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1章 袖雪初翻 天未明,雪初霁,长街上寂寥的扫雪声,沙沙,沙沙,像能把奉冰的车轮也给埋没了。他到得不巧,只有城门都尉亲来迎接,他扶轼而望,长安城的街道仍旧是四平八稳的,从他的眼底绵延到至高的太极宫,又攀上太极宫后那苍白无垠的天宇。 一百零八坊皆如围棋局,过去的他曾是被掷入局中的黑白子,但如今他不是了。 如今他只是一介山泽庶人。 此行他是放松的。外放南方五年余,天宽地广,渐渐令他放下了五年前的旧事,觉得长安亦不过尔尔,功名余事,还不如读些佛经,游山玩水。 城门都尉领他到了下榻的邸舍,是一个单独辟出的幽静院落,最可喜的是有一道流水贯穿所有房间,汩汩涌动在足边,清澈,但堆了些浮冰积雪,还飘着几片残叶。他对自己这待遇有些惊奇,但城门都尉立刻解释说,他所占的只是这院落中的一个房间罢了。 能有地方住就不错。过去在兴宁坊的十王宅住了近十年,房屋低矮,一檐压着一檐,东家打孩子,西家摇床板,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处竟还安静些。 房中陈设寡淡,小厮春时放了包袱便开始洒扫,奉冰也来帮忙,春时吹胡子瞪眼道:“您既进了长安城了,可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奉冰笑笑,便踏步到门外去,不打扰了。春时始终相信他冤屈,八月接到圣旨,说让他趁元会时返京朝觐,一叙兄弟之伦,春时便想当然地认为新皇是要给他家郎主翻案平反了,这一趟来了长安兴许就不用再回牢州去。从那时候起,春时便好像又找回了自己从前的身份——在十王宅中,在天潢贵胄的四皇子李奉冰身边,他曾是最有眼色的使唤下人。为了这一刻,他练习好久了。 奉冰读了一会儿书后回屋补眠,再过不久,院落热闹起来。陆续来了几个地方的朝集使,装贡物的箱奁堆满了中庭。对方也来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他们各来自剑南道、河中府,听说他来自岭南,都有些震惊:“从牢州赶来,脚程这么快?” 奉冰谦和地道:“我们八月接了旨便动身了,不敢有所耽搁。” 河中府使上下打量他两眼,越看越是惊疑,“阁下是……是四……” “在下庶人李奉冰。”他欠身回答。 剑南道使也终于回过味来,“当真是——!您怎么独自上路,不与牢州的使君一同前来?” “说来丢脸。”奉冰笑了笑,“我们在途中走散了……想来他若脚程不差,很快也将抵达才是。” 他平素是很少笑的,近三十的年纪,生就一副温淡的容色,修眉低压,澄净的眼眸里总似含着忧悒的水光。但他一旦笑起来,便仿佛春冰将泮,在枝头的一点残雪都迎风舞散去,暖意融融,仿佛他掏心掏肺要营造出来的一场幻梦。 几位使者都看得呆了。 他们想起来,四皇子李奉冰,在获罪之前曾是个病秧子,终日只索居在十王宅中,不问世事;先帝有子四人,宗室子弟上千,他因患病而早早退出了权力角逐,绝非出众,也不得圣宠。但这样的人竟也会追随故幽恪太子犯下谋逆大罪,真是人不可貌相。 河中府使时常往来京师,心思格外活络些,乃用上了一种新奇的眼光去瞧他:他的肌肤很白,腰肢很细,真像是久病初愈,弱柳扶风,但身量却高,双眸下掠便如是神仙在俯瞰红尘,平白让看他的人自觉矮了一截。 原还想多说几句,圣旨却来了。其他缩在房中的朝集使一时也都出来,乌泱泱跪了一庭院。 地方上的差遣吏多未见过大内的公公,奉冰却认识,曾经是宣徽使手下的一个小徒弟,姓袁,今日却配了宣徽副使的印绶,可见是升官了。袁公公清了清嗓子,念旨,着今日新到的朝集使赴尚书省受敕。 早已入住的朝集使立刻松一口气。今日新到的,只有奉冰和河中、剑南的两位,但奉冰不知自己算不算。袁公公却特意朝他鞠了个躬,“李郎君?”笑眯了眼。 奉冰呆住。 原来他的称呼已经定下来了。李郎君。 “李郎君奉皇命入觐,亦应往礼部受敕。”袁公公团着手笑道,“便随二位道使一同去吧。” 在正北方太极宫的巍峨背景下,尚书省的门墙也自显出背倚天命的威严。门卒看了他们的名刺便放他们进入,却也无人给他们领路,两名使者在高高低低的科房间晕头转向之际,奉冰却准确地走向了礼部尚书所在的正庭。 后头的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忽然想起来了。 四皇子李奉冰的前夫裴耽,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五年前的大逆案,纵是远在海表的渔民,也都听闻过其中最令人咋舌的一段故事。秘书省丞裴耽,在大逆案事发前半个月,一纸诉状呈上先帝御前,称要与四皇子和离,割席断义,永不相见。 名为和离,实同休弃。 和离后半个月,太子谋逆东窗事发,四皇子依附太子一党,但念在不曾为非,只是拘押狱中。过年大赦,先帝仁慈,贬四皇子为庶人,留他一条性命,将他流放到极南的牢州去了。 而裴耽经此一案,反而抱紧了新太子的大腿,从此飞黄腾达,离开那鸟不拉屎的秘书省跃入三省,经吏部、工部的试炼而至于礼部尚书,新帝即位,便带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高衔,跻身冢宰之列,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坊间对这一对夫妻和离的故事的感慨,大体分为两派: 一派说,夫妻三年,临难苟且,裴耽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竟如此狠心绝情,此人恐怕连心都是黑的! 另一派说,那你还要他如何呢?他一个风光八面的状元郎,却娶了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病秧子,根本匹配不上裴郎的才华,还要攀附太子行谋逆之事。早离了早好吧! 两派吵来吵去,最后来劝解的总是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谁也不怪,吃茶吧,吃茶。 ——但好在裴耽今日没有亲自来。 奉冰走入中庭,迎接他们的是礼部郎中,例行公事地念了一遍圣人的敕命,大体是宽慰他们远道而来,风尘辛苦,当稍事休整,一应用度如有所缺,自去礼部主客司申领云云,又特地嘱咐他们在京悠游,不可生事,回地方后,也不可妄议。奉冰弓着身子听得仔细,其实眼睛一直望着郎中身后的彩漆斗拱。 那斗拱之下,含进去一座庄严厅堂,供着历代名臣画像,一株腊梅插在画像下的白瓷瓶中。厅堂的两侧,他知道,便是礼部尚书、侍郎日常处理政务之所。不过裴耽带了宰相之衔,平素当往中书省政事堂议事,或许很少会到此处来。 他有些走了神,直到河中府使陈璆来唤他。 “李郎君?李郎君!” 奉冰蓦地收回目光。那一刹那,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望向陈璆的眼底还有些发红。 陈璆笑得咧开了嘴,“李郎君许久没来长安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第2章 长安城的风光自然好。 雪后初晴,市井像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吆喝叫卖的声音朦胧在白雾里,穿着红绿棉袄的孩童走街串巷地打闹,摔在雪地上也不疼,似乎因了这雪,一切都是钝的。 剑南道使冯乘先告辞了,陈璆屏退仆从,独带着奉冰往东市去。秋冬刑德肃杀,今日似乎也在押送死刑犯,一路上人头攒动,都是看热闹的百姓。陈璆走到半路又犹豫地看他:“今日的东市要杀人……” 奉冰淡淡地道:“我们不去凑热闹便是。” 他以为陈璆怕见血,先自踱进了店家的廊下。陈璆却满以为奉冰是想到了五年前的旧事,太子亲旧党羽数千,俱押送东市腰斩,从早到晚,铡刀起而复落,落而复起,直杀了半个月才杀干净。——虽然那时候李奉冰收系诏狱之中,其实是无缘得见胜景的。 陈璆觉得这四皇子有点儿意思——那么淡,像一阵轻烟。这样的男人,却嫁给了一个男人——历来只有状元尚公主,裴耽是头一个“尚”了皇子的。陈璆生长京畿,养就皇城脚下的混不吝性格,他不觉得交接一个曾经谋逆的庶人有什么不妥,反而兴致勃勃想挖出更多当年的秘辛,毫不犹豫地跟上去,负手在后,随着奉冰点评长安城琳琅满目的货品。 到一家绸缎庄,奉冰停了步,看向高架上支起来的绣布,微微凝眉。陈璆见那是一幅石榴红团花斜纹蜀锦,艳光浮动,云影缠绵,煞是动人,便道:“李郎君喜欢?” 奉冰摇摇头,“我曾有一件衣裳,是这个品色。” 一旁店主连忙笑脸迎上:“小店也可以制成衣的,您要不要瞧一瞧小店的针脚?”捧上来一件襦裙,正是这蜀锦制成,娇艳柔美,“哎呀,这虽是女子式样,二位姑且一看,是不是针脚细密,针工老到!二位但需吩咐,什么样的小店都可以定制……” 一时冲动心起,陈璆将那件襦裙从店主手中接过了。店主一愣,寻常男子是不会这样鲁莽的——然而他竟将襦裙往奉冰身上比划,还笑得勾起嘴角,“这个品色,的确很衬李郎君。” 奉冰陡然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向陈璆,眼色微微地冷淡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善意。 他是一个谈资,五年过去了,他仍是漂在京城茶盏中的那一片最佐味的叶子。 他不觉伤心,只是滑稽。他曾经嫁给一个男人,又曾经被那男人抛弃。他们喜欢看他五年后仍一惊一乍、沉陷往事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增添更多的唏嘘。 但那衣裳确是好的,流丽的波诡云谲,能照见他的前尘往事。他深呼吸一口气,苍白着脸笑道:“来京一趟不容易,确实要给家中女眷买些礼物。不过蜀锦是地方之物,要有些长安特色的才好。” 陈璆没想到奉冰会如此得体地回答,愣了一下,待奉冰继续前行了,才又追上去,“郎君家中……有女眷?” 这话问的,他简直想咬了自己的舌头。谁家中没有女眷?但他这个“女眷”是有所指的。 果然,这个问题太容易逃脱,奉冰歪头微笑:“有的,远在牢州,等我归家。” 陈璆讷讷。两人聊着天逛过了东市,人最拥挤的地方也不去凑热闹——猜测那是在行刑。到了晚上,又去崇仁坊一家有名的酒楼用了晚饭,奉冰的神色始终淡淡,看不出生气,但也没有分毫喜悦。 崇仁坊是京中贵戚聚居之地,香云簇簇,笙歌连夜,从酒楼雅间的窗外望去,可以望见太极宫的挑角飞檐,上头正悬着一轮水晶盘一般的圆月。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了。 “那头,”陈璆喝了点酒,又壮了些胆,伸手指向崇仁坊某处,“就是裴相的大宅。今上御赐的!九间九进,气派十分,若点起灯来,怕是连皇宫都要失色!” 奉冰轻道:“陈使君糊涂了,怎可以拿皇宫作比。” 目光却已望向他所指的地方。那真是一座大宅,月光下依稀见有亭台楼阁,有一顷宽广的池塘,波平如镜,依约似结了冰,正映出圆月清辉。但整座宅邸几乎没有点灯,也或许是点灯了,但被墙垣遮挡而看不见,窸窣的黑暗里,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裴相忠勤为国,恐怕还未归家。”陈璆讪讪地笑。 奉冰道:“今日去尚书省礼部,他却不在的。” 他说得很自然,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个前夫了,但话里又透出奇特的熟稔。陈璆不知如何接话,奉冰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垂下了头。 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已与裴耽和离了。 若不是和离了,裴耽原也不可能坐到六部尚书、天下冢宰的高位。 只是经过这一成不变的五年的淘洗,他的感情渐渐被磨钝了,五岭之南风烟苍冷,视野里永远是高入云霄的山峦,有时他觉得什么裴耽、什么太子,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一开口,还是好像很在意。他不喜欢这样。 他也喝了酒,回路上两个醉汉相扶,倒没了白日的芥蒂,你一言我一语地净说些废话。就这样踏着月光回去,到邸舍庭中,与陈璆终于作别。 四下里寂静了,他转身,看见廊下那一脉流水,玩心忽起,提起衣襟,微微屈膝,一跃,便跳了过去。摇摇晃晃站稳,又回头,得意地去瞧那水。 真不错,纵然喝醉了酒,也到底迈过来了。 这一夜的酒颇有后劲,累他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犹觉浑身不舒服。昏昏沉沉地扶着额头起身,春时却不在,他只得自己洗漱收拾,刚走出门,却见十余名朝集使与随从俱围着庭中那光秃秃的梧桐树,几个箱子都敞开了,雪后的日光照射下来,人人都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盯着站在中间的人。 站在中间的人一见了他便带上哭腔:“郎主!” 却是春时,一身粗衣,手足无措。 奉冰一怔,快步上前,“怎么回事?” “我带来上贡的蜀锦,”冯乘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昨日未来得及收入房中,今晨清点,却不见了。” 第3章 奉冰呆了一呆。 春时头脸都憋得通红,手指在衣襟上绞着,不甘,但声音很小:“郎主,几位大人都怀疑是我……是我偷的……” 一旁有人道:“冯使君本是见你在箱奁旁边鬼鬼祟祟,问你两句罢了,谁知你却答不上来,我们这才生疑。” “我也并非鬼鬼祟祟。”春时据理力争,“只是看冯使君开箱清点,我……我没见过世面,也想瞧瞧剑南的贡物,若是我偷了东西,为何还敢大咧咧站在一旁?” “这话听起来颇不错。”有人嗤笑一声,“但谁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 又有人看似息事宁人地道:“哎呀,也不要冤枉了好人,不如就搜一搜这小厮的居处,搜不到自然还他清白。” “是啊是啊,冯使君的贡物册书早已上呈了吧?这可不能缺斤短两,是欺君之罪啊!” “临时去买几匹蜀锦,不知行不行?” “这不还是欺君?何况成都当地官织的蜀锦,各有条号,没法伪造的。” 春时被迫沉默了半天,拿眼风去瞟奉冰。后者脸色苍白,薄唇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让春时心惊胆战。郎主从小有肺疾,成亲后稍好了几年,然而又流放岭南瘴疠之地,辛苦备尝,这旧疾便越来越频繁地复发。春时简直要把心都揉碎了,悔恨无极,突然一撩衣襟朝冯乘跪下:“冯使君!小人实未敢拿用贡物,还请冯使君体察!小人——小人的行李自可以拿出来给使君查验。” 立刻有人加了一句话:“拿出来算什么,房间里才好藏呢。” 春时忙转头道:“这位使君有所不知,我就睡在我家郎主寝房外头,不敢进寝房去藏东西的。” 对方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陈璆站了出来:“各位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贡使,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卧房被人翻箱倒柜吧?但这贡物丢失,又确实关乎国体——不如这样,我们就让冯使君独去李郎君房中寻上一寻,其他人就别看热闹了,好不好?李郎君,你就当是给朋友帮个忙,反正是问心无愧的事嘛。” 他话说得圆滑,几个有意要看李奉冰卧房模样的好事者顿时悻悻甩袖。奉冰确实问心无愧,令他脸色苍白的乃是这些人的态度,若真失了贡物,让礼部来搜查全院,他也没有异议,但缘何要先私自查他?他固然是个无官无品的庶人,但五年过去了,他一身的罪名早已在大赦中洗清,他们缘何会当先怀疑上他的身边人? 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拿月白的罗帕轻轻捂着嘴,半晌,让开了道路,“那便请冯使君到我房中一叙。” 冯乘眉峰紧蹙,显然丢失贡物其过甚大,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只匆匆一抱拳便往奉冰房中走去。奉冰跟随而入,关上了门。还有人探头探脑的,全被陈璆拦住了,后者嬉皮笑脸地道:“看来不论如何,这院中是肯定有贼了,大家还不去清点一下自己的箱子?” 众人都不听他话,赖着不走。春时缩在房门外,他没有拿便是没有拿,这一点上他自有底气,但他又害怕郎君为人坦荡,要把所有行李都拆给冯乘看…… 过了很久,冯乘也没有出门。众人议论的声音又渐渐多了起来。陈璆皱了眉,走上前去敲门:“冯使?李郎?” 是冯乘回答:“陈使君请进。” 陈璆推开门,便见几个箱子都敞开在地心,冯乘坐在一旁,案上摆着一件石榴红团花的襦裙。陈璆一呆,有一刹那,他以为是昨日李奉冰偷偷将东市那条襦裙给买下来了。 冯乘将襦裙的内衬翻出来,那里以精致绣线缝了几个条号,冯乘抬头,冷冷地对另一头的人道:“李郎君的行装里,为何会有永治二十五年剑南道的贡物?” * 私拿贡物固然是大罪,但若只是拿了今年尚未入库的贡物,那尚且只是盗官府物,计徒刑。 若是从皇宫大内,拿了早已入库的贡物,那就是盗乘舆服御物,当流二千五百里。 奉冰望着那条襦裙,一手扶着窗沿,用了力,手指都露出青白骨节。他低声:“那是先帝御赐的。” 冯乘微微眯了眼。 他们都知道奉冰是什么人,说是先帝御赐,确实无懈可击。但冯乘反应很快:“当年——大案之后,您的私产都没入官府,这一件贡物,也理应早已收回。莫非是您私藏了它没有入官,莫非您当年所报的私产不尽不实?” 奉冰纵然知道自己一回京就会面对很多“当年”的质询,却也不知它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白。他静了片刻,“它不是我的私产。它原是一匹布料,永治二十六年,由先帝御赐给……裴耽的。裴耽拿去裁了衣裳而已。” “这就更可奇怪了。”冯乘不依不饶,“先帝御赐裴相的东西,料他也不会转手赠人——” “冯使君。”陈璆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慎言!” 只谈李奉冰的旧案也便罢了,但当朝冢宰,可不能随意诋毁。 冯乘住了口。目光上下打量奉冰,仿佛打量一件前朝的器物。 这器物形状虽仍然华美,遍体却早已裂纹密布,暴露出内里脆薄的瓷胎。 这个李奉冰,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 冯乘终于道:“此事重大,我要回禀宫里,让他们查一查先帝当年的赐书,或者让刑部大理寺也查一查,当年大案收孥入官之时有无遗漏。” “有这么严重?”陈璆忽地啊了一声,“冯使君有所不知,圣人赏赐往往是兴之所至,不见得一定会造册加印,何况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七年了吧?”他又凑上前,对冯乘颇殷勤地劝解:“您想想内侍省的文书库房,该堆了多少灰尘!不过为了一条裙子,您劳师动众,三省也便罢了,还要麻烦内朝,若惊动了圣人,可如何是好?……至于大理寺,大理寺卿听闻是极凶悍的,您拿这芝麻大的事儿去烦他,这……” 冯乘似被他说动,目光闪烁,手却将那襦裙攥得更紧。 陈璆真不明白,他不过一个地方小吏,来长安不夹着尾巴做人,偏还要搞事闹上内省,这是何道理?但想他丢了贡物,也甚可怜,于是转换话题道:“其他地方都查过了?确定李郎君没有偷吧?不如我们将此事上报礼部主客司,让他们来定夺?” 冯乘站起身,仍拿原先的包袱皮将那条襦裙包住了,“一码归一码,这件贡物我也须带回去。” 说完他便拿着那包袱离开。庭中诸吏见他手上有了东西,不由都倒抽一口凉气,以为他是找到了。 陈璆跺了跺脚,回头看奉冰。奉冰方才根本没有说几句话,好像都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昨日他还不是这样的。 陈璆挠了挠头,干笑一声:“裴——裴相当年,还送女子的衣衫给您呢?” 奉冰恍然惊醒般抬眼看他,又立刻垂下眼去。“不过是……一些,闺房之乐。” 其实陈璆已猜到是如此,但没料及奉冰会当真回答。面前的人,容貌不算光艳,多看几眼却无法再移开目光,宛如一团霏微的雾。陈璆很想探明白那雾的内容,它想必是清冷的,但亦可能是炙热的——裴允望曾见过吗?那会不会就是他们的“闺房之乐”? 陈璆不由自主地往前多走一步,道:“李郎不必着急,那个冯乘没事找事,势必讨不了好果子——”奉冰忽而将肩膀一侧,避开了陈璆将将要抚上的手掌。 “谢谢陈使君。”奉冰平静地道,“冯使君他也是焦心自己的使命罢了。” 陈璆还欲多说,被奉冰截断:“我想与春时说几句话。” * 房门关上了。 一室的冷清。 他才来此第二日,这房中已染了一股药味。昨日春时在帘后煎了药,今日的份还未来得及做,奉冰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像是雪水都被晒尽了。 “你在我的行装中放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奉冰慢慢地问。 春时扑通一声跪下了,“小人有错,错在瞒了郎主;但小人问心无愧!” 奉冰背对着他,双肩都在发抖,“你问心无愧?” “您过去的旧物,大多在大难中失散掉,只剩这一件了。”春时满面通红,纵然说问心无愧,也已感到难堪,“小人方才就怕他搜出来,毕竟同为蜀锦……” 奉冰的愤怒没有出口,竟转为了深深的迷茫,“你为何要将它带来?” “此次入京,有风险,也有机会。”春时哀哀地道,“小人不愿郎主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奉冰觉得自己真贱啊。 他自己去寻茶碗,“冯乘说他要上报内侍省,再上报大理寺。” 春时一愣,“什么?” “你说此事,会不会惊动他?” 春时混乱了,“那个冯使君——他自己丢了贡物,却要拉我们陪他受罚!若是传到,传到裴郎君耳朵里——” 那人就丢大了。 庶人奉冰,流放五年,还对那做了宰相的前夫恋恋不舍,好不容易蒙恩入觐,便忙不迭将旧物都带来京师,企图再续前缘呢。 奉冰清冷地笑了一声,手指摩挲着茶碗边沿,自言自语,“这回可给他长面子了。”—— 马上就可以把裴耽放出来了! 以后每天早上日更~ * 唐制,州郡朝贡,由礼部主客司主管,可视为分管领导;贡物清点,由鸿胪寺负责,清点完再上报礼部主客司,不过这里简省掉了鸿胪寺的角色,只讲礼部了。至于已经属于皇家、再下赐大臣的物品,则由内侍省掌管。 本章标题化自李商隐《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谢郎衣袖初翻雪”。 第4章 镜中鸾影 两日后,剑南道朝集使冯乘果然向内侍省上表,说庶人李奉冰的行装中,有七年前剑南的贡物。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请求彻查。 内侍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到底派人去查了,查出那一匹蜀锦于永治二十七年御赐给当时的秘书省丞裴耽;裴耽如今可是宰辅重臣,内侍省几位公公凑做堆商量半天,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大理寺。 大理寺卿虽然凶悍,但不蠢,这种事可大可小,他当然不做出头椽子。但冯乘上表不加封,这经年旧事在三省都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大理寺卿纠结了许久,决定先去探一探裴相的口风。 若裴相想整治,他就整治;若裴相念旧情,他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谁知那一件襦裙作为证物递入政事堂后,裴相发的话却是:他府中前几日遭了窃贼,丢失了几件衣裳,多谢大理寺帮他找着了。 大理寺卿琢磨不出贵人的意旨,但想既然如此,就按裴相的意思,给李奉冰一个盗窃的罪名。但所盗已非贡物,又与多年前的案子无涉,罪状大为减轻。他脑筋又一转,李奉冰毕竟身份特殊,不好用刑,便差人将他那小厮押来,鞭笞五十。 春时一瘸一拐地回到邸舍,却很硬气,仍说他问心无愧。奉冰一言不发,让他脱裤子下来敷药,春时才终于弱了声音,趴在床头,最后哭了出来。 * 春时这五十鞭笞,是代他这个主子受的。 大理寺用刑老到,鞭笞不伤骨头,但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入十分。好不容易止了血,再上药时又是一番挣扎,春时痛得泪流满面,望着他家郎主都有了重影。 渺渺的微灯里,郎主一派平静,只是给他敷药的手愈来愈轻缓。 春时十岁入王宅,今年十八岁了。当年他被人掠卖到长安西市,正遇上新婚的四皇子和裴状元,是他们将他赎买出来——确切地说,是四皇子。裴状元还不肯的。 那一路上他还听见四皇子与自己丈夫吵架。 裴状元生得好看,玉树临风,肤白唇红,又年轻,眸光灿烂,有股凌厉的气势。他说出的话也冷酷,说这世上有穷苦人千千万万,莫非你个个都要去救?你王宅不过半顷,莫非还要大庇天下寒士? 四皇子奉冰咬着唇,轻挽他的胳膊,温声:但他的确可怜嘛。 裴状元侧首看他,半晌,轻轻哼出一口气,不言语了。 四皇子却凑得他更紧,对他小声道:我知道王宅里委屈了你…… 裴状元立刻别扭:你说什么话? 四皇子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愈低,后头的话,春时便听不见了。 他后来曾琢磨过,或许裴状元不喜欢住在十王宅。他是曲江赐宴、雁塔题名的新科状元,年方十七,傲气凌云,而十王宅那么小、那么窄、那么嘈杂肮脏,配衬他不上。 春时低下头,忽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我瞧见裴相的新宅子了,郎主。” 奉冰的手顿了顿,“嗯?” 春时却又久不言语。 奉冰端详着,问他:“痛不痛?” 春时摇摇头。他早已受过比这严酷千万倍的刑罚了,在长安的诏狱中,在牢州的工坊里。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的。他不愿让郎主担心,小心爬过去,下巴挨着郎主的腿,可怜巴巴地道:“我不痛,我也真的没有偷东西。” “我晓得。”奉冰柔声。 春时还是不死心,“郎主。”他仰起头,“我还觉得,我觉得裴郎君是心软的。” 奉冰皱了眉。 春时又道:“也不是说,一定要您与他……什么的,小人只是说,毕竟有过一场交情,他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就冯使君这桩检举,原本可大可小,裴郎君到底没有追究下去,您说是不是?何况他就领着礼部,掌四方朝贡之事,什么贡物、什么朝集使,还不都在他股掌之间?他若有心……” 奉冰手一重,春时呜哇大叫:“屁股,我的屁股!” 奉冰冷淡地道:“我们能活到如今,已是万幸,你还妄想什么?” 春时眨了眨一双泪眼,“郎主,我、我只是不愿您在牢州……那边气候苦恶,对您的病,没有半分好处。”他轻声,“小人实在没有别的想头,只是好不容易回长安了——就做个庶人也好,不用飞黄腾达,但求能好好给您治病。” 奉冰的手又温柔了下来,将草药糊糊敷在小厮的后腰上,慢慢给他揉着。“我知道你是忠心的。”昏黄的烛光投在他脸容,平静而模糊,“能不能留京,要看天意。但裴耽可代表不了天意。” 春时不甘心地咕哝了几声。 “你以为他是心软吗?”奉冰又道,“我与他做了三年的夫妇,我清楚得很,他只是把一切都算得很仔细。” 春时一怔。 “那一件旧衣裳的案子,归根结底是内侍省与大理寺主管,与他礼部不相干,他不便干预的;他若以宰相身份下问,势必要报呈圣人,此事本来于他名声有损,甚至可能招致圣人猜疑。所以裴耽要大事化小,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出面,让大理寺赶紧把案子结了,对我们施以小惩,又显得他不偏不倚,颇通人情。” 奉冰在外人面前,绝不可能说这么多话。此时娓娓道来,语调却越来越疏冷,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了无意趣。 春时听得半懂不懂,却忽而一摇头,“他哪里通人情了?他在坊间的名声可臭了,老百姓都说他谋国不谋身,不要脸,白眼儿狼!” 他这话是出气,惹奉冰发笑,把草药都糊上了他的脸。春时大怒:“您刚摸了我屁股的!”倒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花脸,伸手就去戳奉冰的咯吱窝。奉冰极怕痒,笑不自禁地躲,主仆两个闹了起来,最终以春时被自己裤子绊倒告终,灯火摇摇晃晃,好像是和解了一般。 他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算是结束,然而再过两日,礼部派人前来清点诸州郡贡物,要一一收入库房,他们才知道这事情还没完。 因为礼部尚书裴耽,竟亲自来了。 * 奉冰不是使者,未携贡物,只是出来陪同行礼,一抬头,便见到了他。 奉冰没有料到这世上的久别重逢大都草率。 裴耽并未走入院中,只是站在两进院落相连的长廊上,袖手看着主客司、典客署诸吏忙碌,身旁还陪侍着主管朝贡之事的主客郎中。今日又落雪,裴耽刺绣五章的官服外罩着大氅,有细白的雪蕊落在他襟袖上。 裴耽微微侧首听着郎中说话,雪色衬得他肌肤更白,双眸清冽如含着冰,不言亦不笑。 奉冰低下头,行完礼,便后退,两步,三步,退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春时也被吓坏了,从廊下缩回身子来,战战兢兢地道:“这、这怎么还会惊动这么贵的贵人?!” 奉冰闭了闭眼,想深呼吸,却又咳嗽起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又去帘后看顾今日的药。 “冯使君似乎始终没找见他的蜀锦。”他说。 而被他拉去垫罪的奉冰也早就脱身了——是裴耽将他抽出来的。 奉冰忽然想起一事:“向使君怎么一直没来?眼看要到年关了……” 春时哎哟一声,“真是!”向使君便是牢州朝集使向崇,他们原本同路行止,但在潼关外失散了。奉冰原想从潼关到长安已很近,便先自赶来,没料到向崇却始终不到。 奉冰的心情有些沉重。向崇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了危险?携带大批贡物上京的朝集使,的确是要防备非常的。 过不多时,有老仆来敲奉冰的房门。 “李郎君。”那老仆一板一眼地道,“裴相传您问话。”—— 想看评论qaq大家喜欢的话,我就加更~ 第5章 那老仆奉冰也认识,是伺候裴耽的老人。他们和离之际,划分阖家的奴仆财产,裴耽带走的很少,其中之一便是这位老仆。不过后来大逆案发,跟着奉冰的除春时以外全遭鸩杀,这又是天机难测了。 奉冰点点头,任由春时给他塞了一只紫铜小手炉,炉中添了几味药草,闻来颇是宁神。春时又道:“郎君回来时记得喝药。” 对那老仆连一眼也没有多给。 老仆的身子伛偻得更低,径自转身而去。奉冰拍了拍春时的手,跟随着老仆穿过庭院往里,经过一座小园,到了一处官舍之中。 那正是守邸官员所居的宿舍,此刻裴耽占了,端凝坐在上首,正主反而在底下陪坐,礼部的主客郎中也在一旁。奉冰愣怔了一下。 裴耽挥袖,让人给奉冰上茶。 奉冰坐了,茶碗散出清逸的香来,与他怀中的药味一冲,却很难闻。于是奉冰只稍抿了抿便放下了。 “圣人宽仁,”裴耽缓缓开了口,这一句开头与奉冰料想的差不太多,“念在昔日手足之情,让李郎君回京入觐,天恩浩荡,非你我所及。” 奉冰静了片刻,离席,再度行礼。 他五体投地,额头稳稳地叩在粗粝的地砖上,“草民谢圣人恩典。” 裴耽微侧了身,“李郎君请起。” 奉冰却坚持,“草民戴罪山野,深悔痛改,自觉万死不足以辞之。然而竟得圣人宽宥,圣人慈恩悲悯,渊默尊严,三代以来之所未有,是草民之大幸,亦是社稷黎民之大幸。” 他说完这一长串连自己都要肉麻的赞颂,便是端正地保持着磕头的姿势。 许久,这厅堂中静无人语,仿佛连外间落雪的声音都成了耳中最盛大的响。有风穿堂而过,奉冰袖中的手炉微微一倾,药味散出来,令几名下官皱了皱鼻子。 裴耽终于开口,却是重复的:“李郎君请起。” 茶水又换了一过。裴耽不再说话,由主客郎中礼貌地发问:“牢州朝集使向崇,携带官属随从一百零五人、重车六十乘,至今未能抵京,圣人十分关切。听闻李郎君与向使君一路同行而来,可有线索?” 果然是此事。奉冰自己亦疑惑,“我们一同行到了潼关外,有一日误了时辰,不得不在野地里露宿,然而天明时向使君不见了,我与他的下属们分头去寻,寻了大半日也没寻见……直到晚间,我再回到露宿之处,连向使君的那些下属、辎重也全都不见。我猜想他们是找到了向使君,自己先走了,所以也向长安来,以为在长安便自可以见面的。” 他一边说,对面的书令史运笔如飞,一边都记了下来。主客郎中又问了一些时辰、地点上的细节,他一一答了,神态放松,并不作假。主客郎中端详他半天,又去看裴耽,裴耽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主客郎中告诉奉冰:“其实向崇的随从们,几日前已到长安,但先去了刑部报失踪案。刑部吏随他们去沿路搜查,在潼关外崤山树林中发现了向崇的尸首,已被虎狼咬得面目全非。” 奉冰“啊”了一声。此事全出他意料,这一声轻叫,还带了些后怕。当日他与春时在崤山四处找寻向崇,竟从未想过里面可能会有野兽。 “刑部诊验尸首,向使君并非被野兽害死。”主客郎中看着他的表情,又道,“是先被人勒断了喉咙,再抛尸荒野的。” 奉冰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被裴耽叫过来的用意。 裴耽怀疑他。 奉冰面容凄恻,“我……我与向使君同行近三月,蒙他关怀照料甚多,若没有他,这一路险阻我如何能安然行过?谁料他竟会……”他又跪了下来,“请诸位长官彻查此案,找出真凶,在下愿为向使君扶灵,送他归还桑梓。” “向崇是牢州贡使,上都贵客,李郎君纵不说,圣人也自会明察秋毫。”裴耽忽然发话了。 他截断了奉冰一半真诚、一半矫饰的陈情。 奉冰低着头,不能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的靴子。是一双暗绣云纹的玄色六合靴,缀着红宝珠的靴带,但被衣袍下摆遮了一半,只露出一点冷漠的靴尖。 奉冰知道,裴耽一向喜欢富丽张扬的东西。发冠上要嵌明珠,马鞭上要缠金线,他还有一条翡翠玉带,常夺目地盘绕在他那劲瘦的腰身。 在裴耽的这些宝物之中,却有一件最为老土而不起眼的,是他的前夫李奉冰。 * 裴耽看着奉冰那渐渐暗淡的容色,手中茶碗握紧了,以至于手指都发烫。 “这些都是后话。”裴耽又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牢州朝集使不在,朝贡大典上的礼仪,不可失了次第。” 奉冰有些疑惑,不敢随意接话。 “圣人的意思,他希望你也能参加朝会。”裴耽道,“但你无官无品,礼部本不知如何安排。三省集议,认为不如让你去补了向崇的缺,就站在向崇的班次上朝觐,事上御前,也得了圣人恩准。” 奉冰险些没听懂他的意思。这是让他去代替向崇,以牢州朝集使的身份参加朝会?但又似乎不确,他并没得到提拔,只不过是在朝觐的泱泱人海之中,占住一个位置,让大典不至于错乱罢了。 裴耽看了一眼属下,主客郎中连忙补充:“参加朝会不是小事,会前有入朝的仪节,会后还有大宴。李郎君,这可都是雨露天恩,您一定要重视。” 奉冰只好离席,不知多少次行下大礼,叩首拜谢,领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职责。 裴耽却忽然笑了。 好像觉得让奉冰尴尬十分有趣,他笑得双眼弯弯,眼底冷光敛去,全是不伤人的揶揄。主客郎中呆了一呆,但底下行礼的奉冰却并未看见这笑。 不然,他当会觉得这笑很熟悉。 裴耽毕竟才二十五岁。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可以将这笑笑得更圆满、更可爱。 主客郎中又絮絮叨叨吩咐了一些话,直到奉冰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裴耽便皱了眉。 奉冰原想忍住的,可是今日始终不曾喝药,喉咙干渴,气血上涌,竟是越想忍越忍不了。太失礼了,他侧过身子躬身欲道歉,声音却被咳嗽打乱,拿帕子死命捂住嘴,伸长颈子,像一只濒死的鸟。 裴耽站了起来,“今日便先如此。还有什么事宜,日后想起来了再嘱托。”说完他便离席,径往外走去。 奇异的是,裴耽一离开这里,奉冰的咳嗽便止住了。 他低头看向手心里的锦帕,觉得可笑极了。药、咳嗽、下跪的大礼,一切都好像他有意要在前夫面前使苦肉计一般。这一切偶然却又因为裴耽的毫不留恋而坐实。 他叹口气—— 想不到吧我来加更了! * 不会换攻,想看换攻的会被气死,建议赶紧点叉 第6章 奉冰回到房间,喝过了春时煎的药,气息稍顺一些,便将向崇遭难的事告诉了春时。 春时听了,既害怕,又唏嘘,还抓住奉冰的手臂连问:“裴郎君亲自来查,是不是很重大?” “嗯。”奉冰的眼帘微微垂落,望着空空的药碗。一股子苦味。片刻,他又道:“长安不比地方,事事都要讲规矩,你不可再称他郎君,要称他裴相。” 春时一呆,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去,闷闷地,“那……希望裴相能还向使君一个公道。他还曾分鱼给我们吃呢。” 奉冰浅淡地勾了勾唇。 春时全不晓得自家郎主才是最有杀人嫌疑的人。 他忙活一阵,忽发现有几味药已用尽,该添置了。同奉冰说时,奉冰也正想出门走走,主仆两个便穿上大氅、戴上风帽,同往东市去。 “听闻这位黄大夫岐黄圣手,比两宫太医还要妙!”春时笑道。 寻到那黄家医馆门前,却见门庭若市,尽管是个下雪天,排队守候看诊的百姓也仍不少,还不时有贵人家衣着华丽的仆婢进进出出。奉冰的药方是自己带好的,过去在长安,由太医署拟定,去了牢州,又陆续由当地大夫做了些修改。奉冰让春时将药方拿进去,他只需抓药,或许不必排队。自己独守在街边廊下,百无聊赖地踱去一旁书铺翻了翻书。 书铺里卖得最好的永远是历年科举的考卷汇编,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被来往行人翻得卷了页。奉冰一眼便瞧见了永治二十五年的小册,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过来。 扉页上题了当年各科高中者的姓名,头一个便是裴耽,字允望,中进士科。 那一年的裴耽才十七岁。虽出身河东名门,但五岁时父亲便在一次对高丽的战事中早早离世,母亲紧随而去,朝廷御赐了一块满门忠良的匾,他便是在那牌匾下读着书长大。不过这些都是奉冰后来才得知,在永治二十五年,奉冰初见裴耽时,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耀眼的少年,好像一出生便是明珠绝代,从未经历过任何的人世风霜。 奉冰揭下风帽,从大氅底下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 进士科殿试赐题:“舜不杀象,论之。” 象是舜的异母弟,屡次暗害舜,舜却始终不计前嫌。先帝让众才子论之。 进士科是本朝最难考取的常科,有“五十少进士”之称。但裴耽却偏偏考中了,他鲜衣怒马从朱雀大街上行过,像那前朝的潘安,被士女百姓们的爱慕眼光牵拉得几乎走不动道,马前车中,掷满了鲜花美果。他的名字永远镌刻在了长安城中的大雁塔上,风日秀丽,拂过曲江池畔志得意满的脸庞。 奉冰知道,裴耽始终怨他。 一纸赐婚诏书突兀地下达,逼迫裴耽娶了自己,嗣后便入秘书省,做了从五品的丞,终日点书为伴。他折断了裴耽即将高飞的翅膀,把裴耽高中那一日所有铺锦列绣的风光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啊呀,裴相!是裴相来了!”书铺主人的一声惊呼将奉冰的思绪打断。他惊了一跳,书册掉在地上,被眼前人捡起,还轻轻拍了拍上面的雪渍。 奉冰憋不住了,转身便要走,却听见那人还笑了一声。 他一定是看见了书的内容。 书铺主人凑上前,递上一支笔,满脸堆笑地道:“裴相,给这册书题个字可好?小民难得见一次裴相,您的文章我都倒背如流了!” 裴耽不答,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拿书去拍奉冰的肩膀,奉冰不得已回转身来,便见他笑得清澈。 “这位郎君若喜欢,我给郎君题个字?” 太不要脸了。 只好在周遭无人认识奉冰,他抿着唇,干巴巴说了句“不用”,便往那医馆方向走。然而医馆前人多,推推搡搡,还总有人踩他的脚。他知道裴耽就跟在他后头,没来由地更窘迫,裴耽不得不伸出手去将他与人潮隔挡开。 裴耽温热的气息几乎逼至他的鼻端。 他明明从不曾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如此慌不择路? 奉冰蹩入一条巷道,身后的声音却又淡淡地追了上来:“郎君今日咳嗽得厉害,可是邸舍药材有缺?” 奉冰站住了。 面前便是小巷的高墙。熙熙攘攘的闹市人语声,风雪在其中溯回飘转,但被一把伞遮住。伞下的空间逼仄幽谧,他自己呼吸的气息都结成了雾,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很冷,奉冰不由得低头呵了呵手。“只欠一味独活。”他说。 裴耽蓦地哑了声。 裴耽心窍玲珑,他显然能听懂。在多年以前的那座小小的宅屋中,他们吵架,奉冰很少能吵赢这位状元郎的。 伞是青竹色,微雪簌簌地落在纸面,在奉冰脸上落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裴耽开了口,但却没有吵架的意思,这让他意外。 “我来邸舍之前,”裴耽似乎在慢慢地思索着,“去了一趟尚药局,挑了几味上好的药材,都是你……从前用惯的。民间的药不比皇家,你试一试,定知道它好。” “多谢裴相美意。”奉冰道,“草民在牢州五年,过去用惯的东西,如今恐怕早已消受不起。” 裴耽道:“你不必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奉冰很累了。 他在官面上已经应付了裴耽一次,不料在这私下里还要再应付他一次。裴耽锋芒毕露,时常扎得他疼,他现在纵使不在乎了,也不愿自找罪受。 他不需要这些关心,他们早已和离了,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必有任何交会。 他横下心,一转身,便要从裴耽身边挤出去。他身形瘦,裴耽伸手抓他肩膀,却像抓到了一把骨头,愣了一下,奉冰已经溜到小巷外。 只一刹那的接触,裴耽的五指像在奉冰肩头烙了滚烫的印,他不言不语地离开,连风帽都未及披上,淋了满头的雪。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裴耽一个正眼—— 本章标题取自范泰《鸾鸟诗序》典故:“昔罽宾王结罝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嗟乎兹禽,何情之深。”后往往用作夫妻情深、但生离死别的比喻。不过我认为“鸟见其类而后鸣”,也不必然要关乎爱情,将镜中映出的影子当做自己的同类,本身是一个孤独的譬喻。 第7章 树棘得刺 春时好不容易拿了药包出来,便见自家郎主一动不动地候在门外,身上全是飘雪,连忙心疼地给他披上风帽,又撑起伞,扶着他往回走。 郎主很少有这样冷脸的时候,薄唇抿成一条线,素来平和的脸庞都斩出几分冷硬的棱角,像在与谁较着劲儿。 五年前,郎主被拖下诏狱逼供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回邸煎药,郎主和着晚膳一同吃了,却又和着晚膳一同吐了出来。 “这药不对。”奉冰洗漱了数次以后,面白如纸。 春时骇一大跳,连忙取来药包,与奉冰细细研看。奉冰将药末对着灯火细瞧,火光都像幻作了污渍光斑,粘连在他的指尖。 “这是禁内的药。”奉冰慢慢地道,“孙太医研药精细,常掺入甘草佐味,我一尝便知。何况它还添了一味穿心莲。” 春时一呆,拿自己手中药方看了半天,糊里糊涂问:“那会不会有害?” 奉冰摇摇头,“穿心莲可清热,民间亦常有。” 春时一拍脑袋,“黄大夫的医馆里竟有太医署的药,可见黄大夫高明!” 奉冰失笑,原本很不愉快的心境被他这一打岔竟敞亮了些。“你是真蠢,还是哄我?” 春时塌了脸,“那我若知道是太医署的药,绝不可能瞒着您的呀。” 奉冰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了才放开,春时有苦不能言。奉冰淡淡勾唇,“我在医馆外遇见了裴耽,他说他从尚药局求了几味上好的药材。” 春时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 “我当时拒绝了他。”奉冰垂下眼睫,“但原来与我说话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那些药材他早已送给了黄大夫。 “我忘了,他一贯如此,狡兔三窟。” 春时不再说话了。他默默去沏了一杯热茶,给奉冰捧在手心,又将小炉中炭火挑了挑,暂且添一些温暖。奉冰却好像陷入了什么思绪里——五年以来,他总是如此,方才还是笑的,但那笑容到不了眼底,就会立刻化去,了无踪迹。他望着窗外那一轮雪月,低声:“我其实不恨他。但我真的不想见到他。” 再相见有何益呢?他已经没有什么能给裴耽的了。 他在过去就没有。裴耽想要的似锦前程,满座高朋,娇妻美眷,良田广宅,他全都给不了。裴耽在秘书省坐了三年的冷板凳,是本朝最委屈的进士科状元。 他们成婚三年,相处纵不说甜蜜,到底可算是融洽,但裴耽离开的那一日,他自己都没有露面,只雇了两驾马车将他留在十王宅的东西拉走。脚夫来来回回穿堂过室,能掀开的箱子都掀开了,软红绡的帘帷永远在晃荡,凌乱杂沓的脚步声消泯了斗室之中的一切旖旎。奉冰就站在朱红门槛边,双手捧着臂,风吹得他咳嗽,但尚且站得笔直。 他当时还有些惊讶地想,原来裴耽,这么讨厌他。 ——但即使如此,奉冰也没有说谎,他当真不恨裴耽。他总觉得,若是恨了,就浪费了自己。在长安的诏狱里,他已经决定不要再为裴耽浪费自己,没有意思。何况五年都过去了—— 自己早已经走出当年的阴影了。 “春时,”奉冰轻声说,“那一只岭南的牙雕香球,帮我寻出来。 “我明日要去拜访裴相。” * 翌日仍是大雪。 崇仁坊中,豪邸连绵,比别处格外肃穆高华。 奉冰穿得端正整齐。轻纱帽,素襕衫,罩一件雪白袄子,腰间青带悬着香囊,足履新制的麻鞋,既合乎庶人的身份,又干净雅致,不至于令人小看。他敲响了裴相大宅的铺首,却仍是那一位熟悉的老仆来应门。 老仆看他一眼,却不通报,径自领他入内。 这御赐的宅邸当真广袤。先过了三进院落,见到一片池苑,有水榭飞凌其上,濛濛风雪中只露出一个傲慢的尖角。绕过池岸,又入一座花园,园后有一座八角小亭,老仆在亭下止了步。 “郎主,李郎君来访。”老仆躬身。 奉冰抬头,裴耽正立在那亭中,临一方书案作画。听见话声,那执笔的手骤然一顿,旋即裴耽转过身来。 有一刹那,奉冰恍惚看见裴耽眼中清光雀跃,像极大的欢喜降临,但立刻他就掩住了,五指攥紧了笔,又往案上一扔。 不知是不是毁了画。 奉冰低头道:“草民请裴相安好。” “安好?”裴耽笑了笑。奉冰的心一坠,却听他又道:“好,你也安好。” 说着,裴耽走下小亭,侧首看他一眼,吩咐:“到东暖阁去。” 奉冰根本来不及拒绝,裴耽已经举步。 东暖阁就在小花园之东,终日窗扉紧闭,烧着地龙,奉冰一走进去,便觉温暖如春。阁中处处灯火明亮,顶上还做了琉璃窗,透入冷冷天光,照亮四面的书案、衣桁、小榻、香炉。各种生活用物虽然华丽,但都散乱各处,脚下一不留神总要踩到一册书,料想这便是裴耽平素起居之处了。 奉冰原没想到自己会进入如此私密的地方,他以为只要在厅堂上说几句场面话就足够的。 他不敢再往里走了。阁有二层,雕花木楼梯上纱帘摇荡,他猜测那上头是卧室。 偏偏在那帘下,他看见一只敞开的箱子,箱盖上搭了一件石榴红的衣裳。再一凝眸,却是他那一条蜀锦制的襦裙。 他登时后退两步,不敢再看。 裴耽浑无所觉,自己去了后头沏茶,端出来放在案上。“阁中乱得很,但好在暖和,李郎君不要嫌弃。” 裴耽对他笑,奉冰也只有礼貌地回以笑容,“累裴相费心了,草民很快便走。” 第8章 裴耽道:“昨日见你喝不惯神泉小团,今日换了峡州碧涧,应当更爽气些。” 奉冰皱了皱鼻子。神泉小团出自云南,他昨日并不是没有闻出来,实在是与药味相冲。他不想说那么多,举盏随意饮了一口,道:“是好茶。” 裴耽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落在案上,又抬起,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静若秋湖的眼眸,时常能令人心动神摇。“李郎君有话要对我说?” “……嗯。”清茶在喉咙口回甘,奉冰静了静,决定单刀直入。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金漆小匣,“这一份小礼,还请裴相笑纳。” 这显然令裴耽吃了一惊,那双眼睫毛都颤了一颤,像在平湖上投下了惊鹤的影。薄唇微微一勾,“李郎君这是何意?” 奉冰将小匣放在案上,轻轻一按锁扣,匣盖打开,便露出里头一枚雪白的镂空香球。象牙色泽莹润无瑕,雕琢九面观音宝相,上有菩提为荫,下有莲华为座,庄严温柔,冥漠深广。奉冰将它小心取出,捧在两手间,裴耽才发现它有更神奇之处,在于无论如何放置,那九面观音都将随之正坐,永远不会颠倒歪斜。 奉冰轻声细语:“这是岭南广州一带的巧法象雕,我想纵是圣人御物中,也少见这样的。里头的小球是铜制,可以打开来添置香料,无论熏床怀袖,都不必担心泼洒。” 熏床怀袖。 裴耽没有看那香球,却去看奉冰。他是故意说这话的吗?不知是不是因为阁中温暖,奉冰那苍白的脸庞上也染了些微烛影的红。奉冰却也恰在这时抬眼看他。 裴耽仓促地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轻轻道:“多谢李郎君美意,耽……却之不恭。” 他换了自称,又试图接过那香球,奉冰却将它放回了匣中。“裴相辅佐万机,劳事伤神,用此物熏香,定可以宁神静气,为社稷福。” 裴耽眸光微动,“你为何要送我这个?” 奉冰不惯与他面对面,五年前的少年如今已长开了,俊秀眉眼更添洞察世事的锐利,但此刻却显然是温和的,甚至有几分欢悦。奉冰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愿去猜,于是平静地只道:“我是来感谢裴相昨日赐药之恩。” 裴耽微微睁眼,旋而失笑,无奈一般:“是不是又放了甘草?” 奉冰“嗯”了一声。 “甜一些好。”裴耽道,“过去你总嫌药苦,孙太医放甘草的手才越来越重,你还记不记得?” 奉冰道:“不记得了。” 裴耽静了静,道:“我却记得清楚。” 他的目光里像探出了钩子,要试一试奉冰的脸色。但奉冰连脸色也不想拉给他看,自己此刻一定是麻木的,像个泥偶。 他去了牢州五年,早已知道治病的药根本算不得苦。 裴耽抿了一口茶,唇色微微润泽,又自顾自微笑,“说来,三日后我在胜业坊夕晖楼设宴,李郎君身为圣人辟召的大人物,若肯大驾光临,是耽三生之幸。” “三日后?”奉冰下意识问。 “三日后,”裴耽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我将满廿五岁了。” 收下礼物后,他的神态便更像个孩子,坐姿更随意,望着奉冰的眼神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奉冰却突然站了起来,脚下有些发软,衣裾带翻了一旁的香炉,又连忙去扶起。 借此,他避过了裴耽那湛亮的眼神。 他们成婚那三年,裴耽的每一个生辰,都是由他陪着,两个人一同过的。但后来他们和离,裴耽又步步高升,想必为他庆祝生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那他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他拿袖子去揩博山炉上洒出的香灰,却越揩越脏,金铜的山峦透出无边际的热,热得他眩晕。他又想起来,大逆案发,阖宅上下哭天抢地之际,他曾去秘书省寻裴耽,在省外等了他三日三夜,也没有等到裴耽出来见他一面。他又想去恳求父皇,父皇也不理他,在深秋的宫门外被禁军带走,下诏狱日日受刑部逼供,要他招认自己与叛变的太子有密谋。他们不敢对他上刑,就逼着他不睡觉,给他喂馊掉的糠米饭,还往他的牢房中放老鼠。他看着诏狱中其他人一个个被拖出去,他的仆从、亲眷,他们全都上了东市,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那地方熬了一个冬天,直到开春大赦。 他的五指都抠进了博山炉的缝隙里,迷茫中他听见一声低呼,是裴耽将他的手抓了出来,捧着细看,一边道:“你莫将指甲都烧坏了。” 裴耽竟离他如此近了,两人的手指间是滚烫的香灰,他的额头险些磕上裴耽的肩膀。他猝然后退,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才迟钝觉出指甲处钻心的疼。望向裴耽的一刹那,他的眼中甚至蓄起了疼痛的水光,旋即又沉没了。 他不恨裴耽,裴耽在那时候躲了起来,纵是薄情寡义,但并未落井下石。但他为什么要为裴耽庆祝生辰?裴耽为什么,竟敢,要我来为他庆祝生辰?! 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恶心的道理。 奉冰闭了闭眼。 “草民戴罪之身,不便叨扰盛会。”他的声音像从冰河底下提起的利刃,传出模糊的嗡鸣,“元会之后,草民便将离开长安,永远消失于裴相的世界,还祝裴相从此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裴耽一怔。 方才那种无所适从的隐秘的期待终于从他眸中彻底消退,一时竟好像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这让奉冰觉得可笑。当初和离之际,明明是裴耽在上表里说,要与他割席断义,永不相见。 他复一字一顿道:“我此来,是想告诉裴相,这数月光景,我不会给裴相添任何麻烦。之前贡物的案子是我疏忽,日后若有人要疑我查我,裴相自可放手不管。” “放手不管?”裴耽忽道,“你将那条襦裙都带来上都,我如何放手不管?” 奉冰脸色一白,“我说了,是我疏忽——” “但明眼人一看,都会猜测,你是想来讨我的欢心。”裴耽又欺近一步,眸光炙热。 奉冰没料到他如此不要脸皮。凝视着他,冷淡地道:“裴相也如此猜测吗?” 裴耽目光顿时滞住。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未伤要害,但挂了彩便极难堪,脸上阵红阵白地不说话。奉冰知道他一向风华高蹈,然而这件事上发现自作多情,就会把他所有孤傲的猜测都打回原形。 奉冰感到残忍的痛快。 “那你,”裴耽放低了声音,有些嘶哑,“为什么要带它来?” 奉冰淡淡回望他,“裴相一定要知道?是我家小厮不懂事,往我行装里放下的,他以为可用它在京中送礼。” “是春时?”裴耽很快地道,“春时明明知道那是我送给你的,是按照你的身量——” “裴允望。”奉冰仿佛终于找回了上风,于是连截断的话也变得和和气气: “我们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了。”—— 来加更了!2万字了,想听大家评一评…… 第9章 “什么没有关系,”裴耽声气已弱,却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来了长安,人人都知道你我有关系。” 奉冰呼吸了几口气,忍住了将出的咳嗽,慢慢地又道: “裴允望,你长养名门,勤读苦学,一朝金榜题名,你有你的远志宏图。我当年本不受宠,甚至还身陷大狱,你不愿受我牵累,我并不恨你。但是——” “——你不恨我?”裴耽突然道。 奉冰抿唇。 裴耽的眸光渐渐冷了下来。好像方才从他心腔里跃出的那个孩子一下子又被摁了回去,他树起了当朝宰相威严不可侵犯的藩篱。 “滋滋”声响,是小红炉中的水又沸腾了一遍。裴耽再度回到案前坐下,一撩袍襟,重新煮茶,动作行云流水。 他是个风雅青年,做这种事的时候虔诚温厚的模样,一向令人心折。奉冰目光不定地看着他,半晌,也坐了回去。 “向崇的案子,你如何想?”裴耽却问。 奉冰一愣。 裴耽端然等着他回答。 “他……”奉冰揣测着裴耽的语气,“他或许是偶然遇到了山贼,也或许是……因我而死。” 裴耽挑挑眉,“原来你知道。” 奉冰咬了咬牙。 “你此来长安,无数人在暗中虎视眈眈。”裴耽提起憨态可掬的白瓷壶,慢悠悠地倒滚水,“有的人相信幽恪太子还有残党,他们怀疑你。还有的人,本身就是幽恪太子的残党,他们却恨你,当年太子党羽数千全数问斩,偏偏你活了下来,还活得不错。” 奉冰惊疑地望着那细白的水柱,不说话。 裴耽抬眸,长长的眼睫像冷酷的微笑,“那个冯乘,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头风,或许以为能从一条裙子咬出你是叛贼的证据。但他也确实吃准了圣人的疑心病,至少我,是不敢将此案上报的。” 奉冰道:“我应当感谢你?” “你应当恨我。”裴耽摇摇头,“是我让圣人召你回京的。” * 这却大大出乎奉冰的意料,他没能掩饰住自己震惊中甚至带了些怨的眼神。 他在牢州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将他再拉进长安的漩涡里来? “让我猜猜,”裴耽拿扇子点着下巴,似笑非笑,“你心里一定在想:我在牢州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将我再拉进长安的漩涡里来?” 奉冰睁大眼睛,此刻激动的心情让他那死水般的眼眸也仿佛点染了些许生气,但他学不会骂人,只能憋着一股劲道:“你……你多管闲事。” “去岁先帝驾崩,那时最合宜让你回京,但遇上事耽搁了。”裴耽将茶盏往他面前轻轻一推,看他表情,一嗤,“你以为牢州很安全?高山峻谷,瘴疠横行,处处是异族凶神,若有人想害你,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你自己想想,有没有遇到过危险?” 奉冰根本不愿想。他有些混乱,连茶也不想喝,因为茶是裴耽煮的。“到长安来,同样会有危险,还要受人侮辱,受你侮辱,于我又可有半分好处?” 裴耽沉默。 茶叶的清香散出来,嫩绿的蕊在水中舒展开,是碧涧上皎洁的明月。 “是,于你没有好处。”裴耽最后承认,“都是我的好处,我多管闲事,我偏想把你从南叫到北,送上门来给我侮辱,行不行?” 他放弃解释了,话说得破罐破摔,奉冰听不进去,起身要走。裴耽并不留他,他自开了门,却碰上那老仆正走过来,两人一个照面,俱是一愣。 老仆连忙躬身,“李郎君可谈完了?裴相准备了午膳,请郎君移步畏月轩用膳。” 风雪扑面,将奉冰激得冷醒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没关系,裴耽方才的话比他更失态。他回过头,裴耽已经披了一件外袍立起,好像本来正看着他的,却在他回头的一刻淡淡移开了目光。 “裴相真是用心良苦。”奉冰讥刺。 那老仆却像听不懂话,“是啊,裴相见郎君来,便吩咐小人去请外头酒楼的名厨,先给郎君好好置办上。若在平素,裴相俭朴,中午都只与小人两个随意煮点青菜而已……” “锦衣夜行,做给谁看?”奉冰冷笑了笑。 老仆明白过来二人气氛不对,住了口,求助地向门里望去。 裴耽终于走了出来,手中多了两把伞,递给奉冰一把。奉冰默默伸手接了,裴耽便自己走在前面。 奉冰撑开伞,见伞面上是一枝红梅,雪落其上,灼灼然刺人眼。他跟在了裴耽身后。 走出花园,绕过池塘,再过三进院落,便出了大门。 奉冰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在门前的石狮子旁将伞还给裴耽,“多谢裴相一路相送。裴相请留步。”一边将风帽戴上,雪白的绒毛拂在他脸颊,他轻轻呼一口气,便吹动那绒毛扑簌簌地飘飞。 不近不远的距离里,裴耽凝望着他。不避忌的眼神让奉冰局促,他不知道这世上和离了的夫妻,到底有没有人竟会这样看对方。 “五年前的事,”裴耽张了张口,干涩地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当真会被大案牵连,否则——否则我不会与你和离。” 奉冰状似轻松地耸了耸肩:“我晓得。” 是很老套的说法了,市井里每一个说故事的都这样说。 说裴耽和离,要么是明烛机先,要么是鸿运当头。 裴耽似乎还想再说,但就在这时,一乘车马从门前过,车上的人撩开了帘子,惊怔地唤了声:“李郎?——啊,裴相!” 却是陈璆,他当即叫停车夫,要下车来行礼。奉冰却觉自己像被他解救的溺水之人,长出一口气,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陈使君,方便让我搭个车么?” 陈璆还未及反应,奉冰已经挽着车辕要上来。陈璆连忙伸手扶他,见他身上有雪,便随手给他拍去。车帘哗啦地落下了,陈璆只好打开了窗,又对裴耽道:“那我们先行一步,裴相安好!” 裴耽淡笑欠了欠身,那车窗便又合上了。 天与地缓慢归于寂静苍茫。 吴伯在门后等着他。 裴耽踱步过去,吴伯道:“郎主,午膳……?” 裴耽笑道:“走,去畏月轩。” 过去曾怜灯暗,如今只畏月明—— 李百药《咏萤火示情人》:“窗里怜灯暗,阶前畏月明。不辞逢露湿,只为重宵行。” 本章标题取自“树荆棘得刺,树桃李成荫”。鲁迅曾写作“种牡丹者得花,种蒺藜者得刺”。 第10章 岑寂欢娱 车帘落下的刹那,奉冰便掩饰不住疲惫的神容,倚着车壁发呆。 陈璆看他模样,小心地道:“李郎君……怎么会登裴相的门?” 奉冰斟酌地道:“只是前日受他照顾,去拜谢他。” 陈璆“哦”了一声,身子坐回去,半晌,又憋不住开口:“你明白你不应该交接大臣的吧?这若是被圣人知道了……” “我不会再见他了。”奉冰轻轻地道,“今日的事,圣人若要过问,你照实说即可。” 陈璆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奉冰淡淡转过脸去。 今上讳奉韬,是他的二哥,性格沉着而宽厚。二哥母族曾获罪被诛,他在朝中一无所援,但偏偏凭自己的性格招来了不少朋友,十王宅中,就数二哥的院落成日最为热闹。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如今,裴耽说,圣人有疑心病。 年前奉冰在牢州,曾有一日遇上官府开仓,县狱大赦,百姓个个分到赏赐,喜笑颜开的。他才知道是新皇帝登基不久又立了太子,行了册命的大典。圣人三十五了,只有这一个幼子,人人都可见他宠在心尖上。 奉冰小时候也曾受宠过一段时间。他刚出生时,母亲齐淑妃正是宫中最得圣眷的女人,父皇日夜留宿流波殿,与母妃两个逗着摇篮里的他玩儿。那时候——据母亲后来说——朝中甚至人心蠢动,以为父皇要换太子。但帝王的心很快也就飘走,他在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留下肺疾的病根,父皇不再来,曾经趋炎附势的大臣们也都纷纷背转身去。母亲为了让天子回心,总逼他像个婴孩一样坐回摇篮里,给他转拨浪鼓,当啷啷,当啷啷,他明明会说话了,母亲却要他闭嘴。他后来想这样不对的,他长大了,要讨父皇的欢心,母亲就应当让他多读书,博学通经,像裴状元那样,兴许母亲就不会死了—— 他十五岁时搬出流波殿,住进十王宅,与母亲渐渐疏远,次年冬天,忽而就听闻母亲染了宫外的时疫,无人能去探望她,他也最终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曾有一次对裴耽说,你高中进士,雁塔留名,令尊令堂,一定为你骄傲极了。 裴耽却只是笑:你不骄傲? 奉冰发愣:什么? 裴耽便将笑收回,好像很吝啬一般:我爷娘都不在了,哪有那么多想头。 奉冰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么多漫无边际的事。也许是刚从裴耽府中出来,他心中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但没有任何旁人能看得出来,他需要一些别的调剂。马车的四面都严严实实封闭,他却觉得冷,摇晃而颠簸地,好像他从长安流放到牢州的那一路,四千五百里,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母亲虽然疯癫,但奉冰总还是记得母亲的拥抱,柔软的、宽容一切的拥抱;后来裴耽也会抱他,却很用力,时常箍得他喘不过气来。裴耽的胸膛很硬,但是炙热,他每每夜间咳嗽,裴耽揽着他的右手会去拍他的背,左手则会伸长了够来床头的茶水喂他——茶水永远是备着的…… “——郎主?郎主!” 是谁在唤他? 春时焦急的面容在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凝在了一起。奉冰想应声,喉咙竟干哑得说不出话,春时连忙按住了他,将手中的茶水放下,又压低声音、极害怕一般道:“郎主,圣人来看您了!” * 奉冰环顾四周,才发现他已经在邸舍卧房的床上。 他慢慢地回想,想到自己昨日坐陈璆的马车回来,度过了稀松平常的一日后便入睡,到此刻——日上三竿了。 春时担忧:“您是不是在外头受了寒?” 奉冰喝茶润了喉,才缓慢地道:“我有没有乱说话?” 春时忙答:“那没有的。” 奉冰又问:“圣人呢?” 春时表情古怪:“在庭中呢,圣人一大早过来,发了怒,诸位使君跪了一大片了。” “为什么?”奉冰皱眉。 “圣人说他们欺负您。” 奉冰抿住唇,眉头更皱成了川字。他掀开被子,由春时搀扶着下了床,感觉自己虽然乏力,但还能撑持得住,换上干净衣裳,便出门去迎接圣驾。 果然如春时所说,庭中那梧桐树下的雪地里跪了十几个贡使,而圣人披着一身玄龙绣金的大氅,正背对着他们训话。 “……他纵是庶人,血脉上也与朕相连,乃金枝玉叶,你们如何敢这样排挤他?!冯乘,你出来。” 冯乘跪行几步,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圣人转过身来,却先看见了奉冰,眼睛一亮,“四弟!” 