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姬野忽然笑了,他微微弯下腰凑在西门的面前,近得西门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一双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小女孩,你希望我去救她们么?”“我……”“如果你说希望,我就去救她们。 她们现在的命运不在神的手里,在你的手里,”姬野的笑容里有一丝狡猾,“给你一次机会,说希望还是不希望。” “我……”西门脑子里一片混乱,她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不希望我们就走吧。” “不!希望!”也许是酒的力量,星相家在短短的瞬间失去了冷静。 “好!”姬野大声地回应,扭头喊道,“留下那些女孩,你们可以离开?”短暂的沉默后,武士们反应了过来。 这些宛州商会的武士第一次收到如此狂妄的挑战,他们忍无可忍。 “放肆!”“什么人?”“让你知道冒犯老子的后果!”“找死么?”武士们人多,可是面对重铠的骑兵,他们还是颇为小心的。 嘴上虽然骂骂咧咧,同时十几个人也列开阵势逼了过来。 姬野的面孔隐蔽在黑暗里,武士们并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角色。 青骓微微弹动前蹄,西门看见姬野嘴角有一丝嘲讽。 姬野从马鞍上摘下了虎牙,单手一翻握住枪身,同时往前递出枪去。 紫檀色的枪杆从他手心滑了出去,姬野握住枪颈,指点那些武士的却是枪尾。 “放了那些女人,你们滚开。” 武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人多势众,对方不但不畏惧,反而话音更加冷漠。 不过黑影中那匹战马上的人身材高大,挥枪指点的时候也有股凌人的气焰,武士们手持武器逼近一步,更加谨慎。 “妈的!”原本在前面领队的武士头领一掌把哭泣的女人扇到了街边去。 他有些烦躁,自从三国联军环绕沁阳围剿一个野兵团,人口的生意越来越难进行,好不容易买到几十个女人,却有人胆敢出来阻挠。 他手下那些兄弟就更让他失望了,那么多人列队在前面却被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伙震慑了。 在沁阳的地面上有人敢冒犯商会的势力,似乎是嫌命长了。 “敢找死,就叫你死一次看看!”头领排开武士们大步而上,手里是一枚丈余的长梭。 首领不怕骑兵,他的长梭正好的骑兵的克星,接近两人长度,完全不是姬野的虎牙枪可以比的。 被雇佣的武士并非都是庸才,首领能率领十几个武士,因为他在战场上有足够的经验。 武士们除了有几个持长鞭控制住那些女人,其他人都跟着首领上了。 首领一到,胆气又回到了这些武士的身上,他们准备让姬野知道冒犯商会武士的下场。 姬野笑了,这一次真的是放声大笑。 西门从来没听过什么人笑得如此放肆猖狂,在长笑声中,青骓闪电一样突出。 七尺七寸的长枪被姬野用作了硬鞭,第一鞭带着破山般的力道击打在首领的肩膀上,丈余的长梭还没有对准姬野就已经被虎牙枪的长柄劈斩成两段。 枪柄在细长的小街中抖开了数道黑影,围绕着姬野和西门,青骓从武士群中直冲而过。 连续的辟啪声伴着武士们的嚎叫,如同诸神惩罚世人的雷鞭,无可逃避。 西门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快意”。 那个昂然冲过人群的武士,那种纵横无忌的鞭击,那样扫荡千万人唯我在此的霸道。 星相家竟然笑了,她看不见自己的笑容如春天的花开。 青骓前冲二十丈,猛地煞止在小街另一侧。 姬野再次翻手,长枪滑过手心,枪锋如电指点着摔倒在地的武士们:“留下那些女人,否则我会用枪锋。” 武士们逃走了。 姬野对那些女子挥了挥手:“走吧,越远越好,宛州不是你们生存的地方。” 随后他拉动马缰,带着西门走向了小街尽头,女子们愣愣地看着他的黑斗篷飘拂在远方。 这个如风而来如风消失的骑士后来成为沁阳城青楼的一个传说,沁阳商会并非不知道是姬野所为,可是他们压下了这个消息。 于是很多女人都听说一个无名的黑铠骑兵的故事,到后来姬野自己再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都不知道那个黑色的骑士是否真的是自己。 有人说那个骑士和宛州商会五百精兵恶战,还有人说他用一柄星辰般明亮的长剑,当然在每个故事里这个骑士都是俊美逼人的。 如果直接面对五百精兵,姬野毫无疑问会逃跑,他的剑也没有吕归尘的苍云古齿剑锋锐,是花十六个金铢随便在武器铺里买的,至于容貌,说坚毅冷峻则可,说俊美实在不符合姬野的风格。 所以姬野摇摇头,说:“是别人干的吧?”当然那个黑骑士是不是姬野并不重要,乱世里的很多传说本都如此。 在客栈前面,姬野捞着西门的腰把她放在地面上,自己却没有下马。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走了。” “再见,”西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离开沁阳吧,”姬野忽然说,“局势随时可能变化,有战争的地方总是危险。” “我再留几天,准备去衡玉城。” “那么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谢谢你救了我的朋友。” “没什么。” “如果我拥有九州,我会把一州送给你,表示我的感谢,”姬野静静地笑着,“可惜我连立足的土地都没有。 如果我富甲天下,我会给你一生用不尽的金银,可惜我只是一个流亡兵团的首领,我甚至没有钱给我的战士们买盔甲和战马。 我所能做的只是让你开心一下,就算我的回报吧……你开心么?”想了很久,西门点头:“我很开心,我一生都很少这么开心。” “那么再见了,”姬野摸了摸她的脑袋,带马准备离开。 “姬野,”西门拉住了他的马缰,“星命是不可违逆的。 灭亡的征兆已经降临在你们头上,如果想活下去就悄悄离开这里,不要管其他人了。” “离开了这里我还有什么呢?”姬野摇头,“我只有我的朋友们。” “甚至不惜和他们一起死么?”“我不知道,我不希望死。 可是,”姬野笑了,“我觉得我无法扔下他们。” 西门默默地松开马缰,青骓踏着小步走了。 星相家默默地站在马后,看着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远。 心里忽然空荡荡的,西门站在客栈门口的柳梢下,柳枝间有一轮明月。 青骓忽然兜了个***,姬野回过头来看西门。 西门呆了一下,她已经知道姬野有很多不同的面孔,可是她不知道姬野还能这样笑,笑得温和而有孩子气。 青骓在姬野的操纵下扬首退了三步,又轻轻点着蹄子侧行,前驱后仰,马步优美得像一种舞蹈。 姬野曾经在下唐的骑兵队中服役,那种精巧的仪仗马步也是那时候学的,现在操纵马匹走这种优雅的龙骑士舞步还是很熟练。 马步活泼而快乐,姬野这么看起来不像个流寇,却像无忧的贵族公子。 “你的马头上没有羽毛,”西门笑了,对姬野喊了一声。 “等我一统天下,我把它满身都插上羽毛,”姬野很高兴,因为他看见西门很高兴。 征战了许多年后,他已经很少体会这种简单的快乐了。 青骓终于退着小步消失在街拐角的树下了。 等了很久,它终于没有再露头。 于是西门知道姬野是真的走了。 星空灿烂,星相家扬起了头,隐约有一层清光在她的眼睛里荡漾。 七 七“吱呀”一声,西门推开了客房的门。 她喜欢独住,所以那是间单人的房间。 一片安静,没有***。 已经是深夜了,似乎客栈的客人们都睡着了。 西门合上门,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只有身边的窗户透下一片星光,星光里隐然有神对未来的旨意。 穿着这身黑袍,西门已经追逐星空诸神的意志整整一百二十年,离开宁州森林中的古殿也有不少时间了。 背着一只包裹独自行走,朝看旭日暮看炊烟,西门的心一直很静,就和她的名字一样。 不曾孤独和寂寞,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命运的含义,知道在浩瀚的星空下自己如此渺小,孤独和寂寞更只是一瞬间渺小的感情。 “所有的生命被层层叠叠的砂土埋葬,直到沉陷到大地的最深处,一切的感情都和生命一起消失,龙那样强大而神秘的生物最终也是一具白骨。 曾经歌唱的人和他的歌声一起消亡,曾经愤怒的英雄和他的愤怒一起沉睡,曾经流泪的公主再也不知道悲伤,生命是一个美丽的笑话,”西门的老师曾经这样说。 西门已经忘记老师说这话时的神情了,也许是嘲弄,也许是通达,当然也可能有一点凄凉,毕竟作为一个羽人,老师最终也不能摆脱自己的执着而选择了死亡。 “为什么研究星辰呢?”西门问自己。 她不知道。 她想洞彻这个世界的秘密,可是她知道即使洞彻了,她依然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 所有种族都是自然面前的弱者,她所见过的人们中,只有姬野具有那种强悍乃至狂妄的意志。 姬野一手抱着她一手挥舞长枪冲过敌阵的时候,西门竟然也冲动地以为这个武士真的可以改变星辰的意愿,而构造他所希望的未来。 忽然有一点热。 想到姬野抱着自己的时候,西门觉得身体里有一阵热流。 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百二十年来根本没有过。 西门忽然从手腕的绸带中抽出一根银针刺进了自己的手背。 疼痛让她重新清醒过来。 这已经是很多年的习惯了,一旦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就会用银针轻刺自己的手背。 不过这一次银针刺得很深,因为她太慌张,心里从来没有那么乱过。 擦去血滴,西门穿过走廊去了客栈门口守夜的伙计那里:“帮我买一张大车的票,越早越好,去衡玉城。” 三天后。 “嗨,等到什么时候啊?”远处的旅客们开始烦躁了。 “商会怎么这么做事?没点信用。” 宛州是商业最繁华的所在,各个大城间都有宛州商会主持的大车来往。 单身出行的人也就不必携带车马,只要花不多的钱买一张大车票,桐木大车就会按时把客人送到目的地。 虽然是有点拥挤,也不那么干净,但是以西门微薄的旅费,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好在她并非很挑剔的人。 这班深夜出发的大车一个时辰前就应该出发了,不过沁阳被三国围剿姬野的军团包围后,进出的大车也要先知会三国的封锁岗哨,大车的车夫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西门站在城墙上,背着她小小的包袱。 里面是星相最高的密典《天野分皇卷》,再就是几十枚算筹,几只小星盘,和一点衣服面饼。 她一直都带着这些走来走去,不知道最终会停止在那里。 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南方,三天后就会到达那里的衡玉城,再然后会去下唐的南淮。 而姬野他们将随着自己的星命,永远终止在沁阳。 西门已经计算了很多次,结果总是一样,这个流亡兵团的灭亡已经是必然了。 西门做不了什么,可是她现在站在这里,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姬野,想他身边那个英俊的贵族秘道家,还有明艳照人的羽人女孩,甚至龙襄脸上那道刀疤都想了起来,在脑海里分外清晰。 想到那些人在一起笑,西门唇边也带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什么人?”城门口的商会武士似乎喊了一声。 “我们是武士,驻扎在北城的营地,这是出入许可的令牌。” 城门下一阵响动,商会武士似乎是验过令牌,让那些归来的武士们进入了。 北城的营地就是商会租借给姬野他们的,姬野部的武士也经常出去打劫三国联军的物资,所以晚归并不奇怪。 宛州商会也秉承一贯的传统,野武士团可以随意出入,诸侯的军队却必须取得许可才能通行。 西门低头扫了一眼,领队的不是姬野,几十名骑兵列着松散的队伍进城了。 移开了视线,西门却皱了皱眉头。 她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奇怪。 “太累了么?”西门自嘲,她是有些日子睡眠不好了。 “上车了上车了,”车夫也跟在那队骑兵的背后回来了,大声地喊,“去衡玉的车谁走啊?”西门跟着各式各样的人一起往大车上挤。 大车通风很差,所有人都想要一个靠门口的座位,其次靠前的座位也好,否则八匹马的长车,走快了后面就颠死人了。 脚步踏上踏板的刹那,心里的阴影好像被一道闪电击穿了。 西门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向骑兵们离去的方向,脱口而出:“枣红色的马!”香栈里。 羽然照顾着依然虚弱的吕归尘,龙襄在逗他的猴子。 而姬野则站在项空月做的沙盘前,分析沁阳周围的地形。 做这种战略沙盘对普通的人似乎要一小队人马考察三五天才能够做得逼真,而对于项空月,他的记忆力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要去瞭望塔和周围城墙上转一圈,回来拿些潮湿的细沙捏捏,再用冰术把沙冻起来就可以了。 一次用完也不必留,下次项空月照旧会捏个新的出来。 “突围很困难,”姬野算了算距离和敌军的部署,“应该是白毅布的阵,楚卫第一名将看来不是说着玩的。” “战马都不足,突围当然困难,”项空月瞟了一眼吕归尘,“除非他能进入那种状态,配合我的火术拖住敌人,那么我们大概能逃出大部分人?”姬野摇头:“那你们两个都得死。” 项空月耸耸肩膀,笑得淡然:“我可不想死,不过说说而已。” 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我是原隐。” “原隐?”姬野看了项空月一眼,“他怎么会来这里?”羽然刚要去开门,逗猴子玩的龙襄忽然拉住了她遮在自己背后。 “等等我来开门,”龙襄脸色青冷,说话的声音却依然是那种嘻嘻笑的样子。 项空月和龙襄对看一眼,又盯着姬野看了片刻,指了指吕归尘。 姬野的脚步轻如一只猫,已经单臂持盾牌架起了吕归尘。 龙襄的剑和姬野的枪都已经在手,项空月手指间凝结出五寸许的冰刃,缓步靠近了门。 龙襄察觉的是声音的异常,刺客捕捉对方心理的能力极强,原隐说话的时候,龙襄立刻就觉得他的声音很紧张。 而项空月捕捉的是周围精神的活动,他一旦凝神,就会察觉到周围活动的精神体忽然变得很多。 “进来!”温和地说话,项空月手指上八枚冰刃一起掷出。 而更快的是他推出的火炎,烈焰中还携带着极强的气流,烈焰和气流摧毁木门的时候,八枚冰刃才从火焰中穿射出去。 温和优雅的笑容背后,项空月有强横的一面。 他一旦动手,就要控制局面。 这个时候,整个房屋忽然塌了!西门个子比较小,跑也跑不快。 当她赶到香栈的时候,已经热得大汗淋漓。 可是冷清清的香栈让她全身的热气都转作冰寒。 这个时候香栈绝不应该没有人,可事实上整个香栈的人忽然都消失了,甚至包括无时无刻不在门口点头哈腰的伙计。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桌子上还有酒菜,烛台还是温热的。 可是吃菜的人都已经不在,所有烛台都已经扑灭。 西门闪身扑跑了香栈后的客房。 黑暗中的一个角落里,一双犀利如刀的眼睛追逐着她的身影,隐约有金属的光泽闪过。 最终,黑影慢慢收回了武器。 星相家并不知道那个时刻自己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今夜的天不错啊,龙襄,”黑影诡异地移动着出了香栈,稍微停顿在长街上仰望天空,“不过不像杀人的天气呢。” 略微有些嘶哑的笑声里,那个影子消失了。 西门留在了黑暗里,隐蔽在木屏边看外面的动静。 即使慌乱的时候她也比常人冷静得多,外面星光清朗,只要站在黑暗中外面的人就看不见她,而她可以看见外面的人。 外面有足足百多名全副甲胄的武士,而庭院中,似乎是领头的武士手持一面巨盾遮挡着自己,其他的武士有五十名以上在周围有利的地势上架起了硬弩,剩下的则手持刀剑等贴身武器在弓弩手身边防御。 那种硬弩让西门胆寒,她对武器的知识并不算少,那种开弦一百六十斤的三箭弩已经是东陆诸军臂张弩中的至强者,一弦三发,力量足可以在一百步的距离上穿透所有骑兵甲。 三棱锥的箭头上闪烁着莹蓝的光,毫无疑问是淬毒的。 姬野他们就在一百五十发毒箭的围绕下。 房屋已经塌了,因为敌人早已经破坏了大梁的榫头并且安置了机关,只要他们拉动铜丝,整个大梁就砸落下来,房屋也随之尽毁。 好在龙襄反应之快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在那一瞬间他一手拉羽然一手推开了项空月。 而姬野用铜盾击偏了砸落的椽子,保住了气息虚弱的吕归尘。 “原隐,”姬野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准备出卖我们,准备了多久?”“三个月……”在姬野的压力下,原隐忍不住要回答这个问题。 原隐利用令牌带进沁阳的是楚卫的五十名强弩手,配合跟他一起反叛的武士,一共有一百六十人。 安排这个计划的却是白毅,白毅自己却没有参加这个行动,因为他对原隐没有足够的信任,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强弩手的队长冷冷地看了原隐一眼,原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姬野,不要怪我们,你这种狂妄的人只有让我们陪你一起死,我们可没有这种打算!”“我不怪你们,”姬野的声音越发冷漠,“跟随我的人是我的朋友,背叛我的人是我的敌人,我不会责怪敌人,杀了他们就可以了!”原隐相信姬野是在硬撑,可是话里清晰的杀气依然让他畏惧。 “我只问你们,”姬野扫视其他背叛的武士,“是否真的决定放弃天驱的理想呢?”武士们心神不安地互相看看,无人回答。 “不愿意追随天驱的理想并没有过错。 可遗憾的是你们没有选择逃跑,而且要杀我,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姬野把铜盾和吕归尘一起交给了身后的龙襄,缓缓拉开了长枪。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为之震撼。 姬野一直就持铜盾挡在所有人面前,那张盾也是弩手们唯一的克星。 事实上一百五十枚弩箭的箭雨并非没有空隙,如果姬野能够用盾挡开一部分,再凭借他身上的重装骑兵铠,未尝不能避开第一轮箭雨。 可是姬野竟然放弃了那张盾,而且依旧拦在所有人面前。 他已经把自己彻底暴露在毒箭之下,而且一如既往地拉开了虎牙,身体如一张缓缓绷紧的硬弓。 没有什么再阻挡弩手们向姬野发射了,唯有那个持枪的姿势中蕴涵的气势让他们畏惧。 “即使射死他,他也会杀了对面的原隐……”强弩手的队长在心里说。 当然,他并不在乎,原隐这个叛徒对白毅并不重要,死了还更方便一点。 白毅对于怯懦的武士没有任何好感。 原隐惊恐地一步步退后,可是虎牙的枪锋已经瞄准了他。 周围的武士都在闪开原隐,姬野成了弩箭的靶子,而他成了虎牙的靶子。 “姬野你回来!你疯了么?”羽然想上前,却被龙襄死死地拉住。 “我冲前,你们退后,”姬野的声音压在嗓子里,低得只有他身后的几个人能听见,“项空月的水华封界和龙襄的盾牌一起挡开那些箭,当他们再次装箭的时候,项空月你应该有机会杀了一半的弩手吧?”“一半么?”项空月点头,“可以试试。” “你怎么办?”羽然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压下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 羽然的声音带着哭腔,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弩手的队长冷笑起来,他这才确定了姬野是准备用自己吸引弩手的注意而让其余的人逃走。 可是真的能逃走么?白毅自己设计的三箭弩装箭的速度是没有人可以想象的。 “所有人都说不曾有任何一个天驱的首领死在**,”姬野低声地笑,“我也想我不会比他们运气更好呢。” 姬野爆发的枪势已经完成了,他最后一次深深吸气。 “原来是这么死的,那个小女孩算的命运还真准,”极烈之枪爆发了出去,冲破了姬野自己最后的自嘲。 枪锋激起的啸声如同奔雷,雷声中乌金乍现。 “发射!”队长挥下了令旗。 武士们几乎是把原隐推了出去,所有人都相信姬野即使死也必杀一人,那么原隐是平息他怨恨的最佳人选吧。 依然是那种枪势,即使到了死前最后一枪,依然是那种霸道的狂妄的枪,要去改变未来的刺击。 天驱的首领冲向了千千万万的箭,无法解释的意志在他心里燃烧。 这些不懂星命只懂勇气的人,他们相信自己的双手可以构造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世界!在那一枪中,西门又看见了沁阳城外的姬野,深夜长街上的姬野,黑铠的骑兵带着她冲向人群。 快意从心底里涌了起来,扫荡千万人唯我在此!真的看着这个人死么?她战栗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臂,轻轻的一声:“呵……”没有一枝箭射出去。 