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 第一章 怨与德 人兽之间 淡远的山,蓊郁的林木,如带般碎玉溅珠的细瀑流泉,衬合着晴空的碧澄,那几条白絮似的浮云,再加上这分深遽的寂静,鸟鸣清亮,空谷回应,结庐在山脚谷边,则是一种多么脱俗超凡的优雅境界。 有福的人能在这样的所在修真,或是至少做短时期的隐居,让山水林泉来陶冶心性,使锺灵秀逸之气来洗涤满腔的尘嚣烦恼,会享受的人不一定能有这分出世似的淡泊,此般的宁静同合着禅意的空幻,蕴孕着恒久的生之定论,人在其中,亦是无形中的解脱了身心两面。但是,会享受的人不见得能欣赏这种境界,有福的人才知道如何容身其间,咀嚼那股子安详与缥缈的人天之间的感受……… 那一条细细的流瀑,便从山腰的一块突崖之上垂挂下来,水花晶莹的闪跳里,汇成一弯小小水潭,又沿着一条浅溪往低处蜿蜓流去;水潭的旁边,稍稍往高处去约丈多远,是一片青翠的树林,掩隐在林中,呵,果然有一幢孤伶伶的茅屋。 若从茅屋出来,远山层峰隐约飘浮在云雾之间,近处的岭峦却又以各种不同的姿势耸叠雄峙,一条狭谷横在左边的两山夹之下,右边则又是一座平岗再连着无数座远山了。 若要从山道出去,从这里往前直着走,也得大半天的功夫才行,这里,真算得上深山群岭之内,僻静幽寂之至了。 茅屋中是有着人住的,喏,现在那人业已踱了出来,他一身紫袍,足踏薄底紫靴,背挽着手,意态极其优闲的远眺着眼前一片山色。 这位“隐士”,嘿,生了一张娃娃脸,流露着那种金童似的纯真笑容,模样在幼嫩中还带着那么一股子娇憨的意味,宛如某处豪门巨室的公子哥儿,或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全是一派入世未深,不解人间疾苦忧患的孩儿神韵,简直就是一个大孩子。 可是,一个大孩子会有这分闲情逸致来到荒山僻野中修心养性?能够接受那种含有禅意的空远感怀?容纳得了此等只有高人逸士,才可通悟体会的恬淡境界?他的形态与他如今处身的环境太不相宜,他实在还不到当“隐士”的年纪。 但事实上,他的岁数已不是个“大孩子”,他也确然在此静避养息,目的全是为了暂且摆脱俗世的烦杂冗务,求在身心上获得短暂的陶冶与调剂。 不错,他是燕铁衣,北六省的绿林盟主,黑道巨擘,“青龙社”的魁首,主宰着千万人命运的“枭霸”燕铁衣! 他是一个庞大江湖组织的首领,又是武林中声威喧赫的雄才大豪,平时,不管有事无事,必须由他躬亲裁决的帮务委实大多,而外面纷至沓来的大小杂事又更不少,日久天长累积下来,人不但乏累,更且厌倦了,因此,只要有机会,他总希望能找个空暇独自出来走走,那怕是避入闪无人迹的荒山大泽中也罢,只要能清闲几日,使身心都能暂且松懈一下,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与愿望了。 这一次,他好不容易找着了一段空暇,立时便将帮务交待了他的副手“魔手”屠长牧,然后一溜烟似的自个“溜”了出来,寻找他的“清修”之境去了。 他没有带任何人跟在身边,那怕是他的两个贴身护卫“快枪”熊道元、“煞刀”崔厚德也一样被他抛丢家里,他需要的只是安静,不受丝毫打扰的安静──他找着了这里,这个地方,的确能给他所期冀的那种安静。 来到此处,业已有三天的光景了,这遭他自定的“休假”日数,只有半个月左右,到了时候,他便不能不回去;自身的养息固然要紧,但基业的维持更为要紧,他不会忘掉他的责任,不会忽略他双肩的重担,有多少人是指望着他才能如常的生活下去。 没有人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此处是什么地方以及叫什么名字,他只是到处走走,碰上了满意的所在,便住下来;此地,很使他欣赏,所以他住下来了,如果不被寂寞逼慌,他打算一直住到“假满”的那一天。 这里,距离他“青龙社”的大本营“楚角岭”,至少也在千里之外了……… 燕铁衣很庆幸他自己的好运气,他似乎一直有着好运气──他来到这附近的时候,便发现了林中的那幢茅屋,茅屋很残破,而且有好几处坍颓,但这并没有削减他的兴趣,于是,他自己将茅屋草草修葺了一番,便凑合着住了进去;地方虽然不够理想,但聊可避风遮雨,也算差强人意了,人到了这种境地,便该学着适应环境,而燕铁衣惯常是能适应环境的,可以享人享不了的福,也能受人受不了的罪,何况,是苦是乐亦全在个人的感受上呢? 不知道是那个雅人逸士留下的这幢茅屋,可是燕铁衣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住进来的,至少,他省了很多麻烦,不必再辛辛苦苦于荒野深山里,四处寻找材料来建筑另一幢,那样的话,就伤脑筋了,所以,茅屋尽管简陋破败,他倒也心安理得,相当自得其乐。 午时刚过,燕铁衣才用了一顿他自烹的丰盛野餐──火烤幼羌腿,挺够味,他尚不晓得自己在这一方面也颇有天分。 极其满足的,他背着一双手,溜达着走向流瀑左边的那座山谷,在想像中,他好像是这片山野中的主人,又似是这片天然林园的维护者,他在巡视完全属于自己拥有的“王国”……… 嘴里哼着小调──他已久久没像这样心情愉快,胸襟开朗过了,如果不是长久以来的尊严束缚着他,他几乎要把儿时所学的山歌也用荒腔走板的唱出来啦。 那两座山并不高,但却极为陡峭,中间这条谷道,就宛如是被什么刀斧劈开的一样,狭窄而细长,只有五六尺宽,长却在百丈以上,站在谷底朝上望,壁悄如立,绝崖竖直,天空上成一线,好不惊险诡异! 谷底非常阴凉着,着脚处全是细软的灰褐色砂粒,偶而点缀着几颗半埋砂中的光滑卵石,更有点乾涧或旧河床那样的味道;宛若“穿堂风”似的冷风,时时从狭谷中穿过,偶而还打着忽哨,总算在冥寂里陪衬了些音响……… 燕铁衣长长嘘了口气,一时竟有脱下靴袜来赤脚在细砂上奔跑的冲动念头,但他随即抑止了自己这样的想法,纵然不能说是“返老还童”吧,这样做也未免稍嫌狂放了些……… 游目四顾,他闲闲的走进了谷底,脚踩在软绵绵的砂地上,就像踩着云头一样,舒坦极了,他不由又在暗想──就算走这几步路吧,也较之在“楚角岭”上要自由自在,在手下面前,他一向是步履沉疾,四平八稳的,为的,也只是要保持自己一帮之主的威严。 在这里,什么身分、地位、仪态,全他娘不必去理会,想蹦就蹦,要跳就跳,甚至大唱大叫也没关系,世俗的礼教外衣,传统的帮规约束,通通都可以暂时脱下来,抛开去! 真是优哉游哉啊……… 走到山谷的那头,则又是一片山,一片林,在层叠着,衔接着,他极目眺望了一会,刚想倚在谷口的石壁上坐下来歇口气,谷口旁边不远处的那丛杂草里,忽然传出了似那蟋蟀摇动声响,还加杂着什么小兽的嗥叫声! 注视着那丛齐胫的野草,燕铁衣没有动作──他不喜欢这一份宁静与安详被扰乱,就算不是由人来扰乱他也不喜欢! 然而── 草丛里的蟋蟀声更剧烈了,那宛如什么小兽的嗥叫声也变得益加凄怖惶急,草梢在抖动,在摇晃,在起伏,好像那只小兽正在同什么恶毒的东西挣扎着以图活命一般! 迟疑片刻,燕铁衣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他天生是一副不忍见死不救的心肠,纵然只是头野兽吧,他也看不惯那种弱肉强食,暴虐欺凌的场面;草丛的震动,兽嗥的哀怨,实在令他听不下去,心里烦躁。 于是,他大步来到那片草丛之前,微探上身,顺手拨草一看──哼,原来竟是一条儿臂粗细,通体花斑灿丽的毒蛇,正紧紧缠绕在一头小兽身上,那只小兽,很像一只狐狸,却又不是狐狸,它没有狐狸那样的蓬松尾巴,它的尾巴只是短短的一撮毛球,而且颜色并非黄褐,却呈油光黑亮,此外,不论是体形外貌,尖嘴长喙,倒是和只狐狸差不多。 现在,那只黑色的狐状小兽,正在以它的两只前爪拚命推拒着那条毒蛇的头颈七寸部位,一边犹发出那种绝望的悲惨号嗥,它可能力气太小,在推拒挣扎的过程中,眼看着那条毒蛇的三角形,布满疣瘰的丑恶可怕蛇头,已越来越近小兽的喉部,勾牙森森,鲜红的蛇信伸缩,在“嘘”“嘘”怪响里,业已快沾上小兽的毛皮了。 黑色小兽的嗥叫,在挣动,在抗拒,与那条毒蛇的加紧缠噬相应合,双方的搏斗更形剧烈,可是,黑色小兽显然已每下愈况,是注定了要失败的一方! 燕铁衣生平最厌恶的东西,就是蛇一类的长虫动物,他极度憎嫌那种黏湿湿,滑──的细长胴体,尤其对于蛇类的冰冷而木然的残酷双眼,游走时的波颤,攻击猎物时的悄无声音,在在都令燕铁衣感到邪恶、阴毒、以及作呕;他痛恨这种玩意,此外,他也吃过蛇的亏──多年前,在“北固山”有一条名叫“白娘娘蛇”的奇毒长虫,便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黑色小兽似是也察觉了外界的异动,它发现了燕铁衣,它那双蚕豆般大小的眼睛便望向燕铁衣脸上,尽管只是一只兽类,燕铁衣也能体会出那双小眼中的祈求、希冀,与惶恐的神韵,甚至,他还看出来那双碧绿小眼竟是泪汪汪的呢! 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燕铁衣身子微斜,一道寒电宛如起自虚无、又逝向虚无,他的“太阿剑”只是那么来无踪,去无影的飞探,那颗呈现三角形的可怖蛇头,已经血淋淋抛出三丈多远! 完全和燕铁衣的预料相符合,他知道,若要救这只黑色小兽的命,只须举手之劳便行,如今,他的确只是举手之劳。 蛇头一去,蛇身自松,那头小兽拚命挣扎着自盘绕的蛇个中间脱了出来,但可能是受了伤,也可能是太过疲倦,它只脱出蛇皮,立即又踣倒于地,一边犹在不停的悲叫着,似是呻吟求助。 望了一眼那尚在蠕动的蛇身,燕铁衣生恐再出意外,他打算好人做到底,毫不考虑的走上前去将那只黑色小兽抱起,并拥在怀中,一边温柔的加以抚摸,一边低声呵慰着:“别怕,小东西,别怕,你的危难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受到伤害,乖乖的歇上一会,我再喂你点吃的,好生去吧;以后可要小心了哪,蛇这玩意最是阴毒不过,你千万要留意,它们那一族类,就专门弱肉强食,欺凌幼小………” 黑色小兽在燕铁衣怀里轻轻耸动着,不时哼唧出声,似在撒娇一样,并用它的尖嘴触嗅着燕铁衣的手腕部位,似是十分温驯──不只温驯,更有几分感恩的味道。 抱着小兽走向谷口,燕铁衣笑道:“小家伙,还会使娇呀?今天若不是遇上我,你早进了蛇肚子啦,别再赖着,我喂你点吃的,再喝几口水,你就不要紧啦………” 说着话,燕铁衣一面抚摸着小兽身上光滑如锦的毛皮,同时很自然的笑着俯脸查视小兽的躯体有无其他伤痕,但是,当他的目光一旦与这头小兽的碧线眼睛相触,不由骤然全身一冷,不寒而栗! 先前还是那样可怜生的充满祈求的一双眼,甚至泪盈盈的一双眼,只这一会,竟变得那样的凶暴、狠毒、狰狞,更且和蛇眸一样的木然冰冷!碧绿的光芒凝聚着邪恶的意韵,透露着冷血的残酷,它张口嘴,现示出一口细密却尖锐的牙齿来! 一惊之下,燕铁衣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猝然伸手掏住了小兽的长嘴,可是,就在他的手指甫始掏住长嘴的瞬息,左胸上突觉一下刺痛──异常尖锐的刺痛,他猛的将小兽高高拎起,正好来得及看到小兽那毛球似的短尾中,有一根黯赤色的锥状骨在迅速缩隐进去! 怒叱如雷,燕铁衣大旋身,奋力将高高提起的黑色小兽掷向石壁,只见黑影一闪,随即传出一声尖嗥,黑毛蓬飞飘舞,血肉四溅,整只小兽,已像一滩肉泥般糊上了石壁! 燕铁衣气得脸上泛青,他咬牙大骂:“真是禽兽之属,毫无人性──我一片好心,救你于蛇吻之下,不求你报恩回报,你这恶兽至少也不该恩将仇报,居然在救你之后抚慰之中反给我来了一下,简直可恶可恨透顶!” 叫骂着,他一边检视自己左胸上的伤口,伤口很浅,大约只入肉分许不到,这种深度,仅算割破皮肉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并没有什么血迹渗透,半粒米大小的伤痕周围,却隐透着一圈紫乌! 燕铁衣用力在伤口四周挤弄着,但却挤不出污血来,他又咒骂了几声,并不十分在意的掩上衣衫,走了回去──令他愤怒的,不是这点小伤,而是他的一番慈悲仁厚之怀受到了悔辱,虽然,那仅是一头小兽! 方才的悠闲愉快情绪,顿时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恁般的气恼与悔恨,他怒冲冲的回到茅屋,就着那张下咽乾叶的破草席躺下,一半时那股窝囊烦躁的感觉还消不下去! 越想他越恨,越恨就越恼,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感到身体极度不适起来──脑袋晕沉,胸腔沉闷,有种要呕吐的抽搐,双眼也变得模糊了,他拭拭自己额门,在发烧,又检视一下左胸的伤口,老天,什么时候转成如此乌紫,又肿涨得像个小馒头一样了!凸出的部位上,米粒般的刺孔里,正津津的往外分泌着乌紫色的黏液! 惊愕之下,他霍然坐起──但却使不上力,全身一软,又倒了回去,这时,他更骇然发觉,自己竟像半瘫了一样,软塌塌的虚脱至此了! 心腔急速收缩,他全身冒出了冷汗,这是怎么同事? 蓦地,他想到了! “那头天打雷劈的黑毛恶兽,是那根透自尾毛中的赤红锥骨,那是根有毒的锥骨!” 但是,他随即又迷惑了,那会是一种什么野兽呢?在他的知识与见闻中,他不曾知道或记得有这么一类有毒的野兽! 思索了半晌,他又猛的想到了现实问题──看情形,这毒性相当不轻,才只是刚刚发作,已是如此剧烈,设若蔓延下去这还得了,目前他独自一人在此深山荒野之中,别说求救无门,就连找个人告警也没法子,万一………可不连个收的人都没有!像这样不明不白的埋骨荒郊,曝尸山野,算的那门子名堂?休说世人不知其终,不晓其果,自己的基业,整个“青龙社”的未来又如何是好!千百人的生活,出处多年来以血汗创下的江山,北地的江湖局面,岂不要天翻地动,混乱成一团了? 不,他喘着气告诉自己,不能死,还不到可以瞑目的时候! 但是,在这里却难以求生,他要活下去,就必须离开此地,到外面去寻生路,只有到了有人的地方,他才能够获得生存的希望! 啊,有人的地方,文明的世界,一刹那间,他又那样渴盼再回到同类聚集的所在,回到那嘈杂喧嚣的环境里,他顿时觉得极度的寂寞,异常的孤独,无可言喻的惶恐! 人的社会,人的天下,人尽管是最复杂,最难相处的,却也是最善良,最有理性的,人与人之间,发生了不可胜数的罪恶同争斗,但也一样有着那样多的慈悲及和谐,人最坏,可也有最好的,至少,不似禽兽那样无端凶残和没有是非感! 体内开始像烧着一把火,烤炙得他全身滚烫,双睛发红,他嘘嘘的喘息,肌肉骨骼都似碎裂了,零落了,他用不上劲,站不起来,他的舌头肿涨,喉咙焦乾,他尚未发觉自己的脸色已呈紫黑……他挣扎着,在视线一片蒙胧,神智十分晕沉中下向茅屋外爬,爬,爬……… 他只有一个思想──赶快离开这里,赶快,赶快,赶快…… 就像一只充满空气的胆囊,突然破了洞,泄了气,扁瘪了,软塌了,燕铁衣也一样,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爬到了那里,一阵昏黑中,他便失去了知觉,俯仆地下,任什么也不晓得了。 此时,天色刚刚转为阴暗,入黑了。 荒山野岭中,冷寂如死,风箫箫,林木簌簌轻晃摇落,幽静得彷佛是人间世上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处身在另一个世界中。 燕铁衣便那样俯仆在地下,呼吸粗浊,身子却毫无动静。 *──*──* 先是耳边听到断续的流水声音,像很远,又似很近,宛若是那边流瀑的声响,又似是溪泉膛过自己的身侧──燕铁衣从一个混僵的,漆黑的恶梦中开始有了知觉,他尚在迷惘于思维的紊乱及感官的迟钝,一片冰凉的,柔软的东西,已轻轻覆上了他额头。 缓缓的,艰涩的,他努力将眼脸撑开,视线原是一片模糊,但逐渐又转为清晰了,于是,他看清楚一个人正盘膝面对他坐着………。 闭闭眼,燕铁衣休息了一下,再度睁开眼,这一次,他更仔细的看清那个人了──那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但是,却是个截然不同于其他平凡庸碌之属的中年人,那个人有着一张方长的面孔,脸色苍白,浓眉斜飞入鬓,鼻管细长,颧骨高耸,薄如刀刃般的嘴唇紧抿着,唇角微微下垂,他的双眼最是特异,尖锐如鹰,光芒有着一股无比的侵彻力,彷若能看透人的心腑,然而,却又那般的冷酷,那般的深沉,又那般的坚硬。 纵然在这样甫自晕迷中苏醒的情形下,燕铁衣的神智尚未完全恢复,但一种敏锐的反应同直觉已告诉了他──眼前这个人,是个极其强悍、狠厉执着又冷静的人!这样的人,主观强烈,自视极高,而且习惯于专横,如是正道的人,则必有矫枉过正的习性,严肃不苟到了顶点,如是邪路的人,则恐邪得不可收拾了! 那人正用一双锐利冰寒的眼睛注视着燕铁衣。 试着深深呼吸了几次,燕铁衣惊喜的发觉,居然有这么个恬适舒坦法,不但火热的感觉全已消失,沉闷与晕眩的情形也没有了,呼吸之下,气畅神爽,胸襟清朗,连那种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觉得,他又略略活动着四肢,哈,竟然能以举臂伸缩,虽说沉重僵木之感并未尽除,可是比起毒发之时,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 吞了口唾液,燕铁衣再试着张口,嘿,舌头的肿涨也消了,说话没有任何困难!他嘘了口气,声音嘶哑的开了声:“这位兄台……想必是尊驾救了我这一命了?” 那人微微点头,口气果然冷凛之极:“不错,是我。” 燕铁衣润润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谢,兄台救命之恩,举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补报之时!” 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说得那么好听,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时是一种口气,报恩之时却又另是一种想法了!” 心中一动──燕铁衣暗自惊惕,他发觉对方果然是个迥异常人,不大近情理的个性,孤僻怪诞之属。 挤出一抹微笑,燕铁衣道:“兄台言重了,兄台待我恩重如山,续命之德,唯恐回报不尽,岂有背义忘恩之理?” 对方冷冷的道:“这就好,你记住你说的话。” 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当倾力以赴。” 那人面无表情的道:“说一次就够了,行动上的表现,还胜过空口表达的慷慨。” 燕铁衣没有生气,他低沉的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注视着燕铁衣,目光如刃,声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镂魂’屠森。” 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燕铁衣不禁颇感意外的盯着对方──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此景里遇上屠森,这西陲一带的人魔,天下闻名的刽子手,武林中号称第一把刀的屠森! 缓缓的,屠森道:“有些意外?” 燕铁衣苦笑道:“确然,有些意外。” 屠森阴沉的道:“我给你祛毒治伤的时候,发现了你身上的两柄剑,长剑‘太阿’,短剑‘照日’,果然,那是两柄旷世难求的好剑!” 燕铁衣默然半晌,低声道:“那么,我是谁,想你也知道了?” 屠森寒酷的道:“燕铁衣,‘青龙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绿林盟主,枭中之霸!” 思索了一会,燕铁衣有些惴惴的问:“屠兄,你我之间,大概不曾有过争执吧?” 屠森道:“没有。” 燕铁衣宽怀的一笑,道:“我记得是没有。” 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着与我说话了!” 点点头,燕铁衣坦然道:“这倒是实情,凭我中毒后的样子,别说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 屠森无动于衷的道:“不要以为你这样说能对我发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风是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我想铲除一个敌人,我不会考虑到方式的问题,一点也不!” 燕铁衣道:“我看得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但是,我仍不会忘记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记你有生之日,皆为补报之时的几句话!” 燕铁衣觉得好像上了贼船了,这一下,可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包袱背啦,他却平静的道:“当然。” 过了一会,屠森忽问:“燕铁衣,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燕铁衣笑,道:“什么也没干,修心养性而已。” 屠森浓眉微耸,狐疑的道:“就这么简单?” 点点头,燕铁衣道:“就这么简单。” 屠森的音调变得更峭锐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与所处的环境来说,那容得你如此悠闲,无所事事独自一个人跑来荒山僻野‘隐居’?” 燕铁衣直率的道:“就因为平时的工作太冗烦,杂务过于腻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个人跑出来静一静,减轻一点身心上的负担,好令自己松弛一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实际上确是如此。” 注视着燕铁衣,屠森道:“这未免太牵强,燕铁衣,你独自出现在这里,我认为里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顾忌,不愿直说罢了!”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我告诉你的全是实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没有法子………” 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铁衣!” 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铁衣仍然尽量忍耐着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们毫无瓜葛,甚至互不相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于我个人,有什么打算,俱属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须太过关切才是吧?” 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关切’,只是‘生疑’。” 燕铁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证我在这里的原因,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屠森微带点鄙夷的味道:“从来,我也没在乎过任何事件牵连上我!” 燕铁衣感到对方蛮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谁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处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气,岔开了话题:“屠兄,我自觉身子好得多了,几与中毒之前相差不远,看情形再养息一时就可痊愈如常了吧?” 屠森缓缓的道:“你现在已经与未中毒前一样壮实康健了,你体内剧毒,全已祛除乾净,并已敷服了我特制的几味灵药,绝无后患可虑──幸而你遇上了我,换成别人,非但未见能治好你这毒伤,即使有法子,也不会有我这样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愈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时间才做得到相同的结果!” 燕铁衣忙道:“屠兄不仅武学精湛,侠名盖世,想不到岐黄之术,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谓文武双全,称得上一代奇人了!” 屠森傲然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暗里忐忑着,燕铁衣又含笑着问:“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毒!” 第二章 幸不幸 天刀镂魂 双瞳中的光茫凝聚,屠森幽沉的道:“你所中的毒,是一种属于热性的罕见奇毒,先使人昏沉不醒,并令体内血气沸汤紊乱,促成那种无比焦渴,有如火焚五脏般的感觉,待到毒性全发,则必将令中毒者在极度痉挛窒息下致命。” 燕铁衣倒吸一口寒气,喃喃的道:“天爷,这么个霸道法?” 屠森道:“伤害你的,可是一种混身毛色黑亮,状如狐狸般的碧眼小兽?” 燕铁衣连连点头:“不错,就是那可恶东西!” 屠森道:“那种小兽,已极为罕见了,听说已快到绝种的地步,它的名称叫‘蜂狐’,这‘蜂狐’之名的由来,便是专指它隐藏尾毛中的那根毒锥骨,就好像蜂类尾中的毒刺一样,当然它的毒性,却不知要比蜂刺剧烈上多少倍。” 燕铁衣愤恨的道:“不管这畜生叫什么狐,可是邪恶透顶;我是眼见在一条毒蛇对它的攻击下,这东西危在旦夕,一时不忍,方才出手救它于蛇吻,那知就在我抱它起来加以抚慰的当儿,它居然以怨报德,竟猛的反刺了我一下,它攻击人不用爪,不用齿,却以隐藏在短尾毛丛中的锥骨施狠,真是匪夷所思,叫人防不胜防。” 屠森淡淡的道:“这是由于你见识太鲜薄,才会吃上这种亏;‘蜂狐’的尾锥骨,乃是它全身最厉害,最狠辣的武器,也是它全身唯一蕴聚毒性的地方,这种小兽,奔跃很快,易受惊恐,因而禀性多疑,时常处在不安的状态中,任何同它接触的,它都会认为含有敌意,你不明白它的性情,自是免不了要受罪。” 燕铁衣悻悻的道:“可是,我并非在寻常情况下接近它,我是在那条毒蛇缠住它,几乎就将它咬死的紧急关头救了它呀,它怎能如此──如此恩将仇报?” 屠森平静的道:“此亦不足为奇,禽兽到底不比于人,不通人性,不识善恶好歹,你怎能将人的思想行为套用在畜生身上?” 燕铁衣道:“不过,我一向以为禽兽之属,也该分辨得出敌友,体会得到恩怨。” 屠森道:“你的‘以为’过于美化禽兽了,那些非人类的东西,总不会生有人类的习性;倒是一个人,‘不’要以怨报德才好!” 像这种一语双关,并隐含讽刺与警告的话,燕铁衣如何会听不出来?他压制着自己的不快,声音有些僵硬的道:“当然,人与禽兽,乃是截然不同的………“ 屠森问道:“伤了你的那头‘蜂狐’,朝那个方向跑了?” 舐舐嘴唇,燕铁衣道:“它没能跑掉,被我掷撞在石壁之上。” 竟惋惜的低喟一声,屠森道:“真可惜………” 怔了怔,燕铁衣道:“可惜?” 屠森道:“像这种稀罕的小兽,如今已极为少见,它的用途很多,尤其难得的是它那根尾锥骨,经过练制之后,可治多种寒毒,效果极佳。” 燕铁衣道:“现在大概还来得及,它就被我摔死在那边的谷口,虽然身子成为血糊一团,但那根尾锥骨应该还摔不碎,在狐尸里找出来也就行了。” 摇摇头,屠森道:“你说的是外行话;拔取那根尾锥骨,要在它活着的时候血气相通,连着锥骨根部的一枚毒囊并同取下,方才有效,现下那蜂狐已死,血竭气尽,锥骨中的精髓也早已乾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哦”了一声,燕铁衣道:“倒是真的有点可惜……对了,屠兄,你是怎的晓得‘蜂狐’这恶兽的?” 屠森木然道:“我精研医理,穷究天下各种异禽奇兽,对人体的功能奥妙,自是广览群书,博征见闻,像我知晓‘蜂狐’此物的由来以及睹状之下便明白你身中何毒,皆是不足为奇的事,否则,还算有什么本领?” 笑笑,燕铁衣道:“这一次巧逢于此,屠兄想亦是采药而来的了!” 屠森道:“不错,我正是为了采药而来,我也风闻这‘百聚山区’出现过‘蜂狐’之类的异兽,采集药材之下,亦未尝不想一碰运气,岂知没遇上‘蜂狐’,却遇见你这吃了‘蜂狐’大亏的瓢把子!” 又是言中有刺! 燕铁衣牵强的一笑,道:“就算夜路走多了,碰上了鬼吧,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头恶兽身上栽跟头。” 屠森道:“若非是我恰巧经过前面的水潭想汲点水饮用,若非这边有幢茅屋显示目标,只怕我还不会在这深山莽莽中发现你呢,你正好倒在茅屋门外,我一见到你,就知道尚不太晚,仍来得及施救……这是你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 有些迷惑,也有些警惕,燕铁衣试探着道:“我是幸蒙施救,保得一命,当然是运气,可是,屠兄你无故增加麻烦,又何来运气可言?” 屠森冷笑道:“燕铁衣,你是真个不知,抑是有意装佯?” 燕铁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屠森脸色阴沉的道:“好,我便告诉你我是什么意思──你有运气,遇上我救了你的性命,我也有运气,因为平空增了一股力量,一股只有我才可以驭使的力量!” 燕铁衣谨慎的道:“什么力量?” 屠森道:“你!” 怔了怔,燕铁衣道:“我?” 用力点头,屠森的腔调提高了几分:“不错,你,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感恩图报,但是如何报这个恩,要由我来决定,而你艺业卓绝,功力深厚,不但是剑术一门的宗师巨匠,更为江湖上一等一的霸主大豪,因此,我可以运用你这难以匹敌的力量,来令你帮助我去做一些事,在你来说,即乃报恩,对我而言,则平添威势,所以,你有运气,我也一样有运气!事实上,在见你之初,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以后,我就晓得,我的运气来了!” 沉默半晌,燕铁衣道:“屠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但是如何报恩,我认为似乎应由我斟酌,不该由你来决断,若然,怕有些难以调和之处。” 屠森冷削的道:“燕铁衣,你说过的话不算?” 燕铁衣道:“我从来没有说话不算!” 屠森厉声道:“那么,你就该回报我!” 燕铁衣道:“当然!” 一昂头,屠森道:“如何回报较为恰当,我知道,你却不知!” 燕铁衣也冒了火:“我欠你的情,我必须偿还,可是却不该由你指定方式,如果你叫我帮你去做些人天共愤,心理不容的事,我又怎么苟同法?这也未免失去报恩的意义了!” 重重一哼,屠森道:“我不一定叫你帮我干这些事,再说,报恩的意义直接决定于被报的人,其他一概可以不予理会!” 燕铁衣从草席上坐起来,悻然道:“好吧,你想叫我帮你干什么?” 屠森酷烈的道:“报仇!”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我就猜得到是这一类的事!” 屠森嗔目道:“你不愿?” 燕铁衣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屠兄,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而是你这报仇的性质能不能由我插手的问题,至少,你要把找谁报仇,以及为什么报仇的内情告诉我呀!” 略一迟疑,屠森双目寒凛的道:“好,我告诉你,但你在听完之后,不管愿与不愿,你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燕铁衣忙道:“你且先说完了再说,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屠森沉重的道:“第一桩………” 大吃一惊,燕铁衣急道:“什么?莫非还不止一桩?” 屠森道:“共是三件,也就是说,我有三处仇怨必须洗雪,而你就得助我一一将仇报过,方算还了我的情!” 燕铁衣不满的道:“总算你还不太过分,知道遵守那‘事不过三’的原则。“ 屠森也尖锐的道:“你也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凡有生之日,皆补报之时!” 燕铁衣道:“我绝对不会食言,但我有我的意思;譬喻说,你在生活上有了困难,银钱上遇到紧迫,甚或性命受到威胁,我都会在此生中无远弗届,随时助你,但我并非指去帮你杀人,而原因上为了你要报仇!” 屠森大声道:“我当然有道理,我不是平空无故便要杀人溅血,我是为了我的尊严,为了骨气,也是为了自卫,我总不能光等人家来对付我!” 搓搓手,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先别嚷嚷,屠兄,你倒是一样一样说出来听听看………” 屠森冷冷的道:“在‘虎头沟’的‘彩玉坊’,住着‘五绝十刃’这么五号人物,你听说过么?” 燕铁衣颔首道:“‘五绝十刃’都是白道上拔尖的好手,足可开山立派的角色,五人金兰结义,情逾亲手足,我早已听说过他们………” 忽的一怔,他又道:“莫非你与他们有过节?” 屠森道:“不但有过节,更是仇深如海──我吃过他们的亏,在这五个匹夫手上栽过筋斗。” 燕铁衣惊讶的道:“会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呢?凭你的功夫,‘五绝十刃’当中,任是挑出那一个也不是你的敌手呀,你怎会栽在他们手里?” 屠森狠毒的道:“一个对一个,甚至两个并同上,我全不在乎他们,那一次,他们却是五人一齐动手,更加一个有力的臂助──‘黑雕毒爪’谷青,六人围袭我自己,到末了,虽然‘黑雕毒爪’谷青丧在我的刀下,‘五绝十刃’也有三人挂彩,但我,同样受创不轻,险些便将一条性命垫上!” 说着,他猛一扯领钮头,露出了脖颈后的部位给燕铁衣看──乖乖,两条紫红色的凸突疤痕,像两条瘰苈的蚯蚓般交叉横过屠森的后颈直达背脊之下,怕没有尺多长。 燕铁衣是武家高手,搏命的行家,什么部位的伤势会成什么后果他全清楚;屠森颈上的两条伤痕,却是危险,稍微一偏,即将切断颈侧大血管,略略一深,便可斩折颈骨,而任是那一样情形发生,他现在便看不着屠森了! 嘴里“啧”了一声,他道:“好险,屠兄,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只要这伤口随便朝那个方向一变,你就二十年后再称好汉了。” 屠森带着极狂的口气道:“这不是我福大命大,而是我多年苦练的技艺救了我,换成另一个庸才,只怕早叫他们几个匹夫给活活坑了!” 燕铁衣道:“但是,你又为了什么同他们拚命呢?” 咬咬牙,屠森道:“为了一票镖银。我单独劫了一票镖银,但那家失去镖银的镖行,却与‘黑雕毒爪’谷青有渊源,那总镖头是谷青的徒弟。” 燕铁衣了悟的道:“而‘五绝十刃’与谷青又是莫逆之交,谷青替徒弟找场,便约了他们来助拳……你后颈上的伤,是‘五绝十刃’给挂上的?” 屠森点点头,道:“就在我刀挑谷青的那一刹那,‘五绝十刃’突然施展他们的独门绝学‘流星织网’向我猝攻,后颈上的伤,便是在那瞬息间由‘五绝十刃’中的田佩与谭奕留下的!” 燕铁衣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屠森道:“两年前。” 算算时间,燕铁衣道:“怎么你直到今天方才打算报仇?这两年里,你是到那里风流快活去了?” 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道:“光是养伤就养了半年多,待到一切痊愈如常,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我也几次想找他们算帐,但是,我在得到一个消息之后,便只有暂时将复仇的计划暂时搁置。” 燕铁衣道:“什么消息?” 屠森冷硬的道:“他们请了‘闪流蛇’韦无名常川驻守,随时准备再和我遭遇,以便重来一次以众凌寡的勾当……韦无名是两湖一带的怪杰,出了名的勇士,他的那条‘金蛇鞭’极其难缠,凌厉诡异兼而有之,是个扎手人物,我不含糊他一个人,若再加上‘五绝十刃’──事实上他们也一定会并肩齐上──我就没有把握了,我吃过大亏,不愿重蹈覆辙!” 燕铁衣道:“所以,你想到了我?这倒是个聪明法子!” 屠森道:“有了你相助,‘五绝十刃’便再请上三两个韦无名,也一样要吃不完兜着走!” 不似笑的笑了笑,燕铁衣道:“可也别把我估得太高,连你也罩不住的场面,我不一定便能行,说不准我们两个都把筋斗一同栽也未敢言!” 屠森怒道:“燕铁衣,你不要推托!” 燕铁衣道:“我不是推托,屠兄,只是请你考虑,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本事,若连你这天下第一刀都有了问题,我又算得了什么?” 屠森阴恻恻的道:“你只管与我前去,这些顾虑,你不必操心,让我来担忧就行!” 燕铁衣涩涩的道:“这仇,你是想怎么个报法?” 屠森残酷的道:“斩尽杀绝。”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至于这么严重,屠兄,他们受这种惩罚,未免稍嫌过分了些!” 屠森粗暴的道:“燕铁衣,你不要忘记,你是帮我的,你是在报恩,在尽你的本分!” 燕铁衣道:“我没有说不是,但事情总该讲个公道,讲个理字,偏袒不是不可以,却也不能离谱太远,屠老兄,你这样心狠手辣,不是在叫我报恩,是陷我于不义了,这叫我如何苟同?” 屠森咬牙道:“你是什么意思?” 又搓搓手,燕铁衣道:“这样吧,我可以帮你掠阵,替你承担一部分压力,甚至在万一之际助你脱险,但我不向他们任何一个人施辣手,至于你自己要怎么办,那是你的事;不过,我奉劝你适可而止,找回面子就行,不应太过苛酷………” 屠森重重的道:“我这样做是‘苛酷’么?” 燕铁衣平静的道:“这段过节,算算帐,还是他们吃亏较大,屠兄,你固然伤得重,但人家却同样三个挂彩,更赔上一个死了的,况且,此事打开头起,就是你先主动挑衅………” 双眼怒睁,屠森大吼:“燕铁衣,你到底是在帮那一边?” 微喟一声,燕铁衣道:“帮你自是帮你,不过………” 蓦地打断了燕铁衣的话尾,屠森狠厉的道:“你只要帮我就行,其他一概不须多言──好,就照你所说的,你仅仅助我御敌,下手由我亲自来干!” 燕铁衣道:“可是,我反对你那种做法!” 屠森强硬的道:“我怎么做,你无权,也不该过问,你只须明白如何报恩,怎么样报得无愧于心便行──我可是救了你的命!” 叹息一声,燕铁衣喃喃的道:“真叫人拎着鼻子了!” 屠森凛烈的道:“这只是履行你的诺言而已,燕铁衣。” 看着对方,燕铁衣无精打彩的道:“好了──请你再接着说,那二件报仇的内容吧,唉,第二件!” 屠森挑着眉道:“燕铁衣,你要把观念弄清楚,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碍难或不妥之处了,你要知道,你这样做,乃是………”—— 第三章 仇如缕 一而再三 燕铁衣抢着道:“我明白,我明白,我这是在报恩,报你的救命之恩!” 屠森又加重语气:“天底下,再没有比救命之恩更要意义深重的了,一个人的生命,因为另一个人的帮助而得以延续,这分赐惠,何啻再造?没有施救者的帮助既便没有这被救的人;相反,如果受恩者不知尽心图报,则此人与禽兽何异?” 燕铁衣硬邦邦的道:“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屠兄,报恩是受恩人的事,那有施恩者自来指定的?尤其老是挂在嘴皮子上唠叨,生怕受恩人报慢了,还少了,这岂不是显得太缺度量,也过分斤斤计较了些?” 冷寞的一笑,屠森道:“这只是大家的看法不同罢了,我一向就认为,付出多少,便该收回多少,没有吃亏白搭的理由,更没有只讲道义,不求实惠的理由!” 燕铁衣发觉自己的思想观念,与屠森实是南辕北辙,相差不能以道里计,在这种情况之下,要使彼此意见统一,心念沟通,乃是绝不可能之事;他奇怪,同样是一个人,为什么却有着恁般巨大的思想差异?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先天的遗传,抑是后天环境的薰陶? 淡淡的,他开了口──他已没有兴致再与屠森争议了:“屠兄,你那第二桩仇怨的因果内容还没告诉我。” 屠森垂下视线,彷佛在回想什么,也好像在考虑着叙述的层次,过了片刻,他方才语声沉缓又幽冷的道:“曾有一个女人,我非常喜欢她,那是我这半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倾心于一个女人,我想,也该是最后一次了;我对她付出了全部的情感,出自内心的情感,没有保留,她是那样令我迷醉痴狂………” 燕铁衣提不起什么劲来,懒懒的问:“人家对你是否也这样?” 双眼中宛似突然喷射着火焰,炙热赤红,屠森厉烈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无所谓的笑笑,道:“我是在请教──你所倾心的那个女人,对你是否也和你对她一样的倾心一样的付出全部情感,并且,迷醉痴狂?” “格崩”一咬牙,屠森激动的道:“这还用问?她当然对待我和我对待她一样,甚且更有过之,她亲口向我说过,没有我,便活不下去!” 燕铁衣在想:只怕未必。他静静的又往下问:“好吧,便算她没有你真的活不下去──后来呢?” 屠森忽然脸孔涨红,愤怒的咆哮:“后来,她却嫁了别人。” 耸耸肩,燕铁衣道:“真意外,是不?” 屠森充满怨毒的眼睛盯视着茅屋顶的一处破隙,切齿道:“那贱妇竟然欺骗了我,捉弄了我,耍戏了我……就在我有一次出去干买卖的时候,只两个月的时光,她已跟着另一个人跑了!” 燕铁衣道:“是个男人?” 屠森恶狠狠的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个男人,那个天打雷劈,狗一样的男人!” 燕铁衣忙道:“先别激动,屠兄,慢慢说,那女子是跟着什么样的男人跑了呢?” 声音是从屠森齿缝中迸出来的:“岑二瘸子!” 猛的一楞,燕铁衣愕然道:“岑二瘸子?你说的是‘旗斗山’‘八虎将’的头一号人物岑二瘸子?” 用力点头,屠森道:“就是他。” 燕铁衣愁眉不展的道:“屠兄,这一番真是风云聚会,群贤毕集了──你怎的专和这些有只有角的扎手朋友结下梁子?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八虎将’是北地的另一根巨柱,他们也形成另一股势力,颇不易相与,一个比一个骠悍,又一个较一个难缠,平素,他们是不大卖人帐的。” 屠森冷硬的道:“但你乃是北六省的头一号人物,撑天罩落的大招牌,‘八虎将’在你的势力范围之内,莫不成你就看着他们横行?” 燕铁衣摇头道:“有关此中情形,屠兄你还不太了解;不错,‘八虎将’也是北边的黑道同源,但他们与我一向河水不犯井水,我做我的生意,他干他的买卖,他们也不触扰我,而我也一样不找他们麻烦,大家和平相处,谁也压不着谁,多少年下来,彼此皆安然无事。” 屠森大声道:“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大的度量!” 有些迷惘,燕铁衣道:“这与度量何干?” 屠森冷笑道:“方才你说过,他们另成一股势力,换句话说,他们就不一定会听你的,颇有自立天下的意味,难道凭你燕某人半座江山之主,就能任由卧榻之傍容他人鼾睡?你真看得这么豁达?” 无奈的一笑,燕铁衣道:“屠兄,北地的局面,你仍还陌生了些;我这个绿林盟主的封衔,固然是北地大多数同道的尊奉才冠加上去,但只是个空名罢了,实际上,北地绿林的各个组合,并没有加以约束或统一,也就是说,大家仍然各自为政,各行其事,尚未能脉络一贯,形成系统,我被尊为盟主,仅是名誉上而已,他们很崇敬我,很多事也假我之名而行,不过,我对他们却没有掌握控制之权………” 顿了顿,他又道:“先前我已说过,大多数的北地同道尊奉我为盟主,但却仍有少部分朋友并不赞同,像这些人,或这些组合,他们便根本不听我的号令,甚至连我这个‘盟主’他们都不承认,譬喻‘八虎将’,即是一例。” 屠森悻悻的道:“可是,至少你是拥有强大实力的人物,凭你,凭你麾下的‘青龙社’,足可并吞或铲除这些异端分子!” 燕铁衣道:“不,我的看法与你不同,屠兄,虽然他们不听从我,不承认我这‘盟主’之名,但是,在一般情形之下,他们也不侵犯我,不与我作对或采取敌意态度,大家各混各的,各循着自己的路子找生活,相安无事,岂不很好?只要他们不拦着我们生活,不危害我们,又何苦非要兵戈以见,弄个血雨腥风不可?” 笑笑,他接着道:“说句不怕漏底的话,像这少部分与我无干的江湖组合,彼此界线分明,互不侵犯,倒还易防,最叫人头痛的却是那些表面上崇奉我名,背地里尽扯我腿的朋友,这才脑筋伤透吧!” 屠森道:“你自己除了‘青龙社’之外,对别的帮派就全控制不住?” 燕铁衣道:“倒不至如此糟法,我当然也有我连系密切,关系坚定的结盟组合,我也可以如臂使指的调遣他们,不过,为数不多,与那些我不能加以控制的帮派或各人相较,比例就很少了。” 屠森不以为然的道:“如果我是你,我必将独霸北六省,真正的独霸,而非只属名誉上的。” 燕铁衣淡然道:“所以你才不会是我,否则,江湖之上,就要一片混乱了!“ 露出一种轻视的表情,屠森道:“燕铁衣,生为男人,必须有大丈夫气概,既有大丈夫气概,便须具壮志雄心,有一统江山的豪勇,气吞河岳,威凌九州;你什么都有了,却独缺那壮志雄心,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如何,偏又创下如此局面,真不知是叫人惋惜,还是叫人不值?” 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随他们怎么想都行,我做人立世的原则是永不改易的──不恃强凌弱,不以并吞或屠杀做为壮大自己的手段,只要能够生存,能够共处,便以和平为第一要件,大家都可以活下去,他们是否彻底受我节制掌握,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屠森冷冷的道:“你想得倒怪祥和慈悲,只怕别人却没有你这样的宽宏大量,一旦如‘八虎将’那样的角儿健壮强大了,他们就会连你的老根也给刨掉,眼前他们和你互不相犯,并不是也有意与你和平相处,只为了他们的力量还不到吞灭你的时候!” 燕铁衣平静的道:“‘八虎将’不会有吞灭我的想法。” 屠森道:“何以见得?” 试着盘上双膝,燕铁衣边道:“他们一直没有招兵买马过,从来只是他们八个人加上手下的百十名儿郎而已,凭这股力量,虽可称雄一地,但要对付我却嫌不足,要独霸北地更嫌不足,近十年来他们一直维持现状,将地盘自限于‘旗斗山’方圆百里之内,并未有向外扩张的企图及事实,这是其一;其二,‘八虎将’自成为一股势力,独行其是,却尽量避免与我‘青龙社’发生磨擦,他们的字号叫得响亮,却颇知收敛,也证明并无野心,所以,我不认为他们会有你说的那种狂妄想法!” 屠森忍不住了,粗暴的道:“不管你怎么说,岑二瘸子我是找他找定了,他勾引了我的女人,这口气不出我是永也安稳不了的,你必须陪我同往!” 低喟一声,燕铁衣道:“我晓得,这也是报恩。” 屠森刚烈的道:“而且你无可选择,没有我,你的性命早休,你的基业、部众、声名也全将化为乌有,追本溯源,想想看,还有什么事比我救你的命更重要?” 燕铁衣心中在叫;良心、道义、做人的本分、忠恕的传统……比救命更重要的事多着呢? 叹一口气,他道:“你叫我怎么说好?” 屠森冷锐的道:“什么也不用说,一起前去才是正经!” 燕铁衣道:“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脸色又变得极其酷毒了,屠森道:“贾仙仙!” 燕铁衣在嘴里念了几遍,道:“也是江湖出身?” 屠森硬邦邦的道:“不错,人家都叫她‘黑芙蓉’。” 燕铁衣一笑:“想是又黑又俏的了?” 屠森怒道:“我不是在与你开玩笑。” 点点头,燕铁衣道:“当然,我怎会以为你是在与我开玩笑?” 屠森阴鸷的道:“那贱人,也一样不能饶过!” 燕铁衣有些纳闷的道:“屠兄,岑二瘸子我曾在一次偶然的机缘里与他照过面,那家伙四十多快近五十岁了,不但瘸了条腿,而且又乾又丑,黄脸上还生着疏淡麻点,他那副尊范和你一比,实是不能相提并论,那位贾仙仙又怎么挑上他的?你就算再不挤,也要比岑二瘸子高明上多多呀。” 屠森恨声道:“所以我说那女人犯贱,一点也没说错!” 望着对方,燕铁衣道:“就这么简单?” 屠森怒道:“你以为还有什么原因?” 双手抱着膝盖,燕铁衣道:“会不会尚有其他原因?例如,贾仙仙看上了岑二腐子的财富?受到他的要胁?或是认为岑二瘸子比你更有办法?也或者,你对那女人有不够温柔的地方?” 说到后一句,屠森的神色奇异的变化了一下,他立即咆哮:“总之一对狗男女,姓岑的色胆包天,勾引我的女人,贾仙仙水性杨花,为情不忠,通通该凌迟碎剐,我无须去猜测什么理由!” 燕铁衣暗里叹气──你无须猜测理由,我却不能昏天黑地地跟着你去打这场糊涂仗啊……他摇摇头又接着道:“贾仙仙和你,可是好过一阵子?” 屠森削厉的道:“你以为我是剃头的挑子──只一头热?” 燕铁衣道:“我是说,她和你要好的形式。” 哼了哼,屠森道:“说得好听点,是同居,说得难听点,是姘轧,她跟了我前后有半年光景,却在我外出两个月之后席卷潜逃──跟着岑二瘸子,真是奸夫淫妇,一对狗男女!” 燕铁衣道:“屠兄,你确定贾仙仙是随同岑二瘸子跑了?” 屠森愤怒的道:“完全确定──因为我除了得到可靠消息之外,更亲自上‘旗斗山’探视过,一点不假,那贱人是姘上了岑二瘸子!” 燕铁衣问:“他们,成亲了么?” 面孔立时扭曲了一下,屠森大吼:“我怎么知道?” 由对方的反应里,燕铁衣判断岑二瘸子与贾仙仙八成是拜过花堂了,就算一树梨花压海棠吧,其中必然有着某种隐讳的原因存在,否则,贾仙仙不会如此心甘情愿的! 他又和悦的道:“屠兄,这件事,多久啦?” 屠森唇角微微抽搐着道:“不到三个月!” 燕铁衣道:“还是最近发生的事──你摸上‘旗斗山’是什么时候?” 屠森道:“一个月之前!” 燕铁衣道:“没干上?” 屠森阴沉的道:“我不傻,‘八虎将’个个功力高强,修为精湛,又加上那么些爪牙帮凶,力量雄厚,我估计过,若是正面拚敌,只怕要两败俱伤,落个同归于尽的结局,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我只要他们死,而我却不能死,否则,这报复就没有意义了。” 燕铁衣嘘了口气,道:“对于报复这门学问,你倒相当讲究。” 屠森木然道:“不要说风凉话,燕铁衣,若是你换成了我,恐怕其激烈凶狠之处,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笑了笑,燕铁衣道:“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去惹那些麻烦了,屠兄,色字头上可就有一把刀!” 屠森双颊的肌肉往上扯紧,两条浓眉聚成山形,于是,便投下一抹阴影在双瞳之中,他煞气隐隐的道:“色字头上是一把刀,对我是,对岑二瘸子亦然!” 燕铁衣赶紧又道:“那第三桩呢?屠兄,第三桩的梁子又是和谁结下的?” 屠森直爽的道;“‘烟霞院主’管婕妤!” 燕铁衣好久不出声,却紧皱着双眉。 屠森狐疑的问:“有什么不对?” 摇摇头,燕铁衣道:“你又招惹上一个人王。” 屠森道:“我是什么人?我的仇家当然不会只是些泛泛之辈,而泛泛之辈也不配与我结仇,便结了仇,我也不须劳你大驾!” 燕铁衣沉重的道:“管婕妤是黄河两岸的镇河锁,是那一带‘筏帮’的女龙头,在黄河流域,她的字号如同金字招牌,踏踏实实的地头蛇,潜势极大,手下尤多亡命之徒,更有些狠角色为她效力,陆上水上,谁见了她也要让步三分……屠兄,你怎的又和她豁上了。” 屠森凛然道:“她的力量大,我明白,所以我才会想到请你相助一臂,否则我还麻烦你干什么?我和管婕妤翻了脸全是为了生意问题,在河面上,我下手干过几次买卖,有一次不巧碰上,她横加拦阻,表示这是她的地盘,河行的船只都受她的保护,又指责我行事之前不拜码头,不打招呼,罗哩罗嗦一大套,我岂是吃这个的?当场一言不合就动了手,那知我竟入了圈套!” 燕铁衣道:“怎么回事?” 屠森恨恨的道:“后来我才弄明白,那次下手遇上了管婕妤这婆娘,并不是凑巧,而是她早就埋伏着人跟踪我了──她要找出前几遭‘上线开扒’的人来,我和她才一动手,立时便由河心四边及两岸叉港里飞划出几十只梭头快船,至少有近二十余名可以高来高去的好手往我这里围抄,他们的身法手眼俱极老到,我一看就晓得皆非弱者,他们人多,又在水面上,我只好暂且退去,硬逼着把一块到口的肥肉吐出……此事过后,管婕妤更到处宣扬,把我诋毁得分文不值,燕铁衣,你说,这个仇怎能不报?这个耻又怎能不雪?” 点点头,燕铁衣闷恹恹的道:“当然,我也必须报恩。” 屠森道:“对了,所以我们就一起去。” 燕铁衣忧虑的道:“你可曾想到过,屠兄,这些事当我助你一一办妥以后,你固可一走了之,鸿飞冥冥,我可是有山有庙,有基有业,我结下这么些梁子,又往那里走?” 屠森咧咧嘴,道:“以你的本领,以你的力量,你无须畏惧他们!” 燕铁衣沉沉的道:“但是,这总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如果他们一旦联手合力来对付我,亦足可造成严重威胁,届时刃闪血溅,就颇不轻松了,为我的报恩,再令人令己赔上多条性命,未免于心不安。” 屠森大声道:“你含糊?” 燕铁衣道:“这不是问题,问题是该不该连累他人?” 屠森厉烈的道:“我们在找过这些人报仇之后,他们能剩下的扎实角儿也就不多了,对方力量大减,又自顾不暇,那有功夫再向你寻仇?” 燕铁衣苦笑道:“等他们整顿过来,恢复元气之后呢?” 窒了窒,屠森随即强横的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第四章 屠如戏 草菅人命 僵硬的笑了笑,燕铁衣道:“是的,这是我的事。” 所谓“报恩”原是一桩该由承恩者心甘情愿来做的事,这才益显其风格及韵味,似屠森这样强索硬迫,就大大失去报恩的本意了,尤其在燕铁衣的感受上来说,他觉得自己这条性命固然已被救回,但是,付出的代价却太高,只他一条命,却不知要用多少条命来交换!想想,实在心中窝囊万分。 屠森疑惑的道:“你好像不大高兴?” 燕铁衣恼火的道:“如果在这种情势之下,我告诉你我高兴,那就是在骗你了。” 屠森不快的道:“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 燕铁衣道:“只是你这叫人‘报恩’的方式,就令我高兴不起来,这不像在‘报恩’,更似在为我招揽麻烦,无穷的麻烦!” 古怪的一笑,屠森道:“麻烦可能会有,但并不一定便会无穷,燕铁衣,这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燕铁衣连搓双手:“我知道你是指什么,斩尽杀绝!对不住,敬谢不敏!” 屠森凑近了点,道:“只要你肯进一步帮我,让我们联手协力,不怕那些人渣不被清理净尽!” 燕铁衣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双目一寒,屠森道:“你也不用假慈悲,姓燕的,你一向都不是善人;我固然双手染血,身背无数条人命,但是,你比诸我,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燕铁衣坦然道:“不错,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堪可告慰者,是我所杀之人,俱乃该杀之人,我未曾滥杀过一个无辜,没有伤害过一个善良!” 屠森愤怒的道:“‘五绝十刃’‘八虎将’‘烟霞院主’他们,也没有一个是善类!” 燕铁衣道:“这只是你的说法,你要知道,人的表里,并非完全一致,往往,在你认为十恶不赦之徒,也有其可取的一面,坏透烂透的人到底不多!” 屠森咆哮起来:“我不听你的胡言乱语,我要报复,一定要报复,没有人能阻止我,燕铁衣,即使你,也一样不行!” 燕铁衣慢慢的道:“我没有阻止你,仅是尽量希望自己不要被你牵连太深。“ 气虎虎的,屠森道:“深浅之间,由你自己决定,但你非去不可!” 燕铁衣冷淡的道:“我还有选择么?在‘报恩’的大帽子之下?” 屠森重重的道:“这不结了?” 将下巴壳搁在膝盖上,燕铁衣并不热心的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屠森断然道:“今天!” 燕铁衣道:“何苦这么急,恁久的时光都熬下来了,何妨再忍几天?也好叫我休歇休歇,恢复一下体力元气。” 屠森恶狠狠的道:“燕铁衣,你可知道一个叫仇恨压着,被怨意拴着,受耻辱刺着的人,日子是怎生过的,我告诉你,就和在油锅里煎,针尖锥扎,光着身子走路一样,那种痛苦、折磨,不是容易承受的,非但在精神上是一种负累,连灵魂也似遭到桎梏的拘束,走到那里,头都抬不起来!” 燕铁衣软塌塌的道:“好吧!今天就今天………” 屠森又余怒未息的道:“你更犯不着装熊,在我的精湛医术与特制灵药的疗治下,你的毒伤已经做了最完善的处理,不仅毒性全除,伤口合缝,体质元气更已康强如昔,且犹胜往昔,还有什么休歇的必要?” 涩涩的一笑,燕铁衣道:“不休歇就算了,你也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何苦!” 屠森冷凛的道:“我警告你,燕铁衣,除非你要做一个忘恩负义,不忠不信之人,除非你要与我姓屠的誓不两立,否则,你莫要乱找藉口推拒!”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我找不着藉口,也无意推拒,但是,我在这里要特加强调,屠兄,我只帮你我所应为的那种限度,替你掠阵,替你承担部分压力,以及必要时助你脱险,此外,你不要指望我另替你做什么,只这样,我就算报了你的大恩了。” 屠森咬牙道:“就是如此!” 燕铁衣道:“你的第一个目标是那里?” 屠森满脸残忍之色,激昂的道:“‘虎头沟’的‘彩玉坊’!” 燕铁衣道:“先找‘五绝十刃’他们?” 屠森强悍的道:“不错,他们是第一批要抵偿血债的匹夫,黄泉道上,他们先行!” 揉揉双颊,燕铁衣道:“你也不要太往好处想。” 屠森道:“有什么不?有我,有你,已经足够做到想要做的程度!” 燕铁衣赶紧声明;“屠兄,我不帮你杀人!” 一挥手,屠森道:“我不须你再三提醒,你只要做到你所说的即可!” 燕铁衣无精打彩的道:“第二个目标呢?” 屠森暴烈的道:“岑二瘸子──和那个淫妇、娼妇,臭不知羞的婊子!” 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那时,怕不会是这么个出口称呼法吧?──燕铁衣摇摇头,男女之间的爱恨分野,是多么明显,又多么现实啊……… 屠森两眼中血光淋淋,酷厉之极,他怨毒的道:“这一对狗男女,我要用尽天下最狠辣的方法来惩罚他们,我要以最残酷的手段来整治他们,一丁一点的,连皮削肉的………我要听他们哭叫惨嗥,看他们辗转哀号,我要叫他们慢慢的死,受尽痛苦的死。” 燕铁衣安详的道:“恕我拦你一句贵言,屠兄………” 屠森嗔目道:“什么事?” 燕铁衣笑道:“只是提醒你一下,在你构想着如何折磨岑二瘸子与贾仙仙的时候,不要忘记他们背后还有‘八虎将’在撑腰。” 怒哼一声,屠森道:“我们也不是省油之灯!” 燕铁衣道:“话是这样说,但我认为还是顺着事实情状进行较佳,别坠入一个自我安排的幻境中,那就不十分合宜了。” 屠森阴冷的道:“燕铁衣,你怎么老是泼我冷水?” 燕铁衣道:“这不是泼你的冷水,相反的,屠兄,我是请你认清现实,而现实与理想,时常差上十万八千里,憧憬得太完美,并不是件好事。” 屠森强硬的道:“多年以来,我一向都能达成我的愿望,这几次,亦不会落空!” 燕铁衣不欲争辩,只平静的道:“你主我副,你前我后,可能是我顾虑得太多了──为你。” 屠森冷冷的道:“燕铁衣,你的好意留着,还是替你自己外作打算吧!” 点点头,燕铁衣道:“老实说,我看也确有这个必要!” 屠森又直接说下去:“等我们对付过‘八虎将’与贾仙仙那贱人之后,便直赴黄河上游的‘大旺埠’,迳至‘烟霞院’把管婕妤那婆娘干掉!” 说得好轻松愉快,就似是管婕妤已伸长脖子只待他一刀斩落般的容易,燕铁衣有气无力的道:“全凭吩咐,横竖,我只是附诸尾骥,摇旗呐喊的分………” “霍”的站起,屠森僵冷的道:“该怎么做才适当,燕铁衣,你是老江湖,不用我来多说,你自己作摩吧,起来收拾收拾,我们上道──你的长短双剑,就在右手边的草席底下!” 伸手自席底下摸出“太阿”“照日”两剑来,燕铁衣将它们配置在自己习惯的部位上,然后,他站起来,游目四顾,摊摊手:“走吧!东西我也不带了,全是些破烂货;倒是这地方,骤别之前,未免叫人有些留念,可是个颇值回忆的所在,唉?” 一言不发,屠森大踏步行向茅屋之外。 *──*──* 距离“虎头沟”还有二十里地的所在,驿道边有一家简陋的酒馆。 这家酒馆也相当残旧了,以竹杆为主要材料的门窗、梁脊、甚至桌椅,都全泛了黄黑,土墙斑剥,露出里面的竹篾条来,连茅草顶都塌裂了好几处,在屋里抬头就能望见几道天光。 当燕铁衣与屠森进入这家酒馆歇足打尖的时候,里头已有几张桌子上坐着人,靠柜台边的那一桌上,却坐着五个横眉竖目的大汉,五个人正在笑语喧哗,肆无忌惮,几把家伙便摆在桌面,一派目中无人的气势! 燕铁衣与屠森就挑在门边的座头对面坐下,店小二过来招呼之后,他们点了半斤卤牛肉,整切煮鸭,一碟泡花生米,加上两壶“花雕”并十个“白馍”,然后,燕铁衣摸着肚皮,笑道:“可真饿了,这一路来,怕有五六十里地没沾过一点吃的了吧?” 屠森面无表情的道:“这算什么?我有过五天五夜不食不饮的经验。” 燕铁衣有着比五天五夜更长的不沾饮食记录,但他懒得抬杠,也不愿提这些往事以资眩耀,他笑得十分天真的道:“乖乖,你居然能活着?” 屠森傲然道:“并且还仍然健壮如常,一口气劈倒十二名大汉!” 燕铁衣道:“你真行,换了个人,只怕早就饿瘫了!” 掀开桌上那一叠倒扣的蓝瓷粗腕,屠森拎起茶壶来为自己倒了杯茶,深饮一口之后,他瞪着燕铁衣道:“少来这一套,你也知道你一样做得到!” 笑笑,燕铁衣道:“从没试过,可不敢说。” 屠森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茶渍,冷冷的道:“人只要被逼到那等辰光,便不能不逆来顺受着了,滋味并不好,一辈子不再尝,也不会想去尝一下。” 燕铁衣道:“这个当然,没有必要的话,谁又愿去找罪受?” 屠森正要回答什么,柜台那五名大汉的那一桌上,已突然爆起一阵大笑,背对这面的一个大块头兴致飞扬的在高声说着:“………‘铁头’李大元刚被杨五哥的肚皮顶翻了个筋斗,跌了个倒翻元宝,他师兄‘拐子腿’钱盛从背后就飞向五哥两腿,你们猜怎么着?姓钱的踢是踢中五哥了,但五哥就似一座山,纹风不动,连马步全不浮一浮,那钱盛就‘唉唷’一声,手抬着脚蹦了起来,五哥一上步,一手提起他师兄弟的一边后领,扯着便摔过了矮墙,就那么巧法,堪堪跌进了墙外的臭水湾里。” 又是一阵哄笑,面对着这边的一个马脸汉子眉飞色舞的道:“我一打外头回来,就正好看见这一双活宝落汤鸡似的从臭水湾里爬出来,师兄弟两个身上,不但沾满了烂泥滴淌着混水,每人头顶上还黏着一把腐草烂叶,黑糊糊的活脱一人加上一顶冠,却臭不可闻。” 另一个破锣嗓子呵呵的笑:“这师兄弟两个,真叫‘蜻蜓撼柱’,自不量力;跑到我们‘虎头沟’这地面上开锣卖解,也不知道拜一拜坐地的人物,哥儿们去知会他俩,不但不受教,反而仗倚着那身笨把式耍横;五哥叫他们来‘彩玉坊’,原意只是训斥一顿也就算了,这两个家伙,居然胆大包天,硬要同五哥见过真章才肯说话,看吧!真章见过了,两位仁兄可是抱头鼠窜而去,连场子上的吃饭玩意都不敢要了。” 屠森的神色冷寞,举起筷子挟了一块刚上桌的熟鸭放进口里咀嚼,好似不闻不问,但是,燕铁衣知道他正尖着耳朵在听那些人的说话。 是的,他们提到“彩玉坊”。 看情形,这五个人极可能与“五绝十刃”有着渊源。 如果确是如此,他们可就笑得太早了。 背对着这边的大块头又在得意洋洋的拉开嗓门嚷:“不是我们自己往脸上贴金,娘的,在这‘虎头沟’的一亩三分地里,无论那一桩营生,不管什等样南来北往跑码头的角儿,若未经过我们‘五绝十刃’的五位阿哥点头,便什么买卖也别想做,否则,他们就是在为自家找麻烦了。” 马脸仁兄大笑道:“一点也不错,甭说我们那五位大哥,光凭我们哥儿几个,也足够叫那些不开眼的混虫吃不了兜着走!” 那边在旁若无人的肆意叫嚷喧笑,一派盛势,这边,屠森默默喝酒吃菜,连脸上一条筋络的扯动都不见,平静极了。 但是,燕铁衣十分明白,屠森心意早已动了怒火! 啜了口酒,燕铁衣低声道:“他们都是‘五绝十刃’手底下的人!” 微微颔首,屠森道:“我知道。” 燕铁衣笑笑,道:“全是些小角色,不值得一斗。” 屠森也喝了口酒,道:“是么?” 隐觉有些不妥,燕铁衣忙道:“屠兄,我们行事须要慎重,不可打草惊蛇,以免──“ 话未说完,屠森已离坐而起,只见他白色的长袍轻飘,人已去到那五个大汉的桌前。 这时,燕铁衣已来不及再劝止他。 五名正在高谈阔论,谈笑喧嚣的仁兄,甫见桌前多了这么个陌生人,都不由楞了楞,那马脸大汉直觉的感到屠森神色不善,他却仍然摆起架势,一副耍大爷的味道:“干什么的?你朝我们这里一站,莫非还想求我们赏你几文?” 其他四人又不禁哄笑起来,然而,屠森却好像没听到对方的嘲弄一样,他的语声宛如一柄利剑,直塞进人的心窝:“你们都是‘虎头沟’‘彩玉坊’‘五绝十刃’的手下?” 马脸大汉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道:“一点不错,我们正是‘五绝十刃’属下的哥儿,你莫非………” “莫非”下面的话,马脸朋友永远也接续不下去了,不但他难以接续,他的四名伙伴也一样永远听不到了── 那抹透亮晶莹得就好像一泓秋水也似的冷冽光锋,在一度弧形的凝结后,忽消逝于无形,五颗人头抛起半空,五股鲜血分散喷射,五具体体东倒西歪! 闪亮的光辉带着钢质本身的雪银色,透明、冷森、锋利,那是一种要命的闪亮,令人兴起一种感觉──锋刃带起的光芒,将无坚不摧,何况是几条人类的软弱脖颈? 人头在抛掷,鲜血在洒溅,而尸体尚未沾地,屠森已坐回他的位子,依然喝酒吃肉,表情木然,彷若这血淋淋的场面,与他毫无牵连似的。 没有人看清楚他用来杀人的是什么兵刃,除了燕铁衣。 一刹那间,酒馆里另几桌客人,包括掌柜与店小二,全都目瞪口呆,僵在当场,他们几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更不相信造成这等结果的那种方式与过程。 燕铁衣咽下了一块卤牛肉,十分不悦的道:“走吧!” 屠森平淡的道:“你不喜欢见血?”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不喜欢以这种方式见血!” 他们才只对答了两句话,酒馆中,突然像沸了锅一样响起一片鬼哭神号,这时,其他酒客,以及掌柜和店小二,方始发了疯似的奔逃而出,跌滚翻挤,好不仓惶狼狈! 屠森生硬的一笑,道:“这些人很不习惯这种场面。” 燕铁衣道:“我也不习惯。” 勃然色变,屠森道:“你怎么回事?” 燕铁衣削锐的道:“那只是五个无名小卒,龙套角色,你杀了他们,对你来说,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又有什么露脸的光彩?” 屠森冷寞的道:“只为了泄愤而已,谁叫他们是‘五绝十刃’的手下?” 燕铁衣怒道:“但他们不是‘五绝十刃’本人!” 屠森狠毒的道:“举凡与‘五绝十刃’任何有牵连的人或物,一概都要斩尽杀绝,断不宽容!” 燕铁衣沉着脸道:“我已向你建议说,他们五个不值一斗………” 喝了口酒,屠森道:“谁说我要与他们‘斗’?我只是‘杀’而已!” 燕铁衣的声音有些厉烈了:“你这岂不是打草惊蛇?” 屠森无所谓的道:“迟早,他们也会知道!” 站了起来,燕铁衣缓缓的道:“不要再施滥屠,我再奉劝你一次!” 屠森也站起来,凝视对方:“这是我的事,燕铁衣,你尽你的本分,我行我的公道!” 燕铁衣也注视着屠森,良久,他才冷冷的道:“希望你能使我把这个‘恩’继续报下去,不要令我做一个以‘怨’报‘德’的人。” 屠森强硬的道:“不要忘了谁救过你的命,没有我,你便不会站在这里叫嚣!”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让我们彼此都能容忍对方,至少,也容忍到你这三桩大事办完之后,我不愿有遗憾,相信你也一样不愿。” 屠森阴沉的道:“我不习惯接受警告,更不习惯遭至威胁,燕铁衣,以后对我说这些话,你要特加审慎了,我并非是个修养很好的人!” 燕铁衣眼神一冷,但随即又深深吸了口气:“自古以来,忠言都是逆耳的,想不到连你也参悟不透这个道理!” 屠森一扬眉,道:“我有我的想法,而你所说的也未必然就是忠言!” 再谈,也谈不拢了,燕铁衣摇摇头,道:“老实说,似你这样个性的人,我还确是见得很少。” 屠森哼了哼:“你亦未见高明!” 燕铁衣离坐往门外走,头也不回的道:“屠兄,你来‘虎头沟’的目的是要找‘五绝十刃’算帐,我想,该不是专程来此同我抬杠的吧?包涵点,也小不了你。” 跟着走出门外,屠森僵硬的道:“你记住,燕铁衣,你欠我的情,此来乃是报我的恩,我不是你‘青龙社’属下的一员,你想呼来叱丢,若是那样,只怕于你于我,都有不便之处!” 来在坐骑旁边,燕铁衣忍耐着没有说话,他只暗恨着自己,倒了什么霉?偏偏遇上了这么一个楞头货!—— 第五章 闪流蛇 五绝十刃 “虎头沟”这个地方,乃是处镇甸的名称,近千户人家聚集着,三街六市俱全,倒也相当热闹;“彩玉坊”乃是“虎头沟”的一条巷子,座落在北边的一片方场之侧,场子顶头是一座城隍庙,围着庙,栉比相连的住家便在四周排了开去,“彩玉坊”那条巷子,却算是附近最宽敞最有气势的了。 要找“五绝十刃”的住处,就和挂着招牌那样容易法,“彩玉坊”里,最恢宏的一座屋宇便是他们的宅居,六级麻石阶,黑漆油亮的大门,嵌着抹拭得净亮的黄铜兽环,两边高挑的红油纸灯笼上各写着一个“义”字,门楣上横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大匾,“盟结五心”;看排场,确是一方雄立的味道。 屠森大踏步上了麻石阶,他不拍门,也不叩环,只见他猛的蹲身飞蹴,双脚扬处,那么厚重的黑漆木门居然在一声“哗啦啦”震响里碎裂倒塌! 真是寻仇启动的架势,就只风度上欠缺优雅稳重,燕铁衣叹了口气,百般无奈的拖着两条腿走上了麻石阶! 回头向燕铁衣看了看,屠森道:“我们进去!” 点点头,燕铁衣道:“真省事,连等他们来开门的时间都不用。” 屠森冷然道:“既然来此是为了豁命溅血,便犯不上那么些客套,不如叫他们一眼就看明白的好!” 说着,两人走进了倒塌的大门里,他们也只刚刚绕过内门墙,来到一处两旁莳花植草的院落中,左边一排平房里,已奔出来六七名劲装大汉! 六七个人还隔着二十几步远,为首的一个黄脸汉子已厉声吃喝起来:“站住,什么人不经通报,乱往里闯?” 黄脸汉子身边紧跟着的另一个环眼仁兄也大吼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也不打听打听?都他娘的活腻味了?” 于是,屠森与燕铁衣全都停下却步,燕铁衣生恐屠森再次乱宰一通,因而他特地往前站了几步,意思是方便阻着屠森向这些人下手。 屠森挺立不动,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那些大汉甫一来近,立时分散开将他们两人围在当中,黄脸仁兄双手叉腰,瞪着一双眼吆喝着:“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怎么溜进来的?想趁我们不备之际偷偷摸摸搞什么名堂?若是不说实话,休怪我们招呼上欠斯文!” 环眼汉子也在一旁助威:“快说,你们别想推搪!” 拱拱手,燕铁衣笑道:“各位朋友,我们只是有点事,想要………” 屠森冷冷的打断了燕铁衣的话:“去把你们的头子‘五绝十刃’通通叫出来!” 几条大汉齐齐一楞,又互相觑视了一眼,黄脸汉子勃然大怒:“他娘的,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们五位哥如此出言不逊?叫我们五位大哥出来见你?你配不配?” 屠森残酷的笑了:“我若宰杀你们,只是污染了我的宝刀,在我尚未真正动怒之前,你们还是赶快把你们那五个主子叫出来的好,否则,恐怕你们就永远没有第二次后悔的机会了。” 燕铁衣忙接着道:“听他的话,你们不要楞在这里白搭上性命。” 黄脸大汉往前一挺胸,怪叫道:“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哇,你两个是那里来的牛头马面?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更不弄清楚这是什么所在,居然跑来活神活现的摆威风?我们五位大哥两个你不配见,只我们便多亲近吧。” 环眼朋友也怒喝道:“和这种熊货二流子没什么罗嗦的,放倒了抬出去才是正路!” 其他几名汉子也纷纷横眉竖目的叫骂:“那来的白痴狂汉打出去再说。” “摆平他们,再灌他一肚皮稀泥!” “奶奶的,吊起来………” 那把刀,就在这时出现了,然而,它的形状仍只是一溜光,一溜冷冷的,森寒的,泛着蓝银色眩目透莹的光,它仅仅那么一闪已从四周七个人的胸膛中戳进又拔出,当七声闷嗥尚未响起,刀刃早已隐剑入鞘。 燕铁衣的右手早已伸入襟内,但是他没有动,他非常愤怒,又非常懊恼,他来得及救这几个人的命,不过,如果他这样做,就必须阻截那把刀,这样一来,他就开罪了屠森,甚至反脸成仇也未敢言──他不能说这个“恩”怎生报得完美,至少,他尚不希望恩犹未报,先成了仇! 斜睨着燕铁衣,屠森幽冷的一笑:“你这样做是对的。” 燕铁衣怒道:“我什么也没做!” 屠森双目中光芒凛烈:“不错,你什么都没做,这样才算做对了;燕铁衣,当我出手,便不要妄想拦阻,否则,我的刀可不长眼睛!” 燕铁衣寒着脸道:“你这是向我示威?” 屠森大声道:“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 注视着对方,燕铁衣极其平稳的道:“屠森,你的刀法毒且快,我也见识过了,但有一样错误你千万犯不得,那就是──切莫认为我的双剑比你的刀慢,或是比你的刀慈悲!” 缓缓的,屠森道:“我会记住,燕铁衣,我会记住的………” 就在这时── 大外门传来一片惊呼与叫骂的喧嚣声,紧接着步履杳杂,十来个劲装汉子迅速绕过内门墙奔了过来。 屠森目光一扫,不由得浮起了笑容──那是一丝阴酷的,残忍的包含着极度怨恨的血淋淋笑容,他往上迎了几步,卓然挺立。 奔过来的十几个人也顿时站住了,为首的一个,年纪不大,约莫三旬上下,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端正,身材适中,就只那双眼的眼角有些傲气的朝上挑着;他才同屠森打了个照面,已不由蓦地怔住,十分吃惊的往后倒退了一步! 屠森凝视着那人,漠然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 那人的一张白脸更白,他深深呼吸,强持镇定:“是你,屠森!” 屠森慢吞吞的道:“不错,是我。” 年轻人的目光四巡,惊怒交加:“这七个人,全是你杀的?” 屠森淡淡的道:“除了我,还会有谁?” 双眉一扬,他又接着道:“怎么?杨斌,你莫非还嫌这个见面礼太轻了?如果你嫌轻的话,没关系,离‘虎头沟’二十里外那家路边酒馆里,尚有你手下五个人等着你去替他们收尸!” 杨斌──这位“五绝十刃”中的老么,此时不禁愤恨至极,他厉声道:“屠森,两年以前,你已受到莫大的教训,你就该以为戒惕,收敛凶性,岂知你在两年之后,仍然积习不改,残酷如昔,你这般嗜杀逞暴,必遭报应!” 屠森优闲闲的道:“提到两年之前,杨斌,很好,我就是为了两年之前的那件事专程而来的,我要看看,究竟我们谁会遭到报应!” 面孔因为过度的激动而扭曲着,杨斌咬牙道:“我们不会含糊你,屠森,两年之前不会,两年之后就更不会!” 点点头,屠森道:“有志气──杨斌,两年前,你们合六人之众围斗于我,乃造成了那样的结果,今天,你们也有六个人,而我只请了一位帮手,你六我二,你们仍占优势,彼此不妨再战一次,看看是否亦同两年前的结果一样?” 杨斌目光如火,昂烈的道:“屠森,你已是到了不可救药的邪恶地步了,今天你既是自己送上门来,我们拚着再大的牺牲,也不会容你生出此门一步。” 屠森冷峭的道:“光用嘴巴说是不能算数的,杨斌,试试看,怎么样把我放倒于此?我要领教,这两年余来,你们贤昆仲又学得什么高招绝活?” 杨斌大吼:“姓屠的,你冷血残暴至此,今天就是你要偿付代价的日子!” 哼了哼,屠森不屑的道:“我不认为这两年来,你除了原有的那几下子之外,就只学得‘叫嚣’这一桩本领,杨斌,拿出点真功夫来叫我看!” 院子那头的前厅里,生硬的飘过来一个声音:“你会看到的,屠森!” 燕铁衣转脸望去,厅门中,五个人缓步行出,最前面的一位,长得高头大马,面如重枣,双目精光闪闪,形态威武,第二个,却是一副五短身材,头如巴斗,眼睛点子却又细又小,只占住面孔的中间部分,宛若挤成一堆了,这个人,却是残缺的,只剩下一条左臂!、 第三个人,瘦长宛似竹竿,尖尖的脑袋,死眉死眼,走起路来“冬”“冬”连声一拐一拐的,敢情也仅剩下了一条右腿,另一条左腿齐胫断去,乃是套着一根铁棒在走路。 紧跟着这缺腿的人,是个门板似的身躯,又横又厚,又粗又壮,活似头黑猩猩一般,这人的脑袋很怪,头顶削平,头盖骨与头皮黏合,结成了一片黄腊似的硬疤,尚可隐见筋络浮实──燕铁衣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不是天生的,而是被什么锋利的刀刃之类削斩后的结果! 最后一位,不高不矮的身材上穿着一袭赤色劲装,外罩同色长袍,眉竖如刀,星目隆准,嘴唇上还蓄了一排小胡,神情在坚毅冷静中,更透出一股强悍的意味! 这五个人里,居然有两个是残废,一个是破了相的! 燕铁衣心里有数,这必然都是屠森在两年之前的杰作──尚有一个业已死在屠森刀下的“黑雕毒爪”谷青,他却无缘一睹了。 此刻,屠森的双颊肌肉在不住抽搐,左右“太阳穴”也“突”“突”鼓跳,额头上挣出青筋,两只眼,毒得宛若闪缩的蛇信! 仇人见面,自来是分外眼红的,可不是? 吸了口气,屠森阴沉的开了口:“古从浩、田佩、谭奕、康坤──很好,加上杨斌,‘五绝十刃’算到齐了,那一位,想是两湖怪杰‘闪流蛇’韦无名?” 着赤红罩袍的那人凛烈的道:“不错,我是韦无名!” 上下打量着对方,屠森冷冷的道:“我早就知道你长住在此,帮姓古的兄弟五个护场子!” 韦无名大声道:“你的消息倒颇灵通。” 屠森声平板的道:“韦无名,你还有机会做最后的考虑──这湾混水,我劝你不淌的好,你拿命来抗,姓古的兄弟五个给了你什么好处?” 韦无名缓缓的道:“没有什么好处,屠森,只是我与‘五绝十刃’之间的道义同情感而已,我来这里已经很久,主要便是帮他们来应付你的,我并不惜用生命做陪衬,这,恐怕是你所不能了解的吧?” 屠森压制着自己,萧索的道:“韦无名,你将后悔莫及!” 冷寞的一笑,韦无名道:“我不会后悔的,因为我在做此决定之前,已经觉悟这是怎么一回事,士为知己者死,屠森,在你这个独断专行,自以为是,孤僻怪诞又狂妄凉薄的人来说,你是永不会相信人间世上会有这样的友谊存在的!” 屠森僵窒了半晌,狠毒的道:“韦无名,我就叫你死给他们看。” 韦无名冷沉的道:“只要你有此手段,我便毫无怨言。” 差一点,燕铁衣便要喝起彩来,他心中对韦无名赞扬不已,这位两湖一带的怪杰,果然是一条铁铮铮的硬汉。 那身材伟岸,面加重枣的人物,便是“五绝十刃”中的大哥古从浩,他以灰黯的眼神看着屠森,十分沉重的道:“今天你来,是要再一次搏命染血?” 屠森断然道:“废话!” 古从浩缓慢又阴晦的道:“两年前的那场惨烈血战,莫非你已淡忘?那还不够使你有所省悟?屠森,杀人与被杀,对你而言,有什么益处?” 屠森强横的道:“不要来这一套,古从浩,我与你们之间,仇深如海,恨比天齐,我所流的血不是白流的,我所受的辱更不能白受,你们曾给了我什么,我就要你们十倍百倍偿付,用你们所有的一切偿付!” 摇摇头,古从浩伤感的道:“在两年以前,屠森,你仗着你那一身本领,那一把‘巨芦’快刀,于陇西隘口劫夺了‘英义镖局’所保的六万五千两镖银,你劫镖不说,更当场斩杀护镖的镖师七人,伙友及夫子十一人,四名历劫余生的残存者,尚有两个带了重伤,你这种暴虐无道的行为,试问合乎那一条武林传规,那一桩江湖道义?事后,‘英义镖局’的总镖头韩英千里追寻于你,苦苦相求,人命血债一笔勾消,只盼你退还那笔镖银,以免他再无余力抚恤难属,更免他半生事业冰消土崩,但你的反应如何?你竟再次刀伤了韩英!” 屠森似是异常满足,又异常得意的咧开了嘴,露出森森白齿:“我不认为我有丝毫错误,古从浩,我一向对付像韩英那样的无胆懦夫即是如此,他有骨气,自可找我报仇雪恨,低三下四,软弱无能的人,除了挨刀,我不会有第二种答覆!” 古从浩“格登”咬牙,悲愤莫名的道:“韩英并非懦弱,更非无能──即使他明知敌不过你,他之所以如此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只是为了要对托镖的东家有所交待,为了继续能养活镖局子里那些伙伴,但是………但是你竟毫无怜悯之心,毫无情感道义的反过来重伤了他!” 屠森冷酷的道:“正如韦无名所说──我不了解这些,我只知道照我的想法去做,依我的目的去做,过程中的一切枝节俱不考虑,一切阻碍全须铲除,不管是人伦道义也好,情分是非亦罢,通通不在斟酌之列。” 韦无名怒喝:“你冷血!” 阴沉的笑了,屠森道:“如果你把我的个性称为冷血,也没有什么不好,韦无名,希望我们即将看到你是怎么个热血法。” 韦无名刚烈的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点点头,屠森道:“你会有机会的,韦无名,我允诺你!” 古从浩沉痛的道:“屠森,你已没有是非之分了,你就从不为你的行径感到惭愧,感到不安?你刀伤了韩英,他的师父谷青亦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邀了兄弟五人找你谈判,以论公道,但你却横不讲理,盛气凌人,半点妥协的余地也不我们给………不错,最后是厮杀起来,因为对你只有诉诸暴力一途你方才能以接受,结果谷青死在你的刀下,我们兄弟五个也有两人成残,一人重伤,你已经够本了,屠森,我们没有再寻你报复,你竟然仍不甘心,反过来犹要赶尽杀绝?你,你到底是一种什么人?是一副什么心肠?” 屠森冷厉的道:“古从浩,你不必罗哩罗嗦把那本陈年老帐拿出来翻,前因后果全无须再提,我当时在你们那‘流星织网’的阵势下挂了彩,逼得我只有突围而去,古从浩,我流的血乃是经你们之手,我当场未能将你们尽歼即为耻辱,你们曾以众人之势伤害过我,我若不把你们一一诛绝,便永生难安!” 古从浩激动的大吼:“但谷青的一条命怎么说?我们的折损你又如何算?” 冷冷一哼,屠森轻蔑的道:“你们的伤亡是你们的事,我受的创伤却不能白了,说穿了吧!我的一滴血要你们用十斗血来抵,我的一处伤便要你们赔上百条命,这样你够清楚了么?” 古从浩气得混身发抖:“狂徒,你也太嚣张了。” 屠森无动于衷的道:“古从浩,你们当初胆敢帮助谷青同我为敌,就不只嚣张,更且愚蠢之极!” 站在古从浩身边的田佩,不由切齿大叫:“你算是什么东西?” 屠森鄙夷的道:“你那条断臂大概不觉得痛了,田佩。” 一张大脸挣成赤红,田佩嘶哑的吼:“我们不会放过你,我们绝不会放过你,你这冷血寡绝的刽子手。” 屠森冷寞的道:“相信我们彼此间的心意全无二致。” 韦无名强悍的道:“来吧!屠森,我先领教你的‘巨芦刀’!” 阴鸷的一笑,屠森道:“只你一个?” 韦无名怒道:“不要太把你自己估高了。” 屠森傲然道:“如若你想面子好看点,死得慢些,韦无名,我劝你不要一个人上来冒险!” 韦无名暴烈的道:“试一试,屠森。” 伸手一拦,古从浩沉声道:“无名,稳着点,姓屠的今天既然来此,便没安着善心,我们不能叫他逐个击破,好歹,也得捞他个够本,就算不为我们自己,也是替天下苍生除一大害!” 屠森冷笑道:“讲得多么词严义正,就好像你们一个个,都是替天行道的豪侠义士一般,其实说穿了半文不值,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呸!” 韦无名大吼:“你才是冷血凶徒,暴虐狂夫,自私自利,横行霸道的孽障,妖物。” 屠森古井不波的道:“我等着看你回这些话,韦无名。” 激动的,韦无名叫道:“屠森,用你的‘巨芦刀’来逼我呀!” 拦着他,古从浩急道:“不要冲动,无名,稳着点,稳着点!” 一边,谭奕也阴沉的道:“无名,你只要一浮躁,就正合姓屠的心意,中了他的圈套!” 望了一直默立那边的燕铁衣一眼,他又充满敌意的道:“况且,姓屠的这个帮手,还虎视眈眈,等着伺机打我们的后背!” 怒视燕铁衣,韦无名愤恨的叱喝:“你是那座山,那条道上的?难道说,你也和屠森一样是个罔顾仁义、灭绝天良的冷血野兽、凶残杀胚?” 燕铁衣十分尴尬的道:“韦无名,你且慢急躁,我站在这边厢,半句话也没说过,你又何苦冲着我叫嚣?这未免略嫌不够友善。” 狂笑一声,韦无名道:“友善?你和屠森这双手染血、冷酷残暴的魔星在一起,明摆着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态势而来,你这也叫‘友善’么?” 燕铁衣苦笑道:“我和他在一起,并不一定便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们另有一段渊源,而我,实有隐情难以尽言。” 谭奕怨毒的接上了口:“朋友,不要再玩这一套花样了,你分明和屠森是一丘之貉,帮着他来行其血腥报复的,大家何妨把话说开?畏首畏尾,算不得是条汉子!” 古从浩缓缓的,悒悒的道:“这位老弟,屠森行为怪诞,手段酷毒,心性更是寡绝凉薄无比,你或是年纪太轻,入世未深,或是识人不清,受他欺蒙,现下回头,犹算及时,否则,不论你今日是否助纣为虐,将来必遭其害,后悔莫及!“ 燕铁衣窘迫的道:“这个,我不是不明白,但我确有苦衷,今天与他相偕而来,实在──“ 屠森神色一冷,寒着脸道:“怎么啦?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冒出这么一番话,莫非你也想学那‘蜂狐’一样,来个‘恩将仇报’?”—— 第六章 龙虎斗 泰山当前 燕铁衣莫奈何的道:“喏!你们也听见了,这位屠兄对我有恩在先,他的行为固不足取,但是,我至少也不能反恩成仇,转过来与他为敌,对不对?” 古从浩深沉的道:“你不必与他为敌,老弟,只要不帮他作恶行凶,就算做了好事了!” 燕铁衣正色道:“我不会帮他作恶行凶,不过,他救过我的命,我欠他的人情,在我的本分上来说,也不能袖手于侧,眼看着别人取他的命?” 大喝一声,韦无名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偏袒这个杀人狂?” 耸耸肩,燕铁衣道:“这是报恩,不叫偏袒,他救过我,我总不能不替他尽点心,韦无名,我了解你的想法,但你也要设身处地替我打算打算!” 田佩跟着咆哮:“替你打算什么?姓屠的阴狠暴戾,十恶不赦,你跟着他当爪牙,做帮凶,正是为虎作伥,蛇鼠一窝,却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给那一个听?” 燕铁衣叹了口气:“我已告诉过你们,我不是帮他来逞暴行凶,我只是防着他被伤害,这样做,全为了报恩,报他的救命之恩。” 冷笑一声,韦无名道:“讲了一大套,却忽略了中心的问题,朋友,你是谁?我们还不知你是那山那窑来的二皇上,你在这里耍弄了这一番威风,自问分量上得了称秤?你够格插得上手么?” 笑了,燕铁衣道:“我没有耍威风,只是奉告各位我的立场,至于我的分量够不够,就要看各位的本领是否硬扎了?另外,多少讲点武林规矩也是必要的。“ 田佩厉声道:“看你这半生不熟的样子,充其量也就是跟着你家大人出来混过几天世面罢了,却到我们‘五绝十刃’面前卖弄那一门子?” 韦无名也鄙夷的道:“小孩儿,俗话说──‘初生之犊不畏虎’,可是你先要搞清楚,在你面前的都是些那一等类的‘虎’?有的虎是纸扎的,有的虎,可利牙利爪,真能咬得死人,你要斟酌了!” 田佩又猛辣的接着道:“你不要以为姓屠的可以为你撑腰,护着你,目前他是自身难保,怕的是你也要跟着遭殃,落个替他垫棺材底!” 韦无名石破天惊的呢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朋友,你无须淌这湾混水,现在就走,还来得及!” 忽然,屠森极其古怪的笑了,他的笑声非常尖厉,非常奇特,含着无比的讥诮与嘲弄味道,强烈的流露着那股恶作剧之后的满足,就像豺狼在逗戏过猎物,又准备将猎物撕裂以前的得意同兴奋一样:“你们这六个白痴、楞头、有眼无珠的蠢东西,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岁都活到什么地方去了?大言不惭,空自骄狂,呸!你们晓得这个人是谁?” 韦无名双目中宛似喷着火焰,他愤怒的道:“不管他是谁,只要和你在一起的就不会是好人!” 屠森阴恻恻的笑了:“骂得好,骂得真好………” 一斜眼,他对着燕铁衣道:“燕铁衣,看样子你作的孽也不少,否则,怎么会背上这么个骂名?” 就只这三个字──“燕铁衣”,“五绝十刃”以及韦无名等人全都在陡然间僵窒住了,他们的脸色在迅速变化,每个人的眼神里俱皆映现出那样无可名状的震惊与恐骇,他们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燕铁衣,北地绿林的宗主,这声威雄峙如山岳般的“青龙社”魁首会是面前的这个半大小子,会在此时此地又以此种姿态随同屠森出现! 燕铁衣拱拱手,笑中泛苦:“惭愧惭愧,真是惭愧………” 当然,燕铁衣不会不明白屠森抖漏出他底细的原因,屠森的用意非常歹毒,一是不叫他置身事外,推托干系,二是似他的声名来震慑对方,好令对方在抗拒之前,即已蒙受威胁,挫了锐气! 也就是说,燕铁衣便在屠森这几句话之间,已做了人家首当其冲的工具,成为屠森挟以逐其报复意图的利器了……… 所以他才笑中泛苦,连道“惭愧”。 在片刻的震窒与惊悸之后,韦无名首先强行镇定下来,他的嗓门样已有了哑:“燕铁衣,果真是你?” 燕铁衣的模样微现腼腆,就宛若一个犯了过失的孩子一样,他涩涩的道:”不错,是我………” 韦无名沉重的道:“阁下乃天下英豪,一方霸主,有宗师之尊,称八表之雄,侠义绿林,无不钦服,黑白两道,俱皆景仰;而屠森声名狼藉,作恶多端,其妄行逆施,暴虐血腥之行为,罄竹难书,令人发指,此等邪异妖孽、凉薄寡绝之徒,凭阁下之功德名望,四海之所重,竟然与其沆瀣一气,而为其张目?” 一番话,说得燕铁衣好不自在,虽未汗流浃背,却也闹了个面红耳赤,他自行道以来,这还是头一遭被人数落得如此失措。 古从浩也十分恳切的道:“燕大当家,不论任何理由,你都不该帮着这屠森逞其暴行,而且我们与屠某之间的──,方才业已详加申述,燕大当家,你是明白人,孰是孰非,不须争辩,尊驾也自心中有数,尚请尊驾退出这场纠纷,严持不偏不倚之立场,避免介入其中,任凭我们双方决一死战!” 田佩紧接着大声道:“这才现得出你是个真正的人物!” 嘿嘿一笑,屠森狰狞的道:“你们想得挺美,企图说服燕铁衣撤消对我的帮助,好叫你们再重演一次两年前的那场丑恶把戏?再来一遭聚众相围,以多攻少?一群挂羊头,卖狗肉的下作无赖,还亏你们自称‘侠义道’的人物呢,你们打错算盘了,今天任你们舌上生莲,巧说能辩,看看燕铁衣肯不肯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燕铁衣被挟在中间,真是受够了罪,这种苦恼,他可还甚少经验,他发觉,自己居然已到了身不由主的地步了! 目光扫巡,屠森冷酷的道:“废话说得不少了,你们亮家伙吧!血债血偿,让我们来一次彻底的了断!” 韦无名刚烈的道:“我来奉陪。” 往旁边一站,古从浩再一次祈求:“燕大当家,务请置身事外!” 燕铁衣没有作声,仅是苦笑而已,他委实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了。 这时,屠森站到院子的中间,白袍如雪,大袖飘飘,神态在威猛凌厉之中,更带着那种睥睨自雄的狂傲之色。 也不知怎的,燕铁衣就生了一种预感──彷佛这场火并,注定了是屠森要赢一样,他那副劲道,业已明摆明显的吃稳了! 韦无名一身红袍,宛如一身的火,他面对屠森而立,双目凝聚,全身肌肉紧绷,两臂微微半曲,看得出这位两湖来的怪杰是如何心情窒迫,如临大敌! 咧嘴一笑,屠森又露出了他的牙齿;他那上下两排牙齿洁白而整齐,只是颗粒略嫌细小了些,而且齿端尖锐,森森如锯,闪闪泛动着白色的瓷光,更有一种暴虐的、残酷的可怖气息,就像是──像是野兽在噬扑猎物之前的准备动作,含着恁般示威的满足意味。 韦无名全神贯注,卓立不动。 屠森也大马金刀的站在那里,没有反应。 于是,只在人们意念尚未形成的一刹那里,那种令燕铁衣十分熟悉的雪银色光芒,又冷电流蛇一般眩映入人眼,激起了漫空飘忽的莹亮幻影! 韦无名猝然斜移,他身形移动的同时,一溜乌油黑亮的细长光影暴飞,尖端穿透空气,发出一声刺耳的呼啸! 屠森半步不退,手中刀,闪翻劈斩,光华流织,交灿纵横,猛烈反卷回去,韦无名穿走腾掠,把兵器挥舞得有如狂风骤雨,竭力反拒。 燕铁衣早已看出韦无名所使用的家伙,乃是一条七尺长的“链子枪”,七节枪身,由铁环扣连,与一般的“链子枪”相彷,但韦无名所用的这条枪,却略有不同,他的枪尖特长,比一般要长一倍,约有尺许左右,且枪尖不是梭形,而是三面有刃的菱形,这样的枪尖,其深透力便特强;此外,韦无名这条枪的把手也有点不一样,普通“链子枪”的把手底部大多平整或是多出一个圆凸,而韦无名的枪把手底部却形成一个尖锥──必要时,这也是近搏制敌的利器。 忽然间,韦无名退出五步,屠森亦未追击,他的刀便斜斜上举着。 燕铁衣也是第一次能这么仔细的观察屠森那把名闻遐迩的“巨芦刀”;只容一手握的钢板柄反缠细牛皮条,下留半指之隙,那把刀的刀刃比寻常的刀要短一点,大约只有三尺上下,但却比寻常的刀面要宽上许多,大概总在四寸左右,背脊窄而不厚,由刀柄处向刀尖延伸,形成了一个微微的,优美的弧度,通体光芒晶莹隐流,毫无半点瑕疵,宛似一波波的暗纹在浮动──那是一种刀刃本身钢质所表现的光彩,不是人工打磨的那样亮得发灿,也不是加上什么其他色调那般亮得华丽,它只是一种半透明的冰雪似的银白,一种寒森森的,阴凛凛的,真正杀人夺命那样的光芒,一见到这样的一把刀,那等锋利的刃口所透出的酷厉气息,已足够慑魂裂胆了……… 喃喃的,燕铁衣道:“好刀,却真是一柄杀人刀。” 韦无名站在五步之外,呼吸急促,脸上业已见了汗渍,他紧盯着对方,双手各握“链子枪”的头尾,表情上似是有些激动。 燕铁衣明白韦无名激动的内涵──方才那一阵狠斗,韦无名已落了下风,他一定已经体会到,要想突破屠森的防守与有效阻截屠森的攻势,是如何艰辛得近乎无望。 站在那里,屠森脸色木然,他纹风不动,甚至连视线的方向也固定不变──他微微仰望着上方,然而,只此一样姿态,已充分的流露出他极度轻藐敌人的意念来! 韦无名略略平静了一下,他的脚步又在缓缓移走。 但是,这一次又是屠森抢先动手。 屠森斜举的“巨芦刀”飞劈而下,韦无名猛一仰身,手中枪“刷”的直点敌人咽喉! 飞劈的刀刃犹在凝映那一抹寒光,却已猝然回翻,“仓”声震开了来枪,又突的幻成一蓬光雨反罩过去。 韦无名一手执枪柄,一手握枪尖,闪晃如电,急速拦截,屠森在第一波攻势余力未截之际,已倏旋向右,连串的刀影流射,再弹跃而起,虚空九十九刀布成了漫天的刃芒狂飞,非但阻止了对方的退路,更似凌空落下一片刀雨! 眨眼间,韦无名贴地翻滚,“链子枪”飞舞,他的防身旋枪与众不同──如若涟漪,圈圈扩展,但越近中心越为严密;一时但见银雨乌光,交激闪耀,连串的金铁撞击声掺融在四溅的火星里,两条人影一上一下,又蓦而分开。 屠森嘴角含着一抹鄙夷的冷笑,斜睨着丈许外单膝跪地的韦无名;韦无名满脸油汗,混身灰土,他的左手紧握枪把,右手执着尺长枪尖,颤颤的遥指向对面的屠森……… 骤然,韦无名大吼如雷,腾空而起,“链子枪”倏闪之下,抖得笔直,对准屠森的天灵盖暴剌而来! 屠森的“巨芦刀”猝而横架,带起一条虹光似的匹练,当匹练映形,他的身子已一个倒翻弹起,刀刃流射宛如千百陨星的曳尾,在尖锐的啸声里卷向了韦无名! “链子枪”急回快翻,细长的蛇影点戳飞击,在迷眼的乌芒掠掣中,同流灿而来的银电交触,于是,光影纷乱,密响连连,韦无名红色的衣袍翻落,屠森恶魔般的白影追魂也似紧随向下。 就在这时── 斜刺里人影暴掠,两溜冷茫突刺屠森背脊! “巨芦刀”“削”声反挑,“仓郎”两响,磕歪了那猝袭者的一双锋利匕首,但是,屠森却也失去了追杀韦无名的机会。 一个筋斗斜倒跃回去的那个猝袭者,不是别个,正是“五绝十刃”中的老大哥──古从浩。 屠森气得面色泛青,目光如火,他咬牙切齿的道:“好,很好,你们一点也没有忽略你们的优势,就在应该以众凌寡的节骨眼上,你们便毫不考虑的重演当年的丑剧了。” 古从浩一言不发,只是凝重的注视着屠森;他的四位拜弟,也和他一样的反应,这时,五个人刚好站在五个互连的顶点上,而屠森便是中心! 那边,韦无名正从地下站起,他喘息得厉害,汗透重衣,面颊上,有一条微微的刮伤,很轻,但已足够判定方才一战的胜负了。 屠森又愤怒至极的向着站在圈外的燕铁衣大叫:“你看见了,燕铁衣?你睁大两眼看清楚,他们又倚仗持人多势众围杀于我了,你还站任那里看什么把戏?刚才姓古的老贼从背后偷袭我,你又在干什么?为何不加以阻截?你到底安着什么心?” 燕铁衣沉沉的道:“别紧张,我说过我会替你分担压力,现在还不到你承受不住的时候,我认为你至少可以再抵挡一阵他们全部力量的总合,屠兄你放心,什么时候该助你一臂,我估得准时间!” 屠森咆哮道:“刚才古从浩抽冷子暗算我,你为何不阻止他?” 燕铁衣不能说他也不愿韦无名被杀,只好微笑道:“很简单,因为我知道你自己足能应付,古从浩的那一手,伤不了你!” 屠森粗暴的道:“但是,却害我失去了宰杀韦无名那里的机会!” 耸耸肩,燕铁衣道:“稍安毋躁,屠兄,机会多的是,你还怕如不了愿?” 屠森正想再说什么,站在他后面位置的谭奕已钢足一点地面,在“叮”的脆响中,凌空飞掠,双手伸缩,一对匕首急刺屠森背脊。 微微偏身,屠森的“巨芦刀”“削”声反劈,其快无比! 而就在谭奕行动的同时,田佩也正面扑到,只那一只匕首闪掣之间,完全笼罩了屠森上中下盘的十六处要害! 屠森反劈的“巨芦刀”,在光芒初现的一刹那,竟那么怪异的又翻了回来,倏然十六刀又准又快的封住了田佩的攻势,在冷电挥霍间,他的双脚猝起,“哼”的一声便把田佩踢了个跟头! 凌空人影鹰隼般罩落,匕首的寒光眩目,颤移不定的指向屠森头顶。 那是康坤。 屠森狂笑一声,刀起似流瀑倒卷,呼轰反卷,紫气银辉,威力万钧! 康坤连可以接触交锋的位置尚未够上,已被逼得倒翻退出。 贴地滚进的田佩半声不响,一柄匕首由下往上,暴剌敌人丹田,却在匕首出手之后奋身跃起,以腰肩之力猛撞敌胸! 屠森吸腹弓背,“巨芦刀”猝斩如电,往下横切── 瞬息里,半空中两条人影以无匹的快速交叉飞越于屠森头顶,四柄匕首翻飞的冷电彷佛穿织成一面光网罩落! “巨芦刀”在往下切斩的同时又映现向上,凝成一个奇大的,严密又猛烈旋转的刀轮,刹那时逼开了那两条人影,但是── 往后贴地滚出的田佩却突然回头,“扑”声张口,吐出了一把银芒──距离很近,屠森又没料到对方在仓惶滚逃之际居然会从嘴巴里来上这着绝活,待他旋闪躲避已嫌稍慢了一点,身形微微摇晃之下,他的大腿上已中了三根银针! 怒极狂啸,屠森大吼:“卑鄙无耻的,下流鼠辈,岂敢用暗器算计于我,你们还要不要脸皮?是不是人种?” 田佩业已站立起来,他也咬牙嗔目的叫:“屠森,算你运气好,尚能苟活片时,我在急切中抓错了针囊,只给你钉上了几根无毒针,而我的原意却是要喷你满身的淬毒针。” 古从浩冷静的这:“不要冲动,老二,毒针入口,对你自己也有影响,未到必要,不可造次!” 田佩激动的道:“只要能取姓屠的狗命,我豁上一死也不足惜。” 届森怨毒已极的道:“看看你们这副无行无义的嘴脸,你们心肠之狠辣,手段之恶毒,比我犹要胜上十分,天下的好话叫你们说尽,天下的歹事却也叫你们干遍了!” 田佩狂吼道:“你这万死不足赎其衍的三等猪狗,九等禽兽,你还配来指责别人?只你自己就是罪大恶极,拔尖的混世妖孽!” 屠森扭曲着面孔,朝圈外怪叫:“燕铁衣,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燕铁衣心里实是为难至极,但口里却不得不道:“你还撑得住,何须我现下就多此一举?到了该我上场的辰光,我包管误不了事就是了。” 屠森气涌如涛的厉吼:“姓燕的,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在‘百聚山区’救的是个人,不是条狗,就算是救条狗吧!它也会向我摇摇尾巴,表示亲切,救的是个人,莫非那个人就连一点感恩图报的心也没有?难道人还不如狗么?” 燕铁衣恼火的道:“我无时无刻不记着你的大恩大德,也无时无刻不思图报,但你却犯不着老挂在嘴皮子上不饶人,更犯不上打这种岂有此理的譬喻。” 屠森怒叫:“那你就上手呀,我业已中了姓田的暗器,你犹楞在那里看什么光景?你是真要恩将仇报,看着你的救命恩人吃亏?” 不待燕铁衣回答,韦无名已从那边走来,他在燕铁衣身前站定,低微微的道:“燕大当家,多谢你方才未曾阻截古大哥,否则,只怕我就要伤在姓屠的刀下了。” 燕铁衣无精打彩的道:“没有什么,你用不着谢我,更不必领情,我只是认为屠森尚可应付你们而司,我并没替你们设想,这一点希望你弄清楚;再说,很可能我们之间就要展开敌对行为了。” 韦无名失望的道:“燕大当家,你真要助纣为虐?” 咬咬牙,燕铁衣道:“我无可选择,我要报恩,我欠他的情!” 韦无名痛苦的道:“燕大当家,报恩的方式很多,像这样报恩,岂非自陷于不义?” 燕铁衣摇头道:“这是屠森要求的报恩方式,他救过我的命,我不得不答应,否则,受恩而不报,就更是不美了!” 深深叹息,韦无名忧虑的道:“燕大当家,尚乞三思。” 燕铁衣提高了声音道:“无可更改了,韦无名,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各位与我素无渊源,为了你们各位,我犯不着背上那负义忘恩的罪名。” 猛一摔头,韦无名悲壮的道:“好,燕大当家,暴力之下,不见是非,私授之情,亦罔顾公义,你既坚持如此,我们除了誓死一拚,夫复何言?” 燕铁衣心中感触良多,口里却卖着狠:“我的运气不好,各位的运气更不好,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也只有刀口子下见真章了!” 退出几步,韦无名厉烈的大叫:“五位兄弟,燕铁衣执意替屠森帮凶逞暴,我再三求告,其心不回,兄弟们,我们今天便与燕、屠两獠拚死血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方才被人喻作不如“狗”,如今又由人骂为“獠”,燕铁衣是满肚子悲苦焦酸,再加上哭笑不能,这一趟“休假”,可真霉到他娘的姥姥家了! “五绝十刃”仍然包围着屠森,闻言之下,五个人全是一片沉默,然而,在那样的沉默中,却流露着极度的悲愤仇恨之慨。 冷森的笑了,屠森道:“不错,燕铁衣,这才像个报恩的样子!” 燕铁衣板着脸没有说话,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实在想不出如何来表达他心中那股子复杂,无奈,又互相矛盾的懊恼情绪! 于是── 韦无名又振吭大吼:“五位兄弟,你们围牢屠森,倾上全力加以歼杀,由我拦阻燕铁衣,除非我命丧血溅,否则,我不会容他越前一步!”—— 第七章 霹雳火 剑下超生 燕铁衣忙道:“韦无名,不必这么激动,彼此之间要分个胜负是不错,但却不一定非要拚命不可,尤其我,并不愿意闹得过分惨烈………” 韦无名嘶哑的叫:“你是刽子手的刽子手,是野兽的爪与牙,是杀人者的帮凶!燕铁衣,你白搭上这套尊崇的身分,虚占得如此威势的地位,拆穿了,你只不过是个昧于私情,妄断曲直的伪君子!” 燕铁衣忍耐的道:“我有我的苦处,韦无名,你休要站在你自己的立场上骤下定语!” 凄厉的大笑,韦无名道:“不须多为你自己争辩了,燕铁衣,越描就越黑!“ 站在“五绝十刃”包围圈中的屠森扬声道:“燕铁衣,你可是自己生受了,这帮子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有多么个跋扈法吧,难道凭你的身价,就任由他们如此侮辱谩骂而不还以颜色。” 燕铁衣没好气的道:“我自会斟酌,不用你来操心,你还是多留神你自己那身皮肉才是正经!” 狂笑一声,屠森道:“今非昔比了,燕铁衣,往事不可能重演,更何况还有你这样一位首屈一指的好帮手?” 燕铁衣冷冷的道:“不要忘了,人家也是今不同昔,凡是你所体验到的对方优劣强弱之处,人家对你也极可能有着相同的体验!” 屠森傲然道:“但是,他们却没有燕铁衣!” 燕铁衣瞪着眼道:“你别口口声声全把我挂在嘴皮子上,我自己知道我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才算公允!” 屠森紧接着道:“杀,与我一样的杀,就算公允了!” 燕铁衣烦躁的道:“那是你的意思,我要照我的意思做!” 屠森大叫:“不要迂,燕铁衣,他们都不是善人,只要给他找着机会,看他们会如何来零剐了你!” 没有理会屠森的叫嚣,燕铁衣注视着站在五个顶点上的“五绝十刃”,他微微摇头,有些感叹的道:“‘五绝十刃’只剩九刃而已,田佩已经缺了一刃………一待激战兴起,缺这一刃,恐怕就要露出破绽,搏命之事,分厘之差,往往遗恨终生!” 表面上他是在感叹,实际上,他等于暗暗点化对方,站在他对面的韦无名听得最清楚,却只冷笑一声,没有答腔,但屠森听在耳中,立时勃然大怒,横眉竖目的咆哮:“燕铁衣,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淡淡的道:“没什么意思,只有点感慨而已。” 屠森恶狠狠的道:“我提醒你,你是我这边的人,可不要敌我不分!” 韦无名冷寞的道:“燕铁衣,用不着来一套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这种暧昧态度只是更证明了你的阴险狡猾,我们绝不会领你的情!” 一番好心,一种在不得已之下犹出自善意的提示,居然被人家指为“暧昧”,指为“阴险狡猾”,燕铁衣真觉得处在这夹缝当中左右为难,譬喻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屠森冷冷又加上一句:“听见了?人家存心要揭下你一层脸皮来,燕铁衣!“ 燕铁衣阴郁的道:“任由他们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我跟你以这种姿态来到这里!” 屠森暴烈的道:“你明白就好,燕铁衣,我们干了!” 双目骤睁,韦无名大叫:“小心!” 由刀刃的寒光所交织成的线条倏然映凝穿舞,宛如烟火银花爆开之后那一刹那间的璀灿景色──三条人影六柄匕首自空中飞掣流闪,而两条身影三柄匕首便从地下平铺横卷,芒射光腾,却俱被阻于“巨芦刀”那突起的三十三圈层垒刀轮里! 燕铁衣本能的往前一凑,眨眼下,韦无名“链子枪”的三刃菱尖已猝然对准他的眉心暴射而至,狠辣快猛,无可言喻! 强劲的枪尖破空透点,但燕铁衣的身形就宛如失去了重量,彷佛羽絮一般,随着对方枪尖的来势飘飘荡出,枪尖急进中,永远就点上那么一丁点着不上力! 韦无名暗中吃惊,却越发愤怒了,他长身而起,“链子枪”“呼”声,闪抖,宛如一排半弧似的扇骨般直泻而下! 燕铁衣突然挺立不动,右手猝翻,一蓬光矢陡然散射,就那么准,那么稳,“叮当”连声中,将全部过程融为一刹那,半着不失的通通点出了韦无名这怪异的招式。 身形猛沉,韦无名的枪尖飞刺燕铁衣咽喉,同时进步,以枪柄尾端的锥角狠扎敌人小腹,行动快逾电光石火! 燕铁衣淡淡的注视着韦无名的动作,“太阿剑”只是上下弹探,“仓”“仓”两响合为一响,韦无名的枪尖及柄锥立被磕开,其速无匹的,右一溜冷电已适时暴射,韦无名急切中猛抖尸身横截,却稍慢一步,他的胸前衣襟“括”一声轻响,业已裂开一条尺许长的口子,但是,却未伤及皮肉! 恍如电殛般,那突来的冰寒感触,令韦无名蓦地僵窒住了,他就像泥塑木雕也似呆呆的仍然延续着尚未中剑前的姿势,右手高,左手低,横扯着“链子枪”的枪身! 燕铁衣只有他的“太阿”长剑拄地,方才割裂韦无名前襟的“照日”短剑早已归鞘,他以同情的眼光看着韦无名,没有第二步行动。 正在与“五绝十刃”火拼中的屠森看得清切,不由嗔目大吼:“燕铁衣,你做得好人情,怕只怕姓韦的不会感恩图报!” 那边这一吼,韦无名方才如梦初觉般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急忙收招换势,一面检视着自己衣襟上的裂口,由颈下至胸前,斜斜的,细细的一长条,割破罩袍,劲装,中衣,小衣,但是,就没伤到一点皮肉! 不消说,这是人家手下留情了,凭这样的手劲与分寸,休言裂肌破骨乃是轻易之事,人家甚至对他透穿成劈成两半亦非不能! 令韦无名震骇、惊悸、惶恐又激动的,不光是燕铁衣对他的容让,而是燕铁衣的功力竟然高到这样深不可测的地步! 在韦无名原先的预料中,他判断燕铁衣的艺业与屠森只在伯仲之间,相差极其有限,他能够与屠森周旋多久,大约也能同燕铁衣周旋多久,然而,他错了,燕铁衣造诣之精湛,竟大大出乎他的推测,他与燕铁衣纠缠的时间,居然还不及他同屠森的拚斗那样长! 乾脆俐落,只是几下子,这筋斗就栽了。 韦无名感到那样的沮丧,在武术上说,他自己早已可列为高手之流,但是,直到今天,他方体认出什么才是真正的高手。 燕铁衣平静的道:“双剑的妙用便在于此,一剑以防,一剑以攻,一剑是虚,一剑为实,下一次,你可要小心预防了!” 面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韦无名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何须如此?你不必示惠于我,大可痛下辣手。”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没有示惠于你,只是我的短剑尚未够上尺寸罢了。“ 韦无名知道燕铁衣不肯承认手下留情,一则是保住自己的颜面,再则是便于对他的立场有所交待,实际上,他不是留情又是什么?天下竟会有如此凑巧的事?短剑未够上尺寸?割裂了所有的衣衫独独没沾上皮肉? 咬咬牙,韦无名道:“不管怎么说,你仍然不能超越过我!” 燕铁衣微笑道:“我当然要超越过你,而你也一样可以拚力拦截,我们彼此全无须顾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说,没有客气的理由。” 韦无名激动的道:“燕铁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铁衣喟了一声,有气无力的道:“报恩的人,唉………” 韦无名表情痛苦的道:“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否则,为什么不乾脆把我杀掉?” 沉默了一下,燕铁衣道:“韦无名,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两边的“太阳穴”在跳动,脖子上的两条青筋凸起,韦无名切齿道:“但我会杀你的,燕铁衣,只要我抓着机会,我不会同你讲那些情分,那些道理,我会毫不考虑的将你除去!” 点点头,燕铁衣道:“如果你能,你尽管下手,我不会有丝毫抱怨,韦无名,这是你的责任!” 猛一跺脚,韦无名大叫:“燕铁衣,你不仅善用你的剑,你更善用你的心啊!” 燕铁衣叹了口气:“好歹之间,真是难做………” 那边── 业已拚斗得杀气盈溢,恶生胆边的屠森厉声叱喝:“燕铁衣,‘五绝十刃’的‘流星织网’合击阵势果然已不同于两年之前,如今更形凌厉精密,你还不过来与我连手破除!” 燕铁衣懒懒的道:“好,我过来。” 横拦一步,韦无名嗔目如火:“慢着,你得先放倒我方能如愿!”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实不愿再与你较手,但又不得不这样做,韦无名,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韦无名冷硬的道:“没有人迫你做其他选择!” 微微颔首,燕铁衣道:“那么,我就冒犯了?” 韦无名强悍的道:“无须客气!” “太阿剑”一闪而出,韦无名深怀戒心,他不敢硬截,只后退三步,“链子枪”斜斜飞射,但燕铁衣并不强攻,长剑一回,“当”一声击开枪尖,又那么明显的划向韦无名下盘! 猛退暴进,韦无名在避过剑刃的一刹那,“链子枪”有如排排的桩影栅木一样,呼啸卷袭敌人,而燕铁衣腾挪翻移,剑光如练般游旋抵挡,一点也不剧烈,更一点也不凌厉! 在双方拚斗了十几个回合之后,韦无名方才恍然大悟──燕铁衣根本无意在眼前闯过他这一关! 表面上看,燕铁衣在进退回转,高跃低窜,剑舞活跃,光芒如电,似是与韦无名打得相当火辣,但实际上,燕铁衣全是用的些花招虚式,既不隼利,亦不凶狠,剑术上能够致人死命的那些绝学毒着,那些足够造成重大压力的突破技艺,那些他所擅专的精湛功夫,他通通没有施展,他甚至都是取的守势,连攻扑的身法亦只乃佯做姿态,像这样的打斗,难怪韦无名会支持得这么久,难怪双方声势猛烈,却有惊无险,呈现胶着之状了! 更明白的说吧,燕铁衣是在让着韦无名,在他雄浑浩大的武功笼罩下,有如一把巨伞罩掩着韦无名,而燕铁衣仅是在转动着那把巨伞,并没有真的将他的敌人吞噬! 当韦无名发觉到这种情况之后,他的内心并不好受,反而益加沉痛、悲愤、与惶恐了,更有着一股无可名状的羞惭感,他──韦无名,两湖的强者,一方的风云人物,招牌亮晃晃的“闪流蛇”,居然在人家的承让下讨教,犹甚者,即使人家在容让着他,他依然一尺半寸的进展都没有,半点上风也占不到,主动权全掌握在对方手里,对方想如何,便可如何,这场拚斗的延续,抑或立即结束,全凭人家的意念转动间,他自己是丝毫也做不得主! 武术上的修为,素有高下深浅之分,而分野最明白的显示,便在于此,在于真正用到武术凭以搏命争势的关头! “链子枪”仍旧似急风暴雨般严密又狂锐的飞舞闪绕,“太阿剑”则在冷静中快速与准确的穿弹流灿,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移转,双方的阵仗看上去猛烈,实际上只等于纠缠──由一方造成的纠缠! 但是,“五绝十刃”与屠森的拚战,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双方俱是在豁命,在狠杀,在处心极虑的要置对方于死地! “五绝十刃”早已祭起他们的法宝──“流星织网”合击之阵,现在,他们在此阵势的推动下,已与屠森进行了二十个回合以上的接触。 对于“五绝十刃”的“流星织网”阵形及其演变中的奥妙,屠森是过来人,早经领教过了,所以,他在小心翼翼中非常审慎的应付着,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同时,他发觉对方的阵势变化,在这两年以来,似是又精密灵活了不少,他曾用鲜血的代价尝试过这“流星织网”阵势的厉害,这一次,他不打算再付一次代价,他要设法在自保的前提下彻底击溃敌人! 相似的,“五绝十刃”也有着与屠森搏命的经验,他们也深知屠森那把“巨芦刀”的威力与功能是如何强大又如何神鬼莫测,为了与这把刀争高下,他们更已蒙受了惨痛的牺牲──一条性命,两个人的残废及另一个人的大量热血,对于“巨芦刀”,他们有着些微的认识,也深怀戒惧,因此,他们便特别的持重,特别的仔细,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不愿重蹈覆辙,再蒙受那样血淋淋的牺牲! 就这样,战况便延续到现在,可是,越拖得长,越见惊险酷烈──双方都没有慈悲的打算,没有仁恕的胸怀,没有容人的度量,拚斗之所以延续,并非表示着任何一方的忍让或周全,只是那适合痛下杀手的机会尚未届临,彼此全在寻找着这个机会,一旦让他们其中的某人攫取得到,那么,流血夺命的后果便是无可改易的了! 在一次腾空交击中,屠森大叫:“燕铁衣,你还在黏缠什么?!” 燕铁衣剑刀挥展下,颇为不悦的道:“什么?我在‘黏缠’什么?” “巨芦刀”翻转如电闪矢射,屠森咆哮:“你倒是赶快过来帮我破除这劳什子的‘流星织网’阵势呀,却在那里与韦无名那废物磨蹭个什么劲?!” 燕铁衣没好气的道:“睁大眼看看,我是在闲着?不放倒姓韦的,我那能过得来?” 一个翻滚里一百七十七刀并射四扬,屠森怪叫:“那就放倒他!” 燕铁衣进退有度的道:“我可不正在这么做?” 屠森双目暴睁气涌如涛:“燕铁衣,你休要取巧,凭你的功夫,要摆平韦无名直如反掌之易,那里用得着耗费这么时光?你是暗里存心‘放水’!” 燕铁衣“太阿剑”矫舞飞旋里,大声道:“怪了,我这厢斗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在你说来我却好像只是逗乐子捉迷藏一样轻松法?韦无名本领相当精湛,不是好缠的角儿,你当他是三岁稚童?就那么好收拾!你不相信,我们换个场面,看你怎么‘易如反掌’的将他摆平!” 屠森反搏着六柄匕首的飞刺,狂吼道:“姓燕的,你敢同我玩这一套?” 燕铁衣冷冷的道:“屠森,你也未免太难侍候了!” 就在屠森盛怒之下的微微分神里,“五绝十刃”中的康坤猝然在暴起斜翻后双刃并飞,屠森的“巨芦刀”“削”声回截,“仓郎郎”震响中,匕首居然断为四段,而匕首内部竟是中空的,当匕首截断的一刹那,内藏着千百粒有着尖锐角的铁沙猝往四溅──只一看那蓬铁沙的青蓝色彩,便可确定淬有奇毒! 屠森大吃一惊,往下急沉,“巨芦刀”刹那时抖起一片漩涡也似的光圈,那四散蓬飞的淬毒铁沙,立刻纷纷被吸往光圈之内,宛如泥沙溶水,无影无踪! 然而,康坤便在这须臾之间,全身由侧掠击,不知何时手中又多出的另两柄匕首,便闪电般刺向屠森腰腹各处! 旋舞中的“巨芦刀”蓦地一弹,光圈骤起,幻为一道流电倒射,但见康坤的两柄匕首稍差一线沾上屠森身体之前,“括”的一声连兵刃加四只手指一同抛起,背后,杨斌由上,田佩由下双双闪扑,一对半匕首的寒光流灿,屠森猛往前仆,背上三条血痕立现,但“巨芦刀”在“当”一声的颤响里,彷佛炸开了一团琉璃球,万千光点倒卷反罩。 就在这时,燕铁衣一闪而至,他的长短双剑宛若落下了漫天的芒雨冷电,在那种刺耳的尖锐呼啸声中暴袭田佩,杨斌!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燕铁衣与屠森的默契不够严密,两人的凌厉攻势只是稍差分厘掠到,却大部分撞击在一起──田佩与杨斌因此躲过了这次致命浩劫,仅是各中一刀,混身浴血的滚了出去! 屠森几乎发了疯似的尖吼:“燕铁衣你──“ 斜刺里,古从浩与谭奕分左右齐冲,屠森的“巨芦刀”在他尖吼声中倏忽两条暴射,毫光冷焰里,古从浩半步不躲,挺身而上,他的两柄匕首在猛厉的抖颤下宛如千百流矢直指屠森! 燕铁衣倏飞而落,“太阿剑”匹练也似卷荡,金铁撞击,声声如吟,古从浩被震得滚出老远,屠森的“巨芦刀”也失去准头! 谭奕却趁着这微细的空暇,在闪过敌人的首度反袭之后,一对匕首外翻猛合,狠戳屠森背脊! 刚刚歪指向地的“巨芦刀”突然像活的一样在屠森手中跳动,由右手跳到左手,屠森随着刀身的跳动,立时飞旋,刀刃如雪,在谭奕的肩头带起了一大块皮肉! 好像天空中飞来的一条乌虹,韦无名人与枪合,笔直射向屠森,同时,古从浩也发了狂似得猛冲过来,两柄匕首挥舞如风! 屠森大吼厉啸,“巨芦刀”顿时幻为一团参差不齐,往四面闪射的刀球,却仍挡不住韦无名笔直投入,古从浩奋力掩上! 横里,燕铁衣长短双剑斜举,他目光凝聚,全身弓起── 几十次刀刃的翻飞,几十次震开了韦无名蕴有巨大劲力的枪尖与古从浩挥舞的一双匕首,在刀刃最后磕开枪尖及匕首的一刹那,韦无名身形倒转,猛力用柄锥刺向屠森胸膛。 屠森侧移,刀锋割开了韦无名的左臂肌肉,也在同样的回斩中于扑近的古从浩面颊上划开两条血淋淋的伤口,然而,他也就要被对方的柄锥扎上肩胛以及被匕首刺入腰肢! “太阿”“照日”两剑便在这时以雷霆万钧之势削下,“铿锵”两响里,韦无名的“链子枪”与古从浩的两柄匕首全被挑上了半天! 韦无名和古从浩双双倒翻出去,对面混身血透的谭奕却满脸狰狞之色,他往前抢步,嵌以铁棒的那只假腿突举──那只上粗下细的铁腿也是中空的,底端有个圆洞,此刻,“铮”声脆响,一点乌光直取屠森! 身形尚未站稳的屠森双目凸突,容颜惨厉,他毫不考虑,“巨芦刀”暴翻,以无比的力道反劈那点射来的乌光──他打算把这枚暗器震弹回原处! 闷不吭声的燕铁衣倏忽闪进,蓦地以“太阿剑”直指屠森,寒芒飞泻中,他嘬唇如啸,“呼”的一股淡淡白气出自口中,顿时将那粒眼看射至面前的拇指般大小的乌球卷向一侧! 屠森在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被燕铁衣一剑刺上,他挥出的“巨芦刀”急回,“当”的挡住了这劲道极大的一剑,自己却震得往后一个踉跄! 勃然大怒之下,屠森刚待张口大骂,那粒被燕铁衣用一口内家真气卷飞的小小乌球,猛的炸裂开来,“轰”声爆响中,烟硝赤火迷漫,就和从天上打下一个焦雷也似! 突来的震荡,使屠森慌忙贴地滚开,烟雾迷漫中,他尽先舞刀自保。 燕铁衣却趁这一刹那的空间掩护,扑向古从浩与韦无名那边,当他们方才发觉燕铁衣的身影,正待仓惶防卫时,燕铁衣已低促的,但却充满友善与诚挚的吐出两个字:“快走!” 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他已急忙窜离一边,燕铁衣的心意只能尽到这个地步,能否体会,愿不愿接受,就全是他们的事了。 时间只有须臾,但在燕铁衣的感觉里却极其漫长──那样轻细的,他听到三声口哨的传汤。 于是缓缓的灰黑色的烟雾消散了,除了空气中还飘漾着刺鼻的火药气味外,就只剩下丈多远处的地面上一大团焦黑的炸痕。 舞刀防范着,屠森一跃而起,蓄势待扑,但是,视线扫处,却不由目瞪口呆 院子里静荡荡的,空寂寂的,除了他的“搭档”燕铁衣伏仆在老远那边的墙角下外,竟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狂吼一声,他振吭大叫:“古从浩、田佩、谭奕、康坤、杨斌、韦无名,你们这些无胆懦夫都到那里去了?你们就这么逃走了么?你们还要不要脸面,有没有一点骨气?你们在江湖上就靠了临难退缩这一手来扬名立万的么?” 慢吞吞的,燕铁衣从地下爬了起来,若有余悸似的咋舌道:“好险,那是一枚火药暗器呢,就好像爆开一记天雷………” 屠森愤怒已极的咆哮:“人呢?燕铁衣,他们那些人呢?” 模样有些发怔,燕铁衣左盼右顾,也是一副迷惘不解之色:“可不是?那些人呢?怎的一个也不见?” 连连跺脚,屠森厉吼着:“他们都到那里去了?燕铁衣,他们在那里?只那一阵烟硝黑雾之后,便连个鬼影也找不着了,他们会跑到那里?” 抬头往屋角重檐以及四周的树梢上眺望着,燕铁衣犹是纳罕的样子:“奇怪,怎么眨眨眼就全不见啦!会不会叫那枚火药弹都给炸碎了!可是,这四周又找不着一丁点残肢裂肉。” 屠森暴喝如雷,气势凶狠:“不要装佯,燕铁衣,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以及怎么逃走的。” 燕铁衣做了个惊愕的表情,随即沉下脸来:“什么意思?屠森,你可知道你这样无端指责的严重后果?” 屠森咬牙嗔目的道:“你就在这里,怎会不晓得他们的动静?你………” 燕铁衣冷冷的打断了屠森的话:“你也在这里,屠森怎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动静!那颗火药暗器爆炸的时刻,你要顾着躲避自保,莫非我就不用?只你的命值钱,我就该死?你自己看不住你的对头,我就应当替你承担责任?” 一时间,屠森窒噎住了,张口结舌了老半天答不上话来! 燕铁衣得理不让人,接着道:“我一心一意帮你的忙,冒了偌大风险来助你报仇,不是我,你早就和他们两败俱伤了,不是我,那枚火药暗器只怕已将你炸上了南天门,我这般出力,到头来半句好话没落上倒也罢了,听你的口气我好像还和他们私通勾结了似的?你也不用你的脑子想想,我一不认识他们,二未有意‘放水’,三没同他们串通打你落水狗,四还与他们拚了个一塌糊涂,在这种情形下,我会和他们勾结?再说,我用什么法子叫他们逃走的呀?你听见了?看到了?” 屠森泄了气似的悻悻的道:“好了好了,别再说啦!” 燕铁衣余怒未息的道:“真是好人难做,我豁上这大力气,不惜工本的卖劲,弄到后来,全像是白搭了不说,连个好脸色全看不上!”—— 第八章 举烈焰 百谏不回 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屠森低沉的道:“燕铁衣,你看,他们都会往那里跑?“ 燕铁衣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 屠森冷沉的道:“你好像对他们颇生同情?” 燕铁衣平静的道:“不错。” 神色一寒,屠森怒道:“为什么?” 燕铁衣坦率的道:“因为你与他们之间的──,其咎在你!” 屠森大喝:“胡说!” 哼了哼,燕铁衣道:“是非自有公论,并不是只凭你一张口便可尽掩天下耳目的!” 屠森恶狠狠的道:“我就是公论!” 燕铁衣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你既这样蛮横,我还有什么说的?” 注视着燕铁衣,屠森缓缓的道:“在我与‘五绝十刃’拚斗的中间,燕铁衣,你似乎有意放过韦无名?” 燕铁衣淡淡的道:“那只是你的看法!” 屠森火焰的道:“明明如此,你还不承认?” 燕铁衣也冒火道:“与韦无名交手的人是我,不是你,其中情势我比你更了解,我说没有‘放水’就没有,你却凭的什么在此横加诬陷于我?如果我有心成全他们,何不让你与他们同归于尽甚至任你被炸死?” 沉默片歇,屠森不满的道:“另外,到后来你下手攻击‘五绝十刃’的辰光,出招相当古怪,虽是截住了他们对我的进扑,却也封住了我的刀路………好几次都是这样,你却又数度解了我的围,也曾任由我伤了他们两人………真摸不清你是搞什么名堂?打什么主意?” 燕铁衣不能告诉屠森,他之所以阻止屠森痛下毒手的原因,乃是因为他反对“五绝十刃”及韦无名遭受这样残酷的报复,而他同时也不愿屠森受到伤害,便只有在出招之下堵截双方的攻势,他几度替屠森解围,的确为了报恩,而任他伤了对手,亦是间接助他报仇雪恨,但程度上却不着痕迹的为屠森打了折扣,如此一来,他总算没有辜负屠森的救命之恩,也未曾助纣为虐,迫害不该迫害的人,从那一方面讲,都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仰首四望,屠森又切齿道:“不,不能就这样便宜他们。” 燕铁衣冷寞的道:“你还想怎么样?人早就逃走了,他们一定是往外逃,不会仍留在屋子里,你再进去搜也搜不出个鬼影来!” 屠森狠毒的道:“我只是伤了他们六个人,却尚未能将他们全部诛绝,这不够,这与我的理想差得太远!” 燕铁衣不满的道:“两年前你劫夺镖银,杀人无数,又重创了人家的总镖头韩英,更杀死了韩英的师父‘黑雕毒爪’谷青,再将‘五绝十刃’弄得两个残废,一个重伤,而你的代价只是挨了两匕首,今天,‘五绝十刃’个个挂彩,韦无名也受创不轻,你却只遭了点皮肉之痛,屠森,你无理在前,但又屡屡得势于后,面子也有了,气也争回来了,难道说,你还觉得不够?” 屠森凶恶的道:“当然不够!” 燕铁衣冷然道:“你认为怎么样才叫报了仉?” 屠森酷厉的道:“刀刀斩绝!” 燕铁衣阴沉的道:“屠森,不要太过赶尽杀绝,那并不是些好事!” 屠森悍然道:“屠某人行事自来如此,没有人能以干涉,也没有人敢于阻止 谁也不行!” 心里的反感越来越甚,燕铁衣却忍耐着道:“我劝你切莫过于残暴嗜杀,屠森,慈悲点,宽厚点,大度些,总是有益无害的,否则,天怒人怨,报应也就不远了!” 狂笑一声,屠森道:“少给我来这一套,燕铁衣,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乃是世间不变的定理,不狠不毒,活得下去么?我更不是个惯于容让的人,也不巴望人家对我宽厚,至于报应,哈哈哈,那是吓鬼的话,我刀头染血二十余年,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又何曾遭受过什么报应来?” 叹了口气,燕铁衣不响了,像屠森这样的人,业已走火入魔,恶性深固,还怎生去渡化他呢? 这时,屠森又开口道:“姓燕的,你也别再谈那些悲天悯人的调调了,你在这里替我好生把持着,我进屋去搜搜!” 燕铁衣道:“算了吧,屋里不会有人的!” 满面狰狞之色,屠森阴毒的道:“找不着人,便一把火烧掉这座狗窝!” 燕铁衣忙道:“这又何苦?岂不是太过分了些?” 屠森粗暴的道:“不这样做,消不掉我心头之恨!” 燕铁衣大不以为然的道:“如这样做,才更显得你欠缺气量与风度?” 屠森怒冲冲的道:“姓燕的,我请你来是帮我报仇雪恨的,不是请你来扯我后腿的,你少管我的闲事!” 脸色凝重,燕铁衣道:“屠森,你罔顾忠言,迟早后悔莫及!” 重重一哼,屠森掉头进入屋里,燕铁衣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益发感到这个人的狠辣残暴,业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在江湖上闯荡这么些年,他见过一些本性恶毒,手段冷酷的人物,但是,像屠森这样视杀戮为当然,将血腥比儿戏,根本不把人命当做一回事的角儿,却还确属少有,屠森那种睚眦必报,极端偏激的观念与行为,已不止是糟蹋了他自己,更要牵连上许多的无辜,这类人物燕铁衣一向都不会轻恕过的,然而,以前遇上的和屠森不同,屠森救过他的命! 这该死的救命之恩。 他气恨却又无从发泄的独自在院子里蹀踱着,直到这幢屋宇冒出了腾腾黑烟,吐现着熊熊的火焰,直到几声颤窒的惨号惊动了他。 燕铁衣急匆匆的刚奔到厅门之前,屠森已昂首阔步的走了出来,一见到他,只是挥了挥手:“走吧!” 燕铁衣望了望屋里业已蔓延过来的火舌,浓烟忍受着炙热的空气薰烤,忙道:“我听到几声呼叫,怎么回事?” 屠森不耐的道:“几个大概是下人仆役一流的混帐东西,躲在后面的两间屋子里。” 燕铁衣急道:“起火了,该放他们逃生才对──。” 屠森快步走出,头也不回的道:“用不着麻烦了,我早已劈死了那几个废物!” 随后跟上,燕铁衣大声道:“屠森,几个下人仆役,也值得你下此毒手?” 屠森冷冷的道:“凡是与‘五绝十刃’有关的事物,都该死,通通不能留着,房子要烧,鸡犬猪狗,包括人,也一概斩杀无赦!” 燕铁衣心火上升,厉声道:“你这算干什么?简直是一种病态,是疯狂!” 到了大门边,屠森霍然转身,双目阴狠的盯视着燕铁衣缓缓的道:“不要对我大呼小叫,燕铁衣,我翻了脸是六亲不认的!” 燕铁衣冷冷的道:“如果有兴趣,屠森,你可用你的‘巨芦刀’来试试我,看看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利!” 眼皮急速跳动了几下,屠森突的大吼:“你放肆!” 燕铁衣阴森的道:“你狂过头了,屠森,在我面前如此嚣张,恐怕你还不知道有几个人仍保有第二次的机会呢!” 屠森一言不发,死盯着燕铁衣,半晌,他才生硬的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就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 燕铁衣摇摇头,十分泄气的道:“你不要逼我太甚,屠森,我没有忘过你的救命之恩,只盼你不要逼我太甚!” 这时,整幢屋宇已经烈焰腾空,火舌窜舞,烟硝迷漫中,隐隐传来了坍柱倒墙的轰隆声响,火烧得好猛好快! 屠森急步往外走,边道:“我们先快离开这里再说。” 燕铁衣回头望了一眼,这幢已被火焰吞噬了的屋宇,叹了口气,怅然走出了大门。 *──*──* 远去“虎头沟”已有百余里了。 马上,燕铁衣默不出声,眉梢唇角之间,蕴隐着深郁的阴影,答应屠森那三桩报仇之举,只做了一件,他已感到心头的负担沉重,这不是打杀的问题,亦不是艰险的问题,乃是一个道义上的问题,他不怕流血,不怕拚命,但要出师有名,占得住一个“理”字,生平他最顾忌的便是罔论曲直,以非做是的行径,然而,眼前他却无法推却往里面去陷,第一桩,已令他内疚神明,那第二桩,第三桩,还不知是个什等样的黑白之分?不过看情形,屠森占得住“理”的成分不会太大,他所凭藉口,恐怕又是一股暴力而已了! 屠森也没有说话,形态上却更见阴鸷与冷酷,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天刀镂魂”,即使在他没有杀人溅血的时候,模样也似带着一团冰雪般寒气逼人,就没有一丁半点的热络味道。 蹄声得得的敲击着地面,很单调,天气也很枯燥,那样的冷清同沉闷,再衬着渺渺茫茫的荒野丘峦,就更窒翳得不成话了。 燕铁衣的心中就似胶合着一团黑雾,那等的阴暗又那等的腻味法,拨不开沉厚的氲氤,益发觉得恹恹憎憎提不起精神来了。 忽然,一边鞍子上的屠森冷冷的开了口:“燕铁衣,你在想什么?” 燕铁衣横了屠森一眼,淡漠的道:“什么都在想,你要我告诉你那一桩?” 屠森僵硬的笑──纵使这僵硬的笑容,也挺不常见──他道:“别在话中带刺,我判断你包是在叽咕我吧?” 燕铁衣明明白白的道:“如果你认为我会暗里颂扬你,那就是你我当中的某一个人脑筋有毛病了!” 屠森道:“你倒相当坦直。” 目光飘向一边,燕铁衣道:“为什么要掩饰?” 歪头注视着燕铁衣,屠森道:“燕铁衣,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每个人的心性不同,习惯有别,作风也大不一样,你有你的行事手段,我有我的一贯方式,我的所行所为,你或者不尽满意,相似的,你的观念看法,我也未能苟同,我并不勉强你接受我的意念,而你,也不必耗费心思来勉强我与你协调一致,本来,我们就是两绝对无关的个体,彼此之间,又如何能够事事融合?”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没有这样的奢望──能够与你‘协同一致’,更不敢盼你同我事事融合,屠森,我只是站在一个同道,一个朋友的立场,奉劝你做一个真正的武人,平和,宽大,有涵养的武人,向你做善意的陈谏,无论我们是混的那一行生活,杀戈与血腥总不是唯一适应的手段,以威来服人远不如以德来感人,刀锋是锐利的,却比不上以正当的心术来超渡对方更为有效,暴力不能持久,反会拖累了自己。” 屠森不屑的冷笑道:“燕铁衣,我了解这一套比你更透澈,说出来比你更动听,但这却只是挂在嘴皮子上用来骗骗那些‘老憨’的,真正的应世之道,除了现实的力量,你还能到那里找其他的法门?” 燕铁衣摇头道:“屠森,你已是不可救药了!” 屠森轻蔑的道:“你免了吧,燕铁衣,我和你一样也是老江湖,甚至资格比你更深,这些陈腔滥调,拿去哄那些初出道的孩儿去,在我面前,谈也不用谈!“ 燕铁衣低喟道:“本来,我就不准备再向你提这话的,我早就知道说了净如不说。” 重重一哼,屠森道:“燕铁衣,你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犯不着满口的阿弥陀佛,你双剑在手,染血如浆,背了混身的人命,却还唱什么慈悲调子?“ 燕铁衣安详的道:“幸而所除皆恶,剑诛者俱乃歹邪之徒,别的没有,至少还落了个心安。” 屠森冷峭的道:“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作法有何不安之处!” 燕铁衣悠然道:“一个小孩子,从小教他知书识礼,长大了以后,他就会知道如何做人行事,方才符合规矩,不悖人伦纲常,但若从小不教,则是非之间,他便全凭本身善恶为准绳,罔顾世道传统,俱以个人的观念为理所当然的看法了,从根本上既对事物的适应之道铸下错误,偏激的反应,那么在这个人而言,错误也就不成其为错误了,屠森,譬如你。” 屠森无动于衷的道:“我说过,我们截然是两个个体,实在无法观念妥协,是非之间,我们的判别差异便谬以千里,我不勉强你接受我的意念,你也不必枉费心力要我接受你的!” 燕铁衣缓缓的道:“不以误作误,不视曲为曲,就实在没有法子再纠正过来了。” 屠森冷硬的道:“我看,你才正是这样!” 燕铁衣涩涩的道:“算了,不谈也罢!” 屠森道:“最好如此──燕铁衣,你受了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正是向我报恩来的,我那三桩宿仇,你业已算是帮我办了一件,还有两件,一待办妥了,你的恩即算报过,此后你我便无牵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他日若尚有缘再见,该采取怎么样的态度,就全看你了!”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实是迫不及待的等着那‘分道扬镳’‘各奔前程’的一天来临!” 狠狠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道:“对你,我更不欣赏!”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高兴听到你这句话,否则,我岂不是真和你同属一窝的了?” 屠森气得老半天没有开腔,过了好一会,他方才悻悻的道:“我们现在直上‘旗斗山’?” 燕铁衣颔首道:“这一带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你是往那里去!” 略一犹豫,屠森道:“‘旗斗山’岑二瘸子同他的‘八虎将’,比之‘五绝十刃’与韦无名更难应付,燕铁衣,这次你可要扎实点帮我,别像在‘虎头沟’那里玩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花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燕铁衣道:“不必吩咐,我该干什么我心里有数。” 顿了顿,他又道:“‘五绝十刃’与韦无名他们,你以后还要继续报复?” 屠森断然道:“这还用说?不一一将他们诛绝,我誓不甘休!” 燕铁衣轻抚着坐骑的鬃毛,淡淡的道:“不过,以后若再找他们,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屠森,我已帮过了你那一遭,不能回过头来重新起灶,以后那两桩事,也是如此,能达到你的目的最好,否则,你就自己再干,我是无以奉陪的了!” 屠森愤怒的道:“这是当然,你的报恩过程只限于这三桩事,过了一桩即了一桩,多出来的任何一件我也不会再麻烦你,你大可放心!” 点点头,燕铁衣道:“很好,先小人后君子,还是把话在前头说明白的好,否则,到末了万一牵扯不清,我又会落个‘忘恩负义’之名了。” 屠森冷冷的道:“无须顾虑,姓屠的讲究现实,但却并不缠赖!” 燕铁衣忽问:“你背上的伤势,怎么样了?” 屠森恨恨的道:“还好,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燕铁衣笑道:“我看你自己上药包扎,相当在行呢。” 屠森硬邦邦的道:“相当在行?我是第一流的治伤好手,我能把你这条命从鬼门关上救回来,自己这点小伤莫非还医不好?” 燕铁衣道:“你腿上那三根银针──?” 屠森道:“早拔出来了,那更不碍事──姓田的吐针伤人的本领还不到家,他大概原意是要用银针钉我穴脉,却全穿进肉里,除了像被蚊虫叮咬几下之外,我并没有其他感觉,更没有其他遗患!” 燕铁衣道:“真是不幸……” 双眼一瞪,屠森道:“什么意思?” 笑笑,燕铁衣道:“我是说,你被这三根银针射中的事。” 屠森阴鸷的道:“只要你不认为田佩的失手是不幸就行了,燕铁衣,放明白点,你和我是站在一条路上的!” 燕铁衣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屠森稍稍催快了坐骑,回头道:“待至‘旗斗山’之际,你可要好生为我出力,燕铁衣,那些悲天悯人的迂腐念头给我抛开,‘八虎将’他们对我不会客气,对你也一样不会留情!” 燕铁衣道:“我已经牢记在心了,屠兄。” 屠森萧索的道:“不管你对我有多不满,至少,现在你是在报恩!” 燕铁衣没有作声,又来了,他何尝不知道他是在“报恩”? 层山叠峰的那边,云雾飘绕,“旗斗山”,便在其中的一处了—— 第九章 逞兽行 色字顶刀 那座形势峥嵘,绵亘险峻的“旗斗山”遥遥在望的时候,燕铁衣与屠森不由全各自提高了警觉,他们估量,大约再过两个时辰,也就是傍晚的辰光,便可抵达山脚下了。 如今,天上的日头已略微朝西偏了些儿。 两匹马不徐不缓的沿着这条窄窄的土路往前这是一条比较僻静的捷径,屠森挑选了这条路的原因便是尽量避免泄露形迹,官道固是好走些,但岑二瘸子在官道上的耳目也较多。 就在他们经过一道山岗子下的密林边时,两个人同时听到一声窒噎的呼叫──像是一个人被抚着嘴巴时所迸出的叫声,那叫声很痛苦,也很惊恐,更含着一种绝望的颤抖,而且,像是个女人! 屠森在听到声音之后,仅是略略朝林子里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又头也不回的继续赶他的路。 燕铁衣犹豫了一下,立时勒住坐骑,目光冷清的朝林子里注视着,他想伸手管管这桩小事──虽然,他也明白这不会是桩好事! 没听到燕铁衣随后赶来的声息,屠森只好也停下马,转过身来,十分不耐的道:“你想干什么?” 燕铁衣瞧着林子,目不转睛的道:“方才那声呼叫,你听到了?” 屠森漠然道:“我听到了。” 燕铁衣道:“我就是想干这个──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屠森冷冷的道:“开什么玩笑?现在我们已来在对方的脚下,进入人家的地盘里,一举一动应该益加小心才是,那还有功夫去管闲事?”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搞清楚,心不落实,屠兄。” 屠森把坐骑圈了回来,沉着脸道:“我们自己的事情已够麻烦了,岂能再节外生枝另找楼子?燕铁衣,在到‘虎头沟’之前的酒馆里,你曾劝过我不要打草惊蛇,然则你目前想做的事不是打草惊蛇又是什么?” 燕铁衣平静的道:“事情的性质大不相同──你那是滥杀,而我可能是在救人,你本不须在酒馆生事,我却必须去一探真相好求心安,又怎能一概而论?况且,那酒馆离着‘虎头沟’只有二十里,此地距‘旗斗山’,怕不在六七十里以上?我们再什么吵叫,也惊不着‘八虎将’那些山大王,你放心吧!” 屠森怒道:“你一定要管?” 点点头,燕铁衣道:“看来是如此了。” 屠森冷寞的道:“我可不插手!” 燕铁衣道:“无须劳驾,我这两把家伙不比你的刀慢。” 说着,他躯骑奔向林边,屠森悻悻的哼了一声,也无可奈何的随后跟了上来。 马儿刚刚来到林前,燕铁衣已一飞冲天,在半空中以极度美妙的姿态盘旋半匝,宛如大鸟投林也似的落下! 当他穿过林梢,悄无声息的落地之际,刚好看到一个体格魁梧的黑衣大汉正在面对林外,侧耳聆听着什么动静! 燕铁衣掩向一堆杂草之后,目光扫巡,却另外发觉在那黑衣大汉的右边十来步远,有一间半塌的草寮倚架在一片斜坡下,而这时,一个虎背猿腰,面孔狭长泛紫的人物,正从草寮钻了出来,一边抄扎着衣裳,一边犹不停在靴底上抹拭着一柄短刀──血污满沾的短刀! 站在外头的这个黑衣汉子,似是已经查觉燕铁衣与屠森策骑来近时的音响了。 那狭脸人物带着一种满足后的疲惫神色,刚懒洋洋的走上坡顶,黑衣大汉已抢进几步,语声低促的道:“八哥,有人来了!” 紫色的面孔上是一片毫不在意的淡漠之情,他嗓门略带嘶哑的道:“是些什么角儿?” 黑衣大汉有些紧张的道:“还不晓得,我刚才听到了马蹄声往林边接近,似乎有两骑──。” 将衣衫整舒齐了,紫脸人嘘了口气:“稳着点,不要瞎搅扰,天塌下来有我辛老八抗着,你含糊个驴鸟?在这附近一亩三分地里,还怕有什么人啃了我们一根汗毛去?!” 黑衣大汉赧然笑道:“怕我倒是不怕,八哥,只是那档子事,可不能落进别人眼里。” 朝着那间半塌的草寮瞄了一眼,紫脸人嘿嘿一笑:“那骚娘们业已被我干掉了,再也哼不出一个字啦,娘的,荒山野地,谁叫她独个儿出来砍柴火?八爷看上她,犹还扭捏着不肯顺从,我他娘霸王硬上弓以后,本还想留着她,这小婊子居然口口声声哭嚷着要去告发我,告吧,我一刀子通穿了她的喉咙,看她还拿什么去嚷!” 黑衣大汉向着林外探头探脑,边道:“八哥,如果有人来,我们怎么办?” 紫脸人狰狞的道:“不管是谁,若不入林便罢,一旦入林,天皇老子也给他摆平!” 往前走了几步,黑衣大汉疑惑的道:“奇怪,刚才明明听到了马蹄声往这边来,怎的一下子没有响动了?” 紫脸人打了个哈欠,道:“说不定你他娘心里恍惚,听错了?” 黑衣大汉忙道:“不会错,我可是聚精会神在替八哥你把风,马蹄声又恁的个清脆法,怎会听错?起先那蹄声是奔过林子直往前冲下去的,后来又不知怎的绕了回来,朝林子这边移近。” 紫脸人慢吞吞的道:“我们就等着吧,看看是那一路的牛鬼蛇神要来自触霉头?!” 那边,燕铁衣早已掩进了坡下的草寮中,在那黝黯又散发着腐湿气息的半塌草寮里,景像之惨怖真是触目惊心── 一个女人成“大”字形的手脚摊开着,上身的衣裳已被撕成稀烂,裸露出那并不丰满的胸脯来,下体的裙裾亵裤更是撕裂成一条条一块块,血污狼藉的四处抛掷着,那女人头发披散,面孔歪曲──极度的痛苦与惊悸下所造成的歪曲,两眼暴睁,眼球全已突出了眼眶,致命伤是咽喉上的那个窟窿,黏稠的血沾染得女尸一头一脸,而咽喉里尚在缓缓往外冒着鲜血,如果用手拭拭,那血一定还是微温的。 燕铁衣注视着那女人的面孔,很年轻,约莫只在十八九岁之间,说不上标致,只是中等之姿而已,看她肌肤微带棕黑,手脚粗糙厚实,碎裂的衣裙全是粗布剪裁,简陋得很,于是,燕铁衣知道,这只是一个村姑,一个可怜的村姑而已。 把眼前的景像,再与那紫脸人从这草寮中钻出去的动作一对照,配上他的言词,便乃铁证如山了──一幕先奸后杀的残酷丑剧,一个心如禽兽的人,不折不扣的凶手,畜牲! 退出了草寮,同时,燕铁衣也已决定了要怎么做。 缓缓的沉重的,他也走上了坡顶,而林边,屠森亦正好面无表情的大步行向这边。 紫脸人与黑袍大汉先发现的是屠森,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注视着屠森的动作,屠森从林外来,却已看见了在那两人后面的燕铁衣。 就在距离对方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屠森闲闲站住,背负着手,一派“隔山观虎斗”的架势。 紫脸人忽然冷冷一笑,开口道:“这一位莫非是要来找碴架梁?” 屠森生硬的道:“我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你找错主儿了!” 紫脸人微微一怔之后随即狠辣的道:“不是你来生是非还会有谁?朋友,你可要搞清楚了,大家吃的全是江湖饭,任是那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 屠森不耐烦的朝他们身后一指,大声道;“你少对着我罗嗦,生是非的不是我,是你们后面的那一位!” 紫脸人与黑衣大汉吃惊之下立即回顾──可不是?在他们身后正站着一位面如冰霜的年轻人,就如同一个大孩子! 燕铁衣看着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双眼中光芒冷森如刃! 紫脸人不期然的起了轻视之心,他大刺刺的打了个哈哈,轻蔑的道:“干什么绷着一张脸?莫非没向你娘讨着那块酥糖顶馋?!” 黑衣大汉“扑”的笑出了声,跟着揶揄:“乖乖,看这半大小子的那股气恨劲吧,活像夜来尿湿了坑,被媳拧痛了屁股蛋蛋一样,多委屈哪。” 燕铁衣冷冷的道:“先奸后杀,真是歹毒。” 紫脸汉神色一变,又立即狞笑道:“好小子,你也够精灵,居然先找着地场去捏我的把柄啦?不错,我干我的,你也看见了,请教,你要把我怎么办?” 燕铁衣缓缓的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你还是先奸后杀?更该偿命之外再加缀上活罪难逃,我就打算这么办!” 紫脸人狂傲的道:“就凭你?扮个相公脱下裤子来卖‘腔’差不离,可惜八爷没有艳阳鲜的毛病,否则你正好派上这个用场合适。” 燕铁衣阴沉的道:“那只是一个可怜的村姑,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孩子,你却把她强暴了之后加以杀害,你还算不算个人种?有没有颗人心?你这狗彘不如的畜牲,天打雷劈的王八羔子!” 勃然大怒,紫脸人大吼:“你,你这小狗操的竟敢骂我?” 燕铁衣狠酷的道:“你的活罪死罪一大串全在后头,慢慢等着消受吧,下流无耻,冷血不仁的恶毒妖孽,江湖的败类,第九等的禽兽!” 紫脸人咬牙如挫的咆哮:“小杂种,我活劈了你!” 黑衣大汉也怒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乳臭小子,你死到临头,犹敢在这里充你娘的人王?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位祖师爷是谁?!” 燕铁衣不屑的道:“我知道他是谁,但却吓唬不了我!” 紫脸人狂笑一声,张牙舞爪的道:“好兔崽子,你说这种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只用一只手,就能活活掏死似你这类的小王八蛋十个八个,你自以为就上了天?” 黑衣大汉也暴烈的道:“真是有眼无睛,不识泰山当前,小子,你死走了。“ 燕铁衣深沉的道:“只怕死定的是你们,不是我。” 紫脸人伸出右手小指,极其藐辱的向燕铁衣勾了勾:“来来来,小兔崽子,你上来试试,我倒要看看,你是怎生叫我们死定法?” 燕铁衣古井不波的道:“不用我动手,自有人收拾你们这一对畜牲!” 紫脸上嘿嘿冷笑:“谁?你是说穿着白袍的那一位?” 点点头,燕铁衣道:“正是!” 斜眼睨着那边的屠森,紫脸人狠辣的道:“朋友,这小子指望你帮他充打手呢!” 屠森淡淡的道:“我不管闲事!” 得意的大笑,紫脸人满脸骄狂之色:“小王八蛋,你听着了?你期望的这位朋友不肯帮你的忙,人家不愿管这档子闲事,看样子,这个‘打抱不平’的英雄角色,仍要由你来扮了!” 燕铁衣静静的道:“他会替我收拾你们的,一定会!” 屠森大声道:“不关我的事,我早说过我不插手,你别往我身上推!” 紫脸人笑得更张狂了:“这一次,小兔崽子,你该听清楚了吧?” 燕铁衣没有理会对方,向着屠森安详的道:“如果这一位是‘八虎将’里的辛老八辛伧呢?也不关你的事,你也不插手么?” 屠森蓦地双目睁大,精光如电中,他肃然的道:“他是‘八虎将’中的一员?是‘邪虎’辛伧?你不要胡说八道。” 冷冷的,燕铁衣道:“我一点也没胡说八道,你可以自己问问他,是不是辛伧!” 屠森忽然变得极其和善──罕见的那种温柔──他对着紫脸人道:“请问兄台,兄台可是‘旗斗山’‘八虎将’之属的‘邪虎’辛伧?” 紫脸人大马金刀的挺着胸道:“正是,我就是‘邪虎’辛老八,怎么?你认识我?” 连连点头,屠森阴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早思结识,只恨无缘,今日得见,真是‘心愿得偿’,‘快慰生平’──“ 辛伧有些狐疑的道:“你又是谁?报个万儿上来听!” 屠森答非所问的道:“辛兄,大当家的岑老哥好吧?” 辛伧慢吞吞的道:“我们大哥很好,你是──“ 屠森又笑吟吟的道:“大奶奶,也好吧!” 辛伧端详着对方道:“大嫂当然也好,呃,你这位是………” 屠森跟着往下问:“你们大奶奶的娘家芳名好像姓贾,是不是?” 辛伧已有点不耐烦了,他道:“是姓贾,你问得这么仔细干什么?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是谁?” 屠森极缓的道:“她叫贾仙仙以前,人家都称她‘黑芙蓉’!” 觉得屠森的口气不大对劲,辛伧戒备的道:“朋友,你净提我们大嫂作甚?你认识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屠森似在回忆,又似在梦呓:“这一向她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才几个月不见,她的模样似清晰,却又模糊得像在雾中,唉………” 辛伧突然厉声道:“朋友,你的神态不大地道,你先是急着追问我们大嫂的近况,又屡屡查探她的过往,再又失魂落魄似的自言自语,你是打的什么主意?你想干什么?说!” 屠森摇摇头,阴沉的道:“贾仙仙如今可是你们的龙头大嫂,押寨夫人了,这恐怕还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吧?” 紫脸泛着煞气,辛伧厉声道:“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怎么样?” 屠森冷冷一笑,道:“你知不知道她在和岑二瘸子姘上以前,是谁的女人?“ 辛伧粗暴的道:“他娘的,你说话怎么是这种口气,竟敢当着八爷的面对我大哥大嫂出言不逊?我大嫂以前的事你管得着?他是谁的女人更不………” 突然,辛伧住了口,惊疑的打量着屠森,一边看一边慢慢往后退,脸色在连连变化,却是越变越难看,他不敢置信的结巴着道:“你…你该不是……屠……屠………” 屠森狞厉的笑了:“不错,我是屠森,‘天刀镂魂’屠森,也就是贾仙仙在岑二瘸子之前的那个男人,现在你大概知道我是想干什么了?” 辛伧的紫脸歪曲了一下,他吃力的道:“你,你待如何?” 屠森酷厉的道:“问得好,辛伧,你的拜把子大哥勾引了我的女人,贾仙仙那个淫浪货背了我偷人养汉,最后索兴卷逃而去,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我找上了门来,辛伧,你告诉我,我找上门来是待如何?!” 又退后一步,辛伧色厉内茬的道:“姓屠的,你这块招牌拿去吓唬别的庄猢孙犹可,亮到我们‘八虎将’面前,可半文鸟钱不值,贾──不,我们大嫂同你,一无媒,二无证,凭什么算是你的女人?你与她只是一段露水姻缘,缘分尽了,自然拆伙分手,她爱跟谁,你他娘管得着这一段?再说,她压根就厌恶你,却喜欢我们大哥,莫非你还能压着一个不属于你的女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屠森冷凄凉的道:“说得中听,辛伧,别把岑二瘸子描绘得那般可人,这个老残废其丑如鬼,却偏生一张能言善道的臭嘴,遇上了贾仙仙那样水性杨花,烂污无比的贱货,一个花言巧语会勾搭,一个冶荡妖媚不守妇道,两掌一拍合做出了这一桩无耻勾当,姓屠的今天来,不问男女,便要拎下他们一对狗头,叫他们阴曹地府再去做搭挡!” 辛伧吸了口气,大声道:“我们也不含糊你!” 屠森道:“这才够种,姓辛的,就由你先开始表现你们‘八虎将’的骨气吧!” 辛伧紫脸发青,他赶紧道:“慢着,我有话说!” 屠森阴沉的道:“我不急,辛伧,有的是时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犯人弃市前,犹有留遗言的机会,何况你不是犯人,我亦非官家,让我们慢慢来。” 咽了口唾液,辛伧急切的道:“屠森,你既是来找场的,行,我们‘八虎将’接着,但像这样不明不白的干,却未免太草率,我们约个时间地点,到时双方碰头,再彻底将这桩过节做一了断!” 屠森望着辛伧嘿嘿笑了起来,越笑越高昂,越笑越激荡,声如狼嗥枭号,刺入耳膜之外,连一身汗毛都被他笑得竖了起来! 辛伧又惊又怒的咆哮:“你,你笑什么?什么事如此好笑?” 猛的重重“呸”了一声,屠森暴烈的道:“做你的春秋大梦,瞎了眼的狗东西,你把屠某人看成了白痴!容你施这缓兵之计,好回去调集人手,邀约同党来一场大吃小,众凌寡的围袭?辛伧,你死了这条心吧,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我们便先对上一阵,看我屠森将你们‘八虎将’各个击破,逐一歼杀!” 那边,燕铁衣平静的道:“我举双手赞成这样的拚斗方式公平之极!”—— 第十章 恶报应 以毒攻毒 辛伧粗浊的呼吸着,脑门子上已经冒出汗珠,他又是恐惧,又是焦惶,又是懊恼;谁知道在自己的地盘里“小小”的风流快活上一遭,便遇上了这等要命的阵仗?他固然也横惯狂惯了,但是,眼前姓屠的这个人,可不比往昔他碰着的那些对象,姓屠的是狠出名的杀星,挂了招牌的冷酷无情,赶尽杀绝,辛伧对屠森的那把“巨芦刀”更是久已闻名,他非常清楚人家在那把刀上的造诣业已老辣到什么地步,他也知道自己的功架稳浮如何,若是单挑单的上了手,辛伧委实不敢再往下面想下去…… 当然他不会不受到他们“八虎将”大阿哥岑二瘸子的警告,打岑二瘸子把贾仙仙带回来的那一天起,岑二瘸子已经预感到事情恐怕难以轻易了结,因此,岑二瘸子也曾做过可能情况下的预防措施──他召集了他的兄弟们,说明了贾仙仙的来历以及可能惹下的麻烦,他要求他的弟兄提高警觉加强防范,同时,他也对屠森这个人的特征及个性做了种种必要的描述,在岑二瘸子来说,他只能办到这个程度,消极的戒备而非积极的攻击,屠森单刀匹马,飘忽不定,但他们却是有窝有巢的,以明对暗,除了等待之外,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令辛伧大出意料的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这等境况之下与屠森遭遇上,在与屠森朝面的那一刻起,他压根就没往这回事上想过,有关岑二瘸子对于屠森的描绘,也就只是虚虚幻幻的一个轮廓而已,空口说话,同实际的形态往往有些出入,辛伧又忽略了那种比率并不高的可能性,直到他确切明白了自己是中了“大彩”,则除了悔恨惊恐之外,犹有什么好说的? “无巧不成书”,老古人说的话呐,不错是不错,只不错得太叫人心里泛寒了…… 还有一件事辛伧不知道,否则,他更要悔恨死了──假如他不干下这么一桩奸杀恶极的罪行,眼前即使遇上屠森,尚有条活路可走,燕铁衣是会暗中帮他一把的,然而,他闯下那样的大祸,燕铁衣不火上加油多补他几家伙已是大慈大悲了,压根儿就不可能再护着他,明里暗里,如今就靠他自己去撑啦! 这时,屠森冷沉的道:“辛伧,把腰杆子挺直,扮个好汉给我看看,‘八虎将’莫非除了有本事勾引人家婆娘,就再没有别的长处了?” 辛伧伸手抹了把汗,硬着头皮道:“姓屠的,你冲着我一个人施狠也不见有什光彩,你要充便能让,我们双方兵整将济的彻底干上一场,那才乾净俐落!” 屠森阴恻的道:“兵整将齐?姓辛的,眼下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你们也有两个人,但只要你回去一吆喝,你们就会变成两百个人,而我们却仍然仅只有两个人,这兵,是怎么个整,将,又是如何个齐法?” 艰涩的吞了口唾液,辛伧似是挣扎着一样:“我们,呃,不会以多吃少……包给你们一个公道也就是了……” 屠森眉梢子一挑,蓦然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睁着一双眼净说瞎话,你把我当成三岁孩子?受你这种偏门?公道?你们‘八虎将’是讲公道的人?甭笑掉我的大牙了,一撮吃烂饭、打群仗,阴着坑人的下三滥,你们除了臭不要脸,还懂屁的个江湖规矩?” 燕铁衣淡淡笑道:“姓辛的说了这一大堆,无非是心怯了,想搪过一劫好求个活命而已!” 辛伧再是含糊,到底也是个人物,经过人家这一阵冷嘲热讽,又骂又损,委实是受不了,挂不住啦,他一张紫脸涨得通红,激动的大吼:“一对狂徒,两个匹夫,你们当我辛某是何等样的人物?又当‘八虎将’是些什么角儿?他娘的皮,我们也是有字号,有江山的‘霸’字辈大爷,岂容你两个红口黑牙,肆意诋毁!” 屠森冷冷的道:“有种,辛伧,有种,来,我们试试,你这种是只在嘴皮子上挂着,抑或手底下也摆得出来?” 辛伧厉声道:“我怕了你不成!” 仰起头,屠森傲然道:“你不怕么?辛伧?我却看扁了你只是个壳子硬的缩头活王八!” 将心一横,辛伧怪叫:“我要你的狗命!” 双手一拍,屠森缓步逼近:“这条命,我送到你面前来,姓辛的,你可要收得下才行!” 面孔倏然歪扯了一下,辛伧猛的跃起丈余,连串三个筋斗翻落──在每一个筋斗旋转的过程中,冷电骤射,刀芒如串! 嘿,他用的家伙是“三尖两刃刀”,也是刀。 屠森半步不动,当强锐的刃光射刺而来,他的右腕暴翻,雪银色的透亮匹练“削”声回绕,带起漫空的晶莹光束,流荡风云,辛伧又一个筋斗反翻回去! 大侧身,屠森的“巨芦刀”倏忽交织成一面光网,兜头罩向敌人! 辛伧奋力抵抗,他的“三尖两刃刀”挥劈强猛,式式连密,刃尖的闪动,形成一团参差不齐的光圈,在震耳的金铁交击声里,屠森蓦地游移四周,“巨芦刀”左右两手急速互换,于是,一溜溜一条条的光焰便蛇火也似掣掠飞射,凌厉无匹! 辛伧拚命跃腾躲避着,汗如雨下,用尽他吃奶的功力拦截招架,然而,却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斜刺里,那黑衣大汉半声不吭,从一边猛扑上来,一条“七节鞭”“哗啦啦”摔缠屠森腰际,同时双脚齐出,蹴向屠森后股! 冷冷一哼,屠森不退反迎,“七节鞭”“呼”的一声缠个正着,但是,黑衣大汉飞踢的双脚却在屠森“巨芦刀”的猝回下“抬”一声斩抛向空,听吧,那汉子几乎是叫魂般尖号着翻滚出去! 辛伧虎扑而起,“三尖两刃刀”恶狠狠的直刺屠森胸膛,却在刀光一闪之下又抖射屠森的面门! “巨芦刀”便幻成一蓬雨矢般喷洒出去,辛伧的兵刃连遭磕击,汤扬歪斜,他怪叫着扑地滚躲,刀身舞成一圈光幕,护着身子一挺而起── 屠森根本没有追赶,他山岳也似挺立不动,双目凝聚,满脸狠酷之色,他等待着,等待辛伧由地下跃起,他的动作与辛伧的跃起几乎是连带的反应,“巨芦刀”宛若一道笔直的毫光,那样眩目夺魄的透空飞射! 辛伧赖以护身的光幕,随着一声暴起的“克察”震响而消灭,他的“三尖两刃刀”被撞断成数截,血光溅映中,他的身子更倒弓而起,吃“巨芦刀”透胸钉在七尺之外! 地下,辛伧只是微弱的挣扎了几下,便已寂然不动了,他拳曲在那里,紫脸泛着青灰,一双眼珠子凸出了眼眶,鼻口之间,全凝寒着浓稠的鲜血! 屠森面无表情的走过去,猛力拔出透过辛伧胸膛的“巨芦刀”然后,他转身来到那失去双腿,正趴在那边呻吟着的黑衣大汉身侧。 黑衣大汉虽然处在极度的痛苦的煎熬中,见状之下,犹不忘先求饶命:“屠……屠大哥……刀下留情……刀下留情啊……” 屠森俯视着对方,僵硬的问:“你是‘旗斗山’‘八虎将’手下的什么角色?” 喘息着,黑衣大汉乞怜的颤声道:“屠大哥……你老明鉴……我只是‘八虎将’属下的……一名头目……跟在辛老八身边打杂跑腿的小角儿……屠大哥……我不情愿也不行啊……凭我这么个芝麻豆点大的人物……又怎敢与你老……作对?屠大哥……求你开恩……求你饶命……我如今业已是个残废人啦……” 屠森冷寞的道:“‘旗斗山’现下都有些什么人在?” 痉挛了几次,黑衣大汉提着气道:“都在……‘八虎将’的几位大哥都在……我……我是随着辛老八出来谈一桩买卖的……在前面‘安家寨’……买卖谈妥了……正要赶回去……不想……不想半途出了这么个岔子……” 屠森低沉的道:“那贾仙仙也在山上么?” 黑衣大汉呛咳着,双目往上翻白:“在……在……山……上……” 屠森木然道:“很好,很好,这样可以少费功夫……” 挣扎着,黑衣大汉惊恐的哀号:“屠大哥饶命啊……可怜我只是个受人支使,身不由主的小角儿……屠大哥……你开恩……你慈悲……求你……高抬贵手……” 脸上的任何一条微小筋肉都不见抽动,每一丝纹褶亦不见叠皱,屠森手起刀落,宽大的锋刃,深深透进黑衣大汉的左胸,又血淋淋的拔起来。 “嗷……唷……” 黑衣大汉两只眼恐布的圆瞪着,从肺里倒涌的血浆灌满了他的喉管,更从鼻孔里朝外溢,一出声便是一口的血,他的双手刚刚曲勾着抬起,又颓然垂落,连号叫都没叫出一声! 燕铁衣缓步走了过来,微微笑道:“乾净俐落,屠兄!” 屠森归刀入鞘──纯银灿亮的刀鞘是佩在他的左胁下──淡淡的他道:“对付这两个稀松货色,胜之不武,赢是该赢,没什么光彩好沾!” 燕铁衣笑道:“杀得好,两个衣冠禽兽,披着人皮的畜牲!” 哼了哼,屠森有些恼火的道:“燕铁衣,你这手‘借刀杀人’的把戏,玩得的确不错!” 燕铁衣一本正经的道:“这不是‘借刀杀人’屠兄,这是‘宾不压主’,他们是你的仇人,是你这趟来此要找的目标之一,我怎能不征求你的意见便越俎代庖?如果你不下手,当然,就是我的事了,我自会义不容辞!” 屠森冷冷的道:“你明知在你道破他们的身分之后,我是断不会饶过他们的!” 燕铁衣和悦的道:“那是你的权利,屠兄,设若你在知晓他们是谁之后仍不动手,就该轮到我来替天行道,诛除淫恶了!” 屠森摇摇头,道:“总之,我是被你利用了一次,但事实上却又不容我不受你利用,燕铁衣,你可真是文韬武略兼备,智勇俱全了!” 拱拱手,燕铁衣道:“客气,客气。” 屠森朝地下的两具体体看了一眼,道:“这两个野种作下什么孽啦?” 朝那边的草寮一指,燕铁衣恨声道:“一个村姑,先奸后杀,好惨,辛伧是罪首,这断腿的黑衣汉子是帮凶,两个畜牲,一个也饶不得,真是死有余辜!” 屠森冷峭的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犯得着如此慷慨激昂?玩个把女人,算得了什么?要管这种闲事,一辈子都管不完!” 燕铁衣惊异的道:“你不觉得这种行为乃是如何泯灭天良又毫无人性的残暴罪恶?!” 屠森平淡的道:“外头混世面的朋友,任是那一个也免不了好这种调调,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处,谁叫那村姑不顺从点?她不识抬举,自就只落下挨刀的分了!” 燕铁衣严酷的道:“男女之间的关系既可如此随便,把一个女子的贞洁又看得这般稀松,屠兄,你对贾仙仙,却何苦恁般看不开?反正玩个把女人算不上一回事,你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得了,犯得着拚这种不值得拚的命?” 屠森神色立变,厉声道:“这是什么话?你不要忘了,那是我的女人!” 燕铁衣强悍的道:“你也不要忘了,那村姑也是人家父母的女儿,嫡亲骨血!只有你的女人才是人,别人家的女人就不能算人?你的女人是宝?别的女人就可任凭糟蹋?简直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双目骤寒,屠森凛烈的道:“燕铁衣,你是想找我的碴?” 燕铁衣冷笑道:“正是!” “格登”一咬牙,屠森凶暴的道:“你当我‘巨芦刀’下,见不得你的血?“ 眯着眼笑了,燕铁衣道:“要不要试试?” 屠森冰寒的道:“这可是你说的,燕铁衣!” 点点头,燕铁衣大马金刀的道:“是我说的!” 两个人斗鸡似的互相瞪视着,两双眼睛里全透出了那样峭锐酷厉的光芒来,四周的空气,也彷佛刹那时凝冻了! 猝然,屠森微微一晃“巨芦刀”拔鞘而出,但是,燕铁衣却业已好整以暇的双剑直指向他! 呆了呆,屠森望着那一长一短,宛若秋水泓漾的剑身,望着那剑尖上吞吐闪缩的芒尾,在片刻的僵寂后,他重重将“巨芦刀”插入鞘内! 笑笑,燕铁衣的长短双剑右手腕上各绕一转,前后归鞘。 屠森冷冷的道:“你也不要得意,姓燕的,你出手的速度快不了我多少!” 燕铁衣安详的道:“武家苦练终生,争的也只是分厘之差,你是内行,该明白一发之别,便是生与死的境界了!” 屠森恨恨的道:“我们之间在方才仍有距离,燕铁衣,我有足够时间拔刀自卫!” 燕铁衣道:“不错,但在拚搏进行的过程中,怕你不一定皆能保持住那种距离,届时,谁快一点──只要快上一点点,谁就是赢家!” 表情阴沉得吓人,屠森缓缓的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想真的试试?” 燕铁衣静静的道:“只要你想试的话!” 咬咬牙,屠森道:“燕铁衣,不要得寸进尺,对你而言,我已给予从未有过的容忍了,你要搞清楚,我屠某并不是一个惯于容忍的人!” 燕铁衣淡淡的道:“说穿了吧,对你,我又何尝不然?” 屠森大叫:“但我救过你的命!”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就是因为如此,否则,我怎会百般迁就你?” 屠森凶悍的道:“燕铁衣,我警告你,不要再有一次像刚才那样的情形发生,我可以忍受一次,却决不能再忍受下一次!” 燕铁衣沉沉的道:“我劝你自己也克制一点,屠森,要不然,对你对我,都将是一桩憾事!” 屠森吼了起来:“你少来威胁我,我屠某人不吃这一套!” 摆摆手,燕铁衣厌倦的道:“得了,你也不用大呼小叫,我们赶紧点,把那两桩事办完,我还了你的债,马上拆伙,咱们两人,还是少凑合的好!” 屠森恶狠狠的道:“这正是我的心意!” 两人一起往林外走去,屠森急道:“燕铁衣,我们吵归吵,到了节骨眼上,你可不能使坏!” 燕铁衣头也不回的道:“我不是这种人!” 赶上几步,屠森大声道:“你能记着就好!” 冷冷一哼,燕铁衣道:“如果我有心坑你,根本用不着亲自动手,只要一走了之,自有‘八虎将’或‘烟霞院主’管婕妤他们把你治得面目全非!” 屠森怒道:“我要面目全非,他们也好受不了!” 燕铁衣“嗤”了一声:“那就已经达到坑你的目的了!” 屠森窒了窒,用力拔起几把野草抛了出去,恼火的道:“我若不救你的命,就不会受这些闲气!” 燕铁衣道:“那么,只在‘虎头沟’,你已与韦无名和‘五绝十刃’等人同归于尽了,也没有机会在此发熊,更熬不到和‘八虎将’及‘烟霞院主’管婕妤朝面的辰光,报仇,就甭提了!” 狠狠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的声音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如此说来,全是你的功劳罗?” 燕铁衣来到坐骑旁边冷冷的道:“至少,一半是吧。” 双双翻身上马,又朝着“旗斗山”的方向奔去,屠森犹在愤然啾咕:“我并不领你的情,姓燕的,这是我该收的报酬,你不是在示惠于我,乃是在还债,这是你分内应尽的责任!” 燕铁衣放缓了奔速,低沉的道:“屠森,你的天性是很凉薄的,因此,我们委实难以互相适应,这且不去说他,对于世事的看法,你也有着绝大的谬误与差异,可怕的是,你居然将这谬误与差异视为当然,这就令人更难接受了………” 屠森气冲冲的道:“我早说过,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强迫你适应我的观念,你也不要想叫我苟同你的想法,咱们谁也不用管谁。” 看了看策骑并辔的这个怪物,燕铁衣觉得他们实际的间隔是这样近,但无形的距离却远得不能以道里计了……… 屠森继续道:“所以,举凡有关涉及我们彼此之间意念及观感上的问题,还是少提的好,否则,徒伤和气,却于事无补!” 燕铁衣冷淡的道:“只要你不强奸我的人伦思想,我就饶了高香了。” 屠森腰杆子一挺,怒道:“说明白点!” 燕铁衣道:“譬如说──方才在林子里,你表示每一个在外面混世面的人,都免不了恃强凌色,这种行为,请问,我还算是个混世面的角色不?” 屠森憋着气道:“这还用问?” 燕铁衣道:“但是,我从来没玩过这类龌龊把戏,同样的,我的手下,我的朋友们,也没有任何一个,玩过这种龌龊把戏!” 屠森重重的道:“你肯定?” 用力点头,燕铁衣道:“绝对肯定,否则,他们便早已不是我的手下及朋友了!” 目光转向远处,他又悠然道:“因此我一提醒你,你的观念谬误,却不要以为每个人全如是想,包括我在内,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南辕北辙,差之远矣,设若你硬要把我或其他人的行为思想认为与你乃是一体,则不啻犯了无形的强暴罪过!” 屠森寒着脸道:“至少,我见过很多那样的人!” 燕铁衣沉稳的道:“那都是些武林中的败类,江湖上的害群之马,人间世的渣滓,但有一寸正气的人,皆可诛之无憾!” 沉默片歇,屠森不解的道:“奇怪,燕铁衣你出身黑道,领袖绿林,却那来这些仁义道德的毛病?” 燕铁衣正色道:“黑白两道,只是划分江湖中人出身的形式,仅乃各谋生计的法则不同而已,侠义绿林,亦如是解,并非表示黑道中人就一定干的些龌龊事,白道朋友便个个忠义无双,形式的区别,出身的高下,改变不了人的本性,侠义道中不少无耻鼠辈,绿林丛里,尽多血性之士,退一步说,就算黑道里都是些强梁枭雄吧,但大盗亦有道,只是人,便得讲求人性,论点公理,沦入黑道已属不幸,如果再失去善恶曲直之念,就更是不幸了。” 屠森大不以为然的道:“走江湖,闯天下,凭的是功夫,恃的是胆气,那来这么多歪理好讲?如果我像你这样顾前顾后,夹三缠四,早混不到今天了!” 笑笑,燕铁衣道:“屠兄,莫非我今天在道上的地位还比你差?” 又被顶驳得好久答不上话来,半晌,屠森固执的道:“我还是照我自己的路子走比较方便,你那一套,留着给你自己和你那一帮子人受用吧,归在你的属下,也叫倒了八辈子霉,束手束脚,脖子上生像架了把无形钢刀,任什么也不能干了!” 燕铁衣道:“国有国法,帮有帮规,做人,也便有良知来克制住种种不端的思想,这样,天下才没有大乱,人类方能平安渡日,如果没有约束,没有纪律,没有是非公理,大家全随心所欲,这人间世还成其为人间世么?只怕早已一片血腥,满目疮痍,形同黑地狱了!” 屠森硬邦邦的道:“我逍遥自在的过了半辈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如何做就如何做,活到今天,也仍然痛快悠悠,没有出纰漏,而这天下,亦未见大乱呀!” 燕铁衣寓意深长的道:“这就要感谢上天了。” 怔了怔,屠森道:“感谢上天什么?” 燕铁衣道:“幸亏生出像你这样肆无忌惮,独断专行又毫无正义感的人物并不多!” 屠森勃然大怒:“姓燕的,你又在绕着圈子骂我!” 燕铁衣笑笑,道:“我说的全乃实情,对不对?” “呸”了一声,屠森咒骂,道:“对你娘的头,对!” 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世间有一种病入膏盲的人──在意识上那种人,就属你这个典型。” 屠森恶狠狠的道:“你才腐迂得应该入土了,姓燕的!” 指了指远处的“旗斗山”,燕铁衣道:“不要激动,屠森,留点精神准备应付‘八虎将’你那些好朋友吧!” 抖缰急奔而出,屠森边粗暴的道:“用不着你罗嗦,只要你少出谰言,就算帮我大忙了!”—— 第十一章 八虎将 恩怨情仇 在“旗斗山”山腰上,突出一片平阳地,四周围满了浓密的黑松树,形成一圈天然的屏障,在这片平阳地靠着山壁的那边,便是整整齐齐摆成“同”字形的石砌屋宇,三排高大坚固的石屋,围绕着中间那座特别恢宏的建筑。 天已入黑,当燕铁衣与屠森掩进到这“八虎将”盘据的老窝所在时,但见几排石屋中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敢情正是进晚膳的时间。 伏在一株枝干盘虬的黑松之后,燕铁衣朝前窥探了片刻,低沉的道:“他们正在吃晚饭,屠兄。” 屠森冷冷的道:“怎么样!” 燕铁衣道:“何妨等他们吃饱了再说!” 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火辣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等他们吃饱喝足,好有力气来收拾我们?” 燕铁衣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迟早都会是那样的场面,我们何妨宽宥点?” 哼了哼,屠森道:“这也算是慈悲的一种?” 也有些火了,燕铁衣道:“随你吧,我是帮场的,正主儿是你,你想怎么样悉听尊便,强宾不压主,我附诸骥尾,还有什么话说?” 屠森道:“这才像话,我们这就上,娘的,他岑二瘸子抢了我的女人,我恨不能剥他的皮,事到临头,这顿安稳饭他就更别想吃了!”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说过,我只是‘附诸骥尾’而已!” 站了起来,屠森笑得极其阴沉:“燕铁衣,记住了,可不作兴抽我后腿!” 燕铁衣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 于是,屠森大步踏出松影的掩护,就好像专程赶来赴宴的贵宾也似昂首阔步,旁若无人的往前面那几排石砌屋宇走去。 当然,“八虎将”这老窑里并非是“无人”的,他们也早有着必要的警戒与防范了,屠森与燕铁衣的身影方才出现,屋角阴暗处,已突的响起几声厉叱:”什么人?站住!” “干啥的?不准再往前走!” 屠森步履如常,照直前行,连回答一声都懒得张口,燕铁衣跟在他后面,就更不便表示什么了…… 屋檐下,倏忽闪出三条身影,一式的黑色劲装黑色头巾,映着屋里的灯火,刃芒闪泛,三人甫始出现,已往上围了过来。 屠森视若无睹,笔直往中间那幢房子走去。 三名放哨的大汉不禁勃然大怒,齐齐横过鬼头刀,为首的那个大吼道:“狗杂种,你是活腻味了?叫你站住你装聋,这是什么所在,容得你他娘的横冲直闯?” 另一个也横眉竖眼的咆哮:“奶奶的,包管不是好路数,先放倒了困起来再说?” 屠森接近了那三名汉子既不停,也不让,对着他们中间硬往前闯! 三名黑衣大汉可真忍不住了,其中一个怒叱一声,扁过刀背来便砸向屠森脑壳! 然而,他刀背方始往下落,但见寒芒倏闪,这个汉子已杀猪似的长号一声,打着转子翻了出去,他的两个伙计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也蓦地抚腹弓腰,惨嗥着倒在地下。 屠森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仍旧大步迈向他的目标──中间那幢石屋,就好像那三个汉子的死活与他根本毫无牵连一样! 燕铁衣望了望那三条正在痛苦痉挛的人体,他已见过太多的死亡景像,他知道这又是断气之前惯有的挣扎形态! 打杀的声响业已惊动了正在用膳的人们,一片惊呼怒叱声中,四边的石屋里立即拥出了不少的黑衣汉子,他们都已抄着家伙,一刹那时便将屠森与燕铁衣包围在中间! 但是,屠森面如泥塑木雕,仍然毫无表情的往前硬闯,脚步连一丁点犹豫都没有! 人群嚣叫喧哗中,一名魁梧的黑衣壮汉横往中拦,石破天惊的怪吼:“那里来的王八羔子,你们胆上生毛了?居然敢到‘八虎将’的堂口来撒野?都他奶奶的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啦?” 燕铁衣生怕屠森又胡干一气,连忙赶上几步,低促的道:“屠兄,屠兄,慢一点,现在正好骂山门,把正主儿引出来……” 他话尚未说完,屠森己身形暴旋,如带也似的透亮光彩飞掣,除了那拦路的黑衣大汉一颗脑袋骨碌碌的抛上了半天外,四周围上的人们也刹那时鬼哭神号的滚倒一地,有的断臂,有的折腿,更有的被齐腰横斩成两半! 血肉溅洒中燕铁衣大叫:“你这是干什么?” 屠森却宛如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他双目泛红,嘴唇紧抿,“巨芦刀”纵横闪掠,翻扫斩劈,寒光雪映里,断体,残肢,血雨齐飞并舞,一片惨嗥哀呼之声,景像凄厉之至! 几条人影便在此刻掠空而来,先是四个人从四个角度猝然扑击,四种不同的兵器交相合聚,威力之强,难以言喻! 屠森的“巨芦刀”暴展,在四射的冷芒蛇电中,“叮当”撞响之声充溢入耳,空中的四条身影落地,屠森的滥杀也被阻止了! 那四个人分成四个方位挺立着,八只眼睛全像喷出火来似的怒瞪着屠森,呼吸之间,也全都那样的急促沉重…… 站在屠森身后的燕铁衣,也被对方无形中圈了进来,他平静的打量着这四个人──前面靠右的一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一付恂恂儒雅的书生风范,只是手上那柄“月牙铲”冷森森的有些霸道,左边的那位,黑黝黝的如同半截铁塔,窄额扁鼻嘴唇奇厚,斜举着一条两头带勾的生铁扁担,活脱要劈开一座山的架势,后头两位,一个光脑袋的组横汉子,豹眼鹰鼻,更见野气十足,另一位,却白白胖胖,面团团的“和气生财”模样,尽管瞪着那双眼,依然有股子笑眯眯的味道…… 书生似的那人冷冷的开了口:“朋友是何方神圣?我们又在何时何地开罪了阁下?是好是歹,总该先把过节交代明白,那有一上来二话不说便如此心狠手辣,乱开杀戒的道理?” 屠森僵木的道:“看样子,你是‘八虎将’里的老四‘玄虎’任宇澄了!” 那人十分冷静的道:“我是任宇澄,你又是谁?” 屠森又望了望那半截铁塔也似的彪形巨汉,生硬的道:“这是坐第五把交椅的‘巨虎’潘照奇……” 眼角瞟向那光头仁兄,他又沉沉的道:“呃,老六‘疯虎’薛敬堂……” 白胖胖的那位平心静气的道:“不用说,你也会知道我是‘八虎将’中倒数第二的‘无爪虎’全世晖!” 屠森突然“呸”了一声,火爆的道:“其他三头瘟虎呢?岑二瘸子呢?叫他们通通滚出,今天聚齐了你们,好一遭算帐!” “玄虎”任宇澄峭锐的道:“朋友,你大概是叫鬼迷心窍了,凭你这块料,还用得着我们八虎聚齐?就我们四个,已足够送你上路!” 屠森冷凄凄的道:“瞎了眼的狗王八蛋,你放这种狂屁,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活祖宗是谁?” 任宇澄稳如磐石般道:“无论你是谁,你这项上人头也再带不走了!” “疯虎”薛敬堂粗悍的大吼:“老子眼下若不碎了你这野种,老子这薛字就倒转来写!” “巨虎”潘照奇也咆哮着:“横到‘八虎将’的头顶上来了,这可真是新鲜事,不分了你这匹夫的尸挂起来,当腌肉卖,还让人家以为‘旗斗山’的哥们都姓了‘孙’!” 屠森缓缓的道:“去把岑二瘸子那几个人一起叫出来,让你们凑成一堆,此较乾脆些!” 任宇澄不屑的道:“你配!” 屠森这一次倒是相当有耐性,他残酷的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这次来,主要是拎岑二瘸子的脑袋,你们只不过是陪榜而已,正主儿不伸头,你们就不明不白的挺了尸,岂不太过窝囊?” “疯虎”薛敬堂霹雳也似叱喝:“什么鬼头蛤蟆脸?人样都长不周全,居然也敢卖这等人卖的狂?你撒泡尿照照你那副熊样,衬不衬你他娘的?” 潘照奇跟着大叫:“掠下这龟孙子,他劈了我们多少儿郎,我们便生剜他身上多少块肉!” 微微摆手,任宇澄有些狐疑的道:“你与我们当家的有什么过节?” 屠森狠厉的道:“不共戴天之仇!” 皱皱眉,任宇澄道:“有这么严重?” 屠森暴烈的道:“你懂什么?去把岑二瘸子叫出来!” 任宇澄打量着屠森,迟缓的道:“你是──?” 缓缓的,屠森伸手入襟,一声清脆的声响起处,净亮如雪,寒气森酷的“巨芦刀”斜映于他的面颊之侧,冷莹闪眩的光华,明幻不定的照着他那阴狠恶毒的脸容,模样残布凶悍之极! 猛退一步,任宇澄神色大变,脱口惊呼:“屠森!” 冷峭的,屠森道:“不错,‘天刀镂魂’!” 就接在他这句话的话尾,三条身影自一侧分开人丛走了进来,为首那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人沙哑回应道:“你果然来了,屠森……” 说话的人年约五旬,业已秃了半个前额,乾巴巴瘦瘪瘪的身子,一张面孔又黄又扁,在灯火的映照下,鼻侧腮边还散布着疏淡的暗黑麻点,那副尊容,的确令人不堪承教。 然而,人却不可以貌相,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即是北地自成一股势力的领导者,独辟局面的另一位大豪──“八虎将”头一号“混世虎”岑云,岑二瘸子!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屠森霍然转向岑二瘸子,双目中宛似闪着淋淋血光,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声音里煞气盈溢:“岑二瘸子,你总算伸头了……” 在岑二瘸子身边那个体魄壮实,面部轮廓有如刀削斧凿般棱角突出的人物,立时脸色下沉,铁铮铮的道:“姓屠的,你嘴巴放乾净点,二瘸子有你叫的?” 屠森冷冷一笑,微微昂头:“就算你真是一条‘煞虎’吧,黄长定,你也吓不住屠某!” 这位在“八虎将”中,高踞第二把交椅的“煞虎”黄长定,闻言之下暴烈的一笑,语声有如撒了一地的冰珠子,又脆又冷:“我们就会知道你说得对不对,屠森!” 另一位跟在岑二瘸子身边的人,是副赤脸虬髯的威猛生像,他端详着屠森,四平八稳的开了腔:“模样倒是挺歹毒的,屠森,今晚上来,只怕你是存了心要大干一票了?” 屠森重重的道:“你真有点心眼,巫子咎,你不该叫‘虬虎’,应改称‘刁虎’才对!” “虬虎”,巫子咎深沉不动的道:“屠森,别狂过了头,在这里,在眼前,你不一定就能吃得住!” 屠森慢慢的,却极其傲倨的道:“姓巫的,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 巫子咎淡淡的道:“或许你是被你的自大冲昏了头也未敢言。” 屠森阴冷的道:“不要在那里安慰自己了,巫子咎,很快你要吞回你所说的这些幼稚童言!” “煞虎”黄长定果断的道:“屠森,地下的这些条人命,你全都得给背上了,我们会与你一桩一桩的结算清楚!” 屠森凛烈的道:“很好,但是我认为先从岑二瘸子那里开始结算比较合适!“ 黄长定冷森的道:“对我们当家的,你态度上要放慎重点,屠森,混到今天,你已不能说是青皮二流子那一行当的角色了,就不该学那套无赖才具有的粗陋下数!” 勃然色变,屠森怒道:“要轮到教训我,黄长定,你还嫌太嫩了,再回你师娘裤裆下磨蹭几年再来现世吧,什么东西!” 黄长定眼神一冷,方待翻脸,岑二瘸子已摆了摆手,越前一步,十分缓和的道:“屠森,事情总要解决的,但不论用什么方式解决,谩骂却不是有益的法子,今天你来‘旗斗山’,想是为了仙仙吧?” 一声“仙仙”,又叫得屠森妒火中烧,两眼泛赤,他痛恨的道:“仙仙,仙仙,仙仙有你这野种叫的?真是奸夫淫妇,一对狗男女,我若不把你两人生剜活剐了,如何对得起天下的纲常大道?” 站在屠森背后的燕铁衣差一点笑出了声,老天,像屠森这样的人,居然也把“纲常大道”挂上了嘴皮子啦! 围峙四周的“八虎将”以及他们的一干手下,在听到屠森对岑二瘸子如此辱骂之后,不由群情愤激,鼓噪出声,眼看着就要乱将起来! 