这一声四弟可真令奉冰折寿。他双膝打直地跪下,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地道:“草民李奉冰给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急切的脚步踏碎了积雪,李奉韬双手欲将他扶起,“你我兄弟相见,不必那么拘礼。二哥听闻邸舍中贡物失窃,原本不算重案,谁知竟会牵扯了四弟,二哥心中不安,是以过来瞧瞧。” 裴耽还说他不敢将此事报呈圣人,但天子的耳目何其聪敏,三省都传开的消息岂是他能锁得住。奉冰幸灾乐祸地想着,好像这事与他全无关系一般。 但他不肯站起来,“陛下,草民有罪。” “什么?”伸出的手没有着落,圣人微微眯了眼。 “草民过了五年穷苦日子,对京中富贵十分艳羡,一时鬼迷心窍,竟行偷盗之事,窃走了裴……裴相的东西。狱状已具,已由大理寺结案了。” 圣人看他半晌,忽轻轻一笑,“朕还道是什么大事,裴相都不计较,朕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话说得暧昧,奉冰脸色红而又白,难堪得咬了唇。圣人又往一旁走了两步,对着诸位贡使,慢悠悠地道:“各位远道而来,风尘辛苦,朕感念在心。但朕也望你们记着,你们背后是一州一道的官员百姓,在京言行不可以轻忽,否则便要连累整个州道。剑南道丢失贡物,本来不算什么,但检举逆案,可就涉嫌诬告。冯乘,你有何话说?” 冯乘蓦地抬头,一双眼睛几乎血红地盯住圣人。从没有人敢这样,圣人旁边的宦官立刻一脚将他踢倒,迫得他摔跪在雪地里。 “臣……”不知被踢到了什么要害,冯乘痛得打滚,“臣知罪!臣知罪!” “四弟,”圣人又换了一副温和语气,对奉冰道,“你看冯乘当受何处罚?” 奉冰低声:“草民不懂刑律,不敢妄议。” 圣人似冷酷、又似轻松地“嗯哼”一声,“拉下去。” 冯乘的告饶哭叫声渐渐远了。圣人笑着宽慰了几句庭中众人,终于准备离去了,众人都暗暗松一口气。圣人却忽又回头,问跪地的奉冰:“看四弟似乎身上不爽,不知昨日是见了什么人?” 奉冰上下牙关一碰,发酸。他垂下眼帘。 圣人又宽容地笑,“你和裴允望曾是夫妻,久未见面了,情不自禁,朕可以理解。但他如今毕竟是朕的宰辅大臣,你可不要将他拐到牢州去呀。” 这话令一庭飞雪再度陷入死寂。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语,奉冰直挺挺地跪着,连一句“草民不敢”都说不出口。含着雪渣子的风像一个个耳光拍在他脸上,冷锐地疼,他眼前幻出一片片重影。 他分出一些理智来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到底不该去给裴耽送礼……他只要一沾上那个人,就一定会自取其辱。 李奉韬笑笑,往外走。宣徽副使袁久林预备去扶奉冰起来,却听见圣人抬高的声音:“他喜欢跪就让他跪着。”袁久林立刻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天子摆驾回宫,邸舍诸使皆出门恭送,继而回来,便看见奉冰仍跪在庭中。 陈璆在人群之中,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拉了拉衣袖。 “那可是圣旨。” 陈璆终于只有默默地从奉冰身边走过。 第11章 到半夜里,春时终于觑得机会,给奉冰偷偷送了一碗饭,饭上盖着切成块的煮红薯。 奉冰已跪得双膝都失去知觉。到傍晚又开始下雪,重重覆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淹没。当他默默扒饭的时候,春时便拿一把鸡毛掸子,小心给他将身上的雪都掸去,这样便簌簌地又落了一场雪雨,春时就在那雪雨中哭。 “都怪我,这一切还不都怪我么……”春时哀哀地道,“若不是我多事,您与裴相原不会见上面……” “是祸躲不过。”奉冰的声音嘶哑如破弦。 裴耽也许就是他命里的灾祸。 圣人是在警告他,不要靠近当朝的宰辅大臣,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权欲,也不要仗着那些旖旎往事卖弄风情。 他再也不会见裴耽了,原本就不应该。他将身上的袍衫都裹紧了,一重又一重,雪水却仍沿着他的后颈流下来,穿过他的脊背,渗入他的心脏。春时给他带来了药和热茶,到半夜奉冰又咳嗽起来,他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还在床上,伸手想去拿茶碗,却抓到满手冰冷的雪,激得他清醒过来。庭院上方的月亮已渐残,微弯,像一抹冷笑。 第一日熬过去,又是第二日,第三日。 春时的照顾越来越明目张胆,似乎邸舍官员也不知拿奉冰如何是好,圣人很可能早已忘了自己下过这样的旨意,但又不能真让圣人的“四弟”跪死。奉冰想,真的有人会跪死么?两片脆薄的膝盖,真的能主宰人的命运么? 第三日中午,使者们都在午睡,春时又偷偷摸摸地过来。这次,他还带来了一人。 陈璆。 陈璆张望四周,蹲下来给他递了一些点心,一边叹着气道:“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奉冰抬了抬眼,礼貌地表示了兴趣。他眼底布满了血丝,脸色冻得麻木,但却透出回光返照一般的精神气。 “今日是裴相大寿。”陈璆道,“圣人要赐他东西,他却先上表请罪,说自己内闱不修,有污圣朝,请圣人责罚。” 奉冰呛咳出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 内闱不修?真是好笑。 “圣人倒没有罚他,只是笑话了他几句,说裴相公眉妩。” 眉妩是汉代张敞为妇画眉的典故,张敞为京兆尹,也曾因此被人弹劾内闱不修,品行轻薄。冯乘上缴的那一条襦裙早在三省惹起了风波,裴耽亲自担下罪名,将公案化为私事,也不失为一种抽身之策。 陈璆看他吃完,自将点心盒子收拾了,站起身,“经裴相这么一运作,圣旨大约很快就会原谅你了。”又对春时道,“先避一避。” 春时机警,下午不再露面,果然邸舍官员自己过来,将奉冰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卧房。奉冰已站立不起,只能半躺床上进一些汤水,盖上被子才觉出透骨的冷,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春时慌了神,给他加大了药量,煎好来一瞧,郎主却又睡着了。 奉冰太缺觉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不过眯了两个时辰,到傍晚时,庭院中嘈杂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问:“怎么回事?” 春时给他擦去被褥中的虚汗,不说话。 奉冰凝神细听,听见“夕晖楼”“胜业坊”等语,明白过来:“是裴耽的寿宴。” 春时忿忿,“他将全国州道的贡使都请过去了,好大的派头!” 小家伙,经此一役,再也不会说裴耽的好话了。奉冰好笑地去捏他的脸,春时只得承受。 “等他们都走光了,”奉冰柔声,“我们主仆两个,好好喝一杯,怎么样?” 春时惊喜地睁眼,旋即压低声音道:“您的身体……” “我正要喝些酒来助眠。”奉冰道,“不然可太虚了。” 说干就干,春时耳听着外头人语渐息,料定是全都赴宴去了,自己也便偷偷出门,去夜市上买了半斤牛肉,一斤黄酒,高高兴兴地拎回来,在奉冰卧房外的小厅里摆了个小小的席。拔酒塞之前春时还跑到窗户底下,对着月亮合十祈祷:“愿我们郎主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姓裴的瘟神了。” 奉冰笑得前仰后合,“你变卦是真快。” “过去……那么多乱事,我都没有如此怨过他。”春时嘟囔,“如今想,兴许您与他,就真是不合适,八字相克。” 奉冰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记得,他的八字是庚午,己丑,庚辰,戊寅……我们明明是算过的……” 春时捂着脑袋大叫:“别想啦别想啦!” 喝了一两黄酒,奉冰已经上头,面色微红,眼波流转,渐渐地笑谑不禁,身上虽然处处叫疼,心境却轻快敞亮了许多。也许今夜能睡个好觉。 到得夜中,春时将碗筷杯盏都收拾起来,奉冰给他开门,目送他去厨下。庭院中的梧桐树枝桠虬曲地伸向天空,底下的积雪还有浅浅的坑,是他跪了两日的痕迹。 他扶着门框,夜风夹着雪霰拂过他的衣角。他应当睡下了,不然那些贡使都将回来。 “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突兀而含混地响起。 奉冰一愣,转头,竟然是裴耽,他披了一身的雪,站在庭外,又往前走了几步。 “快进门去,”他说,“这雪将下大了。” 他口吻里的关心那么寻常、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奉冰若在这时摆脸色,那反而是奉冰不识抬举。奉冰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收进了门后的阴影里。 裴耽急急地往前走。他穿着一身醒目的红,又似饮了酒,夜色下更显出唇红齿白的艳丽,是多少春闺梦里的少年郎。他盯着奉冰,眸中泛起酩酊的雾气,未注意脚下,却在奉冰卧房门口被绊了一跤。 ——原来是廊下的那一道沟渠,折了他的脚,他往前颠仆,往雪地里闷声摔了个狗啃泥。 奉冰想笑,憋住了。 他端等他自己站起来。 裴耽手撑着地,拍了拍身上的雪泥,站起来时,左足有些跛。 他就那样,一瘸一拐地,不容退避地,在孤注一掷的沉醉中,迈过那道沟,向奉冰靠近—— 这两天出差开会开到体力崩溃,呜呜呜……明天废文维护,也就停更一天啦~ 开文以来收到好多大家的爱,好惊喜!谢谢大家! * 谁能想到我,病瘫在宾馆…… 第12章 今夜的胜业坊夕晖楼,高朋满座。 裴相公在白日里刚闹出“眉妩”的笑话,但他穿一袭金红交织的襕袍衣,穿梭于席间巧笑着敬酒谈天,那眉眼生动得好像没有一丝阴影。不少养了女儿的贵人心中都松动起来:这可是前朝状元,当朝宰相,还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若说裴耽最大的劣迹,那无非是和一个男人离过婚,但这又从另一面说明了,他兴许还是觉得女人更好…… 所有宾客都落座了,他所邀请的州道贡使也几乎全来了,他张望许久,不曾看见奉冰或他的小厮春时。他花了不少心思琢磨今日的上表,也安排了几人与他在朝上一唱一和,他想圣旨应该已经原谅奉冰了才对。 奉冰离开以后,这是他的第五个生辰了。每年他都会大操大办,十一月二十五日总是天气极冷,他要让酒楼各处都点上长命灯,烧起银丝炭,从教坊司借来的吹奏班子要连绵不绝地歌舞一晚上,他还包下了酒楼后头的房间,客人们累了可以在这暖和的天地中直接歇息。他是个喜欢热闹、喜欢鲜艳、喜欢放肆的人。 但过去,与奉冰在一起的三年,他不是这样做寿的。十八岁时,奉冰带他去了乐游原上,陪他看野外的星星,清晨醒来还敲冰抓鱼,烤给他吃,结果吃坏肚子,不得不雇了马车回来就医。十九岁时,奉冰原奉了旨去京郊办事,让下人给他送了一座七彩琉璃灯,他接了礼物便策马去城门,等到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奉冰终于出现,他便捞起奉冰坐在自己马前,带他夜驰长安城,结果被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二十岁时,冠礼的日子由卜筮定在了阳春三月,生日也随之前移,他们一同回了河东裴氏祖宅,由族中长辈操持着给他加冠,他觉得自己终于是个大人了,于是抓着奉冰的手去拜祖先,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了出来。 他的字是奉冰取的。当时他们把他隔在门外,大半天定下来允望二字,他还以为是长辈们集思广益。是到和离之后,吴伯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本韵书,上头满是圈圈点点、潦草文字,尤其是写了不少带“望”字的词,最后用红圈标出了“允望”。他认得奉冰的字,温柔敦厚,但又藏着不回头的清冷,就像他们和离的时候,奉冰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就平平静静地答应了一声“好”。 他应该想得到的。奉冰是个不会争辩的人。 劳燕分飞,是少年的他早已认下的代价,他不曾奢望唤回过去的时光。但他是不是,甚至不应让圣人召奉冰回来?牢州纵有风刀霜剑,先帝在位时自己到底将他照应妥当;一到了长安,反而似灯下黑,与奉冰见面之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上微微一沉,是吴伯给他添了一件挡风的大氅,他才蓦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酒楼外头的廊上。雪后的残月尤其地冷,万里清辉,对他不屑一顾。 “我应当去瞧一瞧他。”裴耽低声,“听闻他跪了两夜。” 吴伯道:“下午已有圣旨送过去,着他不用跪了。” 裴耽道:“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天这样冷。” 吴伯道:“也许他休息了。” 裴耽静住。 “我本来邀请了他的。”他的声音愈加地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若不是圣人搅和,或许他今夜会来的。全国的贡使都在……” 吴伯看他半晌,不说话,叹口气。 或许奉冰因为此事不能来,反而给了裴耽别的希望。 他总是这样的,很固执,总要把自己一意孤行的猜测一直推论到尽头。 裴耽将自己的脸笼入手掌中,呼了呼气,万物都模糊了。他揽着大氅往里走,有的宾客已经回家去了,剩下的要么在推杯换盏说醉话,要么已经径自睡下,由家丁扛到后头的客房去。裴耽自己也喝了不少酒,面色红扑扑的,他站在张灯结彩的厅堂门口,半晌,突然转身,“我要去瞧他。” 吴伯拦不住他,他从酒楼后头牵出自己的马,利落地上去了,便是一挥鞭。马蹄声响彻了暗夜,但他如今是宰辅重臣了,就算扰人清梦,料也无人敢弹劾他。 夜凉如水,他闻见对面奉冰的身上也散出一股酒香味。 奉冰一定被他吓坏了。他刚刚才害奉冰受了两日两夜的罚。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要上前,奉冰的身影像一个幻梦,像梦中浮出的转瞬即逝的泡影,他正想伸出手去—— 就往那水沟里摔了个结实。 左脚疼极了,刹那间像骨头都错了位,但他执着起来会忘记身体的疼痛,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把奉冰逼入了角落。 奉冰连忙去关了门,回头便骂:“你是被降头了吗!” 裴耽大咧咧坐在案桌边,见到那一瓶启了封的黄酒,便笑,“你喝了多少?” 奉冰道:“你走开。” 裴耽却瞧着他,“夕晖楼的葡萄酒,据说是西凉州的贡物,经胡商辗转卖与夕晖楼的,我今日问了西凉州的使者,他说味道醇正——” 奉冰将桌上黄酒收了,“三公鼎足以承天下,贵人自当饮贵酒。” 他在过去,也并非没有喝过进贡的酒,没有享受过高高在上的荣华。他再是不受宠,到底是帝王之子,二十多年来吃穿用度绝非寻常百姓可比。 但那已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不想说太多,在裴耽面前,仿佛多说就会多错。其实区区夕晖楼的葡萄酒,有什么稀奇? 裴耽看着他动作,笑影渐渐淡去,脸色却有些发红。他忽然开口:“你在牢州有女眷?你娶妻了吗?” “什么?”奉冰一呆,旋即抬头,带了怒意,“裴允望,你跟踪我!”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在黄氏医馆前找上自己! 裴耽一手撑着脑袋,凤眸微微眯起,轻笑,“你真的还能娶妻?我不信,你能满足女人吗?” 奉冰站在地心,方才饮下的酒的热力都散去了,此刻他手足发凉。 裴耽看他半晌,蓦地又转过脸去,“那个陈璆,你以为是什么好人?玩惯了风月的公子哥而已,性子又怂不肯上进,只消几句话就能把他的胆都吓出来……我劝你不要与他走太近。”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奉冰的声音极冷,这像是他所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你害了我前半辈子,如今还要来作祟么?” 裴耽没有回答他。 他如今就算只是个怨鬼冤魂,也一定要来作祟缠着奉冰的。更何况他不是鬼魂,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知道只要自己想,奉冰不能逃离他的手掌心。 可是他也有些懊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错再错,往错误的河流上随波逐浪地漂荡。 他控制不了喝醉的自己,他不应当来的。 “你不要,”他迟钝地开了口,“你不要生气。圣人已经知道我们,余情未了——是我,是我对你,余情未了——冯乘的案子就这样彻底结了。如今赵王颇得人望,太子又还太小,你回到长安,局面更加复杂,圣人不会轻易动你。圣人的问题在于优柔寡断……这些年来,我始终想为你平反……” 奉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听一个醉鬼给他分析朝中局势。裴耽却忽而身子前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奉冰惊得要甩脱,却被他握得更紧,青年的手滚烫,令他憋闷不堪,竟不停地咳嗽起来。他背过身去,咳嗽令他脊背都弯下来,喉咙里有一口浊气,怎么也咳不出,苦风把食管都要刮破了。 裴耽慌了,松开他的手便要去找茶水,却忘了自己脚伤,左足一拧,又跌倒在地。 他的脚动弹不得,疼得龇牙咧嘴,奉冰却不管他,径去开了门,沙哑地唤:“春时!” 春时始终不来,这一整片庭院都如死了一般寂静。奉冰愈来愈焦躁,他两日没有好睡,身体早已紧绷到极限,红着眼睛默不作声回来,在裴耽身前蹲下,一把抓起了他的脚。 裴耽看着他,好像竟感动了一般,低低地道:“四哥。” 奉冰冷着脸,将他的左脚骨一抻、一合,咔嚓连响三声,给他正了位。 裴耽再也没有力气乱说话了,头倚着墙,面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疼到极点,他反而没有叫唤,只是看着奉冰。 窗是半掩着的,幽冷的月光透入,将奉冰的脸容照得如无情的仙人。 但他与前几日又不太一样了。前几日,他说不恨自己的时候,那么平静;可现在他却面含怒色,眸底映出了裴耽的影子。 裴耽不敢去拉他的手了,只凝视着他小声道:“四哥,我说了一些不应当的话,你不要生气……” 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忽而慢慢攀上了奉冰的脸。 裴耽一愣,想也没想,蓦地往前抱住奉冰扑倒在地! 奉冰反应不及,只闻一道迅疾的破空声响,他的后脑被裴耽伸手护住,整个地仰面摔倒,“你发什么疯!”他拼命地挣扎,不料裴耽没有反抗,被他一推便推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与裴耽相接触的胸前衣襟全是鲜血,脸色刹时惨白。再抬头,裴耽的红衣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有一根短而细的小箭,正直直插入他的肩头,险险钉穿他的肩骨——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西溪》“天涯常病意,岑寂胜欢娱”。 裴耽都叫四哥了,能不能召唤大家的评论呢qaq 第13章 看朱成碧 窗外忽响起一声厉喝:“贼人,站住!”奉冰却认得,那是裴耽家仆老吴伯的声音。继而竟有忽远忽近的金铁交击声,像是绕着这邸舍的后院纠斗。 裴耽没有昏迷,却像已不清醒,月光透窗筛落,照见他苍白的脸上一双幽黑的眼,直直盯着奉冰。 奉冰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又立刻缩回,自己沾了满手的血,温热的,在炉火映照下妖异地红。 他将裴耽的身子捞到自己身上,两人环抱的姿势,他可以为裴耽处理后背的伤口。裴耽却不安地转头,下巴蹭了蹭他的发丝,又叫:“四哥。” 奉冰没有理他,一手拿布帕按着伤口,一手握住箭羽,闭上眼睛,猛地使力一拔。 裴耽如一条鱼般陡然一挣,旋即瘫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顿时汩汩涌出,裴耽却抱得他更紧,奉冰没法分出手去找药,布帕很快被鲜血湿透,由艳红而至于深红。 “郎主!”春时忽跌跌撞撞地进来,“吴伯让我来——天哪!”看到房中情景,尤其自家郎主浑身是血,他的腿便是一软。 “我没事。”奉冰冷静地道,“取我的药箱来。” 春时自己也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不知受了什么伤。又手忙脚乱去拖出药箱,翻出来止血的金疮药,奉冰将裴耽伤处的衣裳小心撕开,现出那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却松口气,“没有毒。” 春时手抖,药粉撒不均匀,奉冰径自夺了,将三四包金疮药都用掉,好容易止住了崩溃一般的血流。春时又连忙递上白纱布。 “你扶着他。”奉冰对春时说着,又对裴耽皱眉,“你放开我。” 裴耽道:“不放。” 奉冰静了静,不与他啰嗦,直接就着这个姿势,艰难地从他怀抱底下给他脱衣裳。大红的外袍落下,雪白的里衣鲜血淋漓,甚至与伤口粘连,奉冰一咬牙再给他脱。他不想看裴耽的身体,纱布从后背缠到胸口再缠回去,紧紧绑了三圈,他的目光只盯着墙壁上三个人的影子。 但毕竟触手是温热的血肉肌肤,万籁俱寂,灯火扑朔。毕竟有一颗心,沉默而节制地,在他手掌间跃动。 奉冰很久未这样与人靠近了,裴耽的呼吸掠动他发丝,格格不入,令他惊扰。他想往后缩,又怕摔了裴耽,包扎时颇别扭地寻了个话茬:“你救了我性命……多谢。” 裴耽像讶异地抬了抬眼,又垂落,好像为他这一句多谢而有些寂寞。 奉冰闭嘴了。 他与春时两个预备将裴耽抬往床上时,吴伯回来,给他们搭了把手,让裴耽侧躺着。裴耽闭了眼,也不知是睡是醒,吴伯轻轻拉了一下奉冰的衣袖,引他到外头的厅堂上去。 厅堂上躺着一具黑衣的尸体。 “小人无能。”吴伯垂首低眉,很是忧虑,“原想逼问他几句的,竟不留神让他服毒自戕了……” 说话间吴伯去摘下那黑衣人的面罩,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服毒而面色泛出死青,双目凸出极为可怖,奉冰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我认识他。” 吴伯惊讶:“他是谁?” 奉冰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是……冯乘的同伴——是冯乘的儿子。” 吴伯沉默片刻,忽将死人的黑衣挑开,“他身上全是伤,否则他至少可以逃走。” 数十名从剑南道来的贡使,全因冯乘而下了大狱,或许这位便在其中,只不知是何时放出来的。 奉冰轻声,“皇帝亲命的诏狱,逼供手段多得很……” 看来冯乘是必死了。这个年轻人身受重伤,抱定死志,一出狱便要杀他,为父亲报仇。可是自己当真是他的仇人吗? 吴伯带着死人离开。灯火摇摇,奉冰回到卧房,见裴耽仍闭着眼,一时放了心。坐在床沿,却又发起了呆。 他一时像想了很多,一时又像只是在听着裴耽微渺的呼吸。 春时蹲在他跟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奉冰看向他,淡淡地笑:“你又想说这是你的错?” 春时咬唇不言。 “我却觉得这个局,恐怕早已布好了。”奉冰道,“只是他已死掉……我们歇息吧。” 春时看着床上的裴耽,小声道:“可是床让他占了,那郎主睡哪儿?” 奉冰也犯了难,“我去外间,与你一同挤一挤。” 说着他便要起身,却被裴耽一把抓住了手。 他回头。 裴耽此刻真不知是清醒还是迷糊了,他好像根本没听见中间这一段插曲,只将五指紧紧扣着奉冰的手腕,执拗地重复:“我不放。” 刹那间,奉冰身心交瘁,“裴耽,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也是要睡觉的。” 裴耽却不吭声,身子往床里头笨拙地挪动了一下,给他空出了一人的地儿。 奉冰狠下心来要掰开他的手,却听见他说:“我今日过生辰,你就……陪陪我,好不好?” 他气若游丝,飘暗的烛火似乎拉着他的声音暗暗潜下了水底,搅动出凄冷的波纹。 奉冰不言语。裴耽的伤很重,语气很哀恳,幽幽的夜,显得他的疲倦像一种无理取闹。 也许这沉默终竟令裴耽害怕,他又补了一句:“明日,明日我一定放开你,好不好?” * 片刻后,床边微微一沉,是奉冰终于和衣躺了下来,背对着他。烛火吹灭之后,又听见帘帷被轻轻拉上,悠悠地摇荡着。 手松开了,但人留下了。裴耽往前凑了凑,搁在枕下的手,只差一点点,就会碰到奉冰的发梢。他轻轻地挠着锦缎的布面,却不曾当真伸前去碰。 伤口疼到极致,反而麻木,像喝多了酒,脚底怎么也踩不实。 “我……我给你写了信。”裴耽的声音宛如一阵开口即散的气流,含着微微的涩,“你有没有……” 沉默。 炭火熄灭了,万物静阒,奉冰清瘦的身形曲线像黑暗中隐没的山脊。 过了很久,他想,奉冰是睡着了。 他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与奉冰睡在一处,但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受这么重的伤,以至于他此刻再说什么,都像一种要挟。 他仿佛时而漂浮在云端,时而下沉到深渊,温柔快乐他都抓不住,身体里的元神终究都被一丝丝抽散去。他最后也没有等到奉冰的回答,就这样睡死过去。 这就是他的二十五岁生辰。 * 春时理好了自己的小床,回头却发现郎主的卧房已灭了灯,下了帘。 春时并不惊讶,裴相为郎主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也许他确实需要有人陪护,郎主又不喜欢亏欠于他。 但春时自己也被刺客打了一拳,也疼得厉害呢!他抱着小被子,还是生气地咒了一句:“小妖精,不要脸!”—— 今天作者也过生日!(带上期待的眼神看向大家)哈哈哈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4章 奉冰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到醒来时,仍浑身乏力,不知是何时辰。他迷茫地睁眼呆了一会儿,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事,裴耽来访却遇刺,冯乘之子服毒自尽,他陪在裴耽的床边睡了一宿,此刻也还躺在近床沿的地方,稍一翻身就会掉下去。 可是床里头的人已不见了,被子全都拢到了他的身边,好像要做一个锦缎的堡垒把他围住。 他抬起衣袖遮住脸,静默片刻,才喊:“春时!”一出声,发现自己喉咙哑了。 春时应声而入,“郎主醒了?起来洗漱么?” “什么时辰了?” “近巳时了。”春时一惊,“郎主,您的声音怎么回事?您等等,我倒茶来。” 春时撩开纱帘,扶起奉冰的身子,给他灌下一杯热茶,他顺了顺气息,却突然咳嗽起来。春时又忙去拿手帕,奉冰捂住,闷着咳了半晌,才慢慢哑着声道:“裴耽,是何时走的?” “裴相天未亮就走了。” 奉冰将锦被扯开一些,惘然地摸了下被褥。当真好凉,冬日的空气不假辞色,立刻令他嘶了一声。 他看裴耽昨夜那不要脸的架势,还以为他会赖到天明。 春时道:“我给您送水来洗漱,您不要动了……一定是落了寒了!” 春时忙前忙后,伺候着奉冰洗漱过后用了早膳,又是喝药。奉冰膝盖不好,春时还特意请来一位大夫,给他针灸活血。 他全随春时安排,听话极了。大夫下针的时候,他便捧一册药书无聊地翻看,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 大夫抬头:“郎君不适么?” 奉冰将书页都合上,眼神仓促,“没有,大夫行针甚稳,我自觉血脉都畅通多了。” 行针之后,大夫对春时嘱咐了几句,奉冰在一旁听得心不在焉,忽而又将那药书打开,翻到了方才那一页。 纤绿的叶片,嫩白的小花,亭亭的一枝摇曳。 “穿心莲,别名一见喜。” * 奉冰休息到午后,陈璆来敲门了。他局促地送上一些名贵药物,还有保暖的毡裘熏香之类,奉冰只留下了几味药,其他都婉拒,又让春时在帘外摆了软凳,邀请陈璆坐下说话。 陈璆虽然浑,但擅长察言观色,只拣奉冰爱听的话说,气氛一时倒也融洽。待春时煎好了药,他又主动接过,一勺勺替奉冰吹凉。 奉冰颇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来。” 陈璆不让,“你是病人,绝不能劳动了。前两日众目睽睽,我实在无法帮你,心里已愧疚得紧,现在你就不要推辞。” 说着,他将药勺递来,奉冰只得小口小口地咬着勺子咽下。陈璆看他面容苍白,眼下发青,不由得问:“昨夜没休息好么?” 奉冰吃了一惊,但见陈璆一派自然,自己反而是惊弓之鸟,默默垂眼,“累陈使君关心了。” “我没什么本事,也只有关心关心你罢了。”陈璆苦笑,喂完了药,又拿润湿的巾帕给奉冰擦手。奉冰有些经受不起,连忙招呼春时取最好的茶叶出来。 “啊,我听闻冯乘下狱之后,很快就招认,原来他那蜀锦早在来京途中就已失窃。为了拉人垫背,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咬上你……”陈璆看着奉冰的脸色,见后者没有不快,才继续说下去,“不过圣人下令胁从罔治,冯乘招认后,其他人昨日都释放了。” 奉冰默默地品着药,却连苦味都辨认不出。他昨日已猜到是如此,冯乘之子受尽内狱折磨,一出来就向他寻仇,而他……他只是运气好,当时恰好,裴耽在他的身边。 “——坊间都说圣人秉公无私,我看也的确如此,你……你过去的事情,圣人似乎毫不计较,也是幸事。” 二哥有什么好计较的,天下四海都在他掌中了,他想整治他,只一句话便能罚他在雪地里跪上两天两夜,多么威风。奉冰看向陈璆,口吻冷淡,“圣人是忌惮裴相罢了。” 陈璆一愣。他千方百计在话题中避开裴耽,没料到奉冰会自己提及。奉冰还未及多说,春时忽然来报:“郎主,裴相派人来看您了。” 春时身后便是吴伯,与一名童仆一同躬身,手上都提着不起眼的大小包裹。奉冰应了一声:“请进。”春时便招呼他们入内,吴伯将包裹一一地放下,见到桌案上早已摆满陈璆送的礼,不由得一怔。 奉冰笑着打趣:“你们这一个二个都是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陈璆连忙捂他嘴:“这说的什么话!” 吴伯看那两人笑闹,自顾自行礼道:“李郎君、陈使君好。小人奉裴相之命,给郎君送山参二两、虫草一两、济命丸三盒,及熏香五种,裘衣两件,氍毹一卷,银丝炭半斤……” 陈璆越听脸越黑,裴耽送的东西和他送的种类几乎完全对撞,但裴耽阔绰,想必样样都比他精致昂贵。但听奉冰道:“送这些做什么,我不要,你拿回去。” 方才奉冰拒绝他时,弯弯绕绕说了一堆彬彬有礼的话,到拒绝裴耽时,却只是脸一板,唇一撇,眼光下掠,毫不客气的一句。 吴伯将身子弯得更低:“郎君不要不打紧,我若拿回去,这一把老骨头,可要被裴相给打碎了,您便心疼心疼收下吧。” 奉冰默了半晌,却说了句陈璆听不懂的话:“裴相还有力气打人?” 吴伯回答:“裴相今日休沐,没有官事,力气都省下来了。” “我知道了。”奉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回去吧,东西留下。” 吴伯走了,奉冰让春时关上门,又换了一道茶水,同陈璆说抱歉。 “这是哪里话,裴允望毕竟是当朝宰辅,轻易谁也不敢得罪。”陈璆捧着茶盏,凝视盏中水影,忽而对奉冰沉沉一笑,“原来李郎得裴相如此照顾,我倒是太厚颜了。” 奉冰也不知裴耽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京中已经对他二人有了些流言,圣人也生出怀疑,裴耽索性想更坦荡些。但这只是他的猜测。 送个礼,也不避忌旁人,闹这样大阵仗,看似有意的亲昵,奉冰却觉得,裴耽实际离自己已很遥远。 他想得多了,未注意陈璆,后者探看着他的表情,许久,才斟酌着开口:“如此看来,李郎,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了。—— “你们当初,为何会和离?” “和离”二字如惊雷,骤然炸响在奉冰的耳畔,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抬起了头—— 谢谢大家的祝福,昨天我好幸福呀! 明天早上我要开会,最近有些忙,所以明天停一天嗷嗷。因为每周五都要开会,所以我想以后每周五就当做休息日吧……qaq////我还是更了…… 第15章 陈璆见他神态,自知这句话戳中了他,心里在酸涩的同时也有些微妙的得意。他目光闪烁地解释:“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探你的私事,你不想说便不必说……” “我也不知道。” 奉冰却道。 陈璆一怔。 奉冰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渐渐平缓而低沉,“我不知道我与他为何会和离。后来五年中,我虽然慢慢琢磨出来一些缘由,但在当时,我却并没能看清楚。” 不知为何,陈璆竟不忍他再说下去,身子前倾,将手放上了床沿。只差几寸的距离,他便可以握住奉冰的手,它看上去那么凉。 奉冰静静地道:“他是十七岁的新科状元,眼前原当有大好前途,却偏偏被一个我挡住。入秘书省,官场中人都知道那是个无人问津的职位,渐渐也就不再理会他——或许最初还不明显,但成婚愈久,遭受的冷遇多了,自然也就懂了。其实当年……”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当年他对我很好。” 陈璆没掩饰住惊讶:“裴相年少成名,想必心高气傲……” 奉冰淡淡看他一眼。他很平静,就算语气里有些微回忆的裂纹,也好像已经不能让他动容。他简单地仍道:“但是他对我很好。” 奉冰显然是不愿意同他说太多,这让陈璆有些不满。奉冰却并不关心他如何,想了想又道:“这都是我的猜测,我不知道对不对。只是后来大逆案发,先帝让二哥——让今上去查考究竟,裴耽在今上身边出谋划策,我便想,也许他摆脱了我,便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事实也果然如此。是从那时候我往前推,才觉得他曾经踌躇满志,是为我所害。” 这五年间,奉冰偶尔也会想,荣华富贵,对裴耽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是否因为自己生在帝王之家,病弱惫懒,所以无法在最初感知到裴耽的野心?可是在那三年间,点点滴滴的温柔安逸,竟当真都是假的吗? 如果都是假的,那又该多么简单。 奉冰每每陷入思考或回忆,便仿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仿似根本不关心。陈璆望去,他的被子拢到胸口,素白里衣没有任何刺绣,衣襟朴素地掩着,摩擦那纤白的脖颈,几缕碎发落在锁骨边,垂入了衣领。陈璆便想这人不是流放了五年吗?为什么他看上去还那么文雅清贵,好像没有经过任何的风霜? 他莫非是将那风霜都掩藏起来了?他怎么能掩藏得那么妥善,他一定会有破绽的—— 陈璆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不免恶声恶气地道:“那你呢?” 奉冰愕然转头:“什么?” “你说这么多,只是裴耽这样、裴耽那样,你花那么大工夫去猜裴耽的心思,可是,你自己呢?” 奉冰道:“我?我在诏狱里,我……” “你被裴耽抛弃之后,下了诏狱,裴耽还对你不闻不问,任你受刑求拷打,你是什么心情?” “陈璆!” 奉冰突兀地叫了一声。 陈璆顿住。 奉冰的脸色骤然冷如冰雪,目光都如无情的利刃,割向他。“陈璆,你仍旧想看我的笑话吗?” “你什么意思?”陈璆只觉一股无明火直冲天灵盖,“我关心你,你说我看你笑话?!” 奉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似乎是咬紧了牙,平素温润的下颌都显出了拒人千里的僵硬棱角。 他们不过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奉冰开始后悔。也许是陈璆的关怀到底传达到了他的心中,也许是病中总会有向人倾诉的冲动,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却被戳破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后悔。他从来不想和人分析他自己,所以他才会去分析裴耽。 陈璆经不住他这样盯视,起身走了几圈,又看到屋中成堆的礼物,描金錾银的精致漆盒一只摞着一只。这两人明明都已经离婚了,各自的境遇天差地别,裴耽见风使舵,从这一场和离中讨了那么多好处,就不应当再腆着脸来招惹李奉冰。 这世上没有雨落了还能上天,水泼了还能收回的道理。 陈璆不甘心,这不甘心令他双眼都发红。 “你不应该收他的东西。”他绕着弯子说话,语气有几分强硬,“你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不应该再轻贱自己。” “陈使君。”帘内传来平稳而冷漠的声音,仿佛一道逐客令,“你什么都不知道。” * 春时见陈璆满脸懊恼地出来,自己忙进门去,唤了一声:“郎主?” 没有人应声。 春时将屋中的礼物收拾进箱子里,劳动大半晌,又去掀开床帘,道:“郎主还休息么?该用膳了。” “……嗯。” 奉冰回答,便想坐起身来。他被陈璆激出的怒气很快已消散,此刻只剩下疲倦。春时看他鬓发凌乱,双眸含水,脸颊也红得不太正常,陡地一惊,先去摸了摸奉冰的额头,瞬间被烫回了手,惊呼:“您发热了!” 奉冰乏力地笑,“大惊小怪。” “无论如何,您先吃点儿。”春时道,“吃完了躺一会儿,我再去请大夫。——都是跪出来的!”他愤恨极了。 奉冰方才在陈璆面前还撑得那么体面,像戏台子上用木头支起来的假人,此刻全垮掉,才发现假人是没有芯的。他出不来汗,只觉浑身干燥地热,仿佛有蚂蚁爬在四肢肌肤,让他难受地蜷住身子。 陈璆问,你是什么心情? 他其实知道陈璆想听什么。全天下人,都想听他说一句,他恨裴耽。 可他不恨,他绝不恨。 * 吴致恒回到裴府,向自家郎主禀报,说李郎君把礼物都收下了。 “你辛苦了。”裴耽正坐在桌边,上身赤裸,由大夫给他换外伤药。 吴伯看了一眼裴耽肩头的箭伤,那创口见肉见骨,看着极吓人,但止血之后,愈合得还算不错,大夫抹药的时候,裴耽皱着眉头,硬撑着没有吭声。 昨夜他在李奉冰处只睡了拢共不到两个时辰,天未亮便赶回府来,召医疗伤。之后又磨磨蹭蹭地处理了许多事情,到眼下快傍晚了,也没能合一下眼,仿佛身子是铁打一般。 吴伯道:“我去做饭,待会您稍微吃一点,便歇息吧。” 裴耽漫不经心地看着大夫包扎:“他说了什么没有?” 吴伯想了想,“他原本不要的,是我说,若他坚决不肯收,郎主会打人。” 裴耽笑出声,他本来料想这礼物送得不会太容易——结果牵动伤口,又“嘶”了一下。 “不过郎主,”吴伯一板一眼地道,“您送的东西,我看,陈使君已全都送过了,也摆在李郎君的屋子里……” “什么?”裴耽皱眉。 “河中府使陈璆,与李郎君似乎关系很近。”吴伯道,“我到的时候,正在照料他。” 裴耽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对此事,他也不算惊讶,但渐渐地竟确实有些不爽,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夫给他换好了药,同吴伯说了半天饮食起居上的宜忌事项,吴伯时不时要看裴耽一眼,好像怕他随时会暴起。 大夫离开后,裴耽回过头来,对吴伯摆脸色,“看什么看?”语气又奇异地舒展了一些,他笃定地道:“李奉冰又不是没见识过男人,怎么可能看得上那样的草包。”—— ……我出尔反尔了(x)!其实是周日似乎又有事,我害怕周日也要停更,另外今天看到满千收了真的很开心,想谢谢大家!所以开完会就还是来更新了嘤嘤嘤 第16章 逐影起舞 裴耽昨日生辰,皇帝正好赐了他假,倒方便他养伤。疗伤的大夫是他用惯的人,口风颇紧,但他还是多给了一些钱银,叮嘱务必要避人耳目。用过晚膳后,裴耽小憩片刻,便听吴伯禀报说李郎君病了,还颇严重,高热昏迷,惊动了守邸的官吏。 裴耽还未及思索,又听闻皇帝已打算下旨,将李奉冰挪出邸舍,送入宫中养病。 裴耽在皇帝身边布有耳目,这消息半夜传来,或许旨意待天明就要下达。宫里的宦官等在他阁外的檐下,深深的黑夜里雪色与月色辨不分明,富丽堂皇的宅邸不点灯,到夜了便只有森森鬼影。 他阿公说,裴相少年老成,心窍玲珑,他的吩咐要仔细记住。 宦官并未等很久,那老仆便出来了,交给他一张折好的纸条。 “裴相吩咐,让你阿公劝一劝圣人,规劝的话都写在上面了。”吴致恒道,“也不必劝得太紧,裴相很快会安排。” 宦官离去。吴致恒欲推门时,房中传来当啷砰嘭的声音,不知他家郎主又撞到了什么东西。说来奇特,郎主本来有洁癖,在外头衣冠楚楚,回到家却总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以前都是李奉冰收拾,旁人碰不得。现在府中仆婢不多,很多事情要亲力亲为,吴致恒只能管洒扫清洁,却也没法给他整理清楚。 吴致恒走入房间,见裴耽歪着身子坐在一堆书册中间,也许碰到了伤口,龇牙咧嘴的。 这小窝说脏是不脏,乱而有序吧。 “去请傅令来。”裴耽揉了揉额角,剑眉压下,似乎终于显露出一丝忧倦,每句话都停顿了很久,“还有杨侍郎——我培养他那么久,也该派上用场了不是。” 他指的是他在尚书省的顶头上司,尚书令傅沅,以及他的直系下属,礼部侍郎杨钰。 “是。”吴伯躬身,又忍不住道,“郎主,您……” “我有分寸。”裴耽的声音平缓而空寂,“只不论他要留下还是离开,我总要护他全须全尾的。” 吴伯意外地抬眼,却只见裴耽抿紧唇,手指间玩着一串无情的玛瑙珠子,烛火映出一个孤清的侧影。 翌日,尚书令上表,称接到礼部的禀报,庶人李奉冰在邸舍住得不顺,生了高热,牵连旧疾,十分凶险;请求将他挪出邸舍,搬入京中安静地面养病。至于去处,礼部自然已安排好了,是本部侍郎杨钰名下的一座外宅。 * 春时前前后后地跑动着,看顾着脚夫们搬箱子,大半时辰后,将奉冰搀扶了出来。 奉冰衣衫整齐,但其实仍旧发着热,里衣都湿透了,只是睡了一夜,精神稍醒一些。邸舍庭中聚集了不少的人给他“送行”,其中守邸的官员尤其战战兢兢,尚书令的奏表里把所有错误都推给他了,说是他害得奉冰生了病。 不然总不能说是天子罚跪罚出来的。 奉冰静了静,轻声道了句:“我无事。” 守邸官员听得懂,简直要哭出来。四皇子真是个好人! 奉冰坐上车后,掀开车帘,对众人道:“多谢各位,萍水相逢,情深义重。奉冰祝各位早日高升,运道亨通。” 他气息弱,两句话耗了许久才说完。众人又是一番客套,他受不住了,要下帘时,见到陈璆站在众人之后,邸舍门柱的阴影里,沉着脸看他。 不知陈璆终竟会将自己看作什么样人,但奉冰已无心力去管了。 新的住处在崇仁坊,阁楼都是新建,园林小巧雅致,但与周遭贵戚的府邸相比就很显寒酸。杨钰领着奉冰主仆二人稍稍走了一圈,带他们进了朝阳面的主房,说这里暖和宽敞,最好住人。奉冰自然感谢,又让春时拿岭南的新鲜物件送他。 杨钰都收下了。他面孔白净,身材微胖,一双笑眼看起来很是可亲,说话也滴水不漏:“李郎君客气了,礼部掌四方朝贡仪典,郎君远道而来,郎君的事就都是我们的事。您不怪我们照顾不周,已是您宅心仁厚。” 杨钰还送了他四名仆婢,两名婢女主内,两名男仆主外,此外宅中本来就有厨子伙夫、车仆马倌,奉冰便在十王宅里也未曾使唤过这么多人,一时有些尴尬,仍只有道谢。 杨钰笑说:“这些人手脚粗笨,当然都比不上郎君您身边这位,您看您高兴,随便吩咐就是。” 春时满骄傲地哼了一声。 终于把杨钰送走,奉冰的身子都站不直了。春时连忙把他扶到床上,让新分来的婢女去烧水添炭。好容易将房中弄得暖意融融,郎主乏累得打起盹儿,春时笼着袖子出去,又仔细将这宅子转了一圈。 回来时,他面色沉重。 奉冰已起身了,在喝药。 “郎主。”春时非常严肃地道,“我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宅子的后门外有一片梅林,正通向裴府的后花园。” 奉冰一愣。 “郎主,”春时道,“您说这杨侍郎,会不会和裴相有一腿?” * 奉冰险些吐出来,又是好一阵咳嗽。 好在旁的仆婢都不在,奉冰笑得打颤,连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春时却觉得自己猜测八九不离十,脸色很不好看,“您笑什么呀!” “我笑你聪明。”奉冰手支着下巴想了想,“杨侍郎,胖了些,裴耽抱他不起。” “那也不一定。”春时嘟囔,“裴郎君力气大得很。” 口无遮拦,连称呼都错了。 搬过来后,没有闲人搅扰,奉冰结结实实地养了两日的病,高热退去,头也不疼,自觉将好了,春时又请大夫来。这回的大夫与上回不同,说上回那位回老家去了。 奉冰若有所思。 大夫宣告他病好了。春时十分高兴,去厨下与几名厨子一同捣鼓,预备晚上做一桌大菜出来给郎主解解馋。这时间里,他却遇上裴相的那名家仆,彼也来厨房,问了句:“午膳好了么?” “好了好了。”一名厨子答应着,从灶台边提起早已准备好的精致食盒,一摞叠了七盒,给那老仆拎走。春时呆呆地去问那厨子:“那、那是裴相的午饭?” “是啊。”厨子道,“有时候裴相自己做饭,来不及时,就让我们给他备上。——不过裴相今晚有筵席,会请外头的厨子,就用不上我们啦。”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吃这里的饭?” 厨子还很怪异地看他,“为什么?”厨子绞尽脑汁,“——因为这里是厨房?” 乖乖。春时张口结舌。 裴郎君和杨侍郎,都共用一个厨房了! 不守妇道! 第17章 黄昏时分,奉冰与春时两人在房中摆席,高高兴兴地吃完了,春时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又忍不住想起在牢州没饭吃的时候。 最早的两年过得最苦,郎主有不少心爱物件,都是在那两年一件又一件变卖掉,直到今日也没能再赎回来。 饭,真是很重要的东西。 ——但即使为了吃饭,郎主也不曾动过那一条襦裙,它始终被珍重收藏在最妥当的地方。春时早已将肠子都悔青,那襦裙上缴之后不知去了何处,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郎主身边,都是他自作主张的错。 * 奉冰卧床两日,闷坏了,要去这园子里走走。园中花木都凋敝,入夜渐起了霜,积冰的小径上湿滑难行,他与春时两个相互搀扶正万分警惕地迈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箫声。 他蓦地抬起头。 原来他们已十分靠近这座宅邸后门,两旁种着梅树,一直绵亘到屋外,铺成一条梅林小道。门口守着一名仆人,正是杨钰分给他的那两名男仆之一。 春时见到外人,不好多说,只朝奉冰挤眉弄眼:“后花园,那个,后花园!” 奉冰无奈地笑,反而坦坦荡荡,“我知道,这是裴耽在吹箫。” 说着想从后门出去,却被那仆人拦住:“郎君,外头凶险,劝您不要随意出门的好。” 奉冰打量着他,此人高大强壮,杨钰介绍来的时候他便猜想,或许是有心要给他看家护院的。“这是杨侍郎吩咐你的?” 像有什么话在那仆人嘴边转了个圈又咽下去,“是。” “我不给你们添麻烦。”奉冰微笑道,“就瞧一瞧梅花。” 裴府的围墙不高,但干净而森严,雪白的壁和玄黑的瓦,将这空地上的梅林衬出遗世独立的风韵。围墙内的箫声气息颇虚浮,奏的是一曲简单欢喜的《抛球乐》,间杂着一名女子的歌声与许多男女的笑闹,因而听不清歌词。 看来是裴耽在宴客了。 他的伤是真的丝毫不碍事儿,竟还能吹曲子,不怕把五脏都崩掉。 正逢月末,一轮弯弯的眉月隐在暗云之间,红的梅花也像是紫色。奉冰心情不坏,跟着《抛球乐》的曲调轻哼:“珠泪纷纷湿罗绮,少年公子负恩多,当时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春时瞠目结舌看他,好像头一回认识奉冰。奉冰只是低头好笑。 这无聊的小词还是裴耽教他的。 他刚成婚时,也没想到裴耽不仅会写冠冕堂皇的骈四俪六,还知道许多市井勾栏的淫词艳曲。少年公子初尝人事,对一切都极感兴趣,大半夜拉着他琢磨什么是“香檀枉注歌唇”,什么是“胸上雪,从君咬”,奉冰连想都从未想过这些乱七八糟,却全被他带着体验个遍。他有时也会不怀好意地问裴耽,有没有去过平康里的青楼?那里的女子会的更多。结果裴耽却往往不应,闷闷只折腾他一个。 对奉冰而言,这些事是夫妻才会做的私事,成婚之后自然而然要发生,离婚了也便自然而然要抛下。他不是少年人了,就算“少年公子负恩多”,也伤不着他。 曲声奏毕,对面传出轰然的叫好声,隐约听得有人劝酒。一阵风倏忽刮过,奉冰冷了起来,便打算回去。 突然有一只色泽艳丽的彩绣球从那围墙后头飞砸过来—— “啊呀,糟糕!球丢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刹那打破了所有笙歌热闹,奉冰防备不及,被那绣球砸中了肩膀,下意识捧住,连连后退几步。 春时也吓一跳,看向那十二面的绣球,上头绣满了浮夸的花纹,还粘着华丽翠羽,像是招摇的鸡冠子。 裴府后花园的门开了,一个粉雕玉琢、穿得跟团子也似的小女孩颠颠儿地跑出来,伸手便朝奉冰道:“是我的球,还给我!” 奉冰将绣球给她,什么都来不及说,对方的婢女全慌张向他行礼:“对不住了郎君,对不住,我们小娘子贪玩,不小心把绣球扔出了围墙……” 奉冰摸了摸鼻子,原来这就是“抛球乐”啊。 这女孩他曾见过,是裴耽的小堂侄女,当初还是个粉娃娃,五年过去眉眼长开了,明艳娇贵,与裴耽竟有几分相似。但奉冰不敢相认,只含糊说了句无事,便转身离去。 小女孩抱着绣球蹦蹦跳跳又跑回去,在裴府的花园里绕啊绕,直到找着了她最喜欢的裴耽,笑着扑上去:“小叔叔!” 裴耽受了伤,因不愿让这帮从河东赶来祝寿的亲戚看出来,便懒懒散散地斜卧在美人榻上,遭她这一扑,险些没吐血。 “这个要给小叔叔。”小女孩将绣球往裴耽怀里硬塞。 裴耽将绣球在手里掂了掂,“为什么给我?” “小叔叔好看。”女孩毫不犹豫。 “少年公子负恩多,听没听过?”裴耽促狭地笑,“当时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女孩听得半懂不懂,依稀感觉被拒绝了,不高兴地将绣球收回来,“不要就不要,方才还有个好看的叔叔,我再去找他。” 裴耽挑了挑眉,“还有比我更好看的叔叔?” 女孩盯着他瞧,煞有介事地道:“他与你不一样。他,淡淡的,好像还生着病。” 裴耽的眉毛拧了起来。他突然抬高声音喊:“杨钰!” 杨钰正在旁席与人喝酒,上司这一喊可把他吓着,忙不迭赶过来,“裴相有何吩咐?” “让你将人看紧点儿。”裴耽道,“他今日出门了。” 杨钰立刻去查问,那名守着奉冰后院的男仆过来,与他嘀咕了几句。杨钰回头,小声:“出后门也算么……” 裴耽默了半晌,忽然没了乐趣。“万事小心吧。”他丢下一句,便起身预备回房,却又被自家二叔拉住,要他一定喝下自己敬的酒。 二叔的两个儿子又将参加春闱了,因之前屡试不中,家里给他们花钱买了官,却被同僚嘲笑,总不高兴。二叔满脸堆笑地说:“我们裴家,谁也没有允望会读书呀,您看在二叔这张老脸的份上,喝下这杯酒,将才气分一点给他俩,保佑他们明年上榜,好不好?” 裴耽看着二叔和两个脑满肠肥的堂兄,一时没有言语。 这群亲戚打着为他祝寿的名义入京来,早已让他烦不胜烦。 在过去,他是蟾宫折桂、圣旨赐婚的状元郎,带着他新婚的伴侣奉冰回老家时,他们还分明不是这样的脸色。 再远一点,当他的父亲死在高丽尸首无存,母亲闻讯便哀痛病逝,五岁的他捧着父母衣冠和朝廷御赐的满门忠良匾,独自在族中祠堂里戴孝行丧,他们也还分明不是这样的脸色。 裴耽眸色渐深,忽而掠过一丝无人得见的阴冷。 二叔手中的金脚杯凑到了眼前,裴耽拿起了早已备好的茶水,对二叔低笑道:“明年的主考我认识,但面子不大,只能保一人上榜。您思量清楚了,与我说便可。” 这话,旁边的两兄弟也都听见,一时间表情异彩纷呈。 裴耽笑着与发愣的二叔碰了碰杯,好像只是做了个快活的游戏—— 本节诗句都引自敦煌曲子词。 是的,“胸上雪,从君咬”也是! 第18章 奉冰这趟回来,便连那后门的梅林也不再去了,多日间只在寝阁方圆三丈内活动。 腊月初旬,太医令孙宾奉旨来为他探脉。 奉冰换上庄重衣袍,打扫干净屋子,在前厅里迎接他。与他同来的还有宣徽副使袁久林,宣读了一遍圣旨,奉冰谢过恩,便在袁久林搬来的小薰笼上由孙太医看诊。 孙宾在永治二十五年、奉冰新婚时调任太医令,八年来颇得两朝皇帝器重。他本来认识奉冰,不多客套,把脉不久,眉头便皱了起来。 又去看奉冰的身形。厚重的裘袍裹着看不出腰身,但袖底伸出的手腕却伶仃,好像一握就能断掉。整个人都如一把轻烟般疏淡,使那眉眼都像虚假的。 “这五年来,”孙宾沉吟着,“李郎君可有按方服药?” 春时连忙将牢州大夫开的药方拿来。孙宾只扫了一眼,便震惊抬头,“下官为您开的药方呢?” 奉冰淡笑道:“牢州水土与长安多有不同,后来这药方便改动不少。” “不是,下官是说……”孙宾语塞。 裴相每年从尚药局拿数十斤的药物偷运牢州,毕竟也不是能上台面讨论的事情。孙宾突然生出了迟疑,想裴相一腔赤诚,是不是对李郎君而言,却只有嫌弃避让?若自己当真和盘托出了,李郎君该不会转身就去上奏检举吧? 人心隔肚皮,何况已和离的夫妻,隔着经年的怨恨。 孙宾只是生出了身为医者的遗憾。自己任太医令后,对四皇子李奉冰的病情曾下了苦功夫研究,加上那时候裴耽清闲,跑太医署跑得勤,李奉冰一有个风吹草动裴耽就来督着他想办法,所以彼时开出的药方往往因时制宜,最见功效;更不必提裴耽本来对李奉冰照料得无微不至。那三年间,孙宾仔细用药,看看甚至以为李奉冰的沉疴将痊愈了,却突然发生了大逆案。 太医令官不过从七品下,位卑言轻,但日日给皇室看诊,风险又甚巨,早令孙宾养成了缄默沉稳的性格。他望了一眼堂上的人,终于只是低声道了句:“尚药局的药,便在牢州也是好用的。” 奉冰沉默了。 孙宾知道这话不讨喜,不再多说,自去拟方。袁久林跟在他身后,盯着他写字。想到自己向圣人交代完了还要去向裴相交代,孙宾就觉得自己头发又白了几根。 终于将袁久林和孙宾送走,奉冰拿到药方,果不其然,看到了甘草二两。 “春时。”奉冰轻叹口气,“你也听见了,你说孙太医是什么意思?” 春时不言语,只是给他怀里塞了一只手炉,又去添炭。 五指仓促温暖,一时却递不上来,只麻木了两手。奉冰慢慢将身子放懒散了,倚着凭几,低垂眉眼,“他问我,可有按方服药,却不先问我用的是谁开的药方。” 春时抿住唇,在奉冰跟前蹲下身,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孙太医是好人,往后一定会尽心为您治病。” 奉冰猜春时也已看懂了,只是体贴地不说出来。一口气憋在了心里,奉冰想不明白为什么。 孙太医为什么要为远在牢州的他开方? 是因为裴耽吗? 是了,裴耽在过去就与太医署的人很熟。 但也可能不是裴耽。万一是旁人,譬如皇帝或赵王的吩咐,那他用不用尚药局的药,又有什么干系? 春时想的就没有郎主那么多。春时听见孙太医那说话时就知道,一定是裴郎君在使唤孙太医。 裴郎君是比郎主还要了解他的病情的人。两人刚成婚时,郎主读其他书都比不过裴郎君,便总拿医书药典去考较他,但过了大半年就再也考不住,甚至还会被裴郎君反诘。太医署上上下下都认识裴郎君,还嘲笑他,让他索性去拜医博士学习——裴郎君做任何事都有一股执着到可怜的劲头。 但是春时不知如何开口,郎主似乎全都明白,又似乎充满迷惘。 说到底,为什么要和离呢? 这一句为什么,是不是也像那没能送到手的药,遗落在了千万里道路的尘土里? * 之后十余日直至小年,日子都清净下来。 奉冰曾在牢州养成了早起抄经的习惯,现在又捡回来,药香萦纡的房中供上菩萨,点上青灯,披一卷《法华经》,不到三十岁的人,整得像个老和尚。他还总要拉上春时,给他讲解佛法,譬如说一位长者有一座华丽盛美的大宅,他的子孙童仆都在里头快活嬉戏,可是那宅子忽然起了火了—— 春时大惊失色:“那当然是救火了!” “长者进屋去拉孩子们,孩子们却不愿意出来——宅子里太好玩啦!长者只好说,在宅外,我还有种种珍玩之具,妙宝香车,你们来不来?孩子们心动了,跟着他出来,这才免于劫难——”奉冰“啪”地打了一下春时的脑袋,“大清早的,睡什么睡?” 春时险些迷糊过去,被他打清醒了,“这、这故事,是让我们小心火烛?” 奉冰看他,叹口气,“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故事是让我们远离凡俗爱欲,亲近佛祖。” 春时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郎主倒也不以他的无知为意,敛袖抄经,抄的正是这一段譬喻,“诸苦所因,贪欲为本”…… 春时偷偷地溜走,去帘后看药,到郎主抄完一段,适时地将药碗呈上。主仆两个同甘共苦五年,许多默契不需言明。 那一日孙宾来过之后,他们便没有再提起裴耽这个人。——便在当日,其实也不曾真的提起。 这日到了深夜,房中水用完了,奉冰独自出外去打水。因这一项劳动可以让他稍微出点儿汗,春时拦不住,只能特意给他换了小桶。水井邻近后门,几瓣梅花飘在积雪的银床上,干干净净的。辘轳轻转,清澈的井水灌满木桶,他正要提走,忽发现后墙的另一处角落,开了一扇小门。 说是小门也不确,那更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洞,他之前全没有发现。此刻那里竟幽幽地飘散出白雾来,仿佛里头有鬼。饶是奉冰不信鬼神,心也不自觉绷紧了,放下水桶,悄悄往那小门走去,脚步惊碎草茎上的霜露。 白雾朦胧绰约,将周遭断壁都遮掩住,前方似有竹云梅雪,营造出一方幻境。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这就是妖魔鬼怪出场的时分了。奉冰握紧了手,手心都渗出了汗。 “嘶……太紧了!” 忽然一个熟悉至极的年轻的声音裹着雾袭来,打破了奉冰所有的想象。 第19章 负恩少年 裴耽刚沐浴完,从温泉水雾中走出,只在下身裹了点布料,便倚着岸边青石,由吴伯给他重新包扎肩膀上的伤。 他哼哼唧唧,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一会儿太紧一会儿太松,吴致恒道:“郎主心情很好?” 裴耽斜他一眼,不吭声了。 吴致恒知道他为何心情好。他亲手照料这位小郎主二十多年,知道他从很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掩藏得密不透风;但此刻他的轻松快活却溢于言表,全然不加掩饰。吴致恒猜测,这是因为傍晚时分,郎主又去了一趟府东头的小厨房。 “郎主,”吴致恒提醒他,“那都是孙太医吩咐的药膳罢了。” 裴耽的笑容静了几分,“那又怎样?” 吴致恒不说话了。片刻,却又道:“好在圣人派的是孙太医和袁公公,万一派个更体己的来,往这后院一瞅……” “那我也不怕。”裴耽冷冷地道,“裴府快要占了半个崇仁坊,圣人也不是不知道。归根结底,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包扎完毕,穿上月白绸的里衣,将风雅匀停的身体都掩住。吴伯将他的长发从衣领中小心地翻出来,晦暗的月色倾入氤氲的温泉水,青年的发梢漾着清透的光。 裴耽回头,望向白墙之上的那一轮残月。 在这样的时候,就连吴伯也看不懂他的表情。 “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花那么大工夫让他住到您身边,却不见他一面吗?” 裴耽回看他,好像觉得他这话非常奇怪,脸上写满了疑惑:“见他?恶心他么?” 吴伯噎了一下。 裴耽的声音清淡寥落,“生辰那一晚是我无耻,我不会再犯了。何况眼下多事,圣人多疑,我不应再将他牵扯进来——是谁?!”他突然断了话头,目光凌厉地扫向竹屏后的角落。 方才一刹那,有草丛摩擦的声音。 吴伯示意他噤声,自己警惕地压低身子,慢慢蹩了过去,绕过竹屏。裴耽心头不快,一瞬连杀人的心都有,未几也走上前,却见墙垣上一处一人高的破洞,底下草丛凌乱,显然有人来过,又跑掉了。 这墙后头…… 吴伯从草丛中捡起一件物事,掸了掸灰,呈给裴耽,眼观鼻鼻观心。 是一个绣着兰花草的青绿香囊,不久前他还在李奉冰的腰间见过。 裴耽想了几个弯,突然将衣裳揽得更紧,一拧身,“回去了。” 吴伯看见他的后脖颈泛起红潮,一路竟红到了耳根。 * 奉冰回房之后,便匆匆忙忙洗漱睡觉,连春时叫他的声音都未听见。 他闭上眼,不愿仔细思索裴耽的话。他早已知道了,他知道这里是裴耽的地面,他知道自己受着裴耽的保护,大半月来他掩耳盗铃地生活,只是今日这些从裴耽口中说出来而已。然而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裴耽最后投来的那一眼—— 那好像是他从未见过的、裴耽的另一面。 青年的身体赤裸而挺拔,胸膛上绑紧雪白绷带,肌肤在缠身云雾中耀出发亮的水珠。可那一眼却深沉,晦暗,泛着笃定的冷,在那一瞬间,他相信裴耽是会杀人的。 奉冰觉得荒唐,他与裴耽同床共枕三年之久,此刻竟开始怀疑自己所知晓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裴耽。 他以为自己是怕了,在黑暗中都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想吓退自己心中那个可恶的裴耽。可是当他真的入眠,却竟然前所未有地做了个春梦。 他梦见的是八年前,自己与裴耽新婚的那一夜。 * 梦的开头是在太极宫前殿。 奉冰与裴耽同穿着大红吉服、奉玺绶宝函,迤逦过承天门、嘉德门、太极门,入太极殿,面圣行大礼。皇帝、皇后端坐上首,衣装姿容都庄重肃穆,遵从礼官的唱赞一一行事。他与父皇之间隔了数十重丹陛,天子的华丽冕旈披落下来,奉冰看不清后头的脸容,只听见父皇温和地问他:“这是朕钦点的新科状元,你看看他的文章,喜欢不喜欢?” 内宫的千步廊上,父皇朝他负袖而笑。他手中尚还捧着裴耽应试的文章,“论舜不杀象”,他回答说喜欢。 谁会不喜欢裴耽?那是任何人看一眼就会爱上的少年,那么骄傲清朗。 “象再是凶顽,虞舜也不杀他,这篇文章,合当给你大哥看看。”父皇顿了顿,又对奉冰道,“这个状元郎锋芒太盛,给谁都不合适,朕想不如给你。” 他抬起头,自己却已经身在十王宅中。狭窄卧房的四面落了帘,一张大床静默地铺开,九枝灯上雕琢龙凤,光焰盈盈地颤抖。他在百无聊赖中琢磨父皇的意思,或许是要压一压裴家的气焰,又或许纯是不欲裴耽攀附了其他有野心的皇子,雷霆雨露,是帝王的惯用手段。 本朝男子相婚已属常事,但状元尚皇子到底是头一回,太常官在典仪上很是做了些推陈出新的花样。皇宫里拘束多,出来便没了禁忌,裴耽才名在外,被一群好事者簇拥着吟诗属文、灌酒行令,一路行到卧房前,换韵、次韵、押题,便在这门前裴耽又连占五首,他们才终于肯放裴耽进门。 裴耽一进来,便将探头探脑的宾客们砰地关在门外,自己去倒茶喝,却一连碰翻好几个瓶瓶罐罐。一碗醒酒汤送到了眼前,他抬头,便看见奉冰。 奉冰刚沐浴过,一手抓着自己润湿的长发,一手端着汤碗。本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却因对方的停顿而莫名慌乱,低头匆匆将汤碗放在了桌上。 “谢谢。”裴耽哑声。 周遭没有旁人了,裴耽便仿佛显露出几分倦意。他默不作声地喝汤,奉冰便从侧边悄然端详。他听了许多裴耽的故事,读过许多裴耽的诗文,但却是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脸。少年比他还略高半个头,眉眼分明如画,眸中有沉默的光,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成一些。 是一个好看的陌生人。 裴耽扶了扶额头,似乎酒醒了几分,便要去沐浴。奉冰又忙给他捧上衣裳。 “……是皇后准备的。”奉冰自己也有些尴尬。 裴耽接过,奉冰一时却还没有放手,两人僵硬地对立,手指各自攥着衣裳的一角,望着对方。裴耽忽然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奉冰蓦地别过脸去,“你高兴怎么叫便怎么叫。” 裴耽的手沿着叠好的衣裳的纹路往上抚摸。奉冰知道那上头暗绣了缠枝并蒂的莲,不知为何,他自己却先脸红起来。 “那我叫你……四哥,好不好?”裴耽想了想,说。 奉冰一怔,回头。 这个称呼多少有些僭越,但喝醉的裴耽并未意识到,眨了眨眼,他好像只是想与奉冰亲昵一些。 奉冰抿了唇,说:“随你。” 裴耽便笑开,眼中倒映着烛光,晃晃悠悠地,颠倒了一屋酩酊的幻影。他又柔声,像调笑,又像耍痴:“那我去把自己洗干净,四哥。”—— 上一章想歪的朋友们反思一下自己233 第20章 竹屏上描了几笔水墨,浴房温热的水汽向上升腾,好像让那水墨都洇开。奉冰睁开眼,少年已一丝不挂。 纤长的身体,覆了一层薄肌,挂着清亮水珠。他慢慢走入浴桶的水中,留给奉冰一个背影,那背上却有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疤,凌厉地扎在肩胛骨附近。 奉冰尚且没想明白那道伤疤是怎么回事,裴耽却被浴桶中的小凳绊了一下。 ——他喝酒上了头,热水更令他全身都泛出薄红,嘟囔着什么挠了挠头,奉冰却在后头吓得叫出了声。 裴耽好不容易扶稳自己,回头便看见奉冰,惊讶:“你在等我?” 这个问题真是莫名其妙。奉冰不知如何回答,走上前去,讷讷道:“你摔着哪儿了?” 裴耽笑,或许他也有些害羞和惊讶,但被这笑容掩藏住了。“我无事,你去……” 他是不是想让自己去外面等?奉冰只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闹了笑话,要往外走,又听见裴耽说:“你去帮我拿一下澡豆,好不好?” 其实澡豆与毛巾就在浴桶边不远,裴耽伸手可及。 他是在为奉冰化解尴尬。 