虎牙轻易地贯穿了原隐手中的巨盾把他刺杀。 队长的令旗停在了半空中。 弩手们不是不想动,而是一种力量好像无数根丝线贯穿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完全不能运动,即使手指已经搭在了强弩的扳机上。 他们知道那种力量从何而来,可是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中,那种力量无所不在。 姬野他们也一样收到了这种力量的牵引,不过作用没有那么强烈。 项空月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辰,低声说:“星天之阵啊……”黑暗中走出了黑袍少女,晚风吹拂起她雪白的头发。 “我只能封住他们一刻,”西门说,“现在动手吧!”一场内部的叛乱让这伙流寇的人数足足下降了一百多名,不过姬野他们终于找到了新的加入者——西门也静。 项空月在桌前摊开书卷,里面是商会送来的诸侯消息。 看着看着,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你笑起来总是很阴险,你自己不知道么?”龙襄在旁边说。 “身为智慧通达的军师,如果笑起来很憨厚,才真的叫人无地自容,”项空月依旧狡猾地笑着。 “果然不出我们星相师的预言,离国国祚堪忧,国主嬴无翳最近重病不起,离国各方势力都开始争夺,希望自己支持的王子可以继承离公的位置,结果被灭门十六人,囚禁的人不可记数。 现在反而是外来的国师雷碧城掌握了大权,”项空月把书卷递给窗边看雨的西门。 西门没有接:“不奇怪,离国星野主星黯淡,众星离散,有流星内冲而灭。 这种星相再简单不过。” “真的有这么准?”龙襄做了个鬼脸,“不过大师你说我们将要覆灭,我们不是也死里逃生了么?”“不是,”项空月挥了挥手,“事实上所谓星相术中,最难以突破的定律就是不可自算。 没有人能算自己的命运。 事情和自己关系越小,计算的结果就越准确。 西门做那个计算的时候,那还是准确的,我们必将遭到覆灭的命运。” “嗯?”龙襄有点发楞。 “可是当她运用星天之阵封锁了那些人的时候,这个命运已经开始和她相关了。 所以她的计算再也不准确,星相的计算,最重要的是静如止水的心……”项空月微含笑意的眼睛瞟了西门一眼:“可是计算的人在某一刻心动了吧?”隔壁又传来羽然的声音:“再默写一遍,你怎么那么笨啊?”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她拿书本打姬野脑袋的动静。 “这么长的诗文,错几个字总是难免的……”姬野无可奈何地申辩。 姬野觉得在出色的武士中自己对诗文的掌握已经不错了,可是似乎永远达不到老师羽然的要求,对此姬野也没有办法。 项空月转头去看西门,少女默默看着窗外,没有一丝表情。 胤成王二年四月,皇极经天派一代星算名家西门也静成为无名流亡兵团的一员。 不同的人,来自不同的方向,为了不同的目标,却终于走到了一起。 在当时那个时间点看,一切都只是偶然,可是从大燮朝的历史回头去看,一切又像是命运。 如果这六个人中的某一人不曾来到沁阳,不曾走进这个团体,那么历史中不会有燮羽烈王,也不会有青阳昭武公。 九州的大陆也许还在战国中煎熬,世界未来的格局将是完全另一个模样。 真的会有其他的未来么?后来者不曾看见,因为这六个人毕竟是走到了一起,要去构造一个新的世界。 一点星火在那一刻落在在历史的灯上,火焰已经被点燃。 后世的历史学家称这六个人为——“乱世同盟”。 古典恢弘的殿堂中。 墙壁上的浮雕已经很有年代了,整张绒毯铺满整个宫室的地面,雪白的地毯,中间有一朵巨大的金色**盛开,无数手工精细的高脚灯架贴着墙壁树立,整个殿堂简单却雍容。 老人全身笼罩在青色的高领长袍里,坐在宫殿正中的椅子上,微微阖着眼睛似乎在沉睡。 脚步声远来,来者向门口的卫兵出示了乌黑的特许令牌,而后小心地走到老人面前一丈的地方停下:“国师……”“是沁阳的进展不顺利么?”“是!”来人对国师这种预见的能力已经不陌生了,“楚卫将军白毅本来已经接近成功,可是却被不明身份的人破坏了。” “我们自己派去的人没有动静么?”“早晨有信鸽来,对方说……”国师依旧闭着眼睛,雪白的眉毛挑了挑:“对方说什么?”“对方说得等到他有兴趣杀人的时候……”“那就再等等,”国师淡淡地说,“你下去吧。” 来人走到门边,卫兵刚刚帮他打开门,却听见国师说:“你和他一起出去,不要打搅我。” 门被悄悄地合上,诺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国师一个人。 许久,他起身走向了宫殿后,这时才看出他身材远远高于常人,也极其的瘦削。 宫殿后的石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 老人抚摸着书架上厚重的典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着:“既然这个身体已经不能恢复,就扔掉吧,我会为你找新的武士。” “是,”声音来自石屋一侧红色的垂帘后。 “皇极经天派终于还是偏向了天驱,看来我们不得不寻找同盟来增强我们的实力了。 九州内的势力应该都已经觉察到天驱的复苏了吧?真正的战争要开始了。” “如果有新的身体,我可以去往龙渊阁。” “可以试试,”国师说,“但是要小心阁中的那个人,不可和他冲突。” “是……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垂帘后的声音有些犹豫。 “什么?”“到底是……为何开始?为何结束呢?”国师握书的手抖了一下,快得无法察觉:“下一次你问这个问题,我让你沉沦在五渊之下!” 铁甲 一 铁甲 一年轻人们用血红的硝,在那幅黑袍上画出了鹰。 那个下雨的夜晚,他们重新开始书写天驱的历史……——江南大地的西方矗立着巨大的山影,如同沉寂在黑夜中的一尊黑色的巨人。 浩瀚荒原,雨一直下。 马蹄陷入潮湿的泥地中,这支不知来自何方的队伍艰难跋涉。 他们顶着冰冷的风,向着远方的地平线退却,踏上了一重斜坡,又是更大的一片荒原在他们面前铺洒开来。 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不能走到尽头。 雨水沿着长枪滑落到手上,钻进手甲的缝隙中。 引以为骄傲的防具此时变成了沉重的束缚,熟铁的甲胄内都是水,头盔压着湿透的长发。 漫天都是水,可是水囊已经干了,武士们将剑鞘里蓄积的雨水倒进嘴里,水中满是铁锈的涩味。 不光是剑,铠甲也久未上油了,湿透的甲片互相刮擦的声音让人觉得牙齿发寒。 那个魁伟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强顶着寒风,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似乎要用他的身体为身后的武士们挡下风雨。 他肩荷着沉重的巨剑,手持漆黑的战旗,一泼褐色的血将战旗上的飞鹰生生截作了两段。 这面曾经意味着光荣和骄傲的旗帜如今已经残破不堪,以一个强硬的角度指向天空,仿佛用尽最后的力量,要撑起它过去的辉煌。 一匹满身泥污的白马跑出了队伍,马上年轻的武士擦去脸上的雨水,和首领并肩前行:“我们……去宛州么?”“不,商会不会收容我们。” “那么我们去哪里?”“向南,要一直向南。” “南方就是宛州,宛州不收容我们……”“我们不能回北方了,他们会杀了我们,”首领扭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着年轻人,“所以我们只能一直向南。”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首领的脸。 那是一张石头一样坚硬的脸,每一根线条都像是用刀斧劈成,现在这些线条中都是血污,一道惊心动魄的刀痕斜斜地斩断了他的鼻梁。 可是年轻人清楚地知道,他们早已用完了最后一份伤药。 “不要怕,虽然不会再有人收容我们,可是,我们还没有死,”出乎年轻人的预料,首领那张石刻一般的脸上微微浮起了笑容。 在这样一个雨夜,首领的笑容如同当年,带着阳光一样的暖意,驱散了年轻人的畏惧。 笑的时候他鼻梁上的伤口微微裂开,可是他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楚。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翼天瞻,你会活下去的,我保证!”“我们中总要有人活下去……”转过头,首领低声地说,笑容慢慢地消逝。 “您说什么?”年轻人没有听清。 “很大的雨啊。” 短短的对话后,一切又沉寂下去。 队伍无声地跋涉,向着南方,隐没在无边的冷雨中。 这是摆脱追兵的好天气,这样的夜里,即使最精锐的斥候,行动也会收到限制。 小腹上那个铁枪的创口又开始渗血。 年轻人扯下一条浸透了雨水的衣带,死死地勒住了伤口的下缘。 多亏好天气的帮助,他或许能够坚持到下一个补给的城镇,虽然他们中没有任何人知道下一个可以容他们补给的城镇还有多远。 也许是一夜的路程,也许是两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个城镇出现了。 黑色的战马从前方的雨幕中缓缓驰来,马背上是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是傍晚时候放出去的斥候,他已经从前方探路回来了。 “祁越,是你么?”首领拉住战马,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没有回答。 黑马小跑了几步,停下了,阻挡在队伍的前方。 寂静的雨夜,一匹黑马静悄悄地站在雨中,不祥的预感浮起在年轻人的心头,他看见首领的另一只手缓缓伸到背后,按住了巨剑的剑柄,手背上爆出了青筋。 孤单的一匹黑马和数百人的队伍对峙着,寂静如死。 偶尔点滴的水声,是雨滴从弓梢上滴落,打在了铁靴。 “祁越?”首领低喝。 黑马背上坐着黑铠的武士。 他端坐在马背上,面容隐没在黑暗中,不做回答。 首领从背上的剑囊中提出了沉重的乌金色巨剑,年轻人打着火镰,点燃了藏在油布下的火把。 两骑忽然疾风般地扑向了前方的黑马,年轻人的银色长枪振落了雨水,雷霆般直刺向对方的武士。 在对方动作之前,枪锋已经刺进了他的肩膀。 年轻人猛地悬住手腕,没有再刺下去。 此时他已经清楚地看见对方手指上的一星铁青色光芒,那是他们的徽记。 不说话的武士确实是傍晚派出去的斥候,而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没有任何一个活人会对枪刺做出那样的反应,不但一动不动,而且全身的肌肉都已经僵死。 祁越怪异地抬起头平视着前方,空洞洞的双眼看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可是他为什么还能坐在马上,驱使战马自己跑回来?首领举高了火把,年轻人伸手去推祁越。 他发现自己竟然推不动祁越的身子,那具尸体死死地坐在了马鞍上!首领挥下长刀,削断了马鞍的皮带。 祁越的尸体带着马鞍一起沉沉地摔在泥泞中,年轻人终于看清楚,一根手腕粗的铁条竖起在马鞍上,从下方刺穿了祁越的身体,一直刺进颅骨。 这才支撑住这个不倒下,也不低头的人。 首领粗糙的手缓缓抹过自己的脸,甩去了满手的雨水。 后面的武士们已经带马围了上来,大家以兵器敲击着马鞍,没有人说话。 单调的敲击声中渐渐地多了杂音,那不是雨声,而是远处隐隐的马蹄声和号角声。 地平线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连成一条环绕他们的火线,慢慢地收拢过来。 那些隐约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夔牛鼓的巨响震动了整个荒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们周围咆哮,马蹄踏得大地微微颤抖。 他们敌人已经开始冲锋。 这支溃退的队伍在雨夜中跋涉的时候,并未料到自己已经踏进了敌人巨大的包围圈。 敌人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他们不需要列阵推进,直接就可以扑上来斩下他们的头颅。 但是这支即将覆灭的军队却没有人惊讶。 其实当他们看见祁越的尸体随着战马回来,所有人都预测到了这个结局。 不过他们也并不畏惧,对于死亡,他们早已经有所准备。 他们只是要先哀悼自己的战友。 “他们都是畜生!”首领静静地看着祁越的尸体,看着那根生锈的铁条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 “他们都是畜生!”年轻人清秀的脸**着,浮起一丝刻骨的狠毒。 “非要杀了我们,去永远独霸这个世界的权力?”首领低声说。 “那就送他们去地狱独霸权力吧!”首领忽然高举着巨剑咆哮起来,他**的战马巨龙一样立起,长长的火红色马鬃在夜色中飞扬。 “喝啊!喝啊!喝啊!”这支沉寂的军队忽然爆发出巨雷一样的呼喊。 有一种精神点燃了他们每个人的意志,他们高举起武器直指天空,数百人的吼声将整个荒原上敌军的声浪压了下去。 “只要最后一个天驱还活着,总有人镇压他们的野心!”首领仰天吼叫,“铁甲……”“依然在!”所有人都随着他咆哮。 “铁甲!!”“依然在!!”“铁甲!!!”“依然在!!!”三次一次更比一次沉雄的吼声震惊了整个荒原,仿佛巨龙呼啸着从夜雨中升腾而去,狂烈的龙吟化作沉重的雷声在整个荒原上滚动着推向四周。 天空中的云层也震颤着要为之崩溃。 发动冲锋的敌军在这阵不可一世的咆哮声中敬畏不安,将军们挥舞着长剑镇定军心,他们本已经料到剿灭这支数百人的残军也并不容易,可是无人想到,在发出生命中最后一次咆哮的时候,这群武士依然无畏,宛如极盛的当年。 “回北方去!”首领高呼着。 数百支火把一起点燃。 鹰旗所指,一道火流在荒原上飞驰起来,向着北方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老人猛地一缩手,手指却已经被灼痛了。 那枚铁青色的铁指套在篝火上已经烤得滚烫,上面的飞鹰标志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老人低低地叹息一声,将指套抛在自己的袍角上,再握在手中,默默地感受着那上面的温度。 最近总是会在想起旧事的时候走神,尽管不愿意承认,可是心里也明白自己真的是老了。 羽人的寿命可以比一个人类长二十年,不过没有什么生命可以逃脱死亡的劫难。 即使传说中的龙,也会在寿命终结的时候独自游向大海深处神秘的龙冢,而后埋身在堆积如山的龙骨中。 老去的羽人和人类的老人并无什么区别。 最近的记忆越来越不清楚,当年的回忆却总是压不住地浮起。 握枪的手也不再稳定如铁。 篝火前横着一杆银色的战枪,通长八尺,镂空的银白色枪刺显得秀丽,而枪身所用的银灰色椴木显得极其罕见。 枪身没有任何的铭文,这本来就是一柄无名的枪。 他当然抛弃了家族的身份,投奔那面鹰旗,于是自铸了这柄无名的长枪。 老人枯燥的大手按在了枪上,稍一停,忽然挥枪横扫。 篝火的火焰瞬间被压了下去,而后被削作两截的一只飞蠓落进火焰中,被火一燎就化成了灰烬。 老人收回了枪,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时间可以让他苍老,但是百战而成的枪术,却不会轻易对时间屈服。 他起身踩灭了火堆,背上简单的行李,跨上了一旁白色的战马。 立在寂静的树林中,月光静静地照着他的一身白袍和银色的须发,整个人仿佛要乘着一阵轻风超脱尘世那般轻盈。 战马小步走出树林,踏上一个土坡,土坡外是秋季枯黄的草原。 周围一代平坦空阔,远处庞大的城池山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而更多的火光则是围绕在城墙周围一片,林立的战旗在夜风中悄无声息地起落,即使是深夜,依然有数千的武士封锁着城池。 从紧密的联营看去,至少有上万人围困着这座大城。 “愚蠢。” 老人淡淡地说着。 他对着夜空长长了吸了一口气:“铁甲……”四野空旷,只有悄悄的细风,无人应和。 “铁甲……”他喃喃地说,“依然在。” 银色的长枪忽然举起直指天空,那双海蓝色的细眼中骤然被一层锐烈的杀气所笼罩。 还是那个白袍的老人,还是土坡上一杆银枪和一匹白马,可是这一骑不再飘然出尘,而是有如一柄插在最高处的利刃,在月光下隐隐生辉。 白马一声低鸣,这一骑带着不可一世的气焰,竟然对着上万大军直冲而去。 二 二 擂台上的对峙还在继续。 空气燥热,可是武士们的汗水冰冷,从掩住整个面孔的头盔下滴落,一滴一滴地打落在手中战斧和长枪上。场外的喧嚣几乎掀破了屋顶。不过对于这些久经战场的武士而言,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隔开了场内和场外两个世界,任凭下了赌注的人疯狂地叫喊,他们的世界却是绝对的死寂。贸然进击者只有死路一条,这批武士都是数十场搏杀中的生还者,不会愚蠢到仗着血勇冲锋。 这场角斗是二对二。一方是沁阳奴隶武士中出名的一对兄弟,另一方则是沁阳商会之主仇士襄豢养的好手。沁阳的奴隶武士若是上场角斗,有铜身、铁肩、银颅、钢甲四等。最初出场,仅着布衣,也就是所谓的铜身。若是能杀死对手,就能夺下对方的甲胄,装上胸铠之后称为铁肩,再晋级则是银颅,等到全身披挂都已经齐备,则是杀人数十的角斗好手“钢甲”。而诺大的沁阳,“钢甲”也不过十几人。这一场角斗,就有四名钢甲,堪称壮观。 “姬将军不下一点赌注么?”看台的雅阁中,身体微微发福的主人慵懒地轻笑。 雅阁宽大,主人横躺在一张精致的牙**。两名艳姬跪在床头床尾,一人捧着冰镇的葡萄,一人为他捏腿。轻薄的纱衣不堪遮蔽身体,隐隐可见纱衣下肤光致致。圆润的臀部和贲突的乳胸牵着周围几名侍卫的视线,确实是少有的尤物。 不过客席上的两人却是男人中的例外。为首的武士将一杆乌金长枪倚在身边,漆黑的双眼中尽是冷意。他身侧也是披着皮铠的年轻将军,面容清秀,随身挎着一柄修狭的长刀,眼帘低垂,不言不语。 第三个客人却和两位同伴迥然不同,一身胜雪白袍,镂金的额圈,眉间眼角都是写不尽的风流,正挥着一柄白羽扇指点场中淡淡而笑。两名艳姬媚眼丝丝,都落在他的身上。 “我们只怕没有钱输在这里。”姬野冷冷地答道。 “哈哈哈哈,”仇士襄大笑,“姬将军是小看仇士襄了,我们仇氏世镇沁阳城,诸位在沁阳避难,就算是我的客人,难道这个小小的东道,仇士襄也做不起?” 他一挥手,两名侍从疾步而上,一人托着漆盘站在姬野的面前,一人取出随身的革袋,叮叮咚咚地将几十枚金铢洒在盘子里。 吕归尘心中似乎被蛇咬了一口,骤然一痛。他们迫不得已拜访仇士襄是希望暂借五百金铢购置药品和箭枝应急,军中受伤的武士已逾两百人,没有求医的钱,只能用盐水洗刷伤口,慢慢等死。以姬野的脾气,也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往仇府求助。可是仇士襄答得简单,既然有江自寒的荐书,留驻沁阳不是问题,但是一个金铢的资助都不可给,沁阳不能冒险得罪诸侯。而一转眼,仇士襄出借赌资却毫不吝惜,一掷千金去赌血腥的角斗。想到部属在营中等死,这里却挥霍大把的金钱,吕归尘隐然作怒。 “姬将军请随便下注,”随从半躬着身子对姬野说话,却毫不掩饰洋洋得意的神色。 他已经看见吕归尘眉间的怒气。可是吕归尘越怒,随从们越是高兴。在沁阳的地界上,仇士襄的规矩就是律令,这支流亡军胆敢仗着宛州总商会“议主”江静渊的荐书不服仇士襄,那么就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出乎随从的预料,一向阴寒的姬野却静静地端坐,一双眼睛看着漆盘中旋转的金铢,默默不语。 随从心里一喜,以为是震服了这帮没钱的穷棍:“姬将军请,赢的钱尽管带走,输的算在我们仇公的账上。” 他说完,漆盘中旋转的金光落定,他得意的笑脸忽然像是被人揍了一拳,怪异地凝在那个笑容上。他方才半躬身子,盘中旋转的金铢挡住了姬野的眼睛。等到金铢停下,随从看清那双漆黑的眼睛,他才惊觉姬野自始至终就没有看金铢一眼,彻寒的目光冷冷地贯穿过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杀人的眼睛。 随从一时惊恐,手一抖,漆盘落地。几十枚金铢满地滚动,仇士襄侍卫武士按着长刀暴起,十张弩弓从雅阁周围骤然抬起,直指姬野等三人。只是短短的瞬间,擂台上还未动手,看台上却要溅血五步了。仇士襄的侍卫对于姬野三人的忌惮使得他们神经绷得有如弓弦,任何小小的拨动,都足以让他们失去控制。 吕归尘的手瞬间移到“影月”的刀柄上,姬野的手肘一沉,已经压上了身边的虎牙枪。而此时镇住这个场面的,却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那只手优雅地一伸,凌空捞住了一枚金铢,随即拇指一弹,那枚金铢在半空翻滚着落回他的手心。淡淡的笑声在雅阁中响起。 项空月一振长袍缓缓起身,把玩着掌中的金铢:“怎么主客尽欢,随从却如此失礼呢?” 仇士襄此时也惊得坐起。一手正贴在腰间,露出匕首精致的柄和贴身的一件鱼鳞钢甲。项空月身材修长,起身站在床边,笑着低眉,白袍无风自动,仿佛天上一阵行云。仇士襄愣了一瞬,猛地一掌拍在牙**:“混帐!