岑二瘸子双手微举,压制下众人的愤怒,相当平静的道:“屠森,你的来意不外是用暴力报复,而在你造成这样的血腥情势之后,我们也无法再行容让,彼此交锋只乃迟早之事,但,在刃血之前,道理却要先讲明白,你我知道我们为何相拚,同样的,我的手下,以及天下同道也应该知道我们为何相拚,辩过一个曲直之后,我们自可豁命,那时,生与死又是另一回事了。” 屠森粗暴的叫:“强词夺理,满口胡柴的东西,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什么曲直可辩?你勾引我的女人,诱使贾仙仙那婊子不守妇道,偕同私逃,正是男盗女娼,畜生一对,你还能辩出个什么仁义道德,冰清玉洁来?” 大吼一声,“煞虎”黄长定嗔目切齿的道:“你是满肚皮粪便,一嘴的荤腥,污言秽语,下流龌龊,尚称你什么天下第一刀的字号?你也不怕辱没了你把刀?” 屠森狠辣的道:“黄长定,你只不过是岑二瘸子手下的一头忠实走狗,马前喽罗,就凭你这副巴结奉承的态势,你还当成得了气候?呸!” 黄长定神色冷凛,口气凶猛:“姓屠的,我们不妨试试,看看你又已经成了什么气候?” 屠森生硬的道:“正想一试!” 伸手一拦黄长定,岑二瘸子道:“且慢,我话还没有说完!” 屠森萧煞的道:“还有什么话说?” 后面,燕铁衣轻轻碰了屠森一下,小声道:“让他说。” 屠森咬牙道:“不用再让他们拖延时光……” 燕铁衣十分有兴趣,也十分坚定的道:“让他把话说完,时间有的是,不必着急。” 重重哼了一声,屠森强行忍耐着不再作声了。 岑二瘸子缓慢却清晰的接着道:“屠森,不错,贾仙仙是跟了我,但不是我用花言巧语骗她,也不是以财帛金钱买她,更不是使暴力胁迫她,她跟了我,乃是心甘情愿,两相同意的,至于她以前和你的那一段,我也很清楚,你们只算有过一个时期的交往甚或同居关系,然而,她并不能算你的女人,因为其一无凭无媒,其二未曾经过婚姻仪式,其三她也没有在你那里获得任何名分,她走得乾乾净净,没有取走属于你的一件一物,她是在与你毫无瓜葛牵连的情形下才走的。“ 屠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岑二瘸子又接着道:“如果硬要指她有什么不对,就是她在离开之前未曾征得你的同意,就是不顾你对她的感情束缚,可是,这不能构成她的罪名,屠森,你想想,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同你比,甚至还优于你的?当然没有,我年纪超过你许多,既丑且残,也并不富有,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亦未见能与你相拟,表面上的一切,我全不及你,然而贾仙仙为什么宁肯冒险放弃你跟着我走?” 屠森火躁的迸出一句话:“她犯贱!” 摇摇头,岑二瘸子道:“不,她一点也不犯贱,屠森,她离开你而跟了我,只因为一样──我有人性,贾仙仙是个女人,是个有血有灵气的女人,她也需要相对的情感温慰及精神寄托,而不是仅仅供人泄欲,供人凌虐,供人像一件装饰般冷冰冰的摆在那里!” 屠森忽然阴沉的笑了,笑得好毒:“说得真动听,岑二瘸子,你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来为你们这种无耻淫行作辩解?” 岑二瘸子老丑乾瘪的面孔上浮现起一种无比安详又澄静的光彩,他和悦的道:“当然有,屠森,在你与贾仙仙相处的那段时光里,她得不到快乐,得不到慰藉,得不到一点点情感的温润及心灵的充实,你只是给她吃穿,你从没向她说过一句柔和的话,表露过丝毫爱悦之情,连任何体贴的举止都没有,你对她一直冷淡漠视,一直专横霸道,更一直只把她当作一件附属品来看,你言语无味,生活毫无情趣,你完全忽视了她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也需要过正常的日子,真正像一个主妇的日子。” 屠森咒骂了一句,在嘴里。 岑二瘸子声音略略提高了:“但是,这些皆不足以促使她下定离开你的决心,因为她怕你,屠森,令她实在不能忍受的却是你加诸于她身心两方面的凌虐──你多疑善妒,经常对她的细微言行监视盘诘,或为辱骂,或为殴打,你不把她当人,却也不容许别人把她当人,更压制她自己去求得像一个人,你是个暴君,是个变态者,是个确确实实的冷血,孤癖,怪诞,又毫无人性的凌虐狂!” 叱吼如雷,屠森厉叫:“放你娘的狗臭屁,奸夫淫妇,罪大恶极,你还有些什么歪理谬论好讲?不管你说些什么,我是一概不睬,杀,我只要杀,杀,杀……” 岑二瘸子淡然道:“不必冲动,屠森,你来此的目地,便只抱了‘杀’字一个,我明白,也不打算逃避,只要把话讲完,无论豁命之下是个什么结果,是非也自有定论了!” 屠森歪曲着睑,两眼赤红,杀气腾腾的道:“岑二瘸子,我要把你全山上下通通斩尽死绝,鸡犬不留,掘土三尺,我要烧你们的屋,碎你们的尸,刨你们的祖坟啊……” “煞虎”黄长定大叫道:“姓屠的,你在吓你那一个爹!你喊给谁听?有本事你尽管施展,看是你坑了我们,还是我们能将你活埋?” “虬虎”巫子咎也镇定的道:“屠森,把形势看清楚,只凭你一个人,只怕胜算的把握不大──恁情你是天下第一刀!” 狂笑一声,屠森狠厉的道:“来者不善,善者就不来,你们八个人加上一干爪牙喽罗,我单刀双拳和你们玩?你们一窝子倾巢上,莫非我就邀不得帮手?豁开来卯上,你们就知道谁的胜算不大了!” 直到他提及“帮手”二字,“八虎将”的朋友们方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直半掩在屠森背后的燕铁衣身上,他们全要仔细看看,屠森所请来的“帮手”,到底是一位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 第十二章 草莽君 黑白明断 这时,“八虎将”手下的弟兄们已经亮起了几十只火把与风灯,加上四边石屋门窗中原本透出来的灯光,红通通,蓝亮亮的将这一片并不宽大的场子照得清清楚楚,恍如白昼。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燕铁衣的模样有些腼腆的站了出来,他那形态看上去相当生嫩,更有点含羞带怯的味道,这不像上阵交锋的武士,反更似一个初懂人事,被尊长硬领了来相亲的毛头小伙子了。 于是,在那些周遭围立的粗犷汉子当中,便响起了窃笑与嘲弄的声音,他们原认为“屠森”的帮手会是怎样一副威武风范,岂知却指的是这么一个只似他跟班一样的夹生青年! 燕铁衣的表情,七分是自然的反应,三分是做作,从来,在这种场合中,起初他都是被人低估了的,然而,他也最喜欢被人低估,在对方的错误想法里,他往往会收到莫大的好处。 有时候,被人轻视,委实也是一种制敌不备的最佳掩护! 屠森心里在冷笑,他对“八虎将”这些人的幼稚与疏忽感到同样的欢迎,他知道,一旦动上了手,对方就要为他们的有眼无珠悔恨万分了…… 但是,在众人的轻慢及怠忽情况之下,有一个人却十分凝重,甚至是隐怀惊疑的打量着燕铁衣,这个人,就是“八虎将”的首领岑二瘸子! “煞虎”黄长定看着燕铁衣,冷冷的道:“可真是英雄豪杰出少年,这一位年轻朋友不知是那一路的后起之秀,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更加上这么糊涂的脑筋,帮着姓屠的跑来‘旗斗山’找我们的麻烦?” “虬虎”巫子咎笑道:“模样倒还机伶,好生造就,将来不失是块材料,可惜他认人不清,跟着姓屠的胡闯乱搅,固是迷糊,但却也要葬送在姓屠的手上了!” 那边,“巨虎”潘照奇大喊着:“管这浑小子是谁,只要和屠森混在一起就不会是好玩意,死活一遭坑了这两个胆上生毛的野种!” “疯虎”薛敬堂也轻蔑又带着讽嘲的道:“我还当姓屠的请了一位什么样的‘人王’来帮打,原来却是这么一号‘大霸天’,姓屠的自己作贱要把老命搭上,这位后生朋友却也晕头晕脑跟着来替他垫底,不知他肚子里敲的是什么算盘?“ “玄虎”任宇澄平静的道:“约摸是想扳倒‘八虎将’,藉以成名露脸,将来好在江湖上有个光彩说词吧?” “无爪虎”全世晖摸着下巴,眯着眼道:“也说不定姓屠的另给了什么好处,或是许他点银钱,或是答应他将来跟着姓屠的闯,姓屠的用这条件来‘提携’后进,好使这小子自觉能窜得快些。” “煞虎”黄长定冷硬的道:“傻东西,他只怕没想到只要他跟了姓屠的淌这湾混水,他就到此为止,永也不会再有将来了!” 摇摇头“无爪虎”全日晖一派悲天悯人的口气:“真可怜,年轻人最忌血气之勇,如果再加上交友不慎,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燕铁衣那样纯洁的展露出一抹童稚无邪的笑,带着几分天真意味的道:“各位老大哥对我竟知道得这么多,连我都不敢相信哪。” 嘿嘿一笑,“巨虎”潘照奇斜睨着燕铁衣:“我们知道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可多着了,小年轻人,你在出山之前,你师父没叮嘱过你叫你常近有道之士,早却无情之友?没教你慎思明办,洁身自好?” 点点头,燕铁衣笑得有若金童:“教过了,都再三教过了。” “疯虎”薛敬堂厉声道:“然则你怎的如此糊涂?竟然不辩是非,不知利害的随同屠森为恶逞暴?你可知道你如今站的什么地方?面对着的又是些什么人物?你上了屠森的大当,他一个人送命尚嫌不足,更要拉你垫底衬背,小子,你被他冤了!” 燕铁衣微见迷惘的道:“真的?” 薛敬堂大吼:“我们有闲功夫逗你说笑不成?” 燕铁衣呐呐的道:“这倒未曾料及,我原以为跟着他来可以露露脸,沾沾光,至少也可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他说过,他是拿定能够吃住你们的,我却没想到会是这等场面。” “巨虎”潘照奇吆喝道:“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小伙子,我们答应你放你下山,给一条活路你走!” 不待燕铁衣回答,岑二瘸子已突然长叹一声,神色忧虑,面容泛着那等凄楚惶苦:“玩笑也开够了,你也把我的兄弟戏弄得差不多了,这为的是什么?燕大当家?” “八虎将”的朋友们一时尚搞不清楚他们大哥怎的会如此沮丧法?也没仔细听明岑二瘸子对燕铁衣的称呼,一个个全满头雾水,莫名奇妙的望向岑二瘸子,每一张面孔上,都透出了一股迷惘狐疑的神气…… 燕铁衣却面色一整,收起方才的游戏态度,严肃的道:“岑兄好锐利的眼光,我到底在你面前掩饰不了行藏!” 双手重重抱拳,岑二瘸子躬身道:“多年以来,‘八虎将’容身北地,局盘‘旗斗山’一隅,吃刀头饭,舐刃面血,讨的是江湖生活,走的乃黑道旁门,大当家统率北地绿林,称尊三万里江山,‘八虎将’虽在北地隆威之下伏存,却素未进谒朝奉,亦未承受节制,独树一帜,自来自往,然大当家宽厚仁慈,非但不予排挤,杯水薄羹犹亦匀分于我,度量海涵,诚霸主风范,在此,岑云先行谢过。” 这时,四周“八虎将”的众人业已一片肃静,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色都转为那样凝重,神态也全都恁般敬畏了──现在,他们已明白了这个“毛头伙子”,“小年轻人”是谁,他不是别个,正是北六省的绿林盟主,“青龙社”的魁首,一跺脚震山撼岳的枭中之霸燕铁衣! 镇慑住他们的尚不止此,他们都清楚他们和燕铁衣乃是各行其是,各树一帜的,他们向未遵从燕铁衣的盟主身分,也没有听命于他的号令,更不曾与他所直接统率下的“青龙社”有过任何来往,换句话说,他们乃是自成一股力量,一股在人家无匹潜势之下生长的力量,他们生存在燕铁衣巨大的盟翼伞隙当中,他们却昂首独特,不但酣睡于猛狮之侧,更争食夺利于铁掌之下,然而,燕铁衣却未排挤他们,压榨他们,欺凌他们,燕铁衣任由他们用自己的方法过生活,甚至更约束他的手下避免可能的磨擦,限制他的势力往这边延伸,这些,他原可不必忌惮,原可无须考虑的,任何一个如他这般的黑道雄主都不会像他这样的宽大,可是,他却做得这样完美。 真正的开阔胸襟,恢宏气度,不一定局限于某一类人的身上,绿林中的豪士,也一样有白道里的英雄们所不及的器宇! 燕铁衣像岑二瘸子还礼道:“岑兄太客气了,江山是朝庭的,大地乃属万民,谁都有权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燕某何人?岂敢独霸?只要两道同源皆有瞰饭之术,自可循之维生,我燕铁衣怎能独吞全份?” 岑二瘸子敬佩莫名的道:“早闻大当家仁满天下,厚待四海,宽严得宜,恩威并济,今日初见,果然名不虚传,‘八虎将’谨此再叩谢包容德意!” 拱拱手,燕铁衣道:“言重了,岑兄。” 目光四扫,岑二瘸子沉着脸向他的一干手下道:“你们全听清楚了,这一位乃是北地的巨鼎,黑道上首屈一指的霸主,‘青龙社’魁首‘枭霸’燕铁衣,我们这多年来,全是由燕大当家赏的饭吃,若非燕大当家仁厚相待,只要他手指一偏,‘八虎将’在此即无立足之地,飘零天涯犹算大幸,恐怕你我各人连生路皆将不存,可笑你们一个个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在前,真是幼稚荒唐,愚昧之至,还不赶快过来一一叩见燕大当家谢罪领罚!” “八虎将”的人们还不待有所动作,屠森已猛的狂笑一声,怪叫道:“姓岑的,你这是干什么!演戏么?演给谁看,你以为来这打阿谀奉承的下作手段就能套住燕铁衣,藉而免却你们那一场浩劫?错了错了,你是大大的错了,岑二瘸子,今天别说你奴颜婢膝,下跪叩头,全改不了燕铁衣既决的意念,便是你剜出心来,燕铁衣也会一脚踢出去喂狗!” 岑二瘸子脸色铁青,他缓缓的道:“屠森,你说话措词,最好温厚些,如此尖酸刻薄,只怕增加不了人们对你的好感──包括燕大当家任内!” 屠森冷峭的道:“又想来挑拨离间啦?岑二瘸子,你就甭做那样的美梦吧,我和燕铁衣之间是什么牵连你不知道,你抱住他的大腿喊天试试?看他会不会稍微软活点,饶你们这些人的狗命?” 燕铁衣不快的道:“屠森,你说话怎么这样说法?” 屠森狠狠的道:“姓燕的,我警告你不要想动任何歪点子,你来这里原本是要干什么,仍然一样要干什么,别叫他们用眼泪与这条苦肉计把你骗了!” 哼了哼,燕铁衣道:“我已一再向你表示过,取舍之间,我自有主意,不须你来指点!” 屠森瞪着眼道:“记着一路上我向你说过的话,记着你为什么随我来此!” 燕铁衣咬咬牙,脸上宛似刮得下一层霜来! 岑二瘸子踏前一步,凛然道:“屠森,我要把事情先讲清楚──对于燕大当家,我们由衷的钦佩与感激是一回事,他同你相皆而来的目的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分开来算,你不用着急;更不须担心,我们的过节我们自当一肩相抗,便宜不了我们,也亏不了你!” 冷冷一笑,屠森道:“只怕你不这样算也不行!” 忽然,“煞虎”黄长定激昂的道:“燕大当家,请你暂且一旁主持公道,莫要涉入这场纷争之中──待我们与姓屠的之间梁子了结过后,你有什么交待,我们听着,有什么惩罚,我们受着,只这件事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助长了姓屠的气焰!” “虬虎”巫子咎也忙道:“燕大当家,请珍惜名声,务必三思!” 燕铁衣苦笑道:“二位心意我是深切体会,然而此事我实有苦衷,如果可能,总希望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法子方为上策。” “煞虎”黄长定大声道:“燕大当家!你乃是亲眼看到,姓屠的这副架势,可是能以善甘罢休的模样么?” 屠森萧索的道:“善甘罢休?姓黄的,你说得也太轻松了,我受到这等侮辱,岂是除了鲜血之外能以消恨的?” 岑二瘸子低沉的道:“燕大当家,请问,在我们同屠森的交刃中,尊驾将采取什么适应方式!” 这一问可真是问到了要紧所在,关键之处,燕铁衣正在迟疑着考虑如何回答,屠森已越俎代庖的开了腔:“岑二瘸子,这还用得着问?你先摸着自己心口说一句──你们是要怎么个与我‘交刃’法呀?” 岑二瘸子冷冷的道:“我想你自己也该有数!” 嘿嘿一笑,屠森道:“很好,你们是打定主意要一窝子上了,你们这么多人妄想吃我一个,燕铁衣是帮我而来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要加入一份不说,他与我之间的关系吧,单凭他那样讲究武林规矩,也不作兴以众凌寡,他看在眼里,怎能不打这不平?” 岑二瘸子目注燕铁衣,平静的道:“大当家可是此意?” 燕铁衣叹息一声,道:“如果你们是齐上的话,我就不能不助他一臂了!” 岑二瘸子艰辛的道:“大当家一定也明白,只有齐上,才能自保,凭他的刀法修为,若是以一对一我们兄弟恐怕全非其敌!” 屠森昂然笑道:“这只能怨你们学艺不精,白活了这大把年纪,却难以作为群殴围攻的藉口!” “煞虎”黄长定暴怒的叱叫:“和你这种人,还谈什么道义规矩!” 屠森尖刻的道:“所以,你们要这种不要脸之下,就莫想拖着燕铁衣也同你们一样恬不知耻!” “巨虎”潘照奇叫了起来:“大哥,我们还和这里唠叨什么?并肩子上了哇!” 屠森狞笑道:“来,通通来,大家拚个血流盈河,尸积如山,今晚上屠某就要痛杀一个淋漓尽致!” “疯虎”薛敬堂也咆哮道:“我们豁上看,姓屠的王八蛋,试试谁割谁的人肉!” 屠森不屑的道:“薛敬堂你这架势,同你的拜弟辛老八一个熊样,色厉内荏,嘴硬手软,除了到时挨剐,半点用场派不上!” 几句话一出口,顿时引起一片死寂──半晌,岑二瘸子才沉重的道:“屠森,你已见过我八弟辛伧!” 屠森硬邦邦的道:“见过。” 岑二瘸子的双眸中掠过一抹惊虑之色,他吸了口气,缓缓的问:“如今,他人呢?” 屠森乾脆的道:“宰了!” 于是,又是一片死寂,在这样的僵寒气氛里,“八虎将”的人们却一个个热血沸腾,双目喷火,悲愤业已扭歪了那些张人脸。 屠森那“宰了”的两个字,像是在对方心中埋进了一包炸药,只待引信点燃,则天崩地裂,一发不可收拾! 岑二瘸子的语气仍然镇定,但却掩隐不住那颤抖的尾韵:“你真狠,屠森………” 一扬头,屠森蛮不在乎的道:“才只是开始,岑二瘸子,狠的场面还在后头,你会亲身体验到的!” 岑二瘸子悲切的道:“你今晚来此,目地即是杀戮,本来我认为在容忍之下,可能尚有环转的余地,但你杀害了我的拜弟,屠森,你就准备着承受血腥的洗礼吧,你便想要罢手,亦势不可能了!” 屠森强硬的道:“简直说你娘的浑话,岑二瘸子,我来此是与你握手言欢的么?打那贱人被你诱走的一天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取你们的狗命,这个决心,我从未改变,也永不会改变!” 点点头,岑二瘸子道:“那么,就让我们血血互报吧!” 燕铁衣忽然高声道:“且慢!” 屠森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没有理会屠森,燕铁衣对着岑二瘸子道:“岑兄,有关令拜弟辛伧,我有数言奉告!” 强忍悲愤,岑二瘸子颔首道:“大当家,请说。” 燕铁衣凝重的道:“我平素对‘八虎将’贤昆仲的心性行为不甚明了,今日得见七位,观言察色,皆乃磊落之士,俱属豪迈之辈,想是以往亦然,但各位拜弟‘邪虎’辛伧,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无行无德的畜牲!” 话刚说完,立时引起了“八虎将”一干人的大哗,岑二瘸子连连叱喝,好不容易将大伙镇压下来,方才满脸惊怒之色,勉强平静着腔调问:“大当家名重位高,尊盖一方,如此说来,想是有凭有据了?” 燕铁衣严肃的道:“一点不错,无凭无据,我怎敢如此轻言?” “煞虎”黄长定咬牙道:“若有凭据,拿出来!” 岑二瘸子叱道:“二弟不可无礼!” 燕铁衣摆摆手,心平气和的道:“不要怪他,岑兄,在未明就里之前,黄兄对于我在辛伧身上所下的评语,自然不会愉快,但各位听我叙过实情之后,怕就会对辛伧不愉快了。” 岑二瘸子哑着声道:“大当家,我们洗耳恭听。” 燕铁衣声音清朗但却铿锵着力的道:“距此六十里许外,有一条蜿蜓于僻野山丘中的土路相通,那里的一片树林内,一个村姑被人施暴在一间草寮中,施暴者先予奸淫,继而杀之灭口,那不幸的村姑于被杀前发出了一声呼喊,因此这一幕残酷丑剧便由而揭破──我来得及亲眼目睹辛伧刚刚干过的这一桩惨事!” 又是一片死寂! 过了半歇,岑二瘸子方才抖着嗓音道:“大当家,你,………你证实是他?“ 燕铁衣冷森的道:“高个子,虎背猿腰,紫长脸,用的是‘三尖两刃刀’,前腰板带上习惯插一柄短刀,而且,他自称他是‘八虎将’的老八‘邪虎’辛伧。” “疯虎”薛敬堂脱口道:“天爷,这可不正是他?” 岑二瘸子苦涩的道:“大当家,我是说,你能证实是他干下的这桩丑事?” 燕铁衣深沉的道:“我亲眼目睹──他又完全承认。” “煞虎”黄长定激昂的道:“干下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他怎会毫无顾忌的承认?” 目光冷凛的注视着黄长定,燕铁衣缓缓的道:“第一,因为他自恃功夫不弱是地头蛇,又有似你这样的兄弟撑腰,方才百无禁忌,肆意猖狂,其二,他已打定主意要把发现此事的人一并杀却灭口,因此不须顾虑,其三,他根本贱视那村姑的生命与贞洁,以为他应该可以做那种事而不必负任何责任,其四,他不知我是谁,其五,他更不知屠森是谁,黄长定,这些理由够不够?” 在燕铁衣那宛若利刃也似的冷锐眼光下,黄长定不禁感到少有的畏惧与瑟缩,他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燕铁衣又沉重的道:“我以我的名誉,甚至生命来为这件事做见证,如果你们为了与屠森之间的旧怨而拚斗,我容忍你们,但是,若以此事为藉口,我抱歉不能苟同,各位与屠森的──,他不应过于相逼,杀戮更为我所反对,然而,他除去辛伧和那名爪牙,我绝无异议,相信各位也不该有异议!”—— 第十三章 风云起 撼山动岳 岑二瘸子就在这片刻间,不只是变得更乾瘪、更难看,也宛似衰老了很多,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十分悲凉的道:“既是大当家这么说,我们还有什么好讲的?‘八虎将’出此不肖兄弟,只怪我领导无方,管教不严,向大当家负荆请罪犹恐不受,那还敢有异议?” 燕铁衣神态逐渐缓和,他道:“岑兄,我话要说明白,辛伧如此恶行,就算屠森不下他的手,我也一样会下他的手,固然屠森格杀辛伧是为了与你之间的仇恨使然,但却是由我间接促使;你能通晓大义,不因私情两罔顾曲直,足见你是个识体统,讲公理的君子,只因此一端,我已对你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及认识。” 岑二瘸子里涩的一笑,道:“还望大当家的多成全。” 当然燕铁衣知道对方这句话里含的是什么意思,同时他心中也已有了计较,但此刻他不便表明什么,只有淡淡的道:“总要大家全过得去就是了。” 映着青红闪闪的火把光芒,屠森的脸孔阴沉像罩上一层阴霾:“燕铁衣,你还要罗嗦多久?你不要忘了,你来这里是帮我找场报仇的,不是叫你来套交情,做好人,你千万要搞清楚!” 燕铁衣厌倦的道:“我不是白痴,屠森,无须你不停的‘耳提面命’!” 屠森白袍一探,厉烈的道:“那么我们就放开手干了!” 燕铁衣道:“你请!” 双目怒张,屠森吼道:“什么意思?我请?你却做什么?” 燕铁衣淡淡的道:“我替你掠阵,替你分担压力,使你不致送命,我没有记错吧?要放开手干,当然唯你马首是瞻,不该由我来打前锋!” 屠森粗横的道:“好,你记着就好……” “好”字还在他舌尖上翻滚,“巨芦刀”的泛芒已流电也似在一次闪掠后暴劈岑二瘸子。 岑二瘸子为“八虎将”之首,久经阵仗,见多识广,自亦不是省油之灯,屠森未动手之前,他业已防着了,这突兀的一击,亦并未出他意料之外,那抹冷芒甫始闪击,他半步不动,反手间一对蓝光泓漾的“冷月环”已经飞现,“仓郎”一声,硬生生震开了屠森那凌厉的一刀! 斜刺里,“煞虎”黄长定断喝一声,旋身进扑,左手斧,右手叉,交相挥斩,风啸光幻,威猛隼利无比! “巨芦刀”翻扬截击,两人又是一触立分! “虬虎”巫子咎却毫不哼声,弹跃七尺,一个筋斗倒转中,一对三尺半长的白钢“盘龙棍”兜头盖脸罩向了屠森! 目光凝聚,屠森倏急闪晃,七十九刀分成七十九个不同的角度飞刺巫子咎,刀雨才现,岑二瘸子已一滑而到,“冷月环”的环刃回绕纵横,在圈圈弧影中,又急又密的卷罩过去! 屠森行动如电,七十九刀立封,在蓬散的光束如轮里,他同时二十三刀暴劈黄长定,二十三刀罩削巫子咎,以一对三,仍不失其猛悍野之概! 尖叱着,“玄虎”任宇澄自半空飞扑而洛,“月牙铲”扬起的粼粼冷芒,就有如串串的波纹,那样强劲的交织成一个十字旋舞落! 身形半蹲,屠森的“巨芦刀”奋起横挥,划过一道扇形的光面,金铁交击声里,任宇澄又一个筋斗倒翻五步。 瞬息间,岑二瘸子、黄长定,巫子咎三个人又从三面暴尸而至,不给屠森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又将他紧紧缠住! 在四团人影的游走旋飞里,屠森大吼:“燕铁衣,你还不上?” 在一旁背着手的燕铁衣闲闲散散的道:“你可不要挫了自家的锐气,屠森,‘八虎将’中的这三虎最是难缠,但是以三对一,你犹未落下风,反而越战越勇;你的行情高涨呢,却急躁个什么劲?定下心来,你吃不了亏!” 屠森刀光如练中,愤怒吼叫:“你只要插上一脚,我就可以叫他们死得更快!” 摇摇头,燕铁衣道:“何须我插上一脚?你自己能够下手放倒他们不是更见光彩?况且我可以帮你阻敌,却不能助你杀敌,如今你的压力还不到难以负荷的时候。” 左右晃移,屠森的“巨芦刀”分向三个方位飞刺,他咬牙道:“姓燕的,你休想再玩老把戏!” 燕铁衣慢条斯理的道:“老的把戏没玩过,新的把戏我更不会玩,屠森,我是照我的承诺行事,到了该进场子的时节,我绝不慢上一分一寸!” 屠森封开巫子咎的一对“盘龙棍”,又斜截岑二瘸子的“冷月环”,他气涌如涛的咆哮:“你没看见他们业已并肩子上啦?” 燕铁衣颔首道:“看见了,但你仍然挺得住,撑得稳是不是?再说,你也大方点,至少亦该给他们一个能够抗拒挣扎的机会呀!” 连连翻腾中刀旋宛似伞张,由细而粗,由小而大,渐扩渐宽,屠森恶狠狠的叫骂:“你他娘就是一张嘴巧,燕铁衣,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想给我‘小鞋’穿!” 笑笑,燕铁衣道:“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这时,“玄虎”仟宇澄再次暴龚,“月牙铲”在一片寒光闪映中猝刺屠森背脊! 另一边,“疯虎”薛敬堂也一个箭步抢上,手中一柄“大铡镰”横着飞削,弯阔蓝亮的刃面反映着异彩,令人心悸! 大吼一声,屠森跃腾而起,尚未回刀反击,一长一短两溜蛇电也似的流光已猝然飞射,“叮当”两响,“玄虎”任宇澄与“疯虎”薛敬堂俱已双双侧退三步! 平平淡淡的,燕铁衣道:“朋友,我这不是来了?” 又与岑二瘸子、黄长定、巫子咎等战成一团的屠森,这才冷冷哼了一声:“你早就该来了,亏你还好意说得出口!” 被生生逼退的“疯虎”薛敬堂,这时不禁把一颗光头都气得泛了亮,他嗔目如铃,瞪着燕铁衣激愤的大吼:“燕大当家,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和悦的道:“势非得已,还望各位海涵!” “玄虎”任宇澄也铁青着一张脸道:“燕大当家,何苦为虎作伥?”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已说过了,势非得已。” 一咬牙,薛敬堂的声音迸自齿缝:“好话业已向大当家的你说上了十箩筐,就差没向你下跪,大当家的,逼人可不能逼得太绝,我们也要脸!” 燕铁衣苦笑道:“我不逼你们,薛兄,我欠屠森的情,且对他有过承诺,我不能受恩不报,更不能空口不行,尚望各位多多谅解。” “玄虎”任宇澄冷冷的道:“凭大当家的能耐与神通,又怎会欠姓屠的情,受姓屠的之恩?只怕大当家是遁词吧?” 燕铁衣正色道:“全是实话,任兄,‘家财万贯,也有一时不便’,何况我辈江湖人成年累月净在危难中打滚,谁又敢说永不承别人的情,受别人的帮?而一旦承情受帮,就是欠了人亏了人的,不报偿行么?” 任宇澄僵硬的道:“报偿当然免不了,却不必要以这种方式来报偿!” 微喟一声,燕铁衣道:“我也不愿用这种方式来报偿,但我无可选择,这乃是屠森特意指定的法子,也是他救了我性命后所索取的条件!” 怔了怔,任宇澄不大相信的道:“凭他?他会救了你的命?” 燕铁衣道:“一点不错,我受了毒伤,晕迷在深山荒野里,若不是他适时为我解毒疗伤,这条命怕已不是我的了。” 沉默了一下,任宇澄道:“大当家,也就是说,你一定要在这种场合中为他‘跨刀’了?” 燕铁衣并不以对方的用词不当而愠怒,他只淡淡的道:“我有过承诺,任兄。” 任宇澄沉重的道:“你不再斟酌,无可变通?” 燕铁衣静静的道:“君子一言,如九鼎并立,又如何再加斟酌变通?” “疯虎”薛敬堂气愤膺胸的道:“大当家,这可是助纣为虐啊,你就不替你自己的名声打算打算?” 燕铁衣叹了一声,没有回答。 “疯虎”薛敬堂又咬着牙道:“那么,大当家,不是我们斗胆要同你比划,是你逼得我们非与你动手不可了!” 燕铁衣温和的道:“形势相逼,你我立场迥异,不得不如此对峙,各位放心,尽管向我下手,不论挂彩负伤,甚或丢命,也绝不会抱怨各位就是了!” “疯虎”薛敬堂的面颊肌肉扯紧了,他窒迫的道:“大当家……怕我们要得罪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请便。” 抢在薛敬堂前面动手的却是“巨虎”潘照奇。 潘照奇那根粗重的两头带勾生铁扁担,挑起来便从背后砸向了燕铁衣背脊! 好像背上生着眼,燕铁衣动也不动,“太阿剑”倒翻上刺,快得只见一抹光影,森森寒气,已逼得潘照奇仓惶躲开! 霹雳般的叱喝,“疯虎”薛敬堂的“大铡镰”斜着猛抬燕铁衣的脖颈,那副狠劲,似是要把燕铁衣的脑袋给硬搬下来! 倒翻的“太阿剑”在半空中映起光华如闪,“仓”的一声便挡开了“大铡镰”,薛敬堂闷不吭声,身形暴挺,往里猛窜,左手扬处,一枚儿拳大小,中间缀连着黑色细铁链的坚硬铁胆,已猝然砸向燕铁衣眉心! 燕铁衣微微偏头,只是恰到好处的微微一偏,铁胆强劲的擦过,他的“照日”短剑已倏闪倏现,薛敬堂怪叫一声,倒翻出去,这位“疯虎”只觉得面颊泛凉,用手一摸,却沾了满掌腥黏的血迹,这一下,不由将他惊窒得半天发不出声来。 薛敬堂“疯”是够“疯”了,但却不蠢,他呆在那里,心中有数,燕铁衣业已手下留情啦!否则,刚才那神出鬼没的一剑,便可以透进脸孔上任何一个部位! “玄虎”任字澄急着过来抢救他的兄弟,“月牙铲”狂风骤雨也似卷向了燕铁衣,燕铁衣好整以暇的挥剑迎截,但见光闪如雪,瓢飘忽忽,四散缤纷,在连串的兵刃交击声里,任宇澄的攻势已被全部封住! “巨虎”潘照奇又大吼着扑上,生铁扁担呼呼轰轰的扫向燕铁衣。 燕铁衣只在铁扁担那急劲又严密得几近于无的间隙里穿射翻腾,根本不还手,但潘照奇任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沾不上他一根毫毛。 透了口气,任宇澄低促的问薛敬堂:“怎么样?六弟,伤得可重?” 摇摇头,薛敬堂道:“皮肉之伤……四哥,燕铁衣的确名不虚传!” 任宇澄犹有余悸的道:“刚才那一剑,好险,我以为你完了!” 薛敬堂有些沮丧的道:“他是手下留情,要不,不完了怎的?” 眼皮子跳动了几次,任宇澄喃喃的道:“真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友是敌,也叫人搞不清楚。” 薛敬堂有气无力的道:“四哥,咱们真是井底的蛤蟆,只见着那么一小块天,一向以为自己能蹦能跳,上得了台盘,今晚上与姓燕的这一比划,才知道委实差得太远,看看人家那一身功夫吧!那像人练得出来的?” 任宇澄也沙哑的道:“不用你说,一上手,我就有这个感觉……他怎么能练到这种火候?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他那两把剑,不似剑,倒和两溜闪电一样,来去无踪,千变万化,快得就无以言状了。” 薛敬堂呐呐的道:“如果今晚上他是存心要帮姓屠的话,四哥,我们这‘八虎将’,除了今生拆伙来生再重拜把之外,就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 任宇澄阴晦的道:“看样子倒不至于如此糟法,他对姓屠的并不怎么热心。” 目注着燕铁衣飘移于潘照奇的铁扁担挥舞中,薛敬堂又吁叹口气:“我们的大个子还煞有介事的在那里卖力呢,四哥,瞧瞧吧!人家燕铁衣那么个轻松自在法,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大个子不是在与人较手,他是在被人当大狗熊耍尚犹不知,唉……” 任宇澄皱着眉道:“六弟,我们该怎么办呢?” 薛敬堂振作了一下,道:“怎么办?除了拿鸭子上架再挺下去,还能怎么办?总不成楞在这里看光景,要帮大哥他们的忙也帮不上,姓燕的包管会截住,只有找他豁上玩玩了!” 任宇澄无精打彩的道:“玩也未见能玩出个名堂来,人家是一心相让,手下留情,这种打法最叫人不带劲,好像欠了他什么似的。” 薛敬堂道:“可又不能站在这里装傻鸟呀!” 他们两兄弟尚在磨蹭着,那边的潘照奇业已满头大汗,气喘嘘嘘,直到现在,他才赫然查觉人家压根就没有还过手! 燕铁衣不但在对方的铁扁担中穿掠自如,有时更围着潘照奇身子四周飞快打转,弄得这彪形巨汉像头蠢牛一样跟着团团回转,口鼻间喷出的热气连燕铁衣都感觉得窒闷。 “无爪虎”全世晖却蹲在旁边,目不转睛的注意着燕铁衣的动作,这位和气生财似的仁兄,正打算窥准了燕铁衣的弱点,找出一丝空隙好抽冷子来一手! 当然,燕铁衣看在眼里,肚中雪亮,他也早就等着这头“无爪虎”来一手了,他甚至已决定故意露个破绽好诱使对方钻进来。 铁扁担漫天挥舞中,潘照奇忍不住怪叫起来:“喂!喂!你们都在搞啥名堂?怎的全变成木头啦?这可不是看戏的辰光呀!我这厢业已挺不住啦,快他娘上来帮一把哪!” 突然,燕铁衣身形一缓,笑道:“不急,潘兄,不急,我等着你缓口气就是了……” 就在他身形往下一慢的当儿,蹲在一边的“无爪虎”全世晖猝然贴地窜进,一柄“双耳戟”由下往上暴挥,直插燕铁衣的小腹! 微微一笑,燕铁衣“太阿剑”斜起穿出,“锵”的一声,正好插在戟耳中,换句话说,全世晖的戟耳便也绞住了燕铁衣的剑刃! 大喝一声,全世晖奋力扭腕,企图将敌人长剑绞脱,同时藉势腾身,双脚飞踢燕铁衣的头脸! 紧跟着,“巨虎”潘照奇也舍身急进,生铁扁头搂头盖脸对着燕铁衣的面门便恶狠狠的劈了下来! 于是 变化便在突兀里发生了,燕铁衣身形猛弓,穿入戟耳中的“太阿剑”急带斜扯,全世晖做梦也想不到燕铁衣具有如此巨大的力气,兵刃往上抬举,双脚也正好踢到,就那么巧的便把自己一只右脚套进了自己“双耳戟”的耳格里,他这里一声怪叫才往下跌,燕铁去已暴闪向前,潘照奇的生铁扁担才挥到一半,眼前寒光骤闪,明明白白看到那柄“照日”剑指向了他的咽喉! 燕铁衣这前扑之势,快不可言,刚好掩到身材高大的渚照奇右臂部位,而短剑出手,逼得潘照奇这位巨无霸不得不偏身旋躲,这一偏身,乖乖,他的铁扁担便对着横跌地下的老兄弟“无爪虎”全世晖身上砸了下去! “哇呀呀……。” 潘照奇已经收不住势了,情急之下,他不由自主的出声怪叫,同时骇得猛的闭上眼睛! 快如电光石火,燕铁衣的“太阿剑”猝然横架,“当”声震响中,火花四溅,沉重的生铁扁担,只在全世晖头顶一寸之处,已被燕铁衣架住,险极了! 当扁担击剑的那一刹那,全世晖出于本能的反应,赶忙双手抱头,弓背下伏,一边也本能的尖叫长号起来,如同宰猪也似! 退后三步,燕铁衣微笑道:“潘兄,下次抡你的生铁扁担,可得小心一点,看仔细了,别净朝自己人脑袋或脊梁上招呼才是!” 潘照奇全身冷汗淋漓,双眼发直,栗栗抖个不停,歪咧着那张大嘴巴,一个劲的在喘着粗气,他真是被吓坏了! 地下的全世晖,这时已被“疯虎”薛敬堂拖了起来,这位“无爪虎”摸摸脑袋,又活动了一下四肢,证实自己没有受伤,方才满头雾水的转过身来,木楞楞的朝着燕铁衣发呆,一张白净脸孔,却已泛成了紫酱色! “玄虎”任宇澄走了上来,感激莫名的压着嗓门道:“大当家,我们兄弟一再承你手下留情,剑下超生,这分恩德,我们是报不完了,这场火并,也实是并不下去,但大当家,你叫我们怎么办才好?” 燕铁衣低声道:“你们只看不动,我也只看不动,正是两全其美,不伤和气,怎么样?” 任宇澄苦笑道:“大当家,你与姓屠的关系只是欠了他的情,受到他的勒索而已,你当然乐得袖手一旁,但我们却不能罔顾手足之情,兄弟之义,乾瞪着眼任由我们的几位哥哥,在与仇人浴血苦战啊。” 这可也是实情,但燕铁衣却也有难处,他说过要替屠森承担部分压力,在屠森以一对三的时候,他可以“打马虎眼”不伸手,但若“八虎将”其余的几虎一拥而上,他却不能不帮着屠森挡一挡,否则,他就算失信了。眼前的场面,确是叫他脑筋伤透! 任宇澄目注着屠森力拚他的三位拜兄,依然骠悍凌厉,进退腾掠如电,虽不能说一定占着上风,但显然正采取主动,一把“巨芦刀”威力万钧,对他的三位拜兄有着极大的压制,他看得出,时间拖下去,对他的三位拜兄便越发不利,如果再不加助力,最后的结果,于他三位拜兄来说,是颇不乐观的! 但燕铁衣又挡着路,休说他们的力量不足以与燕铁衣抗拒,便是能,也委实拉不下脸来,对一个几次三番手下留情的人而言,纵然那是敌人,亦万不能豁上命同人家去拚啊。 任宇澄苦恼又焦灼的道:“大当家,好歹,你也得给我们拿个主意才行,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姓屠的太厉害,眼看我的三位拜兄就圈不住他了!” 挨挨蹭蹭的靠了过来,“巨虎”潘照奇表情十分窘迫的道:“大当家,我们四哥说得对,我们和你之间,这个仗再也打不下去了,没法打了,可是,我们总不能不救我们的三位拜兄。” 燕铁衣皱着眉道:“我也不能失信于屠森,更不能以怨报德呀,不管怎么说,他总救过我的命,你们各位也得替我设想一下!” 潘照奇苦着脸道:“那,怎么办呢?” 咬咬牙,任宇澄道:“大当家,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燕铁衣道:“说说看!” 任宇澄低促的道:“我们哥四个,好歹过去一个,大当家,你抬抬手,装作疏忽的样子,让我们溜过去一个人,这样的话,多少尚可扳回来一点劣势!” 燕铁衣略一沉吟,有些犹豫的道:“万一叫屠森看出毛病来,我就不好说话了。” 任宇澄近乎哀求的道:“但是,大当家,你也不情愿看着我三位拜兄丧命在屠森那魔王的刀下吧!再怎么说,我们都算是一个地面上的同道,人不亲,土也亲,流水花树,全是一个根同源啊……” 燕铁衣低沉的道:“现在你们方才想到这些?好吧!四位中那一位过去?” 任宇澄忙道:“当然是我!” 微微点头,燕铁衣小声道:“好,你们一齐上!” 任宇澄大喝一声,“月牙铲”斜挂燕铁衣胸前,燕铁衣倏进一步,“太阿剑”反掠上去,任宇澄大旋身,边压着嗓门向站在侧旁发楞的三个兄弟狂叱:“上啊,看什么光景?” “疯虎”薛敬堂箭步暴扑,“大铡镰”闪耀中,他赶紧问了一句:“谈妥啦?” 任宇澄翻腾起来,“月牙铲”迎截来剑,迅速的道:“我过去!” 这时,“巨虎”潘照奇,“无爪虎”全世晖已一同围上来,同样兵刃挥舞飞旋中,燕铁衣只以长剑“太阿”应对,而且,尽量使战况在表面上激烈化,实则全是花样,他骨子里乃是采的守势! 几次的迂回进退后,在四虎突然加强的一阵猛攻里,燕铁衣似是微微躲避了一下,于是,“玄虎”任宇澄便一闪而过,急扑正在以一对三的屠森! “巨芦刀”“锵”声截开了任宇澄的来铲,屠森飞快晃移中,不禁气得大吼:“燕铁衣,你搞的什么名堂?怎么又让他们冲过来一个?” 燕铁衣有声有色的在与其他三虎拚打着,闻言之下,故意装成一副又恼又屈的音调,火辣辣的吆喝:“我是故意的不成?你没见我在这厢,也和你一样是在拚命么?”—— 第十四章 仇渗血 剑分曲直 屠森连续十一次腾挪,刀光闪射回旋,他咆哮道:“你甭在那边和那几个饭桶夹缠,过来帮我拦住这里的角儿才是正经!” 燕铁衣大声道:“那也要我过得来才行,你看这三个,全是发了疯似的豁着命在干。” “巨芦刀”“仓、仓”连声架开了岑二瘸子与巫子咎的家伙,屠森怒叫:“你不会放倒他们?” 燕铁衣猛的让过潘照奇的生铁扁担,平起一剑又逼出了全世晖,他冷冷的道:“我说过,我不能帮你杀人!” 屠森吼道:“你不一定要杀了他们,只要制住他们或抛开他们就行,由我自己来杀!” 身形移回中,燕铁衣叫:“我试试看。” 刀光映着屠森充满杀机的面孔,明暗之间,越现狠酷,他咬着牙道:“不要玩花样,姓燕的,凭你的本事,足足收拾他们而有余,你给我扎实点,休想再在中间搞鬼送人情!” 燕铁衣没有吭声,他一面默忖情势,一面在迅速思考着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处置眼前这个局面才最为适当? 他在那里左右为难的犹豫不决,但屠森却已不再缠斗下去,屠森已看出这个局面如果一直拖延胶着,对他来说,乃是有害无益的,同时他也明白燕铁衣除了只会象征性的帮他承受一份压力之外,不可能助他实际歼杀敌人,现在,他就要以冒险的行动逼迫燕铁衣履践另一个承诺──在他生命遭受危难的时刻获得安全的保障──屠森知道燕铁衣会做到这一步,而他利用险招搏杀,本身的生命有了保障,重创敌人就大有方便了,逼迫燕铁衣实践此一承诺,等于为屠森自己贴上了一道护身符! 陡然间,屠森在一个横翻里避过了黄长定的斧叉,这一次他却不再跟着挪位,反而猛的迎向了巫子咎的盘龙棍! 岑二瘸子的“冷月环”急起飞削下,沉声叱喝:“老三留神!” 巫子咎双棍立时加劲,奋力劈砸下来,屠森上掠的身形蓦然横平,顺着双棍下砸之势贴着棍棒回旋,“巨芦刀”暴闪之下,巫子咎急忙仰身,却也免不了斜胸被划一刀,皮开肉绽,鲜血飞洒。 这时,岑二瘸子的双环如弧,狠切屠森背脊,屠森沾血的“巨芦刀”“削”声回翻,“仓郎郎”磕击双环,而黄长定的斧叉却又猛然攻到。 屠森大吼一声,刀刃纵横击舞,震斧荡叉,岑二瘸子目嗔如铃,猝弹倒翻,“冷月环”“擦擦”两响带起了屠森肩背上的两大块皮肉,然而,屠森的“巨芦刀”却在环刃溅血的一刹那,流电也似激射,岑二瘸子闷哼一声,头顶上一块巴掌大小的头皮已连着毛发扬上半空! 人影暴扑,“玄虎”任宇澄和身冲进,“月牙铲”倏插屠森肚腹,屠森猛的吸腰弓背,“月牙铲”的力道在消除大半之后,仍然够上了屠森的肌肤,然而,才只堪堪划破了表皮,屠森的“巨芦刀”已猝斩而下,任宇澄厉嗥着滚倒在地,一条握铲的右臂却齐肘削断! 满脸鲜血的岑二瘸子悍不畏死的连环撞进,双环直削屠森咽喉,而胸前血肉翻绽的巫子咎也虬髯倒竖,面孔歪曲的挥棍狠砸向屠森天灵盖! 屠森蓦地尖吼:“燕铁衣……” 吼声中,他根本不理砸劈下来的巫子咎双棍,“巨芦刀”微偏飞削,“当”“当”震开了岑二瘸子的“冷月环”,刃芒冷映,“嗤”的透进了岑二瘸子的腰侧! 由于屠森挥刀前刺,他的身躯便微微半俯,眼看着他就要付出伤害岑二瘸子的代价──背脊上承受巫子咎的双棍,斜刺里“太阿剑”的剑身急颤如啸,已”铿锵”两响接住了那狠狠砸落的一对“盘龙棍”。 一抹冷酷的狞笑浮现在屠森的面孔上,他猝往后仰,“巨芦刀”藉势反挥,双棍击落于燕铁衣剑上的巫子咎惨号着飞起五尺,又重摔跌下来──也是一条右臂,完完整整的一条右臂被斩断了! 狂叫着,黄长定的短柄山叉脱手飞射,屠森的“巨芦刀”拔出,于岑二瘸手腰际,又快又准的将射来的小叉滴溜溜劈抛半天! 黄长定便在这时双手握斧,旋身横斩! 屠森快不可言的侧翻急扑,贴地前射,斧刃在他背上急劲挥过,他的“巨芦刀”眼看着就要透进黄长定的小腹! 凄厉的呼号着,业已倒在地下的岑二瘸子奋力挺身翻滚,一只“冷月环”闪电他似飞削屠森的颈项。 屠森依然刀去如矢,根本不理不睬,他不相信燕铁衣会任由这枚利环将他伤着! 满心恼火的燕铁衣猛一咬牙,“照日”短剑骤然流灿蓬飞,逼退了他的三名对手,“太阿剑”横弹,寒芒映现中,硬生生撞开了那枚射向屠森颈项的“冷月环”! 就有那么快法,当第一枚“冷月环”甫始歪歪斜斜的震向一侧,第二枚“冷月环”已呼呼旋响着暴飞而到──仍是指向屠森的脖颈。 这时,黄长定在吸腹弓身之下,依旧不能躲开屠森的刀势,寒光闪耀中,锋利宽阔的“巨芦刀”刃,即将穿进他的身体之内! 屠森也不理会这第二枚来环,他一心一意只要杀死黄长定,至于身外的问题,燕铁衣自会为他承担解决! 刹那间,燕铁衣已决定他该怎么做,他仍然出剑拦截那第二枚“冷月环”,然而,长剑的去势却并非只用一股“撇刀”,更暗中贯注了“压”力在内,但见冷电一抹,急流猝闪,第二枚“冷月环”“仓”声脆响,往上一扬,又倏而泻落,刚好削在屠森那柄“巨芦刀”上! 而这时,“巨芦刀”的刀锋业已透进黄长定的小腹分许,被落环削震,刀身外弹,又割开了一条两寸多长的伤口! 黄长定够种了,他竟然不顾腹部的创伤,咬牙切齿的挺身猛扑,利斧挥处,硬是在屠森大腿上砍了一记。 屠森刀被震斜,刀身横扯的力量,使他的姿势也连带歪俯了一下,只这微微的歪俯,大腿上就着了黄长定的一斧! 叱喝宛似焦雷,屠森大掌横过右臂翻扬,黄长定转背硬接,“碰”声闷响,合着他的一口鲜血喷出,这位“煞虎”便仆跌出去七八步! 那边,“巨虎”潘照奇哇哇怪叫,拚命似的冲了过来,生铁扁担有如狂风暴雨,呼呼轰轰,又急又快的攻向屠森! 屠森大腿挨的一斧着实不轻,血糊糊的肌肉往两边翻裂,红嫩纹丝的裹肌中颤蠕着细白的筋络,伤口深可见骨,这时在潘照奇那凶狠凌厉的攻势下,他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燕铁衣在和“疯虎”薛敬堂较斗,在燕铁衣来说,只是找一个不能正面帮助屠森的藉口,但薛敬堂而言,于目赌他的兄弟们连受损折后,急怒攻心,却已是真的在倾力拚命了! “无爪虎”全世晖则已退出搏战,正在指挥手下们搭救他受了伤的拜兄们,在一片混乱叫喊声中,岑二瘸子、黄长定、巫子咎,任宇澄等人都已被抬到一边,由几名汉子在进行急救…… 屠森大腿的伤势痛彻心肺,对他的行动造成极大的牵扯,背上的伤,也在大量出血,就更使他感到压力沉重了;他如今不能随意游走腾挪,只能在小幅度范围内做着艰辛的回避动作,功力上便大打折扣,虽然仅是一个潘照奇,也对他形成了相当的威胁! 生铁扁担翻飞摔砸,猛辣沉重,呼呼带风,屠森的“巨芦刀”截拦磕击,只能在近距离中招架,由于他难以灵活进退回转,便够不上足以伤害敌人的位置,这一下,他可是吃足苦头了! 潘照奇一面拚命攻击,一面狂厉的吼叫:“狼心狗肺的贼种,千刀杀、万刀剐的狗王八蛋,我要活活劈死你,把你砸成肉浆,捣为泥糊,我要你死透死绝啊。” 屠森虽处劣势,“巨芦刀”的击掠挥斩仍然准确隼利,他在对方疯狂的进袭下沉着气招架迎拒,并贯注全神,要窥稳一个空隙反取敌人性命! “疯虎”薛敬堂竭力想突破燕铁衣的封锁冲往屠森那边,但燕铁衣却不容他越前半步,“太阿剑”只守不攻,却已把薛敬堂罩得捉襟见肘了。 “大铡镰”的寒光回绕里,薛敬堂喘息嘘嘘的道:“大当家,大当家,请让我过去,帮忙帮到底,你算行好事。” 燕铁衣长剑弹闪翻飞,形势绵密而严谨,他平静的道:“稍安勿躁,薛兄,这种情况之下,你若过去挟击屠森,于你于我来说,都不太好!” 薛敬堂急切的道:“大当家,姓屠的连受两创,业已是强弩之末,支持不了好久了,只要我一过去合同潘老五,必可很快将他收拾下来!” 摇摇头,燕铁衣长剑纵横中,十分稳重的道:“你把屠森看得太简单了,薛兄,目前他确因伤势牵扯,行动受到颇大影响,但是他的后劲极强,耐力悠长,尤其他素来狠毒,睚眦必报,断不会轻易受制,更不会给你们有任何得手的机会,他心里想什么我知道,虽然在目前情形之下,他仍于本身不利的境况中意图达到他尽将歼杀的目的!” “大铡镰”霍霍上下,薛敬堂神色狠厉,而且有一股决死不回的执着:“大当家,不管他怎么样,我都不能饶他,兄弟们的血岂可白流?有本事,他就连我们剩下这几个一起放倒,否则他也就认了命吧!” 燕铁衣微往后退,道:“但是,薛兄,你可曾为我想想?” 步步前逼,薛敬堂道:“怎么说?” “太阿剑”抖出几蓬绚灿的光雨,燕铁衣道:“我怎能任由你们杀死我的救命恩人?纵然这位恩人不是个善类!” 薛敬堂激昂的道:“大当家,事到如今,恕我们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燕铁衣的脸上一片冷硬,剑式越密:“薛兄既不体谅,那么,你就凭本事闯吧!” 表情立转悍野,薛敬堂加强了攻势:“大当家,你以为我办不到?” 燕铁衣又笑笑,道:“恐怕是办不到!” “大铡镰”幻化着奇异的晶莹光彩,薛敬堂双目中闪射着炙人的火焰。“我会试试,大当家!” 点点头,燕铁衣的防御忽然松了很多:“请。” 薛敬堂略一犹豫,又咬咬牙:“大当家,得罪了。” 燕铁衣的长剑在一点至一点的过程中,连衡着成条成线的光束,而光束好像是凝固的,带有森森的寒气,他淡淡的道:“不必客气。” 于是,薛敬堂蓦地暴喝,身形急偏,“大铡镰”狂劈狠削,在旋回的冷电交织卷舞里,他陡然翻滚,在前式的光华眩映中,勾刃晃飞,猛的砍向敌人头顶! “太阿剑”就在这时长龙也似吟啸,剑身倏忽形成一面扁形的光弧,剑气破空,发出“丝”“丝”激响,冷芒精电,灿耀生辉,立时将薛敬堂的攻势全部封出! 薛敬堂咬牙欲碎,扬起他的“大铡镰”,七十一次倾力劈挥,燕铁衣根本不与他正面接触,七十一次闪躲连成一气,每一次都那么恰到好处的避过了快速削来的锋利刀刃! 怪叫着,薛敬堂的“大铡镰”拦腰横斩,他自己却凶猛的往前冲出! 燕铁衣眼睛前视,反手一百剑凝成一百道曳光,串连扩展,急速流射,薛敬堂才只冲出几步,虽然也奋力招架,却在连中九剑之后打着转子往外滚出! 旁边六七名黑衣大汉齐齐呐喊,居然对着燕铁衣扑了过来! 六七柄“鬼头刀”横竖并举,乱斩而落,燕铁衣仍然没有正眼相视,“太阿剑”由左至右,划过一条弧线,六七柄“鬼头刀”便在“铿锵”连声里纷纷脱手,那六七名大汉也各自惊喊着往四周蹦跳开去! 燕铁衣长剑拄地,安详的道:“不要激动,朋友们,我不是各位的对象,各位找错主儿了;另外,你们的六当家也没受什么大伤,仅是皮肉上挂了点彩而已,这该不能算是什么深仇大恨吧?” 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的“疯虎”薛敬堂,果然只是受了些轻伤,看上去好像混身血糊淋漓的怪吓人,其实,仅在皮粗肉厚之处,如肩背腿臂等部位的皮肤表面,被划破了几道裂口而已,他自己也明白,燕铁衣又放过他一马了! 喘着气,他咆哮道:“退下去,你们通通都退下去,连我都不是对手,你们往上凑,除了送死还管屁用?一群不自量力的蠢东西!” 燕铁衣笑道:“你也不必责骂他们,说起来,你的这些手下倒挺忠心耿耿呢,救主心切,那还顾得到自己是不是对手?” 这是大框套小框──画(话)里有画(话),薛敬堂岂会听不出来?他面红耳赤的道:“大当家既然明白我们的苦衷,就不肯网开一面?” 燕铁衣摇头道:“我也不能背个蒙恩不报的罪名,薛兄,你该心里有数,今晚偕屠森来此,我已经尽可能的给各位方便了!” 抹了一把血与汗,薛敬堂急切的道:“但还不够,大当家,真的不够!” 燕铁衣静静的道:“请也替我想想,薛兄。” 往潘照奇与屠森火并的那边望了一眼,薛敬堂坚决的道:“我必须过去与潘老五会合,大当家,这是唯一的机会──” 微喟一声,燕铁衣道:“歉难从命。” 薛敬堂满脸血汗污染,他急促的呼吸着道:“大当家,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到底是帮屠森抑是帮我们?” 燕铁衣低声道:“两边都帮──帮屠森是因为报恩,帮你们是为了你们不该遭至杀戮,就是如此,薛兄,我的难处你也该谅解!” 薛敬堂猛一昂头,迸出一句话:“我仍要冲过去!” 燕铁衣沉沉的道:“再试试吧。” 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薛敬堂痛苦的道:“大当家,像姓屠的这种人,你根本不该对他如此守信……” 燕铁衣冷冷的道:“屠森不是好人,的确不是,但他却救了我的命,我报恩报得不情不愿,焦酸悲苦,然而却不能不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问题,与他的善恶好歹并无关连!” 薛敬堂绝望的道:“大当家,任怎么说,你都是不肯让步的了?” 燕铁衣深沉的道:“我对你们一直都在让步,但是,也只能让到这个限度为止?” 薛敬堂缓缓举起他那弯曲锋利,光芒闪耀的“大铡镰”,神情悲壮的道:“也罢,大当家,我还是豁命硬冲吧!这一次,你不用手下留情,我也要尽朝绝处干,冲不过去,我就死在你的剑下。” 燕铁衣眉宇深锁,目光阴黯:“这又何苦?” 薛敬堂道:“势必如此了,大当家……” 燕铁衣尚未再做表示,面对着他的薛敬堂突然形色变化,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凝固在某一点上,想张口,嘴巴吻合了一下,却又忍住没有出声。 于是,燕铁衣也微微偏脸,顺着薛敬堂的目光望了过去──中间那座宽大的石室门口,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缓步走下台阶,那是个女子,模样约在三十左右,在火把光芒的映照下,清楚的显出了她的轮廓、柳眉、杏眼、葱管鼻,嘴唇稍大却削薄,看上去相当俏,皮肤是那种浅浅的褐黑色,这样的肤色,就衬得她更俏了。 燕铁衣心里明白,那就是引起这场血战的正主儿──“黑芙蓉”贾仙仙! 贾仙仙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出现,并不是很适当的,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的,有些人不习惯在别人为了自己拚命的时候苟安或退缩,有些人会在任何形势之中与自己所爱的人同甘苦,共祸福,看来,贾仙仙便是了。 贾仙仙的出现,非但使薛敬堂有些愕然失措,连正在与潘照奇火并的屠森也于查觉贾仙仙的身影后大受震动,他猛的用力架住了潘照奇挥来的生铁扁担,目瞪如铃的大喝:“且慢!” 潘照奇满脸油汗,愤怒的大吼:“姓屠的,任你跪地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少来这套‘偏门’。” 屠森没有理会潘照奇的吼叫,他的表情极其古怪的凝视着缓步走近的贾仙仙,那张冷酷的、缺少变化而且也沾满汗水的面孔上,漾浮着罕见的激动,他的双颊肌肉往上扯紧,唇角在一下又一下的抽搐,两边太阳穴不停跳动,双眼中光芒宛如熊熊的火──一种怨毒的、憎恨的火,一种爱恋的,祈求的火,一种不忘前情却要加以毁灭的火,神色复杂,但却表现着各样意识的强烈。 于是,潘照奇也发觉了屠森的异态,也发觉了贾仙仙的出现。 呆了呆,潘照奇惊叫:“大嫂,大嫂,你怎么在这时往外跑?大哥不是吩咐过叫你别出来么?” 贾仙仙十分平静的道:“五弟,躲藏并不是唯一解决苦难的方法,更不是能以获得平静的途径,何况你大哥与你们正在为了我要命?我怎能安心苟避于一隅?” 潘照奇急忙喊着:“站住,大嫂,别再往这边走,姓屠的歹毒得很,他会伤害你啊!” 贾仙仙连看也不向屠森看一眼,她站住了,对着潘照奇道:“你大哥伤了?” 潘照奇点点头,咬牙道:“伤了,是姓屠的下的毒手。” 贾仙仙痛苦的抖了抖,目光移动:“人呢?” 潘照奇朝着那边屋檐下的一堆人呶呶嘴:“在北屋下,正由老七他们施救中。” 贾仙仙幽幽的道:“除了你大哥,还有谁挂了彩?” 潘照奇恨恨的道:“二哥、三哥、四哥全躺下了!” 贾仙仙朝四周看了看,七八十条黑表大汉固然木桩也似围包着这里,个个兵刃当胸,火把高举,看上去似是颇有气势,然而,只要从他们那每一张僵硬的,怔忡的面孔上,从那每一双惊悸的,愁苦的眼睛去探寻,便可体验到在这种阵势之中的实情是怎么回子事了…… 她的视线在燕铁衣身上略略停顿,便又绕了回来,这时,她才正面望向屠森,毫不畏缩的,直直的望向屠森。 牙齿挫得“格崩”响,屠森的面孔扭曲着,迸出来的语声尖冷如箭:“才几个月不见,贱人,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贾仙仙冷冷的道:“即使你化成了灰,我也能从灰烬中把你挑出来!” 屠森狠厉的道:“敢对我这样说话?你的胆量什么时候大起来了?贱人,是仗倚着你那个奸夫来撑腰?你这烂污婊子!” 潘照奇暴喝道:“姓屠的,你嘴巴放乾净点,你算他娘的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对着我大嫂呼来叱去!” 屠森极端不屑的道:“你大嫂?真是新鲜,问问贾仙仙,她被我骑了多少次,压过多少夜?她身上的那一块肉我没摸过,那一处私隐我不清楚?烂污货,浪蹄子,烟视媚行的贱种,姓岑的当块宝一样抗了回来,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你们的大嫂?其实岑二瘸子只算为我‘刷锅’,丢人现眼到了极处,也只有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恬不知耻,一口一个‘大嫂’,叫得好像真的一般,呸!也不嫌嘴!” 潘照奇几乎气炸了肺,他一张脸孔涨得赤红,嗔目怪吼:“满口放屁的匹夫,你他娘还有句人话没有!我要把这一张臭嘴给你撕破,狗娘养的……” 贾仙仙轻轻摇头,神情平静的道:“五弟,不必在口头上和他争执,向来,他总是不饶人,无论那一方面他总不饶人,在他的心目中,除了他自己,从没有替第二者设想过……” 屠森粗暴的道:“臭婊子,你也不想想,在你们这一堆里,那个能算是个人?” 潘照奇大吼:“你更不是个东西!” 屠森冷冷的道:“姓潘的,你尽管嚷嚷吧!我只怕你也嚷不多久了!” 潘照奇火辣的道:“试试看,姓屠的,老子看你瘸着一条腿尚能蹦得多高?娘的皮,自己业已死到临头,却犹在那里充你娘的那门子人王?” 阴沉的,屠森道:“潘照奇,我用你四个兄弟的血肉换来这两处伤,我就能再舍上点什么要你的狗命!” 潘照奇暴躁的喊叫:“瞎吹你娘的浑牛,屠森,看我怎么用这根生铁扁担把你砸扁捣烂,不知死活的狂口匹夫!” 贾仙仙轻按住潘照奇的手臂,幽幽的道:“五弟,小心他,千万不要激动,他端会在对方分神的当儿伺机下毒手,他彻头彻尾就是个不择手段的豺狼,对任何人、任何事,他除了专为自己利益打算之外,就没有一星半点道义观念!” 屠森邪恶的冷笑:“好,贱人,把我出卖得好,辱骂得好,真会栽诬人啊!那怕这个人曾经与你有过一段夫妻之情……”—— 第十五章 情幻灰 祸连身心 贾仙仙面无表情的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时期的关系,不错,但那并非‘夫妻之情’,屠森,你只是为了男人的需要,我也只算是供你泄欲的工具,除了我这个身子能使你满足短暂的兽欲外,你何尝有过一丝丝‘夫妻’的情分?” 屠森怒叱道:“你竟敢这么说?” 一昂头,贾仙仙道:“句句实话,我为什么不敢这么说?” 屠森双目泛红,形色狞厉:“贱人,背着我偷人养汉,更趁我外出之际席卷细软跟着奸夫潜逃,无行无耻,罪大恶极,你却毫无惭悔之念,居然犹如此振振有辞,自以为是!” 贾仙仙非常冷静,也非常清晰的道:“屠森,我们把话说明白──我与你没有夫妻名分,更无夫妻之情,我们同居过一段日子,你供我吃穿,我替你泄欲,更缀上挨你的打骂与一再的侮辱,因此,我们两抵。在和你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偷人养汉,我认识岑大哥是在你那次出走之后,他对我好,我也实在无法再与你共同生活下去,方才跟着岑大哥走了。在那以前,我从没有背着你和任何男人有过暧昧,就算岑大哥,我也没瞒着你,我要走就走给你看,明明白白和你脱离关系……所谓‘席卷细软’,屠森,那更是你昧心之论,举凡你的东西,我未曾拿过一点,我取走的,全是我自己的几件衣物,仅仅是一个小包裹,我来山上的时候,各位兄弟还看见我把着的那个小包裹……” 眼睛平视着屠森,贾仙仙又侃侃说下去:“屠森,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人看待,更没有把我当一个妻子,甚至一个女人看待,在你来说,我只是你某种需要时的工具,譬喻吃饭时的碗筷,睡觉时的床榻,或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样;你要我的当儿,呼之即来,厌倦了以后,挥之即去,你毫不关心我,毫不顾虑到我心灵上、精神上、情感上的空虚及彷徨,你随时进出这间房子,要来就来,要走即走,从不向我招呼一声,你的一切只是纯属于你个人,与我没有牵连,而我,充其量仅是你所有的一件物品,私用的,却不值爱惜的一件物品而已……” 屠森面带严霜,一言不发,两眼的光芒却狠毒得吓人! 贾仙仙毫不畏怯,更不激动,只是那样平淡的接着继续叙说:“对你而言,我不但怕了,倦了,更是心也死了,屠森,我们没有经过正式的婚约,我没有妻子的名分,也不曾有儿女之累,我们之间只是那样轻率的搅在一起,所以也就那样容易又平淡的分开,我与你已毫无瓜葛,我未曾占有一丁点你所有的──无论是有形无形的什么,你亦不曾占有我的什么,因此,对这次的分手,我毫无愧疚。令我伤痛的是,你却如此狠毒的追我、迫我、恐吓我,似是非要将我逼上了绝路,你才称心如愿;屠森,我永不会再回到你那里,你更无权阻止我去寻求我自己的幸福远景,现在你要倚仗着暴力来毁灭我已经得到的安乐,我们当然要抗拒,要挣扎,但是,纵然我们全数牺牲,也决不会向你屈服及迁就,你能杀死我们的躯体,却无法分拆开我们连在一起的心,屠森,你不能算人,你已经早就是一头毫无人性的野兽。” 屠森缓缓的,但却冷硬如铁的道:“说完了,你……” 点点头,贾仙仙道:“不错,说完了。” 屠森阴沉的道:“我今晚至此,不是同你们讲道理,论是非的,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提了也没用,贱人背我私逃,就是该死,岑二瘸子勾引了你,更是该死,你们这两个狗男女通通该死,你们周围这些爪牙帮凶也不能活,你们所做的,便要付出代价,我会血洗‘旗斗山’,将‘八虎将’上上下下连人带物一同毁灭,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我的心头恨,要你们流尽所有的鲜血方能涤除!” 贾仙仙幽幽的道:“不管你怎么做,我们还是不会向你屈服,一点点也不!” 屠森冷冷一笑:“贱人,你死定了!” 贾仙仙古井不波的道:“只要能求到心里想求的幸福,虽然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了无遗憾。” 屠森半开着眼,眼皮却不住跳动:“当着我的面,你竟敢一再说这样的话,贱人,真恬不知耻,丧心病狂,你在发疯、发癫,你是在侮辱我、刺激我,真真可恨可恶透顶!” 贾仙仙冷寞的道:“如果是,也全是你所自找……” 突然大吼一声,屠森的身形矫捷有如豹跃,他窜掠的姿势彷佛含蕴了无比的愤怒,强烈的凶悍,至极的仇恨力量,像一座满含溶岩流浆的火山炸开,挟着雷霆万钧的震撼临头压向贾仙仙。 贾仙仙早已在全神预防着了,屠森的身形甫动,她已猛然旋出六步,身法手眼竟也相当俐落。 潘照奇更不怠慢,怒叱厉喝连声,生铁扁担有如平地起风,“呼”声卷扫向空中的屠森! 甫始前扑的屠森,凌空斜滚,“巨芦刀”恍同流星的曳尾,划过长长的一道光芒,急指闪躲中的贾仙仙! 贾仙仙一面努力躲避,翻腕之下,背上斜背的青钢剑也自出鞘招架,刀剑相撞,贾仙仙虽未伤着,却被震出了好几步。 潘照奇方才的一抡急攻完全落空于敌人的斜滚中,他又急又怒,夺身再扑,生铁扁担挟着强劲力道狠狠砸来! 屠森一击不中,把满腔怒火通通发泄到潘照奇的身上,对方的生铁扁担一到,他竟不再闪躲,猛的迎上,扁过刃锋横向肩背,居然刹那间硬硬挨上一记! “砸”一声的震响里,屠森虽已刀面垫隔于肩背之上卸消了不少压力,然而重击之下,仍然打得他一个踉跄,满口喷血,但是,就在那一个踉跄里,他的”巨芦刀”已在狂旋中斩断了潘照奇的两条腿。 “哇”的一声惨号掺合在贾仙仙那声迟来的“五弟小心”的惊呼里,潘照奇小山也似的身体重重横跌下来! 猛一挺身,屠森形容狞厉如鬼,“巨芦刀”倒翻,全力挥向潘照奇的背脊! 人影便在这时扑到,青钢剑的锋刃闪亮,对准屠森腰胁直刺! 屠森无奈之下,转身挥刀横截,可能由于他受创不轻,血气未定之故,这一横刀回截,居然稍慢一步,刀刃虽然挡开了剑锋,却仍被剑尖在腰际划开一道半尺长的血口子! 大吼着,屠森左掌飞翻,去势如电,“哼”的一声,便把手执青钢剑的贾仙仙打了个溜地滚! 这时,四周喝叫纷起,二三十名黑衣大汉奋勇冲上,刀光霍霍,拚命拦截屠森! 身子摇晃着,屠森的“巨芦刀”却依然隼利无匹,寒光飞闪流灿,刹那时血肉横溅,嗥号连声,眨眼间已翻跌出七八个人! 但是,紧接着又有二十多名大汉一齐扑上,“鬼头刀”挥舞如林,个个悍不畏死的向屠森狠攻猛缠。 燕铁衣就在这时凌空而落。 长短两道冷电相互映辉,穿射如虹,在一片耀眼的光华交织里,但见一把把的“鬼头刀”四散抛掷,一条条的身影也连带被震得满地翻滚! 拄刀身前,屠森连连喘息,一张面孔惨白泛青! 双剑击掠回旋中,燕铁衣大声道:“我来替你解围了,屠兄!” 一面喘,屠森边咒骂着:“姓燕的……你太可恶……你原该早……早就可以来的……你……你故意磨蹭……分明……分明心怀鬼胎……别有图谋……” 燕铁衣气愤的道:“胡说八道,如果我‘心怀鬼胎’‘别有图谋’,我尚过来做什?乾脆叫你死在乱刀之下不好?我何必还多此一举?” 狂笑一声,屠森呛咳着道:“你也把我太……太看低了……姓燕的……不错,我负伤累累……但若说这些个废物就能收拾了我,那却是齐东野语……不信………你住手,让我将他们全部……全部宰杀给你看!” 燕铁衣冷冷的道:“别想得太简单,对方还有几个硬角色,看吧,‘疯虎’薛敬堂也冲过来了,你自认在你这种情况下还应付得了他?” 屠森咬牙道:“就是宰不了他……至少也叫他替我垫棺材!” 燕铁衣尚未来及答话,“疯虎”薛敬堂真同一头疯虎般不要命的冲了过来! “大铡镰”的冷光有如弯弯新月交映迸射,绵密又凌厉的罩落,薛敬堂一边目眦齿裂的狂呼大喊:“屠森你这恶贼、魔星、刽子手,你这心黑手辣的不仁匹夫,我今天要叫你能全尸抬出,就算我姓薛的祖德不修。” 他吼骂是吼骂,但他的攻势却全叫燕铁衣给封了出去,不但是薛敬堂难以攻进,四周的几十名黑衣大汉也一样难越雷池半步。 拚命挥舞着“大铡镰”砍斩的薛敬堂,不由气涌如涛的大叫:“燕铁衣,你要讲点是非,分明好歹,不能一昧报你的私恩就抹杀公义啊!姓屠的值得你这样替他出力效命?你要帮也该帮那值得帮的,像屠森这种天人共愤的卑鄙禽兽,恶毒畜牲,你帮他就不怕玷辱你自己的名声么?” 燕铁衣双剑挥掠,心平气和的道:“薛兄,说话也不要单看一面,对你们,我已是很对得起了,如果我从开始就协助屠森向各位下手,如今各位躺下来的就决不止是那几位,退一步讲,我仍由屠森承担了大部分的阵仗,设若我代他顶下你们多半力量,各位除了被他逐一歼杀,各个击破之外,尚能有个什么结果?” 薛敬堂狂攻中,切齿吼喝:“燕铁衣,无论你说什么,你还不能辞那帮凶之名!” 燕铁衣小心封截,冷冷的道:“各位若是如此不知好歹,我也无话可说,只有任由各位论断了!” 背后,屠森恶狠狠的道:“姓燕的,你可是说了实话了?” 燕铁衣淡淡的道:“本来你也心里有数,我想瞒也瞒不住;但是,你也别和他们一样不识好歹,屠兄,我没有漏掉一桩我所允诺过的事,我已帮你阻截了部分敌人,分担了你的压力,而且,现在就正是在救你的命!” 屠森恨声道:“但你原可做得更多!” 双剑回绕四周,燕铁衣道:“多与少,是由我来决定,屠兄。” 身子抽搐了一下,屠森愤愤的道:“就在我要刺杀黄长定的时候,岑二瘸子飞环抢救,他的第一枚‘冷月环’你倒拦得不错,但第二枚‘冷月环’来的当口,你是怎么搞的?明明挑起了,却又为何反落下来更砸到我刀上?” 燕铁衣的双剑在一片四涌的光波下逼开了当面的薛敬堂,他安详的道:“大概是挑得太急,一时没将分寸拿捏准确,失了点手!” 屠森怒道:“胡说,凭你的功夫也会失手?” 笑笑燕铁衣道:“人有失神,马有乱蹄,吃饭还有不掉饭粒,吃烧饼还有不掉芝麻粒的?偶一失算,谁也免不了,否则,我岂不变成神仙啦!” 屠森阴毒的道:“总之,你自己心里有数!” 两剑交合骤分,燕铁衣平静的道:“希望你也稍稍知道满足才好,屠兄。” 重重一哼,屠森道:“你这是在教训我。” 一团剑花有如一朵蓬蓬映现扩展,冷光剑气,盈盈生寒,燕铁衣淡漠的道:“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是了!” 屠森不由自主的紧握刀柄,咬牙道:“姓燕的,你不要太过嚣张──” 没有回头,但燕铁衣却似脑后生眼般看得分明,他剑刃击闪中,缓缓的道:“你的手,屠兄,最好在这时不要乱动,我的反应很敏锐,往往过于敏锐了,就全凭直觉而不经大脑,如若有什么万一,对你对我,只怕还不甚愉快……” 屠森紧握刀柄的手慢慢松了,却嘴巴强硬的道:“燕铁衣,你以为我含糊你?” 燕铁衣长剑上翻,短箭直穿,冷冷的道:“我并不以为你含糊我,但至少,你也应该明白我不含糊你,尤其在你眼前的的情况下。” 屠森挫着牙,双眼冒火:“你是个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燕铁衣七十六剑并射四飞中,回首一笑:“这已算是你对我最友善的称呼了,屠兄。” 就在这时,斜刺里人影闪晃,“无爪虎”全世晖已经扑到,他的“双耳戟”一轮,立时加入战圈,边大呼道:“燕大当家,请让一步,这正是我们收拾屠森的大好机会。” 燕铁衣叹了口气,长剑飞旋:“全兄,如果能让,我还不早让了?” 薛敬堂厉烈的道:“燕铁衣助纣为虐,不分是非,他是全心要与我们豁到底了,老七,用不着再央求他!” 全世晖挥戟进击,急切的道:“大当家,你何苦如此帮着姓屠的迫害我们?” 燕铁衣一百剑流电也似逼退了全世晖,摇头道:“我没有帮着他迫害你们,全兄,我只不能任由你们将他杀害罢了!” 戟飞强猛,全世晖悲愤的道:“大当家,我们‘八虎将’已被屠森茶毒至此 两个重伤,三个残废,一个业已身亡,就连我们大嫂也落了个血染当场,这仇这恨,你就狠心拦着不让我们报?” 燕铁衣遮挡着,无可奈何的道:“我不能让救过我命的人死在你们手中,死在我的眼前,全兄!” 薛敬堂贴地扫挥他的“大铡镰”,犴暴的吼:“老七,不用再说了,任你说破了嘴,姓燕的也不会体谅我们半点!” 长剑点弹中,燕铁衣凛然道:“薛敬堂,你们又何尝体谅了我什么?我一而再三的包涵你们,容让你们,成全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我的苦衷与我的难处?如果我真要对你们不利,薛敬堂,你‘八虎将’在我燕铁衣面前还不算什么金刚罗汉,未见得就已经成了气候!” 于是,薛敬堂不响了,全世晖也放缓了攻势,形态有些畏瑟的道:“大当家请恕过我拜兄的无礼失言,他实是太激动,太悲愤了……大当家,任是谁落到这步田地,恐怕也会像这个样子……” 燕铁衣冷冷的道:“全兄,我为你们着想,你们多少也应该替我想想,形势是相对的,大家全凭良心,你们不欠我什么,同样的,我也不欠你们什么!” 全世晖呐呐的道:“大当家,我们也不敢使你为难,实在是……” 忽然,一名黑衣大汉就在此时奔了过来,大呼着打断了全世晖的话:“六哥、七哥,当家的方才传令,说立刻停止厮杀,并礼送燕大魁首等下山。” 薛敬堂与全世晖早就没有劲了──攻又攻不进,打又打不赢,辣手施不下,也无计可施,这样的胶着实在没有意义,若不是岑二瘸子受伤后尚能及时下这么一道谕令,他们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才好? 这一来,正中燕铁衣下怀,本来,他是打的突围的主意,但突围在这种场合中不见得漂亮,尤其留下一个恩怨不分的尾巴最令他所不愿为,岑二瘸子及时想到这上面,可说一举两得,替彼此都解了困。 薛敬堂与全世晖立即退后,并连声喝令手下停止进攻,正在乱嘈嘈的当儿,站在燕铁衣背后的屠森竟然一声不响,猝然前掠,“巨芦刀”闪飞如雷,暴劈薛敬堂与全世晖两人! 薛全两人正在分神叱令手下退后,又猝不及防,得到发觉情势有了突变之后,业已躲不过“巨芦刀”的刀圈以外了! 然而就在这危急万状之际,一团黑影以那样猛烈的快速凌空飞落,直撞屠森。 正要得手的屠森骤遭意外,不禁气得大吼一声,飞快回刀自保! 那团直落下来的黑影又在这时蓦地翻出,打了个转一个踉跄抢出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屠森怒目瞪视那人──他原以为是燕铁衣,但目光一瞥之下,不禁顿吃一惊,有些发呆,原来那只是个“八虎将”手下的黑衣汉子! 那黑衣汉子更是在发呆,满脸的惊悸与迷惘之色,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原先好端端的站在一边,就突的在一条黑影闪晃下便腾云驾雾飞了起来,却在往下跌落的瞬息又横翻出去,更且那样凑巧的居然没有摔跌,以两条腿落了地他从头到尾还是在一种混乱迷糊的情形下被一股奇异的力道操纵扭转着,身不由主,莫名其妙,直到他站稳了,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说穿了很简单,那是燕铁衣的杰作,力道上的灵活运用以及熟悉惯性反应的预先操纵而已,他强过人的只是那两个“快”与“巧”字! 屠森正在怔愕狐疑的当儿,脱出刀口下的薛敬堂与全世晖已勃然大怒,两个人齐声暴喝,对着屠森就扑了上来! 燕铁衣一闪而至,拦到屠森身前,双剑胸前交叉,微微一笑道:“二位,怎么又要翻脸?” 薛敬堂嗔目切齿的咆哮:“你方才可是亲眼看到了.大当家,姓屠的竟然趁我们歇手退兵的空隙,抽冷子打我们暗算,差一点就着了他的道!” 全世晖也愤怒的道:“大当家袒护这里,不想他却这等卑鄙狠毒法,大当家,你叫我们再怎么出这口气?” 燕铁衣平静的道:“有惊无险,二位,总算你们的儿郎见机得快,及时替二位解了围,我看,就不必再计较了吧?” 说着,他眨了眨眼。 于是,薛敬堂与全世晖立即明白了,方才并否是他们那个手下机警或者本领高强,其中一定又是燕铁衣暗里施手脚助了他们一臂! 吸了口气,薛敬堂道:“也罢,既是大当家如此交待,我们也不敢再说什么,就便宜了这里。” 全世晖也躬身道:“送大当家等下山!” 这个“等”字,内含的意思便指明也可让屠森离开了,当然,“八虎将”之所以如此忍气吞声,委屈容让,并不是对屠森的仇恨有任何消弥的意思,完全为了燕铁衣拦在中间,他们根本报不了这个仇,既然目前报不了仇就只有放到将来,否则,仇不能报更得罪了燕铁衣,就未免太不值了! 瞪着屠森,薛敬堂把话说透:“姓屠的,‘八虎将’与你仇深如海,不共戴天,这笔血债,只要我们一日不死,便一日不休,你等着吧!错开眼前,我们终有与你结算的时候!” 屠森阴沉又沙哑的道:“很好,今日未能将你们刀刀诛绝,我更乃如芒在背,如骨梗喉,恨不可抑,我定会再来找你们,那时,‘天刀镂魂’与‘八虎将’之间,就必须要从这人间世上划掉一方,此仇不消,此恨不了,我永生也不得安宁!” 全世晖咬着牙,怨毒的道:“就是这话,屠森,我们与你,势必有一方不能存在于世,血仇血债,总要清偿结算,不是你找我们,便是我们找你!” 屠森双目泛赤,声音迸自齿缝:“不错,让我们彼此全铭记在心──不死不忘,不死不休!” 燕铁衣道:“好了,这是以后的事,现在让我们且先离开此地再说。” 他又转向薛全两人,和悦的道:“二位兄台,我们走了,尚请代向岑兄以及其他各位致意,燕铁衣祝福他们早日康复,再享人生!” 薛敬堂与全世晖双双躬身:“多谢大当家盛情,更谢大当家成全,大当家一路顺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请恕我们不远送了。” 双剑入鞘,挥挥手,燕铁衣道:“不必多礼,二位,就此告辞!” 说着,他转身插手屠森肩腋之下,半扶半搀,头也不回的飞掠而去。 深夜,“旗斗山”黑暗阴沉,只有这火把照耀着一片山腰平阳,映闪着点点青绿赤红的焰苗,照着地下的斑斑血肉,那一张张木然僵硬的人脸……—— 第十六章 山可移 本性难移 只离开“旗斗山”三十多里地,屠森就撑不住了,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荒野里,于晨光微熹中,燕铁衣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在官道旁不远的一片斜坡连接着山岗的中间,找着一处浅洞,攀上这片小坡,那座岗子灰秃秃的往下俯压着,这浅洞,不,说是缝隙还更要贴切些,便在岗脚下像裂开一张怪口般掀张在那里,洞呈狭长形,不深,高矮刚容一个人直立,倒还相当乾燥,略一清扫,便也显得乾乾净净的了。 燕铁衣又找了一堆乾草铺在洞里,再忙着搀扶屠森躺下,紧接着提拎水囊到附近寻找小溪之处汲水,等一切弄舒齐,便在屠森的指挥下开始为这位人王疗伤。 屠森随身拥带着一个皮卷,将皮卷伸展开来,里面是缀连着各形各式,大大小小的扣环,扣环中便套着一些小瓶小罐,或瓷式木式玉的筒盒,更有些奇形怪状的精巧器具,真是琳琅满目,蔚为大观。 燕铁衣虽对医道有点粗浅的认识,但见了这个场面却不禁眼花缭乱,大感无措,屠森勉力半撑起身子,先叫燕铁衣取净布沾水为他洗涤伤口,又仔细指点着先拿这个瓷瓶倾多少药来,再取那个玉盒敷多少药膏,无论是盛药的物件,药形的种类,颜色,分量,甚至使用那一样器具上药,屠森都异常谨慎而细密,直将燕铁衣手忙脚乱的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把这桩治伤的工作做完。 收拾好了一应杂物,燕铁衣又看着屠森自怀中另外取出一只羊脂小玉瓶来,旋开瓶塞,倾在掌心中三粒翠绿色的药丸合水服下,才长嘘一口气侧身躺卧,模样似是轻松不少,燕铁衣眼睛在看,心里不禁想──屠森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对他自己的性命却爱惜得紧,只看他对身子的维护珍摄,就知道他是多么希望他自己长命百岁,青春不老…… 屠森忽然冷森森的开了口:“你老望着我做甚?” 燕铁衣耸耸肩,道:“没什么,我只觉得你的医术很高明,尤对临到自疗的情形下,不但高明,更且心细如发了。” 哼了哼,屠森道:“江湖浪迹多少年,却只混来个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自己若不关怀自己,又叫谁来费心?再说,我对你也不敢太信任了!” 燕铁衣不悦的道:“什么话?莫不成我还会害你?” 屠森沉沉的道:“照说是不会,但我还是小心点好,这年头,什么事也不敢保准不出岔。” 摇摇头,燕铁衣道:“对我也怀疑,未免小心得过了分,我若想要害你,大可明着来,犯不上暗里坑你,我是个什么个性的人,你该有数。” 屠森眼珠子一翻,道:“信任如同毒药,燕铁衣,我就是因为处处仔细,时时自慎,方能在强敌环伺之中活到了现任,而且我尚打算再继续活下去。” 燕铁衣笑笑,道:“屠森,假设你的习性不改,作风如旧,恕我冒昧的说惊恐怕你就不见得能活到你想像的那么长久。” 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冷锐的道:“我知道你是有此心念,燕铁衣,你巴不得我早死,但是如不了你的意,我会活得够长久,甚至比你还要长久!” 燕铁衣道:“你别看错了我,屠森,我其实也希望你多福多寿,然而,与多福多寿相连的,尚得多慈悲,多仁恕,你也是饱经世故的人了,应该看得出多行不义嗜杀的人到底还是多福多寿的少。” 屠森粗暴的道:“我只管自己,我认为是便是,非便非,什么仁义慈悲,鸡毛蒜皮的那一套我顾不了这么多,我活得很好,这么些年来我一向如此,还不一样继续活了下来?也不见遭到什么横祸!” 燕铁衣靠着凹凸不平的洞壁坐了下来,淡淡的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屠森,看样子你是回不了头了!” 屠森轻蔑的道:“回不了头的是你,燕铁衣,你迂腐虚伪,做作,圆滑,巧饰,口是心非,完全一套表面功夫,以为我看不出来?” 燕铁衣不愠不怒的道:“日久见人心,屠森,表面功夫是迟早要露破绽的!” 大约伤口在扯痛,屠森透了口气,厌烦的道,“行了,不要再与我说这些了,我不喜欢听,一派陈腔滥调!” 沉默了片刻,燕铁衣道:“屠森,你的伤,你自己估量着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屠森忖度了一下,道:“半个月可以合口,完全痊愈则可能要个把月以上的功夫才行。” 燕铁衣道:“必须这么长的日子么?” 脸色一冷,屠森不快的道:“这是我的医术高药效特灵,方才能在个把月中完全康复,随便换了别的郎中,他要在三个月以内治愈我身上的伤,我就跪下来向他叩头拜师!” 燕铁衣道:“这一点我倒深信不疑。” 屠森愤愤的道:“姓燕的,你不要不耐烦,个把月的辰光一瞬即逝,快得很,待到把与管婕妤的那档子事一办完,你我便立时分道扬镳,我不会多牵累你一天!” 燕铁衣愁眉不展的道:“不用你说,办完了事我也就算还清了债,届时甭提一天,一个时辰我也不与你多缠夹,马上就得避瘟疫一样躲开你,令我头痛的是,到那一天之前,中间这段日子可就难熬了。” 屠森满脸阴晦的道:“这就要你勉为其难,好歹‘熬’过去……燕铁衣,此乃你的承诺,也是你的责任,要知道你留在这里,乃是……” 打断了他的话,燕铁衣连连点头:“报恩,报恩,我清楚,我明白,我记得……” 无精打彩的他又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总不能在你养伤的这个把月里,全缩在这荒地野洞中不见天日呀,况且还有些现实问题要解决,譬如饮食啦,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一般物品啦……” 屠森冷冷的道:“少罗嗦,我们在洞里至少要住上七天,待到伤口生长肌肉,开始黏合的时候,方可离开,而我尚不便骑马,你再去替我雇辆篷车,一路往‘大旺埠’去,边走边养伤,待到了‘大旺埠’,约莫也就痊愈个七八成了,稍微再休歇几天,便可按照计划进行正事。” 燕铁衣道:“这是你在同我商议呢,抑或只是把你的决定告诉我而已?” 屠森板着脸道:“商议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燕铁衣颔首道:“我就晓得你是这个意思。” 良久,屠森没有出声,他脸色在隐隐变化,好似正在回忆着什么……。 燕铁衣也就默然不响。 果然,屠森终于恨恨的开口了:“燕铁衣,我越想,越觉得你不是个东西!” 怔了怔,燕铁衣道:“怎么突如其来放出了这一句?我又在那儿叫你看着不开心啦?” 屠森咬着牙道:“在‘虎头沟’的‘彩玉坊’,虽然重创了‘五绝十刃’与韦无名,但却没有达到我刀刀诛杀的目的,于‘旗斗山’对付‘八虎将’,除了事先先干掉一个‘邪虎’辛伧之外,其余七个人也只是重创其二,残肢其三,连那婊子贾仙仙都未能杀却,仅仅打伤了她而已,这次行动,也一样没有完成我的心愿,将他们斩尽杀绝,追根究底,全是你在当中搞鬼作梗,至少,也是为了你不曾彻底同我合作的缘故!”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不要在那里瞎抱怨,屠森,在‘虎头沟’‘彩玉坊’与‘五绝十刃’同韦无名的拚斗中,我替你担了多少风险?挡住了多少危难?不是我,你即使未曾与他们同归于尽,也逃不过那一颗炸药暗器,‘旗斗山’上,你身挂重彩,若非我一力相救,你能竖着下山?早就横过来了,我答应你的事没有一件不兑现,我帮你掠阵,为你承担压力,分散敌手,危急时救你出险,俱偕一一做到,我那一点不够扎实?你这句?不是东西,真叫伤人的心!” 屠森火辣的道:“但你原可更进一步支持我,如果你帮我敌住他们的主力,我就能以逐一歼杀他们,退一步说,你便是在我同对方拚搏之间助我几次,我也有把握乘隙斩杀敌手,你却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做,害我两次报仇之举,都弄得虎头蛇尾,不上不下,又耗了力,又没落个彻底了结!” 燕铁衣道:“屠森,我只帮你到我所答应的程度,我没有说直接助你下手杀人,我就不能那样去做,至于当时情形如何处置才适当,那是我的事,我自会斟酌忖度,只要我没有违背承诺,你就不能对我有所责难,否则,便是你的偏执了!” 屠森懊恼的道:“我实在不明白,像你这样报恩,到底算帮了我多少忙?” 燕铁衣道:“帮大了。” 屠森冒火道:“帮大了,你倒是说说看,有多么个大法?” 燕铁衣和缓的道:“如不是我,屠森,你便有三条命,如今只怕一条也不剩了!” 咕嘟了一声,屠森没说话,但由眉梢眼角的神韵上来看,显然他对燕铁衣并未谅解,仍然抱着极大的不满与怨恨! 燕铁衣也知道屠森的想法,但他毫不觉得气愤──因为他深切明白,屠森压根就不是个可以和他讲通意念的对象,更不是个肯讲道理体谅他人的人! 屠森在一阵憋着气的僵窒之后,又生硬的开口道:“‘五绝十刃’与韦无名那档子仇怨,固不能了,以后我还会想尽方法再找他们算帐,‘八虎将’和我之间的这股子恨,更难以消除,尤其岑二瘸子与贾仙仙这一对狗男女,我对他们恨之入骨,食其内,寝其反,凌迟碎剐,挫骨扬灰,犹不能使我解恨,只要我一息尚存,有任何可能伤害到这两个奸夫淫妇的机会,我都将毫不考虑的去进行,我要叫他们痛苦哀号,生死不能,叫他们受尽人世上所有的折磨,再让他们眼睁睁的,一丁一点的趋向灭亡。” 燕铁衣没有回答,仅是静静的看着屠森。 脸颊的肌肉微微痉挛,鼻洼两侧与唇角的下垂处便形成一片大略的三角阴影,屠森的模样,在这时看上去更为酷厉狠毒了,不带丝毫人的气息:“燕铁衣,可能你没有真正体验过‘恨’的滋味,这个‘恨’字,不光是它表面上那样一个字而已,甚至它所包涵的意义也形容不了确实的感受,燕铁衣,恨是一种啮噬,一种刺戳,一种火炙的痛苦,它绞肠剜心,锥骨裂肉,它像一副枷锁,带刺的枷锁,它套着你的不只是你的身体,更是你的精神,你的灵魂,你的自尊,它充满了暴戾,是一切折磨的组合,残酷又毫不容情,它会虐待得你发疯发狂,发痴发癫,你走到那里,它便如蛆附骨,如影随行,如一个恶魔盘据在你心里,它太可怕,太可憎,太可厌……” 燕铁衣仍然一言不发,仍然那样看着屠森。 呛咳了几声,屠森稍显激动的道:“而消除‘恨’抛脱‘恨’的唯一方法,便是将那‘恨’的起源毁掉,由物体引起的‘恨’,便毁灭那物体,由人引起的恨,当然只有将人毁灭,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好的方式,说些天官赐福或仁义道德的话,都是空谈,都是不着边际的虚言,根本解决不了身受者的痛苦……只知道用空话去劝解别人忘却恨,或宽宥恨的人,是世上最不负责任的人,最可恶的人,因为他不明白‘恨’的残虐,不知道身受者的委屈无奈,更因为他自己没有遭到‘恨’的侵蚀!” 燕铁衣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屠森像是十分疲乏,他喘息了一会,道:“你同不同意我的话?” 燕铁衣平静的道:“有关你对仇恨的解说以及感受,我完全同意,但是,不同意的是你忘了一件事。” 屠森睁大双眼:道:“什么事?” 燕铁衣缓缓的道:“产生这种,‘恨’的原因,屠森,恨要有足够的支持力量才恨得深,恨得重,恨得如此强烈,而且恨的力量与来源要正确,方才恨得有声有色,但你的恨,恕我冒昧的说,起源却颇值斟酌──大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更讲得明白些,是你自己找上这些事去生恨,由你造成恨的起源,所以,你是咎由自取,完全是自己把自己推进了自我煎熬的火坑中!” 闭上眼,良久,屠森才沉重的道:“那么,你是说,过错在我?” 燕铁衣坦然道:“是的,过错在你。” 顿了顿,他又道:“你劫镖杀人,又连续伤害苦主师徒,所以才造成与‘五绝十刃’韦无名等人的争端,你虐待你的女人,藐视她的存在,逼她离你而去,进而演变成你同‘八虎将’的──,在管婕妤的地盘里打劫逞暴,明里是无顾她的尊严,影响她在当地的威信,暗里,是抽她的后腿,削弱受她庇护的一般商旅对她的敬仰,就好像在你的家门前殴打你的邻居,而不将你置于眼中一样,她找你算帐,其起始之原因尚是由你造成……种种端端,屠森,这恨全是你自己堆砌的,也是你将自己局促在你堆砌成的恨之石堡里。” 慢慢睁开眼,屠森的瞳孔深处就似在燃烧着两把火,在伸缩着毒蛇那猩红的蛇信,狠厉极了,也凶邪极了,他低沉的道:“燕铁衣,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 燕铁衣戒备的道:“屠森,难道你不喜欢听实言?” 屠森注视着燕铁衣,道:“这不是实言,一切违背我心意,不为我所喜的话都不是实言,我厌恶的事情亦就是错误的事情,总之顺着我意愿的才是好的,拂逆我意愿的就是罪过,你知道么?” 燕铁衣道:“这只是你自己才如此认为,屠森,其实此乃莫大的荒谬,张狂,跋扈,蛮横,加上至极的不可理喻,屠森,你要明白,在这人间世上,你并非唯一的主宰,事理的准法,你也没有掌握无可抗拒的权力,尤其你没有一套以非为是的魔术本领,凭什么你要这么任性放肆到几近疯狂的地步?” 屠森喃喃的道:“一把刀,够不够?” 燕铁衣摇摇头,道:“有比你更快的刀,屠森。” 哼了哼,屠森道:“谁都知道天下之刀,数我最快!” 燕铁衣道:“那是有形的,有限的,屠森,还有无形的,无限的刀,在人心里!” 屠森道:“没有用。” 燕铁衣道:“不敢说,屠森,这些无形的刀,往往便会聚成一股澎湃的力量,一片愤怒的浪潮,那股力量雄浑无比,不是你手上这柄有形的刀所能抗拒于万一的!” 屠森冷冷的道:“我尚未见过。” 燕铁衣道:“如果你迷途不返,一直像这样凶横下去,你迟早便会遇上,而那时,你便千悔万悔,也再来不及了。” 屠森不屑的道:“试试看!” 燕铁衣道:“世上有些事,只有试一次的机会,试过以后,永无第二遭了。” 屠森道:“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信!”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你会信的,当到了那一天,那一刻……” 屠森奇异的瞪着燕铁衣,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燕铁衣安详的道:“不会感念我,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咬咬牙,屠森道:“我想杀了你,燕铁衣,自‘虎头沟’开始,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你,这个念头越来越强,越来越烈,但从未像此时这么迫切过!” 燕铁衣安详的道:“没有出我意料之外,屠森,我早晓得你视我亦如仇敌,但我尚可忍耐,因为一个忠谏者,往往受到对方的忌恨。” 屠森狠毒的道:“你要注意,燕铁衣,对你而言,我已是尽到最大的耐心,我生平从未容忍任何一个人像对你这样的容忍过,但你必须放明白,一旦我的耐心完了,不能再忍受你了,你也就宣判了死亡的命运!” 燕铁衣淡淡的道:“对你,你很容忍,不错,但若说你一朝不容忍我,便是我生命的终结,那也未免言之过分,屠森,你这‘天下第一刀’对别人去耍,在我燕铁衣面前,只怕就未见能像你对付其他人一般隼利了!” 屠森缓缓的道:“看样子,你是真想尝试一下?” 燕铁衣微笑道:“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当然奉陪。” 屠森的双目中宛似流灿着淋淋血光,他阴鸷的,却全心全意的道:“早晚,燕铁衣,我会如你的心愿。” 燕铁衣和悦的道:“无远弗届,随时候教。” 屠森的唇角抽搐了几下,沉沉的道:“你太狂,也太灵,燕铁衣,迟早是我的心腹之患!” 燕铁衣轻轻的道:“那全看你愿不愿意我成为你的心腹之患?” 侧卧的身子微微转动,屠森沙哑的道:“燕铁衣,我不在乎你!” 点点头,燕铁衣道:“你无须‘在乎’我,屠森,只要你‘在乎’你的行为就行。” 短暂的岑寂之后,屠森萧索的道:“这一辈子,我都会依照我自己的方法去为人行事,燕铁衣,你左右不了我,更威胁不了我,你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燕铁衣低喟道:“我说得不错,一开始我就说得不错,屠森,你真是病入膏骨,无可救药了!” 屠森冷淡的道:“在我看来,你才是!” 燕铁衣道:“是非自有公论,并非单凭自己的意气来下结论的,屠森,那样就显得幼稚了。” 浓眉上扬,屠森强硬道:“我早告诉过你,我就是‘公论’,我就是是非,我就是代表所有的一切!” 话谈到这里,就像船触了礁,还能再朝那里进行?燕铁衣对屠森是完完全全的失望了,一个人,执迷不悟到这等地步,尚如何再超渡他,点化他,自悬崖之侧拉他一把? 站了起来,燕铁衣转身朝洞外走去。 屠森冷寞的在他背后开口:“你到那里去?” 燕铁衣弯下身子趋向洞口:“到外面走走,透透气,散散心,这里太叫人觉得翳闷。” 屠森提高了嗓音:“别忘了我必须有人侍候,早点回来!” 燕铁衣头也不回的钻出洞口,是的,他看得不错,屠森就是那样的典型除了他自己,心目中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存在! 第十七章 狠冠绝 冷血铸孽 在这蜗洞似的确穴里蛰伏了七天,在屠森来说,因是相当难受,对燕铁衣而言,尤其痛苦,因为屠森带伤在身,目的是为了休养,有其必须忍耐的理由,但燕铁衣好端端的一个人,却也硬被拘限在这不见天日的蜗洞附近,又陪伴着这么一个与他格格不相入的人王,可就够苦了。 今天,已经到了第七天,也就是屠森认为可以上道的日子,一大早,燕铁衣便迫不及待的赶向前面的镇甸去租车,最近的一处镇甸也在四十多里以外,一来一回八九十里地,他希望午后可以走得成──对于屠森,他侍候得自觉像二十五孝了。 燕铁衣走后没有多久,屠森便独自撑着起来伸腿,这些天,他也被憋得不轻,闷得心慌,拗断了一根树枝权充拐杖,一个人步履蹒跚的走到坡下路旁,觉得累了,拣了个地方坐下来歇息。 他歇息的所在挑得很好,很隐密,是一丛杂树的后面,路上的动静他看得很清楚,但走在路上的人若不接近,却看不着他。 这不是杞人忧天,屠森的顾虑很有道理,此地隔着“旗斗山”太近,他要掩蔽点行藏,不希望被“八虎将”的人发现他的踪迹,否则,在他目前的情况下,就不是一桩有趣的事了。 天气很好,日头晒着虽有点躁热,但坐在阴凉里便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屠森悠闲的坐在那里眺望远近的景色,看久了,便腻腻味味的打起盹来,也不知道瞌睡了多长的辰光,一阵辘辘的车轮滚动声突然将他惊醒! 车轮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徐徐接近,屠森眯着眼望过去,呃,是一辆单辔拖的木罩壳马车,他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嘛,燕铁衣来回八九十里路,会这么快就把车雇回来了? 他正在疑惑,那辆木罩壳马车却并未在坡下停顿,管自沿着官道朝前驰去,前座上那个穿着一身短裆的车夫,却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探头探脑往四边打量。 屠森微微朝后缩了缩,他已确定这辆车不是燕铁衣所雇的了,那车夫双眼到处巡逻,屠森不愿被对方发现,心里却有些着恼,他不知道赶车的那仁兄在寻视些什么?又想找些什么? 忽然,那辆木罩壳马车在三十多步前停了下来,赶车的扭头对着车窗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匆匆奔下驭座,一边东张西望,一面对着这片杂树丛便奔了过来。 屠森看在眼里,不觉有些怔忡与惊疑,他搞不清楚,那汉子朝这边奔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企图?屠森自认并没有被那人查觉行藏,而四周又无甚值得对方如此发生兴趣的事物,他这么急切的停车跑过来,是叫什么吸引住了? 正在迷惘间,那汉子业已奔近,不但奔近?更一个蹦子跳绕向杂树丛之后,屠森这时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了。 那汉子跳了过来,伸手就扯开了裤腰带,手忙脚乱的往下褪裤子,他刚把裤腰拉到一半,抬头处,又吓得“猴”声怪叫,差点一个筋斗倒仰回去──他这才看到,屠森正坐在对面,满脸严霜,目光炯炯的瞪视着他! 面青唇白的,那汉子抖索索的指着屠森,哆嗦着道:“我的天爷……你………你是干啥的?坐……坐在这里搞什么名堂?闷不吭声的,险险呼吓破我的胆……” 屠森凝视那人,缓缓的道:“你跑来这里又想做什么?” 对方抹了把冷汗,余悸犹存的道:“我?我是来方便的呀,一泡尿差点涨破了肚皮,这一路上来偏又少掩遮,时刻都有行脚经过,难得找到一处可以方便的地方,好不容易看准了这里,又竟遇上了你这么一号祖宗,还几乎吓得我把这一泡尿撤进了裤裆里。” 屠森素性多疑,他不禁打量着说话的汉子──结结棍棍的身架,黑脸膛,细眉毛,肿眼泡,满脸络腮胡子,长相有点粗,但江湖气却极少。 那汉子左盼右顾,急着道:“这位呃,老哥,你避一下吧?当着你的面拉开裤子撒尿,总不大合宜,你说是不?我这里急得业已像什么似的了!” 屠森冷峭的道:“一个大男人,随便那里都能方便,为什么还如此尊重其事的这等避隐法?莫非只为撤泡尿也要挑处好风水地?又把车子停得恁远,约莫生怕那股尿骚薰着了车里的宝贝?” 那汉子忙道:“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老哥,我何尝不晓得在路边便可解决?但车子里坐的可是两位女眷呀,更且不是寻常的女眷,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 屠森转头自丛密的枝杆间隙里,朝车子停着的地方瞄了一眼,他冷沉的道:“不寻常的女眷?什么样不寻常的女眷?皇亲国戚?” 这车夫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的道:“好叫你得知,车上的两位女眷,虽不是皇亲国戚,但在这周围几百里的地面上来,说也就和皇亲国戚差不多了,一位是‘旗斗山’‘八虎将’大当家岑舵把子的出阁女儿,一位是大小姐的贴身丫环。” 说到这里,他不觉颇有点“与有荣焉”的沾沾自喜味道,好像出这趟车,转弯抹角与“八虎将”攀上了点交道,也就无形中挺得直腰杆了──这位仁兄做梦也想不到,这几句话一出口,却业已给他自己贴上了几道加急的“催命符”! 屠森面无表情,慢吞吞的道:“岑二瘸子有个女儿?” 那车夫面色一变,神色惊惶的连连摇手:“呃……这位老哥,你说话可得小心点,称呼岑大当家的浑号乃是大不敬,万一被他手下的什么人听了去,就是自找麻烦了。” 屠森忽然温和的一笑,道:“我是说顺了口,你别见怪,伙计,你刚才说,车上坐着的两位女眷,一个是岑大当家岑云的出嫁女儿,一个是这位少奶奶的贴身丫环?” 胸膛一挺,这一位道:“一点不错,莫非我还会骗你?是因为街头骡马行的廖老板赏识我,在接到那边的知会后方才叫我出车,廖老板知道我做事仔细,懂规矩,我这辆车的骡儿又温驯,而我小李胡子的驭术又是‘六通桥’那一带有名的。” 屠森像是全没听到这小李胡子在说些什么,他讳莫如深的道:“岑云这出嫁女儿住在‘六通桥’?他为啥又突然赶回娘家?” 小李胡子似乎已忘了内急了,他表现着他虽是个赶车的,却大不同于彼类的权威身分,压低了嗓门,一派慎重的道:“我说与你听,老哥你可千万不要向外传,前几天‘旗斗山’‘八虎将’的老窑里出了岔子啦,被两个武功极高的仇家找上了山门,一场昏天黑地的拚杀下来,‘八虎将’的几位大爷受创很重,但到底把那两个仇家给宰了,岑家大小姐就是在得到山上出事的消息后,急着赶回探视她爹。” 屠森“哦”了一声,点头道:“‘六通桥’距此约有两百多里路,自传到信息,岑姑娘再往这边赶可不须五六天的时间?车子走得到底较慢。” 小李胡子忙道:“不算慢了,两百六十里地,我只走了三天便近边啦,换了别人赶来,怕不要个四五日?再说,车上是妇道人家,要急,也急不来。” 屠森笑脸道:“那两个上‘旗斗山’去寻仇的人,你方才说已经被‘八虎将’干掉了?” 嘿嘿一笑,小李胡子道:“可不,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个也没活着出来,全吃‘八虎将’的大爷们给掠下了,不是我说,那两个人就算是两个人王吧,也不应这么个狂法,他们该打听打听,‘八虎将’的八位大爷是怎么回事?人家一个个都怀有一身绝技,功高盖世,勇猛无双,水里来,火里去,上天捉飞鹰,越岭搏猛虎,入海擒蛟龙,那等的能耐,岂是轻易招惹得的?可笑他两人却楞着往山上闯,在‘八虎将’的大堂前撒野肆威,那不叫自找霉倒叫什么?任是他两人功夫也不差,伤了那八位爷中的几个,但搭上了性命,说起来也是不值呀!” 屠森淡淡的问:“岑云那女儿,多大啦?” 小李胡子笑道:“二十三了,打十九岁出嫁给‘六通桥’‘郑家油坊’的少东郑有为相公,算算也近四个年头啦,我还记得她嫁过来的那年……” 屠森打断了小李胡子的话,神情古怪的道:“小李胡子,刚才你说,你做事仔细,懂规矩,尤其驾车的功夫高人一筹,这都是你的些好处,是不是?” 怔了怔,小李胡子道:“是呀,怎么啦?” 屠森阴恻恻的笑道:“可是,你有一桩缺欠,大大的坏处,你自己知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告诉过你?” 小李胡子迷惘的道:“呃,我却不晓得我什么地方像你说的这样?” 屠森眯着眼道:“你太多嘴,小李胡子。” 张大了嘴巴,小李胡子又赶紧再合上,乾咽着唾沫道:“老哥,你别说笑了,我可一向不是个爱传话的人。” 屠森伸出大拇指来点了点自己:“我就是七天前上‘旗斗山’找‘八虎将’寻仇的主儿,我没有死,并且更重创了那八个沽名钓誉的无能匹夫,小李胡子,你却听风是风,闻雨是雨,在这里附会盲从,胡说八道,瞎了双狗眼替他们吹嘘掩遮,正是一丘之貉,是可恕犹不可恕,该杀之至!” 一下子僵住了,小李胡子面青唇白,禁不住混身栗栗发抖,他直着眼,歪着嘴,只晓得不停朝里吸着凉气哆哆嗦嗦的道:“什什么?你你……你就是那………那上‘旗斗山’搅搅扰的人?老哥……老哥你可……别别吓唬我……我我不信就这么巧……天地荡荡……恰会叫我遇上……” 屠森煞气盈眼的道:“信不信是你的事,混帐东西,你这条狗命却不容你再活下去了!” 小李胡子一边往后倒退,一边急忙摇手:“老哥,老哥,你,你不要胡来………就算你是那个人王,我与你也无怨无仇,你你……你怎能对着我下这毒手?” 哼了哼,屠森半步不动,声音狠得带血:“你和我在这里朝了面,又正在替姓岑的那一家子干活,就这两样已足够死有余辜,举凡与姓岑的任何有关连的人事物,都该斩尽杀绝,寸草不留!” 小李胡子的那一泡尿,早已化成了冷汗湿透衣衫,他呼吸急促,惊恐至极:“老哥……老哥……我断不会泄露你的行迹……我也可以马上不替她们赶车,转身就走,……老哥……你可害不得我……我没有得罪过你过!” 屠森冷酷的道:“现在求饶,业已迟了。” 说着,他猛然往前跨步──由于他想要以这种较为强烈的动作震慑对方,这一跨步便不禁用力了些,牵动伤口,痛得他身子一弓,脸色都变了! 正在又惊又怕,打算抽冷子奔逃的小李胡子,见状之下不觉先是迷惑,继而窃喜,现在,他忽然另发奇想,乾脆不跑了。不但不跑,反而往上凑近了些! 一阵子痛苦的抽搐过后,屠森透了口气,缓缓直起腰来,刚以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也同时发现那小李胡子的异态! 小李胡子打量着屠森,口气与方才的情形是截然不同了,竟是强硬得紧:“喂,你说你是前几天上‘旗斗山’撒野的那个人,就算你是吧,你有什么凭证证明你是那个人?还有,另外一个呢?” 屠森不晓得对方在搞什么鬼,他有些不解的道:“你是什么意思?” 小李胡子双手叉腰,摆出一副狠像:“娘的,老子险些便吃你糊住了,凭你这副熊样,也会是敢上‘旗斗山’发威的人物?明明传闻那两个人都已死了,你却他娘打横里钻出来硬要顶这口缸,不消说,你便不是那两个人的同党,也必然与他们有着牵连,贼头贼脑躲在这里,八成是刺探虚实观望风色来的,老子今天先擒住你,好歹困你回山上领赏报功!” 原来如此──屠森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他慢条斯理的道:“你小子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只怕你一头撞进黄泉道上,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去的呢?” 小李胡子早已拿定了主见,他斜吊起一双眼道:“去,去,去,少他娘又来装狂卖狠,活像真的一样,看看你自己这个架势吧,混身带伤,离死只差一口气,连两条腿全拖不动了,尚敢煞有其事的威吓于我?活该我小李胡子走运,这一遭就要反擒住你大大露脸──娘的皮,也幸亏我机灵,看出了你的破绽来,老子若真个被你吓跑了,丢人不说,这一桩功劳也就白抛啦?” 怪不得这小子原先一副窝囊像,唯恐逃命不及,眨眨眼,就全反过来了,更凶横得叫人迷糊,屠森这才想到,小李胡子是欺负他一身带伤! 淡漠的,屠森道:“来吧,我就站在这里,有本事,你就困了我去报功领赏!” 小李胡子一捋两臂衣袖,露出了结实粗壮的肌肉,他更作势举臂,使肌肉更形突虬坟起,瞪着眼,咬着牙,他凶巴巴的道:“你就认了命吧,谁叫你露了底来?这就叫‘弄巧成拙’,你想摆空架子吓我,如今说不得我就要好生收拾你了!” 屠森平静的道:“请。” 小李胡子猛一挫身,张牙舞爪的便往上扑:“好狂徒,你还不……” “不”的下面那个字,便如同小李胡子憋在肚皮里的那泡尿一样,永远挣不出了──“巨芦刀”的刀锋斜过小李胡子的胸膛划过,几乎切进了他半个身子,血沫与被削断并挤而出的腑脏碎糜扬飞半空,这些过程的始终,只蕴于寒芒的一闪而没。 歪咧着嘴巴,僵直的伸出舌头,小李胡子连哼全没哼出一声,双手略一挥舞便仆倒于地──如果在他死前尚来得及思想,他一定会后悔他这“报功领赏”的念头可是起得大大的谬误了! 屠森眼皮子也没撩一下,拄着树枝,步履滞缓的转出这丛杂树,直向官道前面停着的那辆木罩壳车走去。 这时,车子的后门刚好启开,一个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白白净少女怯生生,又急惶惶的踩着脚踏下来,一边口中声音不大却相当迫切的叫:“小李胡子,小李胡子,你到那里去了?快点回来赶车呀,少奶奶可急坏啦……” 闲闲的,屠森逐渐接近了那辆木壳车,也接近了那个一身浅绿衣裙,丫环模样的少女…… 那少女也发现了屠森,她先是怔忡,继而羞怯的低下头来,但是,等到屠森来在身边,她却鼓足勇气,十分腼腆的启声招呼:“请问──这位大爷……” 站住了,屠森和蔼的道:“有什么事?” 少女羞红着一张清水脸儿,垂着目光道:“这位大爷,请问你方才可曾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赶车大哥?” 屠森淡淡的道:“是不是很结实的身子,黑脸膛,细眉毛,睡眼泡的那么一个人?” 连连点头,少女不由仰起脸来,接触的是屠森那抹和善的笑容,于是,她益发放心的道:“可不,那就是他,小李胡子,大爷,我们打通‘六通桥’来,要往‘旗斗山’去,小李胡子是替我们赶车的车夫,他刚才这里停车,说……说……” 脸儿更红了,少女讲不出“方便”两个字来,期期艾艾了半晌,方才接下去道:“他说有点事,叫我们主仆俩等一下,但一去这么久全没回来,四周又不见人影,不知死到那里去了,把我家大小姐都等急啦……” 屠森伸手朝右前方的一处路边洼地指了指,道:“我看见他好像是钻到那个附近去了,这么久,大概……唔,出恭吧?” 那少女飞红着脸呐呐的道:“这死人……” 屠森四处一望,装做一副热心热肠的样子:“这样吧,小姑娘你先上车,我在前头牵着马将车拖到那里,你们主仆便在车上等着,我再下去帮你们吆喝两声,催他出来。” 少女感激的道:“这位大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全是小李胡子害人。” 摆摆手,屠森亲切的道:“不客气,出门在外嘛,谁也会有个不便处,何况二位都是妇道人家?些许小事,自可代劳,小姑娘,你上车吧。” 又是连声道谢,少女上了车,关好门,于是,屠森便绕到前面牵着马辔头,将这辆木罩壳的马车一直拖到那处洼地边。 这块洼地斜沿向下,底部是平的,然而从路边开始便蔓生着及胫的野草乱,并一直延伸向下,站在路上往下望,尽是萎萎杂草,蓬长掩隐,根本便看不到底部是个什么情形! 屠森很满意,脸上浮起了狰狞狠酷的笑容,他回头望望车子──可怜车中那两个姑娘尚不知厄运临头,正在被人往俎板上送! 一刹那间,屠森猛然牵马自大路转向洼地,他动作如风,硬拉着马儿朝下奔,马儿挣扎着,嘶叫着,车身在颠震,在摇晃,在跳动,就在马嘶车撼,又如杂着女人的尖叫惊呼里,这辆车便轰隆哗啦的冲到洼地里,由于势子太急太猛,又一下子侧翻过去! 屠森忍住身上伤口的痛楚,一咬牙,刀起如电,“拍”的一声便将一颗巨大马头血淋淋的削抛于丈外,然后,他不顾车箱里那种凄怖的哭叫,来到业已震开的车门后,先一伸手,抓着头发把那绿衣丫环拖了出来,那可怜的少女已是钗横鬓乱,秀发蓬散,额角也碰破了一大块,血淋淋的好不惨然。 屠森一把将那少女拖出,那少女惊恐欲绝的大睁两眼,泪水汪汪中,尚不及出声求饶,“巨芦刀”的锋刃已深深透进了她的心脏! “嘤”的惨哼了一声,这少女全身一挺,抽搐了几次,便软塌塌的垂下了头,寂然不动了。 屠森拔出血污的刀锋,看也不看那少女一眼,回身又钻进了车箱,拎着另一个女子便横拖直曳的又扯到了车外! 这是一个比那绿衣丫环年纪稍大的少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体态丰腴,肤色白-细嫩,长像只算中人之姿,一张圆圆的面庞,眉宇目梢,隐隐然有几分岑二瘸子岑云的神韵! 这少妇的黑发也散开了一边,钗钿落地,眼角大概撞着了什么,乌瘀了一大块,嘴唇也渗着血,再加上满脸的恐怖惊悸之色,模样凄惨得紧。 屠森的“巨芦刀”寒凛凛的比在少妇咽喉上,他扭曲着面孔,暴烈的低叱:“你是不是岑云的女儿?” 少妇的身子像筛糠似的发抖,她惊吓过度,哭泣着语不成声:“是……是………我是……我姓岑……不……我姓郑……我叫……叫郑岑巧贞……” 屠森以口咬刀,猛一把撕裂了岑巧贞那袭绣工精致,质料高贵的纷红缕刺百蝶儿的罗衫,又疯狂的将她中衣撕碎,最后,一条小红肚兜也扬上了半空。 岑巧贞似是已被吓呆了,惊痴了,她不知道挣扎,也忘记了叫嚷,只是一双眼震骇惊怖的直直瞪视着不远处她那贴身丫环仆俯在血泊中的尸体,瞪视着那边失去了头颅的马身。 在那一身雪白丰满的皮肉眩映中,在那玲珑凸凹的明暗影像浮现里,在属于女人特有的肌骨馨香诱惑下,屠森插刀身边,不顾一切,恍同饿虎扑羊般压了上去! 有如一阵狂风暴雨的肆虐,像浪涛的澎湃汹涌,这是一阕邪恶的,凶猛的,残酷得毫无人道的蹂躏之曲! 良久…… 屠森满足的嘘了口气,吃力的从岑巧贞身上爬了起来,他一面穿衣,一面注视着仍然和方才承受强暴时一样,姿势丝毫未变的岑巧贞,他发觉,岑巧贞的脸上是一片木然,一片僵硬,一片凝固的惊恐形态,两只眼依旧直楞楞的瞪着她那婢女的尸体,瞪着那失去头颅的马身! 俯腰抓着岑巧贞的头发拉得她半坐起来,屠森恶毒的咆哮:“小婊子,你听清楚,我是屠森,七天前上‘旗斗山’寻仇,重创了你那老朽父亲及另外七个废物的人就是我,你那无耻无义的父亲勾引了我的女人,我就玩他的女儿,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懂不懂?” 岑巧贞双眼直视,茫然又空洞的瞪着屠森,呐呐的毫无平仄的道:“我姓岑……不……姓……郑我叫郑岑巧贞……” 右手翻飞,重重两记耳光,掴得岑巧贞头脸歪扬,鼻口溅血,屠森扭着面孔怪叫:“小娼妇,臭婊子,你爹抢了我的女人,我就强奸他的女儿,这就是那老王八蛋的报应,听明白,到了阴曹地府,别忘把原由说清,好让阎王老子知道这笔帐该朝谁的身上记!” 岑巧贞似是已不觉得痛,不知道怕了,她仍然直直瞪着一双眼,于颊肿唇裂中,鲜血津津的重覆那几句话──僵硬又空洞:“岑……不……我姓郑……我是郑岑巧贞……我姓岑……不,姓郑……我叫郑岑巧贞……” 望着手中抓牢的女人,屠森亦不觉一股寒气沿自背脊升起──这女人业已被吓痴了,惊疯了! 猛一咬牙,屠森手掌一翻““巨芦刀”又准确无比的穿进了岑巧贞的左胸,鲜血涌处,岑巧贞甚至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像那样──双眼直瞪,嘴唇微张着,仰头向后的断了气! 就似抛开一把污秽的垃圾一样,屠森急速将岑巧贞的尸身推出,然后,他艰辛的站立起来──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混身痛楚,宛如要被撕裂般的火炙感觉,几乎令他摇摇欲坠! 他检视自己,汗透衣衫,血渍浸染,也不知是方才沾染上那两个女人的血,抑是他自己身上伤口迸裂时流出来的血,总之,狼狈不堪! 透了口气,他试着举步,却头重脚轻,飘飘晃晃,像每一步全踏进了云端里,站住脚,他颤巍巍的伸手入怀,又取出那只羊脂小玉瓶来,旋开瓶塞,仰起头一口气吞了五颗翠绿色的药丸! 这种药丸,是屠森自己采集药材,精心炼制而成的,对于止血生肌,平和中气俱有神效,他一连服下五粒,便又坐下来开始调息休歇。 过了片刻,也许是第六感吧,屠森老觉得心神不宁,惴惴难安,直觉中,他老感到这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就好像在附近什么隐密所在,尚有另一个人在望着他一样,使他混身泛冷,如芒在背…… 陡然间,他扭头回视。 这一看,差点使他失声骇叫起来,没有错,就在身后两丈许处,野草飘摇中,一个人正凝视着他──燕铁衣! 四目相对,屠森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他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燕铁衣在这一瞬间里的眼神与表情!—— 第十八章 啮心痛 河浊气戾 燕铁衣挺立在那里,僵硬得彷佛石塑木雕,两眼睁得几乎破裂,目光中泛映着盈盈的血彩,又像喷射着红毒的火焰,他脸上的肌肉扭绞,好像在忍受着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而他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血丝隐隐渗现,他的整个形态,便由这样无比的愤怒、悔恨、失望、沮丧、悲骇、与辛酸所组合了,表露得淋漓尽致,强烈尖锐至极! 屠森忽然有些瑟缩,他避开了燕铁衣的目光,别过头去,强欲掩饰什么似的故意重重呼吸着,一次又一次。 缓缓的,燕铁衣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近,他的步履沉重,宛似拖着万钧之物,而他的面容在这时更显得憔悴与晦涩,他像忽然变得苍老了,脸上,再也找不着丝毫那种天真的神韵,童稚的表情,他宛如一个刚刚受过绝望打击的落拓浪者,表里之间,俱是一片灰暗。 屠森没有说话,燕铁衣也没有说话,彼此皆是那样的僵寂与冷寞,彼此也都感觉得到那样的距离同隔阂,彷若两个相对的三角锥形态与意议上,充满了尖锐及火辣! 屠森站着没动,燕铁衣极其缓慢的在四周绕巡了一圈,当然他更清楚的看明了一切,看明了翻倾的车体,失去头颅的马身,那丫环的尸体,以及,岑巧贞裸袒的遗骸──对于岑巧贞的面孔,他特别注视了良久。 燕铁衣依然默无一言。 最后,屠森实在忍受不住了,这股沉重的翳闷与僵冷,几乎将他的心肺压炸,突然间,他嘶哑的大吼:“你少管我的事,燕铁衣,你算什么东西,你想什么来指责我?我想如何就如何,要如何便如何,我这是报仇,你知不知道?这叫报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岑二瘸子勾引我的女人,我就强奸他的女儿,我要叫他痛苦终生,悔恨终生,我要使他睡梦也不得安宁,我叫他时时刻刻不忘这桩惨事是因他造成,我要叫他一辈子都在心灵上,精神不如死,活也活在魇境那般的凄惶恐悸里,我要他发疯,发狂,家破人亡……” 目光冷峭的看着屠森,燕铁衣依旧沉默不响。 屠森面孔涨得赤红,两眼凸突,口气四溅的大叫:“你,燕铁衣你不用假正经,假道学,你纯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伪君子,真小人,混帐透顶,卑鄙龌龊,挂着黑道大豪的招牌,净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是个下九流的鼠辈,戴着假面具的毒夫,你不准管我的事,而谅你也不敢管,我不听你那套陈腔滥调,胡言乱语,我有我的行事方法,有我的主观思想,你算老几?呸,也配来左右于我?你住口,不准狡辩,你什么也不是,只堪称个刁猾奸狡之徒,我比你要清高得多,堂皇得多,同我相比,你只有为我提鞋的分……” 燕铁衣看着他,嘴唇紧闭,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却不停的,急速的跳动! 屠森挥舞着双臂,激动的吼叫:“你不服气想对我不利?哼,你过来呀,拿出你的双剑,过来和你的救命恩人拚上一场,不要紧,让我们对杀,即使我重伤未愈,被你杀死在此,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忘恩负义,杀害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可负天下士,不可天下士负你,过来,姓燕的,有种你滚过来,我和你决死一战!” 燕铁衣终于开口了,声音厮亚而低沉:“到现在以前,屠森,我尚未开过口。” 屠森咆哮:“你说,你说,你凭你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我姓屠的全接着,全不含糊!” 冷硬的,燕铁衣道:“眼前的情景,你所犯下的罪恶,屠森,你知道其严重性与无可宽恕的决断性?” 屠森直着嗓子喊:“你凭什么管我,指责我,威吓我?我没有错,我的做法完全是正确的,我是在报仇,在报仇啊。” 燕铁衣道:“这已经不叫报仇了,屠森,这是在作孽!” 屠森嗔目怪叫:“放屁,你是什么东西?你又有什么仗倚?你敢如此对我谩骂指责!” 燕铁衣沉痛的道:“对你屠森,我早已失去谩骂与指责的兴趣了,人间世上的任何劝解方式,对你来说,都不会再有功效,除了自趋毁灭一途,再也没有什么能以阻止你这样的疯狂与暴虐,屠森,你真正使我心灰意冷──现在我所求的,就是你自趋毁灭的那一天越早来临越好,而不论是以任何一种形式来临皆为我所期盼!” 屠森大骂:“你,你忘恩负义,燕铁衣,你吃里扒外,受了我的救命之恩,你却帮着不相干的人说话?你竟为了这桩子事来诅咒我?你混帐,无耻,毫无心肝。” 燕铁衣凝注屠森,缓缓的道:“小事?屠森,你杀害了那个无辜的车夫,又屠杀了一个可怜的弱质少女,更将岑云的女儿先奸后杀,这种狠毒的,灭绝人性的,残酷邪恶得无以复加的罪行,你竟称其为小事?” 屠森怪吼:“我这是报仇,你懂不懂,我这是报仇?” 燕铁衣面色阴晦的道:“冤有头,债有主,屠森,和你有仇的是岑云,你那女人所投奔的对象也是岑云,与岑云的女儿毫无牵连,她没有过失,更无罪行,凭什么要她来承受这样残酷的命运?你心狠手辣,斩尽杀绝,不顾一丁半点的仁义之道,丧天害理,业已至极,你简直不是人,是一头野兽,最最歹毒的野兽!” 屠森豁出去了,他把心一横,凶猛的叫:“姓燕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想怎么办,任凭你吧,看我屠某是不是惮忌你?” 燕铁衣冷锐的道:“三条人命,三条无辜牺牲的人命……屠森,你要记住,千万记住,在我蒙受你的恩惠迄今,这是我最后对你容忍的一件事,最后一件,如果还有下一次,那么,就是你迫得我要忘‘恩’负‘义’了!” 屠森厉吼:“你真敢这么做?” 目光是灰涩的,燕铁衣道:“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你也明白,而是我愿不愿的问题,屠森,奸杀之事,是首恶重罪,列入十不赦之条,我有生以来,只要遇上此类恶行,向未放过任何一个作孽者,屠森,你犯了,你于我却有救命之恩,看在这个情分上,我不得不再次容忍,然而,我内心的惭愧、羞惶,歉疚却是无可言喻的,行道江湖以还,自来没有做过一桩负咎含私,有失公道之举,今天,我却为你做了,屠森,这比刀剜,刃利刮,犹更令我痛苦十分……做一个人,尤其一个武士,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若连这一个字的内涵也受到了蒙蔽与混淆,无论是否得已,亦算有失立场,愧对良知,愧对人格了……” 屠森重重一哼,双眼望天,没有说话。 燕铁衣又叹了口气,道:“想你不会忘记辛伧奸杀那村姑的暴行,我没有饶过姓辛的,事情被你重演,而我却容忍了你,对我来说,乃是一种极大的讽刺,也是一种无比的耻辱,我精神上的负担,良心上的影响至深至钜,也是我自己为自己的操守上污瑕,在这件事上说,公正业已被我歪曲了,侮蔑了……屠森,你就算不替你想,也请你念在我多年以来谨慎维护的名声清誉上,莫叫我一再失去我立身处世的原则。” 屠森蛮横的叱喝:“少来这一套,什么名声,什么清誉?什么立身处世的原则?完全一派男盗女娼,挂羊头卖狗肉,燕铁衣,你拿去哄哄那些二楞子尚可,在我面前,休要一提再提,你不觉腻味,我早已耳生老茧,厌烦之极,如果你以为你那些陈腔滥调可以对我发生作用,就是无比的可笑同愚昧了!” 燕铁衣表情木然的摇摇头──人心如此,夫复何言? 屠森大声叱道:“车呢!雇来了没有?” 燕铁衣沉沉的道:“在山坡下的路旁停着。” 屠森凶恶的道:“驾车的人可也看见那丛杂树后的尸体了?” 燕铁衣道:“没有,否则只怕早吓跑了,那具体体还是我在洞穴中找寻你不着,正在四下遍寻中方才偶然发现的,由尸身上的伤口看,我即知是你‘巨芦刀’的杰作!” 屠森冷笑道:“真好眼力!” 燕铁衣平静的道:“由那尸体的伤口,证明人是你杀的,尸体穿着短裆,草鞋,两手虎口部分起着厚皮老茧,臀后市质打磨光滑,且结有补钉,左右全显示着这是一个惯常握鞭久生的粗活人──车夫,因此,我找那辆车,路上有极浅的新印轮辙,至这片洼地边缘消失,然而斜沿向下的杂草却有被辗压拖扯的痕迹,我顺着找了下来,刚好看到你把岑云女儿的尸体推了出去!” 咬咬牙,屠森道:“多巧!” 燕铁衣道:“是巧,但尚不够太巧,我正在往下寻找中,隐约听到有人的声音传自这边,那声音很古怪,好像是在一种极度震骇下陷于麻木状态的呓语,空洞的反覆念道着什么姓岑姓郑的,我急忙随声过来,却已来不及阻止这件暴行,你已下了毒手,我仅看到那具体身被你凶狠的推出,看到你‘巨芦刀’上沾染的鲜血!” 屠森怒道:“幸亏你来晚一步,否则,我断不容你对我的行动有任何妨碍!” 燕铁衣恍若未闻,接下去道:“在我听到那种反覆的念道声时,我就有个预感──会不会是岑云的什么亲人?及至我来到现场,查视过这一切情景,又端详过那女人的面孔轮廓后,我断定,这被你奸而后杀的女子,必然是岑云的妹妹或女儿之属,现在我知道这是他的女儿,你已经在嚣叫中告诉了我。” 屠森突然激烈的叫:“姓燕的,甚至在你尚未肯定那小婊子的身分之前,竟就先打定了要阻止我的念头?就摆出这么一副拚命的架势来给我看!” 冷寞的,燕铁衣道:“被害人的身分并不顶重要,屠森,重要的是你犯下的这桩罪行──不管对象是谁,都一样无可宽恕!” 屠森双目如铃,挫牙如磨:“燕铁衣,随你卖什么狠,发什么狂吧,只要你胆敢干涉我复仇的事,我就要将你生剥活杀,不信,你可以尝试一次看!” 燕铁衣冷冷的道:“类似这样的情形,不要再有下次,屠森,否则我向你断言,你的刀同我的剑势必交锋,你的血或我的血也必将有一人溅扬!” 屠森大喝:“不要再说了,燕铁衣,为着你,不要再说下去,我们上车!” 燕铁衣唇角抽搐了一下,僵木的道:“当然,上车,我与你同行的道路,也就快到尽头了!” 说着,他转身管自飞掠而去,毫无回顾。 狠毒的瞪视着燕铁衣一阵风也似往上卷去的背影,屠森的表情宛似一条蛇——一条露齿噬取猎物之前的百步蛇! ※※※ 在来到“大旺埠”的这一路上,屠森独卧车内,燕铁衣策骑跟随,每日的行程相当缓慢,走了大半个月,这天傍晚,方才抵达“大旺埠”前的集货码头,这处热闹非凡,嘈杂混乱无比的大码头,就叫“帆子集”。 大半个月来,燕铁衣与屠森没说上十句话,彼此间冷淡异常,那模样,不像是结伴寻仇的搭档,倒似是一对找场地决斗的冤家了。 “帆子集”靠临黄河滨的一带,泊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只,桅樯密密地耸立,灯火高悬,灿若繁星,尽管天色已暗,六条石砌码头上还人来人往,堆集如山的南北货物也正由抗夫们一件件的往船上搬运,船弦与码头间横搭的踏板,不住上下起伏,有韵律的“嗨唷”声,粗沉不绝,还有人们的叱喝声,叫骂声,笑语声,交织成一片暗嚣的音浪,就好像混浊河水激汤,及浪花的声响,不绝不息。 码头的形势乃是被围在略呈钳形的河湾里,“帆子集”只有滨河的一条街,住家极少,大多是栈房、客店、饭馆、酒楼、茶肆,以及这种地方不可或缺的赌场及妓院,此等景况,光想想,也就知道是怎么个乌烟瘴气法了。 由这里到“大旺埠”只有三里地,旱路水路都是瞬间可达。 屠森吩咐在一家极为狭小脏乱的客栈前停下车,并打发了车子,自顾自走进了客栈里,显然,他是要在这里住下来了。 燕铁衣对于这种龙蛇杂处,各形人物会集的地方最是讨厌,那等充满腥膻骚臭的脏乱环境,更为他所不敢领教,但是,眼看着屠森执意住下,他也不愿出声,只有硬着头皮跟进了店里。 订了两间楼上的客房,在这家店里已算是较上等的了,然而房间的狭小污秽,与那股子隐隐约约的霉腐气息,仍叫燕铁衣吃他不消,望着那张虫蛀斑剥的木床,以及床上黄黑泛着油光的粗劣被褥,燕铁衣连坐都不想坐,更甭提躺上去了。 自然,他也明白屠森在此落脚的用意,这里四方杂处,三山五岳各行各档的人物皆有,地方乱,来往的人穿流不息,便不易引起注意,住在此处休歇个几天,要比起住在“大旺埠”,牢靠得多,行迹亦不惹眼──只是,燕铁衣却真被憋苦了。 屠森的伤势,在他自己的悉心治疗下,比他预料中的恢复得更快,差不多已将好全了,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体非常爱惜,不到彻底痊愈,他是不肯再去冒险的。 于是,在这间客栈里,一耽搁就又是五天。 五天中,燕铁衣除了晚间盘坐于卷掀起被褥的床榻上调息运功,并藉以休歇外,白天便独自一人四处溜达,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或到茶馆坐坐,酒楼里来上几杯,要不便至码头上看看光景,日间的时辰要比夜晚深宵容易打发得多。 屠森五天里可是一步房门未出,除了吃就是睡,该服该抹的各种药物更是按时按重,一丝不苟,完全一派高枕无忧,优哉游哉之状,他不像处在寻仇的前夕,而似到这里当老太爷来了。 不知道屠森还要在这里呆上多少天?但燕铁衣也懒得去问他,正如燕铁衣所说的,他与这位人兄搭挡的旅程,就快要到达尽头了,这么些日子全忍了下来,只剩几天光景,他还犯得上害急? 又入夜了,这是来到“帆子集”第六天的夜晚。 一更天。 “帆子集”的街上比较清静了些,可是有些地方仍然闹得紧──赌档,妓院,以及码头上那里像是永无尽止的循环着嘈杂与喧嚣,循环着一些为求生存而耗损又轮转的生命,表面上热闹,其实枯燥乏味得很。 现在,这些声浪便隐隐约约传入了燕铁衣的房里,像很远,却又似很近。 他盘膝打坐,垂眉闭目,状似老僧入定,彷佛凛然盘坐于天魔乱舞中的一尊菩萨,神彩湛湛,宝像庄严。 就在这时 一声极轻极细的音响传自屋顶,又跟着传来了第二声第三声,前后竟有八次音响从瓦面传来,非但如此,窗下的窄巷里,门外的走廊上,也都发出了这样相似的声音,人的双脚在与物体点触时的声音! 那全是些有着极佳轻身功夫的人自高处或远处掠至着地点一刹那间的声响,人数相当不少,看样子,这里已被包围了──主要目标似是隔壁,屠森住的那间房子! 燕铁衣静坐不动,他在等候进一步的变化。 显然,隔室的屠森也已经有了警觉,这次他却机灵得紧,不再与燕铁衣乾耗着打冷仗了,木板壁上,立时传来他连续不断的弹指声! 燕铁衣没有回应,他实在极为厌恶──屠森这个人,是不肯放弃任何促使燕铁衣向他报恩的机会的,他付出的,时时刻刻都不忘收回! 于是,在屠森的房门外,一个冷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姓屠的,出来亮个相吧,你有什么打算,不妨明着说出来!” 屠森的房间里沉默着没有答腔。 那冷沉的嗓门又开口了:“屠森,何必这么藏头露尾?你也是混世面的人,况且更混得响当当的,是个人物,来到黄河两岸,就是我们的客人,无论你来的目的如何,总该让我们朝个面,是好是歹,彼此全开诚布公!” 接在这人后面,另一个刚烈的声音也发了话:“怎么着?还要我们进房来请驾?” 这时,屠森终于回答了,阴狠得紧:“外面说话的人,大概是管婕妤那婆娘手下的二管事‘九手君子’上官如波与三管事‘玉箫’曾双合了?” 冷沉的声音生硬的道:“不错,难为你还记得,我正是上官如波!” 刚烈的嗓门也铿锵的道:“好记性,还记得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曾双合,屠森,大家既是老朋友了,你该放大方点,出来交待几句话吧?” 屠森冷笑道:“有什么好交待的?” 房门外,上官如波的语声更见峭锐:“譬喻说,你来‘帆子集’有什么目的?对我们‘筏帮’怀有何种企图?为什么来此五六天足不出户?对上次那桩你是持的什么态度等等!” 重重一哼,屠森火辣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又不是你‘筏帮’的私家地盘,莫非我来不得?既来了只怕亦犯不着先向你们禀报吧?对你们‘筏帮’有什么企图则更是笑语,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三竿子捞不着,我对你们还会有什么企图?至于我五六天足不出户,那是我高兴,各位还管得着这一段?上次那桩──,我的态度如何是我的事,二位总不会期望我对管婕妤这婆娘感恩颂德吧?” 上官如波冷冷的道:“听你的口气,是来意不善了?” 屠森暴烈的道:“善与不善,你们又待如何?” 那曾双合突然厉声道:“屠森,自从上次你在我们水面上擅行劫夺商船,被我们当家的逐走之后,即已严重告诫你不得再回此处,可是你竟敢藐视我们当家的所提警告,去而复返,足见心怀叵测,图谋不轨,这一次,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上官如波也强硬的道:“在你那次挑衅行动之后,我们当家的即已下令‘筏帮’上下,以及境内各水路码头同道,对你严密加以防范,一旦发现你姓屠的行迹,马上传报,你当你尾缩这客栈房内不出,便可高枕无忧?姓屠的,你太也低估我们了,只在前天,我们业已得到有关你各项可疑情况的报告,在我们隐伏监视下,你虽极少露面,却终于被我们摸清了底蕴,今日,我们确定来人是你,方才在入夜之后来请你的驾,你却言词闪烁,口气蛮横,看样子,大约是想前来找场或启端的了?” 屠森恶狠狠的道:“好狗才,算你们有爪有牙,更有一只能够嗅味闻腥的鼻子,不错,我正是来找场的,你们总不至天真到以为我会忘记昔日那一箭之仇吧!” 上官如波萧索的道:“我们当然不会以为你有如此度量与胸襟,所以,我们也就早防着你了,所以,今晚上我们才找上门来!” 重重一哼,屠森道:“充其量,你们也就是故技重施──来个以众凌寡罢了,姓上官的,只不过这一遭恐怕你们就不会有上一次的好运气了!” 上官如波语声轻藐的道:“我们知道你带了个帮手来──住在你隔壁的那一位,我们也暗中吊着他好几天了,尽管我们表面上装作并不相识,但蛛丝马迹,在在证明你们乃是一丘之貉,姓屠的,你放心,我们将有机会给你让你与你那帮手发挥个够!” 燕铁衣暗中撇撇唇角,默不作声──他当然知道,他的门外,房顶,窗下窄巷附近,也一样被对方钉上了,只不过人数没有钉住屠森的多,他们似是把主力全放在屠森身上啦! 不过,燕铁衣虽然因为对方的语气太狂而颇不悦,但也不得不佩服人家确有两套,别说能在这杂乱喧嚷的地方,探出他们的行藏来已属不易,即使他自己被人跟踪了三天居然也懵然不觉,人家这分能耐,亦不可谓不高了! 此刻,隔壁房中屠森嘿嘿笑了起来:“很好,上官如波,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会让你们乐个够!” 上官如波讥剌的道:“屠森,话先不要说得太满,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谁会乐个够吧!” 屠森粗暴的道:“这一次我来,目的便是要报仇雪恨,给管婕妤那贱妇一个彻底的教训,向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讨回昔日的公道,上官如波,我若不血洗‘筏帮’,不尽屠‘烟霞院’的大小活口,我就不算是人生父母养的!” 冷森的一笑,上官如波不屑的道:“就凭你!” 屠森狂声道:“不错,就凭我,老子如没有把握,也不会来,既来了,便好歹叫你们弄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曾双合大吼一声:“你配?姓屠的,把你连皮加肉带骨头一遭算上,也不够秤一次的!” “呸”的吐了口唾沫,屠森叱道:“管婕妤裤裆下的狗腿子,你敢先来秤一秤!” 曾双合怒喝:“我看你能上了天?” 随着这句话,立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木门碎裂声,紧接着数声暴叱齐起,一片金属破空之声,袭进了隔壁那间狭小房子! 当各种惊心动魄的声响才起,只听窗户轻响,屠森的声音飘曳落下:“免崽子们,后面来!” 不错,这句话也算是通知燕铁衣的! 摇摇头,燕铁衣无可奈何的刚刚伸开腿准备下房,他的房门已在突起的一声响碎裂分散,五条人影闪电般冲了进来!—— 第十九章 殊死斗 手辣胆毒 房间已经够窄了,猛一下再冲进了五条大汉,几已没有转身之余地,而五个人的五样兵刃,却又那般紧密的对着床上的燕铁衣劈砍下来! 燕铁衣不禁心中有些恼火,对方一照面就是要命的架势,未免也太歹毒了点;他半声不哼,“削”的一声锋刃破空之响猝起,寒光眩闪中,五件兵器全部歪斜跳荡,失去准头,燕铁衣长身掠向半敞的窗外,身形移动间,“照日”短剑回射蓬飞,在一束晶莹穿织的芒影里,五名大汉嗥叫连声,刹那时滚做一堆──全都在膝盖骨上挨了一剑! 当他们倒跌,燕铁衣的身形业已落向楼后的窄巷里,然而,就在双脚堪堪沾地的瞬息,背后屋顶上面,几点冷星,暴袭而至! 燕铁衣看也不看一眼,“太阿剑”倒翻弹点,“叮当”数响,那几枚挟劲风锐势袭来的暗器,立时激飞,散落于沉沉的暗影中。 就这一个动作之后,燕铁衣发觉,他已经被埋伏巷中的筏帮人包围了! 过去只有六、七步,屠森更是早已陷入重围之内,围截屠森的人手,要比对付燕铁衣的多得多,很明显的,人家是把重点摆在屠森的身上! 这条窄巷,位置是在那家客栈之后,正对着客栈背面的上下窗口,直形的巷子略微带弯,巷宽大约只有五、六尺,两个人面对面的一站,便觉得很挤迫了;巷子两边,其实并没有巷墙,仅是客栈背面的建筑与连衡的几户人家后院,与对面栉比的房舍相夹持,便留下了这么一条通巷,很黑暗,也很污秽,一股骚臭腐霉的气味直冲入鼻。 屠森不挑屋里,不上房顶,更不另约地方,却偏偏选了这么一处所在准备动手,其实乃是最聪明的做法;巷子窄,可以占取空间便不大,相对的,攻击面也就缩小了,在这种形势里,人数多的一方自然比较吃亏,因为人数再多,受空间限制,能够容身巷内加入攻击的也就是几个人,递得进招式的便亦只有那几个角度而已,另外,此处一片沉黑黝暗,人多的那边动手时就要越发小心,以免伤了自己伙伴,如此一来,更可收牵足扯肘之效了! 堵着屠森的人有十三个之多,围在他身前三边的就有五名,客栈屋顶上又是五名,巷子这边的房脊上犹有三个,十三个人,便把屠森铁桶似的困紧了。 燕铁衣这边却比较轻松,从上算到下,也只有七个人而已,客栈瓦面上有三位,巷子里三位,背后屋顶上一个,如此而已。 现在,截着屠森的那些人里,有个身形瘦瘦小小的朋友开了腔……一听口音,就是那位“九手君子”上官如波:“姓屠的,这可是你自己挑拣的好风水地,我看你再怎么个插翅飞腾法!” 屠森冷峭的道:“上官如波,我看你还是替你们自己多打算吧,这条臭巷子,正好适宜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做为伏尸曝骨之所!” 和上官如波站在一起的,是个粗横汉子,他狠辣的道:“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屠森,你不止是疯狂,而且是愚蠢!” 屠森双手一拍,傲倨的道:“曾双合,你先来试试,看看我屠某人是不是疯狂,是不是愚蠢?” 那粗横大汉──“玉箫”曾双合暴烈的道:“正有此意,姓屠的!” 屠森大刺刺的道:“方才在房间里,你未能一显威风,谅是耿耿于心,曾双合,眼前场面正好,你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几手你那盖世绝技!” 曾双合大吼:“你接着,姓屠的混帐狂夫……” 突然,站在对面屋脊上的三个人中为首的一个沉稳的开了口:“双合,且慢。” 听到声音,曾双合立时顿住,微微仰首却略现激动的道:“大管事,屠森这厮执意挑衅,居心歹恶,若不即时加以制服,深恐再生变异,一旦纵虎归山,则本帮后患无穷……” 屋顶上的那人语调平静的道:“我晓得,今晚我们奉当家的交待来此,目地也就是为了要收拾姓屠的,但是,却不可因一时意气而乱了步骤,双合,稍安毋躁,照着预定的计划来!” 屠森嘿嘿一笑,道:“今晚上‘筏帮’可真是群英聚合,精华会萃了,想不到连管婕妤手下的大红人,盛名喧吓的‘金麒麟’严长卿严大管事也‘御驾亲征’了,我屠某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屋顶上挺立着的高大身影,宛若泰山不动,声音更是异常凝重:“屠森,从上次在河面上与你亲近过,以为你经此教训,或会痛定思痛,扪心自省,多少改一改你那种乖张暴戾又跋扈傲倨之态,然而你竟是毫无悔意,非但蔑视我们的警告,又在此地出现,更且怀有报复恶念;屠森,今番你卷土重来,不论有什么打算,只怕你都将噬脐莫及!” 狂笑一声,屠森道:“严长卿,不要卖狂,你们这群纤夫船工出身的苦力角色,扳穿了只是一干下九流的乌合之众;说到教训我,你们凭的是那一门?这条浩荡黄河是你们‘筏帮’买下来的么?我做我的独脚生意,挑拣我认为合宜的肥羊下手,玷辱了你们还是冒犯了你们?你们居然见着眼红,由管婕妤那婆娘带头,聚合‘筏帮’总管事以下十名管事,并其四‘勇卫’,藉人多势强相袭于黄河水面,挡我的财路,扫我的脸面,这是你们乖张暴戾,跋扈傲倨,还是我?你们不扪心自省,竟然尚硬要以非作是,把过失诿诸我的头上?呸,你们算是什么玩意?我屠森又岂是吃这一套的?今日我来此处,就是要报那一箭之仇,雪那受困之耻,刀刀诛绝你‘筏帮’这干牛鬼蛇神,用血抹红你们的‘烟霞院’!” 严长卿缓缓的道:“屠森,你真是强词夺理,皂白不分,荒谬歪曲之极江湖同道,各有基业,各据地盘,这是一贯的传统,也包容了多少年来血汗的累积;我们在这里扎根,生长,延续,自有我们的渊源及依据,我们付出了代价,当然有权在此求取生存的所须,和维护我们生存的所须;你越界行事,上线开扒,一未先打招呼,投帖告帮,二不事后解说,获致谅解,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连续蛮干,在我们的地面上横做无本生意,屠森,我们在此创威立信,有我们立定的规矩与成律,水陆上的行旅客商按时向我们缴交规费,由我们包揽大部分运送买卖,我们亦便保护他们的安全,使其不遭侵害,像你这样劫掠抢夺,无所惮忌,设若我们不闻不问,任你胡闹下去,往后还能再混字号吗?又如何再接受人家的供奉?你说说看,屠森,是谁在断谁的财路,谁在扫谁的脸面?” 屠森凶悍的道:“不要罗嗦这么多,严长卿,我不管你们是怎么个内情,又有些什么乌七八糟的规例,这全是你们自已在关着门起道号,自己封的名,自己封的地,别人如何且不去说,我就先不承认,天下人走天下路,我姓屠的浪荡江湖几十年,走八方,闯四海,向来便不理这一套,否则江山全叫你们霸占瓜分了,我吃那一份!” 严长卿摇头道:“屠森,枉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居然却说出这么一番诨话来,岂非不可理喻?” 屠森粗暴的道:“你们除了只能接受一个‘杀’字外,又晓得什么歪理?” 严长卿俯视着他,低沉的道:“如你所言,屠森,武林中的规矩,江湖上的统,甚至黑白两道的道义全可弃而不顾了?大家全似你这般随心所欲,胡作非为,这天下还是一个什么天下?一干并无自卫能力的老民百姓就应该饱受蹂躏宰割么?” 屠森冷笑道:“不错,适者方能生存,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人间世界,严长卿,对我对你,也全是一样,你们的力量能够压制我,我只有认栽,反之,你们就也承受了吧,什么道理,什么规矩,都是狗屁,武力才是一切,刀刃始为公义,说什么冠冕堂皇,天官赐福的话皆是白搭!” 面对屠森的“玉箫”曾双合咬牙切齿的道:“大管事,姓屠的如此蛮横乖张,你可也都听到看到了,这种人还能和他再说什么?他既要在刀口子下见真章,我们便成全了他!” 上官如波也冷静的道:“大管事,我们奉谕前来围兜此獠之际,当家的即已推测他是来意不善,挟怨而至,当家的并已授权,如在实在无可婉转之情势下,可以先斩后奏,以除遗患,大管事,眼下业已到了这个辰光了!” 严长卿微喟一声,道:“屠森如此冥顽不灵,执迷不悟,真是可惜他那一身好本事。” “呸”了一声,屠森厉烈的道:“用不着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们早就是打了谱来对付我的,而我更是一心一意来找你们清结旧帐,大家全不必客气,豁上命拚上一场,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上官如波尖锐的道:“姓屠的,你好像认为你很有把握?” 双目中光芒如焰,屠森道:“正如同你们也认为很有把握一样,上官如波,谁能吃定谁,很快我们就可以知道!” 这时,曾双合又大叫:“大管事,请下令袭杀!” 屠森阴恻恻的笑了:“甭摆这些臭架势了,姓曾的,横竖你们也是要并肩子一拥而上,来个众凌寡,多吃少,这是老章法,没个新鲜处,来来来,就凑合上来吧,别净顾着吆喝,吓唬不了人,反叫自家丧了元气!” 屋顶上的严长卿叹了口气:“屠森,你是怎么渡化也渡化不了,如何劝解也劝解不来,我们业已尽了本份,这血腥后果,你可怨不得人!” 屠森狠厉的道:“闭上你那张乌嘴,严长卿,你们从根本上是起着什么心来的?明明是打算硬干狠杀,斩草除根,偏又满口的仁义道德,虚情假意,说穿了,也就只是想落个杀人的口实,对外推卸责任的藉口而已,不要紧,你们尽可大伙一起上,你们不要脸已经成了习惯,用不着再掩饰什么的,你们拿得出,老子就收得下!” 严长卿淡淡的道:“好,屠森,你准备着吧。” 不待屠森回答什么,他已向着客栈楼上原先屠森住着的那间客房窗,提高了声音道:“总管事,我们下手了。” 屠森与那边的燕铁衣仰头望去,这才发觉在屠森那间房子的窗口边,居然也映现着好几条人影,严长卿的语声甫落,窗口里的一个人已中气十足的开了口:“亮灯!” 随着他这两个字,客栈对面的那排屋背上,立时以长竿穿瓦,挑出了二十多盏“气死风灯”,而客栈楼下背着巷口的几扇窗户也纷纷燃亮了烛火,光辉映照,上下通明一片! 看来,“筏帮”的人也早有准备了,那二十多盏“气死风灯”悄无声息的穿瓦而出,可见是预先就在屋顶上量妥了方位,挖好了洞孔,而这么多盏灯火能在一声令下即刻挑出,亦是早就备齐了的! 如此一来,屠森想利用黑暗以增加敌人困难的打算就被挫消了一半,现在,他只有妥善运用地势来同对方周旋了! 就在灯火挑现的瞬息,屠森毫无先兆的猝然进步,冷光有如匹练,“削”的一声便飞击向他面前的五个敌人! 光芒闪映中,上官如波等五人立时暴退,屋顶上的严长卿急扑而下,黄袍飘扬里,两团斗大的“金瓜锤”猛砸屠森! 屠森身形倏晃,反手一百七十刀彷佛一百七十条流电闪射,锋刃破空,声如鬼哭,严长卿大喝一声,双锤翻飞,又一个筋斗倒跃回去! 巷子里,曾双合贴地暴窜,一双“紫凤刀”挥霍灿耀,宛如端雪花飘,卷扬向上,屠森半步不退,刀舞芒锐,眨眼间便将曾双合的招式全部封出! 上官如波身形微闪,猝扑猝回,这一来一回的过程中,他那粗逾儿臂的“判官笔”已向屠森吞吐攻击了六十六次! 屠森的六十六刀同时并出,金铁撞响声混激一片,两侧,一个使两只短柄银枪,一个使长“丧门剑”的大汉合袭向前,但甫一照面,已被屠森的“巨芦刀”截逼而出! 这一边,正对燕铁衣的三名“筏帮”好手也展开了攻击,燕铁衣背靠着墙,轻描淡写的化解着对方招式,完全采取和以前在这种场面中一样的策略──守,他的注意力大都集聚在屠森身上,他要预防着屠森万一不支,好来得及施援。 屠森在上下六个敌人的攻扑里,仍然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他的武力的确是高,那六个人,在“筏帮”里全是一流的硬把子,但待到和屠森玩上了,却颇受威胁,攻拒之间,完来处于被动的地位,莫说伤到屠森,能够勉强将他缠住,业已是相当吃力。 燕铁衣看在眼中,却并不觉得轻松,他知道“筏帮”的内容很不简单,组织严密,能者众多,尤其规划谋略,更有独到之处,他们必然也清楚屠森的不易相与,因此,他们既然主动堵上了屠森,便是有备而来,绝不会虎头蛇尾,虚张声势,目前的阵容,可能只是主力的一部分,恐怕压轴好戏还在后面呢。 就在他暗自忖度的须臾里,屠森已是豁开来干了──他在再次以凌厉的刀法将由上而下的严长卿挡出之后,于迎接那双枪敌人的快刺中,猛然身形侧偏,双枪贴着他的身子落空,“巨芦刀”的光华倏映,使那双枪的大汉整个身体便平撞起来,半边脑袋刹那时抛扬,白白的脑汁与浓浓的血浆迸溅,连一声嗥叫都未及发出! “杀──。” “玉箫”曾双合的“紫凤刀”暴斩横劈,同时嗔目狂喊,屠森蓦地矮蹲,”巨芦刀”飞划出两条眩目的光流,两声撞响融为一响,“紫凤刀”跳荡歪斜,但是,曾双合猝而抛肩急旋,就在他的领口中,“呼”声飞出来一溜浑圆细长的白影,白影甫现,立时响起一片高低不同的尖锐音律,屠森的“巨芦刀”循声挑削,竟在连削三次中,俱未中的──声音的变幻怪异而飘忽,明明在上,那溜白影却旋舞向下,明明在左,白影的实体却回转于右了! 屠森三次快削,次次落空,这三次削斩的动作快逾电闪,却也微微露了空隙,曾双合便抓紧这一线之机,双刀暴切入内! 寒芒交织中,屠森刀翻有如石火映现,“紫凤刀”的利刃擦过他的大腿两侧,皮开肉绽下,他已不容对方生出,“巨芦刀”顺着翻扬之势,划过曾双合的咽喉,一抹血水随着曾双合的闷嗥同起,可是,那溜在空中旋飞的白影也倏忽尖啸着直落,屠森回刀横截,又因为对声响的判断错误而截空,他奋力躲避,让过了后颈,却未能避开肩头,但闻“扑”的一声,那溜白影已插进了他的左臂内! 那是一根奇异的东西──两尺长,只有拇指般粗细,两头尖锐,中间略宽,上带七个对穿小孔,通体洁白如玉,且呈现着微微的弧形,这样的一件暗器,不但能以发出奇异飘忽的音响,亦可做多次的,难以捉摸的旋舞,而且由于质地光润滑溜,便是受到撞击,由其弧线作用,更能顺势翻折,的确是一种别出心裁又颇为狠毒的暗器! 曾双合号称“玉箫”的由来,便在于这根箫形的利器上,但是,他若不施展这件东西,只怕再怎么样也不会叫人猜得到! 肩头上挨了这一记,不禁把屠森往前撞出了两步,当面那个生了一双豹眼的壮汉狂吼着冲扑,一对“虎头钩”兜胸便挑! “巨芦刀”斜起横截,两柄“虎头钩上下”分开,斜起的刀锋暴落,狠狠透入对方的肚腹,但是,那名大汉却不往后仰,一声长号,反朝前挺,刀尖穿露出他的脊骨,他却双臂合力,死死抱住了屠森! 事情的始与终只是一刹那间,那个使长“丧门剑”的汉子已扭曲着面孔,十九剑暴卷屠森背后! 屠森也够狠了,他怒吼半声,就以搂抱着自己的这个身体迎接对方骤雨也似落下的剑锋,只见血肉裂卷,红芒映溅,那死力搂抱着屠森的大汉,固然头脸背脊上布满纵横剑痕,一道道的可怕伤口累累交织,但屠森也挨了好几下,虽说仅是划破皮肉,也令他怒火如炽,愤不可抑! 在寒光的泻落中,屠森突然左右暴闪,大斜身,连着那大汉的尸体往前猛冲,同时奋力将早已透入这具体体里的“巨芦刀”往前硬撑,使“丧门剑”的那人慌忙往后急退,“咚”一声碰上了墙壁,急迫里,他长剑方待由横变直,却已来不及了,透出他同伴背后的寸许“巨芦刀”尖,业已重重戳进了他的左胸! “嗷……哇。” 惨号着,这人双眼上翻,身体僵挺,长剑“仓郎郎”坠地,屠森猛力拔刀,血水狂喷中,倒下的是两具体体! 上官如波飞窜上来,“判官笔”抖起点点晶芒,有如一蓬星雨罩上屠森的背部! “巨芦刀”在一团绕回穿射的冷电中迎拒,双方笔刀交锋,火花四扬,脆响密集,方才各退一步,对面屋顶上,两条身影怒矢般射到! 屠森尖啸着,“巨芦刀”左右飞闪,刃芒挥斩穿击,由上扑来的两人不但双双招出被封,更各自挨了三刀,两个身体在空中连连翻滚,血雨纷洒,而在此瞬息,上官如波的“判官笔”急出,连在屠森腰胁间刺中两次! 屠森猛然吸腹凹胸,竭力使对方的笔尖刺入不深,他的“巨芦刀”凝结成一蓬光灿交织的蛇电,暴落急罩! 于是,上官如波虽然挥笔招架,臂飞腕转恍同九手齐舞,却仍未完全挡住屠森这起于一刹那的狂厉斩劈,在一片金铁互击声中,他还是挨了七刀──七刀刀刀皆是致命的要害! 上官如波混身溅血,他像喝醉了酒一样,东跌西撞,连连打着转子往外摔出,一对“判官笔”早就抛落于地。 两串斗大的金弧便在这时有如迅雷殛顶般兜头飞来,力道万钧,凶猛无比——严长卿的“金瓜锤”! 屠森咬牙嗔目,血汗满脸,他不退反进,长身上迎,“巨芦刀”的刀刃彷佛吐射着冷焰,带着锐风,在点与线的光彩闪映中弹跳穿舞,“当”“当”“当”有如密集的钟响,硬是将严长卿这轮狂猛的攻击破除! 猝然弓身缩背,屠森的躯体一团珠也似滚动,在严长卿的飞跃退避里,刀芒似雪融风,呼啸卷扬,“括括”两声,严长卿的大腿上已被削掉两片厚厚的皮肉! 大吼一声,严长卿左手里掷飞,屠森的身形斜掠三尺,刚刚让过,严长卿的右手里也紧跟着抛出,这一次,屠森可躲了,他形容狰狞凄怖,狂笑如号,横身侧旋向前,在那枚“金瓜锤”擦着他腰边掠过的一刹那,他的“巨芦刀”已临至严长卿的颈边! 客栈楼顶瓦面上,五条人影便似五头大鸟般急掠而至,闪闪烁烁的几十点寒光,流星殒石般凌厉的先后射向屠森背后! 屠森的刀锋只要稍稍再挺挥一寸,便可割切到严长卿的脖颈,但是,如果他不立时躲避或运刀自保的话,固然他能够伤害严长卿,但是,他自己亦恐不免! 猛然嘶哑的怪叫,屠森恨不可抑,他扭身翻转,“巨芦刀”宛若炸碎了一团琉璃球,幻为千百条,千百点光影冷芒,四散喷弹,在一片刺耳的锐气破空声里,他的双脚暴飞,急踢严长卿! 情况的变化是快不可言喻的,一刹那的起始,便也在一刹那间终结,而过程只是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团影像闪动,一片光华流灿! 几十枚暗器拖曳着晶凝的光尾抛扬四方,严长卿也被踢得“哗啦啦”的压塌屋顶坠落下去,但是,就在严长卿跌落前的瞬息里,他靴筒中一柄专备用于水底贴身搏杀的尖钻,也刺进了屠森的足踝中,透过屠森软靴,前后对穿而过! 屠森切齿欲碎,不顾一切的跃空滚翻,“巨芦刀”纵横劈掠,将那五个凌高扑下的敌人逼得叱喝连声,纷纷后退! 但是,那五个人只是略略一窒,又合拥而上,五个人的五件兵刃如若狂风骤雨般凶狠的攻杀挺进,复与屠森混战成一堆! 屠森连受多处创伤──有大腿内外两侧各卷裂开一道三、四寸的血口子,肩头那只“玉箫”入肉透骨,痛苦非凡,脸上,双臂也有几处割伤,腰胁间的伤处亦血流不止,再加上左足踝这透穿的一钻,各种创伤的组合,非但已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更见严重牵制了他的行动能力! 五条大汉的这一次扑击,也是不要命的野悍法,五个人全都是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个个奋不顾身,豁死进攻,招招是同归于尽的动作一式,是玉石俱焚的打算,五个人全像疯狂了! 又一次的齐进合扑里,屠森蓦然贴地横翻,“巨芦刀”“仓郎”架开一柄”霸王镧”,一把马刀,刃锋闪射,眨眼间已各分九次穿刺又缩出自两个对手的肚腹中,肠脏溢出里,那两个尖号着的大汉竟然不倒,以“霸王镧”与马刀交叉暴劈! 屠森人是贴地翻进的,对方两人这出乎意外的垂死反击,令他大感狼狈,刀锋横起,架是架住了,但旁边的三件家伙又疾速地刺向他身体各部致命之处! 客栈的窗口中,此刻又有七条人影惊鸿也似,一现而落! 比一切更快来到的,是燕铁衣,──他流光般穿越出他那几个对手的阵势,长剑“太阿”的寒芒有如一条经天而起的白虹,紫电迸溅,剑气森森,匹练也似的旋绕,立即将三件向屠森身上招呼的兵刃激震开去,并同时把楼上扑落的七条人影逼得四散躲避! 以刀撑地,屠森挺跃而起,却不由大大的摇晃了一下,几乎一个踉跄又摔跌下去! 燕铁衣低促的道:“走吧!” 屠森喘着气,愤怒又怨恨的道:“我还以为你真要恩将仇报,看着我挨剐了?” 燕铁衣冷冷的道:“别多说了,我们快走……” 屠森再度摇晃了一下,切齿道:“不,我要斩断这些龟孙子,一个也不容他们活着出去,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这正是你报恩偿债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时机了!” 望了屠森一眼,燕铁衣沉着脸道:“我看你有点迷糊了,屠森,你挂了这一身彩,又在重围之中,凭什么再‘斩绝’人家?‘筏帮’今晚乃是有备而来,好手云集,精英会萃,里里外外全把这附近围满了,以你现在这种情形,若不是有我为助,能否突围都成问题,尚奢谈什么进一步的报复?” 屠森一脸的血汗污染,映着红艳艳,青惨惨的灯火,看去越发恐怖狞厉,他瞪着燕铁衣,恶狠狠的道:“你又是干什么的?你难道就不能帮我抵制他们?不能帮我诛杀他们?” 燕铁衣生硬的道:“不要忘了,屠森,我不助你杀人!” 屠森火爆的道:“但你至少也该帮我不遭对方伤害。” 燕铁衣道:“不错,我现在同你一起突围,正是为了不让你被他们坑死在此!” 就在两个人互相对了这几句话的当儿,方才从客栈楼上窗口中跃下来的七个人,与原先自瓦面上扑落的五人里面存的三个,业已会合一起,又再围了过来,不但如此,那边对抗燕铁衣的七位亦同时奔近! 就在人影晃掠中,巷子对面的屋脊上又冒出了二十多条身影,另外,巷子两头更有不知多少火把燃起,刀光闪闪,锋芒隐隐,大批“筏帮”的人手开始拥进,看情形,他们为了要截杀屠森,真是不惜孤注一掷,倾巢而出了! 客栈楼上的窗口里,仍然尚有人在,此刻,又是那位“总管事”宏亮坚定的声音传来:“里外全把稳了,兄弟们,大家沉着应战,姓屠的身受重伤,业已是‘个中之鳖’,难以逃脱,我们照着预定的计划来,今晚必要诛除此獠,永绝后患!” “筏帮”那边的人虽多,但却肃静无哗,有条不紊,除了沉疾移动的脚步声,便是兵器轻微的磕撞声,再就只有火把偶而爆起的“劈拍”声了,然而,越是如此,越见其一股萧煞阴森的窒人气息! 悄细的,燕铁衣道:“看仔细了,屠森,这等阵仗岂是你眼下的情况所堪对抗的?直到如今,管婕妤连面尚未露,你要再强撑下去,很可能正主儿的边都沾不上一下,便叫她的手下人给摆平了!” 屠森目光四边巡视,恼恨无已:“卑鄙无耻的‘筏帮’,下贱龌龊的管婕妤,竟然用这种不公不平的手段来对付我,倚仗人多取胜,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简直把武林同道的颜面全都丢光赔净了,一群打滥仗,众凌寡的猪狗,畜牲……” 燕铁衣低声道:“你要骂,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却不适宜,屠森,我忠告你,再不走,只怕就更不容易脱身了!” 双眼里凶光如火,屠森咬咬牙,极为不甘的道:“好,我们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马上就会卷土重来!” 点点头,燕铁衣道:“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走,我替你开道。” 说着,他猛旋身扑向巷外,长短双剑齐出并飞,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见一大一小两团光轮交织翻滚,气流波动,尖啸如注,屠森在后挥刀跟随,刀芒纵横,蓬射闪掠,双剑一刀,便有如一片由刃锋组合成的劲风,挟着无比的锐势卷了过去! 堵塞巷子里的“筏帮”人众,根本便不能靠近,接触之下,不是滚跌翻仆,就是家伙出手绞脱,一时间但见身影倒飞,人体撞倾,兵器大把丢弃满地,怒叱厉喝,怪嗥长号之声乱成了一片! 就像这样滚汤浇雪般,燕铁衣替屠森打着冲锋往外突围,真是所向披靡,摧坚陷阵,待到客栈中及后巷里的“筏帮”大批好手见情不妙,临时调聚增援,他们两人早已冲出巷外,鸿飞冥冥了—— 第二十章 彼岸渺 黑道英雄 从“帆子集”那个刀林灯海,血溅尸横的惨烈场合里突围出来,屠森的情况可真是够狼狈了,混身的血,混身的伤,满腔的怨恨同愤怒,他一路上不停的诅咒着,诅咒“筏帮”,诅咒管婕妤,甚至连燕铁衣也在他诅咒之列! 来到距离“帆子集”十余里外的一处荒野里,屠森坚持不再走远,燕铁衣无奈之下,只好挑选了一片松林子暂时栖身;在无灯无火又无水的情形里,屠森毫不迟疑,立即为他自己治伤上药,摸着黑,他的动作依然熟练而正确,并且,这一次他没叫燕铁衣帮忙。 坐在一边,燕铁衣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眨着,就宛似两颗晶莹冷澄的乌亮墨玉:“屠森,不要我代劳?” 屠森哼了哼,道:“你歇着吧。” 燕铁衣低声道:“其实,我们大可以再往前走走,找处可以遮风避雨,有火有亮的地方,说不定可以弄上一壶热水,这样你治起伤来就要比现在方便多了。” 屠森像是触着了伤处,黑暗中,他噎了一声,随即又冷冷的道:“多谢你的好心,在这里就动手疗伤,要比再拖下去好得多──这是对我来说,当然有些人是希望我越晚治伤越好,甚至死得越快越好!” 燕铁衣慢吞吞的道:“屠森,我可没有这种意思。” 咬咬牙,屠森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燕铁衣有些恼火的道:“我如果要对付你,我会堂堂正正的做给你看,像这种恶毒想法,我绝不会有;屠森,你不可用你的观点来印证我的心念!” 屠森没有回答,管自在忙着替自己周身伤处敷药,燕铁衣可以听到他粗大的喘息声,强忍痛苦时的噎气声,喉咙里的痰窒响,以及瓶罐相撞时的轻细微响,在治疗的过程中屠森不时突而痉挛歪扭,强忍着那种尖锐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燕铁衣又缓缓的道:“不用大急,屠森,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屠森喘嘘嘘的道:“正好相反,没多少时间了!” 燕铁衣疑惑的道:“怎么说?” 屠森怨毒的道:“我固然受伤不轻,‘筏帮’更是损失惨重,就在他们元气大丧,人手调配不全之际,我们立即回头再次下手,抽冷子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叫他们连番折损,便不一蹶不振,至少也能搞得他军心涣散,风声鹤唳,于混乱惊扰里取管婕妤性命,就要容易多了!” 燕铁衣道:“你肯定他们的力量会因今晚一战而大受影响?” 屠森恶狠狠的道:“当然肯定;管婕妤手下,有‘大掌舵’一名,‘二掌舵’一名,这两人仍实际负责‘筏帮’的大小事务,除非有十分重大的问题才须向管婕妤请示之外,一干日常琐事俱由此二人决断裁行;除了这两个人,就是总管事,以及依次的十名管事了,这些角儿,便也全是‘筏帮’中真正有本领,担得起的人物,今晚上管婕妤没有露面,她那两名大、二掌舵亦未现身,减去这三个,那总管事固未受创,但他们的大管事‘金麒麟’严长卿却必然负伤不轻,而二管事上官如波,三管事曾双合,四管事柏永昌,五管事牛兆欣,六管事丛威全已当场殒命……。” 燕铁衣忙道:“这几名管事,你全认得?” 屠森道:“当然认得,昔日在黄河水面,我曾同他们拚过一场,我记人的本事素强,见过一面便永难忘怀──对我的仇敌尤其如此!” 燕铁衣又道:“那么,跟在严长卿身边的两个人又是‘筏帮’的什么人物!我是说从屋顶凌空扑下时被你劈死的那两个?” 屠森阴沉的道:“那两人是谁我不知道,但后来从客栈瓦面上下来的五个,我却晓得是‘筏帮’那十名管事以下的‘筏老大’,‘筏老大’乃是‘筏帮’里直接引水随船的角色,一条黄河,分段分区,‘筏帮’这种‘筏老大’数约七、八十人,大多是身体结实,水中功夫好又有几下子的人物,这批家伙倒不见得真个有什么精湛武功,但个个又粗又横,骠悍凶猛,凭的就是一股子野劲,人数多了,倒有点棘手;据我想,那第一次从客栈顶上扑下的五涸,以及后来再又扑下的七个,加上严长卿坠落之后二十多人,可能都是‘筏老大’之属。” 燕铁衣道:“那些位朋友确是狠,功夫都不算有什么独到之处,但硬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朝上冲,像是打了谱就不想活的架势。” 屠森愤怒的道:“我也不是善人,这些王八蛋既然嫌命长了,‘巨芦刀’下便看看他们有几许头颅可斩?” 燕铁衣谨慎的道:“屠森,你真打算马上再干一次?” 屠森断然道:“一点不错!” 燕铁衣道:“但是,你的伤?” 屠森挫着牙道:“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能以最快的方法血洗‘筏帮’,搏杀管婕妤。” 凝视着屠森,燕铁衣道:“但你的伤却是实际上的困难,屠森,我已一再强调过,我不能帮你杀人!” 屠森嗓门略带沙哑的道:“这个你无须挂虑,我自有办法!” 燕铁衣摇头道:“老实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办法,能使你身上的创伤不至影响你的行动。” 屠森大声道:“你懂什么?难道在这方面我不比你更有经验?我告诉你听吧,第一,我已在伤口上加敷了双倍分量的药物,药物当中更含有强力止痛的成分;第二,我方才已经吞下固气凝血的药丸,使中气平顺,创处快速结为血痂;做过这两件事后,我便以布条将伤处困紧,不令破裂,如此一来,暂时可保行动无碍。” 燕铁衣冷静的道:“做任何事,总应适度才好,治伤疗疾亦然;屠森,我对医理虽然欠通,但也知道过量的药物对于创伤固能奏效于一时,却乃种植其他遗患的根源,更是触反本疾的祸由;好比一个十分饥饿的人,突然间大量进食,饱是塞饱了,但肠胃也就大大受到了损害,这是饮鸩止渴的危险做法,你可不要为逞一时意气,而糟蹋了你自己,使伤口在将来转向恶化。” 屠森粗暴的道:“少罗嗦,你只记着你应该做什么,用不着管我的事,我决定了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跟着我走,凑合着如何还你的‘债’也就是了!” 燕铁衣低沉的道:“屠森,我会实践我的诺言──在你正式与管婕妤对阵之前,我不能算是还完了债,但是,一待你和管婕妤遭遇过后,无论你的目的是否达到,我即已报恩至尽,那时,也就到了我们分手的辰光,如若你未能偿愿,以后,便全是你自己的事了,这一项,我要先和你说明白!” 屠森咆哮起来:“我知道,用不着你一再提醒我!” 燕铁衣淡淡的道:“为了你自己好,屠森,你还有机会再考虑一下──是过些天等你养好了伤再去寻仇,抑是马上就去?” 目光宛似火焰般熊熊燃烧,红艳艳,青惨惨,屠森凶狠的道:“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晚上就到‘大旺埠’‘烟霞院’去杀他一个满堂红!” 连燕铁衣也不自觉有股寒气自心底泛起,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劝你,屠森,你既然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好讲的!” 屠森重重的道:“原本你也就是说的些废话,燕铁衣,先前在‘帆子集’那一场拚斗,你毫未尽到责任,你有意纵容他们将我围困,你是存心替他们制造机会,好遂你借刀杀人的毒计,你原可为我分担更大的压力,帮我敌住更多的对手,甚至在我受伤以前便挽我于危难,但是你没有,你完全没有这么做,你是眼睁睁的要看我流血,看我遭到对方的攻杀而不顾……燕铁衣,我知道你怨恨我,仇恨我,只因为我救过你的命,你唯恐遭致不义的罪名,方才忍住不向我施辣手,然而你心里时时刻刻在诅咒我,希望我早死,希望我被我的仇家杀害,这才遂你的心愿,才会使你满意,对不对?燕铁衣,你好狠的心肠啊。”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屠森。” 屠森“呸”了一声,又激动的道:“从‘虎头沟’‘彩玉坊’与‘五绝十刃’韦无名等的那档子事开始,你就是一副不情不愿又牵强为难的可恶姿态,及至‘旗斗山’同‘八虎将’的争端,先前‘帆子集’与‘筏帮’的血战,过程中你更是有力不发,有能不用,磨磨蹭蹭,要死不活的作风,令我几番受创,险遭大难,你原可帮我帮得十分彻底,十分完美,但是你不,你只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象征式上场子亮亮相而已,你半点也不为我尽力,你仅乃应付我,敷衍我,目地是不叫你自己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说来说去,你全为了你自己打算,燕铁衣,你太无耻,太自私,太可恨了。” 燕铁衣目光如电,冷锐削厉,他凛烈的道:“屠森,你纯系站在自我的场上断章取义,以非作是,简直一派胡言,满口诨话──你要报复的对象并不是些十恶不赦的人,你要报复的动机谬误无比,每一桩仇恨的起源都是因为你的过失而造成,你素性暴戾,心地狠酷,本质邪恶,手段更是凶残寡绝,冷血毒辣之至,但我为了受恩于你,不得不昧于良心,亏负道义,冒着被天下人责骂的困窘,精神上承担着莫大的负荷,咬牙硬撑着来报你的‘恩’,还你的‘债’,我固不能帮你杀这些不该杀的人,我也有言在先,但我亦曾几次救你于生死边缘,数度挽你于濒亡濒绝之境地,我不计利害,不顾后果,不在乎为你而结仇结怨,种种般般,全为了帮你这个根本不值,也不配受帮的凶人,你尚不满足,更口口声声恶言相向,一再诬陷于我,你要我像你一样将人家斩尽杀绝,像你一样做些天理不容的禽兽行为,像你一样不仁、不义、不忠、不恕你才高兴,才认为我算‘报恩’,屠森,你不但疯狂、乖张、蛮横、更且愚昧、幼稚、糊涂;论到无耻、自私、可恨的人不该是我,正应是你才对!” 猛的从地下站起,摆置身边的药瓶药罐,也被唏哩哗啦的撞倒一片,屠森双目怒瞪,握拳透掌,模样凶狠至极的大吼:“燕铁衣,你竟敢如此辱骂我?” 燕铁衣冷酷又坚定的道:“因为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屠森,我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冤屈了你!” 眼里像是喷着猩赤的火焰,屠森面孔扭曲,不自觉的,也是本能的伸手摸向左胁下的“巨芦刀”刀柄! 微微仰起头来,燕铁衣雍容自若,更带着那么一种渊临岳峙的沉稳威仪:“很好,屠森,如果你想和我一争长短,眼前正是时候──不过你要记住,你在拔刀之际,要非常快速才行!” 手指接触到冰凉坚硬的刀柄,一股寒气顺着指尖透入屠森的心脏,透入他的血脉,他猛的打了个冷颤,微微痉挛了几下,又那般僵木的把手退出衣襟之外。 燕铁衣冷冷的道:“至少,你总算做了一件聪明事!” 屠森的表情怨毒得就像一条噬人之前的“青竹蛇”,他的声音从齿缝迸出:“不要忘记这一次,燕铁衣,不要忘记,我会同你结算的,只是个迟早而已!” 燕铁衣生硬的道:“我等着,不论何时何地!” 长长嘘了口气,屠森一言不发的又坐了回去,他沉默片歇,开始撕裂内襟中衣,做成长长的布条,那么用力的逐一困缚伤处。 燕铁衣踱到一边,心头沉重郁闷无比;天下有许多施恩者,也有许多受恩的人,施受之间,原是一桩崇高的美德,一种人类至善的表现,更是一片温馨的情操,这本乃一段佳话,然而,目前的施与受者,却竟是弄到了这么一个结局! ※※※ “烟霞院”座落在“大旺埠”的郊边高亢处,旁邻着埠集,面对迢遥数里之外的滔滔黄河;四周植满青松翠柏,围绕着架筑成巧雅图案的青砖矮墙,随着地势的起伏,在石板砌成的小路相连间,点缀着亭台楼阁,精舍小轩,情调非常优美而宁静,一片的和祥,一片的幽柔,不带丝毫那种江湖人聚集之所惯有的野气。 纵然是现在,“烟霞院”表面上依旧平静,并不似一般江湖组合,在遭遇大敌之前那等剑拔弩张,一派刁斗森严,更锣不绝的乌烟瘴气法。 屠森大概在开始寻仇行动之前,业已对仇家们的情况做过刺探工作,他领着燕铁衣扑进“烟霞院”之后,毫不迟疑的直闯那座最高处的楼阁,两人一前一后,身形如雷般飞掠,眨眼间便已来到那座恢宏的楼阁门前。 沉沉的黑暗中,屠森微喘着气,他刚刚仰头打量着要从什么地方冲入,紧闭的楼门已突然启开,随着那两扇沉厚的包铜嵌环大门开启,一盏一盏的灯火也迅速相继燃亮! 门内,是一间气势豪华的深广大厅,沿着左右两排,各挺立着二十名面目粗犷,牛高马大的彪形壮汉,他们的兵刃全都撑在身前,个个双目直视,没有丁点表情,大厅中间,一把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面目姣好,却略嫌神情精悍了些的瘦峭中年妇女,在这中年妇女背部一字排开四名大汉,两侧,亦站着七八个形态各异,但神色却一样阴沉的人物。 大厅的灯火,很快已被十多名手脚俐落的青衣汉子完全点亮,在一片通明辉煌中,仍是恁般的肃穆无哗,一股森的慑窒气息,似是逼到了人的心上! 管婕妤竟然摆出了这样一个阵势,这样一个场面来迎接“贵宾”,不但屠森大出意外,搞得有些惊愕,即连燕铁衣也不禁颇觉怔忡! 直楞楞的望着这副光景,屠森猛一摇头,喃喃的道:“好婆娘……” 燕铁衣没有哼声,他向来对事情的顺利与否,或多或少,都会先有点预感,眼前的形势,他一看就晓得十分扎手,管婕妤的精明老到,辛辣沉稳,好比一个滚烫的蕃薯,不必去触试,光看看那股子气势,业已够叫人头痛的了! 两个人便站在大厅门前,都没有动作,厅里的人,也保持着静默,只有坐在中间的那个中年妇女,以她那双冷峻的目光,一直灼亮逼人的凝视着屠森与燕铁衣。 踏前两步,屠森先开了口:“管婕妤,你还算光棍落槛,没叫我到处找你,便先把阵仗亮出来了,这样好,好大方,我也乾脆,大家少黏缠!” 那中年妇人,果然正是管婕妤──这把黄河的镇河锁,统率上千骠悍男子汉的女霸主,“筏帮”的大龙头,冷冷一笑,声音在平淡里别带一股峭寒之气:“屠森,你的刀天下有名,而你的胆量尤其强韧,昔日在黄河面上,被你突围脱走,我还道是你不敢再蹈覆辙,岂知大谬不然,你非但卷土重来,这一来竟尚是专程找我们算帐的呢,不错,你有种!” 屠森傲然道:“管婕妤,你对我还不配褒贬,你除了手下多了些虾兵蟹将之外,并没有任何强过我的地方,一点也没有!” 管婕妤的脸上丝毫不现她内心的反应,口气依然冷寞:“昨晚上,我们损失的五名管事,四名‘筏老大’,严长卿也受了内伤,此外,更伤了八名‘筏老大’及十六名弟兄,屠森,这全是一笔笔血债,这些债,就全都要记到你的身上!” 屠森无动于衷的道:“这是些废话,管婕妤,此时我来,就是要欠下更多这样的债!” 目光闪了闪,管婕妤道:“屠森,你脸孔泛青,气色灰败,大约昨晚上受的伤尚未痊愈吧?这么快急着前来,只怕对你并不十分有利呢!” 屠森生硬的道:“这是我的问题,管婕妤,你不也正希望如此么?” 管婕妤又注视着燕铁衣,缓缓的道:“我知道,你请来了一位好帮手──朋友,你的剑真快,不但照面间就摆平了我手下五名‘筏老大’,更在重重围困中,护着屠森突围而去;听说你剑似矫虹旋轮,出神入化,进出千军加入无人之境,功力高不可测,朋友,可要我猜猜你是谁?” 燕铁衣微笑道:“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管婕妤忽然叹了口气:“大魁首,以屠森这样的恶人来说,他根本没有朋友,更找不着帮手,可是,他如今不但找着了帮手,更是请到了你这么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实在是太出我们的意外;大魁首,此中除了有特别的隐情之外,我在怀疑──你是否想并吞我们?” 燕铁衣郑重的道:“从无此意,管大姐,我助屠森,只是为了他救过我的命,目前的举止,乃是‘还债’,这也是他指定的‘还债’方式,我受人恩泽,无可推却,但绝对没有侵犯贵帮基业的野心,否则,我也不会单单以这种姿态出现了;管大姐明人,一定知道以贵帮的实力而言,我如有并吞之念,定将大聚人马,合众而至,岂会孤身一人来此冒险?” 点点头,管婕妤道:“好,只凭大魁首一句话,我就定下心了,但不知阁下要如何帮助屠森报仇?” 燕铁衣道:“很简单,我不会帮他杀戮贵帮中人,却也不会任由贵帮中人杀他,但如贵帮各位在动手之际要以众围袭的话,我就必须替他分担一部分压力了!” 管婕妤正色道:“很公道,大魁首,你如此不偏不倚,格守本分又情理兼顾,正是一代大豪的本色,无论以后的情势发展如何,我们对你绝不记恨!” 拱拱手,燕铁衣道:“多谢。” 自椅中站起,管婕妤微微昂首:“就在厅前空地上一决生死;孩儿们,把地方照亮。” 一声令下,楼角两侧的阴暗里,立时奔出来数十条身影,片刻间,火把风灯便燃亮起来,将中间一块十丈方圆,铺着青石板的地面映照得恍同白昼! 管婕妤一伸手,沉稳的道:“大魁首先请。” 燕铁衣与屠森来到圈子中央,一身淡青衣裙的管婕妤也跟了进来,同时,她身边的一干好手,那四十名“筏老大”也一起围上! 屠森咬牙切齿的道:“管婕妤,你还有多少人,何妨一同摆出来现世?” 管婕妤阴冷的道:“犯不着说反话,屠森,你自来行事狠酷寡绝,卑鄙龌龊,无所不用其极,是个根本没有人性的狂夫,所以,我们对你也就不能讲究武林规矩!” 嘿嘿狞笑,屠森道:“好托词,姓管的泼妇,为什么不说你们怕我的功夫强,单打独斗定难取胜?为什么不说你们恬不知耻,一向就是群殴群杀,打滥仗打惯了!” 灯火的映照下,管婕妤脸上如布严霜,冷硬萧煞之至,她僵木的道:“屠森,你不配是个江湖人,更不配立足于武林,道上有了你这么一号人物,是道上的灾难,亦乃天下苍生的不幸,现在,我们就要用我们的鲜血,用我们的生命做代价,来为人间世上铲除你这个祸害!” 屠森目光寒凛,闪闪有如蛇信伸缩,他暴厉的道:“好一篇大道理,管婕妤,来试试,看你能铲除我这个人间‘祸害’,还是我能斩杀你这个混世的‘妖精’!” 管婕妤的答覆是抖自衣摆掩遮下的一道银辉──带着“哗啦啦”的震响,去势强猛,有如流光电绕,她用的兵器是一条三节棍,一条银亮璀灿的沉重三节棍! 屠森早有准备,身形倏偏,“巨芦刀”斜挥,“仓”一声挡开了棍头,同时,六条人影亦自六个不同的方位齐袭过来!—— 第二十一章 行大义 血染恩仇 扑向屠森的那六个人,四个是先前并列管婕妤身后的大汉,另两位则是方才曾站在管婕妤身边的人物,不消说,那四个是管婕妤的“四勇卫”,这两个单看功力之高,亦非“大掌舵”“二掌舵”莫属了! 燕铁衣刚刚在估量着那六位仁兄,灯火映照下人影闪晃,五个人靠着他便围了上来! 五人中为首的一个,身材伟岸,方面大耳,好一副堂皇之概,他手握一柄”七环大砍刀”,先朝着燕铁衣重重抱拳:“大魁首,‘筏帮’总管事‘长河一龙’曲志远率属下四名管事向尊驾求教,得罪之处,伏乞大魁首海涵!” 燕铁衣笑道:“不客气──请问曲兄,那协同贵帮当家的围袭屠森的六位,是否乃为贵帮的大、二掌舵,以及四勇卫?” 曲志远躬身道:“正是本帮‘大掌舵’‘飞鹏’玄滇,二掌舵‘金竿渔夫’倪勉,以及本帮当家的‘四勇卫’──‘八杖罩乾坤’钱良甫、苟显三、邱福明、于舜南。” 燕铁衣和悦的道:“令当家的使的是三节棍,看样子棍身沉重非凡,妇道人家用这种兵器的倒还罕见,定然是造诣精湛,有独到之处了?” 曲志远笑笑,讳莫如深的道:“只怕比起尊驾的功力来,敝当家的仍然相形见拙甚多。” 微笑颔首,燕铁衣两臂张开:“曲兄却是谦怀;各位,请吧。” 又一次告罪,曲志远的“七环大砍刀”兜头便砍,但是,刀光才现,锋刃闪晃,又快不可言的分自左右合斩而来──他嘴里客气,一待动手却隼利异常,半点不容情! 燕铁衣双目平视,“太阿剑”一溜冷光弹扬卷掠,准确无比的挡开了对方的刀式,另四名管事往上齐攻,却又在剑尾的颤抖,叠弧中急忙退后! 曲志远立时旋走如飞,大砍刀在连串的“啦唧唧”环震声里挥斩劈舞,刀光宛似匹练回绕穿织,绵密紧迫,气势雄浑! 其他四名管事也一同动手,进退攻拒,配合恰当,而且,他们并没有稍存侥幸之念,完全是豁命相拚得架势。 屠森以一敌七,这时却已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那一身创伤对他的影响很大,而最令他感到威胁的,乃是管婕妤与“飞鹏”玄滇,“金竿渔夫”倪勉,这三位都是“筏帮”武功最高强的人物,屠森即使在身体状况正常的时光,以一敌三也未必能够占着上风,如今不但创伤牵扯甚巨,更加上那“八杖罩乾坤”四个拚命仁兄的帮衬,均势消长越大,他比预期的时间更快就觉得难以往下撑了……… 在这种情形里,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拚命,二是突围;突围是他不愿做的,拚命却有燕铁衣保着他不受伤害,至少,他在冒险之下可以宰杀敌人,而自己却翼罩于燕铁衣的维护中,别的不敢说,他深信要了敌人的命后自家的命还丢不掉。 于是,他将心一横,决定拚命! 猝然间,他的“巨芦刀”飞速九十二次暴翻四斩,七条身影骤退又合,管婕妤身形快速如电,腾跃旋舞,三节棍纵横交击,神鬼莫测,呼轰澎湃之下,劲力万钧! 屠森刀锋幻映出千百流光,灿织似网,凝形于一刹那,而“飞鹏”玄滇瘦削的身影往里斜偏,一对黑乌的“五爪钩”疾若石火一现,兜向屠森胸腹! 闷不吭声,屠森贴着玄滇的“五爪钩”蓦地弓翻,寒电倏飞,玄滇的右耳连着一大块皮肉“括”的一下血淋淋抛起,玄滇却半步不退,双钩猛沉,十只钢爪嵌进屠森腿肉里将他硬生生扯了一个筋斗! 屠森尚未站稳,凌空一道金虹暴挥而落,锐气破空,尖啸彷如鬼号! 大旋身,屠森的“巨芦刀”急速弹跳,“当”“当”“当”十七次震开了”金竿渔夫”倪勉的金色长竿,斜刺里,八只铁杖又狂飙般卷到! 怪吼着,屠森扑地翻滚,刀芒闪掠,宛似涟漪,圈圈扩散,又猛又急,在层叠的光弧里,冷电一束,猝然伸缩,“四勇卫”中的苟显三已痛呼一声横摔出去 左大腿对穿两孔,血涌如泉! 这时,银亮的三节棍便有若天虹寸断,殒石齐落,一片片,一条条,一溜溜的猛罩飞掠下来,急密强劲,似已平极大地! 屠森在地下旋回流转,刀刃翻飞舞掠,倾力招架着这由上而下,猛烈绵密的棍雨,但见石屑迸溅,火花四射,重力击石的“扑”,“扑”之声,与金铁交截时的“当”“当”声,业已混为一团,分辨不清了! “八杖罩乾坤”未伤的三位合力齐扑,杖起彷佛巨杵搅海,呼轰并落,而”飞鹏”玄滇也负伤不退,会同“金竿渔夫”倪勉左右挟击,爪飞竿旋,像织成了一面罗网般,那么牢不可破的罩下。 由铁杖、爪钩、金竿、三节棍合织成的这面网,乃是严密又残酷的,更且威力无匹,屠森在地下仰滚拒挡,绝对支持不了多久──他不该使用“地堂刀”的招术应变,虽然他以这种方式伤了一名对手,却使他自己失去了制敌的先机,失去了灵活闪挪的余地,他已完全被敌人封死在当场! “筏帮”的人,自管婕妤开始,全抱着同一个心思──倾力在最快的时间里削屠森于死地,不使燕铁衣有插手救援的机会! 蓦然,屠森在连续一百一十刀截阻了又一轮猛攻之后,倏而横弹翻滚,刀光左右闪眩,全力刺杀管婕妤,管婕妤的三节棍在她暴收之下前两节弯曲飞打屠森背脊,后一节便挥舞成一度扇弧平遮面前,同时,爪钩、金竿、铁杖,也如影随形的紧跟着卷向了屠森! 一长一短两道光辉,就像两股晶莹的冷焰来自虚无,瞬息间便震磕开了追袭向屠森身上的爪钩、金竿、与铁杖,而几乎发生在同时,屠森的刀锋突破管婕妤的防卫,在管婕妤的肩头上擦过,血雨涌现中,屠森自己也被倒弹起来的三节棍后两节扫砸滚地! 狂吼如雷里,不但玄滇的爪钩,倪勉的金竿,“四勇卫”的铁杖再次卷罩向屠森,四十名“筏老大”也顿时有如一群出柙疯虎般扑了过去,漫天的兵器挥舞,漫天的寒芒闪动,他们不止要杀死屠森,更且要将他分尸支解,剁为肉糜! “太阿”与“照日”两剑,在燕铁衣的手中旋舞成两团巨大无朋的光轮,光轮四周更映浮着各形各样眩目流灿似冷电的剑芒,隐隐的风雷声里,空气震汤,排挤澎湃成大小回旋的涡流,燕铁衣护着屠森,周围层层叠叠,狂挥猛砍的兵器就没有那一样能够透进半分! 双剑飞旋中,燕铁衣大叫:“屠森,我们走……” 咬牙欲碎,屠森扯歪着脸孔,一头一身的血汗透湿,他尖吼:“我和他们拚,我要和他们拚,我不能走,这是我最后的机会……燕铁衣,你要帮我,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求你,燕铁衣,我求求你……我会一辈子感谢你啊。” 燕铁衣身形转动,双剑更快四射回舞,他凛烈的道:“我说过不帮你杀人;屠森,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屠森嘶力竭,几乎在伏地哀号:“求求你,燕铁衣,我求求你帮我杀了他们,帮我将这些畜牲刀刀斩绝,一一诛净,燕铁衣,不要叫我恨你……你要报恩,要对我报恩……” 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在刀刃与无数浪潮般涌落的兵器碰撞中,燕铁衣断然道:“助你连闯三关,更数度挽你于危亡,屠森,我这恩,也就报到目前为止了!” 屠森凄厉的喊:“燕铁衣,你真要如此绝情绝义?你要让我恨你入骨?” 光轮缩小了些,燕铁衣冷酷的道:“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要我保你脱离险境,还是要死在此地?如果你同意走,我们马上突围,否则,恕我就要自行撤离了!” 怨毒已极的瞪着燕铁衣的背影,屠森歪曲着面孔道:“好──我走!” 于是,陡然间燕铁衣的双剑扩张,在几百圈重叠层累的光弧波颤中,一片一片的剑芒如雨,合着刀光如雪卷泻迥荡,纵横摔掠,空气被剑锋割碎,发出那样颤栗尖锐的悠长呼号,在四周的围攻者纷纷惊叫怪吼着又仓惶的闪避下,几个愤怒焦灼的声音连接着响起:“截住他们,他们要逃了!” “往上豁死扑,姓燕的要带着屠森突围!” “拦过去,以纵深阵形堵着他们!” “快、快、贴地滚进呀……” 几十条人影,几十样兵器不要命的从四面八方罩下,光影缭绕,人体扑腾里,燕铁衣早已在剑刃的迥旋下拖着屠森掠出了三丈之外! 他只希望离开此地,不愿伤害对方,否则,他如挺住不走,仅是方才那一轮剑雨刃雪,已足够造成“筏帮”惨重的伤亡了! 奔跃中,燕铁衣发觉屠森几乎已不能行动,把全部的体重都倚赖在他身上,非但如此,屠森更不肯好好由燕铁衣搀扶着脱走,拖拖拉拉,时仆时跌,这样的阻力再加上屠森原来的体重,燕铁衣就感到非常吃力了,隐约里,他觉得屠森似是另在打什么邪恶主意。 “筏帮”的人马在后紧追不舍,这时,整座“烟霞院”里到处都是人影,是火把,是灯光,是愤激的吼叫与叱喝,有的人随后迫近,有的人绕向前面,有的人从两边挟击,更时时有暗器箭矢飞来,燕铁衣行动受到屠森的拖累,想快也快不了,他们又已陷入重围里了,只是,这一次的包围,圈子拉得大些而已! 是管婕妤的声音从后面飘来,凄怨如哭:“燕大魁首……你放掉屠森自行离开吧……我们不难为你……我们只要屠森……” “长河一龙”曲志远也在那边大叫:“大魁首,你对姓屠的已经仁至义尽了,何苦再受他连累?抛掉他你自己走,我们不但不怀恨你,更会感激你,大魁首,你斟酌,姓屠的不值得你如此效力……” 燕铁衣半声不响,满头大汗中,他等于抱着屠森在“烟霞院”偌大的阔幅里绕回,躲闪,穿走,屠森挂在燕铁衣肩膀上,索兴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甫始飞跃过一幢精舍门前之际,檐下的一排花树里,突然扑出了八名大汉,似是不要命的朝着他冲了过来,燕铁衣左臂拥着屠森,右手“太阿剑”暴起飞旋,三柄朴刀滴溜溜的抛上了天,三名大汉也横摔出去,就在此时,屠森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猛的一歪,燕铁衣不防之下往后打了个踉跄,另外五名大汉已齐齐扑上! 燕铁衣的身形摇晃中,屠森已脱出他的搀扶,骨碌地滚向门边,身体撞上了门扉,发出“碰”的一声大响,燕铁衣不遑多看,单膝点地,长剑横翻,短剑九十九次吞吐,芒射电闪下,五名大汉惨呼连声,各自抱膝滚跌,然而,杂在这些惨呼声里,燕铁衣似是隐约听到了一声童稚的,颤抖的,惊恐喊“娘”的声音! 怔忡里,他迅速回头,刚好看见屠森奋力将门撞碎,正又跌又爬的冲进了屋里! 燕铁衣不禁有些迷惘,更有些气愤,他一个旋身来到门边,低促的朝屋里吃喝:“屠森,你疯了?这是什么辰光你还往屋里钻?赶快出来,再不赶紧就要被他们围上来了!”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刚才被绞脱兵刃,摔跌地下的三名大汉又发了狂一样冲来,他们业已抬起了家伙,这一次,来势更凶猛了! 燕铁衣叹了口气,“太阿剑”飞洒出一蓬光雨,那三名大汉,一面舞刀遮拦,一面仍朝前冲,“照日”短剑便在这时倏然穿射,同一时间透进了他们的膝盖骨,又同一时间拔了出来! 当那三名大汉滚跌成一堆的须臾,燕铁衣又突然听到屋里传出一阵扑腾搏击之声,这阵骚动刚起片刻,即又静止,他正在迷惑,随即又有一声哀号尖厉凄怖的响起,却中在那样痛苦的窒噎里──是个女人,是个垂死前呼叫的女人! 燕铁衣在惊怒不安之下,回头朝屋里大喊:“屠森,你又在里面搞什么鬼?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走了!” 这时,已经受创不轻的那八名大汉居然各自拖着一条伤腿,连爬带滚的往这边翻近,个个咬牙切齿,悲愤无已,但是,燕铁衣却由他们愤激的形色中,另外查觉了一股惶恐惊慌的神韵。 他正在考虑着该要如何应付这八名形同拚命的仁兄,屋子里,已传来屠森因过度兴奋而喘息不停的声音:“燕铁衣,燕铁衣,快进来,你快进来,看我攫取了一桩什么奇宝!” 屠森这一叫嚷,那八名爬过来的大汉也听到了,八个人齐声悲吼,猛力前扑,其中一个还惊号着:“小少爷啊……” 随着这一声号叫,屋里也响起了幼童在极度惊恐后突发的尖泣声,屠森出现在门口,右手上,紧紧抓着一个八九岁男孩的衣领! 