奉冰拿过来,交接之时他有意躲闪,却还是触碰到裴耽的指尖,登时一个手滑,澡豆盒子掉进了水里。 奉冰:…… 裴耽:…… 裴耽看着他,轻声说:“你怕我?” 奉冰摇头。怕是自然不怕的,但在这春夜的温热浴房中,好像每呼吸一口气,都会被拓印在潮湿的墙面,留下缱绻的水痕。裴耽抿了抿唇,自己蹲下身去水中捞那澡豆盒子,奉冰连忙道歉,也卷起袖子去捞,两人的手在温水中碰到了一处,突然就握住了。 水流汩汩地从两人的指缝间溜过。除了彼此掌心里湿漉漉的月亮,他们什么也没有抓住。奉冰望着摇漾的水波,好像那底下缠在一起的手指不是自己的,他知道裴耽正看着他,慢慢地朝他移动,他突然心如擂鼓,无师自通地闭上了眼。 少年的吻竟是幼稚的甜。真奇怪,是因为自己也喝了酒吗?裴耽先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瓣,见他没有反抗,便将舌头悄然探了出来舔他的齿关,好像小心翼翼地与他打招呼。 裴耽亲得细腻,奉冰只一会儿就憋坏了,另一只手扣住了裴耽赤裸的肩膀,暗示地推他,裴耽只好放开。他像被欺负了一般双眸含水地瞪裴耽,可是手臂偷偷伸长了,环住了裴耽的脖子。 裴耽睁大了眼,笑着环住他腰身,一个使力,竟像抱孩子一样抱得他双脚离地,他尚且来不及嗯呜两声,已掉进水里。 全被湿透的衣衫都拽着奉冰往下沉,不自主手脚都攀住了对方。裴耽闷闷地“嗯”了一声,他才发觉少年下身的硬物一无遮挡,正滚烫地抵着自己的腿间。 都是男人,一瞬便明白过来,他猛地后退,裴耽抓他不住,两人却又一同摔在浴桶壁上,奉冰跌坐下去,“哗啦——”又是好大一阵水花。 “痛不痛?”裴耽慌张伸手去摸他的后脑,浴桶里的水泼溅一大半,刹那冷得奉冰打了个寒颤。裴耽似乎有些懊恼,低声:“对不住,我们出去。” 奉冰却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伸出腿去,勾了勾他的小腿—— 薄薄的衣料浮在水面,隔如不隔,肌肤的纤缕分明可感,令人酥麻。少年的腿笔直而结实,肌肉绷紧了,好像忍耐着,却又惊异地抬眼看他。 奉冰为自己的动作而羞得满面通红。明明片刻前他们还是两个陌生人,他的眼神都在躲避着裴耽,下身却已经与他相贴。一定都是酒的缘故,裴耽的手掌温热,只是揽着他的腰,却像在抚摸他的心脏。 心脏悄悄地颤动。——心动,原来是这么浅薄的事。 他想偷偷将双腿收回一些,裴耽却已往他的腿间欺入来。 奉冰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裴耽俯下了身—— 明天周五休息嗷,后天来上车~我不是故意卡这里的…… 第21章 奉冰成婚之前,宫里来了两位小公公,给他讲解过男子如何欢好。 当时他们中间隔了锦屏,但仅是听人口说,他已羞耻得手足都无措处。他云里雾里地还懵懂发问,那我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小公公说,这就看您的高兴。不过在下面舒服呀,让裴状元伺候您。 话说得好听,其实裴耽娶他就像娶公主,外人眼里,他合该是在下面的。 奉冰又问,那裴……裴耽也会学吗? 小公公说,会的,裴状元学得可认真了。 奉冰真是听不下去。然而真到了这一晚,他沐浴时想给自己扩张,才暗自后悔当时听讲不仔细,抹着油膏囫囵地往后头戳了戳,一点儿也不能得趣,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个男人,不是公主呀。 但裴耽俯下身时,他却忘记了所有这些疑问。 * 少年赤裸的身体,宛如铺天盖地的谜。 裴耽的眼睛很亮,跃跃欲试似的,但又有些张皇,为了遮掩自己表情而不停地吻他,他甚至觉得裴耽可爱。裴耽的东西在他股间硬热如铁,两个人却都不敢低头看,冬夜里寒凉,水上水下冷热交激,奉冰往裴耽身上不自主贴紧,裴耽索性将他抱了出来。 两人身上都湿淋淋地滴水,裴耽怕他冻着,为他剥下了衣衫,就像为他除去了最后一层沉重的盔甲。肌肤接触到空气的刹那,裴耽又立刻为他披上干燥的长巾,擦了擦头发,便揽着他回卧房床边坐下。 此刻再看那龙凤腾舞的红烛,奉冰便面红心跳。烛光温柔地逼迫,好像比他本人更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裴耽一边亲他,一边伸手拿了一管东西过来,他一瞧是玉脂膏,仓促地移开了眼神。裴耽单腿跪上床沿,看向他:“四哥,你能不能……” 像是想跟他提要求,却迟疑了,少年还不懂怎样在床上拿捏人,姿势和话音一样生涩。奉冰晕沉沉地等待着,裴耽却最终没说出来,只将奉冰吻到了床的最里边,手上将油膏抹开,便轻轻去探他身下的秘处。 奉冰颤声:“不吹灯么?” 少年的声音湿漉漉的:“你想吹灯?” 奉冰又不言语了,双臂缠紧裴耽的脖子将他压下来,呼吸细细地倾吐在裴耽的颈项。裴耽知道他害羞,将锦被都拉上来,掩盖住两人下身窸窸窣窣的动作。手指尝试地探进去了,穴口已被热水浸泡得温软,穴壁都似挤压过来吮吸着,叫裴耽也不由得屏息。奉冰的脸容在半明半暗之间,白日里他穿一身庄重的吉服,是裴耽沉静优雅的夫人,到夜里却这样香软,这样痴缠。 裴耽自己也不很会,只记得公公说的要耐心,要找到奉冰最舒服的那个点。玉脂膏缓慢融化,指尖渐渐发烫,便仿佛彼此血脉都相连。到底是个天生聪明的状元郎,裴耽很快就找到了,轻轻揉按,将所有羞耻的声响都闷在了被子里,奉冰像一尾渴水的鱼,身子不自觉地抻直,甚至悄悄地抬起下身让裴耽将手指插入得更深。最后他推着裴耽,不停地说:“可以了,可以了……” 裴耽抬起眼来,底下的手指慢慢抽出,陡然间,换作了他的阳物。 那一刹那裴耽没有笑,神色绷紧,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奉冰也害怕得闭紧了眼,双腿抬高了勾住裴耽的腰,插入来的瞬间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只有一种撑到胀满的异物感。那东西纵看不见也知道大得吓人,分分寸寸地拓土开疆,锦被里跃动凶巴巴的心跳,他再睁开眼,便见裴耽正凝望着他。 继而裴耽垂落温柔的睫,将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睑。 “四哥。”裴耽哑了声音,拿这一个新得的称呼视如珍宝,“四哥,好紧……” 他们后来又做了很多次。终究灭了灯,笼着鸳鸯戏水的大被,黑暗中探索彼此的身体。奉冰发现裴耽有个小小的腰窝,只要一碰,他就会喘得厉害。裴耽的腰身劲瘦,胸膛却出人意料地宽阔厚实,炽热如火,经不住他舔一口。裴耽还会细心地将枕上奉冰的长发拢起,自己的头发却披得凌乱,奉冰的指甲划过他的背,牵动他发梢,他就扬起头笑,即使奉冰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来由随着他的笑而笑,心像漂荡在大海的浮沫上,噼啪、噼啪,他听见那浮沫个个绽放的声音。 继而裴耽又将他抱起,两人对面而坐,是春宫图里最浪荡的姿势,裴耽自下而上不知疲倦地抽插,顶得他气息都散乱,忍不住叫了出来。他又攀着裴耽的胳膊半起身,竭力去咬裴耽的耳朵,叫他道:“你慢一点呀……小郎!” 小郎。 急中生智的他,满意地感受到裴耽耳朵发热。他是他年轻的丈夫,可不正应叫做小郎? 鱼游沸鼎,燕巢飞幕,滚烫艳烈、摇摇欲坠的危险中,他们宛如那成双成对的鱼与燕。 裴耽陡然睁开了眼。 * 廊深阁迥,绣幕低垂,华丽的黑暗如铁幕压下,外间却是冷酷呼啸的雪风。裴耽的胸膛急促起伏,一场春梦做到淋漓尽致,幽微毕现,便宛如噩梦。 那梦里的少年一身孤孑,十几年来习惯了计算、冷眼与阴谋,却突然撞进他从未知遇过的懵懂的欢欣里。他惶恐失措,他捉襟见肘,可不论如何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他仍旧显得那么笨拙——最后,它还是摔碎了。 他护不住它。 后半夜的月光轻盈而无情地从锦帐上滑过。裴耽慢慢地平静下来。 天还未亮,但已不可能再睡,他稍作收拾便披衣起身,赤脚踩过地毯,随手拿了架上的一卷书开始读。失去奉冰后的许多个不眠的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 一灯如豆。 * 恨小郎游荡经年。不施红粉镜台前。只是焚香祷祝天。 ……待伊来际共伊言。须改狂来断却颠—— 出自敦煌曲子词。 是的,他们做了同一场春梦。十七岁的裴耽,搁现代文里就是个男高中生呢……太纯了,感觉都配不上边限= = 第22章 雨过河源 从梦中惊醒实在很不好受。 明明是寒冬天,奉冰却出了一场大汗,对自己身体深处的骚动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五年都过去了,却在这时节梦见裴耽。是因为自己只有过这一个男人吗? 他自认不是个荒淫的人,但与裴耽在一起时,他的确很得情爱的乐趣。裴耽体贴,爽朗,精力旺盛,最关键的,他美貌——奉冰只要看着他脱衣服,就会忍不住想要他。 但是十王宅太小了,墙薄门朽,他们每次欢爱都有意地压住声音,总怕会惊动了邻居。到清晨醒来,外头遥遥地传入旗亭上的钲声,乃至于卖胡饼的小贩、早起买菜的妇女、匆忙来往的行人,仿佛都与他们近在咫尺,叫一丝不挂的奉冰更加盖紧了被子,整个人都要埋进裴耽的怀里。 裴耽便笑,赤裸裸的胸膛里仿佛剖出赤裸裸的心跳,明明他们成婚在七月,天气堪称燠热,却总还是要挂在对方身上才算温暖。 奉冰直到如今都会记得裴耽眼底颤动的情波,那一瞬间,他相信裴耽是喜欢自己的。 奉冰很久不曾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但却辨不清它奔涌的方向。闭眼吐息很久,终于将动摇的情欲压抑下去。 明明昨夜里,裴耽还自吹自擂地说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呢。 奉冰便想自己已什么都没有了,总不能够连脸皮都留不住。 * 裴耽从厨房出来,便听见后院温泉边有人在聊天,过去一瞧,原来是春时与一个小厮正站在那墙垣破洞后头,一边搬石头将那洞给层层叠叠地堵上。 裴耽与春时对上了目光,春时便将手中的石头堆了上去,挡住了裴耽的视线。 裴耽:…… 春时干完了郎主交代的活计,回到堂上。郎主正脚踩一只小杌凳,一手敛袖一手执笔去画墙上的数九寒梅图。 今日难得地晴好,日光斜斜照入门扉,堂庑清霜耀出冷冷的辉影。 冬至过去已二十来天,两朵九瓣的红梅已经鲜艳欲滴,郎主正在描画第三朵。仔仔细细将那一片花瓣填满,手都酸了,轻轻跳下了凳子,春时忙去接过了笔,笑着说:“郎主画得真好看!” 奉冰双手叉腰,自己也甚是满意地抬头看那寒梅图。底图是从东市上买的,他虽然书画不精,但涂个颜色还是不会出错的吧! 然而望了半晌,笑意渐淡,没头没脑却道了句:“还是从前的好看。” 春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说了。 春时知道郎主喜欢做这种活。在久远的过去,每年的寒梅图都是裴郎君亲笔所绘——裴郎君的诗文书画皆独步本朝,画这个玩意儿简直雕虫小技——再任由郎主每一日踩着小凳去上色,有时春时看见裴郎君在一旁扶着郎主的腰,对他的画艺指指点点,郎主听得不耐烦了,抬笔径往裴郎君的鼻子上点了一抹朱砂。 “说好了让我涂。”郎主很生气地说。 “你先说试色,现在都要涂完了。”裴郎君反而把郎主搂得更紧,脏兮兮的鼻尖去凑郎主的衣襟,惹郎主直躲,“这敢情好,索性你让春天今晚就来……”后头的话,春时又听不见了。 …… 但是去了岭南后,生活艰苦,春时与郎主都没有再想起这个过年的习惯。冬至数九,温一壶热茶看梅花绽放,那是安逸时的雅兴,不属于颠沛的他们。 晚膳吃的是新鲙的鲫鱼,点上酥油香醋,新鲜可口,郎主心情不错,还多吃了一碗饭。春时看这鱼鲙丝缕纤薄,晶莹似雪,感叹自己可多久没吃过这么奢侈的食物了,当年在十王宅,郎主最好的也就是一口鲜鱼;杨侍郎宅中的厨子,就凭这刀工,都可以去大内做御膳了吧! 奉冰咬着筷子笑,目光浮沉不定。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但不敢坐实,只是飘荡在胸腔里,堵着他的心跳。 廿四祭灶,宫中按例要办个小小的团圆宴,奉冰琢磨着,这大约便到了八月圣旨所说的“一叙兄弟之伦”的时候。午后宫里车马来接,领头的是宣徽副使袁久林,彼看了一眼奉冰,微微欠了欠身,深藏不露地笑。 长街上积雪泥泞,春时跟着袁久林等几位公公,踩着雪护持着马车往大明宫去。绕过几个转角,经过了裴府那气派的大门。 裴相却也恰立在白石阶下,身边是自家的马车。见到宫里的乘舆,他避无可避,便即掸掸衣袖来行礼。 袁久林笑得见眉不见眼,“裴相安好呀,裴相这也是要进宫?” “是。”裴耽彬彬有礼地道,“今日宫中祭灶,在下司掌礼典,不敢缺席。” “好,好。”袁久林道,“那我们先走一步?” 裴耽忙道:“这是自然,草臣的小车岂敢逾越乘舆。”一边吩咐自家的车仆牵马,避开了道路,让袁久林一行人先过。 奉冰坐在暖意融融的车厢内,听着外面干巴巴的对话,有些透不过气,却不敢掀帘去瞧。裴耽知道车内坐的是自己吗? 做了那个春梦之后,他竟好像做贼心虚,都不敢见裴耽了一样。 待马车行出去了,他估算着裴耽已看不见,才稍稍挑起了车窗上的小帘。冷风扑面,却是春时凑了上来:“郎主,怎么了?” 看着春时,他突然失语。 原来春时就在外头,他还躲个什么劲儿啊! * 乘舆远去,裴府的车仆将马车又牵引回来,吴伯请裴耽上车。 裴耽匆促地收回目光。 他甚至连奉冰的人都没看见,只是知道了车上有奉冰,身子就僵了一下。 他想到了自己昨夜那交缠的梦。 大寒的天,年轻的宰相跺了跺脚,又往手上呵了呵气,面色愈加白里透红。他径自坐上马车,“哗啦”一下猛地放下了车帘,响得吴伯一怔,不知道他又闹什么小孩脾气—— 奉冰:说好了让我涂。 我:让你涂让你涂!给你240色水彩笔让你涂!啊我的娇娇! * 十王宅是唐玄宗时期安排给皇子的居所,具体情形可以百度到,相当于连成片的大宅院吧。本身并不寒碜,就像开头提到的,奉冰再如何不受宠,生活也比民间百姓要好很多。不过我的私设是不止皇子,其他宗室也会住进十王宅,所以它显得更拥挤,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我想让夫妻俩贴贴(一锤定音.jpg) 第23章 小年祭灶是宫内的小节日,礼部督办,内侍省、太常寺主司,只邀请了天子属意的一些近亲外戚,先在大明宫北的大角观摆个小小的道场,送灶神上天回事。 奉冰站在一众贵戚的行列里,第一次见到了今上的皇后与太子。皇后姓崔,出身名门,端庄和蔼;太子小字赤云,今年五岁余,牵着母后的裙裾咬着手指看众人向他行礼,一双乌黑大眼睛圆溜溜的,往人群中不知怎的就瞪住了奉冰。奉冰觉得好笑,也与他对视,直到前头的赵王奉砚咳嗽了两声。 行过大礼,圣人特命奉砚、奉冰留下,与他们一家三口一同往观旁的小殿去。那里供了几个道家的小仙,往常是无人问津的,此刻摆了些瓜果清酿,暖炉熏香也都已备好。 过去的三皇子、如今的赵王奉砚望着奉冰,像看不够似的,却不敢多说话。 圣人笑着一边给小太子剥橘子,一边道:“今日真好,朕的兄弟都团聚了。” 幽恪太子是谋逆罪人,永世不赦,自然不算在他的兄弟之列。 奉冰侧身避席,“天恩浩荡,草民感佩。” 李奉韬转头与崔皇后相视而笑,“这话你还没说腻?朕都听腻了。” 奉冰抿唇,不知如何接话,奉砚适时地补充道:“四弟久在地方,都要忘记长安繁华,这一句天恩浩荡自然是说不腻的。” 几人便都是笑。笑声或浑厚或娴雅,都震动在四面青琐窗里,云遮雾罩的。 “三弟这是要拿捏朕了。”圣人将橘瓣儿喂进小太子嘴里,慢条斯理地说,“朕既让四弟回京,自然有朕的安排。” 他说得玄虚,崔皇后却上赶着问道:“陛下有什么妙策?” “四弟当年下狱,案情本不明朗。朕虽奉命查案,但具体都是裴允望经手……”圣人忽止住了话头,善解人意一般,“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崔皇后道:“四弟天家宗子,龙章凤姿,莫非是遭人暗害?” 圣人淡笑。 奉冰默默听着这夫妻两个唱双簧,眼睛只盯着小太子吃得鼓鼓的腮帮子。突然太子嘴巴一撅,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竟把一团嚼不烂的白橘丝吐到了奉冰身上。 崔皇后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太子往身后拉,圣人倏地站了起来抬手就要打孩子,“你不要护着他!” 那一团秽物从奉冰胸前摔落在地,却好像直接打在他的脸上,他一时竟没回过神来。李奉砚立刻叫来宫人收拾,又拉着奉冰一同跪下请罪。 “是草民……是草民的错!”奉冰反应过来,却找不出理由,愈加笨嘴拙舌,“陛下切莫动怒,伤了龙体……” 圣人的巴掌没落下,太子已哇哇大哭起来,崔皇后脸色惨白地抱住他,在圣人脚底瑟瑟发抖。圣人气得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一挥袖,“下去!”崔皇后便忙不迭地磕头,带着太子告退了。 袁久林使唤着宫人很快将地面都清扫一过,奉冰低头看自己新备的衣衫,是特挑了时兴宝花纹的云锦面料,昂贵倒不必说,他只得这么一件,待会穿去宫宴,怕会跌了身份。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哪里还有什么身份? 圣人又延请他重新入座,亲自给他端茶,“这孩子,被他母后惯得无法无天,有时连朕都管教不住,四弟不要见怪。” 奉冰忙道:“太子聪慧,日后必成大器。” 李奉韬凝视着他,像是想从他的表情里挖出一些更深的东西,譬如忿恨或忍耐。许久,才沉沉叹口气。 “方才朕所言,也是真心。”李奉韬沉声道,“当年幽恪太子案发,害得先帝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又牵连到四弟,朕奉旨查案,有诸多不得已处,四弟,你要谅解。” 奉冰捧住了茶盏,嵌金的边,秘瓷的底,清透而滚烫,几乎能映见他发红的手指。他默默饮茶,闷住了咳嗽。 “……草民实有罪,不敢妄求开恩。”他琢磨着,选择了最保守的回话。 “你是不是真的有罪,只有幽恪太子和裴允望知道。”李奉韬笑了笑,“裴允望一篇《论舜不杀象》朝野皆知,他与幽恪太子早成了冤家对头,这你也清楚的吧?” 奉冰仓促地眨了眨眼,终于还是咳嗽了出来,自己拿巾帕掩住嘴。 他清楚的,他们婚后的第一次不愉快便与此相关。 裴耽新婚,公门有九日的休假。假期结束,裴耽初去秘书省,早晨两人还都高高兴兴,结果裴耽却彻夜未归,奉冰特去打听一番,才知道是太子在给他穿小鞋。 大哥奉宸是嫡长子,出生即受册封,少时又在高丽立了军功,一向骄矜纵诞,无人敢拂他的虎须;纵然裴耽的文章暗含了他是虞舜的意思,毕竟隐约是在提醒他不要枉杀兄弟,因文得罪,理固宜然。奉冰怕裴耽不肯服软,自己身为“象”之一员,仍辗转托了关系去求大哥网开一面。 裴耽在秘书省不眠不休地跪抄了三日的文牒,第四日终于被放归,俊秀的脸庞都成了土色,衣衫虽还干净,却散出一股脏臭气。他进门来,奉冰欲为他除下外袍,他却躲开,背对着奉冰道:你为何要去找太子? 奉冰的手僵在半空,他根本从未想过为何。他以为帮一把自己的丈夫,本不需要理由。 那一日裴耽把自己关在浴房中沐浴了很久,奉冰便默默地等了很久。精心准备的饭菜都凉透了。 从那以后他再不过问裴耽官场上的事,也再不想知道他和太子还有什么过节。甚至如今忆来,他还会感受到那一日的不愉快,初时还像情人之间小小的嗔闹,久了连嗔闹都没脸面,只觉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或许是奉冰沉默太久,李奉砚为他着急,此刻挺身说了句囫囵话:“陛下公正慈悲,运万机于掌中。” 李奉韬看他一眼,“公正与慈悲,可不能兼得。” 赵王闭了嘴。 圣人终于起身,似乎是打算放过奉冰了,悠悠淡淡说了句:“四弟,我们毕竟是兄弟,不同于外人。你要知道,朕是愿意为你平反的。”便即抬足,由孟朝恩引去为大宴更衣。 奉冰的神色僵着,片刻,袁久林来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一室骤然的冷清,只他身上还是脏的。已当出发去宫宴了,李奉砚叹口气,道:“一起过去?” 奉冰点点头。 天色阴沉,似乎到晚又将落雪。 大明宫是皇帝平日起居之所,比太极宫更多几分人气。奉冰五年不见长安,却觉大明宫也冷寂得出奇,从大角观步行去太液池,天寒路滑,树林中雪影霏微,地上都是冰渣子,令他每一步都滞重。李奉砚比奉冰只大一岁,在五年前还是个斗鸡走狗的混不吝模样,如今端重许多,与奉冰说话时,眉头总是皱着:“方才你为何不多说几句好话?圣人显然想留你。” “留我做什么。”奉冰道。 “留你制衡裴相啊。”李奉砚将声音压得极低,理所当然地道,片刻,又不敢置信,“你不要说你没听懂。” 奉冰苦笑不言。圣意与天命一样无常,他不愿费那个揣摩的力气。何况留他怎么就能制衡裴相?归根结底,圣人也像市井小民一样爱信那些无聊的旧闻,信他是个又苦又弱、只能攀着裴耽生存的人。他垂眼,淡淡换了个话题:“太妃一切还好么?” 他们四兄弟,只剩奉砚的生母周氏还在世了,敕封太妃,挪去兴庆宫成日吃斋念佛。李奉砚一听,眉头却皱得更紧,“好,好得很。只要我还在一日,总能保她也在一日。” 当年大逆案发之际,周妃正抱病在骊山疗养,三皇子奉砚请旨去侍奉汤药,直到开春才与母亲一同回京,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有意躲避。但奉冰并不为此有所怀恨,他想若是齐淑妃还活着,自己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明哲保身。 毕竟身在天家,便是身处一张巨大的罗网之中,字字都是机锋,步步都是陷阱。性命之忧时刻都有,但鱼死网破毕竟少见,多的是腾挪推拉,逢迎交换。 李奉砚忽然道:“其实,我一直感觉……父皇是最疼爱你的。” 奉冰吃惊地笑:“什么?” 李奉砚道:“你生病之后,他对待你,便与对待我们三个不同。后来还让裴允望与你成亲……父皇对我们,从未花过这么多心思。” 奉冰完全不能理解,负袖抬首,隔着老树枝桠,天色澄白得好像抹除了所有前身后世。他也不想理解,这一切都过去太久,父皇母妃都早已入土,他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亲子的爱。 他渐觉得累了。 “我只想赶紧回牢州去。”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长安大道,非我所乐。” 说话间,太液池已在望。袁久林又延请他们往池边的自雨亭去,一路宝灯香火,礼官唱赞,而礼部尚书裴耽也不出所料地迎立在路的尽头。 看见裴耽,不知为何,奉冰的心却仓促地停了一下。 这个人好像总能打乱他所有振振有词的平静。 第24章 无边灯火之中,裴耽头戴进贤冠,穿一身刺绣五章的绛襕袍,配紫绶金剑、水苍玉佩,朱袜赤舄,站在自雨亭下迎客,庄重又耀眼,奉冰还未走近,已觉他像一株宝光大盛的珊瑚树。 品阶越高的官服自然官威越足,但青年生得过分昳丽,身材颀长五官标致,剑眉斜飞入鬓有几分正气,一双眼睛却又脉脉含情地上挑,清滟眸光扫过来时,总要让人忘了他是个多大的官。 看见奉冰,裴耽的眉头微微蹙起。袁久林抢先上前,与礼部的官员们耳语了几句,又向裴耽点头哈腰一番。于是有两名女官走出,先将赵王请入亭中,又有两名女官来请奉冰,往另一边道路而去。 望着那清隽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袁久林将双手拢入袖中,微微弯了腰。“圣人今日同李郎君说,要帮他平反。” 裴耽抬了抬眼,一梭光从那眼中掠过。 袁久林又道:“但奴婢在后头,又听见李郎君对赵王说,他想早日回牢州去。” 裴耽抬手慢慢地理衣袖,“嗯”了一声,袁久林看不出他的意思。片刻,却听他道:“我会安排。横竖不过一个多月,让他大人大量,再多忍一忍。” 袁久林应“是”。 他对裴相的行事原本是从不置喙的。裴相作风低调,但实际连同袁久林在内,长安内外、中朝上下大多已都是他的人,他想要办点什么,只消一弹指就能顺利办到。这也是圣人忌惮他的缘由,先帝给他的职权实则早已与宰相无异,去年圣人继位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袁久林以为裴相已与李奉冰商量好的,毕竟这五年来,裴相与牢州方面始终通着文书。但当李奉冰被召来长安,却好像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裴相从开春便在部署着给李奉冰平反,三省找出幽恪太子案的一应旧文书,内宫找出诸多绝密旧档,如今连圣人都被惊动,有意要先下手为强地拉拢李奉冰…… 这所有工夫,怎能够说停就停? 袁久林终于还是多问一句:“您这是要……” “让他回去。”裴耽道。 袁久林急了:“可是先帝遗命……!” 裴耽侧过头去,望向烟波浩渺的太液池。入夜后天气转阴,风色消沉,他的衣袂似在翩翩浮动,但仔细看去,却不过是冰冷波光印在上面,将他一身灿烂奢华都洗成沉默的黑白色。 “先帝遗命,到底是希望他快活安稳。”他说。 * 奉冰跟着女官走了十数步远,抬头看到一所小宫室,临时充作了尚衣轩,才明白裴耽的用意。他走入去,女官先架好屏风,再捧来一身新衣,道:“奴婢服侍李郎君更衣。” 是一件缥青的外袍,夹了厚棉,但抖开来仍振振有风,襟缘绣一枝白梅几乎看不出针脚,月波一般的绸料滑不留手,显然是有价无市的奢物。奉冰脱掉自己被太子弄脏的袍衫换上了这一件,衣裳的剪裁恰好掐着他的身段,白梅绕着胸膛垂入衣带,风度翩翩的。女官又给他加了一件暗色的斗篷,说是入夜了太液池边风冷。 他问:“这都是礼部准备的吗?” 女官道:“是袁公公着内侍省准备的。这些是内侍省库房的旧衣,日后袁公公还会派人向您取回来。” 奉冰蓦地脸红。其实女官面色一派平静,他却就是感觉自己丢了人。 待换好了衣裳,奉冰便随着礼官引导入席。自雨亭地面不大,亭外也铺开盛筵,沿着太液池东北岸灯火缭绕,笙歌也渐渐奏起,众人等了片刻,帝后、太子皆驾到,这一场宫宴便正式开始。 裴耽在亭下树荫底张罗宴会,自己顾不上吃喝,旁边礼官和内侍都在帮忙。到酒过三巡,众人都醺醺然了,皇帝却还没有走,都只能勉力相陪。忽然宣徽使孟朝恩从自雨亭上下来,朝裴耽招手,“裴相公,圣人召呢!” 裴耽连忙停下手头的事,提裾欲上,想了想,又端过来一只金酒盏。入了亭中,先下跪叩头,祝圣人寿。 李奉韬笑着让他免礼,崔皇后还吩咐给他拿垫子,安慰礼部一整晚供张辛苦。下首的赵王圆滑地应和道:“裴相的确辛苦,我们也都应敬裴相一杯酒。”说着便招呼身边人都起身,裴耽忙又站了起来。 这一杯酒是代天家回礼,圣人与皇后都笑盈盈地端坐看着,小太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抬起头,眼珠子愣愣在满座衣冠间打转,忽然盯住一人:“你没有喝。” 那人却正是奉冰。遭太子一打岔,刚抿了一口的酒水险些咳出来,掩袖挡住自己失态,片刻才将酒盏呈给太子,“草民喝完了,殿下请看。” 小太子撑着身子站起来,拼命盯了半晌,道:“我不信,你再敬他一杯。” 这显然是在报复下午的事。顽童心性执拗,也许当时哭得狠了,此刻望着奉冰的眼神都发红,透出一股恼恨劲儿。圣人岿然不动,在几个家人面前他尚且可以打孩子,但宫宴上众目睽睽,他是要给小储君一些面子的。 内官又给奉冰满上了。喝酒他并不怕,只是被所有人盯着尴尬,他脸皮薄,泛起的红晕仿佛是醉色。只得走到亭边,在裴耽的面前,敛袖举杯。 “草民祝裴相,从此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裴耽微微一怔,旋即侧身,大袖高举,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与奉冰碰杯相应。 金属轻轻碰触的声响空虚混沌,显得这金酒盏像是伪劣的赝品。奉冰没有看裴耽的脸,只盯着他举杯的修长的手,却看见那食指关节上有一道刀痕,创口发白,似乎还很新。 裴耽温和地道:“那在下便祝李郎,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这篇全文大概在15~20w字左右嗷,不会很长~皇帝反正就那样了大家不用想太多,可以多关心一下奉冰的小九九(不是) * 本章标题“雨过河源”,出自李商隐《碧城三首其一》“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原句有多种解读,我的理解同清代《唐诗鼓吹评注》:“于是思其人如星之沉于海底不可见,而当窗则犹可见;如雨之过于河源,虽可见而隔座则不可亲。”河指银河,雨可能暗喻云雨。简单来讲,就是往事已矣,纵然见面,也只能隔座相望吧。 第25章 青溪白石 两人侧身饮酒,彬彬有礼,一切完满得好像初次见面。 小太子没了意思,坐了回去,崔皇后立刻夹菜堵住他的嘴。再捱得一会儿,时辰晚了,太子打起哈欠,崔皇后适时地请求回宫歇息。圣人也就站起身,在众臣僚山呼声中,摆驾回銮。 待那明黄辇舆摇摇地离去,诸人皆是长长地松一口气。 奉冰与赵王一同走出自雨亭,先送赵王离开了,自己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裴耽。 裴耽似乎也很累,站在笙歌散尽、杯盘狼藉的筵席中间,手臂往后拍了拍肩膀,结果似拍到伤口,龇牙咧嘴地让奉冰有些好笑。俄而有内官来问裴耽什么事宜,裴耽一边吩咐着一边走远。奉冰蓦地收回目光,对自己咬了咬牙。 袁久林来送他出宫。 绕出太液池,夜空飘起零星的雪。袁久林手底一盏宫灯在冷风中飘荡,“裴相吩咐了,务必将您安全地送到家。” ——原来连堂堂宣徽副使都是裴耽的人。 奉冰戴上风帽,将斗篷更裹紧了些,小声:“裴相倒是好心。” 袁久林笑道:“裴相挂念您的安危呀,便在这宫里,也不是处处都好走的。” 奉冰轻轻地“哼”了一声,袁久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睁眼看去,奉冰的面色平和,夜色下尤显出病气的白:“那他便不应让我来长安。” 奉冰的语气轻松不忌讳,他对此事已看得很开,料想在某些事情处理完毕之前,至少圣人是很难放他走的。谁料袁久林却又笑道:“裴相已知道郎君不愿久留长安,横竖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请您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突兀地站住,怔愣了。 方才两杯酒喝得急,他有些头晕,漂浮着的心却陡然被沉入井底,他连轻松的表情都来不及收起。 “他,”奉冰有些许地难堪,“他怎不亲自与我说?” “瞧您说的。”袁久林却回得很快,“这可不合适。” 啊,不合适。 奉冰想,有道理。自己这问话也奇怪,为什么要裴耽亲自来说? 可是就在不久前,裴耽还大放厥词,要他留在长安,还说要为他平反。青年当时的眼光炽热,呼吸沉浊,像孤注一掷。难道这么凶狠的投注,也能说收回便收回吗? 袁久林看奉冰神色,终于叹口气。他看了看身后,其他宫人都隔他们数丈远,但他还是将声音压得更低:“您不要怪奴婢,今日您与赵王殿下推心置腹的话,奴婢已同裴相说了。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夜风长啸,夹着伤人的雪霰,一道道扑在脸上似巴掌。很快要年关了,到这样的深夜,却好像觉察不到辞旧迎新的欢喜,只剩下难以收拾的残梦。大明宫千门万户巍峨连绵,到眼底是千万盏冷漠的灯,都来照亮奉冰僵硬的脸容。 他的眼神像结了冰,底下的情绪全被冰封,但他的呼吸却急促,突然捂住嘴一转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裴允望把我李奉冰当什么?! 什么又叫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知道自己这气恼来得毫无缘由,但他克制不住,咳嗽像干燥的刀子刮过喉咙,冰冷空气倏忽就沿着喉管流窜到心腔。大半晌咳嗽完了,也不再说话,拧身就往前走。 * 奉冰在宫外见到了久候的春时,上了回宅的马车,一路直到卧室都是一言不发。春时不明就里,更加小心伺候,烧好了热水正要为奉冰更衣——春时颇纳闷这外袍是哪儿来的——奉冰却突然将他拂开。 “我再出去一趟。”奉冰冷冷地道。 春时担忧:“郎主去哪儿?” 奉冰咬了牙不回答,径自迈步而出。春时追出去,郎主径往院后走,很清晰,他是要出后门。 春时不敢置信。 第26章 奉冰穿过后院梅林,径自迈入了裴府的后花园。 可这座裴府实在太大,又不点灯,他闷头走了大半天,竟未遇见一个仆婢。假山玲珑,曲径通幽,只成了萧萧夜风的游乐地。奉冰低头呵了呵手,他只到过这里一次,凭着记忆,先看到的是一个月前裴耽作画的那一座八角小亭。 那小亭落了几面暖帘,奉冰走上去,书案上的砚台压住一幅未完成的画,似乎只是一株梅树,却没有画上花朵。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了冰,狼毫笔潦草地搁在一旁,奉冰一看便忍不住去把砚盒盖上,又将笔搁入白瓷笔筒,做完这些,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傻,闷着头三两步匆匆走下了小亭。 他辨不清方向,眼前却有一座亮了微灯的小屋舍,他想点灯的地方总该有人,便凭心里一股浊气,径自推门而入。 这却是一间书斋。 骤然的寂静。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中央的十二折锦屏前垂吊着一盏小灯,护在重山纹样的纸纱笼中,于是放出的光也如重峦叠嶂,云遮雾罩。锦屏后头便不再有灯,奉冰绕过去,身影便陷入晦暗里。 看见种种书案文房,他有些后悔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读过圣贤道理的人,不应当这样暗闯他人的居所。 但是这书斋地上也堆满了书册卷轴,让他迈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一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这就是裴耽的书斋啊。他想。真是个读书破万卷,一屋扫不清的状元郎。 “咔”地一声,脚后跟竟踩到了一支笔,他忙避开,下意识弯腰捡起。捡起来了,察觉不妥,自己捡它做什么?于是别别扭扭地要将它放回原处,眼风却瞥见地上叠了三摞长长的金漆匣子。 从形状来看,匣中装的应是画轴。与四周乱糟糟的摆设相比,它们显然是精心摞好,漆面上的花鸟祥云光洁如新,似乎得到了妥善的珍护。奉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匣子上的搭扣轻轻一按,便看见里头装裱精致的画轴。 他小心碰了碰,画轴只露出最外边的一点角落,题着“永治廿七年四哥寿辰”。 “哐”地一声,他登时将匣子合上,面如火烧。不必再看了,他知道这是什么画。 再往下数,到第十只匣子。他想自己与裴耽在一起仅过了三年生辰,这一卷总该与自己没有关系,一咬牙将画轴展开,竟是一幅数九寒梅图。 “永治卅二年十一月十八冬至,广佑元年二月初九寒尽。” 在这样一句干瘪的记叙旁,梅树枝干奇崛傲岸,九朵寒梅迎风冒雪,却全都没有上色,只亭亭地,留在了寥落寡淡、永不会终结的寒冬。 * 永治三十二年正是去年,先帝驾崩,新太子登基,并于今年改元广佑。 奉冰将画轴放了回去,二十余只漆匣也都依原样摞好。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突然嘶声喊:“裴耽!” 没有人应。 这一座冷清清的书斋里是真的没有人。他这一声喊,便如惊破了一片空虚,火光颤动,唯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扑朔在墙上,合上的未合上的书卷都翻出簌簌的声音,仿佛在徒劳地应和他。 愈来愈深重的迷惘将他锁住。自他抵达上都,裴耽的帮助、袒护,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觉得裴耽是留恋于他,在功成名就的今日,有意要演一场迟到的深情。裴耽是那么高在云端的人上人,而他已经卑贱入尘泥,飘茵堕溷,命运如是,裴耽不肯放过他,是裴耽无耻。 可原来裴耽要当真放过,也那么轻易。 众目睽睽、满座簪缨的宫宴上,裴耽祝他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裴耽的外宅里,他住了一个多月清净得长蘑菇,裴耽丝毫不来闻问。 再往前推……也便是裴耽的生辰。 他说:明日,明日我便放手,好不好? ——烛火噼啪爆了一个灯花,将奉冰惊得抬起头来。他突然明白。 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裴耽替他解围、给他送礼、让他搬家,裴耽长袖善舞、八面逢迎,裴耽为他受了一箭刺穿肩胛骨。 但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这一节和上一节原本应该放一起的,出于某种强迫症我把它们分开了……大家不要漏看了上一节! 第27章 得出这一个结论,奉冰想,自己应该安心的。 他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手搁在漆盒上,好像要为自己寻一个支撑。 可是支撑不住,夜风绕过了锦屏吹得他遍体生凉,一种焦躁的情绪在胸腔里逐渐升腾,它近似于愤怒。 他从来不想用这种情绪去面对裴耽——不体面。可是他忍不住,愤怒逼出了他的咳嗽,“哗啦”、“扑通”嘈杂地连响,二十余只漆盒全倒下来,堆在他脚边,他咳得弯下了腰,却见到漆盒后面摆着一方很大的牌匾。 他拿巾帕捂着嘴,闷闷咳嗽着看去,牌匾有宫中御用的镶边,上书“满门忠良”四个遒劲大字。 是他曾听说过、却从未真正看见过的御匾,原来被扔在书斋的角落里堆满了灰。 御匾旁边也堆了几摞厚厚的文牍纸卷,奉冰随意一瞥,有的插了赤羽,似是战地的加急檄书,但全都被烧过,边边角角满是焦黑火痕。落款多在永治十三年,乃是裴耽失去父母的那一年。 奉冰知道自己不应再看了。即使在过去两情最浓时分,他也从不探问裴耽父母的事;何况裴耽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可亲、光华烂漫的少年郎,他曾猜测或许父母死得太早,也不至于给他留下很深的伤痕。 他终于站直。片刻前的愤怒折了一折,奇异地平息下来,他感觉自己又可以麻木地将心门封上,他为此而侥幸地松一口气。他应当回去了。原本,他为什么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结果撞了一头的冷,裴耽不在,只他一个人不知轻重地挣扎。 他正欲转身,忽然却有人走到书斋门口,警惕地喊了声:“是谁!” 奉冰一惊,还未来得及走出,吴伯却已先踏入,见到是他,老人紧绷的脸色也放松:“原来是李郎君,小人见门敞开着,还以为……” 奉冰脸似火烧,自己这半夜闯人家宅的行为当真可鄙,吴伯纵不把话说完,他也知道自己要被比作蟊贼。他不住地道歉,吴伯只是摆手,反而还来同他说对不起:“这书斋太乱啦!裴相简直要把它当库房使……”一边收拾着书案旁边的通路,一边要将奉冰搀扶出来,“郎君是来找裴相的吗?他还在宫里办事,一时半刻大概回不来,不若我同他说……” “不,不用了。”奉冰仓促地道。他想吴伯的话大约也不是真心,他与裴耽本没有太多好说。于是也帮忙去收拾倒塌的漆盒,吴伯看见那后头露出真容的御匾,神情变得凝重。 奉冰尴尬地找了个话题:“这御赐的大匾,我过去也没见过……” “嗯。”吴伯沉沉地道,“郎主不愿挂它出来。” 奉冰下意识问:“为什么?” “郎君想知道吗?”吴伯却静静地反问。 奉冰微愕,“自然……” “小人还以为郎君不想知道。”吴伯笑笑,“既然如此,小人便说与您听。” 这车轱辘话让奉冰不耐,他将最后一只漆盒也放好,遮住了御匾上的大字。 吴伯慢慢地道:“永治十一年,裴将军……我是说,郎主的父亲,跟随幽恪太子出征高丽,故去后,朝廷只给了这么一块牌匾。裴家曾想争取加封或立祠,却全都被回绝,论其缘由,大约是避忌将军的功勋若抬得太高,会削了幽恪太子的颜面……也会让朝野生出一些怀疑——怀疑将军的死与太子有关——当然,那时候太子骄盛,无人敢这样说出来。” 这些话于奉冰,却全是头一回听说。他望向吴致恒,便连这位陪伴裴耽二十多年的老仆,他在过去,也好像并不曾真正加以注意。 吴致恒为何要说这些? ——是他自己,他为何要问? “裴将军也是年少成名,原本是裴家最有希望高升的人,一朝陨落……”吴致恒躬身,延请奉冰往外走,声音平淡如闲话家常,“他连尸首都不得运回,主母受不了打击,不久也病逝。只留郎主一个,才五岁,独自对着这块牌匾守灵。” * 河东裴氏自本朝立国便有从龙之功,到今已是百年望族,人才断断续续,尊严倒始终很足。 裴将军是裴家这一代特起之秀,而立之年已领左骁卫,裴家上下都仰赖他的仕途。他在出征之前,还回家与妻子说,皇帝亲口应允了,只要这次凯旋,便让他统领北衙六卫,那是天子的亲兵。 然而高丽的战事旷日持久,这一去近两年,小小的裴耽都从三岁长到了五岁。前线偶尔有军报传来,说的多是督军的皇太子奉宸的事,裴耽与母亲只能从字缝里寻找裴将军的消息。 裴耽五岁那年的七月,太子班师。打下高丽的两座城,得了朝贡的许诺,也带回了十万将士的棺椁。 裴将军没有棺椁,因为他死后据说还遭乱兵践踏,尸首不全,太子不忍心带他回来。 圣旨送到了太原,裴氏一族所有人跪在府衙前接旨,裴夫人带着五岁幼子跪在最前。圣旨面前的夫人端庄体面,但回去便大病了,初时还络绎有人来探望,后来连探望的人也不见,只有夫人的两名陪嫁婢女,与吴致恒带着的小郎主,日夜在夫人病床前照料。 一个月后,夫人也撒手人寰。 这一个月里,吴致恒未见裴耽哭泣。小孩子像是傻了,他原本是父母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这一个月连衣衫脏了都不晓得换,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还要往夫人床前凑,把自己好不容易解开的九连环献给夫人看。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枯槁的手去摸他的头,似乎想为他将头发理顺,但终究没有力气。 小郎主大约很意外,在过去他解开了九连环,夫人总会抱着他亲他,不断地夸赞他,还给他做好吃的。他想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于是他把西席先生布置的课业也都搬到夫人卧房里来,每日踩着小跷凳,努力将新练的习字一张张都铺开在夫人床头,可那时候夫人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郎主噔噔噔地跑来问吴致恒:阿家看不见吗?我那么多的字,她都看不见吗? 吴致恒没有回答他,那时候他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小郎主虽小,但已经知道察言观色,他眨了眨眼,轻轻地又问:那她能听见吗? 这回他不再等吴致恒的回答,自己去夫人床头背书。他原本在学最简单的《论语》《孝经》,但背了几篇后,发现夫人只是默默听着,他猜想夫人不喜欢,于是缠着西席先生要学夫人喜欢的东西。西席先生想了半天,说诗三百思无邪,也许夫人喜欢听《诗》。小郎主便径自去学《诗》,从头背起,刚背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人却笑起来。 吴致恒觉得,夫人一定是在笑话他,五岁小儿,知道什么是窈窕淑女?但小郎主却高兴极了,他认定夫人爱听这个,于是捧着书一直背了下去,可是连《周南》都未及背完,这一个月已经到了尽头。 裴夫人死时,吴致恒在她的床前。夫人的脸刚洗过,长发披散肩头,双目凸出地瞪着他,嘴里嗬嗬有声,全是不成调的气流。吴致恒俯下身去努力地听,只听见裴夫人说:“太子……太子害他!” 最后音调陡然高亢,一个“他”字断在九月初凉的空气里。吴致恒甫听见这一重大秘密,吓得连连后退,惶惶然四顾,却看见裴耽趴在窗边。 孩子的背后苍穹高远,一阵风忽然刮过,庭中的老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又掉入他那鸟窝般的头发里。他两手吃力地撑着窗台,露出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清澈见底的乌黑眼瞳朝下盯着母亲。 他一定听见了。 他都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知道了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张了张口,稚嫩的声音却突然背诵起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这是《周南》的最后一篇。 天子得知裴夫人守节而逝,下赐了一块金丝楠木的大匾,上书满门忠良四个大字。 * 夜风低徊,许多昏暗的旧影从老人眼底灭没。 他想了很多,也不过是沉默了一会儿,却转头对奉冰笑道:“其实郎主小时候,很顽皮的。将军和夫人曾经宠他得紧,他也聪明……二老去世时他才五岁,守灵、出殡、下葬、入祠,他全都规规矩矩地完成了。夫人生病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原还想,这到了设奠哭临的时候可怎么办?但真到了哭临,他竟然就哭出来了,便像书上说的那样,哀号动心,惹一众宗族亲戚都跟着他哭。后来亲戚们还夸赞他,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哭,是个伶俐的孩子。” 奉冰安静地听着。 “但我却觉得那还算不上什么,他们都没见过郎主真正伶俐起来的模样。”吴致恒又轻轻哼了一声,“他一岁多的时候,曾有一回趁人不注意爬上了厅堂香案,推翻了案上的瓜果盘,趁仆婢们忙着捡拾,他竟把挂着的祖宗画轴都扯下来,自己团团地滚进未点灯的神龛里——装作自己是一尊菩萨!哎呀,后来可挨了裴将军一顿胖揍。” 老人陷在回忆里,却像越说越精神。他一定是很疼爱裴耽的吧?奉冰想了想那个小团子装菩萨的模样,忍不住也扑哧一笑。 吴致恒未料到他也会笑,难免惊异地抬了抬眼,奉冰又立刻尴尬地止住。 * 一个孩子要长大,往往也只是一瞬间事。 将军与夫人落葬之后,裴耽成为大族中的孤儿。他再也没有那样顽皮过了。 “朝廷赐的御匾,原本可以为他挣几分光。”吴致恒叹口气,他绕一大圈,终于回答了奉冰最初的疑问,“但他却从不公开挂出来,是怕惹到幽恪太子不快。” 奉冰静默。 吴伯故事里的裴耽,似乎距离他太过遥远而陌生,他觉得这个裴耽可怜、可爱,却也觉得这个裴耽好像与自己并没有关系。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鲜衣怒马、掷果盈车的状元郎。 “……这些我都不知道。”他轻轻地说,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他从未与我说过。” 酒全醒了,此刻的奉冰站在往事的烟云里,手足无措。雪下得不大,穿庭过院,呜咽着吹拂上他的脸庞,他的内心越来越苍冷。 他的梦想与裴耽的生命不相衔接,他的欢喜与裴耽的孤寂无法兼容。 吴伯看了看夜色,虽然奉冰披着斗篷,老人还是去寻了一把伞给他撑上。想了想,吴伯又宽厚地一笑,“郎主或许有他自己的考虑。你们当时感情好……” 因为感情好,所以反而说不出口吗? 这是什么道理? 奉冰想到裴耽在新婚休沐后对他的质问,“你为何要去找太子”。裴耽的语气里有怨怼,眼神湛着易碎的光,他在当时却并不曾注意到。 他又想到圣人说的,裴允望与幽恪太子,原本是冤家对头…… “他恨大哥。”奉冰喃喃,吴伯没有听见,“后来查考大逆案,也有他的一份力气。” 他的表情就像走到死路的病人,也许只差一点点暗示,他就会绝望——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燕台四首·冬》:“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比喻两人如青溪小姑和白石郎一样无法相望,双方的距离犹如苍梧之野一般遥远。《青溪小姑曲》和《白石郎曲》各自吟咏对意中人的爱情,带着轻松的闲愁;但它们却分属于不同的故事。 这就是周四的份了,周五休息哦~ 第28章 惟冷于灰 奉冰与吴伯终究没有再聊很多。这一夜回去后,奉冰昏昏地睡了一场,翌日又病倒了。 时节已趋近年关,这日午后,赵王奉砚亲临探望,春时连忙搬来软凳,又去扶奉冰起身,被奉砚按住了。 “没事,我来照顾。”李奉砚笑得和蔼可亲,春时一愣。 奉冰点了点头,春时才放手退下。李奉砚给奉冰找来软枕倚靠,又将煨药的小红炉挪到床跟前取暖,笑道:“昨日刚见过你,今日你就病了。” 奉冰疲惫得没有心力应付客套,望着李奉砚的神情宛如止水。“早已习惯了。”他说。 这场病虽来势汹汹,但只是昨晚受寒之故,稍加调养也便能痊可。他一向就是如此,每当遭遇打击,心尚且没有如何,身体却要先叫屈。这好像把他裸裎出来一般丢脸。 李奉砚端详他神容,有些心疼地凝了眉。这位幺弟心思重,又不爱说话,有时近旁的人都看不透他。但李奉砚却觉得,他原该是有些娇气在身上的。 以至于他就算面对病魔,也多少带着傲慢。 “除夕就要到了。”李奉砚想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我还想拉你回一趟十王宅,去瞧我们点火驱傩呢!你快快康复,我们一起饮酒守岁。” “这可有些难。”奉冰道,“元日我要参与贺正的。” 李奉砚一拍脑袋,“对啊!我给忘了,我也得去!”缩了缩脖子,“贺正太辛苦,圣人也不体贴体贴。” “这也是天恩。” 他说什么话都是淡淡的,李奉砚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气氛:“不过圣人让你朝觐,本也是为了方便日后平反。”他将膝盖往前凑,“四弟,不论你回不回牢州,这一个多月,对着圣人,可都最好小心一些。尤其是——”他一不留神说多了,看着奉冰的神容,犯了迟疑。 “尤其是裴相那边?”奉冰平静地将他的话补全了。 李奉砚呆了一呆,清咳两声,掩饰地去看炉火。空气一时窘迫,李奉砚终于还是对着炉火开口:“圣人忌惮裴相,似乎是因为先帝。先帝一定给了裴相什么东西,才让他年纪轻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影响。近几年来,朝野还有一个风向,似乎对当年战死高丽的裴峥将军,要重新议立功赏了。”李奉砚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圣人在太极宫辟了一座楼阁,供奉本朝功臣将相,有意做成汉代麒麟阁的模样。来年告祀山川,或许就会把裴将军加进去。” 奉冰低垂眉宇,似无甚兴趣,手指却一分分攥紧了锦被。他不想再听见裴耽的名字,但他会忍不住去想,想裴耽与幽恪太子的这些陈年旧恨。为父亲议功正名,自己也光宗耀祖,这就是裴耽的梦想吗? “毕竟幽恪太子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李奉砚皱着鼻子思索,“若是圣人肯将高丽的旧案翻出来,让幽恪太子给裴将军认罪,再给裴家泼天富贵——那裴相对今上总该死心塌地了吧?” “三哥。”奉冰仓促低头,他的嘴唇白了,甚至不妥当地叫了一声三哥,像求恳一般,“裴将军在高丽,当真是幽恪太子所害吗?裴耽查考大逆案,是……是为了,报仇?” 李奉砚望向他,眼神里有些复杂的苦闷,“似乎很早便有人这样说了,只是裴相从未自己宣扬过。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仇恨吧,听闻裴将军殁后,裴耽在裴家过得很不如意,直到十七岁中了状元才扬眉吐气。这些事情,难免要归在幽恪太子出师不利的头上。” “……那想必便是了。” 奉冰怔怔地说道。 * 李奉砚又坐了片刻,说了会儿除夕的顽闹话,譬如去年除夕圣人突发奇想,要在宫殿前焚沉水香,用去了二百多车的香木,那一夜倒是璀璨盛丽,但香灰飘得满长安城都是,后来天空都灰了三日。 这趣事终于将奉冰逗笑。李奉砚最后嘱咐他好好休息,自己便不再多打扰了。 李奉砚一旦离去,奉冰脸上的笑容便消逝,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春时连忙进来给他抚背顺气,一边小心地喂他抿了一口热茶。 奉冰挥挥手让他走。 疲乏,困顿,已经开了豁口的心门再也封闭不上,任由冷风吹刮。其实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在吴伯面前说不出口,在三哥面前说不出口,他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件事实—— 裴耽在大逆案前,主动与他和离的事实。 他从昨夜起便不断回想的那一句话渐渐地清晰起来,他想自己一定要找到裴耽,要亲口问他这一句—— 你是为了报仇,而与我和离的吗? 若果真如此,那当然是天经地义,他无可置喙。可是为什么,裴耽连说也不同他说这些事?如果父母宗族对裴耽而言那么重要——那么他呢?与裴耽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三年来沉溺放纵了自己的他,就只是裴耽生命边缘的陌生人吗? ——抑或比陌生人更甚,裴耽会不会避忌他,会不会敌视他?毕竟大逆案查到后来,他也被划为了幽恪太子的党羽! 荒谬。 奉冰觉得自己就是一场荒谬。 他曾对那个温柔可亲、光华灿烂的裴耽那样地心动过,但如今却让他知晓,那不过是裴耽的一副假面,在假面背后,藏着十几年的卧薪尝胆,密室暗谋。 一定是这样的。 他区区之身,怎么可能比得过裴耽的父母宗族,满腔执念?三年的恩爱夫妻又如何,到了大仇即将得报的时候,裴耽便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他。 他不能怪他。奉冰想。他要保持冷静,要多设身处地为裴耽想一想。 或许在大仇得报后,裴耽又捡回了一些愧疚,因为他到底是个有良心的男人——本来,从小立志为父母报仇的男人,当然是有良心的——所以裴耽帮助他、袒护他,好像这样就可以弥缝一切了——裴耽的所有关心仿佛都轻飘飘,像浮沉不定的泡沫,他看见那泡沫时甚至涌动起不安的期待,但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累赘的牺牲。 和五年前的自己一样。 他还记得永治二十八年的刑部诏狱,那是地底的一个不开窗的密闭房间,砖砌的墙壁潮湿但不很脏,草席上还铺了垫子。他记得最初春时与他关押在一起,日子还没有这么难熬,春时会把自己的饭都留下来给他吃,夜里捂着他的手吹气,平息他寒冷的颤抖。后来狱卒放老鼠,春时便吆喝着四处扑打,慌里慌张地逗他笑。他们听见外头一个个囚犯被带走的声音,不少是他宅中的旧仆,春时却还一直鼓励他,说裴郎君既负责查案,那一定会救下您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年夫妻,无论如何不能下狠手吧? 直到后来,连春时也被带走了,他甚至不知道春时是生是死。 那时候他其实已不相信春时的鼓励。他还想,倘若自己就死在此刻了,千秋万代,谁会记得他呢?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人记住的事。 他不值得人爱,不值得人恨,不值得人记住。 而这样的他,竟然还真的对裴耽那轻飘飘的关心,涌动过不安的期待。 奉冰咬紧了牙,闭上眼,重重地倒回床上—— 最近的剧情会有些紧张……其实和开头对比,奉冰的心境已经变化了很多,所以才会这么紧张……呜 第29章 李郎君生病,赵王亲自探望,皇帝御赐的珍奇药品更一车接一车地往奉冰暂居的宅邸中送去,吴致恒听说后,回去便告诉了裴耽。 吴致恒不敢确定李郎君的病情和他那一晚逾矩多嘴有没有干系,一并同郎主坦白了,不料郎主也并没有生气。 惊讶是有的,郎主睁大了眼睛,问吴伯:“他是什么反应?” 吴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他说他过去全不知道。我说,你们当时感情好,所以……” 裴耽垂下了眼睫。 这些天来裴耽忙得脚不沾地,元旦贺正,他身为宰相,又领礼部,大小事宜都要亲自操持。他静了片刻,继续去写他要在元会上领奏的贺表。 吴致恒踌躇:“可是,李郎君他会不会是往五年前想了?何况赵王殿下也知道的,您五年前受了先帝的诏命……” “他一定猜到了。”裴耽咬着笔杆子思索,又心不在焉地笑,露出洁白牙齿,“何况就算你不说,圣人也迟早要对他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吴致恒急了,“若是让圣人说,那势必颠倒——” 裴耽将笔杆在唇边点了点,“慎言。”继而又去蘸墨,“只要他早日回牢州去,一身麻烦都了了,再多的挑拨也便没有影响。” “怎么没有影响?您不怕他恨您?” 裴耽微微睁了眼。 厅室冷寂,风吹得纸帛哗哗作响,他一惊,忙拿白玉镇子压住,又惘然地望向吴伯。 “我怕他不恨我。”他说。 * 裴耽便这样一直忙碌到今年的最后一日。腊月廿八日始,长安内外落起了鹅毛大雪,池水沟渠都结了厚厚的冰,惹更北方飞来的灰鹤亭亭立在冰面。崇仁坊南边的平康里,素来是酒色温柔之乡,醉醺醺的游人士女带着喜气从勾栏里出来又进去,崇仁坊的贵戚大臣之家更不遑多让,吹奏班子昼夜不歇,空中永弥漫着香粉与爆竹的味道。裴府占地极广,还有顽童不时到那素墙下放爆竹,噼里啪啦的,也无人管。 裴耽早已让府中寥寥几个有家可归的仆人都回去守岁,自己只与吴伯两人过年。除日一大清早他便起身洗沐,在吴伯的敦促下将自己乱糟糟的卧房洒扫了一遍,又去画桃符,今年没有很多闲暇,长六寸、宽三寸的桃木板上神荼、郁垒的衣装画不精详,但二神怒目圆瞪的气势是浑然天成。吴伯拿去悬挂在府门口,还端详了半天,说这桃符,街边小孩子见了肯定喜欢,怕不要被半夜偷去了。 裴耽又写好了春帖子拿出来,他宅子大,每一处院门贴一首五绝,他便足足写了二三十首,让吴伯随意去贴。便在这时都省又来了人,催当朝宰相去政事堂议事。 去年贺岁时,先帝驾崩还未逾年,虽然圣人心血来潮焚了二百来车沉水香,但在正旦朝会上到底要谅阴俭朴。今年则不同了,圣人似乎有意做得盛大一些,给三省的吩咐也越来越棘手。 裴耽洗了手,换上官服,又披上一件大氅,便坐都省的车舆去工作了。吴伯预料他这回将很难早归,自己拿着二三十幅红纸写的除日诗,皱着眉头慢悠悠去寻张贴的地方。 郎主在今上御赐这座大宅之前,都是住在旁边的小宅里,后来将小宅的户头过给了杨侍郎——但杨侍郎谨慎,除了叫人按时洒扫之外,从不当真把那小宅当自己的私产看待——过去郎主写春帖,便不用这么多,只要四首就可以贴满全宅了。 那个时节郎主偶尔会给李郎君写信。过年之前一个月,郎主就为李郎君新年贺寿,珍重封在红纸柬中,夹入给牢州刺史的文牍里;到了年关上仍旧不得回信,郎主对着春帖子,怀着一腔幼稚的愤懑,提笔就写:“春信如君信,应来久不来。”抬头看见庭前的枯枝,表情却舒缓一些,又写:“回书先计日,书到几花开。” 但不要说春花开了,直到春花又谢,秋景枯荣,郎主也未能等到回书。牢州方面毕恭毕敬,似乎也没有阳奉阴违的模样,大约是李郎君真的不愿意拆看。与流放的罪人暗通款曲毕竟有风险,到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继位,郎主不得不万分收敛,也就不再写信了。 郎主还对吴致恒说,我会不会又连累了他?可我只是向他道了一声恭贺新年而已。 郎主的声音压抑地低:我与他认识才多少年,却好像始终是在连累他。 郎主在认识李郎之前,是从不会这样瞻前顾后的。 吴伯贴了十几张了,行到后院温泉处,柔软弥漫的水雾终于令他心神松弛。揉了揉自己的老腰,忽听见围墙外头清脆如倒豆子一般的声音:“都买齐了吧?让我数数,爆竹、火把、桃符、春书、桃人、傩面……还有花椒酒!太好了,郎主可多久没过过像样的年了……” 这大约是李郎君那个赤诚得有些傻兮兮的小厮在说话。吴伯听着他如数家珍,不由得也一笑,又踱着步离去。 他不知道“赤诚得有些傻兮兮”的春时在围墙边还停了一会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如果在这底下炸足量的爆竹,能不能吓死害他郎主生病的裴宰相—— 有时候觉得生活太苦了怎么办?请收看春时的轻松一刻。 *裴耽那个小烂诗是作者写的。昨晚我这儿下大雪,今天一早醒来,都是银装素裹了! 第30章 或许是沾了除日的喜气,奉冰的病也好了一些,春时从集市上将许多过年的小玩意儿带回来时,他正在案边喝药读书。春时去挂桃符、贴春帖,奉冰也都在旁边跟着,偶尔帮他扶一扶梯子。这宅邸小有小的好处,洒扫装点起来都不费劲,生起了火便是满满当当地温暖,到了傍晚,春时绕着院落点上燎火,又拉郎主到院后一座三层的阁楼顶上吃饭,酒楼的食盒儿一打开,佳肴香气便飘散出去,好像要攀上天边那初露的尖尖月亮。 长安城家家户户,渐次都升起了燎火,火光从奉冰的眼底,昂扬地绕出了城,一直迢递到极南的终南山上。昏黄明亮的烟尘里,数千人的驱傩队伍举着火把从南边的明德门行入,所过之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直走到崇仁坊,那喧嚣的声音便几乎直冲奉冰的耳膜。崇仁坊过去再往北,那队伍浩浩荡荡载歌载舞,伴随始终不绝的爆竹声,往大明宫里去驱傩了。 奉冰的目光追随而去,却在这时,发现裴耽的府邸仍未点火,毋宁说连一盏灯都没有,在满城辉煌中看去,黑漆漆地反而格外扎眼。 他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 春时不知他这数日以来为何郁郁,只知道一定与裴郎君有关;自己唯有将小炉煨暖和了,尽心尽力地逗他高兴。月亮只出来了一小会儿,转瞬夜色又阴沉,狂风卷起大雪,在高阁上听去,呼啦啦的响声格外惊心动魄。城中的火光灭了不少,又立刻都再次倔强地点上,仿佛要向这风雪讨来除夜的福佑。春时有些担心地说:“今晚据说宫里会放一种大爆竹,不知还放不放得出来?” 奉冰问:“什么是大爆竹?” “会升空的那种!”春时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听人说,先帝驾崩前一年,曾试过一回,大爆竹窜到天上,开出了无数朵大花儿,紧接着变成了万马奔腾,最后还冒出了吉祥如意四个大字——” 奉冰忍不住笑,“这你也信?” “可是集市上的爆竹铺子里,大家都这么说。”春时眉毛鼻子皱在一起,很想让郎主相信他,“说那东西稀罕,只有宫里存了几批,寻常是真见不着的。今年圣人有心与民同乐,特意要将它放出来呢!”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奉冰望向阁外,“落这样大的雪。” 春时拿火钳子轻轻拨了拨炭火,满怀期待地道:“大约在夜半?总之也要守岁的,就等等看嘛!” 奉冰口上说着不信,其实却还是想看,便在这阁上吃着花生米佐花椒酒,与春时闲聊着等待夜半的到来。 * 风雪越加地紧了。 裴耽在近夜半时终于赶回家,一身大氅落满了雪粒子,风尘仆仆地。吴伯想去给他烧水沐浴,被他叫住说罢了,所幸早晨洗过一回,眼下已来不及,只能休息一个多时辰,便要进宫去准备元会。 吴伯心疼坏了,劝他去睡觉,他却精神不错,拢着衣衫在院落里看雪,回头对吴伯笑道:“今日圣人要放烟花的,你知不知道?不看便可惜了。” 吴伯道:“前年不都看过了么?” 裴耽被他扫了兴,转头不搭理。吴伯只好随他去,在结冰的池苑边空敞处展开软席,摆上火炉,让他自己撑着伞,喝着酒,看天发呆。 广袤无垠的宰相门第,深夜却冷清极了。吴伯看着郎主的背影,想过去的十王宅虽然狭窄逼仄,但过年的时候燎火辉煌,宗室皇子们热闹喧腾,那时郎主一整日都要牵着李郎君的手,走到哪儿都不避着人,生怕外人不知道他有老婆,李郎君拿桃枝打他他都不肯放开。 吴伯以为郎主是很依赖李郎的,可没想到和离之后的岁月,也便这样平静无波地过来了。 此刻的裴耽,与河东裴家大宅里,那个在亲戚吵嚷声中独自低头玩着九连环的孩子,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发呆久了,毕竟会冷,临近午夜时,吴伯给他拿来一件厚夹袄披上。手还未落下,便听见震天价一声爆响。 烟花骤然升空,将风雪都逼得静寂,一时间,万紫千红,浮冰坠星,都映在裴耽的眼睛里。他最终恍惚地笑了笑。 * 奉冰睁大了眼,看那半空中蓦然绽放又凋谢的花,忽反应过来,对春时道:“你骗人!哪里有什么吉祥如意……” 春时也未料到当真被骗,憋红了脸,“但、但它真的很好看嘛!” 好看是真的,夜幕一瞬间亮如白昼,万紫千红无边无际;但也未免太短暂了,只得那么一个瞬间,奉冰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它的形状,它就归于寂灭。 经历过了那样一个盛大的瞬间,好像再看满城灯火都觉俗气,黑夜的铁幕伴随着风雪重又压下,他也没有了片刻前那默默忍受、等待的心情。 “哎呀!”春时突然拍了下脑袋,“快许愿!郎主,闭上眼睛,许什么都一定会灵验的——” 奉冰被他催赶着闭上眼,情急之下想不出该许什么愿,便只想到裴耽对他说的那一句,得偿所愿,诸事顺遂,像一句可以套用在任何场景下的囫囵话。 那么裴耽呢,裴耽此刻,是否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冷风将烟花的余烬往城中吹刮,崇仁坊距离大明宫尤其地近,便有三两烟尘扑上了奉冰的脸。 他才知道那么盛大的花,凋谢了却是冰冷的——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寄裴衡》:“杂情堪底寄,惟有冷于灰。” 第31章 执者失之 广佑二年正月旦,圣人于含元殿受朝贺。 帝宫通夕燎,天门拂曙开。万国衣冠来朝,晓漏时分,飞雪茫茫,年近八十的太子太师与三名政事堂的宰臣一道,领文武百官从丹凤门入,端着牙笏庄重行过御桥,再迤逦登上白玉铺就的龙尾道,登含元殿,跪拜读贺表上寿。 今年的贺表据说是裴允望所制,文采斐然,气势磅礴。他本人也在百官之首,与前头的太子太师、及身边的另二位宰相相比,他实在是太过年轻,眉目锋锐,英姿飒爽,仿佛有一股轻狂气,然而举止谈笑之间,却又透出一种久处上位的世故机敏。 