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惊扰了贵客?都滚出去!” 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项空月轻笑着凝视着仇士襄,纹丝不动,直到侍卫们退尽了,他才缓缓地移开了目光。仇士襄心里微微一动,多看了项空月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微笑的贵公子,其实远比姬野和吕归尘更加可怕。 他有如罩在一层看不透的云中。 “乱世中,人人自危啊,”项空月淡淡地说了一句。同时吕归尘清楚地看见,项空月指间那一抹冰雪一样冷脆的白色悄无声息地褪去了。吕归尘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项空月指上的冰刃是如何锋利,近身时候杀人,项空月未必弱于他和姬野。 一场小小的变化,双方已经在生死两线悄悄地搏杀数次。而项空月自始至终,笑容不变。 “项公子以为,这场角斗胜负如何?”仇士襄的兴趣转到了项空月身上。 项空月抛弄着那枚金铢,微微一笑:“仇公的赌注下在哪一方?” “项公子是说笑么?持枪的成晋和雷乾烈是我府中豢养的奴隶,他们的枪术是名家教导,在这两个人身上我花费不下五六千金铢。我当然下注在他们身上。” “仇公说的名家,是仇公府里供养的枪术好手叶纹么?” “是,正是叶纹。” “听说叶纹叶将军原先是楚卫国的名将,只因为晋北一战中单骑劫粮,违反了军令,才被逐出雷骑军。是当世少有的名武士,他愿意服侍仇公,想必仇公的酬谢不菲。” “呵呵,”仇士襄一笑,“区区两千金铢的年俸,算得上什么?如此良将,才是难求,有他在这里,沁阳才有如铁城!” 仇士襄的得意溢于言表。放眼宛州商会,雇佣的武士中确实无一人可以超过叶纹,即使并驾齐驱的武士也屈指可数。这样的武士,金钱确实不好衡量他的身价。 “好!”项空月以羽扇击掌,一声喝彩。 此时随从已经拾起金铢全部堆在漆盘上,正立在一边。项空月一手抄起漆盘挥扬出去,金铢纷纷落在擂台上,他的声音清越震耳:“五十枚金铢,赌的是持斧者胜!” 此时看客们吼得声嘶力竭,擂台上还纹丝不动,都觉得有些兴趣索然。而项空月此时一把金铢抛出,一声大喝直振屋顶,擂台上有如冰封的对峙忽然崩溃了!手持战斧盾牌的一对兄弟微一屈膝,豹子一样扑出,难以相信身披铁甲的武士竟能达到如此的扑击速度,一左一右,攻向仇府两名武士的侧面。而仇府的武士毫不慌乱地振动长枪,借助长兵器的优势要压下持斧武士的攻势。 姬野和吕归尘对视一眼,都有惊讶的神色。他们受教于息衍和翼天瞻,本来并未这些奴隶武士放在眼里,可是角斗场上血腥的历练使得这些武士的战技也极其可观,速度、姿势和时机一时都趋于完美。 仇士襄起身和项空月并立在雅阁的栏杆边,微微皱着眉:“看来项公子还是不相信仇某人的奴隶?” “非也,”项空月漫不经心地一笑,“在下只是好赌。” “好赌?” “既然仇公出的赌资,若是项空月赌在仇公一方,那不过是跟风下注,算不得英雄。赌场上不得出奇制胜,那么赌也赌得无聊了。” 仇士襄微微一怔,忽而击掌大笑起来:“那么项公子跟随姬将军和吕将军转战到沁阳,莫非也是要赌一场出奇制胜?” “是。这一场我赌五十枚金铢,那一场我赌的却是项空月的身家性命!” 项空月依然在笑,仇士襄却清楚的感觉到一股气焰升腾起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压。 “项公子公卿贵胄,却不怕死,”仇士襄笑了笑。 “人谁不死?”项空月轻摇羽扇。 擂台上,那对持斧的兄弟分进合击,却无法抵挡持双枪的封锁。成晋和雷乾烈不愧是叶纹的学生,两杆长枪配合丝毫不乱,总有一杆处于攻势,而另一杆在后防御。持斧的武士几次想要拆开对手的配合,但是持枪的两人始终同步进退。 一声咆哮,哥哥猛然蹲下,左手盾牌遮体,缩在地面上突进,贴地一斧斩向成晋的双脚。 “砍他的腿!杀了他!”擂台下一群看客忽然发疯一样喊了起来。 就在那个瞬间,持斧武士中的兄长用了得意的“地杀斩”,就是仗着这一招,无数成名的角斗武士都失去了一只脚而后被跟上的一斧砍断了头颅。这种招术非但要求速度和时机,更要求身体的柔韧,难以想象以他硕大的身材,竟然敏捷如猿猴。 成晋在急退中手忽然向枪杆前方挪了两尺,握着枪杆的中部全力扎向对方的盾牌。他若是不能截住敌人的攻势,双腿就必然保不住。 “看来胜负已经分了,”吕归尘低声说。持斧兄弟所用的盾牌是整体用黄铜浇铸,柔韧光滑,枪尖只要在盾牌上稍稍滑动,劲道就会被完全卸掉,想要穿破盾牌完全不可能。一旦成晋倒下,雷乾烈一人也难以抵挡对方的合击了。 枪锋点上盾牌,忽然顿了一顿。只是常人难以察觉的刹那,吕归尘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完全错了。成晋那一枪竟然是虚的!而一顿之后,枪上真正的劲道狂潮一样涌出,铜盾被枪锋撕裂,枪尖钻进持斧武士的膝盖中。成晋大喝着上步一挑,一块血淋淋的膝盖骨被他的枪锋挑了出来! “杀掉他!杀掉他!”场外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吼。原本那些等待着看成晋双腿被斩的看客又血脉贲张地等待着成晋杀掉对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见到鲜血的时候竟是如此的狂热,看得吕归尘心里一寒,默默地扭过头去。 成晋的枪锋还未刺下,持斧一对兄弟中的弟弟已经疯虎一样,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战斧扑向了他。凌空的扑杀来势极其的猛烈,成晋的长枪根本来不及撤回。而他的战友雷乾烈却正握着长枪的枪尾,长兵器反而成了障碍,雷乾烈根本来不及调转枪锋去刺杀那个弟弟。 斧头的铁光一闪,斩进了成晋的左肩。可是弟弟的攻势也到了尽头,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扑到在尘埃中,他的背后雷乾烈缓缓地举起了长枪。短暂的沉默后看客们疯狂的挥舞手臂高喊起来,原来雷乾烈竟然用枪杆劈杀在那个弟弟的背心,透过铁叶甲将他的内腑彻底震碎。 “杀!杀!杀!”全场的呼声变成了一个单调的“杀”字,带着强大的推动和蛊惑。这些下了重金的赌徒不看到鲜血涂满擂台,绝不会满足。战胜后怎样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掉对手,才是全场**的瞬间。而角斗武士的残酷手段,也会为他带来名誉和可怕的威严。 雷乾烈不带丝毫的表情,将枪锋指在了那个弟弟的后脑,他正挣扎着向远处落在地上的战斧爬去。观众们忽然安静下来,对他们而言这是激动人心的一刻,看角斗的老客都知道雷乾烈是要一枪从后脑洞穿进去。宽阔的枪刺穿透后脑的时候,整个头盖骨都会为之崩裂,鲜血和脑浆崩溅的场面是这些富商所乐意看到的。 吕归尘的心中只剩下一片垂死的荒凉,他看见那个弟弟依旧艰难地爬向战斧,而雷乾烈在背后缓缓地拉开了长枪,观众们的眼神如此的渴血,擂台旁边堆满着赌客所下的金铢。一切如针刺在他的全身,吕归尘猛地起身,扭头就要离开。 身后似乎有“噗哧”一声,而后整个看席上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狂吼。吕归尘觉得铺天盖地的声浪要将自己彻底的淹没,他半转过头,看见姬野默默地端坐在那里,没有表情。 忽然有个轻轻的笑声在满场狂热的欢呼声中响起,项空月拍了拍掌:“输了。” “刚才他是想……杀你?”吕归尘忽然勒住了战马。 姬野鞭策着青骓,毫无表情:“我也想杀了他。” 三 三漆黑的影子静静地伏在屋梁上。 黑暗中传来耗子吱吱的声音,一只老鼠在黑暗中警觉的顾盼,而后向他跑来,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对于刺客而言,第一项训练就是站在蚊虫飞舞的沼泽中,这项训练会坚持一年,每次四个时辰。 老师手持长鞭,仿佛石像一般站在沼泽旁。 受训的孩子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蚂蟥在吸他的血,硕大的蚊子钉在背上,难以忍受的痛痒遍布全身,不断地游走,偶尔会有蛇从身边悄悄地滑过……但是绝对不能动弹分毫,哪怕是肌肉微微的弹动,老师的鞭子也会劈头盖脸地打下。 经过一年的训练,他们的皮肤会冷得像石头,纵然在盛夏也没有一滴汗,最敏锐的动物也不能觉察他们的存在,老师的测验是将一条毒蛇从袖口放入,新的刺客必须揣着它,直到那条蛇自己游走。 相比武术和胆量,坚忍才是刺客生存的关键。 “老……老鼠!”耗子的声音分明惊动了下面的人,年轻的女孩掀开帐子爬了起来,高举着一只烛台,战战兢兢地寻找着耗子。 羽然很怕老鼠。 羽人的森林中从来没有这种小动物,这种小东西肮脏的毛皮和锋利的爪子都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那对黑溜溜的眼睛,鬼祟、凶狠。 所以从住在南淮开始她就养成了习惯,夜里只要听见老鼠的声音,她一定会小心地在房间里搜寻,找不到是不会罢休的。 “哎哟!”羽然觉得脚似乎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你踩到我的算筹了……”一个淡淡的女孩声音在脚下响起。 羽然惊呼一声跳了起来,烛台直坠地面。 多亏白发的女孩伸手一揽,才护住了烛火。 星相师无奈地摇摇头,看着羽然脚下一堆散乱的算筹。 原本羽然只是踩到了一块,可是她那一跳,却正好跳进了算筹大阵的中央,将列好的算式弄得乱七八糟。 “你……你在算什么?”羽然惊魂未定。 西门的作息总是和常人不太相同,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是她观测星辰排演算式的时候,而兵营后面剩余的屋舍并不多,所以她和西门是同住一间的。 过了夏天,外面渐渐寒冷起来,西门于是把她巨大的算式排到了屋子里来,不过现在这个算式已经被踩乱了两成。 “算紫薇的旋转,”西门倒并无怒意。 “那你……你算出来了么?”“紫薇已经被你踩烂了,”西门指着羽然脚下的一片算筹阵。 “啊?”羽然吃惊中急忙闪开那个落脚的位置。 “小心……”片刻的沉默后,西门说,“好了,现在你把北斗也踩掉了……”屋梁上的人觉得有些可笑,不过他的身体还是像石头那样,没有纹丝的移动。 “吱”,那只警觉的老鼠却忽然提起前爪蹲坐起来,鬼祟地注视着周围。 刺客一惊,他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呼吸。 刚才他虽然没有动,却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这个呼吸的变化已经被老鼠觉察了。 “我……我得把那只老鼠找出来,”羽然只穿了亵衣,抱着肩膀哆嗦,对抓住这只老鼠却是坚定不移。 这只老鼠会坏了他的事!这个念头掠过刺客的脑海。 好在老鼠并没有真的觉察到有一个活人和它一起在这个屋梁上,于是它继续向着刺客爬去。 刺客静静地看着这只小动物缓缓地接近,最后爬到了他的虎口中。 他手上瞬间发力,将老鼠整个地捏在手里。 老鼠的脖子忽然就被他折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就已经死了。 这个动作做完,他仍然捏着死去的老鼠,静静地趴伏在屋梁的阴影中。 “没有声音了,也许是跑掉了。” 西门举着烛台照向屋顶,微弱的烛光照不透屋顶的黑暗。 “它还会再跑回来的!”羽然使劲地点头,要对西门证明这种可怕的事情必将再次发生。 “再跑回来我会杀掉它的,”西门犹豫了一下换了一个词,“我会打扫它的。” 星相师的职业只与算术相关。 西门对于用词素来都不讲究,“杀掉”一只老鼠在她来看是个标准表达,并无什么血腥的涵义。 不过她和这支野军团的人还未真正地熟悉,羽然固然不得不驱使自己适应西门的某些发言,类似“我们可以买一头牛杀掉然后吃它的肉”,而西门也不得不尝试一些更加繁复的口语变化。 在龙襄解释说“打扫”不但可以用于清扫房屋,而且可以用于解决某些令人不快的东西之后,西门就开始尝试尽可能多的使用这个词。 比如“我们要打扫一下围城的诸侯”,项空月也不得不惊叹于这种表达如此有魄力,令笑傲王侯的他也自愧不如。 那个白发的小女孩小心地铺起一张棉布,将巨大的算式盖在其中之后,两个女孩吹熄了烛火,拉下了**的纱帘。 除了女孩们轻微的呼吸声,屋中寂静下来,青冷的月光穿窗而入,隐约可以看清周围,西门就是用月光观看算筹的,这更难不住训练有素的刺客。 他用膝盖和肘部,悄无声息地挪向大床的顶上,直到低头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个女孩的睡颜。 这是难得的机会。 武士们外出,随时都可能回来。 刺客将缠在腰间的长布带解开,挂在坚固的椽子上,而后他以脚尖钩住了布带,慢慢地垂落下去,轻轻划开了床顶的纱帐。 这是最谨慎的做法,那个白衣小女孩覆盖整个地面的算筹让他难以悄悄接近床铺。 睡梦中的羽然轻轻舔了舔嘴唇,刺客静了一下,决定先解决这个女孩。 相比而言,西门的反抗能力更弱,如果可以解决羽然,即使空手,他也自信可以制伏西门。 他取出一只黑色的瓶子,瓶子中极度粘稠的黑油有一种微甜的气味。 他从瓶口垂下了一根细长的线,缓缓地降落到羽然唇边,黑油缘着细线下走,汇成一个小小的油滴,就悬在羽然的唇边。 羽然的唇色淡于常人,但是那抹唇色却有着微微的暖意,即使在月光下,还是令人心中砰然一动。 刺客的视线慢慢地下移,看见纱制的亵衣下近乎透明的肌肤。 纤细的腰肢衬得乳胸更加丰隆,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熟睡的西门翻身的时候,不小心就把手放在羽然的胸口上。 一阵微微的眩晕令刺客的手抖了一下,细线飘离了羽然的唇边。 刺客的世界永远的寂寞,他们像是窥伺在暗处的蛇,永远不能暴露身份,他们甚至不敢光顾青楼,因为担心睡梦中被人搜查。 接触女人的机会少而又少,完成一件大任务,组织会安排女人服侍他。 那些女人很听话,可以对她们做任何事,但是无一例外的,她们都不会说话,因为她们的舌头都被截去了。 而他,直到下一次任务结束,都不能再碰女人。 这个女孩躯体的**令他口干舌燥。 他摒住呼吸,悄悄地滑下,一直垂到距离羽然不过一尺的上方。 女孩极淡的体香让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 他的手微微有点颤抖,隔着半寸虚贴在羽然的乳胸上,猥亵地上下移动。 “这样的女人,真可惜了。” 他这样想,却没有办法。 接到的命令就是杀掉这两个女人,并且尽力布置得像是遭受凌辱而死的迹象。 不过也只是伪造这种迹象而已,只有疯子才会真的去冒险,他知道这两个女人的同伴有多么可怕。 他曾远远地看见其中那个用长刀的年轻人在过马的瞬间将一个骑兵拦腰斩断,只剩下半截身子随着战马跑向远方。 他没有把握和这种武士对抗,他只是想下手前多玩味一下这种少女的气息。 他缘着羽然的腰要向小腹探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个影子投在羽然的身上!他一直以为这个影子是窗前的什么东西被月光罩住而带来的,不过他忽然清楚地想起羽然和西门的床正对着窗,窗和床之间空无一物。 他的气息彻底地乱掉了,冷汗流遍了全身,他明白那是一个人站在床前,而这个人的气息他根本没有察觉!这个人对他所用的战术就像他对那只耗子用的,那是臻于极致的“石偶之术”!刀剑的啸声撕裂了屋中的平静,刺客骤然翻起,拔出腰间的一尺短刀斜斜地划了出去。 而那个站在床前的人的刺剑以更加诡异的角度刺入了床帐。 细风鼓动着纱帐,两柄武器却一次也不曾相交,双方所用的竟都是诡异的杀手剑,无不是以最阴毒的攻击替代防御,所以每每只能半途撤手。 羽然和西门被武器的啸声惊动,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难以置信,一幕纱帐已经被刀锋剑刃削成了碎雪一样,而两个身罩黑衣的男人正挥舞兵器,站在她们的**格斗!“低头!”其中一人忽然出声。 西门猛地醒悟那是龙襄的声音,于是一把将羽然的头按进了枕头里。 龙襄瞬间拔起,凌空连续五十余次剑击。 剑光纷披,此时他终于将七冥虚之剑中“引雪”一式用到了极致,每一剑都轻飘如烟,仅是在对方全身留下细小的伤口,但是那阵密雨一样的快剑远远超过了对方的躲闪能力。 除非是身披甲胄的武士,否则绝没有还手的余地。 龙襄并不要杀了这个刺客,更重要的是生擒这个活口。 在他凌厉的攻势中,刺客双臂遮住要害,猛地飞身退后。 龙襄一引刺剑,剑锋直追他的后心而去。 西门和羽然惊恐的旁观这场搏杀,追与逃都快得不可思议,月光投下的两条人影都淡得难以捕捉。 一道碧色的火光忽然划破了黑暗。 那条碧火竟然是源于刺客空出的左手,直射龙襄的双眼。 “幽煌!”龙襄大喝,牵起自己的袍摆遮在面前。 刺客并不善于秘术。 那道碧火只是衣袖中一枚极细的铁筒喷出的,不过这种“幽煌”火油的配方在刺客中也很少有人知晓,而龙襄也只是听说,这种火焰是剧毒的。 碧火全部被袍摆裹住,可是并未熄灭,反而更加剧烈地沿着衣服燃烧起来。 龙襄不得不踩在窗棂上仰天倒翻,飘忽地落回屋中。 可是他还来不及扑灭衣服上的碧火,却被脚下什么东西一拌,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地上。 刺客全力扑向后院的门口。 对方无疑是精通刺杀术的高手,他绝没有把握在这种对手的面前完成任务,而“幽煌”只能使用一次,他必须趁这个机会逃走。 他已经触到了虚掩的院门,可是他忽然愣住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一种沛然不可抵御的气息穿透院门,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 “门那边有人!”这个念头刚刚炸开在脑海里,一道银色的枪锋已经劈破了那扇门,那道枪劲似乎并不锐烈,可是随着长枪微微一振,门化作了碎片。 枪影微微颤抖着,飘忽不定的刺向了刺客的手。 刺客在惊恐中急退。 但是那道枪影逼近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刺客的想象,它像是一根风中的树枝在轻轻颤动,似乎随手一击就可以击偏它,不过刺客有一种直觉,这种看似脆弱的攻势后面隐藏着比刚才那个人更可怕的对手。 无论如何不能等到背后的对手追上来!刺客下定决心,猛地掷出了短刀,这一掷的手法逼得敌人只能自保,而他同时凌空拔起!刺客都是调节呼吸的高手,这种技巧令他们可以飘忽地腾起,远超过常人的想象。 他要在敌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跃到他的背后去!但是他完全错了。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漫天绵密的大雪在眼前展开,一片渺渺茫茫的雪白中,对手带着他的枪更高地腾起。 枪如同电光在半空闪过,刺透了他的两侧肩胛。 他无力地跌落下去,只看见一袭白衣的人仿佛没有重量那样轻轻落下,缓缓走到他面前。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姬野和吕归尘操着兵刃冲进了院子,他们走进前院的时候已经听见了后面的搏杀声。 而他们看见的是胜负已分的战场,须发如银的老人以一杆银色的长枪指着黑衣的刺客,唇边的笑容有一丝嘲弄:“学生们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一身白色的儒衫,楚卫大军的统率静悄悄地端坐在武帐中唯一的灯烛下,用一张油纸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银灰色角弓。 黑衣佩刀的军校疾步走到帐门外,并不进帐,而是单膝跪地:“白将军,有人破了下唐的阵势,已经入城!”白毅擦拭弓弦的手忽然停住,沉默良久:“多少人马?”“一人!”“一人?”白毅眉峰一扬,将角弓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 “是!冲散了下唐国的轻卒营寨,杀伤五十余人,弩手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追赶了。” “退下吧。” 军校悄无声息地离去。 蜡烛忽然爆出一个火花,照亮了桌上的角弓。 白毅轻轻拨着弓弦,发出令人心颤的绷响。 最后的姬武神 最后的姬武神||瀚州,火雷原,茫茫天地间只有长草和青天。 一个人坐在长草和青天间。 火红的卷毛狮子马在他背后啃食着嫩草,“火云”是它的名字。 火云很焦躁,它是一匹战马,野马炽热的血液使它无限地向往奔驰,同样也渴望奔驰的时候有那无敌的勇士在它背上挥舞雪亮的战刀。 可是它陪着主人,已经在火雷原上默默地站了一个月。 马颈下的蛮族武士眺望着远方,崔巍的太华山在草原的尽头。 太华山后是大海,大海之后又是陆地,陆地上四处都是淡青色的贫瘠土壤,土壤上空永远是淡淡的云天。 那里是中州,遥远的中州,一个让他缅怀的地方。 “秋风起了。” 战士抚摸着凑到他脸旁的火云。 远远的有人走来,黑色的斗篷包裹着身体和面孔。 