那八名大汉刚刚冲近,屠森已狂笑出声,跟着大吼:“那一个胆敢上前一步,我就把管婕妤的这个小杂种给活活掏死!” 八名大汉蓦地全僵住了,他们一个个凸瞪着双眼,歪咧着嘴巴,满脸满身的血污,全是那样悲惶,那样恐惧,又那样无助的望着这边,八张面孔上,皆是一副欲哭无泪的绝望神情。 这时,“筏帮”的人马已经全部聚集过来,但是,在发觉眼前的情景之后,也都完全和那八条大汉一样的呆了,傻了,没有人敢越前一步,更没有人想得出应付的方法来,任是火把通明,刀枪如林,将这幢小巧的精舍层层包围,却俱皆束手无策,僵窒着不知何所适从。 燕铁衣现在才明白那八名大汉为什么会如此紧张抢先向他攻击,才明白他们又为何再拚死冲扑,原来,他们是负有特殊使命的,这特殊使命,就是保让他们当家的嫡亲骨血,管婕妤的儿子! 这才真叫鬼差神使了,燕铁衣不禁暗暗嗟叹,如果这些人沉着点,不贸然向他发动攻击,如果管婕妤的孩子在屠森身体撞门之际不受惊哭喊,无论那一桩,只要稍稍一错过,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就不会有此等的困难场面出现了。 燕铁衣注视着屠森手中紧紧抓着的这个小孩子,可能八岁,最多九岁,清清秀秀的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的皮肤,长像确肖管婕妤,更带着管婕妤那种倔强又精明的神韵,但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大概受惊过度,如今一张小脸不但灰白泛青,小小的身体更索索颤抖个不停,模样好生可怜! 忽然,燕铁衣注意到屠森紧抓着孩子后领的五指中,大拇指竟是虚扣在孩子后脑上的──这是异常恶毒的一招,可以在任何时间,将拇指插入孩子的后脑中,致其死命! 冷冷的,燕铁衣道:“屠森,你的手松一点,这样会使孩子窒息!” 屠森嘿嘿一笑──彷佛天下在握一样的趾高气扬:“让我们看戏吧,燕铁衣,这小兔崽子抓在我手上,我会叫管婕妤发疯发狂,叫整个‘筏帮’鬼哭神号,叫他们比死还要难受!” 不待燕铁衣回答,包围四周的人群已纷纷让开,管婕妤在左右的簇拥下,面色惨白的走了过来,她左肩上已裹卷了白布──她来晚一步,想是先行治伤去了,但只这片刻的耽搁,情势就起了此般意想不到的巨变! 管婕妤的形状,一看就知道是强持镇定,她的脸庞比纸还白,嘴唇却带着紫乌,更不停的抽搐着,来在房门之前七八步远,她站住了,目光不看孩子,却盯着屠森,声音里有着掩隐不住的颤抖韵尾:“屠森,放掉我的儿子……” 屠森吃吃一笑,阴沉的道:“你是在对那一个下命令?臭婊子!” 身子抖了抖,管婕妤咬咬嘴唇,低缓的道:“仇恨只是我们之间的事,屠森,与我的儿子无关,他什么都不懂,他才仅是一个九岁不到的天真稚童,屠森,你何须作践他,威吓他?” 屠森“呸”了一声,恶毒的道:“现在才知道说好听的?管婕妤,迟了,太迟了;你与一般爪牙喽罗倚多为胜,以众相凌,我受够了冤枉气,吃尽了窝囊亏,现下就正是我要痛快报复的时候!” 管婕妤深深吸了口气,沙哑的道:“屠森,如果你伤害了我的孩子,你也休想活着出去!” 狞厉狠酷之色溢于言表,屠森粗暴的道:“不要来这套过门,管婕妤,你这老娼妇从头开始也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出去,很好,既想要我的命,我就一样不叫你好受,先在你面前宰了你的儿子再说!” 半边脸孔敷满了药膏的“飞鹏”玄滇踏前一步,沉重的道:“说吧,姓屠的,什么条件之下你可以放孩子?” 屠森瞪着玄滇,好一会,方才冷寞的道:“好,我就告诉你我的条件──第一,所有‘筏帮’的‘筏老大’每人自断一臂一腿;第二,从总管事曲志远开始,他以下的各管事要自断两臂一腿;第三,管婕妤,你,倪勉,以及管婕妤的‘四勇卫’,通通在此自刎以向我谢罪,第四,解散‘筏帮’;第五,将‘烟霞院’一把火烧净!” 五个条件一说完,反应却是一片死寂,半晌,玄滇长叹一声,回首向管婕妤道:“当家的,为了拯救化龙这孩子,使你夫家四代单传的骨肉不致断绝,我一死固不为惜,但是,我却不能勉强我的兄弟们和我一样做……” “金竿渔夫”倪勉黝黑的面孔上起了一阵痉挛,他咬牙道:“只要他放孩子,我就死给他看!” 一侧,“长河一龙”曲志远也缓缓的道:“大当家,我也没有话说!” 立在管婕妤身后的“四勇卫”之三齐声道:“我们甘愿成全小少爷!” 立时,四周响起了一片闷雷似的激动呼喊:“大当家,我们愿意自断斩臂腿。” “只要小少爷得以保全,杀我们的头也认了!” 连连挥动双臂,管婕妤带着悲咽大叫:“静下来,都静下来──兄弟们,大家听我说,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事,也是一件根本岂有此理的事,儿子固是先夫四代单传的一缕香烟,是我的命,也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但却只是先夫与我私人的问题,我凭什么为了这孩子要牺牲众位兄弟们的生命?凭什么要解散上千人以血汗创立了二十四年,并赖以糊口的‘筏帮’?更凭什么令多少弟兄的家属怨恨伤痛?百人哭不如一人哭,我自己独力承担我儿子的生死后果;兄弟们,大家不要冲动,不要盲从,屠森的话绝不可信,无论我们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不会放过我儿子的!” 在一片肃静沉寂里,屠森突然稍稍松开一点抓紧孩子后领的五指,于是,孩子透过一口气,骇恐又祈求的颤抖着哭喊出声:“娘,娘啊……” 管婕妤全身猛的打了个冷颤,她痛苦至极,也爱怜至极的咽噎着叫:“化龙,化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孩子挣扎着要奔向母亲那里,做母亲的也伸展双臂要拥抱孩子,但事实上却不可能,流露在母子两张面孔上的表情,是那样迫切,那样渴望,那样充满了爱,充满了依慕,又充满了恐惧与悲伤,铁石心肠的人,见到此情此景,也会辛酸无已。 管婕妤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泉,她再也把持不住,无法镇定了,她哭泣着,哀痛的哭泣着──她是一位女中英豪,是一位统率千名粗犷好汉的女霸主,但,她却也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母亲,母爱的天性是超越一切,是无可掩饰的。“屠森……我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屠森,只要你放了他,我可以自刎在你面前;屠森,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孩子,我保证可以替他死,而且保证我的人不会向你寻仇……” 屠森桀桀怪笑,有如狼嗥:“放了他?做梦,管婕妤,除非你依从我方才所提出的全部条件,否则,我先宰了这小孽种,再同你们豁死一拚;不要以为我做不到,天下任何绝事,我没有做不到的!” 管婕妤抹着泪,而泪却淌个不停,她乞求着:“你不能这样狠毒……屠森,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该受到这样的摧残与迫害……他没有罪,他仍有享受生命的权力……屠森,求求你,放了他,我可以代他死,你恨的怨的都是我,随你叫我怎么死法,我都不会推拒,只求你放了孩子……” 一扬头,屠森五指骤紧,在孩子的窒息般呻吟声中,他狂厉的叫:“放你娘的狗臭屁,要不依我的条件,一切免谈,管婕妤,你知道我要将‘筏帮’斩草除根,刨底掀灭?我要叫你们伏尸遍野,血流成河,我要一个个逼死你们才能消我的心头恨啊……” 管婕妤全身痉挛,摇摇欲坠,一边的曲志远急忙扶住她,这时,玄滇忍不住悲愤的大吼:“燕铁衣,你身为江湖巨霸,又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你就不站出来讲句公道话?” 燕铁衣早已在心里做了决定,他那张童稚似的面庞上,是一片冷硬深沉之色,萧煞得令人惊慑;缓缓的,他对着屠森道:“把孩子放掉。” 怔了怔,屠森勃然大怒:“什么?你居然敢叫我放掉这小畜生?燕铁衣,你简直吃里扒外,可恶之极!” 燕铁衣冷冷的道:“管婕妤说得不错,孩子是无辜的,他没有罪,他不该遭受摧残与迫害,他仍有远景,仍有享受生命的权力……屠森,所以,你要把孩子放掉。” 屠森猛一咬牙,凶残的道:“燕铁衣,我救过你的命,你却帮着我的仇家来对付我?你还有没有一点心肝?一点人性?我今天绝对要宰掉这小孽种,你如要发慈悲,来吧,过来救他试试,看你快,还是我快!” 低沉的,燕铁衣垂目道:“你救我的命,我也已还过你的恩,屠森,这件事却在你我的恩怨之外,由你那遭奸杀岑云的女儿起,我已对你做了最大的容忍,我曾告诉你,那是最后一次,我也要求你不要逼我和你反目;因此,这孩子必须释放,否则,我不会再容忍你,你也即是迫我同你生死相见了!” 双目中似是淋淋的闪动血光,屠森狠毒的道:“当真?” 燕铁衣平静的,却坚定的道:“当真。” 两人互相凝视着,良久,谁也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彼此的血液都在沸腾,心腔在急剧跳动──这样的紧迫气息感染了四周的每一个人,大家皆在注视着这一为剑圣,一为刀魔的两人间的发展,而每个人全是冷汗涔涔,连呼吸都似要窒息了。 猝然间,屠森右手五指突紧,大拇指扣向孩子后脑,同时将孩子拎抛向燕铁衣,他的左手也闪电般拔出“巨芦刀”暴刺燕铁衣小腹──这些动作,全是一连串展开! 两道长短交织的光华比人们意念的转动更快映现,快得彷佛要追赶业已逝去的千百年时光,但见冷芒在凝成那般眩目的彩图于一刹那,屠森的整条右臂齐肘断落,尚连着一根斜飞的拇指,“照日”短剑便透进他的胸膛,更将他撞跌出五步之外! 当人们的神智刚刚恢复,燕铁衣已抱着孩子连连轻拍,突然,孩子“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好了,至少证明孩子是活的! 管婕妤尖号一声,发狂般奔了过来,一把从燕铁衣手中抢去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密密亲亲重重的吻,混着呜咽,合着泪。 在一片雷动的欢呼声中,所有“筏帮”的人都围拥上去,赞美着,庆幸着,叫嚷着,那种兴奋同欣悦之情,几能震撼天地。 燕铁衣悄然从自己左大腿根上拔出了透入甚深的“巨芦刀”──他在那一刹那间躲过了小腹要害,但却避不开这大腿上的一刀之痛,然而,比起屠森,他已是太幸运了。 艰辛的来到屠森身边,他屈下一膝,默默望着屠森。 屠森仰卧在那里,混身都叫鲜血浸透了,右臂断处以及胸膛上的伤口,还在不停的大量往外涌血,他一张脸孔已泛现了死灰色,双眼凹陷,瞳孔的光彩扩散,连嘴唇都乾得瘪了;他困难的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嘘”“嘘”声响,身体也在一下又一下的痉挛,这种情形,燕铁衣与大家都知道,屠森业已是快到油乾灯灭的辰光了。 燕铁衣痛苦的摇摇头,嘶哑的道:“我说过,屠森,我对你已不能再做容忍,我也说过,你不要逼我成一个‘负义’之人,但你太专断,你充耳不闻,我无从选择……” 喉咙里变成了痰响,屠森双眼上翻,挣扎着嗡动嘴巴:“错了……了……我……错……了……我……不……不该救你……不……该救……救你……” 燕铁衣怆然道:“屠森,你救过我的命,我也会感恩图报,但是,却不能因为你救过我一命,便该牺牲无数无辜的命,也不能因为我受了你的恩,就该流溅这样多的鲜血做补偿;屠森,你与我只是二者相对的事,若由彼此间的恩惠授受而演变成罪恶,就欠缺公道了……” 屠森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吐了一口气,半张着嘴,木然瞪凸双眼,寂然不动了,永远不动了。 伸出手,抚合上屠森不瞑的双目,燕铁衣缓缓站起,俯首沉思了一会,然后,他转身独自离去,步履蹒跚,身影孤伶,彷佛无视于背后那正围挤一团,欢欣腾笑,兴高彩烈的“筏帮”人们……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悲欢离合,无从而定,人的遭遇同命运,也没有绝对的痕迹可寻,原来是完美的起始,却落得悲惨的下场,而充满戾恨的开头,却未必然不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像屠森,像管婕妤,唉!—— 第二十二章 恶耗传 迷离凤钗 “黑云楼”中。 燕铁衣十分舒适的盘膝坐在那张红木云床上独自小酌;他喜欢在心情开朗的时候来上几杯,这会使已经开朗的心绪,再增添一点蒙胧感与飘忽般的轻畅,多少带着些忘我的境界,也可使他自己在精神上获得暂时的松懈。平素,他很少有完全无拘无束的机会,而现在,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对着自己的影子喝酒,那种悠然的快活同恬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这是约莫二更天的辰光。 房中,灯光明亮却柔和,荧荧的光亮映照着四周,那经过匠心独运的雅致陈设,这配衬对称的精美布置,在熨贴的净爽里,更有着一股子安详又温暖的意味在浮漾,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独酌,情调之悠哉,自是不在话下。 用牙箸挟了一小片薄脂腌肉放在口中咀嚼着,燕铁衣一边品味,一边颇露赞赏之色,连连点头──那个新来的二厨,手艺还真不坏;然后,他举起白瓷蓝花的精致酒杯来,向着自家映在壁上的影子邀了邀,又眨眨眼,一饮而尽──他现在的模样,不只轻松愉快,更和他那幼嫩的面容相称,十足的顽童像。 喉中的酒才只刚刚滑润的经过食道,流进肚里,书房外面,已突的响起急促的叩门声,声音来得突兀又猛烈,惊得燕铁衣差点把咽下去的酒液,又从鼻腔中呛出来! 经验及预感告诉他,今晚上这恬静舒适的享受又要泡汤了,此时此刻,在他的门上响起这样的叩击声来,便不是大事,也是大事,而无论这“大事”的内容是好是坏,其结果却简直是肯定的──他已不能再悠然忘我。 望了小几上的酒菜一眼,他伸腿下床穿上便鞋,没好气的答应:“进来!” 门未下闩,推门而入的是他的近卫“煞刀”崔厚德,春寒料峭的天气,崔厚德的一张大脸上居然全是汗珠,这位有“煞刀”之称的大块头,一个箭步抢上前来,神情是恐慌又惊悸的,他急促的喘着气,却因为控制不住唇角的抽搐而一时讲不出话来。 燕铁衣不觉一颗心立往下沉──看崔厚德的表情,他将要说出的事情只怕决不会好到那里去,崔厚德一向镇静,眼前的模样,竟好似见了鬼般的悸栗无措。 双眉一皱,燕铁衣大声道:“你是怎么回事?失魂落魄的,叫邪祟给魇着了?” 猛的吸了口气,崔厚德强自镇定,躬着身子,语声颤抖:“禀……禀告魁首,出了祸事了……” 燕铁衣虽明知不会有好消息从崔厚德嘴里报出来,但一听他的口气,却也忍不住暗自紧张;他带着怒意道:“说清楚点,出了什么祸事?看你这副窝囊德性!” 乾咽着唾液,崔厚德期期艾艾的道:“二……二领主被刺……被刺了………” “霍”然站起,这一回轮到燕铁衣面上变色:“什么?你是说应青戈应领主被刺!” 点着头,崔厚德激动的道:“正是应二领主,不知遭了谁的暗算!” 燕铁衣猛一跺脚,踏上两步,厉烈的道:“人呢?如今他人在何处?” 瑟缩的往后退,崔厚德结结巴巴的道:“在……在他自己的住处,‘大风阁’……” 燕铁衣匆忙换衣套靴,边叠声咆哮着,连珠炮似的叱喝:“现在情况如何?人死了没有?若是受伤又伤到什么程度?召李大夫去了来?通知了其他各有关司职人员没有?” 崔厚德惶恐的道:“我是方才得到二领主身边的近卫向长贵通报,才知道此事的,他在告诉我这桩恶耗之后,又马上接着传知其他各人去了,熊道元已赶往‘大风阁’照应,我想向长贵在禀报之前,一定已先去召请过李大夫……” 双目中光芒熊熊如炬,燕铁衣脸上是一片至极的愤怒之色,他的声音迸自齿缝:“一群饭桶!你还不立时以鼓声发出警号,传令所有弟兄紧急戒备,并立时封锁各路进出孔道,展开搜查凶嫌的行动,莫非样样都要我来教你!” 崔厚德连声答应,又呐呐的问:“魁首,但你──。” 燕铁衣大吼:“做你的事去,不用管我!” 说着,他头也不回,抓起他的长短双剑,一阵风也似卷出房外。 “大风阁”座落在“弹剑楼”的左后方位,正好与燕铁衣所居的“黑云楼”遥遥相对,中间还另隔着些院落与房舍,燕铁衣不及绕经回廊或径道,他采取直线,有如鹰隼般连连飞过中间的障碍,疾速无比的赶了过去。 在一圈扶疏的花木围绕中,“大风阁”那幢两层楼的建筑业已是上下灯火通明,更有点点火把风灯的光辉在四周闪动映眩,人声隐隐,虽未沸腾,却也透着那样一种不祥又紧张的意味了。 燕铁衣凌空而落,无视于左近那些劲装携刃的手下纷纷肃让躬身,自管匆忙登门。 前厅里人影一闪,熊道元早已迎了上来,满脸忧色的开口道:“魁首……” 燕铁衣迅速上楼,边急躁的打断了对方的话:“应领主现在情形如何?是生是死!” 熊道元紧随于后,忙道:“回魁首,二领主还活着,只是受伤甚重,人已陷入晕迷。” 略略松了口气,燕铁衣咬着牙道:“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熊道元道:“尚不清楚凶手是谁,向长贵察觉出事的当口,二领主业已昏倒在地,凶手也早逃了!” 燕铁衣又怒骂一句:“都是饭桶!” 熊道元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他知道自己主子的习惯,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回答什么话,都免不了要吃瘪! 经过楼上的走道,燕铁衣熟悉的来至右边最后一间的房门前,门外两名守卫,早已将门推开,肃立于旁,连大气也不敢透。 里面,便是应青戈的卧室了。 这时,房中站满了人,燕铁衣一进去,房里的人立时静肃下来,纷纷躬身为礼,燕铁衣一挥手,快步走向那边一张勾挂着青色帐幔的铜床之前,床前三个人正在满头大汗的忙碌着,像是在为躺在床上的人施救,燕铁衣的脚步略缓,一侧的“魔手”屠长牧已凑近来低声道:“魁首,李大夫正在替青戈急救,是否可请魁首稍待再趋前探视?” 燕铁衣默默退回,脸色却阴冷得似能刮下一层霜来,他在房中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又赫然发现地下的几滩血迹,以及数件破碎的家具──显然,事情便出在这里,这是暴力冲突后留下的迹像! 窗外,隐隐的,却急促的擂鼓声业已传来。 燕铁衣冷冷的道:“长牧。” 屠长牧走近:“在。” 燕铁衣目光冷森的扫过房中的每张面孔,生硬的道:“是谁最先发觉青戈被刺的?” 屠长牧回头道:“向长贵,过来向魁首回话。” 一个年约四旬,黑瘦精悍的高个子急忙走上前来,单膝点地,诚惶诚恐的道:“向长贵叩见魁首。” 燕铁衣面无表情的道:“你是什么时候才知道应二领主被刺的?” 向长贵苦着脸道:“回禀魁首,约莫是将近二更天的辰光,属下在睡梦中被几声似是物件碰击的声音惊醒,在属下摸清声响传来的方位后,匆匆赶去查看,谁知却看到这么一副景像──二领主竟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下。” 燕铁衣沉沉的道:“再说得详尽些!” 不安的舐润着嘴唇,向长贵局促的道:“属下是在起更之前就离开二领主寝居了,二领主当时还好好的,在属下侍候二领主用过宵夜点心之后,二领主说他觉得乏倦,吩咐属下把碗筷收下去后不必再进房当差,所以,属下就自行回房歇息,直到在睡梦中被那几声物件的碰击声惊醒;属下醒来之后,大概曾经蒙胧了一会,方才完全定下神来,仍旧有些疑疑惑惑的摸上楼去查看,那时,属下尚不敢断定到底是确实发生了声响,还是自己在酣睡中梦魇着了,直到属下上楼后,发觉二领主房门大开,走道头的窗户也已掀起,始感到事情不对,急忙扑向门口,二领主已是仰躺地下,混身鲜血,人事不省……” 燕铁衣半合着眼道:“从你在梦中惊醒,直到发现出事,这中间相差多少时间?” 向长贵回想着,呐呐的道:“大概……一柱香,或是一盏茶的辰光,属下不放肯定,因为当时方自酣睡中吵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神智不大清爽……可能,梦中听到声响,其间还盹了一会……” 燕铁衣阴沉的道:“你当得好差!” 向长贵面如死灰,颤抖着,连连以额碰地:“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这时,屠长牧稳重的开了口:“魁首,向长贵跟随青戈左右已十有余年,平素忠心耿耿,谨慎笃实,从未出过什么纰漏,眼前的不幸,固然他难辞疏失懈怠之罪,但当请魁首念在他往昔并无大过的份上,曲予饶恕,从轻发落。” 燕铁衣默默片刻,方才缓缓的道:“就由你和阴负咎研议处置!” 屠长牧知道这就是宽容的表示了,他赶紧躬身:“是,我与负咎自当依据家法办理。” 再度以额触地,向长贵感恩由心:“叩谢魁首慈悲……”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九牛戟”庄空离忽然乾咳一声,神态愧赧的道:“魁首,这个月的堂口警戒权责轮到我来负,堂口里的安全我就该承担最大干系,出了这样严重的纰漏,我自不能推卸责任,谨向魁首请罪领罚。” 挥挥手,燕铁衣烦躁的道:“这件事以后再行追究责任,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如何保住青戈的命,以及追捕凶手──对了,你们还没有告诉我青戈的伤势到底情形如何?是被什么东西所伤?那一个人明白,出来说说看!” 屠长牧与庄空离全不由脸孔发热,屠长牧忙道:“魁首,青戈的伤势十分严重,是由一件锐长利器透伸入肺,造成内腑溢血现象,人仍在晕迷中,李大夫正全力救治,但他并没有把握可以保证救活青戈,如今是尽人事,听天命,青戈是否可回生天,据李大夫始才相告,恐怕要再过六、七天方能知晓,也就是说,只要青戈能挨过这几天,活命的机会就大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青戈的晕迷状态,最是令人担心,李大夫说这几天内还会发高热,正盼他能熬过这段日子,热退了,神智将会逐渐清醒,待到他能够恢复意识,开口说话了,方熊确定脱离险境。” 微微点头,燕铁衣沉重的道:“在这最重要的几天里,乃是青戈性命交关的辰光,叫李大夫就在此房中搭铺,与他的两位助手日夜轮番守候,一应须用药材及器具也要预先备齐,他要用什么,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皆要为他供应周全,费用由李大夫直接向帐房支取,花多少是多少,无须顾虑,人手听凭调派,另询李大夫意见,他若感到有与人咨商的必要,想邀请什么同行高手前来会诊,悉由其便,总之,我们要以任何可以使用的法子,来挽救青戈的性命!” 屠长牧道:“魁首放心,我会完全遵照魁首交待办理。” 燕铁衣又道:“青戈重创未死,恐怕不是那凶手的希望,从此刻起,‘大风阁’开始严密戒备,加强守卫哨卡,巡逻更次,阁中上下通道,派遣好手专司扼守,不准有丝毫疏忽,这些,责成空离完全负责!” 庄空离道:“遵魁首谕。” 双眉紧皱着,眼脸下是一抹浓翳的阴影,燕铁衣低沉的道:“刺伤青戈的,是一件什么样的利器?” 屠长牧、庄空离、向长贵等几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其他五六位头领级的大汉也是噤若寒蝉,肃立于侧,一句话也不敢说。 熊道元忍不住开口道:“那件东西,好像是由大领主收着了。” 燕铁衣不悦的道:“长牧,你们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件事搞到这步田地,你们犹尚对我有所隐瞒,如果因此而造成什么不良后果,这个责任由谁承当?” 咽了口唾液,屠长牧狠瞪了熊道元一眼,表情上却有着极度的苦恼与困惑,他搓着一双粗厚的手掌,语气异常艰涩的道:“魁首……是这样的,我们由于这宗凶器上,已经可以揣摸出那下毒手的嫌犯是谁来,但是……我们却又希望不是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的蒙受嫌疑,在青戈,在我们大家每个人而言,那是一桩极其痛苦又残酷的事……人性不该如此邪恶,如此变幻无常,当某样本质美好的行为,应该也有圆满延续的时候,却突然转为恁般暴戾及冷血的结局,委实令人心寒……” 似乎在考虑着措词及表达的方式,屠长牧沉吟了一会,又悒郁的道:“这个发现,不但不能予人以鼓舞或是报复性的振奋,更把人拖向由惊悸、悲愤、悔恨、迷惘所组合的混沌里;这是一桩无比烦恼、无比沮丧的打击,所以我们不愿叫它也来困扰魁首、刺激魁首!如果魁首不坚持要知道,我们就打算自行处置过了以后再向魁首禀报经过。”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你认为像这瞒我是对的么?长牧,你又认为我不该在精神与实质上分担大家的喜悦及困惑么?‘青龙社’上下的一切作为由我负责,好的也罢,坏的也罢,我必须对大家有所交待,尤其似这样的大事!” 庄空离无奈的向屠长牧道:“大哥,魁首既然一定要查究,我看也只好向魁首坦陈一切了。” 屠长牧又搓着手,呐呐的道:“魁首,我的意思是,这查究凶手的事,就请责成我来处理,魁首终年辛劳,瘁心伤神,我……” 打断了他的话,燕铁衣平静却坚决的道:“把那件凶器拿出来给我看看?” 屠长牧没有法子,只好迟迟疑疑的伸手入怀,取出一只金闪闪的细长物件来 那是一只金质的凤头钗,长约五寸,顶端尖锐,尾部雕刻着一只凤,凰凤头向下微勾成一个优美的角度,凤喙垂挂着细碎串连的三条各色宝石嵌,晶莹缤纷,每一晃动,彩光盈闪,凤尾的羽毛便镂贴在钗身之上,往后延展,越长越细,终至滑隐消失;这只凤头钗的雕工,配饰,全是第一流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时下一般俗匠所能制出的佳品,精致极了,也高雅极了。 上前一步,屠长牧的双手奉上凤钗,燕铁衣接了过来,细细审视,不觉有些意外的道:“就是这只金钗伤了青戈?” 屠长牧颔首道:“不错,就是这只金钗!” 用手指轻试着钗尖,接触的反应果然锐利而又坚硬,燕铁衣反覆查看,语气十分冷峭:“如此说来,这恶毒的凶嫌,竟是一个女子?” 显然,屠长牧微觉意外:“魁首,当然是个女子,莫非──魁首认不出这只凤头钗是谁人之物!” 怔了怔,燕铁衣道:“这话倒问得奇怪,这只金钗,也不过就是做工精细点,配饰物相当珍贵而已,钗钿环镯一类,皆是女人所用,此类饰物何止累千上万?我又怎会知道手上这一样是属于何人所有?” 屠长牧和庄空离互觑一眼,这位‘青龙社’的第二号头领不觉叹息一声,低沉的道:“魁首一定知道四个月前,青戈收了一位义女的事?” 燕铁衣“哦”了一声,道:“是的,我当然知道此事,而且青戈还带她来见过我,记得我还赏了她一份见面礼,那女孩子姓舒,叫舒妲,对不对?好像出身十分贫苦,有个时期跑码头卖解生活。” 屠长牧呼吸粗浊的道:“魁首大概不常见她?” 燕铁衣想了想,通:“似乎只有那一次吧……她的模样我尚有印象,生得非常白净,面容也相当俏丽,穿一身白缎衣裙,给人一种洁净纯真的感觉,说话的声音很甜、很清脆,体形亦均匀,是个不错的女孩。” 屠长牧沙哑的道:“难怪魁首不认识这只凤头钗,原来魁首平常甚少见到它的主人;但我们却对这只凤头钗非常熟悉,因为这钗经常簪插在舒妲的鬓发间,更明确的说,乃是青戈送给她这位新收义女的几件礼物之一,这只凤头钗,乃是青戈特地派人专程到长安最有名的金饰老店‘万宝斋’合同其他几件饰物一起订制的;在四个月前,青戈正式收下舒妲为义女那场叩拜仪式里,这只凤头钗便连同另外几样饰物赠给了舒妲,以后,她也经常配用,我们常来青戈这里,所以对这件东西十分熟悉。” 燕铁衣慎重的道:“你的意思是说,青戈的被刺,凶手便是他义女舒妲?” 屠长牧严肃的道:“我们都希望不是她,但魁首,事实俱在,罪证确凿,她原来簪于发间的凤头钗,却深插进青戈的胸腔,若说此事与她毫无干系,怕亦殊少可能!” 左右盼顾,燕铁衣问:“舒妲人呢?” 庄空离抢着回答:“业已失踪了;在我们得到传报此处发生巨变之后,立时赶来查看,一见青戈身上的这宗凶器,我们马上就扑向对面舒妲的房内,可是,已经找不着人了,她房间床上被褥凌乱,但橱柜中的衣裳,妆台上的饰物箱却摆置得整整齐齐,似未动过,好像是在极端匆忙中突然离去一样。” 静听着,燕铁衣道:“当你们扑向她的房间时,门是关着的抑是开着的?窗户呢?” 庄空离道:“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窗户却是关紧下栓了。” 燕铁衣道:“检查过她可能携走些什么东西,以及是在何种情况下离开的么?” 回味了一下燕铁衣的话,庄空离道:“关于第一项,魁首,舒妲的衣物用品,丝毫没有翻动的痕迹,甚至连她藏在床下一只小木盒中的若干碎银都还在,另外几双花鞋,两只樟木箱也好端端的摆在那里,实在不像有准备的携走了什么东西,至于魁首垂询的第二项,大约是怀疑她被逼迫出走,可是也有问题,因为房里并无挣扎凌乱的现象,不似她曾被暴力胁迫的样子,再说,如果她遇到某种侵袭,为什么不喊叫求援?她的义父住在对面,楼下住着向长贵,嚷叫起来,还怕引不了人来?” 屠长牧接着补充:“舒妲武功不弱,尤其轻身之术更臻上乘造诣,以往她在江湖上卖艺之际,便曾搏有‘白鸟’的称誉,设若遭受袭击,胜负不言,至少初期挣扎抵抗尚可应付,但房中却并无紊乱情形,实令人费解!” 燕铁衣敲着椅子扶手道:“这种迹象有点矛盾──如说她是在十分从容的情况下出走,不会连最有限的随身衣物银两也不带,设若她是被迫离开,也不该毫无动静,甚至挣扎的痕迹亦没有……” 目光一闪,他又道:“长牧,你有什么看法?” 屠长牧涩涩的一笑,道:“依我看,她一定是在某种预谋或突发的情形下,伤害了青戈,惊慌中急忙逃走,否则,便不会有这种费解的矛盾现象发生!” 燕铁衣道:“你把‘预谋’和‘突发’的本意再解释一下。” 屠长牧坦然道:“‘预谋’的意思,就是舒妲之拜青戈为义父,纯系一桩有计划的行为,乃是在某一种恶毒的目的下执意造成的势态──譬如说,她与青戈之间有着仇恨,而这桩仇恨又不为青戈所记忆,她明着无法向青戈下手,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接近青戈,在青戈不备中加以袭击;‘突发’的所指比较含混,可以代表一切是以造成冲突的事件,而我们如今要猜测是‘突发’了那一桩情况才造的不幸,却是不易推断的。” 燕铁衣正色道:“青戈的为人我们大家都很清楚,所谓‘预谋’且不去说,在任何‘突发’的可能因素下,我相信都不会为了涉及青戈本人的不端行为!” 屠长牧凛然道:“魁首所言极是,这一点我们坚信不疑,问题是,若在某种‘突发’状况下造成此般不幸,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燕铁衣冷静的道:“这即是动机问题,舒妲为了什么要向青戈行刺?” 屠长牧摇头道:“我看,只有捉回她来才能分晓了!” 熊道元忽道:“大领主,会不会……不是舒姑娘干的?” 屠长牧哼了哼,道:“若不是她,她为何潜逃?她的凤头钗又怎么插进了她义父的胸腔?” 咧着大嘴,熊道元尴尬的道:“说不定另有什么人下了毒手,嫁祸于她………” 屠长牧冷然道:“然而事实并未指向其他的人,道元,没有根据的事,不可妄加猜测,骤下定论,我们不愿冤枉那一个人,但也绝不放纵任何一个嫌犯!” 燕铁衣道:“不错,应该抱有这样的原则行事,才不失公允。” 屠长牧又道:“还有一件事对舒妲极为不利,魁首,除非功力极高的好手,等闲近不了青戈身边,更莫说要以这种细小之物伤害于他了,除非在一种情形下 这人是青戈熟悉的,不会防范的,譬如舒妲,他的义女!” 点点头,燕铁衣道:“你说得有理,青戈艺业精湛,反应神速,再强的人物,也难以于瞬间将他击败,除非是在极度接近而趁他不备之际,这,只有熟人才做得到。” 屠长牧道:“魁首,我们都不愿怀疑舒妲是凶手,但我们却不能抹煞事实,事实所指,般般件件,俱形成对舒妲的控诉,我们不希望事情是她做的,却必须对青戈的被刺有所交待,血债,就要用血偿,尤其忤逆灭伦,忘恩负义之辈,更加不可姑息!” 燕铁衣道:“如果确然证实,自是难以包容。” 庄空离又道:“且看舒妲如何为她自己辩护,以及举出什么反证来证实她的无辜吧。” 沉思着,燕铁衣徐徐的道:“原因在那里呢?如若是舒妲下的毒手。” 庄空离道:“但愿她能以解释。”—— 第二十三章 骁骑动 茫茫飞鸿 燕铁衣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阴负咎呢?怎的不见他在?” 屠长牧道:“负咎带着他手下几名‘司事’,另与几名‘卫山龙’各率弟兄分成五路追赶舒妲去了,天亮前约莫便能赶回。” 燕铁衣道:“你告诉阴负咎没有?要活口!” 屠长牧道:“说过了,他会留下活口的。” 微喟一声,燕铁衣道:“嫌疑是一回事,事实又一回事,在未肯定真相之前,我们不可鲁莽急躁,以免酿成无可弥补的悔恨,不枉不纵,才算做得公允。” 屠长牧道:“魁首说得是,我们会特加注意。” 燕铁衣轻轻的道:“舒妲那丫头,多大年纪了?” 屠长牧道:“二十二岁。” 燕铁衣道:“倒还挺年轻的,一般而言,像这样岁数的人,心性大都不会太过毒辣,尤其是女孩子……舒妲的五官端秀,气质清灵,神韵中并无暴戾之概,照说,这事不该是她干的。” 屠长牧道:“设若其中另有隐情,魁首,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庄空离也道:“人不可以貌相,魁首,越是工于心计,本性阴鸷之辈,表面上越看不出端倪来,这种人,最是可虞,更为可恨!” 燕铁衣道:“不要存有偏见,空离。” 庄空离忙道:“但,事实俱在。” 嘘了口气,燕铁衣摇头道:“就是这一项难以解释。” 屠长牧道:“魁首,我怕舒妲是脱不了干系了。” 燕铁衣目光移注左脚下的地板上,他平静的道:“现在还不能断言,长牧,她的嫌疑最大,但并非意味着绝对是她。” 屠长牧道:“魁首明察。” 点点头,燕铁衣道:“有关青戈收那舒妲为义女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大略的听青戈提了,提不甚清楚,你们是不是能够详尽点告诉我?” 屠长牧沉声道:“事情是这样的,魁首,在四个多月以前,青戈因公路过豫北的‘泾城’,在城里的都市边上,正遇着舒妲偕同她的幼弟两人在开场卖解,由于姐弟二人模样都甚伶俐乖巧,青戈一时兴起,便也驻足旁观,那知正演到一半,当地的地头蛇白老虎便怒冲冲的带了他大批爪牙来捣场子了。” 燕铁衣淡淡的道:“约莫姐弟二人未拜码头,未缴规费!” 屠长牧道:“正是这个道理,吃这行饭的朋友们总是犯这个忌惮;白老虎他们一围上去,三句话不说,便开始动手砸家伙伤人,舒妲和她弟弟自也不甘示弱,竭力抵挡,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人多,混战下来,舒妲的幼弟受伤倒地,舒妲自己在白老虎那边众人的围攻下也已岌岌可危,后来,青戈实在看不过去,慨然伸手帮着舒妲拦了下来,白老虎与他的一干手下人,也被青戈打了个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燕铁衣颔首道:“打得好!” 屠长牧接着道:“一场争纷过去之后,舒妲姐弟的摊子也被砸烂了,姐弟二人更躺下了一个,青戈好人做到底,帮着舒妲收拾了残余,然后护送她姐弟回到住宿的客栈,舒妲那幼弟只有十六岁,身底子本来就弱,风霜雨露沾多了,再加上这一折腾,吃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过来了,虽在青戈悉心照应,并延医诊治的情况下,也只拖了五天就泄了气,如此一来,幼失姑恃,孤苦伶仃的舒妲,就更加无依无靠,只剩孑然一身了……” 燕铁衣喃喃的道:“可怜……” 屠长牧续道:“青戈也是觉得她可怜,在问明她的身世来历之后,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青戈一来感到舒妲遭遇凄凉,一个孤身少女,独自在险恶的江湖环境闯荡,颇为不安,二来也觉得这个丫头聪明伶俐,颇讨人欢喜,这才在再三考虑之后带她回来,又为了将来便于照顾,少不得须立名分,方才收她为义女。” 燕铁衣道:“这乃是再造之恩,舒妲应该感恩图报才是;我看这女孩并无奸邪寡情之相,至不济,她也不致于以怨报德吧?” 屠长牧深沉的道:“怕就怕她这样苦心经营,全是在某一个目的下的预谋!” 燕铁衣不以为然:“甚至牺牲一条生命?” 屠长牧道:“魁首,这世间上,有些人为了完成一桩心愿,是会谨慎策划并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的,他们会考虑到每一个进行步骤的细微末节,制造出事实上的经历,程序真假难分,如果再加上一份表演的天才,则往往天衣无缝,难寻破绽。” 燕铁衣沉默了,不错,他也明白是有这种情形,他本身就曾经验过,那是一项可怕的经验,几乎否决了人性与常情……然而,心底下,他却仍对舒妲的蒙嫌存有疑窦,他一向相信人的相格及他自己对人的观察。他总觉得,一个似舒妲那样柔静灵秀的女孩子,实不该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孽来,这,未免太否定了人的本质因素。” 又过了一会之后,那位以医术报效“青龙社”多年,业已形同“青龙社”一份子的李大夫,移动着他胖敦敦的身体,满面倦容的走了过来。 衣襟上尚沾染着斑斑血迹,双手也是血污狼藉,他匆忙的在一块净布上揩了揩手,向前揍近,朝着燕铁衣施礼:“魁首,这件意外,可真叫不幸啊!” 燕铁衣忙问:“情况怎么样?” 叹了口气,李大夫道:“眼下暂可保住性命,往后怎么说,可难讲得很,主要看他能否在发热后退烧,以及神智是否渐次恢复;那只金钗的前端,插入二领主右肺中约五分许,肺叶受损,引起瘀血内溢,进而影响及腑脏功能的失调,除了这些,外部失血也多,那是令人晕迷的原因,我已为二领主灌下顺气润腑,除污血并固本保元的药物,外敷以凝肌生肉的粉散,使以药力易于渗透,此外,将继续以补虚造血的方子次第增量加服,自然,防其体热增高及退烧的准备也已有了,一待病况变易,立时投药。” 燕铁衣忧虑的问:“以你看,青戈的希望如何?” 搓搓手,李大夫肥胖的面孔上泛着一抹苦笑:“难说,主要得看二领主在发热之后,能否退热,是不是清醒得过来。” 燕铁衣隐含怒意的道:“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额头泌出油汗,李大夫频频擦拭,期期艾艾的道:“是……魁首,我总会倾力而为,倾力而为……” 舐舐嘴唇,他又道:“二领主身底子厚实,禀赋特异,且有内家修为的根基,依我看,魁首,他生存的希望比较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燕铁衣重重的道:“你的责任就是不要使他的伤情发生意外──大夫,只要你需要的支援,一切我都尽量供应,只盼望你最大可能来挽救青戈的生命!” 李大夫惶恐的连连揖手:“魁首宽怀,魁首释念,我敢不以一己之力竭诚而为?” 燕铁衣稍为缓和的道:“那就好;李先生,重托你了。” 李大夫忙道:“不敢,魁首,不敢……” 房门外,便在此刻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门启处,清瘪瘦削的阴负咎昂然而入,这位“青龙社”的“大执法”,江湖道上煞名四播的“笑脸断肠”,现在的表情却阴沉而冷森;他一见燕铁衣,赶紧趋前致意,第一句就问:“魁首,青戈的伤势?” 燕铁衣沉沉的道:“暂可无碍,最后分晓,还要看再过几天的变化。” 双眉微挑,他又道:“追的人追到没有?” 阴负咎摇头,有些火气:“没追上,好个刁钻的丫头,居然如此滑溜精灵法!” 燕铁衣似在意料之中,他毫不动容的道:“其他四路弟兄也是空手而回?” 阴负咎道:“是的,都扑空了,我们五路人马,分成五个不同的方向,一直追出三十里外,却连那丫头的鬼影子也不见丝毫,回程中采取交叉穿行搜索,亦同样徒劳无功,我把孙三能与汪岱两个留下,带着六十名弟兄继续在岭脚周围搜捕,其余人手都已撤了回来。” 燕铁衣道:“黑沉沉的晚上,视线不良,你们又是大队人马,铁骑骋驰,音响行藏俱难掩藏,舒妲只是一个人落单,旷野幽林之中,随意躲避,就够你们头痛了,似这样的搜索行动,奏效者十不成一!” 阴负咎乾笑一声,道:“所以,我后来已交待孙三能他们,舍马步行,以免打草惊蛇,泄了形迹!” 燕铁衣淡淡的道:“只怕不易追着她了。” 阴负咎忙道:“万一今晚那丫头命大,逃出我们的搜捕圈,魁首,我们还可以立时传令本社所属各地堂口协助缉拿,此外,通告每个与我们有来往的组合帮派,悬赏道上同源,倾力加以围堵兜截,我就不信凭她一个乳臭未乾的小丫头,尚能飞得上天去!” 沉默了一下,燕铁衣道:“这样做,是不是太轰动了点?此事发生,委实不沾半分光彩,宣扬出去,只怕对我们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 阴负咎迟疑的道:“魁首的意思是?” 燕铁衣乾脆的道:“还是由我们总坛直接派人追捕较为适宜!” 屠长牧接口道:“但是,到那里去找她呢?” 燕铁衣深思的道:“多想想,总会有法子的,长牧。” 庄空离开口道:“最伤脑筋的地方就是摸不准她的去处,舒妲那丫头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根本连个可以投靠的目的地也没有,好比一片无根浮萍,随波逐流,飘到那里就是那里,我们要想在偌大的天地间找她这一个人,不啻大海捞针,没个下手处。” 阴负咎悻悻的道:“亏你还形容得这么个诗情画意法,‘无根浮萍’,那有恁般的美?她如今纯系落胆亡魂,急急乎如丧家之犬!” 庄空离眼珠子一翻,道:“你也别叱喝,再把她说得怎么个狼狈法,人抓不着也一样济不上事!” 阴负咎怒道:“风凉话谁都会说,你不服气,掉她回来给我看看!” 脸色一沉,燕铁衣道:“干什么?这是乱起哄么!” 两位“青龙社”的首要人物立时闷声不响了,燕铁衣又凛烈的道:“谁也不用说谁,太平粮吃久了,弄得上上下下金都失去当年闯世面、打江山时的锐势,懈怠轻浮,耽于逸乐,‘青龙社’往昔的活力与朝气何在?为首者不知自省互励,扪心检讨,犹在这里闹意气,斗口舌,简直罔顾尊严,疏忽于职守,,我告诉你们,若是再不振兴革弊,发奋图强,只怕‘青龙社’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今天人家胆敢于总坛中刺杀我们的首要人物,谁敢说明朝没有人来刨我们的根,掀我们的窝!” 于是,整间房里,鸦雀无声,一片肃静,人人面色惶恐惭愧,神态局促赧然,冷汗涔涔里,大家连呼吸也都粗浊了。 过了片歇,燕铁衣才略略平和了一点:“青戈被刺的事,必须要追究到底,求个水落石出,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出那个凶手来,不管那个凶手是谁──这就端赖全社上下同心协力,团结以赴,而责任是我们大家的,每个人都有此义务,这桩公案一旦不了,我们便一日不休!” 屠长牧赶忙道:“全凭魁首作主,我们唯命是从!” 燕铁衣大声道:“自动自发,尤为重要!” 抹了把汗水,屠长牧连连躬身:“是,是……” 燕铁衣冷肃的道:“无论行刺者是不是舒妲,她的行踪迟早都会泄露,而我们也有可以沿循的线索去追拿她,并非想像中的一筹莫展!” 精神一振,屠长牧急问:“莫非魁首想到了什么?” 燕铁衣道:“舒妲离开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一袭衣裙,可以说别无长物,一文莫名,或许她可以在短时间里隐匿一阵,但绝对躲不长久,除非她搞那些下三流的把戏,否则她便难以维生,然而,我不认为她会沦入偷鸡摸狗甚或劫盗的行当中去,那么,她就只有一条生活的路子。” 阴负咎恍悟道:“再干她的老本行──卖艺?”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我看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阴负咎兴奋的道:“如此一来,要找她就方便多了!” 燕铁衣道:“一个年轻少女,生相俊俏,气韵清灵,独自一人卖艺于江湖,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一旦入了人眼,便不易忘怀,我们查询起来,就也不会太难,以一个人的脚程来说,再加上她可能隐伏的最长时日计算,我判断她出现的地方不会超过‘楚角岭’周围三四百里方圆!” 屠长牧道:“只要抓得住她,再远一点也不要紧!” 燕铁衣道:“任何有关舒妲下落的消息传来,我们便立时形成如下布置屠长牧坐镇堂口,总司全局,庄空离专责‘大风阁’内外警戒,全力维护青戈生命安全,阴负咎主理整个总坛防务,兼为空离接应;‘大风阁’这边,我再派熊道元协助左右。” 屠长牧不解的道:“那么,谁去追拿那丫头呢?” 右手拇指一点自己胸膛,燕铁衣道:“我。” 屠长牧忙道:“魁首,这件事似乎不劳魁首亲自奔波,我们几人中任是那一个去相信也能圆满奏功,擒着舒妲归来,魁首行径,是杀鸡用牛刀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去的效果,至少不比各位任何一个前去为差,这是原因之一,然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对舒妲尚不存偏见,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便有足够公允的观察力来追查舒妲的行为是否无辜,才在不受主观的影响下判断出舒妲是否有罪!” 用力点头,阴负咎道:“对,魁首说得对,以我主持刑堂多年的经验而言,于事物的推论上,的确以客观的出发点去进行,比较公平!” 屠长牧低声道:“魁首只一个人去?” 燕铁衣道:“叫崔厚德跟着。” 熊道元堆着满脸谄笑道:“老崔笨头笨脑的,怕侍候不了魁首,还是我跟着去吧!” 燕铁衣哼了一声,道:“少罗嗦,你在堂口里有你的事,跟着我去做什?叫你跟出去几次,我看你心都野了!” 缩缩头,熊道元呐呐的道:“魁首,我可是一片孝心。” 燕铁衣没好气的道:“多以事实表现,少用口说。” 阴负咎接上来道:“魁首,是否要传令给我们派驻各地的分支堂口,叫他们留意舒妲那个丫头的行踪回报?” 燕铁衣道:“当然,谕令今天便须用快马传出,不可延误!” 阴负咎道:“放心,我会即时去办──其他盟帮友派,道上同源,要不要也知会一下?” 燕铁衣道:“不必了,以我们分驻各地堂口的力量,应该办得了这件事!而且,颜面攸关。” 想了想,他又道:“记得找个能写丹青的好手,把舒妲的容貌绘录下来,随令分发各地堂口,有了图式,查询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阴负咎颔首道:“没有问题,魁首。” 站起身来,燕铁衣道:“事情大致上就这么决定,我回去了,没事的人该早歇着,留存点精神天亮后应付局面,李先生与空离更须谨慎!” 李大夫与庄空离赶忙同声回应:“错不了,魁首。” 燕铁衣望了熊道元一眼:“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这里,暂受三领主调遣。” 熊道元躬身道:“遵命。” 于是,燕铁衣转身出房,缓步离去,从他的背影看来,仍是那样安详与稳定—— 第二十四章 混沌河 翠环白絮 舒妲的消息,来得比“青龙社”各首要们的预料要快得多,消息的来源,却不是外地的堂口,而是由“卫山龙”孙三能,汪岱等人带回来的。 他们并没有擒住舒妲,然而却在持续的搜索行动中发现了两样令人振奋的物件──一块碎裂的白色缎条,一只细巧的镶翠耳环;那块细长的白缎,是挂在一株树干横生的枝桠上,耳环,却掉在一条泥路边的草丛里,两样物件是在同一个方向发现的,相距约有百多步远,为了要查证这两样东西是不是故布疑阵的手段,孙三能与汪岱曾就那块缎条在衣裙上的可能部位,与撕挂下缎条的树干横枝高矮做过比较,另就破裂的痕印,撕落的角度详加对证研判,最后,他们的结论是纯系偶然的疏失所造成的后果,而那枚耳环乃是活扣的一类,扣接耳坠部位的两端尚沾着血迹,十分易见乃是在某种震动或扯拉中硬行脱落的;他们也曾分开向泥路的两边追赶,但是,没有发现什么,他们拾到这两件东西的时候,业已迟了。 在“黑云楼”下的大厅里,燕铁衣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沾血耳环与碎缎,反覆把视,脸上的表情不带丝毫内心的反应…… 有“八臂金刚”之称的“卫山龙”孙三能,一张宽大的黑脸膛上满是汗珠,他喘嘘嘘的道:“经过属下们再三比划对照,魁首,这块撕裂的白缎碎条与这只沾血的耳环,准是在一种慌乱仓促的情形下被扯落的,不会是有意的安排,属下们以为,那位舒姑娘必然沿着那条泥路逃走了。” 另一位“卫山龙”,是号称“大旋螺”的汪岱,他挺立着那副粗短如缸的身子,声音嘶哑的道:“属下们发现这两宗物件的地方,是在岭脚右侧的一片斜坡下,那条泥路对面,即是‘混沌河’,魁首定然知道:‘混沌河’河面宽阔,八丈有奇,河水混浊,流速湍急,决非舒姑娘的轻功造诣所能凌虚飞渡,因此属下们判断她一定是沿着道路的某一边逃脱了,除此之外,她再无选择。” 燕铁衣淡淡的道:“何以证明这两件东西必是舒妲的?” 孙三能得意的咧嘴一笑,道:“回禀魁首,其一,这只镶嵌心形线翠的包金耳环,属下们曾亲见舒姑娘佩戴过,且舒姑娘向爱穿着白缎衣裙,其二,为慎重计,属下们在面禀魁首之前,业已拿给向长贵辨认过了,他确定这乃是舒姑娘的东西不假,因此属下们才敢正式禀告魁首此项发现!” 微微点头,燕铁衣道:“办得不错,孙三能,你真是越来越能了。” 孙三能受宠若惊,笑逐颜开:“魁首英明,这可全是魁首日常的教导磨练!” 汪岱急道:“魁首,这两宗物件,可是属下与孙三能一起发现的,严格点说,还是属下先看到的。” 碰了汪岱一下,孙三能瞪着眼道:“你逞什么能?其实你还没招呼我以前,我已经看见了!” 摆摆手,燕铁衣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不错,这趟差事全干得漂亮;下去之后,每人向帐房支领一百两银子聊为犒赏,其余六十名弟兄每人十两;拿了钱都去好好补上一觉,起来之后,事情还多着,别净顾在这里闲磕牙!” 孙三能与汪岱谢了赏,相偕退出,站立在燕铁衣身后的崔厚德,忍不住低笑着骂了一句:“这两个兔崽子……” 燕铁衣摇头叹息:“人性就是这样,争强好胜,邀功逐名,说起来,原是无可厚非,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罢了。” 崔厚德笑道:“魁首似是看得淡……” 燕铁次微哂道:“老实说,比起他们,我稍微能够把持一点,但也好不到那里去。” 崔厚德忙道:“魁首太谦了……” 从椅上站起身来,燕铁衣在厅中来回蹀踱,他似是没有听到崔厚德说的话,忽然问道:“你说,舒妲会不会沿着那条黄泥路逃走?” 呆了呆,崔厚德顺着本能的想法道:“约莫错不了,魁首,到了那条路上,可再也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啦,后有追兵,前横大阿,不沿着路逃,就只有跳河!” 燕铁衣喃喃的道:“顺着路走是比较容易些,但危险性也相对的大增。” 崔厚德道:“她却别无选择。” 燕铁衣道:“我是怕,舒妲就希望我们照这种顺理成章的情形,来判断她的去向,如此,则她就把我们的行动引入岐途了!” 有些迷惘,崔厚德道:“魁首是说?”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是说,舒妲不一定会沿着道路逃生,对舒妲而言那样太明显,也太不智,虽然以常情论,乃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可是舒妲却也必然忌惮这个‘理所当然’以后的结果!” 崔厚德思忖了一会,不解的道:“那么,她会逃到那里?” 笑笑,燕铁衣道:“越河怎么样?” 崔厚德连连摇头:“方才孙三能与汪岱两个不是说得分明?那条‘混沌河’河宽八丈有奇,流水湍急,以舒妲的轻功修为根本难以飞渡,她又怎生过得了河去?” 燕铁衣悠然道:“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 崔厚德道:“确然,魁首,我可是真的不知。” 燕铁衣道:“人在危急之下奔命之际,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胆识与体能发挥,这是生命中一种神妙的力量;譬如说,平时跳不过的墙,在危难临头的时候也居然可以跳过,越不过的沟,紧迫时也能莫名其妙的越过,甚至在一般状况下不敢经历的危险,于性命交关的当口,也会不顾一切的强闯了……厚德,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你听说过?人到了绝望的辰光,就会兴起强烈的求生欲,奇怪的是,达成目的之比例却很高。” 崔厚德若有所悟的道:“经魁首这一解说,我倒明白了,类似的经验我也有过。” 背负着手,燕铁衣道:“所以,我们不可错估一个人的智能勇气于寻常及危急时的差异,这其中有着颇大的出入,如果我们以平时状态中的判断,去推论特殊境况下的反应,那是把自己朝牛角尖去钻了。” 顿了顿,他又道:“说了这么多,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事实是否如此,尚难肯定;舒妲看上去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她是否确如她的表面那样聪明,以及具有的果断力与冒险性够不够促使她采取‘死而后生’的行动,这就有待证明了!” 崔厚德道:“魁首,我们是不是有亲去现场勘查的必要?” 燕铁衣道:“当然。” 咧着大嘴,崔厚德信心十足的道:“无论如何,魁首,舒妲是朝那个方向逃走乃是不会错了,不管她耍什么法门,总离不开附近的范围,我看这一次她可插翅难飞啦,嘿嘿,活该我们要大大露脸不是?” 燕铁衣安详的道:“物件的遗留,大概并非执意的安排,乃是慌张后的失误,她逃走的方位约莫就是物件遗留的地方,这也不会错,然而,若说一定可以把她抓到,我却没有你这样乐观。” 崔厚德不大服气的道:“凭魁首这等的精明,属下如此般的干练法,都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了,那丫头片子再刁再滑,也只不过是个雏儿。莫不成还能玩出我们的手掌心去?” 燕铁衣笑道:“经验同见识只是达成目的之有利条件而已,但机运、环境、以及突发的因素也占着成败的极大比例;厚德,自满话不好说。” 崔厚德搓着手道:“但信心总不能少,魁首,可不是?” 点点头,燕铁衣道:“这倒不错。” 崔厚德轻声问:“我们准备什么时候上路?魁首。” 燕铁衣道:“知会过大领主,三领主与大执法之后就走。” 忽然笑了,崔厚德道:“这一遭,魁首,叫熊道元那狗熊在家里乘风凉吧,老是他跟着魁首出去,也理该轮到属下我陪侍魁首散散心啦。” 燕铁衣横了崔厚德一眼:“散散心?你可把事情看得太轻松了,我们此趟前往缉拿谋刺二领主的嫌凶,兼负查明事实真相之责,任务何其重大?岂是如你所说的这般轻松愉快法?你以为我们出去是干什么的?听说书,逛庙会么?胡闹!” 尴尬的搔捞着脑瓜子,崔厚德打着哈哈:“只是形容一下,魁首,至少透透风也是好的嘛!” 燕铁衣有些不耐的道:“去把大领主与大执法请来,我交待完了还赶着上道,少在这里给我嚼舌头!” 于是崔厚德唯唯喏喏,急忙去了,他也急着早点出去“散散心”或“透透风”哩。 ※※※ 在一片形势十分陡倾的大斜坡之下,是一段崎岖不平的荒地,荒地尽头,就是那条僻隐的黄泥土道了,道路旁边,奔腾着“混沌河”,灰黄褐浊的流水,打着漩涡往下游奔泻,别说船渡不行,只怕水里的鱼也一样安不住身! 燕铁衣仔细查视着四周的环境,他东拨拨,西看看,有时俯腰检视,有时蹲身翻弄,一会比拟作势,一会探步仰合,而崔厚德则像要在那条黄土路上找出金子来一样,全神贯注,哈着腰,勾着头,走过去,走过来的搜索着什么。 过了好一阵,燕铁衣才走回路边,大声问:“你找到什么线索么?厚德。” 站直了身子,崔厚德摇头道:“啥的痕迹也没有,这几天天旱不雨,路上泥土硬硬的,根本连个脚印也不见,少许浮尘早亦叫风吹平了,这条路就和它以前是条路一样,半点新鲜事找不出来……” 燕铁衣皱着眉道:“原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谁知运气却果真不佳。” 崔厚德道:“魁首那边可曾有什么发现?” 燕铁衣道:“没有。” 来到燕铁衣身侧,崔厚德道:“如此一来,就难以判断舒妲是朝那边去了铺设若她是沿着这条黄土路逃命的话。” 燕铁衣沉思着道:“往右边,地形是一片平原,城镇较为密集,左面,丘陵山岗叠连,形势复杂而崎岖,稍微像样点的人烟稠聚之处,间距稀落,两方的这种地理环境,一直要延展出千余里外才有改变;舒妲若是为生活计,沿路右行是对的,为生存计,则朝左走希望较大,右边城镇多,谋生糊口容易,左边形势荒僻幽隐隐躲藏起来方便……不敢说她的打算是什么。” 崔厚德直楞楞的道:“魁首,我看她往左走的可能性大!” 怔了怔,燕铁衣道:“何以见得?” 崔厚德理直气壮的道:“舒妲在行凶之后,一定是情虚胆怯,惶恐莫名,生怕遭到我们的追捕报复,因此,以当时的情况论,她最先考虑到的,必然是如何逃过我们的追堵问题,也就是她怎么样才能活命的问题,将来的生活维持,乃是次要的事了;她想活命匿藏,自然要找个易于躲避的地方,右去城镇较多,耳目必杂,我们安排的眼线亦众,她行迹的暴露机会甚大,往左,地形起伏深艰,藏个把人实在简单,荒乡僻壤求生不易,但她可退而藉着野果走兽裹腹,进而小做无本生意,都是能以生存的法子。” 燕铁衣含笑道:“不错,厚德,你的推断很有道理,足见你是大有进步了!” 崔厚德十分荣幸的道:“魁首夸奖,这乃是魁首平时教导启发得好。” 燕铁衣道:“方才你所说的,事实上有其可能,唯一尚待斟酌之处,就是舒妲的谋生方式问题;无本生意的行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干的──纵然她业已具备有这样的本领──或是思想上,观念上,本质上的种种迥异,有些人是甚难接受与进行此等求生原则的,好比一个武功极高的人物,他的武功足以杀人而有余,但终其一生,他也从未伤害过一条性命,为什么!只是他不忍下手,下不了手,这是勉强不来的,我就曾经遇见过,因为不是杀人的人,就永远狠不下心去杀人,同样的,没干过劫盗行径的人,要他强去打劫,也是一桩极大的痛苦,舒妲的相格相当秀逸挺正,神韵温厚清灵,在心性上,也会是个善良的内涵,据我所知,她从未参与江湖黑道上的勾当,若贸然叫她仿效强梁作为,只怕亦属匪易………” 笑笑,他又道:“再说,靠着荒山野地的杂果兽禽维生,并非不能,但却难以长久支持,一个大姑娘家,尤难忍受那样蓬头垢面,茹毛饮血的半原始生活。” 崔厚德道:“人若是被逼急了,魁首,就没有干不出的事啦!” 燕铁衣道:“大多数人是如此,但并非所有的人皆如此;厚德,有的人能以坚守原则,有的人本质上就不能接受传统思想以外的行为!” 舐舐厚厚的嘴唇,崔厚德道:“魁首,有句话,不知能不能说……” 燕铁衣的表情明爽而沉静──是一种“洞烛机先”的神色,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话──认为我对舒妲的看法偏执于好的一面,也就是意味着在先入为主的观念上,我已对她做了较有利的评估?” 崔厚德赶忙躬身道:“属下放肆。” 燕铁衣安详的道:“不要紧,从我的言谈及举止上,的确会予人一种这样的印像,但实际上其中却有着基本的差别──我只是述明我个人对于舒妲的观查及研判,绝不涉及她受嫌的行为本身;换句话说,我的看法如何只是我一己的意见,这对舒妲事情的演变并无关系,若是她行的凶,她一样要受到惩罚,反之,亦不会冤枉她,我表明我的观点,就如同你们表明你们的观点无异,如果认为因此会改变我对及此事的立场及决心,那就是一项谬误了!” 崔厚德有些窘迫的道:“魁首恕宥,属下我只是想到就说,没有考虑到这么多。” 点点头,燕铁衣道:“说出来是对的,你把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才能据以分析,告诉你其中的原委,否则,你们会以为我这做头子的已经迷糊了。” 崔厚德急道:“不敢。” 燕铁衣淡淡的道:“做人不容易,厚德,带人尤其不易,我经多见多了,很明白处世行事之间,总要守得住一个‘公’字才好!” 额头上泌出了汗水,崔厚德局促的道:“魁首,是我一时失言。” 燕铁衣温和的道:“不须自责──有些道理,不辩是不明的!” 乾笑着,崔厚德道:“现在,我们是决定朝那个方向去追呢?” 燕铁衣沉吟着道:“老实说,我也不能断定。” 崔厚德低声道:“折根树枝朝天上抛,看枝子落下来,带桠叉的一头指向那边,我们即往那边去,这也是碰运气,魁首以为如何?” 燕铁衣啼笑皆非的道:“看你年岁不小了,厚德,我尚不知你童心未泯,居然还有雅兴玩这种把戏,如果任何取决不下的事,全用这种方式来定断,你我的脑袋是否仍顶在脖颈上,我看都大成问题!” 崔厚德尴尬的道:“我是因为无从选择。” 燕铁衣道:“再是无从选择,也不能用这个荒唐法子!” 崔厚德焦急的道:“那又该怎么办呢?” 燕铁衣十分平静的道:“我遭遇过许多次这样的困境,每在逢到相同的情况时,我都用两个方式中的一个来解决;其一,另找出路突破,其二,在无从选择里,尽量比较可能性较大的一项去进行,结果已经证实,如此做的成功机会并不低,至少,要比你方才所说的丢树枝的方法来得高明且牢靠!” 崔厚德呐呐的道:“魁首的意思是,我们现下是另找出路突破呢,抑或在这条道路的两个方向中间,比较出一条可行的途径来?” 燕铁衣道:“逐一试试。” 崔厚德迷惑的道:“逐一试试?朝那里试?” 燕铁衣指了指那边的“混沌河”道:“先试试看能否在这条大路的两个方向之中,另寻出第三个可能性来,譬如,那条河,我们且到河边去查探一遍!” 大大摇头,崔厚德道:“不可能的,魁首,她越不过去。” 燕铁衣道:“我已告诉过你,当人在危急惊恐的情势压迫下,往往会有超过他本身能力的表现,或者在智力上突有启发,或者在体力上有着奇异的扩展,这些都是极其难以解释的玄妙反应,而类似这样的可能性,我们仍不得不加以考虑!” 崔厚德迟迟疑疑的道:“不过,这样的情形可不是经常会发生的,而一个闹不好,冒险之下,说不定会把性命也垫上。” 燕铁衣道:“光用嘴在这里辩说不管用,我认为,我们还是实际上到河边查视一下比较可靠;智慧与勇气,再加上那股危急之下超乎常情的力量,往往能以做出一些你我都不会相信的事。” 无奈的点点头,崔厚德道:“我想,或许魁首是对的。” 哼了哼,燕铁衣道:“要心口如一才好,但至少有一点你可宽怀──比起你抛掷树枝的法子,我这拙见仍然是强上多多的。” 崔厚德忙道:“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燕铁衣道:“快过去吧,别再磨蹭了!” 两个人匆匆来到河边,燕铁衣立时展开搜索的行动,崔厚德望着流水滚滚的“混沌河”,在奔涌的水花激荡声里,不由摇头自语:“看这灰混湍急的河水吧,就像倒翻了一锅滚热的迷糊汤,连气泡全在呼噜,又那么宽广的河面,舒妲除非发了疯,她敢楞着过才怪……” 俯身弯腰的燕铁衣抬起头来,大声道:“你一个人在那里咕哝什么?像得了痴癫症一样!” 叹了口气,崔厚德道:“越看这条波涌流急的‘混沌河’,魁首,我是越不相信舒妲敢冒险朝对面过,她既是活腻味了,找根绳子上吊也强似喂了河底的鱼鳖虾蟹……” 燕铁衣叱道:“不要瞎扯!” 崔厚德呐呐的道:“魁首,我看我们是白费心思了!” 一面仔细的沿着河边寻找着任何可疑的痕迹,燕铁衣一边提高了嗓门道:“你是怎么回子事?我带你出来是叫你说风凉话的?抑是只摆着做样子的?你再不跟着我在附近查探,我马上就请你回去睡高铺!” 崔厚德一叠声的答应着,赶紧走了过来,远不似他出发之前那样信心十足,无精打彩的勾着头在四处翻翻拨拨,一副茫茫然的不带劲模样。 反过来,覆过去,两个人就在河岸上穿梭寻找,一再搜查,但是,直到把这段河边全找遍了,就差点没有掘土三尺,却仍然毫无所获! 满头的汗水,满手的泥污,崔厚德苦着脸道:“魁首,找了这么久,也没发现一丁半点可疑的事物或痕迹,再继续下去,只怕也是白搭功夫,岸上已不会有啥奇迹啦,莫不成再往河里搜?” 燕铁衣神色一沉,正想叱责崔厚德几句,却突然一怔──好像在刹那间醒悟了什么,他顾不得再骂人,急忙转身奔至河边,猛的俯下,以一只手抓紧岸上的一绺根据,整个身子便大部分倾斜出去! 大吃一惊的崔厚德不由急叫:“魁首,魁首,你你──你想干什么?”—— 第二十五章 小蜗庄 隐现芳踪 燕铁衣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他的左手上,那绺纠结半枯的根据,看上去似乎不胜负荷的往外紧扯,好像随时都有被扯带离土的可能,而燕铁衣的身子便整个倾向河堤之外,滚滚流水在他脚底奔腾而去,翻涌的水花像点点细碎的雾气,那样湿阴阴的沾上了他的衣发,情状相当惊险。 就在崔厚德紧张的喊叫声中,燕铁衣目光急速向河堤下方左右扫视,很快又一个扭转翻回岸上,这须臾之间,他的表情已发生了变化,一种喜悦又兴奋的变化! 崔厚德神情焦急的奔近燕铁衣身边,抚着心口直嚷嚷:“我的皇天老宗祖,魁首,你是怎么啦!半句话不说,猛古丁便朝河里倒,这可不是说笑的事啊,一个弄不好栽了下去,魁首你性命堪虞,属下我也得跟着去应卯啦。” 掸拂衣衫上的水珠,燕铁衣闲闲的道:“不开眼界的东西,就凭这条浊河,也能困得住我?昔往所过的江海川湖,莫非全白过了?这条河同我以前经历的惊涛骇浪相比,只能算是一条污浊的小溪!” 透了口气,崔厚德余悸未消的道:“话是这么说,但魁首,还是少冒险的好,你乃金玉之体,一方之尊,可经不起什么失闪呀,万一出了纰漏,首先遭殃的就是我。” 燕铁衣笑骂道:“混帐,说来说去,居然还是为了你自己着想;我都不在乎,你尚含糊什么?我若被龙王招了女婿,你小子不就正好充个虾兵蟹将?” 崔厚德乾笑道:“那倒又好了,怕只怕未到水晶宫之前,属下就先了王八啦!” 瞪了崔厚德一眼,燕铁衣道:“少扯些闲话了,我们准备过河!” 点点头,崔厚德正待挪步,却又突然呆住了:“过河?魁首,过河做什么哪?我们不是还要顺着路追舒妲么?” 燕铁衣道:“舒妲越河而去了!” 吃了一惊,崔厚德愕然道:“她……已经越河而去了?魁首却是怎生知晓的!” 燕铁衣淡淡的道:“很简单,就在河岸之下的壁层内凹处,我方才发现了一样东西──半截女衫,只要看上一眼,我便查觉了两桩情形,其一,那只是一套女用衣裙的上身,而且是有意撕裂下来的,其二,质料为缎,颜色纯白;这半袭女衫,便挂在河岸下的一丛矮树枝桠上,很幸运,没有被河水冲走。” 崔厚德怔怔的道:“但是怎么能够断定必属于舒妲之物?” 燕铁衣平静的道:“因为种种迹象的聚合显示,这不会是别人的东西──时间、地点、情势、因由,再加上可能的预测及少有的特征,所以,我肯定这是舒妲留下的衣物;世间有许多巧事,但若凑巧到这般程度,却到底不多!” 望了一眼滚荡的河水,崔厚德迷惑的道:“就算那半截女衫是舒妲的吧,可是,她撕下来做什么呢?一个黄花大姑娘,居然把自己的衣裳撕脱,这……这岂非太也透着古怪!” 漫步走向河边,燕铁衣双目凝视着对岸,低沉的道:“我认为并不古怪。” 崔厚德跟在后面,摇头道:“魁首,那位舒大小姐可正是在逃命的辰光哩,她一不发疯,二未发狂,三不痴癫,怎会自己撕脱自己的衣裳,就算她暴露成癖吧,这个场面,却也不该是暴露的适当处所,我看,有问题……” 燕铁衣道:“你真是脑袋里少开一个窍,厚德。” 崔厚德不服气的道:“事实上讲不通呀,魁首,一个人在惊恐交迫之下,急着亡命奔逃的当口,半途中撕下自己的衣裳,却是怎么个解释法?”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你记住一个原则,厚德,世间事,凡有因,必有果,有了实际的形成,便有其形成的由来,那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乃少之又少,以这半截女衫来说,在你认为匪夷所思,在我看来,却十分合情合理。” 崔厚德不由嘿嘿笑了起来:“我委实是弄不明白,魁首,这桩事情怎么会‘合情合理’?我可真个被搞迷糊了。” 燕铁衣道:“舒妲撕脱了她衣裙的上半身,又抛置在河岸之下,很显然的,动机在于泅水时减少阻力及累赘,抛衣的地点,更证明了她的企图,明确的说,她是为了要游泳过河才有此等举动!” 崔厚德不解的道:“然则为什么只撕去半截女衫!” 燕铁衣瞪着自己这位手下,语声里带着火气:“她乃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少女,在任何险恶情势之下,也不能连下裳一起褪去,这还成何体统?你这脑筋竟然迟钝至此,倒是颇为令我惊异!” 不禁有些面红耳赤了,崔厚德窘迫的道:“我只是一下子没能转过弯来,呃,我直在想,如果为了要减轻泅泳时的阻碍及负累,何不多脱一点来得更要方便,却未考虑到礼教上的问题。” 燕铁衣道:“不只是礼教问题,还有人的羞耻心及道德观;所谓‘君子慎独’,便在隐幽之处,人仍须维持其行为上的最低标准,否则,就沦于虚诈不实了!” 崔厚德一指脚下混滔滔的河水,道:“魁首,水流得这么个急法,那舒妲若想游泳过去,恐怕颇有问题吧?” 燕铁衣思忖着道:“很难说,她可能游得过去,也可能半途上被水冲走了,详情如何,因为并无痕迹可寻,所以我也不敢断定……依我看,舒妲若有游过河面的企图,说不定多少有点把握,要不,她大可采取其他较为容易逃生的法子,无须非冒此险不可……” 想了想,他接着道:“而我们对这女孩子的认识并不十分深入,她有些什么特长,我们也不尽了解,说不定她颇有水里功夫,对游潜之术独见造诣也未敢言。” 崔厚德道:“我可是没听过舒妲的水性有什么特异之处。” 燕铁衣道:“但你听过她其他方面有特异之处么?” 怔忡了一下,崔厚德不好意思的道:“呃,也不太明白……只晓得她的轻功不弱。” 燕铁衣道:“所以你也并不比我更了解她,既不了解,便不可武断!” 崔厚德赶紧道:“我可多见过她几次哩,还在一起吃过饭,谈过话,就在二领主正式收她为义女之前的一个月,是她的生日,那一次,我就和她聊了很久!” 燕铁衣注意的道:“和她聊了那一次之外,现在回想一下,可有什么值得寻思之处──我是指,对眼前我们的行动是可获得裨益之处?” 楞了片刻,崔厚德尴尬的道:“却是想不起来,我们当时尽聊些闲话。” 燕铁衣笑道:“没关系,好在我问你这句话时,并不存什么希望。” 崔厚德惭愧的道:“说不定慢慢想,会想起点什么蛛丝马迹来也未可言。” 笑了,燕铁衣道:“可别忘了提醒我──如果你想起什么能以帮助我们追寻到她的事。” 崔厚德涎着脸道:“我们也该过河了吧?魁首,再待下去,你可把我调侃得无地自容啦。” 燕铁衣豁然笑道:“不错,你还分辨得出好歹香臭来,足见并未麻木透顶,仍可救药;好,在决定过河前往的目的地之后,我们立时便走。” 崔厚德谨慎的道:“河的对面,再过去十来里地,是‘小蜗庄’,靠南点,是‘钱家集’、‘走马沟’,继续伸延,便到了‘五福镇’相距‘丹县’县城有二百多里,‘丹县’再过去,就是‘龙泉府’,而‘下脚埠头’便在千里之外了;魁首,我们到底是要指向那里?” 燕铁衣估量了一会,道:“沿着这条土路往右走,集镇较多,地方也较富庶,朝左去,则地形复杂,一般老百姓的情形也贫苦些,舒妲舍易于谋生之处不去,又便于隐匿之处不去,端端冒了莫大危险越河再行,其目的只在于造成我们的迷惘,进而引使我们转入岐途,她这种使人自然产生错觉的手法十分高明,纵然她并不认为我们追得到这里,但她却依旧采取了必要的迷踪措施,只可惜……。” 崔厚德抢着道:“只可惜遇上了反应灵敏、足智多谋又观察入微的魁首,她这些心思,算是白费了!” 燕铁衣道:“不要胡捧乱拍──我要说的是,只可惜她在无意间遗失了她的耳环与衣裙上扯脱的碎屑,又未把撕落的半截衣衫处置妥当,因而留下了痕迹,也可能就此暴露了她的行踪!” 一记马屁没有拍中,崔厚德有些讪讪的道:“总也是魁首高明,像这些蛛丝马迹与深入正确的判断,换成了别人就找不出也想不出了;孙三能、汪岱他们不是就白忙了一场,却连半点道理也说不上!” 燕铁衣道:“阁下呢?我看也比他们强不到那里去!” 崔厚德堆着满脸谄笑道:“所以属下我才说,魁首高明呀!” 眉梢子一挑,燕铁衣道:“得啦,我们上马走吧!” 崔厚德不解的道:“上马?不是要过河么?魁首,骑着马又怎生过河?” 燕铁衣叹了口气:“沿路右行,十二里多,不是有座石桥可以过河么?有宽敞平坦的石桥不走,费力气凌空飞越,坐骑更带不过去,岂不叫呆?” 猛一拍自家脑门,崔厚德恨恨的道:“娘的,今天是怎么啦?净说些驴话,放些浑屁,莫非叫什么邪祟惑着了不成?人居然变得恁般的楞法,脑袋里的纹路似是一下子全抹平了!” 燕铁衣静静的道:“开口之前多想,你就会发觉要比自己估量的高明些了!” 崔厚德忙道:“魁首,我们过桥后头一站是那里?” 转身大步行向对面坡下路边的坐骑处,燕铁衣飘飘忽忽的丢下一句话: “小蜗庄。” 崔厚德急忙快步跟上,抢着过去牵马,龇牙咧嘴道:“是,小蜗庄。” *──*──* 一百多户人家,散散落落的分布在那片稍微凹低的盆地里,盆地四周,遍植青竹,窗口的青竹林子形成那么一个不规则的大环,好似“小蜗庄”天然的一堵墙也似,既风雅,又实用,这地方倒别具韵味。 在这片巴掌大的小村子里,“青龙社”的影响力绝对超过了官府的分量,但是,这却并非以暴力形成的,却为“青龙社”素来奉行“锄恶扶弱”“安良济贫”宗旨后的结果,德泽的广被,收到的功效乃是立竿见影的,远胜过威力的肆虐。 燕铁衣和崔厚德一进庄子,那里也不去,即行来到村长的家中。 村长是个四十来岁,黝黑肥胖的中年人,脸上透着那种庄稼人特有的淳泄气息;老实忠厚,粗手大脚,叫人一看,就感觉到十分顺眼,对人满腔子热络,不带半点虚假。 这是一座前后两进的砖瓦房,这样的住宅,在“小蜗庄”来说,业已是首屈一指的了。 村长是那样谦恭,那样荣幸,又那样热切的迎接着燕铁衣与崔厚德的光临,在他们眼中,“青龙社”即是生命的保障,生存的护符,而燕铁衣,则不啻这左近的君王──不,不只是君王,更是集东主、士绅、财阀、善人、大豪于一身的主宰者,他不仅给予这附近百姓们以保护,以支助,更使他们享受到,便在大队官兵屯驻下也不能有的平静及安宁;人,就是这样,你给予人家什么,便能收获到什么,种瓜与种豆,总不会有瓜豆以外的结果。 这一带地方,崔厚德要比燕铁衣熟些,因为他来过许多趟了,自然,都是从河上那座他一时忘记了的石桥过来的。 拧手巾把,倒茶、装烟、端上瓜果碟子,这位胖敦敦的村长吆喝着家人张罗了好一会,方才气喘喘的来到燕铁衣身边,他不敢落坐,垂着一双手侍立于旁,口里直在念道:“真是简慢,可真是简慢,荒村僻野,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侍奉大当家的,叫人打心底起羞惭,大当家可得千万包涵则是。” 燕铁衣笑道:“魏老哥,你也别张罗了,平时我不大敢来拜访各位乡亲邻里,就是怕麻烦了各位,今天冒昧登府,果其不然,看你忙得什么似的,该感到不安的是我,可不是你呀。” 村长双手连摇,躬着腰道:“大当家的千万别这么说,大当家的玉驾,平素里请都请不到,攀也攀不上,如今猛古丁来到寒舍,直似半空里掉下来个太阳,不止是舍下,就连整片‘小蜗庄’,也都那等明晃晃、光耀耀的了,这,呃,真叫荣幸……。” 燕铁衣温和的道:“你且请坐,魏老哥,别站在那里,我都怪别扭的……” 村长忙道:“不不,大当家的在此,那有我们大模大样坐下的道理?这太不成话,没得叫人说我缺了规矩,大当家请宽坐,我站着侍候,呵呵,站着也习惯啦。” 立于燕铁衣背后的崔厚德,咧着嘴一笑,心想:“魏胖子只怕未必习惯,倒是我已站习惯了。” 也没有太勉强,因为燕铁衣知道自己在这干乡民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也知道他们对于主观形成下的礼教,那种牢不可破的固执,于是,他端起桌上的粗瓷杯来啜了口气茶,缓缓的道:“今天贸然前来打扰老哥,乃是有桩事情,向老哥请教一下!……” 村长立时面色一整,肃然道:“大当家的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交待嘱咐便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全心全力去办,庄子里大大小小,老弱妇孺,我也能一概出动!” 笑笑,燕铁衣道:“没这么严重,老哥,我只是向你打听一件事情;昨晚上,或是今天一大早,可有什么生人来到贵庄?” 这位胖村长毫不犹豫的道:“有,就在天亮时分,庄子东头上的安老瞎子家便发生了一桩怪事,约莫是他那老伴刚刚从坑上摸黑起来,要到灶房去煮稀粥的辰光,一阵敲门声把安老婆子引了出去;那阵敲门声并不急,又不重,倒像是什么邻居来借家私,串门子的味道,安老婆子还正在疑惑,咕唧着是谁在这大清早就来扰人,待到把门一开,却吓得老婆子差点一个‘坐股蹲’没坐倒地下;门外头,在天光暗微里,居然是一个混身湿透,披头散发,又衣衫破碎凌乱的女人!” 燕铁衣想不到一问就问个正着,他是又意外,又惊喜,但表面上却极其平淡自然,轻轻“啊”了一声,他若无其事的道:“是个女人!” 魏村长点着头道:“可不是个女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年纪轻轻,双十年华的大姑娘哪!奇怪的却是全身都叫水给湿透了,身上带伤不说,衣裳撕得破破烂烂,一塌糊涂,猛一打眼,活脱一个女鬼现形,吓得死了!” 燕铁衣笑道:“大概不会是鬼。” 立在后面的崔厚德,忍不住兴奋的道:“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 冷冷的,燕铁衣打断了他的话:“尚未‘得来’,隔着‘得来’还远呢,你先不要这么急躁,让魏老哥继续说下去!” 魏村长忙道:“是,是;安老婆子正吓得直打哆嗦,连叫都差点叫不出来,那女人反倒赶紧进门扶起了她,一边温言细语告诉安老婆子不必害怕,说她乃是南边‘五福镇’‘吉祥油坊’洪家的媳妇,因为要到‘白马口’看亲戚,半路上遭了劫,同行的家人都被冲散,她也被迫落‘混沌河’里,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逃出命来,在黑夜中跌跌撞撞了十几里地,方始摸到了庄子外,见到安家房舍靠得最近,且有灯火透出,这才拚着力气摸上门来求救……” 燕铁衣道:“后来呢?” 搓搓手,村长又接下去道:“后来,安老婆子总算定下心神,又赶紧唤起赖在坑上的老公,老两口子张罗着烧水熬粥,又找出老婆子的衣裳来给那女人替换,忙碌了好一阵,方始安顿下来;那女人年纪轻,模样俊,细皮嫩肉的出落得像棵水葱一样白净标致,说起话来轻声轻语,举止也文雅得紧,完全一派大家闺秀的气派,安老瞎子老两口巴结了大半时,天刚亮,那女人就要走,任凭安老瞎子夫妻两怎么挽留也留不住,那女人临走的时候,还摘下手上一枚羊脂玉环交给安老瞎子夫妻,说是她身上财物已经失散尽了,只能拿那枚玉戒指表示一点谢意,安老瞎子老两口还待推拒,那女人丢下戒指就走,待到安老瞎子追至门外,早已不见人影啦……” 燕铁衣道:“如此说来,那位姑娘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创伤。” 魏村长连连点头:“是没有什么大伤,只是头脸身子上擦撞了好几处瘀肿,另碰破了点表皮而已,约莫主要是脱力狠了,再加上惊吓过度,方才形成那等的虚弱法,一旦歇息过来,就和常人一样啦,没见走得那等俐落,说抬腿,人就没了影,若是伤得重,决计是办不到的……” 崔厚德急切的问:“那么,人是走啦?” 魏村长笑呵呵的道:“崔头儿,人不走,我们留她在此也侍候不起啊,人家是名门闺秀,富家少奶奶,我们这野岭荒村,寒舍蜗居,只怕反简慢了人家哩………” 崔厚德气急败坏的道:“糟了糟了,她这一走,可又是泥牛入海,到那里再去找她?我们折磨了一个晚上,弄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就是要找这个女人,眼下又吃她溜出掌握,岂不是断了线啦!” 满脸的惊疑不安之色,魏村长期期艾艾的道:“这……呃,是怎么回事?我不大懂,崔头儿,那个女人是……” 崔厚德气恼的道:“我们从昨晚起,派出好些人手,费了恁大力气,就是要抓这女人,只此际魁首与我来到‘小蜗庄’你们这里,也全是为了这档子事,眼看着她像只伤翅的鸟儿一样飞落在你们这里,你们却竟又放她跑啦。” 黑脸上顿时泛了青,魏村长双手急摇,惶恐的道:“崔头儿,你明鉴,你可千万明鉴呀,我们确实不知这女人的身分来历,更不晓得她乃是各位想要捉拿的人犯,否则,我们帮着堵住她犹恐不及,又怎敢将她放走?崔头儿,我说的可全是实情,没有一丝半点的虚假;人要有良心,我们大伙对‘青龙社’的各位阿哥掬诚报效,都找不着机会,就更别说在后头扯腿了。” 燕铁衣又啜了口茶,淡淡的道:“魏老哥,你宽怀,没有人会埋怨你们或是责难你们,因为这件事的原委各位并不知情,又未预先获得通告,自然怪不得各位,崔厚德性子急,口头没遮拦,倒要请老哥多包涵。” 连连拱手,魏村长又用衣袖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如释重负: “不敢不敢,大当家与崔头儿只要能够体谅,并恕我们的疏失之罪,已是感激无量……咳,这都是我们粗心大意,毫无经验,方才闯下这桩‘楼子’,也给大当家和崔头儿凭添不少麻烦。” 燕铁衣微微一笑,道:“不必自责,魏老哥,该到手的跑不了,不该到手的也攒不住,倒是有几项问题,我要请教,并请老哥不吝详示。” 魏村长立时道:“还请大当家的垂询,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燕铁衣道:“很好,第一,有关那位姑娘的事,魏老哥是几时知道的?” 魏村长忙道:“大约就在二位光临之前的一个时辰,是安老瞎子亲自跑来说与我听的;在‘小蜗庄’的一般事情,乡亲们都主动来我这里说,也算是告诉我一声,有时也请我拿个主意。” 燕铁衣道:“那位姑娘临走之前,可曾表示过要到那里去?” 回忆了一下,魏村长摇头道:“似是没提过……” 燕铁衣又道:“魏老哥,是否可请你派个人到安老瞎子那里,去把那个女人换下来的衣裳拿来看看?” 魏村长颔首道:“没有问题,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有些迷惑的道:“大当家,先前你老问我,说是曾否有生人来过这里,不知指的可就是我向大当家禀告的这个女子?” 燕铁衣道:“大概不会错了,我想就是她。” 楞了一会,魏村长匆匆出门而去,他一走,崔厚德已急迫的道:“魁首,一定就是舒妲无疑,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 燕铁衣安详的道:“不用着急,舒妲的初步行踪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如今至少已经知道她逃走的方向,往前去,总脱不了那几个地方,我认为追上她的可能性颇大,现在,我们业已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崔厚德低促的道:“我们何不马上就去追?” 燕铁衣道:“待我完全确定是她之后再说,我不喜欢追错了人,白费功夫。” 崔厚德毛躁的道:“不会错的,魁首,准是她!” 往椅背上一靠,燕铁衣慢条斯理的道:“我也知道是她,但进一步的认定,岂非更好?争时间不在乎这须臾,她的行动快不过我们,让她先走一程也罢!” 崔厚德沉默半晌,忽道:“奇怪,舒妲那丫头看来够机灵,却也做了两桩傻事,此刻想想,好叫我猜她不透!” 燕铁衣道:“傻事,她做了那两桩傻事?” 崔厚德迟疑的道:“有关她逃亡的方式与举动,要不就是她精明得过了头,反之,则是她真个迷糊了。”—— 第二十六章 老瞎子 无心指路 燕铁衣道:“你不妨说说看。” 崔厚德低声道:“魁首,距离舒妲过河的地方十二里处,不是有座大石桥么?她为什么不堂而皇之的顺桥而过,反倒冒了恁大风险,费了如许力气,硬要泅水玩命,我认为,她可能是想故布疑阵。” 燕铁衣一笑道:“不然!” 崔厚德道:“如果没有这项企图,她放着稳稳当当的大石桥不走,却朝那条又急又湍的污混河水里泡,岂不是得了失心疯啦?” 伸手抚摸着下巴,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她一点也没有得失心疯,她之所以不从桥上过,而自水里泅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并不知道隔着她过河的地方十二里外尚有座桥。” 崔厚德道:“她在岭上住了四个月,怎会不知‘混沌河’上有座大石桥?” 燕铁衣淡淡的道:“非常可能;‘混沌河’并不是到‘楚角岭’的必经之处,这条河偏斜于岭侧向东流处,位置更在岭脚较为隐僻的那片大斜坡之下,如无必要,组合里的人谁往那边走?平时也不会有人挂在嘴上谈论;舒妲才来这里四个月,恐怕连‘弹剑楼’附近都还摸不清楚,怎会知道那一条混河在十几里外有座桥的事?” 顿了顿,他又道:“我和你打赌,厚德,就考验一下现居于总坛里的兄弟们,试试看尚有多少人不知道‘混沌河’上的这座石桥,我包管那个数目叫你吃惊!” 乾笑一声,崔厚德道:“这个赌我可不敢和魁首来,呃,老实说,我也是来到岭上一年以后,才偶然知道‘混沌河’上有这座石桥的。” 燕铁衣道:“这不结了?连你这‘青龙社’的老人,久居‘楚角岭’的地头蛇,犹尚一时摸不清那座桥的方位,舒妲才住了四个月,又怎会在短时间内知晓?而她泅水之处,距离石桥尚有十二里之遥,除非她天生千里眼,只怕黑暗中也看不了那么远?” 崔厚德急忙提出另一个疑问:“好吧,魁首,这桩事就算我自己迷糊,那么,舒妲故意把撕下来的半截衣衫丢在河堤之下,却又是什么道理?” 笑笑,燕铁衣道:“这也很好解释;她原意决不是要把那半截上衣,弃置于河堤下的树枝上由人发现,而是存心丢在河水里,但在情绪紧张中,随手一丢,却挂上了水边堤下的枝桠上,她急着逃命,未及回顾,便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绽来,我们可以相信,在舒妲而言,也必然是桩意外的。” 崔厚德不大服气的道:“魁首怎能肯定便是这种情形,竟像魁首亲眼看见的一样……” 燕铁衣笑道:“我当然可以肯定。” 崔厚德舐舐嘴唇,道:“魁首总说得出肯定的理由来吧?” 燕铁衣道:“不错,我说得出──依情按理来判断,加上一点对于人性的了解,其中再掺上些许智慧,事情就和真相差不远了?” 嘿嘿一笑,崔厚德道:“但我却要亲自问过舒妲之后才心服。” 点点头,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你会有这个机会的,而且,其结果也必将使你心服?” 两个人正谈论间,客堂门外,魏村长气喘嘘嘘的赶了回来,一只手拎着一包东西,另一只手还牵着个六旬左右的乾瘪老头子,那老头子眯着一双红通通的烂湿眼,跌跌撞撞的几乎在进门时一个跟头翻跌。 燕铁衣赶紧起身扶住了那老者,又把对方引到自己坐的椅子上,一边歉然道:“承情魏老哥亲自跑了一趟不说,竟把安老丈也惊动了,打扰各位,实在于心不安。” 魏村长一张胖黑脸由于来去赶路太急的原故,涨得紫红泛油;他一面擦着汗,一面喘着气道:“大当家的太客气了,这可是桩大事,我叫他们去不放心,还是我自己跑一趟比较扎实,又怕安老瞎子漏了什么话,索性把他一起带来向大当家的面禀。” 那翻动着一双潮湿红烂眼睛的枯乾老头子,形色十分惊恐怯惧,他黏塌塌的眼皮子合着下眼睑一起颤动,声音里带着哆嗦:“大当家啊,青天在上,你可得明镜高悬,莫要冤了我哪──我先前向村长禀告的句句是实,字字不假,若有欺瞒,你便把我活剥了这身老皮,我也不敢哼上一哼;村长知道我老瞎子,生平安分守己,不打诳语,眼睛虽是半瞎不明,看不灵光,心地却是亮光光的。” 燕铁衣忙道:“老丈,你误会了,我没有说不相信,更无权来逼迫你,我只是来此向各位打听这桩事,各位愿意帮忙,说与我知道,自是感激不尽,否则,我也只好转身上路,半点不敢难为各位乡亲。” 安老瞎子呆了呆,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竟会出自黑道上一位霸主的嘴里?听听吧,多么的熨贴,多么的温和,又多么的顺利,那怎么像是个长久生活于暴力圈的人所该带的习气?反倒真似个恂恂儒雅的后生了呢。 魏村长急道:“老瞎子,你甭净说些废话,我们大当家的自来为人和善大度,敬老尊贤,又怎会难为你?你赶紧把该说的话向大当家禀明了,别唠唠叨叨的反惹大当家不高兴!” 燕铁衣温和的道:“不忙,慢慢来,慢慢来。” 吸了口气,安老瞎子宽心的道:“可把我老头子吓了一身冷汗哩,大当家的找我,先一阵里,委实骇得我不轻,唉,庄稼人,没见过世面,只带着一身土腥气,大当家的可得多担待,多包涵啊!”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老丈言重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农家子弟出身?只是不幸,闯进了江湖圈子,抱着刀头,领着这群苦哈哈混碗饭吃,说来说去,比老丈更不见强,彼此彼此,老丈可别高抬了我。” 安老瞎子乐开了,他那曾见过这种平易近人的强梁大豪,江湖巨霸?简直就和同村的邻居街坊或乡里子弟并无二致嘛;心里一落实,胆子也大了,于是,便详详细细,近于罗嗦的把晨来的那位孤身少女求助的事述说了一遍。 燕铁衣凝神静听着,表面上并无丝毫不耐的神情──虽然,安老瞎子所说的,几乎与魏村长讲过的没有一点不同。 接着,魏村长把手中蓝布包袱里的东西摊开,呃,不错,是一袭撕掉上身,只剩下腰裙的白缎女衣,犹是湿的呢! 安老瞎子又伸手入怀,颤巍巍的掏出一枚精致细巧的白玉指环来,双手奉向燕铁衣。 燕铁衣没有接,头也不回的问崔厚德:“这枚指环,确是舒妲的么?” 崔厚德肯定的道:“不错,她好像习惯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我见过多次………” 燕铁衣对着安老瞎子道:“老丈,你行好助人,理该获得补偿,这枚玉指环,请留下吧。” 安老瞎子十分犹豫的道:“这……大当家的,我怎么好收?” 燕铁衣笑道:“没说的,老丈,就算留着做个纪念也罢。” 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戒指,安老瞎子呐呐的道:“真叫羞哪,帮人个小忙,就收了人家酬谢……那位姑娘不容推辞,丢下戒指就跑,今番大当家的却也叫我老头子留下。” 燕铁衣道:“或许将来留给老丈的儿女。” 叹了口气,安老瞎子苦呵呵的笑:“不瞒大当家说,我这糟老头子,除了还有个老伴以外,这人间世上就再没有什么亲人啦,儿女子孙,这辈子甭想喽。” 燕铁衣不解的道:“可是老丈的后嗣遭过什么不幸?” 摇摇头,安老瞎子又叹着气:“这倒没有,只是我那老婆子肚皮不争气,打嫁给我起,连个蛋也没生过,年轻时候还巴望,如今,想也甭想啦。” 这,就没法子了;燕铁衣同情的道:“真是遗憾!” 安老瞎子涩涩的道:“命哪……” 魏村长急忙打岔道:“大当家,这半件衣裙,可是大当家要找的那个女人所穿?” 燕铁衣道:“正是。” 魏村长搓着手道:“那女人折磨了一宵,身子必然乏倦,料也走不到远处,是否由我召集村人,向附近各个地方搜搜看?” 燕铁衣道:“不必了,魏老哥,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劳各位费神,而有关追踪搜索之道,我们也比较内行,由我们自己去办,把握更要大些!” 魏村长殷勤的道:“大当家的千万别客套,我们都是自愿效力,平素,想找这么个机会为大当家尽尽心都找不到哩。” 拱拱手,燕铁衣恳切的道:“盛情心领,魏老哥,的确不须,人多杂乱,难免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还是容我二人自行前往试试运气吧;我相信她也逃不了多远,一路追查,总会发现端倪的,在远在近,她藏身不易。” 魏村长也知道人家说的是事实,他只好遗憾的道:“大当家说得也是,但令我们觉得不安的是未能替大当家的分劳效力,说起来,总有点惭愧,大当家照应我们这么多,我们却找不着地方补报,未免太也显得无用无能了!” 燕铁衣微笑道:“那里话,在这里得到了由各位提供的这条线索,已经是非常可贵,各位的合作与协助之忱,尤令我们感激,此事之后,当再专程前来贵庄道谢。” 说着,他又向崔厚德招呼:“我们走吧。” 魏村长赶紧拦着道:“大当家,时辰不早了,我已吩咐贱内准备饭菜,淡酒粗肴,实也不成敬意,上请大当家与崔头儿赏光,至少吃过饭之后再走!” 燕铁衣道:“不敢打扰,魏老哥?我们还急着赶路。” 魏村长十分诚挚的道:“二位横竖是要吃饭,在舍下也是吃,到外头也是吃,何不在这里吃过以后再走,乡僻之处,办不出山珍酒味,只是表示我们一点孝敬心意。” 燕铁衣一面称谢,边解释着:“老哥,不是我们矫情,更不是挑剔吃的,老哥一番盛意,那怕是一杯白水,也会觉得情味淳厚,主要是为了争取时间,去追那位姑娘,一顿饭吃下来,至少耽搁三五十里的路程,饭以后仍有得吃,一旦追脱了目标,可就不易补偿了,我们的苦衷,尚望老哥体谅。” 无可奈何的,魏村长侧立一旁,他显得有些怏怏的道:“大当家既是这么讲,我也不敢强留了,只盼大当家与崔头儿在办完事后,能再赏光一次,容我们有遭侍奉的机会。” 燕铁衣忙道:“一定,魏老哥,一定!” 崔厚德也笑呵呵的道:“放心吧,下次来,包管大吃大喝,叫你破费!” 魏村长这才咧嘴笑道:“巴望得紧呢,崔头儿,可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啊!” 搔搔头,他又忽然低声问:“大当家,那位姑娘──可是闯下了什么大纰漏?” 燕铁衣平静的道:“她遭了点嫌疑,我们来追她,就是为了证明她是否有罪,如果有,她必须接受惩罚,没有,也要她回去澄清──作恶的人,不管是谁,总不能逍遥于法外,老哥,你说是不是?” 魏村长不停颔首:“对,对,一点也不错……这年头人心也变了,谁也摸不准谁会做出什等样的事来;听说那位小姑娘年纪轻轻的,长像又文静,怎知道她身上竟担了这大的干系?真难说啊,大当家……” 燕铁衣道:“人原来就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因为环境,生活情绪,思维的变异而不时也在变着,人的本身都往往不了解本身,就更遑论人与人相互之间的了解了。” 似懂非懂的点着头,魏村长知道说“对”就没错:“真是有道理,大当家,有道理。” 燕铁衣道:“告辞了。” 崔厚德问了一句:“魁首,我们下一站朝那里去?” 燕铁衣道:“先朝前再说,试着和舒妲那丫头一样碰运气吧!” 耸耸肩,崔厚德道:“真不知道那妮子会朝那里闯……” 一直楞呵呵坐在椅子上的安老瞎子,猛的说出两句话来:“那位姑娘好像问过我,‘龙泉府’隔着这里有多远……” 正待转身往外走的燕铁衣,闻言之下不禁迅速站定,他急问:“老丈,你肯定她问过你这句话么?” 安老瞎子翻动着他那双红肿湿烂的怪眼,呐呐的道:“不会错,她是问过,我记得告诉她说,‘龙泉府’离这里远得很,那是大地方,隔我们‘小蜗庄’怕没有七八百里路远。” 气咻咻的,魏村长一张黑脸透了红,他大声道:“这多重要的一句话,老瞎子,你怎的事先不朝我说,事后又不向大当家的禀告?” 忸怩不安的往椅背上缩,安老瞎子畏怯的道:“我忘了……我以为这句话不关紧要……” 魏村长冒火道:“你除了晓得上山砍柴,下河捞鱼,再帮人打打零工之外,懂得什么叫紧要,什么叫不紧要?这得大当家的来分断,你半瞎着一双烂驴眼,又浑充什么狗头军师?” 安老瞎子嗫嚅的道:“我……我又不是故意不说……委实忘了罗……如今提起来……可也不算晚呐……” 重重一哼,魏村长气冲冲的道:“险些就叫你这老瞎子误了大当家的事,亏你还有这多的理由讲。” 燕铁衣毫不愠怒的反劝着魏村长:“老哥也不必责怪安老丈,对这类事,他到底欠缺经验,关键上也难分轻重,好在他仍能适时记起,业已是不容易了。” 魏村长余怒未消的道:“这老东西,真个晕了头啦!” 燕铁衣走回两步,和悦的道:“老丈,你再想想看,类似这样的话,那位姑娘还说了别的不曾?” 安老瞎子可怜兮兮的道:“就是问了这一桩,她除了告诉我们弄得那般情状的原因以外,很少说别的话,我们问她什么,她也只是扮个笑脸,或点点头,摇摇头作个答,连多一句也不讲;大当家,我可不敢诳你,千真万确是这样,不信,你去问我浑家。” 燕铁衣柔声道:“当然,我完全相信。” 崔厚德插口道:“她是什么时候问你这句话的?” 想了想,安老瞎子道:“就在她坐在桌边喝稀粥的辰光,模样不大在意的问了一句,像是随便提一提似的,我一回话,她就不再说了……” 崔厚德皱着眉道:“魁首,你看这丫头是不是故布疑阵?” 燕铁衣道:“难说。” 崔厚德道:“那么,我们是否照着这条路往下追!” 慢吞吞的一拂衣袖,燕铁衣道:“沿途查访,终也会走到‘龙泉府’的。” 崔厚德恶狠狠的道:“加把劲,说不定半途上就能截下她!” 燕铁衣道:“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魏村长反倒着急起来:“算时间,那女人走不了多远,大当家和崔头儿备有快马,早走一阵,紧赶一程包能兜上她的去路,头碰头堵她回来!” 淡淡一笑,燕铁衣道:“希望如此,老哥。” 魏村长又顾虑周详的道:“二位水囊里可已灌足饮水?乾粮带得够不够?还有马匹也该加料,一切齐备,就更要得心应手了。” 燕铁衣道:“不劳老哥,这些,我们早就事先安排妥当啦。” 魏村长忽道:“附近地势路径,二位可熟?” 崔厚德抢着道:“包管迷失不了,至少比那丫头片子要熟悉得多!” 嘘了口气,魏村长道:“这样,我看就差不多了,那女人十有八九难逃二位的追捕!” 崔厚德笑道:“此去若能擒她回转,老魏,你他娘可得记上头功哩!” 魏村长眉开眼笑的道:“崔头儿别高抬我啦,我只不过是……呃,略尽棉薄罢了。” 燕铁衣再次抱拳:“魏老哥,安老丈,多谢一切,就此告辞,他日踵临贵庄,再图聚唔吧!” 说着,他转身大步出门,崔厚德紧跟于后;魏村长一边相送,一边犹絮絮不休的提着再请光临,招待不周等等客套话。安老瞎子也一脚高,一脚低的赶了出来,就在他被门槛绊倒,挣扎着尚未立起的辰光,燕铁衣及崔厚德二人二骑,早已一阵风也似卷出了“小蜗庄”。 尘土飞扬,映合着垂暮的郁郁浮霭,远山近树,也就同那条蜿蜓的道路一样苍茫迷蒙了……—— 第二十七章 鸟投林 一瞥惊鸿 快马加鞭往“小蜗庄”南边的“钱家集”、“走马沟”追查过去,但燕铁衣和崔厚德却没再遇上在“小蜗庄”那样的运气,这两个地方全无丁点舒妲的消息,找遍了关系人,结果亦是枉然。 几乎未曾闲着,二人二骑又连夜朝前奔赶,天尚未亮,业已到了距离“走马沟”百多里外的“五福镇”。 这一路上的查探奔驰,真个是人疲马乏了,燕铁衣和崔厚德的模样不止是”风尘仆仆”,更称得上“灰头土脸”啦! 进了“五福镇”,天还是半明不亮的,晨雾散漫未退,街头上一片寂静,静得出鬼来。 马蹄声清脆的敲击在石板路面上,发出单调、有节奏的“得”“得”声音,而声音又在冷瑟的空气中回应消散,显得那样不落实,又那样茫茫然,好比此刻两个人的心情一样。 长长打了个哈欠,崔厚德嗓门沙哑的道:“就算她会飞吧,魁首,我不信她也能飞得这么远,这么快,恁情我们这般赶法也赶不上她!” 脸色在阴沉里泛着一抹灰,燕铁衣冷冷的道:“要去‘龙泉府’,只有这一条道路可通,除非她宁愿冒险攀山越岭,耗日旷时的另绕大圈子;这条路之外,再无终南捷径了!” 崔厚德透着乏意道:“往‘龙泉府’固然只有这一条顺路,但从山区走虽说要历经绝壁峭崖,深涧幽谷,过程上艰难得多,却也相对的容易掩隐行藏,魁首,我看这妞儿十有八九是摸进山里去了,否则,为什么这一路来都不见人影?” 燕铁衣道:“也不尽然,一路上我们是马不停蹄的连夜趱赶,舒妲说不定不似我们这样急切,只要她随便在那个地方耽下来歇上一阵,我们就追过头了。” 崔厚德忧虑的道:“如果万一她拣了山间小径去走,可不就错开啦?” 手指在鞍上的“判官头”敲了敲,燕铁衣道:“不大可能。” 崔厚德叹了口气:“怎会不可能呢?在她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 燕铁衣懒洋洋的道:“她并不知道在无意中留下了指引我们方向的痕迹,而且,她要活着,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容易活下去,深山大泽之内,到底活得辛苦。” 体会着主子的话,崔厚德扮起笑脸:“魁首这样一讲,可就透着点意思了。” 燕铁衣唇角一撇:“你还嫩得很呢,崔厚德,别看你已在道上吃了这些年的冤枉饭!” 打了个哈哈,崔厚德自嘲的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魁首称量,属下我自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但同一般角儿比,嘿嘿,不是我夸口,却也强上一筹呢,就以狗熊熊道元来说吧!” 燕铁衣双眼半合,无精打彩:“谦才受益,崔厚德。” 崔厚德咧着嘴道:“我一向是谦,就怕魁首还不明白我有那多的长处,所以……” 燕铁衣道:“对你来说,我已够了解了,了解到令我不想再费脑筋啦。” 怕再说下去要吃瘪,崔厚德赶忙岔开话题:“魁首,眼下我们要干啥去?” 燕铁衣指着街口的一家客栈大门,道:“歇一会吧,在那里。” 崔厚德笑逐颜开:“真是皇恩浩荡,魁首,这一身骨架子都快在马背上颠散了!” 燕铁衣道:“少罗嗦,敲门去。” 答应一声,崔厚德放马先行,抢到那家犹未开市启门的客栈阶前,飞身抛镫,“冬”“冬”“冬”震天价响的擂起门来。 等到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店小二来开了门,燕铁衣也已到了,他根本懒得多说话,崔厚德业已叱喝着交待了一切。 开客栈,做的是过路买卖,侍候的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店伙计的眼皮子该有多宽,有多灵?五方杂处的场合,要的就是那一分眼力,燕铁衣和崔厚德一到,店小二就知道是江湖上的爷们来了,经验告诉他,这类的人王,最不能得罪,否则,吃不了兜着走都是说轻快了,一个弄不巧有两条命也不够垫的;陡然间,他振作精神,显得十分殷勤,招呼着燕铁衣与崔厚德进了上房。 这是楼上甬道最前面的两间相对的客房,倒还清静明爽,店小二张罗了茶水之后,正待退出,崔厚德已叫住了他。 垂着手,呵着腰,这黄皮寡瘦的店小二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爷,还有吩咐?” 崔厚德打量着店小二,皮笑肉不动的道:“大清早,天只朦朦亮,我们却在这个不该投店的时间来投店,你是不是觉得挺奇怪的?” 店小二陪着笑道:“这也是常事,爷,出门在外嘛,各人有各人的营生,起早赶晚也不一定把握得准,我们开客店的理该侍候各位,什么时辰来全都一概欢迎,而且保证宾至如归。” 吃吃一笑,崔厚德道:“说得好,吵扰了你的好梦,你也不罗嗦么?” 店小二忙道:“爷客气,小的那敢?这是分内的事哪。” 一双环眼睁得老大,崔厚德慢吞吞的道:“伙计,你的大名是怎么个称呼法?” 又是迷惑,又是忐忑,店小二神色不宁,提心吊胆的道:“小的姓潘,潘金莲那个潘,爷就叫小的老潘好了。” 点点头,崔厚德道:“很好,老潘。” 这位“老潘”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扑通着,却摸不透对方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野药?他呆呆的站着,黄瘦脸上尽管堆着笑,但笑的味道已经走了样啦。 崔厚德回头望了望斜倚在床头的燕铁衣,燕铁衣闭着眼,却似看得清清楚楚般微微颔首:“就这么办。” 于是,崔厚德道:“老潘,我问你一件事,再托你一件事。” 老潘惶惑的道:“爷,你吩咐……” 崔厚德闲闲的道:“这一两天里,你可曾见过一个单身女人来投店?二十上下的年纪,白白净净的长得挺秀气,说起话来细声细语,是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 仔细想了想,老潘歉然道:“没有,爷,没有你说的这么个女人来小店住过,有的也只是客人的女眷,而且模样也不符。” “呃”了一声,崔厚德道:“这‘五福镇’上,一共有几家客栈?” 老潘龇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道:“只有小店一家,爷,这个镇并不是什么大地方。” 崔厚德道:“这么说,如果一般行旅客商要在镇上投宿住店的话,就只有来你们这家‘平安客栈’了?” 连连点头,老潘道:“假如镇上没有亲戚朋友的话,就非得来小店投宿不可,这附近再没有第二家客栈了。” 笑笑,崔厚德道:“我刚才说的那个单身女人,你若看见她来投店的话,就马上通知我,老潘,愿不愿意帮这个小忙?” 老潘不加思索的道:“爷交待的事,小的怎敢不从?爷放心,一定照办!” 在老潘斜窄的肩膀上一拍,崔厚德嘿嘿笑道:“好小子,够意思,我就知道你是个光棍落槛的人,乾脆爽快,不愧汉子一条!” 这一拍,几几乎就把老潘半边身子全拍塌了,他斜着肩倒退了好几步,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得不堆起满面苦笑:“爷高抬了……小的理该尽力。” 崔厚德又眯起眼来:“但记着行动要快,要隐密,别叫那娘们看出破绽来!” 老潘忙道:“错不了,小的自会谨慎。” 崔厚德满意的点点头,自怀中掏出一条两把重的小黄鱼来,塞进对方鸡爪般的手中:“会去吧,这是赏给你的,若是这趟差事办得俐落,还少不了重重有赏,伙计,眼皮子活络点!” 暗暗一掂手里那根小金条的分量,老潘立时更加了三分殷动,七分恭顺:“这位爷,你可真是……呃,客气,小的怎么敢当?这原是小的该当替二位爷效劳的事呐。” 崔厚德笑吟吟的道:“收下吧,咱们彼此全不用虚套,敞开胸怀谈交易,这才叫四海,嘿。” 老潘赶紧再三道谢,躬着身子退出房去,又那么轻手轻脚的把房门给掩上了。 崔厚德转过身来,同床上半倚着的燕铁衣道:“魁首,就是这么办吧?” 燕铁衣低沉的道:“眼下也只好采用这个‘守株待兔’的法子了。” 崔厚德道:“但是,要等多久呢?” 低喟一声,燕铁衣道:“两天,或者三天也行,过了时间若还等不到她,我们就再往前下去。” 崔厚德微显愁容:“这里假如还堵不着那丫头,只怕我们就非要追到‘龙泉府’才行了!” 燕铁衣双臂枕在脑后,眼望头顶的斑剥“承尘”:“‘龙泉府’或是更远的‘下脚埠头’,甚至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拿住她,二领主的血仇不能不报,这段公案更不能不结!” 崔厚德道:“但愿她没走别的路,更希望她不曾抢在我们前头……” 燕铁衣道:“这种可能性不大。” 欠着腰,崔厚德道:“魁首,你还是歇一会吧,我不打扰你了。” 燕铁衣颔首道:“你也回房歇着,放机灵点,可别睡得太沉。” 崔厚德离开之后,燕铁衣独自躺在床上,虽然身体业已极度疲倦,但却一时无法入睡;一个人在静下来的时候,思潮便会相对的澎湃了,他想着很多事,也做着许多假设与推演,当然,主题离不开舒妲──那只“白鸟”。 燕铁衣只见过舒妲一次,印象虽已不算鲜明,也还不至于糊,他仍然记得起舒妲的面貌来,那是一张柔美而秀逸的脸庞,瓜子型的轮廓,五官均匀而适中的相互衬托着,部位之间线条的对比尤其是精心的杰作,几乎是无懈可击的润丽及高雅,充分显示出一个少女明艳动人的光辉来,令燕铁衣最不能忘怀的,却是舒妲透露自眉目形态之间的那股神韵,那是一种清澄的,莹洁的,真挚又纯良的神韵,和善而坦率;与她相处,宛如面对自己的幼妹或长女一样,毫无关阂或距离,又似春风,除了温暖的气息,尚感染着淡淡的芬芳甜美。 只见过那一面,也只把晤了半个时辰的光阴,但燕铁衣对于舒妲却有了不算浅的认识与十分深入的观察,现在细细回想,他实在找不出这位少女行凶的动机 无论从事实的分析上,抑或她有形与无形的征兆上! 怀疑一个不愿怀疑的人,是一种苦恼,更进一步来以暴力强制这个人,便毋宁说是一种痛苦了;燕铁衣在个人的立场上,是不相信舒妲会闯下这桩血腥罪恶的,但是,般般的迹偏,又使他不能不无视于证据的所指,同时,经验与世故告诉她,偶而,对人相格的观察也会出错,他亲自尝试过类似的悔恨,悔恨的滋味,尤其含蕴了太多的失望和感叹…… 唯的一条路,便是追拿着舒妲,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是,如果真是她干的呢? “青龙社”的规律森严而酷厉,乃燕铁衣所手定,对于这类的罪行将要遭至的惩罚乃是无可婉回的,燕铁衣明白,设若证实了元凶确为舒妲,她便断无活路,而纪律不能改易或通融,否则,非但是自己掴自己的脸,此例一开,将来影响之大,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燕铁衣摇摇头,努力使自己不要往坏的方面去想。 生平不爱同女人打交道,他尤其憎厌在这种血腥丑恶的事件中和女人打交道,然而,他却总是避免不了,一次又一次。 *──*──*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燕铁衣只觉得刚刚迷糊了一会,就猛的被一阵低促的敲门声所惊醒! 习惯性的反应,使他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能保持机警与最快恢复的正常体力,神智甫始清醒,他的人已闪向门边,声音冷峻:“谁?” 门外,立时传来一个略现紧张的混浊嗓门:“是我,爷,老潘!” 此时此刻,店伙计老潘以这等形态出现,很可能是那一条小黄鱼发生作用了;燕铁衣精神一振,残存的丁点睡意也立扫而空,他迅速开门,老潘瘦──的身子一偏而入,燕铁衣急问:“怎么样?有消息了?” 喘了口气,老潘慌慌张张的道:“就在方才,来了一个如同二位爷所说的单身女人投店,那女人的模样长相加上举止,全和二位爷描述的差不多,爷,小的看约莫是了……” 燕铁衣兴奋的道:“好,干得好,如今她人在何处?” 老潘忙道:“是小的招呼她才填妥了宿客簿,由小的引导她住进楼下丁字客房,就是甬道左边倒数第二间,小的直到她安顿下来,就赶着来向爷报信了!” 燕铁衣一面匆匆抄扎,边问:“宿客簿上她是填的什么姓名!” 敲敲脑袋,老潘道:“好像姓白……白什么……对了,白雁……” 燕铁衣哼了哼:“不错,白色的鸟。” 老潘期冀的问:“爷,可是那女人!” 燕铁衣道:“很可能;老潘,你没有露出破绽来吧!” 连忙摇头,老潘道:“爷放心,我干了这多年店伙计,经多见多了,别的本事没有,但‘不动声色’这匹字真言却练得到家,爷,包没错!” 燕铁衣道:“你马上到对面房里把我的同伴唤醒,叫他立时下楼到丁字客房来接应我,办完事后,老潘,少不得有你的报偿!” 老潘喜逐颜开,打躬作揖:“爷慷慨,小的谢赏啦!” 门扉轻动,燕铁衣早已掠下了楼梯。 要找那间丁字号客房,非常容易,燕铁衣悄无声息的摸上门来,身子朝门边一贴,倒翻掌,“碰”的一声便推开了房门,人也跟着暴闪而入! 然而,房中的景像,却使他在吃惊之外又大失所望──竟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目光急扫之下,燕铁衣赫然发觉房中靠南的一扇窗房竟是启开的,他猛抢向前,看出窗外是片院落,院落中也点缀着几座假山,有几丛花树,他却没有直接追出,又旋风也似卷了回来,先找过床底以及房里仅有的一具粗陋衣橱,在确定无人匿藏之后,他才飞身自窗口穿掠而去。 急速在院落四来及墙外附近搜索了一遍,燕铁衣亳无所获的转了回来,他刚由窗口跃入房中,正好看见崔厚德在仰着头发楞! 不由气往上冲,燕铁衣沉着脸道:“人来了,又走了,你不帮我去堵截,却仰着你那狗头望什么天?” 崔厚德赶紧上前一步,苦着脸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魁首,我们全叫那臭丫头给戏弄了!” 燕铁衣怒道:“什么地方被她戏弄了?” 往屋顶一指,崔厚德唉声叹道:“看吧,魁首,舒妲那妮子不是从你追出去的窗口跑的而是打屋顶上掀瓦溜脱的!” 燕铁衣随着崔厚德的手指处朝上望去,可不?木梁承排着的片子瓦有一部分已经紊乱错叠了,看得出乃是随意并拢上的──在掀开之后又随意并拢上的,紊乱的位置约有尺许见方,刚够一个瘦削的身体出入! 崔厚德喃喃的道:“娘的,她竟恁般精法!” 猛一跺脚,燕铁衣恨声道:“这房子上面该是二楼才对呀!” 崔厚德沮丧的道:“正面打横的一排是楼房,这伸延向后的一溜客房却是较为粗陋的平房,整间客栈形同凸字形,所以舒妲才有机会掀瓦而逃,又诱使魁首朝错误的方向扑了个空……” 轻易不肯骂人的燕铁衣,忍不住也骂出了声:“这狗娘养的建筑格局……” 崔厚德也加上一句:“还有那狗娘养的舒妲──。” 怒瞪了崔厚德一眼,燕铁衣叱道:“闭上你的嘴!” 缩缩脑袋,崔厚德陪笑道:“我只是要替魁首出口腌泄气……” 燕铁衣大声道:“饭桶一个,你早干什么去了?如你能提前赶到,说不定仍有围堵舒妲的机会,现在还放你那门子的马后炮?” 崔厚德忙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重重一哼,燕铁衣悻然道:“这间客房你搜过没有?舒妲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 崔厚德垂着手道:“都搜过了,连点灰渣子也没留下,这间客房原先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就好像根本没人住进来过似的……” 一挥手,燕铁衣道:“出去上房顶看!” 崔厚德不敢多说,飞身穿窗掠出,燕铁衣又向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会,方才满怀心火的走出房外,迎面,却遇上了闪闪缩缩蹩过来的老潘! 果然是招子亮,分得出脸色来,老潘一见燕铁衣的神情,就不由一楞,他站定了,期期艾艾的问:“怎……怎么?爷,没找着那位姑娘?” 燕铁衣没好气的道:“丁字号客房里连条鬼影也不见,又到那里去找活人?” 呆了一下,老潘迷惘的道:“不可能呀,明明是我引她进房,还是我把她的一个小包袱代放在桌上的,只是霎霎眼的辰光,莫非她就飞了?” 燕铁衣冷冷的道:“可不是飞了怎的?” 老潘有些畏瑟的道:“爷,请你相信,小的可没有诳你二位,千真万确是那个女人!” 燕铁衣叹了口气:“我没有说你诳我们,老潘,那女人太精了,而你也可能在形色间露了破绽!” 老潘惶恐的道:“爷,我一直小心翼翼,装得若无其事,半点痕迹也未留下,她不可能查觉出什么啊……” 燕铁衣道:“有时形色的反应,不是自己可以控制或察觉的,若非你有什么举动启了她的疑窦,她不会突然离开,如果她早对这家客栈有所惮忌,开始也便不会来投宿了,老潘,你的神态是唯一的问题,但我们并不怪你,至少,你总算尽了心力。” 不安的直搓着手,老潘灰着脸道:“果是小的给二位爷误了事,还乞求二位爷包涵,恕宥……” 燕铁衣摆摆手,道:“算了,只能说我们运气不好!” 这时,崔厚德却打店门前闯了进来,他抹着汗,气嘘嘘的道:“搜了这一大圈,连街上也去了,硬是找不着那丫头一点踪影!” 说着,他又怒冲冲的问老潘:“那女人来投店的时候,有没有骑马?” 老潘怯惧的道:“没有骑马,爷,只是她一个人……” 崔厚德又冒火道:“娘的,包管是你的行动出了岔子才惊跑了她,说,你用什么来赔那个女人!” 差一点就跪了下来,老潘哆嗦着道:“饶命啊,爷,小的冤枉,小的天胆也不敢故意这么做……” 燕铁衣大声道:“不要难为他,再赏他五两银子,然后马上结清店钱,我们准备上路!” 丢下这几句话,燕铁衣头也不回的经过围在左近,探头探脑的一干店伙计及客人,匆匆上楼。 崔厚德重重的把一锭银子塞进老潘的手中,一边冲着柜台上畏畏缩缩的秃头掌柜大吼:“结帐!” 第二十八章 巧思量 功亏一篑 出了“五福镇”,燕铁衣却并不似昨日那样放马急奔,他任由坐骑的轻缓的步子往前,那模样,不像赶路,倒似在马了。 他的表情却不像马时的轻松,脸上宛若布起一层阴霾,浓郁得化不开………。 跟在一边的崔厚德更是噤如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燕铁衣的性情他深深知晓,每逢在这种形势下,他明白只有少说话才是避免讨没趣的最佳方法。 大约离开镇街只有半里路不到,燕铁衣已突然停了下来,他坐在鞍上,目光打量着周围的地形。这是一条大路,要再过去半里,路才在一片松林的掩遮下拐弯,现在,他们的左近皆是毗连的庄稼地,地上的作物尚未下种,泥土都是新翻的,偶而也有几户农家点缀,在田野的中间或更远处的高亢地上,“五福镇”鳞次栉比的屋脊,则已抛在后头了。 除了这条大路,再没有第二条路往那边去。 燕铁衣沉吟着,不时注视半里外的那片松林,又不时左盼右顾,端详着附近的环境,一面更将坐骑驱到了路边。 实在是忍不住了,崔厚德低声开了口:“魁首,我们还不放马追人?再耽搁下去,恐怕那妮子就跑远啦!” 燕铁衣冷冷的道:“你懂什么?” 碰了个钉子,崔厚德闷声不响了,燕铁衣思忖了一会,道:“朝前走,只有这一条路,对不对?” 崔厚德小心的道:“是的,只有这一条路。” 燕铁衣道:“在平安客栈里,我们从得信到采取行动其间的空隙非常短暂,但是,舒妲却已经逃走了。唉?” 有些迷惘的点点头,崔厚德道:“她可不是逃走了?” 燕铁衣道:“这也表示了一种意义你想到没有?” 咽了口唾液,崔厚德呐呐的道:“也表示了一种意义?我……我不太明白!” 燕铁衣缓缓的道:“多用用你的脑子,你想想看,我们那等迅速的扑下去截堵她,却仍然被她跑掉,可见在她来说,应变的时间也是异常局促与慌张的。” 崔厚德仍然不解的道:“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燕铁衣道:“这表示她逃走的决定乃是在极为短暂的霎时间所形成,短暂到她可能只发觉了第一个疑点便立时做成决定,短暂到她根本没有弄清躲避的是什么人,她只是惊觉有异便马上走掉了!” 崔厚德颔首道:“大概是这个样子……” 燕铁衣道:“因此,她不见得能以确定是我们在追她,更不会晓得追她的人是谁,她没有机会在逃走之前辨明我们的身分;甚至她现在正疑自己是否意识错误,犯了庸人自扰的毛病也未可定!” 崔厚德道:“魁首的打算是?” 燕铁衣忽然古怪的笑了:“让我们大胆的推测一下;舒妲在匆忙慌乱中自客栈瓦面上逃逸,在奔出镇外之后,又猛的醒觉到她此举是否乃太过紧张而产生的错觉?然而,她又不敢再回头来弄清楚,她不能肯定自己的反应正确性如何,又迟疑于转回查明,思忖之下,可行的方法是藏在某一个可以窥探来往形迹却又不至暴露本身踪迹的有利地点,来做进一步的证实,这个适宜窥探的地点必须具备下列原则──足可掩蔽的,进退方便的,而又是可疑的敌人追来时所非要行过的地带,比方说……” 眼眼遥望着半里外的那片松林,燕铁衣含笑无言,这条道路是往那边去唯一的道路,经过松林之前转折朝另一个方向,而那片松林,却是在转弯前的这段距离里,仅有的适宜隐匿埋伏的地点。 随着燕铁衣的视线看出去,崔厚德恍然大悟:“原来魁首是判断,舒妲那丫头可能躲藏在前面那片林子里去了?” 燕铁衣轻轻的道:“我是这么想,但可也不一定准确。” 立时兴奋起来,崔厚德迫不及待的道:“既是如此,魁首,我们还应磨蹭什么?扑上前去抓人就对了哇!” 燕铁衣摇头道:“从这里离那片林子,仍有半里之遥,任是再快的身法往上扑,也来不及在她逃走前将她截住,如果舒妲确是藏在林中的话!” 崔厚德又不禁疑虑起来:“对了,魁首,假设她不是藏在那片林子内窥探,而是躲在镇里某个角落暗处查看呢?岂不是我们一出客栈门就露了底啦?” 燕铁衣道:“她不见得敢躲藏在这么接近的地方,照常情来说,一个人的判断力经由混乱而至正常,其间的过程总要在经过情绪的渐次平静以后,从她仓惶逃遁至情绪平定,由镇上奔至那片林子的距离正好合适,若她刚刚逃出客栈便即恢复冷静,似不可能,她不是具有如此镇定功夫的角色,否则,她也不会有着一连串的失误及破绽留下了!” 笑笑,他又道:“人在惊慌交迫之下,一般的本能都是往外逃,极少匿藏在危险的附近,况且,你也已经在客栈四周搜索过一遍了……” 崔厚德回思着道:“如若她逃至林中躲藏,其目的自是欲待证实背后是否确有追兵,但,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起这种念头呢?” 燕铁衣道:“我只是揣测,并没有说一定,而当然我的揣测也是有事实根据的,并非凭空猜臆,在舒妲那种惶恐、惊疑、仓促的情形下,对于真相的查证起念非常合乎情理,她没有看见我们,不知道是谁要难为她,更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要难为她,只在某一个启疑的反应下她便逃了,因此她极可能要确证一下她的行为是否合宜,同时,她也会想弄明白‘青龙社’的人到底追来了没有?不要忘记,她原是估计不到我们会追来的,因为她自认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崔厚德急道:“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燕铁衣道:“当然是摸进林子里去逮捕她!” 望了望前面,崔厚德头痛的道:“正如魁首方才所言,从这里往上扑,乃是一个急劲,不能半途歇气,恁般架势,她老远就能察觉,只怕在我们接近之前,她早就又溜脱了!” 燕铁衣道:“所以,我们要用个避开她视线的法子,不能从正面楞上,以免惊走了她。” 崔厚德低声道:“迂回?” 燕铁衣淡淡一笑:“不错,你已开始聪明一点了;但除了迂回,仍须加一项补助,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 崔厚德忙道:“魁首明示!” 略一沉吟,燕铁衣道:“舒妲对你的形貌较熟,我与她才见过一次面,在印象上还算陌生,所以,便由我来担任这个分散她注意力的工作;等一会,我牵着马匹沿路往前走,你则横过田间,绕个大圈子自林后摸进去堵她。当然我会走得很慢,以便尽量给你腾出接近的时间来。” 点着头,崔厚德道:“我的坐骑便留在这里?” 燕铁衣道:“暂时拴着;我一个人若牵了两匹马,会使她有所怀疑而警觉!” 崔厚德道:“就这么说,魁首我们开始进行吧?” 燕铁衣道:“好,但记得动作要快速而隐密,别叫她查察出端倪来!” 稍做抄扎,崔厚德道:“魁首放心,怕只怕我们费了这大功夫却是判断错误,弄到头来她不在林中,反倒早就逃之夭夭了!” 燕铁衣耸耸肩道:“设若如此,也只好认命,再接着朝下追就是了!” 说着,他把紫色头巾解下,露出平结向上的黑发来,又脱下紫袍,反过里面的黑色衬里披在肩上──紫巾紫衫,是“青龙社”的制式服饰,光天化日之下,极易被人辨出,他不希望在接近之前,先把破绽露了出去。向崔厚德使了个眼色,他先行牵马缓步朝前走去。 就在他往前启步的同时,崔厚德已伏弓着身子,矫健如同一头狸猫般窜向了田野之间。 现在,又到了黄昏时分,暮色四合,烟霭浮沉。燕铁衣侧扬着头,牵着马,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他的模样悠闲而散漫,完全一派吃饱了饭后,领着坐骑出来徜徉古道,观赏夕阳景色的意态,无所事事中,又显得那等雅兴十足。 他表面上是如此的雍容自若,优哉游哉,内心里却又焦急又迫切,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林子里搜查个仔细,看看舒妲是否如他所料果在其中,一面,他又唯恐崔厚德一时毛躁,设若人在林中却把对方惊跑了。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往前走,这半里路,在他感觉上,好像有十里百里那么漫长。 终于,他接近林子了,接近到只有百多步的距离,已可隐约看清林子外缘的参差枝桠,挺虬盘结的树干,甚至,可以闻到那种淡淡的松子芬芳,可是在这须臾间,他却兴起一种失望又自嘲的情绪,他认为他的估计错误了,很可能舒妲根本就不在林子里,早已远而去。 慢慢的,他越来越近林边,精神上的压力也越来越重,意识宛若一根扯紧的丝! 突然,他摔去马,暴扑向前,人在半空中倏滚猝翻,有若一抹流光也似射入林中! 落地的一刹那,他发觉四周是空荡又寂静的! 双臂急抖,整个身子又“呼”的一声穿升上去,由这株枝桠飞跃至那棵顶盖,又由那边的树梢闪掠至这边的枝头,就在这片松林子的梢顶,他倏点倏起,往返腾舞旋飞,有若燕子掠波,又似蜻蜓点水,轻灵极了,也飘逸极了,快捷之间,更无与伦比! 在飞身穿跃的当中,他采取由上往下俯瞰搜视的方法来检查这片松林,然而,他几乎踏遍了每一棵树端,却没有任何发现,不但没有发现舒妲的踪影,居然连崔厚德也找不着了! 惊疑加上愤怒,燕铁衣索性拔空更高,宛如一头大鸟般盘旋回绕,每一次起落,便扩大了一圈搜索的范围,就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腾飞于空,一次又一次的扑落于地,几番上下,他差不多已把周围一里以内的方圆找遍了。 没有舒妲的影子,也没有崔厚德的影子! 天际的光彩,已由金黄酡紫转变为灰蒙蒙的沉暗,大地的景色,也更形糊,近晚了,夜幕即将垂临。 最后,燕铁衣仍然气嘘嘘的回到了林子边,用衣袖拭着额门上的汗水,他找着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这阵子,他心中的恼恨可就甭提了,一面为了自己的失算气恼,一面又忧虑着崔厚德的安危,他火透了,烦透了,偏又无可奈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情况竟然是这样的变化法,变得离奇又突兀,完全出了他意料! 舒妲是否隐匿松林之中,原在未定之数,本来也就是一种臆测,但是,舒妲即便不在林子里,崔厚德也不该失去踪迹呀! 在田野间奔跑时失足摔晕了!进入松林之际被什么毒蛇恶兽噬了?遭遇到仇敌的袭击或拦截?被舒妲取了命去?这全不可能,休说如果发生这些情况时崔厚德俱能应付,至少可以招架的,但总有一点痕迹,而燕铁衣业已搜查过四周几遍,却没有发现丝毫足资启疑的痕迹,这真是匪夷所思的,绝对不合道理的事! 燕铁衣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真个有些无所适从了! 直等到天色完全黑暗了,他才恨恨的站了起来,双目中光芒如火,两手紧握,咬牙切齿,一股怨气,简直像要活生生撕碎一个人的样子! 就在这时,呃,人来了! 一条人影疾苦鹰隼般掠过树梢,飞扑而下! 燕铁衣满腔怒火,猝觉动静,已猛的闪旋三步,蓄势待发! 来人见状之下,急忙大喊:“魁首且慢,是我,是我呀!” 一听声音,燕铁衣如释重负,他又气呼呼的怒骂道:“混帐东西,你死到那里去了?害我好等一场又担足了心事,你算寻什么开心?简直可恶可恨到了极处!” 不错,那是崔厚德! 急忙奔了过来,崔厚德是满身的大汗加上一头脸的灰土,他形状在狼狈之外,更透着相当的疲惫,喘着气,这位“煞刀”结结巴巴的道:“魁……魁首……息怒……息怒,属下有天大消息回禀!” 见到崔厚德这副样子,燕铁衣不禁神态稍为缓和了些,却仍余怒未消,火辣的道:“叫你办件小事,看你这不中用的窝囊像,纯粹饭桶一个,把我颜面都丢净了!” 喘嘘嘘的,崔厚德努力调匀呼吸,一边急切的道:“魁首……这可是冤透我了哇……” 燕铁衣大声道:“你搞的什么名堂?就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你却跑到那里快活去了?可真叫滑溜,一个转身,不但不见舒妲,连你居然也没了影子,这算干什么,你是在同我玩捉迷藏的把戏么?还敢强词狡辩!” 吸着气,崔厚德赶忙道:“魁首,我已发现了舒妲。” 大出意外之下,燕铁衣也顾不得再生崔厚德的闲气了,他精神立振,马上问:“人呢?人在那里!” 舐舐嘴唇,崔厚德两手一摊:“又被她溜脱了。” 燕铁衣的怒气顿时又冲上了头:“该死的东西,你怎么饭桶到这步田地?真正不堪重托!你是在那里发现她的?又是如何让她溜走?人又朝那个方向逃掉了?” 崔厚德被叱喝得连连缩头,期期艾艾的道:“魁首……请先息怒………待我从头向魁首禀报……” 哼了哼,燕铁衣寒着脸道:“我看你怎么向我交待!” 从回来倒现在,崔厚德就被骂得七荤八素,心慌意乱,方寸之间也全失了斟酌,直到此刻,他才算勉强定住心神,可以较有顺序,有条理的说话:“事情是这样的,魁首,原先不是说好了由魁首牵着马沿正路上往这边,藉以吸引舒妲的视线,而由属下我掩着身形,绕到林后扑进去堵她个出其不意么?打魁首一开始上道,我就立时展开了行动,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我远望着魁首才走到半路上,我已经快摸到林边了,时机的拿捏也非常顺利。” 燕铁衣重重的道:“你发觉舒妲果然如我所料,真个匿藏在林子里?” 崔厚德道:“起先我还不敢肯定!就在我隔着林边尚只有二三十步远近的当口,突然有了情况,一条人影像是十分仓惶的自林子后面闪了出来,那人的身法相当俐落灵巧,一出林子,立时向西边奔走,我在事出意外之下,微微犹豫片歇,也只好加紧脚步,尾随着跟了上去。” 燕铁衣道:“是她么?” 点点头,崔厚德道:“那人的轻身功夫颇为不弱,平心而论,已在一般水准之上,尤其小动作之施展配合,更乃熟练而老到;我远远追着那人,一边还得掩隐着自己的形迹,加以日暮光暗,视线不良,一直追出去三四里路,方才确定前面是个女人!” 燕铁衣冷冷的道:“后来呢?” 咽了口唾沫,崔厚德道:“后来,我暗中加快了势子,逐渐接近对方,直到隔她只有三四丈远了,我才出其不意的叫了一声:舒妲!” 说着话,崔厚德不知不觉也摆出了当时的架势!微弓着腰,昂着头,双手虚往下按,是副随时待机会飞扑的模样,连表情也显得紧张的道:“我这一叫,前面的那个女人似是猛然一楞,却本能的回过头来,一点也不错,魁首,千真万确,不是舒妲是谁?” 燕铁衣问:“她在那一霎时间,有什么反应?” 崔厚德口气横飞的道:“若问到她在回头那一霎时间的反应,真是叫来天下第一流的丹青妙手,只怕也难以描绘传神;她一看见后面居然是我站在那里,乖乖,表情竟一下子僵木了,在僵木的瞬息,又宛似遭到什么无形的劲力冲撞一般,踉踉跄跄朝后退了好几步,脸色也在急速变化,又是害怕,又是惊异,又是惶恐,而且似还掺杂了那么一股哀怨和凄苦,由这各种神韵组合成了那副复杂的脸容,一时也令属下我有点怔忡迟疑了!” 燕铁衣道:“不是怔忡迟疑,恐怕是怜惜不忍。” 乾笑一声,崔厚德道:“反正就是这么个味道;我急忙以其极柔和的态度向她发话,我说:舒姑娘,别再跑啦,事情业已闯出来,要面对现实,要跑也跑不掉,是你干的,乖乖俯首认罪,不是你干的,也理该挺身而出,回去做个解释,再找出脱罪的反证来,像这样盲目逃遁,如何是个了局?再说你只怕也逃不了多远,魁首早已传檄令谕‘青龙社’所有各地堂口绘影捉拿于你,这是一张天罗地网,自己估量着,飞得出去么?” 燕铁衣十分注意的道:“她怎么说?” 崔厚德接着道:“她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忽然哭泣起来,用一双手抚着脸,抽抽噎噎的,哭得恁般伤心法,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一样。” 燕铁衣道:“你又怎么表示?” 崔厚德道:“我暗里向前凑,一边劝解着她:舒姑娘,放聪明点,别再折磨自己又给我们增添麻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歹,跟我回去把事情交待清楚,我们魁首办事自来公正严明,毋枉毋纵的,有什么话全说明白,包管不会叫你受委屈;倘若一味想逃,那桩罪孽便不是你干的,人家也以为是你干的了!” 低沉的,燕铁衣道:“往下说!” 崔厚德搓着手道:“我这厢话才说完,她突的放下双手,露出一张泪浪斑斑,宛若梨花带雨似的脸盘儿,朝着我尖叫:不要再往这边靠,不要!”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一时间,我真个是进退维谷了,只好站定下来,一边仍不停的向她好言劝说,晓以利害,一面忖度形势,怎生想个法子扑上去擒住她。魁首,老实讲,若以轻身功夫而论,属下我当然不比那个丫头弱,可是,也不敢说强上多少,隔着好几丈的距离,如果硬要欺近到能以下手的位置,把握的确不大,我一再考虑斟酌,生怕一个不妥,反倒惊走了她,那就不容易追上了。” 燕铁衣因为早已知道结果,所以一点也不起劲,他无精打彩的道:“你倒是用的什么聪明法子?” 崔厚德苦笑道:“那时的光景是我进一步,她便退后两步,而且说什么也好像打动不了她的心,及至后来,她似是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激动,感觉上,我已觉得不妙,看在眼里,她像是一只业已开始振翅的小鸟,稍一惊吓,随时随地都能飞走,如果一旦飞走,我又到那里去追?她光听我在唇焦舌燥的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只是哭,只是泪淌个不停,我一看不是路,再磨增下去可能益发不好下手,因此猛一横心,抽个冷子便跃向前去……” 燕铁衣淡淡的道:“抓着了?” 叹了口气,崔厚德摇头道:“抓着倒又好了,岂知我一个虎跳,扑下来一拎一捞的当口,她那身子竟已闪出一丈多远,再一转身,业已凉到了三丈开外!” 燕铁衣道:“果然是这么个场面!” 崔厚德窘迫的道:“我一急之下奋身再追,她也拚命奔逃,一前一后,就这样流星赶月一般出去了二十好几里,可是,却越追越远,越追越落后,到了一处芦花荡口,她突然加紧势子冲掠进去,一刹那间就失去了她的踪影,我也曾随后跟入搜索,却是徒劳无功,几番折腾,又怕魁首等得心焦,所以只好匆匆赶回。” 燕铁衣道:“到底还是这么个结局。” 崔厚德脸皮发热,赧然道:“魁首,我可是尽了全力,半点也不敢松懈大意,因为这丫头的身法太过滑溜,且又起步在前,我才落了单,否则,只要容我逼近,凭真功夫,硬本事,拎她一对也包无问题!” 燕铁衣阴沉的道:“武功是一种综合性的艺业,不能光比某一样,你已经拈上了边却又失了手,亏你皮厚,还有这么多的理由讲!” 崔厚德十分羞愧的低下头,半晌不能出声。 负着手,燕铁衣道:“她从头到尾,难道就没有替她自己说过一句话,有关这桩事的辩解!” 崔厚德彷佛大梦初醒般“啊”了一声,赶忙道:“有,有,只说了一句!” 燕铁衣冒火道:“那一句!” 崔厚德急道:“就在她转身奔逃的时候,她哭叫着说她是冤枉的。” 脸上毫无表情,燕铁衣道:“她还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明她是在何种情形下被冤枉?” 崔厚德呐呐的道:“这倒没有……” 双眉紧皱着,燕铁衣又道:“你再回想一下看,当你向舒妲再三劝说,要她跟你一齐回来的那些言词里,曾否表示过我们有些人相信她的无辜?” 摇摇头,崔厚德道:“我没有这样讲,我只说她若回来,必将受到公平审判,既不会放纵和姑息她,可也不会冤枉和迫害她!” 燕铁衣沉默着,良久无言。 忐忑的,崔厚德道:“魁首……莫非这样说,有什么不妥?” 低喟一声,燕铁衣道:“没有什么大不妥,可是却给她心理上增加了压力,益发使她不敢相信她所受的冤枉能够澄清──如果她是冤枉的话,因为你没有表示还有人在同情她,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会连想到她所涉嫌的事件本身是何等严重,而当时的环境对她又如此不利,如果再没有体谅她的人,她再找不出无罪的反证,回去岂非死路一条?这样一来,我怕要加强她继续逃下去的决心了。” 崔厚德嗫嚅的道:“呃,我倒没顾虑这么多了。” 燕铁衣沉重的道:“如今她这一逃,我们追起来就更要吃力了。” 崔厚德不解的道:“怎么会呢?” 燕铁衣目光黯淡,如同周遭的灰暗天光:“她会改变逃亡的路线,不一定再指向‘龙泉府’了。”—— 第二十九章 不速客 满天云雾 呆窒了一下,崔厚德也喃喃的道:“可不是?她业已知道我们随后追来啦!” 燕铁衣道:“你可已告诉她我也亲自来到?” 崔厚德道:“没有!” 小手指敲敲额头,燕铁衣有些茫然的道:“奇怪,按说她隐藏在林子里的时候,不该发现你从后面摸上去的形迹才对,可是她却惊觉了什么,以至突然逸脱,害得我们的计划白白落空……她会在那个辰光里警觉出什么破绽来呢?” 崔厚德道:“这就费人猜疑了,魁首,照我来看,我们的行动是无懈可击的!” 燕铁衣道:“我也一时找不出什么足以她启疑的地方来,但事情分明是出了差错,否则,她怎会那么仓促的赶着逃走?” 崔厚德忽道:“会不会是她认出了魁首的容貌?” 摇摇头,燕铁衣道:“太不可能,从你所说她逃走的时间来对证,那时我隔着林子还有二、三十丈之远,在这个距离,任是目力再好,也难以辨清一个人的容貌五官,何况我和她只见过一面,当时又一直侧着脸?靠近之后,她或许认得出我来,但在那么远的位置,她当不易看得分明!” 崔厚德不安的道:“我可以向魁首赌咒,决不是因为我露了形迹才惊跑了她,我的行动一直小心翼翼,谨慎自持,而且,还暗中盯出她好大一段路,若是我惊动了她,便无法跟缀她下去了。” 燕铁衣道:“我并没有说是你!” 暗里嘘了口气,崔厚德道:“然则,她却为什么猛古丁抽身便追?” 燕铁衣道:“所以说一定是我们的行动有了破绽,露了马脚,否则,决不会惊走了她,只是目前我们找不出差错是在什么地方。” 崔厚德低声道:“老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魁首,我们总得定个行程,找个目标才是!” 燕铁衣涩涩的一笑:“我还真有点无所适从了!” 崔厚德焦灼的道:“还是魁首你拿主意吧,你出的主意总是有几分把握的,不敢说十拿九稳,也差不了多少,这一次你判断舒妲可能并未远去,乃是匿在林子里,可不就真个应验了?魁首,眼下我是茫然无主,一双招子望出去皆是漆黑一片,全靠魁首指点迷津,我唯马首是瞻!” 燕铁衣不禁笑骂道:“浑小子,表面听起来,你是在抬举我,奉承我,其实骨子里却是在推卸责任,把后果的担负全推到我头上来了!” 崔厚德苦着脸道:“事实上,魁首,我非但确然没了主意,也负不起错失的责任啊!” 这可也是实话,燕铁衣叹了口气:“也罢,我们仍朝‘龙泉府’走!” 崔厚德忙道:“舒妲逃走的路线依然不会改变么?在她知道我们尾随上来之后?” 燕铁衣道:“这就只有碰运气了,照我盘算,我们的希望也并不算小!” 睁大了眼,崔厚德道:“魁首可是又有了计较?” 微微颔首,燕铁衣道:“舒妲只知道你已经随后追近,也可能会推测到有其他的人一同追来,但是,她却不一定会预料到我们已晓得她逃走的目标路线是指向‘龙泉府’;在‘小蜗庄’,她只是偶而不经意的问了安老瞎子那么一句话,在她来说,不见得会认为是留下了痕迹,甚至她根本已忘了这句话也未可言,所以,我们在如今别无他策的情形下,也只好按着这条路走去了!” 迟疑着,崔厚德道:“会不会……魁首,她是有意问安老瞎子那么一句话来故布疑阵?引诱我们摸错方向?” 燕铁衣道:“不见得,因为她在问安老瞎子‘龙泉府相隔有多少的距离’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已在‘混沌河’边留下了指引我们追来的破绽,更不认为我们追得如此正确,快捷;而且,她若是以这句话来故布疑阵,也未免太轻浅而冒险了,安老瞎子不是个适宜的转达工具!” 崔厚德颔首道:“经魁首这样一说,我觉得果然大有可为!” 燕铁衣笑道:“先别高兴,对与不对,现在还言之过早?” 崔厚德大大有了信心:“我看魁首的盘算,八九也不离十,我就不信这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的小女人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聪明和才智,老辣的道行,能把我们两个一等一的行家耍弄了!” 燕铁衣道:“你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阴沟里翻船的事屡见不鲜,整日打雁,仍也有被雁啄瞎眼睛的!” 崔厚德不服的道:“那妮子不是这么块料!” 眉梢挑起,燕铁衣道:“你已经栽过一次筋斗了,还不知道自加检讨?好了,快去把那边你的坐骑带过来,我们准备朝前赶上一程!” 嘴里也不知咕哝着些什么,崔厚德匆匆沿路奔了过去,燕铁衣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仰顾天空,天色可真是暗了……。 *──*──* 这一夜,燕铁衣与崔厚德往前赶了百来里路,半途上,他们曾在那片芦花荡里耽过了好一会,舒妲便是在芦花荡里失去踪影的,虽然燕铁衣和崔厚德都不相信她还会再窝在其中,但仍不死心的又搜索了一遍;那片芦花荡方圆不算大,只约有二十丈的阔幅,下头也都是软沙和着细泥,着脚并不费劲,两个人分头搜查,结果不出所料──没有人。 但是,经过这一搜,却使燕铁衣对他先前的判断更具信心;芦花荡的三边皆是生长着杂草蔓的浅沼泥泽,再过去则是连着山崖了,因此,它的终极出路,仍是弯过芦花荡到那边的道路,当时,天色一暗,加上崔厚德没有耐心,才在搜过一遍没有着落之后匆忙离开,如果他一直守株待兔的苦等,舒妲要逃走的话,便能藉夜色避过他的视线,也难以掩混他的听觉。 不过燕铁衣却承认,这片只有二十丈方圆的芦花荡,若要隐藏个把人,尤其此人的轻功不在敌对者之下,想要找出此人来却显然不是易事! 然而燕铁衣至少有了一样收获──舒妲除非往回走,就只有这条路朝前进,自然,往回走的话,舒妲这只“惊弓之鸟”是难具此等胆量的! 经过芦花荡的耽搁,他们夜来只赶了百多里路,便在天亮时歇马了,这一次,他们没赶上集镇,也没找着客栈,只好凑合着露天而宿。 崔厚德也不知这几天来是累狠了,抑是没有心思,到了这片斜坡下的一个坳子里,燕铁衣刚吩咐在此休息,他也只是合衣往地下一躺,身子才摆平,业已打起鼾来! 燕铁衣却没有他这位手下恁般好福气,又犯了毛病,独自坐在那里想着心事,虽然倦得很,偏偏就有那多想不完的…… 东方天际,这时已朦朦亮,泛着鱼肚色,不知何时,周围又飘起了薄雾,雾中有着细细的水气,沾在身上湿冷冷的,黏腻腻的,带着一丝丝寒意。 远近的景物,宛若罩笼上一层纱幔,──糊糊看不真切,尤其在这个内凹的坳子里,更是一团蒙胧了…… 突然!燕铁衣似有所觉,警惕的移目注视坳沿右侧,方才一刹那,他像是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蟋嗦”音响,是衣衫的磨擦声! 非常寂静,不再有声息传来。 但是,燕铁衣却毫不松懈的一直注意着那边──他相信自己的听觉能力及意识反应,不会产生错觉。 四周,仍然飘漾着迷蒙的雾氲,一片寂静,连空气都似凝冻了。 过了好一会,那么轻,那么细的,又是一声衣衫的擦动声响起,这种声音,令人连想到是在一种何等谨慎的移动下所发出! 不再迟疑,燕铁衣闷不吭声,闪电一般暴飞而起,人在空中倏然伸展,有若一颗殒石般弹射向音响传来之处! 就在他身形往下急扑的瞬息,空气中忽然起了“沙”“沙”的奇异声浪,几乎和这声浪同时间发生的,是一片繁星也似,不,毒蛇的眸瞳也似,那样绵绵又闪烁不定的蓝色细碎光点,面朝着他反卷上来! 燕铁衣大喝一声,长剑太阿“霍”的探起一道银河般的匹练,紫电绚灿中暴涨飞旋,迎面而来的点点蓝光立时四散并溅,有若虹芒射雪,不沾点滴。 空中刹那间,锐风破空,又是一把三角形的乌黑锐利鳞片,紧接着,十二枚打磨如刃的黄铜圆薄物体,分成两个不同的方向射到! 身在半空的燕铁衣长剑猝合四出,陡然间闪射出一蓬冷焰,冷焰凝结着吞吐伸缩的尾芒,向四面八方飞扬,而光接着光,芒衔着芒,又是一团以他身体为中心的虹球彩轴! 当满天的金属物体叮当抛洒,零落坠散,太阿剑的豪光如来自九天的闪电,毕直飞指袭来暗器的方向。 但是,燕铁衣却扑了个空。 咬咬牙,他身形立起,道路左近及左斜坡上下往返搜寻,迄无所获,坳子里,一条人影已匆忙腾跃上来。 燕铁衣大声道:“崔厚德?” 来人回应一声,急忙来近,可不是,崔厚德。 燕铁衣收剑回鞘,凝思不语。 睡眼惺忪又迷迷糊糊的崔厚德哑着嗓门问:“魁首,可是有什么不妥?” 燕铁衣点点头,道:“你也听到声响了?” 打了个哈欠,崔厚德精神不振的道:“我在睡梦里,好像听到魁首叱喝了一声,睁开眼却只见白蒙蒙的一片雾气,其他啥也不见,我大概怔忡了一下,才赶紧上来查看。” 燕铁衣又四处扫视了一遍,严肃的道:“下去再说。” 两人跃回坳子里以后,崔厚德似是也清醒了,他忙着问:“魁首,刚才你是否发觉那一桩蹊跷的事啦?我看魁首像是有些心神不定。” 燕铁衣冷冷的道:“有人隐伏在斜坡上面窥伺我们。” 大吃一惊,崔厚德道:“竟有这种事?是谁。” 燕铁衣道:“跑了,没有追上。” 更吃惊了,崔厚德悚然道:“以魁首的身法,居然还追他不上?” 燕铁衣淡漠的道:“不稀奇,那人用三轮暗器迟滞了我的动作,当然,他也必是个好手,否则,以那须臾的耽搁,也一样跑不出去!” 崔厚德关切的问:“魁首没有受伤吧?” 燕铁衣道:“废话!” 尴尬的咧嘴,崔厚德道:“魁首,会是什么人呢?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须?” 燕铁衣也不解的道:“我也想不起会是何方神圣?我连那人的身形也没看见,这雾碍手不少,但对方身手也相当俐落,绝非等闲之辈!” 崔厚德道:“舒妲?”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会是她。” 崔厚德道:“魁首,她被我们追急了,也难保不来个豁命反噬!” 燕铁衣道:“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舒妲不可能具有此等精湛身手,以及这般凌厉怪异的暗器手法!” 怔了怔,崔厚德道:“怪异?” 燕铁衣沉声道:“不错,怪异;那人能在同一时间发射三种不同的暗器,暗器非但都是多件细细的一类,而且由三个迥异的角度发出,这一份手法、劲力、准头、意念,皆甚为可观,尤其还隔着一层雾气,在我的感觉里,对方似乎技不止此,若非不欲露面,急着离去,恐怕当有更歹毒的手段施出!” 崔厚德不觉面上变色:“真有这么个厉害法?” 燕铁衣道:“错不了!” 崔厚德迷惘的道:“但是,这位仁兄又是那一路的冤家对头呢?为什么单挑在这个节骨眼里向我们寻,他是如何跟踪我们的,有何仇怨,是否与舒妲的事有牵连。” 蹀踱了几步,燕铁衣沉沉的道:“现在我也还想不透其中原委,但是,我已觉得舒妲的事越来越不简单,也越来越复杂了,好像这里头另有隐情,不似表面上那样单纯。” 崔厚德咒骂着:“娘的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不知是打那个狗洞钻出来的野种凑得好热闹,端端在这么个情况下又来触我们霉头。” 燕铁衣忧虑的道:“事情未免碰得太巧,我在怀疑,这不速之客的出现,仍可能也牵涉着舒妲的问题在内,但其牵涉的性质如何,就叫人不好推测了……” 崔厚德恨恨的道:“有一点乃是可以肯定的,魁首,那里必然是和我们对立,非仇即敌!” 燕铁衣道:“这还用说?如果是朋友,岂有朝面之前先用暗青子招呼的道理?” 无精打彩的揉了揉脸,崔厚德又道:“现在可叫麻烦大了,魁首,一个舒妲尚未拈上边,跟着半路上又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一路下去,只怕有得我们麻烦的。” 神色突现冷厉,燕铁衣凛然道:“没有什么大不了,不管是谁,无论能有些什么邪魔鬼祟的技俩可使,俱不足虑,人家拿得出来,我们便接得下。” 崔厚德也一挺胸道:“魁首,就凭这等气势,还怕抖漏不平那干跳梁小丑?” 燕铁衣又转为平静的道:“厚德,稍待雾散了以后,你去找那几种抛落在四周的暗器──最好挑拣较为完整的,检回来让我查视一下,看看是否能在那上面寻出点端倪来!” 点点头,崔厚德道:“我会去办,魁首。” 于是,燕铁衣就地盘膝坐下,他并没有合上双眼,目光凝视着前面土壁上的某一点,其实,他是什么也没看见,现在他不是在用眼看,而是在用心看。 渐渐的,雾散了,朝阳透着雾氲,将雾氲迅速蒸融…… 崔厚德没有闲着,立时往四面周围去搜寻那些被击落抛散的暗器残屑去了。 片刻后,崔厚德转了回来,俯下腰,双手捧呈在燕铁衣眼前。 崔厚德那一双粗大的手掌上,赫然平摆着三桩物件──一枚大小有如碗豆,但却呈现着不规则凸突兀角的青蓝色闪亮铁砂,一块寸许宽窄,前尖后丰却三面锋利的乌黑三角钢片,一枚圆边其薄如刃的黄铜制钱! 燕铁衣刚要伸手拈取,崔厚德已低声道:“魁首小心,这粒泛着青蓝光华的铁砂子似是淬得有毒,可别叫它刺破了肌肤!” 燕铁衣没有回答,轻轻以两指挟起那粒铁砂,迎着朝阳光辉,仔细审视,好半响,他才缓缓的道:“不错,是淬得有毒,而这还不像是经过特别铸造的暗器,亦不似一般铁矿所产的原砂,它表面棱角参差凸凹,十分粗糙,好像是某一种殊异的未经加工的原始铁砂,上面的毒性,是人为的,反应在砂粒闪亮的光华上……” 又拿起那块薄薄的三角鳞片,他端详了好一会,又在鼻下嗅了嗅,才道:“这玩意是用焦钢打造的,硬且轻,有回旋折斩的奇处,一次且可大量抖射,似乎也经过喂毒的处理了,闻着带有腥甜味……” 拈起圆圆的,周沿锋利如刃的一枚黄铜制钱,燕铁衣在手心里抛了两抛,冷冷的笑道:“金钱镖,这是暗器中顶难练到火候的一种,多少年来,已不易见到玩得俐落的了。” 崔厚德道:“以魁首之见,那人的手法如何?” 燕铁衣道:“很不差,准头、手劲,都属上乘,尤其他一次可洒出十余枚之多,更不简单,这类暗器很霸道,四边开口,那一面都可伤人,但相对的,施展者也要提防出手时的技巧,否则便大有可能先割伤自己了。” 崔厚德目光盯着这几样恶毒的玩意,道:“上面可有什么表示物主身分的标志!” 燕铁衣道:“没有,我已注意过了。” 崔厚德恨恨的道:“畏首畏尾的东西!” 喟了一声,燕铁衣道:“有许多人,是不愿意在行事之后泄露自己身分的,尤其所干的事如果不够光明正大的话!” 崔厚德咬着牙道:“任这小子缩头缩脑吧,只要他胆敢再来挑逗我们,迟早也能活蹦乱跳的拎他出来!” 把手上的几样暗器交给崔厚德,燕铁衣道:“收好,以后可以拿出来对证;我们且等着,看那不速之客一定还会再来,他必然有其窥伺及追踪的目的,目的未达,料想他不会甘休,而直到眼前,显然他的目的并未达到!” 崔厚德气势汹汹的道:“下次遇上,便豁出命去,也要捞着他的狐狸尾巴!” 淡淡一笑,燕铁衣道:“很好,只要你再加上一点机灵。” 面孔一热,崔厚德讪讪的道:“再不会有失闪啦,魁首,我担保……”—— 第三十章 燕归来 事不过三 凝视着坳子外的萎萎野草,燕铁衣又似在忖度着什么,脸上有一种略带犹豫的表情。 崔厚德小心的问:“魁首,是再歇会呢,抑是现在就朝前赶?” 燕铁衣答非所问:“你说说看,厚德,我们经过这一夜的奔驰,业已出来了百多里地,会不会抢在了舒妲的前头?” 崔厚德点头道:“颇有可能,她轻功再强,也只是用两条腿在走,比不上我们坐骑的四腿来得快速耐久,况且,她一路定然是瞻前顾后,躲躲闪闪的,那就越发走不快了。” 燕铁衣道:“我也这样想,此刻我们大概已超越了舒妲,不知她是继续往这边来呢,还是有了其他转变路线的打算!” 崔厚德道:“这就要看她是否察悉了我们的行径才能肯定。” 想了想,燕铁衣毅然道:“再往回五十里!” 楞了楞,崔厚德愕然道:“往回?” 燕铁衣道:“不错,一则可以试行兜头堵截舒妲,二则也叫那跟踪我们的人多一层莫名其妙的疑惑!不论这步棋能否发生作用,我们的损失至多也就是多跑了百十里地而已。” 崔厚德忙道:“魁首整夜奔劳,未曾稍事休息,这样不停来往追逐,恐将过于乏累。” 燕铁衣漠然道:“此时此刻,那还有这么多的顾虑?” 崔厚德道:“我怕魁首会磨虚了身子。” 燕铁衣不以为意的道:“你放心,我这副身架骨,就算不上是铁铸的,可也强韧得很,别说这点辛劳,再劳累上几倍,也包拖不垮我;你要知道,我曾经历过比这更艰困,更吃力的场面,大江大海全渡了,岂还在乎这条小流溪?” 崔厚德乾笑道:“魁首既是能够撑持,属下我当然附诸骥尾,硬着头皮也得挺到底!” 燕铁衣笑道:“好,我们走!” 二人双骑,一阵风也似冲出了坳子口,又向来路卷了回去,直到尘头远了,从斜坡对面的一片疏林里,那样突兀又轻悄的奔出来一匹黑底白花斑的健马,紧随着远处飘扬的沙雾缀上;这匹斑马的四蹄包扎着特制的厚棉布蹄套,奔行之间,声音极微,恍若只是幻象魅影的移动,带着一种诡异的神秘气息,马上骑士,看背影,乃是属于高瘦身形的一类…… *──*──* 五十里路往返,沿途搜寻之下,仍然空无所获,但燕铁衣并不沮丧,因为他这样做,原本也便没有抱着什么太大的希望,碰上了,是运气,碰不上,亦并未出预料,正如他所说,至多也就是多跑了百十里地而已。 现在,他们直奔“丹县”。 “丹县”城并不大,因为有城墙围着,加上有座县衙门设在此地,级属上要比“五福镇”高上一等,其实其市面人口的形成未见得繁华过“五福镇”多少,别的不说,单讲客栈吧,这里也是只有一家! 在这里,“青龙社”派有一名“铁手”级的头领长驻着,综理一切有关事务,他已经接到协助缉拿舒妲的命令及图绘形像,而且早在先一天即已开始布署进行了,这个人叫尚孝宽,有个称号是“虎牙”。 “虎牙”尚孝宽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角色,在地方上也十分兜得转,燕铁衣与崔厚德来到他的堂口之际,正逢着他打发一批横眉竖眼的汉子出去办事。 牛高马大,紫膛面孔的尚孝宽,刚用他的大嗓门叱喝着,交待过了那十几个匆匆离去的大汉,转回身来,正好与站在屋檐下向他颔首微笑的燕铁衣打了个照面。 就算皇帝老儿在这当口出现吧,也不会使尚孝宽如此大出意外又诚惶诚恐法,他在骤吃一惊之下,认清了站在那边的果然是燕铁衣与崔厚德之后,不禁全身一震,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的抢了过去,单膝沾地,头往上仰:“该死该死,属下不知大魁首躬亲莅临,有失远迎,疏怠不敬之罪,伏乞恕宥!” 一把将尚孝宽拉了起来,燕铁衣低声道:“不知者不罪;我此行乃属隐密,莫行大礼,以免在人前露底。” 连连称是,尚孝宽满头大汗的道:“魁首莫非是为了那个舒姓女子的事而来!” 燕铁衣道:“里面谈。” 急忙让开一边,尚孝宽躬身自责:“魁首请,大护卫请;属下真是糊涂透顶,居然忘记恭肃二位大驾入室侍奉。” 在这间布置相当不俗的小厅坐下之后,燕铁衣开门见山的问:“尚孝宽,‘丹县’地面上,可有舒妲的消息?” 垂手肃立,尚孝宽谨慎的道:“自昨日接获总坛大执法转达下来魁首谕令及舒姓女子图像之后,属下已即刻召集所属五名弟兄,以及在地方上可供我运用之江湖同道二十余人,详细交待各节,并立时进行布署,举凡本县各处通道路口,客舍酒肆,一切须应留意之场所,皆已派人严加监视,一般分子混杂,出入紊乱的公众场合,也有内线耳目安排,只要那姓舒的女子进入本地范围之内,便难保不露行藏;只是方才,属下还恐力量不足,又召来地角上的一批二混子协同行事……” 点点头,燕铁衣道:“办得不错;‘丹县’县城不算大,我一路来此,好像只看见一家客栈?” 尚孝宽道:“是,只有一家客栈,名唤‘悦来’。” 燕铁衣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适合在舒妲这种情形下隐匿的地方?” 尚孝宽想了想,道:“城里有三家妓院,两处赌档,一家酒楼、两家饭,这些所在,她一个单身少女,只怕都不宜前往,另外有个说书兼卖茶的菜馆,属下已交待加强监视,城郊左近有两座尼庵,属下也派人守牢了。” 燕铁衣颔首道:“很周密,她会不会躲入民家求助?” 笑开了嘴,尚孝宽露出上排牙齿上左右突出的两颗尖锐“虎牙”:“本城一十三名地保,里正,皆与属下多少有着交情,属下已亲托他们注意辖下的街坊邻里,只要有类似舒妲的女子出现,便立时前来知会属下……” 燕铁衣赞许的道:“你在这里搞得相当有声色,尚孝宽,你担任‘铁手’级的头领有多久了?” 尚孝宽躬身道:“回禀魁首,七年零三个月了。” 端起小几的白瓷盖杯来轻轻啜了口茶,燕铁衣笑道:“也该挪挪位子了,嘿?” 尚孝宽又是兴奋,又是惊喜,却竭力抑止,恭恭敬敬的道:“全赖魁首栽培……” 燕铁衣仰仰头,道:“厚德记下,回去之后,‘丹县’‘铁手级’头领孝宽晋一级,赏银五百两,交由大领主代行。” 崔厚德答应一声,洪亮的道:“尚孝宽,还不叩谢魁首提携之恩?” 尚孝宽单膝着地,头往下触,腔调带着激动:“多谢魁首提拔栽培,往后有生之日,俱为报效之时──。” 站起身来,燕铁衣道:“往后对差事越要巴结,‘青龙社’从不亏待真正尽心尽力的兄弟;好了,我们这就上道。” 匆匆站起,尚孝宽急忙道:“魁首怎么走得如此急法?属下好歹也该略尽孝心,为魁首及大护卫设筵洗尘,魁首若是不喜热闹,不愿惊动地方上的同道,属下可以摆席后室,由属下独自侍候──。” 摇摇头,燕铁衣和悦的道:“不必,盛情心领了,我们还要再往前赶,因为曾经有个可靠的消息,指出舒妲的行踪似往‘龙泉府’的方向。” 尚孝宽道:“若是她要前往‘龙泉府’,就非要穿过‘丹县’不可,除非她攀经右边的‘十九波岭’及左面的‘百涧山’,但是这两处山岭险峭崎岖无比,且形势起伏回转,异常难涉,那舒妲若挑选此途,越向‘龙泉府’,则是下下愚策了……” 燕铁衣道:“也难讲,人被逼急了,就专挑邪路歪径走啦,而且舒妲很聪明,她必然了解走顺道要比越山区危险得多!” 略一犹豫,尚孝宽道:“魁首──属下尚可再多召集人手,试行在两边山区插哨按卡。” 拍拍这位“热心有余”的手下,燕铁衣笑道:“这是徒劳无功的事,层山叠峰,危崖绝壁之间,你要多少人才守得牢?既便守牢了,也未必然能拦住舒妲,她的轻身功夫是一流的,我们或可追上她,却并非每一个放哨的人都追得上她!” 这全是实情,尚孝宽不能再坚持,他遗憾的道:“魁首,属下布置的罗网,恐怕就要漏在这两处山区之间了……” 燕铁衣道:“这不一定,你仍须竭力而为了,舒妲不经山区,便必走‘丹县’,尚孝宽你只要守在你的地盘里,尽你的本分就行,她如果绕离‘丹县’,便不是你的责任了!” 尚孝宽恭声道:“谨尊魁首谕令。” 燕铁衣道:“一切小心,我们走了。” 踏前一步,尚孝宽低声问:“敢问魁首──二领主如今伤势如何?” 微微苦笑,燕铁衣道:“目前暂可保命,生死之间,要看往后几天的变化了;你们尽可相信,‘青龙社’会以一切力量来挽救他的生命!” 尚孝宽叹了口气:“真是不幸……我佛定将默佑二领主!” 燕铁衣道:“让我们一同为他祈祷吧。” 往门边,尚孝宽又道:“请容属下恭送大驾出城。” 燕铁衣摇头道:“无须如此,为了不露形迹,你甚至莫要送出大门之外;尚孝宽,尽你的本分,比任何形式上的表现都更加重要!” 尚孝宽唯唯喏喏,只好止步,在他的大礼相送下,燕铁衣与崔厚德出门上马,头也不回的直往“龙泉府”的方向离城而去。 *──*──* 马上,燕铁衣低沉的道:“我有一个感觉,厚德。” 引骑靠近,崔厚德问:“魁首什么感觉?” 燕铁衣道:“那个神秘客仍然一直在暗里跟随着我们!” 悚然心惊,崔厚德急忙回头,又四周环顾,接着嘘了口气:“没有人呀,前后左右除了几个挑担负囊的贩夫走卒在匆匆来往之外,压根就不见什么可疑的人物,魁首,你好吓了我一跳!” 燕铁衣淡淡的道:“那人不会叫你看到他的。” 崔厚德不服的道:“只要他一路跟下来,我就不信看不透他,莫不成他还会隐身法?” 燕铁衣道:“在‘丹县’之前,那人业已暗中跟着我们了,你似是也未曾有过什么反应,亦不见拎出他来。” 大脸发烫,崔厚德讪讪的道:“那时我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是而不曾留意;如今我加了十分小心,看他还能怎生掩隐行藏!” 笑笑,燕铁衣道:“多做,少说。” 崔厚德涎着脸道:“魁首,我是跟你比,才处处比低了,要是让我和别人‘裱’在一起,不是我吹牛,包管也处处高上一着!” 燕铁衣眯着眼道:“你将有机会表现你自己的,厚德,但记住不要老把本事放在嘴皮子上!” 崔厚德忙道:“魁首,我可不是光会说大话,你知道,我确是有几下子真功夫哩。” 平抚在“判官头”上,燕铁衣道:“得了,先用你的‘真功夫’注意那个窝在暗中的‘好朋友’吧!” 本能的再次回头探视,崔厚德恨声道:“我会给他颜色看的,任他是怎么个鬼祟法!” 燕铁衣闲闲的道:“要在这种情形下找寻出掩隐于暗处的敌人来,首先自己就得平心静气,毋急毋躁,然后才能使观察力及反应力尖锐明敏,细致入微,那个跟缀我们的角色,是个极其高明的人物,追踪的技巧更是到家,我敢说他一直沿途就吊了下来,但我们却在‘丹县’之前才察觉了他,这人的胆量、心思、功夫,都是不容小觑了的,我们自己要镇定,要审慎,由不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惊疑里,进而挖出他的底细来,这才是上策,主要一个原则,冷静!” 崔厚德道:“错不了,魁首,下一遭,我便叫你看,我的定力!” 忽然,燕铁衣感喟的道:“一霎眼,又过大半天了,时光委实过得是快,一日、一月、一年、甚至人的一生,不也就是一霎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崔厚德咧着嘴笑道:“我却觉得还有老长的日子活哩。” 燕铁衣沉沉的道:“但愿二领主也是这样。” 谈到这里,一抹浓浓的悒郁便在不觉中罩上了人心,以至使他们的兴致也低落了,情绪全似扭绞成股的那般舒展不开。 半晌。 崔厚德小声问:“魁首,我们是上‘龙泉府’去么?” 燕铁衣道:“不错。” 考量了一下,崔厚德小心的道:“如果那里也没有舒妲的下落?” 燕铁衣面色阴森的道:“只要她不死,不挫骨扬灰,总找得到她!” 崔厚德赶忙道:“说不定,尚孝宽在‘丹县’就能截住舒妲──如果她尚未过去的话!” 燕铁衣沉思着,没有回答。 遥眺远山层峰,崔厚德又喃喃的道:“娘的,天地之间这么个大法,真不知那贱人现在什么所在!” 燕铁衣缓缓的道:“或许她正在筹思如何混经‘丹县’,或许正在辛苦的攀山越岭,也或许,业已是在我们前头了……我们再赶百里,在那边守株待兔!” 行程的进展,并没有燕铁衣预定的那么顺利,他们只奔出了三十多里路,崔厚德的坐骑便因踢中路面的凸石而伤了蹄,一跛一跛的停了下来。 马儿的一只右前蹄扭肿了。 崔厚德非常心疼,这匹马,是他一向所宠爱的,燕铁衣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只好拚着耽搁辰光,也得先容崔厚德把坐骑弄妥。 对于医治马匹的法子,崔厚德多少有点常识,他晓得有几种草药捣烂掺合之后,敷在伤肿部位,可以活血顺筋,消肿除瘀,但是,这几种草药虽很普通,却得临时到野地去找。 燕铁衣指着一座小山下的半坍茅屋,无可奈何的道:“我们就牵着马先到那里安顿吧,你上山去采摘草药,我在那间破茅屋等你。” 崔厚德歉然道:“魁首,都是这畜生误的事……但它实在不能再跑了,我又不忍心丢下它,你知道,这畜生是我一手极大的──感觉上,似是我的亲人。” 燕铁衣苦笑道:“你放心,我并没有叫你丢下它;武士与坐骑之间的那种感情我明白,有时候,这种感情往往超过人与人的依恋。” 顺着荒草迷径的小路,来到那间半塌的茅屋前,燕铁衣将两匹马牵到屋后一条小溪边,任由马儿自去饮水啮草,他自己便依坐在那堵颓墙的墙角下闭目养神。 崔厚德早就急匆匆的上山采集那几味药草去了。 天色又已昏暗下来,只剩山头上染着那一抹紫红如血的夕阳余晖…… 燕铁衣闭着眼,调匀呼吸,一面暗暗希望崔厚德能在天黑之前把那几味需要的药草采摘齐全。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细碎却急促的声音传入了燕铁衣的耳际,经验立刻告诉他,这是人在仓惶奔跑于荒野草丛之间时,衣衫所带起的磨擦声,加杂着脚步的踉跄与呼吸的紧迫音响! 明确的说──有个人正在朝这边奔跑,而且这个人宛如受到了什么惊吓,或正在逃避什么! 灰沉沉的晦暗光度下,燕铁衣依坐的墙角位置更是一片阴影,由他依坐的地方朝外看,还可勉强辨认出景物的形像,然而,由外望向他那里,则就是黑忽忽的一团了…… 燕铁衣凝目注视音响传来之处,默默不动。 于是,不远前的一丛矮树突被分开,一条身影歪歪斜斜的冲了出来,那人似是迟疑了须臾,在辨清地形方向之后,又摇晃不稳的对着这间坍颓茅屋奔近! 第一眼,燕铁次已看出那是个女人,还是个受了伤的女人。 不要再看第二次,他已几乎不敢相信的认出了来人赫然竟是舒妲,那踏破了铁鞋无觅处的舒妲! 强行压制下刹那时由惊喜、讶异、迷惑、震动所共同造成的兴奋,燕铁衣静坐着不敢稍有轻举妄动──他生怕惊走了对方,再造成莫可补偿的遗憾! 就这短短的几十步路,舒妲已连续踣跌了三四次,她嘘嘘娇喘着,形状狼狈,孱弱,又疲倦不堪。 燕铁衣仍旧毫无举动,暗影中,有如一只耐心等候猎物送上嘴来的豹子! 踉踉跄跄的,舒妲终于来近了,她的目的,显然也正是这间半倒的茅屋;或许,她太累了,渴望找个可以聊做遮避的所在歇息一下,也或许,她是巴望着能在这也曾是人类住过的地方弄点果腹的东西…… 现在,燕铁衣已能清晰的端详出舒妲的模样来。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那种惯见的银白或净白色的衣衫,而是一袭式样古板老旧的青色女衫,宽大的腰袖掩遮住她原本窈窕多姿的身段,再显不出玲珑浮突的线条,她的头上也包扎着一条青色泛着白点的褪色布巾,不复有往日云髻高挽,环佩叮当的飘逸雍容;她的脸色在此刻看上去不是那种光润的细洁,而是苍白中透着灰青,甚至,额角上渗出的汗水已浸沾到眉睫! 走起路来是那样艰辛而吃力,原来她的右腿上在流着血,她不时掩口呛咳,好像也受了什么内伤。 喘息声和呻吟相似,但燕铁衣不得不承认,对舒妲而言,无论她是喘息也好,呻吟亦罢,都带着那种娇悄柔媚的韵味。 于是,舒妲在燕铁衣前面五、六步的地方颓然坐了下来。 她目光惶悚不安的向周围打量,怯怯的,颤颤的,宛如一头受了惊的小兔子。 但是,她张望了好半天,就没有查觉身后的燕铁衣。 长长的,舒妲吁叹口气。 低下头检视左腿上的伤口,舒妲用手轻轻拨弄,微微发出一声呻吟,汗珠又已随着眉梢往下淌落。 她习惯的伸手入袖,似欲掏取丝绢拭汗,但显然她已失去了这件“奢侈”的用物,于是,她幽幽叹息,举起衣袖来! 一条柔软的,摺叠整齐的雪白汗巾,便在这时轻轻递到了舒妲面前。 蓦然间,舒妲的目光发了直,她全身急速颤抖着,僵木的视线由那条雪白的汗中上,缓缓移动向执着汗巾的手,又艰辛的随着那条罩以紫色袍袖的手臂往上攀,往上攀,终于,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定在燕铁衣那张微笑的,童稚又纯真的面庞上。 一时间,舒妲似是傻了,痴了,失去心神了,她木然的,怔忡的,又无比惊恐的瞪视着燕铁衣,小嘴微张,半抬的手腕也停顿在那里。 燕铁衣柔和的一笑,轻轻的道:“你已经很疲倦,很辛苦了,歇一会吧,用我的汗巾擦擦脸,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不须再奔逃,再担惊受怕了,舒姑娘,不幸你有两次拒绝了向我们解释的机会,一定要明白,事不过三吧?希望你不要放弃这第三次的机会……” 突然间,舒妲的面颊抽搐,娟秀的五官也似扭曲了,泪如泉涌,抚着脸孔泣不成声—— 第三十一章 诉曲衷 和泪明心 燕铁衣没有加以抚慰,更没有叱喝威吓,他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任由舒妲尽情的哭泣,他知道有些时候,哭泣也未尝不是一种发泄的方式;这几天来,舒妲所遭的磨难,担的惊恐,受的委屈必不在少,憋在她心头的怨恚也该让她涤除一下了,女人的泪水,除了表示悲切以外,本来亦有其他多种意义的存在。 非常耐心的,燕铁衣一直等到舒妲哭够了,他才再次递上他的汗巾。 舒妲没有推拒,接过燕铁衣递来的汗巾,拭印着颊上的斑斑泪痕,一面仍在轻轻抽噎。 燕铁衣平静的道:“现在,是否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一双略呈红肿的凤眼里闪漾着残存的泪波,舒妲咽着声道:“魁首……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伤害我的义父。” 燕铁衣低沉的道:“既是如此,何须逃走?” 舒妲的面颊又在痉挛了,她痛苦的道:“我没有法子不逃,我被人诬陷了,当时的情景,对我过于不利,在在全显示出我犯下这滔天大罪的证据,好像几道铁箍,把我套得紧紧的,毫无抗辩洗脱的余地……” 燕铁衣没有出声,仅是凝视着舒妲。 吸了口气,舒妲又沙哑的道:“那一刹那间,我怕极了,惊极了,也震撼极了,我只想到要赶快离开现场,越快越好,否则,这些诬害我的证据便会形成铁案,你们也将不由分说的杀死我,我想到一旦你们在查觉这桩血腥事件后,会如何激动,如何愤怒,你们不可能听我申辩,听我诉冤,你们必定亳不考虑把我处死……‘青龙社’的规律我知道,魁首,你的严厉我晓得,我不甘白白的含冤而死,更不甘那杀人的凶手,栽罪于我的恶徒逍遥于报应之外!” 燕铁衣古井不波的道:“你是想追查那个元凶的下落?” 舒妲幽幽的道:“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是,我首先必要逃出‘青龙社’的追杀,我活着,才能设法查出真凶的底细,才能去找无辜的反证,假设先被你们抓住,你们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你们压根就不会相信我的冤屈……所以我要躲避你们,一再的竭力躲避你们。” 燕铁衣轻轻的道:“告诉我,你的那只凤头钗是怎么插进你义父胸膛里的?” 舒妲悲切的道:“出事的那天晚上,魁首,我早就睡下了,我的卧室便在义父的对面;一般的习惯,临睡前我都把饰佩取下,摆置在台上面,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做,除了手上的指环及耳坠,其余一只凤钗,一只玉簪,一对翠镯,全顺手放到了台上;我很快便睡熟了,睡梦中,却突发被一种奇异又暴烈的声音所惊醒,那种声音,似是人体的扑腾与物件的摔撞所组合,记得我被惊醒之后,最初的反应是短暂的迷惘和本能的悸惧,但我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匆匆下床趿着鞋子赶到门边……” 燕铁衣问道:“自你惊醒至赶到门边,这中间耽搁了多少时间?” 舒妲亳不考虑的道:“只是瞬息的功夫,魁首,我一向动作很灵敏。” 点点头,燕铁衣道:“这个我倒十分相信。” 舒妲又接着道:“我刚刚把门打开,才往外迈,便看到一个人的背影正好越窗飞出!” 燕铁衣仔细的道:“从那扇窗掠出?” 舒妲道:“就是楼上甬道尽头的那扇窗!” “噢”了一声,燕铁衣道:“出事之后,我赶去那里,不错,楼上甬道尽头的那扇窗是开着的!” 素白的脸蛋上闪过一抹希望的光彩,舒妲急切的道:“魁首,你一定相信我不是扯谎!” 燕铁衣含蓄的道:“继续说下去。” 舒妲又道:“我在看到那人形态十分仓惶的掠出窗外之后,不禁微微怔忡了一下,又马上发现对面义父的房间门扉大开,还有灯光映出,下意识里,我就有了一种奇异的不祥预感,我急忙走了过去,进门一看,房里的情景,差一点把我吓昏……” 燕铁衣道:“这是可以预想的。” 神色间,仍然存留着回忆中的恐惧,舒妲的双瞳里透露着惊悸的颤窒:“义父就仰躺在地下,房间四周血色斑斑,猩红刺眼,陈设也是一片凌乱,但这还不令我震骇,最叫我惊恐的,却是灯光映照下,插入义父胸膛上的那只凤头金钗!我的那只凤头金钗!” 燕铁衣缓缓的道:“当时认出来那是你的东西?” 点着头,舒妲激动的道:“那是义父送给我的几件饰物之一,我一直都簪佩着它,怎么不认识?猛然间,我全身发冷,汗毛倒竖,几乎连心跳也停止了;我又害怕、又悲痛、又迷惑,在极快的一阵僵木之后,我立时醒悟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要活活坑死我的陷阱,我怕极了,房中的一切,眼前的景像,全是对我的指控,那个人,那个恶毒的凶手,他是存心要陷我入万劫不复的绝地啊!” 燕铁衣和悦的道:“不要急,慢慢的说。” 喘息了半晌,舒妲接着道:“当时,我又惊怕又不甘,我唯一的念头便是赶忙逃走,我不能这么愚蠢软弱的被人陷害,被人诬栽,我要以我所有的力量来反抗,来挣扎;我匆忙回房,随便找了一袭衣裙穿上,心慌意乱之中,只把台上的几件饰物抓着,也从那个甬道的窗口逃离向‘楚角岭’下。” 燕铁衣道:“在你义父房中的那片刻里,你认为义父已经死了?” 舒妲酸楚的道:“魁首,我见过死人,也见过人受了重伤的样子,义父当时的情形,就算未曾断气,我怕他也难以再活下去……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我不忍看……” 燕铁衣平和的道:“舒妲,是否能尽你所知的描述一下那个疑凶的形状?” 苦恼的咬咬下唇,舒妲道:“我只看见他的背影……仓促间的印象,那似是个中年人……瘦瘦高高的中年人。” 燕铁衣安详的道:“慢慢想,譬如说:那人可有什么特征?举止上的、衣饰上的、身体上的?” 突然,舒妲记起了什么似的脱口道:“我想起来了,魁首,那人后颈上有一条疤痕,极其难看的一条疤痕,瘰瘰突凸,像一条黄色的扭动的蚯蚓!” 燕铁衣欣慰的道:“再想看,说不定你尚能提供更多的线索,要知道,所提的线索越多,脱雪你所受冤屈的希望越大,这跟你本身的利害有着深切的关连。” 苦思索着,舒妲又急促的道:“对了,魁首,那人穿着紫色的衣衫,式样好像和‘青龙社’的制式服装,一个样子!” 怔了怔,燕铁衣的表情阴沉了:“是么!不会看错罢?” 仔细回忆着,舒妲摇头道:“不会看错,现在我记起来了,魁首,那人的衣衫不但颜色、式样和‘青龙社’的人一般穿着相同,甚至连束扎腰部的板带也是打的上下双摺。” 燕铁衣沉默了一歇,冷峻的道:“如此说来,这疑凶显然早就混进‘青龙社’卧底了。” 舒妲有些畏怯的道:“我不敢肯定,魁首,但他确实是穿着‘青龙社’的制式衣衫。” 燕铁衣涩涩的一笑:“事情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舒妲忧戚的道:“你不相信我?魁首。” 燕铁衣道:“现在谈论这个问题,时机上未免嫌早一点;舒妲,不是你干的就不必怕,如果是你干的,我相信与不相信你也与事无补!” 舒妲惶悚又凄郁的道:“不是我,魁首,真的不是我……我是个人,有天良、有理性,知道感恩图报的人,不是个畜生、禽兽。” 燕铁衣稳沉的道:“让我们一同来证实你的无辜,舒妲。” 眼眶里又泛起了泪光,舒妲正想开口说什么,山脚那边,一条人影已如飞奔近,人尚未到,粗大的嗓门已先嚷嚷起来:“魁首,魁首,你在那里啊?” 燕铁衣高声道:“这边,崔厚德。” 喘嘘嘘的,崔厚德连蹦带跳的来到眼前,他扬扬手中一大把尚连着泥根的草药,边抹着满头大汗:“总算采集齐了,一共是七味草药,捣烂之后合敷在马蹄伤肿处,至多两天就能见效;天黑得很快,差点就看不清啦,魁首,也是………” 蓦的,他张大嘴巴,两眼发直的瞪着坐在地下的舒妲,好一阵子,方才透过口气来,手指舒妲,他怪叫道:“这这这……魁首,这不就是她么?她就在你的眼前哪!” 燕铁衣没好气的道:“你当我是瞎子还是白痴!” 一时未能会过意来,崔厚德仍在直着嗓门叫:“魁首,魁首,这就是舒妲哇,她就是我们千方百计要找的正主儿!”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知道。” 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崔厚德迷迷糊糊的道:“呃,她!可是被魁首擒住了!” 燕铁衣道:“不是我擒住她,是她自己来到此处的。” 呆了呆,崔厚德茫然道:“她自己来到这里?” 燕铁衣不耐的道:“我坐在这里等你,你尚未回来,却等到了舒妲,你说是运气也好,巧合也好,反正舒妲已经在此地了,我们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一半!” 崔厚德呐呐的道:“那么另一半的问题又是什么?” 燕铁衣缓缓的道:“证实舒妲的无辜,也就是找出真凶来!” 吞了口唾液,崔厚德瞅了坐在地下的舒妲一眼:“如果,呃,如果下毒手的真凶并非另有其人,而就是舒妲自己,魁首,又该怎么办?” 燕铁衣重重的道:“依照‘青龙社’的规律办!” 崔厚德低声道:“这样的滔天大罪,正合上‘弑上灭伦、叛宗离德’的一条,魁首,按照帮规,可是活剐分尸的惩处!” 哼了哼,燕铁衣道:“规律是我定的,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崔厚德连连称是,又凑了近些:“魁首看来,是不是这丫头行的凶?” 燕铁衣道:“现在我还不能肯足。” 一卷衣袖,崔厚德杀气腾腾的道:“没有问题,魁首,且交给属下我来处理此事,包管刑不上三次,便叫这臭丫头吐实!” 燕铁衣瞪起眼来道:“你在发什么熊威?该叫你做事的时候,我自会吩咐,没有叫你逞能,你便少充人王,还有点规矩没有,你?” 赶紧垂手退后,崔厚德谄笑道:“魁首千万请息怒,我只是要代魁首分劳而已……” 燕铁衣板着脸道:“少替我找麻烦,崔厚德,便是功德无量了!” 崔厚德乾声打着哈哈,面红耳赤的老久哼不上一句话来。 这时,舒妲才有机会向崔厚德说话,声音却是幽怨又颤抖的:“崔大哥………我们曾有多次相处过的缘分,我也一向像对一位大哥那样的尊敬你,亲近你,我自信没有开罪你或惹你憎恶的地方……人心是肉做的,人也该是有感情的,我不盼你替我掩袒什么,可是,崔大哥,至少也请你不要对我抱有成见,不要冤枉我。” 崔厚德十分尴尬的道:“不是我有成见,呃,但你见了我为什么却半点情面不留,转身就跑?害得我空手而回,挨了魁首好一顿骂!” 舒妲凄然道:“若是我跟你回来,崔大哥,你有力量替我申冤吗?你会说服他们给我一个洗清嫌疑的机会吗?” 崔厚德大声道:“我们魁首可以办到!” 舒妲沙哑的逭:“可是,你并没有向我说过魁首愿意这么做,你甚至没有表示‘青龙社’中还有主张给我伸冤脱嫌的人,崔大哥,我所想的,只是一旦回来,我就永远失去为自己洗刷冤屈的机会了……我要活下去,清清白白的活下去,纵使要死,也该死得有个名目,有个因由,如像这样不明不白的做了那恶人的代罪羔羊,你又叫我怎么去甘心,怎么瞑目啊……” 崔厚德怔窒了一会,方才期期艾艾的道:“你跑得太快……我还来不及说到这些,你人已出去老远了……” 燕铁衣平缓的插进来道:“今晚上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天亮后便赶回‘楚角岭’!” 望着舒妲,他接着道:“答应不给我们增加麻烦?” 舒妲泪光淋漓的道:“魁首的意思……是指我逃跑?”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就是说的这个!” 舒妲的神情里,看得出她内心的真切:“魁首,请你放心,我决不会逃走,我甚至不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在你们前来追逐我的时候,我是为了寻查真凶,为了替自己的清白无辜搜集证据,才不停的逃,现在,你们已追上了我,并且更蒙魁首允诺将做公平的处置,予我伸冤诉屈的机会,在这种情形下,我已没有理由、没有必要再打逃遁的主意,否则,岂非自承罪过、陷自己于无可争辩的绝境!” 燕铁衣道:“能明白这一点,乃是最好不过的了;舒妲,只要你不起异心,不生诡念,我保证你将受到最佳的待遇,反之……” 笑笑,却毫无笑意,他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听说过,我的剑是非常快的,说不定快到出乎你的想像。” 低下头去,舒妲委屈的道:“我明白,魁首……” 盘膝坐在舒妲的对面,燕铁衣的语气又转变得十分和蔼:“别怪我说话太过直率,我是一番好意,舒妲,有些事情,还是在未曾发生之前讲明白的好,这样,便可避免造成遗憾,或者,事情万一发生,也不会遗憾,我想你该能谅解。” 舒妲苦涩的道:“魁首言重了……” 一拍手,燕铁衣道:“崔厚德,该吃点什么了吧?” 回应一声,崔厚德速将置于破屋内的粗布乾粮袋取了出来,打开之后,用一方濯净的白绸衬底,上面摆着一只油淋淋的焦黄鸡腿,四条腌肠,几片切好的卤牛肉,一根青白泛翠的大葱,另加一块烙饼,双手呈奉上来。 燕铁衣接过,转递到对面的舒妲手上:“你一定也饿了?来,先吃点填填饥。” 抬起头来,舒妲有些惶恐的缩了缩身子,慌乱的道:“不,魁首,魁首请先用,我……我不饿……” 燕铁衣安详的微笑着道:“不用客气;整日奔劳,怎会腹中不饥?再说,现在也是该要吃晚饭的辰光了,拿去吃吧,再推拒就是虚伪了。” 目光迅速掠过白绸上的几样食物,舒妲强忍住自己肠胃的需求,与饥饿压迫下的贪婪食态,她喉头间颤搐了几下,怯怯的道:“魁首先吃,我……我,就检点剩下的果腹……” 燕铁衣硬将白绸上的食物塞到舒妲手中──他已清楚看到舒妲吞口水的动作,笑吟吟的道:“在没有证实真凶属谁之前,舒妲,还不能认定你就是真凶,换句话说,你仍保有应青戈义女的身分,也就是我的晚辈,做长辈的怎能把晚辈饿着或只叫她吃剩饭残羹,来,好好吃一顿,东西我带得多,别怕我没得吃!” 说着,他一伸手,崔厚德果然已将另一份同样摆在白绸上的食物奉递上来。 舒妲低下头,默默进食,却是含着泪在咀嚼,在吞。 注视着舒妲,燕铁衣发觉,这少女的吃相十分斯文,十分优雅,流露着那样一种从容又高华的气质,以至使他怀疑,舒妲是否真的并不饿? 下一小块烙饼,燕铁衣和悦的道:“这些天来,怕都没有安心吃过饭吧?” 舒妲抽噎了一声,轻轻颔首。 燕铁衣叹口气道:“也真委屈你了,一个大姑娘家,却遭到这多折磨………” 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沿颊涕泗横流,舒妲咽着声道:“求魁首主持公道,代为申冤。” 燕铁衣平静的道:“充吃饭,舒妲,不用急,我会找出那元凶祸首来的,不管那人是谁!” 舒妲用衣袖拭去泪痕,哀伤的道:“魁首,我求你无论如何也要把真凶找出来……我不光是为了我,更为了我义父,如果任由那元凶逍遥于报应之外,不独我死不甘心,义父更是不会瞑目的。那人的这条毒计,把我父女害得好惨,我背上千秋骂名,义父的血仇也难以报还,两条生命,该是死得多么不值,多么冤枉。” 燕铁衣吸吮着手指上的油渍,闲闲的道:“青戈还没有死。” 突然睁大了眼睛,舒妲惊喜逾恒:“真的?魁首,我义父真的还活着?” 点点头,燕铁衣道:“当然,我怎会骗你?” 舒妲兴奋的道:“魁首,至少我义父可以告诉你真凶是谁!” 燕铁衣舐舐嘴唇,道:“他没有告诉我。” 怔了怔,舒妲迷惑的道:“这……这是为了什么呢?” 燕铁衣道:“因为他受伤太重,人已晕迷,从出事到我离开,他一直就没苏醒过,当然更不会开口说话;我们正在全力救治他,希望能把他从死亡边缘上拖回来。” 舒妲呆了片刻,方始痛苦的呻吟:“哦,义父,可怜的义父……” 燕铁衣低沉的道:“不要难过,让我们一同为他祈祷上苍保佑吧!也为了你!” 舒妲面色泛青的道:“魁首!义父的苏醒与否,是否乃是我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燕铁衣道:“不见得,但是,这却乃证实你无辜的最佳方式,是不?” 稍稍平静了一点,舒妲阴晦的道:“我不要义父死……魁首,那凶手的十条命也不配抵我义父的一条命……” 燕铁衣道:“我和你一样有此想法,舒妲。” 把白绸连着剩下的食物摆在一边,舒妲急迫的道:“魁首,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往回赶?” 燕铁衣笑道:“无须如此急切,你已经很累了,崔厚德的坐骑也因伤蹄要作调养;事情既已发展到这个地步,今晚上回去与明早回去,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况且……” 视线扫过舒妲的腿侧,他又道:“你似乎还受了伤?” 舒妲苦笑道:“就在出‘丹县’境的时候,半路上,突然遭到一个神秘客的袭击,那人从我背后掩上来,悄无声息的猝起发难,幸而我轻身术还算不弱,在危急中感受到掌风的拂扫,匆忙滚地闪躲,背心上只承受了一点虚劲,吐出两口瘀血……” 燕铁衣非常留意的问:“那袭击你的人,是副什么模样?” 摇摇头,舒妲道:“没看清楚,魁首,我早已是惊弓之鸟,一旦遭袭,总以为是‘青龙社’的追兵到了,那里还敢还手缠斗?我扑地闪躲之后,藉势窜向路边的一片坡林中,头也不回的拚命逃跑,那人却在后面紧追不舍,当我奋身跃过一条乾涧的时候,那人就猛然发射了暗器,我腿上连中了两枚暗器,却又以身子旋撞之力扑跌向深草丛里,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往前逃,直到天快黑了,我才确定摆脱了那人,却又因为这一阵盲目奔逃而迷失了方向,天色昏暗中既找不着目标,又寻不着人问,只好误走误撞,在荒野岗陵间摸索,但做梦也想不到……” 燕铁衣接着道:“想不到竟然摸上我们面前来了?” 侍立于旁的崔厚德,忍不住又插口道:“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自投罗网不是!” 横了自己这位手下一眼,燕铁衣叱道:“少碴舌头!” 舒妲幽幽太息,道:“我想这也该是天意吧?在我费尽心机,受尽折磨,付出了如许辛劳惊恐的代价之后,却仍然转不出你们的掌握,更等于自己送上门来……这好比一个轮回,注定在数难逃!”—— 第三十二章 荒寒夜 再现惊兆 燕铁衣道:“这是你的运气,舒妲,若是在某个情况不明或场合混乱的形势下遭遇,结果就更要对你不利得多,何况,暗里还有一个刺客企图取你的性命!” 舒妲沉沉的道:“我这也算是时乖命蹇吧。” 把手上的食物交给一边的崔厚德,燕铁衣道:“你曾否想到,那个意图伤害你的刺客是谁,以及他为了什么原因要这样做?” 舒妲茫然道:“我不知道那刺客是谁,更不明白他为了什么要对我下此毒手……在奔逃的过程中间,我也曾几次回头张望,但在心慌意乱又加上林木草石的遮挡下,却没能看清那人的形状,只见到一条人影在闪动晃掠。” 燕铁衣问道:“你在以前,与人结过仇么?” 舒妲道:“没有,若一定要举出一桩,就是以前在‘泾城’和当地恶霸白老虎发生那场冲突;我和弟弟在集场边上卖艺,白老虎率领他的一群爪牙,气势汹汹的围上来砸摊子还要伤人,我姐弟俩……” 摆摆手,燕铁衣道:“我晓得这件事的始末,当时你义父便在场,也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一桩事故,才形成了你与义父之间的这段遇合和缘分;除了与那白老虎的过节之外,还有别的仇家么?” 