内臣宣答,礼官受贺,接下来便是全国州县乃至域外番邦的贡使,皆鱼贯而入,在含元殿下贡献称寿。殿中危坐的天子遥远静默如一尊佛像,听过了所有的拜贺之后,皇帝举酒,丝竹舞蹈,上下三呼万岁。 * 奉冰站定了原属于牢州朝集使向崇的位置,随着乌泱泱的人群一同下跪称万岁。 他自入京以来,终于第一回 见到了曾与他同行近四个月的牢州贡使的随从们,品阶最高的乃是一位县令,陪着他行礼,却不发一言。待大典都结束,他们有条不紊地退场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奉冰便看见那县令回到了牢州的队伍之中,他们原是有一百多人的。 他看出对方并不想和他说话,有些纳闷,但也不强求。他们会不会还视他为杀害向崇的罪魁祸首?只是因皇帝有意为他平反,向崇的案子都被按下不表了。 从牢州到长安,四千五百里穿山过岭,崎岖风尘,他们也曾互相照应过。奉冰体虚,向崇对他尤为关心一些,路上每遇到新鲜食材,总要先分给他吃,底下人察言观色,也都对他十分殷勤。但不料向崇却身死荒山,至今找不到凶手,他们要疏远奉冰,也是理固宜然。 宫中不可乱走,晚宴之前,贡使们只能在含元殿附近寻地方歇息。不止牢州的人们,其他贡使知道奉冰身份特殊,也大多不敢招呼他。人来人往拜年贺寿的客套声中,奉冰乐得清闲,春时背了一只大包袱,里头装满了暖炉熏香、药包热水、乃至果脯蜜饯之类小零嘴,进宫时虽然遭遇了繁琐盘查,但此刻却显出用处来,在一处偏殿的小角落里将奉冰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奉冰忍不住去捏春时的脸,笑着说:“若没有你,我可如何是好!”春时便顺势扮个鬼脸,得意地嘿嘿笑。 这时奉冰感受到两道目光,抬头望去,却是河中府使陈璆坐在不远处盯着他。 他吃了一惊。自己已很久没见到陈璆了,后者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不言不笑,两人对上目光,陈璆当先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到了宫宴时分,贡使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内侍省的公公们挨个来请他们往含元殿入座,酒饭都已设好,丝竹也已备齐,只待最上首的圣人抬起象牙箸,新春便在他的一声令下融融泄泄地开始。 春时是没有资格入席的,所有仆从都在殿外候着。相比于坐在高台上的皇亲国戚、宰辅大臣,奉冰的座位不算醒目,混在下方的人群中,左右都是不认识的面孔,反而让他放下心来,只盼能这样混到盛筵结束。 酒到中巡,圣人离去,所谓三爵之后礼所不讳,众臣僚更加欢闹起来。内官开始一个个点贡使的名,既感谢他们一年来勤恳守卫地方、送上精美贡物,也按皇帝的意思,回报他们一些宫里的珍奇。奉冰提着精神,听见内常侍点到了牢州李奉冰,便掸掸衣衫走上前去。 殿下喧闹的诸位地方贡使一时都寂静了,李奉冰这个名字背后暗藏了太多的秘辛。还有人向上头的裴耽望去,却见裴相公正满面春风与邻席的人说话,好像并未听见唱名。 一对早已劳燕分飞的夫妇,一个从台下行过,一个在台上饮酒,两不相干。 内常侍将圣旨念了一遍。牢州献物若干,朕心甚慰,云云;赐齐纨、蜀锦、宝玉、琼圭,各有差。奉冰叩头接过圣旨,天子所赐之物都装入一只金漆玉椟之中,由小宦官捧着打开了给他看,又延请他回席上去。 “——是什么好物,似乎与我们所领的不同。” 忽而斜刺里插入一道意兴飞扬的声音,奉冰一怔,转头,却是坐在近处的陈璆。 陈璆此刻完全换了一副表情,在席上惬意地歪斜着身子,朝奉冰挑挑眉,好像与他十分熟稔一般,“李郎君不同我们凡俗中人,领的赏赐想必最好,不如给我们饱饱眼福?” 小宦官看了一眼内常侍,后者停下了唱名。小宦官便捧着玉椟上前,对陈璆笑道:“使君请看。王道荡荡,天子怎么会偏私呢,给河中府的琥珀枕,那才是圣人至爱的宝物呢。” 宫里人说话一套一套的,但拦不住人好奇,陈璆身旁聚集了不少贡使,都伸长脖子来瞧圣人送给自己兄弟的东西。但又见不过是一些布匹珠宝,目中未免失望。 陈璆一派醉醺醺的模样站起来,扇尖轻点,从玉椟中轻慢地挑起各式各样蜀锦齐纨裁成的衣裳,似乎是真要仔仔细细地验看。小宦官的脸色变了几变,欲抬手阻止时,他却抖落出来一条石榴红的襦裙,朝众人笑道:“这衣裙,倒是很衬李郎君的。” 他身边诸位都曾在邸舍中与李奉冰交接过,知道那一条襦裙的旧案,一时全都隐晦地笑起来。实则这椟中御赐的衣物花样百出,这条襦裙也仅是颜色相近,更不要提它本不是赐给奉冰,而是赐给整个牢州地方的——却已经挡不住众人醉酒之后的淫猥想象。 李奉冰站在小宦官身后,未得机会说一句话,脸色已惨白如纸。无数道目光如刑枷扣住他四肢五感,他抬头,对上陈璆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嘲讽。 笙歌没有停,热闹没有停,众臣僚嘻嘻哈哈,有的看他,有的不看他。小宦官再次回头去看内常侍,他身份低微架不住这个场面,捧着玉椟的手都酸痛得要断掉。但内常侍不肯出这个头,圣人虽然不在,几位宰辅还在,哪里轮得上他?他只将双手团在袖子里看戏。于是笙歌与热闹继续如潮水般一分一寸地在这恢弘大殿里上涨,所有的光辉灿烂,一时全投注在李奉冰那一杆青竹似的身上。 他该说话吗?他想。陈璆的话,根本不是一个问句。他总不能—— “李郎君风姿特秀,”陈璆的目光滑向殿上舞姬的腰肢,“穿上试一试,想必比女人还好看的,又或者李郎君只是不愿给我们这些外人看?” 后头有人倒抽凉气。话说到这个份上,已近乎鱼死网破,陈璆盯住了奉冰,眼神里的冷漠渐渐代以酷烈的仇恨。 他哪来的仇恨? 第32章 灯烛煌煌,浮光缭乱,从高台上,只见到台下一群人围着李奉冰与几名宦官,却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李奉冰的脸色显然很不好看,身形摇摇欲坠。 裴耽一言不发地望着,嘴角紧抿成一条线。他的五指都捏紧了酒盏,几乎要捏碎,那太子太师还来向他敬酒。 近八十岁的老臣精神矍铄,目光里全是揶揄嘲笑,见他不动,自己还凑上前与他碰杯,一边低笑着说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哈哈!” 老不死的。裴耽咬紧了牙,闷头一饮而尽,哗地站起身,即刻便离席要下高台去。然而他这一动,台上台下的无数目光,便全都扫了过来。 他的身子顿住。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是应当出面,还是不出面,他不知道怎样可以让奉冰不受辱。 似乎自己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给奉冰带来无穷无尽的耻辱。 * 陈璆好整以暇地看着奉冰。 他没想到下定决心撕破脸皮了,竟这么爽快,他甚至抖了抖衣领,吹了口气。李奉冰不是瞧不上他吗?那他总要让李奉冰后悔的。 他要提醒李奉冰知道,就算裴耽再如何帮他遮掩,那丢人的疮疤也永远都在,永远都会被人记着。 奉冰在恍惚中挺直了背脊,他仍旧不明白陈璆为何恨他。他很少花心力去琢磨别人的心思,然而这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是冷漠的罪证。奉冰想,也许自己当真是冷漠的吧,牢州五年,山岭风烟里,他已想不明白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为何要有那么多羁绊,所有的伤害不也都从羁绊中来吗? 反驳的话有很多。但要怎样说出来可以不那么跌份,他尚且没有想好。归根结底,只要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会跌份,他原本就不应挣扎在这种地方。殿中的潮水还在上涨,冰冷的,黏腻的,咸腥的,渐渐卡住他的喉咙,淹没他的鼻息…… “——郎主!” 突然一声厉喊,却是春时从殿下奔了上来。 他用力拨开围观众人,劈手夺下陈璆扇尖上的那条石榴裙,裙边的金银丝线蓦地晃花了众人的眼睛。而他手发着抖,只望了一眼奉冰,便转向陈璆及身后诸人,大声道:“郎主今日受辱,只因小人曾鬼迷心窍,偷盗了裴相府中财物,陈使君的污蔑,可与郎主全无干系!”他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愈加地冷亮了,“我春时,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音未落,他竟朝大红的殿柱一头撞了上去! * 鲜血飞溅的一瞬,陈璆登时后退两步。 春时拿性命来控诉他,导致他成了大宴上搅灭新春喜庆的罪人。高台之上的高官们也终于震惊失色,全放下了酒盏,裴耽在其中是最年轻的,这乱事合该由他处理,再不迟疑地匆匆走下台阶,下令侍卫上前将陈璆捉拿,又命内常侍去寻太医给春时看治。 他面色沉着,好像等待这一刻很久,所有的懊恨都妥善掩藏在凌厉冷酷的眸光下。被那样的眸光扫到,殿上所有曾笑谑不禁的人都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只盼自己不要被注意到才好。团年宴开到此,已经无甚意趣,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内宫宦侍来引领宾客离去,有人想看热闹,特意要留到最后,却也到底遭到了驱赶。 官员们急切地呵斥,仆婢们杂沓地来往,最后便独独静出来殿柱底下的一大片地面,春时流血昏迷,而奉冰跪坐在他身边,拿衣袖不停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血流,一身新年的新衣裳又弄脏了,连发髻亦散乱,他低着头,明明殿中烧着温暖的地龙,那瘦弱的身躯却在颤抖。 袁久林拿来了一件大氅,递给裴耽,裴耽沉默着,上前两步,将它披在了奉冰的身上。 奉冰一动不动。 孙太医带着几名医官匆匆赶到,飞快地为春时清理伤口、包扎止血。春时仍有气息,奉冰离他最近,能听见那游丝般时断时续的呼吸。伤者不好移动,孙太医去向裴相请示,问可否将春时暂且安置在殿中。 裴耽盯住奉冰,那件大氅像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生硬外壳;裴耽的目光又移开,“挪到偏殿去,待他稍好一些再送回府。” 内常侍有些憋屈,细声细气道:“他的血污了含元殿,还要留他?这可要上报圣裁……” 裴耽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让内常侍感觉自己已被裴相记恨上了,心掉进了冰窟窿里,不敢再说。 医官与侍卫们忙着将春时抬入偏殿,奉冰也站起身来,那一件大氅也便滑落在地。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径自踩着一地碎裂的灯火的影,跟着春时消失在重重画帘之后。 殿中的人已不剩几个。裴耽慢慢弯腰,将那大氅捡了起来,交还给袁久林。袁久林不敢说话,胆战心惊地攥紧了手,几乎将大氅上的毛都要抓掉。 袁久林猜想,年关上闹出见血的大事,应当早已有人飞也似地报去圣人处了。陈璆固然罪无可赦,但裴相恐怕也落不了好,李奉冰毕竟是他的前夫,那一条襦裙背后,还不都是他的影子? 但那个小厮豁出性命,到底保住了主人最后的体面。李奉冰从始至终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那样被春时一把推出局外,劫后余生,一片苍白—— 大家求同存异,和气生财哈,和气不了就忍一忍,忍不了就点叉 反正我的大纲是不会变的(摆烂.jpg) 第33章 裴耽在含元殿中候了一小会,便不出意外地接到了圣谕,让他与在场内官等一干人皆去紫宸殿回话。 夜已过半,他们匆匆赶到,圣人此刻显然脾气很糟,本来都将就寝了,却被陈璆闹这么一出,元日见血,兆头极凶,司天台的官员们或许已经禀报过,正抱着式盘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发抖。裴耽等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遭到圣人怒喝:“如今朕竟是管不住他们了?朕的兄弟竟给他们做笑话?!” 大殿阴沉,圣人暴风骤雨,先下令封锁消息,场上所有人都要拘管起来;陈璆下内狱,内常侍重罚,为首的几个看热闹的贡使也全都要问罪,着三省长官联席,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一同案查。 到旁人都散去,一双玄锦朝靴停在了裴耽眼前,圣人的声音冷漠至极:“方才朕是给裴相公留了颜面不说破,裴相公心里想必清楚得很。” 裴耽双手扣紧地面,重重地叩下头去,“臣知罪。” “你们既已和离,再藕断丝连,对谁都没有益处。”圣人盯着他,慢慢地道,“你知不知道奉冰有多恨你?今夜你害他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了。” 裴耽一言不发,华丽冰冷的砖石抵着他的额头,让他麻木。 圣人静了许久,忽又一笑,“朕真不明白,朕对你还不够好么,裴允望?你手握先帝遗诏,呼风唤雨,朕都随你去了。只是一个李奉冰,你得不到他,但当初岂是朕拿刀子逼着你们和离的?你自己造的孽,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能算在朕的头上?” 殿门敞开着,只低垂的帘幕如一重重深锁的门,挡住了所有风和雪的涌动。但鲛灯上的火光还是飘忽了一下,圣人眼底有深刻的怨恨,全扎在裴耽那不能挺直起来的脊背上。 裴耽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是臣自己与他和离的,臣不敢怨怪任何人。” 圣人抬手揉了揉鼻梁,似乎很疲倦了,眼底透出熬夜的青影。“朕知道你难做,过了年,朕会将裴峥将军移入凌烟阁,让他世世代代受皇家供奉。你当年不惜一切拉太子下马,不就是为了这一日?” 裴耽的手指扣得紧了,抠进青砖缝里,未察觉崩断了指甲。天子的话他不能反驳,也无必要反驳,跪伏的身体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石块,他却还要在这重负下保持清醒,他稍一抬身,再度叩首,汗水从发冠的缝隙间滴落下来,铮然地砸在地面。 “——臣谢陛下恩典,河东裴氏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圣人轻轻嗤笑一声。结草衔环这种话,便是说给鬼听,鬼也不会信的,但君臣之间都早已习惯了这种修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当年为报仇而和离,朕看在眼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责怪,甚至佩服你。”圣人口吻很淡,像是在开导他,“怎么到了今日,你反而看不清局势了?”圣人微微低下身子,凑近裴耽身边,压低声音道,“先帝,已经死啦,如今,是朕的天下——” “哗啦——哗啦——”外间骤然有冷风狂啸,吹不动沉重的帘帷,只是振振地作响。孟朝恩在外头小心禀报:“陛下,庶人李奉冰前来谢恩。” 裴耽突然抬起了头。 刹那间,他看向圣人的目光淬了狠毒,像一把刀子亮出了锋刃。然而圣人却安然地笑了,好整以暇地挥挥袖,“快进来,外边冷。” * 奉冰眼观鼻鼻观心,在裴耽身后不远处跪下,行大礼。李奉韬挥了挥手,裴耽便向圣人行礼告退。 奢华的衣角拂过奉冰身边,他神容不动,“草民向陛下谢恩,承蒙陛下送药及时,下仆春时已经醒来。” “醒来就好。”李奉韬笑道,“世道多歧,四弟身边有这么一位忠心护主的义仆,朕也觉得宽慰。” 奉冰平静地道:“不敢,草民主仆二人,两条贱命本不足惜,全赖皇天洪福,天下无恙,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李奉韬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忽然生出些恶趣味,柔和着声音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那个河中府使什么来路,好像很清楚你的旧事?” 奉冰听着这个声音,只觉宛如虫子爬过了肌肤。但这样的感觉他方才已经历过,此刻反而不那么难捱,他坦然地回答:“草民与陈使君没有私怨。何况草民知晓不论如何,陈使君罪在必死。” 李奉韬哼了一声。自己可没有说让陈璆去死,这个烫手山芋,还轮不到由高高在上的天子亲自解决;但三省联席,三堂会审,恐怕陈璆的确是会死的。 “朕看,”李奉韬慢悠悠地转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他恨你,他不怕死。” 奉冰轻轻笑了一声。 此刻他的眼中似乎并没有陈璆,反而压下一片诚恳的愁云,“悍不畏死,才最可怕。元日是万象更始之时,含元殿是万国枢机之地,河中府使知道圣人宽厚,自己又背倚河中重镇,才敢如此悍不畏死,羞辱牢州。” 他的话里藏了很多层的意思,李奉韬一时坐直了身,眼中浮动几分意外。渐而平稳,只是盯住奉冰看。 虽然自己始终将面前的幺弟视同政敌,但李奉韬此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用这种审视政敌的目光来审视过他。 奉冰的脸色很白,但白到极点,就等同于无表情。话中的感情很虚假,但是道理管用,令李奉韬真的沉吟起来。 方才司天台的人已经同他陈述了大半晌元日如何如何的道理,含元殿又是东内正殿,总不能始终被血污着,他甚至想让和尚来做一做法事。这些已足够让李奉韬焦头烂额,谁知奉冰还将牢州抬出来了。 抬出来了,但又不再诉苦,奉冰只是温和地低眉,好像是真的为江山社稷在担忧。 其实这话最好是不要奉冰亲自来说。随孟朝恩过来的一路上,风雪凛冽,奉冰沉默着思索过很多更聪明、更不着痕迹的方案,但他都无法做到,因为他孤身一人,他若不说,没有人会帮他说。 所以他必须再补充一条。唯有这一条,可以将他从那一件衣裳的荒唐、从裴耽的旧影之下,彻底地抽身出去。他要让所有人——不,他要让皇帝知道,今晚的事,与他曾经的那一场婚姻毫无关系。 “草民虽是庶人,但血缘上言,毕竟曾忝为陛下的幼弟,陈使君今日羞辱草民——天下人亦不免会想,陛下之待兄弟,是否竟真的凉薄至此?是以草民为陛下委屈,因为草民比任何人都知道陛下宽仁友爱,草民为此,时刻感怀在心。” 李奉韬终于惊骇地笑了。 奉冰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五年前,幽恪太子谋反,被裴耽领神策军包围于少阳院。战况胶着之际,是二皇子李奉韬从十王宅挺身而出解救危局,太子在乱军之中被射杀当场。 世人都说二皇子雄姿英发,是天命降世的圣人。 但舜何其贤圣,象何其凶顽,舜且不杀象。 李奉韬的笑很干瘪,好像只是最后数刻撑持的烛焰,他突然收束住,阴沉沉地道:“这些话你何不留着同裴耽说?朕让三省长官去案查此事了。” 奉冰笑了笑,“草民绝不敢干涉司法,只是怕陛下不解草民之愚衷。夫妻可以和离,兄弟却是永远的。” * 得到这句话,李奉韬终于舒坦下来,他原就打算将奉冰留在长安,若有机会,为他平反也无不可的。想通这一层,他又可以戴上那一副宽仁友爱的假面,伸手去扶奉冰起来,“好,好,二哥都听你的。”倒仿佛奉冰是个撒娇耍赖的小孩一般。 一点口舌便宜,奉冰随他去了。李奉韬又命孟朝恩送上一匣珠玉赏赐,奉冰接过,礼数不缺,面容温淡。“如今春时既已醒来,草民不敢叨扰圣躬,即刻便带他回宅休息。” 李奉韬看这个幺弟,却觉得他比裴耽还要难懂。他也许像苇草,被风欺压过便会沉默地拂低,但很快又重新立起来,从不当真为任何人事折断自己的腰。 而且苇草是中空的。 两人一板一眼地客套半天,圣人才放奉冰回去。 出殿便是大雪。朔日没有月亮,奉冰迎着这黑暗的雪,陡然惊觉自己背上流了不少的汗,将衣衫都黏住,风一吹,便瑟瑟地冷。他疲倦下来,似乎方才几句话已将自己所有心神都用尽。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必再触碰这些心计与机锋。 孟朝恩将奉冰送到含元殿附近,奉冰无论如何不让他远送,风雪中向孟朝恩鞠躬,孟朝恩便堆着笑径自告退。奉冰将那珠玉匣子收入袖中,又将双手团进衣袖,鹅毛般的大雪扑上他的脸,他清晰感觉到它融化得很慢,湿冷的雪水钻入衣领,渗透发肤,渐渐封冻住他的血液。 走到含元殿后方的台阶下,正要举步,台阶侧旁的石狮子后,却忽然有个身影动了一动,抖落了满身的雪。——继而那人急切地抢奔上前,猛地拽住了他,将他拉入台阶下的阴影里,又很快松开了手。 裴耽好像是一不留神呼吸了一大口气,喉管里骤然进了冰雪,又冷又痛。他抬眼看向奉冰,奉冰却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毫不避忌地落进裴耽眼中,令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奉冰裹紧了衣衫,慢慢地、有些迟疑但尽力友好地道了一声:“裴相,新春如意。” 他甚至还朝裴耽笑了一笑—— 明天周五休息~ 第34章 光沉响绝 裴耽没有料到会听见这样一句问候。 “……新春如意。”在雪中候了太久,他的嗓音也干巴巴地,表情还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这时候他们应当交换新年的礼物,互相行礼拜寿的。可裴耽什么也没有准备,他迟钝地拍了拍自己的官服侧边。方才拉住奉冰的手,仿佛只是出于一种绝境里的孤勇,但捱了这短暂的一瞬,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勇气,都没有了。 奉冰道:“裴相有什么事?” 裴耽顿住,仔细看他的容色。在宫宴上自己是确实担心过,但到了此刻,奉冰似乎又不再需要他的担心。奉冰有他自己的武器和藩篱。离得近了,雪的清气伴随着奉冰的呼吸濛濛环住了他,他竟然不太适应。 “……你都听见了。”他动了动唇,有些难堪地道。 是一个肯定句。 * 奉冰自然听见了。 孟朝恩领他上紫宸殿,只隔了数道暖帘,皇帝与裴耽的对话声时大时小,都落入他耳朵里。 他没有细思,也或许是早已细思过,今晚听来甚至不再惊讶,只是想:果真如此。 皇帝避忌他们之间“藕断丝连”,不论是裴耽还是奉冰,都必须表一个态。 ——本来他们就毫无关系了,藕断丝连,真是俗人俗话。 于是他点了点头,温声道:“我听见了。裴将军开春将入凌烟阁,这是好事,要恭喜裴相。” “那是圣人……!”裴耽一句话说不全,堵到了嗓子口,“——他知道你在外面,他故意这样说。” 奉冰拧了拧眉毛。裴耽的眼神执拗,语气也幼稚,含元殿下直斥天子之非,像个不回头的孩子。奉冰耐心地道:“那又如何?” 裴耽轻声:“我不是为了凌烟阁,不是为了报这些仇……而与你和离的。”可这样一说,他又有些痛苦地凝眉。 奉冰哑然,甚至不知裴耽在痛苦什么。 这或许是他入京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住裴耽。五年过去了,青年的身形更加挺拔,肩膀更加宽阔,经过长期的养尊处优,本就俊美的脸更透出雍容的贵气。但青年的那一双眼睛已不复十七岁时的澄澈——亦或许当年的澄澈,也不过是奉冰的一厢情愿。 他一厢情愿地把裴耽装进了一个鲜亮的壳子里,抱着他说喜欢,但或许自己喜欢的根本不是裴耽本身,而只是那个壳子罢了。 他看不懂青年眼底沉淀的东西,他也根本不想看。 所以他平和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府上吴管事已同我说过,你能报仇成功,我终究……为你高兴。” 冷风呼啸,裴耽的手指抓紧了衣袖,感觉后脑在一跳一跳地疼。他很少能这样靠近奉冰,也或许以后都再不会这样靠近了,他应当感激的,可是内心又有一个无耻的声音,逼迫着他去剖白。他深呼吸一口气,嘶哑地道:“我父亲……死在高丽,的确是幽恪太子所害。我想尽办法查过当年的事实,后来进秘书省,又看到了不少旧档……” 他的身子晃了晃。但奉冰的眼睛却睁大了:“秘书省?” 裴耽并未注意到他这句低语,他努力地从混沌的记忆里凿出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尽管那令他疼痛。“我曾经,的确想过报仇。”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拼起来,“但这并不容易,他是太子,关系到一国根基,更何况他还是你的大哥,我们……成亲之后,我就有所犹豫——” 他抬眼,奉冰正一言不发地盯视着他。他不确定奉冰会相信多少,只能徒劳地补充:“幽恪太子做贼心虚,知道我对他有旧恨,见我们成亲,他便开始怀疑先帝要夺了他的位子传位与你——从最开始那篇御题,他就怀疑上了,甚至屡次要下手害你。我曾与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啊,你一定不记得。”裴耽又干涩地笑了笑,“你不爱听这些话。” 他们在一起时,风花雪月,美酒弦歌,万事都像梦一般。他每每与奉冰谈朝中局势,奉冰都不爱听,好像自己不解风情。但这也一定有裴耽自己的错,毕竟他也想多留住这梦景…… 看到他的笑,奉冰恍惚了一下。 是不爱听吗?他自己也不明白了。十王宅的小屋那么温暖明亮,宛如闹市中的桃花源——当然这同样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桃花源会消失,夫妻会和离,搬箱子的脚夫随随便便就可以踩破他苦心营筑的三年。 那三年忽然都令他反胃。 “快些,快些!”蓦地里尖细的声音响起,令两人都吃了一惊。 是中宫的人来含元殿给春时送药,领头的是个宦官,身后跟了四名宫婢,各个捧着华丽的宝匣,衣袂联翩。经了这一晚,宫中人大约都会意识到李奉冰的重要,崔皇后倒是反应最快的。 那宦官刚走上台阶,忽听见什么响动,疑惑地停了一停。风雪清寂,暗夜沉沉,他缩起脖子,又赶紧迈步。 * 在裴耽的怀抱里,奉冰一时什么都看不见。 他别过头去,裴耽的前襟上拂过他的发丝。他仿似听见越来越响、却不辨来源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在砸墙,又像在敲钟,一声紧似一声,令他憋闷至极,捂住嘴却咳嗽不出,憋得脸都红了。 那几人都离去后,裴耽仓促地放开他,却见他正瞪视着自己。 “你要不要紧……”裴耽又一次手足无措。他怀中尚有一小盒驱寒的药丸,是宫里为贺正的官员们分发的,他不知有没有用,想递上前时,奉冰已经止住了未出的咳嗽站直,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禁锢。 方才的拥抱似乎很短暂,来自青年身上的温度,即令炙热,也飞快随雪花消散去;但又似乎很漫长,以至于奉冰都要忘了他们片刻前在说什么。 他闭眼,咬牙。这个似是而非的拥抱令他突然急躁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在含元殿的背后,在新春的第一夜,在裴耽莫名其妙的眷顾中。 裴耽道:“我有——” “我只问你,”奉冰粗率地截断了他的话,“五年前的大逆案,是不是有你的操纵?” 裴耽后槽牙咬了一下,擦出钝响。方形的药盒被他攥在手心。 “是。” 奉冰闭了闭眼,反胃的感觉仍在,甚而有一阵绝望的气流埋入他的血液里,几乎要绷断他的声音:“那你与我和离,是不是……也就是为了扳倒大哥?” 裴耽语气急促,“我必须扳倒他,我不能再承受——” 奉冰几乎忍不住地嘲讽道:“真了不起,裴允望,你卧薪尝胆,苦心筹谋,而我不过是你报仇路上的绊脚石——” 片刻前的平和消失,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裴耽总会这样夺去他的风度?这明明是他最想问的问题,可他甚至没有耐心听完整对方的回答。昏暗的夜色里星月皆隐没,大风卷起纷乱的雪尘,太冷了,冷得连裴耽的声音都好像耳边的幻觉: “我不愿再让你受太子欺侮,我向先帝陈情,先帝遂密诏我去查办太子谋逆之事……我必须在那之前与你和离,我担心太子会将你卷进来……” 奉冰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裴耽的双目都红了,他望着奉冰,蓦地意识到。 他不相信。 他根本没有听入自己的话。 裴耽知道自己原本是个不值得给机会辩解的男人,如今奉冰给了他机会,他却仍然如此笨拙。 一旦意识到自己说的一切都不被相信,他就再也不敢说下去了。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挣扎的相思,在对方眼中,只不过是事后回头的无耻。 第35章 奉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寒冷的元夜里听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可笑了。 他去秘书省等过裴耽;他在诏狱里等过裴耽;直到他去了牢州,五年,裴耽不闻不问。到如今,是什么良心发现让裴耽突然来说这么多话? “你是在说,”他嘲讽地道,“你与我和离,弃我下狱,流我到牢州,全都是保护我?” “我——” 裴耽答不出口。 奉冰意识到自己的问责很偏颇。带他去诏狱的是神策军,流放他到牢州的是先帝的圣旨。但似乎只要有了和离这一条,他就足可以踩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将自己的苦难全部怪罪给裴耽。 说啊,你为什么不再辩解了呢? 奉冰发觉自己也有很多恶毒的心眼。如果裴耽再辩解,他可以将裴耽驳得更体无完肤,可是裴耽竟然默默地承受。他有什么好承受的,他知道诏狱的馊米饭的滋味吗?他在大山的工坊里挨过饿吗?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奉冰再也不能直视裴耽的脸,捂住心口,一侧身,便用力地干呕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去攀旁边的白石墙面,攀紧了,五指关节都冻出血色来。这无知之物虽然冰冷,但是坚固而永久,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开他。 身体的痛苦比心的痛苦更先席卷了他,而他拒绝裴耽来扶持,往外走了几步,甚至想就这样走出去。 “——四哥!”裴耽情急之下叫出了声。 奉冰回头。 有许多话语已在裴耽的喉头翻滚,沸腾,像要将他的喉管都烧融了。裴耽知道自己已没有资格再说下去—— 他想说自己曾想过许多办法,哪怕向李奉宸负荆请罪,能不能让他放过奉冰?对方是万众瞩目、党羽众多的皇太子,他若当真要与奉冰过不去,奉冰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说是有一回发现太子给奉冰下毒,让他下了最后的决断。他带着自己的旧文去找先帝,与先帝陈说了两个时辰舜不杀象的道理,他孤注一掷地希望先帝对奉冰还存有一些父子之情。 他的赌注下对了。先帝决定废太子,委裴耽暗中处理,天家父子兄弟不可以相残,裴耽是最好用的马前卒。 他想说皇嗣废立有生死大险,何况先帝属意的继位者并不是奉冰,和离断义,是为了让奉冰远离漩涡,置身事外。 但他与先帝都没有想到,太子一夕反乱,变生肘腋,奉冰竟没能像三皇子一样适时离开,而是在紫宸门外被神策军扣住,投入诏狱。 ……归根结底,他的确不是个成功的男人。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他以为自己可以保住自己珍视的一切,他以为就算失去了什么也一定可以很快找回,毕竟……毕竟四哥那么疼他。 可是想到此处,他又觉得脸上火辣无光。 自己的确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他连春时都比不上。春时可以挺身而出,而留给他的最好的角色,却不过只有清理残局,再为四哥披一件他不需要的衣裳。是的,事到如今,四哥的确已经不需要他了,他为什么一直在骗自己呢? 裴耽眼神里的光沉灭掉了。 他不敢再叫四哥,这个称呼里面包容的所有亲密与温柔都已成禁忌。他垂下眼,呼啸的风雪给两个人都披上一层冷漠的白色羽衣,僵硬而不合时宜地舞动。 “对不起。”他慢慢地说。 他心有七窍,玲珑婉曲,但当真把心挖出来了,鲜血淋漓,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三个字。 “——啪!” 奉冰抬手,毫不犹豫地打了他一巴掌。他用尽全身力气,指间还夹着冰冷的雪粒,一刹那打得裴耽偏过头去,右颊上浮出艳红的巴掌痕,又立刻淡掉,变成隐忍的颜色。 奉冰竟被他这三个字逼出了眼泪。 奉冰想不通。不论裴耽说什么、怎么说,他似乎都想不通。不论裴耽是伤害他、还是保护他,甚至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他也全都想不通。他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裴耽从来不对他讲?好像他是一个需要琉璃罩子护起来的假人。雪花凌乱地飞舞,将他的衣发都拂乱,他咬紧了牙却流泪,想他们在这里停留很久了吗?他感觉自己已将变成一尊遍体鳞伤的雕像。但又似乎没有很久,含元殿没有来人催促,甚至天地茫茫,好像全世界都不会注意到他们,不会注意到奉冰在逆境中平静了五年,在任何羞辱面前都无动于衷,却竟然会在这一刻流了泪。 他好恨。 是一种终于在冰层下涌动起来的恨,觉察之际,已经遍布他四肢百骸,令他的手掌都发起抖来。他想打他,骂他,折磨他,一瞬间他生出了无数种卑鄙冷酷的念头,它们疯狂滋长,填满了他心中所有寸草不生的空隙。 他不要这一句对不起,他受到的所有痛苦,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偿还。毋宁说,他最恨的,就是裴耽竟然还来与他说对不起——还来惹他流泪。 他蓦地转身,往那台阶上奔去。他根本不想再面对裴耽了,可又凭着这一股恨意,他扑到台阶阑干旁,望向底下阴影里的人——那人动了一动,似乎也想上台阶来。 “裴允望。”他冷冷地、发狠地喊出这一个由他亲手选出的名字。 那人抬起了头,仰望他。 “我恨你。”奉冰冷笑,“我告诉你了,我恨你!这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伴随着他的冷笑,泪水接二连三地滑落下来,被风雪激得冷了,像一颗又一颗的冰珠子。隔了一些黑夜的距离,他想裴耽一定看不见,这给了他流泪的底气。 “我恨你自以为是,我恨你见死不救,我恨你盛气凌人,我恨你铁石心肠!”他越说越快,好像马上有人要夺走他的气息,“我在诏狱、在牢州,都无时无刻不恨你,我想你高床软枕,最好夜夜都做噩梦,梦见恶鬼来向你索命!” 他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的裴耽,大雪几乎要将青年的身影都埋没。剧烈起伏的胸膛又慢慢平稳下来,他换了一种奇异的、做梦一般的语气:“我想你最好再遇不到可以相爱的人,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了。” 高阙长阶,红墙白雪,寂静如死。 奉冰虽然在流泪,但终于说出这些话,他也到底觉得自己胜利。咬紧了牙,下颌都绷紧,通红的脸显出了冷白,他踩着虚浮的脚步转过身去。 将裴耽抛在了阶下永远的阴影里—— 前半最重要的情节终于过去了!小裴振作!你听,他说他恨你了耶!(作者找死) 第36章 黑夜黑到极致,天穹的一角便撕出了寡淡的白。宰相府的车仆在大明宫外等了许久,未等到裴相其人,自己险些都要睡着,到天色将明,便决定先回去了,却见裴相披一身雪倒在自家的大门口。 车仆大骇,长街上白雪皑皑,裴相仍穿着那一身官服,披着鹰鹯的大氅,半截身子都埋在了积雪里。车仆先去拼命地敲门,管事的吴伯来应了门,见裴相如此,也极为震恐。两人一同使力,将裴相先扶持到扫净了雪的石阶上去。 吴伯命人将炭盆搬出来,往裴相的怀里塞暖炉,裴相的五指在袖中攥得死紧,吴伯用力掰开了,冻得青白的手掌心里是一只方形鎏金边的小药盒。 吴伯胆战心惊唤他:“郎主?” 裴耽很快也就醒转,似乎他晕过去只是短短片刻的事。身上的雪片开始融化,他看向吴伯,眨了眨眼,眼睫上的雪花便翩翩地落进了眼底那一片幽清的湖。 吴伯一放下心来,就急切地埋怨:“怎么不坐马车?” 裴耽想了会儿,笑了笑,“我忘记了。” 看他这笑,吴伯的话全堵在嗓子口。他蹲下身,示意裴耽上来,他可以将裴耽背回去。裴耽却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啦,做什么呢。” 吴伯又要被他气到,却见裴耽已经滞重行过他身边,一边走,那背影还一边落下扑簌簌的碎雪。 * 以陈璆为首的二三十名贡使连夜被捕下狱,内侍省的一众宦侍没有及时回护场面,也都连带遭罪。元会出事便是大事,三省长官据说都为此食不下咽。 这些事情奉冰听说了,但到底已和他没有很大干系。他从大明宫回来后一直在照料春时,还拦了几个要找春时问话的办案官员。春时在宫里虽醒来过,回宅后却又总是昏睡,时而还呕吐不止,不过孙太医说只要调养得当,这就只是轻伤,这对奉冰多少是个安慰。 他一边料理家事,床上的春时便一边看着他,身上虽然乏累,但一双眼珠子仍旧清凌凌,追着他家郎主在房间里转。 好不容易歇息了,奉冰回到床边矮榻,默默读书,春时却也看着他。 奉冰被他盯得没脾气,放下书卷道:“做什么?” 春时张了张口,奉冰以为他要喝水,春时却小声道:“郎主……圣人有没有罚你?” “没有。”奉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又给他掖被角,微笑,“不止如此,他还夸你是义仆。” 春时嘴角勾了勾,像是想笑却没有力气,“没有就好,我很笨,我看见您被……陈使君羞辱,想不出别的法子。” 奉冰静住,手伸到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温和地道:“你做得很好了。” 春时摇头,半晌没有再说话,别过头去,却落泪了。 奉冰叹口气,让春时哭泣也不是他的本意。春时进十王宅时才十岁,还是个瘦骨伶仃的穷小孩,一边照顾着他和裴耽,一边也受着他们的照顾而成长。后来奉冰拘系诏狱,又流放牢州,都是春时陪着,他还记得他们在牢州做工,潮热如蒸笼一般的夏季里,春时瘦小身躯拉着暖仓打铁,汗流浃背,却不让他靠近分毫,笑他说明明不会干,就不要逞能。 奉冰伸袖给春时揩去了泪,“睡吧,再睡一会儿头便不疼了。” 就像他们在牢州时一样,只要睡过去,梦里便没有苦热,没有尘劳。 “我没能照料好您。”他的声音呜咽着,“裴郎君曾吩咐过的……” 奉冰的手微微一僵,“他说什么?” “就是您刚买下我的时候。”春时低低地道,“回到王宅里,他就吩咐我,说您心善,手软,要我一定照料好您。” 过了很久,奉冰才开口,机械地道:“你将我照料得很好。” 春时低下了头。 奉冰揉了揉他的头发。白布包裹了他额头的伤处,头发也连带乌糟糟的,奉冰呆了会儿,忽道:“他说,他不是为了报仇。” 春时复望向他,愣愣地。 “他说当年大哥怀疑于我,屡次要害我,他说他必须扳倒大哥。”奉冰从风雪飘萧的记忆里拼接着裴耽的话语,却好像并不是说给春时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春时并不知他在初一夜里曾见过裴耽,甚至不知裴耽与幽恪太子是有旧恨的,但听见这话,他蓦然想起元夜在含元殿里,郎主刚谢恩回来的时候。 春时那会儿脑子很不清醒,只记得郎主披着一身的雪,面容苍白得好像洗了很多遍,双眼却布满了红血丝,坐到春时身边时,似乎还低低地抽噎了一口气。 他是不是见到了裴郎君? 这些话,都是裴郎君告诉他的吗? “也许裴郎君是没有法子。”春时蓦地道,“您在诏狱里那么苦,也许他不是不想救,是没有法子。” 奉冰轻声道:“元夜我打了他一耳光。打完之后,我整个人的气力也卸掉了,我突然感觉……” 奉冰停了一停。冰冷的空气缓慢僵滞地流动。他一手撑在床沿,捧着脸,几缕发丝从指缝里落下,他又道:“三哥曾说,裴耽中试之前,在裴家曾过得很不如意。”他淡笑了笑,“我连这都不知道。我跟着他往河东裴家去了许多次,都不知道。春时,我是不是很可笑?” 第37章 铁网珊瑚 正月起头数日,裴府门庭若市,全是登门贺岁的亲戚朋友、门生故旧,裴相陪他们喝了连宵的酒,到初三午后终于消停一些,是因裴相据说病了。 府中的东暖阁上燃着火盆,燥热万分,裴耽头汗涔涔,烧得昏迷难醒。他从小体健,很少生病,这一病让吴致恒都乱了手脚,何况在年关上,兆头也不好。不断给裴耽换水擦身,裴耽还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挂在老人家身上,吴致恒怕自己若抱不住他他都能滑到地上去。 “你不是说我老了?”吴致恒哼道,“知天命之年,怎么就老了?” 裴耽恍恍惚惚,眼中的老吴都是重影,他被扔回床上,塞进好几层的热被窝里,嘴里还碎碎念着一些吴致恒也听不明白的话。到夜深灭灯,他终于昏沉沉睡熟,却梦见小时候的事。 家里花大价钱为他聘请的西席先生,因为再没有人给他付酬,不得已离开了。 他不懂为什么,他明明每天都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完成课业,为什么先生要一脸失望地离开? 但先生给他留下了不少的书,加上父母留给他的,原本都摆在书房。父母旧居的庭院名义上仍属于裴耽,但实际上除卧房外,其他厢房早已挪作它用,因此常有他不熟悉的亲戚和仆从进进出出,有一回,某位堂兄进书房撵猫,把书架推倒了,书页散碎满地,还被踩上了无数个脚印。裴耽过来一看,近乎傻掉。 他与吴伯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将书卷都理好,吴伯帮他出气一般说,不爱惜书的人一定读不好书!他却冷冷淡淡地应道,我干嘛管人家读不读书。 嗣后他将所有书都挪到了卧房去。挨着枕头高高的几十摞,他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睡都要看着它,他才安心。后来他高中状元,圣旨赐婚,他将这些旧书从河东老宅一车车地拉到十王宅,奉冰在宅门口惊叹:你当真读了这么多书! 奉冰看着他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好像他从没见过读这么多书的人一般。裴耽失笑,凑到奉冰耳边问:你想学哪一部经,我可以教你。 奉冰呼出一口气,满骄傲地说:那可太好啦,我有状元郎做先生,旁人都没有。 裴耽想说我何止是你先生,奉冰却又略微紧张地抓他袖子:你可不能再去教旁人。 那一日阳光明媚,是金灿灿的初秋。十王宅里的王孙公子素不好学,都出来啧啧称奇地看裴状元运书。奉冰安逸地倚着门看裴耽前前后后地指挥,裴耽偶尔回头,奉冰便朝他微笑。 裴耽一见他笑便要忘了天地君亲师,他想自己读这么多书,或许也就为了博这个人一笑而已。 可是那个朝他微笑的奉冰却转身而去。他茫然跟上前,脚步却陷进一片雪里,拔不出来,他着急坏了,眼前的奉冰越走越远,又蓦地回头。 奉冰说:“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了。” 奉冰对他说出了爱字,却是那么绝望的爱字。 他张口,风雪却立刻灌入他的喉咙,脑后像遭了一闷棍,痛得他往前仆倒下去,血流不出来,只是在痛处不绝地徘徊涌流。夜色昏沉,朔日连月亮都不见,四面的冷雪几乎要将他全埋葬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天明? 自以为是,见死不救,盛气凌人,铁石心肠。 是他所得的判语。 “郎主?郎主!”吴致恒急切地推他,“醒醒,您魇着了!” 裴耽缓慢地睁开眼。 原来已是天明。吴致恒唉声叹气,“瞧您出了一身汗,该松快些了吧?”伸手去摸裴耽的头,“是不是旧毛病犯了?” 裴耽头一偏,像个不认输的孩子般躲开了他的手。脑后仿佛扯着一根细线,抓得他整个头皮都发麻发痛,他咬着牙安静忍耐,直到吴致恒以为他又傻掉,才突然道:“谁让你给我盖这么多被子,害我鬼压床。” 吴致恒一呆,啧了一声,径自出去吩咐小厮找大夫来。 裴耽洗漱过后,相熟的大夫也拎着医箱到了。先诊脉,又命他趴卧床头,撩开长发露出后颈,打开针灸盒子一一行针,银针密布直至后脑。都是生死大穴,但大夫已做过多年,得心应手,裴耽也受了多年,心如止水。 他闭上眼养神。待可以动弹了,才问吴致恒:“圣旨下了吗?” 吴伯道:“下了,圣旨让您好好休息,还赏了安神的药。” 裴耽冷淡地一笑。 大夫将银针一一收回,裴耽感觉脑子没那么痛,活着便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于是在大夫离开时,还嘱吴伯多给他塞了些钱,说了句新年如意。 吴伯回来,有些踌躇:“今年陈璆这一案,都省傅令那边差人来问……元会是大事,他们都怕遭罚。” “问什么问,他心里早有盘算,还来问我。”裴耽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来由地烦躁,“一个陈璆,难道还能翻天了?” “二三十个地方贡使此刻都在内狱关押,虽是机密,外头到底有些风言风语。”吴伯道,“圣人让三省给他们定罪,这事情颇不好办,所以傅令才来问您嘛。” “圣人这看似是罚他们,其实是等着罚我呢。”裴耽语气冷漠,大半晌没有说话。吴伯便默默等着。终于,裴耽道:“元会失仪,干犯天命,陈璆是首恶——先上刑,待有空了,我亲自去审他。” 吴伯一惊,“什么?” 裴耽沉吟,“冯乘死得太快,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想明白。多审几句,延他数刻之命,总没有坏处。” 他的目光悠悠荡荡,又移向卧房边那只衣箱。那一条真正的石榴裙已经收在箱底,他又静了片刻。 吴伯照料着裴耽起身洗漱,准备好纸笔,裴耽便给尚书令傅沅写公文。写完这几通,裴耽想了想,又向皇帝上书请罪,元会上一应乱事,都是他身为礼部主官兼一国宰辅德不称位之故,恳请圣裁。 吴伯眼皮直跳,“这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裴耽对这些巧言令色之术原本十分熟稔,但此刻他却觉得累了。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若是圣人真顺他的意思,夺了他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那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他手上有先帝遗诏,李奉韬不知遗诏的具体内容,五年来始终来来回回提防试探,还把主意动到奉冰头上,要拿奉冰来威胁他。前年先帝驾崩,李奉韬甫一登基便盘算重启旧案,传奉冰槛车受审,裴耽设法拦阻了;去年无论如何躲不过,李奉韬撤换了牢州刺史、岭南节度等一应官员,犹执意召回奉冰,裴耽也就只能建议让奉冰随贡使一道朝觐,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遗诏是不能给出去的,但自己也应有所退让,别把圣人逼得太急……圣人的心肠和手段,他在五年前就已领教过了。 吴伯将文牍都送出去,再回来时,裴耽却又缩回了床上,正拢着被子,头发凌乱,双眼直愣愣地,面朝窗外发呆。吴伯问:“今日初四,要不出门走走?” 裴耽道:“去哪儿?” 吴伯想了想,“去慈恩寺拜一拜吧,除一除晦气。” “……”裴耽不高兴地嘟囔,“拜就拜。” 第38章 裴耽收拾齐整,要出门时,却遇上有人登门拜访。 是他一位守了寡的远房堂嫂,一手挎着与身形不相称的大篮子,另一手牵着小侄女,身后跟着两名家丁。她颇不好意思地道:“允望要出门么?我听闻你抱恙,带来几个老家的土方……”絮絮叨叨地说着,揭开篮子上盖的厚布,里头却是几只沉沉的药盅。 “新年如意。”裴耽示意吴伯接下,又笑着去揉了揉小侄女的头,“累嫂嫂费心,我好得很。”一边说一边领着他们往外走,对小侄女亲切地道,“小橘累不累,看是在屋里休息,还是陪我一同出去走走?” 小橘抱紧了自己最爱玩的绣球,奶声奶气地道:“不累,我还要玩儿!” 裴耽本料想这位堂嫂孤身来访,定是有不得已的事情相求。带母女二人上了马车,堂嫂竟向他径自跪下。 原来是老家亲戚之间,对五亩田地的归属有了口舌之争。那田地原是堂兄开垦,一直供养着她们母女,如今堂兄不在,她也每日下田操持,谁料族中人讲明年不让她劳作了。不劳作,那田地自然就给了别人。 这种事说麻烦也麻烦,牵扯的人事太多;但说简单也简单,谁让裴耽是个六亲不认的宰相。堂嫂哭得凄惨,好像下一刻就要饿死,小橘听不懂,去给母亲擦泪,自己突然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吵得裴耽的脑仁儿又疼了起来。 自己小时候难道也是这般?父母哪里还有什么田地留给他呀,恐怕早就被叔伯瓜分了。唯有那几十摞的书没人肯要,还被他当作了宝贝呢。 “大过年,不好流泪的。”裴耽劝道,“这样,我给太原府修书一封。” 堂嫂呆住了。 她哪里想得到当朝宰相的官威有这么大,为了五亩田地,可以惊动府尹。但裴耽只这片刻,已经想得比她更深,自己身居高位,若以小辈身份去找裴家的族长,反而显得猫腻。 堂嫂泪流满面地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头,又按着小橘一同磕头。裴耽说了半天,好歹让她们起身了。 平康、东市人山人海,马车为了躲避,绕了一些远路,但靠近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时仍是一步也动不得,车仆掀开帘子无奈地道:“裴相您看,要不下来……?” 小橘当先欢呼一声跳下了马车,两脚踩得雪泥飞溅,堂嫂在后头惊呼着跟随。裴耽也下了车,热闹喧嚣的声音顿时涌入双耳,他抬头,里坊间数十佛寺香火鼎盛,慈恩寺则是最为盛丽的一座,层层叠叠的宝塔尖上挑着积雪,闹市山门前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又有顽童嬉闹穿梭其间,若不小心,还会撞上突然炸响的爆竹。 小橘跑了好远,又折回来,拉着裴耽的手往前走。 裴耽今日穿一身赤色软缎襕袍,漂亮但无装饰,只像个富家公子,混在人群中,由小侄女胡乱拽着这边拜一拜,那边拜一拜。慈恩寺后头便是大雁塔,裴耽逗小橘道:“知道大雁塔上有谁的名字吗?” 小橘哼了一声:“考状元了不起么!” 裴耽哈哈大笑。他们跟着长长的队伍去上香求签,四面清冷的风里糅着脱俗的香火气息,闻来十分怡神,好像令他的头也不疼了。 他随意地扫视过这座宏大的佛寺,小橘咬着手指道:“咦,是那个叔叔。” 裴耽顺着她目光望去,忽而僵住。 就在队伍最前头,有一个人已经排到,他低下头向掌签的僧人拜了一拜,将自己手中的佛签递出。在他旁边,还站着他的兄弟。 * 掌签的僧人接了签,一怔:“这签上没有字啊。” 奉冰也呆住,拿回来一瞧,竟当真没有字,是一支白签。他方才可是毕恭毕敬地求了签,也不敢看,径自递上来的;然而那僧人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到屏风后头去了半晌,又回来,道:“是我们弄错了,这枚签尚未写字,不该进签筒的,不如您再抽一次?” 说着,他将自己面前的签筒推上来。这么多人在后头排队候着呢,奉冰尴尬极了,李奉砚大咧咧伸出了手:“我来。”毫不犹豫地一摇,“啪嗒”,一根签正面朝上地掉出来,写着“大吉”二字。 僧人便给他解签,说这签好呀,施主要大富大贵。李奉砚高兴得要唱出歌儿来,捧着解签的红纸笺带奉冰离开队列,一边说道:“我抽的就是你抽的,我大富大贵,还不就是你大富大贵么?” 奉冰望着自己那根空白无字的小木片,哑然。 好歹也是太祖敕修、拿皇家供奉的大寺,怎么能出这种漏子! 两人又在慈恩寺里转了转,各殿菩萨都拜过,最后往里走,登上了大雁塔。宝塔千重,宝相庄严,每一层的券门中都刻着历代登科才子的姓名籍贯,若有人位至卿相,还会被朱笔描红。无数个名字便这样盘旋着雁塔上升,看得二人眼花缭乱,最后便看到了最近的几批,大红色的“裴耽”二字格外醒目。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李奉砚带他来此,实有用意,看他脸色不似不快,便斟酌着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想告诉你。” 奉冰转脸看向他。 塔中人少,他们立在一扇小窗之前,连旁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从高处望去,银装素裹的长安城褪去了热闹,一片华美的清寂。李奉砚手撑着窗沿,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五年前,我去了骊山躲起来……你知道的。”李奉砚想了半天,“那时候,其实裴耽先曾找过我,他让我带上你一同去骊山。”—— 冰冰抽到空白签莫名有种打开小浣熊发现居然没有放英雄卡的即视感……李奉砚(撕一袋新的)冰冰(你的又不是我的,抱着小浣熊委屈) *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引用了白居易27岁中第时题在大雁塔上的诗。另外历史上的河东裴氏郡望在山西闻喜县,我这里挪到了太原府,河东节度使的统治核心区。总之就是个架空的河东裴氏哈。 第39章 奉冰立刻仓促地别过头去。 李奉砚猜测他不想听,但这件事在心中憋闷了太久,就算只是为了自己心安,他也一定要说出来。 “我派了人去找你的。”奉砚说,“那会儿我已经要出发了,神策军正在四处拿人,我的人也不敢多跑,便在王宅等着你。可是你却去了大明宫,对不对?” 是的,他去了大明宫。奉冰默默。 宅中仆从大半被下了狱,他却又听闻父皇病了,他想不明白,便径自闯进大明宫去了。即使只探望一下父皇也好,他知道自己莽撞,然而也没想到自己根本没能靠近父皇所居的清思殿,在第三道宫墙的紫宸门边就被神策军扣住。 他头疼起来,脑海中嗡嗡地响。五年了,他从来不愿去回忆那变生肘腋的刹那,羞辱的叩首,绝望的嘶喊,森严紧闭的紫宸门。从那以后他到底没能再见父皇一面,直到自己流放牢州,而父皇驾崩。 “我的人在王宅里等了两日,没等到你,就回来了。”李奉砚轻声道,“我……我胆子小,还有母妃在骊山,裴耽虽然与我有几分交情,但我到底害怕……何况那时候,裴耽还只是个秘书丞,他受了父皇的密诏去办逆案,风险甚巨,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他还能活几日?谁又知道我还能活几日?我只能赶紧自保,先离开了长安,心里总希望你还有别的去处……谁料当我到了骊山安顿下来,却听闻你已进了诏狱。” “此事始终压在我的心头……令我很愧疚。”李奉砚的话音愈益低沉压抑,“我固然望你理解我,但我也的确辜负了裴耽的嘱托,后来也想不出救你的法子。归根结底,我是有牵累的……” “三哥事母至孝,我怎会怪你。”奉冰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平静地道。他的话发自真心,当时长安大乱,人人自顾不暇,他怎能怪别人不救自己?李奉砚看着他,好像还有话想说,却又顿住。 奉冰望向塔外的长空,面容白如琉璃,雪云倒映在他的眼底。“你说,裴耽受了父皇的密诏去办逆案?我只知他曾带兵包围少阳院……” 李奉砚道:“他带神策军包围少阳院,是奉了圣旨的。太子谋逆,裴耽反应还算迅速,但他官阶低、年纪小,险些稳不住局面,是二哥从王宅里出来帮了他。” 少阳院在十王宅边沿,是最靠近大明宫的一处豪邸,历来为太子所居。少阳院兵祸陡生,喧嚣声传进十王宅里来,惊破了皇子王孙们的好梦。他们四处探看,惶恐慌张,奉冰没有那么好的精神气,但也听着春时一句接一句地将外面的战况报入来——不过到得后来,已经不是裴耽在指挥,而是二哥了。 长安城里上千名宗室子弟,俱在家中觳觫,只有二哥,看上去就离皇位最近的二哥,挺身而出,冒着大不韪的罪过,抓住了这一次从天而降的机会。 “我太迟钝了。”奉冰苦笑,“我是直到自己的宅里人一个个被抓走,才想起去找裴耽求情……” 李奉砚却惊讶:“你去找过裴耽?” 奉冰轻轻地颔首,“我去了秘书省找裴耽,没找到他,我便等了三日三夜。最后我是没有法子,才去了大明宫。” 李奉砚皱眉。那时节内外官署都近乎瘫痪,众臣僚朝不保夕,秘书省里恐怕都是空的。 “太子被杀,长安流血,父皇一病不起,到那时候,裴耽已管不了事了。”他道,“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他受了伤,二哥就接管了神策军,掌了查案的大权——所以说,你还不如去找二哥。” 奉冰一怔,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应该找二哥的,可他为什么却找了裴耽?也许他以为,裴耽到底愿意帮他的,他们在一起三年,裴耽到底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 就算是和离了,但到底和离才半个月。在秘书省外等了三日三夜,他仍旧不敢相信裴耽竟真的抛下了他。等不来裴耽,他才终于去找父皇,却遭遇了神策军,又错过了奉砚派来接他的人。 奉冰思索良久,轻声:“当初你为何能说走就走?我听闻父皇病了,总想……” “我不走,难道等他们来抓我?”李奉砚却睁大眼睛,蓦地又压低声音,“你不去向二哥求情,却又不躲起来,偏往大明宫去,虽然我说这话有点为自己开脱的嫌疑吧……但是四弟,你这一招,我可真看不懂。神策军,那会儿已经在二哥的手上……不少曾依附幽恪太子的贵人,一夜之间都向二哥倒戈,他们何其聪明,你怎么就不懂呢?” 奉冰掩面,最后苦笑出来,“是啊,我怎么就不懂呢。” 且不说二哥奉命查案,就算二哥什么也不做,奉冰被下狱受刑,也是他乐见其成的事。谁让他竟敢往大明宫里跑呢?这一个动作,好像咬定了父皇会保他一样。 也许他是被惯坏了。也许他久在藩篱之外,所以从不认真思考藩篱内的勾心斗角。也许他只是下意识地去找父皇。 就好像李奉砚会下意识地去找他的母妃。 人生几十年,有时只是一点愚蠢,一点懦弱,或一点恻隐之心,就足以让自己天翻地覆。 李奉砚看他这副表情,又感到不忍。这位幺弟从小就被“抛弃”,不像他们三位兄长曾出外历练,对朝政没有很多的想法;卷入大逆案,成为一颗动辄得咎的棋子,他是被动的。 或许真正历练了他的,却是牢州的这五年。 午后的天空浮起了一轮太阳,映着角檐积雪,湛湛地冷。李奉砚轻拍窗沿,故作潇洒地道:“今日能将此事告诉你,我终于也能松快一些了!裴耽当年救你不成,他心中的愧疚,或许不比我少。” 李奉砚没有细想裴耽与奉冰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只猜想就算是和离的夫妻,也不见得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只要力所能及,裴耽一定会愿意救他。 虽则当年的裴耽,也不过二十岁的郎当少年而已。 李奉砚自己倒是说畅快了,他大力拍了拍奉冰的肩膀,自己先往楼梯走,“哎呀,下去下去,吃好吃的去。” 冷风拂面,奉冰亦慢慢转身,举步下楼。雁塔的台阶窄而高,上去容易下来难,一层又一层地,奉冰仿佛被绕进了一个富贵的谜团,里面永远地困着十七岁雁塔题名、春风得意的裴状元。终于走到最后一级,脚却骤然崴了一下,连忙扶住旁边的阑干。 李奉砚已经往前走去了,奉冰心急,也要追上,却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女孩在塔前将他堵住,蛮横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长木片,道:“我让大师赔你的!” 这小女孩却正是裴耽的侄女裴小橘。奉冰莫名其妙,低头看那木片,是一枚题写了“大吉”的佛签,只得道:“你不去解签么?这签条可不能自己拿了。”他自己的是白签,僧人对他抱歉,才随他带走的。 “哼!”小橘将鼻子翘到了天上,“我从签筒里挑老半天了,怎么能还给他。你收好了!” 奉冰无语,只能收下这枚莫名其妙的“大吉”,心想待会就偷偷还给寺里。小橘高兴地笑了,转过身,一蹦一跳地往一旁的树下去。 奉冰知道既然她在,那裴耽一定也在,望着她的背影,继而也就看到了树下的裴耽。树下还有另一名年长的女子,小橘先是冲进了她的怀里,又去同裴耽说话,任裴耽伸手指弹她的脑门儿,三个人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奉冰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将那一枚木片攥得更紧。 彼处的裴耽感受到目光,抬头,却恰撞进奉冰的眼里。裴耽的脸色蓦地变了,他想奉冰应是绝不愿意见到他的。他自觉难堪,低头咳嗽了两声,仓皇转过身去。 一旁的小橘还在聒噪:“大吉大利有什么难的,我全都看过了,大凶的签儿只有两根,要我说,抽到大凶才难呢!”堂嫂连忙去堵她的嘴:“阿弥陀佛,我们还在人家院子里呢!” 这回真是小橘自作主张。裴耽想,是不是又让奉冰困扰了?长安城中名寺上百,为何自己今日偏偏来到了这一座? 奉冰看他转身,险些要迈步追上去,却在此时李奉砚找来,无奈地道:“你发什么呆呢?” 刹那之间理智回笼,奉冰还未及反应,裴耽已经往外走去。 “走吧。”奉冰收回目光。 香火明明灭灭,缠绕出无边烟霭,善男信女们摩肩擦踵,而他们不过是人海中小小一滴。新的一年,新的春天,或许和过去相同,也或许再也不会相同。 奉冰一个院落接一个院落地走出慈恩寺,沉默地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惘然回首,又向寺门拜了一拜。 时过境迁,追究旧案或许已没有益处。但对奉冰而言,它却不仅仅是兄弟相残、朝野哗变,它还是一场心如死灰的爱情。 死灰之上,仿佛还有鸟儿振翅飞过,落下空洞的回响。他抬起头,雪后的天空万里澄澈,慈恩寺的钟声穿透所有无常殊胜,茫茫往日边飞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一时坦然空旷。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裴小橘(强行拆开所有小浣熊找奉冰要的那枚英雄卡) 奉冰奉砚谈的旧事,一件件是有时间顺序的,太子谋逆、裴耽包围少阳院、二哥出来而太子被杀,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在前,奉冰去找裴耽和先帝发生在后,大家仔细看看。 本章标题“铁网珊瑚”,原本是海边人用铁网打捞珊瑚的典故。这里取的是李商隐《碧城》“铁网珊瑚未有枝”和《燕台四首·春》“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之意,也就是大海茫茫,就算放下铁网四处寻觅,也无论如何得不到自己所求的东西。 第40章 金鞍芳草 奉冰回家后,却见到袁久林,彼是来传旨的,已经等了他半晌。原来明日天子要出游骊山,请李郎君陪同銮驾。 奉冰接了旨,又多问一句,伴驾的都有哪些人。袁久林道京中凡有王爵者,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八旬以上老人都可以去,这是天子开恩让他们去避避寒,享受享受温泉呢;骊山以南还有圣人喜欢的校猎场,这回彩头设了不少,旌旗如云,想必壮美好看。 奉冰原想推脱不去的,但不知为何,一股心气上了头,竟然便应下了。 他想天恩也好,天谴也罢,圣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春时伤重未愈,无法陪他同去,他从杨侍郎给的仆婢中选了男女两人,春时放心不下,到了晚上还在唠唠叨叨地拜托他们。奉冰失笑,勒令春时回去躺好。 春时只得缩回被子里,道:“一定不会有事。” “有没有事我都要去。”奉冰给他拉下帘子,“不过如今他们都知道了,我身边有个悍仆。” 春时小小地哼了一声。 奉冰忽然又拉开帘,夜中的灯火下,主仆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瞬之间,他生出一个念头。他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春时。虽然在过去他都习惯了一个人担负着,但在此刻,他却感到,它们没有那么重要了。 烛火在他眼底飘摇,仿佛不知何时便要熄灭掉,春时不由愀然,原已躺下的,却又坐起,轻唤:“郎主?” 奉冰猛地回神。他拍了拍春时的被子,慢慢道:“我想我们,或许回不去牢州了。” 春时一怔。旋即道:“不管在哪儿,我都陪着您。” 奉冰笑了笑,“我现在只遗憾自己婚后那三年,掩耳盗铃,浑浑噩噩。原该让裴耽教我读书写公文的,但我却学得不好,说到底,还是个不省事的纨绔子弟。” 春时却摇头,“郎主有郎主的长处。与人和气,上下有节,不知不愠,在这些方面,裴相都比不上您。” 奉冰索性坐到了他床边,捏他的脸:“又给我灌迷魂汤!” 春时的声音都含含糊糊:“什么呀,我说实话!”顿了顿,“但是有一桩。郎主,您……您太心善,我斗胆说一句——有时候旁人来欺侮您,您也不肯欺侮回去,偏把苦水自己咽了。这样对您……身体,也不好呀。” 奉冰轻笑,“可能是吧。” 春时凑上来,双眼清澈,“您记不记得,您曾有一回吃晚膳时中了毒?那时您刚从宫里领赏回来,一高兴喝了点儿酒……所幸裴相及时找来大夫,但您还是昏迷了三日。可把小人给急的呀,裴相出去审人,整座宅子都审遍,还险些去旁宅拿人。但那个给您下毒的坏蛋,却藏进少阳院去了。” 奉冰默默地听着。这件事他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不仅是因为当时昏迷不醒,还因为……在那之后不久,裴耽就与他和离了。 他过去没有余裕处理这一桩记忆。 “裴相一听说,便拿了墙上那把剑要去少阳院,您却醒来,问他要去哪儿。裴相说,太子害您。您记不记得您当时怎么说的?” 奉冰道:“我怎么说的?” 春时呆呆看他,又叹口气,“您一定是烧糊涂了。您说,‘我不曾害他,他为何要害我?’” 这的确像是他自己会说的话。奉冰道:“那裴耽如何答的呢?” “裴相没有回答您。”春时摇摇头,“您说完这句又昏过去,他将剑也收起来,与小人一同照料您,没有再提幽恪太子的事。” “你知道他为何不回答吗?”