远来的人从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渐渐变成了战士面前修长的黑色身影,面纱遮住了他的面孔,只留下一对闪亮的眼睛。 战士没有起身,来客也不说话,他们彼此凝视着面前曾经熟悉的眼睛。 “路不好走么?听说燮朝又在封锁海岸征收军税了。” 蛮族战士说。 很古怪的,虽然有着蛮族典型的贲突肌肉和蜷曲的褐色长发,战士却有一张极其柔和的脸,甚至可以说有些孱弱。 他的温和也使后世的史学家深深怀疑他狂战士的身份,而在荒诞不经的演义小说中,他甚至被绘制成观看星图的星相者。 也只有亲身和他一起战斗过的武士们才会明白,这个病弱的身体中蕴藏着何种力量,成为他的敌人有多么可怕。 “很快他就不会再缺乏军费了。 宛州的商会也已经宣布效忠于燮朝,”来客说,“一个月的屠杀让他们明白了燮王的意志。” “燮王?”战士嘴角拉出的笑意有些古怪。 “找到了么?”“不能算找到了,可是有人在宛州看见过他。 我并不知道他在谁的手中,不过商会的人应该知道他的价值。 他还在宛州,等出价最高的买主。” “是么?”来客低声说,“那我要去宛州了。” “这么走了么?”战士站了起来,“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月。” “回去吧,这样的天气对你的身体不好。” 冷风灌进了战士的嘴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那阵可怕的咳嗽让人怀疑他要把肺咳了出来。 来客转过了身,似乎想靠近他,不过最后还是留在了原地。 “拿着这个,”战士把一张薄薄的金纸递给了来客,“去找姜子桉。 他是商会的首领,他有很多名字,这是我唯一知道的。 他会帮助你。” 来客托在手中,才发现那是一张纯金打造的书页。 “是一份契约。 我救过他一次,他会竭尽所能地回报一次。 但是只有一次。” 来客收起了契约,低声说:“谢谢。” “我们陌生了,”战士说。 “为了你好,就当没有见过我吧。 我也不会再给你麻烦。” 来客转身走了,黑袍在激烈的北风中呼啦啦地扬起。 战士看见了黑袍下细而苍白的手腕,还有手腕上一点伶仃的翠玉环。 好像整个大地都被震动了,数百骑黑甲的铁马在蛮族骑兵的控制下向着那个孱弱的战士奔来。 此时那个黑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 战士没有回头,缓缓地握住了马背上的剑柄。 他的剑藏在马鞍中,只有那已经磨损的剑柄从陈旧的皮革中露了出来。 骑兵旋风一样扫荡整个草原而来,数百匹烈马环绕着战士兜起了***。 马背上矮小而精干的铁甲武士大吼着勒住了马匹,他们乌黑的甲胄上装饰着豹子的皮毛,胸前则有虎头图案的铁镜。 那是蛮族最精锐的骑兵,虎豹铁禁卫。 “大王!”为首的骑士滚鞍下马,依照蛮族的礼节半跪在那个战士的脚下。 以他的身份原本不需要下跪,蛮族也不崇尚烦琐的礼节。 可是此时大王默默地握着剑柄的姿态使骑士们都很畏惧,他们知道自己的到来激怒了大王。 “你们为什么会来?”“尊母殿下已经传下了懿旨,如果不在大王大婚日子前把大王请回中帐,所有虎豹铁禁卫斩首不留。” “那你们就回去让我母亲砍下你们的头!”“是!”仅仅是一瞬间的犹豫,随后骑兵们真的跳上了战马准备离去。 整个衮冀二州只有他敢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大王,而是因为他是最武勇的狂战士。 骑兵们知道如果他真的愤怒,他甚至会在当场斩下所有人的头颅,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与其如此,不如回去复命给王母。 “算了,”纷乱的马蹄声中,战士忽然招了招手,“算了。” 骑兵们看见他的手离开了剑柄,然后他跳上了火云。 战士抖动缰绳,火云缓步走到了马群的前方,战马们也畏惧那匹马王的威严,没有一匹马敢超越它的头。 “你们没有做错,”战士的声音很温和,“错的是我。” 最后一次,他回头看遥远的地平线,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经不在那里。 “大婚吧,总要大婚的,”战士说。 “那就大婚吧!”他忽然像狂龙那样咆哮起来,火云在他的咆哮声中无比振奋。 战士纵马狂歌,奔驰在浩荡的秋原上,身后是无敌天下的忠诚武士。 这一曲狂歌终止在七年之后。 当力量再也无法支持病体的时候,北国青阳的开国之主吕归尘终于在一场恶战中摔下了火云倒在尘埃里。 他一生南征北讨的显赫战功帮他赢得了蛮族最高的荣誉:谥号昭武——青阳昭武公吕归尘。 可是当臣子们按照蛮族的旧俗把这个谥号告诉垂危的吕归尘自己的时候,他竟然只是笑了笑,似乎在嘲笑什么。 “我昭武的理想,已经留在了七年前的火雷原上。” 后世没有一个史学家可以解释吕归尘最后的遗言。 羽人默默地整理着自己雪白的长发,头发已经满是污垢,很多天没有水可以洗了。 有限的水只能用于解渴,监牢里甚至一滴唾液都是宝贵的。 他刚刚用一盆清水洗净了自己的头发,那是让他祷告用的圣水。 他没有祷告,他知道他所信仰的南斗光辉很弱,除了漆黑的夜是不可能看见的。 蛮族的铜盔武士同样留着满是污垢的长发,不过是褐色的。 他没有洗头,他也没有祷告,他喝光了圣水,坐在那里扳着自己的战斧仰望顶梁。 他的北斗在极阴的白天还是可以看见的,他没有祷告,是因为他觉得北斗已经背弃了他。 “开始吧!战胜的人就自由了!”仲裁是一个人族的老武士,他身上只裹着一匹白布,象征着没有任何牵挂的公平。 看客们振奋起来,疯狂的挥舞着胳膊叫嚣。 他们刚刚下了赌注在这两个斗士的身上,有人喜欢敏捷的羽人战士,有人相信铜盔武士的耐力和爆发力才是胜利的关键。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看客中同样有羽人有蛮族,可是他们下注却基本上脱离了自己的种族。 这里是宛州,混杂的自由的宛州,肥沃的土地轻易养活了所有的人,四通八达的航线上无数的大海船来往。 繁荣的商业和随处可见的酒馆青楼让享乐成了唯一的目的,到达这里的人不再讲究彼此种族的差异,他们被一种极自由的风气迅速地同化着,只希望声色犬马地享受几十年的人生。 “宛州人是不属于人、羽、鳞、魅、蛮五族的,”燮的国君姬野在半年前的大屠杀前对自己的战士说,“不用手软,杀了他们,他们的女人和财宝都属于你们!”即使持续十日的大屠杀,宛州依然在半年后恢复了生机。 已经厌倦了青楼女子丰腴的身体和浓香的竹叶青酒,宛州的富豪们开始悄悄地从监牢里购买战俘来欣赏血淋淋的杀戮。 虽然这都是非法的,但是在商会的纵容下,燮国所设立的官府并没有心情关心这些战俘的生死。 羽人战士抓起了他的长枪,铜盔武士则把蛮族二十四斤的轩辕战斧提到了胸前。 “过来!”铜盔武士使用了经典的叫嚣战略去挑逗敌人,“过来让我杀了你!”羽人出乎预料的平静,这个精通智慧术的种族中,即使战士也是冷静而聪敏的。 “谢谢你,”羽人说,“谢谢你救我。” “救你?”“我被俘虏后断了双腿,送到宛州监牢的第一天,其他人都抢我的食物,是你帮我打了别的囚犯。 否则我已经饿死了,我记得你脸上的刀疤。”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蛮族战士烦躁了吼叫,对方的冷静开始让他自己失去耐心了。 “我会全力战斗的,”羽人说,“我听说你们蛮族的武士都把战斗的公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杀啊!”再也无法忍受的蛮族武士踏着擂台的地板,发出咚咚的巨响。 他必须攻击,在自己的斗志没有衰退前,蛮族武士知道斗志对自己何等重要,拖延时间会使他更加接近死亡。 台上的战斗越来越激烈,看客中的行家也添油加醋地品评着各族武士。 “这一场应该押蛮族,”长了一张尖削面孔的油铺老板操着他介乎男女间的嗓子,“蛮族的战斧一下就可以劈断捆在一起的五枝长枪,这个蛮族战士看起来又特别的有力,你们看他背后的肌肉颜色发褐,应该是出生在衮州最北的蛮族部落里,最纯正的蛮族。” “不一定,”贵公子冷笑着,“注意那个羽人的头发,纯白的。 这是羽族中王室近亲才有的颜色,他应该是羽族中王室的旁支,说不定受过鹤雪团的战术训练。” “鹤雪团?真的有这个军团么,公子?”旁边燃香来驱除血腥味的侍从也凑了上来。 “即使有,至少这个战士不像是会飞的样子。” 油铺老板反驳着。 “即使不会飞,敏捷的战术也是最致命的,”贵公子很不屑于商人的浅见,“看看结果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楼上雅座被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平静地坐在那里剥一只宛州特产的蜜桔。 擂台在酒楼的地下,周围有十多间华贵的雅阁。 年轻人一边把剥出来的橘子喂进膝盖上绝色佳人的小嘴里,一边一口一口地吃着女子剥出来喂他的橘子。 也只有实在闲得无聊的豪门子弟,才会想到这样无聊透顶的办法打发时间。 “以公子的慧眼,这一场谁能取胜?”管家小心地拍马。 “羽人已经赢了,”胖公子笑着说,“现在外面的人应该可以看见北斗的光辉。 那个蛮族战士不向可以看得见的北斗祷告,他已经丧失了信仰和活下去的决心。” 他的话音落,铜盔武士全力向羽人冲了过去,战斧带着全部力量砸了下去,即使不用刃口杀敌,这种狂暴的力量也可以摧毁那个纤细的羽人武士。 押了铜盔武士的人兴奋地站了起来,这样罕见的力量分明证明了他们的眼光。 只是一刹那,短得无法衡量的一刹那,一道雪亮的银光在擂台上擦过。 兴奋的欢呼声忽然停息,好像所有人都被掐住了喉咙。 “返身枪,”雅阁里的胖公子笑着指点,“果然是受过鹤雪团的训练。” “公子眼光果然犀利。” 他膝盖上的美人吃吃笑着讨好他。 “不犀利怎么赚得到钱来养你?”胖公子嘻嘻笑着去捏她粉嫩的脸蛋。 羽人的枪插在铜盔武士的胸膛里,轩辕战斧落在了地上。 羽人松开枪柄,后退了几步。 “我是不是做错了?”羽人低声说,“我曾经想我可以舍弃生命去感谢你,可我为什么要杀你?”“很好的枪术,”蛮族战士奋力坐在了地下来防止自己跪倒,“你已经尊重我们铜盔武士的传统了,不应该道歉。” “我能为你做什么么?”“回你自己的家吧,”蛮族战士说,“我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不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蛮族武士仰天栽倒在擂台上,随着他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擂台,羽人自由了。 没有一丝欣喜的表情,羽人抱起铜盔武士矮小却魁梧的身躯。 那个纤细的羽人竟然想抱着铜盔武士一起走下擂台。 作为仲裁的人族老武士似乎有些不忍,他扯下身上一段白布扔到羽人怀里。 羽人默默地点头致谢,用白布扎起了蛮族武士流血的伤口。 只是为了照顾蛮族的传统,不同于羽人认为精神才是生命的基础,蛮族人为血液才是最重要的。 一枝羽箭破空而来,一直穿透了羽人的胸膛,雪白的箭羽被热血染红,竟是羽人族自己的武器。 羽人摇晃了一下,和怀里的蛮族武士一起摔倒在擂台的台阶上。 “我买了他!”刚才的油铺老板愤怒把金锭砸在了台案上,“我买他,我杀他,谁也不要管!”下了大赌注的老板输得暴跳如雷,命令护卫自己的战士下了毒手。 他身后持长弓的羽人战士默默地收回了弓箭,对血泊中的族人丝毫不感兴趣。 “赶他出去,”雅阁里的公子有些愤怒了,“不要让这种人坏了规矩。” “可是公子,”管家犹豫着,“那是全宛州油业的……”“我说赶他出去。” “是!公子。” 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老板被管家派来的人吓得呆了,丝毫不敢反驳,带着自己的护卫直趋隐蔽在石墙上的出口。 雅阁里那公子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却忽然看见***的阴暗中一个全身黑袍的修长身影和老板擦肩而过。 似乎有一道隐约的银光在他和老板之间闪烁,可是胖公子根本看不清楚,老板贴身的羽人护卫也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然后那个黑袍的人走了过去,老板却停在了那里。 “管家!”胖公子的声音凛然,“快带几个人,不要惊动周围,把公羊君送到外面去!”公羊是油铺老板的姓氏,这也是胖公子第一次如此称呼他,仅仅出于对亡灵的尊重。 大片的血花已经从老板胸口的伤口里喷了出去,他呆呆地甚至无法出声,跪倒在黑暗里,然后整个地趴在了地下。 他的死,绝对没有铜盔武士那样庄严。 悄无声息地,老板的尸体被人架出了地下的斗场。 胖公子的管家脸色惊恐地走进了雅阁:“公子,有人把这个送来了。” 一页纯金打造的书页落在了胖公子手中,胖公子默默地凝视它,却似乎并不惊讶。 “要要草虫,啼啼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辍辍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轻声念完了书页上的一段小诗,胖公子点了点头:“这一页《召南·草虫》,是我送给他的,是他送给你的么?”那个***影子里的黑袍来客已经站在了珠帘的外面,只是没有进来的意思。 “谁能从他的手里抢走东西呢?”来客说。 “你,”胖公子微笑,“你不但可以从他手里抢走东西,你连他自己都可以抢走。” “姜子桉?”“那不重要,”胖公子笑道,“你知道我有很多的名字。” “我要找一件东西,就在宛州,你应该能做到。” “一柄短剑么?”姜子桉推开身边的美人,缓步接近了珠帘,“魂剑影鳞?”“我要影鳞的下落。”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如果你让我看一眼你的脸,我就直接把影鳞送到你手上。” 姜子桉笑着。 “我只要他的下落。” “可惜,”姜子桉惋惜地说,“我一直很希望看见你的容貌。” 一纸秋云笺从珠帘中递了出来,来客看也不看就收进了怀里。 没有一丝的风声,也看不见动作,下一个时刻,她已经走在了雅阁的远处。 娇柔的美人看着姜子桉静静地站在那里,急忙上去抚摸着他的胸口讨好。 可平素温和的公子竟然用力摔开了她的胳膊,独自走出了雅阁。 即使说娇生惯养,公子的力量也显得太小了些,美人却吓白了脸色,老管家急忙追了上去。 阴暗的密室中,姜子桉坐在考究的楠木几子上,面前是一盆清水。 水面微微波动,一个古怪的声音不知道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响了起来,好像回荡在一个铜铁的腔中。 “不要把这张面孔对着我,我有些不习惯。” 姜子桉在清水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对面却似乎能看得清清楚楚。 姜子桉默默地解开了头顶的发髻,披散头发,从头发的缝隙中扯下了面具,又把加塞了丝绵垫子的衣服抛在了地上,只剩下一件白色的中衣。 现在他不是一个胖胖矮矮的公子,他有一张清秀带点孩子气的脸,身材竟然也是很消瘦的。 “你见过她了?”水镜对面的人问。 “见过了。” “你帮她找到了影鳞么?”“没找到。” “为什么?”“吕归尘只有一片书页,我只能帮她一次,我告诉了她影鳞的下落,已经不欠吕归尘什么了。” “可是你帮过吕归尘很多次,吕归尘始终只有一片书页。” “那是我自己高兴,”姜子桉拧过头去不看水镜,“帮她只能帮一次,吕归尘自己也应该知道。” “只有下落?那影鳞在谁的手中?”“反正已经是无用的消息了,在一个魅的手里,他想卖一笔好价钱。” 沉默了一会,另一方的人说:“可是她却没有钱。” “我不管!”姜子桉忽然喊了起来,“她和我没有关系,我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你帮她拿到影鳞,我会补偿你。 否则她不会吝惜武力的。” “那让她杀了那个魅!我不要你的补偿,她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了。” “宛州现在都是燮朝的军队,如果她因为杀了魅而暴露身份,”那人说得很平静,“我会永远地和你为敌。 你应该清楚我们只是伙伴,我和吕归尘不同。 与你为敌,我可能会杀了你。” 姜子桉愣住了,然后他一把推翻了水盆:“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空荡荡的院落中只有冷月、清风和墙角一张破旧的桌子,一个人佝偻着背穿着不辨颜色的袍子坐在那里,头上搭着他的软帽。 黑袍的来客悄悄走进了院落,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 畏惧他身上的某种力量,被那个驼背人吸引来的蜘蛛、蝎子和蛇远远地离开了桌子周围,那个驼背的人似乎也有一丝不安。 来客把那张秋云笺放在了桌子上,卖主污垢的袍子里探出一只鸡爪一样的手把信笺抽了过去。 卖主摘下了头上的软帽,一张扭曲破碎的土灰色面孔显露在月光下。 他是一个魅,却是最低等的魅族。 这种从动物甚至散逸的精神体中升华而成的灵魂会凝聚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他们通常都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把自己凝聚得美丽或者英俊,比如娇艳的狐魅。 这种丑陋的魅族都是因为精神的力量不够强大,在凝聚中失败的结果。 可是他们又缺乏足够的力量重新再造身体,于是只能忍受这张可怖的面孔,而通过赚钱去弥补自己的失落。 “商会的首领?”魅难听地说,“那好吧,我相信你,你要什么?封印了魂武王灵魂的麝月之石,带有破军之将徽记的铜脊剑,或者南斗天机的宗卷?我只有这三样值钱的东西,不过你应该知道它们的价值。” “我要魂剑影鳞。” 魅有些诧异:“只是为了影鳞?不过是一把封印了暗杀者魂魄的短剑吧?难道你看不上我那些珍贵的宝物而只是为了一把普通的魂印剑?”“我只要影鳞,收回你其他的东西。” “真的不想看看别的货色?”魅不愿放走了这个大主顾。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当他打开木盒的时候,盒子里的铜剑忽然开始咆哮。 不错,那确实是铜剑在咆哮,铜剑剑脊上那张铜铸的人面随之扭曲起来。 “多么猛烈的灵魂啊,是前朝破军之将的灵魂碎片,这才是真正的好武器。” “拿出影鳞来,”来客根本没有理会破军之将灵魂的吼叫,“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好吧好吧。” 魅狡猾地转了转眼睛,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皮袋。 这一次他却没有解开皮袋,觉察到那柄魂印剑对来客的重要后,他决定珍惜这个机会来抬高价钱。 “多少钱?”来客的声音在颤抖,她能感觉到影鳞就在那个皮袋中呼吸。 “五……不,八千两黄金!对,我是说黄金!”魅毅然决然地抛出了天价。 “八千两黄金?”来客没有预料到这个惊人的价格,虽然她准备了一些钱,可是她不知道要花去宛州十座大庄园的价格去买回这柄魂剑。 “八千两!”看了来客的反应后,魅更加坚决。 “我……只带了四百两,”来客说,“你也应该知道影鳞值不了八千两。” “那我们就做不成交易了。” 假作离去,魅猛地收回了皮袋。 惊慌中的来客动手了,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她苍白纤细的手从袍子中探出,不顾魅身上的肮脏而抓了过去。 魅族都是有天赋的术师,即使一个下等的肮脏的魅。 随着短暂的真言,魅手指中夹杂着硫磺的粉末甩了出去。 硫磺只是引火的材料,他心念引发的真火才真正具有攻击力,真火将硫磺在一瞬间燃爆,来客面前炸起了一个火团。 一个透明的气流壁垒在来客面前出现,爆炸力被壁垒轻易地阻止在外面,来客只是退了小半步。 魅有些诧异,虽然他没有用全力,可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轻易接下真言火的人已经是极为可怕的对手了。 震动中来客脸上的面纱脱落了,斗篷也歪在了一边。 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眼睛是幽深的玫瑰红色,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的五官都精致小巧,一张原本明朗的脸上似乎有一点淡淡的忧郁。 “羽人?”魅有些诧异,与其说他惊讶于买家的血统,不如说他惊诧于她的美丽。 “不要走,”来客犹豫着退下了手腕上的翠玉环,“再加上这枚玉环好么?它应该值五十两黄金。” 她有一些忧伤,又觉得可笑。 珍惜了十五年的翠玉环就要被一个肮脏的魅拿走,如果被吕归尘看见会怎么样,他能遏制自己心中那股危险的脾气么?魅犹豫着,虽然他确实抬高了价钱,可是四百两黄金加一枚成色并不绝好的翠玉环还是无法满足他的愿望,魂印剑也算难得的宝物。 他浑浊的眼睛转着转着,慢慢转到了羽人丰满的胸脯和白皙的脖子上,难以克制的邪念让他浮想翩翩。 那一身黑袍下的身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应该不是少女了吧?也许不会再那么在乎了……”魅在计算着成功的可能。 