舒妲道:“再没有了,只是这一件。” 燕铁衣道:“袭击你的人,当不会是白老虎那边的角儿;白老虎只是一个小地方上的土豪,市井无赖的头子而已,他没有这样的神通请来如许高手,他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和胆识布署出你所遭遇到的那等计划来,最重要的是他与你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他犯不上耗费偌大心力来追杀你。” 崔厚德又开了腔:“对呀,那白老虎可能连你人在那里都不知道,就算他想要对付你,可也没个寻找处!” 微蹙着一双柳叶也似的秀眉,舒妲悒郁的道:“我真像坠进雾里了,那个暗算我的人,到底会是谁,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原由呢?” 燕铁衣道:“会不会──就是那个真凶?算计了青戈的真凶?” 机伶伶的一哆嗦,舒妲恐惧的道:“很有可能,魁首,经你这一点,我才想到是他,不会错,魁首,一定是那个狠心的恶魔,他在伤害了我义父之后,犹想杀我灭口!” 崔厚德不以为然的道:“就算是那个家伙吧,他的目标是我们二领主,却紧追着你作什?你又有什么地方抓着了他的把柄,使得他非灭你的口不可?” 燕铁衣淡淡的道:“多用脑子,崔厚德;那人布置了一个诬栽舒妲为凶手的陷阱,目的就是希望我们相信舒妲是真凶,进而不分皂白的擒住舒妲加以报复,如此一来,他既遂了杀害二领主的心愿,又有了代罪羔羊,岂非一举两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舒妲却逃走了,他为了使他的计划得以完成,自然也急于找到舒妲,痛下辣手,来个‘死无对证’,若是他的企图能以达到,则凶手便不是舒妲,也变成舒妲了,据我研判,如果他真个袭击舒妲得手,很可能还会弄一个像是舒妲自杀的现场出来混淆我们的耳目呢!” 崔厚德不解的道:“弄一个像是自杀的现场出来?” 燕铁衣耐心的道:“不错,他这样一搞,就更会使人相信舒妲乃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畏罪自戕的了!” 猛一咬牙,崔厚德恶狠狠的道:“这狗杂种!” 脸色惨白泛青,舒妲悚栗的道:“魁首……经你这样加以推敲解说,我才晓得我曾是多么危险的在鬼门关上打了一转……那凶手,太狠毒太没有人性了。” 燕铁衣安详的道:“这并不稀奇,舒妲,有些人为了一己的私欲,为了达成某一个目的,可以做出许多违背道义天理的事情出来,还有些更邪恶、更惨酷的事实你没有遭遇过,你所碰上的,只是这人间世上无数桩不幸的一桩罢了。” 崔厚德忽然道:“魁首,就算那狗娘养的杀胚能够暗害了舒妲吧,他也掩不住二领主的口呀,一旦二领主神智复苏,也一样能证实出凶手的身分底细来!” 燕铁衣冷静的道:“那凶手并不认为二领主能够活下去,崔厚德,至少二领主现在还不能说话,对方尽可以先毁掉能说话能指证的人,再回过头来等待二领主的结果!” 吃了一惊,崔厚德道:“照魁首这样说,如果二领主得以不死的话,那窝在暗处的杂种还会再下毒手?” 燕铁衣道:“我是这样判断,那人当然是希望二领主永远不能苏醒,从此晕迷不起,则他在杀害舒妲之后,便可省却再去暗算二领主的麻烦,设若二领主能以脱离险境,得回生天,我认为那人也会在二领主意识恢复之前再次施展其阴毒诡计,以求消除后患!” 崔厚德气愤的道:“魁首,我们‘青龙社’的总坛又不是戏院子茶馆,容得那里般轻易的进进出出?何况如今更已加强了戒备……” 低喟一声,燕铁衣道:“有档子事,你还不知道。” 怔了怔,崔厚德紧张的道:“什么事?” 燕铁衣尚未及回答,舒妲已抢着道:“那个凶手,崔大哥,打扮穿着全和‘青龙社’的人一样,魁首猜测他已经混进总坛里面去了!” 立时变了颜色,崔厚德瞪着一双环眼大叫:“好个奸刁阴毒的杀才!魁首,这里所用的方法,岂非和以前那个搅得我们鸡飞狗跳、草木皆兵的‘大幻才子’公孙荒木如出一辙?这还得了?我们马上赶回去将他清理出来才行啊!” 燕铁衣沉缓的道:“稍安毋躁,厚德,不错,这人所用的卧底方式有些类似公孙荒木,但是,他却没有公孙荒木那样易容换面的本事,只此一桩,他便缺少了最重要的掩护,二领主出事前后的时间不长,凶手卧底的时间也不会长,我们回去之后,细将近来加盟的弟兄彻底清点,便不愁拎那凶手不出!” 崔厚德粗暴的道:“娘的,那里虽说没有公孙荒木扮装易容的本事,其手段毒辣,行为之阴诡,心思之细密,却不下于公孙荒木,魁首,这可是一个生长在我们内部的毒瘤,若不立时加以清除,恐怕一旦漫延开来浸蚀腐害之大,就要累及全社上下的糜化而至溃烂了!” 燕铁衣沉重的道:“这个我明白,好在眼前还不致于糟到这步田地,也就是说,那个魔星尚未开始在我们内部施展其破坏与蚀腐的行动!” 崔厚德急问:“魁首怎么知道?” 燕铁衣平静的道:“那人的最大目标,便是暗算二领主以及杀舒妲灭口,如今二领主重创在身,人在晕迷阶段,生死之间,未有定数,那人不会急于转回去再向二领主施辣手,更不会急于茶毒本社其他人员。除了他的企图全部落空,激使他凶性大发之外,而舒妲人在这里,那凶手自然将以舒妲为他的第一对像……” 崔厚德忙道:“魁首是说,行凶者便在附近?” 燕铁衣颔首道:“当然,你没听舒妲说,才出‘丹县’就被那人缀上了?她还险些遭了对方的暗算;由她遇袭之处,到达这里,中间相隔的距离并不太远,下手的人必定容身于附近的范畴之内!” 想了想,崔厚德:“魁首,这个藏头缩尾又心狠手辣的家伙,会不会就是暗中也跟踪我们的同一个人!我是说,在坳子里露形的那个精于使用暗器的人?” 燕铁衣道:“我看是同一个人的成分较大!” 崔厚德道:“那么,他是一直缀着我们下来的了?” 又摇摇头,他接着道:“但这就叫我纳闷了,魁首,若是那里一直暗吊着我们,却又怎会落后老远遇上舒妲的?莫非他另外尚有帮手?” 燕铁衣沉吟着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那人若非另有帮手,便是在某种情况下使他落后了一段路程,才恰好碰上了舒妲。” 崔厚德不解的问:“他若是要杀舒妲灭口,又一直吊着我们做什?” 燕铁衣笑笑道:“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那人必然知道我们也是追舒妲的,他一直吊着我们,如果我们找着舒妲,他岂不是也一样找着了?而且还不必耗费心力,正可利用我们替他代劳,一旦寻获目标,他便能够好整以暇的在暗中觑隙向舒妲下手!” 双手紧握,崔厚德恨声道:“我恨不能现在就捞着那狗娘养的,活生生扭断他的脖子!” 燕铁衣淡然道:“有个法子,能叫我们查证一下,那暗算舒妲的人是否与跟踪我们的人同属其一!” 崔厚德凶狠的道:“对,现在我们就展开行动,四处搜寻那里的踪迹!” 燕铁衣道:“不必这么麻烦──舒妲,你不是曾经中了那人的暗器么?” 舒妲点头道:“是的,在左腿上半部,但伤得并不太重……” 伸出手去,燕铁衣道:“把打伤你的暗器拿给我看。” 舒妲十分歉然的道:“我已经在半途上拔出来丢弃了。” 燕铁衣缩回手来,道:“是些什么样的暗器,大概你还记得吧?” 舒妲道:“打伤我的暗器,一种是长约三寸,粗细只若人指的无尾钢梭,另一种,是金钱镖,那人在使用暗器的手法上有异常精湛独到的造诣,不但技巧熟练,抛射准确,而且可以在同一时间以不同方式挥洒各样类别的暗器,快准兼备,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崔厚德怪叫道:“不错了,魁首,正是同一个人!” 燕铁衣道:“是的,是同一个人,手法的特征与使用的暗器相若,但那种小钢梭我们却未见识过,可见对方身上携带的破铜烂铁尚有不少花样!” 忽然想起了什么,崔厚德急忙道:“舒妲,我们知道那人的金钱镖上是无毒的,可是那种无尾小钢梭,你可检视过上间是否淬得有毒?” 舒妲感激的一笑道:“那小钢梭上,幸而也没有喂毒。” 有些尴尬的苦笑着,崔厚德道:“眼前的气氛和形势,好像已经证明了你的无辜一样,说着说着,居然不觉得你还沾有嫌疑啦。” 舒妲叹了口气:“崔大哥,本来我就是被冤枉的,这全是受了人家的诬陷。” 燕铁衣笑道:“我们都希望你是无罪的,舒妲,可是却要确实证明之后才行,我们不能造成冤屈,却也不能纵容,这一切,我们会搜齐证据,不管这证据对任何人有利或无利,只要是真实的就行!” 舒妲扬着脸,双眼中光芒清澈不惧:“魁首,我比谁都更盼望水落石出的那一刻来临!” 燕铁衣道:“不会太迟了,舒妲。” 崔厚德也道:“只要把那隐在暗中的灰孙子拎出来!” 舒妲的语气里透着难以抒发的悒郁:“魁首……那个狠毒又狡狯的刺客,到底是谁?他来自何处?又为了什么?” 燕铁衣道:“这几个问题,我们也翻来覆去推敲了好多天,但却毫无迹象可寻,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极其有限,对那人的认识只是如下几点:他与应青戈必有颇深的仇恨,他的武功相当高强,他擅使多种不同的暗器,而且,可能还俱有‘分心合意’的特殊异禀。” 舒妲不解的道:“‘分心合意’!” 点点头,燕铁衣道:“那是一种天赋的异能,单靠后天的苦练仍难臻于自然纯熟的化境,俱有这等修为的人,可以同时分心做多种不同的事,而效果却与一般人在同一时间做一件事一样的完善,举个例说,我们在执笔画图的当口,要画圆只能画圆,要画方也只能画方,甚难双手执肇同时各画方圆,在动作上亦然,我们习惯于程序上的连接,有先后、快慢的分别,似那种禀赋的人,则可同时并行,比如说,用剑的人,在同一动作上无论怎么变化,其招式都不会超过剑术本身所包括的范畴,然而俱有‘分心合意’特质的人,则能一面出剑,一面同时施展暗器,或者运用其他不属剑术以内的招法。” 顿了顿,他又道:“更明白的说,我们看书的时候非要凝神聚意,才能对书中所言产生记忆与认识,如果一面看书,一面与人谈话,则往往书也看不进,话也谈不具体,但怀有‘分心合意’本能的人,便能同时看书说话,且皆可接受于意识中,现在,你大概懂了?” 当然是懂了,但舒妲却面露忧色:“像魁首这样说来,那人具有如此异禀,可以在同一时间并展各种不同的武功,岂非天下无敌了!” 燕铁衣微笑道:“那也不尽然,舒妲。” 舒妲愁苦的道:“若是遇上这样的对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魁首,你却像是并不惮忌似的……” 燕铁衣平静的道:“俱有此种异禀的人,只是说他已有分心行事的条件,但对于他所要行的事,其成就如何,仍在于他的努力、悟性、以及机运,当然有关本能的优劣也很重要;一个人有此禀赋,若在功业或武艺上不勤加磨励锻练,其结果一样平庸无奇;再比方说习剑,能以‘分心合意’者,最多可在剑术的招式之外另加上其他武功的花样,但是,剑术中的精窍、变化、创革、和练剑时的神、气、意等的凝聚和蕴含,则全在各人的体悟及融会,这里面,又是一番境界,更不用说直接相连于意识本能,肌肉骨骼运用上的快慢反应了。” 舒妲轻轻的道:“魁首,听你这么一讲,以魁首的功力是必定可以挫败那人了?” 燕铁衣道:“我可不敢这么肯定,但是我至少能做到一点──对方若想挫败我,只怕也不见得容易。” 崔厚德大声道:“就凭那个见不得人的三等窑子贼,别说他不配拈魁首的边,单是我,就足够那里吃不了,兜着走,直着根脖子朝天喊!” 那一片尖锐的呼啸声,便在此时突兀的响起,以快不可言的速度移罩过来! 燕铁衣的动作,彷佛便是那片破空而来的锐响的呼应,他的长短双剑齐时闪射,并飞旋过如光雨轮环,四散迸扬! 于是,密集的金铁撞击声叮当跳跃抛弹,崔厚德滚地而出,在舒妲的惊叫声中掠身而起,出柙猛虎般扑向那蓬暗器射来之处。 燕铁衣反而一时不能飞身扑击,因为他还得护着受伤的舒妲;来自黑暗里的锐器,更移动着方位,一阵紧似一阵的射至! 崔厚德的身影,随着他手上“薄刃双口刀”带起的溜溜寒芒在急快穿掠回转,但是,他却连连几次都扑了空。 显然,隐在暗中的敌人,身法比崔厚德更要灵巧快速。而且,只怕心性也狡狯得多! 就在崔厚德愤怒又凶悍的冲刺扑腾里,像事情开始时一样。那么突兀的,激射密集的暗器又毫无征兆的顿然停止! 崔厚德挥刀猛斩乱砍,冷电飞舞,残枝断草四散纷扬,他赤着一双环眼大吼大骂:“我操你的老祖宗,不管你是一头什等样的畜牲,你他娘总该伸个头出来亮亮相,尽夹着尾巴朝暗影里缩,抽冷子打人不防,算是啥的玩意!” 燕铁衣毫无表情的道:“省点力气吧,那人大概已经走了。” 悻悻走了回来,崔厚德咬牙切齿的道:“见不得人的邪魔鬼祟,偷鸡摸狗的九流无赖,真正臭不要脸,卑鄙之至。这等角色,会是江湖上台盘面打转的货!” 哼了哼,燕铁衣道:“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暗地里扮杂碎的可也并不在少,只看你撕不撕得下那种人的虚伪面具罢了!” 舒妲惊魂甫定,面色青白的道:“魁首……那人……竟然追来了。” 燕铁衣道:“真有本事,但却不算太有本事,他追来这里不要再逃掉才够得上有种,只匿在暗处偷袭于人,气魄上还差了火候!” 崔厚德挫着牙道:“他要不是腿快脚滑溜,他那张人皮恐怕业已被我们揭下来了!” 舒妲犹有余悸的道:“我们……该怎么办?” 燕铁衣嘘了口气,沉沉的道:“好好在这里休歇一夜,明天便往回走;舒妲,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等会你拿去自行疗治伤处,安心睡觉,把精神养足,准备赶路。对了,今晚你进屋里歇着,我与崔厚德轮番守卫。” 舒妲怯怯的道:“魁首,那个刺客……?” 冷森的一笑,燕铁衣道:“不必担心他,他会再来的,只要他的目的一天没有达到,他便一天不会罢休!” 目光凝视向无边的黑暗,他又阴鸷的道:“下一次再遭遇上,我就会设法叫那位朋友留下点什么做纪念了。”—— 第三十三章 霸王帖 挺身赴险 往回走的路上,燕铁衣的坐骑让给舒妲乘坐,他亲自牵着缰绳走在前面,崔厚德的马匹蹄伤未愈,不能代步,也只有牵着走,而且还一瘸一瘸的。 到现在,他们已经走了快一个上午,但才行出三十里地左右,堪堪望见“丹县”的城楼子。 燕铁衣忽然若有所思的回过头问:“舒妲,你是怎么通过‘丹县’城里的?我们在城里有一位得力弟子,他早已接到谕令,在四下全布置了眼线人手,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混瞒而过?” 脸蛋微现红晕,舒妲怯生生的笑着道:“我也知道不容易通过‘丹县’城内,但南北只有一条路,其余全是险峻叠连的山区,走起来不仅旷日费时,更且危难重重,几经考量,只有冒险穿城而过了;也是我运气好,就在于城外路边一座凉亭附近踟蹰无计的当儿,远处忽然有一队迎亲的人群喧喧闹闹的走了过来,不但有吹鼓手前导,还抬着一顶空花轿,我灵机一动,便在那支迎亲的队伍通过凉亭前的一霎时,贴地闪入轿底,用手攀着横槛,微一翻身,就钻进了帘幕深重的空花轿里……” 前面走的崔厚德闻言之下,不禁吃惊的道:“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便硬朝人家迎亲的花轿里钻?不怕被人看见?也不怕轿夫觉得有异?” 舒妲羞涩的道:“他们人多,而且挤挤蹭蹭的热闹得很,大家的注意力不会朝脚底下看,再说,我对自己的轻功有信心,至少瞒过这些门外汉没有问题。我晓得我那贴地一窜,只要时间拿捏得准,动作再加快些,那些人最多只会觉得眼底下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不会看清我的迹像。但主要的,我是利用他们的心理,在那种情形之下,他们怎么可能想到这类事情上面──一个被迫得走投无路的女子,竟然会利用他们迎亲的空花轿过关?” 悄悄看了看燕铁衣的脸上表情──燕铁衣也在忍俊不禁──舒妲方才又怪难为情的继续往下说:“至于花轿的重量问题,我也盘算过了,那是一顶八人抬的龙凤花轿,轿身本来已不算轻,而我的体重却有限。一旦入轿,我就提气屏息,尽量使自己的体重上浮不坠。因此花轿纵使会增加一点重量,亦不会达到启人疑窦的地步,轿身由八个轿夫平均负荷,因我的体重而分承到他们八个人肩上的压力,就更不显得有什么异样了。”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这的确是个聪明的法子;那队迎亲的人果然不曾查觉么?” 舒妲摇头道:“没有,我只听到轿后有个人似是微微‘咦’了一声,但大概并未看清什么,又怕人家笑他疑神疑鬼,那‘咦’了一声的人也仅是‘咦’了一声而已。” 燕铁衣道:“如果这支迎亲队伍的目的不是穿过‘丹县’县城,而是在城中某个地方停下来呢?你并不是就要露出破绽来了?” 舒妲红着脸道:“这一层我已想到,如果迎亲的队伍不出城,我便趁着停轿迎亲,鞭炮响起又人潮纷乱的空隙再度溜走。那时节,必较钻进花轿更为容易,我不认为他们拦得住我,就算‘青龙社’的人闻信赶来,我也早就躲开了……在一个城里,要隐藏不难,但要搜查一个人就难了……” 燕铁衣笑道:“你的考虑相当细密,这次若非鬼差神使叫你自己撞进我们手中,要逮住你可还真没有把握呢!” 崔厚德又急着问:“后来呢?后来那乘花轿是不是穿城而过了?” 点点头,舒妲道:“是的,坤宅就在城外的一座小村子里。他们刚朝通往村子的小岔路上走,我就溜出轿子,闪扑向路边的草丛里去。” 崔厚德笑呵呵的道:“这一次,有没有人喊叫──怎么尚未接到新娘子,新娘子就跑了?” 舒妲羞不可抑的道:“我……我没听到,我只急着离开……” 燕铁衣道:“别理崔厚德打诨;舒妲,还有个疑问我要问,在‘五福镇’外那片松林里,你是如何看出我们破绽来的?” 舒妲有些窘迫的道:“本来,我做梦也想不到魁首竟会猜透我的心思。不错,我离开‘五福镇’那家‘平安客栈’之后,一直在反覆琢磨,犹豫不定──我不相信‘青龙社’的人会这么准确的沿着我逃走的路线追来。我已经尽力布下疑阵,而且是朝着并不合理的方向逃走的,我不认为‘青龙社’会有如此精密的推断及恁高的效率,我怕自己是在过度紧张的情绪之下疑神疑鬼了。所以,我决定要躲在一个可以隐藏自己,又能窥伺外间动静的地方看个明白;那片松林子正好合适,从里面看得清外头,但外头却看不清里面。那片林子又恰巧扼守着唯一的来往通路,由‘五福镇’出来的人,必须经过林子前面……” 润润嘴唇,她又接着道:“我不知道崔大哥已从林后掩了上来,更不知道那沿着道路闲闲走近的人就是魁首,虽然我老远打量着魁首的身形,有点疑惑,却不至于把我吓跑,充其量,我伏在林中不动声色也就是了,直到我发现了一件事……” 燕铁衣颇有兴趣的道:“你发现了那一件事?” 腼腆的笑笑,舒妲道:“那时,正是黄昏,魁首还记得?” 燕铁衣道:“当然记得,天边是一片紫蓝酡红。” 舒妲又道:“夕阳余晖,映照着魁首所牵的坐骑,也映照得那匹火赤骏马上红皮嵌缀着银锥的鞍镫闪闪发亮──在总坛里,我见过魁首的这匹马,对于马身上所配的鞍镫更是印像深刻。因为我从未见过和魁首这副鞍镫相似的东西,那么华丽,那么悦目,又带着无比的威仪……” 燕铁衣失笑道:“原来破绽是露在这上面!” 舒妲道:“当时,我吓得猛然一哆嗦,全身都僵木了,我没有想到魁首居然亲自追了上来,更没想到已经追迫到如此接近的地步,我恐惧极了,震骇极了,我觉得双眼泛黑,两条腿全抖得几乎站立不稳,我强撑着,跌跌撞撞的向林后狂奔出去,我什么思想都凝冻了,只晓得逃、逃、逃……” 崔厚德埋怨着道:“你这一逃不打紧,却险些跑断了我这一双腿,转回来,又被魁首骂了个狗血淋头。” 舒妲愧疚的道:“对不起,崔大哥,这全是我的不该。” 燕铁衣和悦的道:“在‘平安客栈’里,你又是如何发觉情形有异的?” 轻轻抚理鬓角的发丝,舒妲低柔的道:“我在逃亡之间,担惊受怕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任何一点迹像,都会使我惧栗疑惑,惶然而遁;进入‘平安客栈’的时辰,已是下午。我本来就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投店的,才进店门,那伙计的模样就透着邪味,他暗中老在不停的打量我,却不敢与我正面对视,而且态度在鬼祟里又显出不该有的殷勤,我即刻便生了警惕,等到他叫我进房之后,那么迫不及待的匆匆返身退去。我更加起了疑心,马上躲在房门后窥探,只见他一面频频注视我的房间,又急吼吼的奔上楼去,这时,我不再考虑,先启开侧窗,又掀揭瓦面,穿屋而出。” 燕铁衣道:“那店小二是被我们买通的,他自认为机灵,却不知道处处露了形底,若是他稍加镇定,我们便不须费这么多手脚,你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头了。” 崔厚德悻悻的道:“魁首,本来就不该给那个饭桶恁多赏钱!” 安闲的迈着步子,燕铁衣道:“你那袭衣裙,已经换过了?” 舒妲不好意思的道:“不换怎么行?为了游泳过河,我自己撕掉了一半,沿途躲躲藏藏的,若叫人看着,不以为我是个疯子才怪!” 眼珠子一转,她又怯生生的道:“魁首,我还不知,你们是怎么追上我的?照说,你们不该推想到这个方向才对……” 笑笑,燕铁衣道:“是你告诉我们的。” 舒妲顿时了悟,她摸着右耳耳坠道:“魁首,你们找着了我的那只耳环?” 燕铁衣道:“不错,一只耳环、一片碎缎、以及你在仓惶中丢弃于河水实际却勾挂向河堤下面树桠上的半截衣衫,这些东西,已足够我们判明你逃走的方向了!” 叹息一声,舒妲道:“这真是命……人算不如天算,命里注定,再怎么也拗不过。” 燕铁衣正色道:“舒妲,你应该庆幸才对,如果一直逃亡下去,何日才是了局?不但那口‘弑亲逆伦’的黑锅给你背定了,真凶也会杀你灭口,再说,我们的缉拿令亦已下达,整个‘青龙社’分布在各处的人手都会全力追捕,天下虽大,你还有安身立命之地么?于其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何不如早行挺身而出作个辩解?还你清白与蒙受冤屈,两桩你竟都不会挑选!” 舒妲嗫嚅的道:“我不是不会挑选……魁首,我是害怕,怕你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 燕铁衣感喟的道:“你把我,以及‘青龙社’的人都看成什么了?难道我们只是一群妄自尊大的狂徒,一批暴戾粗陋的莽夫,一干毫无理性的强梁?” 连连摇头,舒妲慌张的道:“不,不,魁首,我绝不敢这么想,我也从来不曾这么想过。”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能了解最好,舒妲,或许时光再长远点,你将会逐渐觉,‘青龙社’的传统与风气,乃是颇为开明并富有人情味的。” 舒妲恳切的道:“我知道,魁首,我已承受了‘青龙社’给予我的太多照应和温暖。” 燕铁衣道:“既是如此,你又自认并未犯过,何须逃亡?” 舒妲畏缩的道:“因为我怕……魁首,这桩不幸的事,太过严重了。我怕你们会不谅解我,不相信我,我怕我连申诉的余地都没有。” 燕铁衣道:“现在,该明白你的想法是错了?” 舒妲赧然道:“我是错了,魁首,好在……尚未错得不可挽救。” 笑了笑,燕铁衣道:“算你运气好!” 舒妲真心真意的道.““不,是魁首救了我……” 崔厚德忙道:“还有我姓崔的哩。” 舒妲轻轻的道:“我当然也不会忘记崔大哥的再造之恩。” 燕铁衣道:“如今尚未到证实你完全清白无辜的程度──虽然我们已经相信你是清白无辜的──等到把那真凶拎出来,这桩公案才叫了结。我们才好向大家公布你被人嫁祸栽诬的内幕!” 舒妲苦笑着道:“全赖魁首为我申冤直曲了。” 燕铁衣道:“这是我份内的事,对你义父,你个人,以及‘青龙社’上下的每一位,我都有维护以及规束的责任!” 表情带着些感喟,他又道:“人生本就是一种负担,对个人与组合都是如此;或者承受的分量不同,但责任的意义则毫无二致。舒妲,因此牵涉着你的这桩不幸,我也有连带的关系,打一开始起,我已被卷入了,这是你们的事,也是我的事,明白么?” 舒妲的双眸中浮漾起莹莹泪光,她颔首道:“我明白……” 前面“丹县”的城门就在不远,大约还不到半里路了。 崔厚德大声问:“魁首,可要去知会尚孝宽?” 燕铁衣道:“不必惊动他了,我们不在城里逗留,直接穿越离开。” 崔厚德笑道:“真叫遗憾,竟不给老尚一个聊尽孝心的机会。” 燕铁衣道:“在他而言,奉侍于我左右,拘束太多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他们正说着话,自城门里头,有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健步如飞的走了近来。那名大汉生着一双铜铃眼,满脸胳腮胡子,看上去一副凶霸霸的德性,道路恁宽,他却端冲着崔厚德身前闯。 突然站定,崔厚德挺胸凸肚,双手叉腰,也立时摆出了“泰山石敢当”的架势,准备给那迎面撞来的汉子一记“下马威”! 但是,那人却就在三步之外蓦的停了下来,瞪着崔厚德,声音粗哑的问:“老哥可是姓崔?‘青龙社’魁首座前的两大护卫之一?” 崔厚德自鼻孔里哼了哼,道:“怎么样?” 那人伸手入怀,掏出一张单面洒金的大红拜帖来,朝崔厚德眼皮子下一递,形色倨傲,半扬着脸道:“有档小事,我们大爷要请你家主子去谈谈。” 上下打量着对方,崔厚德并没有伸手去接拜帖,他慢吞吞的道:“你家大爷?你家大爷是那一号人物?玉皇大帝?阎罗天子?东海龙王?还是当今的万岁爷?你又把我们魁首看成啥等样鸡鸣狗盗般的角色啦?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凭那一端那一样,你们的大爷能够随便使唤我们的魁首?” 铜铃眼一翻,那人怒道:“你他娘是想找碴不是?” 崔厚德嘿嘿一笑道:“正是,我的儿,你可算说对了!” 这彪形大汉神色一硬,但显然又强行压制住了,他咆哮道:“走开,我要直接找你们主子说话,娘的皮,真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横跨一步,崔厚德拦着那人,同时冷艳凄的道:“不要说你了,就连你头顶上那位大爷,配不配和我这‘小鬼’衬搭,只怕还不一定。想冲着我们魁首开腔,伙计,就更他奶奶棉花店烧了大火,谈(弹)也甭谈(弹)个舅子的啦!” 那人气冲牛斗,捋袖握拳:“咦,你算是什么他娘的半吊子货?我手拿大红拜帖,要通过你向你们魁首投递,并转奉我家大爷的意思,这又惹着你啦?又有什么地方不合规矩?看看你这副熊样,还像是跟差的么?恐怕你们的魁首也没有你此等的凌人架势哪!” 崔厚德踏前一步,狠辣的道:“单凭你这个态度,我就得先替你家那什么大爷教训教训你!” 静观良久的燕铁衣,终于淡淡的开了口:“厚德,让他过来。” 崔厚德悻悻不甘的道:“魁首,这小子一股跋扈劲,在魁首面前装聋作哑,假痴假呆的扮人王,骂山门,总不能叫他就这么便宜的竖着走回去。” 摆摆手,燕铁衣道:“我来问他。” 于是,崔厚德只好往旁边一站,那大汉昂着头来到燕铁衣面前,将手中的大红拜帖往燕铁衣胸前一伸,大声道:“这位想是‘青龙社’的燕大魁首了?我家大爷有张拜帖嘱我呈送!” 也是没有接过拜帖,燕铁衣却笑吟吟的道:“朋友,令居停是那位高人前辈呀?” 大汉暴烈的道:“帖子上有得名姓!” “哦”了一声,燕铁衣仍然笑道:“你若不提,我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帖子上有个名姓呢。” 说着,他闲闲的伸手接过那张拜帖,却在手执拜帖的霎时间,猝然翻腕,但见红光倏闪,那名大汉已怪叫一声,痛得往后猛一踉跄,左边耳朵,业已血淋淋的飞抛于地──是燕铁衣用手上那张大红拜帖当刀使用,就便给对方削落的! 根本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燕铁衣目光扫过帖面上几个苍劲的字体──呈交”燕大魁首”,然后他展视背面的落款──“熊志甲顿首”。 就在这时,那个失去耳朵,痛得发了昏的大汉,蓦的狂吼一声,疯虎也似便朝着燕铁衣冲了过来! 斜刺里,寒光暴闪,一柄“薄刃双口刀”已那么快速的拦向那人身前,尖锐的刀尖,正颤晃晃的指着这位仁兄的胸膛! 刀势来得太快,当这人发觉,业已不及应变,就那样箕张双手,状似投降般僵在那里,目光恐怖的盯着指在胸前的刃尖发楞。 燕铁衣抬起视线,温和的一笑道:“在江湖上混世面,首须学习谦容的美德及忍耐的功夫,并要十分注意进退应对的礼数,切勿做出超越自己身分与立场的言谈举动。朋友,方才只是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在你来说,该是受益非浅,因为这样会使你有所警惕,俾可避免将来有一天在同样的情形下,失去的不是你的耳朵而是头颅!” 那人半边面孔全是血迹斑斑,齐底削落的左耳部位,只剩下一道微微抽搐的内根,血糊糊的伤口看上去别有一股怪诞的意味,像是突然间便使这张面孔变得如此的不调和,如此的空虚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家大爷,就是熊志甲了?” 大汉闷不吭声,铜铃眼凸瞪着,眼球上满布血丝,额头上也浮现青筋,他挫着牙,扭曲着脸孔,那种强烈的仇恨意识,就似烧着一团火焰。 崔厚德的刀尖前挺,顶上了对方衣衫,一边凶狠的叱喝:“你聋了你娘的?没听到我们魁首在问你的话!” 微微抖了抖,那汉子在刀尖的威胁下,异常勉强的点了点头。 笑笑,燕铁衣道:“他在道上的称号是……?” 吞了口唾液,那人极为艰涩的道:“‘十二飞枪’。” 双眉微皱,燕铁衣在口中念了几遍,摇头道:“‘十二飞枪’熊志甲?怎么我对这个人并无印像?他能备帖请我,照说在江湖上应该多少有点名声才是,但我却陌生得很。” 又摇摇头,他道:“也罢,你们大爷叫你送来拜帖的意思是什么?” 那人吸了口气,粗声道:“我家大爷要请你前去谈件大事,如今他已在城外‘白沙沟’等你!” 燕铁衣道:“白沙沟在那里?” 朝着面对城门的左边一呶嘴,那人道:“顺着城墙下的小道一直走,里许路外就是!” 燕铁衣道:“那么,你为什么却从城门里走出来?” 那人悻悻的道:“我一直在城楼子上等你们,老远就看见你们来了,我下了城楼子,不从城门里朝外走莫非还能从城外朝里走!” 崔厚德破口大骂:“你个大胆奴才,你是吃了硝烟子啦?放的这等火辣屁?你知不知道是在冲着谁说话?娘的,弄毛了老子,一刀通死你这狗操的!” 燕铁衣向崔厚德投去阻止的一眼,轻轻用右手上的大红拜帖敲着左手背:“熊志甲要和我谈的是什么事,你知道么?” 那大汉倔强的道:“不知道!” 燕铁衣毫不动气的道:“我们的行踪,熊志甲是如何晓得的?” 那人的回答仍然和前面一样:“不知道。” 忍不住了,崔厚德火爆的道:“魁首,这个姓熊的既名不见经传,料想也不会有什么策图大计要和魁首商议,说不定只是个市井无赖或鸡鸣狗盗之徒,故意摆出这副架势以增身价去了,万一那里向魁首提出赏碗饭吃之类的要求,才叫笑话,已乾脆先宰了这个二楞子货,再走我们的阳关大道!” 马背上,舒妲也忧疑的道:“魁首,我怕是那个人使的手段!” 略一沉吟,燕铁衣道:“厚德,放了这位朋友,叫他带路,我们去!” 崔厚德忙道:“魁首,请再斟酌,恐怕其中有诈!” 燕铁衣冷然道:“照我的话做!” 崔厚德无可奈何的收刀入鞘,让那缺耳的仁兄在前引路,三个人,两匹马,便随后跟着,沿循城墙下的小路走去。 这条道路很窄,约莫上有两尺不到的宽度,道路两边,一是灰色的城墙脚,一是浓密生长的草丛,再过去半里,右侧的城墙绕向那边去了,则夹左右的野草杂树便掩了小路。 小路蜿曲幽深,很寂静。 舒妲从鞍上俯下腰来,尽量接近燕铁衣的耳际:“魁首,这极可能是那真凶所安排的一个陷阱。”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就是为了这项可能才去,舒妲,他来找我们,比我们去找他要省事得多!”—— 第三十四章 烈焰起 剑魂化龙 轻悄的,舒妲又道:“这条路我走过──就是我曾暂时藏身的那顶空花轿抬过的道路,他们好像也是顺着这条路到前面去迎亲,只是尚未深入,我便溜脱了;魁首,我那时已发觉这条野草丛密的小路十分险恶。” 燕铁衣淡淡的道:“我会留意。” 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供献议的了,舒妲只有坐正了身子,而她刚刚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一点寒星,已那么疾劲又准确的射向她的后脑。 舒妲的反应很快,她猛翻挂鞍侧闪躲,但是,比她更快的却是燕铁衣“太阿剑”那一朵弹跃而起的剑花,“当”一声磕飞了射向舒妲脑后的寒芒──是一枚沉硬的“八角星”──燕铁衣的身形已暴掠暗器飞来之处! 深幽的草丛里忽然起了一阵簌簌晃动,一条青色人影往后急退,燕铁衣人在空中,长剑吞吐,只见剑尖的尾芒伸缩,那青色人影已怪号着蹦跳起来,洒着鲜血,打着翻滚横摔出去! 草丛里,一柄锋利的大板斧就像自虚无中凝形也似,突然出现,直劈燕铁衣背脊! 燕铁衣头也不回,长剑一颤,旋过身侧划过一抹灿丽的半弧,那柄大斧已连着一条粗壮的人臂,一蓬赤漓漓的血水扬向了半天! “呼”的一声,另一团身影穿草而出,由高处往下疾扑,手上一对“链子锤”,交挥如电般眨眼十六锤暴击燕铁衣。 不截不躲,燕铁衣身形猝移于侧,十六锤挟着强劲的风声扫拂过他的耳边,他却好整以暇的长剑斜弹,硬生生把那使锤者兜胁穿戳撞跌。 谈到杀人的技巧,燕铁衣不但熟练得已臻化境,是行家中的行家,更且讲究到这门“艺业”的美感,便捷,与最大功效的运用上;如何判人于死,在他而言不是问题,问题是其过程间如何求得更为短促连贯的成果,而且,倘不失于其赏心悦目的内涵。 当晶莹闪耀的剑刃抖起一溜血珠子于空间,两条人影又自草丛里跃起,他们是分左右两头出现,二人手中各执着一面黑网的绳端,猛力扣罩下来! 同时,草梗飞舞,一柄雪亮的大铡刀贴地削到。 一点不错,这是上下并攻,双管齐下了。 在反击前的一刹那,燕铁衣犹冷静的向后面瞥了一眼──窄道上,崔厚德,舒妲正和四名黑衣大汉在激烈拚斗着。 燕铁衣没有奔闪,他的动作优美而凌厉──单足倏抬猝落,有如石桩般踏定了那柄斩向足踝的大铡刀刀面,长剑横回,舞刀的大汉人头飞起,而一道冷电从他左手掣闪,罩下的黑网便刚被削破一个圆洞虚滑过他的身子。 “太阿剑”的剑尖不分先后朝左右洒出两蓬光雨,当光雨的影像尚凝映于人眼,执着网绳两端的两位仁兄已长嚎着倒仰而出──二人的胸前血如喷泉,伤口更似各开了一个蜂窝。 窄道上,崔厚德侧身横翻,双足踢得他的一个对手下颔骨尽碎,“薄刃双口刀”猛压砍向他身后的另一名敌人兵刃,这位有“煞刀”之称的好汉随即现露了他的刀上绝技──“倒打”,刀身倏忽脱手倒抛,沉重的钢铸刀柄便正好敲上了那人的脑门! 骨骼沉闷的碎裂声合着花白的脑浆并起,不待对方身子倒下,崔厚德已经斜窜半回,伸手一捞抓稳了他的家伙。 另两个挟攻舒妲的汉子,一见情势不妙,忽哨出口,抽身便走,崔厚德飞掠拦截,焦雷似的大吼:“那里逃?” 两个业已失去斗志的袭击者立即分成左右方向,亡命般各自奔开。 崔厚德勃然大怒,冲着一个扑去,衔尾迫近下,那人猛的转身,扬手一把蓝莹的光点反抛──崔厚德认得这玩意,日前遭遇的那神秘恶客,也曾露过这种暗器──因此,他也越发怒不可抑,突的就地一个大旋转,藉着急旋之势,人已扑伏向地,而他的“薄刃双边”则宛若流光一抹,暴射向前,兜胸将那尚未及再度翻身逃命的敌人穿透钉死! 崔厚德急忙挺身跃起,拔回敌尸上的兵刃,那边,仅有的一个败逃者也早已仰卧在草丛里了,一旁,燕铁衣正在闲闲的端详着他手上平举的“太阿剑”刃锋。 喘嘘嘘的,崔厚德奔过去嚷嚷着:“魁首,都解决啦?” 燕铁衣归剑入鞘,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道:“约莫是吧,至少目前不见再有人攻击我们了。” 视线一转,崔厚德赫然查觉那个引路的缺耳汉子竟仍站在那里,既未逃逸,亦未受伤,甚至没有丁点惊惶不安的表情! 怪叫一声,崔厚德吼了起来:“好哇,你这杀千刀的杂种却还楞在那里看光景,是叫鬼迷住你的心窍啦,老子正要迫不及待的找你开刀──。” 缺耳汉子铜铃眼一瞪,抗声道:“凭什么?” 手中刀刃闪寒,崔厚德凶悍的逼近,声如霹雳:“凭什么?就凭老子这把杀人刀够不够?” 那人重重一哼,道:“你真是疯了,居然滥屠无辜!” “呸”了一声,崔厚德大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引我们进入早已布设好的圈套,埋伏了同党欲图算计我们,正是罪魁祸首,万死不足赎其衍,还敢自称‘无辜’?你要是‘无辜’,天下再也找不出有过的人来,可笑你尚大模大样,留在这里充清白,奶奶个熊,看我活剐了你,叫你到阴曹地府扮善人去!” 缺耳大汉双臂环胸,昂然道:“姓崔的,我只是奉我家大爷之命来接迎你们前去‘白沙沟’谈事情,半途上出了这么一桩纰漏,却与我何干?你若硬要栽我和这些刺客是同党,至少总要拿出证据来,光凭这张臭嘴扯淡,算是什么名堂?” 崔厚德气冲牛斗的叫:“老子认为是你搞的鬼就是你搞的鬼;什么名堂?刀口子割上你的人肉,你就会晓得是什么名堂了!” 缺耳大汉桀桀怪笑:“你要给我扣帽子,栽罪名,便不妨抖明了下手,我他娘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横直也打不过你们三位,要诬赖我就由你们诬赖吧,我既是不走不逃,自然心中坦荡,你们做了我,道上同源迟早会有个评论!” 这时,燕铁衣忽然笑道:“朋友,就算你与此事没有牵连,请吧,前面带路!” 崔厚德大叫道:“明明是这王八蛋使的坏,魁首,否则那些杂种为什么只攻击我们而对他秋毫无犯?” 燕铁衣安详的道:“说不定那些人看着他特别顺眼,或者,要等收拾过我们之后再去侍候他。” 香汗淋漓,双手上还紧握着一对“牛角短刀”的舒妲,业已明白了燕铁衣话中暗蕴的含意,她赶忙道:“崔大哥,魁首的话你还琢磨不出吗?” 悻悻的,崔厚德咕哝着:“好吧,就暂且放过这狗娘养的一遭,刀口上身,也不过就是迟早的事!” 燕铁衣柔声道:“你能清楚这一点,证明你的脑筋已会拐弯了。” 接着,他又向缺耳汉子道:“走吧,朋友。” 缺耳汉子仍在前面带路,崔厚德牵着马亦步亦趋,紧跟在那人背后,燕铁衣则牵着坐骑的缰绳与崔厚德相隔数步,舒妲仍然坐在鞍上,就这样,一行人鱼贯的沿着小路中间前行,步速却都加快了许多。 喘喘的,舒妲小声问:“魁首,依你看,在到达‘白沙沟’之前,还会出事吗?”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想会,这一路去,都免不了有情况,沿途皆是连串的麻烦,而‘白沙沟’那里,只不过是另一个较大的麻烦罢了……” 舒妲不安的道:“那‘十二飞枪’熊志甲,不知道是不是真凶本人?” 燕铁衣压着嗓门道:“纵然不是,也必与真凶有着牵连。” 舒妲呐呐的道:“就算那真凶要灭我的口,但为什么还想一并暗算你们呢?” 笑笑,燕铁衣道:“傻孩子,他要杀你灭口,一则造成死无对证,叫你背定黑锅,再则,也为了他自身的安全,避免由你嘴里吐露出有关他的任何线索来;而他要一同把我和崔厚德收拾了,目的完全一样,你已被我们先行找到,所知的一切,当然会转告我们,那人要除你,也就势须除去我们,他现在下手,自较以后我们力量集中之际容易得多,所以他便如此迫不及待了。” 舒妲惧惧的道:“这……这是各个击破,分化歼杀的恶毒手段啊!” 燕铁衣道:“你现在才明白?” 吸了口气,舒妲惶惶的道:“那人如此险邪恶心狠手辣,魁首,他既有胆传柬约会,必然已有万全之策,周详准备,我们前去,恐怕便不易脱身了。” 燕铁衣悠然道:“不见得这么严重,舒妲,我的潜力是很大的,我认为,我的潜力之大将会使他们颇出意外,任他们想要‘各个击破’也好,‘分化歼杀’亦罢,只我这一关,就要令他们十分艰苦了。” 舒妲苦笑道:“不知怎的,我有点怕!” 温和的回头一笑,燕铁衣语声里透露着抚慰:“镇定点,我会护着你;对我的力量,你该怀有信心,似这类场合,我业已经多见多了,没什么大不了,你看,我不是也一样好端端的活到现在?” 忍不住笑了,舒妲悄细的道:“我那能和魁首比?” 走在前面的崔厚德,突然凶神恶煞也似冲着引路的缺耳汉子吼:“兀那免崽子,‘白沙沟’是座落在天边么?磨蹭了这么久怎的还不见影?” 缺耳汉子头也不回的道:“你便是喊破了喉咙,‘白沙沟’也还在它原来的地方,半寸不会朝你面前移,吆喝什么?不怕闪了舌头!” 崔厚德怒火顿炽,他踏前两步,伸手便攫:“我操你个二大爷,你是寿星公吃砒霜,嫌命长啦?” 那人缩头急闪,怪叫道:“这算什么江湖人物?几次三番朝着引路供差的底下角色找碴逞凶!” 燕铁衣见状叱道:“厚德住手!” 崔厚德愤恨的道:“魁首,方才你也听到了,我好言好语问他几句,这王八灰孙子却像吃了火药一样的暴烈法,给他颜色他就要开染坊,不教训教训他,成么?” 有些烦躁的挥挥手,燕铁衣道:“得了,招子放亮,多注意四周的风吹草动,别在那里惹麻烦!” 骑在马上的舒妲,模样显得十分迷惑的左右顾盼着,一面在不停的抽吸着她那小巧挺直的鼻子,边狐疑的道:“魁首,我好像闻到一种味道,一种焦臭的味道,是什么地方在燃烧东西。” 怔了怔,燕铁衣深吸了几口气,不错,是有着焚烧什么的焦糊味正在附近飘漾,或者正往这个方向飘了过来! 崔厚德大声道:“我也嗅到了!” 这时,那缺耳大汉先是刹那的愕然,随即神态转为惊怒愤懑,他一言不发,拔腿便跑! 崔厚德暴叱出口:“站住,再跑老子就要你的狗命!” 那缺耳大汉彷若不闻,就像有鬼追着他似的夺路狂奔! 燕铁衣心头一动,脱口道:“不好,他们要放火烧!” 随着他这句话,一缕黑烟已经冒起在前面,而这缕黑烟像是信号,又像是引线,甫始升起,四周便分做几十处全叫骨骨突突的烟雾迷漫成一片,眨眼间,火舌吞吐,烈焰腾空,这条小路周围的深草杂树俱皆燃烧起来,呼呼轰轰的火焰卷扬里,还掺夹着油脂的焦臭气息! 崔厚德跳着脚大骂:“不要面皮的下流胚子,龟孙王八蛋,竟然用这种恶毒无耻的卑鄙手段来陷害我们,造这种孽,也不怕将来有人刨你们的祖坟哪……” 燕铁衣冷冷的道:“你歇着点吧,崔厚德,叫骂并不能助你脱险!” 抹了把汗,崔厚德又急又恨的道:“怎么办?魁首,四面八方全是火,火势纵横极广,我们如何逃过这一劫啊?” 由于马匹的惊嘶人立,舒妲早已坐不住了,她跃下鞍来,满面通红的道:“那些人是想活活烧死我们,魁首,这附近已是一片火海了!” 越到危急的关头,燕铁衣越能显示他无比的冷静与不屈的毅力,他毫无半点惊慌之色,形态上反而淡漠得不带任何表情,目光四扫,他缓缓的道:“这片火,是在四周点燃往中间烧来的,现在的风向对我们更不利,偏朝南吹,有三个方向的火势会横卷过这条小路,而我们可以退却的一面却也被他们烧着了;崔厚德刚才说得不错,火焰的范围纵横颇广,看起来不会少于二、三十丈方圆,因此强越火场是极为困难的了!” 舒妲被阵阵扑面的热风熏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尤其是连空气也宛若变得沸腾了,每吸一口,全呛炙进了心底,她咳嗽着,泪水流淌:“魁首……我们……怎么办呢?” 大火在四周哔磁燃烧,更挟着奔腾似的风吼声,风吹着火,烟硝浓密中延展极快,强烈的热力烤着人的肤体,那味道,就和被丢进了烘炉一样的痛苦! 崔厚德也眼泪鼻涕呛得齐流:“我的老天爷,眼看着我们就全要被烤熟了……” 两匹马也在凄厉的长嘶扑腾,团团打转,火的惊恐,已使这两乘训练有素的健骑就快失去控制了! 舒妲红着眼大叫:“魁首,我们可以挖个浅穴伏在里面,让火从浅穴上烧过去……”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行,烈火燃烧卷飙的时候,会使人因不能呼吸而窒息!” 崔厚德拚命咳着叫:“总不能束手待毙啊!” 此刻,由于火势逼近,在火舌飞扬下,三个人的毛发已经有了焦卷的迹像…… 咬咬牙,燕铁衣断然道:“厚德,你用双手紧抓着我的腰带,再由舒妲将你抱牢,在我叱‘起’的时候,我三个人一同用力往空中跃掠──。” 舒妲惊疑的道:“魁首,这是要做什么?” 燕铁衣冷凛的道:“我将发挥我最大的内家修为,并合剑术上藉力运展的妙用,携你二人冲出火场!” 舒妲几乎不敢置信的道:“只以魁首一己之力,带着我们两个人飞掠出纵深如此广阔的火场!” 燕铁衣道:“不错!” 抹着呛出的泪水,舒妲呐呐的道:“魁首,这……成吗?” 燕铁衣平静的道:“姑且一试吧,总比呆在这里被活活烧死的好!” 崔厚德急忙伸出双手抓紧了燕铁衣的后腰带,一面又叫舒妲将他紧紧抱牢,三个人刚刚并在一起,前路上,一个混身燃烧着火焰的怪物,已发着那种不似人声的确布尖嚎,跌跌撞撞的向他们这边奔了过来! 天爷,竟是那缺耳大汉!他大半个身子已经被火烧着,一种烤肉炙油与焚毛的恶臭简直叫人作呕,他的面孔全都变形,好像融化了的蜡脂,那样黏黏沾沾又血肉模糊的搅合在了一起,而火焰的青红舌在他身上笼罩焚烧,“哔哔磁磁”的声音,更带着半透明的可怕形状! 那人只是在无比的痛苦中,由本能驱使的一种盲目反应,其实,他的意识已经混乱,他不会再看清楚任何景像,也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当然,更不可能有任何方法挽救他的生命了。 燕铁衣视若无睹,大喝一声:“起!” 陡然间,三个人同时用力挺拔跃弹,“呼”的一声,三个相连的身体飞起了四丈多高! 接下去,就全看燕铁衣的了! 弹跃的势子未竭,燕铁衣右手翻飞,但见一道晶莹透亮的银电闪映,空气中立即发出尖锐的啸声,周围更波动着“丝”“丝”的气流,而一股眩目的、亮亮的一圈冰寒的光,一片灿丽冷寒的剑气便笼罩了他们全身,在突起的奇异力道之下,瞬息间自火海顶梢飞射出十丈之遥! 但是,从底下往上看,却看不见人影,那只是一束流电,一束有如滚桶般的流电,笔直而不曲的,粗浑而不细窄,光芒耀眼,速度惊人,彷佛是横过穹苍的陨星曳尾! 剑术上的修为,如果达到登峰造极的至高境界,能以心驭剑,以意驭剑,或是以气驭剑,而精、神、气的结合,再将一股至纯至厚的内家劲力贯注进剑身里,发挥的功能真就足以惊世骇俗了;那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神异显示,是一种近乎超凡入圣的玄妙能力,它已突破了“人”的内劲机能极限,将速度、波震,运转的连衡无间贯串成了另一桩形像及力量──强大的、凌厉的、超越时空所局限的形像及力量! 武林中的人,称这种功能为“身剑合一”或“驭剑成气”。 然而,在燕铁衣的剑术招式里,却称这样的境界为“剑魂化龙”,现在,他施展的艺业便是“剑魂化龙”的高度修为。 十丈之后,这束流光猛然下坠,似是力量业已衰竭。 突然间,燕铁衣的“太阿剑”自光束的映像中穿起,倏颤向下,于是,一盘若雾似雨的光云回旋急绕,空中传扬着风雷的咆哮异响,光束微散骤合,略略一沉,又如一条老龙般再度翘扬飞起,复射十丈之遥。 崔厚德与舒妲的感觉,和腾云驾雾没有两样,他们只见满眼闪耀的光亮,只觉耳边呼呼生风,只感到身体在以从未经过的快速前进,他们的血液上冲,气窒心跳,彷佛呼吸都被呛噎了…… 在第二个十丈的纵射之外,燕铁衣嘶哑的低叫出声:“一齐奋力前掠──。” 崔厚德和舒妲如梦初醒,二人猛力使劲撑挺着燕铁衣前跃掠,而“波”的一响,光芒隐,三个人堪堪飞出七丈之外,全踉跄不稳的仆到地上! 脚才沾地,燕铁衣已任什么全不理会的匆忙坐下,双目紧闭,迅速运功调息起来。 火海已在他们身后十多步以外,他们刚落在满是余烬熟灰的边缘! 只有经过这一刹那的凌空腾飞,燕铁衣宛若已跋涉了千山万水,攀越了阴阳两界一样的虚脱及乏累;他的面色白中透青,眼眶周围下陷,额上筋络颤动,嘴唇发紫,汗流透衣,连呼吸也是那等喘息了。 崔厚德一言不发,立时站到燕铁衣身边,抽刀护卫,半步不移。 吃了一惊的舒妲,不禁忐忑的问:“崔大哥,魁首可是有了什么不妥,受了伤还是逆了气?” 摇摇头,崔厚德严肃的道:“都不是,魁首耗用真力过钜,另加上精气贯注于全力施为之中,颇为伤神,他如今身心俱受伐损,正在调息顺气──吐纳归元……” 舒妲惶然不解的道:“以魁首的修为来说,应该不至于只经过此一段距离的飞掠,就虚脱到这种情形才对……” 崔厚德低声道:“你也是练过几天武功的人,舒妲,怎的内行却讲外行话?方才魁首携带我们飞越这二十余丈的空间,与一般施展的轻功提纵术大不相同,难道你竟查觉不出?” 舒妲微窘的道:“我知道方才的凌空掠腾不同于寻常的轻功施为,但没料到会把魁首累成这样。” 崔厚德,戒备的环视四周,他未曾发觉什么异兆,这才略略放心的接下去道:“由你的问话里,我才晓得你在武学技艺上所了解的委实有限,尚未登大雅之堂;舒妲,你的轻功不错,甚至比我还好,但我问你一次至多能飞跃出多远的距离?” 舒妲道:“大概可以跃出五丈左右……” 崔厚德浓眉一扬,又道:“如果──再加上两个人的体重呢?” 舒妲摇头道:“那就连丈把远近也没有把握了。” 崔厚德以一派教诲的口吻道:“正是,但魁首却携着我们两人飞越了二十余丈,在这飞越的当中,你可知道他付出多大的力量,消耗了多大的内劲?他完全是以一股精气贯注于体能中,藉着在剑术上的奇异修为相辅相合,始可发挥出这样惊人的效果来,只这二十余丈的飞越,业已有如抗着一头牛爬过九十九座高山了!” 伸伸舌头,舒妲骇然道:“有这么吃力?” 崔厚德有若一个剑道大师的气势道:“一点不错,这可是意志,精神,身体机能加起来的力量总合,几可突破人类所难达到的最高体能限制,当然在运用过后的疲乏与虚弱也是十分巨大的;我们魁首自出道以来,还很少施展他这门功夫,不到万不得已或生死关头,他是绝不轻易显露的,因为这宗艺业固然威力是大,但相对的本身内力的消耗更大,使出一次,往往甚久不能恢复元气,而这‘剑魂化龙’的招式在时间上亦运用不长,是而魁首也甚为顾惜,端留着致命的辰光才肯展现,先前若非我们两个连累了魁首,他恐怕也不会把这宗绝活亮出来。” 舐舐舌,舒妲道:“你是说,崔大哥,像以前那种情况,魁首如是独自一人的话,便可以从容脱身?” 崔厚德道:“这还用说?而且他也不必施展这宗耗力的功夫。” 舒妲呐呐的道:“那……魁首全是为了援救我们两个才累成这样了?” 崔厚德道:“你算是明白啦,莫非还以为魁首平常没事便老玩这一招做耍子了。” 那一片蔓草杂树的丛生的地方,经过这一场大火焚烧,如今已变成黑焦焦的,只剩下的秃野,还有余火未熄,天空中烟雾仍然──未散,空气里,尚透着炙热,那种焦糊更带着油脂的味道,冲得人脑袋泛晕。 他们三人落脚的地方,是在一道做不规则状的凹陷沙沟里,而且,沙沟里的石砂大都是灰白色的。这道沙沟宽约五六尺,弯弯曲曲的就像一条乾涸了的河涧,从地平面上看过来,是不容易发觉他们的形迹的—— 第三十五章 白沙沟 魑魅如虎 舒妲神色有些紧张的左盼右顾,惴惴不安的道:“崔大哥,那些暗算我们的人,怎么这一会都没有动静了?” 崔厚德哼了哼,道:“火势还没熄呢,说不定他们正待搜索火场,看看烧死了我们没有?这些狗娘养的坏种!” 舒妲忧虑的道:“他们很快就会发觉我们已经脱险了,可能他们已有人看到我们飞掠火场时的身形……” “薄刃双口刀”拄在地上,崔厚德得意的一笑:“身形?我们被魁首带离火场,飞掠于空中的当口,根本就没有形迹可寻,看上去只像一道流光而已,我曾见过魁首施展他这宗绝活,乖乖,人和剑混成一体,就和一股滚桶似的光华没有两样,那还看得到人影?” 舒妲道:“可是,那样的一股光华,也很惹眼呀!” 崔厚德不屑的道:“他们几曾见过这等高深精湛的剑术显示?那群土行孙,二楞子,就算他们发现了空中的这道流光,约莫也当做是神佛驭着雷甯过境了。” 怯怯的,舒妲道:“崔大哥,我怕那些人不像你说的这么天真幼稚,孤陋寡闻……” 崔厚德有了火气:“你懂什么?以找的见识经验,还比不上你这个黄毛丫头?” 舒妲微红看脸道:“我只是提醒崔大哥……” 一挺胸,崔厚德大刺刺的道:“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有哥哥我替你承当,周不看含糊,那些王八兔子贼,我不信就能上了天!” 舒妲惶然道:“崔大再……魁首还需要调息多久?” 崔厚德沉吟看道:“难说,这要看魁首适才耗力的多少才能决定,耗力多,调息的时间长,反之,则较短。” 舒妲忑忐的道:“最少运功多少?” 崔厚德道:“一个时辰总不能免的。” 舒妲目光惊疑不定的四巡,声音窒迫:“如果,他们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掩了过来,我们怎么办?” 脸上现出愠色,崔厚德不快的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有我呀,你还信不过我姓崔的这把刀么?就凭那干鬼头蛤蟆脸,成得了什么气候?只我一人,也照样能杀得他们人仰马翻,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苦笑看,舒妲道:“但……崔大哥,魁首运功调息期间,也得有人守护,我怕力有不殆,有所失闪,而你,亦当不得两个人用……” 呆了呆,崔厚德大包大揽的道:“没问题,如果他们摸了过来,由你负责守护魁首,我来对付他们,至不济,我也能堵看那些灰孙子,不叫他们越过雷池一步!” 舒妲不安的道:“你,崔大哥,有把握拦住对方吗?” 崔厚德怒道:“这是什么话?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酒囊饭袋啦?我的本事你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我这几下子,可不是容易叫人接下的!” 舒妲赶忙道:“崔大哥别生气,我也但愿如此啊。”极大马金刀的挺立看,崔厚德傲然道:“就怕没有不来,若是来了,且看我的手段如何!” 舒妲没有再说什么,她望向盘膝跌坐在地下的燕铁衣,此刻,燕铁衣脸上原先那种青白的气色已略见好转,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但看上去仍然显得虚弱与疲乏,他的呼吸已顺当了些,胸部的起伏也稍见平和,他盘坐那里,只在全意的运气行功,好像业已天人一体,浑然忘我了…… 崔厚德小声道:“不须多久,魁首即可恢复元气啦,你用不看担心事。” 舒妲惶惶的道:“这种等待,真和煎熬无异……” 便在这时,远处已有声音传了过来——那是出自人口的喊叫声与吃喝声。里面色一变,舒妲惊道:“崔大哥,他们已在火场搜寻我们了。” 崔厚德昂然道:“含糊什么?” 舒妲急切的道:“他们很快就会发觉一切,很快便将四处追搜过来……” 崔厚德重重的道:“这样最好不过,我这把刀久没有当鲜了,今天正可叫它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吃足人肉,喝足人血!” 心腔子在加速跳动,舒妲紧张的道:“不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 崔厚德的架势是“泰山石敢当”:“管他娘,让我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给你开开眼界!” 人语嘈杂,间或挟看惊喝吼叫之声,逐渐向这边接近了;由声音判断,人数还不少,恐怕要在数十名以上! 甚至,运兵刃的清脆击声,步履沓杂声,也隐约可闻! 而舒妲与崔厚德却无可掩藏,没有地方,也不能掩藏! 舒妲的脸色慢慢泛白,手心渗出冷汗,握在两柄“牛角短刀”上的纤纤十指,也因为用力过度而使指节透凸出涩青。 崔厚德心裹的感觉如何是另一回事,但他表面上却毫不含糊,反而倒有些跃跃欲试的味道,似乎在尚未接触之前,业已将对方吃定了! 在这样寂窒又紧迫的等待中,终于,他们听到有人在吆喝:“两个人到沙沟里去看看,其他的再往前搜!” 很快的,两条身影闪掠,直向沙沟里跃落。 那是两个黑巾黑衣,穿着一式双排密扣劲装的大汉! 崔厚德根本就不哼声,猛往上扑,“薄刃双口刀”斜飞,寒光起处,一名黑衣大汉连对方是个什么长像都没看清,已经怪号半声,被活开了膛! 另一名黑衣大汉滚地急闪,手上的包铜三节棍“哗啦啦”抡旋,同时口中惊恐的大叫:“来人啊,他们在这里……” 崔厚德暴退猝进,不待敌人的家伙再次抡扬,甚至不让对方有跃起的机合,他的刀刃猛翻,冷电映辉的一刹那,刀尖已偏压三寸,透胁将那汉子捅出了五六尺远。 这名黑衣大汉的垂死呼号尚未断竭,沙沟之上已是人影连晃,至少有三十名纷纷扑下,另外沙沟两沿上还持立看二十多人! 这些穿看打扮一式一样的黑衣汉子,仅是分做四面八方将他们三个人团团围住,一时并未动手,好似有所等待的模样。 沙沟上下左右的这五十多名黑衣大汉,俱皆沉默无言的各自守牢位置,每一张迥异的,粗犷冷硬的面孔上,都泛蓍那样一种阴酷又悍野的气息,每一双眼眼裹,也都透露蓍无可掩隐的仇恨之火,赤艳艳的……── 崔厚德亦是不言不语,斜乜蓍两只眼珠睨视周围如临大敌的这些人们,舒妲的一对“牛角短刀”早已拔于手,交叉胸前,她守护在燕铁衣身边,莹莹生光的弯曲刀刃,反映蓍她苍白的面庞,更增添了一股冷索索的神韵。 双方的僵持,只是片刻的事,站立沙沟之上的黑衣人忽然让开了一个缺口。五条身影,便自缺口中闪掠而下。 这五个人裹的为首者,是个虎臂熊腰,国字脸膛的魁梧中年人物,他的背后,以头颅为中心,分别展露看十二只尖锐的,莹亮的无缨的银枪上半截,这十二只现露出一部分的银枪,便排布成一个半圆,带蓍异常凌厉的架势,使人想到,若自背后望来,这人插排在背上的十二只银枪,必然有似孔雀开屏般的惹眼刺目了! 在这人的右手边,站看的是位五官平扁的仁兄,他肤色腊黄,活像正害蓍“黄胆病”,而他的脸上表情也和一个患病的人差不多,恹恹的,无精打采的,在那张缺少起伏,棱角不显的面孔上,就找不出来了半点属于“情感”方面的痕迹来! 这人的左边,是个相貌狰狞可怖的角色——结实高大的身材上,顶蓍一颗毛发蓬乱的脑袋,粗黑胡子由腮到颔,密密丛生,在粗糙及布满了点点斑痕的面皮上,齐蓍右眼到左唇角的是一道蚯蚓般的凸突长疤,这道疤痕横过鼻梁,就好像贴了一条红蠕色的腐肉,实在太过于破坏格局,使他这张原本就恶毒得叫人畏怯的尊容,便更加丑怪凶邪了…… 另两位的长相倒还中规中矩,说得过去,那瘦长白面的人物至少还懂得微笑;生得眉清目秀的另一个年轻人虽然不笑,尚不算讨厌,看在眼裹,比他的几位同伴要熨贴多了。 为首的中年人瞪视看崔厚德,慢慢的,目光移向舒妲,最后,落到盘膝运功的燕铁衣身上,他的目光在移动之间,充满了凝形的杀气,毫无保留的狠酷,彷佛流闪看血艳艳的芒彩!极点点头,他暴烈的道:“正是他们!” 那满面病容的一个有气无力的道:“志甲兄,既已验明正身,我们就别再延宕辰光了,动手吧!” 这中年大汉,果然便是投帖相邀的“十二飞枪”熊志甲! 脸有疤痕的这一位声如狼嚎般剌耳的道:“久闻燕铁衣为北地绿林一霸,早就想会他一会了,如今正好掂掂他的分量,看看他是什么不得了约三头六臂!” 像是害看“黄胆病”的仁兄摇摇头,懒懒的道:“卓才,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姓燕的业已玩不动啦,你没见他正瘟在地上装孙子,连蓍气通穴脉呢,一副缩头缩脑的窝衮相。” 被称做“卓才”的大汉桀桀怪笑道:“管他是真在行功抑是吓破的胆装孙子,我少不得要替他松散松散,否则大老远的来中土,岂非白搭功夫了?” 满面病容的这人道:“似姓燕的目前这副德性,玩起来就不带劲头啦。” 打量着说话约两个人,崔厚德突然笑了起来:“你两个加料的活宝,一搭一档,一应一合,倒蛮像那么回子事,在下我可忍不住要问,二位是打那个师娘胯底下钻出来现世的呀?” 叫“卓才”的凶恶大汉蓦地双眼帘睁,愤怒的道:“好王八羔子,你竟敢骂我‘大荒双魅’!” 崔厚德扬着头,气势昂昂:“辱骂?我操你的老亲娘,辱骂算什么?我还要活剐了你逭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癞皮蛤蟆,狂吠疯狗!娘的,冲着我们魁首吹大气,也不怕豉破了你们的心肝肺!” 疤痕大汉像要吃人也似狂吼一声,挫牙如磨:“我活劈了你们这孽种!” 熊志甲伸手一拦,大声道:“慢着,小心中了那里的奸计!” 他的同伴也道:“志甲兄说得不错,卓才,稍安毋躁,我们要先弄清楚姓燕的是真在运功调息,抑是故意装孙?别把事情搞岔了看了他们的道。 崔厚德冷笑道:“少他娘在那里磨蹭了,有种的就土来试试,我们敢情生嫩,却更怕列位老掉了牙咬不动呢!” 疤痕大漠厉烈的叫:“你记看你放的这些驴屁,我晓得你叫崔厚德,你也别忘了我‘大荒双魅’中的‘混世阎王’皮卓才,等一歇,送你上道之后你可到阴曹去指名道姓,告我的状!” 崔厚德大马金刀的道:“我们之间,那个要上路还真说不定呢,皮卓才,到了那一刻,你就会发觉你并不具有先见之明了!” 似有病容的这一位冷──的一笑道:“姓崔的,姑不论你手底的那几下子比不比得上你这张臭嘴来得犀利,先凭你这股子胆气,我就认为你够得上出来混世面了,只不过,怕你也混到今天此时为止啦!” 崔厚德皮笑肉不动的道:“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这人要死不活的道:“在关东,人家叫我‘阴阳拘命’,对了,我的名字是锺。” 崔厚德道:“马上我们就要豁开来玩命了,锺忻、你们‘大荒双魅’老远从关外跑来中土吊颈挨刀,总该有个理由吧?” 吃吃一笑,锺忻阴恻恻的道:“吊颈挨刀?也罢,先不说谁含吊颈挨刀吧;你要问我哥儿几个为什么来此触你们的霉头,折你们的阳寿?很简单,我们乃受人之托——志甲老兄同我哥俩情交莫逆,而他也是受人之托,那个人是他的亲姐夫,就是这么回子事,你弄明白了么?” 崔厚德硬邦邦哟道:“熊志甲也是来自关外?” 锺忻眯着眼道:“当然,他是关外‘黑龙一百骑’的龙头,顶顶大名哩,我们是同道的老伙计,多年的好朋友,亲如手足,情比兄弟。” 崔厚德心想——怪不得这熊道甲的名号他们十分陌生,原来竟是远自关外来的人物,就连这‘大荒双魅’吧,也未曾闻及,路远山重,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不知他们在关外混的名堂如何?木身的功力又如何?” 锺忻又慢吞吞的道:“现在,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崔厚德脱口道:“熊志甲的姐夫是那一个?” 嘲弄的笑了,锺忻道:“崔朋友,这个问题,你就未免问得楞了些,我若回答了你,我就他娘的更楞了;看你生得牛高马大,却似缺了点心眼,啧啧,我倒比你略微精灵上那么几分,所以,你算自问啦!” 崔厚德故意用话来刺对方:“谅你也不敢说出那个人来,否则,我们也好省事,连首加从,一并拴了起来做掉!” 锺却毫不看“道”,他老奸巨猾的道:“别净做些好梦啦,崔朋友,你们要知道那人是谁,容易得很,只要你们三位还能挨到那个辰光,他该现身的时候,自会现身,就怕三位临不到那个节骨眼,就抢着先伸腿了……” 崔厚德冒火道:“娘的,我若在做梦,你这些诨话就和放屁一个鸟样!”极大吼一声,‘混世阎王’皮卓才叫“老锺,动手了哇,还和这杂种罗嗦个卵?” 锺忻不紧不慢的问熊志甲:“怎么样?志甲兄。” 一直在谨慎观察燕铁衣形态的熊志甲,双目中凶光闪闪,脸上也浮起了狞笑,他的声音裹有着掩不的兴奋同得意。 真是老天助我——伙计,姓燕的果然是运功调息,他可能受了内伤,也或许在刚才的逃脱行动中妄耗真力过钜,不管怎么样,目前他已无法挣扎抗拒了,伙计,我们趁早上吧,这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锺忻阴笑道:“姓燕的约莫气数也该尽了!” 崔厚德蓄势以待,仍然毫不示弱的咆哮:“先别急看替我们魁首算命,倒是莫忘了合合你们自己的八字够巧不够?只是眼前,我便看出你们每个人头顶上俱皆顶看血芒三尺!” 熊志甲冷竣的道:“崔厚德,你真是个不知死活的莽夫!” 崔厚德怒目相向:“你他娘却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突然狂笑出声,熊志甲道:“有眼无珠的江湖小丑,武林末流,我便叫你尝试一下关外‘十二飞枪’的赫赫神威。” ‘威’字有如一个火辣辣的炭球在空气中爆裂,一溜银灿灿的冷芒猝闪倏射,尖锐的风声才起,崔厚德已急旋五步,‘擦’声轻响,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上,已颤巍巍的插看一只四尺无缨银枪! 刀锋斜偏,崔厚德正待扑向对方,两道寒电连串飞来,他挥入斩击,竟皆落空,瞬息间,他藉苍挥刀之力,暴移七尺! 熊志甲冷酷的道:“还算小有功夫,崔厚德,你已躲过了我的头三枪?” 目切齿的崔厚德自唇缝中迸出声音:“你狂得早了些,熊志甲,试试看你下的那九只破枪,能不能沾得上我一根汗毛?” 一边,锺忻嘿嘿笑道:“这匹夫是不见棺材不下泪,志甲兄,你就快点下狠手吧,露一露你那名震白山黑水的‘流絮飞云枪法’,好叫他在一开眼界之后放心归位!” 熊志甲傲然道:“姓崔的要能在我这套枪法中撑过一半而不见彩,我就认为是天大的奇迹了!” ‘呸’了一声,崔厚德大叫:“痴人狂话,不值一笑,熊志甲,你要能在我的刀下过关,我才更以为不可思议呢!” 熊志甲猛然右臂挥舞,他肩后的一只银枪笔直穿升空中二十余丈,但见银光流灿,又滴溜溜的反转倒插向下,几乎在这只银枪升起的同时,熊志甲的左臂暴抬,冷芒映处,另一只银枪已到了崔厚德心口之前。 双手握刀,崔厚德身形快斜,并奋截来枪,光影掣映中,‘当’声撞向,那只银枪‘哺’的一声偏插入地,可是,又一抹银电已毫无征兆的来到了他的背后! 直到这只射向背后的银枪快要沾衣了,崔厚德才听到破空的声音,他惊怒之下,全身往前扑俯,银枪的菱形枪尖贴蓍他的背脊遥插丈外,然而,已经划裂了他背上的衣衫! “姓熊的——” 崔厚德怪吼看刚待跃起,半空中的那只银枪,正好对准他的头顶直撅而下,时间、位置、角度拿捏之准确巧妙,真个匪夷所思! “薄刃双口刀”横起飞旋,电映光闪裹‘铿锵’脆向,落插下来的那只枪甫被刀锋弹开,又一抹寒光直指崔厚德心窝! 熊志甲的出枪,是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怪,更一次一次毒,待到这一枪飞至的当儿,业已迅速得几连人们的视线也不及追摄了! 危急下,崔厚德吸胸凹腹,陀螺也似半转,而银彩夹着血芒映现,崔厚德的左胁已经翻卷开一条三寸长的血口子! 一个踉跄,崔厚德奋力站定,乃身斜竖,马步扎稳,倘忍者伤处火辣的痛苦,汗水涔涔裹,双眼宛如染血般瞪看熊志甲不动!—— 第三十六章 仇如环 十二飞枪 现在,熊志甲背上尚有五只眨看森森冷眼的银枪。 业已出手的七只银枪,便歪斜不一的零落插入沙地之内,好像刚刚射落的银矢矢,同样也在反映看净亮的光芒。 缓缓向前走近,一步一步的,充满了那样的自信与胁迫力,熊志甲的模样似是一头猛兽,一头凶恶的猛兽,正逼向从事挣扎中的猎物! 崔厚德斜竖的‘薄刃双口刀’突然横举,又猛的重指,接着,再度斜竖——他不停的变换着封门刀势,却也显示出他内心的焦惶与不安来! 一双大手左右摊开,熊志甲极其轻蔑的道:“慢慢来,崔朋友,不用紧张,眼明手快,定心凝神,才是武家制胜的要诀,像你这样慌乱,已经是输了一半啦……” 黄豆大小的汗珠子,顺着崔厚德的额门、眉梢往下淌落,他脸孔的肌肉扯紧,唇角在不住抽搐,握着刀柄的手堂也黏滑湿腻,一颗心,活似擂鼓般狂跳个不停,他觉得胸膈间若烧起一把火,口乾舌燥,血液都似在沸腾了!” 本来不把熊志甲放在眼中,而现在,崔厚德方才明白自己的错误——这该死的轻敌心,混帐的优越感,他居然未能顾虑到对方可能制胜的条件,他只以为自己才有操持全局的把握,才是赢家! 燕铁衣的武功、胆识、机智和毅力,造成了他的江湖上喧吓的声威,也树立了他难以匹敌的气势,‘青龙社’便不随著名扬天下,睥睨四方,因此久随燕铁衣的崔厚德,也自然养成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习性及唯我为雄的傲气,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只是崔厚德自己,而非燕铁衣,燕铁衣能够镇压的局面,平易渡过的险境,在他而言,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熊志甲停住脚步,阴沉的笑看:“我向你说过,崔朋友,你接不下我这套枪法,事实的证明,好像我是说对了!” 艰涩的咽了口唾沫,崔厚德倔强的道:“早着哩,姓熊的,现在的形势距离结果,还有老大一段距离!” 熊志甲摇头道:“老锺说对了,你果是那样的人——不见棺材不下泪!” ‘格登’一咬牙,崔厚德厉声道:“等老子躺下挺了,你再卖俏不迟,眼前老子仍然有口气在,姓熊的,便也难保你身上那处部位不开个血窟窿!” 熊志甲冷森的道:“崔朋友,我劝你还是自行了断为妙,若是非要等我来送你上道,恐怕你就会觉得痛苦不堪了——在这方面而言,我知道许多令人想死都死不得的法子!” 崔厚德强硬的道:“少来这一套,姓熊的,老子成天糊弄别人,莫不成还会受你的糊弄?” 熊志甲重重的道:“那么,你是一定要我来代劳了?” 崔厚德粗暴又狂悍的道:“老子早已豁上这条命,好歹也不过就是‘死’字一个,熊志甲,我会拉个垫背的人,黄泉道上结伴行,你就先应卯吧,老子看着你最顺心!” 熊志甲焦雷般叱喝:“狂妄流痞,碎嘴无赖,凭你也配出此狂言?” 崔厚德破口大骂:“去你娘的那条腿,你又是什么高人异士?你又有那一样可以爬上人头?关着门起道号,这个邪叫老子来信!做梦!” 双目中煞气毕露,熊志甲一挥手:“圈杀!” 于是,‘大荒双魅’‘阴阳拘命’锺忻,‘混世阎王’皮卓才二人腾空而起,快不可言的同时飞扑向盘坐地下运功调息中的燕铁衣! 崔厚德顿时气涌如涛,吼叫着横身待拦:“乘人之危的狗杂种啊。” 熊志甲身形暴进,随看他的动作,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的双手上已经各握一只银枪,枪尖微抖,星芒千百闪颤,双枪如虹,却笔直戳刺而出! 崔厚德左右挪移十七次,‘薄刃双口刀’挥舞劈掠,悍然硬接! 熊志甲猝然跃起五尺,凌空一个筋斗倒翻,双枪却蛇信也似急速吞吐,刹那间倒刺九十七枪! 刀锋带着寒光连成了点与线的形像,在连串的金铁交击声裹,崔厚德强截敌人这凌厉的攻势,然而却已被逼退三步! 贴地飞滚,熊志甲的双枪由全身四面八尢往外射穿,只见他混身上下俱是蓬散并扬的冷芒银电,有若一团炸碎的光球! 崔厚德竭力运展着手中刀,做着能力极限的斩截切;原来使起来得心应手的这把家伙,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却如此滞黏沉重,好像偏在这辰光掏起来一样。 一溜溜的刀光交织飞舞,翻滚流掣,而闪闪点点,或成曳虹,或为芒彩,或做星矢的枪彤,便密集又强烈的纵横旋射,在火花的溅现,清脆却硬朗的兵器碰撞声裹,崔厚德业已左支右绌,连连退后,身上更有数处皮肉划裂见血!那边—— 舒妲的形势更是恶劣危急之至,她以那一对‘牛角短刀’像疯狂了一般拚命护卫着燕铁衣,她完全是一派不要命的同归于尽打法,处处奋不顾身,刻刻誓与敌亡,她这种玉石俱焚的博击,一时倒令‘大荒双魅’受了牵扯。 ‘大荒双魅’中的任何一个,论武功论经验,甚至论狠毒,都要比舒妲强上多多,若是单对单的拚斗,他们两人中随便挑一人,也足可对付舒妲这样本事的角儿三两个,然则,现在的舒妲,只是在拚命,不顾自己生命的在拚命,如此厮杀,和一般的拚斗就多少有点不同了,‘大荒双魅’不愿在本身的安全受胁下杀敌,招式运用上便颇为忌惮,有许多地方不能放手硬干,进展自然稍有阻碍,但这样的情况,并不会延续太久,‘大荒双魅’仅是略受牵扯,却并非无计可施,他们依旧能够解决舒妲——只是时间上要比预料中的慢些——实际的形态,‘大荒双魅’明白,舒妲也明白。 ‘大荒双魅’都只用空手进击,闪腾如风裹,舒妲已气喘嘘嘘,披头散发,衣裙多处撕裂,现露于衣裙裂口外的肌肤不再白皙晶莹——若非血痕交错,便是乌青瘀肿了! 眼看着舒妲已无法再支撑下去,眼看着她的危难就要临头,而崔厚德非但是不能过来援救,非但是自身不保,他那边的形势更不比舒妲好上多少! 身形看似跃起,锺忻却突然诡异的窜落,舒妲的右手‘牛角短刀’斜挥落空,锺忻已快逾闪电般飞起一脚将舒妲踢滚在燕铁衣身边! 叱喝半声,皮卓才随形而上,两只船也似的大脚往下暴踩,模样恨不能一下子便将舒妲踏透踏扁,踏成一堆肉糜! 就在舒妲悲愤绝望,惊恐无告的那一刹那,她侧伏于地,眸瞳中映凝着那双套穿巨大牛皮软靴的脚底迅速踏落,她甚至已准备承受对方双足着体时的剧烈痛苦了,却在蓦然间——怪吼如雷,风劲力迥,光影错乱中,皮卓才魁梧的身子竟斜翻倒滚,摔出了十几步之外! 正待扑上来跟着下手的锺忻,倏而缩头拳身,‘呼’的一个折转旋了回去,一张黄脸上顿时泛了灰青! 舒妲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正在被这突兀的变化弄得怔忡疑虑的当儿,一旁,燕铁衣已经声音低沉的出了声:“没伤着你吧?舒妲。” 一骨碌爬起身来,呈现在舒妲眼裹的,是燕铁衣那张虽仍微带苍白倦色,但却浮漾着平静笑容的面庞;于是,这须臾间,舒妲的心中涌满了喜悦,涌满了欣慰,涌满了如释重负后的轻快,她发觉自己居然已经很久没像这瞬息间的兴奋同欢榆了,而且,她从来也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充满了安全感,如此扎实,如此牢靠,又如此温暖! 颤着声,笑裹含着泪,舒妲激动的道:“你好了?魁首,你已经好了?” 微微点头,燕铁衣道:“只要把流循体内穴脉经络间的那股真气收归丹田,不使它有反逆倒涌的危险,其他的便不用顾虑了;你们二位已帮我完成了这件事,虽然我的体力仍未尽复,亦不足影向根本。舒妲含着泪道:“魁首,多亏你方才救了我,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表达我的谢忱才好!” 笑笑,燕铁衣道:“傻丫头,原是我该谢你才对,若非为了护卫我,你也不一定会遭受刚才那样的危险。” 因为燕铁衣的突兀行动,使“大荒双魅”一个立刻受挫,一个赶忙退却的情况变化下,使得紧逼崔厚德的熊志甲不得不立时收手退出战圈,严阵以待,保持其最大的戒备! 混身血迹,气喘如牛的崔厚德,在压力顿消之下,不由累得一屁股坐向地面,一面抹着汗水,一面提着嗓门嘶哑的叫:“魁首……天可怜见……你老幸亏及时恢复体能……运功竣事……只要再晚一会,我和舒妲便叫这干王八蛋摆平啦……” 缓缓站起身来,燕铁衣先冲着熊志中端详,又将目光逐一移过‘大荒双魅’及另两个场中人物脸上,他泛起一抹纯真无邪的微笑,和悦的道:“列位的运气还不算太好,我运息的过程要比列位所预料的时间稍快上一点。” 顿了顿,他又道:“是而,列位想乘虚而入,落井下石的这个心愿,恐怕就多少要遭受挫折了。” 熊志甲脸色铁青,冷目如铃,他恶毒的道:“燕铁衣,即使你及时运功完竣,于你们最后的悲惨结果并无二致,加上一个你,同样不能扭转你们业已注定的败局!” 燕铁衣淡淡的道:“业已注定的败局?熊志甲,是谁给我们注定的?你么?还是你身边的这些位朋友?” 重重一哼,熊志甲道:“口舌争强,不是好汉风格,手底下见真章,才是解决的唯一法则!” 燕铁衣安详的道:“说到‘──’对了,方才我在调息之间,言词举止上虽然不能有所反应,但心里却明白,我已听到你,以及你那几位帮手的说话;只有一个问题要请教,熊志中,你派人投柬相邀,目的就是要聚众伏尸于我等?” 熊志甲大声道:“一点不锗。” 燕铁衣道:“如此麻烦周折,何不乾脆半途拦截省事?” 熊志中凛烈的道:“此处僻静荒寂,适宜下手,而且我们早已替你布下了一个火场炼狱,待你投入,我故令我那手下恶词傲颜相向,激使你们前来自投罗网,不错,你们果然中计而来,虽然让你们连闯两关,燕铁衣,这第三关也就是你们生命的终结了!” 背负双手,燕铁衣闲闲的道:“我想,熊志甲,你该知道我是谁吧?” 熊志甲寒着脸道:“怎么样?” 燕铁表又道:“那么,你也该明白我的身分,来历、以及——我的武功修为如何?” 熊志甲厉声道:“我对你的认识,比你所预料的更多,燕铁衣,但这却吓不住我!” 点点头,燕铁衣道:“当然,若吓住你,你也不会出现在此地了——让我们开诚布公的明说了吧,熊志甲,这可是你那位姐夫杀人灭口的计划?” 熊志甲略一迟疑,强悍的道:“一不做,二不休,你们那个知悉了他在‘楚角岭’刺杀应青弋的内情,那一个便别想活蓍回到‘青龙社’,如今你们三人就正是这种情形,他不会容你们把话带回‘青龙社’去,他截杀了你们,总比面对‘青龙社’全体的报复力量来得轻易!” 燕铁衣宽慰的笑了:“真高兴你把这桩疑案明明白白的澄清了,这已证明舒妲果然是无辜的,果然是被人陷害诬谄的;直到现在才听到了真话,确定了真相,我也总算了却一件心事……” 熊志甲冷森的道:“不管你知道了些什么,你回不去‘青龙社’告诉你那群手下了!” 不愠不愁的笑了笑,燕铁衣道:“你姐夫是谁?” 熊志甲生硬的道:“问这个,你是白费心思了!” 燕铁衣又道:“他刺杀应青戈,为了什么原因!” 熊志甲粗暴的道:“仇恨!” 燕铁衣慢条斯理的道:“什么仇恨?” 双目中凶光闪闪,熊志甲道:“不能告诉你!” 扬起头来,燕铁衣道:“如果他是条汉子,就该挺身出来摆平这档子事才对,老是窝在暗处,不是暗箭伤人,便是指使其他无干者代其行凶以至牺牲,这种卑鄙行为,不配称作一个真正武士!” 熊志甲阴沉的笑了,他道:“谈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燕铁衣,你算找错对象了,江湖上尔虞我诈,武林中诡异百出,用暴力,用计谋,用手段,不论用什么,只要达到目的,其他全是白搭,若空口说些陈腔滥调就能济事,天下也早太平了;玩这一套,燕铁衣,我比你还高明,你那成筐成箩的圣哲之言,义德之理,收回去也罢!” 燕铁衣道:“熊志甲,你就心甘意愿受他利用,为他充做代死的工具?” 熊志甲冷凛的道:“我们有这个交情!姓燕的,你这是最幼稚的离间手段,最无聊的挑拨陋计,你将会发觉,效果正是相反!” 浓眉怒轩,他又道:“至于说到‘代死的工具’,燕铁衣,我看你把我们彼此之间的下场弄错了!燕铁衣明朗的一笑道:“你认为了你们胜得了我?” 熊志甲狂傲的道:“当然!” 燕铁衣道:“在关外,你们的威名不管有多大,总不是那最强的——我听过那号人物的名姓,岂非眼下各位中的任何一位——而我,我在我的地头上,却堪称首屈一指,各位以弱博强,岂非自不量力?” 神态是轾蔑的,熊志甲道:“谁给关外的同道判出等级,分过高低了?又有谁能称做关外第一?凭什么称做关外第一?那一个信服了,遵从了?燕铁衣,关外的江湖朋友,道上兄弟,全是各自为政,独成体系,他说他强。我说我狠,谁也压不上谁的头顶,今番你占上风,明朝我找头筹,人家妄自称尊,我还独树一帜呢;你认为某人最行,那是你的看法,我却认为我,以及我这一系才是真正的强者!” 摇摇头,燕铁衣道:“你是跋扈傲慢得离谱了,熊志甲,关着门起道号是不济事的!” 熊志甲狠狠的道:“那就试试真功夫!” 燕铁衣微进一步,道:“舒妲、厚德、你们退下歇息,眼前的这些位朋友,容我独自领教!” 站起身,踉踉跄跄走了过来,崔厚德中气不足的道:“魁首,我还可以拚……” 一挥手,燕铁衣道“下去!” ‘混世阎王’皮卓才愤怒的大叫道:“听听,听听吧,姓燕的居然要以一己之力对付我们大伙呢,娘的反,他简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了!” ‘阴阳拘命’锺忻也歹毒的道:“叫他来试试,重担上了肩,一旦承受不住,就要连命一起卸掉了!” 燕铁衣笑道:“二位是‘大荒双魅’,我已经知道,站在熊朋友身边的另两位是谁?尚请逋个名号容我拜识拜识。” 熊志甲猝厉的道:“别以为你能糊住谁,既敢千山万水来此搏你之命,便也不会忌惮任何后果,更不会畏惧任何报复;燕铁衣,这一位是我‘黑龙一百骑’的二当家‘白面枭’刁刚,年轻的一位是本组合的公弟‘小豹子’江杰!” 燕铁衣颔首道:“幸会幸会,各位真是英雄气度,豪士风范,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熊志甲阴阴的道:“中土武林系源,偏生恁多无能之辈,畏缩懦夫,对你奉承巴结之外,更加谄媚阿谀,那都是些窝囊废,软骨头,无耻之徒,他们仰你的鼻息,受你的钳制,这是他们无能无格,亦是他们被你的虚名浪誉蒙住,燕铁衣,你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没有什么超群拔萃之处,纯乃一派鬼蜮技俩,邪行淫威,那些没有骨格的人含糊你,但我们却不!” 笑笑,燕铁衣道:“关外好汉,果是别有一番粗豪之概,尤其这种英武、明快、又无畏气势,更是令人钦佩——只不过,我并不似阁下所说的那么坏,而各位,恐怕也不似自许的那么不可一世!” 熊志甲狂悍的道:“让我们就来对证一下,谁是在沽名钓誉,谁是虚有其表——”一条白森森的光华,便在毫无预兆的突兀裹笔直飞射,这道光华彷佛是自虚渺中凝形,像是从九天之上穿越而下,眩目的,透亮的光芒,那么凌厉快速的割裂空气,运行于两点之中的过程间,似是猝然将大地缩为一粟了。 熊志甲暴闪急侧,双枪横翻,却仍然被那道流电般飞射的白光创落一片巾角,他在瞬息裹,甚至感受得到那渗肌透骨的寒意! 燕铁衣的出手是快得如此不可思议,几乎见到形像的出现,实实即已接触了目标——那种快法,宛若这个结果已摆在那里了。 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小豹子’江杰,暮的贴地窜进,两手伸缩,一对乌黑泛亮的‘穿心钻’己二十二次串戳燕铁衣! 呃,果然勇猛如豹,而且,狡狠如豹! 燕铁衣身形纹风不动,长剑下摆,在一片扇形的光弧映闪中,陡然间截出敌人来自底盘的攻击,而那片扇形的光弧犹在凝布未散,剑刃却倏弹斜挑,任是‘小豹子’江杰倒仰得快,眉心处血水洒出一溜——仍被剑尖割裂了寸许! 江杰滚扑出去之后,那剑尖一挑所带起的破空声方才传出! ‘卑鄙!’熊志甲狂吼着,双枪辉灿宛似银鱼过江,流虹交织,密集又犀利无匹的卷而到,燕铁衣一样卓立不动,‘太阿剑’的剑刃飞施穿剌,抖洒迥掣,在各形各式光华的组合中,连串的挡开了敌人政势! 半空裹人影闪晃,‘大荒双魅’锺忻、皮卓才双双跃腾而起,他们的兵器早已亮相,锺忻是一条‘九菱鞭’,一把短斧,皮卓才则是一柄‘厚背紫金刀’! 燕铁衣表情冷木,身形微晃,人已移出七步,当锺忻与皮卓才二人的兵器落空于一刹那,燕铁衣已暴翻空中,长剑横掠,带起一条匹练也似的毫光,‘大荒双魅’怪叫如啸,左右分闪,‘照日短剑’已经闪电般突出穿射,在锺忻面颊上抹过一道血痕! 亡命般抢出几步,勉强站定,锺忻一摸脸孔,满手尽是腥赤黏红的鲜血,他又惊又怒的嚎叫:“姓燕的畜生,你你你……你竟敢伤我?” 拄剑于地,燕铁衣淡漠的道:“已经伤了你,还有什么敢不敢之说?” 锺忻暴跳如雷,嘶哑的怪吼:“我与你誓不两立,燕铁衣,我豁上这条命也要找回这一剑来,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古怪的一笑,燕铁衣道:“早已是这个‘誓不两立’的形势了,锺忻兄,莫非你到现在方才醒觉?” ‘九菱鞭’蛇电也似凌空横卷,锺忻疯虎般朝上扑:“我和你拚了……” 背后,皮卓才金刀飞舞,亦如怒浪涌涛般罩下。 燕铁衣的长短双剑同时暴闪,一长一短的剑刃,便映凝成一大一小两团流转滚动的光环,而且,更是宛若推轮刺圈般流转的光环! 密集的金铁交墼声震得人耳膜生痛,光影掣眩中,三条身形分开弹跃,兜头挥劈的一条生铁‘齐眉棍’,却适好迎上了燕铁衣! 那是‘白面枭’刁刚。 燕铁衣居然不躲,他的‘太阿剑’猛往上横,棍剑相交击,声扬光颤,剑刃却在沉弹的瞬息贴棍闪滑,‘括’的一记,刁刚执棍双手,已各被削去三个指头! 血淋淋的断指合着刁刚闷窒的号叫回起,刁刚往上抢,一头撞向燕铁衣胸前! “不可——”熊志甲尖吼着,双枪暴刺,意图逼迫燕铁衣,‘十豹子’江杰也奋身冲扑,‘穿心钻’齐指燕铁衣背脊! 燕铁衣骤然吸胸侧身,转一半步,刁刚一头撞空,正好迎上江杰的双钻。 ‘太阿剑’也同时扫截向熊志甲的双枪。 江杰瞥见他的二拜兄冲到自己尖之前,急切中,拚命旋抛双臂,错涉倒移,那青凛凛的‘照日短剑’光芒,却适时穿进了刁刚的胁腰——进出于一刹那! 眼睛裹看得见这样的景况,但江杰的动作上却来不及应理,他的身子仍在移退,两臂仍在分抛,而燕铁衣使那样好整以暇的将他逼开,燕铁衣的长剑翻刺进江杰胸膛,更将江杰撅出五步! ‘太阿’与‘照日’的冷莹剑身,抖起滴溜溜约两串血珠子,又那么轻灵的交并于燕铁衣胸前成十字形——好在刁刚及江杰几乎同时发出的惨怖哀号盘中。 目眦欲裂的熊志甲,突凸看血红的只眼,五官扭曲着,悍不畏死的扑了上来,双枪穿剌吞吐,急密凌厉得无法以复加,锐风纵横,尖啸如褛,他恨不能把他的敌人戳得千疮百孔! ‘大荒双魅’也再度一齐挟击燕铁衣,他们两人也和熊志甲一样,安了心在拚命,因为他们非常明白,这时他们若不拚命,对方就会毫不容情的要他们的命了! 燕铁衣意态雍容而沉稳,他的长短双剑以犀利又狠毒的招式抵制着三个敌人,在那样神鬼莫测的变化中,可以看出他无比的从容与雄浑气势来,令人深深体会到——斗中置虫,还有多么大的回环余地啊……—— 第三十七章 生死斗 夺魄追魂 汗水浸透了熊志甲、锺忻、皮卓才三个人的衣衫,怨毒愤恨的火焰也烧红了三个人的眼睛,三张面孔全都歪曲得变了形。他们将所有的力量会聚起来,把所有的功能俱皆施展,三个人是一个意愿,一条心——搏杀燕铁衣。 当然,燕铁衣何尝不想搏杀他们?只是,燕铁衣的模样,不似对方那般恶形恶状罢了。 又是狂风骤雨似的一轮攻堆过去。 熊志甲只枪挑剌中,嘶厉的大吼:“圈外掠阵!” 在燕铁衣长剑飞挥腾扬下,他不禁微觉一怔——‘圈外掠阵’?对方处在如此不利的形势裹,熊志甲竟然犹令他的帮手退出战阵? 事实上,‘大荒双魅’半声不响,倏忽倒翻而出,只留下了一个熊志甲! 燕铁衣方始怀疑熊志甲是不是有些不正常或已迷糊,熊志甲已经大偏身,斜着双枪分上下流矢般穿刺而来! 燕铁衣长剑闪翻,‘叮当’两声合为一响,倏而击开敌人双枪,于是——熊志甲分扬的双枪暴弹,‘削’的一声,原来的插入沙地裹一只银枪便被他挑飞,急射燕铁衣。 身形侧闪,燕铁衣刚刚让过这只银枪,态志甲贴地滚跃,双枪掠横,寒芒如电,又是两只插在沙地裹的银枪飞刺并射。 燕铁衣猛腾空中丈许,却巧好迎上了熊志甲磕激而来的第四只银枪! 这些只银枪的飞射,是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诡,第四只银枪,被燕铁衣横剑截切下,断为两半垦落。但是,那沉重的碰撞之力,却也使得燕铁衣悬空的身体打旋,右臂发麻! 第五只斜插地面的银枪,便在这时飞到。 打横的身子蓦然硬生生横跳三寸,那只银枪流光般险险擦看燕铁衣的颈背掠过,不待燕铁衣扭回原式。第六、第七两只原插在沙地襄的银枪,已同时为熊志甲挑射向燕铁衣! 凌虚的躯体猝而偏斜,燕铁衣长短双剑往反方向倒挥,‘呛’‘呛’两响中,一只银枪震抛由三丈多远,另一只银枪却划过燕铁衣左肩,带起一溜血影! 熊志甲再接再厉,行动迅捷如风——他的左手抢蓦抛三尺,右手枪暴砸空中的银枪枪尾。 于是,这只抛起受击的银枪猛转弹射,快得像要追摄千百年的光阴也似,透空气射。 正往下落的燕铁衣双剑突然交叉成十字形,光华灿眩中,重重绞截这只银枪,枪的去势太猛,竟把他撞得连连歪斜后退! 于是,熊志甲右手中的银枪已适时投掷,冷芒若雪,映得一溜寒! 踉跄裹的燕铁衣,长剑猝往下插,剑身弓由约刹那,他突然松手,‘太阿剑’颤震着跳弹,在跳弹的倾刻横翻,那历准确的磕飞了熊志甲这右手上第九只凌厉的银枪! 燕铁衣闪电般伸手捞住了他的‘太阿剑’,而熊志甲则腾飞起六丈之高来,只见他刚刚达到那个高度,又似雷霆万钧之势对看燕铁衣急泻而至。 双足硬挺如桩,燕铁衣的‘太阿剑’在一百一十七次融为一次的流灿纵横裹,带起了交织的芒彩及穿飞的冷艳。他的面前,宛若倏忽布升起一片网,一片由光与刃组合成的网! 变化便在此时发生了! 以那么强劲之势凌空扑来的熊志甲,竟在他突兀的奋力抛臂中整个身形‘呼’声翻滚,他那一次抛臂的动作,便是藉着一只银枪的掷射,而将自半空扑落的全部力量贯注入枪中。更因此惯性的力道反应,抵消了他的冲劲、在不可预料的情形下转换了他的方位与角度! 燕铁衣布起的刃之网是在他身体的正面。硬生生的接触了敌人贯借力量、强猛刺来的那只银枪。但是,敌人却藉此抛枪移劲的挫顿之势,业已快速无比的翻到了他的背后! 那只正面刺撞的银枪,力量之沉猛,震得燕铁衣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剌耳的金铁折裂声彷若是连串怪异的呻吟,尖锐中带看泠硬,‘太阿’‘照日’两剑的锋利,已将这 银枪削为寸断! 几乎在同一时间,熊志甲最后存下的两只银枪已早由他背后枪囊裹拔出,又狠又快的朝着燕铁衣背心猛刺! 距离是这座接近,动作是如此快速,变化更是这般出乎预料。现在,燕铁衣要在截击那挟以万钧力量而来的银枪同时再躲避背后熊志甲的攻杀,业已来不及了! 在间不容发的一瞬裹,燕铁衣猛往前扑,比他前扑之势更快,他的‘照日短剑’闪电般以一个半弦度倒抛于在胁之侧! 菱形尖锐的银枪尖,甫始透入燕镦衣的背肉裹,熊志甲的一双手便已在‘照日短剑’的光弦闪映下齐肘斩蜥! 当熊志甲在骇极的一刹那震愕中,‘太阿剑’已经自右侧的斜角,从下往上。深深透入了他的腰胁! 没有呻吟,也没有喊叫,熊志甲仅是踉跄不稳的往后倒退了几步。他的面孔表情惊怔得古怪,他好像不兑得痛苦,也不感到悲恐,他的模样,只是透出无比的迷惘,至极的空茫…… 悄不哼声的,‘混世阎王’皮卓才猛往上冲,‘厚背紫金刀’幻起九溜光华,劈头齐罩向燕铁衣! 插在熊志甲腰胁之内的‘太阿剑’,猝然抖洒着满天的血滴倒翻,有如卷起一蓬喷溅的碎浪银珠,震击得皮卓才的刀锋速速跳荡! 钟忻也是毫无声音,鬼魅一般从侧面掩了上来。 燕铁衣身形暴翻,‘太阿剑’在圈圈相套的弧光如环中反罩锺忻,锺忻鞭飞斧掠连连抗拒,更连连倒退。 于是,皮卓才又大吼着冲近。沉重的紫金刀挥斩如风,劲力强悍之极。 目光凝聚,燕铁衣运剑似一束来自极西的流电,闪射穿织,瞬息间幻化着千百种无定无形的光影。皮卓才被圈内这飞掣的光影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锺忻的‘九菱鞭’,就在这时怪蛇长戳至燕铁衣血染后背。 左手暴翻,燕铁衣像是背后有眼,那么准确的一把抓住了锺忻‘九菱鞭’的鞭头! 冷哼一声,锺忻手腕暗挥,那条全以五寸一节亮银尖菱所串成九节的‘九菱鞭’突被抖散,更齐向燕铁衣射到! ‘太阿剑’的剑尖倏弹,八点寒星纷撞向那八节尖菱。准得像有磁力,‘叮’‘当’串响裹,八节尖菱便抛坠向八个不同的角度…… 锺忻怪叫着慌忙抽身,燕铁去看似往他那里迫去,身形却在侧起之际猝然迥旋——刚好迎上了再次掩过来的皮卓才。 双方全是一个急劲接触,而皮卓才又大出意外。惊怒之下,他的紫金刀仓惶斜拒,但是燕铁衣并未用剑攻敌,他左手蓦翻。先前在掌中的一节尖菱,便在如此近迫的距离裹射进了皮卓才的肚子! 那枚尖菱的撞激力,直把皮卓才碰出了六、七步,一屁股坐倒地下,这一刹,皮卓才那张狰狞的面孔已经透了灰青。脸上的疤痕也似在痉挛,连嘴巴都扯歪了! 只剩下手中一柄短斧的锺忻,见状之下,不禁心胆俱裂,冷汗透衣,他同伴的下场固然令他悲愤,可是,对他自己生命能延续的恐惧。却更大大超过了他的那股子悲愤感…… 有些疲乏的嘘了口气,燕铁表先捡回地下染血的‘照日短剑’,跟着才挤由一丝微笑:“锺忻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对于使用暗器,也很内行吧?” 这时,皮卓才业已开始凄厉呻吟,痛得在地下翻滚! 艰涩的确看口气,锺忻悚栗却又不得不强充好汉的道:“你……你待如何?” 燕铁衣缓缓的道:“我们谈个交易,行么?” 锺忻的面色十分难看,他勉强的道:“什么交易?” 轻咳一声,燕铁衣道:“告诉我那个幕后主使你们的人是谁——也就是暗害应青戈的凶手是谁?只要你据实相告,至少,你可以活命。” 锺忻神色一动,目光闪处。却发现围待在四周的那些黑衣大汉,他们个个悲愤之情盈溢于形。正以一种期待中的抑制力在按捺着他们自己——也就是说,这些熊志甲的手下们准备听令行动,为他们当家的报仇,听谁的‘令’呢?目前,除了他锺忻没有第二个主了。 于是,锺忻又犹豫起来,他和熊志甲是多年的老友,有过福祸与共的誓言。在关外,更蒙受了熊志甲不少照应,何况他拜弟的命也赔在这档子──裹头?无论从江湖道义、朋友交往、兄弟情分任何一方面来说。他都不能屈服退缩,否则,一旦背上了这个‘贪生相死’‘卑颜求命’‘弃义苟安’的臭名,这一辈子也就会完了! 性命锺忻是要的,但却在将来能够混下去的情形才行。他决不想死,不过,也不想活着羞于见人。 然燕铁衣看在眼裹,心中自然明白,对方骨子裹在想些什么、迟疑些什么,他差不多全能猜到,然而,这对他来说,也一样是个难题,因为他极不愿将这数十名小角色屠戮殆净。他不认为有这个必要,但他却难有妥善的法子来对付这些小角色的——如果锺忻肯屈服,唯一的顾虑便是怕这些人的宣扬。 地下,皮卓才仍然在翻滚,在哀号,他混身的血,满脸的污黑,他抽搐着,爬动着,不似人声的嗥叫:“老……老锺……痛……痛死……我了……你……要替我……报仇……报仇……啊……老锺……不杀那……燕铁衣……我死……不瞑目……老锺……呃……老……锺……” 锺忻的脸色由原来的确黄变为灰白,渐渐的,又转成紫红。他的神情连连变幻,冷汗顺额流淌,一双眼珠都几乎凸出了眼眶,呼吸是那样的粗浊,一口黑牙也快挫碎了……。 皮卓才显然已近油枯灯灭的辰光了,他已慢慢停了抽搐、停止了翻动与滚爬,他仰躺在那里,双手抚看肚皮,只是偶而痉挛一下,有如一条涸澈之鱼般大张着口在喘气。但吸气的时候少,吐气的时候多,一边犹极其微弱的在嘶喊:“仇……报老……锺……替我……报仇……” 燕铁衣是那样沉静的站看不动,他的表倩冷肃而近乎寡绝——这种场面,他经得太多了,看得太多了。感觉上早已麻木,甚至觉得厌烦;曾经沧海,这水还能称得上是水么? 摇摇头,他又开了口:“怎么样?锺忻。” 抖了抖,锺忻突然狂叫:“燕铁衣,你不要逼人太甚!” 燕铁衣古井不波的道:“我是在逼你么?抑是给你一条生命?” 嘴唇抖嗉着,锺忻慌乱无主的叫喊:“你是在陷我于不义……杀人不用刀,你要叫我这一辈子见不得人……” 燕铁衣淡淡的道:“是这样么?我却不以为然,对你的兄弟朋友你业已尽了全力。形势至此,再无可为之处,若是强要挣扎,非但于事无补,更会将你自己的性命也一起赔上。这不仅是毫无价值的愚蠢行为,亦是可悲可笑的莽夫见地,你如只知要寻死,只怕你的那干伙友们在九泉之下也未必同意吧?” 锺忻大吼:“我不能出卖他们……” 燕铁衣道:“这不是‘出卖’这只是不叫你白白牺牲,锺忻,事贵从权,相信你那些朋友们都会谅解你的……” 锺忻悲愤的道:“燕铁衣,你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嘴皮子说看轻松……” 憋在那里老久的崔厚德,再也忍不住了,他朝前拐了两步。石破天惊的咆哮:“败兵之将、待死之囚,你他娘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大喝小叫?我们魁首看你可怜,有心放你一条生路,你居然装模作样。拿起‘乔’来啦?行,你想死也容易,豁开来动手不就结了?光窝在那边厢扮什么三页九烈?” 咬牙切齿,锺忻狠毒的骂:“畜生!” 崔德厚叫得更响亮:“你才是个不像人做出来的野种!” 燕铁衣道:“锺忻,我看你还是妥协了的好。” 视线闪缩四巡,锺忻又被周围那些火红愤怒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法子与敌方‘妥协’,虽然他内心裹是极为期盼的。 燕铁衣冷清的道:“给你考虑的时间并不太多,锺忻。” 没有回声,锺忻双手在交互的扭绞,汗水淌个不停。他的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呼吸娈得那等急迫——再再全显示比他心中强烈的矛盾与惶恐意念来…… 于是,燕铁衣转过,脸冲着那些满怀仇怨的黑衣人汉们道:“各位,这里的主戏已经下场了,你们只不过忝为龙套,凑合看热闹吧了。如今戏完了,热闹也过了,各位还不走,莫非想再连一出?” 围持四周的数十名黑衣大汉俱皆沉默着——谁也体会得日来,那是一种沸腾的,激昂的,充满了仇恨的沉默;一时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有任何举动。 燕铁衣耐着性子道:“朋友们,冤有头,债有主,过节业已挑明落地了。我也不愿再向你们难为,同样的,但愿你们也不要来招惹我。否则一待豁了边又‘冲’起来。恐怕吃亏的还是各位!” 蓦的,一个青面厚唇的黑衣大汉挨前半步,强硬又激动的道:“燕铁衣,你杀了我们的三位当家,莫非以为我们这么简单就会退走?以为只凭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吓寒了我们的胆?你错了,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重如山,深似海的仇,我们要你补偿要你还债!” 一时,怨毒又悲愤的激昂吼叫来自四周:“对,我们要替当家的报仇!” “血债血偿!” “我们和姓燕的拚了!” “宁肯同归于尽,也不能忍辱愉生!” “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燕铁衣冷峻的道:“不要冲动,朋友们,三思而后行!” 那青面大汉目吼叫:“我们要你抵命,燕铁衣,要剜出你的心肝来祭我们的三位当家!” 崔厚德立时气涌如涛的高喊:“乌合之众,跳梁小丑。一群酒囊饭袋,狗腿子喽罗,你们自以为已经成了气候啦?竟人模人样的充起角儿来了,别光吆喝。那一个有种就往前上,娘的皮,看你们能那三替个早就该死的王八蛋报了仇,抑是正好陪看他三个黄泉路上一遭风凉?” 青面大汉怒吼:“便是你这帮凶也难逃一死!” 崔厚德重重吐了一口唾沫,不屑的道:“就凭你们这些熊货?啐呸,蜻蜓撼柱你们都不配比方,正如螳臂挡车,看压死你们这些狗操的孽种!” 青面大汉仰天尖叫:“兄弟们,拚了,三位当家英魂不远。保佑我们大伙替三位当家的报仇啊……” 叹了口气,燕铁衣喃喃的道:“到底还是化解不了他们这场浩劫……” 崔厚德却精神抖擞,杀气腾腾的大吼:“来来来,灰孙子们,我业已是迫不及待的等着大开宰了。除恶镇邪,诛暴安良,正是我辈江湖豪杰的天责——动手哇!” 燕铁衣皴着眉道:“厚德,不可轻率!” 沟上沟下,四边圉持着的数十名黑衣大汉,便在此刻潮水般拥扑上来,兵刃挥舞,杀喊震天,在寒芒的映闪与嘶厉的啸叫组合裹,这些人已像疯了一样砍杀而到! 混身血迹的崔厚德,猛往上迎,‘薄刃双口刀’暴翻暴劈,伸缩回旋,照面间已被他砍倒了三人,刀光如雪挥洒中,又是两名黑衣大汉吃他兜胸撅穿! 燕铁衣忙叫:“无须取命,崔厚德,只要令他们暂失抗拒之力使得……” 一柄大马刀,就在这时猛砍向燕铁衣颈项! 连看也不看一眼,燕铁衣的‘太阿剑’晶芒猝闪,那柄砍来的大马刀尚未够上位置,即连着执刀的手一起抛上了半天! 紧接看,又是两名黑衣大汉冲近,一把朴刀一柄钢叉齐齐劈刺过来。 燕铁衣摇摇头,长剑微抖,剑尖已经各自那两名敌人的左右膝盖上插入又拔出,当那两名黑衣大汉怪号着翻跌的一刹那,燕铁衣的‘太阿剑’早已把另外四名围到的敌人摆平了,每个人的一只眼珠都被剑尖挑出弹到半空中,血淋淋的! 一条身影突然冲进,连人带着一股冷芒冲向燕铁表的中宫。 燕铁衣左脚闪电般横飞,那人还差半步,整个人已‘扑’的一声侧翻倒地,但是,却在倒地的一瞬迥滚,那把‘鬼头刀’再度寒森森的斩向飞铁衣足踝。 呃,是那青面大汉! 燕铁衣的右脚上提微微抬起两寸,又骤而踏落,准确至极的一脚踩唯了敌人低挥的刀锋;青面大汉正在死力抽拔,燕铁衣的剑尖已颤凛凛的指到了这位仁兄的咽喉。 青面大汉僵木的停止了动作,却双眼睁得老大,他额门上鼓着青筋,一头脸的汗水,两颊的肌肉痉挛着,硬是咬紧牙关,不出一声。 燕铁衣注视着对方低沉的道:“困兽之斗,最是愚蠢,朋友,你们得到了什么?” 青面大汉喉结颤动了一下,突然吼叫:“杀剐听便,少来这套说词,我姓李的站起一个人,躺下一堆坟,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没什么大不了!” 燕铁衣冷森的一笑:“朋友,你要卖狠,还得从后头数,似你这样的货色,我业已贝多见腻了!” 背面大汉倔强的道:“你杀了我吧,燕铁衣,想叫我降服却是做梦!” 笑笑,燕铁衣道:“我不想杀你,也不稀罕你能降服,朋友,我只盼你起来之后。捡回你的家伙滚蛋——当然,你若可怜你那些弟兄,招呼他们一同退走,则更是功德无量了。” 青面大汉狂悍的叫:“你休想,只要你放开我,我仍会和你拚命。我要杀了你,替我们三位当家的报仇!” 燕铁衣缓缓的道:“再琢磨一下,我劝你!” 青面大汉恶狠狠的道:“没什么好说的,但有一口气在,我们与你誓不甘休!” 燕铁衣望向呆立在那边的锺忻——这一阵拚杀,锺忻也不知是失了主张还是昧了心智,他只是泥塑木雕般站着,既未逃走,亦未协同这些‘黑龙一百骑’的朋友攻扑,他那一双眼显得迷迷茫茫的,空空洞洞的,似是灵魂已飞出窍了。 当然,燕铁衣知道锺忻为什縻会这样——他想活下去,却找不出一条适于活下去的路,他又不甘使这唯一的生望破灭,便只有不动手了。否则,不动手对他死去的同伴来说,仍是有违道义的,便形成了他现在的僵木之状。 暗裹感喟着,燕铁衣低看头俯视那姓李的青脸汉子:“朋友,明明已不可为,你又何苦非要送死不可?对你而言,又有什么代价及意义?” 咬牙切齿的,青脸大汉:“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剑尖微颤斜移,燕铁衣冷莫的道:“话已说尽,本分亦尽,随你吧!” 青面大汉猛的在下翻滚,伸手捞住了他的‘鬼头刀’,挺身跃起,奋力挥刀朝燕铁衣劈下! 锋利的刀刃,隔着燕铁衣的头顶只有寸许了,‘太阿剑’的寒光却更快的斜掠过去——宛若那抹光华早已等候在那里一样,‘括’的一声,青面大汉一条执刀的右臂,已洒着鲜血抛出。 闷嚎一声,那人竟不稍退,猛揶步,左掌直插过来,燕铁衣眼皮子都不撩,侧身倏翻,又一条左臂落地! 青面大汉双臂俱失,居然弓背俯身,一头撞上! 厌烦的,燕铁衣左手暴伸暴缩——像是生怕玷染上什么污秽一般——在一声不似发自人口的惨叫中,‘照日短剑’透过敌人头顶,瞬息出入三次,直将那青面汉子撞跌九步,尚未落地,人已断了气! 燕铁衣双剑归鞘,神态萧煞的半转过身去。这时,只见血光眩映,人肉横飞,狂号哀嚎之声此起彼扬。崔厚德在人丛中进出枞横,乃挥如电,真个是虎入羊群、所向披靡!十分的威风又加上十分的英武! 虽然斗场中的情况相当惨烈,但崔厚德尚能把持住燕铁衣对他的交待——尽量只做杀伤、而避免杀死的屠戮,饶是如此,那种缺腿残臂,血流肉绽的酷厉景像,已是够瞧的了! 突然,燕铁衣沉声道:“厚德住手,放他们去吧!” 崔厚德的‘薄刃双口刀’在他身侧回绕起二道匹练也似的冷电,人已朝外暴退而出! 五六十名黑衣汉子,经过这一阵折磨业已被放倒了一半还多,其余的虽尚完整无缺,却实实在在寒了心,破了胆。 由悲愤鼓起的一股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有可为,这股锐气便将一发不可收拾,如无可为,宣泄得亦会似江河决堤一般的快速了。 现在,这些险死还生的黑衣朋友们便正是这样,他们看得日更嵌验得出,再继续纠缠下去,会有什么收获及结果呢?只是白白牺牲罢了,而这样的牺牲,确是空洞得毫无意义,又毫无代价的! 崔厚德跃出,燕铁衣适时再做严峻的警告:“各位朋友,这是你们唯一的、也是你后活命的机会,我奉劝你们不要再做愚蠢又无益的挣扎,厮杀的结果,相信你们比我更为清楚;你们业已尽到你们的本分。若是再行坚持下去,便非识时势,知利害的作为,只是一种盲目的自我毁灭,在此,生死之间,你们做一抉择吧!” 崔厚德跟看大吼:“再要动手交刃,老子便刀刀要命,格杀勿论,半条活口也不留下!” 二十多名斗志已失,心摧胆裂的黑衣汉子们,没有一个还敢出声抗辩,更没有谁尚敢向前攻扑了;在片刻的沉寂之后。他们面面相觑,就好像有了默契一样,各自动手背起遗留在地下的死伤同伴,垂头丧气的蹒跚离去…… 得意洋洋的笑了,崔厚德道:“魁首,属下我方才的表现,还称得上硬扎吧?” 燕铁衣没好气的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光冲看这干小角色耍狠算是那门子本事?在对付熊志甲的时候,你那些威风都跑到何处去了!” 面皮发热,崔厚德尴尬的道:“呃,魁首,和姓熊的对仗的辰光。我可也是豁开来硬拚,没给你丢人哪。” 燕铁衣道:“若不是我及时插手,崔厚德,你也明白你现在早去了什么地方啦!” 崔厚德乾笑道:“魁首,就算我被姓熊的摆平,他也包不会完整无缺。娘的,好歹我也得在他身上捞点什么……” 燕铁衣冷冷的道:“说得容易,熊志甲武功之精湛凌厉,我们都已见识过了,连我都应付吃力,你就只有一边风凉的分,亏你事前还夸下那种海口!” 回想起来,果是余悸犹存,崔厚德呐呐的道:“说真话,魁首,姓熊的那几下子居然恁等狠辣法,倒确是大大出乎我的意外,直到交上了手,我才知道碰上的硬把子,要砸!” 燕铁衣走向锺忻那边,低沉的道:“不谈熊志甲了,还是再向姓锺的朋友请教吧!”—— 第三十八章 阴阳路 掬心求命 来到并未乘隙逃走的锺忻身前,燕铁衣微微向锺忻一笑,当然,锺忻不是不想逃,而是他明白,燕铁衣绝对不会客他逃走,在他没有说出要说的话之前。 叹了口气,锺忻沙哑的道:“这一趟,我们实在不该来……” 点点头,燕铁衣道:“你们各位早些体悟到这一点,不就天下太平了。弄成眼前这副惨情景,真是何苦来哉?” 锺忻涩涩的道:“想不到!你的武功竟高强得这种程度,我一直以为……熊志甲已是顶尖儿的了!唉。” 笑笑,燕铁衣道:“天外有天不是?” 当然,燕铁衣不愿说锺忻是井底之蛙,是自我陶醉,这有点损。 顿了顿,他接着道:“有关先前我所提的交易,你愿合作么?” 锺忻这一次十分爽快的道:“我说!” 这样的反应,未出燕铁衣预料之外,他判断锺忻会屈服的,因为,至少眼前令锺忻难以开口的阻碍都已消除了。至于以后的发展如何,那是以后的事。 燕铁衣和悦的道:“很好,但请说真话——锺朋友,我对于伪言的办识及追查是颇有心得的!” 锺忻颓然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掩饰的?况且,我也知道诳不了你。” 燕铁衣笑道:“很简单的一个问题——那人是谁?” 本能的,锺忻视线往左右一扫,压低了嗓门:“柏慕仁……‘九心鬼王’柏慕仁……” 怔了怔,燕铁衣道:“是他?” 锺忻有些惶悚的道:“小声点,请你……正是他在背后指使……” 燕铁衣汊目中浮漾着迷茫的雾氲,喃喃的道:“快十年了……柏慕仁失琮快十年了……怎会突然出现,又突然向应青戈下这样的毒手?” 锺忻惴惴的道:“你以前也认得他?”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不认得他,但我知道他这个人,可是,我记不起他和我们有过什么仇恨,更不知道应青戈兴他之有什么──!” 注视锺忻,他道:“我想,你一定会晓得其中的因果吧?” 吞了口唾液,锺忻艰辛的道:“柏慕仁和‘青龙社’以及你本人都没有过节,但是,他和应青戈却有一段仇恨,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应青戈途经川蜀,在‘巴县’郊外的一条荒道上,他曾经杀害了两个江湖朋友,其中,一个叫‘花猿’文荫白的人,就是柏慕仁的师弟,也是他‘阳鲜之癖’的相好……”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倒说得够坦白——你尚未告知我,应青戈为什么会杀那两个人?” 锺忻的一张青脸变得阴晦了,他窘迫的道:“文荫白和他的那位伙计,正在……正在荒僻处调戏一个妇女……” 燕铁衣冷冷的道:“仅是‘调戏’而么?” 锺忻期期艾艾的道:“大概……大概还奸淫了他:“豪不放松的,燕铁衣又问:“强暴了那个女人?” 锺忻勉强点头:“可能是!呃,持强凌辱了那个妇女吧!” 燕铁衣紧迫的道:“恐怕除了强奸,还是轮奸,除了轮奸还待杀之灭口吧?” 锺忻张口结舌了一会,方才无措的道:“这个……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他们在干那事的当口。适好被应青戈遇上,双方一言不合,便动了手,结果应青戈赢了,文荫白和他那伙计当场一死一重伤,文荫白是被人抬到他师兄柏慕仁处才断了气的。” 哼了哼,燕铁衣道:“柏慕仁真是涵养功夫到家,他为他师弟报仇,居然容忍了十年之久!” 锺忻沙哑的道:“那时,应青戈已是‘青龙社’的人,后头有整个‘青龙社’及你替他撑腰,柏慕仁自忖力有不殆,所以,才一直隐忍未发,同时更尽量迸免在江湖上露面,等人们把他慢慢淡忘了,甚至把应青戈杀了文荫白的这件事也淡忘了。他再从暗裹下手替他师弟报仇,如此亦可掩藏他自已的行藏,在原则上,他仍不愿成为你们追杀报复的目标……” 燕铁衣道:“却一再叫你们出头替他顶缸?” 锺忻苦着脸道:“为了朋友交情嘛,我们又并不十分明白你的能耐到底强到什么地步;熊志甲在关外素来狂惯了,在他眼中就没有看得上的角儿。他认为他对付得了你,我们也以为他对付得了你,而我们在白山黑水之间,闯混至今又少逢对手,所以……我们便低估了你,绝未料到你竟然如此难斗难缠……燕铁衣淡淡的道:“柏慕仁向应青戈下手的经过及其事后的措施,也请你再叙述一下。” 这时,舒妲与崔厚德早已凑到一边,凝神倾听。 锺忻舐舐唇,哑声哑气的道:“据我听到熊志甲所说的情形,是这样子的:柏慕仁早在动手之三个月,业已渗透进‘青龙社’你的总坛之内了,那一次,适逢你们新拓募了一批人手,他便是混在这里头一起加入的……” 崔厚德大声打断了锺忻的话:“那次招募新手加盟本社的事我很清楚,一共是一百二十名,除了身强力壮、能够克苦耐劳等条件之外。尤其注重出身及来历,一百二十个人每个人的身家我们都会加以调查,而且尚须有当地上得了抬盘的江湖同道或有头有脸的商绅出面证实,我们才肯接纳;为了招募这批新手,社裹发动了总坛及各地堂口好些能干的头目,参与工作,务求仔细慎重,目的便是怕有什么心怀叵测的人物混夹进来卧底。姓锺的,我倒是问你,柏慕仁又是用什么法子混入的?” 锺忻慢吞吞的道:“以柏慕仁的能耐与手段,你该不会以为他连找个人替他引介都没有吧?说到为他证实出身来历,就更容易了。虽然明知他是故意编造,但仍有人会帮他的忙,这其中或是威迫利诱,或是另有隐情,就不敢断定了……”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以柏慕仁的诡异阴诈来说,他如想杂在这批新手中混入本社总坛,实在不难,我们虽已做了必要的防范措施,对他而言效果却是微不足道的;他若想在某些地头上找几个人推介他、掩护他,是一定办得到的!” 转向锺忻,他又道:“往下说。” 锺忻忙道:“柏慕仁混入‘青龙社’总坛之后,不知又用什么手段分派到应青戈所属的文系裹,因此他就有机会接近应青戈左近,也把应青戈居处的内外形势,及应青戈平时的生活习惯探查得一清二楚;直到行动的那一天夜裹,他先潜入厨房之内,在应青戈每晚惯用的宵夜点心裹放下了一种可使人昏迷及视力暂时失明的迷药,等到那不知情的应青戈随身侍卫把点心端上楼去之后,柏慕仁估量着辰光差不多了,他使悄然潜进了这位舒妲姑娘的房裹!” 大吃一惊的舒妲立时恐惧的问:“什么?那柏慕仁还进过我的房间?” 点点头,锺忻道:“是的,他的目的便是要借用你那只凤头钗,做为剌杀应青戈的工具,也好移祸于你,造成无可辩解的罪证,一切责任自然会落在你的头上,谁也不会怀疑到他。” 舒妲又恨又怒的道:“真是恶毒,真是阴狠——就不怕惊醒了我?” 叹息一声,锺忻道:“听说你的轻身功夫不弱,但可曾见过柏慕仁‘无影术’?他能缩骨叠身,进出于人们想像不到的狭窄空间,而且轻悄有若棉絮,半点声音不带,以你的功力而言,他要在你酣睡中行动,是极难察觉的。” 燕铁衣问道:“后来呢?” 锺忻低沉的道:“后来,他摸着舒妲的凤头钗,便潜进应青戈的卧房之中,猛起下手——这一切经过都很顺利,都完全符合了他的计划。唯有一桩事,却出乎他的预料,这一桩意外,便是他低估了应青戈的修为,他原以为应青戈在时间上算早该昏迷过去。那知却在下手的一刹那竟遭遇应青戈的抵抗。事后据他判断,应青戈一定是在迷檠发作的当口查觉了不对。因此运功排除,幸好他的动作够快,才在应青戈迷药发作又不及运功排除殆净的时候展开行动;应青戈当时曾经奋力抗拒,但一则神智业已糊,二则视力不清,双方在激斗数招之后,柏慕仁还是得了手。他怕剧然的声响会很快召至人来,所以得手以后,立匆匆雏开现场……” 燕铁衣冷静的道:“他不必逃走,只要回到他的班房中等着看结果,听消息就行了,是么?” 锺忻呐呐的道:“是的……直到他在得悉舒妲逃走,‘青龙社’缇骑四出,甚至连你也亲自出马追缉舒妲的消息后,方才决定抢在你们前头,诛除舒妲以灭口,他希望死无对证,不希望由舒妲的口中说由任何有关真相的事实来……” 燕铁衣道:“柏慕仁一路都在跟踪我们,是么?” 锺忻道:“不错,他知道若要找寻舒妲,以你的把握最大,而且有你与崔厚德这一组是主动积极的,你们是‘追’,不是‘等’,他仅须暗随看你们,一旦你找着舒妲,也和他找着是一样……” 崔厚德悻悻的骂:“这个狗杂种,坏胚子,他倒想省力省事!” 燕铁衣道:“并不出我所料,我早就知道他是打的这个主意,锺忻,我们的沿途行动,想是都在柏慕仁暗裹追摄之中了?” 锺忻道:“他的追踪方法很高明,他尾随在你们后面,从不靠近,总距离有好几里路,他可以由路线的分布,左近的形势,地下的蹄印等来判断你的往前的去处及宿营的所在,他的那匹马,是口外有名的‘芦花斑’,奔行快捷轻巧若风,加上也蹄染上了棉套,行动起来就更形静悄了……我们这边,也在每个山隘,路口,进出孔道派得有人埋伏监视,大都在你们来到之前,柏慕仁已交待大家沿着你们可能经过的路线派人放出哨丢,所以,你们的行止,差不多全在我们眼裹!” 崔厚德大声道:“怪不得熊志甲这么凑巧便堵上了我们,更替我们把好风水地都拣妥了,又是火攻,又是偷袭,又是围杀,真个随心所欲他娘的!” 燕铁衣道:“我们比他幸运,先行追上了舒妲,柏慕仁一定料得到舒妲会向我们吐露一切她所知的内情,因此姓柏的就想乾脆来个一网打尽,是么?” 锺忻苦脸着遒:“这是他预定的计划一,为了这事,他很烦恼,在由‘丹县’的时候,他很意外的碰上了舒妲,那知舒妲很机警,逃过了他的袭杀,等我们找着你们打尖的地方——那崖子山下的弃屋,业已快天亮了,柏慕仁晓得舒妲已有足够的时间向你们吐露了所知,他才决定只有连你们一起解决……从头到尾,也仅有这一段空际使我们迷失了你们的踪迹,纰漏也使出在这一段空隙裹,偏偏叫舒妲先和你们碰上了头!” 这时,崔厚德又咬牙切齿的道:“你们这群王八蛋早就该死该杀丁,一场火,把魁首和我的坐骑全烧在裹头,用你们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的,如今留你活口,你还觉得冤了么?” 燕铁衣用眼色阻止了崔厚德的叫骂,安详的道:“尚有一事请教,锺朋友,柏慕仁现在何处?” 锺忻竟毫不迟疑的道:“他在‘丹县’过去七十里的‘马家野’听洋息……” 燕铁衣笑道:“离得倒远,真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清闲安适得紧呢。” 黄脸泛赤,锺忻没有作声。 燕铁衣道:“好了,你可以走啦。” 锺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忽然,他又停下身来望着燕铁衣疑惑的间:“有个问题,我也想请教!” 燕铁衣道:“说吧。” 乾咳一声,锺忻道:“你们,呃,是怎么逃过那一场火攻的?” 摸着下颔,燕铁衣间问的道:“列位竟未发觉?” 摇摇头,锺忻道:“那时节烈焰腾空,烟硝迷漫,我们埋伏四周,只准备狙击活口,却是未曾注意你们何时逃出……” 燕铁衣道:“我们逃出火场的方法并不稀奇,锺朋友,那只是一种武术上的修为而已。” 呆了呆,锺忻想说什么,却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了。 崔厚德憎厌的朝着锺忻消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娘的,真是没种,一到这等要命的关头。不但有问必答,恨不把祖宗十八代的家谱都背出来,甚且连朋友的生死也不愿了,马上一口就把姓柏的下落吐实,这样的角色,也配在道上叫字号、混人面?” 燕铁衣深沉的道:“这就是你浮浅了,锺忻如此合作的原因。固然为了保命——事到如今,他委实也没有硬要寻死的必要——而他告诉我们柏慕仁的下落,亦是希望我们能将姓柏的除掉。表面上显示他的诚意,骨子裹对他而言,亦是永绝后患,否则,他今天的行为叫柏慕仁知道了,还会放得过他?” 崔厚德感叹的道:“他们这些人,真叫无情无义,一个比一个龌龊,一个比一个卑鄙,看在眼裹,实在叫人心寒!” 燕铁衣缓缓的道:“这就是人生的体验,崔厚德,你记着了,将来为人行事,善恶忠奸之间,便也知道有个原则,有所取舍!” 三个人开始上道,他们的目的,不消说乃是七十里外的‘马家野’。 xxx静荡荡的官道边,只有这一片茅店,门外挑着一方由青而泛了白的酒招;茅店的生意十分清淡,清淡得那店掌柜都在靠门边的竹椅上打起瞌睡来了。 燕铁衣由前面、崔厚德及舒妲二人自后头,三个人同时行动,一阵风也似分由前后扑进了店裹! 土墙茅顶的这片陋店,合总不过巴掌大小,裹头摆了三五张粗糙污黑的木桌,靠门后是柜台,再就只是一副倚墙摆置着酒壶碗筷等物的货架子,其他啥也没有,真个一目便可了然! 燕铁衣目光四扫,冲着刚从后边扑进来的崔厚德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崔厚德手握家伙,愤怒失望的道:“鬼影也不见一个,后头只有一间木板搭成的污糟厨房,我已搜过,耗子倒有几只!” 舒妲也微喘着道:“连屋顶我也上去了,没有人!” 崔厚德忙问:“前面情形如何?” 耸耸肩,燕铁衣道:“除了那店掌柜,什么人也没有!” 崔厚德恶狠狠的望了过去,那个早被惊醒,显得恐惧失措的店掌柜正疑惑又畏怯的楞在那里。他似乎想挤出点笑容来,却似脸上的肌肉都僵疑了。 大步走了过去,崔厚德朝着那又乾又瘦,面有菜色的店掌柜大吼:“你是这片鸟店的老板么?” 店掌柜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的道:“客……客官,小小的姓马……这家野子,便是小的张罗……” 崔厚德粗暴的道:“我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姓柏的江湖人在你这里打尖歇息?” 瘦──又狭长的面孔上浮起了一片迷惘之色,店掌柜瑟缩的道:“客官,小的开的是片路边野店。时常有过住行旅进来打尖吃喝,有的模样像做生意的:有的似苦力,有的像差人,有的似乎混江湖的好汉爷,但……小的只管侍候酒食,那敢上去问人家姓名?” 不由也呆了一下,崔厚德随即怒道:“老子也没问你这么多,你净放些闲屁作什?就在这一两天,你店裹是否有个看上去又奸又滑的江湖人在这里待过?像是等人的样子?” 想了一下,店掌柜期期艾艾的道:“似是没有……客官,只不知你要打听的人,是个什么生样?” 崔厚德又傻了,他老羞成怒的吼:“混帐,老子怎知他是什么生样?老子只知道他叫柏慕仁,是个千刀杀、万刀剐的狗王八蛋。老子来此为的就是要他的命!” 店掌柜惊慌的连连后退,悸惧的道:“小的真不知道……客官……小的确实未曾见过此人……” 燕铁衣大声道:“不要难为人家,厚德,求人指点那有似你这样恶形恶状的!” 店掌柜感激的向燕铁衣不住打躬作揖,声言裹透着那样的奉承:“这位小爷,像我们这种开野铺子的小生意人,吃的是过路饭,攒的是巴结钱,来到店其的爷们,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是活财神,小的侍候唯恐不遇,那里还敢开罪爷们?小爷是懂道理明白人,一定会体谅小的、包涵小的,小的只要是知道的事,便没有隐讳的话,委实是不晓得,才无从禀告啊。” 燕铁衣道:“算了,我们不怪伙。” 跺着脚,崔厚德悔恨的道:“竟忘了问那锺忻,柏慕仁到底是个什么‘生像’!这一下可好,就管他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认识!” 燕铁衣望向店掌柜的,平和的道:“多有打扰,我们告罪了。” 店掌柜微微低下头,作揖不停:“那里话,那里话,小的怎么承担得起……” 燕铁衣有些泄气的挥挥手:“好了,我们走吧。” 崔厚德悻悻的出了门,一面咕喂着:“千盘算、万盘算,居然就漏了这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之间,谁也不知道柏慕仁长得是个什么熊样,有什么特征,像这样两眼墨黑,又到那里去找他?” 随在他身后的舒妲也沮丧的道:“是嘛,如今去追锺忻也追不上了……” 燕铁衣也走了出来,无奈的道:“这样线索一断,再要找他就不容易了,除非他主动来招惹我们。舒妲皱着双眉道:“我们只晓得那柏慕仁长得瘦瘦高高的,后颈上有道疤痕,但只有这点线索是不够的,天底下瘦瘦高高的人何止千万我们又不能挨个去查看人家的后颈,如果守株待免,光等他来找我们,却失之主动,他的行踪又诡密狡狯,圈住他的把握便更小了……” 他们正走在路边,突然,燕铁衣站走了,好像舒妲的话给他提示了什么、点悟了什么,他在一刹那的怔忡之后,迅速转身行回‘马家野’!—— 第三十九章 目如炬 鬼王现形 满头雾水的崔厚德赶忙追过来问:“魁首,你要做什么去呀?” 舒妲也莫名其妙的道:“莫不是魁首遗漏了什么?” 燕铁衣头也不回的道:“正是,我们可能遗漏了一样大事!” 三脚两步来到店门,刚好看见那店掌柜在往后走,燕铁衣抢身而入,笑吟吟的开口道:“掌柜的,你请留步!” 店掌柜背对向门的身体似是在一瞬间僵了僵,但却很快转了过来,仍然是那样诚惶诚恐的表情,畏怯瑟缩的神态,他堆着带着三分淳厚意味的笑容,嗫嚅不安的道:“呃,小爷,你们不是刚刚才走么?可是有什么事忘了交待小的?” 燕铁衣站在一张木桌边,上下打量着对方,微笑着没有作声。 店掌柜似是被燕铁衣看得十分窘迫,他用力在裤管上拭着一双手,又是腼腆,又是迷惑的道:“小爷……不知道有什么事,小的……” 燕铁衣摆摆手,慢条斯理的道:“掌柜的,我发觉你的身材是属于高高瘦瘦的一型。” 店掌柜像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的道:“是,是,小的自来就长得比一般人要高,而且也总是胖不起来……” 点点头,燕铁衣道:“心眼多,城府深的人,往往都不容易胖,大多把吃喝的时间用来动脑筋了,掌柜的,我说得对不对?” 店掌柜挤出一丝非常勉强的笑意,唇角在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小爷,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燕铁衣淡淡的道:“懂不懂没有关系,掌柜的,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喉结颤动着,掌柜的干笑道:“还请小爷吩咐……” 燕铁衣-着眼道:“天气并不算冷,甚至还有点燥热,掌柜的,你在衣领上加了一条‘围脖’,不嫌闷箍得慌?” 掌柜的神色微变,却仍然强笑道:“呃,小爷,因为小的我这几天感染了点风寒,所以才扎了条‘围脖’!” 燕铁衣心平气和的道:“你这样‘围脖’式样很别致,半圈比一般要宽,围在颈上高到掩至后脑,前面却又上窄到喉下,我想借来看?行么?” 退后一步,店掌柜的声音已经发硬:“小爷说笑了,这只不过是一条极为寻常的粗布‘围脖’而已,那有什么别致之处?” 燕铁衣吃吃一笑,揶揄的道:“大概你怕我们发觉你后面颈脑部位的那条疤痕吧?柏慕仁?” 突然有一-那的震动,店掌柜的表情连连变幻,但是,他随即狞笑起来,声如狼嚎说:“好,燕铁衣,算你眼尖,不错,我就是柏慕仁!” 燕铁衣背着手道:“柏朋友,阁下的旅程,就到此为止了。说真话,要找你的大驾,可委实不容易。” 柏慕仁满脸的怨毒之色:“要不是钟忻那畜生出卖了我,你们永远不要妄想能查寻到我的踪迹!” 先是迷惘,后是疑惑,现在却恍然大悟了的崔厚德,猛的抢向了右侧,他狂笑着大叫:“柏慕仁,柏慕仁,你演得好戏,扮得好角,真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刁滑阴毒的老狐狸,老蝎子老王八蛋,这一遭看你再往那里逃?” 冷冷一哼,柏慕仁不屑的道:“小辈,现在得意,未免为时过早,我‘九心鬼王’柏慕仁,大风大浪经多了,眼前这个阵仗,糊不住我,一旦交刃,鹿死谁手,只怕尚在未定之天!” 舒妲再也忍不住了,她激动的叫:“阴狠恶毒的匹夫,你真是天良丧尽,人性毫无,你暗算了我的义父,却又移祸于我,更图杀我灭口,造成死无对证,你还有没有一点心肝,讲不讲一点道义?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谁不好去陷害,去裁诬,却偏偏要我来做你的替罪羔羊。你曾否为我想过了我背上了这样的罪名,天下之大,还有我容身之地吗?便是死,也将落个千秋骂名,万年遗臭,你简直可恨到了极处……” 狞笑一声,柏慕仁道:“我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你的问题,根本不在我考虑之例。别说是这点因果,便是再牵连大些,我也概不理会,小贱人,这口黑锅,你就背定了吧!” 燕铁衣接口道:“柏慕仁,事到如今,真相已白。只怕你嫁祸于人的心思是枉费了,不但如此,你即将要为你的恶毒罪行偿付代价!” 柏慕仁阴鸷的道:“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崔厚德大吼:“姓柏的老奸巨滑,任你用尽狡计,使尽毒手,也终逃不过应得的报应。兜来转去,你仍是撞进了我们的掌心,就是今天,便是眼前。我们二领主的血债,舒姑娘的冤屈,正好一并清结!” 柏慕仁森酷的道:“这也是我所期盼甚久的事;对应青戈,对整个‘青龙社’,我早已深恶痛恨,恨之入骨,无时无刻不思加以打击、加以杀戮,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使你们有所损折,俱乃我生平快事,我毫不顾虑我将付出什么,最重要的,而是能叫你们牺牲多少;此际亦然。我会倾以全力给你们我能之所及的伤亡!”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是有点疯狂了,难怪你都是做出这些不通人性及人情的邪恶之事!” 突然狂笑起来,柏慕仁模样中透露出无可掩隐的凶戾之气,宛如他体质内的人性俱已消失,只剩下原始的兽性了:“疯狂?燕铁衣,这不叫疯狂,这是积怨的宣泄、痛快的报复,你们毁了我所爱、所亲的人。我就一样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叫你们承受惨痛的折磨,惶悚的煎熬,叫你们鸡犬不宁,五内不安,随你怎么来形容我过去行为都好,我所知道,并且要贯彻到底,只是要求得我心里欲望的满足。这个欲望,是你们的血,你们的生命,你们呼天换地的哀号!” 大吼一声,崔厚德叫着:“只现在你这老杀才已是饔中之鳖,待决之囚,还楞在那里称雄道霸,做你的春秋大梦呢。真是不知死活者!姓柏的,今番任你蹦跳,你若能再度遁天入地,逃之夭夭,就算你的本事大!” 柏慕仁脸色一冷,阴凄凄的道:“马前走卒,跳梁小丑,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不但可耻,更乃可笑!” 崔厚德勃然大怒,刀口一翻,嗔目大喝:“老子是马前走卒,跳梁小丑?好,老子便先来称量称量你又算什么三头六臂,霸主雄才!” 柏慕仁嘿嘿冷笑:“怕你只是嘴皮子硬!” 崔厚德暴叱:“老子劈了你这狗娘养的!” 一伸手拦住了正待冲上去的崔厚德,燕铁衣悠然道:“小小的激将法,厚德,你就这么沉不住气;不要忘了他说过的话,他所打的如意算盘——他会在倒下去之前,尽可能使我们受到损失!” 猛的后退,崔厚德发得快收得也快:“魁首说得对,我不上他的当!” 柏慕仁眼珠一翻,鄙夷的道:“早就知道你没有这个种!” 崔厚德这一次却豁达得紧:“姓柏的,我们要看,看你是多么个有种法!” 舒妲凛然接口:“魁首,我和他拚,我要亲手为义父报仇!” 怪笑着,柏慕仁道:“欢迎欢迎,好个有志气,有胆识的孝顺女娃!” 燕铁衣摇摇头,沉稳的道:“不必,你的义父应青戈身受重创是不错,但活命的希望很大,我不认为他会在这一次的危难中倒下来,而他的意志也将支撑着他不倒下来。因此,舒妲,便要好好保重自己,莫在与你义父团聚之前,再为他凭添遗憾。” 咬咬呀,舒妲道:“但这个万恶的凶徒!” 以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点,燕铁衣笑道:“我,舒妲,我不是与他清债结帐的最佳人选么?” 舒妲惴惴的道:“可是——魁首,你身上的伤?” 燕铁衣微笑道:“无碍,比这更为严重的创伤,我也受过,而且,仍然在每次克服万难之后活到了现在;我那些没有受伤的对手,却大多早就去了。” 重重一哼,柏慕仁道:“你这算是给我听的么?” 燕铁衣道:“你既听到,便该心里有数,早做准备了。” 柏慕仁厉烈的道:“燕铁衣,你还轮不到朝我头上狂!”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我不是耍狂,柏慕仁,在狂态的后面,乃是有东西支持着的,那就是我的武功修为,以及厮杀的经验!” 又狡猾的笑了,柏慕仁斜睨着燕铁衣诡异的道:“你受伤了么?大概是,在‘白沙沟’的收获吧?” 燕铁衣点点头,道:“柏慕仁,你要算得上一个冷血的人,无情无义,自私自利到了极处:你的舅子熊志甲,‘大荒双魅’等人为了你拚命洒血,尸横旷野,你却不问不闻,毫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们的灾难,好象全与你没有牵连一样,而你,原是在此等候他们消息的!” 柏慕仁寒森森的道:“可恨钟忻那杂种竟然出卖了我,他明明知道我不能露面,不能现形,但他却把一切秘密都泄漏出来,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贪生怕死的懦夫!他已把我所有的计划俱皆破坏无遗!” 燕铁衣严厉的道:“柏慕仁,你只顾责备别人的不当,就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卑鄙、龌龊与寡仁绝义?你把本身的私怨推压上人家的头顶,强迫你的亲人,戚友来代你承受牺牲,代你于仇恨的疯狂驱使下流血舍命。而事后,你却无动于衷,反应冷淡——熊志甲、刁刚、江杰,钟忻,皮卓才以及那干‘黑龙一百骑’的汉子们,真是瞎子眼,迷了心,会为你这样一个狼枭之徒卖命!” 柏慕仁双目圆睁,光芒如火,瘦窄的一张长脸布满了煞气,他凶悍的道:“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我就是这样的心性,而且我也有能力,有方法去使得别人为我拚命。燕铁衣,休说是他们,只要有必要,连我老子娘一样得替我垫背!”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真是个狗娘养的!” 一侧,崔厚德吼叫着:“魁首,似这类披着人皮不做人事的狼心狗肺之属,还能留着他祸害人世?早宰了早干净!” 回过头来冲着崔厚德一笑,燕铁衣道:“说得不错,他的时辰就快到了——” 舒妲的尖怖呼叫,突然,像紧绷的琴弦骤断:“小心!” 来得宛似极西的电闪映像,一抹金晃晃的光芒已快沾到燕铁衣后脑,而九溜泛着寒彩的小钢梭也由下并进,罩住整个店面的横向空间。 燕铁衣回头向崔厚德说话,便是有意诱发敌人先行出手,事情的变化,并未出他预料,“太阿剑”的光华,便那么从容的挥起,先在正面抖凝出十二道交叉的光束,而同时九股尾芒飞洒自剑尖,瞬息里拦截住敌人突发的攻势! 在钢梭叮当-坠、那抹光芒跳荡四周的一-那,一蓬蓝莹莹的星点飞卷舒妲,数十片黑黝黝的三角麟片便斜射崔厚德- 好象一个人幻化成几个人一样,柏慕仁双手连挥,却目不斜视,手中那杆金灿灿的“如意金蛇枪”暴缩暴长,洒出漫天金星,兜头罩向燕铁衣,左手又翻,一串四面锐利的“金钱镖”又“扑嗤嗤”破空直袭而到。 “九心鬼王”之号果然名不虚传,柏慕仁能在相同的时间,不分先后-那时分心攻击每一个敌人。且出手凌厉目标专一,宛如凝神聚意对付一个敌人相似! 燕铁衣的长剑纵横,挥出彷佛经天白虹也似的匹练,交织回绕,光芒眩目,整间狭小的店面里,剑气弥漫,寒风如削,不但阻挡了柏慕仁的强攻,连崔厚德、舒妲所遭受的威胁也一并于须臾间解决! 金铁的撞击弹跳声,宛若密雨不歇,燕铁衣明白柏慕仁心中的打算——要以同时对崔厚德与舒妲的袭击来分散他的精力,剑势挥霍下,他沉着的叱叫:“崔厚德、舒妲,你们两个退下,容我独自来应付!” 崔厚德刀刃飞舞,挤向舒妲那边:“我们这就避开,魁首!” 但是,柏慕仁的“如意金蛇枪”却闪掣穿刺,疾厉如猛飙流电,间或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的暗器,迫得崔舒二人一时脱困不得。 此刻的这片“马家野铺”,已经不成其为“铺”了,里面的那点可怜陈设,不是支离破碎,便是散裂掀翻。场面是一场胡涂,似一个被砸得稀烂的破摊子,那位不知被柏慕仁如何糟蹋了原店主,设若尚能亲眼目睹这副光景,只怕就要没命的呼天抢地了…… 燕铁衣挥剑进击中,冷峻的道:“你们注意听着,我说‘倒’,你们便往地下扑,然后尽快脱出店外!” 枪如快蛇翻腾,金芒流灿,幻化着奇异的光图,柏慕仁狞笑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如意,姓燕的,是好是歹我们大伙全‘裱’在一起!” 突然,燕铁衣长剑直挺,一股凝形的光束“扑”一声透破空气穿射,他口中大喝:“倒!” 不管三七二十一,崔厚德与舒妲二人,闻声之下往地便扑,柏慕仁身形狂旋,一大把“金钱镖”天女散花也似滴溜溜的洒落,他的“如意金蛇枪”也在抖颤成千百条晶莹冷焰下反卷向燕铁衣! 像是十五的圆月自夜空中飘落,燕铁衣的“太阿剑”幻成了不止一个十五的圆月,那样凛寒的,透亮的,泛着银白色光弧的环圈套着串着,四涌回旋。光弧中却有点尖锐的芒刃穿刺飞扬,森森的阴冷,透骨的削厉之气便在-那时充斥到店里的每一寸空间! 于是,柏慕仁怒吼着退避,崔厚德与舒妲便乘时贴地滚出店门之外! 柏慕仁便在此刻蓦然跃起,金蛇枪挟着一股无匹的锐势冲刺向燕铁衣! 看来,这位“九心鬼王”是要孤注一掷了! 燕铁衣半步不动,长剑挑飞,弹起一溜冷电射去! 令人骇异的突变即在这时展现! 那只长有五尺,粗约核桃的“如意金蛇枪”脱离了柏慕仁双手掌,原式不变的急刺而到,但柏慕仁却倏忽窜贴向下,双掌沉猛凌厉的暴劈燕铁衣小腹,更不知何时,几十片猝毒三角钢鳞片,竟由另一个回旋的角度飞蝗也似的斜掠过来! 这样的手势,有如同时三个高手分以三种不同的方式,挟击燕铁衣。 但实际上,燕铁衣的对手却只是“九心鬼王”柏慕仁一个人! 猝然间,燕铁衣左手闪电般翻挥,柏慕仁掌劲方吐,人已狂号着打旋仰出,燕铁衣的长剑横切由下飞刺的金枪,空着的左手在其快无比的半侧中扯起罩袍卷兜。但闻“扑”“扑”急响,金枪的撞刺力震得燕铁衣歪出一步,金枪斜滑,深深插入地面! 门外,崔厚德与舒妲喊叫着双双扑进。 燕铁衣脸色泛白,他猛然抖展罩袍下摆,“叮叮”“当当”!弃落了几十枚乌黑色三角形的钢片。然后,他左臂伸直,倒过剑尖,“削”“削”“削”飞挑三次,三枚乌黑的钢片,便连着挑剜出的血肉一同坠地! 崔厚德大为吃惊的道:“魁首,你受伤了?” 舒妲也悚栗惶恐的叫:“这种暗器似是猝得有毒……” 嘘了口气,燕铁衣低沉的道:“不碍事,这几片东西刚刚入肉,我已连皮带肉一起挑出,毒性还来不及散发;厚德,拿药替我敷伤,肩背上的伤口也挣裂了,重新再包扎一次吧。” 崔厚德答应着赶紧动手,舒妲回过头去察视:“那柏慕仁!” 话才说了一半,她已蓦地噎窒住,柏慕仁半倚在墙角,双手紧握,两条腿大大伸开,瘦长的面孔歪曲得完全走了形,两只眼珠子死鱼般鼓出眼眶,扯歪了的嘴巴还重挂着一条黏濡的口液,就在他的心口上,插着那柄“照日短剑”,剑锋插得如此深入,只剩下一个剑柄留在外面了……。 燕铁衣伸着左臂给崔厚德上药,边淡淡的笑道:“柏慕仁已经死了——他忘记我还有一把短剑。” 有些作呕的赶紧转过脸来,舒妲惊悸的道:“刚才,魁首,你好险啊……” 点点头,燕铁衣道:“是险,他那‘分心合意’的特殊功能的确令人难防,但是我也曾经告诉过你,更精湛的修为,更敏锐的反应,以及更快的手法,才是取胜的最大因素!” 仰头望着燕铁衣,舒妲轻轻的,却颤抖的问:“现在,魁首,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了?” 燕铁衣笑道:“你是无辜的,舒妲,虽然我早已知道你是无辜的……” *** 燕铁衣,崔厚德,舒妲三个人回到“楚角岭”“青龙社”的总坛之后,他们所获得的第一桩喜讯,便是应青戈已经脱离了险境,而且甚有起色,只要尽心疗养,伤势的痊愈与健康的恢复,乃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不必他们来替舒妲声明舒妲的受诬、洗刷舒妲的清白,当应青戈复苏之后,他已首先为他的义女做了最有力的证词——他在被刺之时,因受迷药发作的影响,已看不清刺客是个什么模样,但是,他却肯定那是个男人! 卧榻上,应青戈念念不忘的是为他去千里擒凶的魁首,焦盼不已的是为他蒙受冤屈的义女。肉体的创痛,已远不及他内心的负荷来得扰人了。 于是,燕铁衣在回到青龙社总坛之后,立即领着舒妲前去探视应青戈。 “青龙社”的首要们全都喜气洋洋的陪同前往。他们跟在后面,燕铁衣与舒妲走在前面。 半路上,燕铁衣塞了一个细小的布包在舒妲手中。 在布包外面捏了捏,舒妲悄声问:“这是什么?魁首。” 燕铁衣微笑道:“是一只‘凤头钗’。” 怔了怔,舒妲不解的道:“‘凤头钗’?” 燕铁衣意味深长的道:“不错,就是那只你义父特地在长安‘万宝斋’订制了来赠送给你的‘凤头钗’,也是险些使你含冤莫白的那只‘凤头钗’;以后,要更珍惜这件饰物,因为它上面染过你义父的鲜血,也凝就了生死的过往及你们父女间永恒不渝、永无隔阂的亲情!” 舒妲顿时热泪盈盈,感动得咽噎起来:“魁首……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向你表达我心中至深至诚的谢意?” 燕铁衣安详的道:“就不必说,放在心里吧,我能体会。” 拭着泪,舒妲咽着声道:“直到如今……魁首,我才明白了‘恩同再造’的真正意义……” 燕铁衣和悦的道:“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尽了我该尽的责任而已——对你义父,对你,对每一个与我休戚相关的人。” 这时,随在身侧的熊道元抢先奔向应青戈居住的阁楼,一边急奔,一边欢声大叫:“快快禀报二领主,就说魁首同舒姑娘全都平安回来啦,现在正来探望二领主!向长贵呀,你还不加紧上楼通报?” 跟在燕铁衣,舒妲后头的崔厚德不禁咕唧起来:“我可不也平安回来了?熊道元这小子目中无人,听他口气,就好象只有我死在外头了一样!” 燕铁衣笑骂道:“不要胡说。” 于是,一行人闹哄哄的拥进了阁楼的大门。 燕铁衣却让在最后,他抬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这些日来的心中积郁,全在这一-那间宣泄涤净了,正好象此刻的天空,爽朗而又湛然—— 第四十章 十全庄 气象万千 白玉为堂金作马; 财倾半国是老贾。 “德安府”。 在府城西郊,一片微见起伏的坡地上,好象也是一座小城建立在那里,与”德安府”遥遥对峙。 那座小城,却要比“德安府”这府城之地更要来得壮丽堂皇,气势上亦更见高华雄伟;它是由连绵的亭台楼阁所结,由广衡的庭园林木所贯串,红墙绿瓦之间,翠柳摇曳,松柏生姿,这边的平阳上是画栋雕梁的巨厦,那边的突挺处便是飞檐垂角的亭楼,回廊曲折相连,幽径穿插于砌柳堆花的绿荫之中,荷叶飘浮的清塘之旁,青葱的一片翠色,缤纷的花丛争妍,而在这偌大的范围里,无论是屋子楼阁的建筑,亭台山石的布设,俱见匠心。任何一个小摆设,一处小安排,都是那等的清丽雅致,恰好到处,不只是庭园之胜,尤其配衬出这大门宅第的奢华喧吓,不可一世之概! 这里不是一座小城,它只是一个人的家宅而已,这个地方叫做“十全庄”,庄子的主人,便是天下有数的几位豪富之一,北地最最有名的大财主,人称“贾半国”的贾致祥。 贾致祥确是不折不扣的“富甲一方”、“财可敌国”,他自己到底拥有多少财富家产,恐怕连他本人也算不清;他有的是钱,却也不在乎花钱,但过多的钱财养成了他有异常人的怪癖,他专横、粗暴,气量出奇的狭窄善妒,更有着惊人的好强心理,他的一个最高信念是天下没有用钱办不通的事! 高耸坚固的大青石墙端密布着铁勾刺网,傲然围绕着这座气象万千的山庄,巨大如城的大门,是上等红木制造的,钉着钢钉,包着铜皮。门上四角的铜皮,全擦得浮亮如镜,门两侧,是两座黑狮子——不是石雕,亦非铁铸,竟是用两块巨大的“墨晶玉”连底座精工镂刻而成,“墨晶玉”在玉类之属中不算上品,却也是玉的一种,一般人家用来作为饰物者颇不鲜见,“十全山庄”居然以这么两大块“墨晶玉”来雕做守门的狮子,这一股豪华的财势,不能不令人心中羡煞- 门楣顶上,斗大的四个金字“十全山庄”;这四个字的引人注目,不在于它的笔力苍劲,也不在于它的磅-之概,只因为,它们全是纯金打造成的。 沿着大门往前笔直伸展,是又平又宽的拼花红砖大道,宽阔到足供快骑驰骋,这条两旁植满萧萧巨大松树的大道长有里许,方才通到驿路上去。 人往驿路上一站,只要朝这边站过来,那平整宽阔的私人道路,那高耸的围墙起伏回绕于连云楼阁之外,那对黑里透亮的玉狮子,那闪闪泛着金光的四个大字,便能将人压矮了半截,无形中便被那股子豪华壮丽的景像所慑窒住了。 现在,是正午。 初夏的正午,骄阳如火,红艳艳,热闷闷的炙烤着大地,可是骄阳似乎也谄媚于有财势的人家,它的光芒在“十全山庄”这里好象软弱了许多,当阳光投洒下来,宛若也被山庄内外的一片青-翠色给冲淡了。 看上去,这里仍是那么宁静,那么安详,那么幽雅清凉得不带一丁点暑气,夏日在这里,只像是一种时令上的点缀而已了。 有一匹马便在这时冒着火毒的日头驰向了这里。 马匹是纯白色的,高大雄骏,混身不带一根杂毛,白得油光水滑,白得洁净,白得庄严又骠悍,马上骑士,紫衣紫袍,一张童稚的面庞上却浮漾着那等天真邪的微笑,有若一个方才出来见世面的大孩子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憧憬、单纯、幻想、与好奇。 是的,他是燕铁衣。 北六省的绿林盟主,黑道上的头号人物,枭中之霸,“青龙社”魁首- “十全山庄”的私家大道笔直通向那形势巍峨的大门,燕铁衣也从从容容的策骑笔直奔近,他的坐骑奔速不快,蹄音得得,清脆又悠闲的敲击在红砖地面上,这位剑术中的宗师在神情之间,也好象正准备前去参加一个愉快的宴会一样。 没有好奇的张望,也没有惊羡的盼顾,他总是这么纯真的微笑着,一直来到山庄的大门之前。 恢宏坚实的门楼子,窗口里早就有山庄的庄丁注意到他的来临,他才驻马,一颗脑袋便自窄小的窗洞中伸了出来,粗声哑气的吆喝:“喂!你哪,干啥的?” 门楼子有两座,分筑在大门左右,亦是用大青石砌就,体方顶圆,再配上一格格的小窗,就和堡垒差不多了,吆喝的这人是从左边的门楼上窗口中在发问。 尔雅的笑笑,燕铁衣仰起头道:“你们这里敢情是‘十全山庄’?” 那人一瞪眼,满脸横肉便扯紧了:“你生得有眼,可不是?” 燕铁衣点头道:“当然。” 重重一哼,那人大声道:“也识字么?” 燕铁衣谦虚的道:“幼时亦曾略读诗书。” 不屑的朝下一呶嘴,那位仁兄轻藐的道:“门楣顶上那四个大字,其大如斗,金光闪闪,你睁大了眼瞧瞧吧!” 燕铁衣移目注视,逐一念出了声,失笑道:“敢情这真是到了‘十全山庄’啦,我先前没有注意这几个字,心里只在盘算这些铸字的黄金到底所值若干去了……” 庄丁气势凌人的道:“少在这里穷磨蹭,大热天下,我没恁大精神和你泡;有事就说,没事便请,此地可不是能随便‘扯淡’之处!” 燕铁衣忙道:“我当然有事,这位老哥,尚麻烦你代为通报一声!” 那人不耐的道:“要找谁?你要见的人认不认得你?事先约好了没有?” 真个“主大奴也大”,燕铁衣耸耸肩,道:“说真的,老哥,如要见的人是我认得他,他未必认得我,这次拜谒,事先也不及预约蒙准,但我可是从大老远专程前来见的!” 庄丁烦了,粗暴的道:“-哩-嗦一大套,你到底要找那一个?” 燕铁衣道:“贵庄可有贾致祥这么个人?” 那人似是怔了怔,待他回过意来,不由勃然大怒,哇哇叫道:“兀那乳臭小子,你当这是什么所在?你又是什么东西,真正武大郎当知县——不知自己出身高低,就凭你这副熊样,也配指名道姓要见我们太爷?呸,你要不快快滚开,还在这里使赖卖乖,看我不下去打你个满地找牙!” 燕铁衣毫不动气的道:“老哥,你只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奴才,在富豪之家执佣役的司阀而已,别这么趾高气扬,更出口伤人,说穿了,狗仗人势,也可怜得很!” 那庄丁几乎气为之结,他噎窒了两声,才大吼起来:“好,好小子,瞎了眼迷了心的泼皮瘪三,你找碴居然找到‘十全山庄’来了?你是活腻味啦,你不要走,我这就下来收拾你-” 燕铁衣一哂:“慢慢来,别摔了-斗,我等着你就是了。” 于是,那颗脑袋急速缩了回去,在一阵隐约的叫嚷声里,两扇沉厚木门上暗嵌的一扇小门已“哗啦”一声被推开,五六个腰粗膀阔,身着一式白亮真丝劲装的大汉蜂拥而出,带头的一个,正是刚才与燕铁衣展开谩骂的仁兄。 那人满脸横肉,肤色又黑,再被质地细密,光泽柔润的白色丝巾一衬,便益发黑得可以同大门两侧雄踞着的“墨晶玉”狮子比美了;但见他挽袖握拳双眼通红,冲着燕铁衣大吼叫:“小猴崽子,小王八蛋,少泼皮,我看你再往那里逃!” 燕铁衣微笑道:“你真要打架?” 那人口唾飞溅,嗔目厉吼:“打架?我要活剥了你这身人皮-” 他旁边一个下巴刮得透青的汉子斜睨着燕铁衣,嘿嘿冷笑:“这小子一定是穷疯心了,妄想到咱们这里来耍刁使赖,弄几个钱回去混生活的,若不给他一顿教训,还叫一干青皮二流子之属以为咱们山庄好糊弄好吃哩!” 另外三四个人跟着怨声叱喝,连连喊打,燕铁衣摇摇头,道:“我可不是来跟各位要小钱的,我只是想见你们的庄主人,各位可得看仔细了,凭我的模样、气派、穿章打扮,岂是青皮无赖之流可比?” 满脸横肉的一个重重吐了口唾-,态度恶劣:“真是挖煤老二打飞脚——吓(黑)人一跳哪,小王八蛋,凭你这模样又能是干什么的官家公子、豪门少爷?我呸,老子看你身上穿的衣裳,胯下骑的骏马,说不准都是偷来骗来的,今番先摆平了你,再扭送你到衙门去坐上几天!” 下颔青虚虚的那位叱道:“老张,少和他黏缠,狠狠揍一顿再说!” 这位“老张”大约也练过几天拳脚功夫,只见他一个虎扑,左拳虚晃,右拳猛捣燕铁衣的胁侧! 笑得又甜又美,马背上的燕铁衣温柔的凝视着对方,右脚猝弹又回——快得像根本就没有动作,而那位“老张”才将自己一拳捣出,连边尚未拈上人家,已不知怎的就一个大马爬摔出了五步,一下子闭了气! 其它四五个人在齐齐一楞之后,立时怒吼连声,像四五条蛮牛也似朝着燕铁衣冲了过来! 燕铁衣的左脚便在马头上飞旋过半弧,半弧的过程上是瞬息,而瞬息中,四五条高大的身影已打着翻滚跌了一地! 马匹不惊不动,静静的站着,似乎马儿也觉得这个小场面太不够刺激。 燕铁衣歉然的望着满地打滚的几位仁兄,好似一个同情败者的傍观人一样。 几个人挣扎着爬了起来,满脸惊骇愤怒之色的瞪着燕铁衣,他们猜不透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为何?甚至,连他们怎么栽的-斗都不明白! 笑笑,燕铁衣道:“我只是用了我的一只脚。每次只用一只脚,各位。” 那位下巴刮得一片青白的大汉满嘴鲜血,吐了好几口才说得清话:“你……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燕铁衣道:“我是谁,实在不愿意告诉你们,至于我来此的目的,我已说过了!拜谒贵庄的庄主人贾致祥。” 又吐了一口血唾,那人惊恐的道:“你——可是来向我们太爷寻仇的?” 燕铁衣道:“不,这只是一次友好的访问。” 不待这些人再回话,小门里,一个冷硬的嗓音已传了出来:“朋友,我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四五位鼻塌嘴歪的仁兄闻声之下,俱不由兴奋的呼叫起来:“头儿来了,头儿赶到了……” 燕铁衣闲闲的打量着自小门中出来的两个人,前面的一位长了张马脸,细眼窄鼻,表情冷漠,后头的一位粗壮结实,模样儿透着相当的精悍;燕铁衣笑吃吃的朝着对方开口道:“二位想就是他们这几个的‘头儿’了?” 马脸的一个冷冰冰的道:“我是‘十全山庄’大门的首席门卫,这是我的伴当。” 燕铁衣道:“失敬失敬,敢问二位高姓大名?” 马脸人漠然道:“‘三缠手’符瑞就是我,我的这位伴当人称‘铁戟’孟明。” 燕铁衣道:“原来是符兄与孟兄,真个久仰了。” 符瑞注视着燕铁衣,僵硬的道:“朋友想也是道上同源,何妨光棍点打开天窗说亮话?” 燕铁衣和悦的道:“我早已说过了,此来乃是专诚访谒贾庄主,有事相恳,其外并无他意。” 迟疑了一下,符瑞道:“你这是真话?” 燕铁衣道:“千真万确。” 旁边的“铁戟”孟明谨慎又强悍的接下口:“朋友既然来探访敝居亭的,也该明白‘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那有随意出手伤人的规矩?这岂不是太也不给敝居亭留余地了么?” 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孟兄所言极是,但问题却在于并非由我主动——乃是二位的手下先行启衅施暴,我为了自卫,不得不略做抗拒,当然,天下没有访主人,打奴才的道理,可是,想亦没有奴才可以施暴于主子访客的规矩吧?” 孟明一时答不上话,窒了窒,脸色便不对了。 符瑞不悦的道:“朋友唇舌倒是相当锋利。” 燕铁衣淡淡的道:“三人抬不动一个‘理’字,符兄。” 踏前一步,孟明厉声道:“看情形,朋友你是想称量称量我兄弟了?” 稳坐鞍上,燕铁衣带着一种有趣的表情俯视着这位气势汹汹的“铁戟”:“我好象并没有这样表示过,孟兄。” 孟明将心一横,粗暴的道:“你逞凶于前,狂妄于后,正是目中无人,不把‘十全山庄’上下放在眼里,就凭这一点,今天你也好歹要交待清楚了才能过关!” 燕铁衣安详的道:“告诉我,要如何‘交待’法?” 孟明悍然道:“请罪赔补,或是手底下再见真章!” 转向符瑞,燕铁衣道:“符兄,你这位伙计的话,作得准么?” 符瑞冷凄凄的道:“这要看你是个什么答复了。” 燕铁衣笑道:“我的答复是——请罪赔补当然办不到,手底下见真章也最好免了。” 孟明厉烈的道:“你什么意思!蔑视我们?” 摆摆手,燕铁衣道:“稍安毋躁,孟兄,便说穿了吧,要我‘请罪赔补’,别说多少年来我从没有这一套,只二位的身分,恐怕也承担不起,至于动武,我很坦率的奉告二位,为了你们好,千万不要尝试,休言是二位,即使贵庄所有的护院武师参加联合起来,亦非我的对手!” 孟明大叫:“好狂徒!” 燕铁衣道:“我说的是实情,不是狂言,孟兄。” 嗔目如铃,孟明咆哮:“符老大,我们‘做’了他!”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你们甚至不搞清楚我的来意,就无端替你们的主子得罪客人?” 符瑞急忙一伸手阻止了孟明的冲动,恶狠狠的道:“别再打哑谜,朋友,明白说吧,你到底来此的目的为何?” 燕铁衣道:“同你们庄主人商谈一件大事,事情的内容,不便说与二位知道。” 脸色阴沉,符瑞道:“我们太爷事务烦忙,少有空暇,除非极端重大的事情,他例不接见,朋友你一不肯言明所求为何,二不能表示身分,我们怎能随便放你进庄里去,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我兄弟们可担当不起!” 燕铁衣道:“尚烦代为通告一声,能否赐见,你们庄主自会决定。” 符瑞冷冷的道:“到现在为止,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可带有名帖?” 孟明憋着一口怨气道:“十有九成不是好路数!” 燕铁衣心平气和的道:“我没有携带名帖的习惯,但我认为,我的姓名或者可使贵庄主唤起些许记忆,因而加以赐见亦未可定!” 符瑞挑着眉毛道:“说吧,你的尊姓大名。” 燕铁衣道:“燕铁衣。” 在嘴里念了一遍,符瑞有些惊疑不定的问:“燕铁衣?你,你是那一个燕铁衣?” 笑了,燕铁衣道:“天下之大,还会有第二个燕铁衣么?” 退后三步,符瑞神色大变,连嗓门都有些发抖了:“北六省的黑道首脑,‘楚角岭’‘青龙社’的大当家——你可是那个燕铁衣?‘枭霸’燕铁衣?” 燕铁衣露齿展颜:“正是不才。” 符瑞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唇角肌肉的抽搐,眼皮子的跳动,他的音调越来越哑、越来越窄:“你……你……呃,来这里,可是别有企图-” 一边的“铁戟”孟明,先前的那种气焰业已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却是无限的惊恐与怯惧,他直感到颈窝一阵阵的发麻,额头上,手心里,冷汗涔涔,他鼓圆着眼,微张着嘴,楞楞的望着这位威震江湖的黑道巨擘,过度意外的震撼及尴尬,已使他连句话也说不出了。 前倨后恭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尤其在形势上非得如此不可的时候,孟明知道,凭他自家这点分量,要与燕铁衣来做比较,简直连提都甭提,对方伸伸小指头,就能点碎了他,但是,他却逞狠在前,恐惶于后,心中不甘,又半点“则”没有-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符兄,你们替有钱人家守荷包守得太久了,无形中便也沾染了那种守财奴的恶习,以为人人来此都是想敲诈勒索的,其实贾致祥财产丰厚是不错,但也不是天下人皆为穷鬼转世,日子过得去的亦为数不少;就算人穷吧,有许多也穷得有骨气,不亲不故,无缘无由,便跑来耍赖使刁要小钱的角色到底还不多,至于我,生活尚堪温饱,并无冻馁之虑,来见贵庄主人,纯系有事相商,没有什么其它‘企图’,你大可放心。” 干干的咽了口唾液,符瑞期期艾艾的道:“既是燕大当家如此说法,我便试着通报上去看……” 燕铁衣道:“并请附告贵庄主人,我不是来揩油占便宜的,他最好能够拨‘冗’接见!” 急忙回头,符瑞交待道:“老孟,快去禀告太爷,就说‘青龙社’魁首燕大当家求见!” 孟明无可奈何的答应一声,匆匆转身奔入门去。 搓搓手,符瑞强颜笑道:“燕大当家,且请入内奉茶稍候。” 燕铁衣下了马,昂然道:“我的坐骑符兄派人照顾。” 符瑞朝着站在一边的那几个灰头土脸的手下一瞪眼,叱道:“你们听见了?莫非还要我一个个的请?” 几个狠狈不堪的庄丁赶紧诚惶诚恐的走了过来,四五个人侍候燕铁衣的一匹马,小小翼翼的牵入门去。 符瑞躬腰,一伸手:“燕大当家请。” 燕铁衣凛然的道:“在我尚未亮出身分之前,符兄,我可以走小门,但在我表明身分来历之后,对不住,走这小门就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了-” 符瑞窘迫的道:“大当家是说?” 燕铁衣微笑道:“北地绿林的盟主,‘青龙社’的魁首,是不能躬腰侧身于窄门的,符兄!” 暗里咬咬牙,符瑞硬着头皮朝门楼子上叫:“启开大门!” 片刻后,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启展,面对大门的是一条蜿蜒向前,纯以“白云石”铺设的四尺小道,小道两侧,或是繁花如锦,或是幽林含翠,入眼即是一片清雅的韵致。 一座座的楼台,一幢幢的亭阁,便在花木掩映中现露出它的碧瓦朱檐,飞角雕栏,而每一座楼阁之间,全有曲廊相连,幽径互通;曲廊幽径,错接串贯,于青翠的林木,古拙的假山奇石与缤纷的花丛里隐现,静中有雅,清丽脱俗,确是一处充满奢华意味的世外桃园! 燕铁衣被请到小路旁的一幢精舍中小歇,便只是这幢有着客室作用的精舍吧,也布置得华丽巧雅,高贵堂皇,强似一般富家的厅堂了。 坐在一张上垫精编篱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燕铁衣流览着房中精美华贵的陈设,不觉吟道:“白玉为堂金作马,财倾半国是老贾……” 打横相陪的符瑞尴尬的笑道:“这不知是些什么无聊人编造出来的歌诀谚词,实在夸大渲染了……” 燕铁衣道:“一个人的财势太过丰足,自就免不了受到某些渲染附会的影响,或褒或贬,总也是人性中嫉妒抑羡慕的下意识发泄……” 符瑞解释道:“我们太爷家当富厚是不错的,但却不似外面流传的那等‘玄’法,他们有些人已把我们太爷描述成家藏‘聚宝盆’一样取用不竭了……” 燕铁衣笑道:“关于贾先生的财富情况,我知道得很清楚。” 符瑞不大自然的道:“哦,大当家的倒很仔细!” 燕铁衣道:“你不要误会,符兄,由于我在黑道上的势力广布,我会知道许多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但也只是知道而已,并非意味着其中有什么特别作用。” 符瑞忙道:“大当家言重了,言重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燕铁衣闲闲的道:“符兄,你是‘十全山庄’的首席门卫,看来门卫之属还为数不少?” 符瑞干笑着道:“也不算太多,不算太多……” 对于燕铁衣,符瑞像是相当顾虑,有些话,他不大愿意说,燕铁衣是老江湖了,如何会察觉不出?他只是感到很好笑,因为似他方才那一问,只是随便聊聊的性质,以他的功力来说,若要对“十全山庄”不利,则类同符瑞这种角色的”门卫”,多几个少几个,实则并发生不了什么作用。 无所谓的耸耸肩,燕铁衣道:“听说,庄子里的保镳院也有很多?” 符瑞点头道:“总合起来,约有二三百人之谱……”—— 第四十一章 金玉堂 堆金砌玉 燕铁衣不禁莞尔了。因为,他早经查询,‘十全山庄’的保镳护院,人数虽然可观,却只是百余名上下,并不似符瑞口中说约有二三百人之多,符瑞之所以如此夸大,动机极为明显-乃是在向飞铁衣暗示他们的力量,造成一种形势,以求戒阻燕铁衣可能的什么行动。实际上,燕铁衣没有什么其它意图,至少,目前没有。燕铁衣这一笑,符瑞竟脸色泛赤,他——的道:“大当家,我可是有什么失言之处?”燕铁衣道:“没有呀,你觉得那裹说得不妥么?”符瑞苦笑道:“约莫是面对大当家如此喧吓的人物,太过紧张了。”自椅上站了起来,燕铁衣站到窗口,淡淡的道:“无妨轻松,符兄,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我也只是一个凡人,与任何凡人一样的凡人。”符瑞跟蓍站起,道:“大当家太谦了。”忽然燕铁衣道:“符兄,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不安的趋前一步,符瑞忙问:“什么事?”燕铁衣道:“山庄之内,范畴辽阔,楼阁屋宇俱皆分散筑立,虽有曲廊窄径相连,为什么不开可供车马行驰的大道衔接?那岂不是方便得多?” 符瑞舒了口气,道:“理由很简单,我们太爷生性爱静,最烦车马嘈嚣之音,所以不建大路,便是有意不让车马奔行于庄内,图的只是个安静。”“哦”了一声,燕铁衣道:“那么,在如此广阔的庄子裹,大家都是步行来往?”符瑞道:“习惯了倒不觉什么,尤其我辈练武之人,更是视同等闲。”燕铁衣道:“我不是指各位,莫非连贾致祥也受得了这种奔劳之苦?”符瑞解释道:“太爷极少出庄,甚至连他的居住的‘金玉堂’大门也不多迈,太爷若要进出庄子或前往庄内各处,都备有特制的软轿坐用,不但太爷本身备有六乘软轿,连内府的夫人、姨娘、公子小姐们各有专属软轿。”燕铁衣笑道:“这确是要比车马奔驰的声音安静得了,只是,稍慢了点。”舐舐唇,符瑞道:“慢点无妨,好在庄内景致如画,红绿相映,林荫鸟语之间乘轿而行,也是一种乐趣。”燕铁衣正要说话,悬挂在房间中央的一只水晶串,忽然轻轻摇动起来,大小的晶体碰撞晃荡,七彩折光下,更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向声来。这时,燕铁衣方才发觉那根通过雕花承尘,悬吊水晶串的一根银丝,居然是可以扯动的,而且,除了装饰之外,更有传递信息的作用。符瑞一听声音,我们太爷己在恭候驾临了。”燕铁衣笑道:“颇觉荣幸。”拉开门,符瑞躬身道:“大当家先请。”指了指垂悬于承尘之下的那串水晶饰物,燕铁衣道:“这玩意设计得很巧妙,独具匠心。”说蓍,他大步走出屋外,由符瑞陪同,沿看那条‘白云石’小道朝上行去。一路上,燕铁衣觉得他不只是徜徉于一座庄院,他更好象在走过大内禁宫,或是什么王府候的内苑后园。一幢幢的楼,一座座的阁,这边是八角亭,那边是三层台,形式各异,争奇斗胜,而花封庭园布置亦恰到好处,金碧辉煌中点缀蓍雅-清幽,真个气象万千,人间天上。”走蓍,燕铁衣赞叹的道:“铁的只是祥云缥缈,彩光如虹了,若再加上凤凰栖枝,麒麟徜徉,这里就是啦。”符瑞不解的问:“就是什么?”笑笑,燕铁衣道:“西天的极乐之境。”有些哭笑不得,符瑞却只好干笑道:“大当家谬誉了……”前面一条岔道口,孟明早已等候在那边,一见二人来到,匆匆迎了上来。符瑞问道:“太爷在那里接见燕大当家?”孟明道:“还是‘金玉堂’的‘五福轩’。”面朝燕铁衣,符瑞欠身道:“司职在身,不克陪侍左右,下一程便由孟明带引,前往‘金玉堂’晤见太爷,大当家包涵则个。”燕铁衣道:“偏劳二位了。”符瑞转向来路之后,孟明略现窘迫的道:“请大当家随我来,前面岔路尽头,即是太爷所居之‘金玉堂’很近了!”燕铁衣道:“劳驾。”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那条小路上,燕铁衣发现前行的孟明,频频回头向他注视,却在四目相触之际又赶忙缩回视线。加快两步与孟明并肩而行,燕铁衣奇怪的道:“孟兄,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孟明忙道:“不,不,没有什么不对……”燕铁衣笑笑,道:“你老是回头朝我脸上看,我还以为脸上那里抹上灰污啦。”吞了唾液,孟明嗫嚅的道:“有个问题……大当家,不知是否可以请教?”燕铁衣道:“但说无妨。”孟明迟迟疑疑的问:“不知大当家今年……呃,贵庚?”这是个老问题喽,燕铁衣熟练的道:“三十出头一截啦,孟兄。”睁大了眼凝视燕铁衣,孟明好久没有出声。燕铁衣加重语气道:“不假。”孟明嘘了口气,道:“老实说,大当家,我看你的模样只有十七八岁,别讲三十出头,二十有没有出头都难说,怎么算也算不上而立之年去。”燕铁衣道:“的确三十来岁啦,我只是生像嫩一点而已。”孟明摇头道:“怎么看都不像……”燕铁衣道:“很多人都有你同样的迷惑。”孟明道:“不光是年纪,大当家,你的样子也不像一位有着那等声威以及那等地位的人。你只似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吃吃笑了,燕铁衣道:“所以,我曾占了许多便宜,我的仇敌们往往在容貌上就先低估了我!”孟明不觉打了个冷颤:“真可怕!”燕铁衣道:“什么可怕?”孟明老老实宵的道:“一朝面对着一个似你这般看来年轻生嫩的少年人,其实却不啻站向阎罗之跟前应卯,这种莫大的危险性竟丝毫不见端倪,没有征兆,岂不可怕?”说着,他又忍不住细细打量起飞铁衣来。燕铁衣道:“越看越不像,可是?”叹了口气,孟明道:“越看越不像。”燕铁衣安详的道:“也越看越不甘,-?”吃了一惊,孟明被道破心事,不禁面红耳赤:“大当家说笑了,我怎会如此自不量力?”燕铁衣意味深长的道:“自古以来,前人就教过我们一句话-‘人不可貌相’,孟兄。”孟明尴尬的道:“确是如此,大当家,确是如此。”微微一笑,燕铁衣道:“一个人的成就-有形的无形的,都不会背在身上,刻在脸上。所以,以一个人的容貌去断定那个人的高低深浅,就未免荒谬得可笑了,真正明智之士,必不屑为,亦不敢为!”孟明道:“大当家所教极是……”这时,他们已来到这条小路的弯折处,当转过这个弯,便抵达目的地了。因为林木的掩遮,燕铁衣沿途并未仔细观查那‘金玉堂’的远貌,这一转弯,眼前的瑰丽景像不由使得他这见惯见多了大场面的人也暗里咋舌——那是一座高有三层,占地极广的巨厦,全用一色,一式的纯白大理石砌就,整个外形砌叠成宫殿般的风格,而顶上的琉璃瓦却是紫红的,四只檐角飞翘,悬挂着金制的风铃,楼脊中间,雕塑看一只挺立的金凤凰;十六级宽阔的石阶延伸向上,石阶的两侧竖立看髹为金色,刻着福寿篆纹的翼柱,左右各是六根,三只玉鼎,便等距立在十六级石阶的中央平台上,金丝编制嵌以银骨的软门装饰似的分敞着,门外长廊以四根合抱的大理石巨柱为撑持,廊上的鹦鹉架正栖立着两只翠红相间的珍品鹦鹉;门内的大厅,更是堆金砌玉,富丽堂皇到了极点,地下铺设着厚软的白熊皮毯,壁上挂的俱为今古名家的字画、白玉桌、珊瑚几、琥珀台、珍珠帘、水晶罩的银灯配上酿着宝石玛瑙的屏风色泽明艳,五彩缤纷,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金玉堂’果然名符其实,金玉满堂!孟明目不斜视,引导燕铁衣穿过阒无一人的豪华大厅,自右侧门出去,经过一条长长的信道,推开扇窄门,已来至巨厦后一处隐密的小花园里,花园满莳牡丹,就在牡丹花丛的映衬下,一座小巧精致、四面撑开绿沙窗的敞轩便筑在那里,位置之妙,恰是全园最适中之处!沿看园子里的一条黑白碎石相间的小径,来至敞轩之前,孟明回首向燕铁衣示意止步,然后,他对蓍紧闭的冰花格子门跪了下去,必恭必敬的启声道:“小的孟明,已奉谕引导‘青龙社’魁首燕大当家前来谒见太爷!”冰花格子门轻轻推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狰狞大汉现身而出,两个人看也不看跪在地下的孟明一眼,那面带奇异花斑的一个冲着燕铁衣厉声道:“你就是燕铁衣?”燕铁衣颔首道:“不错。”另有一个鼻梁歪斜,左耳上剩一半的丑怪人物猛的暴叱:“来到‘五福轩’太爷清居之前,怎不下拜?”淡然一笑,燕铁衣道:“你是在对我说话么?”那丑怪人物勃然大怒:“不是对你说话又是对谁?”燕铁衣背蓍双手,安适的道:“我看你是三天饱饭一吃,就撑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你拿人钱财,做人奴才,原无可厚非,我却大可不必。”丑怪人物恶狠狠的道:“燕铁衣,你‘青龙社’那一套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把戏,耍不到我们这里来,而你这‘枭霸’的威风,也只能丢往‘十全山庄’庄墙之外。在此地,你玩不动,也玩不灵!”燕铁衣冷冷的道:“你是否在代表贾致祥说话!”那人大声道:“没有人可以代表太爷说话!”燕铁衣阴森的道:“那么,你也不必节上生枝,替你家主人凭添麻烦;想表现,有的是机会,犯不上故意逞能逞勇在你家主子眼前!”脸上花斑的一个向他同伴比比手势,然后道:“过来验身!”燕铁衣道:“验身?”那人粗厉的道:“任何人都不能在太爷面前携带武器或凶物!”摇摇头,燕铁衣道:“我身上有兵刃,但从不轻离,不过,来我此乃是有事相恳贵主人,绝对没有丝毫侵犯他身体的企图,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花斑满脸的大汉蛮横的道:“我们怎么信得过你?”燕铁衣凛然道:“我的话就是保证,不但在你们这小小的‘十全山庄’便在北六省千万里方圆的地面上,燕铁衣的诺言都是铁律!”脸有花斑的大汉神色大变,门里,已适时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斑怪、邪丑、放姓燕的进来!”斑脸大汉忍住怒气,一挥手:“请!”于是,燕铁衣昂首阔步,踏过三级木阶,进入敞轩的小厅中。‘十全山庄’里的每一座建筑,都是金碧辉煌华丽豪奢,而且材料非即石,非金便银,但只这幢敞轩,却纯为原木原色造成,内中陈设,也皆是原木制就,甚至连木材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却加工打磨得光滑细致;轩内小厅是一片朴实洁净的淡褐色,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唯一的异彩,便是地板上铺着的厚软白熊皮。燕铁衣有个感觉-贾致祥似乎特别偏爱这种价值甚钜又珍罕难求的白色熊皮。一位身材修长,面色青白的瘦削文士便卓立在敞轩中小厅内;他一只眼精芒闪闪,宛如寒星,清-的脸孔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站在那里,直觉的给人一股透骨的泠森之气,尖锐又凛厉。拱拱手,燕铁衣道:“这一位兄台是——?”身着灰绸长衫的这位文士,语调生硬的道:“‘地煞’管恩昌。”燕铁衣笑道:“原来是管兄,久仰大名了。”管恩昌瘦嶙嶙的面孔冷木如故,平淡的道:“请坐,太爷即将出面晤阁下。”燕铁衣道:“真是打扰各位!”他正说到说里,小厅靠内一扇精雕银屏之后,突然闪出了四条身彤-那是四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漠,四个人全生了一张赤红脸膛,面如重枣,也都全留着一大把胳腮胡子,在那四张面部肌肉粗糙凸突的脸容上,亦同样不带丁点表情。四个人一现身,立即跨前数步,在一张衬着锦绣软垫的大靠椅后站成一排,于是,轻咳起处,一位脸庞丰润、神-飞扬的中年人已缓步从银屏背面踱了出来。这人年纪,看上去最多四十上下,体形不高不矮,略见发福,方面大耳,阔嘴隆准,一双斜飞的眉毛下是两只凤眼;他满头油亮如墨的黑发往上挽髻,用一根白丝带扎紧,身着一袭玄色夹袍,足踏粉底软鞋-除了那股雍容的气质,特别光润细腻的皮肤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地无”管恩昌一见这中年人踱出,立时退后半步,躬身道,“太爷。”微微颔首,那人目光中却透露着几分讥诮的神色望向燕铁衣,轻描淡写的道:“替我引见。”燕铁衣宛若不察对方眼神中的内涵,恂恂儒雅的做了个揖:“燕铁衣这厢有礼了……”这中年人并不还礼,只微微一笑道:“我是贾致祥,燕瓢把子,你请坐。”燕铁衣挑在那张衬以锦垫的大靠椅对面一只软凳坐下,贾致祥便坐在大靠椅上,两个人面对面,都含着笑意,只是,彼此心里却全没有半点高兴的感觉。打量着眼前的贾致祥,燕铁衣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是拥有如此钜大财产的一位富豪,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身上不带一点铜钿气,也没有那种吓坏人的奢奇服饰,除了保养得很不错之外,就是这么个人,便乃天下有数的财阀之一,北边的头一位金山王?贾致祥伸出右手来轻轻搓揉了一下眼下方的肌肉,站在他背后的四名大汉中那为首者立时回身在一只长几的银盘里拈起一张雪白丝巾,双手奉上。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已令燕铁衣心头一跳-不是因为贾致祥的派头大,规矩多。而是他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样小小的东西,那样东西,便戴在这位财神爷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是一枚指环,翠线得晶莹透明的一枚指环,圆润的弧面上毫无丁点瑕疵,但却仍不算这枚指环的珍异处,就在那样的翠绿里竟嵌浮着九条细致如生,张牙舞爪的血红色小龙,这九条须鳞俱现的血红色龙形纹像,不是以人工雕刻在指环表面的,而是天生于翠色的内部,每在指环转动,翠光映辉,霞气袅绕,那九条红血小龙全在翻腾舒展,宛欲驭云飞去,玄异奥妙,真是天生奇珍!燕铁衣早已听说过天下有这么一宗买物-‘九龙血痕’指环-但也只是听说而已。现在,他却亲眼目睹,这‘九龙血痕’指环竟戴在一个人的手指上,而戴这指环的人,好象并不十分在意套在他手指上的东西是什么!行了,不必再说别的,光这枚‘九龙痕’指环,已经是价值连城,不,无价之宝,而贾致祥的模样,似乎只和常人戴着一枚玉班指差不多!燕铁衣明白贾致祥财产-厚,如今,在看到这样东西之后,他已更进一步的了解,贾致祥的富裕已到了什等样的程度。既使见多了大场面,载过成斗珠玉上车金银的燕铁衣,此刻也不能不承认,贾致祥的财富,仍为他迄今所仅见!安详的笑着,贾致祥道:“说吧,你要多少钱?”吃吃壹笑、燕铁衣道:“贾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钱的?”—— 第四十二章 贾半国 为富不仁 贾致祥往椅背上一靠,淡漠中带着三分厌倦的口气:“燕瓢把子,你是江湖上的一个帮会首脑,尤其更是一个江湖黑道中的帮会首脑,你今天突然来了,强求见我,而我众所周知,我是一个财主,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你对我有所需求,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其它目的……” 燕铁衣平静的笑着,没有出声。贾致祥又道:“你还没有开出数目,燕瓢把子。”摇摇头,燕铁衣道:“贾先生,你认为你的判断一定正确?”贾致祥缓缓的道:“我是一个生意人,从祖上三代开始就是生意人,我喜欢我的求利方式,也习惯于我的日常环境,我不须同其它行道的人打交道,对于江湖圈子,我更是敬谢不敏!”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们生意人讲究的是将本永利,和气生财,我们过的日子欢愉而有希望,不似且湖道:“充满了暴力、血腥、贪婪、自利、充满了勾心斗角的阴鸷气氛,举凡江湖人,个个如此,毫无例列!”燕铁衣聆听到这里,不由得目光四巡-这敞轩的小厅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好些个江湖人呢,但他们却都是替贾致祥出力的!知道燕铁衣的意思,贾致祥仰起脸来,侃侃而谈:“是的,在我周围也有许多江湖人为我做事,他们充任我的护卫、保镳、甚至夫役,他们只是为我做事,就如同任何行道中替东主做事的伙计一样,并不意味着他们因出身附染而来的恶习有什么改变,他们的劣性仍然存在,但他们对我十分忠耿,忠耿的理由并非我待人和善体贴,只是我有我的方法,绝对自由选择的方法。另外,我付的酬劳极高,高到他们在别处一辈子也拿不到这样的代价!”燕铁衣道:“你倒很懂得驽驭之道——对这干‘劣性’仍然存在的江湖朋友!”贾致祥道:“我从来就懂得运用方法达到我期望的目的,不止此事,几乎事事如此,只要我想做到个什么形态,便往往会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子。”燕铁衣点头道:“你很坦率。”贾致祥深沉的道:“无情隐讳的事便不须隐讳,直接了当,总要比绕弯子更能使得对方容易了解及接受!”燕锇衣悠闲自若的道:“现在,我多少知道一点了-为什么奶会这么富有,贾先生,你是一个果断又聪明的人,而且,十分慷慨!”微抚下颌,贾致祥道:“我一向慷慨,只要是对我有助,我是应该慷慨的时候皆然,我有钱,但是我不做钱奴隶,更不蒙受钱的伤害-钱财原是要被人支配的,支配到使人活得更好!”燕铁衣笑道:“有道理。”眨眨眼,他接着道:“据我想,你一定向许多人慷慨过了。如此说,恐怕免不了有些朋友对你伸手,尤其是江湖朋友?”贾致祥道:“向我要钱的人很多,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物皆有,但是,他们不见得都能如愿,我有钱却只打发那些值得打发的人,那些真有困难,无以为生的人-或疾病相缠,或老弱妇孺,这类的贫苦者我全不吝施舍,而且施舍之后心中快乐;至于江湖道上的朋友,也许不少伸手的,比较起来,我便相当谨慎了,他们大多难达目的二”燕铁衣有趣的道:“对江湖上的同源而言,贾先生似乎成见颇深?”贾致祥道:“他们都很贪婪,且大多不替对方留存退步;他们向我要钱,不是求帮求助,更没有感恩怀德的心理,他们认为这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肉头,是只可以任由宰割的肥猪!他们凭借暴力做后盾,便认定可以弱肉强食,予取予夺。所以,他们手段专横又龌龊,他们来此伸手,已不是请求施舍,纯系敲诈和勒索!”燕铁衣由衷的道:“我承认江湖道上不少这种散类,忝为道上一员,实在惭愧!”以右手无名指上的‘九龙血痕’指环轻轻摸娑看面颊,贾致祥冷冷笑道:“我有庞大的财势,可以很容易培植起一股武力来保护我自己以及我的产业,多年以来,我已拥有一支相当雄厚的自卫力量,使用这股力量,我曾无数次将那些寡廉鲜耻的江湖流痞,武林蟊贼摒阻于‘十全山庄’大门之外,并且痛予教训,因而近些年来,已少有江湖道上的人物来勒索我了!”燕铁衣轻轻的道:“仍有例外得逞的么?”猛一咬牙,贾致祥恨声道:“有!”燕铁衣向:“在什么情形之下,你才会让他们如愿?”贾致祥愤怒的道:“如果我衡量-我本身的武力不足以和勒索相抗拒,或是将在抗拒之后得不偿失,我便只有满足对方的需求,简单的说,勒索者在江湖上的势力过于强大的话,我的原则是依从他们!燕铁衣笑笑,没有表示什么。嘘了口气,贾致祥道:“好在那些人索取的只是钱财,我便给他们钱财,我有超过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家产,只要他们不过分,我亦不希望流血;破财消灾,也算是支配金钱的一种适当的表现。”燕铁衣道:“贾先生,对于财富的看法,我认为你也已很透澈了。”坐直了身子,贾致祥凝视蓍燕铁衣,神态又变成带看几分讥诮:“已经说了许多,燕瓢把子,你也应该开价了-但在开价之前我必须先提醒你,不要太过贪婪,总该适分才好,我固然不愿流血,相信阁下你也同样不愿吧?”燕铁衣静静的道:“我已有言在先,贾先生,我不是来向你‘勒索’的!”微觉意外的端详着对方,贾致祥古怪的笑了:“燕瓢把子,我知道你功高盖世,精明绝伦,我也晓得你在武林中的威望,在江湖上的势力。因此,我不愿得罪你,为了我将来的日子好过,我有心要给你一笔钱-可是,方才你却表示并非来要钱的,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而来呢?我们彼此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该不是只为了专程来看我的吧?”燕铁衣深沉的道:“我乃有要事相求。”贾致祥脱口道:“我除了有钱,其它恐怕帮不上你的忙!”燕铁衣道:“你能帮忙,贾先生,否则我也不会来了。”贾致祥有些迷惠的道:“你既不要钱,我还能给你什么呢?要知道,‘钱为万事之母’有了钱,便没有做不到的事了!”燕铁衣严肃的道:“不然,贾先生,天下也有钱办不通,买不到的东西!”眉毛一轩,贾致祥问:“比喻?”燕铁衣沉重的道:“生命。”长长‘哦’了一声,贾致祥道:“不错,钱是买不了命。但,只能说买不了自己的命-在大限届临之时。”随即笑了,他又道:“我还不知道除了钱之外,你还希望我帮你什么忙?”燕铁衣清晰的道:“想请贾先生救一条别人的命。”怔了怔,贾致祥失笑道:“我又不是郎中,怎么救得?”燕铁衣叹息道:“最好的岐黄高手,也已然能为力了!”双手一摊,贾致祥道:“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法子?”燕铁衣肯定的道:“你有,贾先生。”拂然不悦,贾致祥道:“不要同我戏谑,燕瓢把子。”燕铁衣正色道:“不是戏谑,确乃实言-这也是我来此相恳的目的!”思索了一下,贾致祥摇头道:“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有什么救命的手段,燕瓢把子,你还是明说了吧。”凑近了些,燕铁衣低声道:“久闻贾先生珍藏看两株人间罕见的异章‘鹤涎灵芝’,这种异草,对于医治‘血痨’、‘脾虚’等恶疾俱有神效,几可起死回生,百应百验-我的一位多年挚交不幸便得了‘血痨’之症,因延误投医时久,病情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几经奔波、才访到一位极负盛名的老郎中,在他亲自诊治之下,亦表示无能为力,但他却指出了一条明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他说,若求得这种珍贵稀罕的‘鹤涎灵芝’为药引,则便可救敝友之命。”,也是那位老神医吧?”贾致祥木然笑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燕瓢把子,不知是谁告诉你我家藏有这种异草?我想”燕铁衣道:“这个恕我不能奉告。”贾致祥不怀好意的道:“那位老神医是何许人呀?”燕铁衣道:“贾先生不愿知道吧?”突然重重一哼,贾致祥面带青霜的道:“燕瓢把子,那个老郎中只告诉过你我的两株‘鹤涎灵芝’对于‘血痨’、‘脾虚’等症俱有奇效,他可也告诉过你那两株异草更能治‘中风’及‘风湿’等多种病症,在活血的功效上,‘鹤涎灵芝’堪称续命奇宝!”燕铁衣不解的道:“贾先生的意思是?”贾致祥大声道:“老实说吧,我早就有头晕目眩的毛病,且身上关节部位亦经常在阴雨天气隐隐作痛,我的几位专聘大夫诊视之下,都已断定我有中风的倾向及初期的风湿症候,我的大夫告诉我,风湿只是痛苦,尚要不了命。但中风如果发作,轻则残废瘫疾,重则立可致命,因此我必须保留这两株异草,作为有朝一日救我自己性命之用!”燕铁衣柔声道:“我可以向你购买一株!”揄笑了,贾致祥故作惊讶的道:“向我购买?真是新鲜事,我还是头一次遇见要向我本人出钱买东西的人,燕瓢把子,你打算出多少代价呀?”忍住气,燕铁衣强笑道:“你可以开价,贾先生。”贾致祥似乎想一想,嘿嘿笑道:“这样吧,你既是一番诚意,我就便宜点卖给你,有两种出售的方式;其一,我要全同鸽卵大的珍珠一百斗,色泽,质地、大小必须一样,不能有丝毫差异,另加青砖大小的未剖翡翠一千块,条件亦如前述;其二,你照着我的‘金玉堂’一模一样再给我盖上一幢。因我财力仍嫌不足,原盖的‘金玉堂’使用纯金的地方太少,所以,便烦你替我起一憧全为纯金的‘金玉堂’以偿我的夙愿!”这不是在谈价钱,简直在讲神话了。像贾致祥所开的条件,不要说燕铁衣办不到,纵观天下以个人之力,恐怕也没有第二个办得到的!当然,贾致祥又何尝不知?他所以如此表示,一则故意刁难,二则存心嘲弄,三则也摆明了他根本不想出卖的意念!燕铁衣不笑了,脸色极其难看的道:“你这是在调侃谁?贾先生?”贾致祥重重的道:“我只是告诉你一株真正‘鹤涎灵芝’的价钱!”燕铁衣阴森的道:“对你而言,贾先生,我不强取、不豪夺、以礼相见,以情相求,自问-有过不去的地方,但如你想羞辱于我,贾先生,只怕你的后果也并不见得愉快!”‘地煞’管恩昌已悄悄掩近,敞轩门边的‘斑怪’、‘邪丑’二人也紧张的伸手入怀,那大靠椅后并排的四名红脸汉子,更已全身肌肉绷着随时蓄势待发了!挥挥手,贾致祥叱喝他的保镳们:“退下去,燕瓢把子不是粗鲁莽撞之辈,凭他在武林中的声威及本颁,岂会伤害我这并无半点武功根底约六旬老人?”燕铁衣怔了怔,讶然道:“什么?你已有六十高寿了?”贾致祥呵呵笑道:“六十六喽,正好应了个六六大顺……”六十多岁的老人,看起来居然只有四旬上下,贾致祥的驻颜固本之术,似乎要比燕铁衣更高明一寿了……”沉默片刻,燕铁衣伤感的道:“我那快要病死的朋友才只有二十八岁……”贾致祥立时又不快的道:“燕瓢把子,年纪大的人并不是就该死!”燕铁衣道:“我并没有这种意思,贾先生,我只是在想,你已享受了大半世的人生,能不能施舍我那朋友一点?让他有个尚可期盼的未来?”贾致祥固执的道:“燕瓢把子,我也得替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燕铁衣恳切的道:“贾先生,你只是留着这两株异草作预防,并非一定会使用。你的病情很轻,在转趋严重之前,相信尚有其它药物可以化解,甚至将来是否能够发作亦未可知,就算真个有那不幸的一天,你还保有另一株‘鹤涎灵芝’当可挽救及时,而我的朋友却已命在旦夕,对这‘鹤涎灵芝’的渴望是迫切又必须的,他不是预防,不是留备,乃是立即用以续命。贾先生,轻重之间,一眼便明,请你可怜我那位朋友,他还年轾,还没有发挥他的抱负,只有你能救他……”贾致祥冷冷的道:“东西是我的,呃!”燕铁衣苦笑道:“当然。”贾致祥狂傲的道:“所以,我要送耍卖,或不送不卖,至我毁了它,拿去喂猪喂狗,也全是我的事,根本犯不上述说任何理由,你也更无权干涉!”燕铁衣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不是干涉,更不是反驳你的理由。贾先生,我只是在向你说明一个值得同情的事实,请你帮忙赐助!”贾致祥强硬的道:“没有办法!”燕铁衣再一次委曲求全:“贾先生,我可以出价一万两纹银向你收购,再高点亦无妨。”豁然大笑,贾致祥鄙夷的道:“一万两纹银?那是多大的一个数目呀?以叫我开了眼界啦!”燕铁衣叫着:“贾先生!”猛一拂袖,贾致祥厉声道:“燕瓢把子,从我这‘五福轩’走出去,直入‘金玉堂’你可以随意看看,闭着眼摸一样摆设,也包不止一万两银子!这简直是在儿戏,燕瓢把子,于我贾致祥面谈钱财,你的斤两还太轻了,真正孔夫子门外念三字经!”脸色阴寒,燕铁衣的语调也一样阴寒:“贾先生,奶不再斟酌?”贾致祥坚决的道:“无能为力!”燕铁衣咬咬牙,做最后努力:“贾先生,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多少发挥一点人溺己溺的慈悲!”一扬头,贾致祥昂然道:“不必再说了!”霍然站起,燕铁衣愤怒的道:“我曾见过很多不可理喻以及毫无道义感的人。但贾致祥,你却更是这一类人中的佼佼者!”贾致祥脸色微见苍白,却强硬如故:“这只是你的说词罢了,我不同样你的勒索,难道就是不可理喻?我要替自己的性命安全打算,莫非便是没有道义感?我的东西我当然有绝对的自主权,谁也干涉不了我!”燕铁衣冷酷的道:“你将为你的这种行为付出代价-贾致祥,江湖中人,不错有的是贪婪自利之辈。然则,你的品德却并不高于这些人!”大吼一声,贾致祥气得连嗓调都变了:“你,你敢辱骂我?”不屑的一笑,燕铁衣道:“贾致祥,奶以为你除了有钱之外还有什么?而有钱并不能表示便有了一切,你只是一条金色的蛀虫,一个欠缺良知的土佬倌!”嗔目切齿,贾致祥颤抖抖的指着燕铁衣:“你除了暴力,又有什么?”冷冷一笑,燕铁衣道:“还有以仁义行天下,贾致祥!”贾致祥近乎吼叫的道:“我也一样是个善土,我曾救助过许多贫苦无依的人!”燕铁衣嗤之以鼻的道:“那不是仁义的表现,只能说是一种满足你虚荣心与趣味性的施舍。贾致祥,在你而言,仅只是游戏,是沽名钓誉的游戏,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钱,钱太多了,施舍出几文去,更收得个‘行善’之名,你自然乐于师法,这总要比你胡乱花费糟蹋掉要有利些,其实你心中,又何尝有半个‘善’字?”贾致祥双手握拳,愤恨至极的道:“一派胡言,你纯系一派胡言!”