奉冰蓦地道。 春时看向他。 接下来的话费了奉冰很大的力气。 他从不曾将自己遭受的这些厄运,与后来裴耽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但如今他突然明白。 “因为他认定了,大哥所以害我,都是他的缘故。”他说,“因为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不量力,自作多情。” 空气被炭火烘过,重帘里干燥而温暖,仿佛可以容纳下许多秘密。春时也像个只进不出的小哑巴,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奉冰。 奉冰看上去甚至是轻松的。这轻松,让他一个平素“不知不愠”的人,显出了一丝置身事外的尖锐。 但只是尖锐,更多的情绪也不再有了。看穿之后,其实裴耽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少年人,护不住美梦,摔碎了,便怨恨自己手笨。却不去怨那美梦,原本就是既沉重,又不坚牢。 * 春时入睡后,奉冰进屋洗漱,黑夜里声响寥寥。正往床里头侧身欲睡,枕头往上推了推,却碰出“哗啦”的声音。他迷蒙着伸手去摸,摸到糊床板的纸,也许褥子没有铺整齐,便令它露出来了。 他摸了满手的灰,对自己颇无语,再度起身,点亮灯火,朝床头望了一眼。 是几张红纸,上头依稀有字。他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它扒拉出来,纸张都散碎了,字迹却熟悉。 是裴耽曾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腰,带他在书案前,一笔一划临过的汉隶。 奉冰举起烛台,竭力辨认红纸上的诗,慢慢地读了出来:“春信如君信,应来久不来。回书先计日,书到几花开。” 字上洒了金粉,他猜测这是一张春帖。慢慢回身,将烛台放好,又将几张红纸铺平了,另一首褪色的春诗也渐渐在烛火下映出: “春物虽相惜,春心究可哀。春风遍南北,曾不送君回。” 夜中眼神疲倦,纸上不知隔了几年的春天,抖落出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他压低咳嗽声,欲将红纸卷起,手指一用力却揉坏了,又连忙松开。 寒灯相照,尘埃翻舞。 他将这几张纸都拿书函压住,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吹走,又去洗手,再次吹灯就寝。 一夜无梦—— 想不到吧我来更新了……终于!要开新地图了! * 好几个童鞋问到,我解释一下,这几张红纸是春帖(见10-2),过年贴门上墙上的,并不是小裴写给奉冰的信……过完年了就撕下来没有用啦。至于为什么出现在奉冰床头,因为这座宅子原本是……小裴住过的……也是10-2~(全都说出来了嘤嘤嘤) 第41章 正月初六,天子銮驾与长安无数贵戚高官的车马,迤逦俱往骊山行宫的游乐地而去。 行宫在绣岭之北,松柏长青的层峦叠嶂之间宫阙连绵,但圣人对温泉没有多大兴致,反而是喜欢围猎。行宫以南是大片的禁苑,豢养珍禽异兽,栽种奇花异草,亦修建不少亭台楼阁,禁苑的官员投上所好,早已打点齐全,不少贵族公子也争先恐后地报名,金绳圈出了上百里方圆的山林,里头虎豹熊罴皆可猎杀,野涧寒泉皆可宿营,两日后再回行宫领赏。 初七日,禁苑大开,圣人披赤衣金甲,驭汗血宝马,立在众多贵人的最前方,旌旗招展,冠盖如云,沉重的鼓角声响起,在重山深谷间闷闷回荡。 奉冰身份上是庶人,能从游已经破格,自无法参与这样的盛事,在距离金绳数十丈外的树林里,与一众民间的八旬老人闲嗑瓜子。老人们也不知是过于孤陋寡闻,还是过于见多识广,没有一个来探问他的私事,对他左看右看,却问他是怎么驻颜不老。他只能如实说,我今年三十岁。 老人们作恍然状,又去聊别的了。 一个说:“今冬雪厚,不比往年,就算行宫地气温暖,入了深山恐怕也不太好受啊。” 另一个说:“你懂什么,今上身强体健,阳气充沛,不怕这一点儿风寒。” “哼!阳气充沛。”前一个很是不满,“古语有云,田猎以时。哪里有开春围猎的道理?那母兽雌禽怀着身子,被猎杀了,岂不造孽?” “操这份闲心。”后一个嗤道,“帝王围猎年年如此,也不见哪一种禽兽灭绝了呀。” …… 唠唠叨叨的声音里,奉冰倒很安逸,拢着袖子往外走了数步,今日天朗气清,远处白雪皑皑,山峰耸峙,颇是壮观;近处的树林里藏着汤泉,弥漫出柔软朦胧的烟雾,反而看不清晰。听得尖锐的鼓角连响,紧接着便是扬鞭的怒声,万马奔腾四出,令绵亘的群山仿佛都震了一震。 其实就算在过去,奉冰身体病弱,也从不会参与皇子们的围猎。——羡慕,或许有过,但不重,只是在望着三位兄长的铁甲金鞍时,会生出淡淡的惆怅。 今日三哥奉砚也会伴驾入山的。他走到一处山石上张望,便看见皇帝的黄旗紫盖后头跟着赵王的仪驾,俱是前呼后拥。其他将领大臣便没有这样待遇,不过跨一匹良马,带几个贴身仆从,各自去寻猎物。 虽然隔了很远,但奉冰还是一眼看见了裴耽。 冬春之际的山林草木稀疏,裴耽似乎不想争猎,只驱马缓行。为方便隐蔽,他穿了一身黑甲,头戴铁盔,比他平素的模样更多几分笨重。忽而他俯身伏在马上,伸手慢慢从大腿旁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长而细的羽箭。 这是发现猎物了吗?这么快? 不知为何,看着裴耽那紧绷的动作,奉冰自己也不由得屏住了声息。裴耽搭箭于弓,徐徐拉开,突然,双腿却一夹胯下黑马,马儿顿时扬蹄而去—— 奉冰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不明白裴耽在做什么,因为没能看见这一幕小戏的结局,心头还感到悻悻。 他索性转身一跃,跳下山石,径去和那些老头子们找温泉了。 * 裴耽尚未进入骊山深处,便遇上了皇帝的传召。 彼时他下了马,从草丛里扒拉见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小家伙还不及他小臂长,后腿受了伤,滴滴答答地流血。见到生人,野兔立刻龇牙尖叫,毫不犹豫地往裴耽手上咬了一口。 裴耽浑不在意,看它的脚伤像是被箭擦破,或许是从哪位贵人手下逃走的猎物。方才他也想射杀它,但到了此刻,看它色厉内荏,反觉胜之不武,轻笑一声,一手提溜它到小溪边,给它洗了洗伤口,又费好大力气扣住他死命乱蹬的四肢,拿随身的伤药给它止血包扎。 得了他好心疗伤,这小野兔却仍拿一双发红的圆眼睛死瞪着他。 若不是开春不猎幼兽,遭一只兔子这么瞪着,裴耽脾气再好也要炖了它吃掉。 包扎完了,野兔当即从他怀里跳出去,身姿矫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而刚一落地,竟然把脚给崴了。 裴耽:…… 裴耽去薅它的后脖颈时,孟朝恩来了。他只得拿布帕将小野兔随意一裹,揣进怀里,随孟朝恩去见驾。 皇帝正在一座偏僻的小亭里休息。似乎已猎了一围,亭下摆着一头鹿和几只山鸡野兔的尸体,都已处理干净,头上插着表示皇帝猎物的赤色徽识。裴耽只匆匆看了一眼,猎物群中偏有一只肚腹鼓出的母兔,似怀有身孕,令他一下子皱住了眉。 这不是好兆头。 但圣人身承天命,或许本不在乎什么兆头不兆头,否则也不会选在开春围猎。裴耽走入亭中,李奉韬正在擦拭他的金柄长剑,笑着招呼他:“裴相来了,请坐。” 裴耽行礼入座。 “裴相饱览群书,当知蒐狩习武,礼之大者。”李奉韬道,“朕给北衙军也设了彩头,龙武、神武、羽林诸军,包括朕的神策军,互相切磋切磋。” 裴耽道:“陛下深谋远虑。” 李奉韬端详着,裴耽穿戎装的模样少见,但也不算突兀,因为他父亲就曾是一员颇有声望的大将。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幽恪太子的嫉恨。 “朕最近常想起裴峥将军的英勇。”李奉韬朗朗笑道,“北衙六军,按先皇曾经的部署,原是要给裴将军的。谁知道他竟死事高丽,天不假年……若非如此,今日不拘神策、羽林,或许都要姓裴。” 裴耽拧了拧眉头,他大概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但这一座小亭四周布满亲兵,还有数名文武大臣,气氛融洽,戒备森严,处处都可见皇帝胆子小,纵然有意挑衅,也到底不敢单独与他对质。 裴耽在席上欠身,“陛下才是雄姿英发,天命所归,不论先父还是草臣,抑或北衙六军,都只是拱卫陛下的渺小众星。” “虽然如此,朕比不上先皇。”李奉韬垂眸,“朕总是担心辜负了先皇托付下来的江山……裴相,可要一直督着朕啊。” 裴耽骇笑,“臣岂敢。” “裴相有什么不敢?”李奉韬道,“裴相允文允武,先帝器重,黎民仰赖,唯一的遗憾,只是与朕的四弟和离了,是以到如今不得不辅佐朕而已。” * 亭中一片死寂,冷风都静止了脚步。 其他数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只想装作隐形人。但他们只以为皇帝是有意揭裴相和离的疮疤,却不知皇帝话里还有更深的意思。 裴耽知道。 李奉韬所以能在太子谋逆事变中脱颖而出,只因他掌控了神策军。但当时神策军是给裴耽统领的,若不是裴耽自己受了重伤,李奉韬原不可能以“襄助戡乱”的名义接管它。神策军是北衙禁军的重中之重,而北衙禁军,天子最为精锐的亲兵,它原是裴峥将军的囊中之物。 李奉韬眯着眼睛盯住裴耽。自己始终不动裴家,不仅因为裴耽承冢宰之任,多少也是顾忌裴家对北衙的影响。 但如今,李奉冰到京,朝中局势又变,他已有些忍耐不住。 * 自今上登基以来,这样的对话,裴耽已经应付过许多回。他想这一回也无大差异,自己横竖只能回答:“臣与李奉冰和离,与朝政没有关系。幽恪太子多行不义必自毙,先皇自然属意于陛下,臣不过奉命而已。” “既然只是奉命,”李奉韬却突然冷了声气,“那就让你家里人小心些行事!”一边说着,将一封奏折径自扔到了裴耽面前,“啪嗒”一声,惊得众人都是一跳。 裴耽将那奏折的封印拆开,是御史台的弹劾文书,说几个地方上的小吏相互勾结,预备要买通今年春闱的主考。这本是一桩小事,但那几个小吏姓裴,御史台就不得不上呈天听。 小野兔从他的怀里挣出一个小脑袋,被裴耽按了下去。 他将奏疏重新封好,离席下跪,“臣为两位不知深浅的堂兄请罪。科考舞弊绝非小事,请陛下彻查此案,还天下举子以公道。” 李奉韬看他义正辞严,忍不住冷嗤一声。 这状元郎果真固执。手里只有一封死人的遗书,还以为可以护住全家一辈子么? “该查的自然会彻查。”李奉韬笑道,“裴相不若也好好思索思索,欲治其国,先齐其家的道理。” 第42章 圣人放裴耽走了。 天已近午,裴耽与仆从们到了一处水塘边,简单吃了些干粮。仆人笑话裴耽怀里这只不懂得逃跑的傻兔子,兔子却好像能听懂人话,将脑袋都藏了起来。裴耽只得拍了拍它。 郎主心情不好,下人们也能看出来,都不多打扰。午后裴耽便自寻了一块枯草地,望天仰躺着,小野兔又从他衣兜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它伸舌头软软地舔了舔裴耽的下巴。 裴耽皱了皱眉,瞪住它:“你什么意思?” 小野兔不仅舔他,还拿湿漉漉的鼻尖蹭他的脖子。 裴耽觉得真可笑,活了二十五年,却要一只小畜生来安慰自己。两手架住傻兔子的两只前脚,将他举在半空,严肃地道:“你同情我?” 小野兔未受伤的那只后脚往后直蹬,大脚掌“啪嗒”打过他的胸膛,挑衅一般。 裴耽:…… 小野兔的皮毛虽然颜色很土,但胜在油光水滑,他薅着薅着,忽想起方才小亭下的那只母兔子。似乎也是灰色的。 他冷不丁盯住了手中的小野兔,目光阴晴不定,片刻,又松弛下来,笑自己莫名其妙。 世上总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何况就算那死掉的当真是小畜生的母亲,又怎样呢? 他笑着问小野兔:“会背麟之趾吗?” 小野兔懒洋洋看了他一眼,好像觉得他是个傻子。 裴耽慢慢坐起身,兔子两只前脚搭在他屈起的膝盖上,脚爪呲啦呲啦地抓挠甲衣下摆的刺绣。他扯了扯嘴角,凶巴巴又道:“爪子收起来!” 兔子不听,心不在焉地往别处看。 裴耽想,原来色厉内荏的人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附近的仆人尖叫了一声:“郎主——!”裴耽还未及反应,头顶半空中竟有一只苍黑色的角鹰飞速俯冲而下,羽翼搅动一林的风,将裴耽狠狠拍倒在地!继而双爪成抓,捞起那只小野兔,便猛一振翅直上云霄! 裴耽半身被那苍鹰拍击到后头的岩石上,脑后一阵剧痛,但他顾不得这许多,当即撮唇唤马,一声狠狠的“驾”!便追着那苍鹰往山中狂奔而去。 * 群山深处,道如羊肠,冷风肆虐,像无数把刀子往他脸上割过。裴耽所骑的乃是北军战马,剽悍绝伦,山石溪涧间纵跃如意,他死死握紧缰绳,目光则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天上那一个盘旋的黑影。 当那苍鹰压低了飞行时,他终于觑准一个时机,令马儿步伐慢下来,自己弯弓搭箭,抬臂向空中瞄准—— 铁箭倏地破空射出,似乎钉入苍鹰的翅膀,那鹰吃痛地长啸一声,蓦地又向上直飞,利爪一松,那野兔便从林间坠落下来。 裴耽一惊,纵马已来不及,自己下马滚过草地,正好将野兔接住。 草地上遍布碎石积雪,他的后脑又不知磕碰到什么地方,发起痛来。但低下头,小野兔似乎也摔晕了,双眼紧闭,四条腿耷拉着歪躺在他胸前,而包扎过的那一条伤腿又渗出血来。 他突然一阵迷茫。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一只无情无义的小畜生,险些连命都不要了。 他抱着野兔踉踉跄跄站起。环顾四周,已没有任何能辨识的熟悉之物,也听不见任何属于人的声音。山上天黑得早,他以为自己不过是策马狂奔了一小会儿,却不料日影已然西斜,将山林间的残雪都照出瑟瑟的金色,偶尔有鸟雀飞过,抖落一阵干枯的冷风。 “害人不浅。”他对着小野兔骂道。 野兔却心安理得地躺进他怀里,他手忙脚乱拎它出来,“有血啊小畜生!”先给它重新包扎了,再去牵马。 东西南北的树林似乎没有很大区别,但仔细再看,北面地势更低,积雪也更少一些。想到行宫在绣岭之北,一直往北走总没有错,裴耽再次上马。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斜阳已有一半入了西山,眼下山林间似乎飘起了雾气。 他熟悉这雾气,自家大宅的后院里也有一处小小的温泉池子,因水温高,自然云雾朦胧。这或许也是禁苑中不知何处的野温泉,在温泉附近过夜总比冷山上舒适一些。 又走了半刻光景,雾气愈盛,温热的水汽濛濛扑面,几乎要在空中凝出水流。他有些饿了,晕头转向地下了马放马儿去吃草,自己摸索着朝那温泉的方向走,耳边却掠过尖厉的猿啼,太阳骤然地掉下了深谷,天地暗灭下来。 小野兔在他怀里啾啾叫了两声。 被他抓住的时候叫得跟鬼一般,此刻却变成依人的小鸟儿了,真是见风使舵。 但有了这只傻兔子的陪伴,自己到底也减了几分孤独。他摸了摸兔子黑色的耳尖,脚步越走越沉重,像有无数金星在绕着他转。 是饿晕了吗?太可笑了。他又转身欲回到马儿身边去歇息。可是这一来一回地走着仿似鬼打墙,暗夜山林,云遮雾罩,他头痛起来,连带身上都发冷,看不清脚下的路,却突然仰面倒了下去。 眼前慢慢地洇出一片血迹,立刻又被无数金戈铁马践踏过去。 有一个人在鲜血中向他回望。 他却喊不出声。 * 行宫左近开凿好的温泉有一十六所,皆为贵人所用,奉冰不愿意去,便跟着民间的老人们沿着山脉找寻野泉。老人们能活到八十岁往上,个个都精神矍铄,说是找温泉,还不如说是爬山,走了大半个下午,奉冰这个年轻人竟先累着了。 他让老人们先走,自己喝了水、吃了干粮,休息一会儿再起身时,却发现自己找不着路。 他懵然“往回”走,走了大半晌,又察觉似乎并不是回去的路,虽然太阳在西边,但他却不知行宫应当在哪一边。或许是他误打误撞的运气,到太阳落山后,不远处升起来袅袅水雾,他想起老人们说的话,知道是温泉所在,不由得精神一振,朝那边大步走去。 山林里黑黢黢的,只有残雪反射出一些浅淡的光。忽而他听见一声马嘶,开心极了,连忙奔上,却只见到一匹毛色黑亮的战马,正低下脖子,大脑袋不住地拱着地上一个昏迷的人。 似乎没有别人了,对面也是像他一样迷路的傻子。 奉冰不免懊丧地叹口气。走上前,蹲下身,想唤醒那人,却在看清那人的脸时呆住。 一只野兔子突然从不知何处钻了出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袖——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河内诗二首·其二》:“低楼小径城南道,犹自金鞍对芳草。” 第43章 子兴视夜 奉冰原已经起身想走——他一站起来,这只小野兔却整个挂在了他的衣袖上,龇牙咬得死紧,他扔也不是捡也不是,只能又乖乖蹲回去。 野兔也拱到裴耽的脑袋边,鼻尖在裴耽发间不停耸动。奉冰低声唤道:“裴相?” 没有反应。 “裴耽?裴允望?!”奉冰的声音抬高了。 裴耽的表情微微一动,但双目仍然紧闭,好像深陷在什么泥淖之中,徒劳地挣扎。奉冰探了探他的鼻息,猜测是摔着哪儿导致的昏迷,伸手到他腋下小心扶起他的上半身,倚靠在近旁树下。自己去马匹身上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只水囊。 他咬掉水囊的软木塞,轻轻托起裴耽的头,想给他灌点儿水,水囊的豁口轻碰,裴耽的嘴唇却始终是紧闭。他不客气地自己先喝了几大口,又对裴耽道:“真的不要?” 裴耽并未给他回答。 他到底是怎么摔的,竟能摔成这样?若只是磕磕碰碰,那大约昏睡一会儿就能醒来,奉冰原不十分担心。他扫视裴耽身周,并没有尖锐的砂石,但忽然却在积雪中看到一滩血迹。 暗夜山林,极淡的月光底下,那一滩血迹赫然已化成紫色。 奉冰的心猝然停跳了一瞬。 他回头看裴耽。 青年的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一身戎装虽凌乱但不算脏,铁黑色掩盖了其下所有可能的伤口。奉冰跪坐下来,先伸手到他腰侧,盯着他的脸,缓慢解开了那甲衣的系带。 铠甲颇为沉重,剥落下来费了奉冰不少力气,内里是一件青黑色的夹袍,奉冰将手放在了那刺绣的交领上,又往后,摸索到裴耽的脖颈。 他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裴耽的后颈竟满是干涸粘连的血。 奉冰只觉自己的五指都要被粘住了。他不得不将裴耽揽到自己身上,抱紧了他,再沿着血迹,捋过裴耽松乱的发髻往上摸—— 在裴耽的后脑,竟有一块十分突兀的伤疤。不知是何时那伤疤裂开,流了不少的血,但此刻已止住。 奉冰的心不断地下坠,仿佛有一个无风的深渊,他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五感却又格外地灵敏起来,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指尖触碰到的血迹上。 就在这一刻,裴耽在他怀中沉重地喘了一声,喃喃了两个字,气息又微弱下去。 他好像在叫四哥。 “四”,是齿关里咬住的脆弱,“哥”,是突然停滞的哽咽。 奉冰一言不发,连呼吸都似无声。将裴耽小心地放回去,自己撕下里衣的衣襟,为裴耽撩开长发,一点一点地处理伤口里的脏污。 夜色里很难视物,只靠着积雪反射的月光,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每一触碰,都担心要弄疼了裴耽。裴耽偶尔确实会皱起眉头,但又同时咬紧牙关,有冷汗从他的额头流下。 奉冰的手很稳,却终于颤抖着声音开口:“忍住。” 待到清理完毕,他仍然大气都不敢出,拿衣料给他缠着脑袋包扎两圈,也不敢绑得太紧。裴耽昏倒的地方不甚干净,又挡不住风,奉冰环顾四周,发现山石堆里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洞穴,便想将裴耽先拖过去。 他转过身,将裴耽的双臂都搭在自己肩膀,再一用力,站了起来,虽然略微摇晃,但到底将裴耽背起。 静谧之中,他的脚步踩碎积雪,底下层叠的枯枝败叶发出脆裂的轻响。裴耽的呼吸沿着他的发丝流淌。但感受到这呼吸,他慢慢放了心,微微侧首,嘴唇便贴近裴耽的脸颊。他能看见裴耽长长的睫毛,但不及细看便又立刻移开目光。 也不过是几步路远,他将裴耽放下来,这凹陷之处果然比别处都温暖安静许多,里头似乎还可容一人横躺。那只瘸腿的小野兔一直跟随着他的脚步,此刻又扑入裴耽的怀抱,把奉冰吓了一跳。稍稍放松一些,感受到夜间的寒气,他咳嗽了几声,从怀中掏出春时给他备好的润肺丸,嚼碎咽了,又看向裴耽。 裴耽好像仍然很痛苦,但他也没有更多法子了。 隔着黑暗的虚空,奉冰抬起手来,被血污过的手指轻轻描他的轮廓。眉骨很深,鬓角整齐——是个胸怀城府的男人;但嘴唇却微微上翘——又像个等人喂食的孩子。奉冰为自己的联想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想若能寻一些干草来铺成草垫,或许还可以让裴耽伸展开来睡一夜,正要再出去时,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嘶。 他一怔,立刻出洞来—— 裴耽的那匹马竟突然挣脱了拴在树上的绳索,往外撒蹄狂奔而去!不过是一瞬之间,“嘚嘚”的马蹄声已渐渐渺远,与深山老林、野泉枯雪混在了一处,成为不可捉摸的背景。 奉冰蓦然间腿软地瘫坐下来,整个人下意识地挡在了洞口。 他看见,在他左侧方约莫数丈远处的草丛之中,缓缓地,现出了一只白额大虎冷傲的身形。 第44章 夜幕之下,那老虎身姿修长,蛰伏在草丛中足有丈许,宛如一座静默呼吸的山峰。下巴警惕地微抬,胡须翕张,双眼中闪烁一条细而尖锐的金线,审视地盯紧了奉冰。 奉冰一动也不动地直面着它。 他在牢州曾听闻过如何对付老虎。跑,当然是第一要义,在老虎尚未发现自己时,跑得越快越远越好;但若是被发现了,那就不能转身低头现出空门,要面对着它不断后退——然后再伺机逃跑。 但奉冰已经退无可退,他的身后是撞坏了脑袋昏迷不醒的裴耽,和一只瘸腿的野兔子。 马匹已经不见,他记得裴耽的马鞍边有铁箭,万不得已之时,原可以用来自卫;裴耽身上有没有兵刃,他倒不曾查看过。此刻再查看也来不及了。 对面的猛兽似乎很谨慎,亦可能只是尚且不饿,它安安静静、浑身紧绷地与奉冰对峙,不知何时便会伺机扑上。奉冰知道自己不能给它这样的机会,他沉默地在地上抓起一把砂石,虽不确定有没有用,但总之攥得死紧,这些碎片便是他最后的武器了。 山林上方的银月被暗云遮蔽,这里根本不像是皇家熟悉的禁苑猎场,而或许就是天地间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四周连风都不起,但他却好像能听见万物低抑的呼吸。众生环伺之中,孤独的他,和一只猛兽,正互相猜度,互相等待,装腔作势,孤注一掷。 他感到深夜的冷,或许嘴唇都冻紫了,但身上却流下汗水,很清晰的黏腻触感划过他的背。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盯着盯着,他眼前都要发昏,以至于想起李广射虎的故事。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面前的这一只会不会也只是惟妙惟肖的石头,是大自然专门造化来吓唬他的;但是很快他就对上老虎那一双冷金色的眼眸,老虎还无声地张了张嘴。 奉冰脸色一白。 希望破灭了,这是一只真老虎,不是石头。那老虎的大嘴里獠牙锋利,齿尖还挂着贪婪的涎液。 若是自己今日死于虎口,也不知裴耽还能不能活命。——这样一想,他又愕然。 老虎注意到裴耽了吗?想必还没有。否则的话,它知道自己还带了个这么大的累赘,一定已经扑上来了。奉冰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又往前挪了一点,希望这样可以将老虎的视线彻底挡住。 不论如何,自己总不能让裴耽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 倏然间一阵大风低低地刮过,在山林间撞出森然回响。那老虎像吃了一惊,稍稍扬起了头,冷漠听了片刻,这片刻之间,奉冰几乎将牙都要咬碎。俄而老虎却侧着身子,一边盯着奉冰,一边围着他走了几步。 老虎的尾巴掠过草丛,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兽类的无情目光落在奉冰身上。奉冰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听着老虎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眼前条条斑纹贴着矫健骨骼,宛如波浪随风起伏。但它又突然加快了速度,身形一纵,往远方奔跑—— 很快竟消失于奉冰的视野。 奉冰蓦地松了口气,但身子依然僵硬着,他应当立刻查看四周的,一时却还站不起身来。大风也吹到他的身上,遍体生凉,原来他脊背上已全是冷汗。 他晃了晃,往后倒,却听见金属“哐啷”坠地的声音,俄而他被一个怀抱接住:“李——”似乎是不知如何称呼他而止住,声音低哑,但清晰。 一只小野兔从两人的缝隙间拼命地挤了出来,啾啾地叫。 奉冰转头,裴耽揽着他不说话,亦有冷汗流下他的侧脸;他们身侧是一把落在泥土间的匕首。奉冰震惊地意识到,“你何时醒来的?” 裴耽道:“马儿逃走的时候。” 方才所有的恐惧一时都如幻觉般四散,裴耽凝注着他的目光里也有紧张到极点的悸怕,奉冰从中确认了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情绪激荡之下,奉冰竟红了眼圈,又立刻别过头去。 裴耽方才,也与自己一同盯着那只老虎吗? 在自己的身后,蓄势待发地,遍体鳞伤地,盯着那仿佛从黑夜里生出的异兽? 有那么一刻半刻的光景,他陷在裴耽的怀抱里,手脚发凉,揽紧了衣襟,呆呆地,什么也没有想,连姿势都不曾一动。但是很快,心绪平静下来,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凭一股精神气僵硬地坐直了,裴耽也没有得寸进尺地嘲笑他。 “方才,你没有乱动吧?”奉冰慢慢开口。其实他很清楚裴耽没有乱动,但自己需要这个话题,“老虎已经走了,但我们要换个地方。” “好。”裴耽干哑地应了,他似乎也非常疲惫,小心地缩回去,“你……你还好吗?你怎会在这里?” 奉冰刚刚虽得心应手地为他救治,此刻却生出距离感,手心里的砂石都要被自己攥碎了,他小声道:“我迷路了。” 裴耽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愣了愣,竟没忍住笑了一笑。 奉冰呆住,旋即红晕满脸。 裴耽道:“天子围猎网开一面,你这一迷路,倒是自己进猎场来了。”声音里含了些无可奈何的叹息,又好像还有几分侥幸的感激,“但若不是遇上了你,我已经抛尸荒野。” 奉冰怒瞪向他,只见他笑得好似轻轻松松,轻快的声音宛如小溪上跳跃的月光,眼波也一时温温柔柔的。 “谢谢你。”裴耽温和地道。 奉冰一怔。旋而又见到他头脸包扎的布料上,还有银线暗绣的兰花。 是自己的里衣。 把裴状元的脑袋缠了两圈,头发都要遮不见了,可不得把他缠成一个傻子。 这么一想,奉冰又适意一些,极力撇下尴尬,“你还笑我,那你又是为什么受伤?” 裴耽屈膝而坐,一手撑着脑袋,望着他。 “为了救一只野兔子。” 奉冰无语地看向那只兔子,他也同样没料到裴耽的回答,这是哪里来的小家伙,能耐竟如此之大。 那小野兔却不理他们,自己伏卧在危险消失的洞口草丛中,快活地打了几个滚—— 老虎:深夜捕食容易吗,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样一对小情侣 真遇到老虎的话,不能像奉冰那样坐着,他坐着是为了保护身后的裴耽,没有办法…… 第45章 一旦沉默下来,笑声便也尴尬地凝固。 奉冰默默起身,裴耽看见他撕得散碎的衣角,不由得抬手摸了摸包在自己脑袋上的白布,哑然。 布料虽沾了血,但还是透出一股药草香,是曾与他一同相生相息三年的香,是至为亲近的人日日濡染才能感受到的气味。裴耽红了脸,想自己此刻顶着前夫的里衣,大概是像个傻子。 奉冰提着水囊等物往外走了几步,裴耽起身跟上。奉冰迟疑地问:“你一个人走得动吗?” “……嗯。”裴耽不仅走得动,他甚至还抱起了小野兔。奉冰看了一眼,“这是禁苑的猎物吧?” 裴耽道:“它太小了。”又补充,“它还受了伤。” 奉冰转过脸,专心看路,走了一小会儿,穿过几丛灌木,那一片热气腾腾的温泉便已在望。 夜空中的暗云恰在这时移开,残月的光洒下,水影粼粼摇漾。斜对岸处,还伸出一座小小水榭,古朴干净,料也是皇家敕修,只是无人看守。 既然有人间的造物,那想必野兽是不会来此了。奉冰一厢情愿地高兴着,走到那小榭上再回头,发现此处正是绝好的观景之所,野温泉云蒸霞蔚、瑰丽潋滟的景致尽收眼底,四面松柏苍翠,还可以望见挂在林梢的那一弯清冷月亮。 身心都松懈下来,奉冰的肚子便当先咕噜噜连叫出声。 裴耽在水榭阑干旁席地坐下。头还有些晕乎,看一切都混混沌沌,奉冰的身影也像是虚无缥缈的。小野兔拱上来,他便将手抬起,任它舔自己的手心。 奉冰饥饿地望向了那只兔子。 “……”裴耽忽然想起,“我身上还有一块胡饼。” 他将胡饼掏出来,包着它的油纸皱巴巴的,但一层层打开,还是散发出一阵香气。动作之间,他的怀中又掉出一件小东西。 是一只香囊。 月光大喇喇地照出其上刺绣的兰花草,奉冰蓦地往前走了两步,裴耽却已立刻将它收起。不过是眨眼间事,奉冰还未及反应,裴耽将胡饼递给了他。 奉冰接过,想了想,又拉住他的手腕。 裴耽一愣。 奉冰多少有点强硬地拽他到温泉边,将他的手按进去洗。 温泉水暖热,不像水,倒像冬天的被窝。洗干净了手,奉冰才去掰开那块胡饼,分给裴耽一大半。 明明是裴耽的饼,他却理所当然地做了主人。 裴耽实已饿过了头,但当真吃上东西,食欲便陡然上涨,三两口吃完,却见奉冰还在细嚼慢咽。他不想抢奉冰的那一小半,但还有些不满足,目光转了一圈,回到那只小野兔身上。小野兔浑然不觉危险将至,嘴巴一动一动地,在心无旁骛地吃草。 奉冰忽然又开口:“你要养它么?” 裴耽默了默,“不知它好不好养。” 奉冰道:“你会给它取什么名字?” 裴耽愣住,奉冰的眼神亮晶晶的,似乎将要吃饱了,已预备好一肚子的力气来与他扯闲篇。 裴耽如实回答:“我都叫它小畜生。” 奉冰:…… 半晌,奉冰对着那小野兔,含糊、但认真地叫了它一声:“小畜生。” 裴耽:…… 兔子:…… * 裴耽经了一整日的摔摔打打,身上很不适意,但因脑袋都被包了起来,也不知能不能沐浴,犹豫之间,先看向奉冰:“……你要不要沐浴?”他记得奉冰在过去是每日都要沐浴的,只不知现在是否仍有这个习惯。 这话问得太笨,奉冰险些噎着。吃完最后一点饼渣子,奉冰望向那温暖诱人的温泉,“你手脚冷不冷?” 冬夜的深山之中,说不冷定是假话,何况身上出过汗,潮湿更难忍受。裴耽缩了缩身子,想自己若回答冷,会怎样?回答不冷,又会怎样?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好像变成了他人生的岔路口,极其地难以选择。 结果他却丧失了回答的时机。奉冰等着等着,突然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连忙捂住了通红的脸,往远处走了几步。裴耽听见他在吸鼻子,知道他一定是吹风了,下意识道:“你先洗,我可以守着。” “……嗯。” 奉冰想,现在是非常之时,自己也不应别扭拖延,横竖不能冻死,何况一个这么大的温泉就在眼前呢。他一言不发走到温泉边,又回头望。 水榭架设在略高的岸上,透过红阑干,他看见裴耽正侧着身子,专注地看着那只小野兔,并没有往他这边瞧。略微放下心的同时,他又有些说不出地闷,好像是温泉边水汽太足,缠住了他的鼻息。 他一件件脱了衣裳放在岸边,下了水。 * 裴耽原本在无意识地把玩着自己的匕首,小野兔吃饱了草,却来蹭裴耽的膝盖。裴耽忙将匕首收起。 身后传来轻微的流动的水声,像柔软小草拂过海底,又像月光踩过沙滩。那是早已不属于他的小草与月光。 漫长的五年,他不是没有可耻地回忆过奉冰沐浴的样子。潮湿的深夜,他会思想奉冰那两片削瘦的肩,那一把纤长的腰,还有藏在水影里的腰下风光。他会思想奉冰雾气弥漫的眼神,那雾气成云成雨,清冷与炙热痴缠,还会染上没来由的埋怨。他高兴被奉冰埋怨。 裴耽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指点了点野兔的脑袋,复往远处扔出一块石头。野兔却只是盯着他瞧,他只得小声:“捡回来,会不会?” 野兔竟“啪”地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平。 裴耽失笑,又轻轻挠它的白肚皮。野兔舒服地眯起眼睛,两只爪子一同抱住了裴耽的手指。 身后的奉冰,知道他是个如此可耻的人吗? “裴耽。”忽而,仿佛应和着他心的声音,奉冰清凌凌的声音竟也响起:“我仍要问你一个问题。” 裴耽一呆,小野兔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你到底是为什么受伤?”—— 蓦然回首,已经超过十万字了……想要长评呜呜呜(伸手) 第46章 忮心飘瓦 裴耽张了张口,然而还未回答,奉冰已经抢了话:“你不要再说是为了救兔子,你的后脑上有旧伤疤,它都裂开了,流了——那么多的血。” 奉冰立在温泉之中,泉水到他的胸口位置,尚不至于憋闷,但热气蒸腾,已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是五年前留下的。”裴耽回答,又道,“已经不妨事了。” “五年前的冬天,是不是?”奉冰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在包围少阳院的时候受了重伤,是不是?所以二哥当机立断夺了神策军,所以我去秘书省见不到你,而去大明宫,会被神策军拦住——你最好是昏迷了一整个冬天,裴允望。” 他在方才的沉默中已经想了很久,此刻脱口而出都不需思索,一双目光冷冷地楔住裴耽,脸色发红,胸膛起伏,却给他那冷冷的目光增添几分生气。 但裴耽侧对着他,全没有发觉。 “倒也没有那么久,约莫大半个月吧,浑浑噩噩,时梦时醒。”裴耽苦笑,“到真正清醒时,听闻你已在诏狱。我后悔极了,若不是这一次重伤,我——” “你原可以让我去骊山避难?” 裴耽一怔,慢慢道:“你都知道了。是赵王告诉你的吗?” “我很好奇,”奉冰原不想这么尖锐,但渐渐地还是语带讥讽,“我若到了骊山,你原本预备怎么做?” “怎么做?”裴耽却思考了一下,“你可以在骊山躲过整个冬天,待长安局势稳定,赵王会带你回十王宅。” 奉冰一口气都要堵上喉咙口。温泉太热了,他走到岸边拿起衣裳,声音越来越急:“我问的是你预备怎么做——你不是因为受了密诏,要废太子,才与我和离的吗?若果真如此,那若是一切顺利,风平浪静下来,你会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 裴耽抬起头看向了他。 奉冰手上的衣裳未来得及穿,清瘦的身形,亭亭被月光一照,宛如虚幻的仙人遥不可及。长发披落肩头,奉冰的眼神愈来愈安静。 仿佛在裴耽出口之前,奉冰已经不在意他的回答。 “在那个时候,”裴耽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我只能先顾你的周全。但我连这也没有做好,我——我们在一起三年,我害你受幽恪太子的冷眼,我与你和离后,却又没能及时将你带出——” “裴允望,”奉冰轻笑,“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吗?” 裴耽显然被他刺中,难堪地转过脸去。 救苦救难的菩萨,是不会像裴耽这样一败涂地的。 奉冰径自将衣裳披上,系好衣带,捋着头发走上来,问裴耽:“头还疼么?” 裴耽摇摇头。不如说,他已经分辨不出疼与不疼了。 奉冰道:“那就去洗澡。” 说一不二的语气。裴耽顿了顿,乖乖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先已坐僵,险些趔趄。奉冰也不扶他,就冷眼看着他一步一瘸地过去。 * 因脑后的伤口不能沾水,动作不便,裴耽洗得格外慢了些。奉冰从水榭上再看他的背影,想起他们新婚那一夜,自己也曾是这样看着他沐浴。 那一夜的心动,真似一场斑驳梦境。 裴耽的肩背都比五年前宽阔许多,长发挽起,便赫然露出一个月前的那道伤疤,落在月华流光的肌肤上。 奉冰抬起头,檐角之外的夜空,残月钩着几缕暗昧的薄云。林梢上刮过簌簌的风声,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远方有吵闹的人语。 今夜在禁苑里宿营的贵人们,哪个不是成群结队,行装齐全。他与裴耽倒好,病弱伤残,缺食缺水,还缺心眼,活该他们遇见老虎——但一定要奉冰选择的话,或许这样凄清的深夜,比身处众生喧哗之中,还要好过一些。 洗过了澡,浑身舒畅了,很快便犯困。阑干下的小野兔已经睡着,奉冰靠近,见它的鼻翼微微翕动,还发出呼哧呼哧的鼾声,不觉莞尔。这兔子一定很聪明,连老虎来的时候也很沉得住气,到此刻知道他们可靠,便要缠着他们不走。默默地听着兔子打呼噜,奉冰不自觉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已有些撑不住。 他好像看见裴耽过来了,一身滴滴答答地掉水,他又皱眉想拂开他。 浑身湿着怎么能上床?! 裴耽道:“……这儿是风口,我们到里边去。” 裴耽的脑袋仍用奉冰的衣料包裹,奉冰看着看着,觉得他滑稽,笑了起来。裴耽莫名其妙,想动他,他却突然抓住了裴耽的衣襟。 裴耽低头。 奉冰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但似乎思绪还在跳跃,口中喃喃着什么话。裴耽倾身去听,他在说:“我从未想过与大哥争位……” “是啊,我知道。”裴耽温声道,“你说过你不想做皇帝。” 奉冰忽然抿了嘴唇,板起脸。 裴耽却也想到了那一段回忆,眼色有些仓皇。他看奉冰已迷迷糊糊,低下身,先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水榭上风大,要寻个僻静的角落才好入眠。 奉冰并没有抗拒,但似乎也不太认可,抓着他的衣襟嗅了嗅,脸色深深地不快。裴耽知道自己身上绝不好闻,但他已无衣裳可换,赧然道:“你不要沾上……” 奉冰却打断道:“我不做皇帝。” 温泉里泡久了,他面容有些潮红,眉宇压低了,含着执拗的愁绪。 “好。”裴耽轻声应和,“那就不做。” “他害我又怎样?”但奉冰仍然急于说明什么,语速很快,却又咬字含糊,裴耽费很大力气才能听明白,“我不在乎……他就算害我,你每次不都将我护得很好吗?裴允望,你有父母大仇不与我说,你受父皇密诏也不与我说,你好大的胆子,你从来不将我放在眼里……” 一滴水珠落在奉冰的脸颊,奉冰在迷蒙中皱了皱眉,却将那衣料抓得更紧。 裴耽抱着他迟钝地停住,好像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山林空阒,奉冰既贴着他的胸怀,那一定能听见他的心跳。他重新搏动起来的,慌乱凄凉的心跳。 “四哥。”他说着说着又笑,“四哥……” * 那大约是五年前或六年前的某一个深夜。在十王宅的寝床上,奉冰与裴耽经了一次动情的欢好,两人都赤条条湿漉漉,裴耽曾吻着他的耳朵,对着他耳孔说,四哥,你想不想做皇帝? 奉冰还道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情趣,翻个身将下巴压着裴耽的胸膛,抬眼看对方,说,我做皇帝,岂不是后继无人? 裴耽好像还思考了一下,突然又激动起来,眼神闪烁:做皇帝都是三宫六院的…… 奉冰不耐烦,就去咬他,裴耽闷哼出声,仍伸手去捞奉冰的腿,慢慢地又顶入,从悠闲的翻搅渐变成跌宕的鞭挞,炉烟与火光,屏风与画帘,都再次摇晃振荡。 奉冰细细地喘,斜眼睇向裴耽,身子懒洋洋地缠上来,像水草。他望着裴耽,最后他说,现在这样,就已很好。 第47章 毕竟身在野外,奉冰睡得并不安稳,迷茫之中,好像总有野兽要来袭扰。因他怀里护着一件什么宝贝,生怕被那野兽叼走了,于是他拼命将身子往山崖底下缩,几乎要缩成一块石头。 “……四哥。”却又有一个声音,像要来抢他的宝贝,“将它给我吧。” 骄横什么呀。他不依,将宝贝抱得更紧。 “四哥。”那个声音更低几分,宛如振过空中的气流,“你这样,我怎么睡?” 是一句毫无底气的质问,好像拿奉冰没有任何办法。 我管你怎么睡。奉冰想怒瞪回去,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万物黑漆漆地可怖,耳畔却贴着一层薄薄的心跳。咚,咚,咚。越来越快了。 这声音令他烦扰。他想往更安静、更温暖的地方钻,可是他纵使躲开了风雨和人迹,也躲不开这心跳。他一边抱紧那宝贝,一边将手脚都蜷缩起来,又听见对方干哑地说:“四哥,你……”俄而他便像坠进了一片被太阳烘烤得松松软软的沙土地,双足舒服得忍不住互相摩挲。 怀中的宝贝突然掉了出来。 他大吃一惊,正要去捞,那宝贝却发出一长声极其刺耳的尖叫—— 奉冰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只野兔的大鼻子当即顶上他眼前,吓得他一跳。小野兔被奉冰薅了半夜,险些薅秃,见他醒来,便拿脚掌拍他的脸,叫得更加神憎鬼厌,一旁的裴耽终于没忍住闷笑出声。 奉冰没来得及瞪兔子,先瞪了裴耽一眼。立刻,他发现自己的双脚竟揣在裴耽敞开的胸怀里,震惊地往后一缩就要起身,裴耽连忙“哎”了一声,又伸手给他挡住墙壁。 奉冰满脸涨红,怒道:“你——你做什么,放开我!” 裴耽放开了。 奉冰转头,才注意到他们睡的地方很窄,是水榭尽头的山崖下,一处背风的豁口,而裴耽原本侧身睡在外边,此刻正睁着一双几乎是乌青的眼睛给他挡风;原本穿好的黑衣都被奉冰蹬开,露出半片结实的胸膛。 奉冰还记得那一团浆糊般的梦境,他不愿细想自己为何会滚进裴耽怀里,又隐约感觉裴耽眼神透出几分委屈,更不愿再瞧,闷声问:“你的伤好了?” “嗯。”裴耽心不在焉。 奉冰抿了抿唇。他对裴耽的伤势不甚放心,而且昨晚他没瞧清楚,还有几分好奇。于是道:“你让我瞧一瞧。” 裴耽看住了他,半晌,朝他俯身低下脑袋。发髻已经梳好,一副粉饰太平的模样,奉冰偏伸出手,穿过他乌黑的发丝,很快便摸着那一块伤疤。 是真的结痂了,但奉冰将信将疑:“再多摔几次,你会不会就变成傻子?” “……”裴耽的头皮被他摸得发痒,低着头,不说话地盯着奉冰的衣角。忽而他问:“你想不想看太阳?” 奉冰一愣,收回了手。裴耽微感局促,“不过今晨雾大,也不知太阳会不会出来……” 天还未全亮,黎明的光线最是难以辨物,而温泉边还漂浮起浓浓的雾霭,柔润的空气直扑人面。两人背对背地穿戴整齐,奉冰先抱着小野兔走出了水榭,野兔挣扎着出去,偏要自己跑跑跳跳。裴耽又小声道:“去高处看看,也好认一认路。” 奉冰回头,裴耽身后的灌木中确有一条沙土小路,通往山崖的更高处。小野兔已经往那边蹦了过去,奉冰道:“那就走走看吧。” 裴耽在前开路,奉冰在后一言不发地跟随。偶尔脚下踩空,砂石滑落,裴耽转身来扶,他却已经先默默地站稳,拂开裴耽的手。这座山崖并不很高,但胜在没有多余树木,视野开阔,两人不一会儿便走到山顶,那温泉仿佛就在脚底散着热气。 连绵的山野上树影葱茏,一轮太阳正从远方的袅袅云雾中慢慢地爬升上来,奉冰这才明白了裴耽所说的“看太阳”是什么意思。 天地万物一分分一寸寸变得清晰,长风从两人的衣袂间穿过。 奉冰从未见过骊山上的日出,真的见了,却觉得无法逼视,回身要走。突然之间,他的手被拉住。 裴耽拉住奉冰,好像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 太阳跃出来了,云海波涛万顷,裴耽在稍低的位置仰头看向奉冰,奉冰的侧容生硬,下颌是裴耽曾喜欢过的棱角,有几缕鬓发轻轻地垂下。 裴耽的喉结动了动,拂晓的风是凄清的,令他眼中泛起涟漪。他要说什么好?可是天已经亮了。再漫长的夜晚也终究过去,他应当将奉冰送回行宫。 奉冰没有挣脱他,被他握住的手掌经络都发麻。奉冰低低地说:“天亮了。” “啊,”裴耽仿佛惊醒一般,带着必然的哀戚,“天亮了。” 但这话好似无意义,因为手仍然交握在一起。各自的茧都不那么熟识,摸上去有些生涩,但那来自另一个人的触感仍然动人心魄。裴耽想起他们新婚的那一夜,一只澡豆盒子掉进了浴桶,两个人一同伸出手去,想捡拾水中碎开的月亮,结果却只握住了对方。 五年,裴耽从不敢想,自己竟还能握住这只手。 自己一定是没有睡好,甚至难以辨别指尖传来的暗示。新生的太阳布下虚幻的温暖,弥漫的山霭好像钻入了裴耽的四肢百骸,令他留恋地发了软。头又疼起来了,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想可不可以就留在这里? 昏茫黑暗、始终沉在深水底的心,蓦然凭此借口而燃烧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对方只是没有拒绝他而已,他却得寸进尺地想要更多——他想亲吻奉冰的眼。 如果那眼中盛满了他求不得的意义。 爱之欲其生又死,东流万代无回水。 数只寒鸦从山林中飞了出来,长声厉叫着往日边飞去,振翅的哗哗声如落雷响在两人耳畔,一下子惊脱了相连的手。 奉冰不断地后退,想要甩脱刚才曾近在咫尺的呼吸,他不能理解自己是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裴耽僵住,伸出的手滞了滞也便收回。 奉冰为了掩饰自己的后退,又状似随意地踱了几步,咳嗽几声。他对着山下的某处平原道:“那里有圣人的大纛。” “嗯。”裴耽的声音平和了,“往那边走便会有人。但你是误闯入禁苑的,应当往西北走,离开禁苑,回行宫去。” 奉冰寻到西北边,眼底确有沿着山脉修筑的行宫,他默默地记着,也不知能记多少,兴许走到山下又要迷路。 裴耽道:“我先送你出去。” 两人背对着日光下山,路上积雪更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圣人围猎网开一面,奉冰所以会误闯进来,就是恰好撞上了没有缠金绳的那个口子,裴耽准确地找到了那里。再走一会儿,奉冰便“啊”了一声,认出来是自己昨日曾休息过的地方,也是他迷路的起点。 两人都不是寡言少语的人,这一路却几乎没有说话。裴耽将他送到了,也就是笑笑,道:“从此处往回走,会不会?” 奉冰倔强道:“天光敞亮,不难。” 裴耽道:“那就好。我得回去,否则圣人要起疑心。” 奉冰静了静,“多谢。” “不必客气。” 奉冰欠身,往昨日来时方向走了几步,却见裴耽并不动。他低低道:“你快走吧。” 仓促的风将他的话吹到裴耽耳边。裴耽道:“我怕你又走丢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奉冰道。 “是。”裴耽笑,“不关我的事。” * 望着奉冰慢慢走远,直到身影渐渐渺小而消失在雪林之间,裴耽浑身紧绷住的力气也便终于卸掉。 他往回走,再次走到那野温泉旁,只等了一小会儿,他那匹战马便领着仆从们寻了过来。他松口气,这时机倒是恰好。 他想往前走,却被小野兔咬住了衣角。 他莫名其妙地将它抱起来,“小畜生,你怎么没跑呢?” 小野兔却眯起眼睛在他怀里打滚,眼看是绝不会跑了。不仅不跑,它还赖定了裴宰相。仆人在旁边笑说:“我头一次见这么亲人的野兔,不枉裴相从老鹰爪下救了它呢!” 裴耽只好翻身上马,小野兔任性地躺在他甲衣里头,显得他肚腹前凸出一块,奇奇怪怪。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缥缈的汤泉。 所有曾经留宿的痕迹都已经清除干净,那里回归了一副世外桃源可望不可即的模样—— 因为今天要早睡所以提早来更新~明天要开一整天的会议,所以明天也暂停一天哈,我们周一见! 第48章 裴耽回到行猎的人群中,众人都惊异问他昨夜在何处歇宿。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是多么无能,先被苍鹰拍晕过去,又被猛虎吓个半死,连马匹都丢掉,这两日想必也打不到什么猎物,要忝居末座了。这事情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哈哈大笑,吩咐孙太医去给他看伤。 裴耽后脑上的伤本来早已痊愈,这回重又流血,惹孙太医长吁短叹,道:“我的针灸功夫不如钟大夫,裴相回去之后,还是找他再行一遍针。” “不碍事。”裴耽全不在意。 五年前少阳院混战,有人砍中他的坐骑,他摔下来,后脑又遭了一闷棍。当时因先皇重病,所有太医都被拘在宫里,长安城中又大乱,医馆全都闭了门,那位钟大夫便是吴伯走投无路之际、在路边哀哀拉住的神医。钟大夫说裴耽脑后的骨头都裂开了,能不能恢复万全,要看天意。 昏迷了大半个月,但他到底是醒了。神智、记忆、才华,一样都未缺失,机敏得好像从未受过伤。 孙宾看到那伤疤,往往不仅感叹钟大夫的医术高超,也感叹裴相的吉人天相。 其他贵人们在群山之间挥汗驰骋,裴耽倒舒服,捧一册书趴在床上,由着吴伯给他捶腿揉肩。孙宾开了药方过来,吴伯拿去煎药,裴耽才抬了抬眼睛看他。 孙宾叹口气,“最要紧的还是不可受了风寒。” 裴耽“嗯哼”一声。 孙宾却仍不走,踌躇良久,直到裴耽都觉不适应了,他才慢吞吞开口:“裴相过去,往牢州送的药材与药方,是不是……被人截下了?” 裴耽一顿,放下了书。 “是下官愚钝,多此一问。”孙宾低声,“一个月前下官奉旨给李郎君诊脉,察觉到他似乎并未用过下官开的药方,也可能从未见过尚药局的药。” 此事裴耽已有预料。当奉冰初到长安,自己去寻他,碰了一鼻子灰,便已感到奇怪。后来他想,连一封贺年的信且寄不到,那药材与药方,可能也都遗失了吧。 但若果然如此,为何自己与牢州方面的文牍,仍一如往常?自己拜托岭南节度、牢州刺史关照奉冰,对方始终应承得很好,直到今上即位,将他们撤换。 若是李奉韬拦截了这些东西,恐怕他不会忍到今日,也不会允许奉冰在诸多关照之下活得安稳。 裴耽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不敢相信,眼前一时似蒙了灰,沉暗下来。他想起点了千万盏膏烛的清思殿,法门寺的上百僧人们跪在外殿唱经,模糊的呢喃声直绕殿梁。再往里走,紫绳重帘深处,御榻上一夜枯槁的老人,满头飘萧的白发下是一双死水般的眼睛。 他沉沉的叹息里都是无力的空虚。他曾一字字、挣扎地对裴耽说,裴郎君,朕心有愧,悔之已晚。 * 孙宾还在等着裴耽的回应。 实则他没什么可回应的,没必要将孙太医也拖进浑水里来。于是只摆摆手,“四千五百里,道路崎岖,送不到也属寻常。” 吴致恒捧药碗进来时,孙宾正好告退。 掀开帐帘,裴耽正枕着书打盹儿,闻见药味,耸了耸鼻子。吴致恒慢悠悠道:“您昨日不在,圣人进山打猎遇上了老虎,袁公公英勇救驾,圣人感佩得紧,当场给他升了宣徽使。相应地,把孟公公挪去做神策中尉了。” 裴耽莫名一笑,“这山里老虎真多。” 吴致恒一听便紧张,“您真遇上了?”他还以为郎主同外人说大话。 裴耽淡淡地笑。 吴致恒见他乌青的眼圈,凌乱的鬓发,莫测高深的笑容,真怀疑他是受了新伤脑子将坏。小心翼翼地道:“我看您遇上的,不仅有老虎吧?” 裴耽却道:“圣人升袁久林是假,升孟朝恩才是真。”懒散地睁开眼,眼中冷光盯着吴伯,“他早就想换神策中尉。” 吴伯不由得忧心,“那孟朝恩掌了神策军……” “孟公公,”裴耽缓慢地念着,又嗤笑,“他胆子小,没什么主张,只是对圣人忠心罢了。圣人最近,恐怕还会有动作。” 说完,他就将大被一掀,盖住脑袋,意思是拒绝再谈。那被子里却忽然诡异地蠕动一下,裴耽在里头闷闷地叫了一声,一只野兔踩着他的脑袋跳了出来。吴致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无奈道:“我给它寻个笼子吧。” “小畜生,要什么笼子。”裴耽摸着自己的脑袋,怒道,“扔掉!” 第49章 红楼隔雨 圣人围猎了两日,骊山附近下起了小雨。 寒冬冷雨最是磨人,比大雪封山还要难受,雨脚湿漉漉地将万物都染透,小虫子一般往人的衣发里钻。围猎结束,圣人也失了兴致,正月十二日便摆驾回銮。 奉冰对贵人们围猎的结果不感兴趣,只隐约听闻裴相病了,因此一只猎物都没能打到,排在最末,还要课以罚金。回到长安,他便将这事情同春时说了。 春时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自己将小宅里里外外都洒扫了一过,迎接郎主归来。闻言,春时也笑得开怀,“裴相真的在帐篷里躺了两天?” “真的。”奉冰振振有词,“据太医说,他脑子疼,肩膀疼,腿脚疼。要我说,他真的二十五岁吗?比那些八旬老人还不如。” 却忘了是谁爬个山都喘气,被八旬老人们撂下的。 春时止住了笑,有些怪异地看着奉冰。奉冰以这样揶揄轻松的语气谈起裴耽,实在太过少见,过半晌,春时却又不甘心地道:“裴相的骑射厉害着呢,想必只是藏锋罢了——说不定他贵人事多,还要在山上办要紧公务呢?” 奉冰挑挑眉,还要反驳,却听外间有人报说,牢州的使君大人们来求见郎君了。 奉冰一呆。 * 牢州来的队伍,虽失了领头的朝集使向崇,但到底是将一整套入贡流程都走完。元会觐见,贡物入库,计帐上缴,到今虽才正月十二,但因牢州地处遥远,他们不敢耽搁,比其他队伍都要离去得早一些。 然而在离去之前,他们却决定先来向李奉冰告别。 队中品阶最高的那一位县令,奉冰记得姓韩。两人在花厅上拱手,各自入座,奉冰命春时拿出了好茶。 韩县令抿了一口,放下茶碗,忧心忡忡地望向厅外的雨帘,低声道:“入京这一个多月,我们对李郎多有不周之处,还望李郎海涵。” 其实何止不周,一个多月,两方几乎是不闻不问。奉冰侧身而坐,微笑道:“韩令言重了,我们只是各有职司。” 韩县令道:“如今我们要走了,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亲自与李郎说一声。” 奉冰道:“韩令请讲。” “今上继位后,撤换了岭南节度使与牢州刺史,李郎应当知晓。”韩县令道,“之前的几位主官,其实……都与裴相,走得很近。” 奉冰一怔。他困惑地道:“这与裴相有什么干系?” 韩县令看他一眼,反而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想了半天,又委婉地道:“牢州虽僻处边陲,但遇有王命,绝不敢不尽心遵奉。” 王命。奉冰沉默下来,仔细地吟味对方的话。 “李郎在牢州的吃穿用度,下官们始终操心牵挂,只是事涉机密,不能让李郎知晓而已。今上继位,虽然撤换了上头的人,但又下圣旨让您回京觐见,我们还以为,或许今上也是疼您的,想给您……平反,所以……” 点点滴滴的雨跌在房梁檐角,又掉在阶前水沟,激起一阵清雾。 “我们按过往的吩咐照应您,却没料到,向崇向使君,竟为此而死了。” * 奉冰闭眼,在脑海里捋了捋思绪,才开口:“韩令的意思是,牢州方面因为我招惹了圣人不快,所以才导致向使君惨死?” 韩县令捧着茶碗,默默不言。 好一招敲山震虎。奉冰想,自己初至邸舍便遭冯乘盘问,其他人也没有好脸色,兴许也都是看出了圣人的意思,唯有自己蒙在鼓里罢了。捱了半晌沉默,他面无表情地又道:“奉冰戴罪之身,本不应当牵连这么多人。今日韩令特来告知我这些,不怕自己引火烧身?那奉冰又要愧疚了。” 韩县令喝了一口茶,叹息。“我们也都是职任所迫,不敢说什么高风亮节。但李郎是与我们一同到京的,今日我们总还是要向李郎问一句,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同回去?” 奉冰吃了一惊,手指被茶碗烫了一下又缩回,一阵冷风钻入喉咙,竟尔咳嗽起来。 春时连忙给他顺气喂茶,他自觉难堪,将春时拂开了。他完全没料到牢州的人们仍愿意带他回去——应当说,在长安不过一个多月,他已经感觉自己无法回去了。 韩县令道:“牢州虽然艰苦一些,到底在五服之内,开化之地。只要李郎有心,我们带您回去,您可以想法子逃避世事,将长安的一切都抛下,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不是吗?” 韩县令面容透出比年龄更甚的苍老,语气是谆谆的规劝。可是他越说,奉冰只越难堪,因为自己的确是这样想过的。全被戳破了,才发现只是一个个纷纭的泡影。 “……我已没有这一条出路了。”他轻声。 韩县令道:“您好好想一想。牢州僻远荒凉,山高水长,过了此刻,怕日后您便再没有机会回去。” 奉冰却不愿想。他深知自己只要想了,便很可能又生出软弱,五岭的浩荡长风都会成为他逃避的借口。可是他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他却也不愿细想。 他站起身来,向韩县令行礼,感谢他的好意。韩县令放下茶碗,回礼时,又叹了口气。 “下官原料到不会太容易。”他仍然道,“但今年我们一走,圣人便不会再——” “这是不是,”奉冰却突然抬头,“是不是裴相的意思?” 韩县令蓦地哑然。 “果然是。”奉冰在堂上走了几步,有些焦躁。他想起来了,袁久林说过的。 ——“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廉纤的小雨飞飘进来,沾上他的衣角,拽着他的足履。为了忍住咬手指的冲动,他不得不拉衣袖遮住手。他也不能在韩县令面前发脾气,对方都是承奉宰相之命,一片好心而已。他思来想去,宛如闷在雨中的无头苍蝇,最后只是生硬地道:“我不走。” 他的语气,仿佛不是面对韩县令在说话,而是面对着一个他假想出来的、可恶的裴耽。 第50章 确如传言所说,圣人围猎了几天,裴耽就养了几天的伤。无人的时候他将自己关入内室忙碌,一有大臣来探望了,他便躺回床上哼哼唧唧,叫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样虽然得不到狩猎的彩头,但行宫的温泉倒伺候得他舒舒服服。 十二日,銮驾回朝,圣旨发下,称裴相为国家劬劳以致身体抱恙,朕心甚是担忧,请裴相静心疗养,不必急于回署理事。 圣旨说了一通关怀伤感的话,然而官场中人都能嗅出一些风向。识相的人得了它,便应当自发请告,捐出头上的官帽,否则后头恐还会跟着雷霆骤雨。裴耽接旨回宅,先是往太原府一纸家书,要将二叔一家人全都叫来质问,几位族长叔公若不嫌车马劳顿,最好也都来一趟。但他对自己能否使唤得动族中人,时至今日,却也已经不甚确定。 做完这些,他又冒着小雨,去了一趟大理寺。 尚书令傅沅给陈璆定了干犯天命的大罪,陈璆关押的地点也就换到了这里,只待秋季问斩。 大理寺卿给裴耽撑伞,走过雨水丰沛的庭院,鞋底都湿透了一层。进入寺内监牢,因地势较低,雨水皆沿着台阶往下倒灌,大理寺卿当即发了脾气,要叫来小吏打扫,裴耽挥手说算了。自己提着衣裾拾阶而下,然而再如何小心翼翼,还是踩了一靴子的水。 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但不好发作,只是暗自咬牙。 陈璆关在最里头的一间,走到铁栅前时,雨声已近乎消逝。 不过是十日不见,狱中的陈璆,已是一身邋遢,面污发乱,眼里褪去了咄咄逼人的光,整个人瑟缩在斗室一角,面墙发抖。狱吏拿锁链敲了敲铁栅,他便陡地惊醒一般转头而望。 看清了裴耽,他的瞳孔先是睁大了,而后又渐渐地缩回。 狱吏给裴耽开了门。裴耽闻见里头一团臭气,皱了皱眉,也不进去,就在门口冷冷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陈璆含糊地咕哝半天,最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裴耽的眉头锁得更紧,眉心一跳一跳,“我只问你,剑南道贡使冯乘,明明是在来京途中丢失贡物,为什么到了长安却要诬陷李奉冰?你若有线索,我还可考虑向圣人上奏,饶你一命。” “线索?”陈璆冷笑,“你找我要线索?” 裴耽微微眯了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冯乘没有说吗?啊,我知道了,冯乘的供辞直接上报天子,未经你裴相的手,所以你不放心。”陈璆拍手笑道,“你来找我,是想套我的话!天子不相信你,你却偏要知道!” 裴耽冷冷地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清楚,不要不识好歹。” “不必想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陈璆仍是无顾忌地笑,“是我,我告诉了冯乘。” 裴耽蓦地抓住了铁栅,五指用力露出青白指节,指甲几乎嵌入铁锈,“你告诉他?你为何会知道?” “这话问得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自然是李奉冰自己说的。”陈璆想到了李奉冰当时的面容和声音,便连自己的表情都柔和地收敛起来,“他说他过去也有蜀锦,还是石榴红的呢。” 雨的声音好像蓦然间击破了屋顶,淅淅沥沥全摔在裴耽的头颅。他的手僵硬地放开,他想起来了。 奉冰刚到长安、随陈璆去东市,他曾经远远地跟在后头,见他们进了一家绸缎庄又出来,而后,他便听见奉冰说自己在牢州有女眷。 他不知道他们在店铺内,还发生过这样的对话,他若是早些知道……或许早就能破了冯乘的这一桩案子。 初见陈璆时便已积攒胸中的怒气此刻正在四肢百骸胡乱奔走,伴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陈璆挑衅地盯住他,又嗤笑。 “我就去同冯乘计议此事,我说,您看他是会裁长衫呢,还是裁小裙?我料想是一条小裙,毕竟李郎君姿容秀丽,不能亏待了那一副腰肢——后来李奉冰还与我说,那曾是你们的‘闺房之乐’,我真想瞧上一瞧——” 裴耽毫无预兆地一拳砸了上去,陈璆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往后跌倒在地,而裴耽再也顾不上任何脏乱,竟在这牢狱之中,和陈璆扭打了起来! 壁火不断地晃动,在眼中碎裂,爆炸,锁链粗哑地拖拽,墙壁斑驳地流血,所有闷拳重脚的声音在裴耽心头拓出千百倍的回响,心腔都要被撑开,胸膛都要崩裂,可这所有的痛苦,却都像落在空中,落在水里,接不住,于是只有下沉,再下沉,没有水花,也看不见底。 裴耽最后是被大理寺卿和几名狱吏一同合力拉扯住。彼时他已将膝盖都顶住陈璆的喉咙,陈璆挣扎不得,双手又被锁链缠上好几圈,眼睛凸出来瞪着他,嗬嗬地喘气。 裴耽双目通红得几乎渗出血丝。与他对视半晌,终于一跃起身,拂袖而去。 * “裴相!郎主!”吴致恒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裴耽已经候在大理寺前。 和陈璆打了一架,心情却并没有好多少。天色暗了,大理寺不敢留他吃饭,好声好气地将裴家的吴管事请来接人。 他浑身湿透,又脏又臭,里子面子全失掉了,却还装模作样地低头掸了掸衣襟。吴伯让他上车更衣,自己去驾车,一边忍不住道:“他一个丧家之犬,您何必打他?” “——出气。”车厢里传出不容置喙的两个字。 “那您当真出气了吗?” “……没有。”裴耽静了半晌,又闷闷地道,“但我打赢了。” “您当然能赢,四五个人帮您按着他,他身上还有刑枷。”吴致恒很不买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何必急在一时?” “这根本不算报仇。”裴耽强硬地道,“这就是,出气。” 吴致恒不言语了。要说裴耽冲动,但他打完了人,还知道给那四五个大理寺的官员小吏包几贯钱,堵住他们的嘴。真要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陈璆横竖已是个死人。 “您想没想过,”吴致恒慢慢道,“圣人即将免您的官,在这当口,您还去闹事……” “怎么是我闹事了?”车内的声音幼稚地抬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吴致恒问。 然而隔了大半晌,这一问,也未得到回答。 吴致恒叹口气,“今日,牢州的贡使们也离京了。” 车马摇摇,马鞭挟卷着雨水,在空中激起颤动的雾,落了地,便与融化的雪水汇流入沟渠。已经行到崇仁坊与平康坊的交界,街道两旁的店铺渐挂起风灯,行人们面色各异地在屋檐下避让裴府的车。 吴致恒续道:“李郎君没有跟他们走。——郎主,您还打算让李郎君真的回牢州吗?” “——停车!”裴耽突然道。 “什么?”吴致恒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裴耽掀开车帘,竟径自踩着车辕跳下。他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披着油衣斗篷,但这一跳,又往衣袂飞溅上斑斑的泥点。他全不在意,只是往崇仁坊中走,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 里坊间华灯初上,奉冰刚刚在小厅里摆好碗筷,准备吃饭。 春时忽然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郎主,裴——裴相——”还未说完,奉冰抬头,已经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大雨倾盆的院落里,雨水肆意流过他的脸庞与躯干,他像一个高大无趣的假人,唯有一双眼睛,被雨洗得更加澈亮,倒映着所有纷飞的往昔与一线浇薄的未来。 “四哥。”裴耽开口唤他,但声音沙哑,这两个字在雨中并不清晰,好像只是无足轻重的杂音。他吸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走?” 奉冰慢慢行到屋檐下,扶着廊柱,微微蹙眉,“你是问,我为什么不回牢州吗?” 雨太冷了,裴耽的全身都发起抖来,水珠泼溅在他的眼底又四散开,他的声音在寒冷中哽咽:“可是你会不会后悔?” 奉冰静静地凝望着他。 “我不知道。”奉冰回答。 第51章 裴耽僵直地立在雨里,几绺发丝沾在鬓角,刚换的衣裳又全被湿透。奉冰不知他又认了什么死理,但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也感到局促,回身去拿起门边的伞,撑开了,踩着雨水走到裴耽的身边。 他一步一步,踩碎了庭中积水的光。裴耽低头看那光,它像是绕着奉冰的足履飞舞。 “……”奉冰顿了顿,“扮什么落水狗。先进来再说。” 说着他便转身,裴耽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将自己的身形缩在那青竹色的伞底。奉冰的衣发都散出干燥的药香,不像他,又湿又臭。 