虽然羽人族的寿命比人类长久,所以成年的女子会在很长时间内依然保持二十岁青春的容貌。 可是面前的买家分明有一种沧桑的感觉,应该不再像年轻女子那么羞涩了。 何况这柄婚印剑对她确实很重要。 “一个晚上吧,”魅止不住嘴角的口水,“四百两黄金,翠玉环,今天晚上你跟我走,我就把影鳞给你。” 羽人果然没有像不经事的少女那样惊叫,她只是低低地垂下了头。 “害羞么?”魅有点忐忑不安。 他根本没想到羽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气息在凝聚,这个普通的魅根本不能设想他在提怎么样一个要求。 一张清秀的孩子脸在院子门口闪了一下,那个少年对魅冷笑了一声,回头走出了院子。 魅的脸色变了变,他忽然扔下了那只皮口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院子外隔了很远的一片空地上,少年坐在堆满了黄金的大车上。 在繁华的宛州,几千两黄金的交易日日都有,可是真的像这个少年一样拉牛粪一样拉着黄金交易,却不用金票的却根本没有。 “八千两黄金,”姜子桉说,“我按你出的价钱给你。 我带了一万两来,还好你没有要得更多。” “公子……”魅惊慌地看着他。 “宛州所有的银铺银楼都是我的产业,我知道我开的金票可以取信你,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支付你黄金。 带着黄金离开这里,我想你没有机会兑换金票了。 你今后一生一世都将在逃亡中度过,因为你卖出了那把剑。” “你最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还曾经意图占有那个羽人的身体,”临去的时候姜子桉笑了笑,“否则无论在青阳还是燮国,你都毫无疑问的将被绞杀而死。” 羽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很久她才用颤抖的手捧起了皮口袋。 皮口袋里是一柄乌黑的短剑,没有剑鞘,乌黑的剑身上星星点点的蓝色,仿佛星辰的碎片。 “是你么?”羽人抚摸着剑,轻声地说。 她把依然娇嫩的面颊贴在了冰冷的剑身上,又把无鞘的剑紧紧拥在怀里:“是你么?我在这里。 我们在一起了……”月下的枝头上坐着轻盈的羽人,她怀里抱着剑身,擦过脸贴住了剑柄。 退去了黑袍,她身上只剩下雪白的长裙,漫长的裙角坠在树枝下,随风起落。 云丝遮掩着月流过天空,远处那个孩子脸的少年悄悄地叹息。 密室里,姜子桉坐在银盆前。 “她拿到影鳞了么?”“拿到了,我还见到了她,她真的很美。” “依然美丽么?”水镜对面的人说,“是否像当年呢?”“只是美丽么?就因为她美丽么?”“至少对于我,并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 “对于吕归尘呢?”“我不知道,我们中他最不喜欢说话,我们都不太了解他的心思。” “他是不是很傻呢?”姜子桉笑,“每一次我念那一首《召南·草虫》给他听,他都只是傻笑。” “他不傻。” 很久都没有姜子桉的回答。 水镜对面的人似乎叹了口气:“你在哭么?”姜子桉再次推翻了银盆,托着脸呆呆地坐在那里。 发髻散落,凌乱的长发垂下来1/2| 燕子焚 燕子焚“尘土……随风而逝的尘土;马蹄,敲打着外面的世界;寂静……最深处的寂静;孩子,余烬中的微红。” 一袭黑袍裹着瘦小的身子,蜷缩着坐在牛皮帐篷下阴暗的角落中。 前方简单的土路上,骑士们纵马奔驰来往,暴烈的马蹄声似乎要敲碎整个世界。 马后的烟尘高高扬起而复落下,细细的黄土积淀在那个陌生人的黑袍上。 这是燮敬德王二年,燮朝旧主姬野驾崩的第二个年头,新君姬昌夜撕毁前盟,再次陈兵海峡。 浪花滔滔的百里海峡两侧,蛮族青阳国驻扎殇州的十万雄兵和大燮朝天驱军团的精锐隔水对峙,烽烟再次弥漫在多灾多难的九州大陆上。 星相师们茫然地仰望星辰:“这一次星辰的主宰们将把胜利赐予哪一方呢?”青阳主吕归尘已经把诸部贵族和三军将领从国都北都城迁到了毗邻海峡的离都归望城。 归望城中忽然聚集了十万精兵铁骑,整日都有戎装整齐的骑兵奔驰在城内外的道路上交换岗哨,富裕的人家早已驾着牛马远离了是非之地。 留下来的住户如果不是为了追随青阳主吕归尘大战燮朝,那么就是因为穷困了。 蛮族民风豪烈,可是平静了很长时间后再次嗅到战争的气息,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又从他们的记忆中苏醒,暗地里人心也有些慌乱了。 这就是乱世,远没有结束的乱世。 在这乱世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隐藏在黑袍下的人。 她悄悄地来,默默地停留,像一只流浪的小猫。 谁都可以践踏她的生命。 一双脚停在了那袭黑袍的前方,脚上是未曾硝过的粗牛皮靴,再往上则是最简单的粗麻布衣服,来人用一根鼠尾草茎搓制的细绳束发。 他身上所有的衣饰都是他亲手制作的,除了胸前的一面铁镜。 那面光亮的铁镜标志了他镜武士的身份,来自青阳主吕归尘的恩赐。 蛮族的镜武士或许不少,可是在所有的镜武士中颜静龙依然饰独一无二的。 因为颜静龙根本就不会武术。 在格斗上他甚至比不过一个最低等的革甲战士,但是他却拥有一个镜武士的身份地位。 颜静龙是个星相师。 蛮族诸部的星相学远不如燮朝发达,可是太古流传的星相典籍中依然包含了很多高深的智慧。 可惜蛮族尚武的风气使年轻人不喜欢花费时间在智慧术上,所以蛮族的星相师也是逐年地没落,直到颜静龙的出世。 颜静龙从小就表现了对自然的热爱,他喜欢凝视着一根花草去沉思,也喜欢仰望天空的星辰。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夜观星相的变化,脱口说出了一句话——“兵灾到了”!仅仅三个月后,燮羽烈王姬野挥军北上,战吕归尘于归望城。 ……片刻,武士小心地捧着孩子走回了内帐。 “怎么?”吕归尘挑了挑眉锋。 “殿下说她和大王成婚两年,自己还没有生育,不能抚养别人的孩子。” “请殿下来。” 吕归尘沉思片刻才说。 稍顷,貂裘曳地的美貌少女踏着轻缓的步伐走进了吕归尘的内帐。 像她这样娇美而弱不胜衣的蛮族少女极其罕见,分明王母在为吕归尘挑选妻子的时候也费了很多的心思,照顾了他的喜好和性格。 可惜,毕竟有些东西是无法弥补的。 吕归尘的正妃远比他小了十多岁,可是她也是蛮族贵族的后代,蛮族少女性格又刚硬,所以明知道吕归尘是因为不满她的无礼而召唤她前来,可是王妃依然满脸倔强的神色,很不情愿地跪在那里。 出乎意料,吕归尘只是笑了笑,挥手让她起身。 王妃这才有些诧异,她记忆中的吕归尘素来寡言,而且很少会笑,偏偏吕归尘现在不但在笑,而且笑得有些凄凉。 她这才发现成婚两年来,她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丈夫。 “王妃,”吕归尘亲手把孩子放进了她的怀抱里,“我让你抚养这个孩子,并不是想给你一个负担。 我也知道作为女子,你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希望你能帮我。” 王妃不解地看着吕归尘。 “我要为这个孩子找最好的母亲,”吕归尘说,“身边的人,我只能相信你。” “他是大王的骨肉么?”“不是,”吕归尘缓缓说道,“可是我爱这个孩子,希望你也能爱他。” “是……”吕归尘轻轻把孩子放回了妃子的怀抱中,他的手指拈起孩子脖子上的指套,那枚苍青色的铁指套被一根银链悬挂在孩子尚且稚嫩的脖子上。 “这个指套,对你太沉重了吧?”吕归尘的手指点了点孩子的小脸。 最终他没有摘下那枚指套,虽然他并不想把那个过于沉重的使命留给睡梦中憨笑的婴儿,可是总是要有人继承勇士的理想。 “在我有生之年,我将用我的剑与血捍卫你的幸福。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儿!”瀚州的海崖上,烈风如刀一样割着吕归尘的脸。 火云静静地站在海风里,背上是青阳国主和黑色斗篷里小小的身躯。 面纱后那双黯淡的翠绿色眼睛眺望着大海的对面,看不见陆地,只有低飞折回的海鸥。 “对面就是中州,”吕归尘说,“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中州就在那里。” “他说,很多年以前,他在这片大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为了看一个朋友。” “是啊,”吕归尘说,“那时候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朋友……”“曾经我们都是朋友……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恨我么?”“曾经我们都是朋友……”吕归尘低声说。 滔天的巨浪以摧毁一切的力量拍击在山岩上,无数水花飞升而起去冲击阴霾的天空。 水丝和泡沫迷乱了她的视线,她忽然伸出手指着大海上空的虚无说:“看啊,看啊,我又看见他了。”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点燃了她的精神,已经衰老的身体挣脱了吕归尘的控制。 黑色斗篷裹着的小小身躯向那片虚空中跃出,她说:“等一等我啊!”吕归尘没有阻止,他静静地看着一袭黑色的斗篷落进了雪白的浪花和泡沫中,就像一只投水的黑燕子。 海浪的力量卷着她不断地捶击礁石,吕归尘策马的手微微颤抖。 “火油!”吕归尘喝道。 “大王,”远处的精骑急忙驰近,“我们没有带,大营中或许有……”“火油。” 没有迟疑的余地,青阳主的号令一路传了下去。 五里外的大营开始,上千袋的火油被骑兵们肩扛着运输到海崖上,又被倾入大海,巨大的油斑覆盖了周围一片的海面,乌黑的油层随着波浪滚动。 吕归尘将火把掷入了大海,冲天而起的烈火中,他策马转身而去,再也不回头一顾。 水与火之间的黑燕子最终化为灰烬。 来于虚无,归于虚无。 那是燮敬德王二年,后世传说星相圣典《天野分皇卷》在那一年被悄悄传入蛮族。 在蛮族一代星相大师颜静龙的努力下,后来蛮族星相术的发达竟然远远超过东陆,隐约证明了传言的真实。 不过后人关心的只是那本神秘的古籍,故事中的人物和他们的悲欢却已经被埋葬在历史的烟尘下。 (完) 外传·狮子白雪 一 外传·狮子白雪 一 “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那是胤成帝七年的十二月,僻处东陆之南的离国竟然下了雪,她就是融在那片渺渺茫茫的细雪中。 “君侯,第一个拿下天瞑阁的,必将是我们离国的雷骑了。”黑甲黑氅的年轻武士一振马鞭,扫过前方硝烟弥漫的修罗场。 铁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压在人们头顶,骑在马上,似乎就离天空更近了一丈。拖曳着火蛇的箭雨一泼一泼投上了天空,划着千万条零乱的弧线落下,将秋叶城的城墙淹没在火海中。早晨的北风将呛人的浓烟远远送来,其中还杂着焚烧肢体的焦臭。 弓箭手雁翼大阵的后方,被称作君侯的武士罩在火铜的重铠中,褐色的眼睛里蕴着冷硬的目光。呼喝、哀嚎、兵器砍斫的声音、羽箭破风的声音,一切汇成了血肉沙场恢宏的背景。对战的双方有一方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这战场的声音就低落下去,耳边的喧闹中留出了一片空白,就像这冬天的旷野一般,荒芜、辽远。 君侯默默地竖起了右手。背着红旗的传令军士们一跃上马,沿着雁翼大阵向两侧奔去,在马背上吹起了沉浑的犀角号。号声在清晨的战场上远远地扬播,层层相迭,有如在山谷中回荡。 守城的士兵从燃烧的木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彼此交换着眼神。离军的火箭忽然停了,异样的平静让人别有一种惊惶。离军的石炮已经打碎了城上的所有塔楼,宽可四匹马并行的城墙上,找不到一条完好的城砖。他们与其说是守城,不如说是躲藏在一片碎石乱砖的废墟中。而曾和他们并肩守城的士兵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匍匐在城头的垛堞和木栅上,身上的火苗尚未熄灭,尸体的焦臭味此时在鼻端分外的清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呕吐,虽然他们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时间进食了。 “弓箭手停下了。”有人低声说。 “难道是离人的箭用完了?”这个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侥幸。 “都趴下!”守城的千夫长喝道,“小心离人诡计!” “我……我看见离军撤了,”一个年轻的守城战士忽然站直了,指着远方离军列队的弓箭手,“离军撤了!离军撤了!” “离人撤了?” “离人真的撤了?” “莫非是北山大营的援军来了?” “离人撤了!” 越来越多的战士不顾律令,从避箭的木栅后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眺望着敌军的阵营。随北风而去的浓烟遮蔽了离军的雁翼大阵,但是眼神好的战士们还是看见黑衣的离军射手们拔起插在土中、尚未射完的箭枝,扑灭了引火的柴堆,整齐有序地背向退了出去。雁翼大阵渐渐缩聚成防守的鱼鳞阵,离军射手营的三千强弩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去的黑烟中,只剩下三骑停留在方才列阵的地方。 “离人……真的撤了?”最后连千夫长自己站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北风吹散了黑烟,渐渐露出初冬荒芜的原野。眼前的一切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差一步就可以将秋叶城北门化为灰烬,离军竟然悄无声息地撤退了。 除了神迹,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幕的了。 “天神佑我晋北啊,”千夫长颤抖着拔刀指天,“雪天之神,雪天之神啊!” 幸存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魁梧的百夫长大喊着冲向了垛堞边,将素白色的晋北大旗向空招展。被血迹和烟熏的痕迹包围着,象征晋北的淡青色雪**又一次盛开在秋叶城的上空。 一面漆黑如夜的旗帜几乎是在同时扬起,就在离军射手刚刚撤去的阵地上。当战场的风将黑旗拉开,一个有如鲜血浇成的赤字仿佛从黑旗上自己跳了出去,变作了天地中无法束缚的狂龙——“嬴”! “嬴……”千夫长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个字。 战场上仅剩的三骑中,黑甲黑氅的武士打起了这柄大旗,他身边背着四面赤红色靠旗的武士从腰间拔出了修长的马刀,而裹在火铜铠中的君侯自马鞍上提起他的武器,赫然是刃长六尺的斩马刀。离军仅剩的三名武士一齐抬起眼睛,眺望着晋北的城头。 风声忽然紧了,冷瑟的北风忽然变得刺骨,带着啸声从城头上擦过。更强的风势将战场上的黑烟卷上的天空,烟气散去的时候,灰色的原野上竟是一片赭红,一片起伏的赭红,有如波涛。 “杀!”君侯拉下面甲,忽然高举起他的斩马刀。 “杀!”整个原野都在应和离国君侯的命令。仿佛拉开了闸门,那片蓄积以久的赭红色流水激荡盘旋,倾泻在战场上,漫过了大地的每个角落,直扑向晋北的城门。在这场声势逆转北风的冲锋中,一切人的声音都被吞噬了,只剩下千夫长有如呻吟般的一声…… “赤……潮!” 远处的喧嚣逼得更近了,成千上万的呼喝声汇聚在一起,远远听着就像山间的风,让人误以为是秋天。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斜切下的白梅插进素瓷瓶里,细而黑的笔直长发垂在梅花之畔,梅花越发白得惊心动魄。 “听声音,似乎是南门的离军先破城了。离国的赤潮,毕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悍兵啊。” “枫……” “虽说早就有为晋北而战,至死无悔的心,可是听到这样地狱般的喊杀声,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战栗呢。” “枫……” “公主殿下,到了我也上战场的时候了,”蓝衣佩刀的武士忽然自坐席上半跪而起,“那么,就此诀别吧。” 对面的女人低着头,嘴唇翕动,却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武士双手按住右膝行礼:“国家的祸乱,是武士们履行忠诚和责任的时候。能有为国尽忠的机会,是西越枫的荣幸。可惜没有时间报答公主的恩遇和赏识,是我毕生的憾事。如果果真还有来生,希望还有机会去清冶湖边,聆听公主的箫声。” “我也准备好和秋叶山诀别了,来生的时候,会去清冶湖边吹箫。” “这样么……”西越枫的脚步在门边迟滞了一下,“那么,再见了。” 他转身拉上了门,按刀而行,走廊中响起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屋中只剩下插花的女人。她低头看着水盆倒影中一尘不染的人。太过白皙的皮肤就像一张细致的绵纸,上面写意般地挥出两痕青翠的眉。慢慢的,泪水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落在水盆中,倒影就此碎了。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纵然是绝别,西越枫的步履还是雍容沉静,就像当年他觐见父侯的时候。她最初喜欢上这个衣蓝佩刀的武士,并非因为他闻名的美貌和诗才,而是因为他的步伐。那样轻微而节奏分明的脚步,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山在一侧塌下来,他也会为你顶住它。 “西越是个可靠的男人,那就嫁给西越吧!”那天夜里,父侯饮着碗中的酒,漫不经心地说。 她没有说话,以折扇遮面,放下了自己身边的竹帘。西越枫如山一般端坐在下方,一动不动地按着腰间的长刀,直视灯烛。父侯无声地笑了。 “我的女儿会喜欢什么样的夫婿呢?”晋侯曾经试探着问她。 她手持一管长锋兔毫,点了墨,在纸上临写洛辉阳的《深谷抄》,不作回答。指尖大的小楷秀丽悠远,就像天边的群雁。晋侯看着女儿的笔锋停滞,而后脸颊染上了酡红。 “清水静山,流云白鹤?”晋侯拾起那张素笺弹了弹,苦笑着收进自己的衣袖中,“即使走遍东陆,又有几个清水静山,流云白鹤的年轻人呢?找到他,难如登天啊。”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女儿,”晋侯起身离去了。 晋北国秋络公主十七岁束发,名扬于东陆公卿。颜若冰雪,眉目如画,一笔洛辉阳的昭阳体,一枝吹透秋寒的九节箫,好吟哦古风长调。雪国冰姬的名字一直震动了天启城的皇帝,传说皇帝手持公主的书法,挑灯夜读,感慨有梅香暗来。 自此,在天瞑阁觐见晋侯的贵族年少总被晋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其中就有幸运的人被赐宴席。据说宴席中总有一扇竹帘垂在一旁,后面人影暗香,令人浮想联翩。 十八岁那年,第七个贵族武士觐见晋侯,被召竹里馆赏雪,更蒙晋侯的恩宠赐给家宴夜饮。她端详灯下的武士良久,没有说不。那个年轻武士的名字,叫做西越枫。 “下雪了……”西越枫踏出竹里馆的精舍,仰头看着天空。 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秋叶城覆灭的清晨降了下来。漫天的白茫茫,园中小径的尽头,一株白梅树虬枝横斜,仿佛画纸上几道粗疏的墨迹。西越枫看着梅树,远处的喊杀声渐渐不闻,周围静得生寒。 “我生轮回一甲子,鹤羽飘霜六十年。” 此时他想起的竟是这句小诗。六十年前,晋北一代名将和文匠司马秋寰看着窗外的飘雪,写下了这句辞世诗。两年前晋侯在松涛馆的小园中宴饮,他即席以折扇击掌,唱颂这句哀歌。满座喟叹良久,晋侯背后的竹帘掀起了一线,愁眉下柔若春水的一瞥落在了他身上。 人生的六十年,不过是六十度飘雪。生死的匆匆,逆旅的寂寞,是西越枫自幼感喟的,直到灯下的公主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说:“匆匆六十载,愿若此相依。”一丝久不褪去的暖意罩在了西越枫心头,两人在那年冬天的初雪中持手对坐,一起看着窗外挂雪的梅树。 惊悸电闪一样掠过,他忽然扭头,赤红色的战马静止在园子口。马背上的武士提着双刀,刀尖上的红意一滴一滴打落在雪地上。对敌的双方都不曾预料到这场遭遇,隔着茫茫的雪幕,两人竟是平静地交换了眼神。 平静瞬间就被打破了!西越枫猛地矮身,人眼已经无法捕捉他拔刀的速度,蓝衣的人影带着雪亮的刀光冲杀出去。赤红的战马在同时猛蹬地面,马上的武士雷霆般地大吼,一人一骑带起的疾风撕破了雪幕。 白梅树梢的积雪簌簌地落下了几片,几点温暖的红意溅在雪上,慢慢地弥散开来。 “枫,园子里的梅花开了么?” “采了梅花晒干,配上雪水和新茶,会很香吧?” “茶有一丝甜味呢。” “真好……” 那些温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传来,好像是许多人同时说话,却是一个人的嗓音。许许多多的声音层迭在一起,又渐渐的离开了耳边,让人不知道说话的人到底在哪边,只知道她越来越远。 西越枫努力地扭头去看那株白梅,看见它竟然盛开着耀眼的红花。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自心腹而起的凉意慢慢地吞噬了他。 “死,一点都不痛,只是很寂寞。活在世上,原本就很寂寞……所以,不必害怕,”他的刀术老师曾说。 此时他才真正领会到这种寂寞,带着恐惧的寂寞。贵族武士优美而凌厉的刀术在敌人沾满鲜血的马刀下不堪一击。马刀斩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剁一块生铁那样裂开敌人的肌骨。 真正的杀人之术,竟是如此的么?垂死的寂寞,竟是如此的么?一种绝大的战栗仿佛把他的身体彻底撕开了,西越枫猛地转身,对着小园另一侧的精舍大喊:“秋络,快逃!” 离国千夫长张博住战马,诧异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对手。他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扭头去凝视那株梅树,仿佛丢了魂魄。而后他忽然转身,将手伸向了小园的一侧,张大嘴要喊什么,鲜血从他嘴里呛了出来。 张博什么也没听见,他那一刀,已经干净利落地切开了敌人的咽喉。 敌人扑倒在积雪中。 女人的心忽地颤了一下,瓷瓶中的白梅零落几瓣,落在她与梅花同色的手上。她握住了小桌上那柄朱鞘的短刀,扭头看向自己的侍女。年轻的女孩一手倚在窗口,有如沉睡着,另一手握紧了一只小瓷瓶。一丝蚯蚓般的血痕蜿蜒着爬过她的嘴角,滴落在素色的坐席上。从打开的窗口,可以眺望到无数的火箭如同着火的蝗虫扑向了恢宏的天瞑阁。 晋北国都秋叶城的王宫,雪国的骄傲天瞑阁,也要在离军火蝗般的箭雨中没落了。 “此心托江水,思君无断绝;此心付山阿,思君永不移,”女人将短刀的刀锋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倒啦,倒啦!” 潮水般的欢呼中,天瞑阁最高层上,燃烧的主梁轰然落下。这根十余丈长、合抱粗的乌楠木曾经是天瞑阁的脊梁,支撑这座称雄北国的宫城。此时它巨大的重量摧枯拉朽,将还在燃烧的白墙砸得粉碎。这座精木和白石构造的高阁如同一间纸房子,瞬间化作了废墟。大梁激起的烟尘冲天而起,燃烧的灰烬就像一只巨大的火鸟一样舒展了双翼,想要腾空飞去,却还是纷纷洒落在周围。 一条椽木砸落在了雄骏的炭火马下,离侯勒住战马,冷冷地瞟了一眼废墟。 “宁死也不肯逃出来?”离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晋北的君主。” “君侯,死要见尸,不然帝都的钦使问起来,多有不便,”陪伴在侧的黑铠武士低声提醒。 “晋侯秋燝不会舍城逃跑,与国共亡,是他的尊严。让他死得像一个君王吧,让人把天瞑阁的废墟埋了。” “是!” “君侯如此了事,只怕有失谨慎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肃静。黑铠武士儒生一般的脸庞上挂起一丝苦笑,骑着白马以手掩鼻的钦使已经现身在远处。两名武士各披着黑白两色甲胄和战马,夹在钦使两侧贴身护卫着。 “那么钦使意下如何呢?”离侯忽地转头,唇边挂着一丝冷淡的笑容。 “若是不起出叛逆的尸身让本使带回天启,本使该如何取信皇帝和天启城的诸公?若是不以秋燝首级传视天下,又如何镇服四方的乱民?君侯难道真的以为秋燝不会使诈?” 离侯马鞭一指:“那么就是那边那人了,那就是晋侯秋燝的尸身,钦使带回天启交差吧。” “君侯怎么可信口雌黄?死在宫门口的,怎会是秋燝的尸首?” 离侯所指的那具尸体被烈火烧得焦黑难辨,分明只是随手一指,钦使勃然大怒。 “给钦使上一柄铁铲,”离侯冷冷地笑了一声,“既然钦使不信本侯所言,那不妨自己挖一挖。只是本侯纵然信口雌黄,也知道秋燝的尸首不会比那具更好辨认。传首天下的,不过是颗死头,烧死在宫门口的或是烧死在阁顶的,在嬴无翳看来,并无区别。这里人头不少,钦使自己挑一颗好的吧。” “君侯,”一骑赤红色的战马旋风般驰来,张博贴近了嬴无翳的耳侧,“我在城南的地方抓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 “看衣着,只怕是秋燝的女儿。” “女儿?有意思,”离侯剔了剔褐色的长眉,“去看看!” 炭火马低嘶一声,离侯嬴无翳的身影转瞬间已经是雪天远处的一点。离国围攻天瞑阁的上千军士在离军那名黑铠武士一挥手之下,追随君主而去,诺大的天瞑阁废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名离军捧着一把铁铲,恭恭敬敬地站在钦使的马下。 “嬴……嬴无翳!竟然目中无人!”钦使肥白的脸上,两撇胡子颤动不休。 “这次能够攻敌不备,一个半月内拿下秋叶城,全凭离国的雷骑奔行如电。今方破城池,为皇室建立大功,正是春风得意,钦使还请谅解。至于晋侯的遗体,就交给白毅吧,”钦使身边穿白甲的武士劝慰道。 “嬴……嬴无翳!哼!”钦使怒气未解,狠狠地一鞭坐马,带着随身的护卫离去了。 剩下披黑白两色甲胄的年轻武士留在废墟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离侯嬴无翳,只怕是乱世的种子吧?”白毅默默地看着废墟。 “说得倒像你是个老家伙,离侯是个初上阵的小子,”黑甲的武士撇了撇嘴角,笑容中有着难以捉摸的狡猾,“若是可以,我倒想像他那样。” “息衍,你本来就是乱世的种子。”白毅目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帘。 二 二||“竹子花开,竹子花谢,花谢花开,哑巴说话。” 她看着那个吹口哨的孩子,脑海中只有这首晋北的儿歌回荡不休。 月光自高处的窗口投下。 淡淡的光明周围,是一片幽深的暗蓝,一直渗进黑暗之中,黑暗中偶尔有惊慌的目光一闪。 命运悬在别人手中的人总是难以入睡,城破三日来,每夜他们都会从浅睡中猛地睁大眼睛,像听见风吹草动的羚羊。 一夜之间,晋国秋氏的贵胄们沦为阶下囚徒。 离人将晋侯的子孙统统收拢在一间破蔽腥臭的马房里后,然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任随这些俘虏无助地担忧着自己的生死。 窗下的孩子含着一只竹哨吹个不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窗外,小脸上竟带着笑。 她知道那是她的一个弟弟,却忘记了她的名字。 晋侯嫡出的几位公子公主外,还有一些庶出的孩子。 同是一个父亲,母亲身份不同就显出了差别,如她就可以蒙晋侯的恩宠,随时进见,而庶出的孩子,却只在团圆节的时候,于家宴上拜见父侯。 她只知道这个弟弟生来就是个哑巴,还有痴病,一天到晚就是吹着竹哨。 “不要吹了!废物!傻子!痴呆!父侯已经死了!有你这种废物在,怎么重振我们秋氏的家风?”有人一掌抽倒了孩子。 窗口的光短暂的照亮了他狰狞的脸,额头上凸现的青筋盘曲如同细蛇一样。 那是她的同母的哥哥秋熠,晋侯世子。 她把孩子拉到了自己怀里。 秋熠看妹妹一眼,退了出去。 “不要垂头丧气的,你们还活着呢!”秋熠盘膝坐在马草堆边,一拳砸在地下,“我们秋氏子孙的命,还没有亡!先祖打下这片山原的时候,不过一身铠甲两柄腰刀而已。 现在这里还有几十个男人,难道只知道对着哭么?你们还算不算晋北秋氏的后代?”有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四周,转眼目光又垂落下去。 秋熠暴怒起来,死死地盯着周围沉默的人,喘息声就像受伤的野兽。 “世子,没希望了,晋北已经没有兵了。 北山大营的援军不会来的,要来他们早就来了,”一个庶出的公子秋桦大着胆子打破了沉默,“现在能保住命要紧。” “混帐的话!我们秋家的人,可以战死,不能被别人踩在头上!懦夫和废物,秋家要来没有用,要跟离人求饶,就自己去!”秋熠咆哮起来,“不过是个乡下的贱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都是一个父亲的血,嫡出的贵种也没有死在战场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教训人?”秋桦的母亲是出身在乡下的无名侍女,这段出身叫他即便在庶出的兄弟中也抬不起头来。 此时已经是朝不保夕,他再也不必顾忌秋熠的威风,心里压了很久的话终于化作了一声大吼。 “贱种!敢和对我无礼么?”秋桦呆了一下,忽然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把秋熠压在地上。 秋熠掐住自己兄弟的脖子,两人挣扎着翻滚起来。 秋桦没有秋熠魁梧,转瞬就被哥哥反过来压在地上,面孔涨得青紫。 可一向恭顺的秋桦拼命抓去,指甲在秋熠脸上留下了血痕。 “贱种!贱种!贱种!”秋熠暴怒起来,抓着秋桦的头向地上砸去。 一个人影忽然从背后把秋熠扑到,而后马房中所有的秋氏子孙都动了起来,嫡出和庶出的子女截然分作了两派。 拳头指甲甚至牙齿是仅有的武器,昔日的贵胄王孙们难看地揪打在一起,徒劳地挥舞着拳头,在末日临头的恐慌中发泄一股莫明的怨气。 吹口哨的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脸上还带着血红的手印,却拍着手笑了。 她从未觉得这童声的欢笑那么的冷。 忽然间,她觉得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就只是巨大舞台上的优伶,歌舞扑跌,哭笑悲喜,浑然忘了自己是谁。 而这舞台之外有一本卷子,已经记下了所有人的结局。 她将吹口哨的弟弟紧搂在怀里,用尽了全身力气。 “啊!”一个兄长踩在一堆马粪上,不由自主地扑在对面的人身上。 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倒下,又把更多的人也压倒了,嫡出和庶出的兄弟混在了一起。 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彼此看了几眼,却没有再动手。 莫名其妙的,马房里又安静了,秋氏的遗少们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各自找了避风的角落里坐了回去。 马蹄声远远而来,人们又惊觉起来。 屋外传来了卫兵的喝问声,而后被零乱的脚步声压住了。 秋氏的子孙们彼此递着眼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房的门忽然敞开,一股寒风直灌进来,身披铁鳞甲的校尉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 “弟兄们,这……这是什么地方?”喝醉的校尉吆喝着。 一队走路歪歪斜斜的刀牌手跟着进屋,浓重的酒气飘了过来。 “什……什么人?什么人聚在这里?不知道宵禁……宵禁之下,不得私聚么?”另一名校尉上前搭着同伴的肩膀。 秋氏的子孙们都往墙角缩了缩——遇见喝醉闹事的军士了,和醉汉是没什么可说的。 “哑巴哑巴……都哑巴了么?还是聋子?”校尉上前揪翻了一人,一掌扇去,“军爷问的是你!”“军爷!”秋桦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我们都是俘虏了,军爷还想如何?”“原来不是哑巴,”校尉瞟了一眼秋桦,鼻子里哼了一声。 “军爷,我们都是被俘的,关在这里,军爷可以问外面的卫兵。” 校尉看着秋桦,忽然起腿踢翻了秋桦,一脚对着他的背踩了下去:“会说话怎么现在才说?敢小看你军爷么?”“说啊说啊!会说话你说啊!不说军爷宰了你!看军爷敢不敢!”那校尉居然不停地踏了下去,秋桦吐出一口血,几乎背过气去,只能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着两束稻草。 看着秋桦在地上翻滚,另一名校尉和刀牌手们大笑起来。 “欺人太甚了!”秋熠吼了一声。 他刚在地下撑起身体,两把快刀已经左右锁住了他的脖子。 刀牌手一脸的阴笑,用刀在秋熠的喉咙上左右轻轻地划着。 那名校尉则不紧不慢地一脚一脚踩着秋桦,眼睛却死死地落在秋熠身上。 “你们……你们这些!”秋熠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整个脸都抽搐得难以辨认。 “世子,世子,”有人从后面狠狠地抱住了他的腰,“要忍,要忍啊!”秋熠像野兽那样喘息着,目光像一匹走到绝路的狼。 “我们还没死啊!世子!秋氏还有将来的!”秋熠的手心里有血流下,那是他自己握拳抓伤了掌心。 他终于退了一步,喘息着靠在墙壁上。 校尉一脚把秋桦踢开,似乎有些失望,转着眼睛打量屋里的每一个人。 忽然触到抱着孩子的女人,斗篷的风帽把她的脸遮住了,不过露出的两只手,却有如冰雕的。 两名校尉对了一下眼色,舔了舔嘴唇,一左一右地逼了上去。 “谢玄,灭了晋北秋氏,诸国对我们的评价如何?”“南蛮。” “还是南蛮么?”“是。” 离侯随口而问,谢玄随口而答,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 张博向手心里使劲哈着暖气,他生长都在暖湿的离国,不如谢玄那样耐寒。 三骑迎风踏雪,身后遥遥跟着雷骑军的小队精锐。 “听说,天启已经派出了特使,加封南淮的百里氏为公爵。 以后百里景洪就是唐公了,品爵在君侯之上,”沉默着走了一阵,谢玄忽然道,“雷骑军战死三百八十人,赤旅死伤在四千以上。 虽然攻下晋北,可我们几年的积累,损耗也颇不小呢。” “唐军损失又几何?”“没有损失吧。” “没有损失?”“总共只派出了一千五百步骑,据说走得匆忙,连冬衣也没有备齐,冻伤了不少,也就没有上阵。 倒是楚卫国封锁西城,还有几场苦战。” “我早就说,下唐那个百里景洪就是一只乌龟!”张博狠狠地对着雪地啐了一口,“上表讨好皇帝,说要剿灭晋北拱卫皇室的是他,封了公爵的还是他,便宜他都占了,损耗都在我们离国的头上!”“不要小看了唐公,要当乌龟,自然有当乌龟的学问,”谢玄笑了笑,“下唐国和天启城的诸公过从甚密,在帝都的关系枝蔓纵横。 我们君侯一个乡下诸侯,就算冲上太清阁去大喊,也未必有内侍来招待,唐公在南淮城脚里咳嗽一声,皇帝在帝都就知道了,等御医带着赏赐的御药跑到南淮,唐公的风寒都好了。” “什么乡下诸侯,我们离国……”张博一瞪眼睛。 谢玄风帜高标、儒雅温文,虽然出仕离国,却是五原贵族年少的风度,张博对此不忿也颇久了。 “说到离国,几人不说一句南蛮?”谢玄笑笑,“在帝都诸公的眼里,我们和北陆诸部都是偏远蛮夷。 说一句乡下诸侯,已经是为我们君侯缓颊了。” “谢玄你目无君侯……反了么?”张博勃然大怒,“嚓”一声马刀出鞘半尺。 “我倒觉得谢玄说得不错,我在太清阁上,就是个乡下诸侯,”离侯的马鞭压住了张博的手,“跟着乡下诸侯,觉得有失身份么?”看着张博不安的模样,离侯和谢玄一齐大笑起来。 “君侯,”谢玄的笑容忽然都不见了,“如此是不行的。” “嗯!如此是不行的!”离侯也说。 “对了,君侯,”张博忽然道,“我抓来那个女人,君侯还没有看呢。” “果然是忘记了。” 破城当日说要去看晋侯的女儿,不过是耍弄钦使的借口。 离国都城蓟城的宫中,并不缺女人。 离侯感兴趣的,只是土地和强壮的男丁。 等到张博又想起自己抓来的女人,已经是破城三日之后的夜晚了。 “张博,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女人,想要君侯赏给你?”谢玄微笑。 “君侯若是赐给我,我就要了,可是个美人呢。” “美人?”离侯也笑了起来,“看来不得不去看看了,今夜看来不会有事,谢玄张博和我一起去。” “是!”张博应了一声,兜转战马去招呼护卫的骑兵。 离侯和谢玄立马相对。 “君侯,秋氏的子女都关在一起,如何处置,君侯想过了么?”谢玄忽然低声问。 “让我再想想。” 衣帛被撕裂的声音在北风中清晰得刺耳,黑暗中满是野兽一样的目光,无论是军士还是晋北的男人们。 女人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月光照得仿佛透明,亵衣的碎片还挂在她身上,和肌肤的颜色竟没有分别。 一名校尉箍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用力捏着她的胸口。 另一个校尉猥亵地笑着,抱着腰肢摸向了她脚下,一把扯去了鞋子,一面挑衅地看着周围的俘虏,一面探手进去慢慢捋起女人的衬裙,一点一点把衬裙撩起,让修长的双腿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秋熠脖子上架着三柄长刀,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理性。 若不是背后有人死死地将他压在地上,没有人怀疑秋熠会扑上去咬开那两个校尉的脖子,把这些人统统撕成碎片。 压住秋熠的竟是他的兄弟,毕竟还有人想要活下去,而妹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刀牌手们横着刀,眼中忽然都没有的醉意,警觉地盯着俘虏,偶尔转眼去看看女人,喉咙中呵呵地低笑着。 校尉轻轻摸着女人圆润的膝盖。 他忽然忍不住了,狠狠地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衬裙,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砰”的一声巨响,半截门闩被震裂了直飞出去,漆黑的屋里有了火光。 巨响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一名校尉把女人紧紧箍在怀里,另一人嚓的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牌手们也警觉地把盾牌结成一列。 来人将火把高举过顶,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映着一点火光四周一扫,众人就都有要退一步的感觉。 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寒的眼睛。 “什么人?”拔刀的校尉排开手下踏上一步。 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被吓得吞了回去。 来人身后忽然闪出了一条蛮牛般的身影,像抓一只小鸡那样将他整个扯了过去,一手将他的佩刀摘下,顺带一脚踢碎了他半边门牙。 “狗眼!”蛮牛般的武士闪身护住了主人,大手猛地一挥。 一队的军士疾步闪进马房,数十枝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数十柄马刀也结成一列,寒光凛凛地对着刀牌手逼上。 双方人数旗鼓相当,短暂的对峙后,来人低低地喝了一声:“拿下!”后来的一队军士齐声低喝,手持马刀并肩上前。 先来的一队刀牌手也堪称精锐,在马房中转圜尚且局促,不过他们的盾墙丝毫不乱,一齐向前压去,同时佩刀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 “都给我砍了!”率领刀牌手的校尉看见同伴满嘴鲜血的滚在一边,已经红了眼。 可是接战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持马刀的军士们冲到盾墙前,一齐撤开马刀,提腿狠狠地踢在对手的盾牌上。 刀牌手单臂持盾,完全无法抗衡那股蛮横的力道。 就在盾墙露出空隙的刹那,马刀毫不留情地斩了进去,鲜血飞溅中,断臂残肢落在稻草上,刀牌手的阵势彻底崩溃。 被踢翻在地下的刀牌手刚要起身,马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其中几人仗着血勇不肯弃刀,马刀武士们立刻在腿上干净利落地补上一刀。 不过眨眼间,老练的马刀武士们不伤分毫地击溃了刀牌手。 而那个粗悍的身影已经大步逼近了剩下的一名校尉。 “你……不要过来!”校尉的手抖着,长刀在女人的脖子上游移。 武士的大步却没有丝毫迟疑,校尉只能带着女人退后。 “不要过来!”校尉惊恐地咆哮,他的后背已经紧紧贴住了墙壁。 那个武士就像没有听见,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将长刀夺去,跟着一掌抽下,校尉滚在一边。 “知道我们是谁么?你们难道不要命了?”他从地下爬起来,放声大吼,满口血涎带着牙齿落下。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首领将高举的火把慢慢放低,于是那张刀削般锋锐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中,唇边一抹连腮的赤褐色短须,双眼深深地陷在眉骨下,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模样。 “是……离侯!”刀牌手中有人小声地说。 俘虏和校尉都打了个寒噤。 张博拦腰抱着半裸的女人:“君侯,就是这个女人!”“张博,成何体统?给她穿上衣服,”谢玄说着,已经将自己的披风扔给了张博。 张博胡乱地将披风裹在女人身上,又打量了女人一眼。 女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两颗黑瞳却像幽深的空洞。 虽然是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脸,不过那瞳孔还是让人心寒,就像画出来的美人留了眼睛不点,没有一点生机。 张博皱了皱眉。 他对这种冰一样的美人没什么兴趣,觉得即使君侯赐给自己,也没什么意思。 不会逢迎讨好婉转承欢,要来也只是一个摆设。 “阁下是哪一国哪位将军的属下?”谢玄从怀里抽出一条白巾,细细地擦拭着一名校尉的脸。 “看起来是楚卫国的校尉,竟敢在我们君侯面前放肆?”谢玄打量着他的军衣。 那名校尉对着谢玄似笑非笑的脸,剩下的几颗牙齿咯咯有声,却绷紧了嘴唇,一言也不肯发。 谢玄的目光在一众刀牌手身上转了转,笑容更加温和:“不说?看轻我们离国的军法么?”他忽然扔下白巾,走回了离侯的身边。 “这人不是楚卫国的校尉,这些人都不是,”谢玄压低了声音。 “哦?”离侯眉锋一扬,两人换了一下眼神。 “都杀了!”离侯忽然一挥手,“犯我军法者戒!”军令一下,离军雷骑的马刀都高举起来。 那句“刀下留人”响起之前,几道雪亮的刀光已经落下,人头一直滚到了离侯的脚下。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刀下留人……”离侯背对着门口,也没有回头去看来人,一脚踏住脚下的人头,唇边闪过一丝冰冷的笑。 “刀……刀下留人,”肥白的钦使带着一队亲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一进马房,那股马骚味已经熏到了他,他急忙掩住了鼻子,呼呼地粗喘。 “钦使大人也在?今晚真是巧得很,正遇到楚卫的军士犯禁,钦使大人是来看本侯军威的么?”“君……君侯,”钦使向来逼人的目光有些闪烁,“君侯误解了,这些都是羽林天军的金吾卫。” “羽林天军不是帝都的禁军么?钦使大人的随从?”谢玄上前一步,“怎么穿着楚卫的军衣?又怎么擅自离营骚扰俘虏?”“是……本使管束不严……管束不严。” 嬴无翳瞟了一眼谢玄,转而一言不发地看着钦使。 以钦使的凌厉口舌,这种应对分明是心里有鬼,只是嬴无翳尚未想明白,区区一个晋侯的公主怎么值得钦使大动干戈。 “君侯,”谢玄的视线在周围一众俘虏身上一扫,再看了看张博脚下的女人,又看向那一排重伤在地的刀牌手,最后收回视线看了嬴无翳一眼,嘴角挂了一丝冷笑。 谢玄并未遮掩,那抹冷笑落在钦使的眼里,他心底一凉,同时嬴无翳猛然回首一顾,视线像是把钦使穿透了。 “君侯……”钦使试探着。 嬴无翳转过去看着周围的俘虏,没有理睬钦使。 “这是皇……”钦使硬起头皮。 “这是这点小事么?”嬴无翳忽然转身直视钦使,“何苦那么多周折?”“君侯……”钦使惊疑不定。 他和这个南荒之国的诸侯相处月余,却从来看不清他的眼神。 “钦使不太上战场吧?死人,在战场上是很平常的事,往往并无什么理由……”嬴无翳冷冷地一笑,“钦使若是觉得不便,那么就由本侯为皇帝尽一份绵薄之力好了。” 嬴无翳负着手,缓步走向了马房门口。 谢玄对着一众雷骑微微点头,雷骑们自金吾卫脖子上撤回马刀,纷纷逼向了蜷缩在墙角的秋氏子孙。 “不要!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惊恐地尖叫着,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 俘虏们都已经看清了那些雷骑兵的眼神,那些都是杀人的眼睛。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那个秋氏的少年像发了疯一样,只是磕头。 “懦夫!”一条人影从墙角的黑暗里跳了出来。 那人狠狠地掐住了少年的脖子将他摔在一边,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少年打了几个滚,就再也没有出声。 那人空着双手,却对着逼近的离军摆出了野兽般的进攻姿势,那双眼神在火光中带着疯狂。 纵然都是惯战的老兵,离军们也定住脚步犹豫了一下。 “是晋侯的世子秋熠,”谢玄凑近嬴无翳的耳边道。 嬴无翳想了片刻,转身走进了秋熠:“原来是世子。 久闻晋侯世子,勇武善战,可惜没能在战阵中相遇。 到了这一步,莫非世子还有什么想说?”“要在战场上相遇,你早就死在我刀下了!离国的南蛮狗!来啊,来杀我!看看我们秋氏的勇气,不要以为我们秋氏只有那种废物!”秋熠咆哮着。 嬴无翳并没有怒意,只是挑起浓黑的眉锋,仔细地端详着秋熠。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喝道。 “君侯,不要多添麻烦为好,”谢玄低声道。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重复了一遍,“就让我们看看秋氏的勇气,你赢了,我保你活着离开秋叶城。” 秋熠露出一丝惊喜。 他颇为刀术自负,晋北刀术名家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一线逃生的机会就在他面前。 他仔细地打量着披挂火铜盔甲的嬴无翳,这个目光摄人的对手并未佩戴武器,他也不曾接触过南荒的武术。 一柄修长的马刀颤抖着插在了秋熠的面前,一个巨大的身影将嬴无翳遮在了背后:“不必看了,要送死,就来张博的刀下!一个俘虏,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君侯对阵?”嬴无翳一笑,对着谢玄摇了摇头。 正是谢玄一个眼神,张博率先冲出截住了秋熠,他的得力部属们虽然不合,此时的配合却是天衣无缝的。 张博赤手空拳夺刀殴斗的一幕将沉沉的阴影压在了秋熠心上,不过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一咬牙拔起了马刀,侧身一闪,拟刀于眉关的位置面对张博。 张博松松地提着马刀,全无防御。 雷骑们纷纷收起武器让出了屋子正中的空间,一片肃杀之气悄悄腾起。 秋熠刀势不动,脚下的滑步和猫步却不断变换。 他和张博之间的距离随着步法时而伸长,时而缩短,同时他也悄悄打量着自己马刀的长度,毕竟不是自己的兵刃。 晋北的刀术,讲求凌厉速杀,杀机只在一线之间。 一次进击中全力斩杀而不重防御,杀死敌人就是最强的防御。 秋熠在等待进击的时机,只是张博松散的姿势让他游移不定。 张博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将马刀轮过头顶,猛地蹬地,借着冲前的势头一刀劈下。 这是毫无花巧的一刀纵劈,胸口的要害直接暴露出来。 秋熠等到了机会,马刀一沉,他狂啸着全力刺击出去。 刺击总是比劈砍更快,充分使用了刀的长度,只有马战出身的武士才会为了劈开盔甲而使用大力的纵劈,因为刺击会让他们的刀卡在敌人的盔甲和身体里拔不出来。 “张博!”谢玄猛地喝道。 胜机在握的秋熠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惯使双手刀的张博将一柄马刀给他之后空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缩在胸前,抢先一步压在秋熠的刀背上。 两人擦肩而过,秋熠的半边头发落在地下,张博的胸口留下一道刀痕。 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秋熠只能不顾一切地回身劈砍。 发疯一般左右往复的劈砍,每一击都用上了全力,可是已经没有了第一刀所蕴涵的杀机。 张博封刀在自己胸口,戏弄着闪避秋熠的攻击。 所有的胜负都在第一刀的时候分明了,张博只是在等待秋熠力量耗尽的时候,轻松的一刀杀敌。 “上阵,你是不如张博的,”嬴无翳对谢玄笑道。 “君侯!”谢玄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嬴无翳不用抬头,已经感觉到半空中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 就在秋熠力量将尽的时候,张博换作双手持刀,可是秋熠却猛地翻身扑向了另一侧!出乎张博和所有人的预料,秋熠并非是疯狂地劈杀到最后一刻,他左右挥刀将张博避到屋角的时候,正是背对着嬴无翳的时候。 他还留着最后一刀的力量,要在死前把秋氏的仇人一起拉进地狱。 此时的秋熠披散半边头发跃起在半空,就像一个吃人的恶鬼般,而他刀下的嬴无翳手无寸铁。 马刀的铁光映着月光和火光,凄清诡异地一闪。 嬴无翳侧身在那里,半身衣甲鲜红,秋熠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秋熠的半边头盖骨连着一只眼睛,已经飞了出去,喷涌的鲜血洒在嬴无翳右肩上。 张博那柄精钢打造的马刀在秋熠手中只剩一半,而嬴无翳掌中忽然多了一柄薄剑。 秋熠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瞪着嬴无翳,而后仰天倒在了地上。 “若是在起初就有这样的打算,也算一个人物了。” 嬴无翳点了点头。 他手一抖,剑已经不在掌中。 身边的谢玄凝在拔剑的姿势上,愣愣地看着自己腰中的剑匣。 他要拔剑救主,忽然发现剑已不在腰间。 嬴无翳从他腰间拔剑还剑,他根本没有看清,更勿论秋熠落下,嬴无翳挥剑的一瞬。 秋熠从最初就已经错了,和张博对阵,他其实更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他不曾看见这位离侯是亲自提着斩马刀冲锋陷阵,一刀劈断了城门上的雪**大旗。 “还有人不要命的么?”张博恶狠狠地踏上一步看着剩下的男人们。 “张博!”嬴无翳低低地喝了一声。 张博只得收敛了杀心,不甘地退在一边。 秋熠在他手中偷袭嬴无翳,对他无疑是耻辱。 嬴无翳负着手,扫了一眼俘虏们。 周围静得如死,雷骑军操着马刀等待命令,俘虏们甚至不敢呼吸。 他们的命都操在这个南蛮侯爵的手中,而从那双沉沉的眼中,他们根本看不出嬴无翳的想法。 嬴无翳转过身去:“杀!”雷骑军的军士一起提刀上前。 刀光比恐惧来得更快,俘虏们心头转过了“死”字,刀光已经落在了他们的头顶,而后他们剧烈的痛楚让他们不再有机会恐惧,只是本能地哀嚎。 离军杀戮的手段凌厉而直接,或是直接砍断颈椎,或是一刀洞穿心口,对于老兵而言,无所谓让对手多受折磨,见惯了血的人,简单得就像宰杀猪羊。 刀落下去无论贵贱,都是一泼红血,溅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更加肮脏。 几个离军下手稍轻,重伤的俘虏狂嚎着脱着血迹往前爬去。 纵然已经绝望,求生的本能还在,可是他们无处可去。 或许是因为有些羞愧,不能一刀杀人的离军下手更凶,追上一步将伤者拖回来,一把抓住头发,将整个头颅剁了下来。 钦使面无血色,几乎晕厥过去。 虽然已经准备除掉俘虏,可是亲眼看着这人如牲畜的屠场,他还是难以忍受。 猛一抬头,嬴无翳那双沉沉的眼睛不带一点感情,正盯在他抽搐的脸上。 钦使死死咬着牙,打了一个寒噤。 随从中的白毅漠然,按剑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扭头看向了屋外。 雷骑们以腕上的一片皮子擦去刀上的残血,纷纷收刀回鞘,屋子中骤然少了些人,视线开阔了。 人的目光都落在张博的身上,他脚边正是那个裹着披风的女人,女人怀里还搂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仅剩们的两个俘虏都在张博旁边,雷骑们不敢抢在千夫长面前。 “张博!”谢玄低声道。 张博捏着马刀舔了舔嘴唇。 不知怎么的,他有些犹豫,却不是还想着这个女人能被赏给自己。 张博不愿多看她的眼睛和那张雪一样的脸,不过要下刀去杀这个女人,他又有些不忍。 确实是个极美的女人,就像件名贵的瓷器,亲手去打碎,总是有些遗憾。 “呸!”张博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地下,马刀高举起来。 哨声把张博惊得退了一步。 女人怀里那个孩子忽然1/2| 三 三 “君侯既然这么说……” 钦使的话音未落,哨声忽然消失了。嬴无翳一惊,猛然转身,看见蜷缩在墙角的女人忽然扑了过来,猛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竹哨落下,孩子张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一柄短刀深深的扎进孩子的腹中,女人纤细的手握住刀柄,血溅在莹白的肌肤上分外刺眼。 “放肆!”嬴无翳勃然作色,一把揪起了女人。 女人任他揪着,毫不反抗。她身上那件黑披风滑落下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近乎**的躯体上。她的身体像是玉石雕成的,美得绝无暇眦,却仿佛有玉石一样的坚硬。 “让他这样活下去,不如死了的好,”女人轻声说,“也杀掉我。” 嬴无翳对她怒目而视,那怒火,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像是忽然凝住了。怒火一直透进女人深不见底的瞳子里,渐渐地熄灭了。谢玄怔了一下,他跟随嬴无翳已经七年,从未看见过这种事情。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嬴无翳似乎悄悄地变化了,谢玄还看见他抓着女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君侯。”谢玄上前一步。 “把这个女人带走!”嬴无翳忽然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转身出门。 一名雷骑将女人扛在肩上,跟着同伴一起追逐君主而去。谢玄最后出门,对钦使躬身行礼。他抬起头的时候,正触到两名校尉狂怒的眼神。 谢玄笑着笑,出门而去。 “嬴无翳,好利的手段……”钦使满脸虚汗,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其它事……”白毅沉吟着,“就交给属下处置吧。” “好!好!就由你料理这些人,不要走漏的风声,不留这些人,也是陛下的密旨,陛下的意思……” 钦使说到最后,已经没了力气,扶着一名侍卫的肩膀,干呕了几声却没能吐出来,带着剩下的金吾卫撤走了。晋北的月光就像任何地方一样明净,月光所照却尽是尸首。只剩下白毅独自站在月光中,竟显得有些孱弱。曾经鼎盛于雪国的秋氏就只剩一个女人和一地的尸体了。白毅微微摇头。 “何必躲在一边?”白毅忽然道。 一匹黑马从远处的断壁后现身,黑甲的武士抖着缰绳徐徐而来,直至和白毅并马而立,一言不发地看着满屋的尸首。 “英雄相忌尔。”息衍一笑。 “什么?” “离侯嬴无翳,来日会是震惊东陆的角色吧?我也有些自负,想必不会默默无闻。一山不容二虎,日月不可同辉,英雄相见,总难免血流成河,所以我现在还不想多见他。” “你若是还有心情胡说,不妨帮我收拾这些尸骨。”白毅道。 他并不因息衍的大话而惊讶。他和息衍相交已久,知道这个朋友的说话总在半虚半实中,这一句还是自嘲,下一句或许就是吞噬天地的狂言。 “一把火都烧了吧,”息衍笑,“诸侯贵胄,尸骨化灰总也好过草草下葬。我们也省很多力气。” 白毅还未回答,身后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一起扭头看去,一队白衣的骑兵正踏雪疾进,飞快地逼了过来,为首的武士,正是打起青色的**旗。 “白将军,息将军。”白衣的将军在马上躬身,对白毅和息衍示意。 “不敢称将军,只是皇帝驾下一名持金吾,见过雷将军。”白毅也躬身还礼。 **旗下的将军白毅并不陌生。雷千叶曾是晋侯手下的左扶风将军,统领了晋侯北山大营的三万骑兵,堪称晋北国的支柱之一。晋侯秋燝所以敢在秋叶城死守,也是断定突进的离国骑兵人数不多,必然无法抵挡北山大营援军的内外夹击。 北山大营距离秋叶城,最多不过两日的路程。而秋燝足足等了五日,直到天瞑阁陷落之前,他依然没有看见北山大营的援军打着青**旗帜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其实即便秋叶城守五十日,雷千叶也不会带兵来援,北山大营的援军永远都不会来。密函天启城皇帝座下,告发晋侯秋燝勾结羽国企图叛乱的,正是雷千叶。当白毅亲眼看到那封书信,才发觉名震北天的雷将军还写了一笔温婉的好字。 “若是英才,便有压不住的光辉,”雷千叶笑了起来,“在下觉得可以看见两位将军的来日。” “过奖。”息衍也笑。 “如果不妨,在下希望能够收葬诸位公子的尸身,”雷千叶说着,手一招,身后跟随的武士已经捧上了漆金的匣子,“这是晋北的一些土产,并非什么贿赂,只希望两位将军能给一个方便,允许在下把公子们葬在秋氏的故园,魂灵可以围绕在宗社之旁。” 白毅掀开匣子,淡青色的明锦上是晋北特产的青瓷茶具,其下一方小印,写着“雪羽”的字样。晋北的雪羽名瓷是名闻东陆的珍品,说是土产,“礼物贵重,不敢收纳,”白毅将手中的匣子递还了,“不过公子们的遗体如何处置,钦使并未交代,雷将军代为收葬,再好也不过。” “纵然白将军息将军不肯应允,这份礼物也不必收回,算作在下对两位的一点心意,”雷千叶摆了摆手,同时目光一瞬,北山大营的晋北军士已经疾步上前,铺开白缎的尸囊罩在死者的身上。随军而来的长门教僧侣低声唱颂着经文,围绕每一具尸骨行走,将花瓣和雪豆洒在周围,手掌蘸了清水拍掌念颂着长门教的经文。颂经的喃喃声仿佛消弭了杀气和怨气,一样的月光下,显得天地空旷,万物都是虚无。 作为王侯子孙的葬礼,这样就显得简单了,不过在陷落的城中还不忘请来长门僧侣护魂,雷千叶确实也用了心。三骑并立着久久不言,似乎是吊唁,又似乎是被化万物为空虚的《长门经》感染了。 “雷将军,在下有冒昧一问,”息衍忽然道。 “息将军请问。” “雷将军并非仓促赶来,何不救这些人?” “息衍……”白毅低声喝止他。 雷千叶的脸色却平静异常:“秋氏的覆灭,是在下的密函告发。如果留下秋氏的子孙,仇恨一定会催促他们寻找一切报复我的机会。我不可能防备这么多的敌人防备几十年,那么他们死去是更好的结果。救他们……就像把一个大麻烦留给自己,谁会想要找一个麻烦给自己呢?” “能那么想的人很多,敢那么说的人,也许只有雷将军吧?” “即使我撒谎,在你们面前也无处遁形,所以不如直说。” “不肯救他们,却又为他们收葬以收买人心,用心未免太狠。” 雷千叶竟笑了起来:“息将军心中,雷千叶是如此的么?那么也不妨,卖主求荣,已经犯下毕生难赎的恶罪,再加上这一条,也不算什么了。” “雷将军还有辩解?”息衍毫不顾忌地盯着雷千叶,像是怕他的眼神从自己的视线中逃逸出去。 “有,”雷千叶收起笑容,和息衍对视,“我以前是个买漆的,不要说爵位和官职,连饭都吃不饱。而后我能在十几年内掌握北山大营的三万骑兵,手下成百的贵族武士,是我国侯爷的恩典。如果不是他给我机会,现在的雷千叶还是个买漆的穷汉,或者死在两位将军看不到的地方了。” “知遇之恩,不可谓不重。” “不仅仅是知遇……”雷千叶抬头看着天空,象在回忆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晋侯,世上就没有雷千叶。所以我葬他的儿子,不是为了博取秋氏旧部的感恩,不过是我对晋侯的感恩而已。” 白毅和息衍对视了一眼。 “但是男儿生在世间,有很多不得以的事,”雷千叶说,“恩情和男儿的伟业,是无关的。” 他给自己的坐马加上了一鞭,驰入深寂的夜色中,晋北的军士拖着尸囊上马,尾随而去。 夜路上,嬴无翳看着道路前方,走得分外沉默。 “君侯,晋北的女人,还是不要留了吧。”谢玄落后炭火马半个马身,悠悠地说。 “我想留着她。” “毕竟是晋北的女人……” “嗯,”嬴无翳拉住了战马,摸着赤须出神,“秋络,确实像晋北的名字。那白雪夫人吧,就叫白雪夫人,世上没有秋络公主了!” 战马的长嘶声中,离侯抛下得力的将军,独自驰进夜色里。护卫的雷骑兵们急忙策动战马追了上去,溅起的雪片打在谢玄的脸上。他也象离侯那样摸了摸下巴,却只是个光溜溜的下巴,没有胡须。 “白雪夫人,倒也是好名字,”谢玄自言自语。 “难道就把那个女人带回离国?”赶上来的张博颇为愤怒,“那是晋北国的女人!怎么能留在君侯身边?” “晋北的女人……也是女人啊。” “可是怎么向帝都的使节交代?我们奉上命讨伐叛逆,怎么能收用叛逆的女儿?整个东陆都会嘲笑我离国是为一个女人灭了晋北。” “是不好交代。那么……不如对钦使说,君侯为了安抚晋北的民心,所以不顾嫌疑,勉为其难地收用公主。” “你!”张博目瞪口呆。 “你觉得那个女人美么?”谢玄忽然问。 “什么?” “我说那个晋北的女人,你觉得她美么?我觉得君侯似乎是喜欢上她了。” “好看的女人哪里都能找到,也许君侯过几天就玩腻了,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惹怒帝都的钦使?沉迷在女人身上,怎么能霸武九州?” 