燕铁衣萧索的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是真善。做得到的事去做了,远比不上做不到而犹竭力去做的事更有意义,贾致祥,你的人生观,是筑在财富上的,你的自尊、威严,品格:也全和钱字分不开了;你已不是个人的脑袋,你的脑袋里面,已被金银珠宝塞成一团坚硬眩灿的五彩浑球!”猛的跳了起来,贾致祥赤着眼大叫:“燕铁衣,你竟加此诬蔑于我,你就以为我怕了你么?”燕铁衣冷硬的道:“希望你也不要以为我怕了你才好!”挫着牙,贾致祥,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听着,燕铁衣,你仔细听着,我自来不受人的侮辱,不受任何人的侮辱,今天你已经侮辱了我。我将会倾以毕生之力,用尽所能用的方法,叫你遭到报应,而不管你是江湖上的什么三头六臂!”点点头,燕铁衣漠然道:“我会等着,贾致祥!”说完话,他身形往外微移,这个小小的动作,却使得得轩小厅中的七位保镳朋友悚然围聚-四名红脸大汉暴闪向前,将贾致祥遮于身后,而‘地煞’管恩昌、‘斑怪’、‘邪丑’三人却已圈住了燕铁衣!笑笑,燕铁衣道:“干什么?想在这里动手么?”管恩昌阴沉的道:“这就要看你姓燕的了!”燕铁衣淡淡的道:“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各位,如果我想对贾致祥不利,今天我就不会以这种方式求见。再说,只要我存心伤害贾致祥,凭你们各住也不一定挡得住;你们的功夫都很高强,可是,我的双剑却更快!”管恩昌全神戒备,口中却冷冷的道:“有些事,我想还是告诉你的好-燕铁衣,你若胆敢冒犯太爷丝毫,这‘十全山庄’也就是你人生族途的终点了,你以为我们就只有这里的七个人保护太爷?”燕铁衣安详的道:“当然不止你们七个,外面牡丹花丛里,更不知隐伏了多少七个,就说这敞轩内吧,我相信角隅暗影里也尚有迄未露面的高手-好在这些全不重更,因为我并不想在这时伤害你们的主子,另外,你们也实在对我造不成太大的威胁!”管恩昌道:“不要太狂了,燕铁衣,事情的发展并不是完全一厢情愿的!”燕铁衣笑道:“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说着,他转身大步行至门边,又回过头来向那面青唇白却愤怒不已的贾致祥道:“我们这是死约会-贾先生,你找我也好,我找你亦罢,迟早,我们总会上一遭!”贾致祥气得发抖:“我等着这一天,燕铁衣!”挥挥手,燕铁衣不再多说,径自出了‘五福轩’,大踏步离开这片娇艳无限,充满富贵吉祥气氛的牡丹花园。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再来的。因为,他的朋友已等不得太久了—— 第四十三章 仁义至 先礼后兵 在一条清澈的流溪之畔,燕铁衣坐在那块石头上,双手支颐,默默凝视着潺潺的流水出神;从这里往上看,“十全山庄”便在远处,迤逦连横,好一番巍峨气势- 这次,他从“楚角岭”“青龙社”总坛,不远千里迢迢赶来,便只有一个目的——向贾致祥恳索一株“鹤涎灵芝”,或是向贾致祥购买一株“鹤涎灵芝”。 以一个武林大豪,江湖霸主的身分,来对一个圈外人如此要求——纵然那是个富翁,除了钱外也无分量——在燕铁衣而言,业已是纡尊降贵,无限委屈了,不想竟碰了一鼻子灰! 在燕铁衣最早的推断里,他以为凭他的声望同威势,贾致祥多少也会给他几分面子,就算不肯出让那株芝草,总也有个好叫他下台的方式,但事实上居然全非如此,贾致祥可以说彻头彻尾的令他“撞正大板”! 颜面无光犹在其次,最主要的目的未达才更使他觉得事态严重——几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受,尴尬极了,也困窘极了…… 因为,这里牵扯着一条生命,一条他挚友的生命。 害了“血痨”恶疾的那个人,乃真正是他的挚交,他们打很长远以前业已在一起了,长远到燕铁衣尚未创建“青龙社”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名叫马修宏,比燕铁衣要小几岁,在燕铁衣尚未扬威江湖之前,他们曾是街坊邻居,也是幼时的玩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已有了情感的基础。 马修宏的家世很凄凉,他幼年丧父,由寡母扶养成人,母子俩相依为命,在“相依”的过程中,尝够了辛酸悲苦,也受尽了折磨惨痛,但好歹马修宏长大了。 最早,马修宏的寡母是靠着替人打草鞋或者贩织粗布维生,赶及马修宏长大之后,便接替了乃母的工作,成为一个掮着货色,走遍四乡八野的布贩子。 在提着“货浪鼓”的单帮岁月里,母子二人也不过就只混了个温饱,及至燕铁衣创立了“青龙社”,在江湖上称雄立霸之后,他在一次回到故居的寻旧追往之行中,偶然听到了马修宏的消息,也因此义不容辞的把马家母子接到“青龙社”来,并替马修宏安排了一个优厚的差事。 燕铁衣派马修宏在“官桥县”,一家隶属于“青龙社”的粮行里当管帐,这件工作单纯而稳定,马修宏且胜任愉快。 “官桥县”距离“楚角岭”三百六十里,是个淳朴又安静的地方,燕铁衣每一年中,总要抽出时间去个三两趟,与马修宏聚首盘桓,重温一下幼时的旧梦,也因此,他与马修宏表面上的关系是首从主雇,其实,他们亲同手足,谊如兄弟,毫没有上下尊卑之分。 燕铁衣对于礼教、渊源极为重视,他一向尊马修宏的寡母为大婶。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 马修宏害病咯血的症候,是这年余来才开始,并且渐趋严重的,燕铁衣更在两个多月之前方始得悉,等他知道,马修宏的病情已经不易挽回。 在最先,马修宏只以为是工作过度,偶而的不适,咯过几次血,他也没在意,甚至没向他母亲提起,到后来,病情严重了,他又不敢提,怕他母亲担心,但最大的错失,乃在他的因循怠误,没有积极求医、投药,待到情况恶化被他母亲发觉时,一切也都迟了。 为了马修宏的病,燕铁衣已花了许多钱,找过好些有名的郎中,可是这些郎中们的答案几乎都是一致的——没什么希望啦;直到燕铁衣又寻着了那位大夫,方才有了这一线之机——“鹤涎灵芝”。 马修宏的痨病,种根于他以前做布贩子的那段辰光里,沐风栉雨的辛劳,马不停蹄的奔波,过分的乏累加上饮食的失调,他身底子本来也薄,病因便就形成了;来到“青龙社”以后的日子,虽然舒适得多,但马修宏心要为燕铁衣尽本分,责任感也就太重,他努力做好职司之内的工作,甚至做得过度的完美了,其辛苦与身心的负担亦乃必然,早年种下的病根,便一发不可收拾…… 燕铁衣要以他最大的力量来挽救马修宏的生命,固然是挚友的情谊,同时,亦是为了马修宏寡母的将来做挣扎——如果马修宏一病不起,他那可怜的老母只怕也难以独生。 三间砖屋,两丛翠竹,那一圈砌做空心花格的矮墙,或是向月对酌,抵足被谈,或是把酒相奕,窗影言欢,老人亲手烹调的美点,白发如云的慈祥叮咛,这一切的一切,燕铁衣都要保留下来,他不能任由病魔毁去这些,而他深切明白,只要马修宏死去,这些使他感受过温馨的所有事物,便将仅存回忆了。 老大夫给他拿回药引的最后限期是一个月,迄今,他已浪费了十一天,而十一天之后的结果,却是一场空幻更加满脸的灰土! 缓缓站立起来,燕铁衣摇摇头:“不,这尚不是最后的‘结果’隔着最后还有一段距离。”目光幽渺的飘向远处的“十全山庄”,在这里的位置远眺”十全山庄”,真是雕栏玉砌,仙家宫阙,那种瑰丽豪奢的景像,几不似人间所有了。 燕铁衣喃喃自语:“贾半国,我可是仁尽义至,先礼后兵了,你不受抬举,见死不救,便恕不得我要强行对付你,我一旦再来,就是两个回回打一架——这一回不同上一回了。” 溪水,仍在静静的流。 燕铁衣仰首观看天色,快近黄昏了。 他不打算耽搁,他已决定今晚上就下手——强夺“鹤涎灵芝”。 当然,下手的时机稍嫌局促了些,但他不愿再犹豫,反正早晚也得这么干上一次,而最重要的是——马修宏等不及了。 一摔头,他大步行向他那匹新近才选中的坐骑之前。 *** 深夜月淡星稀。 “十全山庄”灯火明灭,有的地方光影隐约,有的地方漆黑一片。 燕铁衣在一天之中两次进入“十全山庄”,但这座庄院的辽阔广大,仍然令他难辨位置,和第一遭来此的陌生感并无二致。 现在,他是潜越进来的。 关于如何夺取那株“鹤涎灵芝”,他已有了腹案,但他没有把握一定能够成功,他却必须要试试,一次再一次的试! 他藏身在一棵松树上,松树的位置,正可俯瞰山庄大门之内的那幢精舍,那幢有着款待来客作用的精舍——白天,他曾在里面盘桓些时。 他在等一个人——孟明。 当然,他并不奢望能从孟明口里逼问出那株异草的存放所在,他只想孟明告诉他一件事,一件将令贾致祥跳脚的事,这件事乃他夺取“鹤涎灵芝”的重要关键! 他等待着,耐心的等待着,他认为一个具有“门卫”身分的人,应该不会远离岗位,即便不当班,也有在附近徜徉的习惯,何况,“十全山庄”的司职人物,出入并不方便——有了他白天和贾致祥冲突的事发生,恐怕就更不会随意出入了。 耐心的攀附在松树的枝桠间,燕铁衣的双眼不停向四周搜视和观查…… 嘿——他没有错,有两个人从精舍的后面转了过来,其中之一,正是那位”铁戟”孟明! 在来至精舍门口时,孟明向他的同伴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一位笑谑的拍拍孟明肩头,径自推门进入屋里。 孟明轻哼着小调,走到树侧,阴暗处拉开裤子就蟋蟋嗦嗦小解起来。 燕铁衣在树上好整以暇的等待着,他一点也不急,且待孟明解决了问题他再动手——这也算是一面之识后所留下的交情吧。 伸了个懒腰,孟明还仰起头来看了看天色,然后,他又哼起小调,便待往外走去。 没有丝毫风吹草动的迹像,甚至就似从虚无中凝形——燕铁衣已经那么突兀的站在孟明面前,含笑点头。 在强烈又惊窒的震撼下,孟明先是大大的一步,随即神色倏变,张开嘴就待叫喊! 燕铁衣的手指便触上了孟明的“哑穴”——当孟明嘴巴刚刚张开的一-那;动作快,好象他的手指早已触戳在那个部位上了。 喉咙里-哑的咿唔着,孟明踉跄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倒地下。 燕铁衣像影子一样依附着他,孟明倒退了几步,燕铁衣亦同线扯连着般飘至近前。 急切又惶悚的抚着自己的咽喉,孟明恐怖的瞪着燕铁衣,无处退,进不敢进,求援告警更不可能,这须臾间,他已完全失措了。 燕铁衣以指比唇,低低嘘了一声,笑吟吟的道:“别嚷,孟兄,千万别嚷,就算你帮我个忙行不?” 嚷?“哑穴”受刺,孟明又如何去“嚷”?况且他不是白痴,当然知道燕铁衣出手之狠疾绝对超越于他任何求救的举动之前,人家方才那等轻易便点中了他的“哑穴”,又何尝不能偏偏方位改点他的“死穴”?而人体的面积并不大,”哑穴”和“死穴”的距离更不远,只要对方有意思要他性命,这一刻,恐怕他业已挺了尸啦! 忙不迭的直点头,孟明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呃”了一声,燕铁衣笑道:“这才算够朋友,也是识时务,孟兄,只要你不捣我的蛋,同和我保持合作,下次再见,相信我们彼此之间仍极愉快,否则,你就永远没有再和我见面的机会了,你懂么?” 又是点点头,孟明脸色已泛了青。 燕铁衣慢慢吞吞的道:“今晚上我又来宝地,可没按着好心思——所谓先礼后兵,白天,我已尽了礼数,现在就要动粗的了,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向你动粗,你要知道我并不在乎杀人,我已杀过很多人了。” 孟明急忙点头——他当然明白燕铁衣不是茹素吃斋长大的。 燕铁衣温柔的道:“很好;孟兄,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只有一个问题,你老实答复了,我便决不难为你,-?” 孟明赶紧又点头。 于是,燕铁衣轻轻拍开孟明受刺的“哑穴”,在孟明的呛咳声中,他笑笑道:“可以不用咳了,孟兄,如果因为你的咳嗽声引来了人,我恐怕会被迫出手收拾你。” 虽然是笑着在说话,但燕铁衣的语气中却透露着一股冷锐的寒锋与狠绝的肃煞,使得孟明强行抚住了自己的嘴巴,并且不可抑止的打了几个冷颤! 满意的颔首,燕铁衣道:“这才对,孟兄,让我们回到方才的谈话征结上来——我有一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孟明苦着脸,——的道:“大当家……你一定是要问我那两株‘鹤涎灵芝’的收藏处,我可以向你发誓,我是真不知道。” 燕铁衣安详的道:“我当然晓得你不会知道——以你在‘十全山庄’的地位来说,还不够参与这种机密的分量。” 孟明如逢大赦,十分感激的道:“大当家能够体念垂谅,孟明感恩不尽。” 燕铁衣道:“不必挂怀;我想问的也并不是这一桩事。” 孟明志忑的道:“那大当家是要查询什么事呢?” 燕铁衣笑容可掬的道:“在我发问之后,你是否照实相告?” 咬咬牙,孟明硬着头皮道:“我总尽量使大当家满意也就是了。” 燕铁衣闲闲的道:“贵庄主有多少子嗣呀?” 孟明有点莫名其妙的回答:“太爷共有十二位子女,其中七位是公子,五位是小姐,七位公子中,有六位都已娶亲生子,而且各立门户,不住在庄子里了;五位小姐也嫁了三位,只有二位还待字闺中……” 燕铁衣道:“留在庄子里的那位少爷与两位小姐有多大岁数啦?” 孟明舐舐嘴唇,道:“七少爷今年十八,四小姐十七,五小姐十五……” 点点头,燕铁衣道:“没有更小的了?” 孟明不解的道:“更小的?五小姐就是年纪最小的了……” 略一沉吟,燕铁衣又道:“最近这些年,你们主子没有再生儿养女?” 孟明怔忡的道:“这倒没有,大当家,我们太爷业已六十多靠近七十岁啦………” 笑笑,燕铁衣道:“那么,他不再有侍妾陪寝么?” 孟明不安的道:“每晚都有,但却不一定会发生那等事儿……太爷日常对于养生保元之道极为注重,等闲不肯稍做伐丧,他最讲究的就是如何珍摄滋润于身心。” 燕铁衣道:“你们主子贪色不贪?” 孟明摸不着头脑的道:“这……以前好象比较喜欢,近些年来似乎淡多了,大概人的年纪有关系,何况,他又怕亏损了身子。” 顿了顿,这位有“铁戟”之称的“门卫”又壮着胆子道:“大当家,你方才不是说只有一个问题要我回答么?现在,你问了这许多我还搞不清你到底想知道的是什么?” 燕铁衣轻松的道:“别急,孟兄,我问的这几项,并非主题,只是对进入主题之前的状况了解而已,还请你耐住性子,多多包涵,马上我就要请教你那桩原本要请教的事了。” 孟明期期艾艾的道:“大当家……只怕我位卑职轻,提供不了多少消息。” 燕铁衣和气的道:“没关系,你所告诉我的一切内容,其价值由我来评估,但是,正确性就要你来负责啦,我的意思你懂么?” 一身冷汗之下,孟明艰涩的道:“我懂……我当然懂……” 燕铁衣颔首道:“对,这才叫‘上路’;我说孟兄,你们主子最疼爱的是那位妾侍呀?” 孟明脱口道:“还有谁比七姨太更得太爷欢心的?” “哦”了一声,燕铁衣道:“好吧,我们就决定是七姨太。” 呆了呆,孟明这才突然会过意来,他惊骇的道:“你——你想绑架?” 燕铁衣不快的道:“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怎么叫‘绑架’?只是‘交换’罢了,你们主子家财亿万,但我却不要他一分钱,仅是用某样他喜欢的东西和他‘交换’一样他用不着的对象而已,论起来,他并不吃亏!” 孟明-哑的道:“但,但是……你是用七姨太对我们太爷形成威胁。”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这是他自找的,他原不须受这种威胁。” 孟明沙哑的道:“七姨太本来就是我们太爷的宠妾,大当家,你又怎能拿着我们太爷的妾侍来交换我们太爷的东西?” 燕铁衣耸肩道:“因为我实在找不出自己所有的什么而是你们主子所没有又急须的,所以,只好借你们主子的‘珍藏’易换了,势非得已,我自己也觉很抱歉!” 孟明十分懊悔自己的失言,他愤愤的道:“大当家,任你名倾四海,威扬天下,却仍脱不了江湖黑道上那种恶劣作风及卑鄙手段!” 燕铁衣平静的一笑道:“要完成一桩心愿,达到某项目的,可以使用的方法及手段很多很多,这些方法与手段的内容并不值得计较,值得计较的是——待要完成的心愿和目的,其内涵是否乃为正当的,仁义的,无愧于心的?” 双眉一扬,他继续说道:“譬喻暴力,暴力本质当然残酷又血腥,并非一桩正当手段,不过,若用暴力来阻止另一种破坏毁灭更大的暴力,则暴力又何尝不是一种权宜的仁慈手段?我用这个‘交换’的法子来获得我行仁的目的,虽也说不上是上策,我却不认为有更好的方式了,孟兄,你看还有么?” 孟明嗫嚅的道:“大当家——你怎能拿我们太爷的异草灵药来行你的仁?” 燕铁衣笑道:“问得好,孟兄,我要救我的朋友,但我缺乏救友的条件,若我有我绝不吝惜,而你们主子却具备得有救人的能力,这种能力又是他不需要的,是他有余裕的,所以我来求他,但他居然加以峻拒,孟兄,姑不论我的颜面问题,就算人类的同情心吧,你们主子竟也不带丝毫;如果天下人每一个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这天下那里还有人情道义可言?岂非全叫自私自利的邪氛布满了?” 压低嗓门,他又接着道:“而我向你们主子提出这项要求,也是有代价的——以找的声誉、地位、名望、以至少一万两以上的银子,再加上无限的卑辞厚颜!” 孟明再答不上话来了,面红耳赤,不知如何驳论是好。 燕铁衣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句话就是专指你们主子而言了,我已做到我能做的,他拒而不纳,我便只好用我自己的法子来强求啦。” 孟明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液,道:“你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竟是想绑架七姨太。” 燕铁衣和悦的道:“我这个圈子不是白绕的,我已经在你的回话中做了妥善的选择;第一,贾致祥的子嗣多寡,可以断定他的妻妾多少;第二,由他妻妾的数目,便知道他对女色的欲念程度如何,从而推测在他的子女与妻妾间,那一样对他的比重较大;第三,他有七个儿子,六个都已娶亲在外,这时时效上说,已不是为我的对象,他的五个女儿也嫁了三个,女儿一旦出阁了,情分自也淡了,亦非理想目标,眼前剩下的一男二女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恐怕不太和他们的父亲接近,这其中就会产生情感上的距离,影响到他们在乃父心中的重要性,且贾致祥儿女多了,以他那种自私自利的个性而言,可能他不在乎牺牲一个两个来保有他自己的利益,我不愿冒着徒劳无功的险,我要一下子便击中他的痛处——找一个无以瓜代,独一无二更非使他急欲获还的人来交换!” 孟明挣扎似的道:“七姨太虽得太爷欢心,但却不见得能用她来迫使太爷低头……你要知道,我们太爷是个倔强又不服输的人。” 燕铁衣道:“这就要看你供给的消息是否正确无讹,以及那位七夫人对他老爷的诱惑力如何了,不过,对于女人,有些爷儿们是颇想不开的,自古以还,为了女人不要江山性命的主儿都多得很,或者你们老爷也有这个癖好,不会在乎那样‘鹤涎灵芝’异草虽好,有时候其性质却比不上一个小娇娘来得活色生香!” 孟明忙道:“我没有骗你,大当家,七姨太在太爷面前的确最为得宠,可是太爷会不会为了她而放弃一株‘鹤涎灵芝’,我实在不敢断定。” 燕铁衣低沉的道:“让我们大家都碰碰运气——如果贾致祥的七姨太还不能迫使贾致祥就范,我就会一样一样专找姓贾的肉疼的玩意来试,他家当虽大,我就不相信般俱不放在他的心上!” 孟明——的道:“你也别以为‘十全山庄’是无人之境……我们庄子里的好手众多,并非个个都似我这般不济说!” 燕铁衣莞尔道:“贵庄的一干所谓‘好手’,比起我来,恐怕分量不甚够称,比起我‘青龙社’的全部力量,就更丝线缚豆腐——提也不用提了!” 孟明冲口而出道:“我们太爷有的是钱!” 微微一怔,燕铁衣道:“这又如何?” 孟明避开了燕铁衣尖锐的视线,道:“有钱可买鬼推磨-” 燕铁衣并不以对方这句话为渲染狂傲,他默然片刻缓缓的道:“若然,则我倒要看看,你们主子能买得了什么样的人物来为他‘推磨’!” 孟明肯定的道:“你已经使得我们太爷对你切齿痛恨了,假使你又用这种手段来迫他屈服,他便一生一世不会饶恕你,他将倾以全力来报复你。” 燕铁衣淡淡的道:“以他一个生意人——就算是最有钱的生意人吧——他又能有什么方法来与江湖上似我这种威望的强者抗衡?又有什么力量来对付像‘青龙社’这般,有组织有潜势的庞大帮会?商贾之民若要同好勇斗狠的江湖黑道组合在武力上比高下,争意气,实在是愚蠢,在这个项目上,我们是行家!” 孟明不服的道:“大当家,只怕不见得!” 吃吃一笑,燕铁衣道:“不是我有意蔑视各位——贾致祥就凭了你们这些人?” 孟明窘迫又难堪的道:“大当家,我们太爷的门路很多,他有钱,会请到不少武林中的高手来助阵!” 燕铁衣点头道:“或许;但他所请来的人,也同样会考虑到将要对付的主儿是那一个,孟兄,钱财是好的,性命却更珍贵些!” 嘘了口气,他又道:“我燕铁衣混到今天的地位,不是凭空捡来的,孟兄,我流血流汗,水里来火里去,在生死线上打滚,阴阳界边挣扎,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点小小局面,若是那一位道上朋友想来找我碰碰,只要他还有脑筋,他便会多想想,这将不是桩太过愉快简单的事!” 孟明有些心寒的道:“我不明白,是什么人能使你为他如此卖命……” 燕铁衣正色道:“不止是那个人的关系而已,孟兄,这其中尚涉及了道义与同情心的问题。” 观看了一下天色,他又道:“时辰不早了,孟兄,请告诉我,那位七夫人的香闺设在何处?” 迟疑着,孟明极其为难的道:“这……这个……” 燕铁衣脸色一沉,重重的道:“不要这个那个,孟兄,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你不说了;我并不希望对你动粗,但你自己却得识相,我想你会明白,对于如何教人说出心里原不想说的话,我有许多巧妙有效却不太愉快的法子!” 打了个哆嗦,孟明窒噎着道:“七姨太住在‘北凤区’……” 燕铁衣问:“‘北凤区’?” 孟明愁眉苦脸的道:“整个‘十全山庄’,分为四个区域,分别定名为‘东鲤’‘南鹤’‘西龙’‘北凤’,七姨太便住在‘北凤区’。” 燕铁衣哼了哼,道:“真都是些吉祥富贵的名称;‘十全山庄’‘金玉堂’‘五福轩’,再加上鲤、鹤、龙、凤……天下的好彩头,似乎全叫贾致祥占遍了。”—— 第四十四章 栖凤楼 有女若兰 孟明咧咧嘴,没有答腔。 燕铁衣道:“所谓‘北凤区’,面积一定也不会太小,屋宇楼阁又多,那位七姨太却是住在那个位置,那座楼台里?” 孟明低哑的道:“‘栖凤楼’就是,位置在‘北凤区’偏南角,那是一幢十分精美的二层小楼,楼房上下爬满一种开粉红色小花的藤萝,楼外门前还有一条人工挖掘的溪流,溪上有朱栏三曲桥横过,桥的两端,全竖雕着大理石的莲花灯座,很好找,老远就能看见那四座莲花灯的光芒。” 燕铁衣道:“不错,很详尽;请再告诉我,那位七夫人的姓名、特征,也就是模样儿长得如何?” 孟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国色天香,美艳无比,尤其是她那种艳丽,简直令人不敢逼视,几乎所有美人该具有的条件她都有了,再就是她的眼神,看一眼,能把对方看得魂不守舍,心荡神移……美极了,她的眉心中间生有一颗朱砂痣,一颗大小恰好,红得透亮的朱砂痣……” 燕铁衣笑道:“姓名?” 孟明道:“杨小怡。” 望了孟明一阵,燕铁衣道:“对于这位杨七夫人,孟兄,你似乎很注意?” 脸孔泛热,孟明狼狈的道:“不,不,我怎敢稍有孟浪失礼之处;我,我只是应大当家之命,向大当家描述她的长像。” 笑笑,燕铁衣道:“男人的通病,对美丽的女子都免不了特别感到兴趣,甚至产生憧憬,嘿?” 孟明失措的道:“大当家说笑了,我绝不敢如此放肆,我对七夫人素来尊敬有加。” 燕铁衣道:“得了,不必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我总不会到老贾那里告你的状。” 频频以衣袖拭汗,孟明赶紧岔开话题:“大当家是否垂询完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是的,问完了。” 孟明如释重负,急忙道:“那么,我可以走啦?”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你还不能走。” 猛退一步,孟明惊恐的道:“你……你莫非要对我——?” 燕铁衣轻柔的道:“别胡思乱想,孟兄,我不会伤害你的,但你却必须留在这里片刻,待我行事完竣,自会放你离开,更明确的说,我虽然相信你的话,却总得去求证一番,若是你未骗我,你便将十分平安的渡过此关,反之,孟兄,我还得回来与你算一算这本帐呢。” 孟明惶悚又迫切的道:“我没有骗你,大当家,我可以发誓,我所说的句句是实,字字不假。” 拍拍对方肩头,燕铁衣笑道:“但愿如此,孟兄,但眼下却只好暂且委屈你一会了。” 孟明慌张的道:“不,大当家,请你听我说,大当家……” “家”字的音韵还在他口舌间打转,他人已闷哼一声,软软栽倒——燕铁衣收回点戳在孟明“晕穴”上的手指,顺手抱住了身子软成一团的孟明,然后,他跃上树顶,找了一处既安全又隐密的地方,将孟明四平八稳的搁架在桠上。 下一步,他就要前往“北凤区”的“栖凤楼”去瞻仰瞻仰那只“国色天香”般的活凤凰了。 在潜向“北凤区”的途中,燕铁衣保持着最高的警觉性,他知道在经过了白天的那场冲突后,贾致祥一定会全力加以防范处处,小心戒备——对于他这样分量的人物,贾致祥是绝不会有半点轻忽之念的。 整个“十全山庄”里,显然是以贾致祥本人所居住的“金玉堂”为中心,而“金玉堂”的防卫情形也是最为严密的,燕铁衣发现在“金玉堂”周围布满了明哨暗卡,甚至在树梢、廊角、林丛、花影等任何可资掩隐的部位,也都埋伏着人;“金玉堂”内是一片漆黑,外面却灯火辉煌,明亮耀眼,别说是朝里摸,便稍稍靠近一点,也几乎全不可能…… 如果以一己之力,想进入像“金玉堂”这么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去对付某一个人,抑或寻找某一样对象,乃是一桩愚不可及的事,只是“寻找”的时间与工夫,业已成为莫大的浪费,何况,更将遭受层层的阻碍及拦截?燕铁衣并不愚蠢,他当然不会干这种傻事。 他心里有数,贾致祥摆出这等阵仗来,表面上是显示力量和眩耀威势,骨子里也不啻是在向他提出警告,然则,又何尝没有一点暗示他趋避远走的微妙侥幸意味? 燕铁衣本来的主意就是要“趋避远走”,他还没有疯狂到为了达成目的而瞎拚乱撞的程度——实际上,在这种情形下,瞎拚乱撞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便让贾致祥高枕无忧的在“金玉堂”中做那黄粱大梦,他尽有方法叫姓贾的安逸不到天亮! “十全山庄”的人调配,是以“金玉堂”为重点,做为纵横布署,深广防卫严密是够严密了,但如此一来,其它地区的戒备就显得单薄了许多,他们的好手加上大部分可用之兵,多数调去保护“金玉堂”,剩下的人便有限了,燕铁衣这一路潜往“北凤区”,可以说并没有费什么周折,十分顺当的即已抵达目的地。 贾致祥与他的手下们,恐怕不会想到燕铁衣会来这一招——“釜底抽薪”,他们会期望燕铁衣知难而退,却未必料及燕铁衣将找“不难”的一环照样下手。 那真是一条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溪,流水清澈,呈现着透明的翠绿,点缀着古雅的奇石,溪畔两侧或是花曳柳垂,或是亭几散置,极得自然幽韵,而溪水蜿蜓有致,虽是人工挖掘而成,却不带丁点浮俗意味。 大理石雕就的莲花形座灯,散漾出迷蒙淡晕的光芒,柔和又温馨;淡晕的灯光反映在粼粼的流水之上,似波波剪碎的珠屑,串串涌连,浮荡明灭,而那些也是晶莹透剔的,有着梦一样的幽幻气息…… 那座附满了青翠萝藤并点缀着粉红小花的双层小楼,便在眼前展现了有如憧憬中的温柔乡,它背后倚着一片色调蓊郁的矮岗,四周是挺秀的龙柏相绕,过了桥,便可直达楼前的门阶,一条铺设着洁白碎石的窄径,连接在桥与门阶的中间。 这里,并没有任何“凤”的标志,但却使人相信,会有“凤”栖于此。 一种柔媚的翠色笼照了这里,很幽美,很雅致,很洁净,很绮丽,免不了的,也很高贵。 现在,燕铁衣已感触到“钱”的力量确实不小,至少,有了钱,已经能够买到“憧憬”,买到某些脑子里想象得到的东西,譬如,眼前的这座“温柔乡”。 燕铁衣在这时,对于贾致祥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无可否认的,贾致祥还算是个会用钱的人,他以他的财富制造出一个如此豪奢的环境,但却不俗,天下有很多富豪,一旦身上的油脂增加,便彷佛心也迷了眼也迷了,一举一动,一事一物,总带着恁多铜臭气与俗土味,与贾致祥相较,是不堪承教得多! 窥伺了片刻之后,燕铁衣已摸清了“栖凤楼”的防守情形——一共有六处暗桩按在附近,每处暗桩是两个人,他们配置的角度很巧妙,可以互相呼应,彼此支持,刚好形成了一个连点不联机的圈子,“栖凤楼”便在圈子的中间。 这样的防备,对付一般寻常角色是够了,但要阻止燕铁衣却是笑话,燕铁衣不怪贾致祥疏忽,只怪贾致祥的心思用错了地方——这位大财主把他自己看得太重要了,重要得以为燕铁衣除了他就不要别的人啦。 从溪边的一角凉亭飞掠到“栖凤楼”顶,燕铁衣使用的乃是一个古老却有效的方法——“声东击西”;他投了一块拳大石子向远处的暗影里,石子落地所带起的音响,引得那六处暗桩的守护者本能的注视,而只在他们扭头探查的瞬息间,燕铁衣业已一缕轻烟般毫无声息的飞上了“栖凤楼”楼顶。 他隐伏在那里,暂时没有动静,稳定得有如是建筑物的一部分。 直到确定下面的守护者没有起疑的举动后,他才轻轻悄悄的翻转身体,逐一试推檐下的窗户——他的运气不错,第三扇窗没有下栓。 只是微微一闪,他已安详的站立到房间内,没有丝毫音响,那样轻飘而寂静,宛若一个幽灵。房间里,散漾着淡淡的芬芳,是脂粉和花香掺合的那种气息,高雅、温馨、熨贴、又柔婉,引人遐思,却是点到为止的遐思。 燕铁衣闲闲的打量着房中的布置,情调之美,如同这沁入心脾的芳香,也是恁般的高雅、温馨、熨贴又柔婉,来到这里,会有一种并不澎湃的绮丽欲望——轻轻拥着原该属于这房间的某一位少女或少妇,低低倾诉些梦样的衷曲,然后,吻落于那含羞带怯的娇媚一笑里…… 翠绿色的罗纱帐轻轻的,缓缓的悬挂在那张紫铜镂花床的银勾上,依在帐边的纱缕旁边,是一张略现朦胧,却轮廓极美的面庞,轮廓固然朦胧,但面庞上那双眼睛,竟莹亮清澈得有如两颗晨星,如此闪耀冷冽的注视着这边,注视着站在窗前的燕铁衣。 那是个女人,年纪很轻的女人,而且,眉目如画,美艳绝伦,尤其惹眼的是眉心正中那颗殷红朱砂痣! 燕铁衣对自己的运气喝起彩来——他在想,莫不是只这一撞,就已攫着了那只小凤凰? 非常自然的,那位少女坐直了身子,她伸手微拢略现零乱的一头乌黑秀发——那袭宽大又质地轻柔的纯白睡袍,并不能掩饰她线条美好,玲珑浮突的胴体,随着她这个小小的拢发动作,她丰满的胸脯便夸张的更形高挺了。 燕铁衣站立不动,他不否认,他也欣赏对方的这个姿势。 一双纤柔白嫩的美足,垂挂向床下,轻轻摇晃了一会,那两只冷静明丽的眼睛,仍然凝视着燕铁衣。 笑了,燕铁衣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喜欢这类典型的女孩,冷静、俏媚、自然而不做作。 声音是稍带娇慵而且柔腻的,毫不慌张:“你是谁?” 燕铁衣温和的回话,像怕惊扰了她:“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 那少女落落大方的道:“我叫杨小怡,这里是‘栖凤楼’,你现在所站的地方,是我的卧室——你来到这儿,竟不知此是何处?” 燕铁衣心里十分愉快,他庆幸自己的好运道,没有太耗功夫——居然一点功夫不耗,就便找着了他想找的主儿,笑笑,他道:“我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只是,我先前尚不确知你是否乃我要找的那人!” 微微一怔,杨小怡道:“你来这里是要找人?” 燕铁衣道:“不错,找人。” 杨少怡轻声问:“你想找谁呢?” 燕铁衣微笑道:“你。” 有着三分讥诮意味的笑了,杨小怡挑着一双新月似的眉儿道:“可是真巧,你一下子就找着我了!” 燕铁衣笑道:“这是运气,杨姑娘。” 杨小怡突然冷硬的道:“那是我娘家的称呼,你应该叫我七夫人。” 燕铁衣不愠不怒的道:“当然,七夫人。” 打量着燕铁衣,杨小怡道:“你找我干什么?现在正值深宵,又在我的卧室之中?” 燕铁衣道:“七夫人,你先别误会——” 杨小怡凛然道:“给我一个不使我误会的理由-” 燕铁衣陪笑道:“只是来向你借一样东西。” 冷哼一声,杨小怡道:“你的胆子真不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什么人?” 点点头,燕铁衣道:“完全明白,七夫人。” 盯着燕铁衣,好一会,杨小怡才道:“看情形,你乃是早有图谋,蓄意而为的了?”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似乎是这样,七夫人。” 杨小怡缓缓的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搓搓手,燕铁衣显得有些难以为情的道:“要你,七夫人……” 忽然,杨小怡吃吃笑了:“没有出我所料,你果然是打的歪主意——你想怎么个要法呢?要我的情、我的爱、我的心、还是我的身子?” 燕铁衣尴尬的道:“你的身子。” 猛一仰头,杨小怡脸色铁青:“龌龊色狼,无耻淫棍,下流的登徒子,你是迷了眼,失了心啦,竟然把这种卑鄙-脏的念头动到我杨小怡身上来,你配不配、羞不羞、知不知死活?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呼喊一声,你就会被他们拖出去活活杖毙!” 燕铁衣忙道:“七夫人,别气恼,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小怡愤怒的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苦笑道:“我只要你……” 一咬牙,杨小怡道:“又来了,竟还强词狡辩!” 燕铁衣低声道:“请听我说完——七夫人,我的来意,绝不似你想象中那样下流,我方才所说要你身子的意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是说,请你跟我走一遭。” 疑惑的注视着燕铁衣,杨小怡道:“走一遭?” 燕铁衣咧咧嘴道:“不错,走一遭。” 冷冷一笑,杨小怡道:“为什么?又凭什么?”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为的是你那家财亿万的老丈夫为富不仁,替你背上了麻烦,凭的是我要这么做,你就只好勉力相从了。” 杨小怡怒道:“这是绑架——你想借以勒索太爷!” 燕铁衣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只是‘交换’罢了。” 咬咬下唇,杨小怡威吓的道:“你若现在就离开这里,我答应不难为你,并且不将你今晚的行为宣扬出去,否则,只要我叫喊一声,你就是死路一条了。” 燕铁衣双臂环胸,竟变得特别和蔼的道:“七夫人,你这算恐吓我么?” 杨小怡狠狠的道:“你不相信?我怕你将后悔不及!” 燕铁衣安详的道:“我知道楼外四周设有暗哨六处,每处哨卡是两个人,但是,七夫人,可千万不能倚赖他们,那只是些九流饭桶,他们救不了你,就如同我先前潜入你的香闺之内,他们亦无力阻一样——甚至他们连查觉都不曾!” 倒吸了一口冷气,杨小怡犹倔强的道:“我会叫……”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可以在你叫声出口之前便制服你,退一步说,纵然你叫得出口,我也有绝对的把握在他们未及行动之际便挟住你远扬而去!” 声音更柔和了,他接着道:“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冒这种险,不吃这样的苦头。” 杨小怡窒噎了一下,开始惧怯了:“你……到底是谁?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燕铁衣诚恳的道:“我不会伤害你,七夫人,只要你不逼我伤害你,暂时请随我去一下,悠闲的待上几天便送你回来,而且,保证毫发无损,起居照常,唯一稍有限制的,就是行动上有点范围。” 杨小怡紧张的道:“你掳我去,想向太爷交换什么?” 燕铁衣道:“一株‘鹤涎灵芝’而已。” 一下子抚住了自己的小嘴,杨小怡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好半响,她才挣扎着吐出了三个字:“燕……铁……衣!” 拱拱手,燕铁衣歉然道:“真是得罪了,七夫人。” 面容透着青白,闪亮的双眸也失去了原先那种冷锐与镇静,杨小怡惶悚的道:“你……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们……他们在那样严密的防范着你……” 燕铁衣道:“关于如何乘虚穿隙,潜行渗入于刁斗森严的防范之中,乃是我们这一行必修的功课之一,没什么奇怪之处,但我不否认,‘金玉堂’的戒备十分成功,可惜这里却太过松懈了,贾先生只记得保护他自己与那两株异草,竟疏忽了你这位活生生的‘瑰宝’!” 杨小怡突然有一股火气上升,她恨声道:“不是太爷疏忽,是你太不择手段!” 燕铁衣微喟道:“贾先生是这样的人——不见棺材不下泪,叫我又有什么法子?以礼求仁之不得,莫奈何,只好以暴求仁了,手段虽不足取,动机却还高尚,七夫人,你多担待包涵吧!” 垂下头,杨小怡幽幽的道:“你这样做,太爷不会放过你的,他将倾以全力来惩治你,报复你。” 燕铁衣道:“如果我怕,我就不来了,是不?” 杨小怡喃喃的道:“假设我不跟你走呢?” 燕铁衣笑笑,道:“那么,我就只有用强啦——纵然这是我极不愿用的方式!” 难以查觉的抖了抖,杨小怡道:“就算你掳了我去,太爷也不一定会答应以那株芝草来交换我……” 燕铁衣道:“这是我的事,至少,有点希望;七夫人,请放心,无论姓贾的愿不愿拿一株芝草来交换,我都保证不会侵害你!” 目光怨恚的注视着燕铁衣,杨小怡凄楚的道:“没有变通的法子,转圜的余地了!” 燕铁衣抱歉的道:“怕是没有了,七夫人。” 从床站向地下,杨小怡绝望的道:“好吧,我跟你走便是!” 燕铁衣踏前两步,柔声道:“你可换件衣裳,并且,带点随身应用的东西,或者会在外面住上好些天,我希望能尽量使你愉快安适的渡过这段日子。” 古怪又气恼的瞪着燕铁衣,杨小怡无可奈何的开始收拾一些必须的应用衣物;看着她的动作,燕铁衣有个感觉——活像新婚燕尔的小俩口急着赶回门一样—— 第四十五章 烟台霭 共话昏黄 三楹茅舍,一圈竹篱,面对蓍烟霭浮沉的广原丘陵,背倚看秀奇挺拔的岭峰层山,一条清而细的银瀑,便自山崖上倒挂流垂,散珠碎玉般顺蓍茅屋的右侧那堆嵯峨乱石间并激溅流,这地方,淡远清幽,冷寂了点,但却自有一种超脱尘俗的瓢逸,不带人间烟火气息…… 是黄昏了,那一抹凄嫣落寞又形质动荡的霞照,便在极西的天际染成了一片悚栗又沁人心脾的红。燕铁衣靠在竹篱外的一方石墩上坐蓍,目光深沉的凝视蓍天边诡异层布的暮色余晖,他那张童稚纯真的面庞上,也映眩蓍暗淡的紫同迷幻的赤,似乎神智已飞融向夕阳的深处。 轻轻的,像怕惊动了燕铁衣似的,杨小怡从篱门内走了出来,这位明艳照人的少女,身上穿蓍一袭苹果绿的丝质衣裙,光润柔细,一头秀发高高挽起,只简简单单的簪以一只玉钗,显得容颜焕发,白净如一朵刚出水的莲花。她的身上散发蓍一种淡淡的香气,一种特异的,清幽又温馨香气,人走到那裹,这股味道也瓢漾到那裹……她站在燕铁衣身边,默默无语。 好半向。燕铁衣微微一笑,视线并不移动:“七夫人,你身上的香味,是天生的么?”杨小怡‘噗嗤’笑了,柔柔的道:“你说呢?” 深深呼吸了一下,燕铁衣道:“大概先天的体质与后天的辅衬相融吧?”杨小怡有趣的道:“很正确,你定一对女人身上的香味做过深入的探讨。”燕铁衣安详的道:“这只是一种常识而已,七夫人,我并不似你想象中那样风流倜傥,江湖黑道上的生活,最忌便是一个,‘色’字。” 杨小怡歪蓍头道:“你成亲了没有?”燕铁衣道:“没有。”杨小怡又问:“那么,你有侍妾、或者,有情伴?”摇摇头,燕铁衣道:“都没有,甚至连个异性友侣也没有。”露出扁贝似的光洁玉齿笑了,杨小怡道:“至步,你经验过爱,体会过男女之间那相悦之情了。”燕铁衣转过脸来,平静的道:“单只我这方面而言,还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杨小怡讶然道:“当真?”燕铁衣道:“这并没有矫饰的必要,是不?”怜悯的望蓍他,杨小怡道:“你真是可怜,异性之间相互的爱悦,是天下至情至圣的人性表露,人自生而至死,必须经验这样的过程,方算不虚渡这趟轮回,燕铁衣,你居然在情感的收获上贫瘠若此,实在令我惋叹。”笑笑,燕铁衣道:“人生的意义是广泛又浩大的,并不局限于男女中间的一个‘情’字上,除了这种爱悦的感受外,我们活看还有许多值得做的!”杨小怡不以为然的道:“但是,我怀疑在恋情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事?”燕铁衣道:“在你的立场来说,可能对的,七夫人,男女之间的爱悦,对女方而言,是她生命的全部,不过,对大数男人,却并非如此!”杨小怡轻哼一声,道:“恐怕只是对你这样的男人而言,才-非如此吧?”燕铁衣莞萧道:“七夫人,你和贾致祥,是因为爱而结合的么?”杨小怡坦率的道:“不是,至少以前不是,但我在嫁他以前,曾经有过一段隽永又甜美的回忆了,而嫁他之后,我们已逐渐培养起这种情感。”燕铁衣道:“你爱他?”犹豫片刻,杨小怡道:“我已试看这样做,有点困难,但至少不是全无进展的。”燕铁衣笑道:“年龄是一个很大的阻碍吧?”杨小怡大方的道:“我不否认,比我想象中要难一点,他太世故,我太单纯,可是,这并不能构成无以突破的隔阂,我一直在努力。”燕铁衣道:“预贺成功,七夫人。”杨小怡古怪的道:“燕铁衣,经过这短短一日的相处,我发觉你并不是个不通人情的人,你一点也不暴戾,一点也不冷酷,一点也不凶恶,相反的,你很和蔼,很通达,很亲切,似你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会容身在江湖黑道之中?更闯出了如此一片浩荡天下来!” 吃吃一笑,燕铁衣道:“老实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这,大概是上天注定的吧,注定了要我这个不适宜的人来吃这碗不适宜的饭。”轻抚须角,杨小怡又道:“我问你,燕铁衣,如果昨晚我真的抗拒你,奶会用强吗?”燕铁衣道:“会的。”杨小怡瞪大一双美眸,道:“但你决不像那种粗暴的人,我想象不出你将如何施用某一桩激烈的手段来对付我。”燕铁衣悠闲的道:“你要记得,七夫人,暴力的形像,并不是全属粗恶的,有时候,暴力也可以美化,另外,别让我的容貌眩惑了你,在必须严厉的关头,我的反应往往也是狰狞得不堪承教的。”怔忡了一会,杨小怡有些勉强的笑道:“我不相信。”燕铁衣恳切的道:“但愿永远不要有使你相信的事实来证明,七夫人,一个人的和悦,总比一个人的暴戾更能到良好印像。”沉思蓍,杨小怡慢慢的道:“燕铁衣,假如太爷不肯用一株芝草来交换我,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燕铁衣平淡的道:“猜猜看?”不由自主的机伶了一下,杨小怡脱口道:“杀掉我?”燕铁衣道:“不。”杨小怡又道:“伤害我?”燕铁衣和祥的道:“也不。”眉儿一挑,杨小怡悻悻的道:“那么,你一定会将我长期拘禁蓍了?”燕铁衣柔和的道:“别胡思乱想,我会放你回去。”杨小怡疑惑的道:“虽然你一再这样表示,但我不相信,你岂会如此大度?”燕铁衣道:“我没有骗你,七夫人。”杨小怡紧迫的道:“甚至在没有芝草交换的情形,你也会放我回去?”右手托看腮颊,燕铁衣微笑道:“不错。”哼了哼,杨小怡道:“你是在哄我!”燕铁衣正色道:“燕某人一言九鼎,岂会儿戏?”杨小怡不由赧然,她羞愧的道:“看来,你像是真有这个意思。”燕铁衣道:“理在该我问你了,七夫人,以你看,贾致祥会不会用一株‘鹤涎灵芝’来交换你?”沉默了一会,杨小怡苦恼的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燕铁衣轻声道:“对奶自己在贾致祥心目中的分量,你竟如此没有把握?”杨小怡忙道:“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回事。”燕铁衣肯定的道:“不,这是考验情感深挚与否的最佳手段,是证实灵与物,精神和形质孰重孰轻的连锁反应!”咬咬牙,杨小怡道:“你是在强人所难?燕铁衣!”冷冷一笑,燕铁衣道:“爱是无我的,牺牲与奉献,广极浩极,博大至深,七夫人,如果‘爱’的本质还比不上一株芝草,也就谈不上这个‘爱’字了,更何来‘强人所难’的借口?精诚之情,无可或比!”于是,杨小怡深深垂下头去,她在寻思,在体会在咀嚼;燕铁衣的话,似醍瑚灌顶,又像一闪闪的的灵光照耀于她的脑际,眩亮于她的心田。天下之事,尽管形形色色,真理却只有一个,真理有时或被歪曲,被朦住,但是良知的呼唤和灵魄的感应,永远将是最后与最公平的审判。良久,杨小怡抬起脸庞来,幽幽一笑:“燕铁衣,我想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燕铁衣深沉的道:“那么,我们就给贾致祥一个考验吧。”低喟一声,杨小怡道:“现在,我真怕太爷不肯用芝草来交换我,如果我这个人还比不上他所藏的一株芝草,这夫妻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呢?”燕铁衣稳重的道:“你地无须疑虑,七夫人,以贾致祥平日待你的宠幸情形来看,他可能会忍痛拿一株芝草来做交换。”杨小怡叹了口气:“但愿他会这样做,否则,往后的日子,怕就难熬了,我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假使我还比不上太爷收藏的一株芝草。”目光飘向天边的暮霭,她的双瞳也显得阴晦了:“你约的时辰是明晚?”燕铁衣颔首道:“明晚初更,在‘十全山庄’五里地外的‘大龙石’。”像是说给燕铁衣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杨小怡喃喃的道:“他会去的,他一定会去的。”燕铁衣道:“如此,就皆大欢喜了。”摇摇头,杨小怡道:“你是欢喜了,太爷却决不会欢喜,我知道他的脾气。”燕铁衣道:“若然,我只有抱亩了。”杨小恰低沉的道:“燕铁衣,不管这件事的收场是什么情形,但你的麻烦不会也成为过去,太爷会报复你的,他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口气。”燕铁衣缓缓的道:“希望他要衡量形势,认清利害得失。”戚然一笑,杨小怡道:“很难了,我已视过许多次类似的事,太爷就是这种死心眼,钻牛角尖的毛病,他为了赌一口气,争几分颜面,不惜花费十百倍于事情本身的代价去硬干强求,曾有一遭,邻县柴大户出组的舞狮队因为缀有银片而特别的灿耀夺目,在气势上压下了太爷原来以织锦绣缝的狮队,太爷一怒之下,便连夜订造了十二头狮子——上全用纯金缀片,反制了柴大户的狮队……更有一年,‘常州府’卢员外的花园里购进了一座十分罕见的‘蛇斑石’假山,坏在卢员外两句,常州左近五百里‘更无第二蛇斑山’的话上,‘十全山庄’距离‘常州府’四百九十里,我们太爷听到传闻,立时派遣专人四出搜购‘蛇斑石’,他做到了,耗费几万两银子,买回来还比不上所花银子本身重量的一些‘蛇斑石’,在园里,他砌造这成三座‘蛇斑石’的假山。”聆听着,燕铁衣道:“贾致祥的性子倒是很拗。”杨小怡晦涩的道:“所以,我怕这一次他也咽不下这口气,他会出尽办法来对付你,而我……我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结果。”燕铁衣道:“你有这种想法,足证你的心地不恶——,只是,你愿双方不发生冲突的动机,是为了担心贾致祥的胜算不大呢,抑是怕我栽了跟头?”杨小怡苦笑道:“主要是我不认为这件事情值得扩大,如此,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其次,我当然比较顾虑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不太有理由来为你打算什么对不?”燕铁衣道:“很有道理,而且,你也很诚实。”眨动着眼睛,杨小怡忽问:“对了,燕铁衣,你在我卧室妆台留给太爷的信上是怎么说的?”燕铁衣笑道:“很简单,信里,我告诉他你已被我掳劫,必须用一株‘鹤涎灵芝’来做交换,交换的时间及地点你已经知道了,同时我在信上还特别强调,如他不允,则我便将你凌迟碎剐,并且逐日把你身上的一部分零碎打包投递给他。”杨小恰惶悚的道:“你不会真的这样做吧?”燕铁衣道:“当然不会,我已向你保证,不损及奶的毫发。”杨小怡怔怔的道:“你是故意恐吓太爷?”燕铁衣道:“不错,好叫他知道事态严重;虽然实际上我不会伤害你,但说给贾致祥听的话,却越狠酷越好,我怎能告诉他,我是如何优待你?”唇抽搐了几次,杨小怡寒栗的道:“就算你真个不会用这种残酷手段对待我,但先是听你讲,也是够叫人心里泛凉,全身都起鸡皮疙瘩。”燕铁衣和悦的道:“别怕,这样的效果,应该发生在贾致祥身上才对。”轻轻的,杨小怡道:“你想,太爷会相信你将对我采取的措施吗——如果他不肯做交换的话?”燕铁大道:“他会相信,因为,他知道我并不是个善人,而且在以前,我多少地做过几件类似这样的事,对于我的过往记录,他将有所警惕。”恐怖的睁大了眼,杨小怡道:“燕铁衣——你果真凌迟过人?”燕铁衣淡淡的道:“有几次而已。”脸色苍白了,杨小怡——的道:“天……你竟这么残忍……”站起身来,燕铁衣低沉的道:“人间世上,有许多坏得不能再坏的角色,这些人邪恶的程度,业已超过了你的想象,如果你也深受其害,深悉其恶,就会觉得,便以凌迟的手段来做为惩罚,都未免太轻了。”抖了抖,杨小怡道:“这样的行为,太不人道……”燕铁衣冷静的道:“有些罪行,有些丧天害理的事,必须以激烈的报复来达到遏止或吓阻的目的,譬如对于习惯性和天生戾狂的杀人者,除了将其毁灭,便不能避免更多的善良无辜遭到危害,而对这类暴徒所采取的惩戒方式,表面上看好象残酷,实则,却是一种出自仁慈的动机,你明白么?”杨小怡惊窒的道:“好可怕……”燕铁衣仰首向天,缓缓的道:“连串的光怪陆离,连串的形形色色,再加上各式各样的人心人性,便组合成了人间世;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是每一种事端延展分岐的根由,大千世界,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安详和平……”顿了顿,他又意味探长的道:“七夫人,你日常所过的乃是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王孙生活,又怎会想到人的生活里有恁多复杂交错的脉络与千奇百怪的纠葛?尤其是我们吃江湖饭,闯黑道混日子的人,要想活下去,就更来得艰辛了。”杨小怡透了口气,不安的道:“我怕沾染上这样的麻烦,但愿……太爷能退一步想把东西给了你吧。”燕铁衣笑笑,道:“这也是我的愿望。”眼珠子打了个转,杨小怡道:“燕铁衣,我现在是你的俘虏,更确实的说,我是你的人质,但你好像并不怎么注意我,任我进出自如,难道说,你不怕我逃?”燕铁衣耸耸肩,道:“说真话,你想从手里逃走,可能性绝无仅有,七夫人,我给你一个时辰的光景,要不要试试看我能否再擒你回来?”杨小怡忙道:“不,我不想试。”燕铁衣笑道:“我知道你并不想试,所以我也就不在乎你会逃走了。”杨小怡无奈的道:“明晚,你是否也带我去?”燕铁衣道:“自然要带你去,否则,如贾致祥拿了东西来,我又用什縻与他交换?”望着自己的裙裾下拢,杨子怡轻细的道:“燕铁衣,这一趟你花费的功夫不小,担的风险也不小,你想获得的那株芝草,果真是要用在你的一位朋友身上?”燕铁衣严肃的道:“一点也不错。”杨小怡道:“你那个朋友?一定和你很要好了?”燕铁衣颔首道:“我们自小一起,谊同兄弟。”‘哦’了一声,杨小恰道:“原来是个男的?”笑了,燕铁衣道:“别想得那般绮丽,我不是属于情圣的一型。”杨小怡道:“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有这么深挚的情谊?”燕铁衣静静的道:“过命的交情,往往是男人和男人之间才有的,七夫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吹得有点凉,杨小怡微微打了个寒噤,不觉有些瑟缩的道:“我想进屋去歇会,可以吗!”燕铁衣一伸手,道:“就如同你方才自己愿意走出来站一会一样,七夫人,这是你原有的权利及应享的自由。”于是,杨小怡笑了,姿态婀娜的走进篱门之内,燕铁衣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却在想贾致祥如果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他这位七夫人要比一株‘鹤涎灵芝’珍贵得多!—— 第四十六章 探虚实 卧虎藏龙 天才刚刚入黑,燕铁衣已携同杨小怡离开了那片意韵幽雅,却只得暂居两天的茅舍,赶往‘十全山庄’附近的‘大龙石’去赴约。 自他们隐居的地方至‘十全山庄’,大概有二十多里路,并不远,所以,燕铁衣的行动悠闲而从容,时间尽够,他无须趱赶。 他是与杨小怡合乘一匹马,他那匹洁白如同一片雪也似的骏马。 这匹马的名字叫‘飞云’,燕铁衣近半年来才新挑的一匹异种良驹,他原来的那乘枣儿红的坐骑,业已在不久前与关外黑道强豪‘十二飞枪’熊志甲的拚战裹,被焚于一场大火中…… 杨小怡坐在前面,燕铁衣坐在后面。 属于女人的,更属于杨小怡所特有的,那种半是天生,半是香料的芬香,就更这么接近又这么环绕得化不开了,清幽的香,媚馨的香,柔婉的香,闻蓍嗅蓍,能使人暇思逸想到凝脂般的胴体,嫩滑的肌肤,娇喘中的笑靥,那扁贝似的玉瓷皓齿其透出的颤颤呻吟…… 两个人靠得很近——实际上也非得靠近不可——彼此都可以感触到对方的体温、气息、甚至、心腔的跳动;从表面上看,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之间,竟会是如此不调和的一种关系。 马儿平缓的走蓍,很稳,很安详。 杨小怡身上的香味在散发蓍,坐在她后面的燕铁衣,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不可说’的享受。 在得得的清脆蹄声裹,杨小怡低徐的问:“快到了吧?” 燕铁衣道:“不远了,其实辰光还早。” 点点头,杨小怡又道:“可是我和你一起到‘大龙石’和他们见面?” 燕铁衣道:“不,你会在另一个地方,一个距‘大龙石’很近的地方。” 杨小怡不解的道:“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燕铁衣微笑道:“为了防范贾致祥出点子,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一桩十拿九稳的事,你的丈夫很可能用强——人也要,芝草也要;我不想发生什么意外,所以还是小心点好,在混乱的场面裹,谁也不敢讲会出什么纰漏。” 杨小怡轻轻叹了口气:“我想,太爷会答应你的要求的。” 燕铁衣道:“最好如此——为了你的缘故。” 僵窒了片歇,杨小怡道:“太爷会惮忌你伤害我。” 燕铁衣道:“另外,还有一个‘比较’的问题,你应比那株芝草更重要,至少对贾致祥来说是如此杨小怡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她半侧蓍脸,而脸上是一片苍白又怔忡的苦笑,像是越到待要分晓的关头,她越发情怯了……发丝间飘漾蓍那种媚媚的,柔柔的,只有美丽的女人才具有的沁沁气息,燕铁衣呼吸蓍,却把话题轻轻转开:“能不能告诉我,有关你丈夫所雇用的那些保镳们的情形?” 杨小怡诧异的道:“莫非你还不清楚?” 燕铁衣笑道:“只知道个大概,详细情况尚不确晓。” 略略犹豫蓍,杨小怡道:“我好象不应该告诉你……” 燕铁衣道:“随你,我并不希望稍有勉强。” 杨小怡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了,她忙道:“你真的不介意?” 燕铁衣道:“当然——因为不论你告不告诉我这些,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而将要遭遇的,亦迟早都要遭遇,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杨小怡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问我?” 燕铁衣和气的道:“如果我能多知道些,总是一桩有益无害的事,知已知彼,往往是一场争斗致胜的先决条件,但问题却是,我不愿勉强你。” 嫣然笑了,杨小怡道:“燕铁衣,我发觉你的为人真还不错。” 燕铁衣道:“是么?” 点点头,杨小怡道:“就以我来说吧,我只是一个人质,说得更难听点,是你的囚俘,你原可不必像这么优待我,尊重我,你甚至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我也只能逆来顺受,而你既便这样做了,也并不影响你计划的进行和结果,但你却多温和,多体贴,多真挚,燕铁衣,老实说,虽然你掳劫了我两天,我不仅不恨你,竟还觉得……蛮欣赏你。” 豁然笑了,燕铁衣道:“七夫人,小心这些话,可别叫尊夫婿听到。” 杨小怡哼了一声,道:“你不相信?” 燕铁衣道:“我相信——如果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大可不必编造,对不?” 微微一笑,杨小怡道:“这是真话,燕铁衣。” 燕铁衣道:“贾致祥有你这么一房妻妾,也该心满意足了,七夫人,你真是如花解语。” 杨小怡笑道:“好伶牙利齿,但说得我好高兴。” 沉吟一下,她又道:“也罢,我告诉你。” 燕铁衣道:“告诉我什么?” 杨小怡轻啐一声,道:“你原先问的事莫非这一刻就忘了?” 拍了拍自己脑门,燕铁衣道:“看我这记性——对了‘十全山庄’所雇用的保镳情形,也就是说,他们的实力内涵如何。” 杨小怡道:“你算问对了人,燕铁衣,设若被你掳来的是其它几房姐姐,他们还真不一定搞得明白呢。” 燕铁衣道:“此话怎说?” 杨小怡道:“举凡庄裹的大小事宜,除非极为特殊的,太爷都会告诉我,有时还会要我替他拿主意;像庄子裹雇请一干护院保镳,他们的出身啦,本事啦,为人如何啦,太爷经常和我谈起,并有所褒贬,是而那些人物的底细我很清楚,还偶然由我出面代表太爷搞赏他们呢。” 燕铁衣道:“好极了,看来我是劫对了人,你确是贾致祥最得宠的妾侍。” 忽然又不高兴了,杨小怡嗔道:“喂,你别老把‘妾侍’两个字挂在嘴上行不行?听蓍怪剌心的。” 一点不错,不是‘剌耳’而是‘刺心’——在身为妾侍的人来说。 燕铁衣抱歉的道:“对不起,七夫人,是我失言了。” 身子往后靠了靠,在杨小怡而言,是坐得更稳了些,对燕铁衣的感应,却是挤得更紧密了,那种可人的香气,越加浓郁得宛似凝成形了。 于是,杨小怡悄细的开了口,似是生怕被别的什么人听了去:“‘十全山庄’一共有庄丁三百人左右,这些人负责护庄巡更,看守仓房及供调差遣,当然庄内的一应必须物品,也由他们补办运送,此外,还有总管事、帐房、执事、男女佣仆领班等十六人,仆妇丫环百余名,这些都是庄内的正式司职人员,除了庄丁,其它的可不承担什么动刀动枪的工作。” 燕铁衣道:“现在,应该说到问题的中心了。” 杨小怡点头道:“你别急嘛?我说了告诉你,当然就会告诉你,莫非我还敢拿蓍你开玩笑?” 燕铁衣笑道:“我并不急,只是,路程不太长了。” 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杨小怡道:“好吧,我就快点说——庄子里的保镳,大概有百来人,其中‘门卫’有十五人,乃是专司门禁之责;‘东鲤区’有护院十名,‘南鹤区’也是十名,‘西龙区’十五名,因为那边有一座金窖,两座银仓之故,而‘北凤区’亦有十名‘金玉堂’的护卫较多,有三十余人,其余的十名则为‘巡更队’,两人为一组,每天不分昼夜轮流巡行全庄。” 燕铁衣问道:“跟随在贾致祥身边的那几位仁兄,都是些什么角色?譬如说,那叫管恩昌的,那什么‘斑怪’‘邪丑’,还有几个寸步不离贾致祥左右的红脸汉子。” 笑了,杨小怡道:“你是说他们呀,燕铁衣,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几个人,他们都是来头极大,身怀绝技的勇士豪杰,每一位皆有一段叱-风云的历史呢。” 燕铁衣安闲的道:“你这样说,该不是暗示我叫我‘知难而退’或者另带蓍什么威吓的意味吧?” 杨小怡坦然道:“有这么点意思,实际上,他们也确然本颌高强,凶悍无匹,我怕你难以占着上风——纵使你也是个勇猛的人物。” 燕铁衣笑道:“七夫人,我是一个半生岁月都在出生入死,刀口子上找生活的草莽浪客,因此,我熟知暴力,深稔血腥与残酷,而我平素接触的对象,老实人极少,他们大多都似你口裹形容的这类角色——都有过一段叱-风云历史的角色。” 杨小怡迷惘的道:“你是在说?” 燕铁衣道:“我是在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看多了。经惯了,也就习以为常啦,水裹火裹,刀来枪去,凡是玩得上场子的,又有那一个不是有点来历名堂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撑得到底,谁才算好汉!” 心悸的抖了抖,杨小怡道:“听你说得多吓人……” 燕铁衣平和的道:“江湖上的岁月,原就是血与泪组合的,冷酷又尖锐,谁想活下去,谁就得面对现实,无视于漫天的腥风,逼睫死亡,更得心肠如铁,把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吊在刀刃底下打晃荡,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看开了这一点,才能混得下去,不至叫现实给迫疯吓狂了。” 杨小怡——的道:“这……也叫生活?” 燕铁衣洒脱的一笑:“是的,这也叫生活,七夫人,享惯奢华富贵的你,恐怕想不到人间世上还有这么一面吧?” 艰辛的吞了口唾液,杨小怡瑟缩的道:“太残忍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是残忍,这本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只是,弱肉强食的方式不一样,有的你看得出,有的你看不出,但其内容却并无分别。” 又抖了一下,杨小怡急急的道:“不谈这些了,燕铁衣,方才我们说到那裹?” 燕铁衣道:“说到管恩昌,‘斑怪’‘邪丑’,与那四名红脸汉子。” 杨小怡透了口气,忙道:“哦,是的,那管恩昌有个外号,人家都叫他‘地煞’,听太爷说,此人武功精绝,心机更是深沉,他出身于西陲‘紫带子帮’,是‘紫带子’的二当家,只因在一次劫夺行动中,误杀了西陲白道裹一位大物的亲侄子,惹得那位大人物悲愤膺胸,不惜拚却身家性命,广发什么‘侠羲帖’,号召西陲地所有正派武林人士,齐而声讨‘紫带子’,管恩昌几经抗拒,终因犯了众怒难以支撑残局,这才散了‘紫带子’,偕同他的大拜兄一起奔向中土,恰巧那时我们太爷在召请护院武师他们兄弟俩托了‘广济府’一位武林朋友介绍,方始进入庄裹来任职……” 燕铁衣仔细听蓍,忽道:“管恩昌的大拜兄,可是号称‘天罡’?” ‘咦’了一声,杨小怡道:“怪了,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认识‘天罡’包魁?”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认识,但‘夭罡’‘地煞’总是成双成对的。” 杨小怡恍悟道:“原来如此,不错,他的拜兄是叫‘天罡’这个人早些时便是‘紫带子’的大当家,包魁人比较粗直,也很暴躁,他虽是管恩昌的拜兄,但一切主意都由管恩昌拿,他有什么事也全问他拜弟的意思,所以,两人表面上看包魁是兄长,实际上倒反听他弟弟管恩昌的差遣。” 燕铁衣笑道:“听来听去,搞得在家都立不住脚了,姓包的固然是个莽夫,但他的拜弟管恩昌亦不见高明!” 杨小怡道:“可是,管恩昌自从来到我们这裹之后,办事应对,却相当精明干练,着实露了几手,太爷可欣赏他得很呢。” 燕铁衣道:“这不稀奇,人不能老是犯错,是吗?” 杨小怡道:“他的确很机灵,很老练,反应也快,我常奇怪,当初在西陲,他怎么会搞出那么一桩大纰漏?” 笑笑,燕铁衣道:“那次纰漏,搞得他兄弟混不下去了,如今好不容易找蓍一处安身立命之地,自然就得小心巴结点儿,否则,再砸了锅,又朝那裹窝上?” 杨小怡也笑了:“燕铁衣,你说好有趣!” 燕铁衣道:“再告诉我‘斑怪’,‘邪丑’等人的事。” 杨小怡道:“‘斑怪’的姓名叫索标,出身于‘崆峒派’,好象是犯了淫行,才被驱出师门,‘邪丑’是他的师弟,叫孙佑,听说也是同一桩事情的从犯,因此一起被逐。” 燕铁衣道:“真是‘难兄难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小怡嗔道:“喂,说话小心点,我们‘十全山庄’可是清清白白的正当府第!” 燕铁衣道:“这两位,功夫怎么样呀?” 不情愿的,杨小怡道:“听说他们都是‘崆峒’一个什么‘九手真君’的徒弟。” 不觉一怔,燕铁衣道:“他们会是‘九手真君’南无春的弟子!” 杨小怡惊异的问:“你知道他两人的师父?” 喟了一声,燕铁衣道:“知道南无春乃‘崆峒’三奇之一,功高莫测,行为怪异,其‘大劈炼’绝技当世无双,不过,这位前辈年纪已经很大了,该有七十多啦,且早已不在江湖上行走,却怎会有这么两号徒弟?” 杨小怡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他们的师父绝对是‘九手真君’郄不会错,太爷对于他手下人的出身来历,一向探查得很仔细。” 燕铁衣的表情有些沉量:“你见过他们施展‘大劈炼’的功夫么?” 杨小怡摇头道:“没见过,刚才要不是你说,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两个还会这种功夫。” 天色是黝暗的,燕铁衣的心情也不觉沉翳了,现在,他己感到形势逐渐严重起来,至少,不似他先前看得那样轻松自如了。” 杨小冶偏过头问:“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燕铁衣振作精神,一笑道:“我在想,对于搜罗江湖好手的这一门学问上,贾致祥不愧是行家!” 杨小怡道:“当然,太爷本身虽不懂武功,可是他会看会比较,那个人有什么技艺,是否有独到之处,甚至火候深浅,全逃不开太爷的那双眼睛,每挑选一名保镳,太爷都是亲自考验,他满意了方得中选,因此若没有几分真才实学,是混不上‘十全山庄’这碗饭的。” 燕铁衣道:“看来,贾致祥用的并非全是奴才!” 杨小怡道:“太爷喜欢人才!” 燕铁衣懒洋洋,的道:“说说那四个面容肖似的红脸大汉吧。” 杨小怡道:“那是‘虎帐四霸’,曹家兄弟、曹豪、曹杰、曹英、曹武。” 燕铁衣道:“又是那一路的牛鬼蛇神?” 杨小怡道:“这四个兄弟的来历又与他人不同;大-在十五年前,一个叫曹化民的孤老头子,被雇人庄做短工,干的是搬运谷米的粗重工作,当时,他便要求带他四个儿子一齐进庄,管事不肯答应,曹老头苦苦哀求,说是早年丧妻,遗下这四个孩子,平日相依为命,更需要他照顾饮食起居,又怕他不在身边,叫孩子们玩野了,但管事以无例可循,坚不同意,恰好太爷经过那裹,见曹老头可怜,又喜欢那四个孩子生得浓眉大眼,结实活泼,这才一句话放他们父子五人全进了庄。” 燕铁衣低沉的道:“那曹化民恐怕是个不露相的武林高人吧?” 杨小怡忙道:“一点不错,你好机灵,竟然一猜就蓍!据太爷说,别看曹化民瘦棱棱的像个猴子,可力气大蓍哪,他干活的辰光,百多斤一句的谷米,一个人就能抗起五六包,一干年轻小伙子,却连两包都掮不上;这还不说,他在运米上车的时候,不是一包一包的搬抬,而是隔蓍几十步的距离凌空-掷,郄那么准,又那么稳上,百斤的谷米,受妥当当的一包包堆,叠得恰到好处,车不动,马不惊,捧极了,他食量骇人,一顿能吃七八个白面馍,或是三四斤面条,十碗大米饭,但是做起事来也足顶上十个八个汉子用,后来大家混熟了,曹老头表演过飞身捉鸟,肉掌劈石,甚至以他那干瘪肚皮烙热过单饼,然而他虽有这么高强的本事,却不肯接受太爷的提拔——升任他护院武配之职。” 燕铁衣淡淡的道:“可能他的希望是放在他那几个儿子身上。” 杨小怡佩服的道:“燕铁衣,你快成神仙了,竟有未卜先知明——是的,曹老头在人庄五年之后,突然一病不起,临终之前,才向太爷吐露心事,更重托了太爷,原来,曹老头早时是个有名的江洋大盗,其次做了一票大买卖之后,由于分赃不匀,自己人中间起了内哄,一场火并下来,他手刃了七个反叛他的弟兄,但是他的妻子却也受伤不治,才经过了次打击,又跟蓍被另一帮黑道上的人物围堵拦截,黑吃黑,抢走了他到手的财物,几番浴血苦战,好不容易才颌着四个幼儿突出重围,仅以身免;自此,他对江湖生活深恶痛绝,心灰意冷,发誓不再重操旧业,所以他才甘愿吃苦受累,也不靠武功讨饭吃。曹老头的晚年凄凉,他却不忍要他的孩子们受罪,暗地裹,他已把他的一身本领全部传授给他的四个儿子,他在死前,他要求太爷收录他的四个儿子在身边效命出力,太爷答允了,后来,太爷也考验过这四个人的功夫,据太爷表示,他极为满意。” 燕铁衣道:“这就是‘虎帐四霸’曹家兄弟的来历?” 杨小怡颔首道:“曹老头的四个儿子,即是如今的‘虎帐四霸’。” 嘘了口气,燕铁衣道:“这样的情形,便是死士的渊源了。” 杨小怡道:“如果有谁想侵犯太爷,曹家兄弟拚了命也要阻挡,他们比太爷的亲生儿子都要孝敬恭顺,而且,忠贞不二!” 燕铁衣叹息一声,道:“其它,还有些什么辣手角色?” 杨小怡道:“据我所知,‘东鲤区’五护院首领‘飞刀’尚浦,‘南鹤区’的护院首领‘黄金扁担’牛子其,‘西龙区’的护院首领‘红蛇’阎小武,‘北凤区’的护院首领‘鬼脸’田兆熊等都是顶尖的好手……” 皱皱眉,燕铁衣道:“他们的总头脑是谁?” 杨小怡-吞吞的道:“是‘护院总领’白泰山。” 吃了一惊,燕铁衣道:“‘白衫青锋’!” 杨小怡低声道:“你晓得这个人?” 燕铁衣沉重的道:“白泰山是南海第一剑士,鼎鼎大名的奇才怪杰,我怎会不知?他已隐迹南海一十三年,不想却窝在‘十全山庄’当了保镳头子,难怪我竟一时查不出贾致祥属下的第一高手是谁。” 杨小怡道:“对白先生的事,庄裹一向是极为保密的。” 燕铁衣头痛的道:“如此一来,麻烦就大了。” 杨小怡不解的道:“怎么会呢?有我在你手上,他们不敢用强的。” 燕铁衣苦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七夫人,你在我的手上,他们或一时惮忌,不敢蛮干,但是,就算我拿到芝草,一路回程上,恐怕乐子便大啦!” 静默了一会,杨小怡竟然惴惴的道:“那……你怎么办呢?”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早知是这么个状况,我就不该单枪匹马前来,好歹也带几个帮手,足可解除不少威胁力。” 杨小怡关切的道:“现在回头去召你的人,来得及吗?” 燕铁衣一咬牙,道:“‘楚角岭’距此一千二百里,路远山重,且时不我予,罢了,是福是祸,便由我一力承担了吧!” 杨小怡没有说话,她有些迷惘,因为,她竟发觉自己在情绪的感应上,居然替燕铁衣的处境忧虑起来—— 第四十七章 霸王会 针锋相对 “大龙石”是一条突凸而略呈蜿蜒状的灰黑色石脊,表面上布满了层叠的纹皱与风化的斑痕,它微现惰圆的脊背起伏着,远远望去,有几分形似凸背于士中的蛟龙,有一种狰狞怪异的意味。 当燕铁衣准时来到这条位于林边路傍的“大龙石”前之际,令他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就像彼此约好了参加一次野宴也似,贾致祥业已亲自坐候在那里了。 一乘四人抬的紫藤软轿,平稳的摆在“大龙石”下,那是一顶设计奇特,与众不同的软轿,轿顶由一面圆形的四周垂有流苏的织锦华盖所代替,轿的三面是可以随时支起或放下的雕花髹金窗框,框内嵌以透明打薄的水晶,铺设蓍红色厚垫的内座能够扳正,也能够后伸,以便坐轿的人任意坐卧,脚下是衬蓍红呢的踏板,当胸的部位,有横搁的宽木条,这片宽木条的作用有如几桌,能以置放对象于轿杠采用单杠双横的方式,前后两个抬轿人并行,主要的轿夫与轿内人的距-十分接近,显然尚具有便于护卫的内涵。 轿子里,贾致祥正不耐烦的坐在其中,当胸的横木条几上,置有玉壶银杯,百果美点,所以,当燕铁衣看见这副情景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与贾致祥约好了郊游野宴来的。 当然这不是郊游野宴,不止是辰光不对,连气氛也不对,贾致祥的软轿左右,那四名亦脸大汉——‘虎帐四霸’曹豪、曹杰、曹英、曹武四兄弟,有如四尊门神也似,表情木然却形色冷森的挺立着,‘地煞’管恩昌与一个体格魁梧,满腮满颔长满了粗浓红胡子的黄袍人物站在轿前,而‘斑怪’索标,‘邪丑’孙佑二人则站立轿后,另外,一个身长玉立,面如圆月,风仪神态极其雍容高华的白衫书生,独自悠闲洒脱的负手蹀踱,这位白衫书生,双目若电,真直口方,脸庞光润洁净,无须无髭,虽有四盏银灯高挑左傍,摇曳眩晕的灯影里,却也令人观查不由他的确实年纪来。 燕铁衣满面含笑,神情愉快又清朗的自黑暗中大步出现——宛似他正赶来参加一个有趣的,渴望已久的,又极受尊重的集会。 在燕铁衣出现的一-那,贾致祥身边的保镳们——除了那白衫书生——俱皆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个个全神贯注,蓄力戒备,如临大敌! 燕铁衣连连拱手,笑得非常热情:“抱歉抱歉,得罪得罪,来迟一步,累及各位久候,真正不该之至,尚祈各位恕宥则个。” 轿中的贾致祥一见燕铁衣,脸上的肌肉不动,两眼中却似喷出了怒火,他深长的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胸膈间那股上涌的愤恨浪潮,然后,他才冷漠的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贾先生,你想我会不来么?在耗费了如许功夫之后?” 这时,那白衫书生往中间一拦,平静的开了口:“燕朋友,请你就留步在现在的位置上。” 燕铁衣距离贾致祥的软轿尚有七八步远近。闻声之下,立即站住,边笑容可掬的,道:“当然当然,还没有请教这一位兄台是?” 白衫书生淡淡的道:“不敢,在下‘白衫青锋’白泰山。” 再度双手抱拳,燕铁衣正色道:“原来是白前辈,燕铁衣有礼了!” 白泰山一边还礼,安详的道:“燕朋友无须客套,十几年来,江湖上业已是阁下这等年轻人的天下了,后浪果推前浪,倒叫我们这干老朽颇生羞惭!” 燕铁衣慎重的道:“白前辈为南海第一剑土,武林中的奇才,数十年前名扬四海,数十年后声威犹慑五岳,燕铁衣末学后进,对前辈一向崇敬得很!” 白泰山古井不波,未见丝毫欣喜自负之色,仍然平淡的道:“燕朋友过誉了。” 说蓍,他半转过身道:“太爷,人已来了,该说的,就说了吧。” 出自白泰山口中一声‘太爷’,不由听得燕铁衣心里一凉——‘白衫青锋’白泰山,昔年在江湖称雄扬威之际,是出了名的铁胆傲骨,铮铮好汉,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气度雍容,但却外圆内方,嫉恶如仇,其风范之典雅,德操之高洁,人格之硬朗,乃是闻名天下的,不想,此时此地,他竟也出口叫了贾致祥一声超过礼貌程度甚多的‘太爷’! 逾了自己本分的称呼,不管是太高抑太低,就未免贬低本身的尊严与身价了,燕铁衣想不透,凭白泰山这样的人物,何也随波逐流至此? 他正在暗里笑望,那边,轿中的贾致祥已阴沉的放过话来:“人呢?” 燕铁衣收-心神,微笑道:“谁?” 贾致祥重重的道:“还有有谁?杨小怡!” 燕铁衣和悦的道:“药呢?” 贾致祥怒道:“什么药?” 笑笑,燕铁衣道:“‘鹤涎灵芝’,还会有什縻药?” 又深深吸了口气,贾致祥道:“我要先见人!” 燕铁衣道:“只要你肯做交换,当然你会看到人,不仅如此,人也仍旧是你的。” 贾致祥沉沉的道:“本来,人也就是我的!” 燕铁衣道:“现在形势却变了,贾先生,如果奶不肯交换,恐怕那人就未必见得是你的,纵然是你的,也会被割切得不似个人形了。” 贾致祥愤声道:“你竟敢威胁我!” 燕铁衣夷然不惧:“我说的是一个事实,贾先生。” 唇角抽搐了几下,贾致祥恶狠狠,的道:“燕铁衣,我曾见过许许多多的江湖人,有好的有坏的,有高尚的,有低贱的,但是,就未遇到过似你这等刁滑阴毒,无所不用极的刽子手兼无赖!” 燕铁衣不愠不怒的道:“设若骂几句可以消涤一下你心中的不欢,那么,我倒乐意做为你泄愤的对象。” 贾致祥大声道:“把人交出来,燕铁衣,我不是与你斗口舌来的!” 燕铁衣针锋相对:“只要你把那株‘鹤涎灵芝’给我,贾先生,我更没有兴趣和你辩驳!” 闭闭眼,贾致祥狰狞的道:“燕铁衣,我可以将你废在当场。” 燕铁衣静静的道:“在你打这个主意以前,我必须提醒你下列几桩顾虑——一,你的保镳们不见得能够废得了我,二,你将冒蓍杨小怡遭到凌迟碎剐的危险;三,奶会受到‘青龙社’倾巢而来的报复………贾先生,你有家有业,富贵利禄来之不易,想想看,犯得上同我们这种生来就伶蓍脑袋玩命的浪荡漠子斗么?” 白泰山忽然插进来道:“燕朋友,敝居亭便对江湖上的人与事不深入,我却是过来者,你在恐吓敝居亭之前,别忘了还有在下,以及在下的诸位兄弟于此!” 燕铁衣笑道:“我这是对贾先生说话,白前辈面前,自不敢班门弄斧!” 白泰山缓缓的道:“但愿你未曾太过小觑了我们。” 燕铁衣稳重的道:“白前辈言重了,燕铁衣岂是如此轻狂之徒?” 面色一凛,白泰山道:“想你不是,燕朋友,否则你便混不到今天的地位,活不到眼下的年纪!” 燕铁衣笑笑,道:“白前辈了解,那就再好不过了。” 急躁的,贾致祥又打岔:“燕铁衣,你还不交人出来?” 燕铁衣冷然道:“容我先问一句——你到底想不想用那株‘鹤涎灵芝’来交换你的七夫人杨小怡!” 窒了窒,贾致祥怒冲冲的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燕铁衣阴森的道:“若是想,把芝草交给我,我立即告诉你们杨小怡藏身之处,若是不想,何妨兵戎以见!溅血横尸之下,我们且看谁个最后玩到脱底!” 贾致祥大叫:“你,你还敢胁迫于我?” 燕铁衣生硬的道:“我仍是先前的回答——我只在述说一个事实,贾先生。” 顿了顿,他又道:“奶不妨多斟酌,芝草你有两株,普天之下,杨小怡却再找不出第二个;你的性命只有一条,火并起来,很可能你便得把命也缀上,闹到那步辰光,恐怕任你万贯家财,也同样济不上事!” 贾致祥吼道:“莫非你就有十条命?” 燕铁衣峭锐的道:“不,我也只有一条命,但我的命要比你的命难取得多,况且,我若死了,自会有人代我索债,你若死了,请你扪心自间,还会有谁替你报仇?我存的是人,你积的是财,贾先生,生死之事,人比财要来得牢靠些!” 气得面上泛紫,青筋浮额,贾致祥颤蓍声道:“你……你这自高自大,狡猾狠毒的狂徒鄙夫……” 燕铁衣道:“谩骂解决不了问题,且有失风度,贾先生。” ‘地煞’管恩昌突兀出声:“太爷,尚请下令剪除此獠!” 来中土使横卖狠法?” 微微抑起头来,燕铁衣嘲笑的道:“好奴才,姓管的,我倒要看看你哥俩在西陲混不下去,又如何不禁怔了怔,管恩昌阴恻恻的道:“看来,你已知道我兄弟的来历了?” 燕铁衣道:“不错——可惜这段过往,却未见精彩!” 脸色倏寒,管恩昌尖刻的道:“比起你的绑架求赎行为来,恐怕并不见得更低下!” 燕铁衣闲闲的道:“但是,直到如今,我尚未被什么人赶出地盘,并且声誉之隆,有蒸蒸日上之势,管恩昌,这就不太好比了。” 双目中的光芒宛如蛇信伸缩,管恩昌毒辣的道:“你要记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燕铁衣,你将会为了这些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你终会后悔不及——”燕铁衣陋夷的道:“这是恫吓呢,抑是也在述说一个事实?” 管恩昌恶毒的道:“奶会知道的,燕铁衣,你迟早会知道的!”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就凭两位这‘紫带子’的大二瓢把子?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关着门起道号的看门奴才?” 管恩昌正气得心肺欲炸,颤颤而抖,那满颔红胡子的黄袍大汉已狂叫道:“燕铁衣,我要活剥了你这满口放屁的小杂种!” 燕铁衣瞄蓍对方,微笑道:“想你就是管恩昌的拜兄,‘天罡’包魁了?” 红胡子大漠怪吼:“正是你老子!” 燕铁衣一拂衣袖,不屑的道:“一丘之貉罢了,不见出奇之处!” ‘天罡’包魁全身骨节突然‘辟拍’密响,人把红胡子钢剌般根根倒竖,双目如铃,巨口扁咧——有如一头发怒的雄狮,模样凶猛之极。 ‘白衫青锋’白泰山冷冷的道:“包老弟,不要冲动!” 七个字,像是七颗水珠子弹进了人们心里,蓄势待发的包魁,忽然大吼一声卸去劲力,恼恨得连连,往地下跺脚不休! 白泰山面朝燕铁衣,沉重的道:“燕朋友,你也是一方霸主,江湖巨擘的身分了,难道还不明白‘打人不打脸,揭入不揭短’的道理?” 燕铁衣平静的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白前辈。” 白泰山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反驳,冠玉似的面庞上也有了愠色,他声音带蓍僵硬的道:“不要自视太高,燕朋友,普天之下,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是‘唯我独尊’的!” 燕铁衣严肃的道:“多承教诲——幸好我自来未做是想。” 白泰山难堪的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方道:“锋芒太露了,你。” 燕铁衣一笑道:“我不得不说,这句话-非是对我最中肯贴切的批评。” 轿子里,贾致祥大声道:“好了,泰山,别和他净讲些废话,让我来同他说。” 白泰山一言不发,退到一边;贾致祥朝着燕铁衣叫:“现在告诉我,小怡人在那里?” 燕铁衣道:“‘鹤涎灵芝’交给我,你便会得到正确的答案。” 贾致祥怒道:“若是你得了芝草又失信呢?” 燕铁衣凛烈的道:“江湖喋血,风火草莽,生死界,阴阳线,刀口上挂,枪尖上挺,贾先生,姓燕的未曾失言一次,背信一次!” 贾致祥恨声道:“我怎能信得过你?” 燕铁衣肃穆的道:“我的承诺就是保证,贾先生,那更超过你金山银山的价值!” 神色森寒,他又缓缓的道:“而且,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没有多大的选择,你必须相信我,否则,你就会非常遗憾和悔恨了!” 贾致祥的目光向白泰山脸上,白泰山几乎察觉不出的微微点了点头。 给你,你可不能毁诺!” 于是,这位富若‘半国’的财神爷只好咬咬牙,极其不甘的道:“燕铁衣,算你狠——我把东西交燕铁衣庄重的道:“一言九鼎!” 贾致祥悻悻的道:“过来拿!” 燕铁衣亳不迟疑,大步行向轿前,环护软轿的八名高手,并没有稍加拦阻或迫近,任由燕铁衣直趋贾致祥身侧。 隔蓍轿嵌三步,燕铁衣站住了,伸出右手,笑咪咪的道:“贾先生,多谢馈赠……” 轿中,贾致祥在衣袖里的左手虚虚往外一摆,看样子似是在传递什么东西,可是,事实上却任什么也没有递出,却是他的长袍掩遮下,猝然袍角掀起,一团黑影闪电般-射向燕铁衣面门! 燕铁衣身形暴退,同时冷芒倏现又-,彷佛过去于瞬息的流光回现;那团黑影发出一声尖叫,落地豁然伸长,却打了一个踉跄,几乎摔跌。 天爷,那居然是一个人。 一个长不满三尺,瘦得只盈一握的奇形侏儒! 但是,那个侏儒却有蓍半尺多长的花白胡子,是个岁数很大的佚儒! 那个侏儒双臂特长,几垂于地,两腿甚短,且向外张扭,是‘罗圈腿’之属。 侏儒既黑又扁的面孔上,流露蓍一种尴尬的假笑,他双手无奈的摊开,右手上握蓍一只方方正正的白玉雕花盒子。 燕铁衣注意的却是那侏儒的右手——粗短、厚韧、五指指甲乌紫勾曲的右手! 侏儒斜眼看了看自己前襟处裂开三寸的一条剑痕,打蓍狠嚎般剌耳的哈哈:“好快好准的剑法,真个名不虚传,燕大当家的,可是你却太也性急啦,这。算是你对我‘老娃子’麻三的报答么?我正待将这株珍贵的‘鹤涎灵芝’交给你呀……” 燕铁衣冷冷的道:“是这么个交法,又是从这么个‘地方’缵出来交给我?” ‘老娃子’麻三呵呵笑道:“这才更见趣味,以博一灿呀!” 燕铁衣冷笑道:“我怕你原来的目的不是这样吧?或者,你想‘更见血腥’,以博贾先生‘一欢’才比较贴切些。” 轿中的贾致祥大声道:“燕铁衣你这是什么话?我贾某人岂是此等无信无义之徒?” 缓缓转过视线,燕铁衣不由笑了——软轿的四周,以白泰山为首,九名最强悍的保镳,已把贾致祥严密的掩护住! 耸耸肩,燕铁衣道:“你不是么?贾先生。” 贾致祥的声音透蓍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他夸张的吼叫:“笑话,我贾致祥说一不二,最是重诺守信,怎会玩弄那些花巧诡计?你可以看看,麻三手中的东西是不是‘鹤涎灵芝’的真品?然后你就会知道我的人格是如何崇高,品德是怎生公正了;我叫麻三把东西拿给你,便是他采取的方式鲁莽了些,你也不能用来做为背信的借口。” 笑笑,燕铁衣道:“当然,我不能。” ‘老娃子’麻三胁肩谄笑道:“喏,喏,燕大当家,我没有诓你吧?方才我的确是要把手中这株‘鹤涎灵芝’交给你,只是一时势子用猛了些,想不到竟引起了你的误会,差点挨了一剑不说,只怕回去还得受太爷的罚哪。” 那边,人群后的贾致祥呵叱蓍道:“你还想托辞避罚縻?麻三!” 麻三闻言之下,一派惶恐之状:“太爷我怎敢哪?但求太爷罚轻一点,我麻三业已是千恩万谢,心满意足了。”—— 第四十八章 诡中毒 你狠我辣 冷眼看着贾致祥与那麻三在扮演这等无聊的‘双簧’,燕铁衣不禁兴起一种又可笑,又有气的感觉,这算玩的什么把戏呢?明明是想抽冷子的打他个不措手,事败之后又偏有这么些说词,但是,任他们如何掩饰弥补,除了看起来听起来,令人觉得滑稽加上鄙夷之外,他们实在不能得到什么预期的效果。 燕铁衣明白,这一步棋,乃是对方事先就已安排好了的——不论行动的程序及事后的应付之道,这些人早就盘算妥了。 方才,如果燕铁衣中了暗算,自将至少沦为阶下之囚,成为‘十全山庄’的俎上肉,他们既会向燕铁衣逼取他们所想逼取的一切,反之,他们便故意造成眼前这种无可奈何的气氛,令燕铁衣翻脸不得,而事实上,他们多少也吃定燕铁衣不至翻脸,因为他们晓得,燕铁衣此来最大目的乃是为了要取得那株芝草,而非启端寻梦,除非被逼到绝处,燕铁衣是轻易不肯动武的。 他们了解这个形势,燕铁衣自然更是心中有数,他一肚皮怒恨,却难以宣泄,正如实际的情况——燕铁衣决不愿为了逞一时之快而丧失获取那株芝草的机会! 忍住那股子怨气,燕铁衣不带半点笑味的笑了:“我看,二位也不必太认真啦,当然,我看起来,先前的事情也是一场误会。” ,麻三眉开眼笑的道:“真是明人,真是明人,燕大当家,天下还有比你更明白事理的人么?一代大豪,千秋英武,我麻老三这遭可遇上啦。”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个子不高,肚皮里的玩意倒不少。” 麻三咧着嘴道:“那里那里,是燕大当家高抬了,我麻老三这点鸡零狗碎,在燕大当家面前卖弄,岂不正合了‘孔夫子门前读三字经’那句老话了?好有一比,萤光皓月,差多,差得太多。” 燕铁衣慢吞吞的道:“你手上那株芝草,该可以交给我了吧?” 像是恍然-悟似的,麻三大笑喧嚷:“看我这豆腐渣脑筋,该打该打,光顾着说话,竟把这件最重要的东西也忘了,燕大当家,你多包涵,喏,这就双手呈上。” 燕铁衣等着麻三摇摇摆摆的迈着一双‘罗圈腿’走了上来,他连正眼也不瞄对方一下,只那么漫不经心的顺手接过了麻三高举过顶的雕花玉盒,闲闲的道:“谢了。”- 那间,麻三那张又黑又扁的丑怪面孔上,掠过一抹愤怒又狞厉的神色,但这抹带着杀机的神色一现即逝,他仍然谄笑着退后几步,好象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没有发生任何事么?当然不,就是方才这玉盒的须臾授受之间,麻三已经遭到燕铁衣极度的轻蔑及藐视——燕铁衣只手接过他双手高举于顶的玉盒,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这即已表示了燕铁衣对他的奚落、冷淡,以及低估,简明的说,燕铁衣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不在乎他的年纪、地位、也不在乎他可能施展的袭击,这亦表示,燕铁衣自认吃定他了! 麻三的尊严受到伤害,那种怨恨是难以拟的,但他却强行压制住了,而且掩饰得很好,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表面上仍然是那般笑容可掬的阿谀奉承之状。 燕铁衣乃是故意这样做,当然也极其明白麻三心中的感受,任是麻三不露声色,他也体会得十分深刻,这瞬息里,他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意。 干咳一声,麻三笑道:“燕大当家,奶不启盒检视一下?” 燕铁衣道:“这是不可或免的一道程序,是么?” 麻三打蓍哈哈:“应该的,应该的,这也表示我们太爷昭信于人。” 轻轻旋开了玉盒的盒盖,燕铁衣仔细端详着衬搁在盒中红色锦垫上的那株‘鹤涎灵芝’,微微呈现蓍‘如意’的形状,长只三寸,宽约寸许,两头略粗,中梗较细,色泽是青中泛灰的,干枯又暗涩;如果不知道这件东西的底蕴,恐怕丢在大路上也没有人捡,然而,实则它却是价值连城,且是无处可求的仙草灵药! 以两只手指,燕铁衣小心翼翼的拈起盒中芝首,查看它的底部,于是,他笑了,在这样灵芝的背面底部,有一圈圈极细极密的白纹隐现,宛如浸水后的蚀斑霉迹,这就是了,如假包换的‘鹤涎灵芝’,几可起死回生的宝贝! 一看燕铁衣展颜而笑,麻三忙道:“没有错吧?燕大当家。” 点点头,燕绒衣道:“是真货!” 伸出大拇指,庥三巴结的道:“燕大当家真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样样通,般般精,想不到你连如何辨识这类奇药异草,也是这等老练在行,了不起,了不起!” 燕铁衣微笑道:“老实说,对于如何辩识这类玩意,我不但不在行,更且根本外行!” 麻三有些尴尬的道:“呵呵,大当家的太谦了,真太谦了,我们明明都看见大当家方才在检视芝草背底部位的‘鹤涎’遗渍,这个窍门,外行人怎能晓得?” 燕铁衣双眉一挑,道:“你总不会把我看得如此愚蠢吧——我来向你们主子索求‘鹤涎灵芝’,事先岂能不把‘鹤涎灵芝’的辨识方法弄清楚?” 窒了窒麻三道:“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望了望麻三,燕铁衣道:“我还忘了请教阁下,阁下可也是贾先生的护院之一?” 麻三捻捻胡子,又笑了:“惭愧得很,我在‘十全山庄’担任贾先生的贴身近卫,实在是小材大用,呵呵,被贾先生高看了,高看了。” 燕铁衣语含讽刺的道:“不必客气,你阁下十分称职,至少和贾先生真个‘近’到‘贴身’,只不过,我认为以后你若能挑个其它部位‘贴身’,更比从贾先生裤裆下钻出来体面得多。” 黑脸泛红,麻三几乎咬碎了满口黄牙,表面上却强笑道:“大当家说笑了,说笑了……” 燕铁衣一本正经的道:“我是真话,并非说笑;任凭贾先生家财亿万,富可敌国,但他胯下之异味,亦必不比一干常人来得容易消受,你老兄厕身其中,不觉得多少有点儿委屈么?” 这一来,麻三可再也挂不住了,他僵在那里,脸上表情极其丑怪凶邪,但他却发作不得,羞恼窘怒之情,溢于形外! 轿子里,贾致祥生怕把场面弄砸了,搞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局,他赶紧大声叫道:“燕铁衣,你想耍赖不成?” 燕铁衣一笑道:“怎么说法?” 贾致祥怒道:“你要的东西业已给了你,可是,我的人呢?” 燕铁衣道:“放心,奶的人也包管毫发无损的‘完璧归赵’。” 贾致祥气势汹汹的道:“人在那里?” 把手上玉盒妥善放好,燕铁衣一拍手:“跟我来。” 贾致祥有些不安的道:“你可不能搞鬼……” 燕铁衣冷冷的道:“笑话,我岂和你们一样?” 贾致祥一拍轿前横几,火爆的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锇衣道:“就让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吧,说明了,大家不好看!” 哼了哼,白泰山接口道:“燕朋友,你口气有点不对,莫非东西到手,就另有打算?” 燕铁衣语气转为缓和的道:“前辈宽怀,燕铁衣决非言而无信之辈,今所盼者只要各位不图‘另有打算’,燕铁衣已是烧了高香!” 白泰山脸色微现阴沉,但却没有回答。 贾致祥又吼叫起来:“喂,燕铁衣,奶到底是交人不交?先在这裹穷磨茹,又让我们如何相信你是‘言而有信’?” 燕铁衣皱眉道:“记得我已说过——跟我来。” 贾致祥恨恨的道:“好,我们便跟他去!” 软轿迅速抬起——抬轿的人居然就是‘虎帐四霸’曹家兄弟,看他们那种‘驾轻就熟’的俐落身段,显然干这‘兼差’已不是短时间的事了。 ‘天罡’包魁‘地煞’管恩昌,‘斑怪’索标和‘邪丑’孙佑四人便分开左右前后环护软轿四周,‘白衫青锋’白泰山与‘老娃子’麻三两个,领队似的率先于前,也是他们二人距离燕铁衣最近。 燕铁衣引着这一行人绕过‘大龙石’,直往石后那片林子走去,只是数十步的远近,他便在林边停了下来。 前随的白泰山冷然开口:“怎么了?” 燕铁衣朝林内一指:“杨小怡就在里面。” 白泰山朝林子里张望了一阵,因为光线太暗,林木过密,一时并无所见,他迫近几步,强硬的道:“我没有看见七夫人——”燕铁衣道:“从我站立的这个方向进去,大概走十一、二步,就可以发现一株树干分叉生长的半枯老槐,杨小怡便在那树干叉生的中间凹窝里——”后面,买致祥怪叫:“怎么没听到小怡的声音?燕铁衣,你把她如何摆布了?” 白泰山的态度也逐渐变得狠厉起来:“燕朋友,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七夫人若在其中,为何声息全无?你可是对她施用了什么阴毒手法?” 燕铁衣冷冷一笑,道:“白前辈,你也是武功精湛的好手,莫非尚不知道武家千技杂陈之内有一门艺业,叫做‘点穴?’而穴道的-别里,有几处称为‘黑甜’的穴道?” 白泰山急道:“奶是说——?” 燕铁衣道:“不错,我是说我点了杨小怡的‘黑甜穴’。” 贾致祥又在那边叫:“燕铁衣,你这天杀的,你竟点了小怡的穴道,你……”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制人‘黑甜穴’,只是要那人睡上一觉而已,并无大碍,你犯不上如此紧张,如果奶不明了其中奥秘,何妨问问奶雇用的这些会家?” 贾致祥急吼:“泰山,他说得可对?” 白泰山深沉的道:“如果他确是只点了七夫人‘黑甜穴’,便无什要紧。” 重重一哼,贾致祥愤然道:“燕铁衣,设若你曾经仍害过小怡,我便会叫你拿命来顶!” 燕铁衣平静的道:“不要恐吓我,贾先生。” 清楚传来贾致祥挫牙的声音,他恶狠狠的道:“说,是谁告诉你小怡是我宠爱的妻妾?又是谁向你泄漏她的住处,以及点明你用她可以来胁迫我?” 燕铁衣道:“我不能说。” 贾致祥大吼:“为什么不能说?” 笑笑,燕铁衣道:“‘朝廷有法,江湖有道’,如此而已。” 贾致祥在咆哮:“我终究会查出来的,终究会……” 燕铁衣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贾先生。” 突然又怪叫起来,贾致祥跺脚:“你们怎么啦?还不快快进林子里去救出七夫人……” 白泰山刚待启步,忽又回身:“太爷,可要燕铁衣一同入内?” 贾致祥怒冲冲的道:“这还月间?当然要他陪你们一起入林去找!” 燕铁衣冷淡的道:“不,我不奉陪了。” 贾致祥厉声道:“燕铁衣,你有责任陪同我的人入林寻及找小怡,直到把她交到我手中为止!” 燕铁衣道:“只要你们照我方才所说的话去找,便一定可以找到她,这并非难事,更无须我亲身临场指点。” 咻咻喘息蓍,贾致祥道:“你……你其中恐有说谋……燕铁衣,你不肯陪同我的人入林寻找小怡,便是心虚……便是情怯。” 燕铁衣一笑道:“我保证杨小怡平安无事,毫发不损,现在正做‘黄粱高卧’,而且,你们很容易就会找到她,入林直走十几步,那株枝干分叉的老槐树中间。” 贾致祥叫道:“你陪他们进林子里去。” 燕铁衣微喟着,道:“把话说穿了吧,贾先生,我不想在你们得回杨小怡之后,再给你一个可以放手围攻我的机会,你们至今不敢向我正面下手,可能是顾虑非我之敌,也可能为了杨小怡在我掌握之中,投鼠忌器之故,但不论为了那一桩,人质的威胁没有了,便足堪造成你们无所惮忌的心理,对我形成不利的情势;我不含糊你们,脚不愿做这无益之斗,因此,我不奉陪了,请你们自己略劳点神,举步之间,便可寻及欲寻之人。” 贾致祥怪吼:“你不准走,不准……” 燕铁衣一拱手,道:“多谢厚赐,买先生,我们后会有期了!” 贾致祥似乎要从轿中冲出来:“截住他,你们给我截住他!” 身形倏闪,白泰山沉喝:“站住!” 比白泰山的动作更快,燕铁衣的影子微晃,已如幽灵般消失在黑沉沉的密林中了。 白泰山正在迟疑,要不要追进林子里,贾致祥已从轿内跳了出来,蹦得像个疯子:“一群饭桶,还不马上入林救人,你们一个个都是些木头啊……” xxx快马加鞭的往回赶,从昨夜拿到那株‘鹤涎灵芝’到现在,只是几个时辰的空间,燕铁衣已马不停蹄的奔驰了近二百里路。 他急着赶回去,固然是为了尽早救治老友的恶疾,另外,他也希望摆脱可能随后跟来的麻烦。 贾致祥是决不会甘休的,这一点,燕铁衣非常明白,他并不在乎拚杀狠斗,但是,他却不愿在将芝草送回去以前发生缠战,他深恐有失,而只要把东西送达目的地方,他倒颇有兴趣与‘十全山庄’那干人物比划比划。 日头很热,他冒蓍火热的日头在钻赶。 直到他很累了很渴了,他发现路旁有一家简陋的酒铺,这家土墙茅顶的酒铺,简陋得甚至连块酒招也不备,只摆蓍几张竹桌竹椅,靠墙角几只粗瓷酒坛子,光景零落冷清得很。 一路上来,燕铁衣已经过了好些家饭馆酒店,大都比这一片荒铺子光鲜体面得多,当然吃食的口味类别也必较高明丰盛,但不知怎的,燕铁衣在经过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饥渴,眼下,见到这么片不像样的路边酒店,他却出奇的疲乏起来,强烈的盼望能在这里歇歇马打打尖,小憩一会。 他犹豫蓍,坐骑泼剌剌的奔过了店外,他不禁咽了口苦涩的唾液,手搭凉蓬仰头望了望火烤似的阳光,终于咬咬牙,掉转马头又驰了回来。 酒店的老板,是个生蓍一双匏牙的斑顶胖子,马蹄声早已惊动了他,他正在失望的瞪蓍那飞扬的尘沙发楞,不想过路的财神却又转回头啦! 下马进店,燕铁衣还小心的挑了一副靠-的座头,他往土墙上一倚,长长嘘了口气,一-那间,感到无比的舒泰松快。 胖老板展露着那对大匏牙,殷勤的走了上来躬着腰笑:“呃,小爷,日头真毒啊,大热天下赶路,可当心中了暑哪。” 燕铁衣享受蓍这一份原可随时享受的阴凉,他将一双腿搁在另一只竹椅上,安适又懒散的道:“所以,我不就不赶啦?” 胖老板忙陪笑道:“这才是,这才是,年纪轻轻你哪,可别仗蓍身子扎实不知爱惜,出门在外,万一有个三病两痛,可不是闹蓍玩的。” 燕铁衣抹蓍汗,笑道:“敢情……” 在搭肩的搌布上揩了几把,胖老板这才进入了正题:“我说,小爷,得吃点喝点什么吧?” 燕铁衣道:“你店里都有些什么卖呀?” 胖老板忙道:“吃的呢,有熟鸡蛋,卤豆干,五香花生,腌菜梗,外加白面馍,喝的有自酿老黄酒,带劲点的是‘烧刀子’,小爷,你要那一样啊?” 舐舐干燥起皮的嘴唇,燕铁衣不大感兴趣的道:“来碟卤豆干,五香花生吧,酒,打一斤老黄酒够了……” 胖老板赶紧道:“顺带几个馍?” 燕铁衣无所谓的道:“就顺带几个馍——”顿了顿,他又道:“还有,外头我那匹马,烦你好生替我加料喂饱,别忘了先弄桶水也叫-解解干渴。” 胖老板笑道:“错不了,小爷。” 酒菜来得快,燕铁衣独酌独饮,慢慢的喝着,上桌的东西十分粗糙,味道更不见强,他于其说在享受饮食,远不如说是在借此空暇恢复疲劳,至少,这还是个阴凉地方,而且,有个坐处。 他在吃喝中边琢磨——这里距离‘十全山庄’已有三百里开外,大概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对方若要追,早追上来啦,相隔这么远,要想缀住他就大不容易喽……。 正想蓍忽然,有马蹄声传入他的耳中,他悚然一怔,倾耳聆听,不觉又哑然失笑——他似乎稍嫌紧张了一点。 不错,那是马蹄声,但却是从对面他要去的方向而来,不是从后头路上来的,而且,蹄音清脆悠闲,丝毫不显急迫。 铁骑追人,不会是这样的安闲自得法,好象在踏青郊游。 于是,他放心的又干了一杯—— 第四十九章 荒寒店 佳人冶艳 (page553-556缺) 妖媚的笑了,白衣少女道:“秋天里,很少看得到燕子的。” 燕铁衣道:“现在不是秋天。” 白衣少女道:“所以,我们才碰上了;天下很大,两个素昧平生的人遇在一个共同陌生的中途站上,可是一桩绿分,而且我姓秋,你又姓燕,木来是有点犯忌的……” 燕铁衣觉得对方的话有些牵强,但他并不认真去体会,淡淡的道:“秋姑娘,想是道上同源吧?” 白衣少女挪揄的笑了:“当然,否则你以为我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出身呢?名门闺秀,大家千金?” 燕铁衣客气的道:“其实,姑娘风仪亦并不稍逊。” 白衣少女快活的道:“真的?” 燕铁衣本想说——‘只是举止略显轻佻’,可是他晓得这是够煞风景的话,顿了顿,他道:“真的。” 白衣少女笑道:“你这人的确不错。” 这时,胖掌柜端来了酒食,一丝一样摆在白衣少女的桌上之后,又十分知趣的退开了。 目光扫过桌面的酒食,白衣少女叹了口气:“天,这也是人吃的?” 燕铁衣怔了怔平静的道:“是人吃的,我已吃了不少,很多人也吃过。” 白衣少女歉然一笑,道:“别多心,我无意影射你,我只是脱口而出。” 燕铁衣道:“没关系。” 替自己斟满一杯酒,白衣少女举起杯来:“燕朋友,为我们的相逢干一杯!” 燕铁衣如言干了,白衣少女抹去唇角的酒渍,笑道:“相逄何必曾相识,啊?” 燕铁衣道:“对,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衣少女又道:“同是江湖飘零人。” 燕铁衣赞了一句:“说得好。” 又斟满酒,白衣少女道:“再来一杯。” 燕铁衣有些迟疑的道:“你不怕喝醉了?” 白衣少女笑吃吃的道:“醉里日月长,可不是?” 微窘的一笑,燕铁衣道:“留点量吧。” 白衣少女道:“说真的,我醉不了,别说一斤酒,三斤五斤也一样喝得下!” 燕铁衣道:“好酒量。” 白衣少女道:“不算什么,来,燕朋友,干了。” 望着白衣少女微扬蓍的,白嫩圆润的粉头,燕铁衣无可奈何只有再陪蓍喝完一杯。 白衣少女露出洁白细密,却并不十分整齐的牙齿笑笑,道:“燕朋友,一个人在到达微醉的境界时,除了心情畅快,说话较直之外,是不是胆子也较寻常大了?” 燕铁衣道:“是这样。” 白衣少女放下酒杯,怪异的笑道:“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 燕铁衣意识的觉得有什么事不大对劲,他慢慢的道:“喝酒的人大多如此。” 白衣少女凝视着燕铁衣,酒后的眸瞳,益加炽烈如火:“我叫秋云——燕铁衣。” 僵窒了一下,燕铁衣轻轻的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了?” 白衣少女——秋云静静的道:“不但知道你,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燕铁衣不解的道:“我们有过梁子?” 摇摇头,秋云道:“从无。” 燕铁衣道:“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冲着我来?” 秋云抚媚的笑道:“受人之托。” 敲敲桌面,燕铁衣沉吟着问:“谁?” 秋云歪着头道:“想想看,很容易,你最近得罪过谁呀?最近。” 叹息一声,燕铁衣道:“贾致祥。” 笑了。秋云道:“不错,就是这位财神爷。” 端详着对方那张妖艳的面庞,燕铁衣道:“你与他,是素识么?” 秋云道:“昨天以前尚未见过。” 燕铁衣诧异的道:“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替他出力呢?” 秋云格格的笑道:“还有什么原因比之于金钱更使人乐意效命?” 燕铁衣感喟的道:“这倒也是个理由——贾致祥给了你多少?” 秋云坦率的道:“五千两黄金,另加我双手所能抓取的珍玉珠宝……” ‘啧’了一声,燕铁衣道:“真是惊人的大手笔——贾致祥确然富有,只是,恐怕他的钱要白花了。” 秋云道:“白花了吗?不见得吧。” 燕铁衣正色道:“秋云,不管你是什么来路与出身,我对你却是十分陌生,我认为,凭你一己之力,对我很难形成什么危害。” 秋云眨眨眼,道:“别太肯定,燕铁衣,来者便不善。” 燕铁衣一洒道:“贾致祥左右能人尽多,他们却无奈我何,秋云,你自认强过那些人么?比他们更高明?” 轻蔑的‘嗤’了一声,秋云道:“你是指贾致祥身边那些保镳呀?不错,他们有的确然颇具功力,但除了白泰山、麻三、管恩昌,包魁,索标,孙佑几个人我看着尚有点火候之外,其余的,不过只是凑数罢了!” 燕铁衣微微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倒很狂!” 秋云悠然道:“狂字背后,得有点什么真玩意撑着才行,要不,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堪了。” 燕铁衣道:“既如此说;秋云,你打笕怎么对付我呢?” 秋云干脆的道:“夺回那株‘鹤涎灵芝’,并押你去见贾致祥!” 燕铁衣有趣的道:“然后呢?” 秋云道:“然后就是贾致祥的事了。” 摸着下巴,燕铁衣道:“你很有自信,秋云,我看得出,你是真想同我较量较量。” 秋云又露出她那口不太整齐,却更容易使人想入非非的牙齿:“不止要‘较量’而已,燕铁衣,我还有其它目的!” 燕铁衣道:“怕你难达目的。” 秋云笑道:“可要打赌?” 双手扶在桌上,燕铁衣低沉的道:“秋云——我怀疑你有没有打听一下关于我的种种?” 秋云如数家珍般道:“你叫燕铁衣,是北六省的绿林盟主,‘青龙社’的大魁首,有‘枭霸’之称,在普天之下的黑道上,你是数一数二的权势人物,尤其是,你乃剑中之英,对于剑术的浸淫,你已经到达化境;长剑‘太阿’短剑‘照日’交相映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是为万人之敌!” 拱拱手,燕铁衣道:“过誉了。” 秋云道:“那里,这全是实情。” 燕铁衣道:“如果你知道这全是实情,还敢照样来找挑衅,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是疯狂呢,抑或愚蠢了。” 秋云道:“都不是。” 燕铁衣道:“那么,你凭借的是什么?” 秋云一本正经的道:“我的武功造诣。” 忍不住想笑,燕铁衣道:“你的武功造诣?秋云,你这个年纪——就算从出娘胎就开始练功,恐怕也不见得强上了天。有如灰沙里的蚱蜢,还能蹦跳多高?” 吃吃一笑,秋云道:“武艺之术,千奇百怪,武家之道,错综复杂,其中因禀赋,遇合,天分体能,以及门派的内涵与传授方式,种种原因,造成了各人修为上的深浅差异,燕铁衣,莫非你不明白这些道理?” 燕铁衣道:“我非常明白,但先天的体能与师承,仍须倚靠后天的苦练才能精益求精,秋云,你是这样有耐心及肯下功夫的女人么?” 秋云傲然道:“对你而言,很不幸,因为我是。” 燕铁衣并不太过顾虑的道:“别人都称呼你什么?” 秋云笑道:“小白蛇。” 燕铁衣点头道:“很恰当,非常非常恰当。” 秋云又道:“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蛇,尤其不喜欢白色的小蛇!” 燕铁衣承认:“不错,我是不喜欢蛇,更不喜欢白色的蛇……” 秋云表情变幻不定的道:“多年以前,在‘北冈山’,你曾差点送命在一条‘白娘娘’的蛇毒齿下,是不是?” 燕铁衣苦笑道:“你倒知道得很清楚。” 秋云缓缓的道:“当然,我要来对付你,就必须先了解你……燕铁衣,在白色的蛇之前,你的运气总是不佳,所以,这次我来,信心十足!” 不知怎的,燕铁衣内心裹竟起了一阵不安的感应,他有点怔忡,难道说,当真如此么?他遇不得白色的蛇,或白蛇似的人? 秋云诡异的笑了:“燕铁衣,你的必胜意志有些摇动了,-?” 在杯中注满了酒,燕铁衣浅啜一日,道:“不要想得太脱离现实,我曾吃过一次小白蛇的亏,但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人有了一次疏忽是无心,再犯第二次,便是愚蠢,秋云,我并不愚蠢。” 秋云笑得又甜又艳又佻挞:“为了我,你就再犯一次吧。” 豁然笑了,燕铁衣道:“怕我无法从命——纵然在某些地方上,你是值得的!” 秋云道:“你真要叫我见识一下你的剑术?” 燕铁衣道:“假若你想见识的话。” 秋云的双眼裹浮起一种火热的光晕、明亮、鲜艳、熊熊跳动,带着挑逗的意味:“我很希望尝试一下,燕铁衣。” 燕铁衣道:“我的剑很快,很锋利,你知道?” 秋云兴奋的道:“我知道。” 迷惘的看着她,燕铁衣道:“你好象很高兴?” 秋云渴切的道:“是的,我很高兴,燕铁衣,当你明白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遇见比我更快的对手,没有碰上真正的劲敌时,你就会了解我现在为什么如此高兴了;我奇怪,以前那些躺在我眼皮下的人,为什么老是动作那么缓气,等待他们惊恐的收回错误的招式,这样比划,实在提不起劲头来……如今好了,我终于遇见了你,遇见了一个值得一拚的对手,燕铁衣,我想你不会和那些人一样稀松吧?” 燕铁衣啼笑皆非的道:“秋云,但愿你的本事有你说得那般高明才好!” 秋云嫣然一笑:“我们彼此都会过瘾的,燕铁衣,我保证!” ‘过瘾’两个字,出自女人口裹,尤其出自像秋云这样妖媚诱惑的女人口裹,不免容易使人意会到另一个地方去,甚至在此时此景的燕铁衣,也不由直觉的朝那另一方面附会了一下。 秋云又轻声道:“辰光不早了,我们走吧?” 款款细语,谈风风生,这等情调,那似彼此将要厮杀火并的前夕?甭说局外人匪夷所思,就连那胖老板也半点端倪不出来!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地方挑好了?” 秋云柔腻腻的道:“不用你操心。” 嘘了口气,燕铁衣道:“很周到。” 秋云笑道:“我多少费了点心思,你到时可别叫我失望呀。” 燕铁衣笑笑,举起杯来:“我敬你——同是江湖飘零人。” 斟满了杯子,秋云一干而尽,照照空杯:“你很会讽刺。” 站起身来,燕铁衣大声招呼:“掌柜的,会帐——这位小姐的一起算。” 秋云也跟着站起,眼波如水的瞄了瞄:“谢了。” 胖老板匆匆赶了过来,三分好奇,七分巴结的道:“二位倒认识得快哩,呃,这就走啦?一路好走,一路好走……” 付过超出本帐好几倍的赏赐,燕铁衣在胖老板的千恩万谢中,冲着秋云一笑:“请带路吧。” 点点头秋云站在门口,伸出玉葱似的纤纤手指,朝来路一点:“很近,就在那边。”—— 第五十章 强中手 惊涛乍现 离着这片陋店百多步外,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荒地和道路中间,不知为什么筑着一条高低不匀的残剥土堤,堤顶上还错落栽植着树木,而那些枝叶并不茂密的树林,看上去也高矮不一,枯黄瑟缩,不带生气,但是,这堤和堤顶的树,却堪可掩遮那片荒地。 引着燕铁衣自土堤的颓陷处绕进荒地,秋云回眸一笑:“怎么样?这里风水不错吧?” 燕铁衣松松握着僵绳的手,任由马儿自顾自的一边徜徉,他左右盼视,并不怎么带劲的道:“办这种事那里都行,地方如何,并非重要问题。” 走到荒地中间站定,云秋双手一拍:“现在吗?” 燕铁衣平静的道:“且慢。” 格格一笑,秋云道:“你有点含糊,还是有点紧张?” 燕铁衣卓立如山也似的道:“别把你自己捧得那么高,以你而言,还不至于使我有这样的反应。” 秋云道:“那么,为什么叫‘且慢’?” 燕铁衣道:“有件事,我还不明白。” 秋云柔柔,的道:“问吧,但有所知,无不奉告。” 燕铁衣低沉的道:“你是如何追上我,找到我的?” 长长‘哦’了一声,秋云道:“问得好,这也算是个小小的秘密,但我无妨告诉你,因为,你泄漏出去的可能性并不大了——记得麻三这个人?” 燕铁衣道:“‘老娃子’?” 秋云笑道:“他是个畸形的株儒,所谓‘矮子矮,一肚子怪’,他之所以生成那副德性,据我想,主要因为他是长心眼不长个头,才落得一辈子三寸丁;在‘大龙石’他在递交那株芝草给你的时候,曾出其不意的向你扑袭,可对?” 燕铁衣道:“不错。” 秋云道:“但他却未能用他的‘黑鹰爪’伤着你,更被你的快剑割裂了衣襟一角是么?” 笑笑,燕铁衣道:“似是如此。” 秋云狡诘的道:“不过,他虽然未能达到主要目的,却已完成了次要计划,表面上,他闹了个灰头土脸,但另一方面,他已暗里将一种名叫‘百里香’的特制粉末洒到你的头巾及衣衫上……” 微微一怔,燕铁衣道:“‘百里香’?” 秋云笑吃吃的道:“是的,‘百里香’,那是一种细如灰粉的末子,浅黑色,而且根本没有重量,这玩意附着性极强,一经沾洒于物,很快便会渗化浸融,以人的嗅觉来说,它是毫无味道的,然而,对于训练有素的‘金毛犬’,这股气味却浓得宛似凝形了;‘百里香’沾上任何人物体,都可以保持其异味三天不散,所以,你溜得够快,我们的‘金毛犬’却循着你身上散发出来的‘百里香’味道,引着我们一路找到了你,准确有效的很,而且,毫不费事。” 燕铁衣恍然大悟,却火大了,他悻然道:“逭主意可是麻三那武大郎出的?” 秋云笑道:“不但主意是他出的,‘百里香’与‘金毛犬’也是他自备的属件!” 咬咬牙,燕铁衣恨声道:“好个老小子……” 秋云道:“此事内情,你已经知道了,还有其它什么要问的吗?” 燕铁衣摇头道:“暂时没有了。” 踏前一步,秋云的语气同神态突然转为阴狠——有如一个施术之前女巫的变形,变得恁般怖厉又狞狞了:“既然没有要问的了,燕铁衣,你还等什么?” 燕铁衣视若不见,大马金刀的道:“等你出手呀!” 秋云冷锐的道:“你防着了,燕铁衣,我很快。” 双臂环胸,燕铁衣安详的道:“我亦不慢,所以,最好你也多少留神。” 站在那里,秋云的左手朝腰间微按,‘铮’声轻响——轻响才入人耳,一倏白虹,已闪电也似弹向燕铁衣的小腹! 燕铁衣身形微挪,秋云已到了他的头顶,蓝汪汪约三角形锥影布凝成宛若千百条钻动的毒蛇头,呼啸罩下。 贴在地暴掠,燕铁衣在掠飞的过程中,长剑蓬射四扬,晶莹的光芒,参差为一个随着他动作而旋舞的光轮,连串的金铁交击传出,秋云俏生生的站定在五步之外。 燕铁衣注视着对面的这条‘小白蛇’,‘太阿剑’拄地,一泓秋水也似的锋刃,幻映出森森寒意,也衬托得他那张天真的孩儿脸益加深沉了。 秋云笑道:“确实不错,你果然有几下子!” 燕铁衣淡淡的道:“待你赢了我,再批评不迟。” 秋云的右手上,握着的是她原来围扎在小弯腰上的白色锦带,但是,这条锦带如今在她手上,并非软塌塌的垂向地面,而是强性极强的微颤着成一个斜度在抖动,显然,那倏长约五尺,宽上两指的削薄锦带之内,另包缝蓍什么极具轫性的金属条片;她的左右上,是一只尺许长短约三角形锥牙,蓝汪汪的矛面棱脊,衬陷出三条可怖的血糟,这件家伙,一看就知道是专门设计来要人命的! 展露出那口特具缺陷美的牙齿,秋云道:“我们再试试。” 燕铁衣道:“这次,你要更加小心。” 嘘了口气,秋云道:“别小看了我……” ‘我’字刚刚才形成音韵,那条白色锦带已幻化成漫天的雨,一下子卷住了燕铁衣的周围。 突然间,燕铁衣身影偏斜,随着对方暴泄的锦带急速起伏上下——宛若是那种强劲的风力把他扯得飘浮了,‘太阿剑’毫光如烈日贯云,一指而出! 吃吃笑着,秋云鬼魅般滑动,左手锥矛业已不可测的剌向燕铁衣背脊——来势之快,似是它早已静止在那个角度一样! 燕铁衣蓦而侧回,快不可言的顺着锥矛的斜面倒滑,长剑穿自左臂之傍,彷佛冷焰流光,倒洒向敌! 白色锦带猝颤如曲虹,将百次斩劈融为一个形像,兜头卷落,削薄的带沿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泣号,迫使燕铁衣退避。于是—— 燕铁衣的长剑暴翻,纵横的,交炽成形影色色的光之图案在-那间变化出千奇百怪的映像,绞截击撞着白色锦带。 蓝芒一束,就在这时指向燕铁衣眉心。 燕铁衣没有躲,同样的,他的‘照日短剑’也以电掣般的芒彩闪射向‘小白蛇’秋云。 彼此之间,在这一招上没有技巧可言,纯系比快! 蓝色的,白色的光华从两个相反的方向穿射,肉眼看去,几乎速度一样,但是,陡然间,秋云六个空心-斗翻山了三丈之外。 三丈的距离中,点点滴滴洒印着迤逦的血迹,湿漓漓的,殷红的,而且,新鲜得刚从人的身体里流出。 秋云的右肩上,业已是腥赤一片!白衣浸红,越见艳丽! 好整以暇的,燕铁衣正在以他的拇指与食指拭短剑的锋刃——不知何时,他的长剑早已归鞘了。 摇摇头,秋云显得极为泄气的沙蓍声道:“还是你赢了……” 燕铁衣微微一笑,道:“并不值得奇怪。” 秋云瞪蓍眼问:“为什么?” 冷冷一哼,秋云道:“你很狂!” 燕铁衣和颜悦色的道:“秋云,你以为我的江山,我的名声,我的威望都是如何得来的?靠吹嘘么?渲染么?夸大与自我沉醉么?抑是向人苦苦哀求方始有成?当然都不是,我是靠我的真才实学加上辛苦奋斗,经过了多少年的努力与无数的坎坷,才有了今天这点小小的局面,我用我的本领创造了基业,也用我的本领保障我活到了现在,你低估了我,所以就要吃亏了。” 秋云忽然笑道:“燕铁衣,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个伤害我的人?” 燕铁衣平淡的道:“这不足奇,秋云,我曾遭遇过许多夸言不败的人,而这些人一旦与我动手,就几乎没有一个不挂见红的!” 秋云娇媚的道:“方才你那一剑,我轮得无话可说,但我心有不甘,而且我恨你,这一点,你想得到?” 点点头,燕铁衣道:“你是这样不易心甘的女人,你这样说,可是要再试试?” 秋云又脸色阴暗的道:“如果仍以我个人的力量来说,不必再试了,你比我快,修为也比我精湛,然而,我一向有个原则——我决不放过伤害我的人‘也就是说,我要报复!’燕铁衣闲闲的道:“每一个失败的人都会有你这样的想法,不这样想才令我意外,问题是,秋云,你非我之敌,至少,目前来说你是难达报复之愿了。” 表情怪异的一笑,秋云-蓍眼道:“是这么么?” 燕铁衣才觉得有些警惕,荒地左边的低洼处在杂草掩映中,一条人影突然鹰隼般拔空七丈还高,一个半弧线的折转落向他的面前! 好俊的身法! 那是个模样扎眼之极的怪人,大脑袋,不矮身材,穿蓍一袭色彩鲜艳华丽的锦衣,浓密粗重的毛胡子遮住了下半边的面孔,头顶上却牛山濯濯,不生寸草,他睁蓍一双半眼,管自上下打量蓍燕铁衣。 朝那怪人身边一靠,秋云状似撒娇:“二叔,姓燕的小子欺负我……” 乖乖,原来竟是一路的人物! 怪人瞪蓍秋云右肩处那一片殷红,眼皮子开始抽搐缓缓的,他又转向燕铁衣,蓦然声如闷雷般叱喝:“好免崽子‘你是不想活了!’”燕铁衣镇定的道:“打了孩子,出来大人;这位仁兄你又是那座出的山神?” 怪人仰天狂笑,中气十足,震人耳膜,他吊蓍一双牛眼大吼:“‘九龙屠灵’古中仁就是我!” 这个名,这个号,燕铁衣竟耳生得紧,他皴皱眉,道:“却是未曾久仰,古老兄,不知在何处得意过?古中仁呸了一声,道:“少给老子来这一套江湖过门,老子学了一身武艺,却不屑与你们这干江湖混混为伍,老子看不惯江湖道上的龌龊,瞧不起江湖道上的下流,你们乃是行径卑鄙,手段邪恶的一群狼枭!” 原来如此——武林中人,却非江湖同源,难怪这般陌生了,燕铁衣气定神闲的道:“恐怕,你也受不了江湖上的雪雨风霜,做不到江湖道上的义薄云天吧?” 古中仁大怒道:“住口,你敢顶撞于我?” 燕铁衣道:“你已经先辱骂我了。” 古中仁厉声道:“我可以骂你,你却不可以反驳!” 燕铁衣道:“阁下自认有什么地方比我优越么?” 古中仁愤怒的道:“无处不比你优越!” 笑了,燕铁衣道:“那么,便拿出最实惠的一套来叫我折服——譬如说,你的武功。” 嘿嘿怪笑,古中仁道:“好小子,你像吃定我啦?” 燕铁衣温和的道:“至少,你也不见得吃定我吧?” 古中仁上下打量蓍燕铁衣,凛烈的道:“你伤了我的侄女儿,小子,这是一桩非常不幸的事——对你而言:她所流的血,所受的痛苦,你都要十百倍来补偿,我不会让你拖欠,我们马上就兑现,也好叫你看看,你这只井底的蛤蟆,见过多大的天!” 燕铁衣自若的道:“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比我更强的人,古老兄,但不知是不是你。” 古中仁吹胡子瞪眼的吼:“很快你就会知道是不是我,小子,答案的揭晓,将快得使你惊异!” 燕铁衣道:“只怕也会使你惊异呢。” 咆哮如雷,古中仁怪叫:“小王八蛋,你是吃了熊心豹胆,喝多迷糊汤啦?死在眼前,犹敢大言不惭?” 一边秋云狠狠的,道:“非给他点颜色看不可,二叔!” 古中仁凶恶的道:“不止是‘一点’颜色,云丫头,我要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今天的教训!” 秋云催促道:“二叔,就是现在,侄女我替你老掠阵!” 双手一摊,燕铁衣道:“或是二位一起上?” 大吼一声,古中仁叫:“放你娘的屁!” 唇缝还在那把乱胡子当中蠕动,一溜无影的功力已猝而打着旋转暴卷而至。 燕铁衣只移了一步,短剑斜挥,长剑飞洒,寒星晶芒宛似由天角挤落,闪闪眩耀,却挟着冷气四溢涵括迫击。 古中仁身形微翻,已‘呼’声如一头大鸟般腾空,双掌狂风暴雨也似由各个不同的角度挥展,相互微荡,融合卷扫,声势之浩荡,彷佛江河决堤,天云变色,威猛怪诞之极! 燕铁衣倏闪旋,长短两道虹电矫游腾舞,上下于天地之间,枞横于五岳之内,在敌人的强猛掌力中凌厉政拒。 这古中仁的武功,确然浑厚精深,更且狠毒诡异无比,他如今只凭一双肉掌,却能力敌燕铁衣威震天下的双剑;他这两只手掌,每在颤动间变化无穷,游移里神鬼莫测,更可借力加力,转劲合劲,运用之纯熟巧妙,简直已臻化境,几乎不是人类生理上肌肉筋骨所能达到的地步了。 而到现在,燕铁衣尚看不出对方所使的是什么掌法,以及贯注的内力属于何种类别! 两条人影在穿掠交舞,飞展旋闪,呼轰的劲气掺融着流眩的冷电晶芒,-那时人从卷荡的罡风中跃起,一-那时人自交合的寒光下弹翻,招式蕴于瞬息,变化幻出机先。 百余招,弹指而过。 古中仁没有占蓍燕铁衣的上风,然而,燕铁衣竟也未能将古中仁制服! 在燕铁衣来说,他已久未遭逢过这等棘手的对头了,每在他与一个强有力的敌人拚斗时,他都会有,一种感应一种胜负程度上的把握,而这种感应,屡试不爽,但是,眼前这一战,他竟有些茫然。 古中仁的技艺变化万千,蕴于其如波涛般循循不息又澎湃有力的内劲中,他的功力已可融会贯通,随心由意。这形成了他动作上的无懈可击,高手之为高手便是如此之能,于是,逼得燕铁衣不能不以险招求胜。 连串的掌影出自古中仁的双臂分合中,掌影明明分散,却在着力的须臾融为一体,强击燕铁衣! ‘太阿剑’猝然抖成一团层叠的光圈反卷,锐风如削里,燕铁衣的身驱硬生生向侧扭转。 但是,古中仁狂笑着腾空而起,攻势不变。 燕铁衣在扭身的同时,左手上抬,暴扑十步,而古中仁的掌劲尚未吐实,人已怪叫着猝退七尺! 燕铁衣汗透重衣,他就地回旋,‘太阿剑’倒翻,‘铮’声轻响,已将方才顺着‘太阿剑’锋面扬手推接上去的‘照日短剑’抖回手中——他以一股内力的妙用及剑势的力道惯性作用,使短剑黏接上去的‘照日短剑’-那间等于使长剑多出了一截,在古中仁未及预料的失算情形下,削掉了这位‘九龙屠灵’的一绺胡子! 抚看胡子被削落的部位,古中仁暴跳如雷,疯狂大吼:“小王八蛋,小兔崽子,不要脸的下流胚,用这等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无-诡计暗算于人,称不得武技正统,说不上光明磊落……” 微喘着,燕铁衣笑道:“比武较技,不仅是分判艺业本身的高下,更在于智谋、经验、反应的综合,古中仁,这些加在一起,才决胜于高低!” 古中仁气冲牛斗,嗔目切齿:“不要狂,小子,更不要骄,这才只是开始,离结果尚远,我有的是玩艺让你消受,咱们的乐子在后头!” 燕铁衣有些倦怠的道:“你还不服输?” 古中仁暴吼道:“我服你娘的头!”—— 第五十一章 九龙昂 神仙不老 燕铁衣以食指轻试短剑锋刃,摇头道:“你既不服,那么,你总要有所依恃才对。” 古中仁咆哮道:“我当然有!” ‘铮’的一声,短剑回鞘,燕铁衣一笑道:“那是什么?” 豁然狂厉大笑,古中仁一掀锦袍,解下一把奇形怪又金碧辉煌的兵器来了,那是九条长约六尺,粗若儿臂的精致龙鞭,甚至说,根木就是九条匠心铸造,却巧夺天工的金龙;金闪闪的龙头,尖锐的龙角,细致的龙须,与成斜度平整层叠鳞片,活似九条张牙舞爪的幼龙,在古中仁上蠕动挣扎,似欲乘风而去,九条金龙之鞭,逼真极了,也神气极了。 尽管燕铁衣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奇异武器,在看到这九条龙鞭以后,也不由赞美的道:“好家伙!” 古中仁恶狠狠的道:“燕小子,你就在我这九条龙鞭之下认了你这条狗命吧!” 燕铁衣静静的道:“我一向不甘认命——尤其是在不如我的对手面前!” 甚至连光秃的头顶都泛了红光,古中仁凶暴吼道:“你狂,我叫你狂,小王八蛋,古爷爷的玩意多得很,会一样一样抖露给你看,你全能接住,便算你的八字巧,否则,你就得玩儿完!” 燕铁衣轻描淡写的道:“古中仁,你的功力精湛,艺业不凡,我承认,但和我相比,你却仍然差了一点,你本身为武家高手,应该知道,在像我们这种境界的修为里,差一点便有很大的分别了。” 古中仁挫蓍满口牙道:“我偏不信你这个邪!” 点点头,燕铁衣道:“如此,我们只有再分个高下了!” 也一样又怒又惊的‘小白蛇’秋云,在傍激动的道:“二叔,我们的威名不能折在姓燕的手里,今天怎么说也得扳倒他;二叔,不管了,侄女我同你一道上?” 古中仁一脸严肃,杀气腾腾的道:“你一边站蓍,云丫头,且看二叔我的,‘九龙鞭’取他狗命!” 秋云忙道:“别忘了人家要的是活口,二叔!” 重重一哼,古中仁恼怒的道:“真是缚手缚-!” 秋云耸耸肩,道:“看在那偌大一笔酬劳的份上嘛,二叔!” 古中仁大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不取他的命,也得剥下他一层皮来,要不,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吃吃笑了,秋云道:“只要二叔不失手砸扁了他就成啦!” 古中仁瞪起一双牛眼道:“失手?胡说,你跟蓍二叔这许多年,几曾见过二叔失手来?” 两个人在那里一弹一唱,像真有这回事一样,彷佛都已忘记不久前一双在燕铁衣手里栽了-斗的情形了…… 燕铁衣微笑道:“古中仁,有一桩,我可得先向你说明白。” 古中仁吼道:“什么事?” 燕铁衣道:“这一次再动上手,我就不敢说只削你的胡子而不割你身上的肉了,因此,利害得失,奶不妨先行权衡一下!” ‘小白蛇’秋云首先尖叫起来:“姓燕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冲蓍我二叔说这种满话?你真以为你就能上了天?” 古中仁吼道:“好鳖羔子,你他娘的这是在羞辱我,低蓍我?我活了这大把年纪,还未曾碰上一个似你这般胆上生毛,死活不知的楞头青,奶以为吃定啦?小王八蛋,我要生生抽掉你身上的十六根筋!燕铁衣一摆手:“请。” 他那摆手的动作还凝形于人们的眸睛中,一溜冷芒已暴射古中仁的咽喉,来势之快,无言可喻。 抓在古中仁双手上的九条龙鞭,倏忽齐扬,有如九龙腾舞,金光灿眩里形,成一片颤动的瑞云霞彩,反卷燕铁衣。 点弹的短剑激扬,长剑笔直透出,一长一短两道寒电,矫旋穿织,照面间,燕铁衣双剑合挥二百七十次,却在锋刃影的流射并舞中陡然再展二百七十剑! 漫空的剑势形同了极快游移的刃之山河,而山在压迫,河在澎湃,那九条金龙亦竟须颤角昂,宛若龙腾云起,驭风驾雾,带蓍闪掣流灿的煌煌,飞扑卷回于天地之间。 看不见双力的模样,甚至连轮廓也因为动作的过份快速与光华的变幻辉映而显得那等突怪迷离了,见那森森剑气,挟蓍雷霆万钧之势,山摇地动;又见九龙腾扑,有如巨浪排空滔天,风云变色! 站在场边掠阵的秋云也不禁神态惴惴起来——她以往素来少遇敌手,因为她的确有蓍一身狠辣又诡异的武功,而据她所知,她的这位二叔更是脾睨天下,傲然自雄,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能在她二叔手上走过百招的人,连挺得住十招八式的角色也少之又少,而那些栽在他二叔脚跟前的人物,又得是极负盛名甚或称雄一方的高手!然则,眼前他们所遭遇的这一位,竟大非昔往的一干敌对者差可比拟,他们爷俩不但再也摆不出以前的威风,甚至连本身的尊严与信心也将荡然不存了! 一旦从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沦堕为匐匍于地的失败者,形成的变异说起来是一回事;感受起来却又是一回事,转变的过程虽短,其中的滋味是震愕又辛酸的,看人家在自己的足尖前打滚,与自己在人家的足尖前打滚,心境上的逆差,有如天渊。 ‘小白蛇’秋云自家的艺业修为乃是顶儿尖儿的,因为她在境界上已经达到这样的水准,所以她对于武功衡量之间的微妙处也能够深切体会,更明白的说,她看得出两个较技者的胜负比数,以及造诣深浅来。现在,她聚精会神的目睹她的二叔在与燕铁衣拚斗,越看下去,也就越对她二叔担心了。 双方的厮杀,已经超出了二百招以上。 燕铁衣全身汗湿,面色透红,而古中仁更是喘息如牛,咻咻有声,彼此间已都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九条金龙在古中仁的旋展下,不但像变成了活的,更似带看仙灵之气了,。那样的威猛厉烈,又那样的细致巧妙,大处卷舞于穹苍,小处回环于袖底,运用之活,难以匹敌! 燕铁衣的长短双剑却已似蕴-了天地之精华,吸足了日月之灵髓,它们如此不受时空限制的跳动、枞挥、穿射、弹点、固定的剑型却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光之影像,剑刃与剑刃在追逐,在奔腾,在连贯,于是,那便成为一波波的浪,一团团的云,一蓬蓬的雨,一束束的箭,它变幻蓍,幻映着,已不似一对剑,更彷佛如来的手指,王母的缨络飘洒了…… 古中仁的‘九龙鞭’,并不是由他的双手在指挥,他除了可以用双手运展两条至四条鞭身之外,他的嘴牙、肘弯、腋下、甚至双膝的关节处,都能咬或挟蓍鞭身做有力又灵活的攻拒,而他更不时利用身体的转折起伏,在适当的角度与空间,以躯体上的任何部位触动鞭身,使鞭身诡异难测的飞卷绕回,他的动作快速至极,呵成一气,宛若多手的哪陀! 九条金龙在烈阳的照射下闪闪如电般飞转伸缩,长短两股芒彩在不定形的眩舞隐现,风雷之声掺合蓍锐厉的尖啸,真是一场惊鬼泣神的龙虎之斗!蓦然—— ‘太阿剑’急颤长吟,破空飞出,剑身在旋滚,旋滚的一-那形成了一股粗若人腿的浑圆光华,它去挚是这般强劲神奇,又这般狠烈猛锐,但见光彩甫展,古中仁的九条金龙已有三条被激上半空! ‘小白蛇’秋云疯狂扑上,口中尖叫:“二叔快躲——”古中仁暴吼如雷,但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反击燕铁衣的本人,却倾以全力攻取那柄幻化成一道匹练的‘太阿剑’——六条金龙鞭分自六个不同的角度,挟以万钧之力,猛卷合缠,古中仁使用的劲道之大,几已尽了他吃奶的力气! 于是,燕铁衣身形石火般侧旋,左手斜挥,古中仁已怪嚎蓍一个踉跄横出五步! 就在古中仁横出,背上的血水迸溅,秋云快要抢到位置的瞬间,燕铁衣单足柱地回旋,右手猝翻,刚好接下了落地的‘太阿剑’。 ‘小白蛇’秋云那双突凸的眼睛里,宛似喷着炙红的火焰,她妖媚艳丽的面容的扭曲得有若一个变形前的女巫,她怖厉的啸吼着扑向燕铁衣! 古中仁堪堪站稳,他猛一摇头,满颔胡须根根倒坚有若钢刺箕张,他嚎叫得有似一头伤兽,口沫四溅的狂吼:“我要宰了你,小杂种,我什么也不管了,我现在就要宰了你!” 燕铁衣连续三次躲开了秋云悍野的攻扑,他冷冷的道:“二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空负一身卓绝身手,怎的却竟做出这般近似市井无赖的行径?” 秋云三次扑击,俱皆落空,不由气得连连跺脚,神色羞怒至极:“你才是市井无赖,才是死不要脸——”燕铁衣卓立如山,沉声道:“胜负已分,你们是要至此便收呢,抑是仍欲纠缠下去?” 歪歪斜斜的走了几步,古中仁大吼:“什么叫‘胜负已分’?娘的臭皮,人还没有死绝冷透,算分那门子胜负?小王八蛋,你挺蓍玩吧,乐子在后头!” 秋云也激烈的道:“你甭想全身而退了,燕铁衣,今天无论是个什等样的结局,我保证你得留下点什么来!” 燕铁衣缓缓的道:“奶的意思是,你们还要继续纠缠下去?” 古中仁抢着叫:“我们要你的命!” 秋云吸了口气,生硬的道:“没有人能在伤害过我们之后仍可保全他的完整,便是你,燕铁衣,也一样不行,你必须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燕铁衣道:“如果受了伤害的人是我,你们又怎么说?” 眼角一挑,秋云狠狠的道:“你就只有自认倒霉!” 笑了,燕铁衣道:“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二位说的,眼前的结局,看来二位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了!古中仁厉烈的道:“若是我们自认倒霉,燕铁衣,你就必须认了你这条命,而且,眼前还不是‘结局’,隔着‘结局’尚有那么一段呢!” 目光巡梭,燕铁衣道:“第三次开始,大概二位就会一起上了吧?” 从燕铁衣的背后,从一个高高的位置,轻飘飘的传过来一个人的声音,那是一个柔和朗润,毫不带烟火气的声音:“不,燕铁衣,这第三次,由我来奉陪。” 燕铁衣慢慢的回转头去,循着声音的来处寻视——天爷,那个人竟盘着膝坐在那里,坐在一株枯树的干细枝梢上,承担他全身重量的,只是一根小指般的干枯条! 能站上那根干枯枝桠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但若盘膝坐着,重心就甚难把握了,而且表现这样的功夫,主要在于一个‘提气’,气凝上提,是不能开口泄劲的,否则便极易出丑,但如今树上的这个人,却轻轻松松,谈笑自若的盘坐该处,随风上下摇晃,不说别的,光只这一手,业已相当慑人心魄了! 觉得喉头里有些干苦,燕铁衣涩涩的吞了口唾液,喃喃的道:“怎么又来了一个?他们到底弄了多少这样的好手来对付我?” 秋云不怀好意的格格笑道:“我看你神气有点不大对劲,燕铁衣,心寒了吗?” 没有搭理秋云,燕铁衣凝目注视着树顶之上,随着那根枝颤颤晃摇起伏的人——那只是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年青人;身着一袭淡青绸袍,满头黑发自然披落,混身上下朴素鲜洁,点尘不染,而除了这股子飘逸的味道之外,实在就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了,但是他竟然坐在那样一个地方谈笑自如! 拱拱手,燕铁衣沉着气道:“不知阁下是——?” 那人笑了笑,声调清越的道:“我姓梅,叫梅逸竹。” 在嘴里把这三个字念了几遍,燕铁衣的脑海中却早已将他储存的记忆迅速查遍了,但是,他很失望,他记不起这个姓名,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 强笑一声,燕铁衣道:“阁下俱有此等超凡身手,我却素昧平生,说起来,未免遗憾。” 树顶上的梅逸竹平淡的道:“天外有天——燕铁衣,不要太过自满自信于眼前的形势与成就,那并非恒久不变的;五湖四海之内,尽多深藏不露之人,他们不出来争强斗胜,只是因为他们恬淡或厌倦,而现已出来如荡的一些有成之士,却也未见得是最好的,所以你要随时自励自惕,不可妄大肆狂才是!开口就是一派教训口吻,燕铁衣度量虽大,却也觉得不是滋味,他克制自己,缓缓的道:“看来,阁下就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奇士高人了?” 梅逸竹安详的道:“大概可以算上一个吧,要不,以我的武功造诣来说,也不至于混到借借无名,令你不感陌生了。” 这倒是真话。 燕铁衣往后一指,道:“你们三位是一伙的么?” 梅逸竹笑道:“不但是‘一伙’的,而且关系极为深厚亲密。” 怔了怔,燕铁衣道:“关系极为‘深厚亲密’?” 点点头,梅逸竹道:“古中仁是我的师弟,秋云是我的义女。”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铁衣惊骇的道:“什么?古中仁是你的师弟,秋云是你的义女?” 梅逸竹道:“有什么奇怪的么?” 燕铁衣迷惘的道:“那——你高寿呀?” 梅逸竹恬然自得的道:“七十五了,老弟台。” 眨眨眼,燕铁衣道:“七……七十五了?” 梅逸竹道:“看着不大像,是么?” 大大摇头,燕铁衣道:“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模样,居然却已经七十五啦?真叫人疑惑……” 梅逸竹感慨的道:“老弟台,你若不信,有机会可以去问问白泰山,想当年,白泰山的授业师父与我还是老朋友呢,时光不饶人,老成凋谢了,回顾昔往,几疑梦幻,唉……” ‘白衫青锋’白泰山,据燕铁衣所知,年纪约在五十四五岁上下,白泰山的师父,如果还活着的话,当然少说也在七十几上了,如果照梅逸竹自报的岁数比起来,年代上倒是极为接近,但是,燕铁衣再怎么看,也不敢相信这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实际竟会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头子! 对于驻颜保元的这门学问,燕铁衣是一流的行家,他知道如何可使容颜不老,青春久驻,也知道如何保持活力与体气泉源不使涸竭,然而,人力所能做到的程度到底有其极限,人们可以把形想表面上的痕迹淡褪,却无法完全-除时光的摧残,人们能够将体气上的功能延长,却难以把既去的衰耗恢复,简单的说,懂得保元养颜的人,做得到比同年纪的人更要年轻,焕发,活力充沛,可是,决非神迹似的有甲子上下的差异,这,就不是内家的修为,而是近乎齐东野语了。 那么,眼前梅逸竹这个生生的例子,却又如何来解释呢? 燕铁衣是真想不通,猜不透了,他——的道:“这个人间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那边,秋云得意洋洋的道:“好叫你知道,我爹的尊号就叫‘不老神仙’!” 燕铁衣苦笑道:“设若梅先生真个所言不虚,‘不老神仙’之号,便确然当之无愧了!” 秋云大声道:“我爹所说的当然千真万确,姓燕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见过多大世面?关起门来起了几天道号,你就自认不可一世了!” 燕铁衣摇摇头,道:“秋云,纵然眼前的形势对我颇为不利,但你也不必嚣张得过早,这样对你而言,未免稍嫌轻浮了些。” 脸色一沉,秋云怒道:“你配教训我?” 上面,梅逸竹优闲的道:“燕铁衣说得不错,云丫头,事情未待最后分晓之前,切忌轻敌自大,否则,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找麻烦了……” 这条‘小白蛇’柔顺的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在梅逸竹面前,她果然是如此的恭谨自抑,像是个甚具孝心的小女儿。 这种情景,予人极其怪诞的感觉,一个看来二十几岁的青年,却有一个对他百般依顺孝敬的义女——而这个义女的年纪居然在表面上和他不相上下,尽管梅逸竹的说法表明他已年逾古稀,然则,事实上这两位‘父女’的外貌,却产生了恁般不调和的诡异气氛。 燕铁衣心情沉重,谨慎的道:“梅先生,你是否也抱有和古中仁及秋云相同的目的?” 梅逸竹微微颔首:“非常遗憾,我的确如此。” 燕铁衣道:“莫非——你也是为了贪图那笔丰厚的酬劳?” 梅逸竹坦白的道:“不错。” 叹息着,燕铁衣道:“以你的辈分,武林中的地位,本身技艺的修为——梅先生,这样做,你不觉得太委屈,也太羞辱了自己么?” 梅逸竹十分恳切的道:“燕铁衣,不要被世俗的高调所蒙蔽,我告诉你,我已虚长这一大把年纪,见得多了,以我而言,我有颇为精深的武功,为人也还恬淡散泊,说起来,我已堪可算个雅士,不过,这些却不能当饭吃,不能换取较佳的生活;当然,如我甘心卷入江湖这个大染缸,又当别论,问题是我不愿在江湖上混日子,也看不起那些零碎的钱财,所以我一直过的是那种半隐居的清苦岁月;人要有所不为,学了一身本事,未必然乐意于用本事换钱的环境,我就是个例子。” 燕铁衣缓缓的道:“现在呢?” 梅逸竹道:“现在不同了,这一件事,甚为合乎我的原则——不须-进江湖这湾混水里,又可以换取一大笔报酬,且动机高尚正当,我何乐不为?我活了七十多年,只有这次,我十分愿意用我的本事来赚钱。” 燕铁衣道:“贾致祥说得对——‘有钱可买鬼推磨’,看来他不仅已买到‘鬼推磨’,甚至连‘神仙’也买到了。” 秋云厉叱:“燕铁衣,你嘴巴放干净点!” 梢顶上梅逸竹摇摇手,笑道:“云丫头不必气愤,人的立场不同,观点自亦迥异。” 燕铁衣大声道:“梅先生,贾致祥出的价钱,想是十分惊人的了?” 梅逸竹道:“是的,在我,或在任何人而言,那都是一笔庞大的数目,庞大到豪奢的过上三辈子也用不完,我说过,我的个性很恬淡,我也很珍惜自己的身分,但是,我直率的说,在贾老弟出的这个价钱之前,我已没有其它的选择,这是令人无法推拒的一笔巨大财富,我已渡过了大半生的清苦日子,临到晚年,也应该享受享受才对,何况,师出有名?” 燕铁衣冷冷的道:“只怕未必师出有名!” 梅逸竹淡淡的道:“我刚才已讲过了——人的立场不同,自然观念迥异。” 燕铁衣深沉的道:“梅先生,钱财可以买你的清高,淡泊,可以买你的尊严,武功,甚至也能够支配休的良知?” 雍容的一笑,梅逸竹坦然道:“我不讳言——如果数目出得够的话,可以;天下之大,恐怕非我独然!” 燕铁衣失望的道:“既是如此,我就无话可说了。” 梅逸竹和悦的道:“你也是个人物,燕老弟,与你为难,我深觉歉然。” 燕铁衣苦笑道:“贾致祥既已买去奶的一切,梅先生又何妨将此‘歉然’一并出售?” 梅逸竹轻轻的道:“燕老弟,你很倔强,也很大胆。”—— 第五十二章 惊颜色 天外之天 唇角微微抽搐了几下,燕铁衣表情阴晦的道:“因为我顶撞了你?梅先生,这不是倔强,也不叫大胆,只是因为我理直气壮,于心无愧!” 梅逸竹平静的道:“那么,我就问心有愧?” 燕铁衣生硬的道:“你自己应该更明白,梅先生。” 略显空茫意味的一笑,-逸竹道:“真是后生可畏了,燕老弟,白泰山的师父‘玄火叟’俞陵,当年脾气最是暴躁,可是连他也不敢冲着我说狠话;像以前名重一时的‘黑蝎子’刘半奇,‘蛇岭双绝’李光武,李光文,‘神腿’孙义等人,任何时地见了我也是规规矩矩,恭谨有加……,年代不同了,想不到在几十寒暑以后的今天,居然冒出你这样一个半大娃子来对我谈道理,说良心……” 在梅逸竹口中提起的这些个人,全是当年武林道上盛名喧吓的奇才,或是江湖正邪两途中独霸一方的大豪,而这些人在他说起来,竟也是那样的平淡寻常,似乎只是在和一个老朋友叙述儿辈们的日常素行一样,语气安详又柔和,更带着一股自叹老大的意味。 当然,燕铁衣不会不知道梅逸竹所说的,这些比他出道至少早了三四十年的前辈,他也暗里戒惕于梅逸竹自夸身价的暗示,但他却并不含糊,从来,他就是如此——宁肯流血,也不能屈忘! 燕铁衣也有他的打算——尽管梅逸竹的神态、语气、举止、甚至在现身之际这一手功夫的卖弄上,在在令表示出他的辈分,艺业已是到达登极之境,然而,燕铁衣好歹总要掂掂对方的分量,探一探真假,如果说,光凭这些表面上的征状就能吓退了他,那是决不可能的事! 人外有人也好,天外有天亦罢,燕铁衣是认了命了,无论眼前他是否不幸撞上了克星,也只有硬着头皮朝上撞啦! 吸了口气,他道:“梅先生,我并没有丝毫不敬之意,我只是向你阐明,一个做人行事的道理,是与非,尚在你自己揣摸斟酌——”梅逸竹和蔼的道:“孩子,做人行事的道理我比你知道得更多,无须你来指点,难道说,在我这一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摸不清的事么?” 燕铁衣抑制着声调道:“容我斗胆直陈——梅先生,有关金钱的意义及取舍之道,恐怕阁下就多少有所未能参透之处。” 笑了,梅逸竹道:“不然,我已说过,我们彼此之间立场不同,观念自亦有异;我所做的,我认为十分正确,便如同你之所为,你他觉得十分正确一样。” 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劝谏的呢?燕铁衣感慨甚深的太息着,沙哑的道:“梅先生,你是势必要动手的了?” 梅逸竹由树梢上俯视着下面,他的两只眼睛黑得透亮,但是,却缺少某种生气的木然凝盯着一点不动:“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燕老弟,而且我必须伤害你。” 燕铁衣大声道:“一旦展开搏杀,-先生,我亦并未奢望你能手下留情!” 梅逸竹心平气静的道:“不要激动,燕老弟,我是个不善虚行妄言的人,让我把我的心意告诉你,原先,我只想将贾致祥所要的东西替他取回,再把你生擒押交‘十全山庄’并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可是,现任我的原意改变了,因为你已伤了我的师弟及义女,你使他们流血,你便必须用你的血来补偿;我不想这么做,但却别无选择,这是我们‘梅门’一向的传统与规矩!”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梅先生,恕我放肆的说,要流我的血,恐怕没有点什么凭借是办不到的!退后几步,燕铁衣萧煞的道:“我等着了。” 梅逸竹颔首道:“这是无庸置疑的,燕老弟,我会拿点凭借给你看。” 一声吼叱,憋了老久闷气的古中仁大叫:“师兄,对这小子犯不上讲求什么规矩,我们一遭上,先把他摆横了再说!” 梅逸竹摇头道:“你是信不过你师兄的这几下子玩意呢,仰或真个气极了?师弟,你师兄几时与人过招,用过以众凌寡的法子?” 胡须掩遮下的毛脸不禁一红,古中仁尴尬的道:“呃,师兄,我只是恨这小子太奸刁——”梅逸竹道:“罢了,一边掠阵,容我亲来向燕老弟领教高招。” 说着,未见他有任何运功提气以及挥展肢体的动作,整个人已有若乘风而起般飘落——飘落的速度极为缓-优雅,似有祥云隐托,衣袂微微掀拂中,人已毫无声息的站在地下! 这一手,燕铁衣知道,乃是轻身之术中最最上乘的修为显示——‘如有莲座’。 现在,他已有几份信了——梅逸竹确然是个俱有高度武学成就的人物。 眼珠子固定不动的直视向前,梅逸竹清朗的道:“燕铁衣,我已多年未曾与人动手,对这种粗鲁的动作不太习惯,因你,便烦你先攻如何?” 凝注着对方的两眼睛?燕铁衣突然道:“梅先生,你的眼睛?” 微微一笑,梅逸竹毫不在意的道:“你看出来了?是的,它们已经瞎了许多年了,差不多是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吧,那时我的功力尚未到家?还不能用我的‘贯气’之学保养及维护我的眼睛,据我想,先天的遗传可能有更大的关系,我梅家祖上四代遗传,都是在而立之年得了这种眼病——清眼睛;眼睛看上去好端端的,可是却逐渐看不清,看不见了,直到如今,尚不明白它的原因所在……” 燕铁衣不禁踌躇了——叫他如何去向一个眼睛目盲的人去挥剑?即使这个人功高莫测! 梅逸竹眼睛看不见,但却似能用心来更为透澈的观察事物,他彷佛已清楚看到燕铁衣的犹豫之状,温雅的,他道:“不要紧燕老弟,无须为了我的眼睛而有所迟疑,这-非问题,四十多年来,我早已过惯了这种视而不见的生活,黑暗中的日子,更宁静,更安详,也更充满了心境上的光亮,我可以提醒你,我在各般机能的感应上,只怕要比一般视力正常的人犹要敏锐细腻得多,我已将我的听觉,嗅觉,肌肤毛发的接触,甚至下意识的反射状态,全都发挥到了极致,我的整个形体,便宛如一个轻而又轻的棉絮,任何一丁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使我受到强烈的波震……” 舐舐嘴唇,燕铁衣为难的道:“话是这样说,但梅先生,我若如此做,终不免有一种负疚的感觉——”梅逸竹低沉的道:“我愿意你这样做。” 燕铁衣进退维谷的道:“可是,要我和一个双目全瞎人的动手——”梅逸竹洒脱的笑道:“怕人家批评你欺负一个老瞎子么?” 燕铁衣正色道:“这是其次的问题,梅先生,我更怕自己内心的责备!” 梅逸竹道:“大可不必,燕老弟,因为你尚未尝试过瞎子的手段;有些情形之下,一个失去了视觉,亦未见得全无益处——在其它的感应方面人将可获得意外的补偿呢。” 燕铁衣还在犹豫:“不过了梅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梅逸竹道:“行了,燕老弟,你还不一定能赢得了我,虽然你的两眼是明亮的,但我已经数不清叫多少双目明亮的人躺了下来,你又岂会例外?” 燕铁衣道:“这算‘激将法’么?” 梅逸竹笑道:“随你认为是什么吧,但你必须面将现实,燕老弟,就算你不忍‘欺负’我这个瞎老头子,这个瞎老子却也照样放不过你呢!” 燕铁衣极其牵强的道:“梅先生既然坚持,我也只好勉力应命了。” 点点头——是嘉许的模样,梅逸竹道:“很好,你可以动手了。” 燕铁衣忙道:“不,还是梅先生先行施教吧。” 梅逸竹道:“照我的话做,燕老弟,燕老弟。” 咬咬牙,燕铁衣道:“那么,我便得罪了——”‘太阿剑’的锋刃闪闪生寒,带着几分‘保留’的势子斜削过去,虽说燕铁衣业已留住了循环之劲,其快速仍极惊人! 梅逸竹的身形只那么一晃,倏然失踪,完全不分先后,一股锐气直指燕铁衣后脑! 大旋身,燕铁衣长剑暴翻,绕旋横斩,却又失敌影,同时,另一股锐力已射向他的背脊。 贴地低掠,燕铁衣长剑倾弹,千星万点蓬散飞卷:往四面八方纵横流曳,但是,那股强矢也似的锐劲却如影随形,并穿透星芒,猝袭而至。 在点与线的交织仍不能阻遏敌势的情况下,燕铁衣‘照日短剑’怪异的横扬于背,‘当’声震响,他已如受重击,几乎把短剑脱手坠地。 十二个空心-斗的串翻中,迄今未见身影的梅逸竹似是安了心不给燕铁衣喘息的机会,九股强锐的力道,又破空而来? 燕铁衣不往下落,长身猛起,那九股锐劲彷若有灵性般随势反扬,燕铁衣猛沉气,急落有如陨石,然而,九股锐力却在无形无影中不可思议的折转,激射合撞过来! 长短双剑倏忽交融,燕铁衣的周身并溅着眩目的冷电精芒,他整个形体好象包裹在一束水晶之中,一束流闪着致命锋刃的寒光的水晶中! 于是,锐力冲激着护身的刃电,燕铁衣顿时有如高山滚鼓,蹦跳翻滚,蓦地,他一个斜旋急掠,又半空倒挫落地暴转。 十步之外,梅逸竹闲散的负手卓立,面带微笑,状如一位正在吟哦低徊的诗人,潇洒极了,也安适极了。 自出道以来,燕铁衣从未遭遇过似此等不能置信的高强对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真实的事——有形的武功,居然已练到无形的精气,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岂也能称为‘技击’? 梅逸竹的功力居然精深浩瀚到这个程度,确令燕铁衣大出意表,他直觉的感到,在人家那削瘦的身体里,不是血肉的组合,彷佛乃是一座山似的浑厚,一汪海般的广邃了! 梅逸竹平静的道:“你有什么感觉?燕老弟。” 燕铁衣十分痛苦,对方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在剜割他的心吞了口唾液,他苦涩的道:“我不得不说,你在武功的修为上,已经超出我的预料甚多……” 梅逸竹微笑道:“在动手之前,我已忠告过你,是么?” 燕铁衣低沉的道:“这并不能减轻我的震惊程度,梅先生。” 笑笑,梅逸竹道:“回答我,燕老弟,你以往甚少遇到对手吧?” 燕铁衣难过的道:“不错。” 梅逸竹了解的道:“所以,我也很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一个长胜的强者,比一个常败的弱者,更难以接受逆境的刺激,但是,却应该学习接受,因为人不是神,无法永远保持高高在上的优越,对么?” 燕铁衣沉重的道:“在这一点上,梅先生,我倒是比你所说的要看得开,我之所以不好受,主要在于我竟低估了你这么多!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梅逸竹正色道:“你已知道我是说,如果你输给我,并不算丢人!”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梅先生,在我今天的各方面情势来说,在我成为我自己全心灵的主宰那一天就开始,我已注定要保持我的尊严和威仪——不顾一切牺牲的保持,因而我无论败给谁,都不是一椿应该的事,那样,我不独对敬仰我的人难以交待,更无法对自己交待!” 梅逸竹同情的道:“我想,我能够明白!” 顿了顿,他又道:“方才的一场比试,你知道,你尚未输,只是你已处在劣势了。” 燕铁衣道:“这是很公允的评论,梅先生。” 梅逸竹接着道:“我知道,也感觉得出,燕老弟,你尚未曾发挥出你最大的潜力,让我们再开始,这一次,你要多留心了。” 燕铁衣涩涩的道:“我会的。” 梅逸竹轻柔的道:“同时,我要告诉你,胜败之分,将不是点到为止。” 怔了怔,燕铁衣道:“你的意思是?” 梅逸竹道:“我会使你流血——流多少血,从什么部位流血我才满意,那是我的事;相反的,对我而言,你也可以如此做,设若你做得到的话!” 燕铁衣一横心,道:“就是这样吧!” 梅逸竹双手一摊:“还是你先请。” ‘太阿剑’猝然挑起一溜冷芒洒向梅逸竹,梅逸竹身形才动,‘太阿剑’倏幻暴映,又是九十六溜寒电射——紧踉苍梅逸竹的形体! 就在闪眩的光蛇流灿里,梅逸竹已忽然在侧斜之下消失于燕铁衣的视线死角之中,同样的,九股强有力的锐劲破空袭至! 长剑拄地,倏弯急弹,燕铁衣的身体快不可言的跃腾半空,短剑抖出青虹千百,如线如褛,狂卷向敌。 只看见梅逸竹的衣袍一角,倏闪又失,而锐劲增加为十二股,由十二个不同的角度强射急喷! 燕铁衣双剑并展如扇,扇光弧芒之中流波如电,交相闪织,十二次撞击,震得他飘出了十二尺,余力未消下,一抹暗影兜顶挥落! 弧光反迎向上,那抹暗影竟只是一只手掌的幻像,燕铁衣骤觉不妙,剑身卷回,却已稍迟一步,左胯如被锥头刺撞,碰得他连连打着旋转倒退。 又是十二股强劲尖锐的劲势,紧跟着迫袭而来。 燕铁衣忍住左胯的疼痛,猛以长剑石火般反刺,左手‘照日短剑’吞吐一百九十九次于一-那,空气被穿割的刺耳响声里,他又被两股透人的锐劲击中肩胁,再次踉跄后退,但是,敌人却也显然受到他双剑的压力,猝闪又转,只是一转,又消失了踪影! ‘九鬼大挪移’!是的,梅逸竹如今施展的身法,竟然和传说中湮灭了五十年之久的‘九鬼大挪移’相似! 陡然间,燕铁衣想了起来——‘九鬼大挪移’是一种诡异又神乎其技的身眼步法,其主要的窍门在于将身形偏斜侧转,首先把本身形体的正面减到最少,然后以抢奔敌人视线的死角为主,当然,学这套玩意,必须要先具备极为精湛的轻功根底,再辅以‘九鬼大挪移’特殊的步法,施展起来便千变万化,有如神龙乍现,见首不见尾了! 燕铁衣早年听过一位前辈异人谈论过这套东西,他还依稀记得,这种‘九鬼大挪移’最大的特点是可以用一口气旋回九次,这九次连贯无间,快若闪电,诡似鬼魅,九次旋闪之后,其间便有-那的顿挫以为换气易劲之须,也就是说,破这‘九鬼大挪移’,如果没有其它特异的绝技奇功,那瞬息的顿挫,乃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说着简单,亲身尝试就难了,梅逸竹身形奔旋之际,快不可当,且声势凌厉无匹,燕铁衣要想连续九次躲开对方的袭击,实非易事,何况,人家那顿挫之隙能否适时查觉而不错过,也是一大问题! 脑子里灵光闪映,燕铁衣的动作却半点不敢迟缓,他往后急退,身形回旋,双剑随着这连串的弧线有如两团参差不齐的光之刺轮般四射纷飞,于是,那一股股的强锐劲力便也上上下下,流穿激透——只是仍难断定梅逸竹的正确位置。 燕铁衣的剑势绵密隼利到无以复加,然而,对于那种强力锐气的四面穿透,亦未能做到绝对有效的阻遏,有的劲道能被挡住,有的便无法拦截,因此这一遭抗拒下来,燕铁衣身上又挨了两记! 因为锐气透穿之际所受的阻力大小,燕铁衣身上的伤势也便各有轻重不同,左胯的一记,已是破肌血流,其它的部位,仅是紫肿而已;他不知道梅逸竹所用的是一种什么功力,但他却可确定,那是指功上的修为无疑! 又是一抹暗影人眼,左面门。 燕铁衣短剑下插,整个身形陀螺般狂旋,于是,他的长剑便怒光飞织,寒刃成涡,空气的尖啸里,他听到衣袂的飘掠声总是在他四周回绕——快得令人不敢置信的回绕! 然而,至少梅逸竹也不能像开始那样得心应手的攻击了! 骤然间,燕铁衣双剑滚绕全身,一道浑圆的,斗粗的桶形光华便包卷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和那晶莹灿丽的剑气融合为一了,彷佛一条光之龙,一股烈阳的毫光聚缩,发出那样尖怖的破空音响‘霍’声矫腾! ‘剑魂化龙’——剑术中身剑合一的至高绝诣。 燕铁衣是在算准了敌人方位的一-那,催动起这门玄功做致命之一击! 剑刃的震动与身体的翻滚,相辅相合的后果,使这‘剑魂化龙’的一式绝活在速度上超越了任何招术的动作过程,但见光流如江河舒卷,一块青绸-空而起,梅逸竹的‘九鬼大挪移’,已不能避隐入燕铁衣与剑身结为一体的死角内——因为那道滚桶般的光虹浑圆无隙,没有死角! 长笑有如龙吟,梅逸竹突兀的四肢拳缩,身体曲弓,居然飘飘而起,好象顿时失去了重量,和空气,一样虚浮了。 身剑合一的穿刺波动乃是由无数次连贯的锋刃与人体动作所促成,这,就免不了带有震荡的力道,而且这力道更大逾寻常;梅逸竹的身子这一失去重量般的飘浮起来,便每在光虹的波动中随着飘移,好比用剑去刺棉絮,一沾一荡,根本用不上力! 而‘剑魂化龙’的这一式剑术是极度耗损体力的,燕铁衣催动剑气,几次三番刺戳不中,多次绕回之下,业已显露了力竭不支的征兆! 浑圆的光桶开始有了曲折的变形前兆,流灿的晶芒也在散乱波颤,甚至剑气的先端,也摇摆着失去准头了……就在这时—— 梅逸竹飘风飘浮的身子,蓦而弹跃——只见他形态突变,人已切入光虹之内,而光虹立时回旋流闪,两条人影分向两边滚出! 是的,是‘滚’出! 梅逸竹临到沾地之前,挺身站好,前肩斜襟,交叉四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袍摆涔涔滴落? 丈许外,燕铁衣坐在那里,脸色青中泛白,他的背后衣袍大片破裂袒裸的,背脊上,是血糊交错的十道指痕,而十道指痕,条条人肉透肌! 一声带着泣音的尖叫凄厉响起,‘小白蛇’秋云扑向梅逸竹:“爹,爹啊……你伤了,你被姓燕的小子伤了………” ‘九龙屠灵’古中仁也惊恐愤怒的奔了过去,气急败坏的狂吼:“师兄,师兄,那小王八蛋竟然暗算了你,我和他拚了!” 轻轻摆手,梅逸竹安详自若如昔:“你们静一静,静一静。” 紧拥着梅逸竹半边身子,秋云泪下如雨:“这怎么可能?爹,爹爹啊,这怎么可能?你老的修为,已可比陆地神仙,不坏金刚,怎会被那小子伤着?他一定是暗使了某种阴毒手法……” 咬牙如挫,古中仁跳着脚叫:“姓燕的小杂种,小畜生,小王八羔子,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我和他誓不共存啊……” 梅逸竹微微叹了口气:“多年的修心养性,对你们二人而言,所收的效果实在不大;你们别光看我的伤势,也应该把我的伤和燕铁衣的伤比较一下,我固不好受,恐怕他却更要难过呢。” 跺着脚,秋云激动的道:“我不管,爹,我不管,燕铁衣算什么东西?他怎配与你比?他全身的血肉也不能换你的一根毫发,他他……他却将你割了四剑,我要他抵命,我一定要他抵命?” 梅逸竹平静的道:“如何要他来补偿这四剑之过,云丫头,是我的事,我自会求得我认为合理的代价,你不须吵叫,徒增我心烦!” 古中仁昂然的道:“师兄,要他的命来抵,这小王八蛋——”梅逸竹缓缓的道:“你也给我住口!” 坐在那边的燕铁衣,开始十分艰辛的以剑撑地,挣扎着站立起来,他目光冷森的望向这里,脸庞上除了青白,没有任何表情! 梅逸竹的眼睛空洞的转向燕铁衣沉沉的道:“燕老弟,我不得不告诉你,你那‘剑魂化龙’的一招剑式,功力火候已是十足,难得你年纪轻轻,居然已有如此深湛的造诣;尤其是,你竟能在后劲不继,真气涣散的瞬息,再度聚功凝劲,强为反搏,这一手,更是少有人及,我倒也是低估你了。” 燕铁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晦涩的道:“今日向梅先生领教高招,才令我更觉武学之道,深如瀚海;先不提我这‘剑魂化龙’的一式剑法迄今无人能以抵挡,梅先生却可化解,便是阁下所用的几种武功,我也大多见所未见,甚至不知其来历。” 伸出犹染着燕铁衣血迹的殷赤十指,梅逸竹和悦的道:“一直攻击你又伤了你的是我这双手的十根毛指,燕老弟,我用的乃是‘贯心指’法……” 笑笑,他又道:“化解你‘剑魂化龙’那一剑招的轻身术,有个名称,叫做‘一絮融灵’,这门轻功,除非有特殊禀赋及毅力,却非人人可以练成。” 燕铁衣恍悟的道:“对了,我听说过这门奇特的轻身术,我好象记得,练这‘一絮融灵’的功夫,必须要肺部吸气量特别悠长的人,另外,骨质的比重也极其要紧。” 梅逸竹道:“不错,但最重要的一项,却是童身未破,否则,元阳一泄,便永也练不成了……” 缓缓的,他又接着道:“至于我在开始的时候所施展的身法——”燕铁衣抢着道:“可是叫做‘九鬼大挪移’?”—— 第五十三章 重英于 惺惺相惜 微露诧异之色,梅逸竹道:“你知道这种身法?” 燕铁衣道:“略晓皮毛而已,梅先生。” 梅逸竹道:“那么,有关其中的窍诀,你大约也明白了?” 燕铁衣道:“也只是知道一点。” 梅逸竹低徐的道:“在你来说,你已经很值得自豪了,燕老弟,你居然能够使我也遭到损伤——在以前,这是我从未遇过的事,甚至我连想也没想到……”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梅先生,老实说,今天碰上你这样的高手,同样令我觉得震撼又惊骇,我没料到你的本颌已卓绝到这等境界,而这也是我以往所未曾遭遇的事……” 背上伤口的痉挛,使得燕铁衣的面庞扭曲了一下,他停顿了须臾,又接蓍道:“在我的对手中,没有人能够伤了我之后犹可避免比我更轻的伤害,但眼前,我却伤得比你重,梅先生,你的武功,你的经验,你的反应与机智,我不得不推崇敬佩,确切的说你在艺业的修为上,是高出我的……” 梅逸竹稳沉的道:“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燕铁衣艰辛的笑了笑,又道:“你诡异又精深的技巧,纯熟而入通达变化,古奇玄奥的功力,可称登峰造极,已臻至善之境,我在你之前,再未见过第二人具此火候!” 梅逸竹微笑道:“谬誉了。” 燕铁衣道:“只不知梅先生在我这个年纪时,同已具有我今天的功力?” 梅逸竹的神态忽然变得伤感了,他道:“及不上你!” 点点头,燕铁衣道:“所以,在我到了你这个岁数的辰光——如果我能够活到这样长久的话——梅先生,再历经四十余年之浸淫,安知我不比你今天的造诣更为精湛!” 梅逸竹连连颔首,道:“说得好,燕老弟,有道理!” 站在旁边的‘小白蛇’秋云,不禁急了:“爹,你还和姓燕的唠叨这些闲篇做什么?再扯下去,他会以为爹要同他把臂言欢了。” 梅逸竹悠然道:“云丫头,一个敌对者,并不见得就必须受到憎厌——设使他的本质不该受到憎厌,往往,你的对手也会令你感到畅快及欢愉,如逢知音,燕铁衣便具有这样的优点,我是以一个武林同道的身分,在向另一个武林同道讨究技艺的内涵,叙述招套的渊源及优劣之处,同时并省得失;我要告诉你,我已有很长久的时间没有遇到能够和我相互钻研事功的人了,但是,我并未忘记,燕铁衣仍是我们的敌对者,而且尚须继续敌对下去。” 秋云迫切的道:“爹,我怕夜长梦多。” 摇摇头,梅逸竹道:“不关紧,注定的结局总是早已注定的了,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干系?” 燕铁衣谨慎的问:“梅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还要较斗下去?” 梅逸竹含笑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燕老弟。” 燕铁衣苦笑道:“我己受了伤,且伤势比你更重,这至少证明你比我强,梅先生,你获得这个结果,还不满意么?” 梅逸竹严肃的道:“这不是我个人满意与否的问题,燕老弟,你的功力比我不上,原在料中,因为你本来便不该强过我,虽然事实证明我的修为高出于你,但我付出的代价却使我惭愧,这令我的自尊受损,此外,我的目的尚未达到,我一则要恢复我的自尊,一则要达到最初的目的,所以我们之间的搏战便不能停止,也无法停止!” 燕铁衣郁郁的,道:“要到一个什么程度,才是个了局呢?” 梅逸竹洒逸的道:“等我认为我已经弥补了自尊的损伤,再取回你身上的东西,押你回到贾致祥面前之后!” 燕铁衣沉重的道:“你是在迫我拚命了,梅先生。” 梅逸竹道:“那么,你就拚吧。” 燕铁衣深深吸了口气,他站稳,双剑交叉于胸前,语声-哑的道:“梅先生,请再赐教。” 梅逸竹伸手入怀取出一件兵器来——一柄黑黝黝的怪异小铁刀,铁刀长只尺半,宽约两寸,锋口不但不利,还有三个并连蓍的,锯齿般的缺凹,这柄铁刀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 但是,燕铁衣丝毫也不敢轻视梅逸竹手上的这柄小铁刀,他深切明白,在一个武功高强到有如梅逸竹这样的宗匠大师之属,不仅是一柄铁刀,甚至一根枯枝,一片树叶,甚至赤手空拳,同样俱有难以思议的威力! 小铁刀在手上掂了掂,梅逸竹笑道:“燕老弟,这柄小铁刀,是用‘焦钢打造’的,已随身相伴近一甲子的岁月了,它除了可以像寻常刀剑一样削肉切骨之外,尚另有类似‘绵力’般触肌而碎内里的功用,所以,你须小心防范。” 燕铁衣慎重的道:“多谢梅先生点化提示。” 梅逸竹道:“我们就开始吧。” ‘吧’字刚刚在他的舌尖上跳动,他的小铁刀已递到燕铁衣面门。 双目凝注,燕铁衣短剑横闪,长剑暴飞,两道晶芒交叉眩射,然而面前的小铁刀却突兀的幻现为百条刀影,更那样缓慢的在流转晃动! 燕铁衣身形急旋,双剑弹颤如电,光织芒掠,一以拒敌,一以截止对方怪异晃转的刀影! 梅逸竹手腕轻振,一抹刀的形像急掠入密集的芒彩之中,燕铁衣奋力切削,居然仍被透穿! 大仰身,燕铁衣长剑贴地反卷,寒光如雪,平铺直舒,却在层重的雪叠光眩下暴回,短剑‘照日’,闪出一溜锐虹,飞指梅逸竹咽喉! 梅逸竹面露笑容轻起三尺,手中小铁刀变化莫测又诡奇至极的翻挥,竟那么准,‘叮’的一声接住了‘照日短剑’,更同时以刀锋上的缺口卡压住了短剑的剑身! 燕铁衣不抽短剑,猛朝前送。 梅逸竹身形猝起,收刀弹逼,燕铁衣姿势微俯之-那,长剑电翻,却跟不上敌人抢人之速,‘腾’一声闷响,他人已-出七步! 小铁刀跟蓍梅逸竹的身体飞旋隐现——有如一股黑色的流星曳尾在穿回闪动,燕铁衣人在地下滚跃,双剑纵横舞织如波,如波如涛,相贯相连,但是,小铁刀的吞吐掣映下,仍然带起了他身上的几溜血雨! 双剑倏忽旋身而动,燕铁衣整个身体横滚腾起,带蓍灿亮晶莹又环绕明灭的冷芒紫电撞向梅逸竹! 梅逸竹蓦地挺立不动,侧耳聆听,小铁刀快得无可比拟的做了一次——其实已含蕴了二百一十次的振动——挥展,在一片密集的金铁交击声里,他竟然用他的小铁刀锋刃上的缺口,绞咬住了燕铁衣的长短双剑! 燕铁衣的表情透露蓍足以移山撼岳的坚毅及勇猛,他奋起挺剑,并欺身冲扑——梅逸竹手上的小铁刀猛沉又翻,明明只见刀刃挥闪了一次,冲扑而至的燕铁衣身上却立时展现了九道肌翻肉裂的伤口! 燕铁衣的双剑被对方压沉之势尚未及抑起,而梅逸竹的小铁刀甫始沾血离肉,又再抢前于他双剑的阻截,插向燕铁衣左胁——刀身的连续运动,宛如静止的极致!就在这时—— 燕铁衣猛然昂头侧脸,嘴巴忽张,在他嘴里,一道细若拇指般的寒光如流电般飞射而出,有如传说中剑仙的口吐飞刃,梅逸竹大叫一声,铁刀-落,一条右臂立刻软软的垂挂晃荡鲜血横溢之下,半边身子都被染成了腥红! 半空中,两条人影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嚎叫,疯狂了一样双双扑向燕铁衣! 燕铁衣歪歪斜斜的倒退,鼓起余力,正待豁命相拚,那边的梅逸竹已石破天惊的叱喝出声:“住手!” 两条人影——古中仁与秋云闻声之下,各自在虚空中硬生生煞势折转,一个回旋相偕落地,秋云已首先悲号起来:“爹啊……” 用左手向上抬举蓍右臂,梅逸竹的形色仍能保持惯有的平静:“半条臂骨,一根主筋,如此而已,云丫头,休得哭叫!” 秋云泪如雨下,歪曲蓍她那张妖媚的面庞:“我要和他拚命——”梅逸竹缓缓的道:“不要忘了‘梅门’的规矩,云丫头,流血舍命等闲事,要紧的是不可输了志气;胜,须胜得光明磊落,败,也该败得心安理得,如果你们现在向燕铁衣下手,岂非趁人之危更落了个以众凌寡的骂名?我宁肯白遭剜剐,也厌恶这样的报复手段!” 秋云悲愤逾恒的道:“莫非就这么算了!” 梅逸竹脸色苍白,连挤出来的微笑也是苍白的:“以一对一,各凭木身艺业较斗,这是十分公平的,我受了伤只怨我的疏忽大意,对方并无过失,谈到报复,也该由我亲为,设若你们在人家受创力竭之下来而攻之,便是为我出了气,也是可耻又可悲的,我亦不屑接受此等事实!” ‘九龙屠灵’古中仁满面戚然的呆立蓍,他原先的火爆脾气已不知怎的消失殆净,嗓音竟也有些颤索索的道:“师兄……我们不甘心啊……” 梅逸竹雍容安详的道:“名节更为重要,中仁;看开一点,是我们先开始的,我们就该负起一切后果的责任,甘与不甘,都只好由自己囫囵吞咽了——”古中仁沉痛的道:“不能轻易放过他,师兄,我和云丫头仍能将他收拾了——”梅逸竹第一次有了冷厉的表情,他削锐又生硬的道:“你们是要我在七十五岁的年纪再落个不仁不义之名?叫我活也无颜见人,死亦不得超生?你们是要用灰抹我的脸,让人在我身后唾弃我?” 于是,古中仁瑟缩的退后,不敢再说了,秋云也只好含蓍满眶的泪,空自恨到银牙咬碎! 梅逸竹面朝那边混身血迹的燕铁衣,温文的道:“告诉我燕老弟,方才从你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勉强支撑蓍的燕铁衣沙哑的道:“那是一圈紧卷的软韧刃条……薄而且利,卷紧之后,只有一枚制钱大小,可以含在嘴里,运用一股内劲喷展而出,当然,须要长时间的习练,也有极奥妙的技巧在内……” 梅逸竹笑道:“碰巧?倒碰得真巧——我问你,你以前也使用过么?” 摇摇头,燕铁衣道:“尚是第一次,梅先生,这还是我的一项秘密。” 涩涩的一笑,他又道:“而且,这门功夫不入正流,欠缺那种正大光明又浩荡凛烈的气势,我也嫌……这圈薄刃,是用‘缅钢’淬就——”梅逸竹低声道:“这门功夫,可也有个名称。” 燕铁衣道:“我叫它‘舌刃’。” 笑了笑,梅逸竹道:“很适当的名称,施展起来,大概与传闻里的剑仙剑侠之口吐飞剑一样有趣了。” 燕铁衣道:“差堪比拟,我练这门功夫,也是自那湮远的傅说里得来的灵感,只是,我做不到口吐飞剑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只能在近距离——不超过三尺的空间发生效力。” 梅逸竹道:“你很聪明,更有触类旁通,钻研变化的灵巧智惹,燕老弟你真真正正是个人才,是个不可轻侮的俊杰!” 燕铁衣不安的道:“梅先生高抬了。” 梅逸竹恳切的道:“这是由衷之言,燕老弟。” 燕铁衣歉然道:“梅先生,你的右臂——”淡淡一哂,梅逸竹道:“不要紧,还不至于残废,由此可见你这‘舌刃’的功夫很有分寸,或许,你是有意只取我这条臂,有意放过我其它的致命部位?” 燕铁衣闪避的道:“梅先生,这没有追究的必要,‘舌刃’之术能以伤你,我以为那只是碰巧……missing607-610—— 第五十四章 心是剑 富贵不淫 missing607-610 从午辰启程,一口气奔驰下来,二百八九十里的路途,他在二更天的辰光便已抵达,这一路狂奔,任是马儿再健百强,也几乎将他的坐骑‘飞云’累垮,燕铁衣本人,更是被颠得腰酸背-,臀胯火热,全身骨架子都似要抖散了,身上的创伤,益发扯动得宛若在用刀口子剜割一样锥心断肠。 但是,他却咬着牙强自忍受,鞭策着马儿在汗透如雨,喷气若雾的吃力情况下拚命飞驰-他不能轻易放过那布局陷害他的人,他必须宣泄这股心头怨恨,谁坑过他,谁便要对此行为负责,他流的血、洒的汗,遭受的痛苦,得有个人,或好些人来承担后果。 他一路上不停的在心里呼叫——贾致祥啊贾致祥,你施得好诡计,要得好奸谋,我在鬼门关上打旋转,你却稳坐窝里扮大爷,等着瞧吧,你尚能安逸多久? 怀着满腔的愤怒与怨气,他又回到了‘十全山庄’,来到了牡丹园中的‘五福轩’;毛皮透爆四蹄打抖的‘飞云’固已险些瘫痪,他又何尝不是倦乏得几欲躺下?现在,隐伏在牡丹园里,他也只是方才喘了口气。 一面窥探,一面也是在歇息,此刻,他又感激起梅逸竹来,不错,梅逸竹确如所言,他的目的只是要使燕铁衣流血,并非要拚到生死相持的程度不可,燕铁衣受的刀伤,因此-不十分严重,真的只是些皮肉之创,未曾伤及筋骨,否则,梅逸竹虽不见得就能要了他的命,但至少,他的伤势会比现在麻烦得多——他也很自慰,梅逸竹的好心,他已已给予报答,他那‘舌刃’突发之际,原是可以刺射梅逸竹要害的,他放过了对方,正如对方加诸于他的慈悲一棣。 等待着,燕铁衣的体力已在逐渐恢复,他在估量,贾致祥这个‘庆功宴’,一定已经继续不短的时间了,而看上去,竟有‘通宵达旦’的意思呢,这些主儿们可真快得很哪。 燕铁衣知道,梅逸竹失败的消息,至少也要一两天的时间才传得到这里,他为了抢先一步赶来出这口乌气,方始豁力拚驰趱赶,他猜想得到,梅逸竹等人不会比他更快——他们都挂了彩,受了伤,不免影响行动,而最主要的是,传达失败的信息,是不必这么急迫的…… 眼前,可笑贾致祥与他的一干手下们,却都以为‘泰山笃定’了,一个个正在兴高-烈的等候佳音呢,说不定,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如何来对付他们的俘虏啦! 燕铁衣想要惩罚的对象不只是贾致祥一个人,凡是贾致祥身边的那些保镳武师,也一概在他报复的计划之内,所以,他不须悄悄的暗里行动,他要大大方方,堂而皇之的将‘十全山庄’闹个人仰马翻!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花丛里站了起来。 拂丁拂衣袖,他大摇大摆的走向‘五福轩’的阶前,形态之自然安详,宛若他也是受邀来参加盛筵的贵宾。 守在门边两侧的‘斑怪’索标与‘邪丑’孙佑,闻及声响,霍然扭头注视——拱拱手,燕铁衣尔雅的一笑:“席开已久了吧?抱歉我来晚一步,好在,还不算太晚。” 他的脸容青白,血污斑斑,混身衣袍破碎不堪,更展露山横竖包扎的白色布条来,棋样虽狼狈,却带着一种狠厉的霸势! 怀疑的打量着燕铁衣,灯光辉映里,‘斑怪’索标一时尚未辨清来人是谁:“请问阁下是?” “才只一天不见,你老兄就不认得我啦!说是‘贵人多忘事”吧,你又分明不是’贵人’,只是个奴才而已!” 呆了呆,索标勃然大怒,一边凝目细瞧,一边火辣的道:“你是干什么的?到这里来找碴,算你活腻味了——”这边厢索标的话还未及说完,瞪着一双怪眼的‘邪丑’孙佑已蓦的像被扎了一刀也似跳将起来,手指燕铁衣,见了鬼般骇叫:“老天爷,他他他……他是燕铁衣啊……” 猛退一步,索标这才看明白了,他双堂骤提,同时暴喝:“打不死的程咬金,居然恁般个‘冤魂不散’法,这一遭,我看你还能往那里逃上?” 孙佑闪向门边,振吭大叫:“白大哥,白大哥,姓燕的又摸回来啦……” 于是,轩堂之内,立刻形势大乱,先是-那的沉寂,随即响起了一片惊呼怒叱之声,更挟杂着女人的尖叫,几桌的掀翻,杯盘的碎落音响,劈哩拍啦,混成一团! 燕铁衣闲闲的道:“不用急,不用急,慢慢的来,我会给你们足够的准备时间。” 门内人影连闪,白泰山、麻三、包魁、管恩昌等四人当阶而落,紧跟着,贾致祥也轩眉怒目,气不可抑的由曹家四兄弟护随着出现在门口! 这时,已可听到远近一片急剧的铜锣声响!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瞅着一个,惊怒交集,又疑惑怔忡的朋友们,他高高兴兴,的道:“实在不好意思,华堂开筵,珠光美酒,我原该打扮整齐点方来赴会才是,却又怕误了时辰,只有将就着先来凑合凑合了……” 咬牙切齿的,贾致祥的声音并自唇缝:“燕铁衣,果然是你!” 燕铁衣笑道:“是我呀,为什么不是呢?” ‘白衫青锋’白泰山的表情,再也保持不住他那一惯的沉着冷静了,他大睁双眼又惊又怒的道:“燕铁衣,你——你竟能自己回来?” 燕铁衣淡淡的道:“莫非还应该由什么人绑着我回来么?白前辈。” 白泰山已经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惶怵与焦急:“梅老师呢?还有古二叔与秋师妹呢?他们都在那里?” 燕铁衣笑容可掬的道:“他们三位的后面路上,怕要再过一两天才赶得到,我性子急,所以先一步来了。” 白泰山迫切的问:“你已经和他们遭遇过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遭遇过了。”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泰山大叫:“而你竟能好端端的过关?”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并不是‘好端端的’这么简单,我流血拚命。挨剜挨剐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勉强活了出来——”随又一笑,他接着道:“白前辈,我不能不佩服你,混沌天下,草莽龙蛇之中,居然能被你请到这样的三位好手前来对付我,尤其是梅逸竹梅先生,功高盖世,技超群伦,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厉害的人物!” 白泰山期期艾艾的道:“但……但你好象……好象并没有吃亏?” 燕铁衣摇头道:“不,我吃了亏,吃了很大的亏。” 指指自己血迹斑斑的身上,他又道:“看看我,白前辈,累累创伤,血迹遍体,这还像个没有吃亏的人么?不幸中之大幸,我尚活着罢了。” 涩涩的吞了口唾液,白泰山道:“梅师父他们……怎会放过你?” 燕铁衣道:“他们并没有放过我,白前辈,我之所以能够在此地出现,完全靠我的努力奋斗,以及多年来这点辛苦磨砺的武功基础!” 白泰山神色忧惶的道:“梅师父——也会败在你手里!” 燕铁衣苦笑道:“他没有败在我手里,白前辈。” 白泰山狐疑的道:“若他未败,你便不该以这种姿态转回——”燕铁衣低沉的道:“我便把整个的结果告诉你——梅先生的修为深湛,无论养气与蓄势的功力,俱极精博,武学上的成就,更冠绝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我比不上他,但是,我们彼此之间却以两败俱伤的场面做了了断!” 白泰山惊震的道:“两败俱伤?” 燕铁衣道:“一点不错,两败俱伤;白前辈,你该明白,较技比武,成败的差异,关键并非全在单纯的武功根底上,还得融合点其它的东西——譬如说、反应、机智、甚至运气,艺业本身的深浅,不是绝对的原因!” 白泰山有些窒迫的道:“那么——古二叔与秋师妹?” 笑笑燕铁衣道:“他们都很高明,但却不比我更高明,白前辈,这够回答你的疑问了么?” 轩门之前,贾致祥厉声的开了口:“泰山,你请来的好帮手!” 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白泰山艰涩的道:“梅师父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太爷,这是事实,梅师父为人重信尚诺,一言九鼎,他必然已尽了全力……” 重重一哼,贾致祥愤怒的道:“你还有脸辩驳?在我面前,你把梅逸竹这个人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奇士,形容得活似神仙转世,金刚再生,他是那样的法力无边唯我独尊,然而事情的结果如何?他甚至对付不了一个燕铁衣!” 白泰山惶恐又委屈的道:“太爷,事出意外,我也颇觉惊异——但请你谅解,燕铁衣本颌高强,身手卓绝,尤其机敏骠悍,甚难相与,梅师父能够将他挫竭至此,已是极为不易了!” 贾致祥突然大吼:“一派狡论胡言!白泰山,你误了我的大事,造成这种局面,你说,你待如何来替我收场?” 眼神一硬,白泰山仰起头来,沉重又凛烈的道:“无他,便为太爷豁上这条命吧!” 贾致祥粗暴的道:“好,我且看你如何将功抵罪!”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贾致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除了有几个臭钱,就只剩下一肚子的坏水,你专横、怪诞、自私、狂妄、你是一个最狡狯的暴发户,一个最卑鄙阴毒的守财奴,你贫乏得可怜,因为你在财富之外,竟然已没有半点人格、人性、与人味了!” 贾致祥顿时青筋浮额,双目凸瞪,他气得颤颤发抖:“你,你竟敢如此辱骂我?” 燕铁衣神色一寒,冷酷的道:“姓贾的,你是‘武大郎当知县——不知自己出身高低’,你根本不是个玩意,在我眼里,你和任何一头畜生无异!” 怪叫如嚎,贾致祥几乎愤怒到发狂了:“给我杀,给我杀了这个妄自尊大,满口放屁的混蛋!” 于是,‘天罡’包魁第一个行动,他暴叱如雷,猛扑而上,照面间,一对斗大‘千锥’锤便如滚磨般罩向了燕铁衣! 燕铁衣快如电闪也似腾空翻折,长剑‘太阿’,掣映如极西的流火,猝射包魁背心! 悄无声息的,‘地煞’管恩昌倏弹而起,冲着燕铁衣悬空的身形便是七十二戟并连卷刺! 人在空中突然横滚,燕铁衣斜扬起他的长剑,在一溜弧形的晶芒洒映中,他蓦的贴着管恩昌右手的‘无耳短戟’翻进! 往后倒抑,管恩昌奋力振臂,同时左手戟急速上挑——‘照日短剑’的寒光猝闪于-那——管恩昌的一条右臂血淋淋的-起,而他的左手戟根本尚未能够上截击位置! 管恩昌的一声呼号还没有出口,燕铁衣已贴地暴旋,一串骤雷似的锤影挥过他的头顶,他的长剑已在星芒如雨中撞得包魁连连打着旋转翻出。 ‘天罡’‘地煞’兄弟二人的长号,便在这时齐声应合! 又是一团黑影弹射而至,劲风如削! 燕铁衣不退反迎,硬是把自己的胸膛凑了上去! 那一双勾曲如爪的手,狠力扣向他的胸膛——似欲一扣之下,便掏出他的心肝五脏! ‘照日短剑’的森森锋刃,便在双方接触的瞬息,借着燕铁衣挺胸振肩的动作自动-出鞘外,做了一度扇形的回转——回转的过程里,那一双堪堪沾肌的人手已齐腕斩落! 跌地滚号着,血如泉溢——是‘老娃子’麻三。 一股青莹澄澈的冷锋,便如此稳定又迅疾至极的挺剌过来。 不消说,白泰山出手了。 燕铁衣长剑横飞,光华眩闪下,他的‘照日短剑’却迎截上了敌剑! 白泰山面容。沉寂冷毅,身形倏旋,抖手九十七剑如狂风暴雨般紧接洒下。 燕铁衣。突然卓立不动,长剑闪掣翻挥,九十七剑准确无比的飞迎硬截! 斜侧穿进,白泰山的剑锋挑起一抹冷电泄入,却在那抹冷电凝形的同时,剑身又怪异的则向燕铁衣小腹! 燕铁衣长剑上下交织,‘叮当’两响,震开了敌刃,他形似鬼魅般晃出三步,反手一百七十剑有如白浪银涛,包卷敌人。 长啸骤起,白泰山以剑当胸直竖,-然旋回,身剑已融为一体,彷佛一道光流,青森森的舒卷长射——寒气四溢,形震质荡,光流所过之处,皆是一片青碧。 这也是‘以气驭剑’的至高剑术显示,白泰山竟已具有此等精深造诣! 于是,燕铁衣的‘太阿剑’绕身飞旋,‘霍’然一转下,他的身体亦已隐入那股桶形血浑圆光柱中,白芒如雪,冷电并溅,怪龙也似带着‘丝’‘丝’剑气的波动,强迎白泰山的攻势。 青白两道光柱,矫如飞龙腾舞,快不可言的相互做了三次纠缠——俱是一闪而过,将浮沉回旋融于瞬息之间。 点点滴滴的血雨,染红了一大片断头的牡丹花! 青光倏-,白泰山踉跄几步,突然坐倒——他的一袭白衫之上,纵横交错的布满了十一道血痕! 白虹绕折处,燕铁衣身形现出,也的额头上裂开寸长伤口,鲜血顺着眉梢流淌至颊,另外,左大腿上也挂落了巴-大小的一片皮肉。 贾致祥目瞪口呆了一-那,随即嘶裂的吼叫——魂飞魄散似的吼叫:“你们快上啊,一起上,通通上啊……” 两条人影鹰隼般凌空,几乎不分先后,两条怪蛇般的长炼略一曲折,倏忽抖直暴劈——宛如两根巨棒,力道万钧! 燕铁衣长短双剑猛往地掷,同时身形倒掠飞射。 铁链砸空,花茎与泥土齐溅并扬,两条人影方待收炼换势,燕铁衣掷向地下的长短双剑已反撞激弹——时间、位置、角度、拿着得准确无比,冷电划破夜空,也切。斩过那两条人影的双踝! 当四只断足与寒光交相穿插的-那,燕铁衣已自空中翻落,刚好分别握住了他的双剑! 倒在地面上哀号翻-的两人,一个是‘斑怪’索标,另一个,是‘邪丑’孙佑! 燕铁衣冷冷的瞥了他们一眼,冷冷的道:“看来,你们两个尚未得‘九手真君’的真传,他的‘大劈炼’功夫,你们连十成中的一成也没学到!” 四周,早已有两三百名白衣大汉在包围拥动着了,但是,很显然的,这干‘十全山庄’的庄丁们都已经吓破了胆——连他们素来敬畏有加的那些头子们皆已血洒身残,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猝而,人丛里有三溜寒光射向燕铁衣的背后! 燕铁衣头也不回,‘太阿剑’自胁侧暴翻,抖起三点星芒,击得那三溜寒光往回猛——一声惨嚎,便那样凄厉又悠长的传来。 