走回厅上,奉冰收了伞,吩咐春时去添上一份碗筷。裴耽的斗篷湿哒哒地掉水,奉冰看不下去,手指敲了敲桌案,“斗篷脱掉。” 裴耽默默将斗篷脱下,奉冰拿去给春时收拾。春时看郎主有留裴相吃饭的意思,自己先识趣地告退,还将其他仆从都一并屏退。 今晚的菜色本来简单,但除菜蔬之外,正好备上了御寒的热汤饼,奉冰先盛一碗推给裴耽。裴耽肚子饿起来,但又觉赧然,望向奉冰,奉冰自己却已经吃上了。 裴耽轻声:“叨扰了。” 奉冰小小喝了一口汤,抬眼觑他,忽而没忍住一笑,“我还道你是来兴师问罪,原来只是来讨食儿。” “都不是。”裴耽别扭,“我今日……今日与陈璆打了一架。” 听见陈璆的名字,奉冰的面色有些僵硬。裴耽的手指摩挲过盛汤饼的碗沿,这是他过去用惯的旧瓷碗,上头还有他熟悉的裂口;汤饼热气腾腾,虽然温暖,但若耽留久了,却会烫着手指。 不对,不应该说这件事的。太丢脸,显得自己还是个幼稚的只晓得挥舞拳头的小孩子。裴耽掩饰地低头吃了几口汤饼,道:“他的事情,你不必再多想了,我会处理干净。不过,”他拧了拧眉,“若是圣人还找你,你便推托不预朝事,一概不知即可。” 奉冰沉声道:“我听闻圣人想让你好好休息一阵。” “嗯。我自己请的罪,总要自己担负着。或许我很快便能清闲下来。”说着,裴耽却还一笑,好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汤饼滚烫,他吃得身上发热,额头也冒出了汗水。 “会不会有别的风险?”奉冰却追问。 “什么?”裴耽转头看他,笑,“你怕我连累你?” “……不是。”奉冰咬住了筷子,别过眼光,“我只是想,裴相若不是裴相,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都行。”裴耽低声,“叫名字也行。” 雨声淅淅沥沥,却好像已不再能惊扰到厅上两人絮絮的对话。汤饼入了胃,柔和的暖意流淌到四肢百骸,两人对案而坐,案上的烛火幽清,成一缕袅袅的细线往上飞飘,撞上房梁,又惶恐地飞散开。 裴耽转过头,厅堂正中央的香案上方是一座神龛,供奉着一尊菩萨,底下除了香炉,还有一枝斜插瓶中的红梅花。 他道:“礼部的堂上,也有这样的一瓶梅花。” 奉冰也随着看过去,淡淡道:“这一枝是春时从你家后门口摘来的。” “那里啊。似乎是几年前落的种,如今不知怎的,竟长成一片。”裴耽想了想,“我曾想将围墙拆掉,将那座梅林圈起来,好在没有这样做——不然——” 不然,他就不可能避人耳目地将奉冰安置在这座小宅中。 他虽然顿住,但奉冰也理解到,轻轻地哼笑一声,“不要脸,人家自己长出来的花儿,你也要它姓裴。” 裴耽也很同意地笑起来,“是啊,是我不要脸。” 灯火微微颤动,有蜡泪滴在银盘里。裴耽吃完一整碗汤饼,全身都舒快了,对比片刻前落水狗般冰冷孤独的情状,实如天壤之别。奉冰本想收拾碗筷,他却主动站起来,奉冰颇稀奇地停下了手。 裴耽道:“我来。” 奉冰道:“嗯哼。” 裴耽当真端着碗筷,穿过长廊,往厨下走去了。春时原本缩在厨下吃饭,见两人进来,惊得跳起,裴耽却也被他吓到,碗筷都哐啷啷地一震,奉冰连忙上前稳住,终于瞪了裴耽一眼。 裴耽暗自懊恼,小心将东西都放下,春时手脚麻利地将它们全都扔进大锅中,舀水一同清洗。裴耽却还不走,只呆愣愣地站在一旁。 奉冰实在好笑,“裴相这是想学洗碗?过去那么多年,都没见您动过这心思啊。” 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春时“哗啦啦”的涮碗声适时响起,和外头的雨声一同冲刷下来,奉冰仓促地转了个身,去厨房的另一角端药。 然而他忘了用毛巾,手掌心径自去碰药壶,烫得惊呼一声。裴耽下意识上前,捧住他的手吹了吹,那掌上鱼际位置飞快地显出一个红印,又转而化作一个小小水泡。 裴耽连忙吩咐春时打来一盆冷水,将奉冰的手按在里头泡着,奉冰讷讷地道:“无事的,过一阵它自己便好。” 裴耽望着那冷水,迟钝地“嗯”了一声,缩回手。当奉冰浸泡着伤处的时候,他自将药壶端到灶台上,盛了一盅,问:“去外头喝药,还是在这里喝?” 裴耽挡着,奉冰看不见春时,但清晰地感觉到第三个人的存在,仍然让他窘迫。“去外头。”他小声说。 * 两人前后脚地走出去后,春时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憋坏他了,他们再不走,他都要把瓷碗的瓷胎刷出来了。 第52章 银汉堕怀 奉冰将裴耽带到了会客用的小花厅,正是白日韩县令曾来过的地方。厅前两边伸展出抄手游廊,接着一庭淅淅沥沥的雨水,只是寒冬之末,游廊上的紫藤都早已干枯,千丝万缕仿佛残破的帘帷。 奉冰坐在围屏前,捧着药碗,看向那夜雨。裴耽将香炉点上,又抬手挑了挑灯芯,厅中一时光亮大盛,将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扑朔在屏风上。 直到再没有可以做的事了,裴耽只能在奉冰侧边坐下。 清渺的药香弥散开,奉冰小口小口地抿着。说来奇特,他从三岁就开始喝药,到如今三十岁,却还是怕苦,抿上一口,品一品,便忍不住形之于色。 裴耽问:“是不是甘草不够?” 奉冰并不回应。他感到有些话要与裴耽交代清楚,交代了,他就可以赶裴耽离开,仿佛这夜色里潜藏着危险。是以他望着雨帘,开口:“我不走,是有我自己的打算,与你没有关系。” 裴耽慢慢地坐直了,沉默地看着他。 “牢州方面因我得罪于上,我若回去,要么是他们奉命害我,我死,要么是他们不愿意害我,他们死。”奉冰的话音清淡,“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无辜的人因我而死。你明白吗?” 裴耽冷静地道:“牢州的线,始终牵在长安,并非牢州自身所能决定。你若真想回去,自有两全之法,但你若不想了,也要另做好准备。” 奉冰低声:“什么准备?” “与圣人周旋到底的准备。” 奉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当初我们兄弟四人同在十王宅时,的确想不到会有今日。”他道,“二哥性情平易近人,他的院落里总是热闹和气,你记不记得?三哥就不一样,他成日往外头跑,还有传言说他在平康里养了一个女人——他与我差不多大,到今还没成婚呢。”奉冰将脸埋在茶碗前,牙齿咬着杯沿发笑,“大哥住在少阳院,与我们来往就少许多……” 说着他又想到裴耽与幽恪太子有仇,抬眼去瞧对方。裴耽却也恰在这时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相撞,奉冰的牙齿险些磕着。 “我是说,”他匆匆地道,“我过去没想到会到如今这地步,但兵来将挡,我也不是傻子,你——你不必将我当傻子隐瞒。” 裴耽道:“我从未将你当傻子。” 奉冰道:“若是圣人免了你的官,你待如何?” 裴耽看着奉冰,外间的小雨淋漓在奉冰的眼底,幽幽然。裴耽将身子放松了一些,一手撑在红槅小方几上,支颐对着他笑,“若只是免官,那倒不怕。若比免官更甚……恐怕我也做不了什么。” 奉冰不耐,“什么意思?” “四哥。”裴耽轻轻地唤出口。 奉冰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尚且未阻止他。 裴耽又开朗地笑,好像这一声四哥是什么大谋得逞的宣言。他温和地道:“若真有那一日,遇上危难,你可以去找赵王,他晓得如何做。若没有危难,那你最好便不要插手,置身事外即可。” 奉冰听了,却罕见地没有反驳回去。他低头喝药,大口大口,闭着眼睛囫囵地喝完了,才道:“我看你没有那么容易死。” 裴耽歪着头笑,“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不打紧。” 奉冰旋即道:“你是在激我?” 药香萦纡,缠绕进裴耽的喉咙。他望着奉冰那薄薄开合的两片唇,想起过去与他接吻的时候,也总是有药的味道,以至于他如今只要闻见了,都只会觉得它催情。 四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像把自己送进牢笼的小兔子,心肠那么软,处处有隙可乘,却还要龇牙咧嘴地吓唬人。 裴耽的目光下移,移到那渐渐喝空的茶碗边,奉冰的手指甲晶莹得像几片小贝壳。裴耽道:“手还疼不疼?” 奉冰将受伤的手指缩回袖子里,“不疼。” 裴耽手撑着几案站起身来,在这花厅里走了半圈,绕到一个博古架后,打开一只小屉,翻出一包小银针和一罐药膏。奉冰自己都不知道那博古架后有这么多东西。 裴耽复在他面前盘腿坐下,道:“手。” 奉冰却将手背到身后,“不要你管。” 裴耽好言好语:“敷上药,过一夜便能好。” “我高兴它疼着。” “你不是说不疼吗?” 奉冰语塞,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耽。俄而又移开目光,低声道:“这等小伤,一天两天纵好不了,挨上三天五天到底能好,这世上所有的伤疤,还不都是如此?” 裴耽不答。他已经拆开了那一包小银针,取出一根在烛火上烧灼,香雾沉沉,他的模样像个把持他性命的恶魔头子。 奉冰终于觉得僵持也没有什么趣味,将手掌放上来。那一个水泡竟然变大了些,或许因为总在摩擦,四周隐隐地发红。裴耽握住他的手,银针准确地将水泡挑破。 只是一瞬间事,奉冰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裴耽已在上面抹开清凉的药膏。烛火的映照之下,裴耽低着头,好像令他那一双眼睫毛显得更长,阴影扑簌簌地遮住他的表情。 奉冰恍惚想起来,裴耽虽然自己不打理,但其实是很懂得照顾人的。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自己凡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软,裴耽总是比大内的公公还体贴,拿过状元的少年郎,连背医书都要与他比,显得这体贴好像是用好胜心包裹起来。 其实就算在十王宅中,何处摆着何种药奁、收着何种草药,也都是裴耽比他更清楚。 奉冰轻声:“多谢。” 裴耽那眼睫毛便扑扇了扇,他慢吞吞地道:“做宰相和做大夫,道理一样,都是理阴阳,顺四时,中和万物。” 奉冰亦淡淡一笑,似乎气氛终于因这句无聊笑话而缓和了些许,然而裴耽却没有笑。奉冰忽然察觉到,五年过去,比之曾经的裴状元,如今的裴相更像一个晦暗而危险的影子。他一旦试图深究,便仿佛靠近一座深渊,渊底的风都在拉拽他的双足。 他感觉他们离得太近了。甚至想缩回手时,裴耽开了口。 “四哥。”裴耽道,“你在牢州,也时常受伤吧?” 四周俱安静下来。 裴耽抓握着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奉冰反而强作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抽出手,撑着桌案站起,还拍了拍腿,“雨小些了,我送你回去。” 裴耽却不起身,只是抬头看他。 “四哥,”裴耽的语调宛如雨中绷直的线,“我也是你的伤疤吗?” 第53章 奉冰惘然。 这句话,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欲擒故纵? 五年,他纵然虚弱、纵然孤独,但到底是熬过来;他本料想往后的日子,也将始终如此地熬下去。旧的波澜好不容易才止息,深夜的无穷的寂静中,他本不愿意谈这种容易陷落的话题。 毫无益处。 也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沉默,裴耽却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他的手放开,匆促地转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 “你总是在说对不起。”奉冰却打断了他。裴耽的影子晃了一晃。 奉冰叹口气,重在裴耽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模样,无奈。自己方才怎么会把他当成恶魔头子,他此刻看起来又像一只没断奶的小狗,仿佛自己若抛下他了,便是什么滔天的罪过。 “我想,人……不可以把自己比作一块伤疤。”奉冰揉了揉太阳穴,一边努力寻找着措辞,“或许我也要道歉,元会那一夜,我心情激动……说的话,太过了。” 他很平静,还带有些微疲倦,终于说出这句话,却仿佛一种道别。 在元会那一夜,风雪迫人,好像一切痛苦都亟需一个掷地有声的判决。可是当真判决过后,却发现这并不是结束,生命仍然漫长地延展着,带着沉默永存的眷恋和酸楚。 他想自己与裴耽到底也并非不共戴天的仇人,甚至,他愿意承认,自己曾受到裴耽的照料和保护,自己是感谢他的。可是接下来,他们还能如何呢? “裴耽。”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轻得宛如在颤抖,“我们都……向前走吧。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过去的事……便忘了吧。” 裴耽听懂了他的话,但却宁愿自己没有听懂。 啊。他想。四哥当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四哥为什么要道歉?他知不知道男人会得陇望蜀,知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呼吸里煎熬? 裴耽的心里有许多种沉重的爱。也许是从他失去父母的年幼时节便已种下,盘根错节,令他看这人世间的眼神都浑浊深暗。他一直努力按抑着,他害怕若奉冰知道了他的爱这样沉重,就会远避开他。 这五年来,他时常夜半失眠,辗转反侧地总是会想,想四哥在牢州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会不会受人欺侮。到奉冰完好无缺地回京后,这些焦虑和愧疚却并没有消散,反而增添了新的内容——他想为什么下诏狱的人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还不去死? 太沉重了,他的心难以负荷,气喘吁吁,几近僵仆。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兽,再也看不见生机了,却偏有一泓湖水的影子要在他面前招摇。 那湖水是残忍的。还对他说,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他不忘,他偏不忘。 他不能向前走,如果四哥不与他同路,他宁愿在歧路口上等到死。 奉冰许久未得到他的回答,低头瞧他,眼角还染着微红。裴耽却突然直起身子,兀地吻住了奉冰的唇。 * 灯火刹时摇晃起来,奉冰往后跌出半步,裴耽立刻扶住了他。 奉冰下意识挣扎,接吻对他来说已是极其陌生的事,可是裴耽扣着他的后颈,掌心既温热又强硬,令奉冰动弹不得。他没有闭眼,于是清晰地看见裴耽的表情那么生硬,连颤动的眼睫都静止住——但他的嘴唇却那么软。 奉冰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伸手去推裴耽,却被裴耽另一只手握住,五指都插入他的指缝,缓缓带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 奉冰不得不将手指都蜷曲起来,握成一个小拳头,抵抗裴耽的五指和心跳。裴耽衔着他的唇,在他呼吸间低唤:“四哥。” 他悄然伸出舌尖,舔吮、描摹奉冰的唇,一点点地,像在啄食那唇上的温度。 啊,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奉冰想。他当真只是来讨食儿。 奉冰有些迷茫,但感受到裴耽的哀恳,仿佛推拒他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渐渐只能放松。亦或许是因为裴耽的那只手——它慢慢地抚过奉冰后颈的要害处,轻而又轻,悄悄地擦过了肌肤上细小的绒毛,连衣领都保卫地竖起,好像要抵挡它,但抵挡不住,它伸了进去—— 奉冰蓦然压低眉毛,呻吟了一声,看不出是舒适还是刺激。衣领之下仍有一层里衣,但那衣料纤毫分明地贴着奉冰的肌肤,柔软地任对方揉搓。裴耽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这一具身体曾与自己同床共枕三年,这一个人曾被自己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可是自己此刻极清楚,自己的手绝不应再往下抚摸了。 他克制住了动作,却在吻上更加用了力气,好像要从奉冰的齿缝间夺回自己。可奉冰自觉没有什么可给予裴耽的,自己曾经有过的一切,明明都早已奉献过。 是啊,自己甚至那么明白地说过,“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 爱一个人,不啻于开天辟地。重新去爱一个人,却不啻于末世宣法。 “你在想什么?”裴耽颇懊恼地低声说着,牙齿往奉冰柔软的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蓦然间狂风刮入,将门口的小灯哗地吹熄,花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奉冰大吃一惊,礼尚往来地咬回去,但听裴耽一声闷哼,奉冰自己先跳开半尺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摸着黑去踹他,低声怒骂:“你怎么咬人呢!” 裴耽没有争辩,默默地承受了。 只是刹那间事。 血液重新开始涌流,苍白的脸都变得通红,只侥幸房栊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谁。裴耽去寻新的膏烛,奉冰则抱着双臂匆匆走到门边廊下,恨不得让冷风将全身都吹冻住。 所有往昔的亲密记忆刹时全如潮水涌来,他想起自己曾经是很喜欢与裴耽接吻的。 方才的吻,似乎也与过去一模一样,安静得令他急躁,缠绵得令他委屈。似乎自己下定决心费尽力气说出的和解的话,对裴耽都不过风吹马耳,根本不起效用。向前走不好吗?彼此的人生都还有那么长、那么长。 裴耽重又点亮了烛火,望着奉冰的背影。 “你……”他略一停顿,嗓音干涩,“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再如此。” 奉冰回身看他,眼神里多少有点赌气意味。灯影寥寥,裴耽的膝前衣襟上还留着奉冰的鞋印,问话的模样又像变回了那一只孤独的落水狗。奉冰心又软下来,想这个男人莫非在玩什么把戏不成?低着头往回走,正欲开口,却听见春时的声音:“郎主?方才怎么灯灭啦?” 原来春时正在后室,要往这座花厅走来。奉冰脸色一变,想说的话全忘记,连动作都僵了僵,结果是伸出手去匆匆给裴耽掸了掸鞋印,小声斥道:“别叫人看见这副样子。”一边抬高声音道:“春时,拿伞来。” 春时将伞拿来,便见奉冰与裴耽相隔半尺,各自拘谨地站着。奉冰接过伞,送裴耽往外走,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尽头,再穿过一扇月洞门,便是小宅的后花园。园中小径两旁的梅花,经了好几夜的风吹雨打,却全都摔落成泥,枝桠上光秃秃地淋漓着雨水。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这把伞,”裴耽低声,“我先腆颜一借。” “嗯。”奉冰抿唇。 裴耽淡淡一笑,说了声多谢,又说了声告辞,礼数周全地欠身,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奉冰移开了目光,不欲与他对视。 直到裴耽从那后门离开,身影消失,奉冰却还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风雨中的梅树。 突然他转身,急促道:“回去了。” “啊——哦。”春时连忙跟上。 冷风冷雨吹拂着,奉冰的肌肤更苍白几分,但春时却注意到他的发髻乱了。桐木的发冠底,像是被拨弄过,几缕发丝垂落下来,袅袅娜娜地缠在那苍白的脖颈。 春时不由得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几天作者三次元特别不顺,写文也遇到苦恼,今天又修了一上午和一晚上,不知到底行不行。作者其实非常非常没有自信,但是作者又非常非常看重这一篇……呜,多说无益,希望大家快乐看文! 第54章 裴耽回到宅中东暖阁,许久也不出门。夜色已深,吴致恒到门外探看了几回,最后终于忍不住,自去提来一盆新炭,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阁门。 一推开门,里头热得好比蒸笼,吴致恒才想起阁中烧着地龙,连忙将炭盆扔在外边,搓了搓手,躬身问:“郎主……吃过啦?” 一楼没有人,郎主的声音是从二楼的卧房传下来,“吃过了!” 吴致恒回身将门关好,凑到楼梯下,“郎主在哪儿吃的?” 大半晌不得回应,吴致恒的眼睛几乎都要粘在那卧房半掩的门上。老人挠了挠头,攀着扶手上楼,假模假式地去收拾走廊上的书册,归归拢,扫扫尘,便听见后头一声嗤笑。 天顶的琉璃窗透下雨夜后的星光,裴耽站在流光溢彩的画帘边,神情与他刚从大理寺出来时已大不相同。裴耽还笑他:“老家伙,想知道什么呢?” 既然被叫了老家伙,吴致恒便摆出一副颤巍巍的模样:“郎主很高兴啊?” “还行。”裴耽挑眉,“我要读书,读完睡觉,你自去歇吧。” 吴致恒往他身后望,望见桌案上摆着不少摊开的奏折,地上还叠着几摞从政事堂拿出来的官簿,郎主似乎是在处理公务;然而床边竖着一把软红的伞,些微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伞骨淋下,令吴致恒立刻心疼起地毯。裴耽却又迈出一步,挡住他视线,神色紧张,但声音温和,“你知道的,李郎君要留在长安了。” “嗯?”吴致恒一怔。 裴耽的表情有几分吴致恒看不懂的晦涩,“我只是做些绸缪罢了,你不必操心那么多。” 吴致恒心想,小畜生,我才不操心。自扶着楼梯又慢慢地走下去,当真去歇息了。 老人本就睡得早,吴致恒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吹了灯,不多时便入眠。恍恍惚惚地,好像还梦见了小时候的郎主,顶着个鸟窝般乱糟糟的脑袋,站在秋风里背诗;然而一首诗还没背完,吴致恒忽然被人推了一下。 吴致恒咕哝两声,翻了个身往里睡,那人锲而不舍,又推了推他。 他终于睁开眼睛,从这动作辨别出来不是旁人,“怎么啦?” 裴耽蹲在他床边,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抱着兔子,吴致恒转身来时,烛光便刺激得他眯住了眼:“郎主还不睡?大半夜的,扮鬼玩呐?” 说扮鬼,倒也没有像裴耽这么脸红的鬼。他眼下的乌青更深了,既疲惫,又忧愁,与白日判若两人;凤眸里亮着零星的光,他小声地对吴伯道:“你起来,帮我想想辙。” “什么辙?” “我……我……”裴耽的声音更小,“我今日,与他亲近了。” 吴致恒正扶着腰缓慢坐起身,听见这一句,险些把脖子扭了。 * 裴耽连忙放下烛台,伸臂扶住吴伯。小野兔径自跳出他的怀抱,窝到了吴致恒的被单上,舔了舔自己的脚爪。 “我——”裴耽坐回床边的矮凳,低着头,又挠了挠头发,“我不知道他……我没有忍耐住,我这样真不好,他或许……不愿意的。” 吴致恒坐在床头,道:“怪不得您这样高兴。” “我?……”裴耽轻声,“我当然高兴的呀。” 一些可能的心猿意马,于他,都如绝处逢生。 吴致恒想,大半夜的,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却要来开解这位孤独的小郎主,这本身已是奇闻;然而他家小郎主竟是当朝裴宰相,说出去,谁会信呢? 可是五年了,吴致恒从没有见过郎主如此生动的表情。 那长长的眼睫毛,那僵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唇,都无一不泄露出主人的情感。眼睫下的清波闪着柔润的光,像是知道了春天将要来临,而暗暗地攒起风花。 吴致恒有些舍不得这样的郎主,以至于想寻些好听的话来哄他。 “但他留了您吃饭,是不是?”吴致恒温言道,“若是他仍旧像冤家对头一般地恨您,不可能与您一同吃饭的。” “我曾经最害怕他忘记了我,那时候我想,他哪怕恨我也好啊。”裴耽闷闷地道,“可他竟比我想的……还要好。他愿意留我吃饭,听我说话儿,吴伯,他怎么能这么好?” 吴致恒无奈地想,你老婆为什么这么好,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可是对着一个小孩儿,又只能顺着他:“或许他理解了您有许多不得已。” 听了这话,也不知裴耽想到了哪里,神色却越来越晦暗。 “但依老奴看来,”吴致恒顿了顿道,“李郎君也不是那种滥施好心的大善人,他若真的与您……‘亲近’,”他自己老脸竟也一红,“不可能是为了可怜您。” 裴耽默默不语。 吴致恒想起,他是来向自己求辙的。实则自己也没什么经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而一拍脑袋,“这不!马上就要上元节了吧?十五日开放夜禁,寺庙中都会燃灯祈福,街上还有角抵百戏,好看着呢,要不要请李郎君一同去看一看?” 裴耽挑起眼帘,眼光一时亮了,但旋即又踌躇,“这也太不要脸……” “年轻人,”吴致恒叹口气,“您若还想讨他欢喜,首要就是丢下脸面这东西。” 裴耽眨了眨眼,似乎将这句话听进去了,但仍旧道:“上元节,恐怕宫里会有旨意——” “这不妨事。”吴致恒胸有成竹地推他,“去去去,去给他递个帖子呀您!” * 翌日午后,奉冰收到了一张洒金笺的书帖,还是春时在后门处接来的。 帖上画了一枝临水的白梅,满开的花瓣,轻柔摇漾的影。影旁题了一行诗:“待到金吾不禁夜,与君随意看灯轮。” 奉冰扑哧一笑,春时也凑上来看,看不出有什么好笑。奉冰便与他解释:“‘金吾不禁夜’是苏味道的诗,‘随意看灯轮’是陈子昂的诗,他倒好,凑合一处,不伦不类……” “这是邀请您去上元灯会么?”春时哪里晓得什么苏味道、陈子昂,但这句诗却好懂,“裴相他说,待到那一夜,要与您看灯轮!” 奉冰怔了一怔,他竟没想那么多,再看那诗,脸色却有些不自然,将它放在了案上,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元会以后,天气转暖,他的咳嗽也好了许多。 春时问:“郎主不回他什么吗?” “……”奉冰道,“我且想一想。” 春时有些失望:“噢。” 春时往门外还未走出几步,忽然又震惊地跑回来:“郎主!那边——裴府那边——在烧东西!” 奉冰颇为奇怪,也出去瞧,的确,在裴府的大宅院里,有数丛烟尘,正幽幽地往云中盘旋上升。 奉冰望着那烟尘,许久默然不语,神情凝重。 正月十四日清晨,大理寺传出消息,说是故河中府使陈璆因在牢狱中受了风寒,暴病而死——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燕台四首·夏》:“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星妃指织女,诗意谓“我”定要让银河落入自己怀中,这样织女就不必一年一度地来来去去,而可以与“我”长相厮守。 昨天谢谢大家,大家都太暖了呜呜呜,作者无以为报呜呜呜 第55章 艾而张罗 大理寺卿乖觉,陈璆一死,便派人报知裴耽。 那时裴耽已烧了一日一夜的文牒,但听闻此讯,依然震惊。报信人称,是在前日裴耽探望过后,宫里来人提审陈璆,单独问了一宿的话。第二日深夜,狱吏发现陈璆已经面目青紫、四肢僵硬地死于囚室。但论及陈璆的死,无人敢归罪宫里,或许更多的人都会联想到裴相冲动之下的那一番拳脚。 裴耽命吴伯给报信人送了一整匣的珍珠,那人千恩万谢地离开,吴伯送他到府门口,他却又犹疑地停下:“那个……还有一件事,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裴相如此慷慨,小人实在……” 吴致恒看他表情,从袖中又拿出一只钱袋,轻轻放入他怀中。 “……那小人也不多做作了。”那人叹口气,身子凑上前,往吴致恒耳边说了几句话。 * 吴致恒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回来,好不容易在临水的台榭边找到了裴耽,累得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便听见裴耽曼声问:“他同你又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吴致恒喘进了凉气,只觉喉咙发痛,眼前都起了雾气,“他今日出官署时,正逢给陈璆验尸的推官,也被圣人传召入宫……看起来,圣人要详查陈璆的死……” “查?这有什么好查,查到他自己头上?”裴耽冷笑,“陈璆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自然只有我。” 他怀中抱着难得乖顺的兔子,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捋着那半长不短的兔耳朵;身上拢着一件银线暗绣的素襕袍,衣衽上有一圈雪白绒毛,迎风便靡软地颤动,托起他那高傲的脖颈与头颅。 台榭上正燃着火堆,熊熊的火焰中汇聚着各式各样的文牒,火声毕剥,烟气熏天;裴耽随手将一份木质檄书也扔进火中,刹时火光大亮。那檄书上的字迹粗豪,印泥凌乱,是长年只管习武打仗的将军们的风格。 “——您是说,圣人会嫁祸给您?”吴致恒担心地发问。 “早就不差这一桩了。”裴耽漠然,“只是我没料到圣人如此着急,竟连陈璆都不肯保。” “难道陈璆他是——” 青年宰相的双眼冷冷地眯起,盯住火中渐渐烧焦的木炭,下颌线显出一道锋利的轮廓,是因为他正咬着牙关。 “你还记不记得李郎君初次来这里找我,回去时,便正好坐上了陈璆的车?他前脚刚离开我这儿,后脚圣人就驾临邸舍,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两日两夜。” 吴致恒难以置信:“这、这就是说,李郎君刚到长安,就——” “陈璆、冯乘,是与他同一日到长安的贡使。地方朝集使入京前五日,都会先派人向鸿胪寺快马禀报,好安排人来迎接。是以谁会和李郎君相伴投契,也都在掌握之中。” “可是,”吴致恒踌躇,“若圣人对李郎君果真如此严防死守,为何还总是假模假式地……” “圣人对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顾忌,圣人更顾忌的,是我手中的东西。”火光望得久了,裴耽终于垂首,轻轻揉了揉鼻根,“何况那个时节,李……他的确不愿见我。圣人确定这一点,反而能放心。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到底已是个成年男人,他知道情欲的滋味,他知道什么是暗示和试探,他知道冰下缝隙的冷暖。纵使这些,与其说是那三年的婚姻的馈赠,还不如说是这五年的孤独的教泽。 吴致恒忽然明白过来,“那我、我还让您去邀约李郎,我真是——哎呀!” “你有什么错?”裴耽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我与他就是有旧情,断不了,圣人迟早要知道。天罚也好,天谴也罢,这上元节,我还就非要约他不可。” 他的嗓音微微地沙哑,仿佛在冷酷之下,藏着最柔软的质地。 冷白的天穹低压下来,寒烟衰草之间,火光寥落。吴致恒却好像被这火烘烤得流出了汗水,脊背上都开始发凉,“您,您是说,圣人他要——他会不会——” 裴耽没有回答,等同默认。 “那……那您看,河东那边,”吴致恒绞尽脑汁,焦虑地思索,“还能不能帮您说两句话?” “你以为圣人隐忍了两年,这回为何雷厉风行?”裴耽道,“二叔家的人被举劾了,自己怕得要死,想必已同圣人通了供。你且看着,若是圣旨在今日内就下达,那便说明河东裴氏已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致恒道:“那就赵——” 裴耽忽而一根手指点在唇上,眸中掠过一丝冷光。 吴致恒再无法多言。 他料想、他希望,郎主全都早有安排,只是不让自己插手罢了。郎主从很小就习惯了自己独身去应对所有的难关,毋宁说,前晚上来找他“想辙”,甚至可能是郎主平生的唯一一次求助。 可他心中还是空落落的,好像明知道马上就要迎来一记重击,却不知它会从哪个方向、以何等力度袭来。他只能以张皇的目光追随着裴耽的动作。 裴耽却蓦地回身,快步往那一座孤伶伶的书斋走去。 第56章 吴致恒连忙跟上。 仍是上午,但天空已阴沉,似乎到晚间又将飘雪。风愈加地冷厉,将灰烬吹得到处都是,也将两人的衣发俱拂起。 书斋的十二折屏风前垂吊的小灯始终长明,一旦迈步走入,便好像万物都变成了黄昏色的。内里足有一般屋舍的三层楼高,两进、四面都是书架,乱七八糟的封函卷册一直堆叠到天顶。这一早上来来回回,裴耽已经清理掉一些,然而看这情形,不过是九牛一毛。 裴耽让吴致恒扶来一把长梯,在书堆中扒拉了许久,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尘,找出来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书函,上题着古篆字:“《周易八纬》,第三函”。 他在案前揭开书函,《周易八纬》共十二卷,这一函中收有三卷,纸张散乱堆叠,颇为老旧,他翻开便读出一句:“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静默一笑,又将书函“啪”地合上,再度沿着长梯往上爬,把整四函的《周易八纬》都拿出来,一函摞一函不断扔进吴致恒怀里,又扬手挥了挥漫天的飞尘,“这个,送给李奉冰。” 吴致恒手忙脚乱地接住,惊道:“现在送?” 裴耽冷声:“现在送。” 俄而望了一眼四周,一把将不知何时挣扎着跳到地上的兔子又拎起来,再度扔进吴伯怀里,“这个也送走。” 吴致恒却不动。 野兔一声不吭地往吴致恒怀里钻,毛茸茸地贴着吴致恒的手心,全是冷汗。 裴耽看向他。 “您……”吴致恒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裂隙,“您自己为何不去呢?” 裴耽嗤道:“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你以为是唱戏?” 吴致恒道:“那您要这样坐以待毙……” 裴耽抬手,手指屈起敲了敲书函的硬壳,眼光里零落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谁说的,只要他活着,我就不算坐以待毙。” * 吴致恒抱着书函与小野兔走出书斋,还未走出后门,前院处已经响起一阵骚动。 竟是圣人传旨的使者,如郎主所料,到了。 他想折回去,透过月洞门,却远远望见郎主已从书斋中走出,去前院迎客。天色锃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俯瞰人间,远近的树木都覆盖上一层静白的光。他依稀听见了宦官尖利的嗓音,还有杂沓的铁靴声、泼水声,似乎是有人着了急,要将那烧了一日一夜的火堆扑灭。 吴致恒终于明白郎主所等待的是什么。 他咬住牙,紧绷着神色,一步、又一步地后退,蓦地一转身,往后门奔去。 * 小池上积冰千重,终于仿佛被人声所惊动,呲啦呲啦地裂开。 裴耽穿了一身白衣,桐木簪发,好整以暇地坐在池边煮茶。三沸之后,敛袖分茶,他做得专注,连那飞扬的眉眼都沉静下来。 孟朝恩从未见过这人穿如此素淡的衣裳,迈入来时险些晃了眼。但天色愈来愈沉,风霜凛冽,他不欲在外久站,身侧留下的神策军士都站出来包围了裴耽。旋即孟朝恩又看见了小亭上的柴堆,和书斋中隐隐冒出的火光—— 他脸色大变,对身后兵士急道:“分一批人,快去救火!” 一批兵士纷纷地去了。余人包围之下,裴耽面色仍和蔼可亲,他站起身,朝孟朝恩拱手:“孟公公大驾光临,草臣有失远迎。要不要来分一杯茶喝?” 孟朝恩缓缓抖开明黄帛纸的圣旨,冷着脸道:“裴耽,接旨。” 裴耽便掸了掸衣襟,跪下接旨。 圣旨十分冗长,语气谆谆,像父兄在教导子弟。先说裴耽为相两年,毫无建树,辜负先帝与朕拳拳之托,又说元会大乱,已是天意谴告,前日又得御史台奏劾,裴耽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朕本爱护人才,不忍苛责,谁料故河中贡使陈璆枉死狱中,与裴耽相连,事颇蹊跷……到末尾,说道:“朕即位以来,战战兢兢,然上书言事,交错道路,怀奸朋党,相为隐蔽,朕诚怪之,其咎安在?观君之治,持容容之计,无忠固之意,将何以辅朕率导群下?而欲久蒙显尊之位,君岂不难哉!岂不难哉!” 孟朝恩的声音尖细地上扬:“着,褫夺裴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抄没其家宅,裴耽免冠素服,至刑部听讯受审——” 冰冷的空气中,裴耽背脊挺直,一动不动。 “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这所指的,恐怕就是裴家堂嫂曾来央求他的那一桩;他的确向太原府尹修书,请对方秉公办事,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河东裴氏放弃了他,就如他们当年放弃了他那看似前途无量的父亲一样。 裴耽抖抖衣袖,伸出双手,高举过顶,清声唱喏:“草臣接旨。” 孟朝恩却不给他,眼神移向旁边,两名小宦官正捧着鸩酒白绫,安然地等着。 “裴相——不是,裴状元,”孟朝恩细声细气地道,“规矩都带来了,您可不要坏了祖宗成法。” 所谓祖宗成法,便是刑不上大夫,位至宰辅,不可能下刑部受审,受审的诏旨也就等同于赐死。裴耽焉有不知,但他却抬起头,甚至笑了一笑。 当着众多宦侍的面,他悠然开口:“草臣死无所惧,但只想斗胆问一声孟公公,我死之后,圣人要的东西公公若找不着,那公公担待得起吗?”—— 本章圣旨取自《汉书·翟方进传》汉成帝赐翟方进诏,略有改动。 第57章 孟朝恩抬高音量,夸张地怒哼一声。他将这座宅子都围起来了,掘地三尺,难道还能找不着?若是东西不在这里头,那裴耽连续一日一夜慌里慌张地烧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可他这一哼,到底暴露出他无甚底气。裴耽膝行上前一步,眸光闪烁,“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但孟公公,您真的愿意臣死吗?臣若死了,您这担子可就重了……万一圣人要的东西,早已被臣付诸劫灰,您说圣人信是不信?” 他的表情诚恳极了,甚至从之前“死无所惧”的神色渐渐转出了一些真正的恐惧,让孟朝恩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他的算盘。 这个男人,他是为了保命,所以弄出这么多玄虚门道。 ——可是自己,在圣人面前,当真有一顶一的信用吗?若是自己找不着圣人要的遗诏,而裴耽又已死了……那怎么办? 孟朝恩焦躁起来。数日前圣人给了他神策军,但北衙诸将皆剽悍不好相与,他一个无根基的阉人,接管起来并不顺利,为此遭了圣人好几次问话。他必须找到那一份遗诏,否则天子盛怒之下,他都不知会陈尸何处…… 就在这时,兵士来报说大火都已扑灭。但裴耽的书实在太多,一时半刻还清点不完,问是否先回宫报讯。 雪风回环,浮云幻变,这座御赐的大宅,已经不属于裴耽。 孟朝恩将圣旨的明黄锦帛攥在手里,突然往裴耽身上一扔,冷笑,“带他去刑部,押下大狱受审!故弄玄虚是吧,我还不信问不出来!” * 天终于下起了雪。 一乘黑帘黑厢的马车从裴府起行,手足都扣上刑枷的裴耽被兵士押入车中。狂风呼啸,长街上行人寥寥,间杂着隔街的马嘶与靴声,重重叠叠如雪浪,都往上,再往上,堆叠到太极宫那不可向迩的金色脊檐,令那檐上沉重的龙头也渐渐融开了无情的目光,下视人间。 人间永是有好事之人。他们偷偷在街边驻足,或在临街的二楼打开了窗,看这贪生怕死的故宰相竟不肯自尽、亲自赶赴刑部。 议论声悄悄地响起。 “这怎么回事,圣人终于忍不了啦?” “看见裴府那偌大的烟气没有?据说公公去传旨的时候,裴——裴状元正在放火,妄图烧灭证物!” “什么意思!他莫非是真的有什么……” “圣人的旨意,错不了!裴家人作威作福那么久,可也该倒霉了!” 出崇仁坊,再经一个转角,某家店铺的屋檐之下,站立了一个素衣长发的人。 奉冰手中提了一只药包。他今日本只是出来拿药,顺带散散心的。 这一路上,他时常走神,想到明日便是上元节了,再看街上,便处处都是新挂的灯笼。于是他又想到裴耽的那一方书帖,白梅满开,临水照影,像在悠悠然地等候。他心中生出恶趣味,想自己不若将那白梅涂成红的,再送回去,让裴耽猜一猜…… 然而半途上,他便遇见了突降的风雪,与刑部的马车。 马车的车厢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的人,但身边的围观百姓却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量始终不高,只是渐渐地聚集,像雪中的泥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好像这样就可以刺穿那车窗车棚,将车中的人拉出来示众。 店家开张已久,无客人光顾,见奉冰伫立门口发呆,便不豫地拿扫帚扫雪,哗哗、哗哗,残雪滞重地飞起又落下,在他的脚边激起花蕊一般的白雾。奉冰好像眼看就要冻僵了,那僵硬的身躯却突然一转,往长街的另一端走去,越走越快。 狂乱飞舞的雪霰终于逼出了他的咳嗽。他连忙拿巾帕捂住嘴,可是这咳嗽像刀刃刮擦过喉咙,在气管里左右突刺,直入肺腑,鲜血淋漓,激得眼圈都发红像渗出了血。随着咳嗽,他的心也在刀锋上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跃出喉咙口,咚咚、咚咚,风雪中听去,是钝钝的、叩门一般的声音。 终于奔回家中,仆婢全都不在,小宅安宁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坟茔。 他径自走入自己所居的主房,推开内门,看见里面坐着吴伯,便即站住。 连春时的神情都很晦涩。春时先走上前将门关上,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斟了一杯热茶欲递给奉冰,奉冰却不接。春时便只能焦急地沉默。 吴伯手中亦捧着热茶,水汽濛濛缠绕住他的脸,那模样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但眸光到底还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绝,扫向了奉冰。他身边的案上放了四函旧书。 “啪嗒。” 奉冰手中的药包跌在地上。 * “或许我很快便能清闲下来。” “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不打紧。” “待到金吾不禁夜,与君随意看灯轮。” * “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 六千收了,快乐地加个更! 其实这一章三节,一起看是最好的嗷呜…… 第58章 歧路杨朱 奉冰闭了闭眼,镇定心神,到榻上坐下,吴致恒便将那四函书推给他。 “郎主让我送给您的。”他道。 奉冰拆开书函,书是早被禁绝的纬书,辞句既无聊又危言耸听,奉冰一页又一页缓慢地翻过,试图从中拆解裴耽的意思,但脑子已经快要锈住,一旦开始运作,竟还发出吱嘎吱嘎陈旧的疼痛。 吴致恒道:“郎主还读了两句。” 奉冰抬头。 吴致恒回忆:“是什么……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 “是《易经是类谋》。”奉冰沿着目录寻知这一卷在第三函,打开,便翻到这一页。 “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 “对!”吴致恒立刻道,“就是这一句。” 奉冰咬了咬牙。 ——“王”是谁? 这长安城里的“王”,已只剩下赵王了。 裴耽曾对他说过:“若真有那一日,遇上危难,你可以去找赵王,他晓得如何做。若没有危难,那你最好便不要插手,置身事外即可。” 奉冰的眼神变幻,他一页又一页地往后翻,可是书上的句子已不再能入他的眼。 找赵王。 是了,赵王在京多年,一定立有根基,裴耽既与圣人不睦,或许便与赵王走得更近。 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 奉冰翻完了整三卷书,挪开后,却见书函底部还有软软的夹层。他将手指探入,便慢慢抽出一张窄幅的黄帛。 春时蓦地倒抽一口凉气,又立刻捂住了嘴,再看吴伯,后者却好像并不十分惊讶。 除了黄帛边缘暗绣的龙纹,这一张小小帛书,看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奉冰正要展开,吴伯却按住了他的手,眼神沉沉地道:“这是郎主留给您最后保命用的,您可千万不要……” 奉冰沉默。黄帛一分分从末端展开,他先是认出了自己父亲的玺印与圈红,而后是一行极简短而锋锐的字,每一个字上竟全都盖了郑重的玺印: “皇帝行事如有不可,可领北衙六卫,行便宜。” *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忽而拱了拱他的脚掌。 奉冰低头,却见是那只灰扑扑的小野兔,鼻翼正一耸一耸地往他的裤脚里钻。奉冰将遗诏放回原处,矮身将那小野兔抱起来,那野兔却朝着他龇了龇牙。 奉冰与它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花树上吹来的新雪。 “春时。”他站起身,将小野兔放入春时怀中,又揉了揉它的耳朵,“去给宅中的人手都放个假,就说是上元将至,都回家团圆去。” 春时领命去了。奉冰又看向吴伯,“圣旨查抄裴耽的旧宅旧人,估计您是要上通缉榜的,且在此处呆着吧。” 吴致恒点头应是,但仍不放心,追问:“郎君预备如何做?” 奉冰道:“我去找赵王。” “——可眼下,还没有到如此——紧迫的时候。” 说出这样的话,吴致恒也觉喉头发涩,但他必得说了,仿佛是裴耽夺了他的喉咙,他必得为裴耽说这一句:“郎主他宁愿自己下狱受刑,也不想您趟进这个浑水,赵王那边,乃至北衙六卫的诸将军,他都早有联络,如今于您最要紧的,是置身事外——” “我最恨的就是置身事外!”奉冰突然抬高了声音,“他要逞他的英雄,死便死了,我可也有我要做的事情,不须他挂记到死!” 吴致恒眼皮直跳,“郎君,您不要总谈这个‘死’字……” “这么厉害的东西,”奉冰冷笑,手指抓皱了纬书那已近残破的书页,“他留给我保命?!我真是谢谢他昏了头的大恩大德。” 吴致恒从没听过李郎君说出如此尖刻的话,甚至感到自己有些招架不住。奉冰容颜温润,但那外表上霏微的雾都被刺破了,露出嶙峋的极扎手的锋芒,花同雪俱散去,日光凌凌,不留余地。吴致恒忽然疑惑,郎主知道李郎君有着这样的锋芒吗? * 奉冰让春时陪着吴伯,自己穿一身粗布衣裳,两手空空地往十王宅走去。 距离裴耽接旨而赶赴刑部,尚且不到一个时辰,但长天风雪,已然覆盖了旧的车辙,适才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的行人们也早都散去,各自奔忙。街道里坊间仍留有过年的余庆,红的碎纸片点缀着白的雪泥,肃肃的风似刀刃,带着威胁意味拍上来,叫奉冰裹紧了衣衽。 他先去兴宁坊的十王宅寻找奉砚,奉砚却不在家,据仆人说,是昨夜歇宿在平康坊了。于是他又折回南返,到平康坊去。 天色尚早,平康坊的勾栏酒肆甚至还未开张,他走入这座沉寂的欢乐场,雕金的阑干,嵌银箔的灯笼,重重叠叠的纱幔,此刻灭着掩着,都像前朝的风景。赵王李奉砚最常去的地方名叫芳辰馆,前门正紧闭着,奉冰绕到后院,那里据说是赵王包下来,住着传言中他豢养的外室女人。 奉砚或许是得到了家丁传来的消息,竟已在院门口候着他。看他脸色,奉砚也不多说什么,便延请他入内。 一名淡妆女子从内室里探出头,又缩回去,奉冰听见她低声地唤人:“过来,不要乱跑!”俄而那内室的帘帷便拉紧。 奉砚看着奉冰落座饮茶,才缓缓地道:“你是为裴相的事而来的?” 奉冰点头。 奉砚盯住了他,“你如此信任我?” 茶香袅袅,两兄弟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奉冰的面色纹丝不动,低垂了眼睫,淡淡地道:“是裴耽信任你。他说,若遇上危难,可以来找你。” 李奉砚笑笑,“即使五年前,我将你抛下,独自逃去了骊山?” “我们四兄弟中,你是唯一一个还有母亲在的。”奉冰平和地道,“汝南周氏也不算小家族了,你多所顾虑,谨小慎微,凡事都不出头,是以能保全至今。” “除了母妃,”李奉砚顿了顿,“我其实……”他的表情晦涩,奉冰很难看懂,他却还掩饰地站起来走了两圈,才又道:“骊山围猎时,裴相已做了部署——你知道神策军中有他的人吧?圣人将神策中尉撤换,我们便已感到警惕。或许圣人也察觉风声,所以从骊山回来便要撤他的职,然而这才第几天,圣人又坐不住了。” 李奉砚的措辞让奉冰有些微不适,在案边挪了挪身子。“我们”。他心想。裴耽与三哥,何时成了“我们”?那他呢,他只是一个拿着裴耽送的东西“保命”的,最好是“置身事外”的存在吗? 然而李奉砚却好像全然看穿了他的心思,默然一阵,慢慢地道:“我与裴相的交情,其实——” “哎,哎!”一阵急促又压低声音的叫唤,一个男孩从内室的帘下钻了出来,那名淡妆女子焦急地紧追在后,“殿下在议事呢,不要去吵殿下!” 那孩子却不听,手脚并用地要爬上李奉砚的腿,李奉砚自己也被吓一跳,险些叫出“祖宗”,将那孩子抱起,那孩子却还双足乱蹬,一手去抓李奉砚的头发。那女子作势要打孩子,孩子却笑得更顽皮,直往奉砚怀里躲—— 李奉砚颇狼狈地躲避着孩子的踢打,方才的沉稳全不见了,眼风瞟到奉冰,忽然灵机一动地道:“阿川你看,这是四叔!叫四叔!” 奉冰结结实实地呆住。 *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几人重新落座。 那个叫阿川的孩子当真喊了声“四叔”,嗣后女子终于找着一只小竹马给他玩,吸引去他的全部注意。女子跪坐在奉砚身边,敛袖添茶,奉冰见她眉眼绰约,神容端庄,与三哥间相处得极其自然,心下已有了几分论断。 “裴耽……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奉冰低声。 李奉砚默认。 奉冰又抿了一口茶。对面是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没有宝妆靓服,也无金玉雕饰,只是闲闲地吃着茶,用着点心,看孩子玩竹马。但这平凡的景象,却似乎已许久不曾在奉冰的生命里出现。 这个孩子,至少已三岁了。 他的三哥,看起来谨慎、温和、圆滑、真诚,但的确,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裴耽投向赵王,恐怕就是因为他知道赵王有牵累,也有希望。 “说实话,我与裴耽,不算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只是各取所需,各有盘算。”李奉砚停顿了一下,沉声地道:“他既让你来找我,说明他的确信我,那我定不会背诺。”—— 明天休息嗷~ 第59章 奉冰在平康坊用了晚饭,是春时来接他回去。 他很累了,但在马车上,他脑中仍然有许多不定的思绪,像火苗一般激动地窜跃着,他有时会想到三哥那个天真活泼的儿子,有时会想到山野间的那一场日出,有时还会想到纬书中藏着的父皇遗诏。 他独独不太想到裴耽。 回到家中,掸了掸身上的碎雪,再往裴府的方向望去,那里却异常地热闹敞亮,是刑部与内侍省一同领着人在举火搜查,刺目的光从四合的角檐上散逸而出,将夜空都映出红通通的棱角。也许所有过去看不清的秘密,在今夜都将被记录。 吴伯始终在房内等着他,老人闲不住,一直在厅堂上洒扫掸灰,一听见奉冰回来的声响便急切地出来迎接,问道:“郎君吃过了吗?” 奉冰道:“吃了。” “春时也吃了?” 春时在后头接话:“吃了。” “那就好,那就好。”吴致恒讪讪地笑,便扶着腰,要转到厨房去。 奉冰不知该如何应对吴伯。元会之前,他们曾短暂地见过一面,是吴伯首先为他揭开了裴耽的旧事一角。他在过去即知道裴耽很依赖这位和蔼的老仆,猜测裴耽是因父母走得早,将孺慕之情都投注在吴伯身上;但此刻看着吴伯手足无措的模样,又忽然觉得,或许吴伯也同样地依赖着裴耽。 鬼使神差地,奉冰也抬脚跟了上去,尾随吴致恒一直到了厨房。原来厨房中还有三碗面条,似乎是掐着他们回来的时辰刚刚做好,拿热水捂着。吴致恒端出一碗,自己闻着热气吸了吸鼻子,转身,却险些撞在奉冰的身上,忙大惊道歉。 奉冰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吴致恒默默去了厨房一角蹲着吃面,奉冰却仍不走,轻声问他:“您在等我们一起吃?” 吴致恒愣了愣,笑道:“有备无患嘛。” 奉冰搬来了两只小马扎,给吴致恒身后摆了一只,自己用了一只,就这样坐在了吴致恒面前,盯着他吃。老人摸了摸鼻梁,“您……不忙么?” 奉冰却直接地道:“您是不是很担心他?” 吴致恒的神情变了变,旋而低头,几乎将脸都埋在面条冒出的腾腾热气之中。他复听见奉冰平和的说话:“明日是正月十五,按例会让我入宫觐见,我会想法子去见他一面。神策军乃至北衙方面,则有赵王去照应。” “您把遗诏——”吴致恒忍不住开口,但抬头对上奉冰的目光,却又断了话头。横竖郎主已将遗诏送给了李郎,那李郎想如何使用,都是他的自由。 “我会救他出来的。”奉冰说。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像冬日里热的面条,但又含着一股韧性。他装作没有听见吴致恒半截的话。 吴致恒吃完了,又去洗碗。奉冰一言不发地看着,忽然吴致恒转过身来,两手尚淋漓着水渍,但他却好像必得先说完这一句话:“我——老奴,老奴求您,求求您一定将他救出来!”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还不够诚意,吴致恒将双手往身上擦了擦,竟便拽着奉冰的衣袖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泪水也毫无预兆地滑落,穿过那脸容上的道道苍颓沟壑:“求求您,郎主他此时此刻,恐怕正在刑部诏狱中受刑,我只要一想到,便实在坐不住……” “您先起来。”奉冰自己也连忙跪了下来去搀扶他,原本平静的容色终于被打破,仿佛面具裂出了缝隙,“我与赵王已计议周全,您不必担忧,只需好好儿呆在此处,不要被外头的人找到……” “李郎君!”吴致恒却哭,老人的哭声浊重而嘶哑,伴随着间断的抽气,一句话要说上许久才能补全,“郎主他从小,受了很多的苦,他惯了一个人撑着,时常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可是李郎君,五年前,他曾被人击中了脑袋啊,钟大夫说他后脑的骨头、骨头裂开了!大半个月里,他躺在床上,发高热,说胡话,反反复复,就是在叫四哥、四哥……我们稍不注意,他可能清醒一些,便要下床往外跑,可是他跑不动啊,一下子就跌在地上,又晕过去……我如今只要想到那时候的情形,我还、还会……” 奉冰呆呆地听着,不自觉间,手指攥紧了吴致恒的衣袖,也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在给予谁力量。 “到他真的醒了,钟大夫本来绝不许他乱动劳神,但他非要去救您,他不眠不休地上奏表,给各处他曾瞧不起的贵人们请托,往刑部源源不绝地花银子,终于捱到了开春大赦…… “你们和离了,不做夫妻了,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李郎君,人命关天,郎主他已什么都没有,只有您了,若您也不顾惜他,那他在这世上,料也没有什么意趣……” 老人终于说累了,身子往灶台边倚靠过去,慢慢地眨了眨眼,泪水便顺着他枯瘦的下巴流过他的喉咙,钻进他的衣领,身子还随着哭泣的节奏而轻微地颤抖。他一向是精神矍铄,年前甚至还曾与刺客搏斗过,但此刻他却显得那么疲惫而苍老,好像那两道花白的眉毛都足以压垮他的身躯。 奉冰小心地凑上前,双手伸过吴伯的腋下,臂膀使力,将吴伯揽抱起来。奉冰虽然身体病弱,但到底是个年轻人,支撑住吴伯摇摇欲坠的身躯,复拍了拍手背,沉默在厨灶的间隙中流过,渐渐令吴伯平静下来。 然而只得片刻,老人突然张皇,干枯的、经络分明的手一下子握紧了奉冰的手,“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您明明说了要去救他,我却还——”他用力地抿着嘴唇吸着气,“人老不中用了,对不住,李郎君,我本应该谢谢您……” 奉冰笑笑,宽和地道:“您没有说错话,您与裴耽情同父子,此时此刻,您心中一定不好受。我……我也要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 吴伯怔怔地看向他。 他努力笑得圆满。 劝慰了一会儿,老人哭得疲累,也需早睡,奉冰便又扶着吴伯回客房去。待吴伯躺下了,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转身,便见一庭飞雪静谧地滞在空中,更远处是重云绞缠之下失声的月亮,已近圆了。 奉冰走了几步,兀自停住,怔怔地望向那月亮,直望得双眼酸麻,才恍然回神。 * 这一晚奉冰并没能睡上很久,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没有大逆案,没有诏狱,没有牢州。甚至父皇都不曾驾崩,他与裴耽始终生活在十王宅里,很多年一晃而过,一如抓不住的轻烟。梦里他们两个都没有正经官爵,成日里游手好闲,还越来越赖床,早晨醒来时,裴耽总要亲他大半晌才肯起身。 他不知所措,问裴耽:你为什么在此处? 裴耽说:我不在你床上,那应该去谁床上? 他不满这种浑话,别过脸,心跳得有些快。但又察觉不对劲,固执地再问:你怎么来牢州了? 裴耽说:牢州是哪里? 不对。他拼命地摇头。可是他也想不起来牢州是哪里了,那好像是个很好、也很淡漠的地方,他猜测自己若去了那里,日子会过得平静无波澜。裴耽却突然抱了上来,说,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同去,四哥,你不要抛下我…… 奉冰陡然地睁开了眼。 未至卯时,正月的天亮得晚,但已有隐约的光照在他的眼睑上。 正月十五日清晨,太极宫传旨,命庶人李奉冰入宫团聚观灯。 第60章 正月十五日,雪停,是佛寺道观的钟声最先响起。渐而远近高低,钟声不绝地连绵成片,震碎了瓦檐上的积雪。奉冰坐着宫中的小辇穿过街巷,见孩子由大人抱持着抬手去挂灯笼,雪后的日光懒洋洋的,孩子的小手与脸蛋都冻得红扑扑,映着灯笼纸,有种笨重的欢喜。 小辇从东侧入宫,经三道宫墙,到甘露殿前,孟朝恩已等候路旁,躬身请他下车步行。奉冰安然由他伺候,宫中各所都已挂起不同式样的香灯,俱穷极工巧,只是天色尚早,没有燃火,总少些意趣。奉冰微笑道:“不知到夜里,燃灯千盏,该是多么壮观。” 孟朝恩陪着他笑:“今年圣人还特意在承天门南边立了一株灯树,高足二三十丈,您方才没瞧见?” “没瞧见。”奉冰睁大眼睛,回头去望,重重叠叠的殿宇之后,似乎真有一株高入云霄的树,但云色暗昧,看不分明。奉冰笑道:“圣人总是有许多新奇花样,了不起。” 这话让孟朝恩心中略一咯噔,但奉冰神色如常,他也不好作怪。两人足下地势越行越高,绕过佛光寺、三清殿,便可到凌烟阁。 孟朝恩欠身:“圣人在阁中等您。” 奉冰迈入阁中,便自有阁中的掌事宦官来引领。正堂上供着本朝历代天子,祖宗昭穆井然有序,要上二楼才见到功臣供奉,二百年来三十余位,各有泥胎彩身的塑像,脚踏莲花,背倚舆图,塑像前香案上三足铜鼎中皆散出袅袅香烟,令整座二楼都云遮雾罩。 裴峥裴将军的塑像因是新供上的,漆色正亮,双目填塞的黑曜石炯炯有神,奉冰甫一上楼便被“他”盯住,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裴将军生就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庞,微黑,显得刚正拙重,但眉骨很深,双眸细长,又颇为沉郁。 “裴将军为国捐躯时,才三十三岁。” 皇帝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奉冰一惊,连忙回身下跪,行大礼:“陛下!草民请陛下安。” “快起来。”李奉韬双手微抬,笑意可掬,“自裴将军入阁,朕还是第一次来此,你也是第一次吧?” “是。”奉冰低声。 李奉韬走到裴将军塑像前,负袖端详,又笑:“裴耽与裴将军,神容气质都不像,唯有一双眼睛,倒是一模一样,深不可测一般。”他踱了几步,悠悠然道:“裴耽虽然辜负朕,但朕到底不能辜负真正的忠臣。” 奉冰徐徐道:“陛下雷霆手腕,长安城百姓间都传开了。” 李奉韬颇有兴趣地回头看他一眼,“传了些什么?” “裴耽赴刑部受审时,草民正在集市上买药,是以听见一些议论。”奉冰道,“百姓们都说,裴耽不肯自尽,定是心中有鬼,陛下隐忍多年,一朝出手,大快人心。” 他有一双含烟笼雾的眼睛,仿佛总藏着可望不可即的心事;但他的容貌温润,一旦带上笑意,嘴角上扬,便有十分的真诚,叫人又忍不住心生亲近。李奉韬怔了一怔,恰在这时,几名宦官上楼来铺设玉席茶酒,李奉韬便引他过去,一边笑道:“三弟似乎心情不错。” 奉冰舒了口气,笑笑,不多言。 李奉韬道:“但朕还是有些憾恨。” 奉冰仿似惊讶地微微抬眼。 李奉韬在案边坐下,奉冰便抬袖为他斟茶,他却拦住,笑道:“今日朕可以喝一点酒。” “是。”奉冰应了,将茶换酒,白瓷壶的细长颈中流出汩汩的清液;他又为自己也斟上半杯,“草民敬陛下,陛下万岁永昌。” 饮尽这一杯,李奉韬才又道:“朕憾恨的是,朕到底下手晚了几分,令他得空烧了不少东西。” 奉冰认真地道:“他烧的东西中,有什么要紧之物么?” “正是因为他烧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要不要紧。”李奉韬垂眼,把玩着手指间的一枚翡翠扳指,无聊赖似地,“你知不知晓,父皇驾崩之际,是他,守在御榻之侧?” 奉冰始终低着头,“……草民不知。” “那时节,裴耽正好在尚书省当值,不知是谁给他走漏了消息,他竟比朕与赵王都先到一步。”李奉韬缓缓地说着,眸光沉寂在回忆之中,“后来朕提审了在场的尚书令史、符玺郎以至所有宫人,他们只说,在最初的时候,父皇对裴耽说了一句,朕心有愧。之后,裴耽就神情紧张地将他们全都赶退下了,清思殿的寝阁里,只留了他与父皇两人。” 李奉韬嗤笑一声,“你说这可不可笑?他一个外人,竟能听去了父皇的遗命!何况那时父皇病笃,神志不清,谁知道他会不会对父皇做了什么?!” 这指控十分危险,但从天子口中说出,便近乎定谳——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也不过如此。 入喉的酒水辛辣,令奉冰想要咳嗽,忍住了,又忙去饮茶水。他的眼前浮起蒙蒙的茶雾。 他想到遗诏上那无数个货真价实的玺印,想到父皇的朱笔红圈,以及显然是属于状元郎的峭劲字迹。 李奉韬复道:“其实裴耽辅佐先帝与朕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原本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年后,朕听闻了裴耽所作所为……据说,他只为了五亩田地,竟致书河东府尹,要人家给他贪赃枉法!朕便不由得想,是谁给了裴耽这么大的胆量?是朕,是先帝,是我们李家养出了一头狼啊!” 说到最后,他语声愈低,痛心疾首。奉冰微微倾身,默了许久,选择从最轻微的地方说起:“贪赃枉法是大事……陛下,真是明察秋毫之末。” 李奉韬冷笑一声,“也是此人众叛亲离。”忽而想到面前人也曾是裴耽的“亲众”之一,笑意变得更加深晦,“裴家有两名举子涉嫌舞弊,他们为了戴罪立功,向御史台递了奏状检举裴耽。裴耽自折桂之后,与家中关系不远不近,他做的许多腌臜事,据说家人都不知晓。” “……原来如此。”奉冰眸光闪动,“不愧是河东裴氏,百年望族立身正直,不为一人毁了全族的清誉。” “裴耽倒是硬气得很,死不认罪。昨晚已给他上了第一轮刑罚,但他仍旧不肯说清楚烧了什么东西。——这若是害了我江山社稷,他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够还!” 奉冰的眉毛动了动,抬袖掩住了表情,慢慢地才道:“陛下不必愧疚。裴耽虽有几分才气,但壮士断腕以全质,国家亦是如此,对有才无德之人,断断不能姑息。” “是。”李奉韬长叹,“朕记得元会过后你曾说过,夫妻可以和离,唯兄弟是永远的。其实,四弟,你当明了,这江山,也是永远的。” 奉冰沉默。 “朕今日不妨都明说了。”李奉韬凝视着他,“朕对你曾多有试探猜疑,特别是忌惮你与裴耽走得近——因为裴耽他是大逆之臣啊!他若与你暗通款曲,那朕如何能不防着你?换了你在朕的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 盘旋的篆香令奉冰喉咙干涩,他拿出绢帕捂住了口,闷了几声咳嗽。 “是。”他咳嗽着回答,“草民懂得。只是当年被他抛弃之时,草民便已然心灰意冷,陛下亦应明鉴,草民……是恨他的。” 他的话音愈来愈低,似乎谈及和离的事仍旧让他羞耻,最后,他别过脸去。 从二楼的格窗眺望出去,长安城的天光安稳,宫中各处挂起灯笼,而承天门前的那一株灯树苍翠树顶直耸云天,周身遍缠着琳琅珠玉,当真十分醒目,不知到了晚上会是何等盛景。 “陛下。”奉冰轻声道,“陛下何不让我去试试?” 李奉韬一怔,“你说什么?” “陛下想从裴耽那里拿到什么呢?”奉冰将茶碗慢慢地放回案上,回眸,凝注着他的二哥,“不拘是什么,我都有法子问出来——您知道的,我如此恨他,可是他对我,却还有感情。” 第61章 血渗枯心 皇帝大驾光临尚书省,但都省官员都在休沐,只有刑部尚书匆匆忙忙从家中赶来,在前领路,带皇帝与李奉冰等人往刑部诏狱行去。 尚书姓何,面对皇帝不停地擦汗,奉冰反而还多出言安慰了两句,说天子容仪,寻常人的确不敢正视。何尚书便讪讪地笑。 “犯人不多。”