谢玄点了点头:“嗯,也许是几天就腻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能沉迷在这个女人身上久一点,反正君侯也没什么女人。” “什么?” “霸主也好,草民也好,其实在这个世上,”谢玄策马徐行,说得漫不经心,“每个人,都很寂寞的。” 晨风“哗啦”扯开了战旗,上千杆大旗,一色的赤红,上面斗大的“嬴”字笔意张狂。 终于到了诸侯撤军的一日。钦使在城门口摆起桌案祭天,祈祝晋北自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后焚化了写有阵亡将士名单的黄纸,诸国军队次第拔营。建立破城首功的离军率先出发,钦使那句“住兮英魂,哀哉尚飨”念完,离军千面红旗抖起一片夺目的红浪,五千雷骑震天大吼一声,列队开出城门。 队伍在城门口竟然停下了。 “仰谢皇恩,泽披北荒;君侯神武,归路风翔!” 嬴无翳漠无表情的立马城门口,看着成千上万的晋人衣着鲜丽,列队在城门外恭送,老友妇孺行列分明,山呼之后,一齐跪倒磕头。在马背看着人海人山在自己脚下匍匐着叩首,竟有三军列队般的连云气势。在这种尊荣面前,张博惊讶地瞪大眼睛,咧着嘴笑了。 谢玄扭头,看见嬴无翳也在笑,却是冷刻的轻笑。 “雷将军费心了。”嬴无翳挥挥马鞭,对立在马下行礼的雷千叶点了点头。 “君侯不远万里,力挽狂澜,这不过是晋北百姓的心意。” “有多少真心?” “不敢欺瞒,”雷千叶俯身一拜,“都是赤诚。” 静了一会儿,嬴无翳笑了笑:“愧受了。听说雷将军已经接到诏书,统领晋北都护府?” “是陛下的信任。” “将军应得的,”嬴无翳策动了炭火马,“好自为之。” 跟随在炭火马后,五千雷骑和三万赤旅步兵鱼贯而出,雷千叶拱手立在路边,一直没有抬头。 “对雷千叶这个人,你知道多少?”走了很远,嬴无翳看了看谢玄。 “不多,不过晋北出云骑兵,就是在雷千叶手中创立。这次我们没有对上北山大营的出云骑兵,否则会无功而返吧。” “嗯,”嬴无翳点了点头,又行了几步,他忽然拉住了战马。 “本应该除掉他,”离侯若有所思,“现在也许太晚了……” 晋北百姓的山呼声又从背后传来:“仰谢皇恩,泽披北荒;君侯神武,归路风翔……” 到了最后,“皇恩”已经不可闻,只有“君侯神武归路风翔”,遥遥的像是唱着招魂。 钦使带着随从,还留在城下祭天的桌案边。 “大人,嬴无翳这么大肆铺张地出城,简直是无视大人的官威。大人是陛下钦使,如陛下亲临,难道就让那个乡下泥腿子嚣张?”钦使身左的校尉说话有些漏风。 “卑下看来,比起晋侯,倒是离侯更像叛贼。”右边的校尉也附和道。 纱布蒙住两人半边面目,却遮不住眼睛里的恨意。张博一腿一掌,各要了他们半边牙齿。身为天启城皇帝殿前的执金吾,两人的身份还更高于初露头角的息衍和白毅,却在一个乡下诸侯的手下面前丢尽了颜面。连日来两人每夜都是大醉,咬着仅存的半边牙齿发誓要对这个南蛮还以颜色。 钦使扯着一缕胡须一言不发。 “大人,卑下看来,嬴无翳是有反心啊!”两个校尉终于忍不住了。 “都闭嘴!”钦使抬起一脚,将面前的桌案狠狠地踢翻了,“帝都三万羽林军,五千执金吾,要上阵的时候半个也不顶用,否则陛下又何苦宣诏这些乡下诸侯来勤王?你们这些废物,只知道在这里废话!” 两名校尉战战兢兢地退在一边,却不知道钦使的怒火却并非对着他们。关于嬴无翳横行妄为的密报早由信鸽送到了帝都,钦使望眼欲穿等来的回信却是谢太师传皇帝旨意,称离侯忠君辅国堪当重任,不必计较小节。钦使这才明白在天启诸公的心中,嬴无翳已经是愿意出人出力为君分忧的支柱,纵然只是一个顶着侯爵的乡下诸侯,也非他一个钦使可以撼动的了。 两骑黑马自远方的离军大队中折返回来。黑马雄健,片刻间离军的两名军校就驻马在被钦使踢翻的桌案边,扫视周围,对着钦使握拳为礼。 “离侯还有什么事么?”钦使皱了皱眉。 离军的两名雷胆骑兵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而是一齐自马鞍上拔出了锋利的马刀。钦使话音未落,两名骑兵一起摧动战马,狂风一般冲向钦使。 远处领军列队的白毅正要张弓搭箭,却被息衍一手握住。 骑兵卷起的杀气在钦使身边一掠而过,直冲向随从中去。钦使所带的家奴和金吾卫惊慌失措,纷纷转身奔逃,人群被战马冲得乱作一团。不过混乱的局面却没有阻挡住老练的骑兵,两名雷骑在人群中左右带马,忽然一齐纵马跃起,自高处探身一刀斜斜斩下。 战马落地,雷骑猛地站住。两颗头颅滚落在马蹄下,两名校尉无头的身子却还喷着热血站在那里。钦使的侍妾呆呆地看着,忽然发疯一样尖叫起来。两具尸身缓缓倒下。 两名骑兵各自在靴底上擦了擦马刀,为首的一人道:“谢玄谢将军传令,这两人酒后带兵私闯牢狱,按照军令该当处死,侮辱夫人更不可容。惊吓大人的地方,请担待。” 雷骑拨转马头扬长而去。钦使战战兢兢扶着侍卫,身子一软,无力地坐在地上。 哀帝十二年,唐、离、淳、楚卫四国领皇帝的讨逆诏书,汇集联军八万,攻破了晋北雪国的秋叶城。主掌雪国十余代的晋侯秋氏覆灭,男子长过马刀者杀,姬妾女子皆籍没为奴。左扶风将军雷千叶因为检举逆谋有功,掌管新设的晋北都护府,事实上成为雪国新的诸侯。 新的掌权者在城头上眺望远去的“嬴”字赤旗,抬头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说:“冬天到了。” 铁与血的阵云自雪国的上空蔓延开来,阴翳投在浩瀚的东陆大地上。 四 四楚囚早春二月,北国冰封,青衣江南岸已有了春意。 四野的草木爆出了青芽,池沼中泛起的氤氲水汽笼着九原城。 九原,又号称“云城”,春天就像笼在一阵淡青的云雾中。 风吹着大殿两侧的竹帘起落,敲打着窗格发出单调的啪啪声。 离国的重臣排列两侧,按膝跪坐,都是绯色宽衣,以金绣的束带抹额。 居中的细竹箪上,则是白发峨冠的老人,身后陈列着剑印。 离国群臣议事的“古怀殿”中已经静了许久。 “桐公,无论如何,司库已经支不出军粮,”位置居前的年轻人打破了沉默,“帐簿当前,一清二楚。 兄侯远征晋北前,我已经说过去年的收成入不敷出,恐怕支不出军粮,他却说赤旅雷骑一到,晋北必然望风而降。 如今虽然攻克秋叶城,可是千里长途,大军撤不回来,军粮却得源源不断地跟上。 成就了他一人的武功,却让我们在离国耗子一样觅粮!我们离国一个南荒诸侯,哪里经得住他的折腾?”桐公干皱的眼皮垂下,一直半遮着眼睛,此时才抬眼看了看怒气勃勃的年轻人。 年轻人是嬴无翳的弟弟嬴无方,受封为西裳郡伯,年仅二十岁,脸上稚气不腿,词锋却是锐气逼人。 “司库何在?”紫衣文官自下首闪出:“卑职库官吕隆,检点粮库,确实支不出粮食了。” “所剩几何?”“除了应付春荒和宫中的支出,剩余不过三千两百石。” “三千两百石……”桐公低头沉思了片刻,“再从春荒的赈粮中提出两千石,五千两百石,三日内发往军前。” “春荒的赈粮是我嬴氏祖辈立下的铁规!”嬴无方双眉一耸,“谁人敢动?”“君侯大军在外,怎能没有军粮?难道让我们离国堂堂诸侯,向别国借粮么?”桐公长身直视嬴无方,“纵然国内再苦,军粮是不能不发的!”一直端坐前列默默不言的离国重臣陈震忽然笑了笑:“桐公,不能不发这四字固然好说。 可是眼下春荒,灾民若是来九原附近就食,我们无粮赈灾,灾民可是会作乱的。 南荒之民的性子桐公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杀了我们这些人吃肉,都难说啊!”“震公……”桐公枯瘦的脸上褪去一层血色。 陈震转身间,一个眼色已经递给了嬴无方。 嬴无方一拍桌子起身大喝:“我们嬴氏先辈的铁律,就是守国安民!春荒的赈粮三百年都无人敢动,桐公你担得下这个罪责么?”嬴无方一声呼喝,满朝大臣也都离座起身:“桐公,赈粮不可动啊!”满殿绯衣都对着桐公躬身行礼,不肯抬头。 桐公撑着桌子起身,手不住地抖,只能拱手还礼。 群臣却没有回座,古怀殿中忽地静了。 许久,李桐点了点头:“李桐仰受嬴氏深恩,以微末之材领监国大事。 剑印在上,三军九卿都受我节制,拆借赈粮一事,我独立承担!君侯归来若有责问,李桐以身家性命抵罪,虽死无悔!”桐公本已年老气衰,高声说到最后嗓子已经嘶哑。 可是此时偏偏有一种名臣风范压住了在场的众人,李桐,毕竟还是嬴无翳的老师,离国的支柱重臣。 大臣中一阵**,彼此递着眼色。 “呵呵,”陈震低笑,“桐公尽忠君侯,哪里会陪上身价性命?不过是害了那些流离失所的饥民而已。” 陈震的声音不高,却立时压住了群臣的**。 诸大臣再次躬身道:“桐公请三思!”桐公嘴唇翕动,脸色灰白,手微微地颤了颤,缓缓回座。 “桐公三思!”陈震近前一步。 “三思?还是尽忠君侯这四个字,听起来顺耳,”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压之势,有如在寂静的古怀殿中响起惊雷。 一名绯衣大臣腿弯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就要跪下。 “君……君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群臣不约而同地调转身子,向着殿门口的方向长拜,一时间无人敢抬起头来。 赤甲火氅的离侯登着台阶踏入古怀殿,唇边带着一丝冷笑,直视前方大步越过众人,对着正在起身的李桐拱了拱手:“先生。” “君侯,”李桐艰难地要拜伏下去。 嬴无翳一把挽住:“赐座!”使女搬上脚榻扶着李桐坐下,嬴无翳一挥火氅占据了李桐方才的坐席,也不叫群臣落座,只是饶有兴致地一一扫过群臣的脸,这才笑了两声:“我此时归来,诸卿看着颇为诧异啊。” “恭迎君侯,百战而旋;贺喜君侯,长胜无忌。” 一时间,群臣的唱颂声四起,仿佛古怀殿中都容纳不下了,一直惊动了殿外高树上的鸟儿。 “问过安,可以退下了,”嬴无翳忽然变得面无表情,“国中政事,还是桐公主持,散了吧!”他一声令下,群臣各自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古怀殿。 尾随嬴无翳的谢玄品位低微,躬身在一侧,含笑看着出门的每个大臣。 直到嬴无方和陈震并肩而出的时候,他才忽地笑道:“一路风尘,见到震公和郡伯别来无恙,真是幸事。” 陈震竟然含笑回礼:“君侯和谢将军归来神速,想必是天助。” “赤旅步军都丢在半路,快马归来,是怕震公久侯呢。” 陈震愣了一瞬,忽然笑着拍了拍谢玄的肩:“君侯得到谢将军,真是天赐,幸甚,幸甚啊!”一直到出了宫门外,嬴无方绷紧的脸才松弛下来,忽然停住了脚步:“五日前的火马军报,还说他带着大军,只前进到陈国吉水县,没想到五日之间,他就……”“这次是我们失算了,”陈震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胡须,“信使的报马再快,又怎么有他的马快?”古怀殿上,只剩下嬴无翳和拱手静坐的李桐相对。 嬴无翳看着李桐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瞟了一眼门边的谢玄。 谢玄上前,手中捧着的紫檀盒中,躺着一轮剔透的玉璧,光芒流转,变化莫测。 “此去晋北,已经扬了我离国的军威,天子也赐下玉璧和封赏,”嬴无翳双手捧着玉璧递给李桐,“记得小时候先生说君子有五德,玉也有五德,正是石中君子。 这块紫丣玉璧,离国中只有先生可以佩戴了。” 李桐看着玉璧,点了点头。 他忽然挥起一手,竟然将那轮价值连城的玉璧从嬴无翳手中打飞出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先生……”李桐离开脚榻,跪坐于地:“李桐打碎玉璧,知罪了。 君侯要怎么处罚,李桐都不敢有怨言。 只是处罚之前,仗着当年教导君侯的一点微末功劳,李桐还有几句话请问君侯。” 嬴无翳背上一阵寒麻,也起身跪坐在竹箪上。 他即位为离侯十二年,威镇朝野,可是面对李桐,却总象幼年时候听他训斥一般,带着几分敬畏。 “君侯此次出征,伤损几何?”“雷骑折损两百五十骑,赤旅战死一千七百人。” “动用民夫又几何?”“战前征用两万,运输粮草到军前的又有三千。” “军粮消耗几何?”“五万两千石。” “军费多少金铢?”“三十五万。” “君侯!”李桐长叹一声,忽然牵着衣袖长拜不起。 “先生。” 嬴无翳无奈,只能也对拜下去。 “君侯可知道我们离国一年的税赋不过一百余万金铢?国库存粮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五万两千石?每年新入册的丁男不过三万多人,其中应征入伍的又不过两成,还要除去年老还乡的五千余人。 而君侯勤王一战,就耗掉了三成的税赋,所有的库粮!两千农家乡户的男丁战死!”李桐声音颤抖,“不过换来君侯神武的威名,皇帝一纸褒奖的诏书么?”“这一轮玉璧,又值几何?”李桐气喘吁吁地指着地下的碎玉,“补得回国库么?又何颜面对百姓?”嬴无翳嘿然不语,谢玄早已抽身而退,把直面李桐的重担都留给了主公。 “当年白氏分封,我们嬴氏本来就是一个南荒的小诸侯,地广人稀,还要弹压南荒诸族。 天启城年年封赏,几曾落到过我们离国的身上?就是在诸侯中,又有几人能对君侯你说得上尊重?除了钦使年年来讹诈土产供奉,谁会记得我们离国,便是年年春荒饿死的人,诸侯也不会发半点赈济!晋北秋氏哪里是真的叛乱?不过是诸侯忌惮秋氏的壮大,联络天启城的公卿散播的谣言。 皇家不出一兵一卒,一纸诏书却把我们离国的男儿送上战场,”李桐捶着地面,“君侯难道不知道么?”嬴无翳面对他疾言厉色,竟然只能侧过头去。 李桐喘息几声,渐渐回复了平静,颤巍巍地又对着嬴无翳拜了下去:“君侯大胜归来,李桐本该恭贺,可惜个性迂腐,令君侯不悦。 君侯请责罚以正朝纲。” 嬴无翳急忙上前搀扶:“先生不必再说……”李桐却不肯起身,又是三拜:“恭迎君侯,百战而旋;贺喜君侯,长胜无忌。” 嬴无翳心底长叹一声,微微有些发涩。 他不喜欢群臣造表恭贺,所以下令但凡得胜归来,只要在朝上唱颂这十六个字即可。 李桐虽然不喜欢征战,对他所定的朝纲,竟是一点不肯违背的。 “备车,送先生回府!”宫中的内侍搀扶着李桐离去,嬴无翳和谢玄一直送到宫门口,还对着背影遥遥地行礼。 “君侯,我们向楚卫国借来打赏的十万金铢……”“闭嘴!”嬴无翳瞪了谢玄一眼,咬舌低语。 “这位是君侯新纳的白雪夫人,如今暂住在养玉宫里,指导公主的文章和书法。” 谢玄黑袍佩剑,博带高冠,拱手立在殿下的台阶上。 年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笼在一件大红纱衣中,跪坐在大殿中央的锦褥上,有如一团火焰,按在膝上的小手和微圆的脸蛋都被衣裳映出了一片嫣红。 身后侍侯的两个婆子紧贴着女孩,不时地帮她将裙角掖回腿下,整理她宽大的垂袖。 女孩低垂着头,两束黑而亮的发辫垂在脸侧,衬得她面颊莹润如玉,有如一个玉石的娃娃。 女孩的对面,两个粗壮的仆妇押着一身冰帔的雪国公主。 她笼手端坐在坐席上,一路旅行,她的面颊更加消瘦,本来白皙的肌肤看起来隐隐的透明。 那双眼睛直视前方,却是空荡荡的,凝聚在无穷远处。 “君侯方才验过公主这些天的功课,只有四字为评:惨不忍睹!”谢玄接着道,“公主从今日起,除了旧日的功课,每日还要临摹小字一张,不得有一字涂改。 路先生没有验过当日的功课,公主殿下不得离开养玉宫一步!”小女孩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要站起来,却被身边两个婆子紧紧夹住。 “养玉宫的卫士已经领了君侯的手谕,公主还是好自为之。” 谢玄一笑,对着小公主和秋络长揖,转身离去。 侍侯公主的婆子和门廊两侧的使女一齐对着他的背影屈膝行礼,只有两位女主牵衣对坐,有如不闻不见。 仿佛一团腾起的火焰,红衣的小公主忽地跳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朱漆的短弓和一束鲜红的竹箭。 “公主殿下!”婆子的惊叫声中,小公主弯弓搭箭,直射谢玄的背心!谢玄宽大的黑袖在身后一拂,红色的小箭有如没入了一团黑云。 竹箭虽然小巧,却带着一寸尖刺,射在身上难免受伤。 谢玄看也不看,将竹箭一掌捏断,抛在草丛中。 “夫人要教导我们刁蛮的玉公主,只怕得多费心了。” 谢玄笑道。 “谢玄,不要以为有父亲的手谕就能压我!”小公主拿着小弓跳着跳着一直跳到椅子上,对着谢玄的背影大喊,“我不要看书,我不要写字,我就是要出宫去打猎!你敢拦着我,看我一箭射死你!”使女们惊慌地堵住门口,两个婆子跌跌撞撞也抓不住公主的衣角,撞在一起,一齐跌倒在地。 沉静的养玉宫中彻底乱作了一团。 谢玄背着手离去,再无一句话。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静静地坐着,有如一尊雕塑。 小公主提着小弓,斜着眼睛围着她转了几圈:“你就是父亲新收的女人?”没有回答。 小公主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满是讥诮:“别得意了,父亲不会喜欢你多久的。 他从来都不喜欢女人,何况,你连笑都不会。” “那个女人,安顿下了么?”入夜,嬴无翳坐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漫不经心地发问。 “如君侯所说,安顿在养玉宫中,加派了几个粗壮的仆妇,日夜看守,公主不会有什么危险。” 谢玄停下了笔。 他正端坐在对面一盏油灯下,协助嬴无翳查阅出征以来的奏折。 “听说一路南下,她一句话也不曾说?”“若不是那日在马房中她说过一句,属下都要以为她是哑巴了。” “有意思。” 嬴无翳凝视着灯烛出神,神情中有一丝古怪。 “这里有两份墨离郡所上的奏折,”谢玄忽然道,“第一封是去年秋天,说郡伯在墨离郡购置了大笔的田地,郡伯名下的佃农仗势主人势力,拒不缴纳税粮,所以春荒的赈粮一直不能凑齐。 第二封却是今年春天,说郡伯捐献私粮五千石,帮助墨离郡渡过春荒。” “哦?”嬴无翳目光一闪,“那么该缴的税粮又有多少?”“两千五百石上下,郡伯有书信给墨离郡,说是五千石粮食,一半补偿拖欠的税粮,一半作为捐赠。 也是郡伯做了表率,九原的富户一共捐赠了两万石粮食,否则应付了军粮,我们真的无粮赈灾了。” “所以我这个弟弟现在不但不欠税粮,反而有功于国家?”嬴无翳沉思片刻,忽地笑了笑。 “君侯以为,郡伯为何不在去年秋天缴纳税粮?”“你若是想到什么,都可以直说,这里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嬴无翳挥手一指堂下,黑甲持刀的雷骑静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中。 偶尔月光破云,马刀的光芒凄冷夺目。 “去年秋天纳粮,存粮就是在官家的库中,今年春天纳粮,粮食只是墨离郡守转手,立刻就转到灾民手中,无异于郡伯亲自赈灾。 而郡伯名下的佃户一齐拒绝纳粮,只怕暗中有人支使,”谢玄起身上前,将两封奏折呈在案上,“无非是收拢民心,不信任官府而已。” “嗯,”嬴无翳不紧不慢扣着桌案。 “越过君侯去收拢民心,”谢玄一字一顿,声音异样的清晰,“就是叛心!”嬴无翳忽然抬头,褐色的瞳子对上谢玄的目光,扣击桌面的声音骤然终止。 堂外似乎有一阵冷风袭来,将跳红的烛焰压了下去。 堂外一片刀鸣,戍卫的雷骑纷纷矮身按刀。 一众黑甲的影子凝在凄清的月光中,只有锋锐的眼神投向周围黑暗的角落,似乎是大敌当前。 周围风吹草木的低声中,都潜伏危机。 “什么事?”谢玄按住腰间的佩剑,遮护在嬴无翳身前。 嬴无翳却按住了谢玄的胳膊,缓步走向堂外。 若有若无的箫声横穿天际,空虚辽远,不知来自何方。 初听仿佛风吹草木摇曳,渐渐地又像是低低的呜咽,其中偶尔还杂着几声嘶哑。 像是有许多看不见的鬼神,在周围游荡着,呼吸轻风,哭沙了嗓子。 嬴无翳在雷骑们的簇拥下,立在庭中聆听。 月色忽然罩上了一层寒霜,将周围照得一片青白。 “什么人敢在深夜……”一名雷骑首领喝道。 九原城中入夜之后宵禁,不得妄动器乐。 谢玄对他摆了摆手。 首领看看主公的脸色,不敢多说,退了下去。 一众雷骑就这么簇拥着离侯,听那个飘忽荒凉的调子在夜风中翻转,像是一曲古歌,传到耳边之前,已经寂寞地转了千遍。 “是那个女人?”“是宫里传来的。 听说络公主的九节箫,吹起来自有一股寒气,所以又有‘冰姬’之名。 谢玄以前,还曾自以为在丝竹上颇有些造诣呢,”谢玄自嘲着摇头,似乎真的感觉到缕缕轻寒,将双手袖入了广袖中,“君侯喜欢这箫声?”“不,”嬴无翳摇头,“有一股死气……”“不要让她碰到刀剑,发钗一类尖锐的首饰也都收了,”嬴无翳转身走向堂中,“还不到她死的时候……”“烦死了!烦死了!叫人!叫人!给我把她抓来,我不要听她吹,我不要听她吹!”此时的养玉宫中,小公主只穿着贴身的月白色亵衣,站在**拼命地跳着,撕扯着床边的绛红纱帐。 使女们慌慌张张地点火引烛,婆子们半披宫衣,手忙脚乱要拿锦被把公主裹上。 “玉公主,玉公主,”婆子连哄带扯,终于把公主搂在了怀里,“那个女人现在抓不得,君侯有令的,宫里谁也不得为难她。” “为什么不能抓她?她算什么?我是离国的公主,她不过是父亲俘虏的女人,哪天父亲不喜欢她了,她什么都不是!”“公主说的是,公主说的是,”婆子堆着笑脸,“那个女人一付要死的脸,哪天触怒了君侯,不用公主动手君侯也一定罚她!”“我不要,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掉她!”小公主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那个婆子。 婆子的心猛一颤。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