提高了声音燕铁衣道:“还给你了,我想你就是什么‘东鲤区’的护院首颌‘飞刀’尚浦——朋友,你的飞刀还练得不够到家!” 在周围一片隐隐的颤栗同沉寂里,他开始缓缓逼向轩门前的贾致祥! 生平第一次,贾致祥感觉到恐惧,感觉到空虚软弱、绝望、-那间、他觉得他是如此无能为力,如此赤裸裸的毫无保障——他所拥有的一切,在眼前来说,竟不能给予他任何超逾常人的翼护! 于是,他禁不住颤抖了,发自内心深处的丈栗与惊骇,使这位富可敌国的财主爷面色惨白,五官扭曲,再也找不着他平昔的雍容及高傲,再也不见丁点那种轻蔑又优越的气势,他已不是高高上在这一刻,他变得那么可怜,那么平凡得可悲。 ‘虎帐四霸’曹家兄弟仍然面无表情的从贾致祥身后绕了出来,并成一排,以他们魁梧的身体像一堵肉墙般屏障着他们的主子。 不错,‘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曹家四兄弟果然忠心可嘉! 燕铁衣冷森的道:“你们让开。” 四张重枣似的宽大面孔宛如凝冻的化石,曹家兄弟没有响应,自然,也没有让开。 长剑的锋刃便陡然洒向曹家四兄弟的脖颈! 四个人突而分散,四面伞一样的银白色兜罩狂劲卷来——那是四张纯以银丝编制而成的兜罩,像伞,上尖下阔,是卷袭攘里的最佳武器。 燕铁衣蓦闪向空,双剑伸缩如万千蛇信的吞吐,当骤雨流矢般的锋芒数十次点撞开那四面兜罩之际,曹家兄弟四个人左手上的雪亮短斧已交叉翻劈,焦点所在,全聚向燕铁衣的身体! ‘照日短剑’颤抖着跳动,只见刃尖微微波震,四柄短斧已荡斜拨歪! 曹家兄弟中的两个低叱一声,双双飞跃?他们执着兜罩下沿的右手倏忽滑向尖端,于是,像魔术也似兜罩,‘霍’声展开,变成两面银光闪闪的奇大菇菌!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两个曹家兄弟也齐一动作,四面原本质地软轫,而此刻却挺硬如轮的兜罩,便从上下合逼燕铁衣! 燕铁衣没有躲避,他任由四面兜罩向他身子合拢——就在将要沾肌的一-那,他以牙齿含咬短剑,双手紧握‘太阿’,倏然有如一团刃球般狂旋暴翻,名剑犀利,果然不同凡响——裂帛也似的刺耳声音怪异的串连成一片,四面兜罩,顿时飞散碎掀,宛似大风强猛,吹毁了四把银伞! ‘照日短剑’微沉猝扬,‘锵’的一声由上下压正好压住了四柄利斧的斧背——只是瞬息的空间,四柄利斧便在这时再度斜挥而来! ‘太阿剑’已四次插进又拔出于曹家兄弟的‘软麻穴’中。 剑尖的透穿极有分寸因此流血不多,主要的,燕铁衣并不希望曹家兄弟流血,他仅想使他们躺下来,现在,曹家兄弟四人便都横竖倒成一堆了。 贾致祥仍然泥塑木雕般站在轩门之前——不知他是吓掉了魂,惊破了胆而拉不动腿,还是他业已看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啦。 燕铁衣目光尖锐的往四边扫视,四边却没有一条人影,那些第二流的保镳,以及数百名仅具花拳绣腿功夫的庄丁们,居然已逃得一个不剩——他们溜得很技巧,竟如此不动声色呢!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结局,够凄清,也够冷酷的了,但燕铁衣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人性本就现实,世态本就炎凉,树快倒了猢狲们焉得不散? 一步一步的,他走近向轩门前的贾致祥,每一步,皆似有万钧之力! 机伶伶的打了个哆嗉,贾致祥恐怖的瞪着他,嗓门抖得几乎连不成句:“你……你……请你高抬贵手……不要杀我……我……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很多很多的奇珍异宝……求你……燕铁衣……我一切都给你……只求你让我活着……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啊。” 敞轩之内,一条人影疯狂似的扑了出来,那种似曾相识的香味甫行透入燕铁衣的鼻端,扑出来的人已重重跪倒在他的双足之前,一张梨花带雨的幽怨面庞,一颗眉心中间殷红的朱砂痣,以及,那泪盈盈的剪水双瞳,哀哀的乞求:“不,燕铁衣,你不能伤害太爷,你不能,他的过失他已经得到了教训,你不可以再下毒手……燕铁衣,请你,请你发慈悲,请你起善心吧……” 是的,这人是杨小怡——唯一一个不曾在贾致祥蒙难之际弃他而去的女人! 燕铁衣低沉的,却冷硬的道:“你要知道,杨小怡,你丈夫十分狠毒,他几乎要了我的命,如今我是收债来的!” 泪流满颊,杨小怡抑着头,锥心泣血般哭求:“燕铁衣,你是个大度宽宏的人,求你包涵,太爷已经知错了,你怎能不给他一个忏悔自省的机会?燕铁衣你历经生死,该知道其中滋味的艰苦……” 燕铁衣大声道:“女人,只会帮着你的丈夫说话,却几曾顾及我的艰苦!” 匍匐在燕铁衣足下,杨小怡悲痛的咽泣:“我不否认我自私,燕铁衣,但他总是我的良人……求求你,燕铁衣,放过他吧……” 贾致祥也嘶亚的呼叫:“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长剑的冷电暴映,贾致祥惨号出声——却只是他的一绺头发随风飘落而已! 杨小怡骇然注视,一-那惊窒之后,她已迅速明白了燕铁衣的心意——慈悲的心意,于是,她抖了抖,感极而泣:“谢谢你,燕铁衣,谢谢你,我永不会忘记你的恩惠,不会忘记你宽大的赐予……燕铁衣,你所保全的不止是我丈夫,还有我……还有这庄子的许多人,上天佑你,燕铁衣……” 双剑归鞘,燕铁衣淡淡一哂:“罢了,我只是要给贾致祥一个警告,一个戒惕,这将告诉他,世间事并非样样都能用金钱收买或解决,也有财富所无能为力的,譬如说,人的志节和骨格!” 杨小怡拭着泪,抽噎着道:“我们都会记得,真的都会记得……” 燕铁衣长长吁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大步离去。 夜色,很浓,‘五福轩’内冷清的灯光,映照着呆若木鸡的贾致祥与跪在地下的杨小怡,也映照着那遍地零落的富贾牡丹……—— 第五十五章 逍遥游 变起肘腋 冬日。 刚下过一场小雪,远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蒙蒙的白,衬着灰暗阴霾的天空,而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两种单调的灰白色,朔风未号,卷云不扬,极目所尽的景致看起来是这般的平和与寂静,但却是一种属于凄寒的寂静。 雪地里,燕铁衣仍然一身是紫,仅比平常多加上一袭紫缎狐皮裹的披风,他跨着那乘神骏昂扬的坐骑,在“快枪”熊道元的跟随下,双人双马,意态十分悠闲的往前赶着路。 裹着紫棉袍的熊道元,看上去更形魁梧粗横了:他坐在马上,会令人担心那匹也算强健的马儿,是否能以负荷得了如此般庞然大物? 八只铁蹄,轻巧的在浅浅的积雪里踩动,拨起散碎的雪花,蹄声“得”“得”的响仍不失清脆,这也表示-们的主人并不急着兼程趱赶。 入冬的景色都免不了带着落寞的情调,有几分僵木的萧索,可是燕铁衣与熊道元的兴致却挺好,他们没有那种瑟缩佝偻的模样,也没有愁眉苦脸的神气,他们一路谈笑风生,似是对这次的旅程相当愉快。 百里外的“双鞍镇”是他们此行的目地,他们将要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里住上几天,等候从南边运来交割的一票红货,那是“青龙社”在南边的几个堂口,每于天寒岁暮例进的“公积金”,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每一年,“青龙社”上下便靠着这笔钱过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肥年。 本来,迎护这票红货的责任,惯例是“青龙社”,三领主“九牛戟”庄空离的事,但这阵子庄空离不巧受了点风寒,身子不适,业已在病榻上躺了好些天,大领主屠长牧负有守山重责,向来不能轻离,二领主应青戈又早在月前奉派到金陵处理一桩纠纷去了,因此“青龙社”总坛里适宜代办这趟差事的,还是燕铁衣自己,他早就在堂口里闷得慌,找着这么个机会,怎能不赶忙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这是趟愉快轻松的差事,多少年来,由南方解运的这票“体己银子”就未尝出过纰漏,到达“双鞍镇”,已算入了北地的盘口:“青龙社”是北地黑道的大霸天,任他是那条路,那座山,那个码头的江湖朋友,牛鬼蛇神,除非活腻味了,谁敢妄想伸手拈上半点油腥? 所以么,这趟出来,于其说有任务,还不如说是旅游来得恰当,赏赏雪景,看看风光,散散心,透透气,可惬意得很哩。 鼻子冻得红通通的熊道元,拧了一把清鼻涕,顺手在袍襟上擦了擦,他咧着嘴道:“魁首,今年南边押过来的孝敬银子,听说比往年都要多,不知是否确实?”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报单我已看过了,大概比前两年多了个三成。” 呵呵的笑了,熊道元开心的道:“这可又是个大肥年啦,我早就盘算过了,得给家里多捎点钱回去,我大姑前个月托人带信来,说老山脚下的那五十亩地主人家肯卖了,正好买它下来;还有我那老相好的,辛苦侍候了我这一年,说不得也多少给她添点什么,犒赏犒赏。” 燕铁衣莞尔道:“你自己呢?不想添置点东西?” 熊道元笑嘻嘻的道:“不喽,在堂口里有吃有穿有住,啥也不缺,这回分了一份以后,我除开留下几十两银子做赌本,剩下的全另派用场,说不定,大年下赌过来,还能从几十两老本翻成几百两。” 燕铁衣笑道:“说得倒好,天下的便宜事全叫一人占啦?一赌起来,谁不想赢?平素里吉祥菩萨你拜得太少,到了节骨眼上,难说他佑你不佑,别输脱了底,又向伙计们做起伸手大将军来。” 熊道元忙道:“今年包管顺风顺水,搂它个满谷满坑,要不然,我情愿搂着棉被困大觉,也不做伸手大将军。” 燕铁衣道:“你在赌桌边的德性我见过,只怕没那么大的耐心。” 尴尬的打着哈哈,熊道元道:“其实这也不关紧,玩玩嘛,大家自己人,输赢何须那么个计较法?” 仰头望望天色,燕铁衣道:“今天约莫赶不到‘双鞍镇’了,我们在‘拗子口’打尖落脚吧。” 坐骑的势子稍稍快了些,熊道元快活的道:“‘拗子口’隔这里至多二十来里路,几句话的辰光便到了,魁首,那可是个好地方哩,热闹得紧,玩乐的名堂不少,别看那几条窝在黄土里的破街,骨子里却包罗万象,要啥有啥。” 燕铁衣无动于衷的道:“我对‘拗子口’的情形虽不大熟,但也多少知道点那里的内容;那是个相当杂乱的地方,龙蛇混淆,五方齐聚,什么样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本来当着通邑大道的集镇都是这种调调,但‘拗子口’又自不同,它更加上了后头‘黑蟒山’的一干荒野老民,骠悍猎户,再由于这个所在恰好座落在府边县界,形同三不管,情势就更复杂了。” 熊道元自负的道:“魁首,可不是我在讲狂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边这一亩三分地里,我们是头顶一块天,脚踩香火坛,管他娘什么三山五岳,黑白两道,谁敢不看我们的颜色行事?管他‘龙蛇混淆’‘五方齐聚’尚能乱到我们跟前来?哼哼,便叫他加吃两副狼心豹子胆,怕也挺不起脊梁骨-!” 燕铁衣平静的道:“道元,‘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的诡诈,武林中的谲秘,人心却更是难摸难见的;就算以北地的环境来说吧,暗里想对付我们,坑陷我们的两道角儿,不知有多少,想扯我们腿,砸我们闷棍的‘朋友’,更不知凡几;江湖的形势,原就不易绝对把握,由于人性及利害关系的变异,种种突兀莫测的变化,都有可能发生。昨天尚冲着你打躬作揖,唯命是从的同道,今天说不定就会血刃相向,青锋加颈,而暗地里,那一股隐隐的逆流,便更不能不时刻防范了。” 熊道元嘿嘿笑道:“魁首,我就不相信有那个不开眼的人熊,胆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抿抿唇,燕铁衣道:“多着了,以往那连串的浴血鏖斗、生死之搏都是怎么来的?天下硬是有些不惧不畏的人物,道元,不能看轻了自己,却更不应低估了别人!” 熊道元——的道:“魁首……我发觉,你似是越来越小心啦。” 笑笑,燕铁衣道:“那是我能活到现在的最大原因,而我还想活下去,领着你们这一大批酒囊饭袋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小心。” 干笑着,熊道元道:“其实,魁首大可不必如此谦虚自束,天皇老子是老大,魁首你是老二,凭魁首在道上的赫赫声威,除非是那一个楞头青嫌命长了,谁会来招惹你这位端要人命的活祖宗?”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倒不觉得自己有你说的这种狂法儿,却是你,令我感到你业已是个仅次于天皇老子之下的老二了。” 熊道元一张粗皮脸居然也泛了热,他窘迫的道:“魁首是在调侃我了。” 燕铁衣正色道:“总之,我们在‘拗子口’只住一夜,明天天亮就上道,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乖乖跟我在客栈里蒙头睡大觉,任那里也不准去!” 苦着脸,熊道元道:“去逛逛总行吧?魁首。” 燕铁衣淡淡的道:“不准,你那身毛病我清楚得很,一逛,包逛出楼子来!” 紧了紧紫缎狐皮披风的领口,他又道:“你要记得,我们这趟出门,是为迎护南边押送来的那票‘体己银子’,可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笑话闹大了不说,今年大伙这个肥年也就别过了;我不想在这桩事上背黑锅,你呢?也就老老实实的陪我撑下去。” 熊道元叹了口气,只好死了这条心,跟着燕铁衣朝“拗子口”走,在这时,他对那即将抵达的有趣所在,已忽然变得兴味索落起来。 *** “黑蟒山”有如一条蜿蜓卷伏的巨大黑色蟒蛇,它是那么阴森的,幽邃的,狰狞迤逦在这一片白色大地上,连善于粉妆万物的雪花,也未能完全掩布住它那野性又浓郁的黑,远处看过去,“黑蟒山”的山脊岭峰是黑白交斑的颜色,在险峻峥嵘中,更似一条点缀着斑斑白鳞的黑色巨蟒了。 就在“黑蟒山”山下,旁依着南北大道,有一处凹进山脚里的集镇,但见房舍绵密鳞次栉比,横竖也有几条街道,老远就能看见部分髹着朱红油漆的楼阁高台,特意夸张挑起的各式酒招,摇摇晃晃的红纸灯笼,以及自人家屋顶烟囱中冒出的袅袅炊烟,这一切,表示了一种热烘烘的多人聚集处的气息,尚未踏将进去,业已感染到那股子贴切的窝心味了。 是的,“拗子山”。 这地方熊道元走过好几次,也算是识途老马了,他前引着,直往横街街头上那一家气派不差,却带着三分土俗味的客栈门前。 两个人下了马,正在店小二呵腰谄笑中朝店门里进,街道的那一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沸沸荡荡的人声,拐角那头大群汉子正向这里簇拥过来。 原本只随意瞟了一眼的燕铁衣,却在举步的一-那间又停了下来,他转过头,仔细望向那群人当中,不禁双眉微微皱起。 跟在一边的熊道元怔了怔,低声问道:“魁首,可是有什么不对?” 燕铁衣没有说话,只管注视着逐渐来近的那干人群——这竟是一些处在极端忿怒与激动下的人群,他们在咆哮着,吼叫着,谩骂着,更不时一路走一路踢打唾吐他们当中一个:那全身被剥得赤条精光,只剩下一条内裤,并紧紧倒缚在一扇门板上的一个! 这时,熊道元也看清了,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憎恶的道:“魁首,没啥好看的,这种情形在此地常有,人被如此剥脱倒缚,游街示众,则这人非奸即盗,断不是好玩意。” 燕铁衣缓缓的道:“在没有弄明白事情真相之前,不可随意肯定什么。” 熊道元陪笑道:“魁首,就算那家伙非奸非盗,却和我们无干,何苦费这些心思?请进吧,小二还在这里侍候着呢。” 望了望那仍在躬腰打恭的小二,燕铁衣平淡的道:“伙计,这是怎么回子事,你可知道?” 瘦小干黄的这位店小二,-起眼细细朝那群逐渐来近的人们打量着,却猛的一楞,脱口惊道:“咦,走在前面的那位不是‘铁中玉’孟季平孟爷么?连‘大金刀’耿爷,‘小金刀’胡爷也都在,怪了,他们怒冲冲的是为了啥事呢?” 燕铁衣道:“我正在问你。” 向前走了两步,店小二嘴里“啧”“啧”连声:“乖乖,今天是怎么的啦?我们‘拗子口’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大爷们几乎十有八九都在里头,喏,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是山上猎户首领‘搏虎神叉’廖刚,只剩一只独眼的是廖爷的拜弟‘飞鹞子’彭彤,左边长得活似白无常的那个是此地皮货帮的老大‘白财官’赵发魁,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两个是他的大徒弟‘癞狼’孙九和二徒弟‘泡眼’叶福………嘿,连我们‘拗子口’的大鼎,‘云里苍龙’章宝亭章老爷子也在,不得了,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 燕铁衣摇摇头,懒得再问。 熊道元却没好气的道:“爷们又不是来拜码头,闯地盘,用得着你他娘的指点这些鬼头蛤蟆脸?他扮他的土大王,我演我的金不换,你这鸟操的店小二却至今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呀!” 店小二连连躬着身子陪笑道:“是,是,这位爷,眼下的光景,约莫是那倒缚在门板上的人犯了淫行啦,在‘拗子口’,犯了淫罪的人大多是这么个处置法,剥光了衣裳游街示众,然后再竖插在场子口由大家活活打死;至于偷东西的毛贼或打劫的老横(强盗),则一顿板子揍个残废,要不干脆吊起来风干。” 哼了哼,熊道元道:“你们倒挺干脆。” 店小二胁肩道:“干脆不敢说,多少能压住一段时期不出案子倒是真的,这位爷,你不知道,在我们‘拗子口’这地方,执法不严可不行哪,这里不属府不属县,官家是谁也不管,谁也管不着,全靠了‘坐地’的一些大爷们维持规矩,要不是他们呀,咳,就更不晓得要乱成个啥光景喽。” 熊道元揶揄的道:“小二,这些维持规矩的‘大爷’们,是谁封他们的官,授他们的权呀?生杀予夺,似是皆可随他们高兴呢……” 急忙摆手,店小二紧张的道:“别,别,这位爷,你可千万说话仔细些,若是不小心漏了风,一个传到他们耳朵里只怕对你多有不便。” 熊道元嘿嘿笑道:“我含糊个卵子,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我他娘生平最恨的就是一干关上门起道号的人熊,只看着就不禁犯心火!” 店小二惊恐的“嘘”着声道:“我的祖宗,你就少说一句吧,又不干爷你的事,何苦平白惹麻烦?二位还是店里请,店里有酒有肉,有赌有色,至不济热哄哄的被窝里还可缩困上一觉,这种丑事,看着也犯呕心,二位,里边请啦。” 熊道元凑过去道:“魁首,也没啥个看头,我们进店去吧?” 喧嚷吼叫的人群业已来近,怕没有好几百个?那扇门板被高高举起,反绑在门板上的人是被极韧的细牛皮索与极细的钢丝箍紧密缚住,捆缚的手法粗野而残酷——全是捆绑野兽的方式,但显然动手的人是行家,他们门板上的这位缠得如此牢靠,细韧的牛皮索及钢丝完全嵌进了四肢的关节和筋脉连贯中间,更深深陷入了肌肤以内,形成一倏一条紫肿的,鼓涨的肉缝;这人四仰八叉的躺在门板上,瘦骨嶙峋的身体益发显得骨突皮紧,由于天寒地冻,他的表皮全被冻得泛出了乌紫,混身更在不停的,剧烈的颤抖,那些遍布身上的笞痕,伤斑、瘀迹,尤其触目心惊,看样子,再这样下去,便不用施以殴打,光是冻也就冻死了! 燕铁衣对这种蛮横暴戾的惩罚方式,打心底感到厌恶,他并不反对向犯罪者施以报复,但是,却不能超逾出文明的范围之外,过度的残虐,则便失去儆尤的意义,显然变成野性的宣泄了! 熊道元似是不愿再看下去,他催促着道:“魁首,进店歇着吧,这家伙自作自受,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叹了口气,燕铁衣望着门板上那人瘦长枯细的身子,那些伤痕、血迹,以及冻得乌紫的皮肉,这那里还像个活人?简直是一条待宰的狗,一头奄奄一息的瘦羊;他又摇摇头,道:“这人太受作践了!” 熊道元忙道:“万恶淫为首,是他自找的,怨得谁来?” 叫嚷激动的人群这时喧腾得更厉害了,无数只手在向门板上的那人攫抓,-打,无数忿怒的声音在咆哮:“不用再游街了,就在这里打死这个狼心狗肺的淫棍!” “这畜生,他还能算人?好好一个大姑娘,居然把人家先奸后杀……” “造孽的东西,他和孟爷还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呢……” “放下他来,剥他这身人皮!” “打死他,把尸身喂狗!” “剁碎这杂种!” “打,打死……” “杀……” 群情愤激里,原来高抬着的门板在摇晃,在掀动,眼看着就要落入众人之手,门板上的那位,也即将在这些充满怨恨的暴民扑打下,化为肉糜血浆,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无言的高大老者——店小二嘴里所说的“拗子口”那只“鼎”“云里苍龙”章宝亭,忽然举起双臂,重枣般的面孔涨得通红,青髯拂动:“各位乡亲,各位街坊邻居们,大家稍安毋躁,我有话说!” 老人果然是个有分量的人物,他这声若洪钟似的一开口,原本冲动激昂得像是发了狂的人群立时便受到影响,先是停止了动作,再是一阵唧唧喳喳的私语,又迅速归于寂静,大家的眼睛,都注定在章宝亭的脸上。 一拂青髯,章宝亭扮像十分威严的继续往下讲:“我们‘拗子口’有‘拗子口’的规矩与传统,老夫我承蒙各位乡亲抬许,在这里担负一点维持善良风俗的责任,我就必须向各位乡亲有一个明白的交代;这姓邓的奸徒淫棍,将孟季平孟老弟的表妹先奸后杀,当然要受刑惩罚,他将按照我们‘拗子口’的惯例被竖立街场,活活打死,而他奸杀友妹,尤其不可轻恕,在将他活活打死之后,更要悬尸三日,以儆效尤。” 于是,群众里裂帛似的爆出了一片鼓掌声,喝彩声,叫好声。 那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铁中玉”孟季平,则神态无限哀伤的垂下头去,默默拭泪,模样显得凄惨痛苦之极。 连连挥动双手,章宝亭似是在答谢着群众向他的欢呼:“乡亲们,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拗子口’也有拗子口的传统;在这姓邓的淫棍尚未正式受罚之前,第一个动手的应是被害者的家人,而被害者的苦主只有一位年纪老大的娘亲,如今老太太业已悲恸过深,倒了下来,因此,我们按规矩,便请被害者的表兄——也就是孟季平孟老弟,代表苦主动手施惩,在孟老弟尚未动手之前,尚请各位乡亲忍耐着莫要冲动,第一个报复的权力该予孟老弟,我们不可剥夺他这最后宣泄痛苦与仇恨的机会……” 群众里又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与附合声,表示赞同这位“云里苍龙”的意见。 目光一闪,章宝亭指着街口,大声道:“很好,我们也不再耽搁时间,就把这该死的淫徒竖在前面路口,然后,由孟老弟首先施惩,众位乡亲再群起而攻——” 那种流循在人们血液中的原始兽性,似一把火般被燃烧起来,人们狂叫着,怪吼着咆哮着,有似一头黑猩猩似的“搏虎神叉”廖刚在大喊:“娘的个皮,孟兄弟下手轻些,容我来取他狗命,我他奶奶要一拳不捣碎他的五脏六腑,再从口里给他挤出来,我就不姓廖-” 独目如铃,满脸横肉累累的“飞鹞子”彭彤也粗暴的嚷嚷着:“我要将这厮全身骨头都给他一根根砸断,再割下他那闯祸的家伙来!” 那头顶癞疮斑斑的“癞狼”跟着孙九怪叫:“用刀子片他的内,娘操的,片下来喂狗!” 他师弟——生了一副猪泡眼,像根楞鸟一样的叶福口-四溅的吼:“打死他,打得死的……” 于是,那扇高抬着的门板,便猛的竖立起来——反绑在门板上的那人,却垂不下头脸去,他的脑袋也被一根牛皮索齐额勒住,脖颈上也扣紧一条深陷入喉的细韧钢丝! 这是一张黝黑的,狭长的面孔,却已经被殴打得几乎不像一张人的面孔了——额头横眉一道伤口,两只眼睛肿涨得有如两颗紫中透青的核桃,鼻梁生生打断,齐中凹陷成一道软沟,鼻根及鼻准却怪异的突凸歪斜,双颊耸现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血泡,嘴巴差点裂到耳根,有两颗牙齿,还连着肉筋摇摇晃晃的吊悬在唇边,血已凝结成了瘀块,瘀块更黏上了他的发梢。 又叹了口气,燕铁衣已经开始转身,但在转身之前,他带有几分好奇的轻瞥了那门板上的“淫棍”一眼,这一眼,却使他蓦地一震,陡然僵窒住了! 正在挪步的熊道元,见状之下不由一怔,他迷惘的低问:“怎么啦,魁首?” 定定的凝视着门板上的人,燕铁衣面色大变,呼吸急促,双眼圆睁,两颊的肌肉剧烈抽搐,甚至全身都在栗栗颤抖起来。 可以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主子有这样激动惊震的神情,熊道元不但是迷惘,更是惶恐了,他抓着燕铁衣的手臂——感觉到那种强烈的颤抖——这位有快枪之称的江湖好汉大大惊栗的道:“你怎么了?魁首,有什么不对?你怎的忽然——” 燕铁衣脸容灰白,握拳透掌,声音自齿缝中迸出——也是抖索的:“看……看门板上的那人……是他!” 熊道元不安的道:“魁首说的是那淫棍?” 青筋浮额,两边太阳穴在“突”“突”狂跳,燕铁衣咬着牙,几乎呻吟似的道:“蠢才——我叫你看?” 熊道元满心的惊疑,他赶紧移转目光瞧向那业已被竖立起来的门板上的人,面对着面,他才觉得那人有些熟稔,再仔细端详,突然间他也开始颤抖起来,整张脸孔也-那时扯歪了,倒吸着冷气,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天……这……这不是邓长么?半个月以前才告假下山的邓长?” 不错,门板上被反绑着的“淫棍”,正是邓长——“青龙社”的刑堂司事首领,大掌法,笑脸断肠阴负咎手下的第一员大将,当然,亦是燕铁衣的部众,”青龙社”的一分子! 要从邓长那张血肉模糊,创痕累累的变形面孔上辨认出他就是邓长来,的确不是一桩易事,但长久相处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谊,那种息息相关的默契,肝胆相照的体认,使他们直觉间就能产生某一项下意识的关怀反应,而这反应更连系在事实的铸定上,令他们终于在尚未酿成悔恨之前掌握住扭转的机会! 喃喃的,燕铁衣十分痛苦的道:“是邓长……一点不错,是他!” 熊道元显然尚不曾自突兀的震惊与意外恢复过来,他目瞪口呆,舌头僵直的道:“老邓……他向大执法告了四十天假……说是去枣关参加一个多年挚友的大婚之礼……怎的……我的天爷,怎的却跑来了这里,更被糟蹋成这般模样?” 门板在这时已被十八个精壮大汉提将起来,在群众的簇拥包围下,正经过客栈门前,一路沸腾喧嚣着朝街口那边拥去。 燕铁衣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行向众人之前,熊道元也在瞬间的怔忡后,赶忙随着跟上;那个猴头猴脑的店小二情急之下,先是叫了一声“二位爷”,立时又警觉到事情不妙,要出乱子,脖颈一缩,像躲什么瘟疫一样逃回店里。 吵闹呼叫的人群,有如一波涌起的潮水般往街口上冲卷,而十步之外,燕铁衣拦路于中——他渊-岳峙似的挺立在那里,坚定又沉稳,头巾飘拂,披风轻扬,宛若抵挡狂澜的中流砥柱! 燕铁衣独自站在街道的中间,虽然他并不粗横,也不魁梧,但却无形中流露着一股萧萧的煞气,一片凛烈的威仪,一种强悍的霸势——而世界上,再没有比一个武士的孤独更严肃与冷酷的了。 他的慑人的气质威仪,有如中天的辉煌阳光,将陪侍在他几步之外,腰粗膀阔的熊道元掩映得暗然失色,宛如整条街道上,只有一个燕铁衣的身影- “云里苍龙”章宝亭第一个发现燕铁衣站在那里,由经验及直觉告诉他,对方的意图不善,顿时,他已料到了麻烦的意识! 而群众还在呼啸,还在谩骂着往前拥! 燕铁衣石破天惊的怒吼出声:“一群疯狗,通通给我站住!” 吼喝声宛若九天响起的焦雷,带着霹雳般的焦烈气息,在冷瑟的空气中回荡颤扬,压制得那一片喧哗的声浪迅速往下消沉,散落…… 人群停顿了,先是迷惘的怔忡,接着是窃窃的互询,而极快的,便又会结成激昂的怒潮,好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已在高声叫骂及吼喝! 燕铁衣面色阴寒,形容酷厉,双目中的光芒闪闪似血,他两臂在披风内叉起,显得如此冷静淡漠,恍若无视于面前这群愤怒叫嚣的人。 又张开双臂连连挥动,章宝亭抢前几步,赶忙高声叫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天塌下来有老夫我先使头顶,眼下的事,我来解决!” 说着,他转回身来,以一种轻蔑不屑的口气冲着燕铁衣道:“小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已说过,要你们这群疯狗通通站住!” 青髯拂动,两眼骤睁,章宝亭开始动了真火:“大胆小子,你知道老夫我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现在你又在招惹什么祸事,乳臭未干的东西,你是活腻味了?” 燕铁衣毫无表情的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然更明白我在招惹什么事,但是福是祸,现在还言之过早,你这点局面并糊不住我!” 章宝亭气涌如涛,嗔目大喝:“黄口小子,后生晚辈,你就要为你的狂言后悔!” 于是,群众中,又立时爆起一片怒骂喧腾之声:“把这小王八蛋先绑起来!” “揍,揍死这不开眼的浑帐东西!” “砸断他两条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卖狂?” “捆上了先掌嘴,打落他满口牙再说!” “打,打打……” “要他跪下向章老爷子谢罪……”—— 第五十六章 淫近杀 不辩是非 就在一片鼓喊叫声里,那瘦长得有如一根竹竿,生了一张狭窄白脸,还在白脸上点缀着几颗淡麻子的人物——“白财官”赵发魁,慢条斯理的排众上前,他上下打量了燕铁衣一会,才哑声哑气的开了口:“这位,呃,朋友,看你的模样,似是从外地来的过路客吧?” 燕铁衣静静的道:“不错。” 赵发魁先转头朝寒着脸的章宝亭使了个眼色,然后再道:“朋友,出门在外,求的是个顺遂,图的也只是个平安,如果惹事生非,逞强争胜,恐怕不见得会是一桩合宜的事呢!” 燕铁衣道:“不错。” 干咳一声,赵发魁接着道:“方才你顶撞的这一位,乃是我们‘拗子口’‘坐地’的大爷,南北有名的‘云里苍龙’章宝亭章老爷子,你知道?” 燕铁衣生硬的道:“我知道?” 皮笑肉不动的,赵发魁又道:“而朋友你伸手拦下的这桩事,更已犯了我们‘拗子口’居民的大忌;门板上的那一位,姓邓名长,有个匪号,叫做‘鸳鸯脚’,他的出身,是江湖黑道中的盗贼之流,平时杀人越货,烧劫掳掠,可谓无所不包,简直是个十足的怀胚恶徒,这,倒也罢了,前两天,他来到咱们这穷山僻野的小地方,表面上,是来拜望他的老朋友,我们的‘铁中玉’孟季平孟老弟,孟老弟对他殷勤招待,无微不至,服侍得就像是自家的老祖宗一样,可是,你猜他后来怎么着?” 燕铁衣漠然道:“要听你说了。” 点点头,赵发魁提高了腔调:“孟老弟府上的一墙之隔,住着的是他守寡多年的二姑姑,以及一位年方及笄的小表妹,他那小表妹,今年才十八岁,正是一朵花的年龄,唉……” 燕铁衣道:“你已表示你的意见了。” 赵发魁猛一挫牙,变得有些激动的往下说:“想不到啊,想不到,这邓长人面兽心,天良丧尽!就在昨天晚上,一顿烈酒烧起了他的凶淫本性,趁着孟老弟一家人入睡的当口,翻过墙去强奸了那位可怜的姑娘,事后更活活勒死了她——却幸是天惘恢恢,疏而不漏,他干完了这档子罪大恶极的丑事后竟因为酒力发作,疲惫过甚,就躺在那遭害的裸尸之旁呼呼大睡过去,到了天亮,终被这位姑娘的寡母查觉,哭号着奔告了孟老弟,姓邓的罪证确凿,不容狡赖,而这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在我们‘拗子口’早有惩罚的传统——游街示众,活活打死,朋友你现在看见的就是这么回事,而你逞强拦阻的,也是这么回事!”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微微一怔之后,赵发魁勃然大怒:“当然都是事实,字字不虚,句句不假,你莫非以为我们‘拗子口’的人会诬赖他,陷害他?” 燕铁衣削锐的道:“有什么凭据?” 赵发魁大声道:“姓邓的便在犯罪现场——孟老弟的表妹赤身露体,跨裆之下一片血污的被勒死在床上,他则只着一条短裤,光着脊梁躺在地下呼呼大睡,短裤上更玷着秽血斑斑!这就是如山的铁证,事实的凭据,难道说还不够?” 燕铁衣道:“恐怕是不够-” 忽然阴恻恻的笑了,赵发魁道:“朋友,如果由你来断这件案子,你认为还得要什么凭据?” 燕铁衣道:“首先,嫌疑者必须要认罪,他认了么?” 冷笑连连,赵发魁道:“他会认罪?这才叫新鲜,天牢大狱里不知关着多少罪犯,任是据足证实,再三招供,临到了刑场上,还个个呼冤呢,朋友,你在开什么玩笑?” 燕铁衣沉声道:“第二,可有亲眼目睹的人,或者其它足以辨明他犯罪的证物?” 赵发魁不由咆哮起来:“你这是什么熊话?人死了,他就躺在死人旁边,打着赤膊,只着短裤,裤上又玷着污血,这不是明摆明显著是他干的好事?犹要找什么证人证物?这一切的一切,业已点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了!” 唇角微撇,燕铁衣道:“只怕内情不会有你们判断的这么简单!” 踏上一步,章宝亭厉声道:“你倒是说说看,还有那些‘不简单’的地方?” 燕铁衣夷然不惧的道:“我问你们,一个犯了奸杀重罪的人犯罪的对象及场所又是自己朋友的关系所系——他会在强暴杀人之后留在原处呼呼大睡?” 章宝亭忍耐着问:“还有么?” 燕铁衣冷清的道:“此外,他才到孟家两天,见过孟季平的表妹几面?可知道她居住何处?而他又如何那般正确的摸进那位姑娘的闺房尚不惊动他人?” 章宝亭咬着牙道:“你说完了?” 燕铁衣萧煞的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可曾给嫌疑者申辩的机会?至少,他可曾俯首招认了?” 重重“呸”了一声,章宝亭暴烈的道:“我便说与你这乳臭小子知道,也好叫你得点教训,长些见识——邓长那厮闯祸之后未曾逃走,不是他不想逃,而是酒力发作,混身虚软,尤其在神智昏沉下难以逃脱;他到孟家虽只两天,却因孟季平与他熟不拘礼之故,为他引见过孟季平的表妹小玉姑娘,间中亦数次碰面,小玉姑娘家住孟季平隔壁,一墙之分,且有便门可通,由于小玉姑娘家中只有寡妇弱女,生活贫苦,孟老弟素极照应,双方来往甚勤,话风口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邓长何难探悉小玉姑娘之住处及居室?” 顿了-,他又语声铿锵的道:“邓长这厮狡猾无比,虽在这等如山铁证之下,他竟抵死不肯招认,但事实俱在,如何容他推赖得了?为了替死者申冤,为地方树立风纪——保一股善良民俗之长存,我们自该对他加以惩治,责无旁贷,而只要问心无愧,俯仰不怍,便上干天和,老夫我亦当一力承担!” 一片热烈的叫好声,喝彩声,鼓掌声,又一次响在人群之中! 章宝亭向群众微微颔首,却面如严霜,是一副“肩挑重担,任劳任怨”的神气。 燕铁衣一看这光景,知道有理也说不清了,人家的地方,人家的势力圈,一张嘴对千百张嘴,再加上这些愚民先入为主的成见,他既便有抗山的能耐,也辩不过对方认定的事实,但他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所知道的邓长,是一个生活严肃,守正不阿的人,邓长的个性内向,头脑清楚,平素沉默寡言,但却判明是非,嫉恶如仇,有正义感,责任心。从不苟且,也未闻及他有女色的嗜好,所以,他才有资格在再三审定中担任“青龙社”执律掌刑的司事首领之职,像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奸杀好友的亲戚?就算在他喝多了酒之后! 此际,“白财官”赵发魁嘿嘿冷笑道:“朋友,是非自有公论,却不是单凭你一个人可以抹杀混淆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目光是澄澈得冰寒的,燕铁衣坚定的道:“你们众口一词,咬定不放,成见深植之外,更处心积虑要杀害此人,在这种情况下言词并不是适宜证明真相的方式。” 赵发魁一听对方的口气,是“大画框套着小画框——画(话)中有画(话)”,他不由心中发火,更兴起一股仇恨的怨气:“朋友,你好象还是认为你是对的?” 燕铁衣凛然道:“至少,在这个时候还不能表示你们就一定不会错?” 章宝亭大喝道:“你想怎么样?” 燕铁衣冷森的道:“我要插手管这件事-” 狂笑一声,章宝亭道:“告诉我,你待如何‘管’法?” 燕铁衣阴沉的道:“这个人,我要带走他,并且由我来澄清事实的真相,他如做过,我自会加以惩治——决不会轻过列位现在所待施为的分量,他如被冤屈,则你们便得偿付如此糟蹋他的代价!” 章宝亭极其轻藐的笑了,斜着眼道:“你似乎说得很有把握——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插手管这档子事?” “白财官”赵发魁也-着眼道:“年轻人,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个姓邓的淫棍,可是和你有什么牵连?竟使你为了他这般豁命出力?抑或你只乃逞一时之胜?” 燕铁衣冷峭的道:“你以为呢?” 虬髯拂张下,那“搏虎神叉”廖刚跳了出来,他冲着燕铁衣怪叫:“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喝多迷糊汤了,竟敢闯来这里朝着我们撤野卖狂?你这模样,像是也在道上跑跑的,却他娘混过几天世面?连个‘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都不懂?任情你还只是个雏儿!” 燕铁衣淡淡的道:“不是猛虎不下岗,不是强龙不过江,我要是怕了你们,也不敢手拦事了,姓廖的,我是个雏儿,你可也不见得精练老辣到那里!” 哇哇大叫,廖刚张牙舞爪的吼:“小杂种,小龟孙我要活活把你捏扁——” 燕铁衣冷哼一声,目光环顾:“听着了,你们是自行把人交给我,还是要我动手硬抢?” 章宝亭气极反笑,他狠厉的叫道:“江湖后辈,道上小卒,居然也敢夸那万人之敌?好,好,我们就叫你硬抢试试,也看看你家大人传给你多少逞能耍刁的本事-” 在燕铁衣身侧的熊道元凑近几步,压着嗓门道:“魁首,这班荒野毛人,穷山莽夫,岂用你老费心?交给我办了吧。” 燕铁衣阴冷的道:“我们一齐动手——我对付他们,你抢人,不管邓长是否做过那种事,他所承受的酷虐,现在我就先替他收回一点代价来:‘青龙社’的人犯了错,自有‘青龙社’的律规惩治,我痛恨别人越俎代庖!” 熊道元也气愤的道:“我也痛恨!” 对面,二三十个强壮的汉子拥出人群,纷纷叱嚷:“各位老爷子,让小的们来收拾这厮!” “杀鸡还用得着牛刀?别污了爷们的手,我们来!” “看那小子一身骨架,光我哥几个压也给他压扁-” “爷们一边看热闹吧,包管手到擒来!” 章宝亭摇摇头,大声道:“你们退下,这小子可能练过几天功夫,不得只凭几斤力气便可制住他,我们是兵来将挡,也找会家子出马!” “白财官”赵发魁笑道:“老爷子,注意他还有个帮手呢,块头尚不小-” 冷冷笑的,章宝亭傲然道:“我看见了,也不过就是横粗一块,饶他会得几手把式,亦强不到那里去,正好将这两人捉个一双,吊起来晾他三天-” 赵发魁扬着两条吊死鬼眉毛问:“老爷子,派谁出马收拾他们?” 那满脸悲愤之色,表情痛苦的“铁中玉”孟季平突然挺身而出:“老爷子,由我自己来吧,他们竟然蛮横到连一个替死者申冤的机会都想剥夺。” 章宝亭慰借着道:“你歇着,老弟台,这件事自有我及一干乡亲同好替你担待,你所遭怆恨,不宜劳累,些许阻碍,当可一蹴而就!” “白财官”赵发魁拉住了孟季平,低声道:“兄弟,你这副身手我们全晓得,此等跳梁小丑,还犯得上你去舞弄?叫我两个不成材的徒弟露露脸,好歹拿下来让你出口冤气也就是了!” 孟季平竟哽咽着道:“二哥……我是看不惯,憋不住啊……小玉死得惨,都是我害了她……连想替她报仇雪恨,居然都会有那狂妄之徒横加干预……” 连连拍着孟季平的肩腑,赵发魁劝着道:“你的痛苦二哥我知道,宽宽心,兄弟,宽宽心,谁也干预不了这档事,我们该怎么做仍怎么做,不信你看着,二哥我打包票。” 此情此景,看得熊道元一肚皮恼火,他气咻咻的道:“魁首,那个白无常,我操他的老娘亲,他把我们看成挖壁打洞的小毛贼啦,我非得给这不开眼的土驴鸟一个教训不可!” 燕铁衣低沉的道:“会叫他们尝尝滋味的,这些人在山拗子里窝久了,便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越比越大,该给他们一记当头棒喝,令他们醒觉了!” 熊道元恶狠狠的道:“娘的,几手庄稼把式,几个上不了大台盘的毛人,竟也称孤道寡,划地为王起来,好叫他们见识见识,真正闯荡江湖的角色是什么样的角色!” 这时—— 赵发魁的两个徒弟——“癞狼”孙九,“泡眼”叶福,已经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显然,这是章宝亭派出的“急先锋”! 熊道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道:“娘操的,他们真把我们当猪吃定啦——居然抬出这么两块活宝来-” 燕铁衣低促的道:“道元,你去收拾这个两人,记着下狠打,但不必要他们的命,等你来个下马威给他们抖上了,我们再一齐动手——我对付其它的那些,你救人!” 熊道元忙问:“救了人之后呢?” 燕铁衣道:“你就先护着,大概我耽搁的时间会稍长点?” 熊道元正在点头,三四步外,那“癞狼”孙九已站定了,他用手一指,真有点狼嗥的味道嚷嚷着:“别在打商量,怎么跪地叩头求饶求恕啦,来不及了,你们两个给九爷滚过来,且叫你们尝尝九爷我的手段!” “泡眼”叶福也楞头楞脑的跟着吆喝:“若不打得你两个‘满地找牙’,我就不叫叶福!” 大步踏上,熊道元破口骂道:“你们等着喊祖宗吧,娘的皮,癞狼,还有你这把‘夜壶’(叶福)!” 猛一蹲身,“癞狼”孙九又狠又快的一记“双炮-”擂向熊道元的肚皮,”泡眼”叶福却抢向左边,连打带踢攻击熊道元侧面。 呃,两个人的手脚都还颇俐落。 熊道元连正眼全不看一下,双脚硬碰硬的暴飞,左掌同时反挥,其疾若石火电击劈劈拍连声响,那孙九两肘立断,更被踢中下颔,一个-斗重重跌出,几乎不分先后,叶福的拳腿尚未够上位置,已被熊道玩的反手掌掴上面颊,鼻口喷血,鸣鸣闷嚎着一头撞在雪地上! 在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呼声中,熊道元大旋身,十七腿连环弹扬,孙九与叶福两个人的身子便鬼哭神号般凌空上下翻滚,手舞足蹈,冷似绣球-掷! 大吼如雷,“搏虎神叉”廖刚一个箭步扑了过来,钵大的巨拳狂风暴雨般擂向熊道元! 隔在几步外的燕铁衣不屑的一笑,单掌随意挥拂,地面上就似突的扬起一阵鬼旋风,积雪夹杂着泥尘,“啐”“啐”飞卷,像一把铁砂子般,那等强劲的喷洒在廖刚的背颈上! 火辣的骤痛刺得瘳刚狂吼着蹦跳扯抓,熊道元半声不哼,身形斜偏,掌影晃闪间忽起一脚,将廖刚踹成了个滚地葫芦! 人群里一条身影猝窜向前,两柄雪亮的“勾子匕首”快不可言的狠刺熊道元颈项,劲风起处,双脚也到了熊道元面前! 就彷佛是极西的一抹蛇电闪了闪——当人们的瞳孔尚未及收摄这闪亮的实质是什么,那条攻扑熊道元的人影已尖叫着横跌落地! 是“飞鹞子”彭彤,他拖着一条腿侧倚于地,由足踝至大腿根,六道伤口正在鲜血涌溢,血染赤了雪地,彭彤独目凸突,一张丑脸都痛扁了! 在场的任何人,没有一个看清楚刚才那抹寒芒来自何处,如何出手,以及是什么物体,但他们猜测得到,那造成这个后果的人必是燕铁衣! 燕铁衣仍然卓立不动,毫无异态,像是彭彤的受伤与他没有丁点关连一样,他甚至不朝地下的彭彤望上一眼。 这一下,“拗子口”的人才算惊恐了,他们也才明白已经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真正江湖纵横、玩命搏狠的行家! “云里苍龙”章宝亭神色变幻不定,中气已欠充足的喊了一声:“住手-” 发觉章宝亭望着自己,燕铁衣平静的道:“我原来便未动手,姓章的?” 熊道元磨拳擦掌的大骂着:“娘的个熊,群殴群打不说,竟还抽冷子动家伙啦,老子道上混了几十年,也少见似你们这类的赖货痞货,不要脸加上下三滥,丢死你们祖宗十八代的人了!” 章宝亭惊疑的打量着燕铁衣,嗓门有些泛哑的道:“你——呃,到底是谁?” 燕铁衣冷寞的道:“不用管我是谁,只问你交不交人?” 章宝亭又气又惧的道:“你有种就留下万儿来,如此畏首畏尾,算不上是条汉子-” 鄙夷的冷笑着,燕铁衣道:“像你们这样不分皂白,不问因由的硬要将人私刑处死,就算是些汉子?章宝亭,要论骨头硬,你们还差得远!” 惴惴的,“白财官”赵发魁开口道:“这位朋友,看你身手不弱,想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何妨亮亮底?也好叫我们有个斟酌。” 燕铁衣不耐烦的道:“少-嗦,放不放人?” 熊道元也大吼道:“不放人就一个一个打断你们的狗腿!” 章宝亭气得髯眉皆张,双目如火,他怒不可遏的道:“简直蛮横嚣张,欺人太甚,你两个就把我‘拗子口’上下看得如此无能无用?” 燕铁衣重重的道:“山野愚夫,井底之蛙,你们还以为成得了什么气候?” 撑着上半身坐起来直喘粗气的廖刚,红着眼睛叫-“老爷子,这口乌气决不能咽,‘拗子口’岂容外人如此撤野卖狂?今朝吃人踹了场,往后还能在地面上混么?我们更用什么来维护这里的规矩呀?”—— 第五十七章 求屈直 剑虹挫敌 拖着一条伤腿,痛得龇牙咧嘴的“飞鹞子”彭彤也不甘平白挨剐,他呻吟着附合:“我们老大说得是……章老爷子,可不能叫人把我们看扁了,任杀任剐,这口气可是输不得。” “白财官”赵发魁也横了心:“老爷子,在‘拗子口’,我们好歹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再怎么说,打破头亦只好使扇子-,眼前的事,只有豁开来干,我们有恁多硬把子在这里,再加上好几百乡亲助阵,我就不信会输到那里去!” “搏虎神叉”廖刚咬着牙发话:“好虎架不住一群狼,这两个混帐东西纵然是三头六臂吧,我们群起而攻,也包管将他们摆平一双。” 燕铁衣微微笑了,道:“各位一唱一合,倒是有趣得紧,只是我不耐烦多听,姓章的,你待要‘文场’交人,还是‘武场’交人?” 章宝亭猛一跺脚,厉烈的吼叫:“大胆狂夫,我们与你拚了。” 燕铁衣更不迟疑,暴叱道:“救人!” 只这两个字出口的过程,他已闪电般腾入人群之中,身形回旋起落间,二三十条粗瘦不等的汉子已-空而起,连哭带叫的滚跌四周! 熊道元更如一头出柙猛虎,横冲直闯,掌劈腿飞,打得一干挡路的人众东歪西倒,撞挤翻仆,乱成了一团! 冷叱起处,那唇蓄短髭,神态精悍的“小金刀”胡长顺,倏忽截向燕铁衣,他脚步微滑,双肩暴沉,一柄隐在长袍之内的莲刃金刀已在光芒猝闪下削斩燕铁衣- 猛吸气,燕铁衣已挪出半尺,胡长顺双手握刀,健步如飞,紧接着又是十三刀狠挥疾砍,势锐力浑,不同寻常! 燕铁衣不躲了,“太阿剑”剧过一抹弧电反削,抢在对方十三刀之前如虹流射,但见剑气森森,盈目夺神,胡长顺顿觉无以招架,他金刀反扬,腾掠倒退—— 那一抹晶莹的刃芒尚在凝形,更快的,另一道冷电突自虚无中展现,而寒光突起又-,胡长顺已闷哼着-刀扑跌——右腕血喷如雨! “大金刀”耿清凌空暴落,口里愤怒的吼叫着道:“好杀才!”一张团字脸已由原来的淡黄色涨成了赤红,他人尚未到,沉厚的“金背砍山刀”已在闪晃纵横的光影中罩住了燕铁衣! “太阿剑”便在这时化做一团芒刺参差的巨大光球,在尖锐的锋刃破空声里朝四面八方飞激流射,陡然间,宛似群星迸泄,银瀑溅洒,密集强劲得不容一发! 耿清的“金背砍山刀”立时被连续的磕弹震荡,准头全失不说,几几连手柄也把持不稳了。 没有人看见“照日短剑”是什么时候从那个角度插进耿清大腿内的,待大家发现情形有异的辰光,耿清业已一屁股坐了下来! 脸孔铁青,挫牙欲碎的“云里苍龙”章宝亭,猛往前抢,他大概未携兵刃,高大的身躯斜起处,外罩的一袭狼皮袍子已“呼”声抖直,竟同一块铁板般坚实的扫下! 燕铁衣“嗤”的笑出了声,“太阿剑”暴映出波波如浪的光影,迎向章宝亭的狼皮袍子,章宝亭悬处翻腾,再次横着挥袍猛卷! 流闪的剑芒倏然幻成千百条曳光飞射章宝亭,而却在那条条莹灿隼利的光矢流电隐灭前,又蓦地弹出一蓬星点,章宝亭的狼皮袍子尚不及收回,已-那时变成了千疮百孔,斑斑絮絮的袍面毛丝,随风飞散。 骇然惊叫,章宝亭弃袍急退,顿又觉得颔下一凉,半把青髯,也一同飞削落地! 斜刺里,一条人影鹰隼般横掠过来,蓝汪汪的剑锋抖眩成雨散雪飞,截击燕铁衣的“太阿剑”——那人艺业不凡,出手尤快,但却剑剑空失,没有碰上燕铁衣的“太阿剑”一下! 不错,那是“铁中玉”孟季平。 敢情他也是使剑的角儿。 对于用剑的敌人,每次遭遇都会使燕铁衣兴起一种遗憾的感觉——这种感觉,包括了惋惜无奈,以及一丝儿揶揄;剑是随心的兵刃,是非好恶,便全要看这使剑的主人了,而孟季平,到底会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现在,燕铁衣又有了这种遗憾的感觉。 他注视着对方手上那柄剑,锋刃较寻常的剑身来得较宽较长,通体透蓝泛亮,吞口处镶嵌着正反各一块菱形的青玉,护手两角上弯,雪纹雕镂——是一把上好的,适于削肉溅血的利器! 孟季平神态悲愤表情激动,他紧握长剑,朝着燕铁衣厉吼:“你这蟊贼枭盗之属,今天我便拚了一死,也不会叫你们得逞!” 燕铁衣目光飘了过去——熊道元冲刺扑打,已把那些只会虚张盘势,盲从附会的山民愚众捣得翻跌滚爬,狼奔猪突,惊恐惶惧的呼号-喊声乱成一片,熊道元经过之处,宛以虎入羊群,所向披靡,如今,他正在追逐着那十几个壮汉擎抬的门板,门板被那些人抬着奔,躲熊道元吼喝着追赶,而大群的人众却在挤迫推拥,形成一个个流荡的、纷混的人旋! 又望向对面这位情绪不稳,气恨膺胸的“铁中玉”,燕铁衣语声十分平静的道:“孟季平,你该比那一干头脑简单,蛮横愚鲁的山野悍民理智些才是,至少,邓长是你的朋友,你应比他们更了解邓长的为人及操守,无论在情理上,在情分上,你都有替邓长明辩真相查清事实的义务,怎可不问是非,滥与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孟季平切齿如磨,怨恨至极的叫:“我瞎了眼,迷了心,才交到姓邓的这种‘朋友’,他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天良丧尽,无心无肝,他不但害死了我的表妹,更害了我三姑,害了我,他这种兽性之后的余恨,将使我终生负愧,不得安宁,我几不能生啖其肉,还和他有什么情分可言?” 摇摇头,燕铁衣道:“现在就硬把这个罪名朝他身上扣,是有欠公允的,孟季平,你怎能对他怀有成见,和那些-顸胡涂,自以为是的混帐一样皂白不分?” 孟季平大叫着:“罪证确凿,如山不移,他还算被冤了么?” 燕铁衣冷冷的道:“不敢说被冤,至少也不能因此便给他套死扣定,孟季平,其中启疑之处甚多,你该在道义上不失你的立场才对,可惜的是,你竟也附会他们的论调,在未能给邓长申辩查证的机会便剥夺他表明清白的权利,这不止是不公平,更已到了迫人入罪的恶毒地步,一个曾是多年朋友的人会这样做,未免令人齿冷!” 孟季平双目中闪动着淋漓血光,他吃人似的瞪着燕铁衣,凶狠的咆哮:“你只是个为了出风头而故意逞强争胜的狂徒,是个无聊无行的好管闲事者,你凭什么在这里信口雌黄,替邓长狡言掩护脱罪?你懂得什么情理情分?呸,我看你定然别有图谋,心怀叵测!” 笑笑,燕铁衣道:“我倒想不出在你们这贵宝地,或是在你孟季平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东西?” 孟季平正要说话,那边,一声狮子吼,熊道元已抓牢了捆人的门板,他奋力抢夺,猛扯暴翻,原来擎抬门板的那十几个精壮汉子立时惊号哇叫,纷纷自门板上倒飞过来,个个摔了个狗吃屎- 厉叱着,孟季平身形倏跃,斜掠急扑——但“太阿剑”的冷电寒光却猝然闪眩成一面耀目夺魄的刃之网,暴映立-下,又将这位“铁中玉”生生逼回- 后面,“云里苍龙”章宝亭奋起迎堵,燕铁衣好似脑勺子上生有眼睛,他微微倒移剑尖弹出一蓬星芒洒飞,而星芒才现,剑刃已快若石火般再次削掉了章宝亭一绺青髯! 惊窒的闷嚎着,章宝亭踉跄倒退,一边急不迭的检视着自己的下颔。 燕铁衣头也不回的冷笑道:“老头子,下一次你要再想捡便宜,你失落的就不会只是髯须,恐怕还得带上你半个下巴壳!” 这时,熊道元舞弄着门板,连挥带扫的冲开一条路子,威风十足的奔来燕铁衣的身边! 孟季平几乎气炸了心肺,他歪扯着一张白脸,嘶哑的狂吼:“我不会放过你们这两个狂徒,我发誓,我必将要你们偿付干预此事的代价,即便因此赔上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怜惜又痛心的端详着门板上早已人事不省的邓长,然后,燕铁衣才缓缓回过头来,他神色萧煞的道:“如果邓长是受了冤枉,孟季平,你就会一语成谶!” 孟季平手中长剑一展,激厉的尖叫:“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旁边,“白财官”赵发魁急忙一把抱住了孟季平,这位当地的“皮货头子”早已被燕铁衣那神乎其技的凌厉剑术吓破了胆,从头到尾,他也就一直在装腔作势,可就不敢真上硬干,但他勇气不够,心眼倒活,他十分明白,目前的情势,是不能再逞强撑持下去了,人家的功力火候,绝不是他们这几块料所可抗衡的,他紧拖着孟季平,急促的叫道:“兄弟兄弟,你忍着点,且先忍着点,小不忍则乱大谋,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听二哥我说,这一阵便叫他们占便宜,好歹我们总有法子找回面子来,如今平白无故的受挫辱才叫不值,兄弟,别毛躁,你还怕这两个人熊飞上天去?” 只剩半把胡子的章宝亭,也强行按捺着满心的怨恨,一肚皮怨气,哑着嗓门道:“我们就暂且叫他横上这一歇,他狂得过今天,我就不信也能狠得过明朝,忍着这口气,我倒要看看这两块来路不正的邪货还能霸道到什么地步!” 对于这种场面上的“过门”,燕铁衣早就腻味得厌烦了,他鄙夷的道:“你们放心,此事若未得澄清,弄个水落石出,你们叫我走我也不会走,在我求得真相以前,你们有什么手段,不妨尽可施展,只要你们经得起皮肉的痛苦!” 他扭头望了望客栈的招牌,又闲闲的道:“我们就住在这家客栈里:‘招安’。” 说着,他连眼皮也不撩一下,大步行向客栈门,随在后面熊道元抗着门板,昂然跟上。 人群慢慢的散了,垂头丧气的散了,再也没有先前的那种疯狂气焰,骄满情态,与野性的呼号了,他们窝窝囊囊,头破血流的散了去,有的腰僵腿直,有的步履踉跄,有的还得被人搀扶着…… 那几个为首的人物,更是灰头土脸,几几连腿都挪不动了! *** “招安”客栈里接了这么两位“人王”,加上这么一位众矢之的棘手客人,那种惶恐不安的味道可是难过透顶,但他们岂敢不接,又岂敢不尽心奉侍? 熊道元连骂带吼的要了两间二楼上房,先把邓长解了绑,将那扇门板由窗口掷向了大街,然后又急毛窜火的要汤要水要炉盆,搅得客栈上下,连掌柜带伙计,全都赶命似的忙个不停,你来我往,到处张罗,走马灯般连口大气都来不及喘! 不久之后,燕铁衣招来了客栈的掌柜,他就坐在房间的床沿上,面含微笑的向这位胖敦敦的大掌柜提出了要求:“掌柜的,我想烦你去请一位郎中,要此地最好的郎中,银子我们不会少给,但是,他却必须尽心尽力的替这位伤者调理医治。” 胖掌柜站在房门口,一张圆脸上泛着青白,他搓着双手,——的道:“呃,这位爷……不是我不肯效命,实在是……呃……你方才抗出来的楼子,叫我们做生意的人不敢沾惹,这答于帮着你扯那些位‘坐地’大爷的腿,你不含糊他们,可是,我们却得在此地混下去……” 点点头,燕铁衣道:“掌柜的,如果你这样做了他们会对你不利,可是?” 胖掌柜赶忙苦着脸道:“你老体谅——那些位大爷,全是地面上有头有脸的‘霸’字号人物,任凭那一个发了威,我这片小店也承受不起,只要他们歪鼻子瞪瞪眼,我这小本生意,也就别打算再做啦?” 燕铁衣同情的道:“他们会砸你的店,赶你出‘拗子口’,-?” 店掌柜以一种委屈的神情道:“可不是,一个弄毛了那些人,说不准还会叫他们狠揍一顿哩。” 燕铁衣忽然和悦的笑了:“不过,掌柜的,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干什么营生的?” 呆了呆,店掌柜惴惴的道:“二位不是武林中的豪杰,江湖上的好汉……” 翘起二郎腿,燕铁衣闲闲的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可以告诉你另外的一半——我们专门在刀头舐血,在杀戈中求生,也就是说,我们是靠暴力,靠搏命斗狠渡日的,宰宰人只是家常便饭,小小的把戏,如果有那不识相的什么角儿胆敢违抗我们的谕令,我们的手段十分简明,我们不砸那人的店,不赶走那人,也不揍他,我们只是干干脆脆的一刀杀却。” 说着,他用力在脖子上一比,又笑——的道:“掌柜的,利刃砍头的情景你见过么?但见刀锋如雪寒光一闪,刀口子重重砍进人的后颈环椎骨中间,‘哺’一声,血冒得像泉喷,一颗脑袋就骨碌碌滚出了好远,有时候,颈腕子的血都冒光了,那颗人头还会龇牙咧嘴的觉得痛呢。” 突然干呕了一声,店掌柜的胖脸透着青灰,混身的肥肉也在哆嗦,他像害了病似的觉得一阵冷、一阵热,嗓门也开始了抖索:“爷……你……你是说……你是说……” 燕铁衣慢条斯理的道:“我是说,我们总喜欢用这种爽快的方法来惩处那些不肯与我们合作的人,你大概已注意到我的那个同伴了吧?他对砍人头颅最是有瘾,我也不知说过他多少遍了,可就是毛病不改,老爱找借口玩这种游戏,嗳,在这‘拗子口’,又难保那个倒霉的要挨刀啦。” 眼睛里流露着惋惜不忍的神色,但燕铁衣却是有意无意端详着店掌柜那白嫩的脖颈,似乎在估量那一刀从何处下去比较适宜。 心腔子阵阵收缩全身透冷,虚汗涔涔,店掌柜痛苦的喘息着,他扯咧着嘴巴道:“这位爷……我想……我可能替你们找到一位郎中。” 燕铁衣愉快的道:“是么?那真太好了,希望还是此地医术最精到的郎中!” 用力点头,店掌柜拭着汗道:“保不会差,爷,只是你那位贵友……” “哦”了一声,燕铁衣道:“你放心,掌柜的,对于帮助我们的好人,譬喻你,他是十分友善的!” 想挤出一抹笑容,却是任怎么也挤不出来,店掌柜局促不安的道:“我这就去设法,但这位爷还请你口风紧着点,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片店-口啊!” 燕铁衣道:“当然——我只有一个要求,掌柜的,你所请来的那位郎中,最好老老实实的尽他本分,否则,他的脖子也怕挨不起一刀呢。” 店掌柜忙道:“你老宽怀,错不了。” 笑笑,燕铁衣道:“很好,掌柜的,你快去快回,我也不耽搁你了。” 在店掌柜脚步不稳的离开之后,燕铁衣随即进入隔壁的房间,守护床边的熊道元迎了上来,急急问道:“成了没有?魁首。” 燕铁衣颔首道:“约莫不会有问题了,掌柜的还想活下去。” 嘿嘿一笑,熊道元道:“不错,谁不想活下去呢?好死也不如赖活着,何况,他胖敦敦的似乎还活得不错。” 燕铁衣望着床上仍未苏醒的邓长,低问道:“他情况怎么样?” 熊道元恨恨的道:“伤得不轻,大多是钝器打出来的,多处瘀血浮肿,恐怕还波及内腑,尤其一张脸盘,被打得差点不像是邓长了,连牙齿也生生打掉了六七颗,嘴巴裂了好大口子,这些王八蛋也真叫歹毒!” 燕铁衣阴沉的道:“他们是想活活打死他。” 熊道元庆幸的道:“魁首,幸亏我们恰巧到了这里,否则,老邓这条命就不是他的了!” 哼了哼,燕铁衣道:“更幸亏的是没依着你的意思不闻不问,若照你的说法,邓长也一样没命了!” 讪讪的,熊道元红着脸道:“魁首,你可别生气,谁能想得到门板上的那人竟会是他?我连做梦也梦不到老邓居然有一天会叫人摆布到这步田地!” 燕铁衣冷冷的道:“人一生的际遇变幻,谁也难说,不但邓长,你我亦是一样。” 吞了口唾-,熊道元陪着笑:“魁首,总算老邓这小子福大命大,跟了魁首这么一位好主子,处处都能照应他,周全他,要不然哪,任凭他八字生得再巧,若非魁首伸手一拦,他也逃不过那一顿无情的棍棒去。” 燕铁衣犹有余恨的道:“这是个山拗恶野的所在,偏又有这么一群愚昧无知固执不化的土豪劣绅之流在这里掌握操纵,兴风作浪,摆弄着一干肓目的人众鼓噪起哄,动私刑,循酷例,搞着原始兽性的粗暴把戏,却尚自以为是,说不出的清明公正,简直可恶可恨,荒谬昏-之至!” 熊道元道:“魁首说得是,这个鸟地方真正无法无天,乱七八糟,尤其章宝亭那一伙子混帐东西,关着门起道号,自己加封自己,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偏偏一个个还有那么副假面具挂着硬充清高。” 走至床前,燕铁衣注视着昏睡不醒的邓长——这阵子,已比他在板上的时候稍稍好看了一点,熊道元已替他全身上下的清洁过,一些血污秽垢经已除去,但是浮肿瘀血的所在依然,那一块块青紫,一条条伤痕,倒显得更为清晰明确了;肌肤的绽裂,皮肉的翻卷,伤口的血糊黏黏,再衬上那一张凸凹不平,乌赤紫瘀的面孔,看了委实令人心酸。 熊道元在一边喃喃的咕哝:“看他们把老邓糟蹋成什么样子?这些心狠手辣的九等窑子货。” 低喟着,燕铁衣道:“人被硬生生打成这样,其痛苦尤胜刀剑相加,邓长受罪了。” 熊道元干咳一声,小心的问:“魁首——呃,依你老的看法,这档子事,我是说他们楞指老邓犯了奸杀罪行的事,真会是老邓干的么?” 燕铁衣静静的道:“现在还不能断定,要等邓长醒过来之后,我详问过他才可多少显点端倪。” 顿了顿,他又沉重的道:“我想邓长不会这么胡涂,也但愿他不会这么胡涂,据我平时对他的了解,他不像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一个人的素行,极难做突兀的改变,好的方面是这样,坏的方面也是这样。” 熊道元轻声道:“魁首,假如——我只是说假如,这事是邓长干的,魁首会怎么处置——?” 燕铁衣神色严凛,缓缓的道:“如果真是邓长干的,他就准备承受那剖腹剜心之刑——‘青龙社’有规律在,对那犯奸杀重罪的人有明白的处置,上下一例,谁违反了谁都免不掉,只是,不论我们的了断方式为何,这是我们‘青龙社’自家的事,外面的人决不能插手代行!” 熊道元忙道:“魁首,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我可以用性命担保,这事不会是老邓干的,平时他连较热闹的地方都不去,举凡花街柳巷之属更是绝少涉入,有年轻点的女人朝他多说几句话他都会脸红耳赤,手足全没了个置放处,像他这种木讷腼腆的性子,会奸杀人家的黄花闺女,岂不是匪夷所思,荒天下之大唐?” 燕铁衣沉吟着道:“我也是这么想,邓长素来生活检点,自律甚严,更无女色上的嗜好,他担任刑堂司事首领之职多年,亦一向厥尽本分,表现至佳,这样的一个人,按说是不会出毛病。” 熊道元强调着道:“我就不相信多少年来他是故意装给我们看的——只为了今天来这里奸杀一个女人!” 燕铁衣平和的道:“本性所在,是装扮不来的,或者可以短时间掩饰,却难以长久不露。” 熊道元肯定的道:“这事决不是老邓干的!” 燕铁衣比较慎重的道:“等他苏醒之后,我会问个明白。” 搓搓手,熊道元道:“魁首,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家客栈里处理这桩公案?” 燕铁衣道:“这不是个很方便合宜的所在么?彼此都隔得近。” 熊道元谨慎的道:“就是隔得太近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又当五方混杂之处,人来人往,情势难以控制,魁首,提防他们动歪点子算计我们。”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他们是一定不肯善甘罢休,也一定会找我们麻烦,挑衅启端之举在所难免,流血残命之争亦非意外,道元,等着瞧吧,热闹场子在后面,江湖上凡属了过节、申曲直的事,有那几样是文绉绉的?” 忽然笑了,熊道元道:“不过就凭那几块草包废料,倒也不值得我们慎将其事,只要他们敢来,光拿扫把朝外扫便行了!” 燕铁衣却摇头道:“你错了,道元,慎勿轻敌,只要他们敢来,他们就会多少有了点倚靠,有了点仗倚,否则,他们岂会愚蠢到再自取其辱?”—— 第五十八章 金刃展 寒心破诡 熊道元不在意的嘿嘿笑道:“魁首,他们那点功底架势,今天业已承教过了,任他再蹦再跳,还能变出什么花巧来?一批如假包换的酒囊饭袋,便充能充上了天,也仍是酒囊饭袋一批,而物以类聚,他们找得着的帮手,尚会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 燕铁衣走向摆在房中的那只斑铜兽耳火盆,伸出双手在盆火上烘烤着:“事情不会这么轻松容易,如果他们再度找上门来的话。” 熊道元舐着嘴唇道:“其实,他们若敢再来,根本用不着魁首你烦心,属下我一个人就能够把那干加料的草包,通通从二楼窗口给扔出去!” 燕铁衣笑笑,道:“这些年来,你别的不见长进,口气倒狂多了,也不知你是跟谁学的?我自己好象还没有这种自大的习惯。” 有些尴尬的打着哈哈,熊道元道:“什么样的形势下才敢讲什么样的话嘛,魁首,那些宝货是真的不行,否则,我怎敢如此自狂自大?” 燕铁衣道:“还是小心点好,正如你方才所言,这总是他们的地盘,人头熟地头熟,明明暗暗,都得提防他们耍花样——这些人,并不是什么讲究仁义道德之辈?” 房门就在这时被轻轻敲响了,极轻极轻的几下,显示出门外那人是一副做贼心虚似的德性。 熊道元立时闪向门边,低沉的问:“外面是谁?” 燕铁衣呶呶嘴,接话道:“开门吧,大概是店掌柜的带着郎中来应卯了。” 果然,门外传来掌柜的低促不安的声音:“是我,二位爷请快开门——” 熊道元拔栓启门,胖胖的店掌柜脸色发灰的冲进房来,在他后头,还跟着一个焦黄面孔,唇留两撇鼠须的中年人,这人的举止,倒要比店掌柜从容镇定得多。 燕铁衣尔雅的笑着道:“偏劳了,掌柜的,这一位是……?” 胖掌柜在这大冷的天气里,居然满头是汗,他不住的用衣袖拭擦着,喘气嘘嘘的道:“这是我们‘拗子口’周围百里一带最高明的全科郎中,专治各项疑难杂症,跌打损伤,举凡内外疾患,筋骨创痛,无不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拱拱手,燕铁衣道:“佩服佩服,请问先生高姓?” 那面孔焦黄的人物也赶忙还礼道:“末学欧少彬,阁下是?” 燕铁衣道:“我姓燕,燕子的燕。” “哦”了一声,欧少彬话归正题:“燕少兄,患者约莫就是躺在床上的这一位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先生应该也有个耳闻吧?” 欧少彬面无表情的道:“听说过此人,但未亲眼瞻仰。” 一听这位“大郎中”口风不大对,燕铁衣立时沉下脸来:“欧先生,希望你一本医德,尽心救治此人,他本身所牵连的问题,是非好歹与阁下并无相干,还盼你不要因而成见在心,影响到你本分之内的工作!” 欧少彬既然知道邓长的事,自然也不会不知道燕铁衣与熊道元大展神威,于众人手中解救邓长的事;他焦黄的面孔上浮起一抹强笑,道:“这个,燕少兄尚请释怀,我们学医之辈,只管济世活人,为病家-除苦痛,至于病家本身的——缠连,不是我们能以过问的,我们也没有这个过问的力量,对伤者的调治,末学自当一力为之,少兄宽念。” 燕铁衣形态稍见缓和的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欧少彬不再多说什么,管自提着他那只深褐色的檀木药箱,走到床前,开始为邓长检伤诊脉起来。 熊道元站在床的另一边,双手叉腰,虎着一张脸,双目毫不霎瞬的注视着这位大夫的治疗行动,模样业已摆明了——朋友,你最好不要出差错! 来到惶惶不宁的店掌柜身旁,燕铁衣闲闲的问:“还没请问掌柜的贵姓大名?” 胖掌柜赶忙道:“我的贵姓大名是刘景波。” 微微莞尔,燕铁衣晓得这位大掌柜是真的发了慌——他稍稍放低了声音:“姓欧的这位郎中,靠得住么?” 吸了口寒气,刘景波的脸色越发青白了:“靠得住,靠得住,当然靠得住………” 燕铁衣安详的道:“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呀?” 额头上又渗出了汗珠子,刘景波几乎有些窒迫的道:“是……老朋友,好多年的老朋友了。” 燕铁衣道:“怪不得他肯这么帮忙。” 搓着一双胖手,刘景波笑得比哭还难看:“这点事,呃,我自信还求得动他。” 燕铁衣道:“他不会令我们失望的,对不?” 刘景波粗浊的呼吸着,一边用手抹汗:“错不了,燕爷,包管错不了。” 燕铁衣注视着刘景波的眼睛,这位掌柜的却目光畏瑟,不敢与燕铁衣的视线接触,总是频频转动,神态显得异常忐忑慌张。 在房中蹀踱了几步,燕铁衣关心的道:“刘掌柜,你的样子不大对,是不是那里不舒服呀?”不由自主的混身痉挛了一下,刘景波的嘴唇都透了青:“我?不舒服?没有呀,我很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燕铁衣笑道:“这就好,如果感到身子不适,郎中在此,正可一并医了。” 刘景波努力扮着笑容,但不可否认的,却实在笑得叫人心里起疙瘩。 现在,坐在那里的欧少彬,正由熊道元帮着在以净布沾了热水,细心洗拭邓长全身上下的伤处,而且,药箱子也打开了,里头膏丸丹散,瓶瓶罐罐的玩意却是不少。 燕铁衣背着手,笑嘻嘻的道:“欧大夫的手艺不错,呃!” 刘景波僵了僵,又好象才听清楚,急忙点头:“不错,不错,是不错……” 燕铁衣道:“他府上还有什么人呀?” 呆了一-那,刘景波含混不清的道:“只……只他独身一位。” 燕铁衣以玩笑的口吻道:“是贵宝地的闺女忌讳嫁郎中,还是他自己不愿娶亲?” 刘景波的头皮似是发麻,他挣扎着道:“是他……不愿……不,是一时未有合宜的对象。” 这时,那欧少彬扭转头来,淡淡的道:“景波,过来帮我个忙吧。” 熊道元马上开口道:“不用了,大夫,我在这里听你使唤还不是一样?掌柜的笨手笨脚,那有我灵便?再说,对跌打损伤这一套,多少我也比他在行。” 欧少彬无奈的笑笑,没有再坚持,开始用药物为邓长敷治伤处。 拖了张竹椅,燕铁衣坐了下来——正是欧少彬与刘景波两个人都能看得到的位置,然后,他从胸前金鞘中拔出了他那柄震慑江湖的“照日短剑”,两指宽的锋刃流闪着莹莹秋水也似的青光,剑尖尾芒耀灿,略一摆动,吞吐若电;他轻轻握住了金龙形的把手,缓慢的平着刃口在指甲上磨擦,剑身反映着虹彩隐隐,净亮透澈,宛如反映着一片魔性的光影,甚至连房中的景像,也加杂着炉火的殷红,交融成怪诞的、合着闪闪猩赤的图案。 “照日短剑”在他手上玩弄着,这间客房中已似漾起了一股无形寒气,阴森森的寒气——任是炉火烧得那等旺法! 欧少彬虽在专心一意的替邓长疗伤,其实目梢眼角,仍然瞧得见燕铁衣的动作,他表面上看不出异态,骨子里却已在怔忡不安了。 大掌柜刘景波自从燕铁衣不明所以的拔出了那柄短剑之后,便已惶恐得禁不住栗栗轻颤,他的视线像是被那柄锋利的短剑吸牢了一样,定定的瞪着刃口不动,燕铁衣每次翻转刃面,他就嘴巴张开,表情也会痛苦的扭曲——似是剑刃翻转在他心里。 忽然露齿笑了,燕铁衣朝着刘景波道:“刘掌柜,我这把短剑算不算得是‘上品’?” 用力吸了口气,刘景波舐着发干的嘴唇,声音-哑的道:“好剑……是一柄好剑……” 燕铁衣和悦的道:“你也懂得剑么?” 刘景波期期艾艾的道:“不……我不大懂……燕爷,但、呃,但我看得出你这把短剑不是凡品……” 似是十分高兴,燕铁衣道:“有眼光,刘掌柜,它的确不是凡品,它是用一种特异的,如今业已失传的铸炼方法所打造,连它的钢质与合成方式,迄今也再难寻觅;这是一柄古剑,削金断石,可韧可坚,尤其是它的折旋光性强,刃面的曲斜适当,所以,它永不沾血,主要的是它锋利的程度更令人喜爱。” 干咽着唾-,刘景波觉得喉中又燥又苦,心腔子在擂鼓似的跳:“燕爷真是行家……” 笑了笑,燕铁衣又道:“习武之人,总得有个一两样趁手的随身兵刃,兵刃用的年岁久了,就变得和自己的心灵互为呼应,有如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啦。” 连连点头,刘景波却惊惧得冷汗涔涔——他摸不清燕铁衣为什么会突然向他说这些话?骨子里是否另有其它暗示或影射? 于是,燕铁衣主动为他做了解答:“我的这柄短剑,随着我出生入死,历经艰险,已有很多很多年了,它是我的伙伴,是我的灵魄,更是我忠心不二的守护者,它永远帮着我,协助我,尤其是,当有人,或某一桩阴谋正待对我做恶毒的侵害时,它就会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来向我发出警告。” 嘴巴抿合着,刘景波却抖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燕铁衣随意伸手在怀中摸出一张小额银票来——那是一种毛头纸质的银票,有点粗糙,也很轻软,他左手两指拈住银票一角,高高举起,又任其飘落。 刘景波正不知燕铁衣葫芦里是卖的什么野药?但见燕铁衣右手上的“照日短剑”倏然眩闪波颤,只是一下,只好像剑刃抖动了一下,那正往下飘落的一张银票又飞上了天花板,可是,却分为一小片,一小片的再次纷坠- 顿时,刘景波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他凸瞪着两只眼珠子,张大几可塞进一只拳头的嘴巴,只见出气,不见吸气…… 替邓长疗伤中的欧少彬,也几乎不易察觉的震了震,他的双手仍极稳定,但鼻尖上却已渗出了细碎的汗珠。 燕铁衣不以为意的道:“雕虫小技么?” 刘景波恶梦初醒般连连打着寒噤,他以为他方才所看到的,已不是人的技巧表现,那更像是一种障眼的魔法! 燕铁衣又像在解说某一样手艺的诀窍般,兴致勃勃的道:“这玩意,主要练的就是个眼明手快,在这方面有了火候,动作上的连贯就会奇妙得不可思议了,好象是邪术似的;在这种情形下刺杀另外的活动目标——尤其像人一类的笨拙物体,便将收到难以料想的丰硕结果,几乎是要叫剑刃透入什么部位,它便极合心意的透入什么部位,如臂使指,挥洒自若……” 刘景波已经站不住了,他颤巍巍的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全身的肥肉都在哆嗦。 用剑刃轻刮着下巴,燕铁衣吸吸鼻子:“有个传说,讲刃器见血太多,便会在锋面内凝结成抹不掉的一抹血痕,其实,这话并不太可靠,就以我自己这把短剑而言吧,它染的血,夺的命,只怕已有你们贵宝地‘拗子口’一半的人数了,但它却光亮如昔,点污不染,澄净得依然秋水一泓;不过呢,偶而闻闻,倒似隐约里透着那么一股腥气……” 忽地,刘景波像被谁猛踢了一脚也似从椅子上跳起,他不带人声的哭喊着:“欧爷子,欧爷子,你就死了心吧,千万妄动不得啊……” 坐在床边的欧少彬,身子甫始一硬,尚未有任何动作,熊道元双手猝翻,一对银灿如雪的短枪,已抵住了这位大郎中的胸口! 燕铁衣端坐不动,温文的微笑着:“很好,刘掌柜,说你知机识趣也好,天良未泯亦罢,你总算觉悟得早,在尚未酿成大错之前就先明白了利害,要不然,我实在不知我这短剑该挑你身上那个地方插进去好。” 站在那里抖索个不停,刘景波泪水直淌,呜咽着道:“燕爷饶命,燕爷饶命啊……你不能怪我,我是身不由主……是他们强迫我这么干的……我若不从,他们也一样放我不过……”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了解,我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你且老老实实的站在一边,这位欧先生,我却要和他亲近亲近。” 刘景波恐惧的哽着声道:“燕爷,欧爷子也是受人之托,情面上不好推卸………” 燕铁衣淡淡的道:“这个问题,由我来处置。” 转对欧少彬,燕铁衣慢吞吞的道:“欧先生,你是要我们逼你说出来呢,还是你自己说出来?” 放下手上的一包药粉,欧少彬十分镇定的道:“你们要我说什么?” 双枪微微加力顶挺,熊道元恶狠狠的叱骂:“早就看你不是路,你还装你娘的什么人熊?” 摆摆手,燕铁衣道:“告诉我们,你原准备用什么法子来算计我们?” 沉默半晌,欧少彬叹了口气,却相当干脆的道:“既是叫你们察觉了破绽,我也用不着再掩饰下去,在我的长袍左腋下,吊挂着一只极薄的纸裘,内中装的是一种甚为剧烈的迷魂香,名叫‘见风倒’,只要我脱下长袍,用力一抖,即会袋裂粉溢,房中的人,全都会在吸气之后晕倒——这种迷魂香药性霸道,令吸入者还来不及再次呼吸前,便已人事不省。” 熊道元咬牙切齿的道:“好歹毒的东西,老子这一家伙就捅穿了你。” 燕铁衣道:“不可造次——欧先生,我想请教,你出身医门,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做的是救人活命之事,这种下九流的奸、杀、淫、盗的媒介物——闷香,却是自何而来?” 欧少彬沉沉的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燕铁衣道:“谁的?” 略一犹豫,欧少彬始道:“是‘白财官’赵发魁交给我的。” “-”了一声,燕铁衣道:“所谓‘物符其主’,姓赵的那个家伙,倒是像有这类玩意的主儿,那么,点子也定是他出的了?” 欧少彬缓缓的道:“是赵发魁与章老爷子门下的‘大把头’柴响鞭子两人偕同刘掌柜的一齐来找我干这件事。” 咽泣了一声,刘景波哆嗦着道:“我是被他们硬挟持前去的……我本来不是去请欧爷子,而是到‘拗子口’外头去找一个姓黄的郎中,他和我有亲戚关系………谁知道才一出门,就被赵发魁手底下两个汉子拖进了暗巷,赵发魁与柴大响鞭全窝在暗巷里,他们强逼着我说出燕爷交待的事来,我有心不说,他们又威胁我,要烧我的店,把我以私通江洋大盗的罪名处置……” 哼了哼,燕铁衣道:“这些人倒似自办官府了,他们要按人什么罪名就是什么罪名?” 刘景波抹着泪,鼻子里“呼噜”“呼噜”的响道:“可不是?燕爷,你是外地人,不明白我们这‘拗子口’的情势:这里最早尚未发达的辰光,全是松木场,炭窑,皮货商的天下,而章宝亭老爷子便拥有此地最大的三处松木场,一家炭窑,赵发魁却垄断皮货生意,与山上的猎户头子廖刚勾结起来,形成一股努力………孟季平是他那死去的大哥替他在这里扎的根,他也有着两处松木场,两家炭窑,另一家毛皮店,还有‘拗子口’的大片土地,他和‘大金刀’耿清,‘小金刀’胡长顺更合开了一家驴马行,专门包运‘拗子口’出往外地的货物……” 燕铁衣冷冷的道:“这人真叫精明,好处全被他们占了!” 刘景波醒了把鼻涕,又接着道:“后来,‘拗子口’逐渐热闹起来,又有人陆续迁来这里定居或做买卖,但不论是人头上,地头上,和产业的雄厚上,全比不了他们原来深植的基础,慢慢的,大家就习惯听他们的,顺他们的,任什么事,这些人说了就算数,要怎么办便怎么办,天长日久下来,这已成了规矩,待要不依也不行了,何况他们财大气粗,有人有力,一般老民,谁也不敢犯着惹着,给自己找麻烦。” 燕铁衣摇头道:“这明明是一批土豪劣绅,恶霸奸商,竟却公然以地方上的名人善士,富贾达官姿态出现,处处标榜仁义,实则为非作歹,声声维护公理,实则欺压善良,而鱼肉乡里,横行地方,其独断专行,蛮横暴戾之作为,更是斑斑可见,我奇怪,你们当中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揭发反抗?” 哭丧着脸,刘景波道:“燕爷,我们没有你这一身能耐,无谋无勇,拖家带眷的,那一个不想活了?敢去虎嘴上捋-?” 望着欧少彬,燕铁衣道:“我们刘掌柜方才所说的话,都不假吧?” 欧少彬叹息了一声,道:“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燕铁衣道:“看来,欧先生,你比他们都来得明白,对事理的看法也必较深入,怎么也逆来顺受之外更和他们狼狈为奸,叫人家牵着鼻子走?” 欧少彬苦笑道:“正如刘掌柜的说法,我也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开罪了他们,对我并不是一桩合宜的事,他们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赶我离开!” 燕铁衣正色道:“你身怀一技,还怕在别处找不到饭吃?” 低喟着,欧少彬道:“少兄,放弃一个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似口头上说那样简单,殊不论情感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以我行医这一行当来说,要经过多长久的考验才能获得病家的信任;多少次的悉心施术才能立下这点名声?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已倦于奔波流离之苦,叫我再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来起,只怕我已没有这个精力,也没有足够的时光了。” 燕铁衣同情的道:“说得也是……” 重重一哼,熊道元瞪着眼道:“那就正好叫你寿终正寝在这个鸟操人不爱的所在!” 横了熊道元一眼,燕铁衣皱着眉道:“你少打岔!” 欧少彬沉重的道:“燕少兄,我同刘掌柜的处境,都已据实告诉了你,你若能原谅我们,自是感恩不尽,否则,便任你处置吧……” 刘景波胆颤心惊的央求着:“燕爷,求你高抬贵手,我们全是身不由己,受人逼迫……燕爷,你恕罪啊……” 熊道元大声道-“别吆喝,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燕铁衣却报以纯真童稚的一笑:“算了,我原也不想难为你们。” 呆了呆,熊道元急道:“魁首,就这么拉倒啦?” 燕铁衣瞪着熊道元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可以代我发号施令或更改我的意思起来?我看你是钉子碰得少、毛病越来越大了!” 熊道元忙道:“属下不敢……” 燕铁衣道:“还不收回你的家伙?” 于是,熊道元赶快将抵在欧少彬胸前的一对银枪收回,讪讪入套;欧少彬拱拱手,微笑道:“多谢留情——这位兄台好俊的手法-” 熊道元有些不大是滋味,只好瞪了对方一眼。 接着欧少彬又向燕铁衣长揖:“少兄宽怀大量,末学感恩不尽。” 燕铁衣忙道-“不客气,欧先生,当心你衣袍之内的那包‘见风倒’!” 欧少彬笑道:“少兄放心,得经过震荡纸袋才会破裂。” 走上几步,刘景波也打躬作揖,感激涕零的道:“多谢燕爷不杀之恩,燕爷,你可真是个好人,比起他们那一伙来,不知要强上多少了。” 燕铁衣调侃着道:“刘掌柜,你却差点把我这‘好人’算计了。” 刘景波面红耳赤的道:“燕爷包涵,一想起这档子事来,迄今还混身泛寒,膝头哆嗦。” 燕铁衣一笑道:“罢了。” 接着,他又向欧少彬道:“欧先生,他们要你前来施计暗算我们,除了这‘见风倒’之外,可尚有其它什么手段?” 摇摇头,欧少彬道-“只此一计,再无其它策谋。”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道:“不过,或另有某些诡计对付二位,他们未曾相告亦未可走。” 燕铁衣道:“这一次他们未能得逞,必有下一次,不到黄河他们是不会死心的!” 熊道元又憋不住了,他悻悻的道:“魁首,我们莫非就只能窝在这里装孙?” 燕铁衣心平气和的道:“不要急,且待我问明了邓长的事,然后,有的是时间去一个一个刨他们出来算帐!”—— 第五十九章 计就计 撒网捉鱼 望向欧少彬,燕铁衣又似笑非笑地道:“欧先生,你刚才替这位邓长治伤,可是真的是在替他治伤吧?” 欧少彬庄容道:“绝对悉心医治,没有丝毫不尽不实、敷衍马虎之处。” 燕铁衣道:“可已峻事了么?” 欧少彬忙道:“尚未竣事,外敷药抹遍之后,还有多味内服丹散,此外,他头脸上的裂痕及歪塌的鼻骨亦须加以包扎凑合,以令新肌生长接愈。” 回头看了床上的邓长一眼,燕铁衣又道:“请告诉我,他的伤,是否会有性命之虑?” 欧少彬道:“这人显然身底子甚厚──或是习武之辈;显然此一阵毒打,却是外伤多于内伤,皮肉之创多于筋骨之创,内腑亦曾波及,但血气尚称稳当,他因为连续遭受震击,一时痛苦过甚,又在天寒地冻的煎迫下,方才暂且晕迷,而血也流得不少,这却都是虚脱现象,只要善加医治调养,不难痊愈如常。” 燕铁衣闻言之下,宽心不少:“这么说,他是不要紧了?” 点点头,欧少彬道:“他的情形,表面上看似是相当严重,实则尚不至危及性命,自然往后的珍摄方面不可忽视,约莫个把月的功夫便可恢复健壮,在此调治期间日常养生之道尤须谨慎。” 燕铁衣颔首道:“我会记得──欧先生,先前的情形,可真叫我担心,我怕他们已把邓长打残废了。” 欧少彬道:“如果继续对他折磨下去,莫说残废,活活打死亦非意外;这还是他底子强,抗得住,换了别人,恐怕情况就要比他恶劣多了。” 略一迟疑,他小心地道:“燕少兄,这人与你,大概颇有渊源吧?” 燕铁衣坦然道:“老实说,不止有牵连,关系还近得很呢!” 欧少彬道:“难怪少兄对他如此关怀,更为了他担冒这般风险。” 燕铁衣深沉地道:“你一定心里在想──值不值得?” 面色一肃,欧少彬道:“少兄恕过──” 叹了口气,燕铁衣平静地道:“此人名叫邓长,是我的一个得力手下,半月之前,告假下山,却不知为了什么来到此处,更遭此横祸;我是因事路过这里,原只打算留宿一宵,明日大早便走,却鬼差神使,恰巧遇上了这个场面,你说,我怎能不管,又怎能不气?” 欧少彬轻声道:“依少兄之见,那奸杀的勾当,可是令属下所为?” 燕铁衣凛然道:“我想不会是他干的,因为他不是能干下这等丑恶之事的人,但话虽如此,我却仍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是他所为,自有帮规派律严加以惩处,反之,他如受了冤枉,我亦必替他洗雪,同时,那冤屈他的人更得承担一切责任!” 欧少彬感喟地道:“这样一来,只怕事情就要闹大了。” 目光冷峭而森寒,燕铁衣道:“生死事小,誉节事大,欧先生,总有那始作俑者要食其恶果──不论是谁都一样!” 默默片刻,欧少彬欠身道:“容我续为伤者诊疗。” 燕铁衣抬起身来:“请便,欧先生。” 站着发楞的刘景波,此刻挨挨蹭蹭的靠了过来,愁眉苦脸地道:“燕爷,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吧。” 燕铁衣不解地道:“怎么说?” 刘景波惶悚地道:“我刚刚想起,欧爷子同我受迫前来暗算你们,如今事败,又蒙燕爷宽恕不究,这样好是好了,我与欧爷子却怎生向那干人王交待?” 燕铁衣“哦”了一声,道:“若是事成,他们如何得到消息?” 刘景波呐呐地道:“只要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尚无动静,就表示那‘见风倒’业已得计生效,把二位及我和欧爷子通通迷晕,那时他们就会上来拿人……” 燕铁衣冷笑道:“倒是一条摆明了的‘苦肉计’!” 刘景波忙道:“燕爷,这是他们事先说好了的,那‘见风倒’的解药只能事后将人救醒,却无从预防,他们说过,我同欧爷子只是暂时晕倒,待他们一旦成事,马上就把我们解救过来。” 燕铁衣道:“现在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急得直搓手,刘景波道:“怎么办呢?燕爷。” 想了想,燕铁衣道:“最好的方法是──你们不要牵扯进这件事里来,我很明白你们当前的处境,既不能得罪我们,又不敢得罪他们,因此,要有一个令你们敷衍得过去,而我们又不至受害的法子,尤其是,尚须顾到你们与那些人表面上情分的维持,纵然是不得已亦罢。” 刘景波无限感激地道:“燕爷,就指望你成全了。” 来回踱了几步,燕铁衣又深思着道:“在等候消息的那干人,都是些什么角儿?” 刘景波数着指头道:“有‘白财官’赵发魁,柴响鞭子,还有他们几个底下的混混,这一阵里是否又有其他的人赶来,就也不敢说啦。” 燕铁衣道:“你不用着急,我会使你二位交待得过去就是。” 刘景波哈着腰,是从心底流露出的敬佩服气:“燕爷,人间世上似你这般的磊落汉子可真是太少了,尤其混江湖的角色,更罕见你一样宽宏大度,肯为人设想的君子;这年头谁都是自顾自,灯笼撑起照门前,伸伸手沾沾光都不干。” 燕铁衣平淡地道:“这不算什么,刘掌柜,你们原本不该受牵连,又何苦非拉着你们二位进来垫背不可?” 过了一会,替邓长治伤的欧少彬业已各般弄妥,他为邓长掩好棉被,又净过手,一面使巾帕揩着,边向熊道元嘱咐:“大概再过顿饭功夫,他就会苏醒过来,如今血气已顺,脉跳平和,除了身子仍虚,精神不济之外,别的都已不会再有问题;请记得那几包白色粉药,按两个时辰一包以温水服,那三十粒红色丹丸,则每于睡前一次吃下五颗,过几天,我会再设法暗里送些药来。” 熊道元似乎早已忘了不久前还朝着人家发狠施威的事;他笑呵呵的将欧少彬留下的药物收拾妥当,点着头道:“错不了,大郎中。” 欧少彬仔细地道:“还有我这番带来的金创药都已用完了,他身上的外伤,仍须每日清洗换药。” 熊道元一拍胸膛道:“放心,这个我们会做,上好的金创药我们也随身带得有,够用了。” 燕铁衣忽然开口问欧少彬道:“欧先生,你长袍之内的那包‘见风倒’可是效力十分霸道的闷香?” 欧少彬有些不解地道:“是的,顾名思义,见风倒人,只要吸入一口,便能持续晕倒上三个时辰,吸入多了,一天一夜不见醒转也非奇事。” 燕铁衣道:“如果闭气不使吸入呢?” 笑了笑,欧少彬道:“那要看能闭气多久,以及这‘见风倒’的毒氲消散的快慢,当然若是绝对不使吸入丝毫,就不会有什么影响。” 燕铁衣道:“从闭气停止呼吸开始,一直到下一次透气,中间有一个时辰的光景,这样够不够?” 惊讶的望着燕铁衣,欧少彬道:“少兄,你说你可以挺得住一个时辰之久不呼吸?” 燕铁衣笑道:“差不多能撑到这么个时间。” 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欧少彬道:“简直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 燕铁衣安详地道:“这乃是内家功夫上的一种修为,欧先生,听起来有点奇妙,是么?” 熊道元忙问:“魁首,你想干啥?” 燕铁衣道:“我要设法给欧先生与刘掌柜一条退路走──他们未能暗算到我们,却又不便将事实透露给对方知道,你们不愿同我们为敌,亦不敢开罪那一干人,我再三考量,只有这个法子可用。” 欧少彬关切的问:“少兄,请问是什么妙策?” 燕铁衣低声道:“说不上是‘妙策’,只算一个小小的障眼法而已,我的意思是这样──在快到你们二位进来后一个时辰的定限前,由欧先生你弄破那包‘见风倒’,然后,大家一齐躺下,而其中有别的是,欧先生与刘掌柜,加上床上的邓长,你们几位是真的被迷晕过去,我和我这位伙计则是伪装的,当然在你弄破纸包散放毒雾之前,我们已经闭住气停止呼吸了。” 不大放心的迟疑着,欧少彬惴惴地道:“这样──妥当吗?” 燕铁衣道:“欧先生,我只问你,以你所了解的有关这‘见风倒’迷香的毒性是否正确?” 欧少彬点头道:“不会错,在这方面,我也多少有点研讨心得………” 燕铁衣又道:“也就是说,只要不吸入,便不会受害?” 欧少彬道:“是这样。” 燕铁衣微笑道:“那就行了──等你们晕倒过去之后,赵发魁那批二流子货一定会冲上楼来拿人,在他们动手的辰光,我和我这伙计就将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丢盔曳甲……” 背起双手,他又继续往下说:“自然,我不会忘记给他们一点空暇,好叫他们注意到迷漫房中的毒氲,也令他们辨定你几位业已真正晕倒过去,如此一来,你们的嫌疑同麻烦便都消除,对他们而言,二位确已从命施为,至于又起突变──我和我的伙计并未着道受害,那是我们功夫高,反应快,就不干二位的事了。” 刘景波忍不住一拍手道:“好,这个法子好极了,真是般般兼顾,两全其美。” 欧少彬无可无不可地道:“我没有意见,只要少兄认为可行,我和刘掌柜照做就是。” 燕铁衣道:“就这样决定了,时辰将届之前,欧先生你预做准备,或许,我会事先发觉他们什么行动上的征兆亦未可定,那就更将得心应手,逼真十分了。” 于是,欧少彬慢慢脱下了他外罩的那袭灰布长袍,果然,就在他的左腋之下,坠悬着一个猪泡胆似的拳大白色纸袋,每在他身体动作间,都摇摇晃晃的摆动不已。 燕铁衣注视着那枚纸质薄韧的大袋子,轻轻的问:“就是这玩意么?” 欧少彬道:“不错,纸袋里装的便是‘见风倒’。” 熊道元退立壁角,把双枪调整到更适于出手的位置,一面却悻悻地道:“看吧,看这一遭是那个龟孙王八蛋要倒!” 燕铁衣形色自若道:“此事之后,二位口风上得多加注意,别露出破绽引起对方猜疑,那就不上算了。” 欧少彬镇定地道:“少兄释念,我们自会小心谨慎。” 一张胖脸又紧张得透了青白,刘景波抖索索地道:“燕爷………你放心,即便你不关照,我们也不敢说错一句话,这是玩老命的事,岂能不益发留神?” 燕铁衣笑着道:“刘掌柜,其实你无须如此紧张恐惧,大不了只是睡上一觉而已,何必这般惴惴不安?” 透了口气,刘景波苦着脸道:“燕爷,你是水里来,火里去,大风大浪经多了的人物,我这小生意人怎能同你比?眼前这档子麻烦,业已迫得我神魂若煎了。” 燕铁衣道:“真会有这么严重?” 乾吞着口水,刘景波晦涩地道:“也不知你们这些江湖好汉那种刀山剑林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换换我,恐怕连一天也熬不住,恁情不疯,也早吓成白痴了。” 燕铁衣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却在笑容初露的瞬息又凝回了──他微微侧耳随即低促地道:“有人在蹑着手足摸向门口──欧先生,动手吧。” 一咬牙,欧少彬猛的抖袍扬臂,极轻极轻“波”的一响,一蓬淡红色的粉雾已由他左腋的部位飞漫飘漾向四周,粉雾散发着一种怪异的甜香,带点腥气味道并不令人受用,软绵绵的,柔腻腻的,好像能够透过人的鼻管,把心肝五脏全都融化瘫痪……… 身子一歪,欧少彬首先缩倒地下,门边的刘景波圆睁着两眼,却突兀仆跌,床上的邓长似是睡得更为香酣了……… 在窗口那边,燕铁衣身形微弓,双掌半提,他是紧闭着眼的,甚至,连嘴唇也抿合了一条严密的缝! 熊道元早已闭住呼吸,他眯着眼睛注视房中迷漫的粉红色雾氲──缓缓的, 的雾氲,极其轻柔的在浮沉飘漾,幻衬得四处是一种带有绮丽意味的嫣红,有点深山云霭的诗情,也有点绛帐掩映的晕沉,像那样媚冶的温柔乡,使人想一头睡进去。 正在发楞的熊道元,还未及再循着眼前的景像使遐思深入,窗口侧的燕铁衣已急速向他比了个手势,接着燕铁衣轻轻卧倒。 熊道元这才陡然想起自己尚有戏尾续接,他也赶忙趴向地下,闭上眼,暂时歇息一番。 片刻后── “哗啦啦”一声暴响起处,单薄的房门已被一股大力撞开,七八条人影猛冲而入,冲入的同时,又纷纷迅速散开! 这些人完全用一条浸得透湿的巾帕蒙着口鼻,每一双眼睛却流露着掩隐不住的惶悚;他们略略一停,又畏畏缩缩的走上前来,逐个检视躺在地下的燕铁衣,熊道元,欧少彬,以及刘景波。 查验燕铁衣与熊道元的两位仁兄,其实根本不敢靠近翻动,他们只是略略一看,便又提心吊胆的跳了开去,一面急忙向那为首的瘦高个子点头示意──他们在想,人都横下来了,还会有假? 于是,迫不及待的,瘦高个子抢到窗前,一把将紧掩的纸窗撑起,他自己先伸出头去深深呼吸了几口,房中其他的人,也一边急速挥拂着外衫使毒雾消散,一边仍然紧掩口鼻匆匆退出换气。 过了好一阵子,当这些人确定房里的毒氲已经散尽飘淡,不足以再形成危害之后,方才一个个的又转了回来。 一直伸着脑袋在窗外的那一位,更是小心翼翼的缩回身子,待他转过脸来,掩在口鼻间的湿布未拿开。 这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首先轻轻的吸吸鼻子,又较重的再吸一次,然后点头笑道:“二爷,行啦!” 瘦高个子拿开紧抚口鼻的湿布──哈,“白财官”赵发魁! 赵发魁视线巡扫地下,有些忐忑的问:“都着道了么?有没有还醒着的?” 大块头顺手抓住刘景波的前襟将他半提起来,这位胖掌柜歪着脑袋,张大嘴巴,还有一条亮晶晶的口涎自唇角淌下,人瘫软得有似一堆烂泥! 一松手,刘景波又“冬”的一声躺下了,连动都不动;大块头一拍手,狞笑道:“二爷,这德性像醒着么?” 另一位缺了门牙的汉子上去踢了欧少彬一脚,丑表功似的嚷嚷道:“这草药郎中也昏睡得似条死猪哩,二爷。” 目光瑟缩的望向窗侧背对这边躺着的燕铁衣,赵发魁努力提起中气道:“呃,柴响鞭子,那个………那个穿紫衣的小子呢?” 大块头──柴响鞭子粗枝大叶地道:“通通放倒啦,二爷,如今他们就和砧板上的狗肉是一样,你爱怎么切,就怎么切,拣肥挑瘦,大小随心!” 房里起了一阵哄笑,先前上去检视燕铁衣的一个尖下巴汉子连忙阿谀的附合:“那浑小子挺得像具体首,僵混混的那么一根,二爷,只怕割下他的脑袋来他都不知道痛呢。” 塌鼻子的那个也忙道:“墙脚下的大狗熊业已软成一团啦,只见出气,不见入气,看样子,睡上三天三夜他也醒不转来,二爷………” “哦”了几声,赵发魁忽然嗓门高了,神气也来了:“我早就说嘛,这两块料根本不是什么成气候的货,略施小计,便可手到擒来,章老爷子还生怕我们失了算哩,现下看看,到底是谁的法门高?” 柴响鞭子得意洋洋地道:“不是我们自夸,二爷,这点小场面,包管能给他摆整得舒齐平顺;只两个混充人王的楞头青,尚犯得着捧起卵子过桥──那等小心法儿?” 赵发魁嘿嘿笑道:“活该叫我们露脸,困回去先一顿死揍,再将这三块料一起抬在门板上游街示众,娘的,让全‘拗子口’的人都看个明白!” 柴响鞭子拍着马屁道:“二爷,你是头功,我柴某人可就当仁不让,居他个第二功啦!” 倒八眉一扬,赵发魁道:“那还用说?这番风光大伙全得占一份;来,响鞭子,甭尽扯些这个,赶紧把人给我困起来再讲!” 环眼一瞪,柴响鞭子向房里几个大汉吆喝:“动手呀,你们一个一个还楞在这里看他娘的什么光景?” 轰喏一声,五六条汉子各自从腰间解下了牛皮索──专门在山里困绑野兽的那一种牛皮索,然后,他们纷纷抢过去就待缚人。 尖下巴的这一位来到燕铁衣身边,不知是他被当前自认得计的气氛冲晕了头,抑是已经落入他一厢情愿的胜利幻觉里,他竟毫不考虑──也失去了原有的畏瑟与警惕──一把将背对这边侧卧着的燕铁衣扳了过来,手中的牛皮索一抖,就待开始绑人。 燕铁衣仰面平躺,却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温柔的微笑着注视尖下巴。 呆了呆,尖下巴第一个反应,还以为燕铁衣失去知觉后便是这个样子,他略微犹豫,本能的伸手去触动燕铁衣的面庞。 忽然,燕铁衣露齿笑了,很小声地道:“你还不赶快逃命么?”—— 第六十章 惩恶汉 牛刀小试 伸到一半的手蓦然僵硬的停顿了,尖下巴恐怖的瞪视着燕铁衣,他全身在颤抖,嘴巴努力吻合,终于,他像见了鬼似的猛跳起来,杀猪般尖号:“这一个是装晕的啊……” 似乎应合着这一声长叫,另一位前去困绑熊道元的仁兄,那个缺门牙的──也“碰”的一下子飞上半空,又重重跌落,鲜血喷处,不但门牙,嘴里任是什么牙也没有了! 熊道元缓缓坐了起来,呵呵怪笑:“这一个也是装晕的哩。” 赵发魁,柴响鞭子,与屋里其他的人顿时全都傻了,他们一个个呆鸟似的挺在那里,面色又青又白,膝盖不住打抖,每一张曾吐狂言的嘴巴也都扯歪了! 轻轻站起,燕铁衣用手指弹拂衣衫上的灰尘,客客气气,又漫不经心的像在和些位老朋友说话:“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呀?我好像没听到敲门声?咦?各位的形色怎么也不对?有那里感到不适么?” “白财官”赵发魁退了两步,哆嗦着手指燕铁衣:“你……你没有被迷倒?” 笑笑,燕铁衣道:“赵二爷,你是指先前那一蓬粉红色的雾气?那倒是上好的闷香,不过,若想用那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来对付我,却嫌分量差些,饶是如此,你们这两位害人的同党,反而经不起这阵子自己施放的仙气,双双躺下来神游太虚去了。” 赵发魁嘴角抽搐着,冷汗滚滚:“坏事了……天爷……坏事了……” 燕铁衣眯着眼道:“坏事了?不,眼前的事,还不算最坏,各位的乐子,尚在后头呢。” 背着手,他又道:“譬喻──从窗口飞出去怎么样,当然不会由你们自己出去;我和我的伙计理当效劳,此外,在送走各位之前,多少也得在各位身上留下点什么做纪念,才更叫礼数周全。” 背脊是一阵一阵的泛凉,心腔子是一阵一阵的收缩,赵发魁像突然得了气喘似的喘个不停! “朋友……呃……你且听我说……这,这原是一场误会,不错,是一场误会……为了那档子事,我们是奉差前来与你商谈说和的,想请你去我们那里把事情了结摆平……” 他透了口气,又急忙补充:“当然,当然是在绝对和谐友好的情势下把事情了结摆平,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全是一番……呃,一番诚意。” 燕铁衣似笑非笑地道:“诚意?” 连连点头,赵发魁慌张地道:“我保证,保证诚意化解这场误会,而且,我们也想交你一个朋友。” 燕铁衣神色不善地道:“姓赵的,我似乎依稀听到你说──我和我的伙计都是什么不成气候的货,你要将我们双双困回去,先是死揍一顿,然后像对付那位邓某人一样,把我们缚在门板上游街示众,好叫全‘拗子口’的人看个明白……你是这样的‘诚意’么?是这样的‘冤家宜解不宜结’法?” 赵发魁窒迫的张着口,舌头打转,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你很会胡说八道,一张臭嘴也懂得翻云覆雨,不过,你以后要注意到你待欺骗的对象是谁,这种哄孩子的谎话,不该朝着我这样的老江湖瞎扯;姓赵的,天下人并非只有你才生有脑筋,以我来说,我还不至蠢到不明白你使闷香迷我乃是不怀好意!” 那柴响鞭子一看这光景,知道装熊业已是撑不过去了,他不由把心一横,焦雷般大吼:“给你三分颜色,你倒要开染坊了?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当我们含糊你?” 燕铁衣笑吟吟地道:“难得‘拗子口’总算出来了一条好汉,这一位,想就是章宝亭手下的‘大把头’柴响鞭子了?” 猛一挺胸,柴响鞭子厉声道:“正是柴爷!” 那边,熊道元怪叫:“什么驴鸟玩意?别说你这块货,整个‘拗子口’似你们这一窝,全是一吊钱摆在门槛上──里外都是些半吊子,还充你娘那一门大霸天?” 柴响鞭子一张宽脸膛涨得又红又亮,他冲着熊道元狠喝:“你个二舅子,光会动嘴皮算不上英雄好汉,有种的外头跟你柴爷见个高下!” 熊道元嗔目喝道:“好极了,我要不在你身上通个三抢六洞,我就跪下喊你是爹!” 朝前一站,燕铁衣拦着道:“这位柴爷,你待从那里出去?” 柴响鞭子色厉内荏地道:“你说我待从那里出去?” 以右手大拇指倒着向空一点,燕铁衣笑道:“我认为那个出口不错!” 环眼怒睁如铃,柴响鞭子运起一口气,混身肌肉立时突虬坟起,凸结跳动,声势汹汹的咆哮:“小子,你就叫我从那里出去试试!” 轻轻“啧”了两声,燕铁衣道:“见猎心喜呢,我,一看你这副架势,我可得真个试试才行!” 柴响鞭子扎马沉腰,两臂伸展,一头大猩猩也似的吼:“免崽子,上来纳命!” 熊道元急叫:“魁首,我来………” 摆摆手,燕铁衣笑道:“不,我来,可不能叫柴爷失望。” 赵发魁急忙转开视线,不忍卒睹──他亲眼见过燕铁衣的功力显示,同时,也深知柴响鞭子那几下把式的火候如何,两相一比吧,就算螳臂挡车也是高夸柴响鞭子了,但是,他却不能阻止,他有他的苦衷,自己怯了胆,又怎能再长对头的气焰,煞自家伙伴的威风? 柴响鞭子是没有与燕铁衣交过手,虽也听人绘影绘形的描述过燕铁衣的本领是如何了得,如何高不可测,这样的感受,总有些不尽不实的味道,下意识里,他认为多少有些夸大渲染,也多少有点不大服气,心中忐忑不安之外,却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冲动。 燕铁衣先不动手,他和气地道:“柴爷,你既然号叫‘响鞭子’而不名,想是在长鞭这一类的家伙上深具功夫,怎的不亮出来叫我们见识见识,领教领教?” 狞声一笑,柴响鞭子道:“你先不用急,小王八蛋,且待你尝饱了我的拳脚滋味后,我再赏你一顿响鞭子吃!” 摊摊手,燕铁衣道:“何不现在就露两手给我瞻仰一番?待一会,我怕你连抽鞭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柴响鞭子嗔目吼喝:“敢情你只是练口把式的?你狠就施狠出来呀,净用张嘴能啃得了我姓柴的一根鸟毛?” 背着脸的赵发魁,这时以一种带着哭腔的声调道:“我说响鞭子你,就亮家伙吧。” 柴响鞭子越发拗起来了,他凶狠的叫:“二爷你放心,就凭这小龟孙一把骨头三根筋的身架,我能一把捏碎了他,不信那些邪祟说法,他再是行,单看这副个头,谅也行不到那里去,我不用鞭子,一样砸得他喊爹叫娘!” 叹了口气,赵发魁不再说了。 燕铁衣走上一步,笑道:“好吧,柴爷,我们这就亲热亲热。” 突然虎吼一声,早就蓄势以待的柴响鞭子,身形一偏,双手扼向燕铁衣脖颈,下面一腿飞踢燕铁衣小腹,动作倒是颇见狠辣! 燕铁衣只是微一仰头,右手轻翻,已拎着对方的足尖扯带一边,柴响鞭子就被这么轻轻一带,“扑通”一声便跌了个“大马爬”,差点没把楼板震塌! 心腔子猛跳,赵发魁呻吟着喃喃:“完了………” 燕铁衣拍拍手,道:“柴爷,你包涵没跌痛吧?” 挣扎着,柴响鞭子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他忍住全身似欲散裂的骨骼疼痛,喘息如牛般直着嗓门吼叫:“你不要得意………这只是我一时疏忽失算………娘的皮小兔崽子………我就用响鞭来收拾你。” 燕铁衣微笑道:“这里地方小,柴爷,响鞭出手,可得小心点别伤了自己人” 柴响鞭子蓦然后挫,反右手,往上一挥,乖乖,一条缠在腰间,原以衫摆掩盖着的丈许长鞭已亮了出来;那是一条并不多见的老滕鞭,粗约儿臂,前锐后丰,通体呈现着油光水滑的黄褐色,显然,这根家伙曾经用桐油浸泡过以增加其韧性!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的一条老滕鞭………” 半声不响,柴响鞭子往下一矮,滕鞭怪蛇也似左右齐飞,鞭梢子掠空,马上带起“劈拍”暴响,声势竟是不弱。 燕铁衣没有还手,整个身子却怪异的随着对方挥来的鞭劲飘漾转荡──好像他的身体已失去了重量,与空气相融合了一般。 大吼连声,柴响鞭子的老滕鞭翻扫卷笞,挥舞如风,在一阵急剧的暴鞭声中,他一口气攻出二十多鞭,但是燕铁衣却总是随着他的鞭势浮沉旋回,似一片毫不着力的棉絮羽毛,任是柴响鞭子用尽了力气,也一下子也沾不着他。 于是,就在柴响鞭子再次一鞭挥空之后,燕铁衣已经飘飘的绕到他的背后,趁他挥鞭前倾的瞬息──在略做选择后──一脚蹬上柴响鞭子那肥厚的屁股! “哇呀呀呀………” 柴响鞭子喊叫着一路往那边撞出,就那么巧,正好冲破窗口飞跌出去,从二楼到落地的中间,还听得到那狼嚎般的号叫。 往门口一站,燕铁衣呶呶嘴道:“道元,剩下的,你都打发了吧,记得都得从柴爷出去的地方走。” 野性的笑了,熊道元道:“一定,魁首。” 满头大汗的赵发魁连连往后退缩着,惊骇的叫:“不,二位朋友………二位大哥………请听我说,请听我一言………” 大步逼近,熊道元桀桀怪笑:“说什么也不成,奶奶的,你们用闷香坑人,老子就叫你们──,空中滚绣球的味道。” 赵发魁抖个不停,面青唇白的央告:“你手下留情………这位大哥………我们自己往下跳也就是了……” 熊道元大吼道:“不行,老子定要一个一个抛你们下去!” 那尖下巴的仁兄闷声不响,一个箭步便朝房门口冲,熊道元动作如电,倒抑身,单脚反勾,手臂立振──尖下巴的朋友一声惊喊尚未及出口,整个身子倒翻,脚不沾地的从窗口飞出。 可不是真有点像“空中滚绣球”? 另两条汉子齐声喝叫,拚命扑向熊道元,这位“快枪”一个筋斗翻至二人身后,伸双手反扯住两位的裤腰,奋力抛掷──只听到“哗啦啦”震响,窗口撞裂,那两个人早已不见了影子! 第四个恐惧的尖号着,纵身便待自破碎的窗口下跃,熊道元身形暴旋,刚好一脚踢上那人后臀,“碰”的一记,那人便手舞足蹈的斜斜飞上半空,又发狂似的喊叫着往下坠落。 没门牙──不,什么牙也没有了的那一位,犹尚趴在地下不动,熊道元转过身来,猛的将人提起,三不管便丢出了窗口,身子腾起半空,那人才嘴不关风的“呜”“呜”惊叫了起来。 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白财官”赵发魁了。 站在门口,双臂环胸的燕铁衣淡淡的笑着:“这一回该你露脸了,赵二爷,这番风光,你们全得占一份;他们都已沾过光了,怎能独独漏了你?二爷,请啦。” 熊道元也粗声道:“你就好比砧板上的一块狗肉,姓赵的,我们爱怎么切,就怎么切,拣肥挑瘦,大小随心!” 筛糠似的料索着,赵发魁面无人色,几几乎乎就瘫了下来,他两手前拒,用乾嚎的声音嘶喊:“你……你们不能这样……这是谋杀,是不公平、不人道的暴行……” 熊道元“呸”了一声:“当你们把邓长反困在门板上狠揍着游街的辰光,你怎么没想到这些?” 扁着嘴,赵发魁的模样似在哭:“这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们一定要明白,这是他们大家的点子……我一个人,胳膊拗不过大腿,又叫我怎么说好?” 熊道元暴烈地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只你就不是个好东西,歪眉斜眼,阴阳怪气,十有八成,那种恶毒卑鄙的害人法子都是你搞出来的!” 一叠声的喊叫,天呼着冤,这位无常似的“白财官”骇怖忧急的直着嗓门鬼叫:“不,不是我,我可以向二位发誓赌咒,用这样的法子惩治姓邓的不是我的意思………二位明察秋毫,明镜高悬啊!” 忽然,燕铁衣道:“赵发魁,我问你一句话。” 赵发魁弯腰弓背,惶恐战栗地道:“是,是,但凭大哥吩咐。” 燕铁衣好整以暇地道:“看你的样子,你也练过武功,是道上的角儿?” 赵发魁抖着腔调道:“末学后进,无名小卒,实在是上不了大台盘。” 笑笑,燕铁衣道:“既然是会得把式,也在道上亮过字号,就不该这么窝囊,没得也使江湖朋友不见光彩;姓赵的,拿出勇气来,好歹挺上一阵再说,宁豁一身剐,也不能不装好汉呀!” 赵发魁惊恐畏瑟的哆嗦着:“大哥你高抬贵手,我自己这几下子,有个什么火候,自家心里有数……大哥你多包涵,放我一马,我恁情爬出去,也不敢冒犯你老!” 熊道元大喝:“真正没出息的东西!” 燕铁衣道:“何妨横上心,硬起头皮试上一遭?” 赵发魁那种可怜样子,活像一头丧家之犬:“这位大哥,不是我没种,英雄好汉谁不想扮?问题是亢不亢得起啊,没这个本事,硬要逞强,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 燕铁衣笑道:“信心,赵发魁,别忘了信心!” 赵发魁扮孙子是扮到底了:“信心是要靠实力来撑持的,这位大哥,没有这样的本事,那来这样的信心?你就饶了我,放我走路吧………” 熊道元凶神恶煞般道:“你是在做梦,姓赵的,不留下胳膊大腿什么的,就想走路?我看你能朝那里走?” 耸耸肩,燕铁衣道:“罢了,赵发魁,你走吧。” 熊道元惊叫着:“魁首,这家伙最是一肚子坏水,他便是‘拗子口’这一伙土霸劣绅的狗头军师,放什么人走,可也不能放了他啊!” 燕铁衣平淡地道:“叫他走吧。” 熊道元急道:“就这么容易的放他走?” 指指窗口,燕铁衣道:“当然他也得从我们指定的地方,不过,由于他的谦虚美德,我们不必以暴力相逼,容他自己越窗而出即可。” 转向赵发魁,燕铁衣又道:“不论你的功力高低深浅,赵二爷,这种二层楼的高度,相信你自己往下跳总不会有问题吧?” 赵发魁有些不敢置信地道:“这位大哥…………你可真是容我自己往下跳?” 露齿笑了,燕铁衣道:“否则我何必这么说?” 赵发魁又是惊喜,又是暗怀鬼胎地道:“恕我再多问一句──这位大哥,你们不会说话不算话,自背后抽冷子算计我吧?” 燕铁衣面色一沉,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叱喝一声,熊道元厉声道:“姓赵的,你既不愿走,我也正好舍不得放你走,来来来,就容我送你一程吧!” 几步抢向窗口,赵发魁急切地道:“好,我走,我这就自己走…………” 一伸手,燕铁衣道:“好朋友,不送啦。” 惴惴的,赵发魁还在犹豫着,却在犹豫的中间,猛然转身自窗口跳了下去──他是真怕燕铁衣或熊道元乘他不备之际送他的终呢。 熊道元急趋窗口探视,不禁破口咒骂起来:“娘的皮,敢情这小子是装孙,你看他从二楼窗口上往下跳,着地的时候踉跄都不打一下,俐落得紧哩──如今一溜烟逃之夭夭啦。” 燕铁衣安闲地道:“放他去吧。” 熊道元颇不甘心地道:“魁首,这白无常似的老猾货最不是个东西,我怀疑他们那一伙人中间的歪点子大多都是他出的。” 燕铁衣道:“我也相信是这样,道元。” 燕铁衣不解地道:“那──魁首怎么还放他走?” 燕铁衣道:“他是个习武之人,也是‘坐地’的有头有脸的角色,对不对?” 熊道元迷惘地道:“可是,这与放他走又有什么相干?” 燕铁衣道:“一个这样的人物,在面临危难之前,竟然畏惧怯懦至此,他的人格及骨节也就相当可悲了,我饶他这一次,纯系出之于怜悯,但也只限于一次,如果他怙恶不悛,我相信他还有再落在我们手中的时候,若然,他便是哭断了肝肠,也没有人再能救得了他。” 咬咬牙,熊道元道:“我是怎么看也看他不顺眼,娘的,这个家伙决不是块好料,下次如再碰上,我不叫他吃不完兜着走,就算他八字生得巧!” 燕铁衣一笑道:“我想,或者会再碰上的──现在先不谈这个,道元,下去招呼店里的人,上来把刘掌柜及欧先生抬回丢;他们二位躺在这里,我们可是太怠慢了。” 熊道元点头道:“是,属下这就去交待。”—— 第六十一章 盘真情 掬心示冤 到了深夜,邓长终于苏醒过来。 若不是跟着受累,也吸入不少那种闷香,他原该早就醒过来的;他精神很差,人也显得十分孱弱,但意识的恢复却相当迅速。 在晕黄的灯光里,邓长认清了燕铁衣,也辨出了熊道元,于是,任他这样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潸潸泪落,兴起恁般激动的,酸楚的,恍同隔世的感觉。 熊道元在一边安慰着他,间中,并将如何凑巧救下他来的经过简单说了,邓长更不由百感交集,悲愤与庆幸,喜悦同酸涩,感恩和悔恨,太多的滋味拥塞在他的心头。 燕铁衣冷静地道:“不要难过了,邓长,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你?” 哽咽着,邓长因为嘴鼻部位的伤口影响,话说得异常吃力:“魁首………我邓长………何才何德………竟蒙魁首亲自搭救………挽命回天………魁首的恩义………我这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尽。” 燕铁衣和悦地道:“用不着说这些,邓长,你是我的手下,也是‘青龙社’的一份子,在你遭难历劫的时候,我们能不救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你更该感谢上天对你的优渥保佑──给你这样的好运气,令我们如此凑巧的在你正处危急中遇上了你?” 熊道元插嘴道:“老邓,情况可真叫险呢,早一步,晚一刻,便都错开了,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不过,也是你小子福厚命大,注定不该死。” 青瘀乌紫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一下,邓长的声音,闷窒而嘶哑:“我以为………这次我就是完了……我就是被他们生生打死,也死不瞑目。” 拖了一把竹椅坐到床前,燕铁衣道:“很好,我就是要问问你这档子事,邓长,老老实实的回答我,那个叫小玉的少女,可是被你奸杀的?” 肿涨的双眼愤怒的睁大,邓长呼吸急促,神态中充满了委屈与悲恨:“魁首………我怎么会干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我………我又怎么敢,怎么能?直到现在,我连那小玉姑娘的模样都不甚清楚………我前后才见过她一面。” 燕铁衣缓缓地道:“你说的是真话?” 痛泪又再潸潸涌出,邓长沙哑地道:“魁首………如果属下有一句虚言,甘愿承受五马分尸,凌迟碎剐之罚………”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相信你──但邓长,我却不得不继续求证,你一定会了解,我也是为了替你洗脱罪嫌,找出真凶,还你清白!” 邓长感谢得泣不成声:“多谢………我明白………” 连忙用巾帕轻轻为老兄弟拭泪,熊道元边道:“行了行了,怎么三句话说不完就掉下一把泪?老邓,亏你还是刑堂的司事首领,却这么么定力也没有,你这些年的差事全白干啦?” 凝噎着,邓长心酸地道: “道元哥………就因为兄弟我是组合里执律掌刑的身分,才益发觉得窝囊,益发感到丢人啊………一向是维纪司宪,惩奸除恶的清正工作,几曾何时,自己反倒被外人栽诬,变成囚犯了………还是这等不光彩的罪名。” 熊道元慰藉着道:“你宽心吧,好好把事情从头到尾禀报与魁首知晓,一切自有魁首为你作主,那些害你的,坑你的灰孙子们,一个也别想漏网。” 邓长吸着气道:“我会仔细禀告魁首的,道元哥………” 燕铁衣低沉的问:“邓长,你和那什么‘铁中玉’孟季平,是什么关系?” 一提到孟季平,邓长就伤心大了:“我们曾是交情不恶的朋友………相识也有七八年了,是在一个堂会上的场合由人引介结交的………当时彼此很谈得来,脾胃相投,便成了朋友,后来,也经常有来往………” 燕铁衣道:“这人没有到‘楚角岭’咱们总坛里去过吧?” 微微摇头,邓长道:“没有,他从来没去过,我们见面,或在外头,或是我来看他。” 燕铁衣道:“难怪他不认识我──对了,邓长,这次你向阴负咎大执法告假四十天,不是说要到‘枣关’去参加一位挚友的婚礼,却怎的跑来了这里?” 邓长沙哑地道:“我下山之后,沿途顺道探访几位朋友,打算趁便与他们叙叙契阔………‘枣关’那边的应酬日子还早,一路盘桓着去时间已足够有余………两天前,我便经过‘拗子口’,也造访了孟季平,却做梦也想不到会引出这么一桩祸事来。” 燕铁衣道:“邓长,事情既不是你干的,你怎会不明不白睡到人家一个大闺女的床下?而且还赤身露体,短裤上染有血污?” 痛苦的抽搐了几下,邓长道:“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出事前的当天晚上,我和孟季平对酌互饮,由于大家兴致都好,便喝了不少酒,从太阳下山一直喝到快近二更天,我………我好像是喝醉了,因为我当时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燕铁衣皱着眉道:“你再回忆一下,你最后记得住的事情是什么?” 邓长喃喃地道:“我记得………我说不能再喝了………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身子摇晃,还碰翻了坐椅………然后,像是孟季平过来扶我,似是一边尚在取笑我的量浅………后来我像被搀着走进一片黑暗,一片混沌,什么也不知道了!” 沉默半晌,燕铁衣道:“当晚你们喝的是什么酒?” 邓长道:“是‘烧刀子’………孟季平好喝烈酒,我也喜欢强一点的。” 燕铁衣用两指轻捏着鼻梁,道:“在平常,你喝酒的习惯也是这样?时时烂醉如泥?” 邓长忙道:“不,魁首,平时喝酒,就算喝得再多再醉,某些事或者会记忆模糊,甚至忘了其中片断,但绝不可能被人剥光了衣衫,搬来背去似不知道。” 目光注视着摇曳的灯角,燕铁衣慢慢地道:“孟季平是怎么个说法?” 邓长艰辛的咽了口唾液,道:“他告诉他们,说我当时喝多了,他搀扶着我回房歇息,然后他也去睡了………他表示根本不知道我是‘装醉’………说我在他就寝以后始摸到隔院他表妹房中,干下了奸杀的勾当………他说我因为费力耗神太剧,才酒性发作,于心智迷糊下竟忘了逃跑,也晕头转向的就地躺下酣睡过去。” 燕铁衣道:“你外面穿着的衣衫呢?” 邓长叹了口气:“除了罩袍之外,其余的便四散抛置在那少女的房里。” 燕铁衣沉吟着道:“喝酒时不必穿罩袍,后来你大约是和衣躺下的了?” 邓长颔首道:“想是和衣躺下的,但几时被人剥脱净尽,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待我醒过来的辰光,便就是那种样子,而且还是被他们执住以后弄醒我的。” 熊道元忍不住问:“那一刻里,老邓,你怕是吓呆了吧?” 邓长沉沉地道:“我先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被他们用凉水一泼,才搞清楚自己置身何地……我不禁傻了………可是我相信他们会听我解释,至少,孟季平会听………但事情的发展全不对………他们打我、踢我、唾吐我,硬指是我干的………连孟季平也一口咬定,他们不理我呼冤,不睬我喊屈,他们众口一词,都说凶手是我………我开始觉得这是一个蓄意布置的陷阱,一条存心裁诬的奸计………我意识到其中有人在移祸于我………但我说不出是谁………我知道,必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燕铁衣冷清地道:“不错,必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邓长哀切地道:“魁首,我再是糊涂,再是愚蠢,也不至于对我做过的事一无所知,一无所觉………我既不痴,也不疯,怎会在造了这种孽之后竟半点记忆不存?” 熊道元大声道:“很简单,因为事情不是你干的,叫你怎么记得起?定是有那个天杀的淫胚嫁祸于你,他占便宜,却叫你背黑锅!” 邓长唏嘘着,悲凉的摇头。 恨恨的,熊道元又道:“魁首,你认为那些人当中,那一个嫌疑最大?” 燕铁衣静静地道:“要说嫌疑,‘拗子口’的男人都有嫌疑,但我觉得他们这一帮土豪集团的蹊跷较大,可能的隐凶,或者就是孟季平!” 一拍手,熊道元道:“对,我也猜到是这小子!” 邓长呐呐地道:“会是他?” 燕铁衣严肃地道:“我只是说‘或者’,现在就肯定什么,还为时太早;当然我怀疑孟季平,有我的理由,但我不能肯定,也有我的理由!” 邓长道:“魁首的意思是?” 燕铁衣思虑着道:“先说我们怀疑他的原因──孟季平和你是朋友,还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你和他没有利害冲突,没有不可告人的矛盾,自来相处和谐,这次你来访他,又是顺道而至,他亦没有预先坑陷你的动机,在此种形势下,他却翻脸无情,丝毫不念往昔的旧谊,冷酷狠毒得必欲置你死地而后已;这就未免不是朋友的态度了,从任何一方面说,他或许不便帮你,不宜助你,但至少公道话讲几句,可是事实上全然不同,他竟与那些人沆瀣一气,尤甚者,他比那些人更急迫的要你认罪受罚,这些违反常理的情形,会是一种什么目的呢?” 熊道元气愤地道:“他表妹一朝横死,这小子是疯了心啦,巴不能抓个人来顶罪泄恨,老邓不就正好是个倒霉的。”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然,孟季平看来是个头脑明白,颇有城府的角色,就算他再是悲愤激动,也不可能随便找个人开刀,何况这个人还是远道来访的朋友?此外,凭据不足,事实未明,他也不该一口咬定就是邓长?” 熊道元迷惑地道:“那──这小子到底是搞的什么鬼?” 燕铁衣道:“在这种情形下,他只有一个可能──为了掩护某一个人,这个人和他的关系,必较邓长亲密得多。” 邓长寻思着道:“我还想不起他们这伙人当中,有那一个值得孟季平如此卖力………甚至以牺牲我的性命为代价。” 燕铁衣道:“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孟季平就极可能是在掩护他自己了。” 猛挫牙,熊道元道:“我要活剥了这阴毒畜生。” 摆摆手,燕铁衣道:“你先别急,方才所说,是我怀疑他的理由,但另有一桩,却使我不能断然肯定,也就是说,他似乎不该做出这样的傻事。” 熊道元忙问:“魁首又看到了什么?” 燕铁衣道:“他那表妹一家只得孤寡二人,另一个是孟季平的姑母;孟季平混得不错,手上颇有积攒,而他的姑母表妹却相当贫苦,孟季平有财有势,外貌也一表堂堂,听说平日对他的姑母亦十分照应,连她们居住的房子都是孟季平提供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若有心要娶他表妹,决不是件难事,又何须用这种奸杀手段?所以这件事看起来又似乎不是他所为。” 熊道元呆呆地道:“那么是谁干的呢?” 燕铁衣没好气地道:“如果我现在知道,还用得着反覆推敲么?” 咧着嘴,熊道元道:“真是扑朔迷离,把我都弄迷糊了。” 没有理他,燕铁衣问邓长道:“据你的观察,孟季平对他的表妹是种什么样的心思?” 邓长回忆着道:“他的表妹好像并不常来,我住在孟季平家里两天,也不过只见到一次………孟季平对他表妹似乎不错,他表妹态度上羞羞答答的,却看不出对孟季平是否有表兄妹以外的感情………魁首,我只是见到那姑娘一次,而且说不上三两句话,所以知道的也极有限,魁首不问,我连想也没朝这上面想。” 熊道元却记起了什么似地道:“魁首,赵发魁那混帐不是说老邓与那姑娘见过好几次面吗?又说那姑娘时常到孟家来,如今听老邓一讲,姓赵的岂不是一派胡言?” 燕铁衣淡淡地道:“他一心要加罪邓长身上,自然就得编排一些足以加罪的口实,这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谎言终必会在真相之前现形!” 熊道元急切地道:“魁首,我们如何才能把那个真凶找出来,以还老邓的清白?” 燕铁衣颇具信心地道:“总会有法子的,而且,不用太久………” 顿了顿,他又道:“邓长,那位小玉姑娘的姿容如何?” 邓长道:“长得很秀气,白白净净的,身材也很窈窕娇小,是个不错的少女。” 燕铁衣喟了一声:“真是可惜了………” 忽然,邓长似是鼓足了勇气道:“魁首,还有一件事………” 望着他,燕铁衣道:“说吧。” 竟又态度腼腆起来,邓长那张浮肿青瘀的面孔上也现出了极其尴尬的神情,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想禀告魁首………禀告魁首一件私事。” 燕铁衣有点奇怪地道:“你说呀,有什么不能出口的?” 偷觑了一旁的熊道元一眼,邓长更是表情窘迫地道:“这件事………是我………是我向来没告诉任何人的一桩隐衷。” 熊道元恼火地道:“什么他娘的心法口诀,还犯得着如此慎将其事?我又不是外人,老兄老弟了,你莫非还怕我听了去?扭扭捏捏的,一点都不乾脆!” 邓长犹豫了好一阵,方才异常难为情的开了口:“我……魁首………我有不振的毛病………这个毛病,业已许多年了。” 燕铁衣眼睛闪亮,用力颔首:“好,这是你表明无辜的最佳反证,邓长,你原该早点说出来才对!” 邓长耳根子都发热地道:“男人有这种隐疾,总不是桩光彩的事………所以………所以我一直羞于提起。” 哈哈大笑,熊道元道:“好小子,难怪你不近女色,原来却是‘阳萎’呀,他奶奶的,我还当你真是吃素的哩,嘿嘿,有心无力,怪不得,怪不得。” 瞪了熊道元一眼,燕铁衣沉着脸道:“人家害有这种隐疾,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幸灾乐祸,最要不得!” 连忙收住笑声,熊道元讪讪地道:“魁首,我只是开开玩笑………” 燕铁衣冷冷地道:“这样的玩笑听在对方耳中会是什么滋味?而色欲上功能的长短并非是一种荣耀,杂交野合,上得了什么堂堂正正的场面?” 熊道元灰头土脸地道:“是,魁首……” 这时,邓长反倒过意不去了,他有心打岔:“魁首,我这毛病也曾经求医治过,但不见什么功效。” 燕铁衣稍见缓和地道:“这么说,郎中可以检查得出来?” 点点头,邓长道:“应该可以。” 燕铁衣道:“如此一来,我们已立于不败之地,那个真凶必须找出来之外,凡是曾经加害于你的人,也将受到惩罚与教训!” 邓长有些顾虑地道:“但,魁首,他们也不是容易打发的,据我所知,其中颇有些难缠之处。” 笑了笑,燕铁衣道:“只怕你是不明真相,才言过其实了,邓长,他们除了人多,功夫尚佳的角色寥寥可数,大部分是些花拳绣腿,这干乌合之众,张张声势还勉强,若待硬拚狠干,明枪上阵,却是不堪一击!” 熊道元又来了劲,他接着道:“老邓,我们业已与对方那干毛人干过好几场啦,没有一次不是打得他们鸡飞狗跳,丢盔曳甲,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燕铁衣道:“若说真正有点底子,具有实功夫的,那孟季平还差强人意,章宝亭与耿清、胡长顺几个也尚可凑合,其余的就不能提了。” 邓长低声道:“魁首,你老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怔了怔,燕铁衣道:“你是说,他们还另有名堂?” 邓长点头道:“魁首所遭遇的,只是他们在‘拗子口’的这点声势,当然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们另外尚有奥援,背后还有靠山及党羽。” “哦”了一声,燕铁衣道:“这倒是有点出乎意外──你可知道,他们都有些什么党羽与帮手,靠山又是谁?” 邓长小心的伸出舌头润湿着乾裂的嘴唇,然后方慎重地道:“我也是听孟季平在闲谈中告诉我的──当然是在发生这桩祸事之前──他们在‘黑蟒山’的深窝子里,有一伙叫做‘纹额’的人,这是一些凶悍又怪异的猎户,大概有三十多个,他们全是住在深山丛林已好几代的世传猎人,平时从不离开山野,除了做毛皮兽猎或其他山间某些特产的交易外,也甚少同平地人交往,这些统称做‘纹额’的猎人约莫一共有七八户,从老的到小的,自男人到女人,个个额刺青纹,体形魁梧,更身若飞鸟,力大如牛,在荒岭恶泽的天然艰险环境里,练成了击鹰擒鹫,搏狮伏虎的奇技异能,他们看上去茹毛饮血,生活原始,但在斗力斗狠方面,却抵得过有几年修为的习武之人。” 熊道元咒骂道:“说了这么多,这乃是一批尚未开化的野人生蕃嘛,我操他祖奶奶的,他们除了有几斤力气,吃得下血淋淋的死兽肉,尚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燕铁衣道:“不要打岔;邓长,往下说。” 歇了口气,邓是接着道:“其实,这些‘纹额的先祖’也都是我们汉人,他们的言谈,习俗全和我们无异,只因为在深山里住久了,思想与体形上便不免起了变化,生活方式也流入粗陋,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搏击之术乃是与生俱来的,加以后天的磨练适应,一个个自然就形成了骠悍的打手──如今,我们最要注意的就是这一点!” 熊道元哼了哼:“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充其量,这帮子野人也不过就是身子灵便些,劲力扎实点。但谅他一个个笨头笨脑的蠢东西,怎能同我们正宗技击武学出身的行家相比?” 燕铁衣却缓缓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道元,人和动物一样,都有其天性的本能,但看是在那一种环境中生存,自然也就会形成适于生存的条件;马儿善飞,所以双翼特长,虎豹好扑,其爪齿尤利,夜枭昧于视,却听觉奇敏,鹿兔柔弱,但毛色与草树混杂难辨,且奔跃疾速,这都是随着环境逐渐演变的结果,目的也只是为了活命,唯人亦然,虽是同祖同宗,只要分开在不同的境地里求生,那么各人的生存习惯与适应之道,也就大相迳庭了………” 笑笑,他又继续说:“技击这东西,消极的说是强身自卫,积极的说是攻扑自杀,它的起源与由来,也脱不掉前人对姿势的透悟,力道的揣摸,以及有利形态的运用,举手投足或转回腾跃之间,身法步眼离不开原始的基本──‘人’的身体构造和最适当巧捷的反应,这种技能,有师父指点传授,固然学得快,懂得多,容易融会贯通,但若没有人教,只要处在那种必须以力来保命的环境里,久而久之也能领悟个大概,其中差别,仅是无师自通者欠缺章法系统,不明所以然地道理而已。” 熊道元不大同意地道:“可是,我如果没有人传授武艺,就决到不了今天的火候!” 燕铁衣安详地道:“不错,那只是因为你没有容身在必须用力道和技巧来活命的情况里──设若你身无寸缕,天寒地冻之际就会设法捕兽取皮,遇上了凶猛的野物,你就得尽速奔逃,碰着陡壁绝涧,你就要揉攀飞荡,饿了,你得与人兽争食,渴了,你只好远涉求水;或是追逐奔跃,或是攀树越枝,辰光一长,你学不会也自然会了。” 熊道元犹有话说:“魁首,武功有内涵的巧妙,有外在的招式,有传统,有沿革,更有变化,那里会似他们一干野人无师自通般的简单?” 燕铁衣颔首道:“这就是彼此不同之处了,他们只凭本能,我们却有心得,他们全靠反应,我们更知变化,他们只晓得施展力道,我们明白运用力道,他们的方法比较单纯,行动也很直接,我们有更精更进的路数,更巧妙深入的融会;这是经验、智慧、文明、与心血的结果,自然要比那些‘纹额’所懂的博大精深,也浩繁复杂,但我所说的重点只是一个原则──技击之术,本是原始暴力的演变,他们和我们在道理上是一样,迥异的地方是,我们把暴力美化了,也更研究得浩瀚残酷了。” 邓长由衷的钦佩着道:“魁首,练了这多年功夫,也跟了你这多年,我尚是头一遭听到如此详尽合理的剖析,看来魁首在武学的修为上,早已由外而内,透澈贯通了。” 燕铁衣闲闲地道:“这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是看你去不去思考罢了。” 熊道元急着道:“老邓,还是说说那些‘纹额’吧。” 邓长辛苦的笑了一下,道:“孟季平说过,一旦他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能应付的大事,他们便可以把那些‘纹额’召下山来相助。” 瞪着一双牛眼,熊道元道:“娘的个皮,那些荒山野人是他们的乾儿子,灰孩子?就这么听他们的召遣?” 邓长解释着道:“是这样的,那些‘纹额’当中,也有一个首领,叫做马瘤子,号叫‘大棍’,马瘤子的老婆就是孟季平在平地买了个雏妓送给他的,‘搏虎神叉’廖刚也曾和马瘤子结拜为兄弟,他们不但平时经常带些礼物给马瘤子及所有的‘纹额’,也以特优的价格收买‘纹额’的山货,久而久之,便结成了死党,那些‘纹额’自然俯首贴耳,甘为所用了………” 燕铁衣道:“看来,他们倒是有远见,存心笼络。” 邓长叹息着道:“不但‘笼络’,如此一来,‘黑蟒山’的各样山产,也几乎可以‘垄断’了。”—— 第六十二章 笑天叟 夤夜造访 熊道元站得双腿发泄,不过他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那些‘纹额’──娘的,叫得可不顺嘴──他们为什么要在额头上刺青?既然都属汉族一派,怎的却搞出化外蕃夷的一类把戏来?” 邓长嗓子有些沙哑地道:“听孟季平说,其中有一个荒谬的故事──在他们上一辈的时候,有一天,结伙十几个人出去放猎,却不幸碰上了一群‘黑蟒山’上最最凶残嗜血的‘短尾豹’,双方立即展开一场恶斗,结果那群‘短尾豹’固被宰得一条不剩,十几个‘纹额’也伤亡殆净,只有一个人是完好无缺的,那个人恰好因为额头上长上疖疮,涂了一片散热拔毒的‘青槿叶’汁浆,从此,他们就认为在额头上抹染‘青槿叶’汁浆便可避邪除崇,逢凶化吉,长久沿传下来,乾脆在额头上刺上一片青纹,就省去许多麻烦了。” 燕铁衣笑道:“原来这是幸运的表记。” 熊道元不屑地道:“荒唐透顶,也只有这些化外野人才会兴起如此幼稚的念头。” 燕铁衣道:“也不一定,我们老古人留下许多湮远缥缈的神奇传说,这些传说经久辗转,有的甚至变成了风俗节日的传统,这也能叫做幼稚么?当然不,这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以及人性深极处,因为恐惧而谋求的慰藉,或者是有些无稽,但当人们在彷徨迷茫的时候,对于那样的说法,倒毋宁是极大的安定力量了。” 点着头,邓长道:“魁首说得有理。” 燕铁衣道:“他们在额头上刺的是什么花纹?抑或只有一片青?” 邓长道:“似乎刺的是‘青槿叶’的形状,叶子的棱角越多,越表示这人在‘纹额’中的身分尊贵,地位崇高,通常年纪较大的人才有这个荣耀。” 熊道元大大摇头道:“总共三十来个毛人,七八户人家,还有什么卵的尊贵崇高?再是荣耀吧,也荣耀不出那片荒山野林去,这些家伙真叫无聊!” 燕铁衣道:“孟季平那干人,莫非就只有这些‘纹额’来撑腰?” 邓长忙道:“当然不止,除了‘纹额’以外;章宝亭还和‘大仙林’的‘大天星’祝尚正有深交,他们也是换帖兄弟。” 双目闪了闪,燕铁衣有些意外地道:“章宝亭和‘大天星’祝尚正居然有这样深的交情!倒是没有料及!” 对于“大天星”祝尚正,燕铁衣是多少知道一点的──祝尚正是“坤宇派”的掌门人,在各地开设有二十四个教场设馆授徒,因此门人众多,势力极大,属于白道的人物,听说此人年近七旬,却火气仍大,一身本领也异常纯厚,不是个易与的角色! 熊道元悻然道:“祝尚正这老小子只要胆敢伸头,他以后的乐子就大了!” 燕铁衣冷静道的:“白道人往往有股拗执脾气,一犯上性子倒有些棘手!” 熊道元大声道:“姓祝的要同我们结梁子,成,他得先问问他那二十几家教场还开是不开了?他豁得出,我们便能给他通通踢散!” 燕铁衣道:“还有么?” 邓长又道:“‘双飞宫’的‘双飞比翼’方良汉,李小娇夫妇,他们也和孟季平是深交……” 微微一怔,燕铁衣蹙着眉道:“方良汉夫妇都是硬把子,都尚没有什么,难缠的是方良汉的老丈人‘笑天叟’李凌风,这位老先生出身‘昆仑’,最是护短,平时都住在北边‘双飞宫’他女婿那里,却从未与我们有过纠纷,这一次,我看是难说了………” 舐舐唇,邓长显得乏倦地道:“还有哩,‘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的师父就是‘刀匠’田一英,他们师叔乃是以急躁量狭出了名的‘钓命竿子’莫恒!” 缓缓嘘着气,燕铁衣道:“想不到这小地方竟能扯出一连串的大人物来,好似拉着象尾巴,全貌尽现的时候,却是那样一个庞然巨物。” 熊道元这时也不禁有些怔忡了,他喃喃地道:“还都是些白道上亮当当的角色。” 因为走的路子不同,某些思想念迥异,所以黑白两道的立场一向便有极大的差距,也由于如此,双方不到必要,都不愿发生冲突,怕的是异道之争,会逐渐演变成整个侠义和绿林的对立,酿至武林的浩劫,这与同道中的恩怨,性质便大不一样了。 这样的形势,燕铁衣不是不明白,但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决不肯有头无尾的退缩,白道人物的力量在北地是相当庞大的,然而,他并不顾忌,他求的是一个公理;要的是一个清白,虽然,他是担负了如此严重的风险! 邓长觑及燕铁衣的脸色,自也体会得到主子的心事:“魁首………我的这件事。” 燕铁衣道:“如何?” 瑟缩的,邓长道:“我的意思,最好在避免大兴干戈的情形下查明真相………如果………如果有越演越烈之势,我看,我们就忍了这口气也罢。” 燕铁衣沉重地道:“邓长,你该对我的个性为人多少了解些才是,现在我们所争的不止是一口气,更是一个事实,一个真理,一个属于‘青龙社’上下数千人的节誉!” 双眉扬起,他又凛烈地道:“那些人如若俱有良知理性,他们便该还我们一个公道,假使他们仍然不分皂白,只图凭着‘侠义道’三个字的招牌,倚藉人多势众而意欲武力相胁相迫,那么,他们更将看到流血的人并非只是我们!” 熊道元喝彩道:“对,魁首,我们干了!” 燕铁衣阴冷地道:“且看对方的施为吧!” 熊道元似乎迫不及待地道:“魁首,我们可以马上回去召集弟兄,以雷霆万钧之势踩平这块‘白虎地’,或者等几天南边押送‘公积金’的队伍到了‘双鞍镇’亦正好召来左右夹攻,杀他个片甲不留!” 燕铁衣目光闪亮,──有威地道:“犯不着这样劳师动众,我燕铁衣只凭一己之力,也足堪与他们这些以‘侠义’自许的人物一争长短!” 胸膛猛挺,熊道元道:“还有我哩,魁首,我是附诸骥尾,誓随左右!” 邓长强笑着道:“我以为………魁首,这些人也不一定都会来………和‘青龙社’为敌,他们多少也要斟酌斟酌?” 燕铁衣并不存侥幸之念,他硬邦邦的问:“孟季平知不知道你是‘青龙社’的人?” 邓长泄气地道:“知道。” 燕铁衣冷笑道:“就以孟季平这样的二三流角色,在明知你是‘青龙社’所属之后,仍敢毫不顾忌的坑陷你,谋害你,可见他们狂妄放肆之一般,他们根本就没有把‘青龙社’放在眼里,连他们都敢,他们的后台靠山又岂会不敢?” 熊道元狠狠地道:“娘的,这是他们从来没吃过‘青龙社’的苦头,没尝过‘青龙社’的厉害,方才养成的骄狂气焰,若是再不及时教训教训这些人,在北地作主的不是我们,反倒是那干鬼头蛤蟆脸了!” 站起身来,燕铁衣道:“邓长,刚才你所说的,是否都是得自孟季平口里?” 点点头,邓长道:“都是在闲谈中由他告诉我的,但是否尚有什么其他隐情他未曾提起,就不敢确定了。” 燕铁衣道:“你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邓长咳了一声,道:“是的,皆已向魁首禀告过了。” 燕铁衣道:“你说话不少,一定累了,先歇着吧──道元,好生护侍在侧,若晚间有什么变异,我会及时来援。” 熊道元躬身答应,于是,燕铁衣自行启门走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走着,他脑子里一边在思索某些急待澄清并解决的问题。 伸手推开房门,燕铁衣正要举步朝里进,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一种本能,一种直觉,使他在刹那间涌起某类不安的反应,房里是漆黑的,寂静无声,但他却感到似乎有一个不属于这片沉静的异物隐伏着。 经验同谨慎,形成了尖锐的敏感,燕铁衣极为相信自己这种疑虑的反射──他有过太多太多的记录,证实这反射的准确性。 于是,他站在门口,轻轻用一个手指点门,门儿缓缓启开。 他看见了──房中桌边,有一团模糊的影子,而显然,那人还是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呢。 笑笑,他道:“朋友,只怕已等了一会啦!” 一抹火揩子的光芒闪动在黑暗里,那人不慌不忙的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摇曳的灯光,映出一张红润胖圆,却满嘴花白胡子的笑脸来。 确定房里再没有另外的人了,燕铁衣才走了进来,并随手将门掩上。 那个不速之客,肥肥胖胖的五短身材,同样花白的头发在头巾染成一个束以黑带的发顶,他坐在那里,挺着一个肥胖的肚皮,双脚还沾不上地。 瞅着燕铁衣,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并不带敌意的,只是感到有趣的笑声。 燕铁衣也微笑着道:“你来得真快,比我想像中要快得多,我以为你最早要明天才赶得到;‘双飞宫’离这里也有将近两百里呢?” 胖老头嘻开嘴道:“看样子,你已知道我老头子是谁了?” 燕铁衣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风,久仰了。” 点点头,李凌风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我虽然从来没见过你,但我也不会猜错,他们一告诉我,我已想到你是什么人,这样的强悍、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威猛,又这样的狂傲得目无余子──‘枭霸’燕铁衣!” 拱拱手,燕铁衣道:“不敢………” 连忙抱拳回礼,李凌风道:“这半天及将近一夜的辰光,他们已召集了许多好手,但是,至今尚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便是这个道理──他们知道了你是谁!” 燕铁衣漠然一笑:“他们知道了么?” 李凌风正色道:“再没有人能具有你这般的浸澈之力与沉如山岳般的气势了 你公然犯众怒,折辱当地的权势人物,更在强劫奸淫重犯之后留居闹市之中,真正睥睨天下,令人又是愤恨,又是钦服!” 燕铁衣道:“那并非‘奸淫要犯’,李前辈,他只是一个被人陷害移祸的受冤者,一个跟随我十有余年的手下!” 僵窒了一下,李凌风的模样似是不幸说中了一桩他但愿说不中的事:“那人果然与你有牵连?唉,我也是这么判断,可是我但愿你们没有渊源,你出手抗事,只是偶发性的恻隐之作!” 燕铁衣道:“这又有什么不同?” 苦笑着,李凌风道:“不同大了,那人如果和你没有关系,问题解决起来就单纯得多,反之,便麻烦了!” 燕铁衣沉声道:“我是个十分忙碌的人,李前辈,若非必要,我不会无聊到胡乱伸手管闲事,我的个性,也缺少‘偶发’的兴趣,所以,我既管下了,就有必须管到底的理由!” 点点头,李凌风道:“我想,我能够了解。” 燕铁衣道:“这是我所希望的,李前辈,不止你,但愿你们那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了解!” 李凌风忽道:“燕老弟,你刚才说,叫邓长的那个人是被冤枉的,是无辜的?” 燕铁衣断然道:“一点不错!” 望着燕铁衣,李凌风道:“你有反证?” 燕铁衣道:“有!” 略略迟疑着,李凌风又道:“也有指出真凶的凭据?” 燕铁衣缓缓地道:“我会找出来!” 李凌风微笑着道:“真凶若非那邓长,你心目中可已有了另一个嫌疑?” 燕铁衣直率地道:“我还不能肯定,李前辈。” 摸着花白的胡子,李凌风似是有些为难地道:“今夜我独自造访,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燕铁衣平静地道:“正要请教。” 李凌风低沉地道:“我来这里,是要转达一个信息,奉劝一点浅见,信息是受人之托,属于公,浅见是个人的心意,属于私………” 燕铁衣上身微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还请前辈明示。” 轻咳一声,李凌风道:“那个信息是,以章宝亭为首的那干人,给你一个转圜的机会,他们已不坚持非要处死邓长不可,亦不坚持围堵你们,但是,他们要求卸去邓长的双腿,另外,由你当众摆酒陪罪!”顿了顿,他又寓意深刻地道:“燕老弟,他们并不是容易退让的人,这在他们而言,已经十分委曲求全了,他们所要的是个面子──这皆是因为他们发觉你是燕铁衣的原故!” 笑笑──却没有一点笑的味道,燕铁衣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李前辈,容我向你奉告我的由衷之言──邓长并没有犯下那奸杀之罪,凭什么要斩去的双腿!我的行为亦无过失,凭什么该摆酒陪罪?这是一种荒谬的,可耻的,嚣张到近乎愚昧的要求;‘拗子口’只是处山野荒地,不在龙脉上的小集埠,想不到却也出了这么一干昏聩不明,自以为是的白痴之属!” 李凌风暗里老脸一热,忙道:“不过,我劝你再考虑考虑………” 燕铁衣斩钉截铁地道:“我是要考虑,李前辈,但我考虑的不是他们的要求,而是我个人的手段──他们明知邓长是‘青龙社’的一员,却毫不留情的以罪名坐实,用酷刑相加,更处心积虑欲置之死地,这对邓长而言,固是冤屈,是迫害,是羞耻,对我整个‘青龙社’,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与藐视?这些,他们必须还我一个公道!” 乾笑着,李凌风道:“这是彼此的立场问题,燕老弟………” 燕铁衣冷凛的又道:“为了辩明一个是非,一个清白,一个真相,一个公理,也为了替那惨死的少女申冤,使那狠毒狡猾的凶手受到应得的制裁,我不但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更要在这里查清事实,求个水落石出──不论在任何压力胁迫之下!” 李凌风道:“可是你不要忽略了一点──他们并不易与的,正好相反,他们有很多奥援,很多帮手,其中有些确是强者,而这些人不见得会惮忌你;燕老弟,这是一股相当的力量,所以,你再三思!” 摇摇头,燕铁衣道:“多谢前辈的那点‘心意’。” 叹了口气,这位“笑天叟”道:“老实说,我在未来之前,便晓得这条路行不通,你是断不会接受他们要求的,如今果然未出所料──不过,我自己倒有个办法,燕老弟,武林中杀气本已够重,江湖上也纷乱不已,实不宜再起兵刀,闹得血雨腥风,为了仁恕的原因,你何不就此一走了之?带着邓长一起走?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掩护!” 燕铁衣肃穆道:“李前辈的磊落胸怀,佛心一片,我是感佩莫名,然而,前辈可也想过这乃是姑息,是畏缩,是纵容?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受屈者受屈,为恶者为恶,仁而不仁,恕亦不恕,这还成个什么人间世,我们还算打着什么‘替天行道’的招牌?佛亦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又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也不佑歹恶,主张报应,那杀人害人的真凶,我们又怎能任他逍遥于苦海之外?” 窒迫了好一阵,李凌风也呐呐地道:“我……我只是担心事情扩大,杀戈不息。” 燕铁衣狠厉地道:“以杀止杀,以杀行仁,本也是千秋不变的定律──十恶不赧之徒,除了杀劫,还有什么更好的维护善良的手段?” 沉默片刻,李凌风离坐而起,表情已显得悒郁起来:“天亮之后,这里怕就不得安宁了。” 燕铁衣徐缓地道:“我并不觉得意外,前辈,更明确的说,我早已在等待这一刻了。” 搓搓手,李凌风苦笑道:“我受之托,恐也免不了将有得罪之处。” 燕铁衣谅解地道:“前辈放心,我自有斟酌。” 来到窗口,李凌风又回头道:“燕老弟………你善自珍摄,我告个罪,从这里走了。” 燕铁衣微笑道:“前辈好走,恕不远送。” 于是,窗扇轻掀,李凌风的矮胖身影只是一闪,业已失去踪影,果有凌风驭虚的功夫! 远处,已经传来了隐隐的鸡啼—— 第六十三章 破晓光 寒刃映雪 这一夜,燕铁衣通宵未寐,天也只是朦朦亮,在他所居二楼客房的窗下,已有了难以察觉的异动──是人们在极为轻悄谨慎中移走的声音。 用壶中业已冷透的茶水嗽嗽口,他又以食指沾了一撇到眉额上,然后,略为抄扎,不轻不重的向墙板上擂了几下。 几乎是立即的,熊道元的声音从隔壁传了过来。 “是魁首么?” 燕铁衣沉着地道:“大概那话见已经来了,道元。” 熊道元大声道:“我们现在就下去?” 燕铁衣道:“不必,我先观察一下再说,你就留在房中护卫邓长,这一阵,由我来打发。” 那边敲敲墙板,熊道元有些不大愿意:“魁首,不是我要逞强,那可是一大帮子人哩,而且其中不少硬角色,你怎能独自一个下去冒险?我陪着你一道吧………” 燕铁衣冷冷的声音,在凌晨冰寒的空气中更显得僵硬与萧煞:“我独自应付过的艰险可是太多了,比眼前的情势更要恶劣的场面我也经历过;你少唠叨,好好给我守在那里,如果邓长出了事,我就唯你是问。” 熊道元无可奈何的回应:“好吧,魁首,我便留在这里,你可得小心点啊。” 哼了哼,燕铁衣转身道:“你自己就首先要记住这句话!” 忽然,熊道元又在隔壁急着喊:“魁首,有件事──”站住了,燕铁衣有点烦:“什么事?” 熊道元忙道:“魁首昨晚回房之后,是和谁在讲话呀?谈了老半天。” 燕铁衣目光瞧着窗户,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风。” 那没传来一声低呼:“乖乖,竟是他?他怎的来得这么快?” 燕铁衣道:“他愿意来得快,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总已来了就是?” 说着,燕铁衣来到窗前,轻轻撑开一线──外面没有下雪,而原先的积雪亦未融化,街面,人家屋顶上,全是白皑皑的一片,由于天色阴沉的关系,那远近的一片雪景现得有些灰郁的味道,苍茫的‘黑蟒山’,却是白顶压着黑松盖,更透出那样的狰狞倔强了。 窗帘下凝结着细小参差,晶亮透明的冰柱子,人站在窗口里,呼吸之间亦皆是白蒙蒙的白气好冷! 窗下的横街下,业已站着上百的人影,只要一看这些人的穿章打扮,便知道是来意不善,存心挑衅的架势、一个个都身着劲装,端着家伙,如临大敌般分布在客栈左近四周,更有人不时抬起头来,打量燕铁衣与熊道元这两间客房的窗口。 横街上除了他们,再也没有一个鬼影子了,连整个客栈里,似也成了一片死寂! 燕铁衣紧了紧紫面狐皮里的披风,他也觉得寒意甚重,手脚都有点僵麻不灵的味道,房中的盆火,早就熄了。 隔间的熊道元又在低唤:“魁首,魁首………” 燕铁衣移开窗口一步:“又怎么了?” 熊道元气呼呼地道:“下面人还不少哩,怕没有百多个?这些灰孙子存心打群仗,吃烂食来了!” 呵了口气,燕铁衣道:“你不要穷紧张,这百来个人是能吓住你,还是吓住我?就算他全‘坳子口’的居民倾巢而来,也休想拌住我一步!” 静了静,熊道元的声音透着迷惘:“怪了,天寒地冻的,他们既然来势汹汹的到了这里、却怎的不开始叫阵动手?一个个只木鸟似的站在雪里发呆。” 燕铁衣毫不奇怪地道:“正主儿还没有到场,光凭这干小龙套,拿什么同我们动手?” 熊道元不大明白地道:“大将不动,小卒先行,这算什么名堂?” 笑笑,燕铁衣道:“可能是先行监视我们,或者摆个架势叫我们看着吧。” 就在这时,他已听到了另一阵脚步声晌起──由横街的那一边晌起;冬晨阴晦寂寥,寒气如凝,这一阵脚步声遥遥传来,搅动着宛似透明冻冰般的空气,益发在人心里增添了一种惊怵惶栗的不祥预感! 那边熊道元压着嗓门叫:“来了!” 燕铁衣迅速地道:“你守紧些!” 转个身,他又到了窗侧,微微撑起窗扇,嘿,横街的那头上,果然已有二十多条身影像风似的朝这。 边卷了过来。 燕铁衣双眸澄澈半点杂光不带的凝注着那些疾行而至的人,逐渐的,他已看清楚了──那群人中,有‘云里苍龙’章宝亭、‘铁中玉’孟季平、‘白财官’赵发魁、‘搏虎神叉’廖刚、‘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更有着‘笑天叟’李凌风。 在李凌风身后,是一对金玉相衬的璧人,男的年约三旬,身长玉立,星目胆鼻,气宇在轩昂中更现英挺,女的大约二十出头,亦是美艳妩媚,丽质天生;走在章宝亭旁边的,却是一个瘦小枯乾,形容冷竣得毫无表情的老头子,这老头子身材瘦小,但手中拿着的一柄鲨鱼皮鞘的铜柄刀却是又宽又沉,同他本人一比,倒似还长出一截。 这穿着完全似一个乡巴佬般的小老头,左边靠着高大的章宝亭,右边也靠着一个门板似的宽横壮汉,壮汉秃顶光光,金鱼眼,蒜头鼻,一张嘴却生得又小又薄,抿起来便是紧紧的一道缝──他原本看起来还有三分和气的面孔,就全叫这张嘴破坏了情调,变得那等古怪的阴狠法了。 走在众人之外的一个,是位一袭宝蓝色长袍,头顶员外巾,而团团似富家翁般的福泰人物,五十上下的年纪,白净斯文得紧,这人后头,倘跟着好几个形色骠悍,虎背熊腰的魁伟角色……… 还有五六个容貌各异,胖瘦不同,但却俱有一般精狠神态的人物,也自沿成一路随至。 但是,在这些人当中,燕铁衣却没有发觉任何一个‘纹额’之属的角儿在里面,以他们那种怪异奇突的蛮悍形状,如果掺杂其内,是不难一眼便可分明的! 他们来到客栈门外,朝横街上站开;只剩下半撮青胡子的章宝亭看上去有点狼狈可笑的感觉,他向左右打了个招呼,先是重重咳了一声,然后仰起头来,朝着这里的窗口吼叫:“燕铁衣,请现身说话!” 房内,燕铁衣缓缓撑起窗户,他由上俯视看下面的人群,语调坚冷得有若一串弹跳的冰珠子:“章宝亭,说吧。” 燕铁衣这一出现,双方虽然距离得不近,章宝亭却不由退后两步,他想伸手捋拂长髯以示雍容气概,手伸到一半,又猛的记起长髯业已被削成了短胡,于是,他急忙又以乾咳来掩饰窘态:“燕铁衣,我们终于知道了是你:在北地,你是黑道上的首脑,为武林一霸,你的身分地位如此崇高,何苦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搅扰逞强?” 燕铁衣沉稳地道:“我不是搅扰,更非逞强,章宝亭,邓长是我‘青龙社’的弟兄,也是我的得力手下,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糟蹋至此,这样的过节,你叫我怎生受下去?” 章宝亭大声道:“邓长犯了奸杀大罪,铁证加山,他理该受到那样的惩罚!”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这只是你们一面之词,他分明是被人嫁祸栽诬,中了圈套,你们竟罔顾他的申诉辩解,意图以非刑处死,令他永远沉冤莫白,章宝亭,这是黑狱,是谋杀,你懂么?” 章宝亭气愤地道:“你凭什么说他是冤枉?” 燕铁衣生硬地道:“因为他告诉我是冤枉!” 一边,‘铁中玉’孟李平怒声道:“这也只是他一面之词!” 燕铁衣阴森地道:“我也握有相当的反证,只要你们肯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把凭据采齐,便包管能将那个该死的真凶找出来!” 孟季平厉声道:“你这是故意延宕辰光!” 燕铁衣重重地道:“我延宕什么辰光?” 孟季平咬着牙道:“你想把时间拖延下去,好等待你的爪牙赶来劫接邓长突出此处!” 暴烈的笑了,燕铁衣道:“幼稚的东西,我燕铁衣若有心离开这去,就凭你们这些市井流痞之属便能阻止得了?我老实告诉你们,单以各位的斤两来说,在我眼中,各位简直不配称量!” 忽然,一个冷峭的笑声哼出那乡巴佬的瘦老头鼻孔,他仰着头,形色阴狠地道:“我们是不够称量,我们也向来不以什么霸主宗师自期,但你,燕铁衣,你却未免放肆得叫我们这干小人物也难以忍受了;眼前的这档子事,你若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待,便任凭你是金铜罗汉,皇上老子,我们也得和你豁开来干!” 燕铁衣缓缓地道:“这一位,大概是‘刀匠’田一英了?” 那瘦子的老人严峻地道:“我就是田一英!” 燕铁衣平静地道:“你说的这档子事,是邓长的事呢,抑是你徒弟裁筋斗的事?” 田一英粗声道:“都包括在内!” 双眉微轩:燕铁衣道:“如果是邓长的事,田一英,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淌这弯混水,假若是你徒弟的事,以你二位令高足的修为来说,他们栽在我手上也并不冤枉!” 大吼一群,田一英叫:“好狂徒!” 神色倏寒,燕铁衣道:“我明白的告诉你,田一英,不要说只是你的两个徒弟,就算你本人,也一样不够我的看!” 瘦脸突青,田一英暴叱:“姓燕的,我这来领教高招!” 横里一条身影拦了过来──是那秃顶薄唇的中年人物,他的一双金鱼眼鼓瞪着,声音尖锐地道:“师兄你不劳动手,我先来会他一会!” 这时,‘笑天叟’李凌风忙开口道:“莫老弟,且忍片刻,容章兄再问他一问,是否接受我们的倏件──”那秃顶薄唇的粗横人物,即是‘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的师叔,田一英的师弟──‘钓命干子’莫恒;此刻,他激昂地道:“姓燕的骄狂太甚,目中无人至此,不论他是什么身分,可也曾想到替别人留个后步?李大哥,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凌风劝解着道:“事情总会有个了断,莫老弟,到时侯再出这口怨气不迟,目前,还得看正主儿章宝亭章兄的意思才是。” 田一英冷冷地道:“师弟,就看章兄的断处吧!” 怒瞪着窗口中的燕铁衣,但莫恒却好歹退了下来;那面团团如富家翁般白净斯文的朋友已背着手踏前两步,冲着燕铁衣一笑:“我是‘大天星’祝尚正,燕朋友,或者你也有个耳闻。” 燕铁衣道:“久仰了。” 祝尚正心平气和地道:“燕朋友,有关这桩公案,你的打算是怎么个了结法?” 燕铁衣冷沉地道:“很简坚,其一,找出真凶,其二,‘拗子口’的这些人必须对邓长的受屈还出一个公道。” 祝尚正文雅地道:“那么我倒要请教,受嫌最重的邓长你待如何做个公平的处理?章贾亭章大哥及孟季平老弟,耿清,胡长顺、廖刚等人和你的过节你又如何摆平?” 轻拂头巾,燕铁衣强硬地道:“邓长是无辜的,所以他必须受我的保护,以免被这一群别有居心的阴毒之辈再加危害;而我与章宝亭等人的过节,乃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愿了,在邓长所应讨还的公道之外,我亦不过分追究,反之,随他们有任何打算,我一概接着便是!” 微微摇头,祝尚正道:“燕朋友,这就是你们黑道上处理──的方法?” 燕铁衣冷森地道:“这是我燕铁衣处理──的方法,祝尚正,而我并不认为这方法比你们这些自我标榜‘侠义’的白道之属来得粗鲁不支!” 祝尚正闻言之下,不禁面有愠色:“燕朋友,黑白两道,本不相近,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但你若以为黑道上的作风足可代表完美,甚至比白道的传统更为正确,那就令人不敢苟同了!” 燕铁衣古怪的一笑:“至步,我们的一切作为强得过白道中某一部分的人,祝尚正。” 祝尚正怒道:“你在影射谁?” 燕铁衣狠酷地道:“谁在挂羊头,卖狗肉,我就指谁,如果你是,你也包括在内!” 气得白脸泛赤,祝尚正昂然的叫:“典型的绿林莽夫黑道狂徒,你们这些出身邪路的武林败类,就是没法子脱胎换骨,改质易气,永远都是那样蛮横骄矜,不可理喻!” 燕铁衣尖刻地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一碗清水看到底,还能令人辨得出,躲得开,就怕一些表面上岸然道貌,暗里为非作歹的伪君子,那才更是祸害无穷!” 祝尚正咆哮看:“燕铁衣,你生为黑道之雄,一方之霸,竟是这样尖酸刻薄,出言无状,真正叫人替你汗颜惭愧……” 冷笑道,燕铁衣道:“阁下貌似斯文,实则满腹败絮,一腔恶水,状若端重,乃是邪异其中,刁狡黑心,说穿了,无行无德,卑鄙龌龊之至,不值半文大钱!” 深深吸着气,祝尚正用这个动作来压制着自己不致发狂──他调运着呼吸,怨毒之极地道:“你等着吧,燕铁衣,你就会为你的骄狂跋扈而受到惩罚,令你永生难忘的惩罚……” 燕铁衣漠然道:“祝尚正,我见多了似你这类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也听多了你口中的妄言,我会等着,并且我也要看,看你在北地能有多大个分量!” 章宵亭高盘叫道:“燕铁衣,辰光不早,我们没有那多功夫与你乾耗,现在你回答我们──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 燕铁衣阴沉地道:“你是指夜来李凌风所转达的那个条件?” 章宝亭道:“正是!” 突然狂笑一声,燕铁衣粗豪的叫:“我本不愿骂你,但为了你们所提条件的荒谬及愚蠢,我不得不重重相告──放你娘的狗屁!” 章宝亭先是一呆,随即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给你抬举你不受,敬酒不吃吃罚酒,燕铁衣,我不管你是什么北地线林盟主,‘青龙社’的魁首,我都要你死在这里!” 燕铁衣狠辣地道:“行──但却不是光用口说能够办到的!” 一挥手,章宝亭脸如紫酱般大吼:“你给我滚下来受死!” 窗口人影猝闪──只是那么一闪,燕铁衣已站到横街的中心,卓然挺立,宛若山岳不移! ‘钓命竿子’莫恒尖叫道:“章兄,我早就说过谈不拢的,果其不然,燕铁衣咄咄相逼,盛气凌人,事情既已掀开,我们便饶他不得了!” 章宝亭气涌如湃般怪吼:“杀了他,怎么说也得杀了他!” 瘦小的身影暴旋向前,一道匹练也似的寒光绕飞纵横 ‘刀匠’田一英,他已首先发难! 燕铁衣一动不动,‘太阿剑’流电也似倏忽穿刺弹颤,照面间已将田一英的凌厉攻势破解! 于是,半空中晌起一抹尖锐的呼啸,怪蛇般的一根细长银竿凌空掠击,竿影晃动点圈,竟是罩住了两丈方圆! 燕铁衣长剑竖立,双目凝聚,突然一剑闪射,‘当’声点开了对方的细长银竿,而只见竿身荡起,一溜背芒已快得匪夷所思的带飞了莫恒的一角衣衫! 怪吼着,莫恒急往后跃,田一英的沉重铜刀在一片电映雷鸣中九十九刀合斩齐削! 燕铁衣身形横飞侧滚,长剑尾芒伸缩──一百一十剑融于须臾──在田一英倾力招架回截下,‘照日短剑’己‘嘘’声刮去了田一英的左耳! 鲜血随着一只乾瘪的人耳凌空,祝尚正做狮子吼,猛抬双手,一对流星也似的‘如意八角锤’准狠无匹的暴砸燕铁衣! 横滚的动作还在持续,燕铁衣却绝不躲让,他头往下翻,身体骤缩倒俯,长剑形成一蓬芒球爆开,短剑飞映如虹,逼得祝尚正狼狈倒退不迭! 章宝亭早已亮出他的兵器──‘盘龙杖’,但他却一时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只在那里嘶喊狂叫:“兄弟们,挚友们,上啊,一起上啊……” 眼看‘大天星’祝尚正与‘钓命竿子’莫恒就要挺不住了,‘笑天叟’李凌风不由暗里叹气,错走向前,那样无奈的截向燕铁衣──李凌风用的是一柄‘双头月牙铲’! 现在,燕铁衣在与三个功力高绝的强敌厮杀:‘大天星’祝尚正、‘钓命竿子’莫恒、以及‘笑天叟’李凌风,但他长短双剑起如天河卷展,落似群星并颓,势若狂涛,威比山动,晶芒紫电闪射溅飞之间,他的三个对手仍然毫丝便宜也占不上! 章宝亭还是在气急败坏的吼:“不能让他脱身,我们必须在此地,在此时除此后患──”在雪地上抓了一把积雪抚向自己血淋淋的左额侧,田一英推开他两个徒弟的扶接,宛似一头疯虎般再次冲入战圈! 如今是四个高手合攻燕铁衣一个了! 章宝亭情急之下,居然老不要脸起来,他冲着那一对仍在掠阵的俊秀男女道:“方老弟,李姑娘,形势不大好,你们二位也相助一臂吧。” 那身长玉立的男子,即是‘飞飞宫’的方良漠,那少妇,则是他的浑家李小娇──武林中极负盛誉的‘双飞比翼’! 方良汉出身名门大派,为人极是端正,闻言之下,不禁十分为难地道:“章前辈,眼下已是以四对一,如果我们夫妇再上去凑热闹……” 章宝亭急得直跺脚:“唉,唉,二位贤伉俪,如今是什么辰光啦?还顾得着这些穷规矩?我不杀人,人即杀我啊,二位与孟老弟谊属至好,老远来此助拳,总不能眼看着我们的对头相凌相迫到这等地步而犹袖手在一旁呀。” 方良汉面现愠色,语气不悦地道:“前辈这话未免有欠斟酌,朝廷有法,江湖有道,武林的传统岂能漠视?到了该出手的时节,虽溅血豁命我夫妇亦不退缩,然则目前双方正在缠斗之间,更是聚众凌敌,此际再要入战,只怕就要落人口实了!” ‘铁中玉’孟季平忙陪笑道:“良汉兄,章老爷子也是为了全盘大局着想,一时情急,语欠思考,还请你与嫂子看在我的面上,莫要认真才是。” 章宝亭赶紧打着哈哈道:“二位不要误会,我决无他意,只因胜负所击,事关匪浅,心悬于内,忧形于外,贤伉俪包涵则个,包涵则个。” 娇美艳丽的李小娇代她夫君打着圆场道:“章前辈与孟大哥也不必介怀,只要该动手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动手;良汉就是这种倔脾气,直楞楞的什么事都得按规矩来。” 便这几句话的功夫,斗场中的情形,已突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第六十四章 金弧眩 黄袍铁掌 ‘笑天叟’李凌风的‘双头月牙铲’正以他独步江湖的‘昆仑’心法‘大雷闪’做连续的凌厉扑击,头尾的月牙弯刃因为急速的飞旋穿刺,而形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弧光环影,激风排气,响起隐隐的雷鸣之声力道惊人,雷霆万钧,果真有着雷动电闪的声势! 同时,‘刀匠’田一英的钢刀、‘钓命竿子’莫恒的银竿,以及‘大天星’祝尚正的‘如意八角锤’,也狂风骤雨般凑合卷扫,集四名白道高手之力,其惊鬼泣神之威,确然不同凡晌! 燕铁衣腾掠穿闪的身形竟在这一刹那猛而停顿,长短双剑分成反方向上下交挥而起,于是,猝然间寒芒篷射绕飞,参差密集的光束有若流电怒矢般往四面八方喷洒,当那临身的各种兵器受到芒刃的撞击在晃荡弹扬的倾刻,燕铁衣已身兴剑合,彷佛一道经天的长虹,迸溅着冷焰异彩,发出那种惊人的裂帛之声,矫卷舒展! 也是惯于使剑的孟季平,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多年用剑,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到这样傅说中的奇技神艺──剑术里业已登峰造极的功力颢示:“身剑合一!” 陡然里,他张口结舌,僵在当地,窒迫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笑天叟’李凌风更是识货,见状之下,暴腾六丈:“躲!” 光华眩目夺神的长虹,宛若游龙飞翔于穹宇之间,化天地为一粟,它以快得难以言喻的速度盘旋绕回,空气波荡中其声尖锐若泣,‘大天星’祝尚正首当其冲,‘如意八角锤’‘仓当当’飞上了半空,人也乾嚎着滚地而出,‘钓命竿子’莫恒的丈长银竿,‘察’‘察’连晌,断为数截,他打着旋转朝外摔,每一旋转,洒出鲜血如雨! 而‘刀匠’田一英更是简单,一只仅存的右耳,也在冷电一闪下弹离了原来依附的位置,痛得这位使刀的好手一下子弯下腰来! 四人中,唯一没有受到伤害的只有一个──李凌风! ‘双飞比翼’方良汉,李小娇真正动似鹰隼,两个人半声不晌,却配合得无懈可击──他们双双掠空,反手间,十二只沉重粗长的‘燕尾梭’已尖啸着猛射那道滚桶也似的银龙! 这是他们夫妇高人一等的精明处,他们知道这种‘身剑合一’的剑术在施为时的凌厉与霸道──剑刃与剑刃的连页,锋口及锋口的接合,力的透澈,光的浑厚,气的强劲,皆是严密到几乎无可招架的,所以,他们不直接攻截或缠阻,他们只用恁般沉重的暗器作突破与迟滞! 长虹倏然舒卷,十二只‘燕尾棱’好像穿过一股透明的光束,但是,在穿过之前犹是力道雄浑,形态完整的十二只‘燕尾棱’,却在穿过之后,奇幻的变成了一蓬碎铁钢屑,粉粉洒落! 方艮汉沉喝一声,再次凌空翻滚,又是双手连挥,六只‘燕尾梭’宛加六抹蓝电,暴射飞掠! 扑向地面,李小娇仰身贴地,双手向上,同样亦是六梭激扬! 翔舞中的光柱突然扩展,声如龙吟里彷佛水银洒地,又似月辉笼罩,带着如此寒凛削锐的气势卷括四周,在一片骇叫嗥号声里,满地的人影滚爬跌撞,方良汉的白袍化做蝴蝶翩翩,人朝斜仆,而李小娇的簪发玉钗也挑起成粉,落了个青丝蓬散! ‘身剑合一’之下,其威力所至,大到劈山断鼎,横扫千军,小至穿孔挑眼,无微不及,燕铁衣出手施展,已是留情得大多了!霎时间── ‘笑天叟’李凌风惊魂甫定,急往回抢,花白的胡子迎风箕张,他狂叫道:“避其锋面,迂回环绕──”话虽是这样说,他自己却似横了心,锋刃纵横交织,豁死堵向那道腾飞穿射的银虹光柱! 于是,光柱突然偏飞,芒泄气收,燕铁衣卓立不动,长短双剑斜指向下,他冷冷的,也有些微微喘息的冲着扑近的李凌风道:“前辈,得些好意便回头。” 扑来的李凌风反应好快,月牙铲猛往上抡,前冲的姿势就地回转,顿时定住不动! 是的,为什么不呢?‘得些好意便回头’,李凌风明白燕铁衣的暗示──方才,他对李凌风业已表现出宽宏的气度了,四个敌手当中,唯独没有割切李凌风的人肉! 一百多人奔逃突脱的场面,也是相当够瞧的,不管正主儿,助拳者,小角色,全都混成一口,分不清谁是谁了,惊呼狂喊声是那样经过极端的恐惧透过丹田,以至听起来不免心魄悸动,令局外人搞不清楚这是在躲避妖魔鬼怪呢,抑是洪水猛兽? 便在这混乱动荡的一刹那,由横街两边的屋角、檐下、窗口,暗巷之中,猝然飞蝗密集群蜂也似喷出来一阵阵的寒星芒雨,以如此密集的形势射向燕铁衣! ‘笑天叟’李凌风窒噎半声,浮起歉疚的神色于瞬息,他的月牙铲横带,人已斜扑数丈之外! 微微有些意外的燕铁衣,双剑立闪若电炽焰舞,光芒飞绕交穿,连串的叮当声晌骤若冰雹弹洒──那竟是一只只径寸,又尖又细的淬毒吹箭! 接在这几阵吹箭之后,几乎不似出自人口的一种野性的恐怖吼声便晌澈四方,二十多条高大魁梧的人影纷纷自隐蔽处疾若奔马般冲了过来! 天爷,这可是从那里来的一群蛮族野人? 燕铁衣匆忙的一瞥里,也不禁有些怔忡──那全是些像煞狗熊,或是黑猩猩的巨号身材,个个头发蓬竖如刺,更与满脸的胡须纠结着,大冷的天气,竟都穿着形形色色的兽皮翻毛背心──无袖无颌的那一种背心,似裙似裤的兽皮齐膝短裆,个个袒胸露腿,颢示着他们浓重黝黑的汗毛与粗壮结实得生铁般的四肢,他们所执的武器是各式的战斧、板刀、长矛、以及锥盾,而且,都是打造得特别巨大沉重的! 这些全不足引起燕铁衣的不安,最令他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额头上的刺青──一种宛如桑叶般的刺青;于是,他知道了,这是那些‘纹额’。骠悍的,勇猛的,粗野得已和文明脱了节的‘纹额’! 多少,燕铁衣有点失望,也免不了气恼,他原以为这番激战业已到了尾声,或者已接近收场的辰光──但他忘了这些额纹──而‘纹额’已杀了出来,看样子,这可能又是另一番苦斗的开始! 燕铁衣方才使用‘身剑合一’的剑术,耗费了太多的真力与精气,时间也稍长了些,他本来应该多保留一部分内劲的,他却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方式,这个法子对是用对了,而且也收到预期的效果,问题是,他的估计有了差错 他没有把这些‘纹额’算进去! 现在,那些野人正似一群疯虎般扑了过来! 燕铁衣已经觉得疲倦,但怒火却更为炽烈了,他紫色的披风暴抡成圆,人往前闪,两柄犀利的战斧掠过他的头顶,他的短剑已在那两头黑猩猩粗大的大腿根处做了三次穿透! 一只长矛‘削’声飞刺,燕铁衣反剑斩落,半空里,几团黑影横滚过来,连人带家伙一齐撞到! 燕铁衣身形猝蹲,双剑光芒倏忽弹射,凌空撞扑的几团黑影却竟那样矫健的分跃四周,背后,又是五六柄大板刀劈至! 长剑划过一道半弧,溅现着星芒莹点,便生生将五六柄板刀震歪磕斜,而‘照日短剑’吞吐若电,其中三名‘纹额’紧抱肚皮闷嚎着仰跌出去! 一双粗厚如革的大脚便在这时由上面猛踩燕铁衣头顶! ‘太阿剑’的冷焰‘丝’声映起一抹反光,直指那双大脚,大脚暴张,如此粗长沉浑的一根铁棍居中砸至燕铁衣天灵! 此人的反应好快! 燕铁衣抖腕振剑,‘太阿’倏颤如波,十九条流光再次卷射! 于是,那人怪叫一声,一个筋斗翻开──燕铁衣看到一张狰狞如鬼的面孔上垂吊于左颔下的一枚拳大褐色肉瘤! 是了,‘大棍’马瘤子,这群‘纹额’的首颌! 身形倏然前掠,燕铁衣闪过中间的数度拦截,双剑有若闪电灿击,连连曳刺马瘤子! 兽嗥般猛回急旋,马瘤子出棍如风,抡起叠至山重岳般的棍影,劈头盖脸反击过来。 冷冷一哼,燕铁衣双剑分扬,青白色的光芒彷佛来自九天的诅咒,有影无形快得无可比拟的穿过棍影交叠之中,逼得马瘤子蹦跳得似个大毛猴! 斜刺里,又是两只长矛石火般一同刺来! 燕铁衣长剑暴挥百次,凝成一面光网于刹那间,卷罩马瘤子,短剑猝弹横飞,两只长矛激指向地,两名执矛的‘纹额’也窒吼着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的颓倒──都是洞喉一剑! 在光与刃凝织成的那面网下,马瘤子滚地狂翻──其快其疾竟更甚于武技之中的‘十八滚跌’;雪地上但见泥雪飞溅,‘扑’‘扑’声里一道又一道的剑痕便追魂般排列于马瘤子滚过的地方! 蓦然,马瘤子铁棍拄地,往外翻滚的身形,竟一个倒仰反弹过来,横棍拦腰一击势若雷电! 这一手,不但快,不但狠,更且诡异无匹,完全与力道的惯性相违背,燕铁衣不及躲避,‘太阿’侧竖,只好硬挡硬迎。 ‘锵’声撞击下,火星迸射,燕铁衣虎口顿裂,人也踉跄两涉──两步的过程中,短剑七十七次暴挥流射! 马瘤子拚命扑滚,肩胁处六股血箭齐喷,痛得他厉啸尖号,几能撕破人的耳膜! 燕铁衣尚未站稳脚步,大约在八丈多远的一家屋顶上,一朵黄云──不,简直似一抹黄色的曳光,于眨眼间业已临头。 同时临头的,还有一团团似已笼括天地的金弧环影! 燕铁衣甫始发现这突兀的变异,尚在他没有来得及做任何思考判断之前,已经遭受到凌厉凶猛得难以比拟的攻击! 这样雄浑又这样强烈的压力,燕铁衣能够体会到是出自一个何等人物之手──那必是一个艺业修为已达化境的强者,一个甚至超过了李凌风,田一英,莫恒或祝尚正任何人以上的强者! 时间的迫急,不容燕铁衣多想,本能的藉势伏窜,却在伏窜的一刹那又倏而弹跃,在连串的空心筋斗里,双剑有似殒星的曳尾横空,更像烟火的焰花蓬飞,与那滚荡纵横的团团金弧织舞成了一片! 青白色和金黄色,圆弧和蛇电,便映幻成一幅奇异又璀灿的光之图案,它们在闪动,在波颤、在跳跃、在变化,在交回穿杂,金属的交击已不是零落的单音,而是那样紧密的一串! 两条人影猝然分往两个方向掠开,燕铁衣沾地之际,身形微微摇晃,脸色泛赤,额角鼻端也见了汗珠,他喘息着,紫缎面的披风裂开一道口子,口子的周围,更阴湿了一片。 站在距离他十步之外的,是一个身材瘦长,容貌阴鸷冷酷的五旬人物,这人一身黄袍,头扎黄巾,黄袍腰际束着一条金光闪闪的环带,黄巾齐额也是一条较细较小的金灿环带;他的双手上,分执着两面斗大如盆,同沿锋利若刃的铜钹! 这个人,燕铁衣没有见过,但是,他一看就知道对方是谁;有关此人的传说,可是太多太多,也太玄太玄了,这人是闻名天下的‘金环门’第一高手,相传曾独闯少林寺,折服少林上下两院方丈,挫败一十二名‘达摩殿’护法;在南边他于九个门派的武技磋商里棋高一着,在北地,也歼杀过十七拨黑道强梁的首颌,闻说他力能擒龙伏虎,威凌万夫,连当今御林军的总教头都是他的弟子! 他──‘黄袍铁宰’穆邦! 令燕铁衣不了解的,却是凭穆邦这种声威盖世的喧吓人物,怎么会突然来到这个小地方?又为了什么原因与自己为敌?在他记忆里,似是和对方从未有过任何──。 穆邦在缓缓的转身,于是,人们可以看见他的左耳后凝结看一条蜿蜓的血痕,显然,燕铁衣肩后的一记,亦不是毫无代价的! 一个激动的,惊喜逾恒的声音便在这时带看沙哑孱弱的颤腔晌起:“姐夫………姐夫………感谢上天,你总算赶来了………” 那个呼叫的人,呃,竟是胸胁等处翻裂着六道伤口的‘大天星’祝尚正。 不知从什么地方,章宝亭窜了出来,这条‘云里苍龙’巾散发乱,衣袍上沾满泥泞,连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他模样虽然狼狈,这一刻的表情却透着异常的惊喜与振奋──活像正受欺负的孩子见了家里的大人一般,趋前数步,他朝着穆邦必恭必敬的长揖下去:“穆大侠,巴望阁下到来施援除奸,真个眼也为穿,天可怜见,阁下业已适时而至,要是再晚来一步,只怕强徒若斯,俱皆受难蒙害了。” 挣扎着爬行向前,祝尚正混身鲜血淋漓的嘶叫:“姐夫,我们都裁了,这心狠手辣的黑道头子,绿林奸枭,真正是赶尽杀绝啊,你说什么也得替我们出这一口怨气………” ‘黄袍铁宰’穆邦微微昂脸,声音也和他的形态一样冷峻森酷:“你们这里人数不少,其中亦不乏佼佼之辈,我倒没有料及,竟会落到这么一种情景!” 章宝亭十分尴尬的苦笑着:“委实惭愧,委实惭愧,但尚请穆大侠包涵谅解,此人是个极为难缠的厉害角色,他乃是北地绿林的盟主,‘青龙社’的魁首燕铁衣,……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可是………唉,穆大侠也已看到这等场面了。” 祝尚正痛苦的呻吟着道:“姓燕的其凶狠霸道之处乃是我生平所仅见,他那一身修为之精湛卓绝,亦为我首次所遭遇……姐夫我们实在不是对手,除了你,单挑独斗,只怕谁也别想赢他。” 这时,‘铁中玉’孟季平也闪了出来,向穆邦躬身为礼:“前辈,我们驱奸除恶一心以维护律治,保全善良为己任,不想这燕铁衣却仗势相欺,横加阻扰,挟其超凡之武艺,施其血腥手段,再三胁迫,屡行残暴,我们技不如人,虽豁命抗衡亦难以为敌,前辈,行忠义,锄淫邪,原为白道中人之本分,而遭此荼毒凌辱,又何甘屈忍退缩?” 微微点头,穆邦沉声道:“这些我都知道,尚正已事先告诉我了。” ‘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两个,亦已分别搀扶着他们的师父及师叔,自暗处蹒跚出来──‘刀匠’田一英满头满脸的血,用一条黑布带齐额包住两耳俱失的部位,‘钓命竿子’莫恒斜着面颊一条伤口,从右眼下横过鼻端至达左颔,翻卷的赤肉犹在颤动,宛如一条凸浮脸上的大蚯蚓,此外,左臂割开了半尺,连左手的无名指与少指也被削掉了。田一英和莫恒过来与穆邦朝面,田一英首先抖着声道:“穆兄,血债如山,全凭穆兄作主了。” 莫恒也咬牙切齿地道:“姓燕的不止是在迫害我们,酷虐我们,穆大侠,他更是在向所有属于侠义门的同道挑战,他存心扩展绿林的邪恶势力,却拿这个藉口作为打击我辈的掩饰,把白道诸人的脸面践踏于脚底之下………” 穆邦阴冷地道:“二位等着看吧,有我穆邦活看的一天,姓燕的便休想趁心如意!” 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过来巴结穆邦的人,只有李陵风与他的女婿方良汉,女儿李小娇三个,连马瘤子都在廖刚与赵发魁等人的陪同下,齐齐向穆邦施了大礼。 原已散逃的那些惊弓之鸟,如今又纷纷绕了回来,他们团聚在四周,一个个又恢复了挺胸突肚的神气,彷佛穆邦一到情势就会全部扭转了。 乾咳一声,章宝亭陪着笑脸道:“眼前的光景,穆大侠是明白人,一定心里有数,不知该要如何做个了局?但凭阁下发号施令,我们誓死跟同进退。” 穆邦没有回答,一双如鹰的隼利眼睛,毫不瞬眨的盯着燕铁衣,这位‘黄袍铁宰’,果然有其不比寻常的定力与威仪! 燕铁衣一面暗里调息运气,也一边夷然不惧的凝视着穆邦,大风大浪见多了,生死阴阳的界线也就只是那么一抹,他看得很平淡,在他而言,这人间世上,已少有能够引起他惊惶疑虑的事物。 面对着面,穆邦竟微笑了,第一次微笑了,露出那一口森森的白牙:“已经有许多许多年,燕铁衣,我没有遇上似你这样强悍的对手,不错,你的确名不虚傅,称得上是个人物!” 燕铁衣平静地道:“你谬奖了。” 穆邦忽然摇头道:“可惜的是,燕铁衣,你这身上好的本事末能用在正道上,而越是有本事的人,一旦沦入歧途,其为非作歹之列尤胜于那干泛泛之辈,这对你,对整个武林来说,岂非皆乃一大损失?” 那样安详的一笑,燕铁衣道:“穆邦,你的善意我极为心领,只是我还不明白我何时何地把我的本事用在歪路上去了?而我容身的环境我倒未曾发觉竟是条‘歧途’──有关是非正邪之分,未知你遵循的准则在那里?” 穆邦严厉地道:“我出身侠义门户,平素端正行止,砥励节砺,为天下行公义,替苍生谋福泽,锄恶扶弱,除暴安良,堂堂皇皇行道江湖,明明白白伸断曲直,如我这般,才是正当守份的立身传名之道。”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的恩师当年在授艺解惑的时候,记得亦末教我为非作歹,横行霸道;同样的,他老人家亦谆谆告戒处世守身之道,令我端正行止,砥励节砺,为天下行公义,替苍生谋福泽,锄恶扶弱,除暴安艮,堂皇行道,明断曲直,扪心自省,这多年来,似也差强人意,尚没有违背师命之处,穆邦因此你出身‘侠义门户’,想我这门户也不能说是偷鸡摸狗之流吧?” 穆邦大声道:“但你却是黑道中的一员……” 燕铁衣冷冷地道:“穆邦,黑白两道,只是浮面上口词的分野,白道之中不乏奸邪恶毒之辈,黑道之内,亦多行侠仗义之属,黑白出身的意羲,乃指其所虚的环境性质,谋生的方式途径而已,并不是黑道皆乃下品,白道唯独尊高;‘侠义’之名,自要以事实行为来表现,更非单凭自称自夸便可欺瞒天下,从而铸定!” 双目中光芒闪烁如火,穆邦阴酷地道:“你竟敢强词狡辩,顶撞于我?” 燕铁衣悠然自若地道:“穆邦,不要把自己的身价抬得太高,见识看得太深;你是个鼎鼎大名的强者,但我亦非摇旗呐喊的龙套,在你的天地里,你高高在上,我的世界中,我亦唯我独尊,只要你敢,我便没有不敢的,不错,你行正立稳,我江湖半生,也未尝干过不能见人之事,如若你自认出身白道,便待高我一头,那么,我不得不提醒你,这只是你个人的幼稚优越感罢了,我毫无这样的感觉。” 穆邦突然又笑了,好狠厉的笑:“燕铁衣,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当面如此对我说话,我不知这是由于你的勇气,抑或你的愚蠢!” 燕铁衣无所谓的耸肩道:“我想你会知道由于我的什么、穆邦,我要告诉你一点,纵然在你如今的地位同名声下也还不尽明了的事,尊严和威仪固然要维持,但对是非曲直的判断亦不可受了情感的蒙蔽而失去原则,傲气与信心都须具备,却也要分别用在什么环境与对象之上,混淆了这些,便是混淆了立场,若然,也就隔着自取其辱不远了!” 穆邦端详着燕铁衣,叹喟地道:“你真有胆量,燕铁衣,我杀过似你这类的黑道匪人无算,但以气势来说,不可置疑你乃他们当中最粗豪的一个。” 燕铁衣笑笑,道:“穆邦,你这毛病将是你的致命伤 骄狂自大,又分不清轻重高低!” 勒额的金环带与眼睛中火炽的光芒互映,穆邦的形容便显得恁般萧煞同残忍了,他徐徐地道:“我会来称量一下你的轻重,比一比你的高低,燕铁衣我会的。” 燕铁衣不作希望的问:“纵然你伸手管这件事是个错误,你也要坚持到底?” 穆邦重重地道:“这不会有错!” 燕铁衣道:“如果错了?” 穆邦如削的眉毛竖起,暴烈地道:“如果错了,至少对你的恶感不会错,只这一端已足够我插身其中!” 旁边早就想要挑拨情绪扩大事实的章宝亭,立即补土来道:“穆大侠,我们说得没有错吧?姓燕的之蛮横嚣张,霸道狠辣,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在阁下面前,他犹如此跋扈,不可一世,光冲着我们,他那种狂态,就更不用细说了。” ‘白财官’赵发魁也不甘寂寞地道:“可不是?穆大侠,他这种大包大目无余子的气焰,还把你穆大侠或我们任何一人置于眼中么?是可忍勃不可忍呀!” 注视着赵发魁,燕铁衣似笑非笑地道:“赵二爷,只这么一宵,你就忘记昨天跳楼而遁的事了?不要紧,下一次,我会找个叫你跳不下去的地方──那将比两层楼高得多!” 暗里打了个哆嗉,赵发魁色厉内荏吆喝:“姓燕的,你当我含糊你?在穆大侠面前,我看你还有什么威风可施!” 燕铁衣淡淡地道:“别以为你很安全──就算你站在穆邦身边──赵发魁,要记得我的剑是非常快的,有时候,它会快得令人来不及求饶!” 脸色泛青,赵发魁感到后颈窝的汗毛也竖立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几步,嗓门发颤地道:“大胆狂徒,今天便叫你知道,天下之大,还有令你所须忌惮之人!” 燕铁衣笑了:“‘狐假虎威’,赵发魁,这句话用在你的身上,没有再切实的了。” 