走下台阶时,冷风便立刻幽咽着从衣袂底呼啸上来,奉冰端详着眼前的走道,漫不经心地道。 “是。”何尚书躬身,“元会上大赦了不少,如今只剩几个十恶之徒,牢房都下了铁门,从此处是看不见人的。” “天下安宁,则刑措而不用,圣人在世,何尚书恐怕不久都要告老还乡了。”奉冰笑起来,眉眼温和,何尚书怔了一怔,忙道:“可不是么,所谓威厉而不试,刑措而不用……” 两人的谀辞此起彼伏,承接所有赞美的李奉韬反而并不做声,天子之体很少涉足这阴暗之地,此刻好像他才是最紧张的人,昏暗的光线里,他将嘴唇抿紧了,显得那双细长眼睛更加阴冷,如生了牙齿一般咬住何尚书的脚步。 长长的巷道,无数个拐弯和转角,没有风,但壁上灯火在跳动招摇,将他们的影子都投入空荡荡的囚牢。 奉冰看了一眼二哥的表情,只觉得无趣。 困惑,恐惧,愤怒,悲伤,五阴炽盛,六欲交织,二哥怕的是这些么?但奉冰在此处关押了三个月,却与这些祟影都如此熟悉,几至水乳交融。他日日夜夜地深陷其中,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他所有罪名的来龙去脉,最后他是怎样想明白的?原来只有主动放弃、主动认命、主动地关闭自己,才能过得更和乐美满。 他是这朝廷风浪中的累赘,他的感情,便是乘风逐浪的泡沫中最易破灭的一朵。 他仍旧记得五年前的大赦时分,是在早春二月。狱吏将他从囚牢中迎出,带他去沐浴更衣,在小室中休息,不一会儿他便接到了流放牢州的圣旨。接旨后的他走出刑部,走出尚书省,便看见春时一身粗布短打,牵着一匹小马,正在门外等候着他。 他记得那一日的天是瓦蓝色,杨柳渐渐地舒张了眼睛,旧的冰雪也已经融化,春时全身脏污,但他的小马看上去颇有精神。奉冰没有机会再入宫向父皇谢恩,也决心再也不要想起裴耽其人。 那是诏狱曾教给他的许多东西中的一件。可他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学生。 * 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多少个弯。 最里头的一间牢房,落着沉重的铁壁,唯在右下角开了一扇小门。何尚书领着他们走进去后,面前却还有一道铁栅,将他们与里面的人分隔开。 这应当就是过去关押奉冰的那一间——虽然他对其他牢房也全无印象。潮湿的四壁令房中终年散发出一股臭气,像烧冷的剩饭,又像熬出盐的白汗。头顶的烛光盛在铜盘中,悬在里间的房梁上,一晃,便难免令奉冰晕眩,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墙,闭目稳住心神。 李奉韬对奉冰沉沉地一笑:“四弟莫怕,你且看着,你当年受的苦,二哥要他千百倍地偿还。” 里面的人动了一动,奉冰立刻转过脸来。 于是他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那四壁空空的囚牢之中。他仍旧穿着素绸的襕衫,襟袖上的雪色暗花随烛火而纷纷流转,长发没有束冠,但系了一条丝绦作发带,披散不显凌乱,发丝撩至耳后,露出一双湛亮得有些发冷的眼睛。 墙角搁了一张草席,上铺着垫子,甚至还摆了一卷书。囚牢是干净的,但因墙壁在渗水,墙缝中伸出的锁链都要锈蚀掉;这时才会发现,原来有两根铁链从裴耽的袖底穿出,连同衣袂下露出的更粗的脚镣,一同紧扣在墙缘。 粗粗一看,甚至看不出他受了什么刑罚,他仍旧那么体面而沉着。虽然衣衫各处都染了些不明显的血渍,但却好像只是那落英的优雅的幕景而已。 裴耽先是瞧了一眼奉冰,俄而眸光转动,移到了圣人身上,便轻轻地、抽着气笑了两声。狱吏走入去往他的膝盖上踢了一脚,迫得他双膝一弯,往前颠仆,于是姿势古怪地向李奉韬行了个礼。 李奉韬侧身避开了,冷笑:“朕可受不起你的问安。” 裴耽勾了勾唇,缓慢地掸掸衣袖站起,足上的铁镣哐当哐当连响。 奉冰突然开口:“裴状元昨晚,睡得不错吧?” 狱吏不解地望向他。 奉冰却对李奉韬道:“陛下,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李奉韬会意,挥手让何尚书与狱吏们都先退下,去走道外等候。一时间这铁门之中,铁栅之外,便只剩他们兄弟两人,与里头的裴耽冷漠相对。 透过铁栅,铜盘上的烛光碎成许多块浑浊的光斑,扎进奉冰的眼。 “你不过是一个晚上,”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说来,我还应当感谢你。” 裴耽没有言语。 奉冰的声音凉飕飕的:“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但我却很想问你,有没有听过,这墙壁上渗水的声音? “那时候,先是外头的人,一个一个被拖出去了;后来便是陪着我的春时。于是四壁之间,只剩下我一个,睡在这张草席上,但无书可看,无事可做,也分不清黑白昼夜,我只能盯着上头的烛火,听着墙壁上渗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他走到铁栅前,死死盯住了裴耽:“最初,我尚且对你抱有希望,春时也劝我,说万一,你会来救我呢?” 奉冰如此靠近囚牢,令李奉韬生出些微的紧张,只担心裴耽一个暴起会将奉冰控制住。然而裴耽却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奉冰说得很慢,但越慢,却似乎越是哀戚:“可是你终究没有来,裴允望。我日复一日地绝望,最后我再也不想你来救我了,我只想,要是你也能来,试一试这种痛苦,就好了。” 他的眸中竟涌出了泪水,乍看过去,仿佛是烛光映出的幻觉。 锁链晃动了一下,裴耽突然朝奉冰走了一步。李奉韬当即凝住了神。 奉冰的眸光盈盈地盛着泪,将落未落。他原本是为了演戏给李奉韬看,逼迫自己往情感的角落里钻,若能流泪当然最好,可入戏竟然是这样地痛苦,以至于这痛苦令李奉韬拍案叫绝。 李奉韬想,裴耽能受得了他流泪吗?一定受不了。 这一切罪恶都压在裴耽的肩上,最后击垮他,便只需要心爱之人的一滴泪而已—— 所以裴耽也算睡过冰冰睡的床了!(打死) 第62章 裴耽凝望着奉冰的泪水。 从奉冰迈入这间囚室开始,他的眼里就只有奉冰。 实则奉冰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流泪。不少事情,五年后的他已经想清楚,不会再怨怪裴耽,但当他开口描绘当初,却还是有陈旧的泪水,从这五年间断断续续垒起的石头缝里涌流出来。 一定曾有什么东西,随这泪水一道被偷走了。像雪花一样融化掉,或像柳绵一样飞散了。 时间在两两沉默中流逝。裴耽的双目中血丝密布,沉沉的目光不断逡巡过他的脸,裴耽声音里好像含着砂砾:“我对不起你。” 可是对不起说过太多次,它的意义只会一次比一次地肤浅。李奉韬的笑声突兀地响起,他等得有些不耐,这两人要叙旧到什么时候?于是他嘲讽地加进一句:“裴相公倒是大言不惭。” “你应当对不起我。”在圣人审视的目光之下,奉冰愈加慌张,害怕被看出来,强自清醒地加重语气,“你……你本就欠我的。” 裴耽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是说了,要带我去观灯?”奉冰的呼吸渐渐急促,“前几日你递来的书帖,我看见了。‘待到金吾不禁夜’……” 裴耽蓦地抬起头,“你答应我了?” 奉冰强道:“你身在狱中,答应你又有何用?” 裴耽的表情却很执着,他摇摇头,又一笑,“你答应我了。”好像仅是这一桩,就足够他活很久,他沉浸在某种假象之中,连眼神都变得柔软。 奉冰的手抓住了铁栅,五指渐渐圈紧,指甲刺进手心以至于发痛,他开始后悔自己以诱供为借口来看望裴耽。这数尺的距离到底有些遥远,他够不着裴耽,想传达的东西,也好像一次都没能成功传达给他。 心上搁了一把刀,凌迟也不过如此,自己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外边寂静如死,没有一丝风递进这囚牢里来。他抬头向高处张望,却忘了这囚牢中本没有窗,在过去即不能辨清白天黑夜。 他忽然走到门边,去问狱吏:“什么时辰了?” 狱吏回答:“刚过酉时。” “原来还这样早。”奉冰淡淡地道,“上元的灯会,酉时半才开始。” 裴耽的目光变了。 他仿佛听懂了什么,在奉冰与皇帝之间来回扫视,但表情始终是收敛的,嘴唇抿成一条不肯泄露风声的线。 “裴耽。”奉冰耐心地道,“我若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同我去观灯吗?” 裴耽没有立刻回答。他盯住奉冰,像是惊疑之余,乃生出几分漠然。奉冰低头咳嗽,因对方的沉默而难免有些难堪,似焦急地又道:“说好了,这是你欠我的——” “我愿意。”裴耽勾了勾唇,眸中却并无笑意,“只要你还肯与我说话,我自然都听你的。” * 李奉韬带奉冰入诏狱来,最初也不过是为了刺激裴耽,至于奉冰说的诱供,他原没有料到真的可以达成。听见裴耽竟应承下来,他亦惊亦喜,连忙负袖上前,摆出一副宽容殷切的面容:“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裴相公,只要你说出来那东西在何处,朕便放你们一同去过节。” 裴耽抬眸看了他一眼:“天子无戏言。” 李奉韬昂首道:“自然。” 裴耽又望向奉冰,口中说道:“陛下要的若是先帝遗诏,那我在入狱之前,已将它交给旁人了。” 李奉韬没料到他会大喇喇地把遗诏的存在说出来,侧头看了一眼奉冰,又是尴尬、又是焦躁,“你交给谁了?!那么重大的东西,岂能随意与人?” “自然是交给了我放心的人。”裴耽道,“那人对我极好,为了我,他可以不顾惜自己,便连祖宗王法,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奉韬紧蹙眉头。他猜测那人是裴耽家中老仆吴致恒,缉捕的诏令刚刚发出不久,是他亲自押署的。“那朕要如何拿到?” “你写信。”奉冰突然插进话来。他直视着裴耽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你给他写信,向他交代清楚。” 李奉韬反应过来,急斥门外的狱吏:“快拿纸笔来!”旋即一停顿,回头问裴耽,“你还能写字吗?” 裴耽慢慢地道:“我可以写左手字。” 李奉韬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几步走入铁栅内,看着狱吏将文房都拿来,甚至还为裴耽铺开一张书案。裴耽抖了抖衣袖,铁链哐当震响,他的左手伸出,却因镣铐的重压而动作迟钝。 奉冰也进入铁栅内,看着他,低声,“戴着镣铐,能写清楚吗?” 狱吏立刻道:“这不能摘。” 李奉韬顿了顿,慢声吩咐:“摘掉左手的,让他写字。” 狱吏只得上前,“咔哒”一声,锁钥转动,手镣应声而落。裴耽的五指曲张了张,活动了一下筋骨,便试着去握笔。 料想是入夜了,凉意侵肤,奉冰双手揽住了自己的双臂。他站在敞开的门边,一头是透露出生机的巷道,一头是裴耽。镣铐解了一只,但尚且不够。李奉韬倒是向书案凑得越来越近,那盛着烛光与灯油的铜盘就在他们头顶上晃荡。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奉冰静静地看着裴耽那笨拙的左手与始终藏在袖中的右手。 可是他分明记得,裴耽在过去,是不会写左手字的。 * 李奉韬的目光落在裴耽的手上,步步紧逼,宛如跗骨之蛆。 裴耽恍如未觉,抬笔去蘸墨,砚上墨汁却颇干涸,将本就粗劣的笔毫都抹得劈裂开。裴耽不由得皱了皱眉,却在这时,奉冰执起了那燥硬的墨块。 他了解裴耽那一皱眉的神色,几乎是下意识地匆匆走上前来,敛袖为他研墨。 墨水吃力地在砚台中洇开。裴耽盯着那墨,左手在发颤,连带袖中的右手也一齐发颤。宣纸簌簌地抖动,他不得不再伸出右手压平了它,就在这时,奉冰低低地道了一声:“你的手怎么回事?” 裴耽如触电一般立即收回了右手。 可是奉冰已经看得分外清楚。 它虚软地垂落着,好像连骨骼都不存在,而只能用手腕的力量压着宣纸,粘连着五指的鲜血在纸上拖出两三道干燥的痕迹—— 那衣袖上的暗花也在颤抖,血色似更浓了。 奉冰没能拿稳墨块,它钝重地掉入砚中,将奉冰的手指都溅黑。 原来这就是裴耽所受的刑。 * 奉冰明明还记得这只手原本的模样。 这只手写过万国来朝的贺表;写过洋洋洒洒的奏议;写过蟾宫折桂的雄文;驰骋辩口,卖弄机锋,奉冰知道这一只手底的才华,抵得过千军万马。 ——而这一只手,也曾为他画过梅花。 它修长,白皙,握着狼毫笔时,便露出有力的骨节,仿佛主人笔下梅树傲岸的枝干;手腕微微晃动,再从袖中落下无数红的白的梅花,盛开在宣纸上。 可是原来那些梅花早已凋谢了。 裴耽的这只右手,在奉冰走进这间囚室之前,就已经残废。 奉冰想了那么多看似妥帖的法子,他想只要裴耽慢慢地写、好好地写,周旋几个来回,让圣人也信任了,拖到酉时半,便可以—— “四弟心疼了?”李奉韬突然开口,阴鸷的声音将奉冰从思绪边缘拽了回来,“你要见他,朕让你见了,但你可不能忘记你答应朕的事情。” 他竟仍旧没有放下戒心,沉沉地盯着奉冰。 奉冰咬住唇,匆促、而又哀戚地望向裴耽,“你快写吧!” 不论写什么都好…… 他以身为质,固然可以将皇帝扣在此处拖延时间,但皇帝也可以反过来用他威胁裴耽。皇帝已经开始生疑,奉冰不知自己何处生了破绽,抑或是处处都有破绽——他已快要支持不住。 裴耽闭了闭眼。 十指连心,极大的痛楚从指尖传来,逼迫他将笔抓握得更紧,好像个初学临帖的幼童。终于落笔,字迹却歪歪斜斜,左右斜出,李奉韬纵然疑虑,还是凑前去看,便读到—— “不见父,不见兄。” 李奉韬冷冷挑眉:“你在羞辱朕?” 裴耽平静地回答:“这是我与那人之间的暗语罢了,请陛下不要多想。” 然而“不见父,不见兄”,这样的辞句,令李奉韬很难不多想。接下来又见他写:“群党假威……” 这四个字笔画甚多,裴耽写得极吃力,多次持笔去蘸墨。李奉韬却知道下一句是什么——“群党假威,出坐玉床”—— 李奉韬再也忍耐不住,裴耽骗他是一回事,阳奉阴违地耍着他玩又是另一回事。蓦地一脚踢翻了书案,一整砚的浓墨全泼洒在裴耽素色的衣襟上,纸张亦哗啦啦地飘飞,好像几只筋疲力尽的枯蝶,晃动了灯火的影。李奉韬大怒:“什么叫群党假威……你这是大逆不道!” 裴耽费力拨开书案,一阵哐当连响,他身上乱糟糟的,但反而乏力地笑了起来。 李奉韬道:“你笑什么?你到底还想不想活命?” 裴耽的笑声渐渐抬高,他本就唇红齿白,风流颜色染着这样的笑,在地底幽光中却兀地多了几分妖异。他伸出握笔的左手点向圣人,好像圣人脸上有什么特别滑稽的东西,惹得他捧腹: “你,让李奉冰来哄我?你知道我与他已经和离了吗?你知道我是如何抛下他的吗?”他喘着气大笑,又不知牵动何处伤口,甚至使他的表情都有些狰狞,眼神像噬人的魔鬼,“陛下,你连他都叫来了,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很想要那份遗诏?但遗诏已经被我烧了,我早已说过,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永远也得不到——”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李奉韬怒到极处,话音反而低沉下来,眸光收拢。看来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云云,还是刑具更好说话:“软硬不吃,给朕上刑!” “等等——”奉冰终于叫出一声,然而这一声又立刻被裴耽的厉喝所截断:“够了!” 他眉目冷硬,当着圣人的面,毫不留情地道:“我不稀罕同你一起过节。” 奉冰眨了眨眼。 方才的泪水尚未干透,竟然就这样滴落了下来。 裴耽拧了拧眉毛,好像一瞬间的不耐烦险些改变了他冷酷的表情。 狱吏见裴耽像个疯子一般出尔反尔,不由战战兢兢,捧来了一只木箱放得远远的,又从里头掏出了一把拶子,低着头上前。 那刑具上显然还残留着裴耽的血迹。 奉冰胸中的暗火,渐渐地烧灼起来,渐渐地占据了他的呼吸,令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李奉韬身后,袖底的手指张了张又握紧,攥住了一个尖锐的物事。 第63章 李奉韬瞥了奉冰一眼,冷哼一声。这位四弟毕竟胆子小,竟这样便被吓住。 狱吏看向圣人,圣人点了点头。狱吏便再度喝令裴耽跪直,高举双手,裴耽移动之际,身旁却露出他刚才怀中掉落的一样东西—— 是一只小小的香囊。 狱吏没料到他身上还私藏了物件,连忙去捡拾,裴耽却突然慌张,伸手亦去抢。狱吏害怕担责,抬身将头顶的铁链一拉,烛火盘摇摇晃晃地下落些许,香囊便被丢了进去,盘中灯油正满,登时火光大盛,便要将那香囊吞没。裴耽霍地抢上,抬高身躯,一只手竟想也不想便伸进了火中! 情急之下,他本能伸出的是自己惯用的右手,却忘了它已经伤残。 那火焰像碎片扎入他的眼。香囊上的兰花活了过来,招摇着往火焰上撞,被他失力地一把捞住。香料迅速地燃烧开,余出一股浓浓的烟气—— 全都无用了。奉冰与他演戏,他虽然接住,但他右手已废,到底演不了多久,被皇帝识破,才会自暴自弃地要将奉冰赶走。结果却只是因为这一只香囊,他再次现出了可笑的原形,现在所有人都将知道了,他,裴耽,仍旧把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裴耽的右手痉挛地抓住了那只香囊,也捧住了铜盘中滚烫的灯油。 他回头。 只是一刹那罢了,灰烟惨雾之中,烛盘大幅度地晃动,所有人的影子长长短短地扑上前又跌退,他看见皇帝的嘴开开合合,似乎在焦躁地发话,但色厉内荏,始终不敢上前,只是惊恐地望着他火焰中的那只手。 这个人,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安静一点? 裴耽的头剧烈地疼起来,自己读过那么多的圣贤书,全都变成枉然的催命符,密密麻麻地在脑海中响过。他亦看见奉冰惨白的面容,奉冰在皇帝的身后,袖底露出了一点闪亮的峥嵘。 他总是将奉冰拖入险境。成婚的时候是,和离的时候是,再相见的时候仍然是。他后来甚至想,或许先帝做的才是对的,截断他的相思,保住奉冰的性命,让他们各自天涯。 可是奉冰最后仍选择了他。奉冰回来了,在十五的夜晚,奉冰对他流泪。他终究不能再负了奉冰的约。 裴耽的右手拽住了铜盘上的链条,突然,将整个烛盘都往李奉韬那边狠狠一推! * 刹那间火光大耀,奉冰猛地将李奉韬往前一推,那灯油携带着火焰,便像一道银亮的瀑布洒落在李奉韬身上!李奉韬惊恐大叫,灯油本来不多,但他却极端恐惧,全身都往墙壁上扑,试图用潮湿的墙面磨去自己身上细微的火苗。 牢门边的狱吏震恐失色,脚底发软,想后退外逃,后心却突然抵上尖锐的锋刃。 他陡一慌张,奉冰的手臂已从后勒住他脖颈,那一把匕首险险划破他的衣衫。冰冷而危险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去给裴相摘了镣铐。” 狱吏身上成串的钥匙都似抖了数抖。他尚且来不及犹豫,外面的何尚书却忽而踉踉跄跄地奔来门口,面色大震,“快、快给他摘掉!” 李奉韬大骇叫他的名字:“何周进,你通敌!你快来帮朕——” “陛下!”何尚书却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您自己去瞧瞧外面吧!赵王——赵王他——神策军,到处都是神策军!” 火苗窜上李奉韬淋过灯油的衣袂,守在外头的狱吏宦官一时全都涌入,将失态的天子押制住。 李奉韬发冠散乱,面色发青,像不断觳觫着、却还要以声威来攻击人的毒蛇:“你们都在做什么?!做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见长长的走道的上方,传来了一种有节奏的脚步声。 那是军士的佩剑与铁靴相撞,便会发出的哐啷、哐啷的清脆响声,巷道悠长,像巨大的孔洞将这声音扩散了千百倍,仿佛应和着人的心跳。 * 狱吏的手发抖,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直到被裴耽抓住了他的手腕。 狱吏呆愣愣地看向他。 裴耽在极度的疲倦与痛苦之下,眼神却更加冷亮,“你可以将功折罪。” 狱吏几乎要哭出来,人生在世,能见到几回这样改天换地的场面!终于将裴耽的手足镣铐全都解开,裴耽推开他,自己扶着膝盖欲站起来,身形却摇摇晃晃,直到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是奉冰。 广佑二年正月十五日酉时半,赵王奉砚入神策左营,夺神策军,杀神策中尉孟朝恩。 但在酉时半的这一刻,皇帝李奉韬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昏厥,裴耽险险失去了力气,在污浊烟尘中踉跄着几乎跌倒时,是奉冰向他伸出了手。 原来世人说上元夜佛祖显灵,都是真的。 不然他困顿而寥落的一生里,怎么会有这般天大的好运气? “你答应我了,”裴耽将五指都收紧,缓慢吃力的话语,摇晃地悬在灯火中,悬在房梁上,悬在五年前和五年后的悲欢里,“你真的来了。” 奉冰面色疲倦,但眼眸中星星点点,似仍跳跃着劫后的火光,“我说了谎。我并不想让你也受同样的痛苦。” 裴耽静了静,嘴角微微勾起,是轻轻地笑了,“没关系,我也说了很多谎。”——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景阳宫井双桐》:“血渗两枯心,情多去未得。” 第64章 轻身灭影 奉冰牵着裴耽走过诏狱中长长的巷道。不断有兵士与他们擦肩而过,往更深处急奔而去,冷风从大开的狱门口灌入,将壁上的风灯都拂得飘摇,无数个高大得夸张的影子便如水草般在四壁间晃动。 这一日一夜天旋地转,如梦幻泡影太不真实。裴耽侧首,小心看向奉冰的侧脸,奉冰却正直视着前方,开口道:“遗诏还在我那里。” “你没有——”裴耽一惊,“那赵王是如何调动了神策军?” “你不是早就部署妥当了?”奉冰笑笑,“我只是给北衙六卫的将军们各去了信,让他们遵奉赵王的号令。” “你?”裴耽不由得停住脚步。 “我。”奉冰微抬下巴,“难道这天底下就你一个会写文章?何况我是……难道我还叫不动他们了?” “何况”什么?“何况我是代你说话”,抑或“何况我是你的人”? 没有说全的话,拖着令人心痒的语尾,像投入滚油中的火苗。裴耽望着奉冰,眼神是奉冰所陌生的。 ——也不能说陌生,只是隔了五年的旧夫妻,对于情欲二字,难免不那么熟识。 他们出了刑部,见到几位北衙的将军,但裴耽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不想应对旁人,周旋的力气全留给了奉冰的那一只手,他将拇指摩挲过奉冰掌心的茧,便如愿获得奉冰的一记眼刀。 四哥在看我。 他想。 他于是不得不打点精神,随奉冰礼数周全地问候了几位将军。经过囚牢中一番惊心动魄,奉冰却仍旧衣冠整齐,容色温和,向将军们抬手的模样带着生来的倨傲。将军们也自然地奉承着他,说到赵王兵不血刃,已将宫里赴宴观灯的贵人控制住,皇后、太子也在座中。又问圣人如何,奉冰朝身后黑漆漆的监牢望去一眼。 “不要让他死了。”将军们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裴耽听见奉冰冷声说道。 天已全黑,华灯渐次亮起,街道拥挤,一半是因为过节,一半是因为宫变。奉冰等不来马车,回头,“此处离崇仁坊不远,我们走回去吧?你还有力气么?” “嗯。”裴耽干涩回答。怕奉冰听不见,又补一句,“我跟你走。” 奉冰微微颔首。愈往外走,人潮愈是熙攘,神策军这一次乘隙入宫无声无息,长安城中竟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两人曾险些犯下篡弑的大罪。佛塔上次第亮起灯光,将福佑普照下来,游人士女便发出快活的呼喊声。 每个人都那么欢欣的模样,只关切着自己身周的事情。 他们什么风景都来不及看,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月亮,便匆匆地走回了奉冰所居的小宅。裴耽惘然望向那似曾相识的庭院,有昏黄温暖的灯一壁隔着一壁地亮起,等候已久的吴伯与春时皆激动地奔出来,裴耽不由得想,自己会不会只是在做梦? 他毕竟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了。自己会如何地披荆斩棘,将奉冰从诏狱中解救出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谁料想梦与现实真的会相反,是奉冰救了他,是奉冰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 奉冰或许就是他的神祇。 吴伯握着裴耽的手,肩膀一抖一抖,竟然哭出了声。奉冰别过身子,另吩咐春时去烧热水。裴耽终于再度感觉到头疼,但是这一回他疼得欢喜,他始终也不肯放开奉冰的手。 他想说哭什么哭,自己倘若是溺水的人,如今终于浮上来了,空气那么新鲜,月亮那么美。水也不再是可怕的东西,月亮会永远伴随着他孤独的影子。 吴伯给他抹药时,夜风很冷,抄手游廊上的紫藤仍旧枯败,却执意将那月亮摇下,摔了一地的霜。 春时来报说,热水备好了。 奉冰回过头,大约本是不愿意笑的,但还是笑了,眼波流转,像有缭乱的雾气在燃烧。奉冰笑问他:“你要这样拉扯着我到什么时候?” 奉冰的身后便是浴房。门半开着,有水汽扑上窗纸,灯光便湿漉漉地凝成了水线滑落下来,使他的心火发了潮,懵懵懂懂地暗燃。奉冰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嗤他:“呆子?” 他不是呆子。他到底知道在这样久别重逢的、死里逃生的夜晚,最需要怎样的慰藉。 他揽住奉冰的腰,与奉冰一同跌跌撞撞地进了浴房,而后他脚后跟将门一踢,一手将意欲往前走的奉冰拉回来,便用尽力气,从身后将他抱住。 * 他再也不能忍受奉冰与他之间的距离。 水雾与光阴都如魔障,他如果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会不会穿过它们,将自己从此与奉冰永远碾碎在一起?可是他已什么都没有了啊,他失了官,受了刑,他连拥抱住奉冰都用不上力气,他还能怎样留住他? 裴耽将脸埋在奉冰的发间,很久,很久,咕哝出一串忧愁的声音。奉冰动了一动,他便以为奉冰在挣扎,惊惶地不肯动弹,却听见奉冰说:“你的手……裴耽,你让我看看你的手!” 奉冰在他怀中转过身来。裴耽想将手藏回去,但却已经被奉冰捧起。右手掌受烧灼的地方已经上药包扎,但被拶过的指骨仍然脆弱,像小心翼翼地、羞涩地蜷起。奉冰低着头,裴耽看不清晰他的表情,心中的惊惶愈来愈扩大,咬着唇想说些什么来转圜,微红的手指尖却突然感知到温热的水滴。 烛火之下,奉冰的眼睫轻颤,潮湿的水光闪过,一滴又一滴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在裴耽受伤的指尖。 在奉冰的哭泣中,裴耽反而得到了某种平静的力量。他抬手为他擦泪,手指使不上力气,却把奉冰的脸擦得愈加像一只花猫儿,不由得笑了笑。 “四哥,”他的声音低柔,像随着烛影而微颤,“皇帝说得没错,你真的心疼我。” * 这一句反令奉冰哭得更厉害,泪滴接二连三迟钝地摔落,飞飘,五年,八年,全都被浸透,被沉没。 裴耽的身子稍稍朝他靠近了些,他便抓紧了裴耽的衣襟,像是主动恳求一个拥抱。裴耽未料及他的依赖,带着他跌了几步,身后却是一面绘着水墨山水的竹屏,“哐当”地倒落下,奉冰蓦地回神去瞧,忽意识到这一面竹屏,与他们新婚时的那一面一模一样。 亦或许就是同一面,八年,它从未撤去罢了。 八年,裴耽早已将他禁锢在一个无边界的角落,自己其实从没能真正地躲开他。 裴耽的怀抱仍旧是引他堕落的深渊。 意识到这件事,多少有些绝望。 奉冰细细地喘息,极力将每一呼吸都变得绵长、平稳,犹如一只早已落入彀中的兔子,在徒劳与猎人计算着时间。可那猎人却不是裴耽。 “你,”他哭得鼻头都通红,但别过脸去,努力克制着声调,“你还能不能自己洗澡?或者我来帮你……” “我自己来。”裴耽温柔但坚定地回答,他主动放开了奉冰,慢慢地站直身子,声音嘶哑,仿佛想唤回什么:“我去把自己洗干净,四哥。” 第65章 奉冰为裴耽关上了浴房的门,穿过天井,走入自己所居的寝阁,外间清冽的风稍稍吹干了他颊上的泪水。他唤春时提一桶热水过来,将披落的长发随意束起,自己潦草地擦了擦身,换上了家中的常服。 炭火已燃起,渐渐将寝阁催暖。小炉上煨着药,还温着酒,几缕气味古怪地糅在一处,令奉冰鼻尖发涩。春时盯着他先将药喝了,而后才取下酒壶,“今晚您受苦了,若想好睡一些,可以喝一点酒。”又小声补充一句:“但裴相受了伤,可不能让他瞧见。” 奉冰失笑,“嗯”了一声,他闻见酒气渐渐流淌,仿佛能让五蕴六识都钝一些。他饮尽一盏,又将酒盏扔回给春时,问:“钟大夫呢?” “钟大夫给裴相看过病,也在牵连之列,您忘啦?他早先去乡下避难,吴管事已派人去请,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他就回来。”春时叹口气,“横竖不过几个时辰,您让裴相睡一觉,等一等,大夫也便到了。” 奉冰沉默,这沉默中未免含了几分躁急。“我五更时分入宫。” 此夜赵王在明,他固不可出头夺了赵王的颜面,但明早他终究要入宫的。 “哎。”春时应道,“那我到时来叫您。” 奉冰摆了摆手。他拿下案上的几份文书,一一地翻过,做了批注,让春时送走。 一日一夜之内,裴府的大宅早被掀了个底朝天,暂时是不可能住人了。奉冰手撑着腮,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将墨盒打开又关上,听那钝重的空响,便想,自己这小宅院里,也不知能否腾出一间厢房给裴耽住。裴耽旧伤叠新伤,只是明日钟大夫来时,自己已经入宫了,要嘱咐吴伯多盯着一些。至于那一只绣着兰花草的香囊,奉冰自己都从未在意过,甚至不记得是在何时弄丢的,也从不曾仔细去找寻,那左不过是一只香囊而已…… 他的思绪纷纷然,几乎要犯困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书案一角的书函底下仍压着那几张春帖红纸,下意识地扯出来,在房中走来走去,一定要为它找寻一个藏身之处。 “——四哥?”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听在奉冰耳中却如惊雷。他蓦地转过身来。 裴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一身月白绸子的里衣胡乱披挂在身,衣幅却有些窄,他一手努力拉扯着衣衽,却仍露出大片胸膛,底下的脚丫子光着,连木屐都寒冷地哆嗦。他窘迫地道:“春时……是不是给我拿错衣裳了?” “……”奉冰呆住,“这是我的衣裳!你发现错了,不知道叫他么?” “我叫了。”裴耽却更委屈,“他不理我。他是你的下人,怎么会听我的使唤?” “当年明明是我们一同雇下他的。”奉冰嘟囔。 裴耽看着他的表情,往前靠近了一步,低声:“四哥,生气了?就因为我穿了你的衣裳?” 青年步步紧逼,温柔的话语,却仿佛严丝合缝的网罗。 奉冰一下子跌坐在了软榻上,裴耽便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来,却在这时,注意到奉冰手中的红纸。 “这是什么?”裴耽问。 “是你的东西。”奉冰回答。 “我的东西?”裴耽更好奇了。伸手欲接,奉冰却不肯,抬高了手臂不让他拿到,仰倒的身躯不自觉地打开。裴耽的眼神一深,欺近过去,轻轻松松地便从奉冰手指间夺下了那几张红纸。 啊——看清了纸上的字,裴耽却像被烫着一般扔掉了它,“——你怎么会有这个!” 褪了色的红纸轻飘飘飞落在地,上面写着一些令人耳热的抱怨,抱怨情人的信,抱怨迟迟不到的春天。 “你还说,”奉冰笑,“这样好的诗,你拿它糊在床缝。” 裴耽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那眼神却并不安静。 “你给我写了什么样的信?”奉冰又问。 太近了。奉冰不自觉抬起膝盖,眼神闪烁,轻轻的笑声像推拒,又像勾缠,好像单凭这笑声便可以撩动看不见的琴弦。裴耽仍旧不答,左手握住了他的脚掌,神色逐渐地紧绷,贴近前时,忽闻见一阵酒气。 “你喝醉了?”裴耽一愣。 奉冰拿两根手指比了比,“就这么一小点儿,一盏都不到。” 意思就是他没有喝醉,他岂会那样轻易就喝醉呢! 裴耽凝望着他,哼笑。 奉冰又道:“你不能喝的。我让春时都收走了。” 裴耽好像根本没有听他的话,他的另一只手沿着奉冰的脚踝渐渐抚上小腿,身子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音都错了,大珠小珠清脆凌乱,散碎地落在地上,奉冰都来不及捡拾,于是只有怔怔地看着裴耽的手。受了伤的手,爱抚都用不上力气,像隔着水波抚弄粼粼的月亮,涟漪一圈一圈,抓不住却飞散,于是只有更痒,更急迫。 奉冰想站直起身,双腿却早已被裴耽摸得发麻,一用力竟趔趄,裴耽连忙抱住了他,自己却被奉冰扑得仰倒在地。 连软榻也在地上滑了半寸,嘎吱的声音甚是难听,叫两人都红了耳朵。 裴耽扶住奉冰的腰,眨了眨眼,右手继续往上,隔着纱布与衣衫,按住了奉冰的左胸。 奉冰一惊抬眼,呼吸急促起来,发现自己此刻正跨坐在裴耽身上,而裴耽衣衫不整、春情满面地凝视着他,竟好像他才是那个登徒子。 “四哥。”裴耽的手掌覆在奉冰的胸膛,于是那心跳的声音也遮掩不住,在水波中无垠地扩散,“四哥的心,好软啊。” 是啊。奉冰想。自己的确是太心软了,才会这样在他手底任他揉搓。 裴耽抬起身躯,鼻尖便碰上了他的鼻尖。不知是谁突然短促地喘了一声,粗重的气息里有清苦的药味,立刻又被旷冷的夜吞没。 是吻。和上一回的试探不同,这次是熟悉的占有的吻。是奉冰以为自己早已忘掉的吻。 裴耽习惯在接吻时闭上眼,那长长的睫毛会拢成一扇刀光剑影,脆弱得令人心碎。裴耽的鼻梁挺直,唇峰微微上翘,触碰到的时候会有颤抖的欢喜。 最后才是舌头。柔软湿润的舌头,和裴耽这个人的禀性不甚相称,暴露出来时,不是强迫,却是一种年少欢愉的邀请。他曾经多么迷恋裴耽的舌头啊,好像那舌尖上有蜜糖,他总是忍不住去追逐嬉闹,然后便不知不觉与裴耽缠在一起。 奉冰的主动,终于令所有的暗火都烧了起来。 好像在风浪上颠簸,眼睛里是火,身躯里是火,烧得痛了,便只有将舌头探出来,浮沉翻滚,像在大海中渴求着一滴水,可是仍旧不够,无论如何都不够——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过。 那爱埋了太久,甚至以为已经腐烂掉,可是当真挖出来,却发现疮疤上流淌的还是新鲜的血。 奉冰的心都颤抖起来,好像目睹那鲜血将裴耽掏空,又灌注进自己的身体。 第66章 “四哥,我洗干净了。”裴耽在唇齿间呢喃。 “真的吗?” 奉冰的话语声全被裴耽吃了下去。裴耽又笑,“四哥要检查检查吗?” 裴耽抬手抚弄他的发丝,好像宽容他,又好像期待他,奉冰不由得想,自己真的给了他那么多希望吗?他为什么那么容易满足? 那素所钟爱的舌头又缠绕上来,追逐他的下颌、喉结与耳垂。奉冰的鼻尖发红,在潮湿的水底难以呼吸,于是只能张开了嘴,裴耽立刻又给予他合宜的亲吻。 面前的男人无疑是了解他的。了解他在什么时候需要接吻,喜欢被抚摸哪里,以及以怎样的节奏能将他引领到床上去。 隔了那么多年,但技艺不会生疏,只是等待被唤醒而已。 裴耽抱着他,一意地吻着他,好像在虔诚的重温中,裴耽连话都不会说了。单手缺失力气,靠近床沿时两人双双地摔进衾褥里,新换的青碧色的锦褥与雪白的被,人一堕进去,怠慢的温暖便像缠人的水草,青荇白河,左右萋萋地荡漾。 裴耽紧随而上,如拍桨的船客,在风浪中紧张地安抚奉冰颤抖的双肩。仅仅亲吻已经不够用,裴耽的全身都贴上来,奉冰觉得他好温暖,一个刚出了诏狱的人怎能够这样温暖?可是这温暖渐渐灼烫起来,就不那么舒适了,奉冰想逃,但已然太晚,刚才的沉溺势必有代价。裴耽的膝盖慢慢顶入他的腿间。 疯狂的呼吸压迫性地平复了一些,裴耽低沉着眉眼凝望他。奉冰轻轻地挣了挣,声音轻如蚊蚋:“你……你不是受伤了吗?” 裴耽不应,只是挑了挑眉。 他不再是那个笨手笨脚又和盘托出的小少年了。他竟也学会了要挟。 奉冰只好又道:“我没有准备。” 什么都没有准备,心也好,身体也好。 裴耽垂眸,轻轻摸过奉冰的小臂。他温声:“玉脂膏在哪里?” 奉冰的眉毛一拧,小声嘟囔:“我怎么会有……” 裴耽道:“我……”奉冰望过来,他却卡住。 他刚想说他有,但旋即意识到此刻并不在他自己的家宅中。何况那一管旧的玉脂膏,要找起来也实在太费事。 沸腾的情欲稍稍冷却,裴耽放松了钳制,奉冰便往床里头躲了一些,轻声,“我不要了。” 不是“我不要”,而是“我不要了”。喝了酒的人有自己的咒语。 裴耽却凑上来,下巴磕着他的肩,“真的不要了?” 奉冰却又停顿。思考中的犹豫过于明显,令他的拒绝都似颠倒黑白。裴耽笑道:“四哥心那么软,嘴却那么硬。” 奉冰憋红了脸,最后却道:“逗弄我,很有趣味么?” 裴耽一怔。 奉冰眨了眨眼,朦胧的酒雾在他眼底升起了一阵风。烛光之下,那风的翅膀便在裴耽的心上扇动,“你一定要……你那么聪明,那么游刃有余,你心中清楚,却总是要得寸进尺,是不是?” 奉冰哑了声音,好像灰尘入了喉咙,蒸出醺醺然的影,“我曾经那么努力,努力地活下去,努力地不恨你,努力地救你的性命……你心中全都清楚,我输了,但你还是要让我亲口承认,承认我依旧……爱你。” 裴耽呆呆地凝注着他,眸中有什么东西震撼地碎裂掉。 奉冰时常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蚌壳。 为了那仅剩的一分二分的体面,他将自己咬得死紧,纵使沉沙划破了喉咙,他也只是反反复复,用软弱的残躯与它碾磨,妥协出一颗珍珠。只要那珍珠永不示人,他尚且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可是裴耽一定要夺走他的珍珠。 他应当料到的,他在裴耽面前哭泣时,就应当料到的。 “四哥。”裴耽道,“你看着我。” 奉冰未动。 “四哥,你说我游刃有余。”裴耽的声音哽住,“可是四哥,你愿意听我说一句,我爱你吗?” * 奉冰惊慌地抬眼。 他怀揣着那么多、那么深重的不甘心,然而当听见裴耽这一句话,它们却全都像年久失修的城墙,终于摇摇地坍塌。 “你……你再说一遍。”乘着醉意,奉冰大着胆子,颐指气使。 “四哥。”裴耽顺从地应承,“我爱你。” 奉冰看见床帐顶上的木雕暗扑扑地掉了色,一头是金乌,一头是蟾蜍,银烛的清光就在这日月之间跳荡,又跳进裴耽的眼睛里。 奉冰突然大口地呼吸了一下。 他不甘心。 亦可能是方才漫长的欲望煎熬,已让他整个人都干渴,急需要说些什么过分的话来发散掉。身体已经蠢蠢欲动,却因这一份“不甘心”戛然而止,仿佛悬崖勒马,但崖底的风光已经显现,从此势必要萦绕在每一次的梦海。 他的头脑昏沉,醉意浮上,却突然生出种不顾一切的悖逆——不行,为什么总是由裴耽来掌控局面?他忽然伸出手,威胁似地将裴耽拉起来,一口咬住了裴耽的唇。 同时膝盖微微一抬,大腿便碰到了一个灼烫的硬物。 奉冰的双颊鼓起,眸中含着幼稚的威严,在这个不得其法的亲吻中,一错也不错地注视着裴耽。 “可是裴允望。”他慢慢地、深呼吸地说,像报复对方一般,“你好硬。” 裴耽一滞,脸色突兀地通红,手足无措,却仍旧不肯离开奉冰。他的衣衫轻薄,阳物蹭在奉冰身上既疼且痒,摩擦得他喉咙都发紧,一开口还有些赌气的意味:“四哥你不也是……” 眼看奉冰眼中蕴起薄怒,他又闭嘴,低下头含混地舔舐奉冰的唇瓣,在对方错乱的呼吸中,如一个忙乱的小孩般,将自己的下身与对方相撞。 “我没有法子了,四哥。”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他哀求道,“你摸摸它吧。”—— 本章标题出自李商隐《日高》:“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第67章 水精眠梦 床帘上的小银钩晃了一下,掉在软软的布料里,像一弯水中的小月亮。于是绣着花叶的帘幕都垂落,所有的繁花穿过烛火,纷纭开放在赤裸的身体上。 裴耽的阳物撞进了奉冰的手心。裴耽盯着它,慢慢跪直身,将身上已十分凌乱的衣衫尽数抖落,宛如抖落了几个不可向迩的冬天。 奉冰抬眸,见数道交错鞭痕从裴耽背后蔓延到腹部,不由得凝眉,另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裴耽猛地喘了一下,薄薄的一层腹肌立刻又紧绷着呼吸,盯视住奉冰,胸膛不断起伏。这样冷的深夜,却有汗珠从他发丝间滑落。 “你让我瞧瞧后背。”奉冰道。 “不让。”裴耽却耍赖,“你专心一点。”说着,又挺了挺腰。 “……”奉冰也感到热了。那伤疤如风雷惊电般往下劈落,一根已硬到胀痛的阳物被他圈在手中,他不敢动,好像害怕它会伺机择人而噬。他生出些依赖的情绪,去拉裴耽的手臂,软声:“那你靠近一些……” 两人于是对面而坐,身体摩挲在一处,奉冰的双腿缠着裴耽的腰,阳物便不可避免地相碰。裴耽一边吻着奉冰的脸颊,一边无法控制地想,自己可以摸他的吗?会不会又遭他白眼?不过四哥气喘吁吁,或许也没有发白眼的力气……毕竟自己好久好久,都没有摸过他了…… “你的手,”奉冰压低声音,很认真,“要小心……” 裴耽一顿,“我还有左手。” 两根东西终于凑到了一起。锦被堆叠在腰间捂着,谁也没有真的仔细去看,但凭掌心的触感可以摸得出来:青筋毕露、蓄势待发的,是裴耽,火热青嫩、张皇沉溺的,是奉冰。奉冰的手在最里圈着两根,十指都潮湿得像沉在水里,裴耽的左手包裹在外,用了力气带动着他,不允许他真的将自己捞出来。呼吸越来越沉重,肉身不堪负荷地下沉,奉冰张口喘着气,一手缠着裴耽的脖子,舌尖碰上裴耽英挺的鼻梁,舔了舔,说不上什么味道,恍惚地发笑,惹裴耽不满地往他颈上狠狠嘬了一口。 “——啊。”奉冰终于发出了一声意外的呻吟。这呻吟令裴耽眼中的光热都沸腾,手底摩挲的速度愈来愈快,把奉冰的手都攥疼了,想忍耐,想抵抗,可是脑海里却跳跃出烟花,是除夜那盛大璀璨的一朵朵,床顶上的日月都迸裂,垂帘上的花叶也坍塌,他脆弱的胸膛上压着受伤的裴耽,还压着所有陈年往事千军万马,他仰起雪白的脖子,在窒息的尽头求饶一般地呻吟: “嗯啊……裴耽……裴耽……” “四哥。”裴耽的声音低沉,但温柔,不计前嫌地诱引他。 奉冰的话音哽了一下。也许是一种投降的标志,他想快些结束这悬殊的战斗,烈火要将他烧尽了——“小郎,你让我、让我出来……” 浊液喷溅,繁花委地,有那么一刹那,奉冰的脑中空白一片。 两人的下身一片狼藉,奉冰想推开裴耽,却从对方小腹的薄肌上摸到一整手精液,裴耽还笑。 笑声震荡在四壁之间,好听极了。 “你笑什么?”奉冰瞪他。 裴耽却很诚实:“是你摸得我很痒。” 奉冰猝然收回了手。裴耽却不依,黏黏糊糊地又将他抱得更紧,一边吻他一边还去蹭他,直让奉冰往后堪堪仰倒,有力的长腿拘住了奉冰下身,半软半硬的东西慢慢放进了奉冰的两腿之间。 “你怎么——”奉冰将声音压得极低,只剩下薄怒的气流,“你怎么还可以——” “四哥,你再叫叫我。”裴耽却像没听见,舔着他耳孔吹气,“方才的,你再叫叫我。” 奉冰知道他要什么。然而太丢人了,刚刚射完的空虚感立刻被裴耽的厚颜无耻所驱走,他动弹不得,几乎认命时,裴耽却又说:“你不喜欢吗,四哥?可是你射了好多。” 奉冰望向他。裴耽的脸上竟尔浮出一丝紧张,好像在这旖旎的床笫间,却要拿出十二分的精明审慎,来辨别奉冰的表情。 奉冰抬手,将手上乌七八糟的液体都抹在裴耽的胸膛,裴耽的神色动了一动,但什么也没说。 自己真的射了好多。奉冰飘飘然地想。 裴耽的胸膛宽阔结实,若穿着那一身堂皇盛丽的官服时,根本想不到他会有这野兽一般的力量。五年了,他发现自己仍旧很喜欢裴耽的身体,他学着裴耽方才的样子,将手覆盖在裴耽的左胸口,从手指间递出有力的心跳,好像奔逃的钟声在四处乱窜,又好像啄木鸟,在一下又一下钝重地画地为牢。 他的蚌壳袒开,一切脆弱都被收进裴耽的怀抱里。 全都给裴耽夺走了。他的珍珠。 但他也不见得就是一败涂地。 “都是我的。”他拢着裴耽的心跳,宣告。眼神里的雾气像醉酒后的迷蒙。 裴耽的心跳声蓦然更急促。 “都是你的。”他哑声,“全都是你的,好不好?” 他再次硬得痛了。 第68章 奉冰往裴耽怀里更缩了一缩,却在这时,感觉到屁股上危险地一凉,是裴耽将精液抹了过去。奉冰心中陡然生出些惧怕,也不顾别的了,颤声道:“床头……床头有羊脂做的手膏。” 裴耽震惊地笑了。 “四哥瞒得我好苦!” 但也不恼,反而高兴,想这一夜或许终将得到拯救了。裴耽撩开纱帘,往床头小几底下摸索半晌,好容易才摸到那手膏。他揭开膏盒,抹了一些膏油,左手轻轻地往奉冰后穴口戳刺了一下,意外地发现那里很软,不自禁多揉了揉。两根手指将它慢慢打开,奉冰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裴耽的肩窝,裴耽看见他的发丝缭乱,底下是发红的脖颈。 裴耽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说笑话,否则自己很可能吃不到。 他的夫人在前戏中总是很害羞。遥想过去那三年的夫妻生活,奉冰是绝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清洗扩张,但若情到浓时,奉冰任他摆布,那也绝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总之上面或下面,总有一面要藏起来;裴耽却从这样的动作中感受到奉冰的依恋,他很喜欢一边帮他弄,一边安慰他:“不疼啊,再张开一点……” 掺了山茶花油的羊脂散出一股极浓郁的味道,像将两人都昏了头地绑缚在一起。 他哄着奉冰趴卧下去。阳物已经抵在奉冰的穴口,那里因精液的涌动而滑腻,而柔软,好像四面八方都是诱人深陷的茶花沼泽,但在其中某处,隐藏着温柔的巢穴。 奉冰方才虽然简单地擦了擦身体,但并未这样深入——他到底料想不到今晚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既担心自己过于动情而失态,又担心自己过于干涩而……令裴耽失望——脑子真是坏了,他在想些什么啊? 裴耽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预备要入港了,他仍旧像过去的习惯那样欲亲吻奉冰,但因腾不出手,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吻在奉冰的发梢,滑落下奉冰光洁的脊背。奉冰却似乎不满,突然转过头来,又将自己的唇去寻他的唇。 他喝醉了,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还可以装作是颠簸中不小心碰到的。 裴耽的双眼睁大了。刹那间不知是他挺了身,还是奉冰往后贴靠,那阳物猝然地探入了奉冰的后穴,极尖锐的痛感令奉冰险些咬破了裴耽的嘴唇,裴耽回过神来,立刻吮住他。 “放松。”裴耽吸着气道,“四哥,好紧……” 大意了。裴耽不无懊恼地想。五年没有做过,自己也太急色,万一四哥以后都不要了怎么办? 可是两人的下身却越来越湿。那穴口是欢喜的,前前后后都涌出清液来迎接他,裴耽的阳物又往里滑了半寸,这一回四哥没有骂他,下身却小心往后凑,阴茎往床褥上磨蹭,呜呜啊啊的呻吟全被他吞了下去。 裴耽半跪起来,一手将额发撩起,晶莹的汗珠便从他如削的鬓角掉落。他的右手不能动,反使他此刻的姿态更加无情,奉冰不得不自己撑住身子,抬起头,烛光从裴耽的背后照落,于是他那庞大的阴影便裹住了奉冰的一生。 奉冰脸上不知何时竟挂了泪。裴耽从后面看见他柔韧的腰身如一道中央下陷的桥,摇映出静白的水影,奉冰时而叫他小郎,时而叫他允望,狎昵的庄严,客套的暧昧,全在那桥上簌簌撩动的发丝间。于是裴耽更加无法自持地耸动着下身,他想自己若顶得更深、更用力,会不会接住那桥上的月光? 零乱地,奉冰的眼里只能装进晃动的烛火,一梭又一梭飞逝去的是不可救的光阴。他甚至还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久?我好累……” 好像他们从没有分离过,这是只有极亲密而熟稔的爱人才会发出的抱怨。 裴耽深深地呼吸。四哥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俯伏下来,用左手从后面抱紧了奉冰的肩膀,双腿压紧他的双腿,咬着牙,闭着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自己再也撑持不住这负荷了,“我,”他沉沉的声音震荡在奉冰的后颈,“我要射了。” 他根本不给奉冰反应的时间,下身陡地加快,鞭笞变作了重鼓,将奉冰憋住的呻吟声从喉咙口逼迫出来。裴耽的眸光深冷,一整晚所有矫饰的温柔全都废弃,惶恐的理智被破坏欲所侵占,诏狱的黑暗不曾让他绝望,右手的极刑不曾让他绝望,但只是因为听到这一句话,裴耽就突然很想让四哥知道他的痛苦。他五指死死扣进奉冰的肩膀,越来越用力,呼吸越来越沉浊,低低地像嘶吼,他想将自己所有沉重的爱都剜出来——四哥会收下吗? 四哥不收下也没关系,他将永远滞留在四哥的身体里,将每一寸褶皱都填入他的体温,最好是烧熔了,碾碎了,从此再也不分你我。在濒临巅峰的前一刹裴耽蓦地拔出了阳物,精液猛烈地喷溅在奉冰的后背上。 奉冰几乎立刻就倒了下去,那一座矜持的桥碎成了千万块白玉。 裴耽目光闪烁,看着奉冰因自己而碎裂,仿佛受到奇异的鼓舞。他又去舔奉冰的唇,奉冰自己早已偷偷地射过几次,力气全无,任他将舌头伸进来翻搅,淋淋漓漓,事后余韵不得法地招摇。重帘内闷热得令人窒息,但舍不得扔掉被子,好像这窸窸窣窣的粘稠仍是一种亲密的证明。 大半晌过后,裴耽又捧起奉冰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似蜻蜓点水,有一点两点的旧韵,微凉,但奉冰眼底的涟漪仍在颤动。 “四哥。”裴耽轻声,“我不是在做梦吧?” 奉冰轻轻地道:“你不认账?” 裴耽立刻摇头。旋即又道:“你虽然喝醉了,但你也不能不认账。” 奉冰便笑,淡淡的笑。那涟漪随烛花绽放了。 “我哪有喝醉。”他说。 烧剩半截的烛火又晃了一晃,紧闭的窗栊外透入一些奇异的光,或许是那一株璀璨的灯树,或许是万户千家的火树银花。可是谁还会在意? 他有他自己的月亮—— 因为想早点看评论所以今天早更新了! 这漫长的正月十五终于过去了……因为作者手慢竟导致一趟车开了四天真是惨绝人寰……想看长评可不可以呀?? 大家冬至快乐! 第69章 这一晚裴耽睡得极沉,连梦也未做一个。 到天光时,隐约有人轻轻地推开了他,还叹口气,唤了一声:“裴耽,我要进宫一趟。” 他不回答,甚至还有些惊异,想自己会不会真做梦了,五年来,他都快要忘记与另一个人同床共枕是怎样的感受。他凭一股冲动的本能伸手便去抓对方的衣角,对方却紧张地一把抓住他手腕,语气带上几分严格:“今日钟大夫会来给你疗伤。” 这人怎么就是不懂?他不想听什么进宫,什么疗伤,他只想抱着他再多睡一会儿罢了。裴耽颇不高兴了,或许形之于色,却在这时,他的眉毛被人抚摸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了抬眉,便听见那人忍俊不禁地一笑。 “别皱眉头啦。”那人道,“我很快回来。” 这温柔的声音令裴耽措手不及,可他要如何看清对方的笑?那想必很值得留恋。他飘飘然间,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挣脱下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往他怀中塞了一个什么东西。他一摸,软乎乎地发热,只好勉强满意。 ——直到两个时辰后裴耽完全醒来,才发现自己抱着一只四仰八叉的野兔子。 * “郎主醒了?” 吴致恒大约听见动静,在帘外躬身低喊。 “钟大夫已请来了。” 裴耽将兔子往床上随手一扔,自己下床,吴伯便进来帮他洗漱更衣。他懒洋洋地由人动作,望见门外日光在枯藤积雪之间一跃一跃,风色比前几日都温软许多,他长出一口气,道:“今早天气不错。” “是不错。”吴致恒回答,“是万象更新的天气。” 裴耽又问:“昨晚的月亮圆不圆?” 吴致恒道:“郎主今晚再看,一定比昨晚更圆。” “老滑头。”裴耽嘀咕着,却发笑。 早膳用了点简单的清粥,便请钟大夫入寝阁来看诊。裴耽坐在桌案边,右手不得不伸出来,钟大夫瞧见,眼神颇为不忍。折夹手指的拶刑一般对女犯施用,所以竟用在了裴耽身上,恐怕就因为裴耽的才华,唯有如此可以最好地折辱他。 钟大夫给那只手上夹了薄板,再用纱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做这些的时候,裴耽很是不耐,道:“我又不是手断了。” 钟大夫道:“您昨日还用了手吧?” “什么?” “受了伤的手就应当歇息。”钟大夫抬起眼皮,平平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大约原没有别的意味,却让裴耽蓦地脸红耳热。“我什么也没做!” 疗伤之后,又是针灸、开药。待钟大夫终于收拾医箱离去,裴耽在阁中走了走,活动活动筋骨,忽然意识到,自己竟闲了下来。 这种感觉分外奇怪,在奉冰的寝阁里,没有任何属于他的文牍,没有任何他可以安排的事务,老仆只会让他好好歇着,他好像……还从没有这样被撂荒过。 宫里到底是什么情状?三省又是什么情状?赵王会如何善后,神策军将如何统属……啊,这些事,竟然已不再由得他操心。 大把大把看似平静的时间,突然,全都属于他自己了。 * 奉冰是入夜后才回来的。 他迈入花厅,见灯已亮起,后头的厨房里有人语响动,走去一瞧,便见吴致恒在做菜,裴耽一只右手包扎得像个粽子,却还前前后后指指点点,惹吴致恒不耐道:“您且一边儿去吧!” “哼。”裴耽道,“我是一时做不了,待我的手好了,可切得比你薄。” 吴致恒看向他身后,“李郎君回来啦?” 裴耽道:“你休想又骗我——四哥?!” 他顿时窘迫,奉冰却只觉好笑,“你在指挥吴伯做事呢?” 裴耽道:“你歇一歇,晚膳马上就好。” “您也歇一歇吧!”吴伯跟了一嘴。 于是他们都被吴伯撵出了厨房,无可奈何地先去花厅坐下了。 春时先给他们捧来了两碗热汤,暖暖身子。奉冰小口小口地抿着,忽觉脚下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动了动,低头去看,原来是那只小野兔,原在桌下打滚的,许是见他温暖,便蹭了上来。 奉冰将小野兔抱入怀中,伸手摩挲它的鼻头,神色柔和,竟看得裴耽生出一股莫名的酸味,小声道了句:“脏不脏。” 奉冰看向他。 裴耽的表情有些忸怩,“你……你身上……疼不疼?那么早就进宫了,我都没来得及……” 都没来得及同你卿卿我我一下。他在心中补全。 奉冰却想到昨晚他们潦草的清理擦拭,手忙脚乱的换褥子,换完后倒头便睡,哪里还顾得上疼不疼。但五年没有欢好了,今日就算在朝中,也总觉身体异样,像仍留有什么东西始终顶在里面……那一定是裴耽使坏种下的,裴耽要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 奉冰半晌没言语,裴耽有些紧张,在桌案上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的手,半途情怯,却又只摸了摸兔子的耳朵。兔子晃了晃脑袋,奉冰便低头哄它:“小畜生,他想薅你呢。” 裴耽:……—— 就要加更 就要加更 * *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日高》“水精眠梦是何人”。 第70章 知君仙骨 裴耽收回了手,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宫中如何?” “啊。”说到正事,奉冰的面色便凝住,“明日便会下旨,以赵王权勾当军国事,你也可以免罪了。” 裴耽的神色微微一动,“那你呢?” “我?” “赵王对你,不作安排?” 奉冰静了片刻。 在这片刻中,小野兔呆得不适意了,又要从他的怀抱挣出去,脚掌呲啦地划过他的衣袖。奉冰蓦地回神,垂首,烛光映在他颈边的发丝。“皇位只有一个。人谁无私?” 赵王能将妻儿瞒天过海地藏了那么久,便可见心机深沉,或许并不在李奉韬之下。 只是今日赵王仍然是奉冰最亲近的兄弟,为这一份亲近,也为了自己与裴耽,奉冰势必要牺牲一些东西。 裴耽尚未说话,奉冰却又抬起头,朝他粲然一笑,“其实我便做我的山野庶人,还可以自由自在的。你道当皇帝有多好,其实三宫六院,该多累人?” 裴耽道:“你不嫌日理万机的累,却嫌三宫六院的累?” 奉冰扭过头,“应付你一个就已很累了……” 烛色昏昏,他的耳根动了一动,只是瞧不清颜色。裴耽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强行地转了话茬:“那圣人呢?你今日见到他了?” “尚未。”奉冰想了想道,“据说他仍留居在清思殿。赵王将殿中的数十扇窗户全都钉死了,又给他添置了上百卷的佛经,要他修身养性,我入宫时,那里围守甚严,轻易不许人出入。” 不仅如此,“犯上作乱”之人的首级都已趁夜挂上了城门楼,头一个便是神策中尉孟朝恩,再往下数,皆是昔日从龙的亲信,但不多,正好是挂满了承天门,与那一株尚未撤去的灯树遥相辉映。 “他若真想体面……”裴耽一顿,大不敬的话语在夜中轻响,“便应当自己禅位。” 奉冰笑笑。“他毕竟有个太子,恐怕心中还存着几分希望。” 两人还未说完,吴伯已端菜过来,给裴耽的是一份清粥小菜,给奉冰的是鲜美亮泽的鱼鲙。 裴耽不满:“筷子呢?” 吴伯道:“您能用筷子吗?” 奉冰扑哧一笑。裴耽默默用左手拿起了勺,在粥碗里画圈圈,奉冰却伸手出来,覆在他那只大粽子般的右手上。 “快快好起来。”奉冰对着一只手,话语却温柔至极。 裴耽想缩回手却不能,明明隔了纱布理应毫无知觉,心头却渐渐浸出一层酸麻的痒。 “我出宫后也去了一趟钟大夫的医馆,他说,你到底只受了一次拶刑,这只手要恢复条理不难。”奉冰低声道,“只是这段时日,吃的用的都须小心,还要勤换药。我请他往后每日都来。” 裴耽只“嗯”了一声。 “你安心养伤,不必为朝中的事费神。”奉冰温和地又道,“裴耽,从今往后,你应当多为你自己打算。” * 为自己打算? 裴耽却不知应如何打算。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 奉冰这话让他生出几分慌张,好像马上就要被抛下一般。可是奉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又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对“自己”犯了很大的罪过。不然的话,奉冰怎么会如此地哀伤? 奉冰今晚又喝了一盏淡酒。裴耽一口小菜一口清粥,吃得痛苦极了,偏奉冰却吃得快,收拾好了又坐回来,手肘搁在案上,眨着眼睛看他吃,不时抿一口酒。裴耽无奈地道:“你先去沐浴,如何?” 奉冰道:“你想偷偷将它倒掉?” 裴耽窘迫地咳嗽两声。奉冰望着他,又道:“今晚的月亮好看,你吃快一些。” 裴耽只好紧赶慢赶地吃完了,奉冰便将自己揣着的手炉送进他怀里,自己起身,先走在了前头。仍是穿过那走廊时,见到天井上方漏下来四四方方的月光,奉冰倚着红阑干,朝月亮伸出了手:“你瞧,瞧见桂花树没有?” 裴耽也随他手指之处望去。十六夜的明月皎洁如盘,缀着暗云微影,仿佛真能认出那一株奇崛寂寞的桂花树。因了月轮的存在,夜色并不深浓,反而泛出铁锈一般的红,绞着树梢淋漓的雪水—— 雪水。 裴耽的耳朵倒很灵,他说:“积雪在融化了。” “是啊。”奉冰仰着头,一只脚尖碎碎地磕着地面,夜风将他的衣袂拂到裴耽身上,“今年的雪化得慢,但到底是要化的。” 风与月的影子都筛落在他的脸容,他静静地道:“牢州的冬天甚至都用不上火炉,在那样的时节,我偶尔会想到长安的雪。”复朝裴耽一笑,“正因为冷,才愈加需要春天。你说是不是?” 裴耽勾了勾唇,“我没有想过。” 奉冰有些不满,“我在同你说道理!” 裴耽却道:“冬天的时候,我只是担心你的病情受不得寒冷,每一日都盼着春天快来罢了——更何况,春天里还有你的生辰,我忙也忙不过来。” 奉冰的表情一时转换不来,便这样呆呆地瞪着裴耽,惹裴耽终究笑出声,凑上前,又将怀里的手炉与他煨在一处,低声:“夜露凉了,快进屋去吧。” 奉冰抿了抿唇。他其实已为裴耽准备了一间厢房,但此刻却不想与他说了。 两人径自走入寝阁,奉冰去桌边捧起药碗,只觉这地方狭窄得出奇,好像一转身、一抬头便会撞到裴耽的鼻子,不由得低声恼他:“你做什么?” 裴耽摸了摸鼻子,忽见到床边帘下有几只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早晨还未看见过,不由得道:“这是……” “这是你大宅中的东西,我让吴伯带人收拾的。”奉冰瞥了一眼,“你自己清点清点。” 裴耽微笑,“你一贯思虑周详。” 奉冰不理,只去拿他的药碗。 那所大宅已经抄没,一时半刻回不来,纵然如今安稳了,恐怕也有些东西不能随意给人瞧见。裴耽在箱子前蹲下,打开箱盖,映入眼帘的先是几册圣贤书,底下则是十几只装画轴的金漆长匣,他的眼神一时深了深。 但长匣之下,更露出一角鲜艳的石榴红。 他复抬头看向奉冰,奉冰一无所觉,还在咕嘟咕嘟地喝药,大约那药很苦,他还自顾自地皱眉。 裴耽将箱子重又盖上,面色如常地道:“你预备将这些箱子放在哪儿?” 奉冰随意道:“就放在我房中好了。” 裴耽道:“那我呢?” 奉冰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搁下了药碗,别过头去,却感受到裴耽耍赖一般的目光缠了上来:“将我也放在你房中吧,好不好,四哥?” 裴耽想好了。 从今往后,他要为自己打算,那他就要缠着四哥,哪怕四哥嫌他、厌他,他也不走,他就要当一只古朴不听人话的箱子。 过了许久,奉冰泄了气。 他一向拿耍赖的裴耽无计可施。 “那你……”他摆出一副凶恶的脸色,到了却自己脸红,“你不许闹我。——直到你的手完全治好,都不许再闹我!” 奉冰恨恨地想。 他再也不要被大夫数落“房事之节”了! 第71章 正月十七日,圣旨下,布告州郡县道,朕体不平,赵王奉砚权勾当行军国事,礼部尚书裴耽迁太子少保,赐告养病,神策、羽林等北衙诸将,皆得升进赏赐不等。 皇帝深居简出,正月后半旬的郊祀典仪都从简省,皇城萧索,但仍算井然有序。赵王并非峻急刻深之人,对三省事务多所优容,但尽管如此,还是忙得不可开交,时常需要奉冰入宫帮他理事,外臣都知晓赵王器重这个兄弟,只是总不给他实职,当是仍有所防范。故而这十余日,奉冰早出晚归,裴耽便只有在这小小宅院中度过。 钟大夫每日清晨都会来给他换药施针。比起相熟的孙太医,钟大夫更冷淡,对治疗之外的事绝口不谈,裴耽有一回问他家中几口人,医馆生意如何,他都僵着面色不作答。 裴耽并不在意,只宽容地笑笑。 朝中多事,孙太医受不得惊吓,上请告老还乡,临行前特来看望奉冰。谁料奉冰外出去了,他正撞见钟大夫在为裴耽疗伤。两名大夫对着裴耽的那只手探讨了半天,裴耽越听越不是滋味,忽然反应过来:“你们早就认识?” 孙太医捋着胡须笑道:“钟大夫过去也在太医署的,只是心系苍生,不肯囿于皇宫,比我等要通透得多。” 裴耽才不听他这些打哈哈,径直地问:“钟大夫是哪一年离宫的?” 谈到他自己的生活,钟大夫又不言语了。是孙太医回答:“永治二十年。” 永治二十年,奉冰十六岁,长安城发生了一场时疫。或许正是那时太医署裁汰了不少医官,钟大夫也在其中。 裴耽与钟大夫一同将孙太医送出门,远行的车马早已等候在外。孙太医上车之前,却还拉着裴耽的手,低声诚恳地说道:“你与四——李郎君都尚且年轻,这伤病不过一个月半个月便能治好,重要的仍是往后的事。帝城风云诡谲,倘若无心要那大富大贵,不如早做退身之谋。” 裴耽谢过了。 孙太医的旧马车辚辚起行,将青泥地上的积冰都轧破,发出轻细的往而不返的响声。裴耽再回房时,天井里盛着一汪汪融化的雪水,倒映天上的云丝风片。偶尔听得墙外一两声鸟雀的啁啾,伴随着市井人语,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长安城,仿佛渐渐要苏醒了。 “钟大夫。”裴耽道,“你愿意收个徒儿么?” * 钟大夫最初自然是不肯的。为此,竟还说了不少客套话,譬如裴耽本来聪明,据说险些要拜入医博士门下的,跟着他一个游方郎中算什么本事?裴耽便开始耍赖,说,您辞了太医不做,是不是与那场时疫有关?我可知晓,不少人在时疫中失去了亲人呢。 钟大夫抬头看他。 眼前的青年好像什么都能看破,却不说透,只盈盈笑着让人猜。 “当年时疫蔓延入宫,先帝震怒,不少太医遭刑,我……我尚且能保得一条性命,已不容易。”半晌,钟大夫淡淡地道,“但我并未害过任何人,你就算告诉李郎君,我也问心无愧。” “我从未怀疑过您。”裴耽压低眉宇,“五年前我险些进了鬼门,是您将我一手拉拽回来。医者仁心,您也熟悉李郎的病根,因此,我只是恳求您罢了。” “您是为了李郎君?”钟大夫问。 裴耽的眸光安静,“算是吧,也是为了我自己。” * 正月末的时节,裴耽久唤不至的裴家三叔公终于来到了长安,带着裴耽的二叔与两名堂兄,向他负荆请罪。 天气依然冷峭而干燥,请罪的人打着赤膊,背着荆条,发抖地跪在宅门口,三叔公便在一旁叩门,将那青铜的铺首敲了许多遍,才终于有人来应。 是裴耽的老仆人吴致恒。三叔公见是他,不自主拿出主人的威严,问:“裴相公呢?” “您看您,在河东久了,是不是没听见长安的风向?”吴致恒笑着往回走,“郎主早就不是相公了,如今称他郎君也可,称他少保也可——哎呀!劳烦你们在外头先等一会儿。” 那裴家二叔与两名堂兄原都要起身跟随,却被家丁拦在外头,吴致恒只将三叔公一人迎入。 裴耽正在厅中背书。见了三叔公,笑得见眉不见眼,“您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还给您。” 三叔公正迷惑,却见吴伯从后头抬出来一块大匾,漆色都已陈旧,匾中的字犹遒劲,写的是“满门忠良”。“这可使不得!”三叔公忙道,“这是御赐给裴将军……” “我却觉得这一块匾,最合适挂在裴家的祠堂上,您说呢?”裴耽慢悠悠地截断他的话。 三叔公一愣。难道裴耽此举,不过是姗姗来迟的扬眉吐气?但御赐的匾额,并不至于辱没了裴家的祠堂,他不必勉强拒绝,便拱手称赞裴耽说得对,若没有裴将军,哪里有裴家的今日? 但是那请罪的人还在宅门外呢。裴耽好像全无所觉,不许他们进来,反而还要留三叔公吃晚饭,三叔公如坐针毡,想走,裴耽却笑眯眯地说:“叔公可怜可怜我吧,李郎今晚又被留在宫里了。” 这竟是狐假虎威,拿老婆的权势来威胁他。 三叔公于是不得不吃了这一顿饭。 “我还记得,”裴耽的左手还不甚拿得稳筷子,搅着他的清粥,很有些不讲理的模样,“许多年前我带着李郎回家,想进祠堂去拜祖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出来了。” 三叔公悚然一惊,“当年是叔公的错,今后你们若想回来,便早早同家里说,家里一定给你们准备万全……” “不不,我是要感谢三叔公。”