咆哮一声,章宝亭恶狠狠的叫:“你不用卖狂,燕铁衣,明年今日,你的那干喽罗爪牙便要因为祭你都无从可祭而号淘大哭了!” 燕铁衣不愠不怒地道:“明年今日,会有被祭之人,章宝亭只是还不敢说是你我当中的那些人!” ‘刀匠’田一英怨毒的瞪着燕铁衣,声似呕血:“我的这双耳朵,燕铁衣,必要你以性命来抵,我便拚了一死,也不会客你全身而退!” 燕铁衣冷硬地道:“我接着,田一英,你也将会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到底谁的骨头硬,气魄大!” ‘钓命竿子’莫恒眦目嘶喊:“姓燕的,我们会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燕铁衣峭锐地道:“莫恒,你如此夸口,恐怕你那两只削落的手指却在呼冤叫屈呢!” ‘格登’的一挫牙,莫恒气得全身抽搐:“你………你这天打雷劈的野种………你敢取笑我?” 不屑的撇撇唇角,燕铁衣道:“江湖末流,武林之丑,你还以为成得了什么气候?” 尖嚎一声,莫恒扭曲看面孔:“我宰了你。” ‘嗤’声笑了,燕铁衣道:“莫恒,如果我不能在十招之内取你项上人头,我便自刎于此──只要你有种独斗!” 伸手一抓自己情绪激动的师弟,田一英悲愤膺胸地道:“且慢,我们看穆兄的打算。” 穆邦阴骛地道:“不要让他逃掉,我答应你们,你们所遭受的一切伤害与折磨,我都会要他偿还──一丝不少的偿还!” 章宝亭大声道:“穆大侠和这种暴戾凶残,无法无天的枭匪奸徒,也用不着讲究什么武林规矩,正可并肩而上,倾力歼杀。” ‘白财官’赵发魁又趁机烧了把野火:“不错,穆大侠,为了替苍生除害,保地方安宁,正风纪,维纲常,只有权宜将事,尽早绝之于公义的惩罚之下!” ‘大天星’祝尚正也嘶哑的附合:“姐夫,势已至此,也就说不得了,否则一旦有失,后患无穷姑且不论,此地的百姓民众只怕亦免不了惨遭报复。” 穆邦毫无表情地道:“也罢,便如各位所请!” 于是,燕铁衣不觉笑了起来:“‘侠义门’,‘白道’,列位英雄好汉,磊落君子,亦不过只是一群打滥仗,吃烂食以众凌寡的青皮无赖而已,不见高明。” 穆邦冷寞地道:“对你这类人来说,礼遇乃是一种荒谬可笑的举止,你不配!” 燕铁衣闲闲地道:“好藉口,好托词,不必如此文过饰非,你们也放乾脆点,就一起上吧!” 穆邦双钹分举,深沉地道:“散开,圈住。” 章宝亭跟着喊:“穆大侠有话啦散开,圈住………”—— 第六十五章 龙虎斗 白虹凌穹 他们在那里打着如意算盘——散开、圈住,但燕铁衣却没有那么听话,乖乖的站着让敌人包围,他闪电似的弹跃向空,却在身形腾起的一-那侧旋,两团金弧刚飞袭过他原在空中的位置,他的长短双剑已似千百光雨迸射,逼得田一英,莫恒,及“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四个满地翻滚! “云里苍龙”章宝亭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勇气,居然一个虎跳蹦了起来,兜头拦腰就是十二杖猛扫燕铁衣! 翻腾的身影猝而贴黏上章宝亭的“盘龙杖”,一抹冷芒宛若来自千百年前,又追摄向千百年后,倏闪之下,这位“云里苍龙”的一块头皮业已连着半束毛发,血淋淋的-上了半天! “哇!” 惊叫着,章宝亭弃杖抚头——活像个老龟孙似的弓背呵腰,跌倒于地! 双钹翩掠,幻化成圈圈套连的圆弧,流旋成环互接的飞轮,金光眩灿生辉,有如无数个烈日在奔腾滚动! 燕铁衣连串的-斗翻飞,每一次回转的间隙,全是剑如虹矢,刃若流光,在他上下跃动的过程中,几乎只是一股一般洒着紫电的精芒! 双钹猛带,穆邦单足拄地,急转如螺,他借着急转的-回力道,狠狠的一百七十二钹,彷若一百七十二个金轮般暴泻向敌! “太阿剑”展现出一面扇形的光幕,光幕中剑影森森,连串的金轮飞至,激起一片刺耳的“铿锵”之声,扇形的光幕在颤动,在倒退,但却不散。 一百七十二钹掠击的瞬息,那一抹隐于扇形光幕后的青电也猝射于瞬息! 穆邦黄袍飘舞,双钹横切,但是,青芒却急速无比的抢先一分,在他右臂上溅起一溜猩赤的血球子! 似是在同一时间,穆邦腰身猛扭——自他腰间,那条环状如拳,圈圈扣结的金环带散崩飞曳,像是-出了一把眨着异彩的金箍。 燕铁衣身形突然晃摆,他双剑抖出十九条凝形的光束,当光束透空穿环——才响起了这些枚金环破气磨擦时带起的“扑”“扑”声音! 两名“纹额”,悄然无声的猛自燕铁衣背后扑来,一面锥盾与一柄战斧,如此凌厉的招呼向燕铁衣背脊。 长剑的锋刃电翻,反压上战斧的柄杆,燕铁衣沉剑横起,锋刃削脱了那名“纹额”执斧的双手十指与半张毛脸,另一面锥盾的击空下,他的“照日短剑”已透进对方的颈顶之内! 漓漓的鲜血正在交弹中,马瘤子的巨棍又石破天惊般重重劈下! 燕铁衣微滑两步,马瘤子的巨棍也立偏两步,动作之快,真正不比等闲,燕铁衣的短剑倏弹,剑尖触棍,立弯又直,马瘤子已倒挫一步! 此刻,穆邦黄色的身影闪动,连人与钹,在激荡呼啸的弧光回绕下挟着无匹的威势长射而出。 燕铁衣单膝点地,双剑龙吟般长颤,-那时光彩并飞,异像幻生——似涌卷的波涛,滚滚的云雾,爆裂的光球冷焰,那样各形各色的光束组合,便反罩过去。 光影震动于须臾,人体也分跃于须臾,燕铁衣身上淌着鲜血,穆邦身上也淌着鲜血,两人各在踉跄中,“铁中玉”孟季平已悍然扑袭。 蓝汪汪的长剑挥舞穿刺,有如搅动着一片碧波,寒气慑人;燕铁衣的“太阿剑”暴眩横闪,硬生生将孟季平挡了出去。 而马瘤子的巨棍又迎头而来! 燕铁衣屏着呼吸斜身旋走,马瘤子大吼如雷,巨棍翻回成了一团风车般的旋涡,呼呼轰轰的追逼不舍! 旋走的燕铁衣反手一百剑直射那团流涡,却在刃芒凝形未散里身形侧-,短剑突破空气激起了隐隐的波纹,也透过马瘤子肩骨,将他庞大的身体顶得横摔于地! 沉喝着,穆邦居中挺进,十余名“纹额”由左扑来,而孟季平、廖刚、耿清、胡长顺,更加上田一英和满脸无奈之色的李凌风、从右面挟击而到。 深深吸气,燕铁衣执剑的双手稳定如常,他正待倾力反攻,目光无意中扫视,却骇然发觉“白财官”赵发魁指手画脚的引领着十余名原在一旁掠阵的精悍人物奔向客栈,在他们后面,还跟随着举止迟疑,似是颇不情愿的“双飞比翼”方良汉夫妇! 急怒之下,燕铁衣立下决心,他长啸入云,“太阿”“照日”双剑上下交挥,于是“霍”的一声,光华融合成一体,又变成一道浑然无间的光柱! “黄袍铁宰”穆邦神色倏震,他往后暴退,口中厉叱:“快退——” 不用他吩咐,这些吃过燕铁衣“身剑合一”剑术苦头的人谁还敢硬往前凑?骇叫起处,纷纷朝四面散躲。 穆邦双钹横于胸前,两眼凝定,全神贯注,准备做生死交关之一击—— 桶柱形的光虹蓦然舒卷盘绕,但是,却在那阵裂帛似的响声里,在众人心惊胆颤的防范里,笔直射向客栈的二楼! 当这些人未及恢复意识之前的瞬息,那道光柱已透窗消失于二楼的一间客房内。 猛一踩脚,穆邦大叫:“他想逃——” 孟季平翻身急奔,一面高吼:“燕铁衣意图带着罪犯逃走,我们快截——” 比他更快的是穆邦与十多名“纹额”,起落之间,如风似的卷向了客栈。 于是,孟季平、廖刚、耿清、胡长顺,甚至连田一英也追了过去,李凌风暗里叹气,不得不随后跟上。 满头一片血糊的章宝亭,从地下拾回了他的“盘龙杖”,疯狂的挥舞着怪叫-“不能让他们逃了,先把客栈团团包围——” 一百多名大汉齐声-喊,潮水似的涌了过去,但是,等他们簇拥着来到客栈门前,却正好遇上满面严霜,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穆邦! 呆了呆,章宝亭越众上前惶惑的道:“穆大侠,人呢?” 穆邦冷森的环顾四周,眼睛不看章宝亭:“逃掉了。” 章宝亭张口结舌的道:“逃……逃掉了?” 穆邦阴沉的道:“他是用‘以气驭剑’的功夫飞掠而去,我认得那种剑术上的修为——‘剑魂化龙’;在这一招法的施展下,快得不是人力所能望其背项的。” 章宝亭顿时变得十分虚软的道:“这什么‘剑魂化龙’的一招剑法,竟带得动两个人一齐飞掠?” 穆邦面色晦暗的道:“本是不能,但他却做得到,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他们三个人融于那一道光虹之内,像一条眩眼的银龙般翔飞往山的那边。” 站在一边,表情极度不安的孟季平忙道:“穆前辈,他们是朝‘黑蟒山’的方向逸去?” 点点头,穆邦道:“不错。” 孟季平急切的道:“山区那边我们极熟,应该可以搜寻得到,前辈,是否继续追踪围杀?” 穆邦沉重的道:“当然,不能轻易放他们生离,否则,非但你们,我今后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俊脸上是一抹带青的白,孟季平沙亚的道:“前辈,燕铁衣技艺之高,我们固然难与相匹,但前辈你亦非等闲,岂会惮忌于他?” 穆邦严峻的道:“老实说,此人在剑术上的修为,已超出我的预料,竟然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有生以来,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剑上功夫更胜于他的,对于我,这是一项严重的挑战,一个可虑的威胁,而仇怨既已结下,我便不容它对我造成长久的隐忧,我必须尽快解决——不管是那一种结局或方式的解决!” 章宝亭——的道:“我们也和阁下是同一心意………” 叹了口气,穆邦道:“久闻燕铁衣称霸绿林雄踞一方,为黑道中睥睨群雄的第一号人物,本来我还不甚引以为虑,今日一战,证明此人果然英武勇悍,才智俱全,不是易与之辈;黑道上有此人为首,则我侠义诸门只怕难以安枕,压力倍增,因此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群策群力,将其早日铲除,为白道同源在武林中保一席之地!” 章宝亭心惊肉跳的道:“是,阁下说得是。” 孟季平低声道:“前辈,你身上的伤势?” 微叹着,穆邦悒郁的道:“已经有很久的辰光,没人能使我流血了……我的伤不太要紧,包扎一下,好歹能凑合过去。” 孟季平发觉穆邦除了左耳后的伤口,业已凝固成一条两寸多长的血痂之外,左胁处也是平横着两道衣裂血透的创痕,在右臂近肩处,更明显的有一块肉绽肌翻,一边袖口全染成猩红的了。 举步向街上走去,穆邦边对随后跟来的孟季平道:“我们这边折损甚重,伤亡累累,实力大有削减,看样子还得再召若干帮手前来助阵才较稳靠。” 孟季平赶紧道:“若能如此,则是最好不过了。” 街下,“白财官”赵发魁与“搏虎神叉”廖刚等人,正在吆吆喝喝的忙着收拾残局,死的要抬,伤的也要抬,就连那不损毫发的人,也都软绵绵的自觉拉不动腿了。 “笑天叟”李凌风现在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他板着一张脸随在大家后面沉重的拖着步子,他的女婿方良汉,女儿李小娇也都沉默无语,三个人的表情全是一般的晦涩阴郁——更带了点隐隐的懊悔,不错,他们皆已感到前来-这湾混水,委实不是一桩明智的决定……… ※※※ “黑蟒山”峥嵘幽深的绵横在雪与云雾的笼罩下,在山脚一片黑松林的遮风低洼处,燕铁衣刚由过度的疲倦中恢复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对着他的,是熊道元那张愁苦的大脸。 燕铁衣望了一下卷曲在洼底角落的邓长,不由叹了口气:“他还好吧?” 熊道元低声道:“没大关系,就怕顶不住这露天的风雪,他身子还相当虚脱。” 燕铁衣颔首道:“当然不能长久窝在这里,别说邓长,连我们也不一定挨得住冻,歇一会,就得另找个较为暖和的所在。” 搓搓手,熊道元道:“那些狗娘养的约莫还不会死心。” 燕铁衣冷清的一笑:“这是无庸置疑的,就和我们也不会就此罢休是一样。” 熊道元舐舐嘴唇,道:“是不是回去召集人马?” 摆摆手,燕铁衣道:“不必,我们自己应付吧。” 呵了口白蒙蒙的气,熊道元手脚僵冷,不时搓揉着:“魁首,天色不大对,越来越冷了,落雪之前,总会是这个样子。” 松盖一响,掉下几片积雪来,雪散了像粉花,沾到人的头脸上,凉冰冰的瞬又化成了水;燕铁衣抹去眉间的一点融雪,道:“怕有一场风雪要来,我经验过这样的光景,山里的风雪,益发凌厉凶猛,叫人难以承受。” 熊道元摸着肚皮道:“不止风雪来了叫人发愁,魁首,就是这‘五脏庙’吧,也早该修一修了,从昨夜到如今,除了几口冷茶,可是任什么也没吃过一口………” 燕铁衣打量着周围的情景——白的是雪,黑的是松干,其它连株野草和山石都找不着,真是萧煞凄寒,天地茫茫! 吞着口水,熊道元道:“别看了,魁首,这样的冰天雪地,任什么鸟兽蛇虫也早窝着不出啦,要找野味填肚子,怕会落空,抓几把雪充饥倒是现成。” 燕铁衣涩涩的一笑:“也不见得,说不定运气好,能逮着只把出来寻食的野兔什么的。” 熊道元唉声叹气的道:“怕不容易——虽说我恁情只啃一条兔腿,实则我已饿得能吃下一头活熊。” 燕铁衣沉沉的道:“看吧,天无绝人之路。” 凑近了些,熊道元道:“魁首,你的伤碍事么?” 燕铁衣道:“还好,天冷也有好处,伤口收得快,血也凝得急,就是硬僵僵的有点难受。” 熊道元道:“得赶紧找个地方调治才行。” 伸展了一下双腿,燕铁衣道:“若能觅得一处暂可避雪遮风的所在我心满意足了,疗伤之事,倒是次要。” 熊道元忙道:“天气不大好,已经起风了,魁首,你且歇着,我先到各处找找,看有没有适合休憩的地场。” 有点吃力的站了起来,燕铁衣道:“我们一起去吧,你背着邓长先朝上攀,如果不见苗头,再往下翻。” 熊道元担心的道:“可是,魁首,你的伤………” 燕铁衣笑道:“这点小伤小痛,算得了什么?我受过比这更要严重多倍的伤,还不是一样活过来了,熊道元,你家魁首还不似你想象中那么娇嫩。” 熊道元走过去将裹着一条毛毯,卷缩着身子直哆嗦的邓长背了起来,可怜这位屡遭折磨的“青龙社”刑堂司事首领,在一顿毒打之后尚未及调养过来,又经历了这一番雪地奔命的苦楚,虚弱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连神智也都僵冻得迷迷糊糊的了。 燕铁衣朝着脸色透青的邓长低问:“还能挺一会么?觉得怎么样?” 用力睁开眼皮,邓长艰辛的挤出一抹微笑,近似喃喃般道:“冷……就是冷一点………” 拍拍他的肩头,燕铁衣怜惜的道:“咬住牙根,邓长,好歹再撑持片刻,我们马上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走出洼地,他们开始往山上攀升,山区的地形本就崎岖倾斜,起伏不平,加上积雪覆盖四野,任什么突凸低凹或是隙岩裂涧的所在也不易辨清了;那一片无尽的林坡山势伸延着,奇峰恶岭崎岖着,压头的密密黑松在吟颤,在呼啸,雪块时时坠落,北风一起,更是松涛如海,波动抖索,宛似千百魔影在晃摆,无数鬼爪在抓搅,那等情景,就像要吞噬什么似的。 熊道元费劲的背着邓长,手足并用的跟随在燕铁衣后面朗上攀爬,他是如此小心,如此仔细,却仍然免不了好几次差点摔跌;燕铁衣受创伤的牵扯,在这样的雪地荒山里走动,也并不轻松,他一面搜视寻找,一面还得不时搀扶熊道元一把。 天空中的云层越积越厚,色调也越来越浓——阴沉厚重的那种乌黑灰暗,就像铅块般似快要压向人的头顶;而阴霾混合在雾气中在滚动,起风之后,便更是白茫茫,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冷冰冰的一大片了。 已经有细碎的雪花随着朔风飘舞缤纷,一阵一阵的卷扬浮掠,打在人身上,冷得透骨,活似一把把的冰渣硬往人身上塞的一般。 喘着气,满脸是融雪以后的水痕,熊道元一脚高,一脚低的踉跄着叫:“起风了,魁首,雪地下开了头………再找不着避风雪的地方,我们就得冻僵在这鸟山上啦。” 燕铁衣以手遮着眼眉上方,极目四眺:“镇定点,沉住气,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光是叫嚷埋怨是无济于事的………” 天色昏暗得很快,周围业已胶凝着这般狰狞又绝望的迷蒙景色,熊道元目光回转,不觉连嗓门都哑了:“魁首啊,入黑啦,看出去远远近近都是灰压压黑糊糊的影子,山林峰头连着冰雪云雾,混混沌沌的任是什么也分不清了哇。” 燕铁衣的面庞也冻得泛起淡青,他低促的道:“不要嚷………” 嘴唇透紫,熊道元歪歪斜斜的移动着,抖索索的道:“刀山剑林……水里火里……进出了这多年……全没叫我躺下来……莫不成,……今天就在这穷山恶野里冻硬了我这副身躯?” 长短双剑频频插试向雪地里,燕铁衣一边探路,一面攀行,他弓俯着腰身,一步步往前走,头巾与披风向斜飞扬,猎猎作响。 寒冷是一种自然界的酷刑,它非常能折磨人,它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它却尖锐得足以裂肤刺骨,锋利得割肉砭肌,它总是那样缓慢的凝聚,无形的浸澈,摧残着大地一切有生命与无生命的东西。 如今,燕铁衣,熊道元与邓长三个人,就正在寒冷的袭迫下挣扎,他们算是体会到这种痛苦的滋味了。 呛着风,熊道元又在咕哝:“魁首……如其冻死在这荒山里,我情愿回头进‘拗子口’同那些王八蛋拚上一场,好歹也能捞个本利,强似白搭一条命在此处。” 燕铁衣微喘着,偏过脸正要斥责熊道元,眼角目梢,却突的闪入一抹艳艳的红光——他立即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固定偏脸的角度,凝注向红光映来的地方。 只是,他这一细看,那抹淡淡的光影又消失了,右侧边,仍是黑沉沉的一片。 熊道元也停了下来,不觉迷惘的问:“魁首,怎的又不动啦?” 低“嘘”一声,燕铁衣没有回答,依旧一瞬不瞬的注定那个地向——那个右侧边黑松虬蜒,于一道石脊周围的方向! 一阵风啸卷拂,黑松摇晃,天爷,那抹隐约的,微弱的红光又出现了,只是一现之下,便复被松影枝盖掩挡。 这已经够了,燕铁衣就这一瞥,便能肯定那是一抹火光,照情理推测,有火光的地方即会有人,有人,也大概代表了温暖与食物吧? 精神一振,他朝那边指了指:“看到了么?” 熊道元茫然盼顾,疑惑的道:“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燕铁衣懒得多说,领先行往那道隆起斜伸向下的石脊那边,熊道元紧跟着,却担心的低问:“魁首……魁首……你看到什么啦?可别是花了眼吧?人在这种饥寒交迫的光景里,时常会神智迷乱,产生错觉及幻像。” 燕铁衣加快了速度,没好气的叱道:“闭上你的鸟嘴!” 于是,他们先穿过那片舞动的黑松,刚刚出了松林,跳闪的火光便如此清晰,如此温暖的映进他们凄寒的瞳孔里。 隆起的这道石脊,好象一座屏风,在石脊的背面,也就是燕铁衣他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地方,有一个狭窄的洞口,熊熊闪耀的赤艳艳火光,便是从那裂隙般的洞口中透露出来的—— 第六十六章 黑蟒山 悲屈诉血 攀升向那个洞口,燕铁衣和熊道元真是费了不少力气;燕铁衣身上的创伤令他不敢提气运功,怕扯裂了伤口,熊道元背负着邓长,也不便跃掠,地势又险,光度不足,他们只能像常人那样手脚齐展的辛苦攀高。 好不容易来到了洞边,自洞中熊熊透映的火光,便首先飘过来一阵暖暖的热力,上天啊,这是多么舒适,多么贴心,又多么受用的一股热力,燕铁衣他们奇怪以前竟从未发觉到火与热居然是如此美妙的东西。 深深透了口气,熊道元嘻开了大嘴:“老天保佑,这可是那一座慈悲仙人的洞天福地啊?” 燕铁衣道:“你先等一下,我进去看看是否有人。” 熊道元迫不及待的道:“可得快点,魁首,我已不能马上进去在那堆火里打个滚,可怜我冻得连心都不大会跳了。” 瞪了熊道元一眼,燕铁衣侧身挤进那个狭窄的洞口里,里面相当紧迫,他只走了三步,便看见了地下燃烧着一堆熊熊松木,松木是劈成一条条架叠起来的,所以燃得很旺,烟气更少,由此亦可想到,那生火的人是一个久习山中生活的内行人。 火堆的后面,是一处凹陷进去的洼壁,形成一片小小的空间,大概只有五六尺宽长,彷若一个石室——一个人便盘膝坐在那里,凝视着红艳艳的火光发怔。 那是一个年轻人,约莫最多二十来岁,闪亮的火焰映照着他那张黝黑又胡髭丛生的面孔,浓眉大眼间却透出了恁多的憔悴与阴郁;他穿著一身打了个补钉的破棉袄,棉袄的色泽灰中泛白,看样子也不知穿多久了,一双加了帮的布鞋亦破了洞,露出脚上的布袜来。他就那么呆呆的盘膝坐着,注视火苗的跳动,好似神魂早已不附在他的躯体上了。 这是个有心事的年轻人,而且,显然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后生。 那人一直没有举动,连眼珠都没转动,他似乎还不知道已经有人进来侵犯了他这宁静又孤寂的小天地。 燕铁衣只好低咳一声——生怕惊着了那人。 果然,抖震了一下之后,年轻人急速抬起视线望了过来,当他看见了燕铁衣,嘴巴忽张,脸上的表情怪异,甚至在双眸中闪现出泪光! 燕铁衣歉疚的道:“对不住,风雪逼人,无可容身,只好冒昧前来打扰朋友。” 年轻人似是噎咽了一声,他吸了口气,嗓调微颤着:“没……没关系,这原是无主的地方……请近靠火堆,也好暖和暖和。” 燕铁衣道:“多谢了——” 探身朝外望了望,年轻人问道:“只你一个人吗?好象还有二位才对。” 忽然一怔,燕铁衣不由打量着对方,他在奇怪,这年轻人如何会知道另外尚有两个人?而且口气之间,似是早已认定了一般!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就在洞外,正要招呼他们一齐起来,还望朋友一并包涵。” 看样子,对方不识武功的可能性较大,以方才他侧身入洞,近在咫尺这年轻人犹尚懵然不察的情形来判断,亦并无太敏感的听觉或反应,可是,他为什么晓得又近乎肯定尚另有两人? 年轻人好心的催促着道:“快请你两位同伴一起进来吧,外面风雪大,待久了吃不消的。” 燕铁衣笑笑,转脸朝洞口呼叫:“道元,可以进来啦。” 响应一声,熊道元背着邓长好不容易挤了进来,只这片刻,两个人又冻得脸青唇紫了。 年轻人赶紧站了起来,帮着熊道元把邓长扶在火边他刚才坐过的位置躺下,燕铁衣这才发现,那里敢情还铺着一块毛茸茸的兽皮呢。 接着,这人又回身从角落处一个竹制背篓中扯出一条补缀凑连的皮袄来,小心的替邓长盖在身上,熊道元则早就蹲在火边,猛力搓手跺脚,一面团团烘烤着周身。 燕铁衣感动的道:“非常承情,朋友,这才叫‘雪中送炭’。” 年轻人忠厚淳朴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羞涩的笑意,他——的道:“不客气………人与人之间,本就应该互相帮助,而不是彼此残杀。” 望着对方,燕铁衣有所感触的道:“说得对,可惜的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天底下悟得透的人却是不多!” 神色又转为黯然,年轻人的唇角抽搐了几下:“是的……悟得透的人不多。” 燕铁衣和悦的道:“朋友贵姓大名?” 年轻人微显腼腆的道:“我叫全兆忠。” 燕铁衣点头道:“全兄弟。” 业已多少暖和过来的熊道元,此刻冲着全兆忠龇牙笑道:“够朋友,全老弟真正够朋友,要不是你,我们几个就通通冻成冰棍了。” 全兆忠红着脸道:“只是各位碰得巧,我已说过,这原是无主的地方,谁都可以来。” 熊道元笑哈哈的道:“要不是你生的这堆救命火引导我们,荒山风雪,加上连天带地黑糊糊的一片,我们又到那里去找这个局处在角落下的老鼠洞?所以这一份情一定得领你的!” 全兆忠——的道:“不敢当,不敢当。” 燕铁衣道:“我叫燕铁衣,他是熊道元,我们是伙伴!” 点点头,全兆忠道:“二位是一起的,我知道。” 指指邓长,燕铁衣又道:“这一位,名叫——” 全兆忠道:“他叫邓长,我见过他。” 熊道元的神态微微变了变,他戒备的瞅着对方,道:“全老弟,你也是‘拗子口’的人?” 全兆忠笑得凄苦:“是的,我是住在拗子口的人:……” 燕铁衣平静的道:“既然如此,我想‘拗子口’这两天来发生的事你也都清楚?” 模样透着那等的辛酸,他悲痛的道:“如果你们指的是徐小玉和邓长的事,我当然十分清楚,还有你们昨天在那些人手中抢回邓长的经过,我也在远处亲眼目睹。” 燕铁衣道:“你认为,我们做得对不对?你只要以‘拗子口’一个居民的身分,说句你心里的话就行,尽量客观的批评,不要顾虑我们的感受,随你怎么讲,我们也不会怪你,我所要知道的,是听听‘拗子口’除了那干土豪集团以外的人是怎么个想法!” 全兆忠突然有些激动的道:“你们要我说实话?” 燕铁衣缓缓的道:“不错,说真话。” 仰起脸来,火光映照着全兆忠淳厚里无限凄楚,又无限委屈的面容,他的颊肉抽动着,双手紧紧握拳,咬牙切齿的道:“我说——你们做得对,做得一点都不错,该杀的不是邓长,是孟季平那个狼心狗肺——天良泯灭的畜牲!” 暗里松了口气,熊道元不禁一拍手:“骂得好,全老弟,可见‘拗子口’这无情无义的鸟地方,至少还有一个似你这般明白事理的人!” 燕铁衣温和的道:“你同情邓长的遭遇?怀疑他犯罪的真实性?” 全兆忠吸着气道:“都不——” 燕铁衣不大了解的道:“那么,你怎么如此肯定造孽的凶手不是邓长,而是那孟季平?” 全兆忠的内心显然在受着某种情绪的冲激,他栗栗颤抖着,两眼圆睁:“因为我比谁都明白孟季平的本来面目,因为徐小玉和我………和我早就情投意合,相互心许——要不是小玉突遭横死,最多一两年后我就会正式托媒前去说合了。” 暗念了一声佛,燕铁衣真是庆幸不已,也感叹不已——谁说冥冥中没有定数?谁说天底下没有报应?就在邓长的这桩公案正陷胶着的时候,主宰善恶因果的上苍,业已用——他的手点开了一条明路。 熊道元初是一楞,随即大喜过望,兴奋莫名的道:“乖乖,真叫巧,不是?巧得连我都以为是在做梦了;在这荒寒山野里,居然碰上了这么一位打着灯笼都无可寻的关键人物,这不是老天爷的安排是什么?又免了冻馁之苦,又获得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反证,入山掘宝吧,也掘不出这么一块活宝来,邓长的冤屈可要洗刷明白了。” 燕铁衣沉稳的道:“全兄弟,你可愿意告诉我们点什么?老实说,我们如今只能确知邓长是无辜的,但却找不出有力的反证来指明真凶,为了使受冤者获得平直,使受害者瞑目九泉,我们希望能有人本着良心协助我们,令这桩公案及早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全兆忠努力抑止着自己的悲恸及愤怒,却仍然微微抖着嗓门道:“你们放心,我会说的,我会一五一十,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一切,以及我所能缀连起来的一切………这是天意,就在我自悔自恨,诅咒自己的懦弱与无能的时候,你们竟像神迹一样的闯了进来,除了上天的意旨,还有什么更适当的解说?我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替小玉报仇伸冤,最少,我还可以揭发,可以投诉,可以证实。” 燕铁衣低声道:“让我们坐下来说,全老弟。” 三个人围在火堆边坐下,面对着面而火光熊熊,燃烧得很旺,在焰舌的跳动下,三张脸庞全透着些奇异的红晕,与颜彩明暗交替的闪眩;燕铁衣和熊道元凝视着全兆忠,形态好象问道于大贤的信徒——专注又虔诚。 金兆忠深深呼吸了几次,开始沙哑的叙述:“我家很穷,自我父亲开始,就住在‘拗子口’南边靠山脚的一幢茅屋里,我们父子是依靠‘黑蟒山’为生的,我们上山打柴或狩猎,再贩到‘拗子口’的市集上以挣些微薄的利润,赚头很少,几个辛苦钱也就只是够我父子活下去而已,有时候青黄不接,柴价太贱或是猎获的野味太少,我便到人家家里做零工补贴,就这样,我认识了小玉,第一次,我是到她家送柴薪,后来接着去帮她家打扫修整房子,搭前后院的棚架,清理树木花草,一连好多趟,我们由相识而熟稔,再由熟稔而了解,相爱……我们在一起,大概已有两年多的辰光了。” 燕铁衣道:““徐小玉的寡母知道么?” 全兆忠伤感的道:“老太太多少晓得一点,因为时机尚未成熟,所以我们表面上也一直避讳着她,但是,我相信她心里是有数的;她对我很好,我出身贫苦,毫无恒产,而且又和小玉发生情感,老太太却仍然在每次需要的时候唤我去打工,还常常留我吃饭,包些卤菜烙饼什么的让我带回家………” 燕铁衣道:“这样说,她至少是不反对的!” 全兆忠叹了口气:“我因为太穷,一时凑不出钱来成家,所以只好拖下去,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以一年到两年的光景,拚命工作,积攒下一点钱来做为迎娶小玉的费用,小玉也一直鼓励我,安慰我,她亦暗里储存着凡是她能省下的每一文钱,小玉一再向我说,她跟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跟我,她甘愿过苦日子,任什么也不讲求,她说,我们谨须存够多搭一间茅屋及最低的,最简单的婚礼开销就行了,她说我们还年轻,凭着两只手,将来不怕没有饭吃。” 熊道元插口道:“这倒是个挺看得开的女娃子。” 全兆忠唏嘘着道:“她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燕铁衣道:“可以谈谈孟季平了。” 一提到孟季平,全兆忠就愤恨得嗔目挫牙:“那是个禽兽,是一个枉披着人皮的畜生——从外表上看,孟季平相貌堂堂,人长得俊,又能说会道,举止也很斯文,尤其他故示慷慨,假冒伪善,骗得很多人都昏淘淘的迷惑于他那副虚假的面具之外,但是我却知道他真正是一个什么东西,他狠毒,寡情,自私狡诈,而且,好色贪淫——” 双手又握紧成拳,他昂烈的接着道:“小玉同她母亲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她们也很拮据,平时的生活,大多靠孟季平接济,可是,这决不是由于孟季平心好、更不是他念着亲属的情分,而是孟季平不得不这样做给人看——小玉的母亲是孟季平的二姑母,如果她们寡妇弱女在‘拗子口’无以维生,孟季平却视若无睹,袖手旁观的话,他如何还能在地方上混充他‘君子’的名声,摆他‘大爷’的威风?为了自己的脸面同惮忌人言的评论,他只好并不甘愿的挑起这副对他而言并不沉重的担子………” 燕铁衣道:“接着说。” 全兆忠恨声道:“孟季平对于徐家母女的日常接济,相当苛刻,他只给她们刚够生活的钱,连个佣工仆妇也不肯代为雇请,平时家务操劳,不管粗细,全由她母女亲为,就算添件衣裳,补点家具,也得求告多次,他才打发叫化子一样施舍若干,孟季平自己却一挥千金,呼朋引友,终日通宵寻乐,他在‘拗子口’就长期包得有两个女人,另外,在‘双鞍镇’也有一个青楼出身的姘妇………他这最好做表面功夫,他故意把徐家母女的住处装饰得不差,叫别人看来觉得他的确是善尽照顾之责了,但骨子里,徐家母女却苦得泪往肚内流,对外又不得不强扮笑脸,还少不了提起孟季平就歌功颂德一番。” 熊道元喃喃的骂:“这个杂种。” 全兆忠继续往下说:“对于小玉,孟季平早就存有染指之心,他不知调戏过小玉多少次,更有过两遭意图行强的事实,一次是三年前的中秋节,他喝多了酒,闯进小玉房里,是小玉及时呼叫,老太太闻声赶来才惊走了他;还有一次,年前冬至的晚上,他也是喝酒喝到半醉了,硬在徐家柴房门口拦着经过那里的小玉,想把小玉拖进柴房里,幸好柴房中早有一个人在打地铺睡觉——那也是在山上行猎的一个老猎户,名叫尤九如,几十岁了还是孑然一身,平素与徐家母女相处得很好,冬至下他提了几只野味送来徐家,老太太留他吃饭,见天色暗了,怕他年纪大摸黑走山路危险,才留他在柴房过一宵——结果小玉的挣扎声惊醒了尤九如,他跑出门来喝止,孟季平老羞成怒之下,痛揍了尤九如一顿,才悻悻的离开——” 燕铁衣道:“尤九如这人还在么?” 全兆忠道:“还在,就住在西山麓的一座窝棚里。” 燕铁衣又道:“孟季平有喝过酒乱性的习惯?” 全兆忠痛恨的道:“他这个毛病只要接近他的人都知道,每次喝酒过量,都要千方百计设法宣泄兽欲,他家的一个丫环翠花,就是这样被他糟蹋了的,他在‘拗子口’所包的两个女人,也最怕他喝了酒去胡缠。” 略一沉吟,燕铁衣道:“那翠花人在何处?” 全兆忠道:“孟季平早把翠花打发走了,但翠花目前还住在‘拗子口’里,改在一个山药店的掌柜家中做活。” 燕铁衣道:“你刚才说三年前的中秋节——那次发生的事,徐小玉的母亲看出是孟季平来没有?” 全兆忠点头道:“看出来了,但为了小玉的闺誉,为了以后生活的依靠,徐家母女都不敢向外声张。” 熊道元大声道:“娘的皮,这一遭我们就通给他揭出来!” 火光映着全兆忠的面孔,赤红透亮,似是血在腾了;他激愤的道:“小玉是个聪明人,如果孟季平从开头就真心待她,而不是只想加以玩弄戏辱,凭他们之间的关系,孟季平的条件,那里还会有我拈边的希望?小玉告诉过我,孟季平只是在动她身子的念头,着眼点完全是在淫欲上,抱着始乱终弃的主意,没存一点好心,更没有丝毫情感上的关注,孟季平十足一条淫棍,一头色狼,而小玉要的是终身的寄托,要的是一个男人对她全部的爱悦,因此从头至尾,她都是坚拒孟季平于千里之外………” 望了躺在那边的邓长一眼,他又悲哀的道:“前天晚上,小玉终于未能逃过孟季平的魔掌,事情一揭开来,我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的内情,这位邓大哥,只是一个替罪的羔羊,一个被移祸,被裁诬的不幸者,我一直没有恨过他,没有怨过他,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他做的,真正犯下这奸杀大罪的人,就是那一口咬定邓大哥是凶手的人!” 熊道元道:“全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既然知道这件事的内幕,为什么不给他揭开来?却听任邓长被他们裁诬折磨,更差一点就冤到送了老命!” 全兆忠痛苦的道:“熊大哥,不是我不说,问题是在‘拗子口’我去向谁说?说了人家肯不肯信?信了又有那一个敢出头?熊大哥,孟季平在地方上是一个有势力的人,又有财势,又有人势,当地一般有头有脸的大爷们,或是与他有交情,或是与他有利害,或是靠他,或是怕他,别讲他们还摸不清真相,就算明明知道是孟季平干的,也不会撕破脸来管这闲事,何况,替罪的人业已顶上,就更可能有人主持公道了。” 熊道元不以为然的道:“你自己总可以挺身而出呀!” 全兆忠泪盈盈的咽着声道:“没有人会帮我的,熊大哥,我和孟季平比较,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相差得不能以道里计,谁敢为了我这一个不足轻重的穷小子去开罪孟季平?或者有人同情我,但能给我的也就只是同情而已………” 抹了抹泪水,他又道:“而且只要我一开口,孟季平准会杀我灭口,我还不能死,因为我怕我死了之后,连个喊冤的人都没有了。” 燕铁衣道:“全兄弟有他的苦衷;道元,你该明白一件事实——任何真理都须要以实力来阐扬,否则,真理也就理成谬论了;有的异端邪说之所以能大行其道,不是这异端邪说的本身有何诱人之处,而是推动这异端邪说的某些力量,或是残暴,或是酷虐,或是欺骗,或是财势恶毒的谎言,往往也能扭曲事实,混淆黑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形成的,你想想,以全兄弟与孟季平来抗衡,他除了死路一条,还会有第二个下场么?” 熊道元道:“我他娘就是气不过。” 燕铁衣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只是匹夫之勇!” 顿了顿,他向全兆忠和悦的道:“不过全兄弟,你既已知道有我们替邓长出了头抗了事,自然我们就和孟季平是对立的,不会和他沆瀣一气,你为什么不主动找我们谈谈呢?” 全兆忠十分窘迫不安的道:“我一点也不认识你们,你们又都这么凶狠厉害,而且我也怕你们嫌我冒失,根本不理会我所说的话……我……我心里怕,不敢接近你们……昨天你们从章宝亭那些人手中硬抢邓大哥的一幕,实在令我惊心动魄,想起来都全身发冷。” 笑笑,燕铁衣道:“于是你就独自离开,一个人跑来山上自怨自艾,悲苦哀伤?全兄弟,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也算一种为小玉姑娘雪恨明冤的方式?只是这种方式未免太消极了吧?” 双手紧绞,全兆忠羞愧不已的道:“我……我太无能……太懦弱太不中用了。” 燕铁衣恳切的道:“全兄弟,人在遭遇逆境的时候,总要设法想一条可以渡过难关的路子,不管这条路如何艰险,好歹也得一试,试试多少还有希望,若是不试,就毫无机会了;或许在进行的过程中极为痛苦,但比坐在那里空自怨恨要强,对不?” 全兆忠又是感动,又是颖悟,又是惭愧的沙哑着声音道:“燕大哥,你说得对,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教诲。” 燕铁衣安详的道:“人活一生,打击是不免的,重要的是在受到打击之后如何挣扎着站起来;全兄弟,不必气馁,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连连点头,全兆忠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熊道元洪声道:“别再难过啦;老弟台,记住我们魁首的金玉良言,只要你能做到我们魁首所说的一半,就包管终生受用不尽喽。” 燕铁衣一瞪眼,道:“你非要在节骨眼上来几句不过瘾,是不是?” 缩缩头,熊道元谄笑道:“我只是帮衬一下,魁首,你老别生气?” 第六十七章 谋后动 先发制人 全兆忠顺过气来之后,一边抽着鼻子,一面嗫嚅着道:“燕大哥………你的武功那么高强,一定也是江湖上的大侠客了?” 燕铁衣笑道:“行侠仗义谈何容易?我们只能说本着良心不做亏心事也就是了,至于我的武功么,还差强人意,比那些花拳绣腿稍稍强上一点倒是真的。” 望着燕铁衣,全兆忠又道:“方才,我听这一位熊大哥称呼你是‘魁首’,燕大哥,不知这个称谓是什么意思?” 不待燕铁衣回答,熊道元已哈哈笑了起来:“魁首就是首领,龙头,当家的,瓢把子等等的意思,这个你也不知道?我们魁首燕铁衣号称‘枭霸’,北六省绿林道的大盟主,‘青龙社’的头脑………” 全兆忠的反应似乎有些茫然——熊道元所介绍的这个人:“燕铁衣”,在江湖黑白两道上,在武林正邪各派中,是一个何等喧赫响亮有如霹雳般的名字?但全兆忠却没有什么特殊强烈的感受,在他的印象里,如果他没有见过燕铁衣那一幕以寡凌众、强行救人的经过的话,恐怕“枭霸”燕铁衣的名号甚至不会比章宝亭那一干人来得对他更有震慑力。 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熊道元一看人家的表情,不由有点生气:“你以前没有听过我们魁首的名号?没听过‘青龙社’?” 全兆忠抱歉的道:“熊大哥,在这以前,我是不大熟稔………” 熊道元颇不愉快的道:“简直孤陋寡闻,闭塞不开之至;我们魁首是北地,不,是天下有名的霸主,是绿林道上的一块天,‘青龙社’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组合,力雄势强,睥睨四海,我们魁首一跺脚五岳齐颤,‘青龙社’动颜色群丑俯命,你,你却,不大熟稔?” 瑟缩的往后靠了靠,全兆忠——的道:“请熊大哥见谅………我整日价在山上砍柴射猎,要不就是到市集沽卖所得,或打工做活,与江湖的各位英雄好汉素无来往,所以………所以难免生疏,但像章宝亭,赵发魁他们,我却早就知道。” 熊道元重重一哼,道:“指望你能提出个人样的人来,弄来弄丢,却单单把这两个窝囊废抬上了嘴,老弟,我明着告诉你吧,就凭他们这样草包,给我们拎鞋我们还嫌他娘的粗手笨脚呢!” 燕铁衣一笑道:“好了好了,孔老夫子不是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告诉过我们——‘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全兄弟不在这行,你硬要叫人家信服你,岂非无聊?” 全兆忠忽道:“不过,燕大哥,从昨天开始,我已明白章宝亭、孟季平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得了,他们欺侮一干不识武技的老民百姓是可以,但遇上你们这种真正的好手就不行了,像你们这样,才是我所听过的英雄侠士之流。” 熊道元挺胸,道:“这才说到了节骨眼上,全老弟,若是你以前没见过正牌的好汉子,喏,你面前的几位个个都是!” 全兆忠诚心诚意的道:“我相信,我绝对相信。” 目光冷澈的注视着火苗的闪动,燕铁衣淡淡的问道:“全兄弟,徐小玉的遗体下葬了没有?”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便把全兆忠的情绪一下子转变了——刚刚才开朗一点的心境立时又一片郁暗,一片酸苦,他低下头,沉重的道:“还没有………听说总要停柩到做完法事之后。” 燕铁衣静静的道:“什么时候做法事超渡?” 全兆忠-哑的道:“明天就开始了,好象是一连七天的水陆道场,一切费用都由孟季平支付。” 熊道元“恶向胆边生”,虎着脸道:“这个猫哭耗子的粉面畜生,看他刨坑下土的辰光,有那一个来为他做道场?” 燕铁衣瞅着他这位老心腹,笑得有些古怪的道:“道元,有件事,你敢不敢办?” 自己主子每逢有这样的笑容时,总不是些叫人窝心的主意业已形成,熊道元肚里明白,可是嘴皮子上犹不肯服输,他夸张的放大声音道:“魁首尽管吩咐,上到南天门,下至阎罗殿,水里火里,刀山油锅,只要魁首一句话,我豁命也得走一遭。” 燕铁衣柔声道:“忠诚可嘉,勇气更可嘉,道元,你真是我的得力帮手,但你放心,事情没有这么严重,我叫你去办的,只是一桩小小的查证工作,需要的是一点机灵,当然,至少也得有点胆量。” 嘿嘿笑了,熊道元道:“魁首放心吧,我别的没有,就是有胆气,至于机灵呢,自信更不比人差,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敏捷得紧哩!” 燕铁衣赞许的道:“很好,那么就决定你去了。” 熊道元咧着嘴道:“魁首吩咐,自乃当仁不让,只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魁首要交待我去办的是什么事?” 伸手在火堆上烤着,燕铁衣闲闲的道:“很简单,你在今晚和我们一同摸回‘拗子口’,约定一个见面的时地,然后,你趁黑摸去徐小玉停灵的地方,在她的遗骸上找一点东西。” 一下子张大了口,熊道元舌头打着卷:“什么?要………要我去死人身上………找东西?” 燕铁衣笑道:“不算是难事吧?” 倒吸一口凉气,熊道元觉得后颈窝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他脸色泛灰的道:“魁首………事呢,当然不算是桩难事………但………但我可从来没有过在一具女尸身上翻搜的经验,尤其还是一具凶死的女尸。” 燕铁衣轻描淡写的道:“我们不知制造了多少具尸体,将活人经过极短的过程变成死人,其中犹有些穷凶恶极之辈,这么一想,你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混身直起鸡皮疙瘩,熊道元忙道:“魁首,呃,常言说得好,人死如老虎,虎死若绵羊,这人一死,那种情调就和活着完全两码子事啦;只要有一口气在,任他凶得似个人王,我也敢同他使头硬碰,但那口气假设断了,就………呃,就不是人啦………” 燕铁衣皱眉道-“道元,所谓‘上到南天门,下至阎罗殿’你就是这么个丧气法去得的?还没叫你水里火里,刀山油锅闯,你便耍了狗熊,这未免透着不妥,言犹在耳,反口即变,就更不似个‘正牌汉子’了!” 期期艾艾的,熊道元苦着脸道:“可是………魁首………停灵的地方是不作兴摸进去抄翻的啊,万一惊动了死人,会化为冤魂厉魄纠缠不休的,凶死的鬼魂更是有这种忌惮,以前在我的家乡,我那二大老爷死后被人扰了灵,就曾出现过许多稀奇古怪,听起来胆颤心惊的事。” 燕铁衣道:“别的情况之下我不敢说,但徐小玉一定不会怨你的,因为我们触动她的遗体,并不是渎亵,更非有意冒犯,我们乃是为了搜集证物,替她伸冤雪恨,她如死后有知,当会感激我们才对!” 咬咬牙,全兆忠毅然道:“燕大哥的话有理,我们这样做,小玉的魂魄也应知而相感………如果熊大哥一个人前去不太方便的话,我可以陪同一起………” 熊道元赶紧“打蛇随棍上”:“欢迎欢迎,荣幸荣幸,老弟台,我们哥俩便搭挡一遭,小不了你,也大不了我,万一在行事的辰光起了什么异变,你们小俩口也是老交情了,虽说幽明路隔,情分仍还在,好歹也能挡上一挡。” 全兆忠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但也有更多充塞心中的凄楚,他摇摇头,伤感的道:“你不必挂虑小玉会生气,熊大哥,她不会怪我们的,我和她早已互许终身,彼此都把对方认作自己未来的伴侣了,我们说过要永远在一起,要永远恩爱不渝,我忘不了,她也忘不了,我们是未经正名的夫妻,但心已系牢了,这点主我可以做,她多少也得依从我点。” 口气言词,俨然是在谈着一个活人,全兆忠的神态透着一抹憧憬,一抹幻异,一抹迷茫,更有那样一抹隐约的喜悦,熊道元不禁心里发毛,他龇牙咧嘴的急着打岔:“我知道,我知道,老弟台,只是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控制不住又对着尸体唠叨起来,死人和活人总不大一样。” 全兆忠眼睛一瞪,生气的道:“小玉和别的死人不一样,就算她死了,她仍然在爱着我,惦着我,佑着我,她绝不会做出叫我不安的事来。” 呆了呆,熊道元暗里叫了声亲娘——到了节骨眼上,可发不得这种痴癫,要不然,可真叫辣椒粉子混蒜泥,这一口就麻了心啦! 燕铁衣似是更能体会这一层,他道:“全兄弟,你一同去也可以,只是行事的时候不能触景生情,有所激动,否则一旦泄底,前功尽弃,徐小玉的沉冤就难白了!” 全兆忠右眼窝下的肌肉在不停跳动,他悲切的道:“燕大哥宽怀,我想我把持得住的。” 燕铁衣道:“这就最好不过了。” 望向熊道元,他又道:“你晓得去找些什么东西,以及从尸体那个部位着手么?” 熊道元干笑道:“还得请魁首示下。” 燕铁衣道:“不必去触动尸体其它的地方,只要注意双手十指的指甲就行,注意指甲缝中有些什么物品——当然那都是极其细微的,或是几丝碎屑,一点皮肉,或是小撮泥垢,数根毛发,这些东西虽小,却皆是极有分量的左证,你们要十分小心的刮取包妥,给我带回来由我检视。” 熊道元不解的道:“魁首,你要这些玩意做什么?” 燕铁衣道:“做什么?要坐实那真凶的罪名!你记住,尸体可能已经净过身了,也可能还没有,但不管有没有,由于被害者当时身体赤裸,恐怕不易在她身上找着什么蛛丝马迹,唯一可以下手的部位,只有她双手的十指指甲,你且先不用多问,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 咽了口唾-,熊道元道:“是,我会尽量仔细。” 侧过脸来,燕铁衣又道:“全兄弟,那老猎户尤九如住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 全兆忠道:“大概有十几里山路,但我知道一条近道,可以省去不少功夫,只是天雪路滑,不大好走………” 燕铁衣道:“这不成问题,你把详细位置告诉我,我去找他。” 全兆忠诧异的道:“找尤老头?” 点点头,燕铁衣道:“作证;还有那翠花在那里你也清楚吧?” 全兆忠道:“我知道,燕大哥,你也要翠花来作证么?” 燕铁衣道:“当然,多一个人指证孟季平的罪行,他便少一样推诿狡赖的借口!” 全兆忠表情沉重又疑虑的道:“但是,燕大哥,尤老头或者还会讲点做人的道义,敢于挺身而出,那翠花一个女流之辈,恐怕不见得有胆量得罪孟季平,听说孟季平在糟蹋了她以后,给了她一笔银子打发她走的,她怀里搂着钱,何苦再招惹这样的麻烦?” 燕铁衣平淡的道:“我会有办法——她若为了钱不开口,我给她更多,如果她是为了怕而不开口,她将会发觉,我比孟季平那一拨人更要可怕得多!” 全兆忠老老实实的道:“燕大哥,翠花人并不坏,求你别太难为她。” 燕铁衣笑道:“当然不会,如她推拒太甚,充其量我也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 熊道元涎着脸道:“魁首,干脆我们两个把差事换一换,你去那灵堂中搜集证物,我来找这尤老头和翠花,有关胁迫恫吓这一套,我可是在行得很哩。” 燕铁衣笑骂道:“你少在这里胡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在我面前,那有你出主意的地方?” 熊道元叹了口气:“这就是坐在高位置上的好处。” 全兆忠插进来问:“燕大哥,我们是分头进行,然后再于‘拗子口’会合吗?” 燕铁衣道:“是的,我先去接尤九如,再赶回‘拗子口’找那翠花;在‘拗子口’,你可有比较隐密方便一点的聚晤所在?” 想了想,全兆忠道:“有个地方,不知合不合适,就在孟季平的宅居斜对面,是座栈仓,储存米谷杂粮的栈仓,看仓的苏小结巴和我十分要好,可以信得过他,燕大哥认为能不能用?” 燕铁衣道:“行,就在那里聚首吧,你们两个记住务必要在天亮之前回到栈仓,先到的先等,别忘了随身携带火折子,还有,照会你那位贵友苏小结巴一声,说明我会去,以免引起人家不必要的惊疑;那么栈仓是什么样子?” 全兆忠道:“青砖砌的大屋子,年代很长远了,看上去古旧灰暗,却还牢固;栈仓的檐瓦是‘虎头瓦’,屋脊中间已经陷下一段,门板是黑漆的,很好找,就在‘招安客栈’那条横街头朝右一拐就能看见。” 燕铁衣道:“这就成;全兄弟,待会我们下山,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是说在这种天气之下?” 摇摇头,全兆忠道:“其实我们现在容身的这个洞穴,离着平地只有两里多山路,只因为山间地势层叠起伏,延绵百里,非常广阔邃密,我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才只能算是山边。” 熊道元喃喃的道:“娘的,我们摸黑攀爬了这久,我还以为业已到了山顶啦。” 燕铁衣道:“从这里下去,得要多久?” 全兆忠道:“由我带路,至多半个时辰就行。” 燕铁衣道:“我去那尤九如的地方,从那里走?” 全兆忠道:“先下山,有一条小道通过去顺着小道走,约莫十来里处,就可以望见尤九如那座搭在一片斜坡下的松木窝棚,他只有一个人住,天亮前准在。” 歇了一下,又接着道:“翠花住在山药店的后进屋里,山药店就在‘拗子口’才入市的道路右边,平瓦房,名字叫做‘万家老号’。” 燕铁衣颔首道:“这就不会错了,下山之前,我们还是顺路。” 火堆的那边,传来邓长低弱的声音:“道元哥………请过来扶我一把………我要坐起来。” 熊道元凑过身子,关切的问:“你醒了?觉得怎么样?我看还是躺着吧?” 邓长-哑的道:“我一直都没睡………就是人太虚软,精神不济,脑袋里也昏昏沉沉的似在打旋………现在好多了,倒想坐一会。” 于是,熊道元小心的扶着邓长坐好,邓长那张斑痕累累的面孔上用力挤出一抹僵硬的微笑,朝着燕铁衣道:“魁首………拖累你了。” 燕铁衣温和的道:“不要说这些,亏得道元在照护你。” 邓长转向全兆忠,十分友善的道:“全兄弟,先时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档子不幸的事,我很抱歉,同时对你也极为同情。” 全兆忠苦涩的笑着:“邓大哥,他们加在你身上的罪名,施在你身上的酷刑,才更是暗无天日,居心狠毒,你完全是横遭诬陷,代人受过,而我明知真相,却又无能无力替你伸冤诉屈,该致歉的是我,我太不中用了。” 邓长孱弱的道:“别这样讲………好在我们魁首已在这里,任什么委屈,自有魁首替我们作主。” 全兆忠低声道:“你也是燕大哥的手下么?” 点点头,邓长沙哑的道:“不但我,魁首的直属手下有数千人之多。” 全兆忠咋舌道:“老天,你们的组合有这么大?” 得意的一笑,熊道元接腔道:“你才知道呀?我们‘青龙社’不但人多势大,财厚力雄,连南北各地的大小码头,也全分布得有我们的分支堂口,嘿嘿,放眼天下的各帮各派,不论黑白那一道全算上,有几个能同我们相提并论的?” 全兆忠钦佩的道:“真是出人想象………燕大哥也一定十分爱护你们,从他为邓长大哥这次事情如此尽心竭力的奔劳来看,燕大哥待各位之深厚,已和手足兄弟一样了。” 邓长喘息了一会,口吻变得严肃的道:“全兄弟………我们魁首在江湖上是有名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他是确确实实的‘替天行道’………这样的不幸,若是落在别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们魁首也同样会慨旋援手,主持公道。” 深深点头,全兆忠道:“我明白,燕大哥是一个如此光明磊落,充满正义感的英雄………” 笑了,燕铁衣道:“你们不要窝在洞里净用轿子高抬我,全兄弟,有吃的没有?” 这一问,熊道元的肚子里马上就响起了“咕噜噜”的声音,他吞了口唾液,愁眉苦脸的道:“魁首不提,我还忘了肚子在唱空城计,这一想起,才觉得饥火如焚,肠子打结,我这厢业已饿得前心贴后墙啦。” 全兆忠忙道:“有吃的,有吃的,就是不算什么好东西,只得一块锅饼,两条腌黄瓜,另加一小条咸鱼。” 又“-”声吞一口口水,熊道元舐着嘴唇道:“好极了,这已是山珍海味,无上的美味了,人一到饿得发慌的辰光,那怕是几片地瓜干,一把青菜叶,也他娘胜似燕窝鱼翅鸡鸭鱼肉,我说老弟台,还不快拿出来敬客?” 全兆忠赶紧从背篓中取出那块两斤多重的厚厚锅饼来,由熊道元先双手捧呈到燕铁衣面前,在燕铁衣取用过后,他迫不及待的再一分为三,自己取着的一块只几口便去掉了一半! 燕铁衣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满口咀嚼着锅饼,熊道元吃得喷香的咂着嘴巴:“呃,——好;——好锅饼………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饼。” 其实饼是又硬又干的,除了它是面做的食物并经过烘烤之外,谈不上有什么其它味道,但饥就不择食了,熊道元吃他手中那块半斤有余的厚饼,就像风卷残云似的快法! 燕铁衣把自己的饼递了一多半给熊道元,熊道元伸手待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魁首,你吃得这么少怎么够?” 燕铁衣道:“不少了,我的食量没有你大。” 说着,他又向吞咽困难的邓长道:“怎么样?吃东西不大方便吧?” 邓长苦笑道:“还好,牙齿掉了几颗,嚼起来不大习惯,嘴里的伤有时也会牵扯得痛。” 燕铁衣道:“慢慢吃,人是铁,饭是钢,总得吃点东西提提劲。” 邓长低哑的道:“魁首受的伤碍事么?” 燕铁衣平淡的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左腿内侧裂了一道口子,右胸皮肉被划破,后肩的伤处挣裂又凝痂了,比较稍重的是穆邦的一枚金环撞在我腰胯部位,直到现在,还有点僵麻,也许是瘀肿了……” 邓长吃惊的道:“那穆邦的功力竟有这么高?” 塞了一小块锅饼在嘴里嚼,燕铁衣细声道:“的确不凡,他是我所遭遇过极少数的劲敌之一,传说他当年闯过少林,并在南边九大门派联合竞技的擂台上独压群雄,看来不会与事实离谱太远,他是有这种造诣。” 熊道元悻悻的道:“我还听说他踹过北地十七拨黑道同源的老窝,更宰杀了那十七拨组合的头子,娘的皮,看来他是存心与我们这一行为难了!” 燕铁衣平心静气的道:“这已是好些年以前的事,我亦约略闻及,详情却不甚明了,那十七拨黑道组合,都不是什么有根底,有实力的团体,和真正的强势帮会比较,差得很远;当年发生事情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派人向我求援或投诉,可见只是一批不入流的乌合之众,而且,他们遭到穆邦的‘踩盘’之后,居然忍气吞声,就此烟消云散,我判断其咎只怕不在穆邦,理亏的是他们那一边。” 熊道元道:“话虽是这样说,但是‘物伤其类’,听到这种事,忝属同道,心里总不是滋味。” 燕铁衣道-“但是我们不能讳言,江湖黑道里藏污纳垢,是作奸犯科之辈的乐园,其中不乏贻害天下的败类,茶毒黎民的交恶,这一种人,不但白道不容,黑道亦不该放过;绿林的声誉,就是被他们这般人破坏到零落不堪!” 熊道元道:“我宁肯我们自己肃奸除恶,也不情愿叫白道的人下手!”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问题是我们的力量有其极限,管不了那么多,我们不及之处,也就不能限制别人代劳了——只要下手的人做得对!” 邓长道:“魁首,那穆邦怎能伤得了你?” 燕铁衣道-“因为他是真正的好手;当然,我那时甫行施展过‘以气驭剑’的心法,耗力太钜也是原因之一,此外,我已在他到来之前先鏖斗过一阵了。” 邓长有些不安的道:“以魁首自己的看法,穆邦的功力比诸魁首如何?” 燕铁衣安详的道:“他高不过我去,但邓长,有时候双方在拚战厮杀之际,功力的比较并不是胜负的唯一决定因素,机运、反应、智谋、以及心绪的影响往往可以左右战局的结果!” 僵硬的一笑,邓长道:“希望下一战魁首能给穆邦一个教训。” 燕铁衣深沉的道:“等着瞧吧。” 这时,熊道元问:“魁首,稍停我们下山,老邓是否一起走?” 燕铁衣道:“一起走,在指证真凶的当口,邓长是不可缺的人证之一,另外,他也必须在那些栽诬他的人面前洗雪他的冤屈!” 全兆忠道:“燕大哥,时辰不早了,我们可以动身了吧?” 燕铁衣一笑道:“好,可真舍不得这暖烘烘的一洞温热。”—— 第六十八章 慑群英 单刀赴会 天刚朦朦亮,燕铁衣已来到全兆忠告诉他的那座栈仓,是不错,地方很好找——一幢巨大又古老的灰暗屋子,看到这种格调的房屋,便也彷佛听到它对时光无情流逝的深沉叹息。 燕铁衣不是一个人回来,正如他自己所预料,他已成功的带来了那个老猎户尤九如,以及形色惊慌畏缩的翠花。 寒冬的清晨,冷得叫人全身发麻,从里到外,都是这般凝重的僵木,宛似血肌透过厚裘,皆同空气中的萧索冻在一起了。 口鼻间呵着白气,燕铁衣轻轻叩门,于是,大门板下的一扇小门迅速启开,来开门的人,正是熊道元。 燕铁衣放了心,招呼尤九如和翠花跟他进去,由熊道元领路,穿过两边直堆叠到房顶的重重麻包,来到最里面靠墙角处的一块空间——也在麻包的围绕之中。 一张木桌两把椅子摆在那里,还有一张临时用板子拚凑的床榻,床上脏兮兮的被褥还凌乱的掀拥着,似乎睡在被窝里的人才给拉起来。 木桌上是一盏如豆的油灯,灯焰微弱的摇曳着,在这阴沉又黝暗的仓房里发出青惨晕郁的一点亮光,如同鬼火森森。 仓房里浮漾着浓重的潮气,还加杂着米麦粮谷的那种土腥味,这等所在,实在不在个适合生活起居的地方。 全兆忠坐在桌前,呆呆的注视着那一点灯焰发楞,他旁边,一个粗短结实,满脸憨实模样的年轻伙子,正在喃喃向他劝说着什么。 燕铁衣望望熊道元一眼,是询问的表情,熊道元耸耸肩,低声道:“从徐家灵堂一回来,全老弟就是这么副神气,像失了魂。” 那粗矮的年轻人已看到燕铁衣他们了,赶紧走过来几步,问熊道元:“熊熊大哥……这这这一位可可就是……是……是……” 看他那种张口结舌,睁眼窒气的急切样子,燕铁衣知道,便不是苏小结巴也是苏小结巴了,他微微一笑,道:“我是燕铁衣,兄弟你是苏小结巴?” 连连点头,苏小结巴难为情的笑道:“是,是,我我是……” 这时,全兆忠才像回了魂似的抖了抖,他站起来,凄凄惨惨的遗:“燕大哥,你回来了?” 燕铁衣道:“回来了,尤老丈和翠花也一起。” 后面那干巴焦黄的尤九如,充满感慨及怜悯意味的和全兆忠打招呼:“小全哥,这一遭可苦了你啊。” 全兆忠立时激动起来,双目蕴泪,哽咽着道:“老爹……” 燕铁衣先让尤九如和翠花坐下,苏小结巴殷勤的张罗热茶去了,燕铁衣平静的问熊道元:“事办妥了不曾?” 熊道元忙道:“差不离,也不知尸首净过身没有,却穿戴打扮得很整齐,脸上还抹了胭脂花粉什么的好厚一层,若不是魁首早有交待,我们真还不知从那里下手。” 燕铁衣淡淡的道:“发现了什么没有?” 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摸出一个白纸包来,熊道元双手奉上:“徐小玉的十只手指,有两只折了指甲;在她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甲缝里,却找到了几丝黑白相杂的线缕,好象是缎织一类的零絮,另外,指甲盖内面还有小点干涸的血迹,其它就没有什么了。” 接过纸包,燕铁衣道:“里面包的是那几丝黑白交杂的线缕吧?” 熊道元颔首道:“是,只有头发屑似的几根,魁首可别弄丢了。” 轻轻的启开纸包看了看,燕铁衣又谨慎的包好放妥,边道:“纵然只有这一点收获,也足够了,我们的运气不差,就算徐小玉已净过身,洗尸的人显然工作得并不彻底,他忽略了指甲缝中的细微处,不过,我也判断得到这个小地方会被他们疏忽过去。” 熊道元脸上是一副“余悸犹存”的表情:“魁首,我宁可爬刀山,下油锅,这类的差事,可真不敢再干了;徐家前厅布成的那个灵堂,一片白素,阴风惨惨,白烛白幔白花,连躺在后面棺材里的死人一张脸都是雪白的,稍有风吹,烛苗子摇晃透青,忽长忽短,幔帘颤动,钱纸的灰烬飘飞,那些纸人纸马纸屋也都像变成活的了,天老爷,就在我执着死人一只冷僵有如硬柴似的手臂也轻轻动了一动呢。” 燕铁衣道:“疑心生暗鬼罢了,况且徐小玉也不忍心惊吓着帮她伸冤报仇的人。” 全兆忠悲戚的接口道:“我就站在小玉的身边,中间只隔着一道棺板,却似隔得那么遥远了……这是阴阳两界啊……小玉的眼唇都是闭着的,但我知道她想看我,想叫我……她仍是那么好看,那么文静,那么和祥……可是我知道我已失去她了,永远失去她了,我站在那里,似是也能听到她的哭泣声。” 两个人的心情感受,因为关系与立场的不同,居然是如此南辕北辙,天上地下,差得其远,真是不能以道里计了。 燕铁衣轻轻的道:“全兄弟,你要节哀顺变才是,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如何替死者雪恨,绳真凶以法,悲痛并不能对事实有任何补益,徙自增加生者与死者的困扰,你说是么?” 全兆忠沉重的点着头,沮丧的道:“我知道……可是心里总是苦得泛酸。” 燕铁衣宽慰着他:“这是人情之常,免不了的,但好歹你得忍过这一阵,往后,会有一段很长远的日子容你在心里对小玉姑娘做深隽的悼思及回忆。” 接着,他又问熊道元:“行事的当口,没出楼子吧?” 熊道元道:“没有,我们是打院墙侧面翻进去的,灵堂里连个守灵的人都不见,真个静得出鬼,倒是隔壁孟季平的家里,却灯火辉煌,人声喧哗,似是热闹了个通宵呢。” 哼了哼,燕铁衣道:“更热闹的还在后头!” 熊道元笑道:“魁首去请的这两位,也没有太费手脚吧?” 燕铁衣笑道:“尤老丈很帮忙,听我说明来意,马上一口允诺,他对孟季平恨得不得了,同时他也知道小玉姑娘和全兄弟之间的事,十分情愿把他所知道的说出来提供公断;这位翠花姑娘比较畏惧,不过在我保证她的生命安全与一千两银子的补偿之后,她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压低了嗓门,熊道元凑近问:“只是这样?” 笑笑,燕铁衣道:“她也知道我是谁及我对付章宝亭那干人的事,另外,在我说话间,轻描淡写的用手掌把一锭银子搓成了碎屑,吹得满地。” “格”的一笑,熊道元道:“魁首,你真有一套!” 忽然,燕铁衣发觉了什么:“邓长呢?” “哦哦”了一声,熊道元忙道:“是这样的,魁首,下山之后,邓长感到不舒服,还呕吐起来,我看不是事,先悄悄摸回‘招安客栈’里叫起刘景波,由他帮忙把邓长送到欧少彬那草药郎中处去了;说好我们开始行事的辰光,便绕过去接他。” 点点头,燕铁衣道:“欧少彬还算识大体,明利害,刘大掌柜也不敢出卖我们,邓长在那里,应该没有问题。” 熊道元笑道:“何止没有问题?他们可巴结得很哩!” 转身朝着桌子,燕铁衣和悦的向尤九如道:“尤老丈,我们准备到孟季平那里去,当众揭发他的罪行,届时老丈你千万镇定莫慌,把你以前看到的事照实说出来就行,此外一切都由我来担当。” 干瘦的脑袋连点着,尤九如布满皱折的老脸上是一片气愤悲昂之色:“老弟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含糊,知道什么便说什么,孟季平那王八羔子不是个好种,别人不晓,我却一清二楚!” 燕铁衣又转向披着一件褪色的淡粉缕花边斗蓬的翠花道:“希望你也能和尤老丈一样有勇气,讲义气,翠花姑娘。” 只是中等姿容,如今却面色灰白的翠花,不住的哆嗦着:“这位英雄……你可得护着我……那孟季平,人前人后是两回事……凶狠得吓人,他说过如果我敢泄露此事,他必将要我的命。” 燕铁衣严肃的道:“我保证不会使你受到伤害,你可以信赖我;孟季平如今最大的问题,已不是取你的性命,而在于如何保全他自己的性命了。” 燕铁衣的语声沉稳而坚定,宛若盘石不移,予人一种极其深刻的安全感,信任感,似是他这么说,便必然是他所说的这样了,他站在那里,冷静又威严,在翠花眼中,觉得这个人像能双肩抗起穹天!—— 的,翠花道:“好吧……你既这么说,我就豁上了。” 尤九如大声道:“不用怕,翠花姑娘,休说你这一口怨气不能不除,小玉姑娘生前待你也一向不薄,便为了小玉姑娘的血冤屈恨,也不该闷声不响,要知道,这是做好事,因果有报,帮着小玉姑娘伸冤,她做鬼都会保佑你!” 抖索了一下,翠花面色发青:“尤大爷,你别说了……我把孟季平欺负我的那桩丑事讲出来便是。” 苏小结巴提着一把铜壶,手夹着几只粗瓷碗,从那边绕了过来,碗摆在桌上,他一面将铜壶中滚热的茶水倒下,边抱歉的笑着:“对对不住……对对不住,没没啥好好好东西待客,大大寒天,先来来上一碗热热茶,暖暖心吧……” 燕铁衣笑道:“有劳你了,苏兄弟。” 双手在那件油乌乌的棉袄上使劲擦着,苏小结巴腼腆的道:“不不客气,不不客气……我我和小小全哥是好好好兄弟,小小玉姑娘的事,我我也心里难难受,别别的帮帮不上小小全哥的忙,跑跑腿,打打……打杂什什么的,还还能勉勉强凑合……” 喝了口烫是够烫,却味道不佳的茶水,燕铁衣道:“我们先把这碗茶喝了,暖过身子,就好到孟季平那里豁开来卯上啦!” 熊道元昂然道:“这一遭,要叫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是的,燕铁衣也一样是这般心思,他已成竹在胸,要把这桩公案抖明坐实,令有冤的伸冤,有罪的服罪,当然他也预料到,在达成目的之前,中间是免不了会有阻碍及波折的。 *** 在孟季平那座布置得豪华又带有三分俗气的大厅之内,燕铁衣以一种尔雅雍容的微笑面对着在仓惶惊怒中拥入厅来的那些人——章宝亭、孟季平、赵发魁、廖刚、耿清、胡长顺,还有拄着拐杖的“飞鹞子”彭彤;待他们闻报之后,冲进厅里如临大敌般包围住燕铁衣,“黄袍铁宰”穆邦才和包着双耳的“刀匠”田一英、由人搀扶着的“大天星”祝尚正、“钓命竿子”莫恒几个缓步走来,“笑天叟”李凌风和他的女儿女婿也随在这些人后面,形态上,仍然是那副不起劲的味道。 燕铁衣背负双手,颔首招呼:“各位早哪,我就知道只要找来这里,便一定可以很快的见到你们每一位,孟季平的宅第宽大舒适,地位适中,正合宜你们聚集磋商,决定行动,这要比分散开来方便得多,也安全的多。” 穆邦冷峭的道:“你说得对,在将你歼杀之前,我们聚住一处,调动进退更为灵便,但如今看来,显然是我们过虑了,你已主动解决了我们的问题,自行送上门来。” 燕铁衣笑道:“寒天冻地,我不忍各位劳师动众的冒着风雪往‘黑蟒山’去找我,所以,我就先来这里与各位朝面了……” 双目如冰,穆邦阴沉的道:“燕铁衣,我不知你有多少长处,但至少,你的胆量是足够了,你竟敢单独来此,孤身履险——虽然就算你不来,我们也会到‘黑蟒山’挖出你来,可是你毕竟抢在我们前面再一次展露了你的狂妄!” 扬扬眉,燕铁衣道:“你们动作不够快,穆邦,若我没有你说的这么‘狂妄’,早就逃之夭夭了,却不一定仍会窝在‘黑蟒山’等你们来叙旧呢。” 冷森的一笑,穆邦道:“别人或者会逃,但你不会,因为你是燕铁衣,你也是一个固执己见并且硬要证明其正确的人。” 燕铁衣忽然神色凝重的道:“不错,我来这里的目的正是要向各位证明我见解的正确!” 怒喝一声,孟季平厉烈的道:“姓燕的,你休想妖言惑众,混淆黑白,再一次强词争辩,没有人会相信你,而你为非作歹,逞恶施暴之后的累累血债,今天便正要你一并清偿!” 燕铁衣安详的道:“你是作贼心虚么?否则犯不着这么急切的想灭我的口呀!” 孟季平形容微变,愤怒的道:“满口胡说,一派诨言,我孟某人坐正立稳,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心胸之内光明坦荡,你这含血喷人的龌龊技俩,岂能蒙惑于智者?” 笑笑,燕铁衣道:“那么,你愿意留一点时间给我,以证明你‘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的‘光明坦荡心胸’么?” 孟季平大吼:“姓燕的,你不要梦想再施什么阴毒狡计!” “刀匠”田一英也怨毒的道:“这大厅之内,就是你断命之所,燕铁衣,今番你不会再有侥幸!” 被人搀扶着的“钓命竿子”莫恒也嘶哑的喊叫:“和这个目中无人又心狠手辣的狂夫还有什么好说的?宰了干净!” “大天星”祝尚正亦恶狠狠的狼嚎般吼叫:“只他便是这一切罪恶血腥的祸首,为天下苍生的福祉,为千万庶民的安宁,今日纵然血溅三步,头-五尺,也断不能不除此獠!” 嘴里“啧”“啧”几声,燕铁衣十分有趣的笑道:“你们何苦这么慷慨激昂,更抬出大帽子来压迫别人为各位卖命出气?其实说穿了,你们只是在我手上栽了-斗挨了刀,这般怂恿他人去做牺牲,就大大有失光明磊落的气度了!” 祝尚正气得面孔通红,全身发抖:“燕铁衣,你这利牙利齿的混帐,真正刻毒尖酸之至。” 燕铁衣冷冷一哼:“祝尚正,你挂羊头卖狗肉,假侠义之名叛经离道,更不是个善类!” 黄袍微拂,穆邦凛然道:“徒争口舌之利,不是断仇解怨的根本之道,燕铁衣,你既然独闯此地,想必有所准备,多说无益,我们手底下见生死!” 燕铁衣夷然不惧的道:“穆邦,你有心同我分个长短,见个高下,甚至做存亡之争,我也一定会奉陪到底,只是,我却希望你能珍惜你的声誉,保全你公正清白的人格,不要受人利用!” 穆邦脸色一沉,冷厉的道:“什么意思?” 燕铁衣语声铿锵的道:“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穆邦,你受邀来此淌这湾混水,想是由于你和祝尚正的关系?” 穆邦森酷的道:“不错,尚正业已过世的堂姐,曾是我的妻子!” 燕铁衣缓缓的道:“祝尚正请你出马助拳,总该有一个名目给你?” 穆邦大声道:“非常充分的理由——请我前来阻止并制裁一个横行霸道的绿林凶枭,来歼除那个强揽是非,包庇奸杀罪犯的狂徒?” 浮起那样一抹金童也似纯真的微笑在脸上,燕铁衣道:“但是,如果事情并不是像祝尚正所说的呢?譬喻,我实际乃为了主持公义,维护真理,而非横行霸道,目的只为了伸冤直屈,求得真凶,决不是强揽是非,包庇偏颇——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岂不是师出无名之外,更背上一口胡涂不明,愚昧鲁莽的黑锅?穆邦,你在白道中成名不易,气节凛然,是个极有威望的人物,我劝你先分黑白,再见高低,否则,怕你受了那个奸杀真凶的蒙蔽利用,留下千秋臭名尚不自觉!” 穆邦定定的,两眼如刃般盯视着燕铁衣,他似要看穿对方的灵魄,看透对方的五脏六腑——他的形色阴沉得可怕,也萧煞得可怕,但是,他的左右“太阳穴”却在急速鼓跳,额头上也浮起了隐隐的青色筋络。 祝尚正有些怯惧,却硬着头皮叫嚷:“姐夫,你不要听姓燕的胡言乱语,挑拨离间,那犯下奸杀重罪的人,早就明摆明显的是邓长,是姓燕的手下,他存心在偏袒。” “云里苍龙”章宝亭也应合着道:“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如何能容他狡辩推托?” 悲喊一声,孟季平惨呼着:“我那可怜的表妹,遭到如此不幸之后,犹竟有人不能将她放过,横加阻拦,表妹啊,你尸骨未寒,冤魂不远,怎不显灵诅咒那妄图使你血恨不湔的恶徒?” 穆邦倏然暴喝:“通通给我闭嘴——” 狠厉的望着燕铁衣,他又道:“燕铁衣,依你说,真凶是谁?” 燕铁衣古井不波的道:“不要听号叫,不要看做作,穆邦,真相是不会被表面上的某些虚伪掩饰所歪曲或抹煞的,徐小玉的事,你不觉得太明显了?邓长如若果真奸杀了她,岂会把自己横摆在现场做招供?而且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凭的只是这一干人的片面之词整便一口咬定坐实,他们能诬陷,至少,我也该有反驳伸辩的权力!” 穆邦挥手阻止了孟季平正待再起的吼叫,他生硬的道:“你认为——真凶是谁?” 燕铁衣淡淡一笑,悠闲的道:“我说出来,你是否同意给我证实的机会,而不容某些人阻挠搅乱?” 用力点头,穆邦重重的道:“可以,我用我的声誉向你担保!” 燕铁衣的右臂如剑伸直,食指稳固不移的指着孟季平:“就是他,孟季平,这呼冤喊屈的人,这虚假做作,表面上正人君子,暗地里阴狠邪恶,贪淫好色,无所不用其极的‘铁中玉’!”- 那时,大厅里一片僵寂,一片窒静,空气都凝冻了。 突然间,响起孟季平那裂帛似的狂叫:“冤死我了,黑天的冤枉啊,燕铁衣,你这含血喷人,歪曲事实的恶贼!”—— 第六十九章 雪冤屈 果因不爽 燕铁衣徐缓的道:“我是么?抑是你?孟季平,你的表妹尸骨未寒,冤魂不远,对的,她会显灵的,显灵诅咒那惨害了她,又妄图使她血恨不湔的人!” 孟季平的一张俊脸扯歪扯斜了,他凸瞪着两只眼珠,灵着森森白齿,面如死灰,颤抖的指着燕铁衣:“谎言……古今未有的谎言……你竟敢如此冤裁我……诬赖我……燕铁衣,你将遭到报应,受到惩罚……你必要为你的昧心之论遭受天谴……” 这时,祝尚正忙叫:“简直是胡闹,是荒谬,姐夫,你不能……” 穆邦冷森的道:“闭上你的口!” “白财官”赵发魁也嚷嚷道:“这真叫笑话,孟老弟会是真凶?说给谁听谁也不会信……” 连连点头,章宝亭道:“可不是,这才乃匪夷所思,无中生有的奇观!” 穆邦阴沉的道:“是你们说话还是由我来说?” 一干人面面相觑,又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起哄了;穆邦向着燕铁衣,表情凝重又萧索的道:“燕铁衣,你这样指控孟季平,可也有凭据,有反证?” 燕铁衣断然道:“有!” 穆邦严酷的道:“拿出来!” 燕铁衣道:“不要忘记你的保证!” 穆邦凶悍的道:“有若五岳不移!” 燕铁衣响亮的道:“好——” 他随即回头,朝大厅门外,积雪遍地的院落中大吼:“熊道元,带他们进来!” 就在众人胆颤心惊的窒迫注视下,院子右边一座玲珑堆栈的假山之后,几条人影立时出现,并迅速向大厅行近。 围在院中的,尚有数十名举刀擎枪的壮汉,及十多个凶恶的“纹额”,他们一阵骚动,尚未及有所阻拦,穆邦已厉叱出声:“放他们通过!” 于是,门外围堵厅门的那些人只好勉强让开一条路,容对方进入——那一共是六个人,熊道元、全兆忠、尤九如、翠花、邓长、以及欧少彬! 穆邦冷冷的道:“这是些什么人?” 等他们在燕铁衣身边站定了,燕铁衣才平静的道:“证人,穆邦,都是证人。” 斗蓬罩头的翠花,回到她旧日主子的大厅之内,面对的却是这么一个杀气腾腾又压力万钧的场合,不由吓得她全身发抖,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尤九如却老而弥辣,他可真是豁了出去,直挺挺的立着,扬起一张干黄的老脸,颇有几分慷慨赴难的凛然味道,欧少彬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扶着身子虚软的邓长,一双眼只往自己脚尖看。 全兆忠的面孔苍白,嘴唇紧闭,也在微微颤抖着,但一双手却握成了拳——像是在他身体之内,正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酝酿,在澎湃。 向燕铁衣一躬腰,熊道元洪声道:“魁首,可以开始了吧?” 燕铁衣踏前一步,朗声道:“各位,我首先要说明的一样事实是,我的手下邓长身为我‘青龙社’刑堂司事首领,追随我十有余年,因此,我对他的为人品格都有深度的了解;他个性素来内向,平日沉默寡言,生活严肃,毫不苟且又工作审慎,更自来没有女色上的嗜好,他能饮酒,但从不及乱,永不会喝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穆邦峭锐的道:“这只是你的说法,不能成为有力反证!” 燕铁衣安详的道:“自然,但我总该叙明我所知道的一个事实——同样的另一个事实是,孟季平却有醉后行淫,且不择手段的习惯!” 尖叫一声,孟季平怪吼:“你胡说……” 冷笑着,燕铁衣道:“翠花,该你向他们各位讲述一桩你亲身体验过的惨痛侮辱了。” 孟季平形容狰狞如鬼,他宛似吃人般狠盯着翠花,鼻孔急速嗡合,牙齿挫磨有声强烈的透露出那等的胁迫恫吓声势来…… 于是,翠花害怕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瑟缩,筛糠般抖个不停,吓得脸色泛青,连目光都不敢向孟季平那边稍移。 燕铁衣低沉的,充满稳实意韵的道:“不用怕,翠花,我向你保证过的我必承担,小玉姑娘的遗体就在隔墙,想想她遭受的悲惨,想想你经历的折磨,这是你唯一求得控诉及平直的机会!” 翠花哆嗦着,嘴唇发紫:“可是……可是……孟……大爷……他………” 燕铁衣轻轻的道:“现在若不能揭发孟季平的罪恶使他伏诛,今后他会饶得过你?何况有我在此,他动不了你一根汗毛,放心大胆的照实说吧!” 咬咬牙,翠花掀掉了-头的斗蓬,也不知是从那来的勇气,她急促的抖着嗓子喊:“孟大爷是我的主人,以前是,但在一年前就不是了,他撵我走,因为他糟蹋了我,在他有一次喝多了酒之后奸污了我,他每在酒后都会冲动到失去常性……他给了我二百两银子,把我赶走,并且恐吓我不得泄露此事,要不他会杀掉我……” 孟季平握拳透掌,狂暴的吼叫:“满口放屁的贱人,你竟敢诬陷你的旧主,该死的胡涂奴才,你得了多少好处,如此听令他们指使利用?” 翠花脸孔扭歪,口-四溅:“我没有受人指使,我说的全是真话,若有一句谎言,甘受天打雷劈,孟大爷,你前后污辱了我三次,一次在后院的花棚下,两次在我房里,都是在你喝了酒以后……我还记得你的下腹有块黑疤,指头大小的黑疤。” 孟季平怪叫:“胡说,简直一派胡说——” 燕铁衣拉回翠花,微笑道:“好了,我们且先不必查验孟季平的右下腹是否有块黑疤,现在,尤老丈,轮到你上台向列位明镜高悬的朋友们作证了。” 用力咳了一声,迎着对面一双双炯亮又带着威胁性的眼睛,尤九如算卯上了:“我叫尤九如,是山里的一个猎户,小玉姑娘的母亲徐老嫂子因为在市集上买过我几次野味,大家就混熟了,徐老嫂子怜我孤苦老弱,晚来无依,常叫我到家里吃点喝点,我与徐老嫂子同小玉姑娘相处得就和一家人相似,去年冬至下,我提了几样野味送到徐家,承老嫂子的情,留我吃饭,因多喝了两杯,耽误了辰光,天暗了,老嫂子不放心我一个人摸黑走山路回去,才好意叫我在后头柴房里过一夜,就在我刚刚迷糊着快入睡的当口,却听到柴房外响起惊叫拉扯的声音,我心里奇怪,赶忙喝问着推门查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没有一个人答腔,却都目光不瞬的看着他——尤其孟季平那一双眼,几乎似毒蛇的舌信闪动!尤九如将心一横,大声道:“我看见的是孟季平这畜生,他喷着满嘴酒气,两眼通红,就和发了狂的野狗一样搂扯着小玉姑娘往柴房里拖,是我一声吼喝,他才放开了手,却蛮横无理的把我痛打了一顿……” 孟季平咬牙切齿的道:“尤老匹夫,你休要落井下石,帮同别人来陷害我。” 尤九如激动的道:“我今年六十一了,大半截入土的人,如果我方才所说的话是成心捏造编排的,便叫我不得好死,出门咽气。” 燕铁衣示意熊道元劝回尤九如,才又和悦的道:“两位证人,至少已证实了一点——孟季平才是喝多了酒起淫欲之念的那种人。” 穆邦脸色阴晴不定,极其烦躁的道:“但是,燕铁衣,这仍不能确定邓长便不会酒后乱性!” 燕铁衣一笑道:“好,很好,欧先生,你出来说明一下吧。” 当欧少彬神情不安的正待开口时,“白财官”赵发魁已怒叫起来:“好个草药郎中,你是吃了狼心豹胆啦?竟和姓燕的扭成一股同我们作对?娘的,你以后还想不想在‘拗子口’混下去?你……” 燕铁衣暴烈的道:“赵发魁,如果我是你,我会首先想到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在‘拗子口’混下去?你若胆敢拈动欧少彬一根毫毛,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就算你命大!” 熊道元跟着吼道:“此时就先活剐了这狗操的!” 穆邦先喝住了业已缩头王八似的赵发魁,然后才冷凛的道:“那欧少彬,你有什么话说?” 干咳几声,欧少彬提着气道:“我所说的,只是两件医术上的事实,这乃由我亲自检验后的结论,其中若有任何牵扯,概由各位自行斟酌判断——第一,邓长久患不振隐疾,无法勃起交合,根本不能发生苟且或强暴之事,第二,他小解时尿液呈淡红之色,这是中过一种‘见风倒’的迷香之后三天才开始有的征状,三天之前,也正是发生异变之时,在‘招安客栈’他亦中过这类迷香的毒性,但时隔仅有两日,余毒似乎尚不该出现于尿液之中。” 燕铁衣突然疾厉的向赵发魁道:“赵发魁,只有你才藏有这种恶毒下流的迷香。” 猛一哆嗦,赵发魁神飞魄散的叫:“不,不是我,是彭彤拿给我的……” 拄着拐杖的彭彤立时惊恐的喊道:“赵二哥,你别朝我身上推,这东西不止我一个人有,我还给过孟老弟……” 一拍手,燕铁衣道:“穆邦,三天前是发生异变的时间,而迷香的余毒要在三天后才能掺融于尿液中,孟季平也藏有这东西;我想,你该了解为什么邓长会如此令人摆布犹不醒觉的原因了吧!” 穆邦面色难看已极,他憋着气,唇角抽搐不停:“还有么?” 自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白纸包,燕铁衣谨慎的打开,摊展出那几丝黑白交杂的线缕,他道:“这是几丝黑白相杂的绞织线缕,是从徐小玉的尸体手指甲缝中剔出的,三天前徐小玉遇害的时上,孟季平便正穿著一袭黑底缕织白纹领襟的长袍,这一点,当夜与孟季平对酌的邓长可以证明,相信看过孟季平这件长袍的人也知道他有这么一袭服装。” 孟季平几乎是在椎心泣血般半疯狂的嘶喊:“这是栽……是诬陷……是安排好的诡计……” 燕铁衣冷静的道:“此外,徐小玉的双手十只指甲折断两只,在残存的指甲中,沾有业已干涸的血迹,这乃说明了一点,凶手当遭到徐小玉的强烈反抗,并且多少被抓伤了皮肉——事隔三天,痕迹应该尚在,孟季平,可愿褪下你的上衣让我们看看你的背颈各处是否完好么?” 下意识的,孟季平紧掩着他的襟口及中衣衬领,狂乱的叫吼:“谁也不能查看我的脖颈,谁也不能,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 就在这时,大厅的侧门处,一个老态龙钟,形色憔悴的妇人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她指着孟季平,激动的哭叫着:“畜生,你一点都没有被冤枉,小玉就是被你害死的,三年前的中秋节,你想强暴小玉却因闻声及时赶至,惊走了你的那件事你忘了吗?这一次可怜的小玉终究未能逃出你的魔掌,你害死了她,我当时悲痛疑惑,没有敢讲,我第一个发现小玉的惨死,我也发现她手里紧抓着一块碎襟——你那件黑底白纹襟的碎片……” 全兆忠悲恸的呼天抢地起来:“小玉,小玉啊……你死得多冤,多惨啊………” 这位显然便是徐小玉的寡母,孟季平的二姑老太太,伸出手来,张开,手掌上,赫然是一块寸许长条的襟片,黑白交间的图案,比燕铁衣那几丝辛苦所得的线缕更要清晰多了…… 孟季平脸色惨白,全身僵硬,大厅中章宝亭那一干人也个个是相同的反应。 于是,站在门边的“笑天叟”李凌风重重一哼,陋夷的道:“良汉,小娇,我们走!” 在他们三人拂袖而去之后,穆邦深深吸了口气,语声出奇的柔和:“尚正,你过来。” 由人搀扶着,祝尚正哭丧着脸来到穆邦身边,穆邦不看他,只缓缓的道:“尚正,你千方百计把我从一百七十里外的‘南安府’找来这里,目的只是要陷我于不义,叫我去丢净脸面,失净威信,帮着这样一个灭伦逆亲,狼心狗肺的恶毒禽兽来迫害无辜,抗衡真理?你是嫌我这多年来名声好了,气节高了?要一棒子打我下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祝尚正畏缩颤栗的道:“不,姐夫……我怎敢有这种该死的念头?我是受把兄章大哥的重托……” 章宝亭惶惶不安的急忙申辩:“穆大侠务请明察秋毫,我也是受了这孟季平的蒙蔽与迷惑,中了他移祸于人,花言巧语的诡计,穆大侠,阁下万莫误会,说什么我们也不敢对阁下稍存不敬之心……” 大厅门外,原来围堵四周,如临大敌般的那些汉子们——包括一干“纹额”——已开始悄悄散去,而人影闪处,又一条精壮人影掠身而入,那人直来穆邦面前,满头大汗,喘嘘嘘的急着躬身道:“回禀穆前辈,前辈差令小的前往‘南安府’敦请‘神鹰’李子安李爷,‘铁胆双雄’单慕青单大爷,单慕白单二爷几位前来助阵,但李爷与单爷二位却十分为难,不便应命,并要小的回禀前辈,说燕铁衣乃北地巨霸,绿林大豪,非但功高盖世,力雄势厚,更且为人光明磊落,忠义无双,转请前辈能以和解息事,化干戈为玉帛最为上策,小的……” 一把掌打得那禀报的壮汉仰跌出老远,穆邦脸色铁青,冲着燕铁衣大声道:“我穆邦半生纵横江湖,数十年睥睨武林,从未向人陪罪道歉,燕铁衣,但今天我穆邦自认不是,特此请你包涵,怪我有眼无珠,认不清这奸刁狠毒的淫棍邪胚,怪我耳根太软,误听了内亲的游说怂恿,就此几陷不仁不义不公不明之地;前怨旧隙,但求一笔勾消,山高水长,再容补过!” 燕铁衣笑得多么的真稚,多么的纯厚:“言重了,穆兄,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相反的,对你这样深明大义,更断是非,更猛省回头的坦直作风,犹敬佩不已。” 穆邦又同章宝亭厉声道:“孟季平就交给你办了,章宝亭,奸杀之罪再加上灭伦逆亲,陷害无辜两条,该怎么办你明白,若有袒偏徇私之处,我穆邦的手段你自会有数!”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祝尚正叫嚷着,也由左右搀扶,慌忙追上。 燕铁衣笑吟吟的对章宝亭道:“老爷子,听到了?这奸杀之罪,再加上灭伦逆亲,陷害无辜两条,你看该怎么办?你是‘拗子口’的一只大鼎,有维持地方善良风俗并执律掌法的责任,‘拗子口’对这样的事不是有一向的传统方法来处置么?我们等着拭目以待呢。” 就在章宝亭又是尴尬,又是悔恨,又是无措的当口,孟季平突然动作如电,飞似的扑向了大厅的侧门那边。 比电还要快的,是燕铁衣那一式“剑魂化龙”——只见银虹暴闪,整座大厅之内寒光盈眼,冷气四溢,在那夺神眩目的青白异彩回绕下,孟季平的一声惨号已令人毛发悚然的响起,混身鲜血迸溅着滚地,他那柄宽长利剑,也断为数截,-置四周。 光-芒收,燕铁衣含笑卓立:“孟朋友,论玩剑,你远不如犯奸杀之罪的门道高;在剑术这一行里,你只能算个初入门的雏儿,同我比划,你只能配上‘勇气可嘉’四个字的评语而已!” 躺在地下的孟季平,全身叫血浸透了,他在痛苦的痉挛着,脸孔变形,呼吸粗浊,喉鼻间发出兽嚎般的“呜”“呜”声,他的四肢是瘫软的,燕铁衣已挑断了他双手双足的主要筋骨! 燕铁衣向“刀匠”田一英,“钓命竿子”莫恒二人颔首笑道:“二位是否还有兴致与在下一试?” 田一英闭闭眼,怆然对莫恒摇头:“罢了,我们走吧。” 莫恒咬咬牙,转过身,在他们的徒弟“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搀扶下,步履踉跄的黯然离去。 燕铁衣猛的厉吼:“章宝亭,你还在等什么?再不处置孟季平,我便连你们一起算上,扣你们一顶帮同奸杀徐小玉并意图助其脱罪的帽子!” 哆嗦了一下,章宝亭急忙道:“当然要办,当然要办,而且一定秉公处理,大当家的放心。” “白财官”赵发魁立即吆喝:“来人呀,还不快快把这个天打雷劈的奸杀重犯给我捆上门板,游街示众之后立于市场活活打死,你们莫非是想徇私偏袒么?燕大当家就在这里,他老人家可是大公无私……” 几名原属廖刚手下的壮汉奔了上去,七手八脚便把混身血迹的孟季平捆上了一块刚刚拆自大厅侧门的门板——这些人显然也都是猎户出身,捆缚的手法和缚兽是同出一辙…… 于是,燕铁衣招呼熊道元,与邓长、欧少彬、尤九如、翠花等一齐出门,全兆忠却过去扶着徐老太太,那样体贴恭顺的打另一边走了。 *** 出“拗子口”的路上,熊道元牵着两乘骏骑,燕铁衣则正与大家在话别,他们是全兆忠、尤九如、翠花、刘景波、欧少彬、苏小结巴、还有多少恢复了点神色的徐老太太。 这些人手里,都捧着燕铁衣赠送的一样礼物——足兑一千两的银票一张,当然,全兆忠比较多些,燕铁衣送给他三千两,为的是他帮了大忙,更为了他将来得侍奉徐老太太,说不定还能再用这点钱娶个媳妇。 全兆忠离情依依,哽咽着道:“燕大哥,熊大哥,你们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 燕铁衣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全兄弟,离是合的果,合是离的因,这番别了,下次总能聚晤——别难过,我在你的哭声中见你,该不是又在你的哭声中相别吧?” 尤九如看上去干巴巴的,嗓门却不小:“是呀,小全哥,你难受个什么劲?冤伸了,仇报了,正该高兴才对,何况燕大当家以后随时能来,咱们‘拗子口’正当驿道边,只要大当家往这头走,还怕他不来歇脚?” 燕铁衣道:“不错,往后辰光长远着呢,我少不了打扰各位?” 徐老太太由翠花扶着走了上来,伤感中带有无限真挚的谢意:“大当家,小玉的冤屈,亏着你是替她昭雪,要不,她死了也不瞑目啊……我真不知要怎么向你说我心中的感激……” 燕铁衣轻声道:“不说最好,老太太,我能领略。” 这时,刘景波也凑到一边,咧嘴笑道:“大当家,下次来,可别忘了投宿我的老字号‘招安客栈’,一切免费招待……” 拱拱手,燕铁衣道:“多谢了,大掌柜。” 欧少彬接口道:“邓老弟在我这里调养,大当家的里外放心,待你们打回头的时节,包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精壮汉子……” 燕铁衣笑道:“偏劳欧先生,我们回途经过这里,再派人前来接他。” 全兆忠忙道:“你最好也能来盘桓几天,燕大哥,容我们多少尽尽地主之谊。” 笑笑,燕铁衣道:“再见吧。” “拗子口”的市街上,此际隐隐传来人群的喧哗声,叫喊声,吼骂声,沸腾得似一锅滚开的水,还加杂着一响又一响的铜锣在敲击。 朝那边望了望,燕铁衣皱眉道:“他们又在干什么?” 木讷于言词的苏小结巴,这次却抢着开了口:“铜铜锣一响……棍棍棒齐齐齐上,打打的是那犯犯奸又犯犯杀的罪魁恶恶首……” “哦”了一声,燕铁衣向各人抱拳道别,转身上马。 双骑行向“拗子口”外,熊道元笑道:“真个天理昭彰,那孟季平遭报了。”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不要再提这件事,我们赶到‘双鞍镇’接车队要紧。” 侧脸看了熊道元一眼,他又小声道:“道元,说说看,‘双鞍镇’上可有什么寻乐子的去处?” 于是,熊道元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马蹄扬着积雪,轻快的渐去渐远……—— 第七十章 血染面 剑气如霜 那个人便从山坡上连翻带跌的滚了下来。 混身的血迹,还透着淋漓的汗湿,胸前肩后是几条纵横交错的伤口,皮肉翻卷,蠕动嫩赤的肌肉沾着泥沙草屑;他的头裂开,头发合着头皮向两侧拉扯,露出一抹白惨惨又红糊糊的头盖骨来,这人在地下痛苦的挣扎,爬行,粗浊的吁喘着,每爬出一步,便染淌下一步的血印。 他似是双眼迷蒙了,那样毫无目的,也毫无希望的在这条土路上打着圈子爬行,血黏搅着沙土,聚成大小不一的疙瘩黑里泛紫。 这是日正当中的辰光。 一匹骏马早在他自山坡上滚跌下来的时候,业已停歇在这里,但他似乎毫无所觉绕来转去,他竟爬到马儿的前蹄边。 于是,他的头额撞上了马蹄,他惊骇的用手去触摸,又霎时慌乱的倒翻出去,一面神智不清的嘶叫:“你们来吧……是好汉的一起上……我和你们拚了……” 马上,燕铁衣以一则悲悯的神情注视着这个人。 说起来很凑巧,就在他策骑从路上奔近山坡的时候,便看到这一位刚从山坡上滚下来。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更不清楚这人为什么会被伤成如此模样,但他并不觉得惊奇,也无意迫切的去探究每件事情,见到了“果”,便必有其“因”;而江湖中类似这般的血腥杀戈层出不穷,总有它内蕴的理由,亦有其各执一词的是与非,不论谁对谁不对,事实到底已铸成这个形态,他本人所面临的问题只有一桩,管是不管? 燕铁衣并没有好管闲事的个性,他有他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务,这些,已够他忙,够他烦的了,如无必要,或情势上的不能推诿,他的确提不起兴趣来插手与他无干的某些意外,但眼前—— 叹了口气,燕铁衣心想;这大概又算是情势上不能推诿的局面了,这样的事,又叫他恁般凑巧的碰上? 流血与流汗,搏命与豁命,燕铁衣早已习惯得变成了生活上的一部分,这些他全不在乎,全看得极为平淡,他在乎的是管了不该管的事,看得更严重的是深恐某一次的疏失算忽而酿成终生不可弥补的憾恨或歉疚! 凝视着那人,燕铁衣在考量。 那是个看上去与燕铁衣年纪相仿的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岁数,五官端正,衣饰都丽——如果不是那样血污狼借,想会更为中看些。 对于善良之辈或歹恶之徒,燕铁衣有着一眼之下,即可大略分辨的经验,他相多了人,经多了人,形形色色的,各等各类的,什么样的角儿,很难逃过他那双尖锐的眼睛,而这一位,燕铁衣认为乃是个挚诚忠厚的君子之属。 轻轻的,燕铁衣飘身下马,走向前去。 那人还在地下挣扎,紧张又恐惧的向虚无中挥舞着手臂。 燕铁衣笑笑,温柔的开了口:“朋友,你伤得不轻。” 惊窒的闷吼一声,那人滚到一边,全身都在抽搐:“好……我便让你们这些卑鄙狠毒的奴才赶尽杀绝吧……我死为厉鬼,也不会饶恕你们……” 摇摇头,燕铁衣道:“你误会了,朋友,我并不是与那些伤害你的人为同伙,我只是一个恰巧经过此地的过路人。” 那人闻言之下,似是意外的怔忡了须臾,随即又不信的叫:“少来这套障眼法门,要杀要剐,尽管动手,我若求一声饶,喊一句苦,就不是‘青河少君’江昂!” “青河少君”江昂这个名号燕铁衣听来十分陌生,或者,在这咸阳附近的地面上有点名堂,但却决不会在整个江湖道中占有多大分量,否则,燕铁衣不会没听说过;他安详的道:“江朋友,你最好理智点,我的确不是与你为敌的那些人,在片刻之前,我甚至从来没见过你……” 这时,江昂似是才恢复了神智及理性,他摔摔头,用手抹去沾染在双目四周的血污,疑惑又戒备的瞧向站在面前的燕铁衣。 不错,他见到的是一张善意的,微笑的面庞,不属于他仇家中任何一个人的面庞。 呛咳了几声,江昂如释重负,又十分歉然的挤出一抹脸色在灰白中的苦笑:“对不起……这位兄……台我是一时太过激动,加以受创之下心智迷乱,才险些认错了人……还请兄台你多包涵。” 燕铁衣道:“好说;朋友你伤得不轻,我既然遇上了,总不能放手不管,这样吧,我用坐骑载你到前面的‘三宝集’去,找个郎中且先替你治疗一番。” 江昂略一犹豫,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兄台了。” 燕铁衣没有询问江昂为什么原因会被伤成这样,他怕问多了又给自己再添麻烦,目前的做法,总是救人,救人,照说是不会有错的。 把江昂扶上马背,燕铁衣在前面牵缰,他回头道:“江朋友,坐得稳么?” 江昂孱弱的道:“还行,只是累及兄台无以代步,好生不安……” 燕铁衣一笑道:“不必客气,我骑马骑了大半天,胯骨都酸麻了,正好落得走几步路松活松活血脉……” 说着,他刚刚牵马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边那片山坡顶上,人影突闪,一个暴烈的嗓音已经破锣也似传了过来:“追着了,姓江的就在这里!” 五条人影,随即由山坡上腾空跃落,身形之快捷隼利,有若五头九霄之上俯冲下来的鹰鹫! 鞍上的江昂,神色立即大变,他噎窒了一声,悲愤又绝望的低吼:“来吧………都来吧……好歹我全豁出去了……” 燕铁衣心里深深太息,表面上亦是一片愁苦之色——他在忖度这一遭,恐怕又免不了惹上一场麻烦。 五个人身形甫落,业已极其矫捷的分散开来,站向五个包围的角度,恰好截断了燕铁衣与江昂的前后去路! 这五位仁兄,正面摆出“泰山石敢当”架势的一个,身材又粗又短,朝横里发展,有若一块厚实的门板,一张锅底脸,生了双铜铃眼,白盆嘴,贸然一见,宛如黑风洞里钻出的妖怪,直能吓人一大跳! 右拨的那位,身着粗麻衣,脚踏草鞋,长发披肩,脸色青中透白,死眉死眼,和阎王殿里的白无常颇堪比美,所差的就是头顶上那“对我生财”的尖帽子了。 左侧的这个,虎背熊腰,满脸累累横肉,黑色的紧身衣,胸前围兜着一条宽皮带,带上有鞘扣十二,十二把雪亮生寒的阔口短刀便插在其中,看上去好不威猛凶悍。 一个文质彬彬似的青年人与另一个白袍儒巾的书生型后生便一同拦在后路上,这两个人,乃是五位仁兄中还算沾着点人味的角色。 于是,燕铁衣无可奈何的干笑着开了言语:“呃,我说,五位大哥,你们这样来势汹汹的把路一截,可是有什么见教?” 正面那锅底脸大吼一声,焦雷般道:“他奶奶个熊,你找小王八羔子居然胆敢插手管爷们的事,你约莫嫌命长了?” 燕铁衣陪笑道:“这位大哥,我和各位素昧生平,无怨无仇,那里敢插手管你们各位的事?只怕其中有点误会……” 锅底脸怒道:“你他娘还在狡辩——你分明是等在这里接应姓江的,和姓江的是一伙,这不叫与我们作对又叫什么?” 燕铁衣忙道:“好让各位大哥得知,我呢,不止不认识各位,就连这位江朋友,我也一样是刚才初见,只因我恰巧路过此地,发现江朋友受创流血,正在挣扎,方才动了恻隐之心,想帮他一把,送他到前面‘三宝集’去调治调治……” 左边那横肉满脸的高大汉子重重“呸”了一声,破口大骂:“调治你娘个头!姓江的乃是我们仇敌,你帮他一把,就等于扎我们一刀,娘的皮你是存心要同我们为难,理当该杀不赦!” 燕铁衣摆摆手,道:“各位稍安毋躁,我不想找麻烦,各位也犯不上乱动肝火,大家有话好说,何苦这么咄咄逼人?” 锅底脸大喝:“娘的,你是不服气喽?” 横肉累累的一个也咆哮:“钱大哥,管他是什么牛头马面,一概宰掉再说?” 马背上的江昂,挣扎着待要下来,一面-哑的叫:“不关这位朋友的事……人家纯系不知内情的局外人……你们要逞凶施狠,冲着我来,荼毒无辜,算不上英雄好汉!” 嘿嘿冷笑,锅底脸不屑的道:“姓江的,你以为你是那门子的英雄好汉?釜底游魂,丧家之犬,挨宰受剐便在眼前,还充他娘什么硬骨头?呸!” 那高大汉子恶狠狠的叫:“江昂,你那好友施贵麟业已上了道,如今谅还走得不远,黄泉路上,你也就赶紧一步与他结伴去吧!” 江昂悲愤逾恒的悲喊:“我和你们这群天打雷劈的豺狼虎豹拚了……” 锅底脸酷厉的道:“不拚也不行,充歪充能你横竖也是个死!” 那横肉累累的大汉跟着叱喝:“娘的,原本不干你的鸟事,我们找上施贵麟了结一段梁子,你他奶奶却楞要强出头,这一下便叫你帮衬到底,施贵麟送了终,你好歹也就陪着上路,阴间世上,你两个再称兄道弟去!” 此刻,燕铁衣回手接住了江昂,低声道:“江朋友,你身受重创,体气虚弱,怎能运力动嗔?且先稳着,由我来向他们通通关节,说说道理看——” 江昂苦涩又凄恻的道:“兄台,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了,我好友的一条命业已丧在这干人手中,我卫护不力,就和他们豁死拚了也罢,却不能连累到你……兄台,多谢你的好意,这桩事,你便撤手别管了,免得玉石俱焚,不明不白的跟着受害……” 燕铁衣淡淡一笑,道:“我生平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见死不救,江朋友,你在如此衰弱虚脱的情形下,和这五位看来功力不凡的高人异士拚斗,那等光景,十有十成是讨不了便宜,讨不了便宜的直接后果,大概就是把一条性命交出;生死之事兹事体大,我既碰上了,怎能硬着心肠袖手旁观?何况,他们中间有一位仁兄亦已说了话,硬要栽我一个‘该杀不赦’的罪名呢!” 江昂急道:“不,兄台,我不能连累你……” 燕铁衣道:“这不是你要不要连累我的问题,江朋友,而是他们饶不饶得过我的问题,你看似眼前这种形势,他们会轻易放我过关么?” 锅底脸的两只铜铃眼凸瞪,凶光闪闪中语声狠毒的道:“小子,听着你的口气,倒是刁狂得很,显然你是打算帮着姓江的和我碰一碰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设若你们各位买我一次薄面,撤开圈子让我们过去,我就答应不和你们‘碰’了。” 怪叫一声,那大汉口-四溅的厉吼起来:“好个大言不惭的杂种,你是他娘的什么玩意?你还有什么鸟面子可卖?死到临头,犹还混充人王?你有本事就摆出来,爷们若不将你分剁八块,就算你上辈子烧了高香!” 锅底脸也暴烈的道:“早看这小王八蛋不是路数,果然不错,我们也别磨蹭了,一遭送他们转世吧!” 黑衣大汉煞气盈目,身形一偏,双手已摸上皮鞘扣的阔口短刀刀柄,后面,那青年人与书生型的朋友也悄然的掩近,一对无耳短戟,一柄锋青剑,早已寒森森的亮了出来!” 忽然,那乱发麻衣的怪人腔调沙哑的叱喝一声:“慢着!” 正待往上掩扑的这四位,闻声之下全有些诧异的停止了动作,锅底脸不解的望着麻衣人,微显迷惘的道:“曹老大,可有什么不对?” 麻衣人瞅着燕铁衣,嘴里却是在对锅底脸说话:“兄弟,这家伙有点透着古怪,骨子里不知道在耍弄什么花巧,在杀他之前,至少得把他的来历‘盘’清!” 锅底脸嘿嘿笑道:“看他乳臭未干,胎毛尚没褪尽的这副生嫩模样,充其量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刚出道的雏儿,还会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历?” 麻衣人傍观者清,他早已发觉燕铁衣气宇深沉,英华内-,一股隐隐的威仪形而不露,这样的人物,往往都是极为精练强悍的雄才之属,尤其燕铁衣的容貌,在童稚中透着老辣,在平和里现着尖锐,他一直是那样不温不火,然而恁般的镇定雍容,却业已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麻衣人感触得到,嘴里却不好明说,他干咳一声沙哑的道:“还是谨慎点好,兄弟,和他攀攀道!” 未待锅底脸有所表示,燕铁衣已笑吟吟的道:“犯不着‘攀道’了,我只有一个意见——你们放手,万事皆休,否则,便卯上干一场也罢!” 后面,那柄青锋剑便毒蛇也似,在一溜寒芒的闪掣里,猛然扎向燕铁衣的背心! 鞍上的江昂,睹状之下,一声惊呼才只到唇边,没有看见燕铁衣有任何动作——仅是毫无微兆的在虚无里有一抹冷电猝然凝形又消失,那柄青锋剑已长颤着飞上了半天,执剑偷袭的那个书生,也急-着手往后蹦跳。 燕铁衣头也不回的闲闲笑道:“朋友,论到玩剑,你这几下子,只能算是刚刚起步,差得远喽。” 书生的一张面孔是一阵青,一阵红,他目瞪口呆的楞在那里,原先握剑的右手虎口,鲜血津津滴淌,他傻呵呵的望着斜插在丈许外的自己那柄长剑,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弄清楚人家是用什么手法及兵刃绞脱他长剑的! 于是,其它四张人脸也就立时走了原样——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似这样的功力显示,其精湛深厚的程度,业已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了,虽然是只有一击! 麻衣人惊疑不定的瞪视着燕铁衣,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上浮现着不可掩抑的羞恼怒恨之色,他努力镇静着自己,提着中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铁衣道:“先说,各位自己——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麻衣人的一双倒八眉挑动了一下,忍耐的道:“我叫曹非,‘麻衣勾魂’曹非,这一位——” 他指了指那锅底脸,接着逭:“矮金刚钱威。” 围着皮鞘刀带的黑衣大汉强硬的道:“大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飞刀子’葛义全!” 燕铁衣颔首微笑:“果然气魄十足,葛爷!” 那文质彬彬的年青人极不情愿的道:“‘铁戟化雪’李慕春。” 失剑的书生咬牙切齿的仰头望天,不肯开口;“麻衣勾魂”曹非只好-哑的道:“那拨是‘木秀士’徐上修徐老弟……” 拱拱手,燕铁衣道:“原来各位皆是一方英才,当地俊彦,倒是多有失敬了;这挡子事,我还是那句老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各位看我薄面,高高手,放这位江朋友与我过去,彼此皆大欢喜,要是不然,我固好受不了,各位只怕却更要难受了……” “矮金刚”钱威憋不住抗声道:“朋友,就算你是个三头六臂吧,也不作兴这么个跋龟法,不干你的事,你却楞要插手搅混,在道上闯,有你这样闯法的?” 燕铁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说钱兄,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江朋友与各位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充其量也只是为了帮朋友的忙,这亦没有错,就算因此同各位结下怨隙,他人已伤成这样,各位大可不必赶尽杀绝,占了便宜,抖足威风,该收手的辰光就该收手了……” “飞刀子”葛义全怒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两句话你懂不懂?我们留着他这条祸根不拔,莫非还等着他将来回头收拾我们?” 燕铁衣笑道:“我管不了这么多,将来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只是眼前,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呀!” “麻衣勾魂”曹非阴沉的道:“朋友,由你方才出手的那一记招法显示,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位高手,因此我们也不想和你为敌,只要你放手不管这件事,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燕铁衣道:“你令我为难了,曹兄。” 马背上的江昂低哑的开口道:“兄台,你已经尽到你份外的责任了……兄台,不必再为了我越陷越深……你走吧,无论最后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我都对你永生铭感……” 燕铁衣道:“我们一起走,江朋友。” “矮金刚”钱威愤怒的道:“费了这多唇舌,遭了恁般窝囊,我们对你已是忍气吞声,一让再让,你到底还是非要逞强出头不可?你当我们真个拿你无可奈何?”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想你们是拿我无可奈何的了!” “飞刀子”葛义全大叫:“娘的皮,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就凭他那鬼画桃符的一下子,便真能抗得住我们的全力围攻?” 萧索的一笑,燕铁衣道:“葛爷,我这‘鬼画桃符’的一下子,就耗了我十年以上的辰光方才练成,你不信邪,何妨凑上来尝试尝试看?” 葛义全双目赤红的吼叫:“你以为老子含糊?” 燕铁衣平淡的道:“希望你也别以为我含糊了才好!” 咬咬牙,“麻衣勾魂”曹非强行压制着满腔怒火,阴鸷的道:“朋友,你若执意要与我们架梁结怨,也只好由你,但冤有头,债有主,这桩——,至少也该让我们知道正主儿是谁,我们业已报了万,如今,便请你也亮个底吧!” 燕铁衣摇头道:“不必了,但我可以告诉各位的是,凭各位在道上的气候,决高不过我去;各位现下退走,乃是万幸,若待暴力相向,你们五位便将有两双半打横躺下了!” “飞刀子”葛义全猛的怪叫:“看你这副‘相公’样子,活脱瘟在大姑娘裆下的小兔崽,还充他娘什么大霸天,二大王?” 燕铁衣半点不生气的道:“光是嘴里吆喝济不得事,葛爷,你人高马大的这么一块,何不先上来抖抖威,也好教训教训我,出你那口怨气?” 额际暴起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葛义全嗔目切齿的怒吼:“我要活劈了你!” “麻衣勾魂”曹非也似豁上了,他粗厉的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们不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性命搁上也得惦惦你的分量!” 燕铁衣笑笑,道:“并没有人拦着各位。” 又是从后面……这一次,动手的是“铁戟化雪”李慕春,双戟闪飞穿刺,冷点,如雪,有若狂风卷泄般指向燕铁衣背脊! 燕铁衣的身形猝然凌空,在凌空的一-向后暴翻,千百道剑光刃尾便彷佛漫天的骤雨洒落,冷电交织,精芒纵横,空气呼啸打漩,李慕春的双戟才出,人已惨号着翻跌出去! 这位“铁戟化雪”的双臂双腿上,一共对穿了八剑十六个洞,鲜血泉涌,人在翻腾滚动,但是,却要不了命! 燕铁衣凌空滚动的身形完全包裹在那一片回射蓬飞的寒光之中,以至葛义全的六把飞刀在-掷近身的同时,又“叮叮当当”的反弹坠落! “麻衣勾魂”曹非跃身而起,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已多出一副粗短霸道的“狼牙棒”来,捧舞如杵,以强猛无比的力道硬砸燕铁衣! 偏斜着身形,燕铁衣便将十一次的掠穿融合为一次,瞬息里由对方“狼牙棒”的劈砸间隙中逸过,“太阿剑”反抖划孤,宛若秋月云环,连连飞飘,曹非大叫闪躲,一角麻衣,业已随刃翩舞。 又是两柄阔飞刀,暴射燕铁衣面门。 燕铁衣骤扭身腰,长剑“太阿”像是来自极西的流电,“削”声直指葛义全,几乎不分先后,他的左手倒扬,短剑“照日”已在一闪之下击落了那两柄飞刀! 但见盈眼的森森光华当头而来,葛义全就宛若掉进了一道寒流里,他惊嚎着拚命窜逃,左耳倏凉,已经血糊糊的弹上了天空。 “哇呀呀……” 抚着血淋淋的伤口,葛义全痛得跪倒地下,“矮金刚”钱威狂吼着,奋力扑截燕铁衣,手上一柄“金环大砍刀”“哗当当”的以泰山压顶之势劈落。 燕铁衣微笑得如沐春风,他稍挪两寸,大砍刀沉利的刀锋贴着他的肩膀削过,他的左手暴翻,冷光如电,钱威竭力抬刀遮拦,却在蓦然间闷嚎着打着旋转朝外翻——右颊上,业已裂开一道皮肉卷掀的血口字。 脚步似是轻灵得浮在空气中,燕铁衣只那么略略一动,人已飘逼向前,满脸是血的“矮金刚”钱威嘶叫如泣,“金环大砍刀”震天价暴响着,刀刃挥舞,霍霍生风,而燕铁衣便在如此狠厉的劈斩中飘移晃动,像是二两棉絮般随着锋面所带起的劲风浮漾。 满头大汗的钱威不止是脱了力,更且破了胆,他一面拚命招架,一面喘息如牛般吼叫:“快……曹老大……快来帮我一把……我他娘挡不住啦……” 惊魂甫定的曹非,暗里早喊了天,但这等节骨眼下,却不得不装熊样,他闷不吭声,暴闪向前,一对“狼牙棒”呼呼轰轰的猛自燕铁衣背后罩下,声势凶猛,彷佛压到了一座棒山。 棒影层叠中,燕铁衣步步不退,他突然大回身,“太阿剑”抖闪吞吐,一溜溜,一抹抹的寒光便其快无匹的穿射飞流,透隙渗入曹非的强劲棒山内,曹非咬牙倒跃,燕铁衣左手探展,冷电暴映又-,于是,曹非一个-斗撞跌出去——左胯骨上,是一个拳大的血窟窿! 事情的经过只有一-那,发生于人们的意识之前,结束于人们的意识之前,当“矮金刚”钱威还在吁吁喘着,一口气尚未转换过来的须臾,他业已惊恐的发觉那流掣的剑芒再度反卷回来,宛如怒浪飞瀑! “金环大砍刀”倾力挥架,钱威已踉跄倒退,他突目咧嘴,汗下如雨,这瞬息间,他初次感到他的大砍刀竟是如此笨拙无用,如此碍手碍脚——任他怎生舞展,皆似以门杠挡雨,不切实际,陡然间,他两腿倏软,整个人萎顿下来,大股的鲜血,便自他两条大腿根部朝外喷洒! 燕铁衣动作不停,运展如风,他一个-斗倒翻,“太阿剑”“嗡”的一声指定某个方向——插在地下的那柄青锋剑的方向,恰好在“大秀士”徐上修伸手触及剑柄之前。 骇然缩手,徐上修一时进退维谷的楞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变才好,燕铁衣冲着对方一笑,气定神闲的道:“徐朋友,你号称‘木秀士’,真正有几分神髓在内,不是我轻慢你,你确然有点本讷;要夺回兵刃,该找我分不开身的混乱时机,如今我大功告成,你想,岂还有你抽冷子占便宜的辰光?” 徐上修脸红脖子粗的僵窒了低倾,忽然昂烈的大叫:“你,你待怎么样?别以为我会向你屈膝求饶,我宁肯血溅三步,尸横就地,也决不会践踏我的尊严和气节!” 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没有人要你践踏你的尊严与气节,徐朋友,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待着,别动歪脑筋,你就会是你这伙同伴中唯一不带彩的一个。” 徐上修一挺胸,意气悲壮的道:“我不求这种施舍下的侥幸,我要和你拚!” 有些纳罕的打量着对方,燕铁衣道:“你是说,你无视于眼前你这些伙伴的惨败教训,仍要与我一搏?”—— 第七十一章 青河镇 有燕姣俏 徐上修激动的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燕铁衣觉得十分有趣的笑了,徐上修这位仁兄不止是“木”,更还带着点”楞气”,不过,却显然不失为血性中人,单凭这一样,燕铁衣就不打算太过难为对方;他点点头,道:“好吧,你既要明心求义,我便成全你。” 说着,他的“太阿剑”轻轻举起,手着锋面搁在自己右肩上,同时颔首示意,要徐上修拔回他插在地下的青锋剑。 徐上修的面孔上是一种“慷慨赴难”的神色,他抢上一步,奋力拔剑,剑锋翩舞中剑花朵,然后迅速斜身前欺,抖手七剑刺出! 燕铁衣微笑着注视对方的动作,直到剑刃近身,他手搁肩头的“太阿”才猝然扬起,七点寒星弹射,徐上修的七剑便全被封出。 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徐上修大喝一声,跃空而起,双手握剑,怒矢硼穿射而下! 燕铁衣横跨一步——只是横跨一步——徐上修的刺戳便落了空,这位“木秀士”一击不中,反应倒也不慢,他急切收剑拧腰,就待换式,但,燕铁衣却已没有闲情再与他“游戏”下去,左掌闪电般反-,“坑”的一声,打得徐上修整个人横着滚跌五步,扒在地下只有呻吟喘息了。 目光回扫其余那四位混身血糊淋漓,狼狈不堪的朋友,燕铁衣像是一位老师傅在向他们的人讲解某一桩业上的窍诀:“凌空往下搏击所采取的纯是一般锐势,首须考虑的条件便是出手的准确与位置的判断,否则,一击落空,便把自己的破绽露在敌人之前了;如果在身法的转换上能够具有连续变化的潜力,施用这种招式才比较可靠,徐上修的落败,主要便在于他气不能贯一,力无可连衡,段节散乱,自然难操胜算。” 那四位先生是迷惘了片刻,随即悟到对方忽然来上这一段话,乃是一种只可意会的轻侮与自比尊上的教训,于是,四张早已变色的面孔,便益发被愤怒扭曲得走了原形了。 “麻衣勾魂”曹非举起一只血污的手指着燕铁衣,痛恨至极的沙着嗓门道:“你狂吧,你乐吧,我们今天所遭的挫辱与耻败,必将十倍从你身上索还……只要一息尚存,便誓不与你甘休……” 燕铁衣安详的道:“曹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几句真话——以各位的武功造诣及江湖上的分量来说,你们想和我争长短,见高下,委实还差得太远,不要说我,我手下二三流的角色便能将你们打发得干干净净;本来,我不妨像宰狗一样把你们屠戳殆尽,但我与你们并无深仇大恨,你们的所作所为也未曾牵扯上我,是而我放你们生还,如果你们不服气,随时地我都欢迎你们来寻我报复——” 深沉的一笑,他接着道:“只是,那时候就怕各位受不到今天的宽大待遇了,我极少对我的敌人有过两次以上的恕宥。” 曹非咬牙如挫,声音迸自唇缝:“任凭你怎么说,我们也决不会被你吓唬住……你等着,我们一定会和你再朝面,那一天到来我们再见,谁将哀告求饶,谁将血溅尸横!” 燕铁衣道:“我们会看到的,曹非,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奉劝你们慎重考虑,是否真个希望有那么一天?” 曹非嘶哑的叫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必用血偿,若不将你凌迟碎剐,今生今世我们都不得安心!” 笑笑,燕铁衣道:“不得安心不大紧,不能保命就更严重了,曹非。” 抚着左边头脸的“飞刀子”葛义全歪曲着一张脸,气涌如涛的吼:“你,你他娘有种就报出名号来,如此缩头缩尾,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燕铁衣道:“不是我不报名号,只怕报出来吓坏了你们,都在趣味上说就逊色多了,何不由你们各位自己去打听打听?” “矮金刚”钱威呻吟着道:“娘的……你分明是没种……大底下这么大,一个无名姓的人,叫我们如何去打听?” 燕铁衣道:“天底下是这么大,像我的人物,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们可以去问,江湖道上,专使长短双剑的是那一位活祖宗?” 说真的,要不是燕铁衣自己表明他使用的兵刃乃是长短双剑,这五位仁兄尚还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他们只见到燕铁衣的“太阿”长剑,压根就没弄明白他左手中倏收倏-的那抹寒电乃是一柄短剑。 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全摆出一副“记住”的夸张表情,而燕铁衣却不黏缠,他走上前去,带起马缰,朝着鞍上神情流露着无限钦敬感激的江昂一笑:“江朋友,我们走吧,‘三宝集’找个地方为你疗伤。” 江昂的语调有些哽塞:“兄台,叫我如何来报答你的德意……” 摆摆手,燕铁衣牵着他的坐骑大步前去,意态扬长,留下后面那五个丢盔曳甲,灰头土脸的寻衅者,空自挫碎了那五副牙齿! *** 当然,燕铁衣不会真个带着江昂到“三宝集”去,把要去的地名透露给对方之后,他就立时变更了目的地。 他先用自己的金创药替江昂暂时敷扎起来,然后,他直接送江昂回家。 江昂的家住在“青河镇”上,由于远溯祖上数代为官在朝,加以现今的富厚家财,在“青河镇”,他们乃是首屈一指的名门世族。 百余里的路程,近晚时分,燕铁衣已护送着江昂抵达那一条青河傍依东去的“青河镇”。 在镇南角上,便是江家那座占地宽广美仑美焕的府第,似这等飞檐重角,楼台掩映的深宅大院,不要说像“青河镇”这小地方是独一无二,便在大城镇里,如此般气派的住宅,亦并不多见。 下了马,燕铁衣仰望那高大的瓦檐门楣,流览那耸立迤逦的坚厚院墙,再看十二级青石阶下两侧蹲伏的一对巨大铜狮子,不由赞道:“好一座侯门府第!” 马上的江昂,脑袋及胸背处全缠着白布,外面用一件绸质罩衫掩遮着,苍白疲倦的脸孔上浮起一抹到了家门的喜悦笑容,他低哑的道:“老房子了,还是我曾祖那时起造的……” 燕铁衣道:“很够气派;你在路上说,只有你及令妹令弟三人合住着?” 点点头,江昂道:“双亲过世得早,我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相依为命,家里虽有若干下人侍陪着,有时也觉得怪冷清的……” 燕铁衣道:“你们兄弟妹三位都未成亲么?” 江昂道:“都还没有;大概我们是手足情深,舍不得骤尔分开吧……” 笑笑,燕铁衣道:“我来叫门。” 江昂歉然道:“有劳兄台了,门上有兽环,略加叩击便会有人相应。” 燕铁衣沿阶来到那两扇乌黑油亮的黑漆大门前,十分文雅的轻轻敲叩着一枚拭擦得白灿灿的兽环,没敲几下,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将大门的一边启开,沉暗的光线里,可以看出那是个佣仆打扮的壮汉。 那人打量了燕铁衣一眼,问道:“尊驾要找那一位?” 一开口,就显示得颇有礼数,这当然是主人教导有方,燕铁衣客气的拱拱手,笑笑道:“老哥,我是护送你家大爷回来的,还烦你随我过去扶他一把。” 怔了怔,那人随即惊慌的跨出门槛,一面往阶下张望:“什么?我家大爷遭遇到什么不测?” 燕铁衣安详的道:“不算严重,只是受了点伤。” 这时,江昂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的招呼:“是江喜么?来扶我下马……” 叫江喜的下人急忙响应着奔下台阶,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江昂落地,口里边惊慌的问道:“大爷,我的老天,是谁把你伤成了这副模样?若叫二小姐知道,只怕能把她急疯……” 江昂舒了口气,道:“别嚷嚷,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倒是方才叫门的那位兄台,千万不可慢待了,他便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这条命必已难保……” 石阶上,燕铁衣听得清楚,他笑着道:“我认为你还是先进去歇着的好,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这么急着向人诉说。” 江昂恳切的道:“兄台,你千万不可就此而别,好歹也要在舍下盘桓些日,让我们多少尽一点心意。” 燕铁衣道:“再说吧,至少今晚上我是不会走的。” 于是,由江喜扶着他主人在前,燕铁衣牵着坐骑跟在后面,进了门,穿过宽大幽雅,花木扶疏的前园,来到一幢精致的楼阁之前,到了这里,又有两名下人奔迎出来,一个接走燕铁衣手中的缰绳,另一个帮同江喜扶着他们的大爷进入楼阁下的厅堂。 江昂微喘着对燕铁衣道:“兄台,请随便坐,我先上去更衣,这就下来相陪!” 燕铁衣忙道:“不要客气,江兄,你创伤在身,体气虚弱,得赶紧找个郎中来诊治,尤其这百里奔波以你如今的情况来说,更是辛苦,你还是早早歇着,不用管我了……” 江昂执意不肯,燕铁衣无奈之下下只好依允,心里却打算好了,待会只说几句话,便即托词辞出,不能让主人家为了自己太过劳累,否则,他这不是救人,反成折磨人了。 待江昂上楼之后,他独自背着手流览着这间陈设华丽又高雅的小厅,一面欣赏壁上悬挂的几幅名人字画,他一边暗赞江昂的富而不俗,一般财势人家,无论摆设布置,大多免不了有那种伧俗的铜臭气,似这等华而不奢,雅而不庸的清淡意韵,的确并不多见。 当他正专注的观赏着墙上的那幅“寒竹傲雪图”,端详着竹节的挺逸,叶片的秀奇,揣摸着风霾的阴纹与雪花的飘零,神游于那种孤寒里的倔强气氛中时,门外突然人影一闪,翩然而入。 本能的,燕铁衣退开一步,注视来人。 那是个极美极甜的女孩子,俏丽得十分惹眼,小巧、纤细,白净净的,有若一朵出水的莲花——该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华吧? 少女的面庞上,此刻却是一片焦惶忧虑的神色,她急匆匆的奔入门来,猛与燕铁衣照面之下,不由颇为意外的怔住了,她一时有些失措的站在那里,轻咬着下嘴唇,迷惑的望着燕铁衣,双手不安的扭绞着一条浅黄的绢帕…… 燕铁衣在见到这少女的一-那,那竟也前所未有的兴起了一阵悸荡迷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突然加速了流动,心跳也立时剧烈起来,短促的相对里,他宛似铁铸于永恒的那种升华。 还是那少女首先恢复了常态,她向燕铁衣微微点头,羞羞怯怯的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哥哥这里有客人……” 燕铁衣暗中吸了口气,心里直在自责方才的失态;他欠欠身,笑道:“我是刚刚陪着令兄一起回来的,姑娘你想就是江昂江兄的令妹了?” 少女的表情比较自然多了,她柔柔的道:“我叫江萍,江昂是我大哥。” 燕铁衣道:“在路上,令兄曾经一再提起你,他说过你的许多长处,唯一没有提的,是你的秀丽与柔美。” 江萍白-的脸蛋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霞,她有些窘迫的道:“你过奖了,我我其实很平凡……”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急忙又道:“请问,我哥哥是不是受了重伤?听下人江坤说,哥哥在外面被什么人打伤了,连路都不能走,还是由江喜扶进来的……” 燕铁衣正要回答,楼梯口上,江昂的声音已传了过来——疲乏而低哑,但却透着愉快的音韵:“二妹,别听江坤瞎扯,你看我,像是伤得很重的样子吗?” 江萍赶紧望了过去,江昂正由江喜及另一个仆人扶持着缓步自楼梯上下来;经过方才的一番梳洗,加上换了一袭干净衣衫,江昂的形色看上去比刚才抵家门时好多了,虽然脸上还透着苍白,现着憔悴,却有了几分精神。 “哥——” 江萍激动的叫了一声,奔向江昂面前,她紧紧拥着乃兄的一条手臂,声音里已不觉有了哽咽:“哥,你还说没有什么?瞧你连站都站不稳了,犹强撑着不肯服输……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是那一个这么狠心?” 轻拍江萍柔荑,江昂笑道:“不要急,二-,不要急,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么?” 轻轻跺脚,江萍恨声道:“哥,你又不是弟弟,决不会妄生事端,恃强欺人,你被伤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哥,你说嘛,那些人是谁?” 江昂低沉的道:“说真的,二妹,我的伤倒还不算重,只是今天的情势却极为险恶,要不是这位兄台临危伸援,救我于强敌环伺之下,哥哥这条命早就完了。” 江萍那双水盈盈似的双瞳转注燕铁衣,小声道:“哥,你说的可是他?” 点点头,江昂道:“正是这位兄台,我今后有生之日,皆乃他的赐予。” 燕铁衣淡淡的道:“江兄,别再提了,你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是要逼我现在就走?” 连连拱手,江昂忙道:“兄台包涵,我满腔感恩之忱,只是觉得倾尽所有也难以图报于万一,若再不让我提起,岂不闷坏了我?” 江萍悄悄的道:“哥,你也得替我正式引见一下,好让我谢谢人家呀。……” 江昂笑着轻挽江萍来到燕铁衣面前,道:“兄台,这就是我的二妹江萍。” 燕铁衣忙抱拳道:“方才业已见过二姑娘了。” 江昂又朝着裣衽还礼中的乃妹道:“二妹,这一位乃是我的救命恩人。” 忽然,江昂傻住了,满脸的尴尬之色一时期期艾艾的不知要如何接下去说才好。 江萍等着不闻下文,诧异的望向江昂,这时,江昂才十分窘迫的向燕铁衣连连致歉说:“该死,我真该死,直到现在,居然还不悉恩公大名,整日相处,竟也忘了请教,兄台,疏失之罪,万望恕宥。” 燕铁衣微笑道:“不怪江兄,原是我自己没说。” 江萍也颇觉羞窘的道:“哥,你这人也是,怎么胡涂到这步田地了,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却连救命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说出去,不是笑话吗?” 江昂面红耳赤的道:“真是胡涂,真是胡涂。” 燕铁衣静静的道:“我叫燕铁衣。” 江昂忙道:“原来是燕兄。” “兄”字由他微微抿合的嘴唇中甫始吐出,他已猛的睁大了一双眼,脸上的肌肉也一下子僵硬了,他瞪着燕铁衣,舌头发直:“燕铁衣?你,你该不会是‘枭霸’燕铁衣吧?” 燕铁衣笑了笑,道:“不幸的是,我正是他。” 江昂呆呆的望着燕铁衣,好半晌,才突然打了个寒噤,呼吸急促的道:“天爷,久闻‘枭霸’燕铁衣为武林中的雄主,是北地黑道的一只鼎,尤其剑术修为,出神入化,堪称一代宗匠,而你,你就是他?” 燕铁衣道:“有些人把我渲染得太过玄虚了,江兄,我只是个会几手剑法,懂一点武技的江湖草莽,手下有几个苦哈哈的兄弟跟着一同在道上混碗饭吃而已,说起来,不但平凡,更且粗俗得很。” 江昂挣脱了左右搀扶的下人,十分艰幸的向燕铁衣长揖为礼,一派真诚钦仰之色:“燕兄,请容许我高攀依附,称你一声燕兄;燕兄称尊武林,为一方之霸黑道之雄,我江昂何德何幸,既蒙燕兄施救于前,又承燕兄垂注于后,但求燕兄不弃,视我为友,提携眷顾结忠义之好,则我江昂也不枉历经生死,换来这一场际遇了。” 赶忙扶着江昂,燕铁衣深沉的道:“江兄言重了,只要江兄愿加接纳,我自当乐于论交,至于什么高攀依附之言,江兄切莫再提,否则,倒令我汗颜不安了。” 用衣袖轻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江昂欢愉的笑道:“想不到,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救我一命的人竟然就是威震天下的‘青龙社’大魁首‘枭霸’燕铁衣,谢谢天,我的运道实在太好了。” 江萍在一边也掩着唇儿笑:“不但大哥意外,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方才,燕大哥说出姓名,我只感到耳熟,还没想起是谁,大哥这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这样一位大人物,就是站在我们面前的燕大哥!” 燕铁衣道:“江湖过客,粗鲁武夫,算得上什么大人物!二姑娘谬誉了。” 江萍恳切的道:“燕大哥,我不会说恭维话,也不惯作违心之论,我只想告诉你我自己的想法——天下之大,有各行各业,每一个行道中都有它的杰出者,都有它成功的代表,这些人,当他们在处身的行道中能够出人头地,不知经过了多少努力与奋斗,辛苦及磨练,始才奠定他的基础和地位,他们的成就都是来之不易的,尤其在江湖黑道上,一个杰出的领导者,一个方面之雄,他的名望及声威,但不是由血同刃中搏得,更是从生和死里求取,只要这个人不败伦丧德,不暴戾凶残,有任侠尚义之心,他该受到尊敬和钦崇,便应和任何一个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一样……” 一拍手,江昂喝彩道:“说得对,二妹,我早知道你一向聪慧明理,卓见独到,却不晓得竟有这等精辟的高论,哥哥我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全叫你讲透澈了。” 燕铁衣深深看了江萍一眼,微笑道:“我觉得很高兴,二姑娘,总算有人能够对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惠予了解同公论,尤其这样的想法出自一位少女心中,就更为难能可贵了。” 江萍脸色红红的道:“燕大哥我只是说出我认为是对的话,或者其中有些论调幼稚及肤浅,还要请燕大哥包涵指点。” 燕铁衣一笑道:“我以为,再没有比你刚才所说更正确与公允的了,但愿天下人都有你这样的看法,我们江湖上这些草莽之属才能熬出头来。” 此刻,江昂忽然失声道:“我的天,什么时辰啦?燕兄与我都还没进晚膳呢……” 江萍轻轻的道:“哥,看你这迷糊劲,只怕把燕大哥饿坏了;你身子不适,先去歇着吧,我来侍候燕大哥用膳……” 江昂经过这一阵兴奋之后,也确然感到虚软疲累,他向燕铁衣歉然的道:“燕兄,我果然得找个郎中瞧瞧,便由我二妹侍奉左右并望恕过不周之罪。” 燕铁衣道:“江兄请早调治休歇,我自会顺应安顿。” 于是,江昂又被搀扶着上楼而去,江萍对燕铁衣柔柔的道:“燕大哥,我们走吧。” 燕铁衣道:“随便弄点吃的就行,睡的地方我也并不讲究,有个铺位足够了。” 嫣然一笑,江萍道:“请跟我来,燕大哥,如何尽地主之谊,是我们的事,你能凑合,我们可不能怠慢呀。”—— 第七十二章 影是双 落英折爪 今晚,月光皎洁,繁星闪烁,黑得透亮的夜空高爽而澄朗,微风习习,树影婆娑,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清宵。 尤其是,在这点缀着山石小榭,亭台曲桥的江府后花园中,在江萍这样一位如花少女的陪伴下,情调就显得益发优美了。 刚用过一顿精致丰盛的晚餐,燕铁衣吃得非常舒服而满意,已有很多天,他没有像今晚这样尽兴的吃喝了。 他与江萍在后园中悠闲的散着步,月影衬着荷池的波光,花香幽幽,隔着透自江萍身上那种青春气息的芬芳,这样的景色,如此的享受,他不得不承认,乃是他多年的铁血生涯中极少经验过的。 两人并肩徜徉着,燕铁衣低声道:“二姑娘,你真的不累?” 江萍笑了:“燕大哥,是不是不喜欢我陪你?” 摇摇头,燕铁衣道:“当然不,我是怕耽搁你就寝的时间,我一向是个生活起居违反常规的人,但是我却不该为了自己而侵扰别人的作息程序。” 江萍坦率的道:“你放心吧,燕大哥,我的精力充沛得很,三天三夜不合眼,一样累不倒我。” 燕铁衣笑道:“倒是看不出,你生得纤细娇小,身底子似不见强,竟有这么个熬劲。” 江萍“格格”笑道:“这就是人不可貌相呀,燕大哥,你还不是瘦瘦小小的,模样像个大孩子,又嫩,又稚气,但你其实却是江湖道上鼎鼎大名的‘枭霸’,有万夫不当之勇!” 轻轻用脚尖踢开一块碎石,燕铁衣闲闲的道:“二姑娘,你也学过武功么?” 江萍颔首道:“学过七年,镇上的人叫我大哥是‘青河少君’,称我为‘青河燕’。” 燕铁衣道:“既称‘青河燕’,你的轻身术一定不凡了?” 江萍抿着唇道:“你以为呢?” 望了江萍一眼,燕铁衣道:“我想是不差。” 江萍笑道:“燕大哥,你是在故意恭维我;每一种艺业的造诣,其深浅得看评论的人本身所具有的修为而定,譬喻说我的提纵术,在一个只懂花拳绣腿的人看来是很了不起了,但在如你这样的高手眼里,却必然是不值一笑的,呃!” 燕铁衣道:“二姑娘,你的言词不但精辟独到,且颇为尖锐,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江萍若有所感的道:“奇怪,我平时并不爱说太多的话,尤其在不太熟的人面前,我说得更少,为什么今晚上和你竟好象有讲不完的话呢?而且,感觉上,似乎已与你非常熟稔了,一点也没有初相结识的那种陌生距离。” 燕铁衣脱口道:“大概这就是所谓‘一见如故’吧。” 转过脸来,江萍的表情有些奇怪,她深深的凝视着燕铁衣,双瞳中的光芒却是朦朦胧胧而迷茫的。 燕铁衣一言出口,不禁颇为失悔,他更惊异于自己的孟浪及轻率,从来,他不都是最能把持,最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么?今天晚上,却是怎么回事? 江萍已经发觉到燕铁衣的沉默,她悄声道:“燕大哥,怎么不说话?想起什么事,或者有什么不高兴?” 燕铁衣忙道:“没有什么,只是忽然体悟到人生的际遇,真是变幻无常,玄妙得无可臆测。” 江萍道:“是的,譬如说我们,在今天之前,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结识,在今天之前,我们彼此陌生得就和天下任何一个陌生人相似……” 燕铁衣笑道:“不错,记得今晨一大早起来,我自己预定的投宿地点,是距此刻约两百里路的‘昌城’,做梦地想不到竟会转折到‘青河镇’来。” 两人信步而行,这时已来在一座花棚之下,花棚搭得很高,青绿色的藤蔓点缀着朵朵细小的紫红色花蕾攀满了花架,有的更垂挂下来,随着夜风,轻轻摇曳生姿;花棚下并有一张八角形石桌,几只石墩,倒是个赏月清谈的好所在。 江萍以微询的语气道:“可要坐下来歇会?” 燕铁衣点头,两人走进花棚下对面落坐,江萍举手轻抚鬓角,低笑道:“如果有两杯香茗在手,情调就更优悠了……” 燕铁衣道:“不,若来上一壶美酒,气氛才越见雅致。” 江萍道:“我去拿。” 燕铁衣笑道:“不必了,我只是说而已,像我们这样无拘无束的聊天,无须要什么陪衬,不也一样惬意?” 双手托着下颚,江萍看着燕铁衣道:“燕大哥,那些伤害我大哥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燕铁衣道:“我对他们也并不熟知,共是五个‘麻衣勾魂’曹非,‘矮金刚’钱威,‘飞刀子’葛义全,‘铁戟化雪’李慕春以及‘木秀士’徐上修……” 江萍恨恨的道:“这干人好狠毒,他们居然把我大哥伤成这样……” 吁了口气,燕铁衣道:“令兄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听说他的一位好友施贵麟,业已把命性送在这五个人手里。” 吃了一惊,江萍道:“什么?他们把施大哥杀害了?” 燕铁衣低喟道:“那些人不知和施贵麟在以前有什么过节,去找他寻仇,令兄正巧和施贵麟在一起,当然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大概是寡不敌众,施贵麟遭了他们毒手,令兄已被他们一路追杀,正在危殆里,恰好经我路过遇上。” 江萍气愤的道:“燕大哥,那些恶棍心狠手辣的,你该重重教训他们。” 燕铁衣道:“五个人都见了彩,没一个是完整的,但我并未要他们的命。” 江萍道:“为什么还留着这样的恶人?燕大哥,除暴便是安良。” 笑笑,燕铁衣道:“不错,除暴即是安良,可是有一项事实你不要忽略,他们在我面前的行为,只是意图加害一个人,而他们并未得逞,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该要他们五条命的代价,我认为当时给他们的惩罚业已很够了。” 江萍有些懊恼的道:“但是,他们害死施大哥。” 燕铁衣苦笑道:“武林中有许多争纷,江湖上有无穷恩怨,这样的因果纠缠着,轮回着,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发生,二姑娘,我的能力有其极限,我只能就我所遇上的情势聊尽心力,在我身外不及的广阔时空里有某些无相牵连在演变的事,纵然那是不平的,恐怕。我也难以一一兼顾了。” 怔怔的想了一会,江萍叹息着:“你说得也对,燕大哥,你维护忠义之道,但你的力量却不是无限的,我不该强求你做为无所不及的神效……施贵麟施大哥来过家里很多次,他和我大哥交情极厚,他是一个正直坦率的好人,就是脾气过于暴躁刚烈了些。”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晓得令兄心里很难受。” 江萍怆然道:“因为你在这里,大哥内心的悲痛总得在稍加掩饰;我知道我大哥的个性,他迟早会替施大哥报仇的。” 燕铁衣道:“假如这样,或者我可略尽棉薄,助你令兄一臂之力!” 江萍惊喜的道:“真的?” 燕铁衣笑了:“否则,我何必说出口来?” 江萍又是感激,又是兴奋的道:“有燕大哥帮忙,施大哥的血仇就一定可以报还了,燕大哥,你真好!” 伸手摘下一小段藤梗在指上曲扭着,燕铁衣安闲的道:“你还有一个弟弟,怎的不大听你提及?” 江萍的神色怔窒了一下,随即转为晦暗了,她摇摇头道:“燕大哥,在你面前,我无庸隐讳什么,我弟弟——实在令我羞于启齿,他和大哥与我,是同父同母同胎生,嫡亲的骨肉,但是,在他体内流循的血液,却和他的兄姐截然迥异,他……他真叫人痛心!” 燕铁衣平淡的道:“可能是年纪还小,少不更事,再加上先天环境的优裕,方才养成某些不良的习惯或心性,再长大点,约莫就会改过来了。” 江萍苦涩的笑道:“事情并不像你说的这么轻松,燕大哥,我今年二十二,弟弟只小我一岁,也二十一了,二十一岁,已经算是个大男人,思想观念中该成熟,不能再说是‘少不更事’,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实在令我们难以忍受,横行乡里,欺凌善良,平时交结一干孤群狗党,吃喝嫖赌,招摇过市,把我们的家祖上的名誉全糟蹋净了……”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清官都难断,燕铁衣自然更觉不便过问,他轻揉鼻梁,温和的道:“令弟是叫江——?” 江萍幽幽的道:“江奇,人家背后都叫他‘青河蛟’!” 燕铁衣笑道:“蛟腾化龙,当非池中之物,少时荒唐,及长便大有作为!” 哼了哼,江萍道:“人家可不是似燕大哥你这样的说法,蛟伏于河,掀涛起浪,泛滥村镇,流害百姓,淹良田而墨祖卢,纯属一大害!” 燕铁衣道:“大概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深深太息,江萍道:“我已经多少替他掩饰些了,弟弟的行为,实在恶劣,有些事,我都说不出……” 燕铁衣道:“令兄也管不住他?” 江萍悒郁的道:“起初他对大哥还略有忌惮,久而久之,他竟敢顶撞大哥,最近越发气焰嚣张,和大哥争吵了好多次,就差没有大打出手……因为爹娘去世得早,弟弟又最年幼,大哥也不忍过分责难于他,能让总是让着,能容总是容着,弟弟却不知好歹,以为家人也怕他,更是变本加厉,肆无顾虑,长此下去,早晚会出事情……” 燕铁衣心想——大概也就是个富家出身的纨衿子弟之流罢了,生活糜烂点,荒唐点,行为免不了张狂跋龟些,倒还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江萍是女儿家,道德观念与思想范畴自然保守些,感觉上就认为她弟弟已是才忤逆,难以救药了,燕铁衣带着安慰的口吻道:“二姑娘,请宽怀,平时不妨多开导他,劝解他,甚至替他娶一房妻室试试看,男人一般都是如此,年轻时行事狂放,待到年长成家,就会收心多了。” 无声的叹了口气,江萍沉重的道:“说是这样说,燕大哥,我们也不是没试过,苦口婆心,一再劝导,总是无济于事,我看,弟弟一定会闯出大祸来,我们能原谅他,别人只怕没有这么宽宏大量。” 说到这里,燕铁衣觉得已无法再参与什么意见了,他轻咳一声,道:“夜深了,二姑娘,我们回去吧?” 江萍的情绪也宛似低落了许多,她点点头,站起身来:“燕大哥怕也乏了;住处我已着人替燕大哥收拾出来,是傍邻大哥‘竹雨楼’边的‘小西轩’。” 燕铁衣道:“多谢姑娘费心,我想今天晚上一定会睡得非常畅酣。” 江萍勾勾唇角,道:“我送你去。” 二人走出花棚,正待随着原来的小径往回走,在林荫深幽的那一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异响。 江萍宛似没有听到,她行出几步,却发觉燕铁衣未曾跟来,她不禁诧异的回头探视,迷惑的问:“燕大哥,你怎么啦?” 以指比唇,燕铁衣低“嘘”了一声,目光炯然的注视着那一簇深幽阴暗的林木;江萍狐疑的惦着脚步凑近,低细的道:“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又是一声较为清晰的声音响起——那是一种极难辨别的声音,宛似衣衫的悉索,又如步履的轻响,也像是某一种推扯的声息! 这一次,江萍也听到了,她怔怔的问:“燕大哥,这是什么声音?” 燕铁衣道:“我们靠近去看。” 两个人轻悄的掩向声息传来的地方,而越是靠近,那声音便越加清楚,终于,他们听明白了——那是一种各项动作混合的音响,是扯裂衣衫的声音,是挣扎的声音,更是掩压着的哀告与啜泣的声音。 江萍到底是女孩子,一时尚未体会过来有些声响中所蕴括的内涵,她微皱着一双柳眉儿,迷惘的道:“好象有人在哭泣,或是推拒着什么……” 当然,燕铁衣明白在这样的情景下这些声响乃是代表着什么意义,他的神色已经阴沉下来,猛然长身,人已一阵狂风也似卷向那丛幽暗的花木之后。 这丛浓密的花木后面,是一块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地,四周还堆砌着几座小巧雅致的假山岩石,因此,草坪中间便相当隐蔽,更适合进行某些见不得人的事。 燕铁衣的突兀出现,带着身形动作时的那股子劲风,草坪上原来压挤成一堆的那两团黑影在受惊之下,惶怵的立时分开——不,确实点,是上面那个人猛的跳了起来。 黑暗中,燕铁衣仍能看清楚跳乱起来的那个人——瘦削的身材,容貌俊秀,只是脸色微微透青,而且眸子的光华闪烁不定,带着几分狡猾的意味,那人的年纪很轻,约莫二十一二岁左右。 地下的那个,是个女人,衣裙破碎,鬓乱钗横,袒裸出身体上大部分的细白皮肉来,她正在惊恐又慌张的抓扯着碎裂的衣裙,竭力意图掩遮身上暴露的肌肤;这也是个年龄不大的清丽少女,而且,泪痕满面。 那年轻小伙子外衫-在一边,中衣亦已敞开,甚至一条绸裤也脱了下来,只剩贴肉的底裤,他瞪着那双邪眼里,虽然充满了惊怒与懊恼,却也残存着尚未褪尽的亢奋的色欲,淫光宛若一头春情勃发下兽性未逞的豺狼! 于是,燕铁衣立刻明白了这个是谁! 粗弱的吼吸着,那年轻人愤怒的吼叫起来:“他娘的,你是从那个鳖洞钻出来的活王八?擅闯私宅,非奸即盗,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闷着个狗头便瞎撞一气?少爷若不剥下你这一张人皮,谅你犹不知道自家正是碰上了棺材板!” 燕铁衣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年轻人双手叉腰凶神恶煞般咆哮:“大胆蟊贼,瞎眼鼠窃,今晚上你是死定了,你且看少爷我待怎生收拾你。” 一声羞愤的,激动的,悲切的尖叫便在这时响自一侧:“弟弟,你,你竟卑鄙龌龊到这种地步,你真是不要脸,下三滥,无耻无行,把我们江家祖上的颜面都丢净了,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丑事?” 呆了呆,年轻人转脸望过去——江萍已站在那少女的身边,一张俏脸由于过分的震惊羞怒而现得铁青,全身更在不可抑止的栗栗颤抖…… 这年轻人——江奇,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油腔滑调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姐;我说二姐,你也犯不上生这份闲气,食色性也,男人嘛,到了这个时候,便免不了有这种需要,嘉嘉这丫头蛮逗人的,我喜欢她,这有什么不对?” 江萍气得连声音都在发抖:“满口胡言,一派歪理,你简直没有人性,你,你还是少爷主子的身分,怎么可以用这种下流无耻的手段来污辱一个丫环?何况嘉嘉犹是我身边的人,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一点道德?” 江奇吊儿郎当的笑道:“你身边的人又怎么样?充其量只是个丫头,三大少看上了她,是她的造化,给三少我玩一玩,乐一乐,也小不了她,说出去更是她的光彩。” 脸蛋儿因为无比的愤怒而扭曲了,江萍哑着声道:“不要脸,你,你是一头畜牲,毫无人性的畜牲!” 江奇形色倏沉,厉声道:“二姐,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要不是因为你在名分上是我姐姐,像你这样说话,我准他娘几个大耳光打上去了,你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 双目中泪波隐隐,江萍颤不成声:“怨爹娘死得早,也怨大哥和我没把你自小管教好,不知道我们前生作了什么孽,会有你这样一个祸害弟弟……江家的家声,江家的气数就全要败在你手里……” 重重“呸”了一声,江奇怒叱道:“闭住你那张嘴,大哥和你算是什么东西?伪君子,假淑女,拆穿了男盗女娼,半文不值,你们少他娘倚老卖老来教训我,一个把我弄毛了,找几个人宰掉大哥,再把你卖到窑子里去,看你们还成天唠叨不?” 江萍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忽然软软跪了下来,全身痉挛,泪下如雨,地下的嘉嘉,惊骇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赤身露体,慌忙扶拥住江萍,哭泣着喊:“二小姐,二小姐,你顺口气,顺口气啊。” 眼珠子一吊,江奇悻悻的道:“娘的,最好一口气上不来,憋死去了,什么雌货,也敢横来破坏少爷的好事!” 嘉嘉一面拚力用手搓揉江萍的胸口,一面嘶哑的哭骂着:“二小姐说得没有错,你是一头毫无人性的畜牲……你是黑心黑肝,天良丧净,你防着天打雷劈啊……” 怪叫一声,江奇发狂似的飞扑上去,双脚猛踢嘉嘉,嘴里咆哮骂:“我踹死你这臭婊子。” 就在他的双脚快要沾上嘉嘉胸前的一-那,斜刺里,一股力道突然兜扯,将他整个身子撞翻,又一个-斗拉跌。 几乎跌咽了气的江奇,拚命张口呼吸着,好一阵子,他才全身骨架子都似散了般艰辛的挣扎爬起,满眼金星迸溅里,他直着嗓门嚎叫:“娘的个皮,是什么人暗算三少爷?有种的站出来比划,窝在暗处施手段算不得大丈夫,只配躲在娘儿裆下扮孙子。” 一记清脆暴辣的耳光,便在这时重重掴上了江奇面颊,打得他鬼叫一声,身子打横摔倒于地,他抚着脸,吐出一口血水,杀猪般吼号:“暗箭伤人的灰孙子,你他娘的是个男子汉就站出来啊……唉哟……我同你拚了!” 燕铁衣面对着江奇,脸无表情,冷峭之极的道:“打你的就是我,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教训。” 晕天黑地里,江奇总算看清了是燕铁衣,他猛的撑持着站起,口-加合着血水乱喷说:“小毛贼,狗强盗,原来竟是你在暗处算计少爷?你你你你,他娘的死定了,少爷今天非活剥你王八蛋不可。” 甫始转过一口气来的江萍,见状之下不由惊怒的泣喊:“弟弟,快住手——” 这一喊,越发增加了江奇的气焰,他怒吼一声,居然摇摇晃晃的,向着燕铁衣扑过来。 燕铁衣连看也不愿看他一眼,身形斜出,反手拧着江奇的后领,振腕之下,这位“青河蛟”已有如一头癞皮狗也似摔跌出四五步去。 江萍惊叫着,挣扎开嘉嘉的搀扶,慌忙奔向江奇身边探视;江奇趴在那里,全身瘫痪若一堆烂泥,一个劲的喘着粗气,江萍用力摇晃着他,颤泣的叫:“弟弟,弟弟,你伤得重吗?觉得怎么样?你说话啊。” 江奇摇动着脑袋,含混不清的咒骂:“滚……滚开……我还要同那……小蟊贼拚……” (第二集完)—— 第七十三章 性难移 善恶早判 这就是了,燕铁衣已经多少明白了江奇为什么会如此顽劣,如此凶邪,如此淫恶的原因,当然,本质与本性的偏异自不待言,而祖上的荫庇,亲人的宠纵又何尝不是助长其恶行的端始? 江萍心疼又焦惶的按抚着乃弟,似是没有听到江奇对她的叫骂:“弟弟,你安静点,别把事情闹大……人家是我们的客人,你的态度不可以这样恶劣。” 喘着气,江奇愤恨的叫:“客人?什么狗屁客人?这小子竟然到我的家门里来扳我的台,扫我的脸,还能算是客人?娘的,简直如同盗匪……好,他叫我难看,我就让他也好看不了。” 江萍歉疚的看了燕铁衣一眼,又忙着阻止江奇:“你就少说几句吧,你难道还看不出,人家对你已是手下留情了?” 用力挣脱开江萍的手,江奇凶恶的咆哮:“好呀,你竟帮着外人来压制我啦?我江奇是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水里来,火里去,皱皱眉头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我要这小子手下留什么情?我是宁肯被他打死,也不甘输这口鸟气!” 江萍又气又恼又无奈的道:“弟弟,你在措词上稍微注意点行不行?满口脏话,人家听了去,不但看不起你,更会讥笑我们江家祖上欠缺教养;你闯的祸事已经不少,莫非还要把江家仅存的这点家声也玷污殆尽?” 嗔目切齿的瞪着燕铁衣,江奇恶狠狠的嚷:“不用跟我说教,你和大哥也并没有使江家的家声发扬光大,如今更好了,竟不知从那里弄了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来迫害我,你们的居心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想假借口实,拔除我这眼中钉,好叫大哥和你瓜分财产,吞掉我名下的一份,你们可真是做得狠毒啊。” 江萍立时又气得粉脸泛青,声音发抖:“江奇……你怎么可以这样无事生非,含血喷人?你是我们的嫡亲手足,我们爱你护你,几曾有过一丝半点这种卑鄙念头?你……你纯粹是在歪曲事实。” 冷冷一笑,江奇斜吊着眼珠子道:“得了吧,我的好二姐,我不承情,你和大哥早就看我不顺心,我对你们二位也一样讨厌,这‘嫡亲手足’不论也罢,我还是老话,把我该分的那笔家产分给我,我拍拍屁股走路,从此恩断义绝,谁也不用沾谁,彼此落个干净!” 强忍住眼眶中滚动的泪水,江萍噎着声道:“祖上留下来的产业,总不会少给你分毫,弟弟,大哥和我为的也是你好,怕你野性未收,挥霍成习,把到手的家财花费净尽,这才暂时替你保管着,一旦你能改过向善,大哥就会交还给你。” 江奇凶蛮的道:“这算那门子的欺人之谈?打五年以前你们就老拿这个理由来搪塞诓骗我,至今你们仍是这套陈腔滥调,在你们认为,什么才叫‘改过向善’?你们总把我看得不成器,没出息,你们自己又好在那里?强在那里?其实这全是你们心怀叵测,目的只想找机会整死我,吞没我的一份,行,你们就试试看,看我江奇是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江萍泪水潸潸,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弟弟……你,你真是无可救药……” 江奇大声道:“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的眼泪比青河的水都不值,这种把戏我早腻味了,往后我们是走着瞧,看你和大哥的心思狠,还是我的手段毒!” 一边,燕铁衣静静的道:“江奇,强暴一位少女的事,似乎和你争产的行为没有什么直接牵连,可是?” 瞪大了眼,江奇吼道:“你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道:“我的意思是,当令姐为你眼前这种可耻行为提出指责的时候,她的动机乃是纯正的,你不必在此时横加牵扯,相顾左右而言他,至少,你对这位姑娘的妄行是绝对违反礼教及道德的,但你并不感到这是一桩错误,一项罪恶,-?” 江奇强横的道:“不管你是什么人,和我大哥二姐有什么关系,江家三少的事,你没有资格来闻问!” 燕铁衣道:“看在令兄与令姐的份上,江奇,我不便继续追究此事,否则,你方才的丑行,就要使你付出极大的代价了!” 江奇大叫起来:“我不怕你的恫吓,你也别以为你挫辱我的事我会就此罢休,我一定要找回这场过节,给你一次令你终生难忘的教训!” 笑笑,燕铁衣道:“为了你自己好,江奇,你还是多斟酌吧!” 提着裤子,掩好衫襟,江奇恨声道:“今晚三少爷便认倒霉,可是你们倒霉的辰光也不会远了!”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可以请了,三少爷。” 在江奇离去之后,江萍用丝绢轻轻拭印着颊上的泪痕,幽幽的道:“三弟他……怕是完了……” 燕铁衣叹了口气:“或者将来在他碰过大钉子之后,多少会懂得收-些。” 江萍悲哀的道:“他会吗?” 燕铁衣低沉的道:“问题是——人间世上有许多错误只有犯上一次的机会,正如人间世上很多过失无可弥补一样,我们对他宽容,但不会人人对他宽容,江姑娘,这还是靠他自己的省悟,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江萍靠近了点,歉然道:“燕大哥,你——不会再生他的气吧?”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对江奇没有什么气好生,江姑娘,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经过各类各样的事,像他这种典型与今晚类似的情形,我也曾遇上过,向来,我有我一惯的应对之道,我不发怒,不冲动,我只用我认为适当的手法来处置,要不,我所面对的这个复杂环境中所发生的一些变异,早把我气疯了。” 江萍惊悸的道:“燕大哥,江奇是我的弟弟。” 燕铁衣道:“不错,就因为他是你的弟弟,所以他才能做出如此行为又对我一再无礼之后仍然完整不缺的离去,江姑娘,你该明白,并非每一个犯了似他这种过失的人都有这样优渥的待遇。” 有些忐忑,又有些感激,江萍道:“多谢你的宽大,燕大哥。” 燕铁衣道:“没有什么,我素来是个重感情的人。” 心里觉得暖暖的,江萍现在稍稍好过了些,她轻轻的道:“很对不起你,燕大哥,你才来的第一天晚上,就遇着这么一件扫兴的事……” 燕铁衣微笑道:“我很看得开,江姑娘。” 江萍道:“可是……我好窘……” 燕铁衣道:“别放在心上,这件事不能怪你。” 回头望了望业已穿好衣裙,却仍然显得狼狈惶惧的嘉嘉,江萍爱怜又关切的问:“三少爷他……没有伤害到你吧?” 这位余悸犹存的小女人畏怯的道:“幸亏二小姐早来一步,否则……我真不敢往下想了。” 江萍道:“你得谢谢这位燕爷,要不是他听到动静,我还不知道呢。” 嘉嘉上前一步,深深万福:“燕爷,婢子叩谢你老搭救之恩……” 燕铁衣笑道:“罢了。” 江萍低声道:“嘉嘉,以后离着三少爷远点,出来的时候记得找人做伴,别再让他得着机会。” 垂下头,嘉嘉轻细的道:“是,二小姐。” 江萍又道:“还有,这件事不要向人提起,知道吗?” 嘉嘉驯服的道:“我晓得……” 背负着手,燕铁衣道:“江姑娘,令弟一向住在府中何处?” 江萍伸手朝北边一指:“他住在那边的‘仰星阁’,可是平时很少回来,偶而回家住上一天半日,也都是呼朋引伴,酗酒狂歌,搞得乌烟瘴气,四邻不安。” 燕铁衣道:“今晚上他倒很安静,只是消遣的方式却略有改变。” 脸儿一热,江萍尴尬的道:“燕大哥,请你务必包涵。” 笑了,燕铁衣道:“我已说过,我很看得开。”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道:“不过,江姑娘,你与令兄还是多留意,江奇这些毛病如果不改,将来很可能碰上看不开的主儿,那就比较麻烦了!” 江萍忧虑的道:“我明白,燕大哥。” 仰望天色,燕铁衣道:“该歇着了,江姑娘。” 江萍颔首道:“我送你去‘小西轩’。” 三个人慢慢的在后园中走着,彼此都沉默着,都在想不同的心事,脚步声轻细而缓滞,夜色仍然美好,但已了无情趣可言。 这原来是一个友爱和谐的家,燕铁衣在想,只因出了江奇这么一个“嫡亲手足”,恐怕这个家的问题就多了——他不愿明说,但他相信江萍与江昂不会看不出来,设若江奇的恶行劣习不能加以约束或规导,则将来这个家的保全实在未敢乐观,而显然江家兄妹对乃弟的溺爱与纵容更使得这条祸根在无形中长大,延展,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一个收场哩? 无声的太息,燕铁衣不愿再深思下去,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过客,犯不上插手入人家的家务事里来,他离去之后,这里发生的一切,将与他再无牵扯了。 现在,他只盼望好好的睡上一觉。 *** 第二天,当燕铁衣向江昂辞行的时候,他才发觉要想实时离开这个地方的打算,并不如预料中那样顺理成章。 江昂对他的挽留是真挚又恳切的,最后,已是近乎祈求。 对于江昂的挽留,最令燕铁衣不能推拒的理由,是江昂希望燕铁衣暂时留下来卫护他的家宅,以防曹非等人乘他创伤未愈之际前来寻仇,这是一个虽然有些逾份但却在于情理的要求,燕铁衣颇觉不便推托,江湖中事,他也甚为明了,江昂的顾虑,很有成为事实的可能,人命关天,燕铁衣怎忍任由江家人去流血豁命而自己置身局外?尤其是,他对江昂与江萍兄妹二人的印像又是如此良好。 尽管自己归心似箭,尽管堂口里还有许多大小事情等着他回去料理,但眼前的形势却不容他一走了之,再三思量,他只有勉强留了下来。 总是合了那句俗词儿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这桩麻烦,他既然伸手拦下,就只有一路撑下去了,他唯一盼望的是,好歹能早一天解决问题,别拖延个没尽没完,在私心里,他已打定主意,至多,他再留下个把月。 燕铁衣答允暂时不走,江昂的庆幸感激之情难以言喻的,江萍也同乃兄有着相似的,甚至更为兴奋欢欣的心绪,只是女儿家比较矜持,她不像她哥哥那样毫无保留的把心中感受溢于言表,她仅是顺着哥哥的意愿帮同挽留燕铁衣,但她的双眸,她的神韵,却比她哥哥的千百句话更要来得强烈而浓郁。 燕铁衣当然体会得到,情谊加上道义,再添那一股柔柔的期盼,便把他缚紧了,又怎能如此绝决的拂袖而去? 于是,他留了下来。 很快的,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里,日子是恁般的平静又祥和,没有丝毫波澜或惊兆,就似一池如镜的春水,更缀着点儿淡淡的芬芳及幽幽的甘甜,有些像蜜掺合着辰光,荡漾的涟漪,则在人的心底。 江昂的创伤,在大夫仔细的调治下,颇有起色,痊愈之期,已是指日可待,江萍的神彩便越见开朗焕发,连带着使燕铁衣的心境也愉畅多了,他乐见江昂早日康复,乐见江萍的笑靥如花,自然,也乐见自己的归期能以提早。 燕铁衣刚从江昂居住的“竹雨楼”出来,午后的阳光偏晒着;相当燠热,他正想回到“小西轩”歇一会,迎面已见到倚栏俏立,盈盈含笑的江萍。 江萍今天穿著一袭淡青滚洒着白色花边的衣裙,满头秀发往后梳理,用一根淡青色的丝带札挽着,容颜光致,艳丽逼人,她以那双澄澈晶莹的双眸注视燕铁衣,眼波流动里,蕴蓄着多好的柔媚,好多的温馨。 站住脚步,燕铁衣微笑道:“你今天特别的美,江姑娘。” 江萍嫣然一笑,抿抿唇:“平时我一定很丑了,燕大哥。” 燕铁衣道:“那里,时时刻刻,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来,你的姿容仪态都是无懈可击的,只是现在,更有一种飘逸脱俗的气质,宛似水中青莲,点尘不染……” 江萍“噗嗤”一笑道:“你大概心情很好,燕大哥,所以今天看着我比较顺眼;和你相处这些天,我可从没听你夸过我一句呢。” 燕铁衣笑道:“心中赞美,未曾形诸言词罢了。” 眨眨眼,江萍道:“我几乎有点飘飘然了。” 二人相对笑了起来,燕铁衣道:“你是来看令兄的吧?” 点点头,江萍道:“上午出门去选了些绣花样式,没来看大哥;他今天感觉得怎么样?” 燕铁衣道:“好多了,日日俱见起色,像这样调理下去,令兄康复之期当在不远,依我看,至多再有十天半月,就能够活动如常了。” 江萍轻声道:“有燕大哥在这里,我大哥心宽神定,才是他身子渐次痊愈的最大原因……” 燕铁衣道:“姑娘高抬我了,你该谢谢那位替令兄调治的郎中才是。” 江萍笑笑,道:“大哥现在精神还好吧?” 燕铁衣道:“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下,如今该是睡得正酣之际。” 江萍朝门里望了一眼,道:“那,我就不进去找他了,燕大哥,你要到那里?” 燕铁衣道:“正想回房小憩一下,有事么?” 略一犹豫,江萍道:“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燕铁衣迟疑着道:“如果我们两人都不在,万一发生什么突然变故,只怕不及应援……” 江萍笑了:“别这么紧张兮兮的,燕大哥,好多天来,又几曾见过一点惊兆?我就不相信事情会有这样巧法,偏在我们离开的片刻时间里出岔子,况且,我们又不走远,只在附近河边上溜溜,即使万一有了事,也能够很快赶回来接应。” 话既这样说了,燕铁衣还有什么可推托的?何况,他原本也不想有所推托,天下事,尚有什么比和一个投缘的异性偕游更令人愉快而旷怡的呢? 于是,他耸耸肩:“好吧,我们出去走走,但家里得先招呼一声。” 江萍显得十分高兴,她匆忙奔向“竹雨楼”侧边的一排小舍,隔着窗口朝里面说了几句话,又乳燕投林般轻盈的奔了回来,神情欢欣的道:“我已向江坤交待过了,叫他好生侍候大哥,照应门户,并且转告大哥,我们过一会就回来。” 燕铁衣道:“我们只是到河边散散步而已?” 微微一怔,江萍道:“是呀,莫非你还另有计较?” 燕铁衣吃吃笑道:“不,我看你心情奋悦,逸兴遄飞,还以为我们不止是去散步,更有什么盛大庆典要去参加呢。” 横了燕铁衣一眼,江萍佯嗔道:“燕大哥,你看你嘛,就会调侃人家。” 燕铁衣拱拱手,道:“不敢,逗趣罢了。” 一-脑后的秀发,江萍双瞳中含着笑意:“我们还在等谁?” 于是,两人出门而来,由江萍在前引路,不往镇上走,反向郊外行去,没有多远,即见悠悠河水,青碧如带也似蜿蜒东流,镇集临河迤逦,倒是别有风味。 江萍领着燕铁衣离开道路,沿着一条小径攀向靠河的一座矮岗,矮岗上下,全生长着郁绿簇密的杂树蔓草,只有这条黄土小径,弯曲着延伸向上,没入岗顶那一片青翠掩映的林丛里。 跟在江萍后面,燕铁衣有些迷惘的道:“不是说沿着河边走走么?怎的却攀山越岭起来?” 江萍回眸一笑,细碎的香汗如珠盈额:“到了上面你就知道了。” 燕铁衣随手折了一片树叶咬在嘴里,边流览着四周的景致:“这座岗子上,莫非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风光?” 轻提着裙裾,露出脚下那一双青缎镂花的净素绣鞋来,江萍用同色的丝绢拭印着唇边的汗渍,盈盈笑道:“这要看你的观点与兴致如何了,燕大哥,风光雅俗,也在于个人胸怀中的包罗有无。” 笑笑,燕铁衣道:“如此说来,得要先看你的反应才行,否则,落个不识情趣,大不如强做附庸风雅来得令人堪受。” 江萍微抚鬓角,道:“你倒是很谦。” 绿荫蕴翠的小径尽头,便是岗顶,到了岗顶往下看,景致豁然开朗,山岗的这一面,繁生着细密的点点红白色的小花,由上而下,宛似铺设成一片花园锦簇的绣毡,间中杂陈奇岩怪石,两株枝盖重叠的古松虬立如巨伞,松盖之下,则筑有一座八角小亭,亭内备有石桌石椅,洁净明爽,碧水粼粼,波光晶莹的青河,便在岗脚下静静流转,远山群峰,越似淡淡烟笼雾迷之中,轻风徐来,爽宜沁心,这的确是一个幽美恬静的好地方。 侧脸望着燕铁衣,江萍注意着他的神情:“燕大哥,感受如何?” 燕铁衣深深吸了口气,颔首道:“风光宜人,景色绝佳。” 江萍满意的一笑:“要真正领略青河的温婉秀美,只有在这里看它才是最为适当的;青河的流水柔和平静,水色碧莹,但未免稍嫌单调,如果在河边岸沿,再衬托上一点什么相关的景致,就更可收到牡丹绿叶,相互映美之效了。” 燕铁衣笑道:“姑娘胸中,竟是‘包罗’了不少诗情画意,细致深邃,更见境界不凡,倒令我这个江湖老粗自惭形秽啦。” 江萍柔柔的道:“燕大哥这是谦虚,天下之大,谁不知道‘枭霸’燕铁衣胸罗万有,勇冠三军?是一位文武全才的奇人异士,也是一位恂恂儒雅的雄主?我和燕大哥比较,从那一方面来说,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燕铁衣打着哈哈道:“草莽陋夫,武林异端,实在是不值恭维,江姑娘这么一夸赞,反叫我益觉汗颜了。” 江萍静静的道:“你会越来越有声望,越来越有发展,燕大哥,在你处身的圈子里,你将有着更辉煌及更远大的前途。” 燕铁衣安详的道:“何以见得?” 江萍慢慢的道:“谦受益,满招损,这是古训,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仁厚宽恕,忠义正直的心,这样的一个人,定会蒙天之佑,无往不利。” 燕铁衣笑道:“我倒还不知道自己竟有你形容的这般完美法,江姑娘,老实说,我也并不奢求将来如何掌权夺势,如何求名近利,只要弟兄们能够安安稳稳的吃着这碗刀头饭,我自己落个寿终正寝,别遭横死,也就心满意足了。” 江萍摇头道:“燕大哥,志气别这么小,你原该是个极有抱负的人!” 微拂头巾,燕铁衣道:“但我也没有逾分的野心;江姑娘,你虽曾习武学艺,却并非江湖中人,因此只怕不太明了江湖中事,在我们这一行里,我目前这点小小的局面,业已可说近极而满了,仅这点小局面,便是洒了多少鲜血,赔上多少人命方才撑持起来的,黑道的基业,说是用白骨叠架而成,乃是不夸张的一句话,我若想更扩展,再延伸,则必须侵犯他人的地盘,抢夺同行的饭碗,如此,流血牺牲自所难免,这乃我不愿为者,固然我爱惜自己手下的生命,可是别人的生命我也不忍轻易剥夺。” 顿了顿,他又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自己能活下去当然好,大家都能活下去岂不更好?名利之争,看得淡薄些,则日子便会过得有趣多了。” 注视着燕铁衣,江萍低徐的道:“我看得没错,燕大哥,你真是一个仁厚的人。” 燕铁衣微笑道:“仁厚或者还谈不上,只是有些时候多多少少也替别人想想,留一步转圜的余地罢了。” 摔-了一下脑后飞拂的黑发,江萍道:“我们下去到亭子里坐坐吧?” 燕铁衣道:“当然,原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于是,两人顺着一条曲折的窄径,行向座落在岗坡下半段,面临悠悠青河的八角亭——越近亭前,便更觉风凉气爽,景色可人了—— 第七十四章 心绾结 乍领柔情 凝望澄澈无波的流水,燕铁衣意态闲适的问:“这个地方,可也有个名称?” 双肘撑在亭中的石桌上,江萍圆润的下颔便搁在两腕的中间,她俏丽的一笑,道:“没有正式的名称,镇上的人叫这里是‘江家岗’,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怡心亭’。” “哦”了一声,燕铁衣恍悟道:“难怪这么一个清幽所在却不见闲人,原来竟是你家的私产。”无所谓的笑笑,江萍道:“这也没有什么稀罕的,‘青河镇’上共有七条大街,有三条街的房地产都是属于我家的。” 燕铁衣莞尔道:“的确是富豪人家,江姑娘,将来那一位年轻儿郎得以垂青,有幸相娶,则便终生受用不尽了。” 表情阴涩了瞬息,又立时恢复原状,江萍笑得有点勉强:“燕大哥就会取笑人家,我……我并不急着许人,更明白的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出嫁……” 燕铁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岂有终身独守的道理?况且,就算你不想嫁,令兄也由不得你呢。” 哼了一声,江萍道:“大哥才管不了我这件事,好歹全由我自己作主!” 燕铁衣道:“你这种想法,不久就会改变的——在遇到一个真正知心知性,情谊相投的人之后;当然,其中得有点缘分才行。” 似是有些烦躁,也有些怨恚,江萍道:“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好吗?燕大哥,你说说你自己的事给我听,我希望能够多了解你一些。” 燕铁衣心里泛起了某种敏锐的感触,但他表面上却丝毫不露,语调平淡的道:“我自己的事?其实我是个非常平凡又庸俗的人,我的事大多如你所知道的,我是个江湖黑道的强梁,有一个叫‘青龙社’的组合属我指挥,在绿林中小有名位,此外,我惯使长短双剑,在剑术的修为上,略略有点基础,如此而已。” 江萍很有兴趣的问:“燕大哥,你们‘青龙社’这么一大拨人,都是靠什么生活呢?完全以打家劫舍或强取豪夺来渡日吗?” 燕铁衣道:“不,正和你所说的相反,我们不抢不夺,更明确的讲,我们只是一批生意人,和一般生意人不同的是,我们较有组织,有纪律,营生的行道也略为广泛复杂些。” 不解的望着燕铁衣,江萍道:“你们——是一批生意人?” 燕铁衣解释着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江姑娘,我们正是一批生意人,我们有各式各样的买卖散布在各地,譬喻说,酒楼、客栈、绸缎庄、皮货行、油酒坊、以及票号等,又譬喻说赌场、当铺、驴马队等,明的暗的,正的邪的,各种生意我们都做,与每个生意人一样,讲的是将本求利,论的是和气生财,如果一定要说我们有什么特色,那就是在这些买卖后面,有一股相当强大的武力支撑着,但这股武力,却不是用来欺凌于人,乃是保卫于己的!” 妩媚的轻笑着,江萍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在武林中叱咤风云,名镇一方的‘枭霸’燕铁衣,居然还是一位讲究‘将本求利’、‘和气生财’的生意人呢。” 拱拱手,燕铁衣展颜道:“惭愧惭愧,凑合着嫌点蝇头小利,大伙儿堪堪混混生活。” 江萍显得兴致极高的又问:“那么,燕大哥,你们生意既然做得这么大,一定也有雄厚的本钱了?” 燕铁衣道:“‘将本求利’嘛,没有本钱那能做生意?至于资金的调转,倒还马马虎虎应付得过去,说数目,也没有多少。” 掩唇悄哂,江萍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燕大哥,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位满口生意经的人,竟然就是江湖上的一霸,剑道中的宗匠燕铁衣了!” 豁然大笑,燕铁衣道:“在一行言一行,江姑娘,人若不图个正规营生,吃什么穿什么?总不能真个成日价去劫掠抢夺呀,这岂不是等而下之了?” 江萍坐正了身子,道:“经你这样一点明,燕大哥,使我对你及你的组合增进了不少了解,原先在我的想法里,还以为你们都是无法无天的一群强豪,完全用刀口子换生活呢……” 燕铁衣道:“老实说,以暴力维生,非不能,是不为,用这种方式换来的享受,我难以心安理得,净不如饿死的好。” 江萍赞许的道:“燕大哥,你是多么与众不同。” 燕铁衣道:“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只是天性如此,比较讲求道理,尤其不肯违背忠义信守的法则……” 好象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江萍问道:“对了,燕大哥,你怎么会如此凑巧,刚好在我大哥受难遭危的时候经过那个地方?” 燕铁衣摊摊手道:“这次我是特地到‘咸阳’去处理一桩岔子的——我们派在‘咸阳’城的大首脑,和当地一位最有势力的人物起了冲突,双方相持不下,势同水火,随时都有一触即发,血刃相向的可能,我在得报之后,只好匆匆赶来调解。” 睁大了眼,江萍道:“奇怪,难道真有人敢和你们作对?而且,你就只单枪匹马跑这么远的路来调解这场争纷?如果万一对方不听你的。” 燕铁衣笑道:“其中内由你不明白,且听我往下说——对方那位深具势力的人物,与我结识多年,有着极厚的交情,也因此他才不怕得罪我的手下,更敢公然和我的得力弟兄冲突;我派在‘咸阳’的大首脑拿对方无可奈何,忍又忍不下,硬来又碍着我的情面,弄得处境颇为尴尬,我那位朋友也是相同,因而双方都有信息给我,逼得我不能不亲自跑这一趟;当然我相信事情不可能闹开来,是以连一个人也没带,免得带多了人引起老友的误会,就连我左右两个近卫熊道元与崔厚德,我都临时给了假叫他们暂且逍遥几天去。” 江萍关切的问:“后来呢?” 燕铁衣道:“简单得很,我一到‘咸阳’,马上命令我的手下向老友赔罪,我那位老友反过意不去,十分歉然,大家三头对面,一桌筵席上便杯酒言和,前嫌尽去,满天云霾立即消散,我也就在住了几天后打道回府了。” 江萍羡慕的道:“你的面子可真不小,燕大哥。” 低喟一声,燕铁衣道:“江湖上的人或事,重的就是一口气,赌的也是一口气,一句话说岔了,往往引得豁命以拚,同样的,血溅三步的纰漏出来,一句话也能摆平,主要就得看顺不顺得下这口气,消不消得了心间那个结,说穿了,颜面攸关,挣的是个说词而已。” 江萍深有所感的道:“可不是,想想也真没多大意义……” 燕铁衣道:“我们说是这样说了,然而一旦事情临到我们自己头上,何尝也能参得破这一关?” 江萍苦笑道:“我个人恐怕就没有这种雅量?” 燕铁衣道:“我也强不到那里——自‘咸阳’回转之后,便那么凑巧半途上遇着令兄遭困的事,或许这也是天意吧,原本我还该在‘咸阳’多住些时的,他们坚留,我是坚辞,否则,只要迟上个一天半日,就不会碰着令兄了。” 江萍怵然道:“假设这样,我大哥就凶多吉少啦。” 燕铁衣一哂道:“所以,令兄是注定了命不该绝。” 江萍道:“燕大哥,你也是注定了要惹上这桩麻烦。” 坦率又真挚的,燕铁衣道:“我很乐意惹上这桩麻烦。” 江萍问道:“为什么?是闲腻了?” 唇角轻轻一挑,燕铁衣觉得胸膈间有股热流在涌动,他不经考虑的道:“消遣的法子很多,既使闲腻了,也不至于在刀口子上找快活——因为就此而结识了贤兄妹,尤其是……你。” 心头猛的一跳,江萍呼吸有些迫促:“真的?你真有这种想法?” 燕铁衣近乎僵窒的道:“否则,我何必说出来?” 于是,江萍美丽的脸蛋上浮现起一种光辉,一种异彩——娇羞的、妩媚的,兴奋的、又激动的,那是一种反应,亘古以来就不曾有变的反应,当一位少女在感受到心灵的呼唤有了共鸣的时候。 两人都沉默下来,似是一时之间彼此都探悉了对方掩隐在心底深处的什么,反而有些窘迫与尴尬了。 燕铁衣的目光投注在河面上,流水安静无声,但他的情绪却颇为波荡,多少年来的铁血生涯,残暴岁月,辰光在风急云涌中渡过,在酸涩艰辛里渡过,眼睛看的是猩赤的鲜血,寒凛的刃锋,耳朵听的是悍野的叱吼,惨怖的呼号,连思维、连魂梦,也都是交错的刀光剑影,幻映的生死人面,那一段,扭曲变形的过往,渗和着一段,扭曲变形的回忆,就彷佛扯出了人的心肝五脏,揉捻成一团,血颤颤,赤淋淋的,老是迫得人有种作呕的感觉,其间也有着异性的慕依,情愫的系投,但若非昙花一现,便是形势环境的阻碍,使他不能,也不愿承受……多少年了,他自信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他亦有过不娶不婚的念头,然而,眼前他竟悸震于这样一位少女,不波的心湖凭空生起涟漪,神魂颤抖于如此微妙的呼应里,温馨、甜蜜,却也有着太多的怔忡与骇异,他不明白,莫非这就是碰上了?碰上了那个千百年前早已注定的有缘人? 江萍也在颤震着,她却没有燕铁衣那样的定力,她的心情已由她的面庞上透露了太多,她几乎有些兴奋得窒息了,她知道这是什么——短短的几天里,她已经找到以前二十二年都不曾找到的东西! 在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江萍终于先出了声,腔调却是抖抖的:“燕大哥……” 面颊痉挛了一下,燕铁衣强自镇定的道:“呃?” 江萍的脸儿红晕如霞,她避开燕铁衣的视线:“你——你不讨厌我?” 吞了口唾液,燕铁衣觉得喉咙里又干又苦:“当然不。” 深垂下头,江萍声如蚊叫:“你有没有——朋友?要好的朋友?” 燕铁衣颇觉迷惘的道:“要好的朋友?” 江萍似是在挣扎着道:“我……我的意思是……是……指女孩子。” 脸颊的肌肉又在抽搐,燕铁衣竟不知自己如此面嫩:“没有,还没有。” 江萍更是羞怯,却鼓勇气问下去:“那……大概……大概更不曾……娶亲了?” 连连摇头,燕铁衣面红耳赤的道:“我还是一个人。” 深深吸了口气,江萍的两眼望着地下,非常腼腆的细语:“燕大哥……你能不能……在这里多住些时?” 燕铁衣搓着手,吃力的道:“让我想想看,好吗?” 江萍羞涩的,但却极为清晰的道:“大哥和我……都那么希望你能在我家做较长时间的盘桓,尤其是……尤其是我;燕大哥,我们相识相处的日子虽然不久,但是……但是你该明白,我们对你的情感却有着超乎时空甚多的深度……” 燕铁衣沙哑着嗓道:“我知道……” 江萍把自己那条青色丝绢缠绕在手指上又解开,她反复做着这个相同的动作,低细的道:“所以,燕大哥,我……我愿你能留下来,时间长些……或许……或许我们彼此间可以更了解些。” 燕铁衣——的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咬咬下唇,江萍轻轻的道:“我们才相识不久,燕大哥,你会不会因为我讲这些话而看不起我?” 燕铁衣忙道:“不,我怎会这样想?” 江萍怯怯的道:“在你之前,我不曾向任何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我原以为,今生只怕也不会有了,可是……忽然遇上了你……燕大哥,我不知为什么,我好烦躁,又好悸动……我觉得实在太突兀了。” 舐舐唇,燕铁衣道:“是的,太突兀了,几乎不像真的。” 江萍急切的道:“但,但这是真的!” 燕铁衣点头道:“我是说‘几乎’……” 双眸的光晕微现朦胧,梦似的迷蒙,江萍的语声也有些幻漾如雾了:“从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你……燕大哥?我就禁不住有一种迷眩的感觉,隐约里,好像我们不是初识,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熟稔了,陌生中,带着那样一种亲切的意味……” 燕铁衣略显笨拙的道:“当时,我也有点心神不定。” 摔摔头,江萍道:“你知道不?那天晚上,我是头一遭陪伴一个初识的陌生男人在后院里散步?但我却好乐意,好自然,没有丝毫拘束不安的感觉。” 燕铁衣试探的道:“大概因为我救了你哥哥,你的心里怀有感恩的成分在内吧!” 肯定的摇头,江萍道:“不会这么单纯,那只能使我对你尊敬铭感,却不会令我乐于向你接近,燕大哥,这其中的微妙分野,我辨别得很清楚。” 燕铁衣道:“不知道你哥哥会怎么想?” 江萍坚决的道:“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作主,燕大哥,我早已向你说过。” 燕铁衣谨慎的道:“让我们试着更进一步的相互了解——如你先前所言,好吗?” 江萍轻喟一声:“但是,我们有时间吗?” 怔了怔,燕铁衣道:“你是说?” 江萍幽幽的道:“你若急着离去,我们那来‘相互了解’的时间?” 微微沉吟,燕铁衣道:“我何尝不愿在府上多住几天?可是,我不能离开堂口太久,我的事情繁杂而琐碎,他们有些问题只能等着我回去解决。” 江萍叹了口气:“在这里,对我,就那么不重要?” 燕铁衣苦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江姑娘,你知道我的想法,但愿两边都能兼顾,才是较为妥当的方式。” 江萍沉重的道:“燕大哥,我们的相逢相识,有若浮萍偶聚,原是天南地北,互不相干的两个陌生人,却因机缘巧合而遇在一起,如有一方骤然而去,我恐怕……恐怕这段缘分就会中断不缀了。” 默然半晌,燕铁衣道:“让我们双方都努力维系吧!” 江萍忧郁的道:“我是怕你……” 燕铁衣严肃的道:“我素来是个重情感及负责任的人,江姑娘,我不会有轻玩之心——只要我一旦有了允诺!” 江萍深沉的道:“好吧,燕大哥,我会等着这个‘允诺’。” 燕铁衣又温和的道:“你没有生气吧?江姑娘。” 强颜一笑,江萍道:“没有。” 燕铁衣道:“可是你的神色愁怨。” 江萍低徐的道:“我是担心——担心我二十二年生命中不曾寻及的东西,一待寻及了起始,便又消逝无踪。” 燕铁衣轻声道:“别这么敏感,我们的时间还多,江姑娘,这才只是开头,而且,我既便离去,也不是一去不返,问题只在于我们彼此间是否觉得合宜。” 江萍笑得有些苍白:“我会尽量做得使你合宜,燕大哥。” 怔忡了片刻,燕铁衣道:“不要太委屈自己,江姑娘,我们双方的立场都是公平的,让我们自然去发展,好不?” 点点头,江萍道:“我听你的,燕大哥。” 燕铁衣和悦的笑了:“这原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别因为一点小小的波折而损伤了它原有的真挚,江姑娘,时间的长短并不是情感成败的唯一因素,更重要的是彼此的了解与信赖,我想,我们都会好好珍惜而益求隽永。” 江萍深深凝视着燕铁衣:“燕大哥,我会记住你的话。” 燕铁衣宽释的笑道:“这才是个好孩子。” 面靥浮丹,江萍抗辩着道:“我不是个‘孩子’,燕大哥,我已是个大女人,够大了。”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当然够大了,要不,我对着一个小娃娃谈这些,岂不是在发痴癫?” 江萍也觉为自己的急切争辩而哑然失笑,她细细回味着燕铁衣的话,这才心里舒坦了许多,同时,她也头一遭体会到男女相悦的滋味——甜蜜中,更掺合着那样的酸与苦…… 燕铁依柔声道:“出来好一会了,我们回去吧?” 江萍依恋的道:“再坐一会,燕大哥,好吗?只要一会就行。”—— 第七十五章 碧波荡 舟载恶客 燕铁衣不忍拂逆江萍的意愿,微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莞尔道:“自是奉陪。” 江萍若有所思的道:“这么多年来,燕大哥,我似是从未发觉时光竟然流逝得这么快,和你相识迄今的这段日子,现在,就和一-那前的光景一样。” 燕铁衣道:“传闻中,当人们有这样的感觉时,尤其在和某一个人在一起有这样的感觉时,那么,就是已经坠入那张无形的网了。” 江萍轻细的道:“什么样的‘无形的网’呢?” 笑笑,燕铁衣道:“是由两个人互为结织的网,用心、用意、用情,那是看不见的,但却极为坚韧,牢固,这网,带有奇异的魔性,可使坠入其中的人痴迷而疯狂,专注而忘我,这网便是一个单独的世界,一个隔绝的天地,网中只容两人,坠入网中的这两人,便也代表了他或她全部的形神,双方凝铸在永恒,除了彼此,在他们整个的心目中,再也没有其它,心田外的穹宇,宛似恍同无物。” 江萍感动的呻吟着:“多美……我宁肯死在这面网里,永不复出。” 燕铁衣意味深长的道:“但是,这面网却须这两个人用真心、真意、真情来结织,否则,它便经不起内在的矛盾与外来的冲激了。” 眼眶有些湿润,江萍的声音微微哽塞:“我懂,燕大哥,我懂……” 燕铁衣稳重的道:“那最好不过了,挚诚的人,便会有其收获。” 抬起头来,江萍的面庞上的神韵迷幻若梦:“是的……挚诚的人,便会有其收获……燕大哥,但愿你能透视我的心,那么,你就会知道,这颗心是多么鲜赤又挚诚。”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无透视之能,但我可以体会。” 江萍轻柔的笑:“你相信?” 燕铁衣道:“我相信。” 轻吁了一声,江萍道:“这就是了。” 于是,两人又沉默下来,但沉默却融化在彼此灵魄深处的呼唤里,他们都能感应到对方的思维,对方的意念,感应到心的契合,血的交流,这是多么美妙的沉默,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互相凝视着,在两双瞳孔中寻找着关注,倾诉着心声,吮吸着甘醇的汁液——这些全是无形无质的,但感受上却恁般的充实…… 轻碎的橹桨款乃声,便在这时由河面上传来。 那种轻碎的水花搅动声,却已是够惊醒这一双沉迷于浑然世外之境的两个人,他们双双自满漾情韵的,只容彼此的梦的,小天地里回到了现实,又都赫然相视而笑,这一瞬,几溯太古。 