裴耽笑道,“感谢裴家的祖先不肯吃李郎的供奉。” 三叔公吃不下了。 裴耽慢条斯理地洗漱、擦拭,唤吴伯去送客,还有家丁专为他抬着那块大匾,出了门,径安置在马车车厢里。裴家二叔与两位堂兄早已披上了衣裳,哆哆嗦嗦、又冻又饿,见三叔公出来,连忙殷勤迎上,问如何了,裴耽会不会放过我们? 大约是会的。三叔公想。裴耽的意思,不过是恩断义绝。 他们预备要走时,宅门却又打开,吴伯捧着一只小盒子出来,对三叔公躬身道:“这是郎主送给小橘娘子的嫁妆。” 三叔公颤声:“他知道……” 那将裴耽拽下诏狱的五亩田地,是裴家人从裴耽堂嫂处逼来的供词。但三叔公以为裴耽会怨恨堂嫂的。 吴伯只是笑,“郎主看人很准。” 三叔公略略打开那盒子,先被湛亮的金色耀了眼睛;以为是步摇一类的首饰,仔细再瞧,却是一枝金镶玉的毛笔,笔的外端还由金片托起一只冷圆如月的宝珠。 似乎到这时候,三叔公才忽然想起传闻所说,裴耽一贯是个富丽堂皇的人物。 只是他们作为看着裴耽长大的亲戚,往往忽略了他那些沉默的锋芒。 抬眸,吴伯身后的红铜大门半掩着,枯藤从苍冷的照壁上爬落,但已夹杂了几缕新的青叶,风一吹,便哗然喧腾,像人间又有了新的热闹。三叔公衰老的眼皮耷拉下来,他已看不见主人的任何身影。 第72章 裴耽沐浴过后,又倚着凭几背了大半晌医书,才终于等到奉冰回来。 他听见奉冰在外头与吴伯、春时说话,心猿意马,却按兵不动,就等着奉冰来找他。谁料奉冰走进房中并不看他,甚至问候都没有一句,反而先去更衣了。 窸窸窣窣的衣料响动,好像挠在裴耽的心上。他既不耐,又有些担心,想该不会是在朝中受了气吧?毕竟他的四哥在外人眼里,常常是泥人一般的性子。于是放下了书,轻手轻脚地蹑步绕过衣桁,便见奉冰刚刚解下发冠,长发如瀑从那挺直的背脊上滑落,又忽而回头,向他睇了一眼。 这一眼明明很平静,却似已经看穿了裴耽的意图,令裴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主动去拿过一把篦子,右手手背轻轻拂过奉冰的长发,左手便熟练地为奉冰梳头。 有时,并不需要多想,他能自己踩上过去生活的影子。 奉冰垂着头,仿佛任他施为,话里却有意地道:“你不是要认真修习医术?” 裴耽的动作顿了一顿,从铜镜中去望奉冰的表情,试探地道:“其实我并非消闲而已。我想往后……我总要有个事情可做。” 奉冰轻声道:“是因为手吗?” 裴耽一怔,旋即道:“不是。” 奉冰沉默。 “我说过了,四哥。”裴耽的话语变得有些艰难,“你不要……同情我。我愿意学医,不愿意做官,这些都与你没有关系。不是,我是说,你不要又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嗯。”奉冰轻轻一笑,“我明白。” 是真的明白了吗?裴耽不知道。镜中人影模糊,两颊相贴,有几分看不清的滑稽。他手下一个不注意,扯到奉冰的头发,奉冰却只是咬住痛,并没告诉他。 “我还听闻裴家人来过了。”奉冰道。 “啊。”裴耽道,“我将那块牌匾送给他们了。” 奉冰道:“那不是你父亲的……” 他还以为裴耽很珍视它。 “人都没了,要一块牌匾有何用。便凌烟阁的那个,也不是我真爹啊。” 裴耽说得混不吝,惹奉冰皱眉,转头打了他一下。 “我知晓你什么意思。”奉冰复回头望向铜镜,“‘满门忠良’,你是要他们丢人。” 裴耽笑吟吟地凑上前,将唇吻上奉冰的发顶,颇不要脸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奉冰。” 方才略微僵凝的气氛渐而融化开。奉冰有些别扭,但并不躲,只是屏着呼吸,好像这样可以将裴耽悠长的梦想听得更加清晰。在尴尬的余韵中他兀地去捉裴耽的手,裴耽没能防住,只好摊给他看。 手掌仍包着纱布,但夹板已经拆下,几根手指除去那伤疤的暗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奉冰轻碰那指尖,裴耽迟钝地缩了缩,仿佛它仍旧不属于他。 “钟大夫说还要四五日才能去试试抓东西。”裴耽强道,“但我这些天都会抛筷子玩儿了。” “四五日。”奉冰喃喃,“待你的手治好了……” 却又不再说下去。 事到如今,似乎每一个人,都想与他讲“以后”的事;可是云遮雾罩,却是每一个人都讲不清楚。裴耽将右手收了回去,轻声问:“今日朝事如何?” “啊。”奉冰回神,恍然一笑,“我今日见到周太妃了,赵王要迎她回大明宫,还要将平康坊的妻儿也接入宫来。” 多日以来,奉冰归家,总愿意与他谈谈朝堂上的变化。皇帝因病困在清思殿,属意赵王住进大明宫,三司三省——至少表面看来——皆是有条不紊运作如常。除了大明宫内外神策军的戒备愈加森严以外,君君臣臣,兄兄弟弟,竟好像一丝波澜都不曾发生。 尽管这一局面显然不可久长,但暂且谁也不知它将如何被打破。 “皇后、太子还在。”许久,裴耽静静开口,“赵王再如何鸠占鹊巢,总不可能弑君杀兄。” 奉冰没有接话。他咳嗽起来,裴耽忙为他端来热茶,饮尽之后,他便捧着茶碗发呆。 他每一日都会进宫见赵王,赵王则每一日都在变得更加焦躁、更加疲惫。李奉砚过去懦弱,心怀无数的牵绊和顾忌;到如今权勾当军国事,才发现自己根基之浅,处处都会遇上掣肘,若不是有北衙六卫支撑着他,他甚至没法将中旨发落下去。但北衙六卫,归根结底,却是奉冰送给他的东西。 所以他才想为自己的妻儿立下名目,或许朝中的人精们得知他有后,立刻便会见风转舵。 “我猜,”裴耽忽然又道,“赵王需要一个……契机。” 奉冰与他两两相望,在这短暂的片刻,他们都看不清这一局面的终点,也猜不到赵王会如何破局。 奉冰按了按太阳穴,站起身来,预备去沐浴。走到门边,忽又一顿,若有所思地道:“我今日还在朝会上见到一个小宦官,模样颇眼熟。” “是谁?”裴耽温声。 “……”奉冰思考良久,又哑然失笑,“怎么会像呢,孟朝恩的人头都挂在城门口了。” 第73章 鬓云微度 这一晚他们入睡得早。点上那一只雪白的岭南香球,夜中只有一点荧荧的火光,悬在床顶上,纤薄的香气缓慢地侵入人的梦景。奉冰一上了床,便很自然地向裴耽身上依偎过去,一边又伸长手臂去将青铜灯的灯盖罩上,“哐当”,金属的脆响在夜中听来悦耳极了,犹如相互撞击的浮冰。 裴耽任由奉冰动作,看着他抬高的身躯,月白衣袖晃了晃,领口里露出的微红肌肤转瞬隐没,像月亮沉进了云海。奉冰睡觉时怕冷,依偎他却又不愿压着他的手臂——左手臂也不行,结果沉入梦乡之后,身子却越滑越下,直将自己蜷了起来,裴耽不得不掀开锦被,将他从那闷热又安稳的地方捞出来,再放回裴耽自己的怀抱中。 裴耽睁着眼,再望向那一颗静静暗燃的象牙香球。那是他们久别重逢之际,奉冰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夜色深浓,将菩萨也变作了模糊的黑脸。 他没能睡着,到了夜半,更头疼起来。 自己也许是回到了五岁以前。年纪小,个头矮,连裴家坊门边的石狮子,都仿佛有着能压垮他的威严。他跟着西席先生学书,学得昏昏欲睡,一不留神望见了候在门外的母亲,便大叫一声,将书卷一扔,扑过去要跟着母亲走。母亲懊恼极了,说早知如此,我便不当来瞧你,不读书怎么行呢? 是啊,不读书怎么行呢? 后来他连母亲也没有了,陪伴他的只剩下一位老仆和满屋的书。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下,他曾经问吴伯:什么样的人最厉害? 吴伯哑然。裴耽学着家中大人的模样,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脸上未干涸的泪迹令他像个邯郸学步的大花猫,突然他又道:我明白了,先生让我考状元,是状元郎最厉害,对不对? 五岁以前,他顽皮胡闹,但人人都夸他是神童;五岁以后,他将自己关起来读书,却没有人再称赞他。每到朝廷开春闱,太原府的举子们结伴入京,他也会跟着看热闹的队伍去瞧,听着乡里街坊对今年的人才们品头论足,直到堂兄们来抓他,说,你且等等吧,如今你连贡院的桌子都爬不上去! 接着便是毫无顾忌的哄笑。他们都说裴将军的这位孤独的小儿,才多大点儿,已想功名利禄想得疯了。 他默默地跟着堂兄们往回走。西席先生离开了,但他还有很多课业,来不及再看热闹。待回到书斋,铺开宣纸,他再度握笔,右手却忽然发起抖来。 心中蓦然震恐,好像预料到一切花团锦簇背后的结局。深浓的墨,一点两点在纸上迅速地洇开。他什么字都写不出来,那愈来愈大、愈来愈深的墨点宛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洞,他要怎样才能填满它?哪怕只是画上一把深冬的梅花……可那一支狼毫笔再不听他的话了,它执拗地逸出命定的轨道,任他被吞噬掉。 他曾经会写许多种不同的书体。在秘书省奉命抄书,要用端正的小楷;为皇室书碑刻印,要用堂皇的大篆;在官场上逢迎交欢,要用风流而时兴的狂草飞白。他曾经寄托了那么多希望在这只手上,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功名利禄,没有厉害的状元郎,也没有……没有…… 他想不出来。他一定曾失去过很重要的东西,比这只手还重要得多。他想起一双苦楚的泪眼,他却同对方说,你不要同情我。 他不要同情,他不想听。 “——裴耽?”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好像害怕惊扰他,但却已然像一只钩子,将他从深水底挂住。他竭尽全力地攀住这只钩子,生怕它离开了,哪怕遍体鳞伤也不肯放手—— “裴耽,你醒一醒。”那人唤着他,却又偏头闷声咳嗽起来,这咳嗽声将裴耽的心一下子揉紧,以至于睁开了眼睛。 裴耽尚未清醒,只感受到奉冰焦急的视线:“咳咳……你魇着了?还是头疼?我去叫钟大夫过来——” 裴耽下意识伸手往帘外摸索,“你喝点儿水……” 奉冰拦住了他,“无事。” 这二字又让裴耽失措地松懈下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却从喉咙口咕哝出两个字:“不要。” “什么?” “不要叫钟大夫。”裴耽说。夜色还这样深,找大夫做什么?他努力望着奉冰,又道:“你不要同情我。” 奉冰猛地僵住。 香球烧到后半夜,气味已渐泯散,唯一两点脆弱的光,闪烁在裴耽的眼眸中,红的火投进去,却变作透明的水色。 “你真的明白么?”裴耽似疑惑地发问。 奉冰想应答他,却哽了一哽,“嗯。你梦见什么了?” 裴耽听出奉冰话音里微颤的纹路,内心便窸窸窣窣地痒。“我梦见……裴家人。”又顿住,他并不想谈那些事。奉冰正面对着他,他往奉冰身上蹭了蹭,有温软的香,是睡了好几个时辰之后朦胧蒸腾出来的。他越蹭越渴,直到奉冰忍耐不住地“嗯啊”一声,想挪开他的脑袋,他却道:“四哥,我……我想摸摸你。” 奉冰脸上噌地通红,只是裴耽看不见,仍自顾自地说道:“四哥,我们好久没有做了。” “明明才……” “五年,我总是在半夜里,想着你,自己……自己射出来。” 裴耽的声音越来越软,他的左手从奉冰的腰际慢慢地下滑,俊秀的脸容也抬起,任性地想让奉冰看住自己的眼睛,以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话。 “可是不舒服……四哥,我一个人,永远也不舒服。” 他说得颠三倒四,好像是些荤话,但又好像不是。奉冰咬住唇,感到他的手危险地落入自己衣带之内,原该推拒的,结果却只是将被子拉上来,将两人拢得更贴近。 裴耽的手在寻找奉冰的阳物。找到了,摸一摸,却又往下探。奉冰难以抵抗,侧着身子夹住了他的手,却像是另一种鼓励,裴耽俯伏着,又如幼兽一般舔吮他的锁骨。 衣衫落了一半,被褥间层层叠叠地闷着,一如早春的花蕊。裴耽的下巴稍稍拱开奉冰的衣衽,舌头往奉冰胸膛上一吮,奉冰便猛地“啊”了一声,就在这时,裴耽的手指已摸到了奉冰的后穴口,带茧的指尖往里揉了揉,只一瞬便湿润。 “我有玉脂膏了。”他说,“前些日子,我差吴伯去买的。” 奉冰猝不及防,又羞又急,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支撑不住的手往他肩膀上抓去。不疼,但留下了兴奋的指甲痕,裴耽仰起头,头发都摩擦得奉冰发痒,他换了一种受委屈的口气:“我就摸一摸……” 话是如此说,其实舌头一直在奉冰的胸乳间打转,那一颗小巧乳头已经硬得立起,颤巍巍地动摇。裴耽想,今晚的四哥,似乎格外地好说话……那自己可不可以再多要一点? 他的身上燥热难耐,抬脚将被子往外踹,奉冰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幽幽的夜色里,裴耽的睫毛抚过他湿润的胸膛,薄薄的肌肉擦过他紧绷的大腿,裴耽的吻愈来愈往下滑,好像控制不住的坠落。 奉冰“啊”了一声,微凉的空气窜进他的口腔,激起无穷的战栗。 裴耽竟一口含住了他的阴茎—— 大家圣诞快乐! 本文存稿已经写完,在修文和写番外啦~ 第74章 奉冰想逃,但已无路可逃。 他的阴茎原已半硬,被裴耽一含,便陡然勃起,裴耽甚至还“唔唔”地发出声音,好像表示什么意外的不满。可是裴耽的口腔炙热得几乎要将他点燃,奉冰绷直了腿,裴耽却将他双腿都抬起,舌头不断捋过他阴茎与囊袋的连接处,柔软地覆盖又撞击,直到品出一股两股微咸的清液,抵着他的上颚颤抖地涌动。 奉冰的双腿都绷直了,缠在裴耽的身上,迎着深夜,比那象牙还白。 裴耽加快了动作,舌头卷出羞耻的水声,像船底的湍流要将奉冰掀翻,却在这时将手指探入了更深处的那一口穴。 “你怎么——”奉冰想骂他,话语却陡然被冲散,茫然朝空中伸出手,裴耽的舌头却忽然离开了他那即将爆发的阳物,而抵在了后穴口,柔软得令人发狂的舌头猛地一吮,又往里探去,舌头湿滑地往穴壁上舔舐,好像要搜刮掉所有丰美的汁水。于是奉冰的声音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大口地一喘气,有尖叫在他的脑海中裂开—— 奉冰射了。 点点浊白的精液,竟是射在了裴耽的脸上。 奉冰的双腿虚脱地垂落,那一根捣乱的阴茎犹在潮湿地颤抖,连带底下的穴口也像不知足地翕张。奉冰十分慌张,连忙拿手帕为裴耽擦脸,又端水让他漱口,裴耽将头发随意抓了抓,便趴上来,却只自顾自地笑。 黑暗中奉冰看不清楚,只是想象着裴耽脸上脏兮兮的模样,就在一阵阵的难堪中又感到了空虚。他想裴耽一定不清醒,但自己又何尝不是趁人之危? “你……你快别笑了。”他小声抱怨。 “四哥还是好浓啊。”裴耽说。 奉冰气恼:“你是笑话我太快。” 裴耽想了想,“是因为我舔了后面……哎呀!” 奉冰将手帕摔到了他脸上。 然而那丝绸的帕子根本不曾着力,落到裴耽脸上,滞住他的鼻息,反而还像淫靡的爱抚。裴耽只是笑了笑,便将那帕子吹得飘起,落到了一边去。 他一边环抱住奉冰,那一根硬物犹在,甚至更嚣张地抵住奉冰的腿。但裴耽却问:“四哥舒不舒服?” 奉冰却在同时开口,“你……你不要吗?” 话一出口,奉冰险些咬了舌头。裴耽的眉毛都高兴地扬起,大口地呼吸着,拿阳物在奉冰腿间磨蹭,“嗯哼……”他懒洋洋的声音与那剑拔弩张的性器颇不相符,“只要四哥舒服……我没关系。” 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鼻尖去蹭奉冰的发丝,奉冰不得不闻见自己精液的气味,头昏脑涨地,竟偷偷伸出手去解裴耽的衣带。 裴耽却按住他的手,闭着眼睛,像在迷梦中重复一遍:“我怎样都没关系。” 初时奉冰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耳鬓厮磨间,还颇矫情地想,只要他再多说一句好听的,自己可以……可以让他进来。他摸到裴耽的阳物已经硬如铁杵,猜测对方也不好受,又开始担心裴耽的伤势,却没发现裴耽的呼吸越来越匀停,直到…… 他竟然就这样,硬着,入睡。 奉冰活了三十年,简直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相比之下,好像连什么诏狱、什么牢州,都算不得大事了,他瞪圆了眼睛怒视裴耽,然而这样竟也不能将裴耽瞪醒。 “裴允望!”他咬牙切齿,想骂人,但似乎骂对方“不是男人”也不好—— 最后他败下阵来,只能侧躺枕间,无所事事地,端详裴耽的睡颜。 其实肉身的欲望满不满足倒在其次,他的心中此刻已经胀到发酸。 裴耽的眉骨很高,眼眶很深,鼻梁很直,与如削的鬓角相配衬,渊停岳峙,往少年人勃勃的英气之中,添上不惧风霜的硬朗;奉冰在刚认识裴耽时,曾经很羡慕他,想他年少成名,鲜衣怒马,那么壮美可观的人生,一定不会像自己这般四顾茫然。 后来奉冰发现了,裴耽的嘴唇是软的。 两片柔软的唇,时常紧抿如一条线,但内里或许藏着裴耽更深的秘密。 他的不那么坚牢的秘密。 “小郎。”奉冰平静地唤,“我不会因为同情谁就与他睡在一起的。这一点,你又明不明白?” 裴耽没有回答他。 奉冰笑笑,大半晌,最终只是亲了亲他那柔软的唇。 “呆子。”他说。 ——要待很久很久以后,直到两人早已远离长安,直到某一年盛夏的热浪令两人从床上摔滚到了地上,奉冰在裴耽不留情的颠弄中才终于说出裴耽这一夜半梦半醒的糗事。不过追悔莫及的裴耽将奉冰折腾得更狠,那又是后话了—— 为什么我每次开车最后都演成了喜剧…… 第75章 二月初五这天,百官朝会,奉冰特意起了个大早。 裴耽还在床上——他近来是愈加地赖床了——迷迷糊糊地撩开床帘,便见奉冰在更衣。日光从高处的窗棂透出,仿佛还垂着杨柳摩挲的影,裴耽咕哝地道:“昨晚睡得有些热。” “那我让春时换一床薄些的被子。”奉冰道。 “明日惊蛰对吧?”裴耽道,“我好像已听见虫子在叫。” 奉冰回头,颇无奈地道:“那兴许是你肚子饿了。” 裴耽不高兴,正想反驳,肚子却发出一阵咕嘟嘟的抗议声。 两人面对面地僵了片刻,奉冰当先大笑出来。 他好久没有这样笑了,一笑似连血管都牵动,脑仁儿一跳一跳地兴奋。裴耽无话可说,只能起身下床,一边洗漱,一边帮奉冰更衣。 出于礼制,奉冰只能穿庶人的白衣,但裴耽又打开了自己的那几只箱子,寻出来一顶紫檀木的发冠与一支青玉的发簪,为他小心插戴好,望向镜中,笑道:“这个不错。” 裴耽一向讲究穿戴,他选的东西自然不错,贵重精致,风华高妙。奉冰抬手摸了摸发顶,笑笑,本不打算多说,一转头,却见裴耽还巴巴地望着他,追问:“是不是?” “……嗯。”奉冰失笑,应道,“好看。” 裴耽便高兴地拍了拍手。一时之间,奉冰的笑容却有些深晦。 这多日以来,他们同床而卧,说新鲜也新鲜,说古怪也古怪。或许是过去的相处太过自然,以至于将那种生活搬挪到五年后的今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但终究是不一样了。 裴耽将奉冰送出宅院时,望见崇仁坊的长街上,已飘起了早春的柳绵。 今年的春光到得太晚,杨柳仍是瘦的,但有黄鹂鸟站在柳梢头,往那沉沉暗云深处仰着脖子啼叫。街上已没有了积雪,沟渠中散碎着最后的冰块,随流水漂荡,青翠的柳绵便垂落其上,宛如一方旧年的琥珀。 礼部侍郎杨钰奉皇命,来崇仁坊各居处送开春的赏赐,经过这一座宅邸时,略略停了脚步,叩响了门。 先送一把墨玉尺,号称“裁度”;再赐一坛新酿酒,号称“宜春”;最后是百谷果实,既取重农之意,也有一个好名号,叫“献生子”。 杨钰颁赏有模有样,裴耽一一领受了,却还要打趣对方:“往后这礼部,想必是杨侍郎的了。” 杨钰白净的脸庞上,一颗鼻头却发了红,终于念完冗长的圣旨,他的声音变得酸涩:“裴相——裴尚书——不是,裴少保,”他仿佛是找遍了称呼,“您往后,再不回来三省了吗?” 裴耽只是淡淡地笑。 太子少保是个优待他的虚衔,这一优待,意味着裴耽从此便离开三省枢机,不问世事,但凡是经过官场的人,都能看得清楚。更何况裴耽的处境与寻常人还更不同,他到底要与奉冰同进退的。 杨侍郎低头闷了片刻,又说,待时局安定下来,傅令等都省长官都想为他办个升迁宴,往后在官场还可以互相提携,裴耽笑着应了,心中明白这不过是个空头的许诺。 多年以前,他曾经香街走马,看尽长安花,那时他的人生龙头高望,好像无往而不利。他曾经以为自己最适合在这宦海中浮沉,听鼓应官,逢迎辗转,他曾经熟悉所有无病呻吟的辞令和冠冕堂皇的命运。 他曾经只有这些。 直到他陡然从那一夜的噩梦中惊醒,他明白今日已不同了。 今日,他要将自己圈住,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院里,等一个人回来—— 杨钰送的那些东西,在唐代是中和节的赏赐,中和节是二月初一。我把日期稍微挪了一下。 第76章 待伊来际 朝会过后,依例在曲江芙蓉园赐大宴。 天气一日日见暖,春虫蠢动,人心也活络起来。帝后、太子俱不在,但有不少高官贵人赴宴,路上议论着明日惊蛰,有郊祀大典,不知皇帝会不会亲自出来?在寒冷中憋闷了快四个月,春天可终于要到了。还有一些仍滞留长安的朝集使者,明日郊祀过后便必须回州道上去,因此颇为这最后的盛筵而激动。 曲江池边已备好了上千张席案,宦官们佝着身子在黄昏里一盏盏点起宫灯,圈出一片庶人们不能得见的地面。粼粼的水影里浮冰漂荡,被残阳一照,便似耀着无坚不摧的琉璃宝光。 赵王将周太妃从辇舆中迎出。周太妃年逾五十,但盛装华服之下,容色仍然端丽。她略略抬眼扫视一圈席上宾客,目光最后停在了李奉冰的身上。 奉冰连忙躬身行礼。 周太妃矜持地点了点头,由着赵王扶她坐到上首。待坐下了,她的神色便显露出一丝疲惫,眼帘垂落,那眼尾的纹路也遮挡不住地蔓延开来。 赵王在太妃下首陪坐,奉冰则坐在赵王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宣徽使袁久林上前,与赵王说了两句话,赵王摆摆手。于是袁久林长吸一口气,笑容满面地道:“天恩浩荡,举觞开宴!” 夕晖也正在这时俱收敛,仿佛它的光辉正是被曲江池上千万盏华灯所夺去。众人陶然畅饮,奉冰也应景地举了举杯。过不多时,赵王回过身来,将手中的金盏与他碰了一碰。 “你上回的话,我思量过了。”李奉砚道。 奉冰抬眼。 “明日惊蛰,我会带领百官往城南郊祀。”李奉砚平静地凝望着他,“我已嘱袁久林为你通籍,你可以照常入宫——去见他。” “他”是指谁,两人心知肚明,像落进酒杯中的蛇影,被一口吞下。 奉冰低声道:“他不去领郊祀吗?” “他不会去的。”李奉砚笃定地道。 然而郊祀至重,皇帝竟不亲往,不知会否引起百官议论。奉冰猜测李奉砚已有了谋划,低头饮酒,不再多问。 李奉砚又道:“你应当很恨他吧?若不是他——” 奉冰寡淡地笑了笑。 “我只想向他问清楚几个问题。”他说。 赵王静了静,转过头去。奉冰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是一顶端端正正的镶宝珠的礼冠。 “其实有些东西,永远不拿出来,也就永远没有效用。”赵王说,“二哥只是惊弓之鸟。” “此话不错。”奉冰微笑地奉承,“是殿下更有底气。” 赵王“呵”了两声,忽然掸了掸衣袖,长身立起,拿手中牙箸轻轻敲了敲喝空的金盏。袁久林见状,忙抬高声音道:“诸位,诸位!听赵王一言!” 酒酣耳热的贵人们并没有立刻肃静,醺醺的酒气缠绕着上升,将空中的星星都变模糊。赵王望着这些人,又看了一眼上首的母亲。 周太妃似乎食欲不振,一手撑着头已昏昏欲睡,大半花白的头发迎着灯光,一丝丝地都暴露出来,像镀了银的无情绣线,将她整个人都缝成了一个璀璨发光的茧。李奉砚从小亲近母亲,但在这时,却感觉母亲已离自己非常遥远。 数十年的深宫浮沉,母子二人谨小慎微,相依为命,但往后,或许不必再如此了。 他向暗处抬了抬下巴,便有两名女官引着一个抱孩子的华服女子,款步走出。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贵人们,渐渐竟真的安静下来,毋宁说是呆若木鸡。 那女子行到赵王身边,还略羞涩地垂首,赵王朝她一笑,两手抱住那个孩童——那是个男孩,少说也有三岁,脑后留着一条细细的发辫,一直垂落入脖颈之下的衣领里,显见得受到父母精心的爱护。他在赵王的怀中并不闹腾,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扫视筵席上千余之众,突然一拧身,抱住赵王的脖子,嗓音清脆地叫了一声:“阿耶!” “哐当”,不知是谁手中的杯子,清脆地掉在了地上。 * 奉冰知道这一切早已排演好,便连那一声“阿耶”也是。 赵王举杯与贵人共饮,却突然哭出声,说自己胆小懦弱,三年多来,竟不敢认回自己的亲生子。往后一定不再亏待他们,要将他们与周太妃一同接入大明宫去享福。 贵人们连忙都去安慰他。包括那八十多岁的太子太傅,一边摇着头感慨地叹气,一边又颤巍巍来向他敬酒,说皇室有庆,先帝在天之灵,当宽慰十分。 他们谁也没有提到真正的帝后与太子。 月上中天,这一场筵席将要结束时,一切都很圆满。 奉冰坐上马车之前,见李奉砚正沿着池岸往这边走来,便让车仆再稍等等,自己迎了上去。李奉砚笑道:“三哥差点儿忘了,明日初六,也是你的生辰。” 奉冰一愣。 李奉砚笑着,让身后人送上一坛未启封的酒,“这是夕晖楼的葡萄酒,我想你会喜欢的。” 奉冰命春时接过,复拱手,平平地道:“多谢三哥。” 李奉砚望着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夜色已晚,悲风汩起,兄弟俩面面相觑,又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多可说的话。 “明日,”李奉砚又重复一遍,“他不会去郊祀。你只管进宫,问你想问的,做你想做的。” 奉冰静了很久,道了声:“是。” 李奉砚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半晌,却只是宽慰似地捏了捏。 “明日过后,你便可以自由了。” 冷风将他低沉的话语送往夜色深处——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 第77章 星月未出,浓云暗蔽,曲江池上风色寂静,含着几分湿润的草木气味,似乎将要落一场久违的春雨。奉冰在岸边站了半晌,回身,春时正担忧地望着他。 奉冰低下头,咳嗽几声,春时忙将手炉递上,又命人斟一杯热茶,他挥挥手说罢了。 元日过后,他许久未曾发病,似乎这病症乖觉,还知道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不要出来闹事。 “我无事。”他对春时笑道,“我只是险些忘了,原来明日是我的生辰。” 过去在宫中他不受宠爱,生辰无人记得,也就无人给他庆祝。每每只有到了二月初六的深夜,母亲齐淑妃会给他准备一些小小的礼品,放在他的枕边等他发现。那曾是他与母亲的秘密。 这个秘密,后来变成了他与裴耽的。 再后来,他去了牢州,这个秘密也便失散掉。 春时道:“您忘了没关系,我们帮您记得。” 奉冰一顿,“你们?” 春时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嘻嘻哈哈笑着去为他牵马了。 * 回到宅中,裴耽似乎已睡下,但寝阁的帘外仍留了一盏小灯,照亮方寸之间的红槅案,底下还压着一方折叠起来的红纸。奉冰以为裴耽给自己留了什么话,拿来打开,里面却包了一只香囊。 是他的那只被烧残的香囊。刺绣的兰花草都作漆黑,还露出不少线头,但被大笔抹平了,残灭的花叶灰烬上,以墨汁调和螺黛,涂描出一片黛青色的夜,干透之后,又绣上了三颗星星,一弯月亮。 奉冰望着那显然是从别的布料上裁剪下来、再缝合上去的黄星星与白月亮,一时沉默了。 连针脚都傻兮兮地露在外面,更不要提星星的尖芒歪七扭八,月亮的弯钩摇摇欲坠,真正表现出主人功底的,或许只有那涂抹出来的一片黑夜…… 他转身望了一眼那无风而垂落的画帘,帘内的人还在熟睡。 于是奉冰多少有些鬼鬼祟祟地将香囊拿到鼻尖闻了闻,闻不出有何香气,他按捺不住好奇地偷偷拆开,迎着烛火,睁大眼睛去瞧里头装了什么香料——仍瞧不出,再伸手指去探了探,却勾起—— 两缕柔软的发丝,用红线绕缠,笼成数道死结,烛光将它的形状扑朔照在墙面,仿佛振开双翅的蝴蝶,翩翩地飞落在他指尖。 奉冰呆呆地望着那墙面上的蝴蝶。许久,突然像被烛光刺疼了眼,恍惚地转头,才发现那张包裹香囊的红纸上原写了字。书体不算好看,但工整,每一笔每一画都蘸饱浓墨,很像路边摆摊的先生写出来的—— “庚午,己丑,庚辰,戊寅。 “丁卯,壬寅,癸丑,丁巳。 “广佑二年二月初六。劳谦,君子有终,吉。” 是他与裴耽二人的生辰八字,与周易卜出的谦卦。 这竟是个八字合婚盘。 * 裴耽虽然很早便躺下,但其实并未入眠,当奉冰入内,烛影微微摇动,他便立刻醒神,甚至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些天来他手忙脚乱,又要为奉冰准备生辰礼物,又不能让他瞧见了,那香囊上的月亮还被吴伯嘲笑说是野鸡冠子。八字倒是五六日前就去算了,那算命先生摇头晃脑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最后却说,什么?是个男的,还比你大?那老朽可不晓得算了! 于是他跟那算命先生争辩起来,怎么不晓得算了,我和他头一次结婚时,宫里司天台就算得好好的,给我们定了个妥妥的黄道吉日—— 噢哟宫里人啊,了不得啦,那你怎么还要再结一次婚? 算命先生一句话把他堵回去,叫他整个人顿时懊丧,拿了写八字的红纸扭身就要走,结果还是吴伯加了点儿钱,好说歹说让算命先生推出了几个日子备选。其中之一,就是二月初六。 二月初六,是今年的惊蛰日,也是奉冰的三十岁寿辰。 回来的路上吴伯一直怨他,您不要太自作主张哦,您怎么晓得李郎还愿意嫁给您,您问过他没有就擅自拿他的八字出来…… 他不断地说,我会问的,我会问的! 可是一日日就这样过去,他却始终没能问出口。说是奉冰太忙吧,也不尽然,或许便他自己,也怀着不多不少的胆怯,结果竟将时间放走了。 ……最后,他穷途末路,心生妙计,却是将那八字帖子若有意若无意地摆在桌上,自己则掩耳盗铃地躲起来。濛濛的一点烛光透过帘幕映落,裴耽紧张地望着,奉冰似乎拿起它瞧了一会儿,便转身入后室去了。 大约是沐浴吧。 裴耽半躺床头,奉冰不在,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舒展开,撑着脑袋细听那边传来的模糊声响。四哥真当自己睡着了吗?怎么可能呢,自己从来不会先睡的。也不知子时过了没有,他还想第一个向四哥祝寿。 他想着想着,有些气闷,往床里头翻了个身,却正在这时,感受到房中的小烛被吹灭,床榻一沉,俄而自己身上的锦被便掀开了。 裴耽身子一僵,未及反应,奉冰刚沐浴过的温暖身躯已向他贴靠上来。 毕竟床不算大,躺着两个成年男子,总免不了手足相碰,胸背相依。裴耽转过身,将右手穿过奉冰腰肢与锦被之间那一道幽邃而温暖的缝隙,揽住了奉冰——这是一种已成为本能的故意,因为奉冰一定会心疼他的右手,也就不会轻易将他撵走。 第78章 奉冰半抬起身子瞧他,头发尚半湿地散在枕上,眼神也盈盈地,只是黑暗之中,裴耽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裴耽舔了舔上唇,迂回地,只轻声问:“今日很累?” “在曲江园喝了几杯酒。”奉冰微笑着伏在他身上,“赵王认了他的亲儿子。” 裴耽一惊,“贵人们如何反应?” “还能如何反应。”奉冰的声音懒懒的,“自然是拍手叫好,普天同庆。” 裴耽思索着,道:“赵王待下优柔,就算现在根基不足,时日一长,总会得人心的。他的亲生子一出,皇后那边,恐怕寝不安枕。” 奉冰道:“他们都要搬进大明宫住呢。说是这样好陪伴周太妃。” 裴耽的左手无意识摩挲奉冰的肩膀。赵王自己且只是权勾当军国事,却让妻儿住进大明宫,司马昭之心,已很显豁了。 奉冰仰头,便看见他那棱角凌厉的下颌,悠悠地一笑:“不谈这些了。我看你,才是真劳累吧?” 还不是四哥主动要谈这些。裴耽心里想着,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想偷偷地瞧我。” 奉冰的笑声仿佛松懈掉的琴弦,轻轻拨弄,却还有清脆的乐响。窗外的月光如流沙般涌入,裴耽的双眼已适应黑暗,奉冰的轮廓也便渐渐显现出来,柔软的风色中是绵绵的飞花。 “哪有。”裴耽嘴硬,“我一向是光明正大地瞧你。”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小腿相碰,脚趾轻勾,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裴耽身上摩挲过去,质地轻软,像——丝绸。 裴耽的指尖一紧,他旋即起身要吻奉冰,奉冰却闷笑着向后躲开,还伸手推挡裴耽。于是锦被全都滑落下去,裴耽喉咙蓦然干哑地滚了一滚。 他看清了。 奉冰一手撑在他胸口,另一手仓促揽上胸前的系带,试图将裙裳再往上提一提。他原该是一副从容不迫来引人入彀的模样,却因裴耽突然“光明正大”地盯视住他而手上发抖,大片大片的石榴红在他肩头腰际盛放开,迎着月光看不清晰,只偶尔亮出妖异的光来。 裴耽只觉血液都要涌上头顶:“你怎么会穿上这个……” “你不是总盯着它瞧么?”奉冰轻轻地说着,“你住进来的第一日,我就发现了。” 奉冰的脸容幽白,但咬着唇笑,又咬出几分血色。他坐在裴耽身上,慢慢地将下身往后靠,直到碰着裴耽已半硬的东西,才突兀地停住,又抬眼瞧他。 奉冰的眼神里亮晶晶,湿漉漉。 “是你说,不让我闹你,”裴耽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掐紧奉冰纤瘦的腰胯,温暖的蜀锦滑不留手,他越想越委屈,“你却要这样……这样!你甚至还——” 你甚至还穿着这一身石榴裙和我谈公事! “是我说的。”奉冰抓住了他那只左手,失力一般俯下身,过于缠绵的气息倾吐在裴耽的颈项,仿佛淅淅沥沥的雨滴终于接二连三地摔落在瓦檐,他笑了一笑,“可是我……” 他咬住裴耽的耳朵,裴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嘴唇间翕动出几个字的气流。 他说,可是我想要——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 上一章很重要,不要错过了哦! 第79章 枕前一句 裴耽想去点灯,奉冰却不让。 深夜之中,裴耽哑了声音:“我想光明正大地瞧瞧你。” 奉冰执拗地道:“可是我就要偷偷地做。” 裴耽无计可施了。昏昏夜光洒在奉冰泛红的双肩,裙裳终究滑落些许,暴露出他的胸膛,微冷的空气令那乳头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好像已经等待人很久。裴耽略略抬起身子,脸颊从那乳头上擦过,奉冰要往后躲,裴耽却已经伸出舌头往乳尖上卷了一卷,便听见奉冰的抽气声。 四哥没有说不好,那就是好的意思。他自作主张,舔吮得更起劲,乃至发出滋滋的水声。然而四哥不止是乳头诱人,那拓印着花枝的腰身盈盈一握,裴耽将左手摸了下去,自己的东西已硬得像一根铁杵戳在奉冰的下身,跃跃欲试地要顶开纤薄布料。 奉冰扭过头看向身后,好奇似地,一边摸索着那根阳物,一边径要往下坐——裴耽大吃一惊,忙道:“四哥,先别——!” 裴耽的舌头离开了他的胸口,沾湿的乳头在空气里微冷地战栗,奉冰不快,将他的脸转回来,逼迫他看着自己,闷闷地不许他离开,“……我已经弄过了。” 裴耽一顿,眯起眼睛,“你弄过了?怎么弄的?” “就是玉脂膏。”奉冰小声命令,“你让我来,你不许说话。” 裴耽危险地哼笑一声,衔着他的乳头闭了嘴。奉冰掐着他的肩膀,自己深呼吸,慢慢地抬起身,再坐下去,但又怕疼,好几次不敢坐到底,两腿跪得发了麻,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裴耽并不嘲笑他,只是抬眼,像一只久久吃不到好东西的小狗一般,哀怨地凝视着他。 奉冰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是……有点怕……” 明明怎样的疼痛都承受过了,可是知晓了有人会宽容自己、忍让自己时,却会突然生出恐惧。 裴耽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奉冰惶惑地看向他,发丝被汗水粘得凌乱了,连红裙都委顿,玉脂膏在穴内化开,淋淋漓漓的水液滴落在裴耽的阳物上,他又一次笨拙坐下,裴耽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腰,不容他再轻易地逃脱。 “你——”奉冰挣了一挣,裴耽却舔上他的耳朵。 裴耽已经没有余裕再同他说笑,只道:“抓紧我。” 他的声音像魔咒灌入奉冰的脑海。话音未落,他便掐着奉冰的大腿,猛地抬身往穴里一顶! 奉冰“啊”地仰起脖子,又连忙攀住了裴耽,“都说了,让我来!” “是啊。”裴耽顺从地道,“是让你来。” 裙裳敞开,像开了满架的花却被香风搅动,扑簌簌地颤。一瞬之间,裴耽将他的恐惧都敲碎了。龟头顶入狭窄的穴口之后,先缓慢地上下动了几次,肚腹底下的异物感烧灼起来,有一个坚硬的东西劈开了奉冰的身体,继而动摇了他的识觉,让累积的疼痛竟变成难以触摸的酥痒。 好痒。 奉冰想。 是丝绸滑过肌肤的痒,是流水淌过足底的痒,是什么都抓不住、摸不着,恨不得将手伸进火焰里去的那种痒。这痒令他难受,他想要自己去摘取,于是狭窄的床铺愈来愈颠簸,像红浪中沉溺的船只。囊袋击在小腹,软韧的臀部贴住大腿,每一条淫靡的道路都向对方敞开,“啪啪啪”的声音不断地砸落,好像要将那燃烧的日月都摇撼下来。 可是奉冰的每一次尝试都被裴耽承接住。吻是甘甜的,汗水是咸涩的,花瓣是脆弱的。裴耽的阳物粗长,他甚至没有用上手,便将奉冰身体里的节律都捣碎,湿漉漉的穴壁上不断渗出汁水,将两人下身浸透。可是还不够,还有一个最深的点,裴耽不断地往上撞,好像那是一堵令他绝望的南墙,可他每撞一次,却都只会让奉冰将他抓得更紧。 “小郎。”奉冰叫出了声,他发现裴耽不再受他的掌控,“你慢一点、啊——” 两人下腹间夹着的那一根性器汩汩地流水,其中或许有浊白的精液,在奉冰陡然抬高音调的刹那,裴耽知道他射了,但仍不愿意放他生路。相反,裴耽一手撑着床板,身子竟一抬,就这样坐了起来。 “啊!”奉冰吓了一跳,双手双脚都缠住裴耽,裴耽却只顾着去咬他的肩膀,结果是吃了一嘴的头发。他含含糊糊地说:“四哥……四哥喜欢这样的。” 他记得的。他们新婚的第一夜,第一个姿势,就是面对面地坐着,身躯交缠,唇舌湿透,虔诚地淫乱。 可奉冰早已被他颠弄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刚刚射过,浑身乏力地躺在云霄,却又被裴耽捧着,一层又一层地往上送、再往上送,于是空气更加稀薄,眩晕的脑海中甚至要产生幻觉,幻觉裴耽会不会永远、永远地埋藏在他的身体里。 裴耽沉重地喘息,往他身上一一烙下热烫的吻。红衣联翩地飞舞,一朵朵暗绣的花往夜色中乱落,却连呻吟声都出不去这四面的床帏。最后奉冰彻底失去力气,倒伏在了裴耽的身上,任裴耽左手大力揉弄他的屁股,阳物凶猛而不知疲倦地抽插。奉冰分不清自己射了几次,只是在某一个攀上巅峰的刹那,他却还强撑着去吻裴耽的眼睑,唤着他,问他:“小郎,小郎……我们离开长安,好不好?” 第80章 裴耽根本已来不及思考。 射精时脑海是一片空白,像被抛上了半空的彩云,又重重摔落进娇缠的花蕊,他什么都愿意给奉冰,何况只是一句话而已。 “好。”他说。 奉冰便又乏力地笑了。 这让裴耽觉得奉冰像一个猎人,用一条石榴裙就要哄骗他的一切,这是个一本万利的阴谋。阳物还留在奉冰的身体里,两人连接的地方水渍淋漓,裴耽喘息着抚摸他的脸颊,好像那粗重的呼吸仍要钻进奉冰的身体里肆虐,“四哥。”他唤一声,又咬对方一口,“四哥。” 他不甘心,甚至想再来一次。只是不敢直接说,还要先狡猾地观察四哥的脸色。 奉冰呆呆地凝望着他,许久许久,眼里蓄积的泪水却迟钝地滑落下来,沾湿了裴耽的手指。他匆忙抬手擦掉,自觉十分丢脸,连眼神都与裴耽错开。 裴耽拿开他的手,将吻印在他的眼睫,一点点地将他的泪水都吮去。又自顾自笑:“哭什么哭,这才哪到哪。” 奉冰吸了口气,情欲中迸裂的泪水不多,痕迹很快便干涸,使他的眸光清凌凌地发亮。他躺在裴耽的臂弯里平复呼吸,一边说道:“我瞧见了你排的八字。” 裴耽浑身一激灵。 奉冰的声音轻软,“我想你好大的胆子,这样重大的事情,都不来知会我一声。” 裴耽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趁着四哥的寿辰……” “哼。”奉冰道,“我三十岁了。” 裴耽一笑,“三十岁了,还是这样紧。” 奉冰呆住。 他没想到裴耽会这样下流——不,应当能想到的,但身体放松之际,总难免精神也不那么警惕——但看见裴耽不驯的表情,心上像被羽毛挠了一下,有些微晕眩的迷恋。他想要起身躲避,裴耽伸手便拉他,又“哎呀”一下皱了眉,捂住了自己的右手。 “怎么回事?”奉冰急了,连忙去看他的右手。裴耽却将右手抬高,笑道:“你亲我一亲便好了。” 奉冰瞪住了他。 两人色厉内荏地僵持。 黑暗里空气仿佛化作石榴红的颜色,像靡乱的水波,又像渐渐浮起的早霞。就在这时,他们听见雨滴落在瓦顶的声音,但并不重,窸窸窣窣,伴随一两声夜虫的啼鸣。 奉冰最后还是亲了裴耽一口。 他想,我既已三十岁了,便不应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裴耽笑嘻嘻地抱住他,道:“下雨了,这会不会是第一场春雨?” 奉冰往他的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郊祀赶上下雨,可有的麻烦。” “啊,还有郊祀呢。”裴耽恍然,“若在往年,能忙死我。” 今年就不同了,也许今后的每一年,都再不需要他忙碌。 “裴耽,”奉冰问道,“那是不是你给我的生辰礼物?” 裴耽静了一静,“吴伯说我的手不好,今年画不了画儿,但只是缝几颗星星月亮尚且简单……”他眨了眨眼睛,“四哥喜不喜欢?” “……嗯。”奉冰竟罕见地没有驳斥,也没有羞涩,只是握住他的手,安安静静地应了一声。片刻,又道:“我会戴在身上的。” 裴耽高兴地笑起来。好像只问了香囊这一桩,那他偷拿人家八字算合婚的事儿也可以蒙混过去一般,自顾自地飘飘然。奉冰躺在他胸怀间,似乎是感受了一会儿他的心情,才轻声地道:“天明我要入宫一趟。” 这话原没有什么好挖掘的,他每一日都要入宫,裴耽也只是“嗯”了一声。但奉冰又补充:“我要去见圣人。” 裴耽一怔。 “圣人”这两个字,已许久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他几乎都要忘记,清思殿里,还有一个主人。 “你去见他做什么?”裴耽问。 奉冰道:“我同赵王说好了要见他。” 这并不算一个回答,于是裴耽的目光仍然紧追着他。奉冰仿佛被逼迫着,没有了法子,最后执起了裴耽的右手,“你说我去见他做什么?这世间万事都须有个代价。” 裴耽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他。奉冰深呼吸一口气,又道:“明日——” 就在这时,门外忽响起春时焦急的声音:“郎主!裴郎君!宫里来信——” 奉冰看了裴耽一眼,撑着身子半坐起身,拿过床头的衣裳随意一披,抬高声音:“进来说话。” 第81章 春时带了一名小宦官进来。 裴耽也认识那小宦官,是袁久林的徒弟。他低着头,迈着细碎的脚步停在了门口。风从他的衣袂底下飘忽地穿过,隔着数重纱帘,他的身影悠悠荡荡地摇晃,“是袁公公让奴婢来报,宫里深夜抓了个刺客,他险些谋害了周太妃,赵王大怒,袁公公请李郎君做好准备……” “刺客?”奉冰的声音骤然一冷。 “夜间赵王陪周太妃回宫,还未出门呢,便听见太妃尖叫……但那刺客很快便被赵王的亲兵制伏,是孟朝恩……”小宦官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买通了太妃身边人才混进去……” “孟朝恩?”奉冰的眉毛动了动。 小宦官抬头看了一眼,帘内什么也看不清晰,立刻又低下头去,“据说孟朝恩这段时日以来,一直躲在皇后宫中。赵王已在查了,但明日有郊祀,兴许皇后就是想趁着赵王脱不开身……” “刺客行刺之际,只有太妃与他二人吗?”奉冰又问。 “是。”小宦官回答。 沉默地捱过许久,奉冰蓦然发现,他竟还未给袁久林回话,那小宦官等候在地心,身子都有些支撑不住似的。 “我晓得了。”终于,奉冰道,“那么,劳累袁公公。” 春时带小宦官出去拿赏钱,回身小心地关上了阁门。于是夜雨的声音又被隔绝在外。 那小宦官来报信之前,奉冰原还有话,尚未对裴耽说完。此刻他却陷入黑暗的寂静,抬起手无意识地咬起了手指,裴耽见了,便握住他的手。 奉冰惶惑地看向他。 “周太妃遇刺,赵王想必十分悲痛。”裴耽望进奉冰的眼睛里,“不仅会处死那‘孟朝恩’,还会重惩他背后的指使者。” “是啊,那毕竟是他保护了那么多年的母亲。”奉冰僵硬地道,“皇后、太子胆大妄为,孤注一掷,对他们自己,却没有丝毫的益处。” 裴耽直接地道:“这是不是与你明日进宫有关?” 奉冰听着那雨声,低下头。“我还是第一回 听说这世上有人可以活两遍。” 那长得像孟朝恩的“刺客”他曾见过,甚至还怀疑过。但那人身形小,估计年岁也轻,不过是脸庞与孟朝恩相似…… 或许,赵王也只是需要“孟朝恩”的一个头颅而已。 原来这就是赵王说的,圣人一定不会去郊祀的缘由。周太妃遇刺,皇后、太子拘禁问罪,赵王有了十足的悲愤,足以将圣人关得更加严实。 奉冰望向裴耽,后者似乎已感受到什么,又将那两片多情的唇抿成了冷漠的线。只是眼色仓皇,好像奉冰接下来要说的话将要主宰他的生死。 奉冰慢慢地道:“天明之后,你好好收拾一下,带上吴伯和春时,去大明宫东侧的左银台门等我。那里离清思殿近,还有神策军的军营,几位将军都会护着你们,以防赵王出尔反尔。” “你要做什么?”裴耽的声音发紧。 “我告诉过你,我要进宫。赵王为了今日的大事,会将所有达官贵人都带离长安,我才好独自去见圣人。”奉冰很自然地回答。 裴耽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肌肤,再问:“你见了他,要做什么?” 奉冰默了片刻,“有些事,赵王做不得,只有我能做,你明白吗?我同赵王说好了,我让他当他的皇帝,他放我们走。” 裴耽不明白。 抑或是明白了,但他不敢相信,不敢想象。时至今日,他的四哥仍然会让他震惊。 他死死地凝注着奉冰,仿佛下一刻就将窒息了,但却还是寄望于奉冰给予的最后的一口活气。 奉冰轻轻地道:“裴耽,你会等我的吧?” 他的眸光里湛着一轮光华璀璨的月亮。 裴耽抱紧了他。 “午时。”裴耽缓缓地道,“我等你到日上中天。你若还不出来,我就闯进去陪你。” 奉冰又笑了。他今夜总是在笑,便使那月亮不断地碎去,又不断地重新拼拢,每一次都是新的温柔,新的希望。 “好啊。”他说,“这一回,不论是走是留,你都要永永远远陪着我。”——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第二更哦! 第82章 梦觉春冰 二月初六,惊蛰。春雷始鸣,冰澌溶泄,九州同风,万物向阳。 周太妃于半夜遇刺,九死一生,赵王惊愤至极,连夜下令拘禁主使的皇后、太子,搜捕其他涉案人等。但白日的郊祀又必须如常进行,他一整夜不得好睡,到天明时,才宣布皇帝头风又发,无法理事,郊祀不能亲往,由赵王代行。 这一回,所有人都看清了。 皇后、太子孤注一掷却未能成功,皇帝出不了清思殿,反而被看守得更严。若不是因为郊祀,恐怕今日赵王就会借皇帝的玉玺将皇后、太子处死,都未可知。 但赵王离京了。 小雨廉纤之中,一乘复一乘的辇舆摇摇行出城南门,长安城中的贵戚豪族,谁看了不说赵王沉得住气?母亲且在宫中遇刺,但还要维持一副君臣兄弟的模样,代他的兄长去告祀天地祖宗。 赵王领百官公卿出城之后,却有一乘小辇反向而行,停在了雨中的左银台门。 宣徽使袁久林的小徒弟已等候在门边。 奉冰下车,扶轼而望,南边的神策、龙武、羽林三军营门紧闭,只有校场外圈招展的旗帜一直绵延到宫墙之下。宦官在前领路,宫婢给他打伞,淡青的伞面将小雨的天空映成冷亮的珠灰色。南边的明德寺在山上,风雨便从那山的阴影里欺压下来,卷出清晨的梵唱,沉进水雾飘旋的太液池。因为时辰太早,围绕池边守夜的华灯尚在,由宦官们佝着身子一盏一盏地扑灭掉,“哐”、“哐”、“哐”,鎏金盖子盖上烛灰的脆响,犹豫地混进雨声里。 奉冰站在这一切之外。 去岁十一月抵达长安之时,他不曾想到自己会这样告别它。原来一个冬天过去,自己仍然是它的局外人。 * 清思殿在一众红墙绿瓦之中并不出众,但因戒备森严,仿佛那里的雨光都因洗过禁军的兵刃而更加冷亮一些。小宦官同禁军们说了几句话,展示了一块雕龙的木牌,大约那便是赵王早已打点好的了。 他们收了伞,让奉冰入内,自己却不能跟入。清思殿的前殿空无一人,朱漆大门迟钝地再度关上,一寸一寸地收束了天光。 奉冰待那大门真的关紧了,才举步,往殿后的暖阁走去。 重重画帘沉重地垂落在地,因窗栊都被钉死,透不进外面的光,是以每隔两步远的距离便点着一支灯炬,熊熊地映亮梁柱之间富丽堂皇的陈设。暖阁内里飘散出极浓厚的香气,仿佛是所有的香料都倾倒在一起,又用了猛烈的炭火烧出来的。 李奉韬正盘腿坐在那炭火前,眯着眼睛,一手将香气往自己鼻端不停地挥。看见奉冰,他并不惊讶,但也没有任何问候。 大半个月的拘禁让他健壮的身形消瘦不少。他穿着华丽的袍服,戴着玉冠,佩着金绶带,沉溺于香气中的模样宛如一个富有但绝望的赌徒。唯有那一双眼睛里还透露出深沉的理智,眼白扩散开,像千万年结冰的荒原。 奉冰认出火上不止有香灰,还有好几卷焦残的佛经。 “佛经好啊。”李奉韬突然说道,“你知晓宫里的贝叶经书,都要用染过天竺香料的纸张吗?所以这一烧起来,可比凡俗香料有用,能助人登往生极乐。” 奉冰道:“我倒不知陛下是想要往生极乐的。做皇帝还不够极乐吗?” 李奉韬的眉毛拧了拧,黑黢黢的眼珠在眼白里转了转,好像在思索。 “若是做皇帝不够极乐,”奉冰站在那香炉三尺开外,也忍不住皱起鼻子,“五年前您处心积虑,又是为了哪般?” 李奉韬看着他,却发笑,“你不懂吧?”甩了甩衣袖,“你叫裴耽来跟我说话!” 这明显的蔑视让奉冰咬了咬牙,“所以五年前,裴耽受伤,果然是你的指使。” 这是个开门见山的肯定句。——这才是他真正要问的话。 李奉韬似乎不耐烦了。他拿起手边的又一卷佛经往香炉中扔,炉火暗灭了片刻,陡然又大耀,将那密密麻麻的经文吞噬。“你根本不懂。”李奉韬望着火光,重复,“你以为你清高,不要那个皇位,就可以过得安稳。你忘了裴耽的那篇应试文章了?舜不杀象,天底下只有一个舜,但却可以有很多个象。 “你是早已放弃了的人,我却不愿放弃。”李奉韬冷笑,“五年前的大逆案,怎好说是我处心积虑?我只是抓住机会罢了。” “抓住机会?”奉冰的声音高高扬起,但因他很少这样质询他人,声音里都出现了颤抖的裂隙,“你所谓的抓住机会,便是将裴耽打伤,夺走神策军自立?!你所谓的抓住机会,便是趁着父皇重病——” “你不要同我提父皇!”李奉韬突然红了眼睛大叫,“他从没有一刻信任过我,从没有!太子谋逆,他为何要让裴耽平反?他明明知道裴耽偏心向你!他明明知道一旦裴耽掌权,天下人都会认你做皇帝!可明明应该是我,应该是我——!” 奉冰突兀地沉默下来。 李奉韬说完这几句话,激动不能自持,但他的手仍发着抖拂向香炉,仿佛仍不得不靠那绵亘不绝的浓香来续命。 “你错了。” 奉冰缓慢地说道。 李奉韬好像听不见。他将手放在滚烫的香炉上,重重叠叠的山峦在他掌心里流过。 “父皇只是让裴耽去当马前卒,待用完了裴耽,就会将他丢弃。”奉冰一字一顿地道,“父皇是在为你铺路。这很难理解吗?” 李奉韬全身都抖了一抖,额边乱发垂到他的下巴,被他张嘴咬住。 “大哥没了,下一个自然轮到你。”奉冰冷漠,“谁也不会同你争抢,是你自己要争抢。” “那又如何?”李奉韬吐出那一缕头发,“结果是一样的,我能当上皇帝了。” “不错。”奉冰寡味地一笑,“也是因此,你将父皇气到重病不起,父皇难免担忧江山社稷,所以才留下了防范你的遗诏。 “所以结果是一样的——父皇到最后,决定不再信任你。” * 李奉韬双目如鱼眼般凸出,紧紧地盯着香炉,以至于那炉中飘出的粉尘几乎烫伤他的眼睛。 他们不懂。 他仍旧这样在心中反复地念着,如一道失效的咒语。 他们不懂,他的一切都是自己争抢来的,所以自己安心。奉冰三岁重病的那一年,李奉韬的母族也因罪诛灭,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从那以后,他在宫中失去所有奥援,甚至也从来不能赢得父皇那薄薄的宠爱——他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对暴戾但有才干的太子的器重,对毫无建树的两个幼弟的恩好,可是他,他却什么都没有——难道他不是父皇的孩子吗? 他们不懂。 “今日是你的生辰,对不对?”李奉韬突然道,“二月初六。” 奉冰有些意外地抬眼。 “过去每一年,逢你的生辰,父皇都会为你准备东西,托齐淑妃带回去,你知不知晓? “有一年的二月初六,我在父皇殿里看见一匹亮银制的小马,不过几寸高,但是活灵活现,可爱极了。我央父皇送与我,父皇却只顾着与大臣议事,根本不听我说话。到初七日,那一匹小马便不见了。 “我直到当上太子,才有一回,在流波殿里见到它。你出宫时都不曾将它带去十王宅,可见你根本不在意它。那为什么,我不能将它拿走?”—— 这是今天的第一更 第83章 奉冰没有回答他。 在仿似永久的沉默里,李奉韬用自己的话语掐住了自己的喉咙,馥郁的香气逼得他脸色涨红,难以呼吸。 “还有裴耽,裴耽也很愚蠢。”他短促地笑,“他照护着你,为了你甘愿去对抗大哥——他难道不晓得其中的风险?但他不了解大哥,大哥再是嚣张跋扈,何必对你一个病秧子动手?舜不杀象,你何德何能,会成为那个象?” 奉冰蓦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向李奉韬。 这竟是他和裴耽都从未想到过的。 “不错。”李奉韬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终于满意地放慢语速,和和气气、幽幽暗暗地道,“都是我做的。恨只恨你与裴耽,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是天不与我,但我无愧于心。” 奉冰再也忍耐不住地笑了出来。 “是,我信。”他笑着说,“我信你的确无愧于心。为了此事,裴耽日日夜夜,受了三年自责的煎熬,你自然无愧于心!但我要感谢你告诉我,从今往后,他可以放下这个担子了!” 李奉韬冷冷地道:“你们正因为在意这种担子,才会被我骗过。” 奉冰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这样可以将李奉韬整个人看得更清楚。他想这个二哥其实也并不难懂,不过是个不顾世间的无愧之人,与他谈旧情、谈恶业都没有用,能让他动容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奉冰索然无味,他已没什么话再好同二哥说。长袖一甩,一只装书的函袋便砸落在李奉韬面前的香炉上,香炉歪了一歪,终于颓然倒下,香灰纷纷扬扬地飞散,那函袋便顺势掉进了烧得正旺的炭火之中。 李奉韬的眸光微微一缩。函袋是布制,很快便被点燃,露出内里一角素净的帛书,隐约之间,他见到了一方天子的玺印。他突然间连叫喊都发不出来,伸手便往炭火中抓去! 那竟是遗诏! 他费了那么大的劲、作了那么多的业,裴耽都不肯将遗诏吐露分毫;谁知今日,奉冰竟这样轻飘飘地就将遗诏给了他!他不敢相信,火舌蔓延,火光缭乱,但那一张单薄的帛书被他双手举起,迎着灯炬的光,他犹如一个不识字的人,目光来来回回,将那短短一行字读了无数遍—— 真的是遗诏,是父皇的遗诏! “皇帝行事如有不可,可领北衙六卫,行便宜。” 火光里夹杂着尘埃,刺痛了李奉韬的眼睛。 薄薄的纸,简单的话语,轻飘飘的口吻。每一道转捩的笔锋,却都足以化作翻云覆雨的兵刃。 他执拗地想。 他费尽力气,甘冒大险,周旋这么多年,或许也不只是为了这一张薄薄的纸。或许他是为了要证明,自己从来没有做错过。 证明自己从来没有被信任过。 他孤伶伶地,又笑了笑。 一缕青黑色,像藤蔓一般,从他接触遗诏的指尖蔓延而上,穿过他的衣袖,温柔地抚摸上他的脸颊,渐渐地,伸入他那双愈来愈失神的眼睛。 * 奉冰看着二哥的笑容,抬足,慢慢地往后退。 他每退两步,便将身边高高的灯烛架子奋力推倒,“哐当”、“砰通”,接二连三沉闷的巨响中,烛火舔上华美的氍毹和几案。起初这火是柔弱的,沿着地面砖石的纹路暗暗潜行,但很快它就发现殿中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它,于是昂起了身,吐出了信,毫不犹豫地席卷上去—— 李奉韬的整张脸都变成了青色。他终于意识到不对,目光下移,看住那一纸遗诏,好像要从中盯穿他父亲的尸骨;又立刻抬头,在火光中寻找他所深恨的幼弟的影子。剧毒令他无法说话,于是他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像被刀刃捅穿了喉咙,翻出不甘心的血沫—— 奉冰始终直视着对方的死。 只是烟尘弥漫,李奉韬渐渐模糊的视阈里看不见他罢了。 剧毒令李奉韬浑身痉挛,他蓦地往前倒下,衣冠歪斜,香灰便四散着扑撒上他的头脸身躯,挽着暗燃的火苗,好像要将他体面地活埋。他抽搐着,最后一刻他死不瞑目地盯住奉冰,以至于奉冰想呕吐,想逃避,但他终究是看到了最后,直到火苗也险险扑上自己的衣角。 这是他杀死的人。 有一瞬间,奉冰感到重压卸下的空虚;立刻他又感到痛苦,好像切断了一根腐朽的血脉,自己做出了五年前的李奉冰绝不能相信的事。 他杀死了他的亲哥哥。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好像那黑暗的火焰即将吞噬掉他,他突然转身,便从侧门飞奔出去——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 第84章 (完结) 一乘马车停在左银台门与神策左营之间,宫墙的角落里。也不知等了多久,以至于马车顶的油布中央凹陷处,都积起了小小的水洼。油布底下,车厢后方,罩着十余只木箱,拉车的则是两匹油光发亮的高头大马,正难耐地晃去脑袋上的雨水。 这看上去只是普通行旅的马车,但在车后,却不出声地卫护着十余名神策军士。 “什么时辰了?” 裴耽已不知这是第几遍发问。 “巳时三刻。”吴伯团着袖子回答。他们等了近两个时辰,小雨已停歇,但空气仍然潮润,他缩起肩膀躲到车篷底下,他家郎主却浑无所觉,披着油衣风帽,便如无坚不摧,目光沉沉地,只是凝望着那宫墙后的世界。 当清思殿的火光蔓延出来,裴耽是他们中第一个瞧见的。 但是潮湿的空气令那火咽了气势,只是不断散出零碎的光芒,伴随梁柱倾塌的轰隆巨响。更多的却是浓黑的烟尘,从锁死的窗棂往外滚动、颠仆、逃逸,很快,连宫墙下的人们也都感到了眼酸。 裴耽突然往左银台门走了两步,吴伯张了张口,却没有阻拦他。 是春时先叫出了声:“清思殿走水了!” 他的声音原本是很清亮的,此刻却哑住,他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往前奔了几步,着急地张望宫门内的模样,又蓦地回头,对裴耽急喊:“郎君,快拿个主意吧!” 裴耽疾步上前,将春时拉住,冷声道:“我去找他。” 春时一愣,“您去……” “嗯。”裴耽盯着那燎火浓烟,话音沉着,“我去接他回来。” 雨后的半空中,一轮暗淡的太阳正渐渐升上中天。 * 在清思殿的侧门处,赵王按照他们早先商议好的,给奉冰留了一个逃命的豁口。火光从奉冰身后狰狞地耀映出来,几步远外,冷冷清清的红墙下,却还守着十余名神策军的卫士,领头的将军,正是奉冰从诏狱中救出裴耽的那一夜曾见过的。 见到奉冰出来,他松了口气,奉冰便朝他淡淡地笑了一笑。 “裴相已在左银台门等候。”那将军仍然改不了口,“樊将军会送你们出城。” 奉冰点了点头。他走出清思殿的阴影,长出一口气,却突然察觉—— 下了一夜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停了。 虽然地上仍湿漉漉的,不小心还会脚滑,滚滚的烟尘从奉冰身后席卷上来,但他眼前的天穹是已洗净的明澈。他与卫士们一同行过长长的走廊,脚步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最后奔跑起来。鼻间的烟尘被空气中的水汽所融化,太湿润了,濛濛的雾轻拍上他的脸,沾湿他的衣袂。他一时间有些担心那火势会不会很快浇灭,一时间却又笑话自己:为何要担心这个?皇帝已经死了。 是他亲手在遗诏的帛纸上抹的毒。 也许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做,但最多不过明日,所有人便都会知晓了。知晓他是个弑杀了皇帝的罪人,他从此将永远流亡于道路。这也都是商议好的,他来背负罪名,背负良心的谴责,背负永世的唾骂——赵王去当皇帝。 作为条件,他可以由自己信任的神策军士护卫出城,与裴耽远走高飞,从此再也不受拘管,不问世事。 远处似乎响起惊呼,应是有宫人注意到了清思殿的火势。但在奉冰所行的这条道路上,闲人都已肃清,偌大的大明宫春草葳蕤,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只他一个主人。但主宰大明宫到底是一种幻觉,也许此间生死的人都不过是被大明宫所主宰。 雾气愈来愈浓,从草丛中流淌开,缠绕着攀援上他的双腿,好像要将他拖入什么泥潭。四面八方的树影都围拢上来,苍灰的,若探手进去,里面更深处还藏了无数的怨鬼冤魂,全都凄厉地扑向他。他曾经无比厌惧它们,但如今他仿佛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没有肉体,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但却还是在奔跑,在找寻,在求救。 他想那一道门一定已近在眼前了。穿过它,他疲惫、苦痛而遗臭万年的身躯便将倒下,倒入一片绵软的云做的草原。一定又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在这雾色凄凄的道路上,也许是风,也许是太阳,也许只是一些散碎的往事。 那些往事的残影如水鸟,刹那掠过他记忆的湖面。他想起紫宸门前绝望而难堪的呼救,他想起裴耽后脑上那一道细长绵亘的伤疤。他想起元会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嘲笑声,他想起裴耽紧攥住香囊的右手。 他想起自己从未想要那皇位,却成为了弑君之人。 他想起裴耽的一双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裴耽那双眸中的光亮是从何而来。 因为他也看到了那束光亮——随之缓慢敞开的,是那一扇门。 门后有一道已不再年少的,翩翩的身影。 * 裴耽很熟悉清思殿的位置,甚至清楚殿内何处是帝王的寝阁,何处是议事的厅堂。 左银台门边的神策禁卫让他入了宫,他奔过太液池畔的香风,奔过明德寺下的灯影,小径上雨雾愈来愈浓,又伴随着滚滚烟尘,两相侵逼,好像那火竟能夺走水的呼吸。奉冰在何处?清思殿已在坍塌,他尚未接近,已被浓烟挤迫得近乎窒息。他转了无数个弯,寻觅了无数个角落,不曾看见那熟悉的白衣,那是他今天早晨亲手为对方披上的白衣。 有宦婢惊叫着来救火,但却被这烟尘呛得后退。或许是依赖着天气,他们都不愿再上前,谁料雨停歇了,大雾又起,视阈越加地昏暗。裴耽将自己抛进了那大雾之中,刹那之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在雾中的步伐变得迟缓而犹豫。风停了,太阳躲去了,呼吸都滞涩住,他的右手经络一直连到胸腔都疼痛起来,他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一旦张开嘴,便仿佛有无数发潮的残花堵住他的喉咙。 这样大的雾。 九重宫阙,千门万户,瓦檐上最后的积冰也都被火焰与日光催融,滴滴答答地汇成涓流,将他周身都缠裹。他的眼前被越来越多的树木所遮蔽,春天将到了,有青绿的叶影在雾中招摇,一时都朝他欺压下来。 他应当强迫自己静下心。他想。 静下心,去辨别所有的声音,水的声音,树的声音,火与烟尘的声音,如果能将这所有声音全都找到,那么最后剩下的,便只有一种了。 那是他爱的人的声音。那是曾经被他摔碎的美梦,又被拼合起来,伤痕累累,遍布尘霜。 他们踩着无数的苦痛,他们犯了无数的错,他们撞进了无法抽身的迷雾。 但那个声音到底响起了,那是一声急切的、毫不犹豫的呼喊: “裴允望!” 裴耽蓦地回头,便见到奉冰,站在那如灰烬般飞散去的大雾中央,也正回头,朝他望来。 * * * 全文完。 2021年12月25日—— * * * 【后记】 年末了,天干物燥,风寒水冷,我终于写完了《望春冰》。12月24日写完之后,心情始终焦躁难平,又修修改改直到今天31日,最后标下完结,也并不觉得放松,反而身心沉重。试着写过几则很短的番外,或者应该叫做小剧场,但非常不满意,所以又删去了。似乎正文里已经把所有我想说的话都说尽,我不再需要番外来补充什么。不过,也不知以后冰冰还会不会给我机会? 如果有朋友想确认,那么这当然是个he,如文中已经暗示过的,最后他们会离开长安。为了这个目标,奉冰从救裴耽的时候就开始了谋划,直到走出最后一步。他们也许开一家医馆,裴耽负责看诊,奉冰负责配药,两人的伤病也都会在南方温润的天气里慢慢治好。到了春天,他们仍会去附近唯一的一家寺庙上香求签,然后相偕去山上采药,两人各背上满满的一箩筐,又惫懒地扔下它,躺平在草地上看云。平凡人的日子,其实古代现代并没有很多不同。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直到永永远远。 有朋友担心赵王,这已经不是我能解答的范畴了。破镜重圆已经完成,无论如何,奉冰和裴耽会共同面对。不过显然,赵王的品性和李奉韬有很大区别,在登极这件事上,很难说是他的主见更多,还是奉冰推动他的更多。如果说我有私心,那就是我从来都很讨厌皇帝这个职业,我永远不愿意让主角当上皇帝(笑)。很抱歉没能把政治戏写得更详细,许多伏笔只是一句话、两句话提过,难以被注意到。如果有机会出实体书,我或许会补得更明白,那将增加大几万字的篇幅。 关于感情戏的部分,我反而没有什么可说的。文中动荡的情绪已经把我剥皮拆骨地折腾了一遍。这篇文写了三个月,途中多少痛苦,实已无法细说。这一切,又是因为我无比地珍惜裴耽和奉冰,同时,也无比地珍惜我剖出来、放在灯下细细检视的所有隐秘的感情,我希望我的每一笔描绘都是精确的。既已写完,我的事业便结束,接下来,我期待和欢迎大家的任何解读。 最后,要感谢大家!这篇文在闭站期间开始写,开站后开始更新,便领受了无数新老朋友的支持,获得了无数用心的长评短评,我每天都在期待着大家的讨论。如果没有这一份期待,我不可能熬过这三个月。要向你们致以最深的谢意! 《望春冰》的txt我会挂在微博@符黎fufufu ,欢迎大家去微博找我聊天。广播剧已经授权,我也很期待! 2022的春天又将到了,愿大家一切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