河面上,有一艘髹金抹红的华丽舟舫缓缓的顺水而下,那是一艘豪奢鲜艳得极为惹眼的船,雕成龙形的船首船尾高翘水面,没有风帆,只有下层两弦的十六只扶桨划动,上头的一层,则是如同宫顶般的飞角舱房,花窗锦帘,雕镂精细;船首船尾,各有垂手肃立着四名黄衫软帽的大汉,舱房四周花窗敞开,锦帘高卷,里面坐着四个老少不同,俊丑各异的人物,正在围着一张描金矮几浅酌低饮。 这艘船的外形便代表了一种气势——一种财富或权阀的气势,它说明了它的主人是位大人物,是位讲求高度享受的尊贵之士。 青河本不太宽,船体又大,且靠着河边行驰,从岸上到船弦,几乎就是两臂长的距离,只要够俐落,船上岸边的人,差不多都可互为跃返。 当然燕铁衣与江萍被这艘舟舫的滑动声惊醒的时候,它已经来得很近了,就在两三丈外了,如果平时,燕铁衣会在超越十倍或二十倍外的远处便察觉这条船的动静,可是方才,他的耳目心神却全部融注于另一个境界中,而那个境界,乃是与身外的一切有所隔绝的啊…… 燕铁衣和江萍看到这条舟舫的时候,舫上舱中对饮的四个人也同时看见了他们——只是一边微微仰首,一边略略低头而已。 忽然,江萍的表情变得冷寞了,也变得僵硬了,她极为轻细的哼了一声,半侧过脸去,不再注视那艘来近的舟舫——这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峻神态,更带得有三分不屑的意味在内。 燕铁衣看在眼里,却淡淡一笑道:“这些人倒是风雅得很,泛舟碧波之上,临窗小饮,而舟舫如画,烟水含翠,显然都是些挺会享受生活情趣的人。” 江萍唇角一撇,轻蔑的道:“你说错了,燕大哥,这只是一些穷极奢侈,浪荡逍遥,仗势横行乡里的纨衿阔少,膏粱子弟,以及一干附炎趋势,奉承巴结的小人!” 燕铁衣静静的道:“你好象认识他们?” 江萍冷冷的一笑:“是的,我认得他们,而且,我也厌透了他们。” 这时—— 靠近河边,顺流而下的那艘华丽舟舫,突然橹桨高举,往后反摇,偌大的船身立刻止住前进之势,微微打横,那么稳当平顺的靠向岸来。 江萍见状之下,急切的道:“燕大哥,我们走——” 燕铁衣安闲的道:“怎么又急着走了?” 江萍的模样显得有些不安,又有些焦虑,她匆忙的道:“这不是善类,燕大哥,我们不必与他们打交道——” 笑了,燕铁衣道:“谁说我们要和他们打交道来着?” 江萍脸上飞霞,又羞又窘的道:“他们把船靠过来了,或者他们会对我纠缠不清,燕大哥,带我走吧,详情等我回去再告诉你……” 燕铁衣道:“莫非你对这些人有所畏惧?” 江萍忙道:“不,但我不愿和他们朝面,他们之中的某一个,对我的困扰已经够了,燕大哥,我们犯不上再惹这种不必要的麻烦,趁他们尚未靠岸之前,我们快点离开……” 摇摇头,燕铁衣道:“‘君子越让,小人越妄’,这句话你明白?” 江萍道:“可是,我不要为你增加一些无谓的烦恼!”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不会为我凭添烦恼的,只是我想看看这个纠缠你的人,是个什么样的高明人物?” 江萍低促的道:“燕大哥,这是何苦?” 燕铁衣道:“我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那种心性了,逞勇斗狠,更有所不为,江姑娘,你且宽怀,我的修养功夫并不太差,只要他们不惹你,我自然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们,否则,你总不愿叫我畏缩怯懦的做个望风而遁的窝囊废吧?” 江萍——的道:“我……我是怕影响你的威誉。”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怕人家说燕铁衣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么?不,这绝不是争风吃醋,这是一个武士天赋的责任与义务——济难扶弱,行侠仗义;何况,为的还是一位自己理应维护的女子?” 江萍惊喜的道:“你真的这么想?” 燕铁衣道:“我真的这么想,不过,可能我们的顾虑太多了,这些人登岸的目地不是来骚扰你的也未可知。” 江萍小声道:“等着瞧吧,燕大哥,这般人的恶形恶状,不须多久你便可以领略了。” 燕铁衣没有再说什么,他悠然望着那条业已靠在岸边的华丽舟舫,此刻正在下锚上栓,舱房中的四个人,亦在四名黄衣大汉的簇拥下跃至坡底——看他们的动作之间的身手,显然都是功力不弱的练家子,而其中有一个面色蜡黄,凹目塌鼻梁瘦小猥琐人物,更在举手投足间,展露出一股沉浑精悍的气韵来,与这人的外形有着颇不相称的强烈对比。 他们一登岸,立即毫不犹豫的直朝着上面的八角亭攀行而至,四名黄衣大汉两前两后的引随着,中间走着的这四位,在前头的是个高大魁梧,生像尚称端正的华服青年,他块头不小,却偏在手上轻摇着一把金骨丝面的水磨折扇,迈着斯文步,再衬上他略嫌黝黑的皮肤,便予人一种不类不伦的感觉——那把折扇,远不如换成一根齐眉棍握在手上来得贴切些! 紧靠着这大个子华服青年的一位,是个年约五旬,也穿著一身锦裳的赤脸胖大老者,花白的头发扎成条条细小的辫子,怪形怪状的有如满头小蛇般盘在顶上;在他后面,又是一个油头粉面,吊眼削腮的少年郎,第四位,便是那凹目塌鼻,形容猥琐的瘦小人物了。 在燕铁衣的含笑注视下,主仆八人,几乎是大摇大摆摆的来至亭外,那手折扇的高大青年抢前两步,正眼也不看亭中的燕铁衣,只冲着板起一张俏脸的江萍长揖为礼,堆满谄笑的拉开嗓门道:“二小姐,多久不相见啦,真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从半月之前登门造访,吃了二小姐的闭门羹后,害得我回到家里,茶饭不思,夜难成寐,不但身子益见消瘦,连神智也时而恍惚,上天怜我一片痴诚,竟于此时此地,巧遇二小姐,慰我相思,偿我心愿,岂不是前缘早定?所以,二小姐,我——” 实在忍不住了,江萍冷冷的打断了对方的话:“你?你说什么?满嘴胡言,状若疯癫,易连顺,你还有没有一点教养,知不知一点羞耻?你若不怕遭人鄙视,也就不替你易家祖上的名声着想?” 哈哈大笑,这位易连顺像是挨骂惯了,丝毫不见恼怒的涎着脸道:“二小姐,不是我没有教养,更非我不知羞耻,只是魂萦梦系,相思太重,人到这等光景,神情日见异常,眼睛所见,心头所想,则除了皆是伊人倩影,别无所余,越是状若疯癫,便越显我专注之诚,用情之深……” 江萍又是气愤,又是窘迫,又是担忧——她生恐引起在旁的燕铁衣什么误会,那岂不是冤枉大了?她急切的提高了声音:“易连顺,易江两家,已是多年世交,请你顾全两家的颜面,不要再胡闹纠缠下去好吗?大庭广众,你连这一点尊严都不维持?” 易连顺依然笑容可掬的道:“是了,二小姐既是嫌这里人多口杂,我俩何不换个清静所在细细谈谈?也好让我一倾衷曲,尽表思怀……” 一跺脚,江萍咬着牙,脸若青霜:“你——你简直不要脸!” 易连顺面不改色的道:“但得二小姐垂青,生平夙愿已偿,更不枉来此人间世上一遭,若得见怜以慰痴诚,这张脸要与不要,俱无相干……” 那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这时也凑了上来,嘻皮笑脸的道:“呃,江姑娘,你可也该朝远处想想,我们易大哥祖上与尊府乃是世好,当年一同在朝为官,后代沿传,地方上亦都是举足轻重的仕绅大老,门当户对不说,我们易大哥更是堂堂一表,文武全才,再加上对江姑娘你如此刻骨思慕,一片痴情,这般合宜的人选,你挑着灯笼又到那儿去找?若尚不依,我怕你要后悔莫及呢。” 江萍愤怒的道:“小蝎子,你更不是好东西,少在那里油腔滑调,推波助澜,谁不知道你和易连顺向来是一搭一挡,狼狈为奸?易连顺的多少坏主意都是你在背后替他出的!” 怪叫一声,这“小蝎子”喊起冤来:“哎哟,我的二姑奶奶,这可是冤死我啦?我‘小蝎子’胡谦乃是个处处为人设想,把一颗心放在正中的君子人物,一片善意撮合这段大好姻缘,却换来这口黑锅背上,岂不令人憾然?” 江萍恨恨的道:“不用装腔作态,小蝎子,你人如其号,是一点不假的一条小蝎子,又毒又狠又阴损,满肚子坏水!” 那胡谦冲着易连顺一摆手,做功十足的叹了口气:“易大哥,你可也看见了?小弟我为了你简直被人骂得半文不值啦,这又有什么法子呢?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又何况是咱们这份交情?罢,罢,认了也罢。” 易连顺赶忙慰借着道:“小胡,一切看在为兄的面上,你就委屈点吧,只要江二小姐一朝能以回心转意,我这做哥哥,必偕她双双向你赔补。” 江萍啼笑皆非,尖锐的道:“你们两个真正一对活宝,自弹自唱,一厢情愿,纯粹是痴人说梦,可笑亦复可耻!” 赤红着一张大圆脸的肥胖老人,突然声如洪钟大吕般开了口:“江家姑娘,我们大少爷看中了你,一再委屈相求,而你却几次三番的给我们大少爷难堪,这样做,莫非就仗着江家那点虚名?” 江萍气得凤眼圆睁,柳眉倒竖:“牛宝亭,你在易家做食客,享闲禄,就该维持你的本分,休要为了那区区三斗白米而丧失了人格,落个谄媚主子的臭名!” 牛宝亭勃然大怒,咆哮起来:“好妮子,竟敢骂我‘蛇肥’牛宝亭自辱人格?只凭你这句话,今天我老人家就要叫你结实受一顿教训!” 一摔头,江萍道:“你以为我怕?” 牛宝亭形容倏变,狰狞如虎:“大胆丫头,我这就叫你知道利害!” “小蝎子”胡谦连忙朝当中一拦,叠声道:“慢,慢,慢,牛老哥,你且请息怒,所谓男不同女斗,不看僧面看佛面,江姑娘得罪了你是她的不该,但偏偏易大哥对她又是那等痴心法,你万一失手伤了她?却叫我们易大哥何以自处?牛老哥,便请你好歹忍下这口气,易大哥自会领情。” 重重一哼,牛宝亭道:“便全看在大少爷面上!” 易连顺苦着脸对江萍道:“二小姐,这又是何苦?为了你,我业已心力交瘁,难道就不留一步余地给我么?” “小蝎子”胡谦也接着道:“江姑娘,我们易大哥那一点配不上你?在‘青河镇’,江家固是首屈一指的名门,可是,于‘大裕集’,易府亦乃无出其右的大户,你在江家吃的是山珍海错,穿的是绫罗绸缎,到了易府,一样是海错山珍,绸缎绫罗,在江家你是娇生惯养,到了易府,还怕易大哥不把你供养在眼皮子上?” 江萍气极了,腔调都有些发抖:“你们……你们真是一干恬不知羞的狂徒,一群大言不惭的小人,你们凭什么如此硬迫软逼,死缠活赖?更凭什么非要我接受某一个我所憎厌的人?” “小蝎子”胡谦形色阴沉的道:“江姑娘,你的意思是?” 江萍激动的道:“我的意思非常简单,这件事是我的事,我有我的自主之权,谁也不能干涉,谁也强求不了,我愿意跟谁就跟谁!” 说着,她猛然扭头,朝一直闲闲坐在旁边的燕铁衣道:“燕大哥,带我走,这些人令我作呕。” 站起身来,燕铁衣笑吟吟的道:“时辰不早,也该回去了,我们走吧。” 一声怪叫突然出自“小蝎子”胡谦口中,他嚷嚷着道:“好呀,怨不得江家姑娘再三推阻,态度不善,原来竟是受了这个毛头小子的勾引教唆,只一看这小子的一副熊样,就知道其中毛病,必是出在他的身上!” 立时放下脸来,易连顺这才正式看着燕铁衣,模样似要吃人般大吼:“小兔崽子,你,你是他娘的什么人?” 燕铁衣拱了拱手,不以为忤的道:“我是姑娘的朋友。” 双眼瞪如铜铃,易连顺怒喝:“什么性质的朋友?” 笑笑,燕铁衣慢条斯理的道:“就是你想和她交往的那种性质的朋友,或者也可以说‘一片痴诚’,‘刻骨相思’的那种朋友吧。” 呆了一会,易连顺又宛似被人踢了一脚般跳起老高,他口-四溅的吼叫着:“反了反了,完全反了,你们看看,你们大家都看看,这小兔崽子算是个什么玩意?胎毛未脱,乳臭不干,也不知从那个鳖洞里钻将出来,居然就敢横刀夺爱,抢起我易公子的心上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必要把这不成气候的混帐东西抖散来方能泄我这口怨气!” “蛇肥”牛宝亭大叫:“大少爷,且容我活剥了他!” 江萍怨恨的叫:“你们怎能不分皂白迁怒于人?你们都是一群不通情理的疯狗吗?” 易连顺黑脸涨紫,气冲牛斗:“江萍,你竟敢背叛于我,暗地里与这野小子勾搭,你是存心扫我的颜面,抹我满脸的灰?” 江萍更是气得全身发抖,嘴唇哆嗦:“你!你真是不要脸,下三滥,不知自己为何物……你是什么身分,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 点点头,燕铁衣笑道:“不错,易公子,你与江姑娘一无名分,二无干系,三无交往,相反的,她厌恶你厌恶之极,你却是凭了那一端来指责她?” 顿了顿,他又安详的道:“莫非只凭了你这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那张面孔就是一副吊挂的猪肝,易连顺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浮,几乎要气炸了心肺:“小王八蛋,你完了,你死定了,我要不分你的尸,挫你的骨,我他娘就不是姓易的人家所生养——” “小蝎子”胡谦也挽袖磨拳,气势汹汹:“不说别的,只他娘这顶撞我们易大哥这一桩,已足够这混小子死上加死,难以超生!” 踏上一步,“蛇肥”牛宝亭厉烈的叫:“大胆小辈,给我老人家滚出来受死!” 燕铁衣摆摆手,笑容亲善:“各位且请稍安毋躁,且容我把话讲完……” 易连顺大吼:“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今天是死定了!” “小蝎子”胡谦跟着-喊:“娘的,拖他出来!” 燕铁衣双手背后,表情安闲:“不要冲动,各位,就算真要动手,也犯不着摆出这等阵仗,好歹我总会奉陪各位松散松散筋骨便是。” 牛宝亭大马金刀的叱喝:“小辈,有本事勾引我们大少爷的心上人,便该有本事承担这个后果,你装他娘的什么孙子?” 燕铁衣不理牛宝亭,冲着易连顺一笑:“我说易公子——” 易连顺恶狠狠的道:“任你舌上生莲,说破了嘴皮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燕铁衣平静的道:“易公子,情感是双方面的事,尤其是男女相悦之情,更须出自双方,发乎本心,丝毫不能勉强;你对江姑娘一往情深,她对你却拒之千里,这样就撮合不来了,人家对你既无兴趣,且感憎厌,你又何苦非要强求不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的事,最为难受难堪,若再不知进退,缠纠不清,则就更是等而下之,不足为取了……” “丝”“丝”自齿缝中吸着气,易连顺生硬的道:“你说完了?” 燕铁衣缓缓的道:“易公子既为名门世家出身,就该懂得最低限度的礼教与道理,为人行事之间,自有法则可循,尚盼自律自重,悬崖勒马,若非要弄到误人误己,便怕追悔莫及了。” 易连顺一字一顿的道:“还有么?”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言尽于此,易公子,取舍之间,但凭斟酌。” 左右环顾,易连顺挫着牙道:“你们听到了?他勾引了我所喜欢的女人,还胆敢来教训我,讽刺我!” “小蝎子”胡谦嚣叫着:“放肆瞎眼的东西,万留不得!” 全身骨节“劈拍”作响,“蛇肥”牛宝亭蓄势贯劲,状如野兽攫取猎物之前的形态:“只待大少爷一句话,我便生拆了他!”—— 第七十六章 惩恶少 飞虹破胆 燕铁衣安详又和悦的道:“用暴力来做为搏取女子青睐的手段,乃是最浅薄又愚昧的,各位,希望你们在付诸行动之前,要再三斟酌。” 双目凸瞪着,小蝎子,胡谦厉声吆喝:“斟酌奶奶的头!你这端会吃软饭,在奶奶跨裆底下扮英雄的臭小白脸,既承勾引我们易大哥的女人,就得有这个种豁出命来!” 易连顺阴险又鄙夷的斜视着燕铁衣,冷森的道:“小子,你含糊啦?不敢朝前靠啦?做护花使者有你这等方法的?我可真想不透,我们江家二小姐怎会挑上你这种窝囊废?” 急忙伸手拉着燕铁衣,江萍又羞又急的低声叫:“燕大哥,这些人从来不可理喻,我们走!” “蛇肥”牛宝亭大吼一声:“走?从那里走?” 燕铁衣小声道:“我不是早说过么?‘君子越让,小人越妄’,江姑娘,这是他们迫人太甚,可不是我硬要给他们亏吃!” 江萍急道:“你,燕大哥,你不值得和他们动手!” 耸耸肩,燕铁衣闲闲的道:“他们侮辱你,又侮辱我,本来,因为他们的无知及幼稚,我也不屑与这等人一般见识,所以并不打算教训他们,但我有容忍的雅量而这几位爷无适可而止的修养,我要让也无从让起,看情形,值与不值,总得试上一下才行了。” 易连顺怒道:“混帐小子,你在说谁无知,说谁幼稚?” 燕铁衣道:“我说你,以及你身边的几位!” “小蝎子”胡谦尖叫:“死到临头,你这邪龟孙尚敢大言不惭?胡少爷就要看你怎生满嘴啃泥,五体投地!” “蛇肥”牛宝亭满头的小发辫晃动,握拳吼喝:“好小辈,我业已是忍无可忍了!” 往亭口走近两步,燕铁衣笑容可掬的道:“你就先来吧,牛师傅,谁在拦着你啦?” 易连顺暴吼一声:“给我拿下!” 于是,牛宝亭胖大的身躯挟着强劲的风声,便有若一座小肉山也似冲了上来,双臂由上往下攫取,纯是一副“老鹰捉鸡”的架势! 燕铁衣-着眼瞅着对方的功架,就在那双粗肥的手掌兜头而落前的瞬息,他才以非常优雅的步伐斜走半步,这半步的容间,恰好避开了牛宝亭那攫扑的来势。 好一位“蛇肥”反应竟也不慢,他一扑落空,桶似的腰身猛挫,双肘暴回,撞向燕铁衣胸腹。 微微点头,燕铁衣似在嘉许对方的应变动作,但这一次他却分寸不移了,眼看牛宝亭的双肘就要捣上他的胸腹,他右脚猛飞,表面上是一脚,实际却是十七脚的连贯,牛宝亭的招术尚未攻上位置,整个庞大的身体便突然中了邪似的跌撞翻滚起来,八角亭里的石桌石凳,顿时“哗哗啦啦”被他碰倒撞歪,人打这边进来,却由另一头摔了出去!尖叱一声,“小蝎子”胡谦抢步而上,两掌翻抖,奋力劈斩燕铁衣的背脊! 早已躲让在亭角的江萍,睹状之下不由急叫:“小蝎子你——” 留在江萍舌尖的话,竟尚未及吐完,燕铁衣的右手已快若石火般贴胁倒拢,“拍”的一声截开胡谦的双掌,但见胡谦双掌刚刚荡扬而起,燕铁衣的右手已正反六次掴了胡谦六记火辣辣的大耳光! 齿血与碎糜喷吐中,胡谦倒地滚爬,几名黄衣大汉-喊着齐往上冲,粗臂毛腿抡舞踢腾,燕铁衣却连正眼也懒得瞄上一下——他身形平起三尺,双脚交合弹飞,只有淡淡的影像闪晃于一-那,几名黄衣大汉就同吃了“齐心丸”一样,闷嚎着跌撞成了一堆! 易连顺在一阵过度意外的惊愕下,猛的激起了他那股凶暴的野性,大吼如雷中,忙掀开外衫,“铮”的拔出一柄形式特异,却极为霸道的宽口两刃刀,双目宛如喷火般咆哮:“大胆奴才,放肆狂夫,我这就活劈了你!”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你快点上,易大少,还来得及和你手下这些爪牙一同挤在地下热活,热活!” 往上一起,易连顺狂吼:“我要你的狗命……” 另一条身影比易连顺更快的拦向当中,同时冷硬又阴沉的叫了声:“公子且慢!” 易连顺势子在收,口里气愤的嚷:“尤老二,你这是干什么?快给我站开,我今天非要宰了这龟孙王八蛋不可!” 被称做“尤老二”的,赫然正是那凹目塌鼻,面色蜡黄的瘦小人物,他从出现到如今,这尚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呢。 尤老二神色严峻的注视着八角亭中的燕铁衣,话却对着易连顺在说:“公子,这一位可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我们切莫冲动急进,再招闪失,尚请我尤某人先行摸摸他的底细再说!” 易连顺对这尤老二是颇为倚重,闻言之下,虽然有着不豫之色,但好歹退后一步,悻悻的道:“也罢,等你摸清了他的来龙去脉,再给我摆平下来,这一遭,说什么也不能轻饶了他!” 尤老二凝重的道:“我省得,公子!” 这时,鼻青眼肿的“蛇肥”牛宝亭,与面颊乌瘀,血迹满襟的“小蝎子”胡谦,业已和那几名黄衣汉子从地下爬了起来,他们跌跌撑撑的来到这边,却没有一个再敢抢身前扑,全都畏畏缩缩的尽量朝外圈挤,方才那种不可一世的气焰,皆已化做了满腔窝囊。 燕铁衣也看着尤老二,思索着道:“朋友,你该不是出身‘大凉山’‘黑发白眉’宫老怪宫不礼门下的那位尤老二吧?‘黄面仙猿’尤老二?” 似是略觉意外的一怔,尤老二微微诧异的道:“江湖上知道我的人并不多,你却是从何处听来的?” 燕铁衣道:“如此说来,你果然就是‘黄面仙猿’尤老二了?” 尤老二道:“不错,我是尤老二,家师亦正是‘大凉山’的‘黑发白眉’宫老。” 笑笑,燕铁衣道:“尤老二,说起来你也是道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令师更是西川武家的宗匠之尊,名震大江南北,你什么营生不好做,真的替这姓易的纨衿子弟干起保镳护院的差事来了?这不是太也委屈了么?” 尤老二面无表情的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也有各人的际遇,这位朋友,我干什么差事,与你并无干系。” 燕铁衣淡淡的道:“当然,我只是觉得不值得罢了。” 尤老二哼了哼,道:“值与不值,要由我来认定,朋友,这不是我们眼下所须争论解决的问题征结所在!”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想眼前的事,是非曲直乃是明摆显眼的,尤老二,你容身江湖之中,至少也该明白一个‘理’字为轻重吧?” 尤老二冷冷的道:“情理情理,情字在前,理字在后,我势须为我的东主维护颜面,争一口气!” 燕铁衣道:“连是非黑白都可弃之不顾?” 易连顺大叫道:“混帐东西,你竟敢挑拨我和尤老二之间的情感!” 摆摆手,尤老二道:“亮出你的万儿来,朋友,今天没有个交待,是散不了局的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不必多此一举,尤老二。” 深陷的双瞳中闪射出一抹火花,尤老二语气渐厉:“你认为我尤某人不值一顾?”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别这么自暴自弃,我不是认为你不值一顾,而是以我的身分立场,以及和你在眼前所处的局势来说,实不便轻易露底。” 尤老二冷硬的道:“怎么说?” 燕铁衣道:“很简单,我若一旦报名亮万,你就不好自处了,另外,为了这种事而和易连顺这类的角色动手,传出去我也无甚光彩。” 尤老二阴沉的道:“你或者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燕铁衣态度十分悲切的道:“尤老二,你在道上是个介于黑白两可之间的人物,平素也常行侠仗义,名声不恶,提起‘黄面仙猿’来,知道的人都很高抬于你,为了你好,现在这场争纷你就该设法加以化解平息,莫再使它扩大,否则,一旦把你自己卷入其中,只怕你多年英名,便要因此白璧玷污。” 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尤老二缓缓的道:“你是说,我敌不过你?” 燕铁衣坦率的道:“是的,你必然敌不过我。” 后面,易连顺又在吼喝:“大言不惭的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尤老二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岂容你如此恫吓?尤老二在走三江,过五湖,刀上玩命的辰光,只怕你还窝在娘胎里未出世哩,居然放出这等狂言,真正可笑之至,尤老二啊,你还不收拾他,更待何时!” 燕铁衣揶揄的笑了:“易大少,我不知你在武功上的修为,是否也有你兴风作浪的本事来得高明?” 易连顺怒叫:“我就让你多说几句风凉话,往后,怕你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背负双手,燕铁衣不理易连顺,又对着尤老二道:“朋友,真金不怕火炼,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既敢摆明了这话,便有这个本领,所以,还请你多加作摩。” 尤老二咬咬牙,道:“任凭你怎么说,我也要称称你的分量!” 燕铁衣道:“这是极为不智的,尤老二。” 当然,尤老二在道上闯了这多年的世面,各式各样的人物也见得多了,什么角色是什么德性?他大致上走不了眼,燕铁衣的模样,不论风范气质,言谈反应,举手投足之间,俱是如此镇定雍容,深沉不迫,在平淡中流露出隐隐的威仪及强悍来,无形中,便令人感受到那种慑窒的压力——此般形质的人物,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尤老二又何尝不清楚?武林里斗力斗命,讲求的是真才实学,充壳子摆架势的主儿除非是活腻味了,否则,在搏生豁死的节骨眼上,谁还敢旱鸭子上架,硬着头皮扮人王? 事实是这样,但尤老二却无从选择,他是易连顺畀为肱股,依为靠山的人物,平日在易家被尊做上宾,享的是“爷”字辈待遇,实际上,他也是易连顺变相的头号护卫,在这种情形之下,到了目前的关头,再是心里咕哝,暗中忐忑,也只好豁出去顶上一遭了! 易连顺又在催促:“尤老二,露点颜色给这厮看,好叫他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也好,消消他的气焰!” 燕铁衣友善的道:“易连顺还在找-斗叫你栽,尤老二,你听我的劝,不会错,我们彼此之间无怨无仇,我对你纯系一片好意。” 眼色一硬,尤老二酷然的道:“不必再讲了,你出来,我姓尤的豁上这条命,也得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微喟一声,燕铁衣道:“你是真个想不开啊!” 亭子那一角的江萍忽然低促的道:“燕大哥,你要小心,这姓尤的功夫十分精湛,招术怪异毒辣,别成一家,你可千万轻敌不得!” 燕铁衣恬适自若的道:“宽怀吧,江姑娘,‘大凉山’宫不礼那几下子我多少也知道点底蕴,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 这些话全叫尤老二听在耳中,他神色立变,狠毒的道:“你竟敢藐视我师门的独家武学!” 燕铁衣一笑道:“老实说,尤老二,‘大凉山’宫不礼的那一套,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是颇为奇特不凡的,但在我眼中,却没什么大不了,尤其以你的修为而言,更不会有什么大不了,我要请问一句,你自信学得令师的本事几成?” 尤老二激动的道:“我得到师门几成功夫,你一试之下当可知晓!” 燕铁衣道:“在我认为,令师宫不礼亲来与我过招,大约还有来有往,平添几分热闹,若是由你上阵,虽然你也是一把好手,但可能挡不住我多久!尤老二,明明白白有败无胜的事,又何必要往脸上抹灰?” 突然狂笑一声,尤老二昂然的道:“好,好一个武中之尊——我尤老二浪荡江湖二十一年,刃口舐血,枪尖玩命,跑遍了三山五岳,闯走尽大江南北,会过多少名家,遇上多少好手,今日碰着你这么一位人物,却能替我卜算未来——在未曾动手之前便金口敲定我尤老二要落败现眼,罢,罢,就算尤老二再是饭桶无能,为了赌这口气,我也要舍着脑袋陪你走上两趟,见识见识!” 燕铁衣平淡的道:“尤老二,我是有言在先,实话的说,从不入耳,你若一定要逼我见真章,也就只有依着你了!” 尤老二蓦地大吼:“你给我滚出来!” 燕铁衣不愠不怒的道:“犯不着这么严重,尤老二,我人在亭中,一样可以收拾你——如果我愿意收拾你的话!” 蜡黄的面孔已经涨成紫红,尤老二凹眼睁大,两条疏眉扯成一高一低,连嘴巴也有些歪了,他双手缩入宽大的袍袖中,待到再自袍袖内亮出的时候,业已分别拴着一只长上尺许,粗逾鸭蛋的笔形兵器。 这对笔形兵器,通体乌光沉暗,毫无光泽,但呈现三角锥状的笔端,却闪泛着汪汪蓝彩,燕铁衣一见之下,便晓得这对家伙的名堂,它们在兵器谱中有个名称,叫做“黑骨锥”! 燕铁衣注视着对方手中这两只“黑骨锥”,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使这类短家伙的人,大多善于近搏闪腾,欺身逼敌,尤老二,只不知你在这方面火候如何?” 尤老二深深吸气,阴狠的道:“你会知道的,很快你就会知道……” 燕铁衣和悦的道:“对了,搏敌之前,首先求的便是凝神定气,心意不扬,将外欲摒除,杂念涤消,专注一意,做准而强之狠击——” 切齿如挫,尤老二道:“亮你的兵刃!” 燕铁衣微笑道:“不要着急,尤老二,我当然会亮我的兵器。” 半-上眼,他又接着道:“但你可要非常小心了,尤老二,我出手是很快很快的,会快得超乎你的想象,而且,我的准头从不失误。” 尤老二愤怒的道:“我会挑去你这副喋喋不休的舌头来!” 吃吃一笑,燕铁衣毫不在意的道:“如果你有这样的本事,不但我的舌头,尤老二,便是这条命,你取去又有何妨?” 后面,江萍不安的叮咛:“小心,燕大哥,小心……” 燕铁衣索性扳头回来道:“这不算什么大阵仗,对我而言,只是一场小小的游戏而已,所以……” 江萍一见燕铁衣如此轻敌大意,竟在强敌对峙之前转头说话,不由又惊又急的道:“别看我,燕大哥,注意尤老二!” 二字甫始形成于口唇之间,这位“青河燕”的表情突然变为僵慑窒恐,她尚未及出声示警,由两股锐劲幻化成的二十六条锥影,似蓬射的箭矢般卷袭向燕铁衣! 还在侧着脸,燕铁衣脸上是一抹古怪的笑意,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转,右手轻翻,一片弧盖似的透亮寒光已经凝布反罩! 尤老二猝然半空卷身,回旋间,锥影交错,流射如雨,再次据高扑击。 燕铁衣毫不移动,手势的挥展,彷佛带起了漫天的云雾风雷,剑气刃芒,掺合交织,恁般威力强猛的推过去。 于是,尤老二连连抵挡,却身不由主的连连后退,在他退到丈许远近的时候,剑光息-,燕铁衣双手空空,含笑卓立。 汗水渗自额头,尤老二羞恼之情无以复加,而他心中的惊恐尤甚于他的羞恼,他是见过世面,会过高手的角色,对于一个人所怀艺业的深浅精陋都是一试即知的,眼前,他明白他是遇上真正的、少见的强者了,那样的剑术,那样的修为,乃是深厚精纯到无懈可击的,至少,以他的功力来说,乃是无懈可击的。 燕铁衣方才所展示的剑法,在尤老二的感觉中,宛若雪山凝冻,又似晶球无隙,根本就找不着个下手处,其连贯,绵意,快疾,皆是一个整体,而燕铁衣的身形步伐俱未移动,否则,剑势的凶猛凌厉,更将倍增,燕铁衣所采受的守势,已为尤老二所束手无策,若一旦展开反扑,尤老二自然明白本身必无幸理! 僵在那里,尤老二满头冷汗,神情窘迫之至,他已难以决定,到底该要如何适从了…… 易连顺一看尤老二的神态,不禁急怒交加的吼了起来:“怎么停手啦?我说尤老二,快上呀,这可不是发楞的时候,还不赶紧将这小子摆平,替我们一出这口怨气!” 面颊的肌肉痉挛着,尤老二表情十分难堪的道:“是……” 还是“小蝎子”胡谦心眼多,主意多,他虽是被揍得鼻塌嘴歪,显然脑筋尚未胡涂,此刻,他连忙抚着脑低叫一声:“易大哥,稍等一下!” 不待易连顺回答,他已凑到尤老二身边:“尤老二,怎么回事?说出来也好让兄弟我为你拿个主意!” 嘴唇嗡合了几次,尤老二终于窒着嗓门道:“老弟,实不相瞒,此人功力之高,乃为我多年来仅见,这种剑术上之造诣,我尚未曾遇过第二个可以比拟者……” 呆了呆,胡谦小声道:“那……以二哥你的本领来说,能不能敌过他?” 苦笑一声,尤老二沙哑的道:“我不是他的对手,更泄气点讲,恐怕两个尤老二也不行!” 胡谦吃了一惊,悄声道:“如果……我们并肩子一起上呢?” 摇摇头,尤老二道:“没有用的,如果楞要硬挺,十有十成大伙全得栽在这里!” 怔了一会,胡谦恨声道:“既然连二哥你都这么说,我们就不必再碰运气了,娘的,只是这口气却好生难消!” 咬咬牙,尤老二似是横了心:“也罢,是好是歹,我拚了这条命算完!” 连忙挥手,胡谦低促的道:“不,不,这怎么可以?尤二哥,俗语说得好,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小子和江萍那贱人有一腿,跑得了神,跑不了庙,我们将来找江萍要人总错不了,眼前便吃个哑巴亏,且容他们逍遥几天,待我们请到帮手,再好生把这一对狗男女收拾个够!” 尤老二沮丧的道:“话是这么说,只是我的颜面问题……另外,恐怕易家公子也不答应!” 更接近了些,胡谦咬着尤老二的耳朵道:“我说二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暂且咽下这口气,还怕往后报不了这一箭之仇?设若眼下你硬要拚命,岂不是跟头栽得更大?这就不上算啦,至于易大哥那边,我去说,斗力不如斗气,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们大家都委屈点,别意气用事,一待我们凑足了人手,娘的,就要看我们真去摆弄这对狗男女了!” 像是颇为勉强的点点头,尤老二道:“就依老弟你说的吧!” 几步之外,易连顺瞪着一双牛眼,满腹狐疑的叫道:“小胡,又是怎么回子事?人家站在亭子里耀武扬威,看我们的笑话,我们这厢都他奶个个扮人熊来啦!” 胡谦快步走了过去,边陪笑道:“大哥,兄弟有下情回报!” 接着,这个“小蝎子”又开始在易连顺耳边咕哝起来,易连顺起先脸色大变,嗔目抬头,片刻后,又愤然切齿,连连跺脚,再过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像一枚泄了气的猪泡胆般,沮丧加上悻然,挥挥手,头也不回的向河边走去。 “小蝎子”胡谦先向尤老二点点头,又冲着亭子里的燕铁衣叱喝道:“今天算你小子运气好,这笔帐暂且搁着,但迟早我们会找你结个清楚,有种的别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否则,江家便脱不了干系!” 燕铁衣安闲的一笑道:“小蝎子,你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大话,但最窝囊的也就是你,你也不想想,我既能打得你‘满嘴啃泥’‘五体投地’,又何须‘逃之夭夭’?你若再来,我充其量再给你一顿狠揍也就是了,犯得上劳驾江家?” 脸颊上除了瘀肿乌紫之外,又加上一片褚赤和灰白,胡谦的这张面盘儿有似打翻了包酱缸,他憋着一口气,窒着声道:“你不用得了便宜卖乖,咱们是骑在驴背上看唱本,大家,走着瞧吧!” 燕铁衣道:“各位好走,顺风顺水。” “小蝎子”胡谦一扭头,怪叫道:“我们回去!” 靠在河边的那艘华艳舟舫,在这些锻羽而归的人们狼狈登上之后,迅速解缆离岸,却已不是顺水而下,反桨逆河向上——那是返回“大裕集”的方向,显然,他们已经提不起游兴了…… 悄悄的靠了过来,江萍楚楚的,含情脉脉的道:“谢谢你,燕大哥,今天全亏了你!” 燕铁衣一笑道:“这原是我的责任,江姑娘,我可不能任由这些青皮无赖欺负你呀!” 江萍羞怯怯的含笑道:“燕大哥,你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对我的品德另有评估或猜疑吧?” 摇摇头,燕铁衣直率的道:“当然不会,我怎能阻止别人对你的羡慕?虽然那些人不是些正人君子,但你确有值得吸引异性的能力,这也是我的骄傲。” 江萍娇羞的道:“你总是喜欢揶揄人家!” 轻拍江萍的手背,燕铁衣笑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好了,时间不早,我们也该结束这‘怡心亭’之游了。” 依顺的颔首,江萍随着燕铁衣离开亭子,令她惊喜的是,在上坡的时候,燕铁衣竟已那么自然的牵着她的手……—— 第七十七章 九曲芒 孤老倾冤 步履是悠闲又安详的,燕铁衣与江萍并肩而行,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在享受着这种无声的契合及甜馨,偶而,回目相对,目光的接触,便也有似心灵的密贴了,彼此沉浸在如此水乳交流的融洽感受里,他们觉得是这般接近,又这般亲切,在这片刻中,还有什么言语足以表达此等境界呢? 经过先前那一场纠纷之后,他们都觉得双方的距离更缩短了,相知相悟也更深了,不错,他们自互识至互悦,时间上并不长久,但,是谁说的来着?若是真心以待,真情以倾,便一天一夜,也就是一生一世…… 快到镇南角大街了,江萍侧过脸来,对着燕铁衣盈盈笑道:“燕大哥,你在想什么?” 燕铁衣眨眨眼道:“没想什么呀!” 江萍道:“没有什么,怎么一路上都没听你说过一句话?” 燕铁衣一笑道:“我是在意会着一种情趣,怕言语破坏了这种情趣的隽永。” 江萍轻轻道:“那一种‘情趣’?” 燕铁衣低声道:“你和我之间心灵上的呼应,江姑娘,我以为你也该有所感受。” 脸色微红,江萍却坦然道:“燕大哥,你总不至于把我看得这样木纳吧!” 燕铁衣道:“当然,你原是个有灵性的女孩……” 不自觉的更向燕铁衣靠近了点,江萍悄声道:“我们应该早就相识才对,燕大哥,在千百年之前,或者,在几辈子之前……” 燕铁衣道:“可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不也有着超过时空甚多的熟稔感觉?” 眼角眉梢,浮漾着丝丝的甜意,双瞳在眨而着莹亮的光芒,江萍的神色欢愉而满足:“我有一种想要跳跃,奔跑,呼喊的冲动,燕大哥,我全身的血液好象在激腾,心跳得好快,似是有太多的兴奋充斥在胸膈间,我的身体几乎已包容不下这些奇异及美妙的回荡。” 这就是在爱了,-蔻年华的少女,每在坠入情网的辰光,便总有这样的情绪在滋生澎湃——燕铁衣懂得,他温和的笑笑,没有说话。 羞涩的低下头去,江萍怪难为情的道:“你不会取笑我吧?燕大哥……” 燕铁衣平静的道:“挚情挚性的流露,乃是最坦率又纯真的,没有虚伪,没有矫饰,充满了赤子的无邪,童稚的不欺,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呢?” 江萍道:“我怕我有些忘形了。” 燕铁衣道:“真情的宣泄,才会忘形!” 江萍细细的道:“燕大哥,我真是会这样呢?觉得你越来越好,越来越可亲。” 笑了,燕铁衣道:“是么?但愿你会永远这样感觉下去,把话说得如此中听的人并不很多,相反的,有些人更视我如豺狼虎豹,避之唯恐不及呢。” 江萍不解的道:“怎么会?你是一个这般忠义无双又至情至性的人。” 燕铁衣道:“其实,在某些环境或形势之下,我并非如此,有时候,自己也会迷惘于本质的趋向了。” 江萍了解的道:“人总难得十全十美的,燕大哥。” 吁了口气,燕铁衣道:“不错,十全十美就是超凡入圣了,那样未免有失于人生的乐趣呢!” 江萍若有所思的道:“燕大哥,你曾说过,要我们彼此间再多了解些日——我想,你还是在我们这里多逗留一段辰光,不必太久,相信我们就会非常了解相处了,其深度,足以使我们的情感做更稳定的延伸。” 又绕自这个老题目上了,燕铁衣温婉的道:“我会回来的,江姑娘,我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及素性放浪的人,你必须谅解,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事而不顾整个组合的利益前提,我已出来很久了,但我会尽量在府上盘桓下去,直到我认为——无可再留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到来由我决定,那时,你要相信我已做了最大的宽限了。” 沉默了一会,江萍终于点点头:“燕大哥,只要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燕铁衣正色道:“我说过的,便不会怀疑。” 两个人走得很慢,现在,他们已来到街边,只要再绕一个弯,便可望见江字府第的大门了。 燕铁衣问道:“今天在河边发生的事,要不要对令兄提起?” 江萍道:“要告诉大哥,易家太欺侮我们了,大哥以前总是劝我忍,忍,忍,现在可好了,再忍下去他们甚至不把我们当人看!” 燕铁衣道:“这一次给他们的教训,应该可使他们警惕自重一个时期。” 哼了哼,江萍悻悻的道:“只怕不一定,燕大哥,这些人除了死皮赖脸,恬不知耻以外,更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次吃了亏,他们不会就此善甘罢休的!” 燕铁衣道:“如果再有下一次,他们的结局就更不会愉快了,我并不喜欢流血,但盼他们不要迫我无从选择!” 江萍道:“我倒希望他们在你剑下狠狠再受教训,燕大哥,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出手,好精湛凌厉的剑法,只见光闪风寒,几乎连你那柄剑是个什么样子我都没看清,燕大哥,你在剑术上一定经过长久的苦练吧?” 燕铁衣笑道:“不止是苦练,早年为着剑,恨不能把身躯与剑锋融为一体,我已不仅是在练剑,更等于在‘迷’剑,往往心神意念,也在和我的剑交会通灵,你可知道?剑是活的,竟也有魂魄,有精髓!” 江萍睁大了眼,——的道:“当真?” 燕铁衣颔首道:“在你练剑练到我这种境界时,你也就会有和我相似的感觉了!” 江萍讶声的道:“好奇妙,燕大哥!” 燕铁衣道:“这也是一种情感的交流,江姑娘,依恋与爱悦的发生,并不仅限于人和人之间,只要是和我们相倚长久而密切的,不论是对象抑或其它鸟兽昆虫,都会产生情感,有时候,这样的情感,甚至驾凌对人的情感之上。” 江萍忙道:“我怎么没有这样的经验?” 燕铁衣道:“那是因为在你所接触的环境里,没有此等机会的缘故。” 咬咬下唇,江萍道:“燕大哥,你的想法有点怪!” 燕铁衣莞尔道:“并不怪,这也是人性的一种。” 他们已走到这条僻静的街道转角处,没有多远,便到家了,江萍以右手握拳轻捶着左肩胛,笑道:“不晓得燕大哥还有这么些独特的见解,往后,我一定要多听教益,请你开导指点了。” 燕铁衣微笑道:“怕你当作谬论厥词,越听越觉得我精神不大正常!” 江萍也有趣的笑了:“怎么会!” 街上一条窄小的横巷里,有一阵低弱的哭告声隐隐传出,这低弱的哭告声似在强行抑制着,因此,要去近了才听得到,江萍的笑语突然噎住,她已经发觉横巷传出的声音了。 燕铁衣淡然问:“有什么不对?” 站住脚步,江萍朝巷中一指,悄声道:“巷子里似是有人在哭泣,燕大哥,你没听到?” 燕铁衣静静的道:“我听到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人间世上充满悲欢离合,喜乐哀悲,无时无刻不有人哭泣。” 江萍娇嗔道:“看你说得这么轻松,燕大哥,你平时标榜行侠仗义,难道次次都要人家主动到你面前央求你,你才肯管?” 燕铁衣道:“打抱不平也要看环境与时机,江姑娘,天下的不平事太多,但性质轻重大有不同,岂能事事都管!巷子里的这一位,可能只是受了点小委屈,独自躲在僻静处宣泄一下积郁也未可定,我看我们就不必惊动他了。” 侧耳静听了片刻,江萍道:“这个哭告的声音十分苍老,似是个老人在央求着什么!” 燕铁衣耐着性子道:“大概是个受了媳妇怨气或者和老伴刚吵完嘴的老头儿,在那里自言自语!” 江萍——的道:“不对,隐隐约约的还像有其它的声音……似是在叫骂或恫吓。” 不错,江萍说的都对,燕铁衣又何尝没有听到?但他的麻烦业已够多了,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再往身上揽事,原想打个“马虎眼”含混带过,那知江萍这妮子却兴起恻隐之心来了。 燕铁衣忙道:“约莫街坊吵架,邻居斗气,江姑娘,这些鸡毛狗皮的小事我们又何苦去凑热闹?快回去吧。” 江萍祈求的道:“我们要过去看一下,假若没什么事,尽可离开,我怕不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燕铁衣迟疑的道:“光天化日之下,又在街巷之中,不至于会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江萍殷切的望着燕铁衣,就是不肯移步:“去看看嘛,燕大哥,你想……一条深幽僻静的巷子里,一个老人在哀告着,有人的声音宛似胁迫着老人,此情此景,颇不寻常,我们如果想到不顾,说不定便因我们的疏冷而酿成某桩惨事,我们原可挽回的都任其发生,这就会使我们难以安宁了。” 燕铁衣叹了口气:“大概因为我在这里,你的兴致与胆量都大为增高了!” 江萍老实的道:“这确是原因,另外,我们也都有着一颗侠心,可不是?”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好吧,进去看看再说。” 欣喜又振奋的伸手拉着燕铁衣往巷子里奔去,江萍轻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好人!” 摇着头,燕铁衣道:“希望你待会还笑得出来!” 这条横巷相当之长,且曲折幽深,两个人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奔近,在一扇栽着两株柏树的红大门前,果然发现一个六旬左右,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正跪在地下哀哀哭泣。 老人穿着一袭宽大陈旧灰布长衫,正对红门跪着,满面涕泪纵横,而且额角面颊等处,乌青瘀血,他一边哭,一边苍哑悲切的在央求:“求求你们……放了我的孙子……她还小……还不懂事……我造的孽已经够了……不能再让我孙子他们受罪……求求你们啊……我欠你们的债会还给你们的……只求你们把我孙子还给我!” 原来紧掩的红门突然启开,两个腰粗膀阔,斜眉瞪眼的汉子跨了出来,其中一个恶狠狠的咆哮:“黄老头,你他娘是真正不想活了?从你跑来这里嚎啕,业已个把时辰有余,方才一顿狠揍,居然当打你不够,娘的,你把这老骨头还当是铜浇铁铸,以为我们拆你不散!” 老人以额触地,“冬”“冬”“冬”叩了三个头,呜咽着道:“二位大哥……我在这人间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只剩我那小孙女……我欠你们的赌债自当连息奉还……求你们放了我那孙女,我已是风烛残年的光景,可不能为了我这老糊涂造的孽,害了她一辈子啊……” 说话的汉子重重唾了一口,骂道:“说得倒比唱的还好听,还?你他妈拿什么来还?就凭你那一间茅棚,两把破被絮,没有钱那个叫你来赌?混充大爷充到我们头上来啦?你进场子下注的辰光,我们哥儿侍候你像供奉祖宗,岂知不上三两注你就输脱了底,早知你是这么个空心佬倌,娘的,当初就不该准你进场子才对,活该我们兄弟看出了眼,蹶着屁股巴结了老久,都他奶沾来一身霉气!” 另一个双手叉腰,声如破锣般道:“姓黄的老不死,你如果想要多活几天吗,就赶紧给我夹着尾巴滚开,否则,先前那顿打,你便得从头再尝试一遍——我们方才是手下留了情,这一遭,你要再挺得住,老子就跟你姓!” 满面涕泪,老人泣不成声:“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啊……我是不好,叫鬼迷了心,跑来你们这引赌场赌钱……我可是前后来过七次,也输了七次,输掉几一千二百两银子,我输了我大半辈子积蓄,输了我的豆腐店,也输了我那幢老屋……我不该赌钱,赌得我败光了家财,赌得我一贫如洗,这些,我全认了,可是……我都不能连我唯一的嫡亲骨血,我的小孙女也输进去……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啊……” 双眼一翻,先吆喝的那个又叫了起来:“好老不死,赌行赌滑不赌赖,你他妈跑来我们场子赌钱,可是你自己来的,没有人去拉你抬你,我们场子一向规规矩矩的做生意,正正经经管输赢,你输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就算一万二千两又怨得着谁?借钱押人,也是你自己立的字据画的押,那个又叫你赌光输净了?到了期限你还不上帐,当然我们就照字据要人,你这老王八蛋却跑来这里死缠活赖,哭闹不休,老小子,你是以为我们奈何不了你么?” 那破锣嗓子跟着吼道:“你把招子放亮,老家伙,我们可不是一般的二流子货,你若再不识好歹,硬要赖在这里瞎热闹,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生剥了你这老瘪三!” 老人涕泪滂沱,放声大哭:“好……好……你们既不放我的孙女,我也不用再活下去了……我这条老命,也就一并交给你们吧。” 两个汉子勃然大怒,一个暴叱:“你以为这就糊住我们了?爷们先活活揍死你,再把你的尸首丢到荒野喂狗,看看有那一个能替你伸冤喊屈?” 破锣嗓子一捋衣袖,凶神恶煞般叫:“老子这就捏扁你这老狗头!” 隐立在场子转角处的燕铁衣与江萍,业已大概明白了老人哭告的原因,江萍不禁大起怜悯之心,她低促的道:“燕大哥,这位老先生好可怜,我们得帮他一把,不能眼睁睁的看见他家破人亡,陷入绝境!” 燕铁衣冷冷的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惨痛,全是他自己找的,实在不值怜悯。” 江萍急切的道:“燕大哥,他只是一个老人。” 燕铁衣木然道:“年纪越大,越该经验过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知晓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赌是无底深坑,吃肉吸髓,没有人诱惑或强迫他,谁叫他朝里跳?” 摇晃着燕铁衣的手臂,江萍祈求的道:“帮帮他吧,燕大哥,就算不为了这位老先生,也请看在他的孙女份上,至少,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是无辜的啊!” 燕铁衣皱眉道:“应该给这老人一个教训。” 江萍央告着道:“他的教训已经受够了,燕大哥,他已失去了他的家产,他的生意,甚至他的尊严及活下去的生趣,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孙女,燕大哥,你看到了?纵然他死,他也不会心甘他的孙女为了他的过失而陷身火坑。” 燕铁衣沉沉的道:“这该怪谁?谁是牺牲者?” 紧紧握着燕铁衣的手臂,江萍抬起面庞,神色直挚而恻然:“就算为了我,燕大哥。” 哼了一声,燕铁衣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那两个大汉正将老人从地上拉起来,意思似乎是要拖到门里去施以殴打,而燕铁衣才懒洋洋的站在他们身后出了声:“慢一点,二位。” 两位仁兄蓦地一楞,齐齐本能的转回头来,他们又是迷惑,又是怔忡的瞪着燕铁衣,个吊起眉毛问:“什么事?” 燕铁衣视线低垂,平淡的道:“二位左右挟持这位老丈,气势汹汹朝门内拖拽,不知所为何来?” 说话的这个上下打量了燕铁衣一阵,嘿嘿冷笑:“你管得着么?” 燕铁衣道:“路不平,有人踩,凭你们牛高马大的两块料,竟对这么一位瘦弱老人横加暴虐,未免叫人看着不大自在,所以,我得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破锣嗓子怪叫起来:“娘的皮,你这小兔崽子是从那个龟洞里钻出来的?胎毛未脱,乳臭未干,居然也学起管大人的闲事来啦?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干啥的,又是跟着谁在办事?就人模一样楞装英雄好汉?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你!” 燕铁衣慢条斯理的道:“我还真不明白二位是干啥的,又是跟着谁在办事?就算你们是刑部的刀头史,总督的二舅子吧,可也不作与如此凶横张狂,无法无天,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岂容得二位这般霸道?” 那个汉子猛的转回身来,满脸煞气的盯着燕铁衣,一副吃人的模样:“咦,看样子你倒挺有点勇气,怎么着?我们就是凶横张狂,无法无天,你还能啃了我哥俩一根鸟毛去?” 燕铁衣不愠不怒的道:“为了你们好,这位老先生就不要再难为他了!” 那汉子一捶胸,见着一张大黑脸,表情极为不屑的道:“小兔崽子,别再他娘的夸海口啦,你还是先盘算盘算你自家如何来收这个场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找我们的碴,你可算交上好运了!” 破锣嗓子一边拖着老人,边吆喝着:“黑三,你还跟他磨什么嘴皮子?先给他一顿狠揍,再拖进去吊他个三天三夜!” 摇摇头,燕铁衣道:“这样说来,你们是不肯放人了的?” 叫黑三的大汉怒声道:“放人?我放你娘的头!” 破锣嗓子怒叫:“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业已自身难保,还想我们放谁?” 燕铁衣耸耸肩,双目平视,背负着两手,就这样笔直冲着对方那两位走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蛟是邪 牛鬼蛇神 叫黑三的大汉怪笑一声,往前迎了两步,双臂环胸,斜吊着眼珠:“可真是英雄气概呢,老子倒要看看,你凭什么本事抱那“不平”?” 破锣嗓子也在那里助威:“摔倒他,黑三!” 燕铁衣脚步不停的走了过来,黑三拦阻在前,有若半堵肉墙,燕铁衣仍然背负双手,提起右脚便踹向黑三的小腿胫骨。 这一脚,踹得不快,甚至有些拖泥带水的笨重,黑三嘿嘿笑了,他不躲不避,身子猛往前倾,斗大的双拳奋力挥向对方两边的“太阳穴”,他想抢在燕铁衣那一脚踹来之前打翻燕铁衣。 明明那一脚踹来的势子尚在半途中继续,黑三的面门上已猝然挨了一记重击——没有风声,没有影像,就这么平空挨了一记重击之后“唷”的一声,整个人打着旋转踉跄的退出去好几步,右颊立时肿涨,齿血并溅! 燕铁衣笑笑,道:“是我的左脚、朋友,这一脚比较快。” 用力晃了晃脑袋,黑三又吐了口污血,因性大发的狂吼:“我要撕碎了你这小杂种!” 燕铁衣道:“别闪了舌头!” 于是,黑三又一个虎扑跃了上来,拳腿齐上,狠攻燕铁衣。 只是打横走了两步,燕铁衣左脚暴飞,闪映起一排弧状的腿桩,风劲力猛中,那黑三业已是叫着手舞足蹈的上了半空,在半空连连翻滚,斜撞上屋墙,又重重的反摔落地。 这连续的过程上是顷刻之间,而顷刻之间的演变对燕铁衣来说他纯像是个局外人——背着手,悠闲的注视黑三滚上半空,撞上茅墙,摔落地下,他是那样平静又安详,宛若黑三是在自己运动,和他毫无干系…… 卧在那里,黑三就像一团死肉,连哼也不哼一声了- 那的僵窒后,破锣嗓子杀猪般嚎了起来:“你你你……你竟把黑三干掉了!” 燕铁衣笑容可掬的道:“放心,你这个伴儿皮粗肉厚,想弄死他还不大容易,如今他约莫是吆喝累了,暂且卧在那里歇歇气……” 顾不得再对付老人,破锣嗓子一抬腿,便自靴筒里拔出一柄“手叉子”来,他赤红着一双眼,张大嘴已穷嚷:“娘的皮,你打死了我的伙计,我便要你偿命!” 燕铁衣无动于衷的道:“看样子,若不叫你也受点教训,你尚不晓得自家能吃几碗干饭,糊大糊二,好象真个上得了台盘也似。” 那位仁兄怒叱一声,“手叉子”暴起多刺,对着燕铁衣的胸口就刺了上来! 燕铁衣足尖斜弹,但见一抹黑影倏现,那人的“手叉子”便拥上了半天,几乎在同一时间,足尖扫过这位朋友的面颊,他身子猛转,一头便撞进大门之内! 背负着手,燕铁衣向站在那边表露着一副赞美之色的江萍道:“现在,江姑娘,还要怎么做?” 江萍匆忙奔了进来,兴奋的道:“燕大哥,你真行!” 燕铁衣道:“先别夸我,人已救了下去,是否到此为止?” 江萍忙道:“不,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燕大哥,莫忘了这位老先生的孙子还在那帮歹徒手中!” 燕铁衣道:“我没有忘,是以为你至此业已尽兴了!” 怔了怔,江萍随即委屈的道:“别挖苦我,燕大哥,我决不是为了好玩,我仅是想帮助一个处于苦难中的老人……”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便继续帮助下去!” 忽然,老人“扑通”一声双膝落地,跪了下来,泪水潸潸的哽咽着:“上天开眼了啊……英雄小姐便是神佛遣来的差使,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现眼报……多谢二位的大恩大德,老朽黄瑞向二位叩头。” 江萍急忙将黄瑞扶起,一面有些失措的道:“别这样,别这样,老先生,你这岂不是在折煞我们?有话好说,只要我们办得到,总会为你承当的。” 黄瑞老泪纵横的控诉着,由于太过激动,嗓音都在颤抖:“这位小姐……说起来……也都怪我不好,……是我性喜赌博,把一点积蓄和赖以为生的买卖全输了个尽净……我又不甘心,老想翻本,由于输得一贫如洗,负债累累,连告贷的门路都跑了,无奈何,才画个字据,将我那唯一的小孙女抵押了三百两银子,原打算多少捞几文回来,好好把买卖再撑开……那里知道,抵押我嫡亲孙女的三百两银子,都是摊了一把庄,便又输光了。” 燕铁衣没有作声,表情平淡得很——像这类人间世上的小悲剧,他可是见得太多,也经得太多了,实已激不起他什么感受来,对黄瑞这样的遭遇,他一向并不如何同情,因为,遭致如此的下场,起始全在个人的一个“贪”字上,苦干想赢人家的钱,就会去赌,一旦手气不顺,赌输了,便总想捞本,往往,越捞就越深,终至陷入绝境不可自拔,以这样的结局,凄惨是凄惨了,又怪得了谁?怨得了谁? 江萍却不似燕铁衣这般世故而坚强,她居然红了眼眶,万分悲悯的道:“这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啊!他们还忍心来赢人家到这种情形还不够……” 燕铁衣冷冷的道:“赌场开门,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别说典儿卖女的钱,棺材本也一样照收不误,问题是赌与不赌,赌注的来处并不重要!” 黄瑞唏嘘着道:“英雄说得是……我真胡涂,真该死,竟然为了想翻本,质押了我的亲孙女……至到输光了,才像醒了这场恶梦……他们给我还帐的期限是三天,我发了狂一样到处奔走,张罗借贷……天啊!我都连一文钱都借不到,亲戚避着我,朋友冷落我,就像我生有杨梅大疮,怕沾我就染上瘟疫……三天期限一到,他们差人来硬将我的孙女抢走,任我哭泣,跪求,他们全不理。” 江萍怆然道:“好可怜……” 抹了把眼泪,黄瑞接着道:“我错了,我一千一万个错了……孩子自小死了爹娘,由我一手扶养长大……我都是个老糊涂,平日除了照顾生意,就是晓得赌钱,把孩子冷落在家里,从也没想到孩子是不是需要照应,需要关爱……她才十六岁,从小就孤伶,就寂寞,没遇上一天好日子,我如今才明白孩子的委屈,才知道她多么需要亲人的温暖……孩子多苦啊,我都为了好赌把她抵押给了那干豺娘虎豹。” 燕铁衣静静的道:“在你这把年纪来说,只怕留给你后悔的时光已不大了,老丈,为人一生,错不了几次!” 黄瑞咽噎着道:“我该死……我怎么对得起孩子……怎么有脸去见她泉下的爹娘!” 江萍眼眶含泪,哽着声道:“你也别太自责了,老先生,我们会为你拿主意的。” 说着,她望向燕铁衣:“燕大哥,是啊?我们会救出他的孙女?” 燕铁衣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黄瑞感激而又惊讶,怕不能再跪下来谢恩:“我是前生积了德,上辈子修了福,才遇上二位这救世救难的活菩萨,二位对我祖孙的恩德,我们将永生不忘,英雄,小姐,供奉你们的长生牌位,长相顶礼膜拜,祈福二位世代兴旺,子孙绵绵……” 燕铁衣道:“不必这么隆重,老丈,你能自此戒赌,就算是对我们的报答了。” 江萍正在心中荡漾于老人,“子孙绵绵”那句话的羞赧与喜悦中,闻得燕铁衣这么一说,不禁有些气恼的道:“燕大哥,你就稍许包涵点不行啊?人家已经这么可怜了。” 燕铁衣一笑道:“这也是为他好,江姑娘,人在处境最悲苦的时候,才是感受最深刻的时候,节骨眼上一句话,便彷佛醍醐贯顶,胜似日常千百句金玉良言。” 江萍急道:“好吧,好吧,总是你有理,燕大哥,我们这就想法子救人吧。” 燕铁衣向黄瑞道:“老丈,眼前这户红门人家,可就是那片赌场?” 连连点头,黄瑞道:“正是那片赌场,英雄,我的孙女便被他们抢来这里。” 燕铁衣道:“他们的头子是谁?” 黄瑞忙道:“是本地的一个二混子,人家都叫他“癞虎”常涛。” 燕铁衣道:“很好,冤有头,债有主,知道了管事的,就比较好办了……” 江萍忙道:“燕大哥,我们先进去吧。” 好象是回答江萍这句话似的,接在她的语尾上,见那扇红门“碰”的一声完全拉开,门里十多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人物就那么气势汹汹的一拥而出! 领头的一个,前脚才跨出门槛,就昂脸叉腰的大声呼喝:“庄大顺,是那个瞎了眼的上门找碴?给我点出来!” 那庄大顺——原来就是破锣嗓子的尊姓大名——他鼻青眼肿的一指燕铁衣,咬牙切齿的道:“喏,三爷,就是这个小子。” 听声音,那位三爷的调门似曾相识,燕铁衣仔细一看,不由大大摇头——三爷不是别人,竟然正是江萍的三弟:“青河鲛”江奇! 江萍也同时发觉了这个事实,她在一呆之后,吃惊的叫了起来! “弟弟,你怎么在这里?” 当江奇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之后,亦不禁微微的怔忡了须臾,但他随即又沉下脸来,阴恻恻的道:“我道是谁有这大的胆子,敢来触我兄弟常涛的霉头,原来竟是二姐,及二姐请来家中的这位“贵宾”!” 江萍变色道:“三弟!你怎么会和这些不三不四的歹人混在一起?” 江奇大声道:“二姐,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叫做不三不四,什么又叫歹人?这全是我的兄弟伙好哥们,我们都是曾经歃血盟誓的结拜兄弟,金兰之交,你休得随口诬蔑!” 江萍愤怒的道:“这是一群赌棍,一干无赖,他们开赌场害人,骗人家的血汗积蓄,又强抢人家嫡亲骨肉,简直穷凶极恶,无法无天,你怎能和他们同流合污,更且与这些人称兄道弟?” 重重哼了一声,江奇道:“你少来教训我,你才懂得多少事,居然就端起架势来,不错,我兄弟开的是赌场,他可不曾强迫谁来下注,黄老头是自己找上门来赌的,愿打愿挨,怪得谁来,他输脱了底,上次他手气差,运道不好,立字据抵押他孙女,也是他自愿的,白纸黑字,还有他亲手画的花押,这全假不了,到了期限还不上帐,我们当然照字据约定要人,否则大家都要学他的样,轮赖赢要,抵押银子耍赖皮,兄弟们吃啥喝啥?这是开口赌场,可不是他娘的善堂!” 江萍气极了,尖声道:“你——你怎么学得这样流气?弟弟,家里缺你吃缺你穿了?我们又是何等门第?你做什么不好,竟和这些市井流痞串通一气,你也不怕丢我们江家祖上的人?” 汪奇恶声恶气的道:“别臭美了,老拿着祖宗的招牌当幌子,其实你又有什么清高处?家里那套腐朽规矩和我早就厌了烦了,几个老头子便做过几任官儿,又有什么大不了,古板名堂倒来得个多,我就偏偏不受这个邪门!” 江萍脸色透青,她尖叫:“你疯了,你……你竟敢辱骂祖宗起来?” “呸”了一声,江奇道:“弄毛了我,看我能不能刨倒他们的坟!” 江萍激动又悲愤的道:“是他们害了你,都是这群恶徒赌棍教坏了你!” 咆哮一声,打江奇背后闪出一个满头癞疮,人高马大的黄脸汉子,这人怨瞪着江萍,狰狞的道:“江姑娘,你说话最好斟酌些,你他妈的左一个恶徒,右一个赌棍,满口胡言放屁,我们哥们是看在老三份上,这才一再容忍,你他奶奶的可别得寸进尺,逼人太甚,否则,只怕今天你好看不了!” 江萍气得混身发抖,指着那人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不配和我说话!” 又一个倒八眉,鼠眼狭鼻的瘦子人物走了出来,阴着声道:“妮子,你是不知道你沾了你家兄弟多少光,要不是看在老三和你的关系上,此番你要脱得了身,我们就不算在“青河镇”上叫字号的角色!” 江奇皮笑肉不动道:“二姐,为了你好,还是赶紧请回吧,要是不然,我好说话,我这些兄弟可不好打发,当心触怒了他们,我也帮不了忙。” 跺着脚,江萍哭出声来:“弟弟……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神色一寒,江奇叱道:“你还走是不走?” 满头癞疮的大汉邪笑着道:“我说老三,你姐姐若执意不走,待我留下她来,你他奶奶的,替哥哥我撮合一下如何……” 拍着手,另一个凑到旁边的肥胖汉子起哄道:“结义兄弟加上郎舅多好,这可是亲上加亲哦,我们常二哥,一妻三妾之外,正好凑个“五美图”……” 鼠眼狭鼻的那位摇头道:“老肥,你错了,二哥已准备把黄小芳收做第五房妾侍,堪堪已成了一幅“五美图”,若再上一个,就是六顺堂了!” 于是,一片戏谑的暴笑响起,江萍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俏脸儿透了青灰,连嘴唇也哆嗦得说不出一个字了。 故意叹了口气,江奇似笑非笑的道:“二姐,这是何苦来哉?不在家里好生纳福,却跑来此处-头露面,岂非自寻烦恼?凭你这两下子,老老实实当大小姐是够了,若要帮人找场,还差得远哩,所以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要不是我在这里还有点担当,今天你就不止是难堪,很可能就回不去啦。” 江萍的面颊的肉在抽搐,小巧的鼻翅儿不住嗡动,她想说什么,但由于唇角痉挛得太厉害,硬是连不成声。 那满头癞疮的大汉怪声道:“老三哪,你姐姐到底走是不走呀?再要黏缠下去,我看就非得劳你做个媒不可啦……” 江奇嘿嘿一笑,冲着他二姐道:“二姐,再不赶紧离开,我就撤手不管了,那时,怕你想走却走不成啦?” 慢吞吞的,燕铁衣这时才接上腔:“江奇,你不管,我却要管,我倒想看看你们列位中,那一位有本事能留得下江姑娘?” 猛的神色大变,江奇怨毒的瞪着燕铁衣道:“好小子,今天你可是来得正好,即使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咱们前些日那笔老帐,该仔细结算一下了!” 燕铁衣道:“你是不知道你沾了令姐多少光,江奇,要不是看在令姐和你的关系上,此番你就是不横下来,至少也得脱一层皮!” 江奇大吼:“放你娘的屁,我今天要不将你摆成三十六个不同的样子,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冷冷一笑,燕铁衣接着道:“江家有你这种不肖子弟,还不如没有!” 那鼠目狭鼻的人物也尖锐的道:“杂种,原来就是你挫辱过我们老三,你是死定了,你算计老三在前,又上门找碴于后,无论那一桩,也是足够你死上两遭而有余!” 满头癞疮的大汉气涌如涛的吼喝:“龟孙王八蛋,你帮着姓黄的老不死来找碴,伤了我的手下,更妄想要回黄老匹夫的孙女黄小芳,我倒要看,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胆,突然张狂到这步田地!” 叫“老肥”的那位跟着吼叫:“今天说什么也得把这小子放倒,真正胆上生毛啦,居然敢到“铁胆十英”的头顶上扬土撒灰!” 燕铁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指着那“老肥”道:““铁胆十英”?你是说,你们这些人号称“铁胆十英”?” 那老肥怒道:“有什么不对?” 燕铁衣的表情中流露着极度的嘲谑与轻藐! “不对的地方大了,朋友,凭你们这干青皮无赖,市井蛇鼠之流,只配在阴暗的角落里吃烂饭,在下三滥的邪魔恶道里讨生活,既称不上“铁胆”更算不上“英才”纯系一些二等窑子,乌合之众!” 那“老肥”一张面孔立时涨成了一副猪肝色,气冲牛斗! “好也妈的小兔崽子,你,你,你,你是不想活了!” 燕铁衣不屑的道:“一群关着门封道号的井底蛤蟆,以诈骗缠赖起家的酒囊饭袋,你们还以为称得上是些什么人物,简直贻笑江湖!” 癞疮满头的大汉气得一双眼珠子都似要凸出了眼眶,他挫牙如磨,嘶哑的吼叫:“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常涛”要不将你剥皮抽筋,碎尸万段,就永不在”青河镇”这块地面混下去!” 燕铁衣昂然道:“要是自今以后,你还能在“青河镇”这块地面上混下去,那才真叫异彩,叫奇迹了!” 鼠目狭鼻的那个恶狠狠的叫道:“大言不惭的狂夫,你要是能够生离这“九曲巷”,就算你八字生得巧!” 燕铁衣半-着眼道:“朋友,看你獐头鼠目,形像猥琐,气势都还相当不小,你方才不是说我死定了么?我们打个赌如何?我赌我不会死,甚至毫毛无损,你呢?我看,-,我赌你却会掉一只大耳,断一条右腿,你信不信?” 倒八眉耸动着,这位仁兄两只鼠眼似要往外蹦,他张牙舞爪的吼:“你他妈的痴人说梦,满口狂言我“驭风鼠”刁才若是收拾不了你,便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笑了,燕铁衣道:“当真?” “驭风鼠”刁才咆哮:“只怕你看不到这场好戏!” 燕铁衣安详的道:“刁才,这样吧,我只要一招,一招之内如果不叫你躺下,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刁才几乎气疯了,他跳着脚怪叫:“你这白痴,狂徒,杂种,我操你的老娘,我要一片片零碎割了你,一块块将你分割。” 江奇踏上一步,气得不可抑的抽曲着面吼哦道:“冤有头,债有主,这畜牲算计过我,让我先来收拾他!” 站在一边的江萍到底手足情深,不由惊恐的叫:“不,弟弟,不……” 燕铁衣闲闲的道:“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并肩子一起上,免得我多费手脚,对你们而言,人多壮胆,彼此也有个鼓励!” 江奇双目如火,赤毒毒的闪射着凶光,他咬着牙道:“你尽管嚣张,尽管神气,杂种,我马上就会令你肉绽血溅,辗转哀号,那时我再叫你知道,你将是怎么个死法!”—— 第七十九章 踩不平 威优群丑 燕铁衣抬眼望天,似笑不笑的道:“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拙劣的笑话之一,江奇,你要令我“肉绽血溅”,“辗转哀号”,在你今生今世来说,约莫是难以办到的了。” 靠近燕铁衣几步,江萍低低的道:“不要伤害我弟弟,燕大哥,请你……” 燕铁衣视线平直,沉沉的道:“你尚不认为令弟已经到了该受教训的时候?” 江萍惊恐的压低着声音:“但他到底还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嫡亲手足,燕大哥,他做错了事大哥和我会开导他,规劝他,却绝不能使他遭受损伤!” 心里叹息着,燕铁衣道:“你替他设想得太周全了,江姑娘,我怀疑这是否也属于爱护的一种!” 江萍哀悲着道:“不管怎么说,燕大哥,我当姐姐的有维护弟弟的责任,那怕他再坏!” 燕铁衣木然道:“随你吧,江姑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歹恶行多了,总会遭受报应,令弟若不肯悔改,迟早会遇上一个不似我这般宽宏大量的人!” 这时,江奇已拔出他的家伙——一对浮亮尖锐的纯钢分水刺,他双刺互击,声响铿锵中,嗔目大吼:“不用在那里咕哝了,任凭你们今天出什么点子,动什么脑筋,三爷儿只认定了一个“杀”字!” 江萍急怒交加的叫道:“弟弟,不可无礼,你还不收下兵器,跟我回去受罚!” “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江奇厉声道:“滚到一边去,贱人,否则连你一起算上,通杀不赦!” 窒噎了一下,江萍容颜惨变:“你……你疯了……你竟敢这样骂我……” 江奇咆哮道:“宰都宰得,骂你又算什么?你走不走开?惹翻了我,我认得人,这对家伙可没生眼睛!” 满头癞疮的大汉暴叫:“老三,少唠叨,我们先宰下那小王八蛋再说!” 悄没声息的,“驭风鼠”刁才从斜刺里突然窜上,动作相当快速,抖手间,六抹青芒在近距离之中飞射燕铁衣,跟着暗器的飞射,他的一对尺长短剑也恶狠狠的刺了过来! 燕铁衣目不斜视,脚步钉立不动,只见他右臂微起,“削”的一声寒光暴映成一圈弧虹,弧虹内流电并射凝穿,眩目夺魄,倏现又-,而“驭风鼠”刁才业已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哀号,兕空反跌出去五六步! 刁才跌在地下惨厉的号叫着,挣扎着,一只右耳齐根削落,不知去向,一条右腿从膝上寸许所在斩断,血糊糊的-在一边,仅此瞬息间,原还好端端的一个整人,便已剩下一半了! 燕铁衣两手空空,无动于衷的道:“我说过的,一定兑现,刁朋友,这是一招,而我已照单收下你的左耳及右腿!” 混身被鲜血浸透的刁才,如今那还顾得听话回话?痛得他一张瘦脸扯成了一张扁脸,连面孔五官全都扯离了原位,他撑着地,昂起头,满嘴的涎沫流溢,死鱼一般翻插着白眼,业已是只见死气,不见人气了。 那“老肥”在猛一哆嗦下,如梦初觉般怪叫:“救人,快救人哪!” 四五名彪形大汉立时慌做一团,匆忙上前,欲待救人,燕铁衣冷冷一笑,身形轻旋半步,半步的旋转中,却宛似扭动了乾坤,引发了雷电——一蓬闪耀的,灿亮的,急剧又猛烈的冷芒雨,便猝然喷洒! 四五个庞大的躯体长嚎着分散倒仰,赤血飞舞中,凝形成一幅半透明的猩红彩图于须臾,寒芒再现,有若一片流星扫掠而过,又是三四名大汉滚跌出去老远! 于是,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江奇,癞头大汉,以及那老肥。 燕铁衣仍是空着两手,漠然站在一边,完全是“置身事外”的味道,他没有注视对方那三个早已吓得面青唇白,宛如呆鸟般的活人,彷佛在自言自语:“救人么?得要看我答不答应,此时此地,好叫你们知晓,谁说了才算数?” 江奇两只眼球都几乎要爆了出来,他像是置身在一场可怖的梦魇中,恁般沉重的蛊魅压迫在他身上,心中,他四肢僵麻,舌头发硬,似是中了邪般动都不能动了。 癞头大汉,“癞虎”常涛更是满身的冷汗朝下淌,手脚泛冷,一阵一阵的抖索着,他想要强撑着点,偏偏生理的反应不听大脑的指挥,肌肉与骨骼便似还瘫软成一团了。 那老肥如今才察觉,他的裤裆里竟已潮湿了一大滩! 燕铁衣缓缓瞧向他们,面无表情的道:“各位,你们还在等待什么?” 三个人僵立在那里,谁也没有动作,甚至连向自己同伴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所谓心惊胆寒,大概就是形容这等情景吧? 不耐的向前走了一步,燕铁衣道:“你们客气,许是要我先动手来“-砖引玉”吧?” 抖了抖,“癞虎”常涛哭也似的逼出了声调:“慢,且慢……” 燕铁衣冷冷的道:“怎么说?” 嘴唇动着,常涛——的道:“这位……呃,兄台,可是真人不露相……兄台,我们之间,可谓不打不相识……” 燕铁衣道:“打过了,也算相识了,又如何?” 艰辛的咽了唾液,常涛畏缩的道:“我想,兄台……这其中只是一场误会,所以……所以实不须再行争执下去。” 燕铁衣硬邦邦的道:“没有误会,误会只在我做得对,而你们却大错特错了,至于争执,更没有争执,仅是一场拚杀罢了,你们想流我的血,我更打算剜你们的肉,如此而已!” 江奇挣扎着开口道:“你,你不要逼人太甚。” 凛烈的一笑,燕铁衣道:“你们是一群猪狗,一群窝囊废,一群狼心兔子胆的九流蟊贼,欺善惧强,仗势为恶,拆穿了不值半文钱!” 江奇嘶哑的道:“别以为吃定了我们……我们……不含糊!” 燕铁衣冰寒的道:“我听厌了这类粉饰门面的废话,江奇,不含糊并非挂在嘴皮子便可证明,拿出行动来给我看看!” 江萍急道:“燕大哥,你答应过我的……” 双眉一挑,燕铁衣忍耐的道:“是的,我并未忘记。” 突然,江奇的嗓门大了起来:“有种的就上来拚个死活,今天我江三爷任情豁上这副臭皮囊,也咽不下这口乌气,娘的,说什么也和你卯上了。” “癞虎”常涛胆颤心惊的低着腔调道:“老三,老三,别嚷,别嚷呀,人家这副身手,岂是我们哥儿几个侍候得了的,你忍着点,我们从长计议。” 江奇嗔目切齿,口-横飞的叫道:“士可杀不可辱,头能剁下来,要我装孙扮熊可做不到,血债血偿,好歹我全认定了。” 那老肥混身的肥肉都在哆嗦,他几乎向江奇跪了下来,连嗓音都走了调:“三爷,三爷,三祖宗,你就少说一句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啊……这可是要命的事,一个弄岔了,大家全玩完。” 跳着脚,江奇大吼大叫:“不行,我定得和这不开眼的狂夫见个高下,分个生死。” 当然,燕铁衣明白,江奇之所以突然有了种,全是因为乃姐的关系给他壮了胆,他是个聪明人,体会得出江萍在这个局面中的微妙立场——他认为江萍可以做他的护身符,生命无虞之下,何妨一充英雄? 江萍生恐触怒了燕铁衣,她慌忙叱道:“弟弟,你不要胡闹,燕大哥会宽恕你的!” 额门上浮突着青筋,喉结在上下颤动,江奇吼喝道:“什么燕大哥,我要砍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江萍气急败坏的叫:“弟弟——” 彷佛极西的电闪映现于永恒——只是那么一闪,江奇已怪号一声,“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下,头顶一片巾絮连着一蓬毛发,还悠悠自空飘落! 骇窒的抚住了自己的嘴唇,江萍像抚住了自己那颗跳到唇边的心,她不可抑止的抽搐着,脸色顿时透上了青灰色。 坐在地下的江奇,更是魂飞魄散,周身僵冷,像痴了一样发呆的僵坐在那里,好半天没有透过气来。 燕铁衣冷肃的道:“你还是老实点好,江奇,正如你自己所说,我认得你,我的家伙却没长眼睛——下一次,可能它就不会斩得如此有分寸了!” 江萍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惊悸的喃喃:“我的天……” 燕铁衣叹喟的道:“这些人真是勇气可嘉,不知他们是痴是疯,就凭这么一点火候,居然也敢张牙舞爪,横行霸道?他们的邪恶是够了,陪衬邪恶的实力却稀松得可怜……” 江萍沙哑的道:“吓死我了……刚才……刚才我以为你伤了他。” 燕铁衣道:“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警告而已,我那会轻忽对你的许诺!” 抚着心,江萍悄细的道:“谢谢你,燕大哥……” 燕铁衣道:“不必,这原是我答应的!” 目光一冷,他对着那边惶惶自危的“癞虎”常涛叫道:“你,姓常的,过来!” 蓦地哆嗦一下,常涛腿肚子打转,恐怖的嗦叫:“兄台,我认输了。” 燕铁衣阴沉的道:“这副德性,也算是地面上混字号的人物么?简直可耻!” 常涛只要能够保命,刨他的祖坟他也认了,何况“可耻”二字!他窒息的道:“兄台……请高抬贵手,只怪我们兄弟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冒犯之处,必当负荆谢罪。” 燕铁衣生硬的道:“不想把我剥皮抽筋,凌迟碎剐了?” 满头冷汗,常涛悚栗的道:“全是我们兄弟该死,我们兄弟混帐……” 燕铁衣又道:“听着,我的八字生得巧,可以生离这“九曲巷”了!” 常涛几乎跪了下来:“大人不记小人过,兄台,大兄,务请包涵……” 唇角一撇,燕铁衣道:“有两条路给你们走。” 又抖了抖,常涛喉咙里像是掖着一把沙:“尚请示下……” 燕铁衣冷寞的道:“其一,你们全死在这里!” 面孔可笑的扯歪了,常涛“咻”“咻”喘着粗气:“那……那第二条路?” 燕铁衣不似笑的一笑:“归还这位黄老丈输掉的银子,实时送回他的孙女!” 抹了把冷汗,常涛忙道:“我们自是走这第二条路,兄台,你放心,包管一一遵办。” 燕铁衣道:“就是现在!” 连连点头,常涛一叠声道:“是,是,就是现在,就是现在……” 说着,他赶紧转过头去,向那老肥交待道:“你都听明白啦?老肥,快去办来。” 老肥急急回诺,抖着一身肥肉奔进了门里。 背负着双手,燕铁衣优闲的道:“姓常的,你们这什么“铁胆十英”,现下露面的已有几位?” 常涛忐忑的道:“已有四个……我、江奇、刁才,以及老肥余乐山……” 燕铁衣道:“其余的六位呢?” 常涛嗫嚅的道:“两人先去办事了,尚有四个分住镇里,犹未到来……” “-”了一声,燕铁衣道:“他们的武功,比你四位如何?” 常涛颤颤的道:“约莫……都在伯仲之间。” 笑笑,燕铁衣道:“告诉我,你们见过真正的江湖杀手,武林强者么!当然我是指那种绝对的行家而言!” 抿抿唇,常涛——的道:“不知……兄台说的是那一种人?” 左手大姆指向自己喃喃一点,燕铁衣道:“譬喻说,我这种人呢?” 常涛诚惶诚恐的道:“兄台功高盖世,艺业超凡,出神入化之处,乃为我兄弟生平所仅见。” 燕铁衣神色一沉,凶狠的道:“我且把话摆明,姓常的,要说卖狠使毒,提着脑袋玩命,你们只能算是业余的角色,连替此行中的人物提鞋都不及格,正是跳梁小丑,鸡鸣狗盗之辈,一批纯粹的流痞无赖,二混子下三滥,动了你们,我都嫌污手,你还以为你们成得了气候,上得了台盘!” 那张怪脸是一阵青,一阵赤,常涛却低声下气的道:“是,是,兄台教训得是……” 燕铁衣冷森的道:“懂得什么才叫武功,明白什么才算杀人的本事么?现在我这样还差不了太多,你们那两下子,充其量只配去做个剪径的蟊贼!” 冷汗涔涔,常涛垂手低头:“是,是……” 燕铁衣缓缓的道:“所以,为了使你们自己能够多活几年,我劝你们早早洗心革面,从新做人,否则,你们这几块料,隔着吊头的辰光也就不远了。” 常涛哭丧着脸道:“我们一定遵照兄台的指示,扪心自省,改邪归正。” 燕铁衣道:“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最好你是言出由衷,姓常的,这一次你们保全了脑袋,下一遭就不一定了,冥冥中有着因果在循环,如若你们怙恶不悛,报应便会临头,你们加诸于人的,也就会有人加诸于你们——” 常涛忙道:“兄台放心,我们怎敢稍有违背兄台的教诲!” 燕铁衣淡淡的道:“很好,但愿这句话你是记在心里,不只是挂在嘴皮子上!” 常涛诚惶诚恐的道:“自当刻骨永志,时刻警惕,要有半句虚言,任凭兄台处置!” 燕铁衣道:“人的际遇是很奇妙的,常涛,如果你们的恶行劣迹不改,邪异卑鄙如初,你便会非常惊讶的发觉,我们不久又在节骨眼上碰到了。” 站在那里,常涛除了像是一头挨了闷棍发楞的狗熊外,任是什么架势也摆不出来了,而江奇仍然坐在地下,脸上宛似挟了一层灰,透着那等的窝囊带裹气愤,甚至连硬充的一点胆量也都化为冷汗,再也表不出丝毫“头可断,志不可屈”的英雄气概来。 至少,江奇已经感触到了逼头的危险,他觉得他姐姐的维护并不见得有绝对的功效,力量是在人家手里,收发如心,他怕若再嚣叫下去会弄假成真,那时,好汉扮不成,反搞得丢人亲眼,可就大大不上算了…… 门里,响起了一阵低促的步履声响,那“老肥”余乐天满头大汗的领在前面走了出来,在他后头,跟着一位十六七岁,面容姣好,但却显得相当瘦小纤弱的少女,这少女形色仓惶瑟缩,青白的面庞中透着单纯的童稚之气——只是个大女娃子罢了。 “老肥”余乐天抢前几步,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双手奉在燕铁衣面前,堆起满脸孝子贤孙般的阿谀笑容,巴结的道:“这位大哥,实足兑现的银票一千七百两如数奉上,黄小芳也带出来了,喏,就是这位姑娘!” 燕铁衣伸手取过银票,在票面的数字上瞟了一眼,回头向缩在一边,恍同做梦般的老人黄瑞道:“老丈,这是他们退递还给你的赌资,还有那位小姑娘,可是你的孙女黄小芳无讹!” 于是,黄瑞突然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张开双臂踉跄奔前:“小芳啊,我的乖孙女……” 那低头秀眉,模样惊惶局促的女孩子,闻声之下先是猛的一呆,等她看清了老人,也不禁哭喊出声,奔投向老人张开的双臂里。 摇摇头,燕铁衣对着常涛道:“姓常的,这个小女孩,就是你打算以做第五房妻妾的对象?” 常涛心腔子倏缩,又冒出一身冷汗:“不,请兄台明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着玩……真的只是说着玩。”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就算摘果子吧,也该拣那熟透了的往下摘,青青涩涩的生果子你楞要攀折,不怕涩嘴,也不怕摧残了果子的正常成长?尤其一个人,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你这更是在断送人家的幸福,埋葬人家的青春,伤天害理之至!” 常涛嗫嚅的道:“是,是……我知罪了……知罪了。” 燕铁衣道:“说起来,就该宰了你这狗头才对!” 常涛骇叫:“兄台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啊。” 哼了哼,燕铁衣道:“这一次便记在帐上,姓常的,我的习惯可是只能赊欠一遭——你那“五美图”便不绘也罢!” 此时,黄瑞与他的孙女黄小芳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祖孙二人“扑通”一声便跪倒在燕铁衣脚下,黄瑞老泪纵横的噎着声道:“恩公,你是老天遣来的救命菩萨啊……你是我们祖孙两人的再生神佛……恩公,我们向你叩恩谢德,愿你多福多寿,世代昌旺……” 一把扶起了祖孙两个,燕铁衣顺手将银票也塞进黄瑞怀里,他正色道:“用不着谢我,老丈,所谓行百里,半九十,同样的道理,人这一生,晚节最是重要,你也算辛苦了大半辈子,弄到老来失足,倾家荡产又赔上孙女,不但误了自己的至亲骨肉,也险些送掉自己的一条老命,真是何苦来哉?赌这玩意乃是无底坑,陷入网,最沾不得,以后务必要避而远之,不可重蹈覆辙,否则,只怕你就没有这次的运气了……” 抹着泪,黄瑞哑着嗓门道:“恩公……这一辈子我也不会赌了,只要我手再拈一下赌的边,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燕铁衣道:“你谨记这次的教训,当今有所警惕——不良嗜好的戒绝,总真要在受过巨大的切身之痛后才有效果,老丈,相信你已经受到这样的痛苦了!” 黄瑞沙哑的道:“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燕铁衣和悦的道:“你输掉的钱,业已由他们如数退回,老丈,拿回去好好过日子吧,今后,你将会发觉,天底下有许多事要比赌博有趣得多!” 黄瑞感激涕零的道:“恩公,我们还不知你的大名——” 摆摆手,燕铁衣道:“我是一个江湖人,帮你,只是聊尽一点江湖人维公义的本分,不必问我的名姓,往后你们日子过得好,就算对我的报答了。” 黄瑞还想再说什么,江萍走了过来,扶着祖孙二人,半劝半请的送他们直朝巷外走去——燕铁衣嘘了口气,他最怕施恩于人之后,受恩人的那种黏缠,反复的表达着感激,往往也令人难以消受。 江奇从地上撑持着站了起来,他瞪着燕铁衣,忽然冒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笑笑,燕铁衣道:“我么?可以这样说,我是一个与你之间的阶层和距离相差极远的人,当然,我是高高在上,而你却是等而下之的!” 一下子又气灰了脸,江奇怨毒的道:“你不敢亮底!” 燕铁衣毫不动怒的道:“我是不忍亮底,江奇,因为我怕吓坏了你!” 江奇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被我大哥和二姐请来的人!” 眉梢子一挑,燕铁衣道:“被你大哥与二姐请来的人?请来做什么?” 江奇恶狠狠的道:“霸产!” 微微一怔,燕铁衣道:“霸产?霸谁的产?” 江奇愤怒的叫:“霸我的产!你还装什么佯?他们早就看我像眼中钉,背上芒,势必拔除而后快,他们要逼出我去,挤出我去,但他们却不敢自己下手,所以把你弄来,用种种方法来打击我,压迫我,目的就是要将我驱逐,好吞掉我名下的那一份家财,独享自肥!” 燕铁衣道:“是这样的么?” 江奇激动的道:“他们是做梦,他们的阴谋毒计永远无法得逞,我不会让他们趁心如意的,他们既然不顾手足之情,骨肉之义,如此迫害于我.我便拚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也不能叫他你占上了点便宜,我宁肯搅个家破人亡,全都搞砸他娘的!” 燕铁衣淡漠的道:“江奇,恐怕你错了,你最好先打听个明白,我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到你家来的,然后再下定论不迟!” 江奇咬牙嗔目的道:“我不必再打听什么,你们的手段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大哥二姐貌似忠厚,实如豺狼,而你,你就是他们的帮凶,爪牙,行使诡谋的工具!” 摇摇头,燕铁衣道:“假若不是你姐姐的再三要求,江奇,凭你这副德性,我早就该废了你,有关你们家产分配的事,我是丝毫不知,也不愿插手来管,我只知道你兄姐待你极厚极宽,你却不思自省自爱,反而含血相喷,视亲若仇,依着我,你这种无心无肝的东西,早早杀却也罢!” 江奇额浮青筋,切齿如挫:“这将是你们最后的手段,——杀我,我知道,我明白,你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有利的时机,那个时机一到,你们不会有所迟疑的。” 燕铁衣道:“你疯了,江奇。” 挥舞着双臂,江奇昂烈的叫:“但你们都要记着,我江三爷不是任人宰割的瘟猪肥羊,不是任人摆布的白痴肉头,我会对付你们的,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你们斩尽杀绝,叫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燕铁衣沉重的道:“江奇,你不悯悟你淫邪的本性,凶残的为人,暴戾的行径,不自省于你的叛经离道,猜忌贪婪,竟对这些累累的罪恶融会于一股自私自利的逆伦怨毒中,发泄向你兄姐的头上,你简直没有人性,毫无天良!” 江奇狂叫:“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报复你们,整治你们,我要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要记得你所说的是些什么话,江奇,三思而行,免得噬脐莫及!” 江奇直着嗓门,扭曲着面孔,真像发了疯似的喊叫:“我一定要对付你们,我发誓我会做到,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趁早如你们的心愿……” 燕铁衣冷然道:“很有可能——正如你所说,我在等待一个有利的时机!” 说着,他转身大步离去,巷子拐角那边,江萍已经匆匆转了回来—— 第八十章 含双情 凤愿栖枝 “竹雨楼”的客堂里,江昂满面怒容的挺坐着,他的剑伤尚未完全恢复,脸色在青白中透出一抹病态的紫赤,是人在强忍气愤时的那种惯常神态。 燕铁衣一脚踏进门槛,便觉得气氛不对,他看见了江昂,更有些意外,江昂正在养伤期间,原该躺在楼上自己的寝居内憩息才是,怎的却坐到了客堂中,而且,又是这样一副气冲牛斗的形态! 他抬头发现了燕铁衣,江昂动作吃重的撑着一根乌木拐杖站立了起来,先吸了一口气,强笑道:“又烦大当家劳驾了……” 燕铁衣打量着这位“青河少君”皱着眉道:“江兄,你不在楼上养歇,倒来下面坐着?看光景,伤势还没俐落,上下劳累,只怕不太妥切。” 江昂咬咬牙,道:“不瞒大当家,我是叫一口怨气冲得躺不住了!” 燕铁衣道:“什么事?” 江昂恨声道:““大裕集”易连顺那个混帐东西!” 笑笑,燕铁衣道:“令妹终究还是告诉你了!” 江昂忿忿的道:“姓易的仗恃祖上的荫庇,家里有几个腌酿钱,便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平日欺压善良,鱼肉乡里,这一次更敢公然调戏二妹,污言以辱,秽语以羞,简直无法无天,下流龌龊之至,似这等卑鄙小人,无耻莽夫,若不加以教训,痛予惩治,将来岂不是被他搅翻了天!” 燕铁衣道:“易连顺那几下子,还没有“搅翻天”的能耐,一个登徒子,一个典型恶少罢了,单凭他,离着成气候的辰光尚早得很呢?” 忽然,江昂吃力的躬下身,感激不已的道:“大当家,二妹说,这一遭又多亏了你,要不,二妹的处境便将险恶得不敢想象了。” 燕铁衣伸手扶住他,淡淡的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严重,彼此会清楚底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江昂摇头道:“大当家,你还不太了解易连顺这个人,贪色好淫,暴戾狂妄,偏又喜欢附庸风雅,表面上装扮成一派恂恂文儒之态,其实他完全是个粗胚,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独夫,在他的思想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应该予取予求,为所欲为,他喜好的便必须得到,誉如说,我的二妹!”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下去:“在“江家岗”遇着这些牛鬼蛇神的时候,若非大当家仗义伸援救助二妹,后果之严重,我敢断言这必将令人摧肝裂肠!” 燕铁衣微笑道:“无须说什么客套话,江兄,只要有我在场的地方,维护贤兄妹的安全乃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你所说的后果问题,我认为,必能有个“正本清源”的根治法子!” 江昂跺了跺拐杖:“对,好歹得除掉这个祸害,至少也要给他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训!” 燕铁衣道:“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困难,江兄,你放心让我来办吧?” 江昂吁叹了一声,道:“真是差一点气疯了我,大当家,待我们商议一下,该如何来收拾这厮!” 两人分别落坐,燕铁衣安详的道:“这档子闲事你就不必担心了,如今处理得烫烫贴贴,令妹也算是憋得住,事情发生五六天了,她才告诉你,在我的想法,还以为她当天一回来就迫不及待的奔来这里向你告状呢。” 江昂讪讪的笑道:“二妹是方才不久前说给我听的,大当家,讲老实话,要不是有你在这里,二妹便来投诉于我,一时间我还真奈何不了人家。” 燕铁衣道:“你的身子尚未康复,自然力有不支,令妹将如此拖延了好些天方始相告,想也是为了怕影响到你伤势的原故。” 江昂道:“大当家,听二妹说,易连顺那帮子爪牙全吃你打得连滚带爬,人仰马翻,易连顺本人甚至不敢动手,便灰头土脸的狼狈退走了?” 燕铁衣道:“挫败他们并不算什么有光彩的事,江兄,易连顺那伙人,充其量只是一干土豪劣绅,半吊子混世角色而已!” 江昂笑道:“在大当家眼里,他们自然不值一顾的。” 唇角轻撇,燕铁衣哂道:“前几天同姓易的他们在“青河”滨上演的那场戏,说不上是拚斗,更算不得是搏杀,只能称为一种松散筋骨的运动,我曾与许多真正的好手和强者对阵,也曾同不少形如恶魔厉鬼般的煞星豁命,那才是较量,要用心用力,但易连顺之属都隔着这一类的人物差距太远,就说走邪门吧,他们堪堪才算初出道的货色。” 江昂低声道:“大当家,舍妹对你,可真是佩服得无以复加呢……” 有些尴尬的微笑,燕铁衣掩饰的道:“那是令妹高抬于我了!” 江昂忙道:“不,大当家,这绝不是客气话,令妹她——呃,她是真的钦佩你之至,我看得出,她对你那种仰慕的神情乃是出自内心,我还从来没见她对那一个人似对你这般赞美过……” 不禁觉得脸皮发热,燕铁衣微现窘迫的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江兄,我总算替令妹做了点事,她因此存有感激之心,言语中略有表露,亦在情理之中……” 江昂道:“话固是这样说,大当家,但舍妹的个性我最了解,如果只是单纯的感恩怀德之心,她不会流露出那样的喜悦、兴奋,却又娇羞的形态,更不会展现着恁般湛然的神彩,气润眉朗,瞳眸盈辉,当我闻及此事,正是气得要死之际,她却竟似述说别人的经过一样,反倒连半点恼怒都不带……” 燕铁衣道:“令妹原是一位心胸豁达的女孩?” 微妙的一笑,江昂道:“大当家,我并不太胡涂,我知道一个少女在什么情形之下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大当家,你也知道么?” 窒了窒,燕铁衣赶紧岔开话题:“谈了这一会,想你也乏了,江兄,还是上楼歇着去吧。” 轻咳一声,江昂道:“大当家,请你告诉我,你对舍妹的印象如何?” 搓着手,燕铁衣——的道:“令妹秀外慧中,玉质兰心,是一位品德教养俱佳,完美的姑娘……” 江昂笑开了嘴,道:“如此说来,大当家并不嫌弃舍妹了?” 燕铁衣硬着头皮道:“令妹娴淑端庄,知书识理,心性又很善良,我为什么会嫌弃她呢?” 江昂笑道:“请问大当家,可已娶亲立室?” 燕铁衣道:“我尚没有妻室?” 江昂紧跟着道:“也没有适当的对象吧?” 兄妹两人前后所问的话是大同小异,如此一辙……可真是血源相连的嫡亲骨肉,燕铁衣无奈的道:“江湖浪荡,草莽奔命,一时尚未顾及这些!” 这回轮到江昂搓手了,他连连点头道:“太好了,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燕铁衣笑了笑,没有作声,当然,他明白江昂所指的是什么。 凑近了点,江昂堆着满脸的笑,却十分谨慎的道:“大当家,有件事我想给大当家提一提,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大当家包涵……” 燕铁衣舐舐嘴唇,道:“我知道你要提的是什么事,江兄。” 江昂兴奋的道:“真的?大当家的意思是——?” 燕铁衣有些局促的道:“江兄,请你给我一段时间,让我与令妹再做深一层的了解,我们彼此间都有好感,我想,不必太急促,一切依照自然发展将会来得益加顺应及贴合,我们在一起的辰光,到底短暂了些,是么?” 江昂相当满意的道:“全凭大当家尊见,有大当家这几句话,我业已是心安理得了,但求能够高攀,便是我今生最大的祈愿。” 拱拱手,燕铁衣道:“多承江兄抬举,我自有计较!” 江昂笑着道:“那易连顺,竟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再搔扰舍妹,以后叫他上门试试,大当家不用出手,先报个名,就能震翻了他!” 燕铁衣道:“他会主动来找我的,江兄!” 江昂道:“舍妹也同我说过,这不足为怪,只因为他尚不知大当家究系何人。” 燕铁衣道:“恐怕他知道之后,也不会罢休。” 江昂迷惑的道:“此话怎说?” 燕铁衣平静的道:“正如你方才所言,易连顺乃是一个狂妄自大,桀傲不驯之辈,他把自己看得不可一世,骤遭此等折辱,怎堪忍气吞声?纵然对像是我,他也不会就此罢休?” 重重一哼,江昂道:“设若他竟如此不知死活,上门启衅,管得叫他竖着来,横着去!” 笑笑,燕铁衣道:“姓易的即使不来,我们也不会就此便宜了他,江兄,等他送上门来乃是个省事的办法,否则,我也会到“大裕集”去找他。” 江昂道:“对,总之要给以颜色,也好令他明白,天下之大,他易家还算不上什么字号!” 燕铁衣道:“易连顺本人的武功造诣如何,因为他未曾出手,所以尚不能确知深浅,但依我判断,怕也高明不到那里去,他左右的几个腿子,除了那,黄面仙猿,尤老二还称得上是个角儿之外,其余的稀松平带得很,我想,易连顺如果前来报复,他的力量所系,大概仍在尤老二身上。” 江昂思索着道:“黄面仙猿尤老二?我对此人的出身来历都不大清楚,亦不知易连顺手下还网罗了这么一号人物……舍妹言及此事时,似乎不曾强调过他!” 江萍心目中要强调的只有一个燕铁衣,别的人她那还顾得了?燕铁衣安详的道:“尤老二是“大凉山”那个老怪物“黑发白眉”宫不礼的门下。” 神色间不觉凝重了,江昂低声道:“宫不礼这人我听说过,大当家,这老头子可不好惹,传闻他心性怪异,脾气暴躁,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习癖,一身技艺精诡泼悍,尤其是他的“回风七斩”,更是快逾电闪,隼利无比。” 燕铁衣颔首道:“这些我都知道。” 江昂急急的道:“大当家,这却不得不防。” 燕铁衣道:“江兄,你或许也听人说过,燕铁衣的长短双剑亦非常灵巧锋锐吧?”—— 第八十一章 逆天道 报应乃血 找到河边的堤林子,并不是一桩难事,燕铁衣在略略询问过几位路人之后,业已来到那一片黑压压的,成长带状沿着河边密植的树林之前。 这一段沿河而植的林木,迤逦约一里多长,植林的部分,也是“青河镇”面临青河最宽的地方。 入林之后,燕铁衣几乎不费什么功夫,便已找着了那一帮人——而呈露在他眼前的景像,都是一副如何令人血脉贲张的地狱写实! 二十多个人围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四周空地上有两丈方圆,七八盏风灯高挑着,青虚虚,与赤艳艳的光焰便映照在两个赤身裸露的身体上,那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 男的被倒吊着,两条大腿分开悬挂于两棵树的枝桠上,承担他全身重量的,却只是分别勒陷入双脚大姆指之内的两根细韧钢丝,他全身上下都是纵横的伤痕,有被锐器刺破的窟窿,有遭利刃割裂的翻卷肌肉,也有受重物击打的乌肿瘀紫,周身没有一块完整处,紫红的血,便随身上往下滴,流过头脸,凝黏发丝,玷污了地下一大片,这个人的面孔早已变了形,但见血糊糊的一团,也分不清原来是个什么模样了,他姿势古怪的倒吊在那里,微微在颤抖,在晃摇。 女的是被平摆在地下,四仰八叉的伸展手脚,手脚腕筋处全以深钉入土的木桩连靠着,紧缚皮索,使人便固定在四根木桩上了,女人的全身在痉挛,在颤抖,痛苦的蹦直又扭曲——这不是由于她身上的几处伤痕,而是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丑怪的,恶形恶状的粗汉! 一个狂笑着,像头饱食的野豹般满足又笨重的爬起来,另一个又似饿红了眼的豺狼扑了下去,喘息声混合着兽性的狂笑,混和着窒噎的呻吟,那落红,那痛泪,女人扯歪了一张脸,偏向一边的嘴里啃满了泥沙! 闪耀的灯火映幻着那些通红的,昂奋的,充满原始残暴意味的汗湿面孔,他们一个个凸瞪着眼珠,开合着鼻孔,张大着嘴巴,呼吸粗浊而急促,他们都在注视着这幕刺激而惨无人道的丑剧,看他们那种狂热迫切的模样,似乎除了刺激之外,并没有谁体会及其中尚蕴有惨绝人寰的事实! 燕铁衣闭了闭眼——每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便特别的冷静,瞬息里,他已决定了他该怎么做。 于是,他很快的找到了江奇,遗憾的是,江奇也同他身边每一个恶胚的形状相似,竟无能以令人谅解的任何一丝可恕处——凶残、狠毒、丑恶,充满了兽性! 假以神的手来抱报应吧。 燕铁衣用头巾的下摆连接上另一角,刚好掩住了他半张面庞,他的身形便一阵旋风也似激卷而起。 风声带着回荡的狂飙掠出,一抹眩目夺神的寒芒闪电似的来自虚无的长虹,长虹是飞旋的,流灿的,快如无定的飞向永恒。 十几颗人头便骨碌碌拋掷起来,当溜溜的鲜血还在热哄哄的竞相标射,另六七名汉子业已骇然发现自己的胸腹开了膛,那么怪诞的溢出了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 当两名心胆俱裂的大汉刚刚拔腿想逃的一剎那,冷芒已突然降散,有如炸碎了一枚晶球——两个人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惨号,倒摔向后,他们的胸膛上,赫然呈现着集如蜂窝般的密集伤口。 一个牛高马大的块头猛吼如雷,举起手中利斧狠劈过去,燕铁衣连瞟都不瞟他一眼,“太阿”轻弹,一抹星雨逼得那人怪叫急退,星雨的绚灿幻映中,剑锋却来自另一个角度,深深插入对方的肚皮,又将那手舞足蹈的巨人躯体拚甩出林外! 有五六条身影在亡命般打横里奔逃,争先恐后,跌跌撞撞,而江奇亦在其中。 凌空跃起,燕铁衣长衫兜风,彷佛驭气飞腾,他连串的筋斗翻滚,剑刃闪电般吞吐,在同一时间,透进了奔逃中的人同一个部分,后脑。 是的,除了江奇。 赤艳艳的鲜血掺杂着白腻腻的脑浆,全在剑尖飞扬中成串弹扬,而闷嚎声如伤兽濒绝前的呼号,奔逃中的几个人齐齐往前滚跌。 江奇也吓破了胆,虽未挨剑,都也嘶叫着仆倒,瘫痪般连爬也爬不动了。 回过身来,燕铁衣先解下倒号着的那个男人,略一查视,微觉宽心——这个男人虽然受创甚多,奄奄一息,都还活着,而且,很可能会继续活下去。 先自怀中摸出一粒止血顺气的金丹来塞进对方嘴里,然后,他慢慢走向女人那边,一个大汉裤子退下一半,犹当卧在女人身上,正在白痴般张口结舌的瞪着他。 燕铁衣木然注视那呆鸟一样的汉子,冷冷的道:“起来!” 汉子宛若掉了魂,楞楞的没有动。 燕铁衣的声音突如霹雳。 “滚起来!” 猛一哆嗦,那人手足无措的从女人身上滚跌,才只屈起一只右膝,太阿的锋刃已透穿了他的咽喉,这位仁兄双目穿直,一声惨叫正受阻于喉管,剑身猝弯弹,这人已飞撞上丈外的一棵树叉中间,定定的插在那里,像是早就丈量妥当,由他自已一头撞入的! 救下那女人,燕铁衣迅速剥下一件尸体上的外衫替她盖上,这可怜的女人似乎尚未由过度的悲恐震悸中恢复过来,在不停的颤抖,痉挛,仍在不停的扭动。 背后的传来一阵轻微的哆嗦声——有人想趁隙潜逃。 咬咬牙,燕铁衣长剑反射,他整个人也凌空飞旋,冷电闪处,倏然翻回。 江奇惨叫着一头栽跌,抚着大腿剧烈的抽搐,五官扭曲,冷汗淋漓——燕铁去已一剑透穿了他的左腿根,里外两个血窟窿。 又找了一件衣衫掩在那男人的身体上,燕铁衣正在考虑着如何救活这一对不幸的兄妹,滚跌在地下的江奇已蓦的怪叫起来:“好……你杀得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别说你蒙住脸,即使你化成灰,我也能一眼就把你挑拣出来……哎……痛死我了。” 燕铁衣转过身来,目光冷凛的注视着灰头土脸,扯歪了嘴巴的江奇,江奇甫一接触到燕铁衣冷锐如剪的双眸,不觉机伶伶的打了个哆嗦,彷佛被什么无形的禁制慑伏住一样,连连往后退缩…… 踏上一步,燕铁衣平静得可怕的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脸颊的肌肉跳动着,江奇心腔狂跳,冷汗如浆,他恐惧的瞪着眼睛,硬撑着上半身,努力拖着那条伤腿朝后移……。 燕铁衣缓缓的道:“不错,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突然全身震跳了一下,江奇惊骇的嘶喊:“不……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燕铁衣低沉的道:“我没有杀你,但你必须明白,我为什么没有杀你!你原是这群恶毒畜生里最该杀的一个!” 粗重的喘息着,江奇急迫的叫:“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也是我姐姐朋友……天底下那有杀戮友人胞弟的道理?” 燕铁衣生硬的道:“没有杀你,是我的不该,江奇,以你的邪秽天性,龌龊本质,以你神人共愤的罪行来说,你早就应下地狱去,我一再次地饶你,我必将懊悔对你的宽恕,然而,看在你兄姐的情分上,我情愿承受自己错失下的结果。” 江奇吸着气,挣扎着嚷:“你说话要算话……不能像刚才那样抽冷子放倒我……” 燕铁衣咬着牙道:“自来,我未曾漏杀过一个像你这种天良灭绝的恶棍,但却无法不将你超生——江奇,你千万记住,这一次,乃是最后一次了!” 两眼中闪掠过一抹极难查觉的恶毒之色,江奇心里在狠狠的诅咒着,表面却一派诚惶诚恐的模样:“我不会再招惹你……真的,我将学着像平常人一样过下去。” 燕铁衣漠然道:“看你的造化吧,江奇,好自为之。” 于是,这条浮上浅滩的青河之蛟,便拖着那条伤腿,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自林隙中狼狈遁去。 燕铁衣的感受异常深澈,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对,他也清楚江奇不是一个可以渡化的人,但他却只有如此,为了江昂,更为了江萍,他不能太过刺伤这两位兄妹的心。 回首望着地下那两个陷于晕迷中的兄妹,燕铁衣心中有着无限的悲悯,这也是走江湖的人,在风霜里挣扎活的苦命男女,但苍天啊,他们犯了什么错,作了什么孽!竟被那群流痞无赖,糟蹋到了这田地? 叹息着,燕铁衣沉重的走了过去! *** 才只是第二天的清晨,燕铁衣已听到门扉上急促的敲击声。 他早已起身梳洗完毕了,阵阵的叩门声传来,他不禁微皱双眉,放下手中的茶盅亲自往应门。 门启处,赫然是满面焦急愤怒之色的江萍。 晨间的江萍,也有着晨间的清新与鲜洁,容颜细致,肌肤光净,如果不是脸上的表情显得有异,她在此刻看来,应该是妩媚柔腕的。 并不太觉惊讶,燕铁衣安详的一笑:“江姑娘,你早。” 江萍三不管匆匆走进门里,未曾开口,已幽怨的瞪着燕铁衣,跺了跺脚。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的神气不对,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江萍悻然道:“问你呀!” 笑笑,燕铁衣道:“问我?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晓得是什么事?” 江萍气急的道:“燕大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昨天晚上在河边堤林里出了大乱子,我三弟江奇也受了重伤,伤他的人,就是你!” “哦”了一声,燕铁衣闲闲的道:“原来你问的是这件事,不错,伤了江奇的人,就是我。” 江萍又恼又恨的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燕大哥,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江奇虽有错处,却总是我的嫡亲胞弟,好歹你也该看在我的面上曲予包涵,怎能把他伤成了那样?而你这么对不起我,竟还似个没事人一般优哉游哉……你,你根本就不尊重我!” 燕铁衣锐利的道:“江姑娘,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的来谈论这件事?不要激动,不要争执,只是判定一下是非,评议一个公理?” 江萍已醒悟到自己的失态与失言,她有些不安的咬着嘴唇,面庞已浮现了红晕,轻轻的,她点点头。 还请江萍在小厅的圆椅上坐下,燕铁衣却站着,他古井不波的道:“有关令弟受伤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江萍微垂下视线,低声道:“镇上昨天夜里就传开了,下人们听到风声,回来告诉我,我急忙赶了出去,忙了半宵,才在一个郎中家里找到正在疗伤的三弟,一见面他就向我吼叫谩骂,说是你把他伤成了这样。” 燕铁衣道:“那只是一点很轻微的创伤。” 一听这话,江萍不禁又有了气:“很‘轻微’的创伤?利刃透穿了左腿根的部位,相对两个血窟窿,肌翻肉绽,鲜血染赤了半截衣裤,只差他那条腿还没断掉,燕大哥,这种险些造成残废后果的伤势,你竟视为轻微?” 燕铁衣道:“是的,不算重。” 江萍怒形于色的道:“那么,燕大哥,请你告诉我,在你看来,要把江奇怎么样割剐了才算适当?” 背负双手,燕铁衣道:“江姑娘,以他所犯的罪行来说,刀切碎剐也不算过分!” 猛的站起,江萍气得脸色铁青:“什……么?你,你竟这样对我说话!” 燕铁衣道:“因为我说得是有道理。” 江萍眼眶红了,唇角抽搐着:“你……一点也不顾惜我,一点也不让我。” 燕铁衣摇摇头,道:“可要听我把话说完?” 窒噎一声,江萍又重重坐下去。 慢慢的,燕铁衣道:“昨天晚上,青河边的堤林里,发生了一桩令人发指的惨事——也就是你所说的那场,‘乱子’。” 顿了顿,他又接下去道:“有两个来自外地的兄妹,到‘青河镇’的集场子上卖解献艺——我想你也知道,这乃是江湖上最落拓的一种求生方式,但却正当,哥哥名叫杜仲平,妹妹名叫杜仲如,是相依为命的同胞手足,就如同你和江奇的关系一样……” 江萍注意聆听着,却仍未开口。 燕铁衣又道:“兄妹二人,练的是外门功夫,实在说,粗浅得很,只是花巧多,式样俏而已,管不上什么用场,然则江湖卖艺的行当也不必真刀真枪地与人命,学的就是个好看罢了,只要热闹紧凑,不冷场就行,他们两位,是在昨天上午才来到‘青河镇’的……” 江萍忍不住问道:“来了以后呢?” 燕铁衣不徐不缓的道:“昨天下午,兄妹二人已在集场上演过一场,收入尚称不恶,黄昏时分,他们再度鸣锣开场,正在人头围聚,将要表演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大帮横眉竖眼的当地无赖,这帮无赖不但赶散了围观的群众,更蛮不讲理的动手捣砸卖艺兄妹的摊子道具,他们兄妹自然出面阻止,并询问原因……。” 江萍急道:“真是欺人太甚——那些混蛋,是为了什么要如此胡来?” 燕铁衣道:“为了这兄妹两个不曾拜码头,叩山门,乞求他们恩准赏这口饭吃!” 江萍怒冲冲的道:“简直岂有此理,他们既不是官府,又不是公衙,镇里的集场亦非私产,人家卖艺营生,凭什么要向这些帮无赖求拜?” 点点头,燕铁衣道:“说得正是,但这兄妹二人都尚不敢像你这样顶撞他们,只是好言相求,陪笑求情,然而这帮子牛鬼蛇神却硬是不肯甘休,非要拆他兄妹的摊子,撵他们离开不可,事情就这样闹僵了。” 江萍抱不平的道:“任是谁也忍不下这口气,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呢,他们如此横行霸道,当然人家受不了。” 燕铁衣道:“于是,这帮子流痞便一拥而上,和卖艺的兄妹打了起来,前面我业已说过,一般跑江湖卖艺的大多没什么真本领,舞弄着好看则可,硬拆硬拚都不见得高明,对方人多势众,打久了,兄妹二人自然不是敌手,便双双落败被擒。” 江萍着急的道:“后来呢?怎么样?” 燕铁衣道:“后来,兄妹两个被那些三等畜生押到河边的堤林子里,男的在饱受毒打之后,用两条细韧钢丝缚在双脚姆指之上倒吊起来,女的则被大字形钉牢在地下,由那群无赖予以轮奸……” 倒吸了一口凉气,江萍惊惊又震骇的失声道:“天,竟真有这样惨无人道的事?那些禽兽,他们就不怕报应!” 燕铁衣微笑道:“在我赶达堤林之中的时候,恰是第四个人在强暴杜仲如,旁边还围绕着十余名看戏的,要说没有报应么?我就是他们的报应了!” 江萍快意的道:“燕大哥,杀得好!” 表情有些古怪,燕铁衣道:“真杀得好?” 用力点头,江萍道:“当然!” 燕铁衣稳沉的道:“这群畜牲不如的青皮无赖,自称为‘铁胆十英’之属,其中,便有令弟江奇在内,而且,看情形,他还是处于发号施令的地位!” 僵木了半晌,江萍用手扶着额角,艰涩的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内情。” 燕铁衣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实际经过,江姑娘,我可以为我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起誓,也欢迎你向任何一个目睹此事的人查证!” 脸色是青白的,青白中含蕴着羞辱,包融着悲哀,江萍像是只这一会就变得憔悴了,疲惫了,她痛苦的道:“我!我相信你所说的……燕大哥,江奇他……他太令我失望……” 燕铁衣淡淡的道:“那二十余头畜生,我悉数斩杀于当场,只留下令弟一命,江姑娘,这算不算看在令兄及你的面上?算不算尊重你们?” 江萍愧疚不安得连声音都噎住了:“对不起……燕大哥……请原谅我……我错怪你了……” 燕铁衣安闲的道:“我半生江湖以还,斗杀豁命,求的是个义字,凡是一旦遇上逆伦败德,丧天害理之辈,俱皆斩尽杀绝,毫不迟疑,江奇乃是少之又少的例外——犯下他这种罪行,而只受一剑之报,江姑娘,还能说是过重么?” 江萍怯怯的道:“是……是不重。” 燕铁衣直视江萍,道:“若不是为了令兄,不是为了你,江姑娘,令弟此时早已轮回转世了。” 垂下头,江萍嗫嚅着道:“燕大哥……请你恕宥我先前的失态……我……我收回那些冒犯你的话。”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我不怪你,江姑娘,问题在于你的弟弟,他是如此残暴狠毒,邪恶寡情,而且已经定了型,扎了根,再难改易,将来,真不知该如何善后?” 江萍喃喃的道:“这……叫我怎么说?” 燕铁衣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神情悒郁的道:“江姑娘,令弟恶根已深,只怕难以渡化,迟早,也是一个祸害,目前不加束缚,以后必将更为大患,为了不使令兄及你遭其牵累,还是尽快筹思因应之策,求个了断。” 怵然一惊,江萍道:“你的意思是?” 燕铁衣冷肃的道:“法子是有,怕是贤兄妹难下决断!” 舐舐嘴唇,江萍苦涩的道:“说说看,燕大哥……” 略微踌蹰,燕铁衣苦笑道:“我在考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越俎代庖?在身分及立场上,我原不该涉入府上的家务纠纷之中,况且又是出的这种伐人手足的主意……” 江萍真挚的道:“不,燕大哥,你的出发点是至善的,又是为了我们好,我明白,你尤其不愿我受到伤害……” 燕铁衣宽慰的道:“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就安心了。” 江萍轻轻的道:“燕大哥,你打算要我们用什么方法来约束三弟?请你直说,大哥和我也可以斟酌办理。” 燕铁衣沉吟着道:“让我再想想……” 咬咬下唇,江萍道:“看你,燕大哥,刚才你还怕我们难下决断,现在倒是你,怎么又忽然犹豫推搪起来了!” 燕铁衣凝重的道:“我实不该出这样的主意,但为了你们兄妹将来的日子能得和祥平静,为了令弟得以安安分分的活下去,我又势须甘冒不韪,表此心迹!” 江萍急道:“燕大哥,你就别犹疑了,快说吧!”—— 第八十二章 昧情亲 变起不测 燕铁衣双手互握,低沉的道:“江奇对令兄及你有着极深的恨意,恨意的来源始自两端;其一,贤兄妹的为人处世及心性操守与他的做法南辕北辙,相距甚远,观念上的不能配合,自然就影响到行为上的迥异,也因此造成了贤兄妹对他的力图约束和他对贤兄妹的执意反抗,久而久之,他便产生了怨恨,双方也就有了隔阂。” 点点头,江萍忧虑的道:“是这样。” 燕铁衣接着道:“其二,由于他名下应得的一份祖产,令兄迄今尚未分配给他,在他下意识的想法里,便认为贤兄妹有意侵吞他的应得利益,排挤他于继承体系之外。” 江萍急道:“燕大哥,这完全是三弟的想法错误,曲解了大哥和我的一番苦心,祖上遗留下来的偌大产业,乃是属于我们三人的,分配的细则早经爹在临终时一一详列,并有亲族尊长在场为证,大哥和我,各有各应得的家产,又怎么会觊觎三弟名下的一份?江家的财富甚厚,我们各自所得,已足够终生享用不尽,我们怎会这么贪,这么狠,还想侵占三弟的继承权利?” 燕铁衣道:“贤兄妹当然不可能有这种念头。” 江萍有些激动的道:“三弟名下应得的一份祖产,所以到现在尚未划分给他,只因为他年纪尚轻又品德欠端,平日浪荡逍遥,胡天朗帝已惯,毫不懂得保成守业之道,大哥和我深怕他一旦掌握了如此一笔财富,难免遭受歹人诱惑,将到手家财挥霍尽净,因此而更入歧途,越陷越深,是以由大哥和我替他暂加保管,等他将来稍能收-,定心悔悟之后再交付给他,我们可向天起誓,绝对未存有丝毫异念。” 燕铁衣道:“不错,你兄妹二位是这样想,实际上也是对江奇的一种爱护,但是,江奇会这样明白么?他已完全被他自己的偏邪观念所蒙蔽,完全被他自己的歪曲意识所迷混,以非作是,早就否定了你及令兄对他的一片善意!” 江萍十分难过咬着嘴唇,痛苦的摇着头。 燕铁衣缓缓的道:“在了解江奇的思想观念之后,再谈到他的为人及操守,江姑娘,那更是丑恶得可怕,暴戾得可恨,凉薄得可憎,针对他的一切,我想给你们兄妹一个慈悲却又似乎过分了些的建议,但我的建议不管表面的形态如何,实质上却是为了你们全家好,为了你们将来的平安和祥设想……” 静静的,江萍道:“我在听着。” 燕铁衣肃穆的道:“江奇名下应得的一份财产,可以立即分给他,他得到他所要的,便会离开这个家。” 江萍迟疑的道:“但是,燕大哥……” 摆摆手,燕铁衣道:“你怕他财富到手,便会挥霍一空么?无须顾虑,我将在他获得这笔家产之后,废去他的武功,闭锁他力量之泉,要他变成一个不能逞暴施虐的弱小之人,他没有了活动的本钱,失去行恶的体能,自然就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了……” 江萍惊得脸色泛白,期期艾艾的道:“不,燕大哥,你不可以这样做……这是在伤害他。” 燕铁衣道:“在我施展此项手法的先期——大约有两三个月的光景,他免不了会受点折磨,譬如说虚软,疲乏,以及经常晕眩或筋骨僵麻等反应,但时间不会太久,这段日期过去之后,就会一切如常了,只是往后不能再行运力贯劲,而这点小小的痛苦,比起他因此所获得的福泽实在算不了什么。” 连连摇头,江萍道:“我不能这样对待三弟,燕大哥,一个男人失去了他代表男人的本能,便等于失去了自尊,失去了希望,更失去了生机,那是在糟蹋和凌辱他,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不,燕大哥,这太过分,也太残酷。” 燕铁衣耐着性子道:“江姑娘,天下有许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儒雅秀士,人家照样活得很骄傲,过得很愉快,人的自尊,希望、与生机,不在于暴力的运用或威势的表现,乃在于这个人有没有品德操守,有没有仁厚善良之心。” 江萍固执的道:“请替我想,燕大哥,江奇是我的嫡亲手足,同父同母同胞所生的弟弟,他再怎么胡闹,再怎么对他兄姐不谅解,他可不仁,我们不能不义,说什么也不该如此对付他,令他痛苦终生,怨恨终生。” 燕铁衣慎重的道:“他痛苦也好,怨恨亦罢,江姑娘,至坐要比他毁了自己,又毁了你们来得容易承受,纵然是伤害了他,也强似有一天被人将他凌迟碎剐!” 江萍尖声道:“你——你竟然诅咒他?” 燕铁衣沉沉的道:“我是在告诉你一件必然的事实!” 江萍气苦的道:“你对他存有成见,才这样放不过他……江奇是坏,我们是该设法加以约束,但却不是你所说的这种方法,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恶毒方法!” 默然了,燕铁衣深深太息。 江萍继续激昂的道:“不管怎么说,你要如此对付江奇我是决不答应,原先我是以为你有什么妙计良策,想不到竟是这么粗陋的手段,你不要忘记,江奇好歹总是我的弟弟,对他我负有父母的嘱托和身为姐姐的责任,我教导不好他,已是罪孽深重,却不能反过来陷害他。” 燕铁衣变得出奇的冷静,他淡淡的道:“江姑娘,我原就不该逾分多此一举的,只是为了替贤兄妹二位打算而已,你赞同,固然很好,否则也无所谓,在我个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我要特别强调的是,对江奇,我毫无成见,亦非放不过他,我之如此献议,动机纯系出自慈悲,为了将来府上的长远安宁设想,更为了防祸患于异日。” 江萍坚持着道:“我不会赞同你的看法——燕大哥,我弟弟虽然不好,也是个有心肝有血肉的人,我不相信感化不了他,规正不了他!” 燕铁衣道:“希望你的观念是正确的,江姑娘。” 江萍自信的道:“不会错,或者这需要化多点时间。” 带着悲悯意味的瞧着江萍,燕铁衣道:“告诉我,你为了劝他当好,以前已花费了多少辰光?” 面容浮晕,江萍却不悦的道:“那是以前的事,一个人要从根本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的!” 吁吁叹口气,燕铁衣道:“只有一点要提醒你,江姑娘,人这一生,没有多少光阴可供虚耗,瞬息间,便已走到尽头了。” 江萍恼怒的道:“你的方法倒是干脆省事,但你莫忘了,你要对付的人是我的弟弟,不是你的弟弟!” 漠然笑了,燕铁衣道:“老实说,如果我有弟弟若此,只有两种结局,一是这个弟弟早已不在,一是他早已脱胎换骨了,我断不会遗患迄今!” 江萍气愤的道:“你讽刺我。” 燕铁衣平静的道:“这也是告诉你一个必然的事实!” 小巧的鼻翅儿急速嗡合唇角在不住抽搐,江萍的眼眶又红了,她忍着泪,窒噎着道:“我从未想到……从未想到你是如此利嘴利舌……而你竟用你的利嘴利舌来刺伤我。” 燕铁衣没有生气,他温和又真挚的道:“江姑娘,你说错了,我这不是在刺伤你,我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兄弟好,否则,我大可置身事外,或尽表此“天官赐福”般的赞词,岂不是彼此顺心顺意得多?然而,这就失去朋友的立场与一个知交应有的态度了;我想,你宁肯要一个直率忠耿的谏者,而不甘取一个谄媚奉承的小人吧?” 江萍拭着泪,委屈的道:“但你一点也不让我。” 燕铁衣道:“原则上我是不肯苟同的,江姑娘,因为爱护的意义不是柔顺奉承,真理更不容私情来抹煞,忠言往往逆耳,可不是?” 江萍嗔道:“你又来了。”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苦笑着:“关于这件事,我已说了我想说的了,业已尽了我对你的本分,江姑娘,取舍之间,便在于你自己的选择了?” 江萍站了起来,幽幽的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你的方法我不能接受,并且,希望你不要去游说我大哥,有时候,男人的心比较硬,也比较狠。” 跟着站起,燕铁衣道:“我不是个有惯于重复自讨没趣的人,江姑娘,这样的反应,有一次已经很够消受的了。” 怔了怔,江萍神情哀怨的道:“你在恨我?” 燕铁衣笑笑,道:“没有,只觉得你不够理智,太昧于情感。” 江萍酸楚的道:“燕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燕铁衣道:“不必客气,请说。” 垂下视线,江萍极轻极细的道:“别让这件事影响了我们……就当做它从没有发过生,你和我……还是你和我一样。” 燕铁衣尊重的道:“我并不似你想象中那样心胸偏狭,江姑娘,是的,你和我,仍旧是你和我!” 仰起目光,江萍泪波盈盈的注视着燕铁衣:“谢谢你,燕大哥,这样我就定心了。” 微叹一声,燕铁衣道:“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傻女孩。” 带着泪笑了,江萍急速转身奔出门外——望着她裙裾飘飞的背影,燕铁衣不由暗自太息,溺爱与偏袒也许种下了祸根,将来,一旦恶果蔓延开来,又该如何收拾? *** 自燕铁衣来到“青河镇”江府,转眼间已经住满一个月了。 这期间,江昂的伤势痊愈得很快,月余来,差不多完全康复如常,除了体气还有点虚弱,其它方面已和未受伤前一样的健朗。 在这段辰光里,江府上一切都很平静,没有外来的搔扰或警兆,而燕铁衣与江萍之间的情感,也与日俱增,越发深挚——虽然他们曾经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争执。 光阴总是会消逝的,感觉上或是慢,或是快,对流走的岁月而言,并发生不了丝毫影响,有影响的只是生活在这一段光阴中的人们;几天来,燕铁衣已在盘算归期了,责任就似重担压着他,温柔乡在、这里,铁血风雨中兄弟们的呼唤却在那边。 这是午后。 燕铁衣正想小睡一会,才待往寝室走,外面已传来江昂的声音:“大当家,大当家……” 转回身来燕铁衣迎向房门,只见江昂一边走近,一边笑吟吟的道:“果然大当家未曾出去,你一个人在么?” 燕铁衣笑道:“只有我一个人在。” 呆了一下,江昂道:“舍妹没和大当家一起?” 燕铁衣道:“没有,昨天我们聊了好一阵,今日尚未见到她呢。” 江昂迷惑的伸手朝自己脑门上敲了敲,道:“奇怪,这丫头片子疯到那里去啦?大半天没见人,如果她有事上街,也不会不告诉我一声呀。” 燕铁衣闲闲的道:“大概在她自己房里吧?” 摇摇头,江昂道:“不在,我已经去找过了,不但不在房里,整个宅院全寻遍了也不见她的影子,我还以为她在大当家这里,因为有一桩佃租的问题,定得问问她才清楚,一时我尚犹豫着该不该前来打扰,谁知她竟没同大当家在一起。” 燕铁衣道:“会不会上街购物或到她闺中姐妹什么人的家里去了?” 江昂道:“不可能去买东西,因为她的小钱囊还摆在妆台上,舍妹更没有串门子的习惯,况且,一向她只要出门,我在家的话,她都会和我招呼过了才走,从来未曾不声不响的离开过。” 燕铁衣神色已有些凝重,他低声问:“侍候令妹的几位婢子佣妇呢?她们也没见着人?” 舐着嘴唇,江昂道:“只有一个小丫环大早提水进房供舍妹梳洗时看见她业已起身,由嘉嘉服侍着,正在更衣,以后就没有再看见她了,连什么时候出门去都不知道。” 燕铁衣皱着眉道:“令妹的闺阁之中,有谁与她同住?” 江昂忙道:“除了她的贴身使女嘉嘉外,就没有别人了,其它的婢子佣妇等在舍妹另一幢相邻的屋舍里,怪的是嘉嘉,也不知去了何处。” 燕铁衣道:“如果令妹闺阁之内发生了什么变异,她们能够查觉么?” 江昂不解的道:“变异?大当家是说?” 燕铁衣急躁的道:“我是说,如果令妹所居之处出了事,她们听不听得到!” 大吃一惊,江昂慌张的问:“大当家,不可能出什么事吧?否则我们怎会一点声息都没有察觉?宅子里很平静,也不像发生了什么乱子的模样。” 燕铁衣出了房门,冷冷的道:“不露痕迹便偷天换日的事多得很——江兄你还未曾回答我的问题!” 江昂抹了把汗,忙道:“啊,是的,舍妹居处与下人的屋舍相距甚近,如果有了什么较大的声响,应该可以听到。” 燕铁衣喃喃的道:“但她们却丝毫未觉异动……人却不见了?” 江昂不禁也紧张起来:“大当家,真会出事么?” 燕铁衣道:“难说,我也但愿是一场虚惊,走,带我去看看令妹的住处!” 从那精巧净雅,充满了馨怡气氛的江萍闺阁中出来,燕铁衣的表情更为阴沉了,阴沉中,煞气隐现,有一种遭人戏弄后的愤怒神色。 江萍的香阁里陈设有条不紊,摆置的家具对象井然有序,丝毫不见零乱,当然,更没有挣扎或碰撞后遗留的痕迹——就如同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移步出了房门一样,平顺得没有半点勉强的味道。 可是,她去了那里?还有嘉嘉? 照江昂所说,他妹妹从来不曾私自外出,也从来没有不告擅离的习惯,而她人却不见了,整座宅子里也毫无踪迹可寻,这其中,到底显示着什么玄虚? 江昂悄觑着燕铁衣的脸色,忑忐的道:“大当家,依你看,是不是出了楼子?” 燕铁衣答非所问的道:“其它的人也都没有见过令妹及嘉嘉?” 江昂不安的道:“我都问过了,全没见着。” 缓缓沿着庭院中的碎石小径往前走,燕铁衣形态沉重,默然无语。 跟在一旁的江昂忍不住了,又小心翼翼的道:“大当家,我们该怎么办?” 燕铁衣硬的道:“我正在想。” 江昂又抹了把汗,——的道:“说不定……呃,舍妹只是偶然兴致来了,出去逛逛,临时忘了告诉我。” 燕铁衣叹了口气:“人的最大毛病,便在凡事总朝好处想,待到变起肘腋,就手足无措了,江兄,我们要面对现实,先往最坏的方面打算吧。” 江昂惶然道:“大当家,这最坏的方面,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燕铁衣道:“譬如说——绑架一类。” 倒吸了一口寒气,江昂张口结舌:“绑……绑架?老天,谁会来绑我妹妹的架?” 燕铁衣冷寞的道:“很简单,或许是你的仇家,唾涎你们的财富的人,也或许是对令妹渴慕而不得的主儿——” 江昂脱口大叫:“易连顺!” 燕铁衣微微颔首:“有此可能,但亦非必然?” 咬牙切齿,江昂愤怒的道:“易连顺这畜生,如果真是他绑架了二妹,我要不将他剥皮抽筋,就不姓江!” 燕铁衣道:“先别冲动,我们会查个明白不是姓易的所为最好,否则,他就要为他的失策付出巨大的代价了!” 江昂握拳击掌,恨恨的道:“大当家,我们马上去“大裕集”找他算帐!” 燕铁衣萧索的道:“沉住气!江兄,易连顺的根盘在那里,他跑不了,如果是他干的,他既然敢干,便必不打算跑!” 江昂正待再说什么,小径的那一边,下人江坤业已气嘘嘘的奔了过来,一面跑,一面挥动着手上的一方蓝缎锦囊,口里急促的呼叫:“大少爷,大少爷,有人刚刚送了一样东西到门上来,乃是关于小姐的事。” 才想开口斥责江坤的大惊小怪的江昂,闻言之下顾不得骂人,他赶忙抢上前去,一把将锦里取过,匆匆启里查视,这一看,不由脸色立里,汗如雨下:“燕铁衣站在侧傍斜乜了一眼,看到锦囊之内,只有一桩对象——一面晶莹碧绿,上雕浮纹的翠牌,薄如铜板,大小有似人的姆指。 江昂气急败坏的跺着脚道:“糟了糟了,二妹果然被人架掳走啦,这就是她一直挂在颈子上的吉祥牌符啊,贴身配带的东西都落到别人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江坤人呢?人现在何处?” 惶悚怔忡的江坤,有些迷惘的道:“人?大少爷说的是什么人?” 江昂大吼:“送这东西来的人呀,你这楞头,我还会问什么人?” 江坤嗫嚅着道:“人已经走了,大少爷。” 江昂咆哮一声,起步前冲:“没用的饭桶,还不随我去追!” 冷冷的,燕铁衣道:“不必追了。” 猛的煞住势子,江昂又急又慌又恼的叫:“大当家,这送符牌来的人便是一条线索,也是找出舍妹下落的唯一关键,如此重要的人证,怎么可以放他离去?” 燕铁衣缓步走上前来,平静的道:“稍安毋躁,江兄,看你平时蛮机警怎的一旦事情临头便慌了手脚,失了主张?这样鲁莽是不行的,你且先定定心,从头问起。” 江昂急得头顶冒烟的喊着:“大当家,大当家,眼下不是谈道理论修养的时候,我们再要延误上一会,那送东西来的人便追不上了!” 双眉深皱,燕铁衣道:“你怎么还在钻牛角尖?谁叫你去追赶那送东西来的人?你追他的目的又在何处?” 江昂嚷嚷着:“追上那人就能问出舍妹的下落来啊,大当家,你想……” 打断了对方的语尾,燕铁衣漠然道:“不用你告诉我“想”什么,江兄,论江湖上的阅历,行事处事的经验,你还稍嫌生嫩了些,现在你且先住嘴,让我来问几句话,行么?” 江昂十分勉强的退开了两步,不再出声,但脸红脖子粗的憋了好一肚皮怒气。 燕铁衣没有理他,径自询问江坤:“送东西来的那人,是否留下了什么话?” 江坤连连点头道:“就在柱香时刻之前,门上来了一个又瘦又干的汉子,冲着小的便塞下这方锦囊,说了一句,要找你们二小姐且来“大裕集”易府便知分晓,然后转身自去,小的追在后面呼叫了几声,那人却头也不回,又快又疾的走了个无影无踪。” 燕铁衣向江昂道:“江兄,你听到了?” 搓搓手,江昂讪讪的道:“原来那人留下了话……” 燕铁衣毫无表情的道:“我早就猜想对方一定会有言语或信函留交下来,因为他们若须保密,便不必多此一举,再派人送来令妹的贴身对象;他们既然有了如此明确的表示,理所当然会点出一条路,好叫我们顺着路往前走。” 江昂难为情的道:“大当家,我是一时情急……江坤也混帐,未曾尽早告诉我对方留话的事。” 苦着脸,江坤——的道:“大少爷,你压根就没给小的禀告下文的机会。” 一瞪眼,江昂叱道:“你还多嘴?” 燕铁衣摆摆手,道:“江兄,以道上的一般情形而言,举凡这种传信递万的角色,大多是专门跑腿听差的小人物,没什么分量,也不会知道很多事,他们只是受人差遣,奉命而行,即使拿下,对我们亦不可能有太大帮助,反倒落给对方一个讥我无量失度的口实,放他走,才是比较在行的方式!” 江昂心悦诚服的道:“大当家说得是,只怪我经验不够,定力太差。” 说着,他不禁又急了起来:“舍妹夫踪的原因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她是被易连顺那小子劫掳去了,大当家,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燕铁衣道:“找易连顺去!” 握拳向空挥舞了几下,江昂咬牙道:“这个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狂徒莽夫,他真是欺人太甚,目无余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起我的妹妹来了,要不还他一个公道,给他几分颜色,我江昂往后尚能在“青河镇”住下去么?” 燕铁衣道:“他会付出代价的,江兄,而且这代价之大,将要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江昂焦灼的道:“我们得赶快,大当家,我妹妹落在他们手里,只怕危在俄倾,姓易的小子唾涎舍妹已经不是一朝一夕。” 燕铁衣的面颊微微抽搐,语气却异常冷峭:“如果她对令妹做了什么,他就后悔莫及了。” 顿了顿,他又道:“江兄,你的身子挺得住么?” 江昂忙道:“没有问题,我业已壮健如牛!” 点点头,燕铁衣道:“那么去取你的兵刃,我在门口等你!” 江昂交待江坤立即备马,他自己有如一阵风似的奔了回去;燕铁衣背着手走向前门,一路上,他在思索着一桩疑惑,一桩可能潜伏在“大裕集”的阴谋!—— 第八十三章 施小计 请君入瓮 蹄声如雷中,双骑并辔奔向“大裕集”。 江昂全身劲装携配着一对又薄又锋利的无鞘“双叶刀”,双刀合一,斜别腰侧,在衣袂飞扬,束发丝带的飘拂中,英姿自见,颇为洒逸不凡。 燕铁衣长衫迎风拂动,嘴里咬着头巾一角,策骑奔驰,默然无语。 靠近了一点,江昂高声问道:“大当家,你在想什么心事呀?” 燕铁衣吐出咬在嘴里的巾角,微微放缓了坐骑的速度:“你有没有想到,易连顺为什么故意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呆了呆,江昂愤怒的道:“他是要借此羞辱我江家。” 摇摇头,燕铁衣道:“姓易的不会这么幼稚,劫掳令妹的事,非同小可,传出去对他有害无利,但他却悍然干了,并且毫不忌讳的通知于你,这其中,恐怕别有图谋!” 江昂气恨的道:“这畜生,他莫非是想勒索?” 燕铁衣道:“以他的富厚财势来说,他会么?” 江昂在鞍上移动了一下坐姿,自己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易家有的是钱,似乎不该有这种打算。” 燕铁衣道:“不是为财,而他唾涎令妹,亦已劫掳到手,他却不求隐密其事,反倒唯恐我们不知,立时遣人来告,骨子里,他在动的什么邪门?” 敲敲额角,江昂不解的道:“不错,这王八蛋是在动的什么邪门?” 燕铁衣深沉的道:“据我想,他是要一劳永逸,一网打尽!” 江昂愕然道:“大当家,此话怎说?” 燕铁衣目注前路,缓缓的道:“你是令妹的兄长,在‘青河镇’甚有名气,本身亦非可欺之人,而我是你的朋友,与令妹相交颇善,令妹的被劫,你我自然不会甘休,依情度理,我们两人都将立时追究探查令妹下落,而最大的嫌疑,便是‘大裕集’的易连顺,这一点,我们想得到,易连顺也会想得到!” 江昂忙道:“这又如何?” 燕铁衣道:“你身怀技艺,我不易相与,他们全很清楚,令妹虽被劫掳,易连顺却难以高枕无忧渡其逍遥岁月,为了一劳永逸,他势须将我二人诱往歼杀,才能免除后患,去其忌虑。” 眼皮目下的肌肉猛跳,江昂破口大骂:“这个恶毒阴狠的狗东西,真是天良丧尽,人性全无,他居然定下如此一条斩尽杀绝的毒计,妄想坑害我们——上苍有眼,便看他的阴谋能否得逞?” 燕铁衣道:“你且莫激动,这只是我的猜测,是否保准,目下也还不敢断言。” 江昂嗔目切齿的道:“错不了,大当家,姓易的定然是敲的这等算盘,这天打雷劈的孽种!” 望着两边迅速倒退的景物,燕铁衣又道:“此次前往‘大裕集’,江兄,我们都得加上几分小心,对方必然是早有准备,认为吃定了我们,才会来上这一手。” “呸”了一声,江昂怒道:“做他的清秋大梦,吃定了我们?他们即使吃定了我,也能吃定了大当家你么?真是笑话!” 燕铁衣道:“问题是,不知他们业已晓得我的底细否?” 江昂迷惘的道:“知不知道大当家的底细,对局面的演变也有影响么?” 燕铁衣道:“当然——如果他们已经明白了我是谁,犹敢前来传信挑引,则他们必已请到极为厉害强悍的高手助阵方敢如此,反之,他们纵然有人帮场,实力便不会过于铺陈了,这其中的关系很大……” 江昂有些忐忑的道:“但是,以大当家震山撼岳,力敌万夫之能,不管他们摆到何等阵仗,该也不堪大当家一击。” 淡淡一笑,燕铁衣道:“我们讲事实,不要说神话,江兄,我是一个人,一个与你同样为血肉之躯的人,或许我比较强而有力,但也止于人所能的极限,不要把我看得太超凡,否则,你就会失望了。” 江昂不安的道:“大当家,你可得撑着啊,这一趟,全赖着你了。” 燕铁衣道:“放心,我会尽力——我请你不要把我看得太过神奇,但是,你也不必对我泄气,比你所想象最好的我要差些,比你所想象最坏的,我多少要好一点。” 尴尬的咧着嘴,江昂道:“我知道,大当家是谦虚。” 燕铁衣忽道:“江兄,我们把奔势缓下来,不必急着赶。” 江昂瞪大了眼:“大当家,事情慢不得啊!” 燕铁衣道:“我们并不延宕,江兄,我只是要狙击后面的跟踪者,或许可以得点收获。” 吃了一惊,江昂急忙回头,却见来路上一片静荡,除了他们双骑奔行之际所扬起的灰尘滚滚以外,并没有发觉其它的异兆;抹了把汗,他道:“后面没有人呀,大当家,你莫非搞错了?” 燕铁衣道:“比较高明的跟踪是不须太过接近目标的,江兄,跟踪者可以遥遥吊缀于后,随着远处的尘头行动即可;我的判断大概不会有错。” 江昂微现紧张的道:“那么,我们在何处狙击他们?” 略一顾盼,燕铁衣道:“前面有条横过路中的小河,河上那座木桥,江兄你看见了?” 长身朝前望-望,江昂道:“看见了,就在半里开外。” 燕铁衣道:“稍停过桥的时候,我便翻身离鞍攀附桥下,你仍然骑马照直前奔,让跟踪者随着尘头跟踪而来,我就会在他们行经木桥的当口加以狙击!” 江昂道:“我可在大当家动手之际相助一臂。” 燕铁衣道:“不必了,收拾几个小角色,犯不上如此劳师动众。” 江昂没有坚持,他又问道:“我在过桥多远再转回来呢?” 忖度了一下,燕铁衣道:“大概三四里路之后,你再往回转。” 江昂又扭头看了看,惊疑不定的道:“你留神,大当家。” 笑笑,燕铁衣道:“多谢关注。” 于是,双骑奔至那座木桥之前,桥下,半满的河水黄黑混浊,河面约有丈多宽,沿河两边生着杂乱的草丛;木桥的年代也相当久远了,马蹄踏上,除了响起轰轰的空洞回声之外,桥身也在不住晃动,策骑奔至桥的中间,江昂方待提醒燕铁衣准备行动,扭头间却赫然发觉燕铁衣踪迹早杳,他那乘坐骑还在跟着骋驰。 江昂骑着一匹马领着一匹马,扬起漫天的灰沙往前-了下去,从远处看,根本搞不清楚那匹马上有人或是无人。 燕铁衣便静静的攀附在木桥的桥梁下,他全身紧贴着梁柱,双手十指宛若铁勾也似扣在桥板之内,他一点也不着急,他的预料很少出错,他相信会有情况随后发生——如果不是他推测的那样,才真叫意外呢。 易连顺在大白天里计掳了江萍,跟着又派人到来明揭实表,完全一副挑衅煽动又轻藐狂妄的架势,然而,这只是表面上如此,燕铁衣判断对方骨子里必然早有了安排,定下了步骤从劫掳江萍,报信逗引,一直到“大裕集”布下的陷阱,绝对皆有在他们认为十分完善的计划,燕铁衣本人与江昂的可能反应及行动,他们也会预作推断,因此,燕铁衣认为己方的举止,业已受到敌人的监视,乃是极其合理的,现在,他就要证明一下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大约过了盏茶光景,攀隐在桥底的燕铁衣,便已听到了一阵急剧的蹄声,正从“青河镇”的方向奔来这边,他在蹄声的落点及疏繁声音中听辨,不禁笑了——敢情那也是两骑。 等待着,燕铁衣在默默估量对方的奔速及位置,当那种擂鼓似的蹄声滚到了桥上,桥身又开始了有些晃动时,他猝然斜射于桥侧的空间,却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折曲动作里笔直上冲,宛若鹰隼,猛扑而下。 那只是一抹光影的闪映,一阵飙的卷荡罢了。 正骑在马上奔过桥面的两名大汉,甚至连什么景像尚未看清,只觉一团黑影暴闪之下,两位仁兄已经怪叫着自鞍上摔落。 燕铁衣一言不发,双手各自提着那两个人的后领,连拖带拽的扯到路边,将他们横掼于地,而不待这二位跌得七荤八素的朋友定下神来,他已扬手如电,左右开弓,一个人给了他们十几下响脆沉重的大耳光。 齿血喷溅中,两位仁兄被打得一边,“嗷”“嗷”惨号,一边溜地翻滚,三魂六魄几乎都被打掉了一半。 背着手,燕铁衣气定神闲的站向一旁,等着对方从惊乱昏沉中清醒过来,他的模样就和一个与事无关的局外人相似。 爬在地下晃动着脑袋,喘着粗气,一口一口唾吐着血水的那两位仁兄,好歹总算恢复了神智,各自抬起两张血污瘀紫的肿涨面孔,迷迷糊糊的找寻着目标——那狠揍他们的人,视线蒙胧中,燕铁衣正向他们颔首微笑。 陡然间,那两人表情大变,却在一-那的惊骇之后勉强扮出茫然的神气来掩饰,但是,他们的表演显然不是天才,内心的反应难以与面部的形态互为沟通,转变之间,笨拙而又僵木。 笑了笑,燕铁衣道:“久不相见了,二位。” 抑着头,其中一个生了双倒八字眉的仁兄拭去了嘴唇的血债,期期艾艾的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突然袭击我们?朝庭有法……江湖有道……就算……你要拦路行劫……好歹……也该先放下句话来……那有……那有才照面便施辣手的规矩?” 另一位窄额狭鼻的朋友也咿唔不清的道:“可……可不是……你看……竟把我们揍成……这等模样……” 燕铁衣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不认识我么?” 那两人极难察觉的极快的,互觑了一眼,齐齐摇头;倒八眉——的道:“认识你?我们……我们怎会认识你?” 燕铁衣道:“当真不识?” 倒八眉苦着脸道:“朋友,若是真个认识你倒又好了,我哥两何至于吃这等苦头?的确,我们不知道今天以前和你在那里见过。” 点点头,燕铁衣问另外一位:“那么,想你也是和你的伙计一样,不认得我了?” 那一位拚命舐着嘴唇道:“我……我想不出在何处见过你……” 燕铁衣笑道:“刚才揪你们下马的那一着,便叫‘下马威’,接下来每位奉送的十来记大耳光,权做‘当头棒’,‘下马威’也施了,‘当头棒’也喝了,可憾你们执迷不悟,犹不醒觉,把我看成了一头呆鸟,罢罢,二位既不上路,我便只好朝绝处干。” 蓦地一哆嗦,倒八眉骇然道:“你,你待干啥?” 燕铁衣搓搓手,道:“对不住,二位便搭当一起到阎王老子那里应卯吧!” 窄额狭鼻的那个尖声叫:“喂,喂,你莫非是疯了?我们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只为了不认得你,你居然就要杀害我们?这算什么名堂?” 燕铁衣安详的道:“为了要证明二位所言不虚——如果我先宰了你们当中的一个,另一个仍然不认识我,你们说的话就有一半真实性,设若再将剩下的一个也宰了,你们依旧是不认得我,便表示你们全说的是实话。” 倒八眉惊怒交加的喊了起来:“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就算你是大霸天,二皇上,也不作与这般整治人,你完全是蛮干一通嘛。” 另一位跟着嚷:“喂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妨摆明了,犯得上开这种损人的玩笑?” 脸色倏沉,燕铁衣暴烈的道:“好,我们彼此之间都不用再玩笑下去了,说吧!你们是‘大裕集’易连顺那狗头手下的什么角色?” 倒八眉反应迅速,他立即一叠声的呼起冤来:“你可冤死我们了,我们和那什么易连顺素不相识,又如何与他扯得上干系?朋友,你是找错人啦!” 那一个也道:“可不是,我哥两只是自混自管的苦哈哈,姓易的高高在上,有钱有势,我们又如何攀得上交情?你弄岔了!” 燕铁衣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你有你的千般妙策,我有我的不变之规——他早就辩实了,认定了,闲闲散散的道:“说你们不上路,是半点也不错,天底下就有你们这种不见棺材不下泪的角色,好吧,你们楞要玩花巧,我就只有叫你们显原形。” 那倒八眉忐忑的道:“朋友,你可得多少讲点道理,那能屈打成招的硬朝人头上加罪名?我们……” “们”字还在舌尖上跳动,燕铁衣的手中已暴眩起一溜寒森森的芒彩,宛若自他的手掌心里耀闪起一蓬冷花花的焰苗,倒八眉杀猪般狂号半声,半片左耳已血淋淋的弹向一边。 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燕铁衣道:“数你最坏。” 说着话,他的右手彷佛托盘似的旋动——看不清拔剑的任何过程,又是,一抹光焰像邪术般闪亮自他的手中,尚抚着左耳干嚎的倒八眉猛的蹦起老高,右耳又去了半片! 侧过脸来,燕铁衣冲着那窄额狭鼻的仁兄笑道:“两只耳朵不能只剐一边,左右必须对称,是么?现在让我看看,你这副尊容上该要如何加以修饰?当然,我也不会忘记‘对称’的原则。” 面色早已青中泛紫的这一位,突然全身一软,“扑通”跪下,带着哭嘶号:“手下留情,求你手下留情啊,我说,我任什么都说……” 燕铁衣笑嘻嘻的道:“真的说?” 这位仁兄抖个不停恨不能剖心以示:“皇天在上,我要再敢一字推搪,便叫我不得好死呀!” 燕铁衣颔首道:“可要注意,起誓赌咒往往都是相当灵验的,如果你不说真话,老弟,这‘不得好死’的下场只我就能令你应验,犯不上麻烦苍天了。” 转向倒八眉,他又道:“你呢?是否还得侍候点什么才能掬出你那‘体已话’来?” 两手抚着两边的伤耳,倒八肩痛得冷汗直流,嘘嘘吸气,他憋着嗓门呻吟:“不……不……我认了……我认栽了……” 燕铁衣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真是何苦来哉?早点输诚合作,彼此不是都少麻烦?更无须伤了和气。” 路的另一头,便在此刻又传来了马儿奔驰的声音,不太急,似是骑马的人一边策行,一边观望。 倒八眉与他的伙伴不由眼睛一亮,不期然浮起了某种祈盼巴望的神情,更透着紧张之色,偷偷向蹄音传来的那边觑视。 吃吃一笑,燕铁衣道:“不必兴奋,二位,来的是我的朋友,不是你们的朋友。” 正说着,江昂业已出现在道路上,他的后头,紧紧跟着燕铁衣的坐骑。 那两位立时像泄了气道两枚猪泡胆,满脸懊丧的垂下了脑袋,模样儿这才真似认命了。 望见了这边,江昂急忙催骑奔近,一面高声问道:“大当家,姓易的果然派得有人盯梢么?” 燕铁衣一指那两位道:“喏,不是都在这里?” 跃下马来,江昂怒视这两个倒足了邪霉的仁兄,狠狠咆哮:“好一双奴才,今天你们要是胆敢混瞒搪塞,不说实话,江爷我在这里就先活剐了你们!” 燕铁衣道:“江兄,你忍着点,这两位业已明白利害,知道轻重,审情度势,想会有所取舍。” 江昂咬着牙道:“一见着易连顺或是他手下的爪牙,我不禁就怒上心头,恨不能一个个把他们挫骨扬灰!” 拍拍江昂肩头,燕铁衣平静的道:“冤有头,债有主,江兄,我们找那始作俑的罪魁祸首,这干小角色,倒不必过分计较,他们也是端人的碗看人的脸,由不得自主?” 江昂问道:“大当家盘询过他们了?” 燕铁衣道:“还没有,这才刚要开始。”—— 第八十四章 省思居 魅怪列陈 江昂低促的道:“事不宜迟,大当家,还是赶紧问完了将这两个奴才打发掉,我们把握时机,救人要紧!” 燕铁衣道:“好,我来问。” 转过身来,他朝那倒八眉的仁兄古怪的一笑,道:“老弟,我们不必转弯抹角,这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易连顺派了几拨人来盯梢?我是指除你们之外。” 倒八眉哭丧着脸道:“共有两拨……一拨仍然隐伏在江家门外,一拨随后跟踪,我们就是跟踪的一拨。” 眉头微皱,燕铁衣道:“那隐伏在江家门外的一拨,又是什么作用?” 舐着嘴唇,倒八眉——的道:“是提防你们这边再有什么帮手出现,好随时向大爷示警。” 重重一哼,江昂道:“易连顺这狗头倒是奸狡!” 燕铁衣凝重的道:“用什么方法示警?” 倒八眉吞吞吐吐的道:“用一种……呃……传信的法子……” 冷笑着,燕铁衣道:“江兄,把这一位请远些,稍停再拿他们的回答互做印证,只要略有出入,他们就会体验到一种极其痛苦的死亡方式了。” 江昂一把揪住那窄额狭鼻的汉子,硬是拖出了三丈多远去,同时,他的“双叶刀”也已交叉架上了对方的后颈——纯是一副随时准备追魂夺魄的功架! 燕铁衣缓缓的道:“好了,现在你就老实点头说了吧!” 吞了口唾液,这一位显得有些艰辛的道:“是用飞鸽传信……” 燕铁衣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我与江昂的行动,你们也早已用鸽传信的法子通知易连顺了?” 倒八眉瑟缩的道:“是的!” 燕铁衣生硬的道:“江家二小姐及其贴身婢女已被易连顺劫掳了去,想你也知道?” 倒八眉畏怯的道:“我知道……” 燕铁衣冷森的道:“是谁动手劫的人?如今又把人藏匿在何处?” 那倒八眉忙道:“这两样我就不清楚了,这位朋友……” 猛扬手,打得对方仰头跌了个倒翻元宝,燕铁衣凛然的道:“不要称我‘朋友’,你还不够这个分量——现在回答我方才说的问题!” 抹着满嘴的血,倒八眉几乎哭出了声:“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只是易大爷下面一个管事,平日受差遣跑腿,他们搞的什么名堂,又怎会说与我听;这位……爷,我向你赌咒,我没有诓你。” 观颜察色燕铁衣相信了对方的话,他毫无表情的道:“易连顺向我挑衅,他原该没有这个胆量,他请了那些帮手来助拳?” 倒八眉又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渍,喉咙里打着“呼噜”道:“我只知道尤二爷的师傅尊宫老前辈来了……另外另外似乎还带着他一个朋友同来。” 燕铁衣有些疑惑的道:“宫不礼来了,是尤老二到‘大凉山’去搬请他的么?” 倒八眉嗫嚅的道:“不是,好象是宫老前辈下山经过附近,特来探望二爷的。” 点点头,燕铁衣冷峭的道:“除了宫不礼与他随行的朋友,其它还有些什么角色!” 倒八眉吃力的道:“还有……还有……‘黄小靴子’……‘大铜扣’汪焕堂……‘翻皮筒’老谷……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燕铁衣忽然徐徐笑了起来,他摇头道:“‘黄小靴子’黄翔,‘大铜扣’汪焕堂,‘翻皮筒’谷如宾这几个,全是道上声名狼藉之辈,一个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易连顺招引了他们,往后可是有好日子过了。” 倒八眉颇觉意外的道:“这位爷……你,你认得他们?” 燕铁衣道:“他们认得我。” 倒八眉鼻青眼肿的陪着笑:“是,是,他们认得你。” 燕铁衣道:“还有没有其它什么人,你是真不知晓?” 倒八眉诚惶诚恐的道:“给我十副胆,爷,我也不敢瞒你。” 燕铁衣冷冷的道:“另外,我是谁?” 呆了呆,倒八眉愕然道:“你,你是谁?” 燕铁衣阴沉的道:“不错,你可知道我是谁?” 倒八眉迷惘的道:“爷,我可真不知道你是谁……他们只告诉我,江家有个帮手,紫巾紫袍,模样生嫩,但却武功极高,尤其一手剑法凌厉异常,可就没说你是什么人……依我看,他们怕也不明白。” 燕铁衣道:“易连顺那干人料定我会偕同江昂前去索人么?” 倒八眉点着头道:“他们说你一定会去,因为……因为江家二小姐对你很好……他们还说你和江家二小姐业已定情,断不会坐视不救。” 燕铁衣低沉的道:“易连顺来这一着的目的,可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吸了口气,倒八眉涩涩的道:“我想是这样吧,要不,有你在,有江昂在,你们岂会就此罢休?大爷若不趁早交待了你们,他又如何逍遥得起来?” 燕铁衣尖锐的道:“眼下易连顺就有得受了,且看谁能‘交待’了谁吧,任他请了宫不礼或是那些牛鬼蛇神!” 倒八眉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响。 燕铁衣望望,他缓缓的道:“你知道么?你与你的伙计全有着好运气,在这里截下你们,是你们的造化,如果在易连顺那里相遇,你们能否留着这条命看明天的朝阳,那就很难说了!” 抖了抖,倒八眉乞怜的道:“这位爷,我业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求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燕铁衣道:“当然,我素来言而有信,你与你的伙计,便暂时在路边草丛里睡上一觉,黄粱梦醒,你们便会知道已经生死转回,再世为人了!” 倒八眉惊慌的道:“但是,爷——” 燕铁衣的手指轻轻自倒八眉的“黑甜穴”上收回来,这位仁兄还牟张着嘴,已经软软侧倒,燕铁衣扶住了对方,抱向路边草丛深处,当他放下倒八眉的身子时,还谨慎的不使草叶搔沾上这位朋友的两边伤耳。 三丈外,江昂高声问:“盘问过了么,大当家?” 来到江昂身边,燕铁衣道:“差不多了,我叫他好生睡上一觉,聊作补慰。” 江昂迫切的道:“大当家,那小子都说了些什么?”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别急,同样的问题,我们还得问问这一位,两边对照一下,他们若是说得相似,都可以得到一觉的补慰,否则,这一觉下去,他们就永难苏醒了。” 窄额狭鼻的仁兄惊恐骇怖的道:“我说,我说,我任什么都说,你们可千万别杀我啊!” 燕铁衣凑近了些,又把方才询问过的问题再一次重复盘询这一位;一边是冷冷的问,一边是掬心以答,于是,燕铁衣的面庞上接渐浮起了笑容——那种金童也似稚真无邪的笑容…… *** 易连顺在“大裕集”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这“首屈一指”的意思包括了很多,在财势上,家声上,固然无出其右,而他的凶横暴虐之名,也是一样迎风臭出四十里,遐迩闻名。 在“大裕集”东头,靠着一片密密的棘林,便是易连顺那座豪华恢宏的宅院,这座宅院气派之雄伟,格局之精奇,绝不在江昂的府第之下,它还有个挺雅的名称:“省思居。” 隐在森林之中,燕铁衣与江昂打量着这座宅院的形势及外貌,江昂轻唾一声,不屑的道:“叫易连顺这等的粗胚住在名为‘省思居’的屋子里,真是一个大笑话!” 燕铁衣笑道:“是谁起这个名字?” 江昂撇撇嘴道:“易连顺的祖父;那位老人家倒还明理晓事,有几分儒气,但传到易连顺,风水就全变了,姓易的只是附庸风雅,肚皮里一包乱草,除了胡作非为贪淫好色,剩下的那还有半点书倦味?更别提省思明辨四个字了。” 燕铁衣道:“这一次给他重重教训过后,或许他能够多少明白他祖父留给他这幢宅院的意义。” 江昂低声道:“我们进去吧?” 点点头,燕铁衣一马当先,偕同江昂自宅后越墙而入。 两人落脚的地方,是一处布置精巧的园圃,他们绕过那株四周围砌以方形花砖的古拙槐树之后,便堂而皇之的踏上了曲廊,曲廊幽折,弓顶朱栏,沿回于楼阁之侧,迤逦而去,却是颇富画意。 周围十分寂静,阒无人迹,好象这只是一座空荡废置的宅院一样,静得有点古怪。 燕铁衣与江昂的脚步声沙沙擦响,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却也能传出老远,然而,就是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心里不觉有些发毛,江昂左盼右顾,十分不安的低语:“大当家这是怎么回事?连条鬼影也不见?他们是在弄些什么玄虚?” 燕铁衣双目平视,行色从容自若:“太阳之下,没有不可理解的邪魔鬼祟之事,江兄,你放宽心,沉住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凭他们那几块料,还能变出什么花巧来?” 江昂频频探视四周,仍然忐忑的道:“说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阴暗中,似是潜伏着什么危机,酝酿着什么诡谋。”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这是不消说的,他们早在准备着对付我们了。” 吞了口唾液,江昂忙问:“人呢?怎么看不见一个?” 燕铁衣静静的道:“别急,到了该让你看到的时候对方自然会现身而出。” 江昂又气又恨的道:“这干鬼祟的东西!” 顺着曲廊转过一幢楼宇,景致豁然开朗,右边是一片铺着黄沙的场上,方圆约有二十余丈,左面,是块铺设大麻石的院落,也有二十余丈的范围,两侧的旷地上,光秃秃的毫无点缀——除了分立其上的百余名大汉。 这些一式劲装,手执兵刃的汉子们,全都并息静寂的挺立着,百多双目光,冷厉又凶狠的瞪视着出现在这曲廊中的燕铁衣及江昂;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人出声,百多人的拥立便形成了一种寒森森的慑迫形势! 燕铁衣吃吃笑道:“江兄,这不全是些人么?我早告诉过你,该让你看到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让你看到的!” 紧握着“双叶刀”的刀柄,江昂微显惶乱的道:“他们人还不少,大当家,我们原该从‘青河镇’多调些帮手来。” 燕铁衣轻轻的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形势的优劣比较,人数并非唯一的条件,江兄,这些小角色不足为虑,得注意的是他们那几个带头的人物!” 不待江昂回答,曲廊前头的弯角处——径由一幢双叠台的侧面——已经有十来个慢条斯理,或是故示雍容的走了出来。 江昂紧张的低呼:“来了,大当家——” 燕铁衣颔首道:“我晓得,我也早已判知他们会从那里转出来!” 一面说话,燕铁衣一边微笑,似是在向对方那些人打招呼——其中可真有几个是他熟悉的,易连顺,“小蝎子”胡谦,“蛇肥”牛宝亭,“黄面仙猿”尤老二…… 走在正当中的一位,年纪大概六十出头了,横扁厚实的五短身材,顶着一颗东瓜般的奇大脑袋,一双尾角垂挂至眼梢部位的眉毛皎白如雪,但是,大脑袋上却披散着漆黑的一头乱发,这人身着粗布葛衫,脚踏粗牛皮绞扣鞋,金鱼眼,蒜头鼻,看上去突梯丑怪,令人印像深刻之至! 老人旁边,却是一位瘦长有如麻杆的人物,马脸黝黑,双臂垂膝,一件黑袍子挂在他身上,就像能被风吹走,带有几分“黑无常”的味道。 另外三个人走在一起,一个是矮小枯干,满脸皱皮深纹的青衫朋友,这人却端穿了双鲜黄扎眼的软皮尖靴;一个体壮如牛,面生横肉累累,全身黑皮衣靠,对襟两排制钱大小的铜扣,擦得净亮生光;第三个的打扮更是稀奇古怪,在眼下的时令里,竟然反套着一袭灰毛茸茸的羔皮筒子,这人体形粗肥,满面油光,裹上这件皮筒子,看上去不觉令人兴起“可宰而食之”的连想——好一头肥羊! 四名黄衣大汉刀提在手,却只有跟在各人屁股后头的份了。 燕铁衣低沉的道:“江兄,那五短身材,黑发白眉的老儿,就是‘大凉山’的老怪物宫不礼,矮小枯干,穿著一双尖头黄靴的仁兄,是‘黄小靴子’黄翔;满脸横肉,皮衣铜扣的一位,是‘大铜扣’汪焕堂,反穿皮袄扮老羊的朋友,便是‘翻皮筒’谷如宾了……” 江昂忙问:“大当家,靠着宫不礼身边的瘦麻杆,活像黑无常的那人又是谁?” 摇摇头,燕铁衣道:“这一位也我眼生得很,约莫就是随同宫不礼一起来此的他那位朋友了。” 江昂目光回扫,悄声道:“那凹目塌鼻,面色蜡黄的干瘦汉子,可就是宫不礼门下的弟子‘黄面仙猿’尤老二?” 笑笑,燕铁衣道:“确有头名符其实带几分‘猿’味,是吗?” 江昂却无心逗乐子了,他喃喃的道:“看来我们半路上截下的那两家伙没说假话,露面的这些人他们都提到了。” 燕铁衣道:“但我们得采取保留的想法,江兄,说不定对方另有好手隐伏未出,却是我们截下的两人本身也不知道的!” 江昂喉结颤移着,嗓门有些沙哑:“希望对方不会再有帮手了。” 燕铁衣平淡的道:“不必担心,我们且先卯起来干上一场再说!” 这时,双方业已接近到不足十丈的距离,对方的人站定下来,易连顺“哗”的一并他手中摇着的描金扇,欠身斜向老者面前,宛如孩子向大人告状:“宫老前辈,喏,一再欺凌晚辈及令徒,并且出言诬蔑你老的就是这两个人!” “黑发白眉”宫不礼一双金鱼眼炯利的瞪视着燕铁衣,脸颊上的肌肉慢慢抽紧了,自齿缝中“丝”“丝”吸气,他声如破锣般开了口:“果然是你,燕铁衣!” 拱拱手,燕铁衣踏上一步,笑吟吟的道:“六年前在陕南‘鼓石顶’一别,再未有缘把晤,宫老近来可好?” 重重一哼,宫不礼道:“易连顺听那丫头说你是燕铁衣,转告于我,我还不大相信,虽然形容的模样近似,我却认为大不可能;燕铁衣,你不在‘楚角岭’当你的二皇上,跑来这里撒什么野,卖什么狂!”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因为手下出了点事,特地前来把事情摆平之后,顺道在‘青河镇’江兄府上小住些日,又怎敢撒野卖狂?” 宫不礼怒道:“你欺侮易连顺,折辱小徒,就是不该,甚且出言诋毁老夫我,便是更大的不该,燕铁衣,你当你北地的绿林头子,干你‘青龙社’的山大王,却休想横到我头上来!” 燕铁衣谦恭的道:“不敢,宫老,但有下情上禀。” 宫不礼气咻咻的道:“你犯不着装模作样,故示虚怀,你骨子里对老夫我并没有多少尊重,老夫我自量也承担不起,你有话就摆过来,大家明说明断!” 燕铁衣和详的道:“事情很简单,却决不似令高足与易连顺所说的那样——易连顺觊觎江昂二妹江萍已久,唾涎其美色而妄思染指,但江萍恶其为人,坚拒不纳,易连顺羞恼之下竟图以暴力遂其愿,日前于‘青河’之滨,双方不期而遇,易连顺先则污言秽语调戏江萍,继则欲加强持,令徒尤老二为虎作怅,助纣为虐,在旁摇旗-喊,更步步进逼,执意以胁迫手段里使江萍就范,而我不幸适逢其会,安得坐视不出?可叹任我再三劝阻委曲求全,令徒与易连顺俱皆悍然不从,仗恃人多势众,更待将我一齐摆平,宫老,人处此情,此境,岂甘俯首认命?我无奈之下,只得勉力自卫,遗憾的是,我居然承让于令徒;经过情形,便乃如此,屈直之间,尚请宫老秉公评断了。” 宫不礼大声道:“燕铁衣,你少在那里咬文嚼字,拿酸气冲我,你们中间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缠事我全不管,我只问你为什么挫辱我的徒弟,又出言侮骂老夫我。”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方才我业已说明了,令高足‘为虎作怅’‘助纣为虐’,帮着易连顺妄行逆施,且‘步步进逼’,更欲暴力相加,宫老,我‘岂甘俯首认命’?‘勉力自卫’总不为过吧?” 窒了窒,宫不礼又咆哮:“但,但你不该又辱骂我。” 燕铁衣道:“我没有辱骂你,我只是说你那几下子也吓不着我而已,就算这几句话不大中听,但‘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宫老体谅,想能曲予包涵。” 宫不礼瞪着一双金鱼眼道:“娘的,燕铁衣,你竟敢如此小看我,单凭这一桩,我便不能与你罢休!” 燕铁衣一笑道:“宫老,你的意思是说,我该臣服于你才算正确的了?” 略一犹豫,宫不礼骑虎难下的吆喝道:“正是!” 燕铁衣道:“这样不嫌太过高抬了你么?” 宫不礼大吼:“燕铁衣,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就上得了天?好,这些年来你狂也狂够了,横也横遍了,娘的,我便惦惦你是否真有这等不可一世的分量!” 一侧,“黄面仙猿”尤老二叫道:“师父,且容徒儿先来顶这头阵,煞煞姓燕的锐气!” 宫不礼叱道:“滚到一边,你还嫌人丢得不够?” 燕铁衣闲闲的道:“你们无须争先恐后,只要真个豁开了,大家都有机会玩……宫老,你是不是再斟酌一下?何苦为了一件不值出头的事而搞得大动干戈,白刃相见?这对我固然不好,对宫老你只怕更不愉快呢。” 宫不礼怪叫道:“你当我含糊你?” 摆摆手,燕铁衣道:“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不值罢了。” 宫不礼气涌如沟的吼道:“燕铁衣,不管你怎么说,只为了赌这口乌气,今天也要与你见个真章,分个高低,好叫你知道我姓宫的这几下子,是不是如你所说没有什么大不了!” 燕铁衣道:“那么,令高足与易连顺劫掳江萍的这笔帐,你又如何同我结算法?”—— 第八十五章 恩威并 不礼亦礼 宫不礼恶狠狠的道:“我早已说过,你们中间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我不管,我只是冲着你对我的不敬而来,你们双方的一笔烂帐自己去算,与我无关!” 点点头,燕铁衣道:“那么,令徒若涉于其中,你也是一概不管的了?” 宫不礼一时回不上话来,憋了半晌,才老羞成怒的吼道:“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燕铁衣,你他娘的人前人后说我闲话,看我不起,好歹我也要与你比划比划,争回这个脸面,你如果胜得了我,我拍拍屁股领着徒弟走路!否则,你就得横下来往外抬,别的事你便想管也管不了!” 燕铁衣道:“当真?” 宫不礼大声道:“老夫我自来言而有信!” “黄面仙猿”尤老二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他赶忙插嘴道:“师父,和姓燕的这种人何必讲什么道理,谈什么信用?干脆大伙并肩子上,先放倒他才是正经。” “呸”了一声,宫不礼吼道:“给我闭上你那张鸟嘴,这算说的什么诨话?老夫我行南闯北,江湖大半生,武林四十年,水里火里,刀枪剑林的拚进拚出,挣的就是一个‘名’字,立的就是一个‘信’字,岂能似你这般胡闹一气?你他娘不要脸,我这为师的也能跟着脸不要?” 尤老二一碰了个大钉子,却又不敢顶撞半句,只好灰头土脸的站到一边,嘴皮子抿动着不知在咕哝些什么。 燕铁衣一拱手,赞道:“好,宫老,真正是前辈风范,豪士气度,输赢不论,只这副磊落坦荡的肝胆,便令我燕铁衣敬佩莫名,特先此向宫老表过。” 宫不礼相当受用,表面上却火辣辣的道:“少来这一套,老夫我不领情!” 笑笑,燕铁衣又向尤老二道:“我说尤兄,令师虽然脾气比较躁烈,个性比较冲动,但仍不失为道义君子,尤兄你在江湖上也混得有声有色,名气不弱,尚请爱惜羽毛,珍摄自重,与令师同进退,要不然,英名毁于一旦,就会扼腕不及了!” 尤老二鼓着一肚皮怨气,恨声道:“姓燕的,你那算盘也别敲得太如意了,你是否为家师对手,现在还言之过早!” 燕铁衣一指易连顺,神情顿时冷森下来,他萧煞的道:“易连顺,你是这一切纠纷的始作俑者,也是所有不幸后果的罪魁祸首,只因你个人贪淫无行,便恶意歪曲事实,兴风作浪,蛊惑这许多江湖同源来为你助阵帮场,却将你自己的卑鄙企图与丑恶行径,掩饰在他人的意气之争里,易连顺,你唆使得可耻,鼓动得可悲,我们且看你这‘借刀杀人’之计是否能够行通!” 脸上是一阵红,一阵青,易连顺嗔目咬牙的道:“你休要居中挑拨离间,姓燕的,你才是个淫棍,是条色狼,更是个目无余子的狂徒,你,你竟然胆敢勾引我的心上人,横刀夺爱,恃强碎情,你要我过不去,我就不会让你好过,别说各位前辈早已看不惯你那嚣张跋扈之气,受不了你那诋毁讥诮之辱而誓欲连手相惩,就只我的这段姻缘横遭破坏之恨,也断不能与你罢休!” 一直未曾开口的江昂,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他愤怒的叫了起来:“易连顺,你真是死不要脸,无耻无行之至,我二妹厌恶你到了极处,睬都不愿睬你,你只是单相思,胡纠缠,一厢情愿的在那里做白日梦,竟还口口声声嚷着什么‘心上人’‘横刀夺爱’‘恃强碎情’,那个是你的心上人?谁又同你有情有爱?自说自话,昏头昏脑,简直是个疯子,尚且是最下流的疯子!” 易连顺的面孔涨赤似一副猪肝,他跺着脚,口沫四溅的大叫:“老子要的是你妹妹,不是你,你便想当我易大少的舅子我还不屑接受,你等着,江昂,待我收拾了姓燕的再来处置你,我要你把方才那番屁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给我再吞回去!” 江昂极端鄙夷的道:“姓易的,你还是替自己琢磨琢磨等会怎生逃命,才是当务之急,你劫持了我二妹的这挡子事,以为我会轻易将你放过!” 易连顺厉吼道:“我一定要宰了你,江昂,你这不识抬举的王八蛋,比起你弟弟来,你是半点脑筋与人味都没有,天知道江萍怎会有你这么个狗熊哥哥。” 江昂生硬的道:“姓易的,你以为你拉拢得了我三弟?那才真叫笑话!” 狞笑一声,易连顺道:“江昂,我说就叫你江家来个‘窝里反’给你看看。” 旁边的尤老二急叫:“公子!” 哼了哼,易连顺咽下了刚想说的话,却不怀好意的阴着声道:“便让你们狂上一时,终会有场好戏叫你们看!” 江昂狐疑又气恼的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又有什么阴谋?” 易连顺嘿嘿奸笑道:“你就慢慢去猜吧,江昂,这可是一桩非常有趣的事哩!” 额角上暴起青筋,江昂激动的吼:“易连顺,如果你又向我江家人施下什么诡计?布了什么陷阱?我必要你拿性命来抵偿!” 易连顺冷笑道:“你可吓死我了!” 一伸手拦阻了气不可抑的江昂,燕铁衣低沉的道:“现在无须同姓易的在口舌土争上下,他话中有话是不错,但目前辣手的主儿不是他,待我们打发了他请来的这些帮手,姓易的自然就是瓮中之鳖,那时,我们要问他什么,他若还能坚不吐露,我就不姓燕!” 深深呼了口气,江昂痛恨的道:“这真是头畜牲。” 燕铁衣目光转向“黄小靴子”黄翔脸上,黄翔似乎颇为局促的挪动了一下身子,用力挤出一抹笑颜,却笑得好干涩。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小靴子,你也是来‘琢磨’我燕铁衣的喽?” 满布绉褶的面孔上浮起一片掩隐不住的尴尬与无奈之色,黄翔赶忙陪笑道:“大当家包涵,我受人之邀,来此助阵,事前并不知道待要对付的主儿是谁,至到大当家莅临前不久,才弄明白他们的对头居然就是大当家,局面搞成这个样子,实非预料所及,千祈大当家见谅。”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搓着手,黄翔苦笑道:“江湖规矩,大当家比我们更明白,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固是一则,明知不可为仍须为之,亦乃颜面骨节攸关;大当家是何等人物?我们并非是嫌日子过得枯燥乏味了来找大当家玩命寻乐子的,平白无故谁敢冲着大当家摆架势?无奈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好歹还得请大当家指点,冒犯之处,尚求大当家宽宏大量,莫予计较!” 燕铁衣想了想,道:“这也是实话,小靴子,我自会斟酌。” 微微躬身,黄翔道:“谢大当家宽宥。” 双眉一扬,燕铁衣又向早已躬腰咧嘴的“大铜扣”江焕堂道:“伙计,好多年不见你了,买卖还干得惬意吧?” “大铜扣”汪焕堂满脸的横肉堆至着,呵呵的笑:“还不是全靠当家的赏碗饭吃?否则,只要大当家一声令下,北地的黑道营主,那还有我们独脚的买卖可做?” 神色蓦沉,燕铁衣冷冷的道:“既知如此,我饶得过你们,你们就放不过我!” 汪焕堂表情惶恐的踏前一步,垂着手道:“大当家明鉴,我的情形和小靴子完全一样,事前不知道是大当家,事后又-不开手,作蜡到了极处,要早知是大当家,那个还敢到来触自己的霉头?” 燕铁衣缓缓的道:“好吧,伙计,待会大家不妨卯起来,你们别负他人所托,我总也叫你们下得了台就是了!” 抹了把汗,汪焕堂忙道:“全靠大当家手下留情。” 眼睛一斜,燕铁衣又瞄向了“翻皮筒”谷如宾;谷如宾窘迫的打了个哈哈,双手用力抱拳:“谷如宾向大当家请安。” 燕铁衣笑道:“三年多前,你打横截了一票红货,苦主是与‘青龙社’有关的商家,我们大领主屠长牧气愤之下硬要追杀你以示严惩,你托了北地大豪胡半仙前来说情,是我压制下屠长牧,只叫你吐出红货就算了事,一根汗毛也未动你,姓谷的,有没有这挡子事呀?” 谷如宾红着一张油脸道:“有,有,当然有,这皆是大当家一念慈悲……” “-”了一声,燕铁衣道:“我以为你忘了。” 谷如宾惶然道:“大当家高抬贵手,始能由我过关,超生之德,岂敢稍忘?” 燕铁衣突然狠酷的道:“若是未忘超生之德,你今天就拿这种方式来报答我?早知你是个如此无心无肝之人,当年我还留你作甚?” 满头冷汗,穿著厚羊皮筒子皆未流出一滴汗珠的谷如宾,只这瞬息之间便淌满了汗;他舐着嘴唇,愧疚不安的道:“谷如宾知罪了,但仍乞大当家垂察下情,赐予包涵……”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你们三个,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之辈,在道上混的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不少,但向来你们都没招惹过我,念在同行之谊,我也不愿贸然收拾你们,今天你们总算和我面朝面的碰上了,不管你们有多少道理可说,这已表示你们该遭报应的辰光到了,姑念你们尚知是非之处,且对我不失尊重之心,多少我会体谅你们,然而你们却不须客气,尽管倾以所能,攻杀于我!” 黄翔、汪焕堂,谷如宾三人齐齐躬身,形色惶恐:“我们不敢……” 就在这时,宫不礼业已憋不住了,他怪叫道:“娘的个皮,这是在扮演那一出好戏,燕铁衣你别再摆弄你绿林盟主的威风了,此地不是‘楚角岭’你‘青龙社’的大堂,你他娘没那多的‘高高在上’;还有黄老弟、汪老弟、谷老弟三位,你们含糊个鸟?燕铁衣眼下乃是浮滩之龙、离山之虎,爪不全、牙不利,正好趁此时机摆平了他,也可免除后顾之忧,犯得上一味低三下四的去央求他?” 易连顺也急道:“宫老前辈说得是,三位大哥,姓燕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三位今朝开罪了他,若不索性加以剪除,往后他还会容你们混下去么?有道是‘剪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各位既已-了这湾混水,便只好横下心来狠到底,歼杀此獠,方为上策!” 尤老二打铁趁热的跟着吆喝:“我们别磨蹭了,并肩子上!” 大喝一声,宫不礼瞪着金鱼眼道:“胡说!我叫他们三位老弟挺起脊梁,不用含糊,大家豁开来拚,却并不是要一窝子上去打群仗,老二,你少他娘的推波助澜,坏了为师一世英名!” 尤老二又气又急,却不敢表露出来,他焦虑的道:“师父,目下可不是讲规矩的时候,他们三位………” 宫不礼愤怒的打断了徒弟的话:“不管你怎么说,我可承担不起这个‘以众凌寡’的臭名,大半辈子来,我老夫未干过一桩落人口实的事,莫非老到快入土了反倒要搞上一遭不要脸之事?你不必再讲,照我的法子来!” 尤老二嗫嚅的道:“徒弟只是担心师父失闪!” 宫不礼咆哮道:“放你娘的狗臭屁,真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你这是在触我的霉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昏了你娘的头!”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尤老二连连后退,哭丧着一张黄脸,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宫不礼目光四巡,火爆的道:“胜负事小,气节事大,老夫绝对单挑单打与燕铁衣拚上一场,你们若想打群仗是你们的事,但至少也得在老夫我败阵以后;有我在此,你们不可胡来!” 没有人答腔,自然,也没有人出面反对。 燕铁衣笑道:“有气魄,宫老!” 往铺着黄沙的场子一指,宫不礼大声道:“燕铁衣,这边来!” 说话中,只见这位凉山老怪略一提腿,人已飘了起来,彷佛风送羽絮般那么轻巧的落向三丈之外的场子里,甚至连一抹尘沙也未拂动。 点点头,燕铁衣笑道:“好,好一手‘天风来羽’。” 他口里在赞,却自自然然的翻过栏干,跳到场中,半点不见卖弄。 宫不礼气呼呼的道:“少-嗦,燕铁衣,你亮家伙!” 正对面站着的燕铁衣和悦的一笑道:“宫老,我是动招即出剑,不会和你客套,还是你先请吧。” 宫不礼猝然进扑,在他身形甫动的一-那,一个身影竟奇诡的幻化为十六条真伪不辨的影子,而每一条影子具皆带着一条丈许长儿臂粗的黑虹! 黑虹翻卷回旋,宛若扭曲着的蛇体,怪异而狰狞。 燕铁衣身形倏偏,几乎不可思议的斜身从十六个真幻莫定的影子空隙中闪出,闪出的同时,一片寒光倒流——像似一道半悬着奔流的河水。 宫不礼居然不动,他手上的“黑蟒鞭”突然绕体飞舞,将他囊成了一股乌黑的旋风,贴地冲入——这一次,扬起了漫天的黄沙! 猛挫身,燕铁衣双手握剑,而剑便在他手中疾速吞吐,刃芒的收缩似是自剑尖上喷出的冷焰光雨一般,快不可言的弹射飞刺——于是,滚动的黑色旋风便速速歪斜,又连连倒退。 狂吼如雷,宫不礼暴退丈外,他的“黑蟒鞭”立时布成了,一面黑网——有形的,与无形的网影又像是一片黑云,搂头盖顶罩了下来! 于是,燕铁衣的“太阿剑”在发出那样尖锐的呼啸声中贴身翻飞,剑芒宛如匹练般将他卷裹其中,就如同方才宫不礼相似,他的形体也凝成了一股激荡卷扬的旋风,只是,却像一道晶莹而闪耀着电光雷火的旋风! 纵横交织的黑网罩落,但竟似罩在一枚倒竖的,尖滑的锥体上,未能发挥任何扣盖的效果。 那枚倒竖的尖锥突然化为银亮璀璨的光柱,冲破网,彷佛经天的长龙波颤而起,冷芒紫气,并溅炯灼! 是的,“剑魂化龙”。 宫不礼两只金鱼眼蓦地凸突出来,石破天惊的大吼:“老夫与你拚了!” 他的“黑蟒鞭”在吼声中迅速幻化为两个扭绞的大圈,他往前飞掠,挥着长鞭结连的圆圈,准确无比的套向正在折射而来的光柱。 就在双方快要接触的一-那里,眩目夺魄的那道璀璨光柱倏然收——燕铁衣连人带剑暴穿过鞭身舞成的圆圈中心,半空返转,面朝着宫不礼的方向轻轻落地。 宫不礼一着落空,猛抖鞭身,人随着扬鞭之劲来了个大回旋,他吼叫着刚向前冲出两步,却又立时收住势子,呆了一样僵在当地。 “太阿剑”斜指向下,刃锋闪闪生寒,燕铁衣微笑道:“宫老,还有兴趣再战么?” 僵窒了半晌,宫不礼摇摇头,缓缓将他的“黑蟒鞭”缠回布衫掩遮着的腰际,他的神色阴沉而晦暗,一边喃喃的骂道:“燕铁衣,你是个阴损的鬼东西……” 燕铁衣笑道:“该驾,宫老,该骂。” 宫不礼咂了咂嘴,有些赧然的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不是?” 欠欠身,燕铁衣低声道:“我占的是个年轻,宫老,退回三十年去,我怕不是宫老的对手。” 才想笑,宫不礼又板起面孔:“小他娘奉承我,老夫不受!” 其实宫不礼不受才是对的,燕铁衣是客气,如果把宫不礼的年龄退回三十年去,他的艺业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深厚造诣。 燕铁衣道:“宫老,我们彼此之间原无仇恨,宫老豁达,就此作罢了吧?” 宫不礼意态阑珊的道:“我他娘、人虽老,面皮倒还不厚,本事比不过你,莫不成还能撒赖?我是算了,但我那老友却只怕仍得和你较量较量。” 燕铁衣道:“宫老是指?” 宫不礼道:“就是那黑麻杆似的一位,想你也该有个耳闻-‘乌鬼盗魂’应光清。” 燕铁衣喟了一声:“原来是他,滇边的独行大盗,也算盗字辈的祖先了……” 宫不礼轻声道:“老应一旦动手,就得见彩——不论是见人家或自己的彩,等会他下场子,你他娘可别朝绝处干,否则,我就和你没完!” 燕铁衣道:“宫老放心,我不怕他应光清,还能不在乎宫老你?” “呸”了一声:宫不礼道:“娘的,你不但剑快,嘴也来得巧!” 燕铁衣又道:“宫老,你那宝贝徒弟?” 宫不礼又叹了口气:“他不会和你试了,做师父的都不行,徒弟还出他娘什么洋相?我会压住他!” 燕铁衣诚恳的道:“全凭宫老。” 曲廊上及场子边观战的各人,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看明了这次拚斗的结果,大多都是懵然不觉其妙,而易连顺却已忍不住叫了起来:“宫老前辈,你老和姓燕的还有什么可谈的哪?不要中了他的鬼计,接着干啊,我们誓为你老的后盾,好歹同姓燕的分个生死再说……” 宫不礼勃然大怒,嗔目吼道:“易连顺,你他娘这是在看耍猴戏么?吆吆喝喝的穷凑热闹?该怎么办老夫我还不知道?尚要你来指点?” 易连顺一时弄了个下不了台,他脸红脖子粗的申辩着:“老前辈切莫误会,我只是眼见前辈和姓燕的太过接近,生想前辈中了这厮的暗算,一时情急,方才出声催请前辈留意……” 重重一哼,宫不礼往场子边那些个大汉面前一站,冷冷的道:“老夫我与燕铁衣之斗到此为止,下面那位有兴趣尽请自便。” 靠在廊边栏干上的易连顺闻言之下大吃一惊,他与身侧的“小蝎子”胡谦面面相觑,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的叫出声来:“这……这算什么?胜负未分,怎的就拉倒啦?我们岂不是都跟着丢人?” 那边,宫不礼暴叱道:“放你娘的屁,易连顺,你再要出言无状,别怪老夫我翻脸无情!” 尤老二抢前一步,气急败坏的向易连顺道:“公子,公子,你就少说一句吧,惹火了家师可不是闹着玩的,不但你,连我也同样吃不了兜着走;公子你且稍安毋躁,好在我们还有几步棋可行,姓燕的不一定能讨得了便宜。” 咬咬牙,易连顺果然不哼了,但却几乎气炸了心肺。 此刻,那麻杆似的黑无常——“乌鬼盗魂”应光清突然越过廊栏,大步来到场中,他冲着燕铁衣,嗓音低哑的道:“燕铁衣,好剑法,宫老兄退避三舍,我却要来讨教!” 燕铁衣一笑道:“非比不可么,应老兄?” 应光清那张黝黑的马脸上毫无表情,他冷冷的道:“燕铁衣,任你名重四海,威凌五岳,可也糊不住我,胜负是一回事,这口气却受不得!” 燕铁衣平和的道:“老兄,我们自来无怨无隙,这桩——与你本身又无牵连,犯得上把脸撕破?” 应光清怒道:“你故意表示委曲求全,装成一派息事宁人的谦和之状,实则并非如此,你乃是认定了我姓应的不配与你动手?” 燕铁衣忙道:“应老兄这是说到那里去了?我只一秉和祥之念,祈盼应老兄息干戈之心,至诚至意,岂敢稍有藐视应老兄之处?” 马脸一沉,应光清压着嗓门,却狠狠的道:“姓燕的,宫老儿与我相交莫逆,你当着我的面挫败了他,也等于刷灰了我这张脸,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本事你就连我一起打发掉,否则你休想就此安稳!” 燕铁衣也低声道:“但是,我和宫老业已言和啦,至少你也该念在我不曾予宫老难堪的份上退让一步吧?” 应光清执意的道:“这是另一码子事,宫老儿栽了跟头,我这做朋友的万没有袖手旁观之理,不管你怎么做法,我们脸面上总是无光,燕铁衣,今天说什么我也要争回几分颜色来!” 无奈的耸耸肩,燕铁衣道:“那么,就意思意思,点到为止吧?” 应光清硬邦邦的道:“没有这等便宜的事,燕铁衣,不见血便不能休——我使你挂了彩,你自认倒霉,你使我挂了彩,我一拍屁股偕宫老儿走路;但话说在前头,挂彩的部位可没有挑拣的余地,那里豁开那里算?”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好吧,还求应老兄手下留情。” 应光清大声道:“我不听你这套‘言不由衷’,姓燕的,动手!” “太阿剑”的芒光便彷佛连结在应光清的语尾上,随着他这一声叱喝飞射至这位“乌鬼盗魂”的面门,狠准凌厉,快不可言…… 怪叫半声,应光清身形猝矮,有如螺陀般急速旋转,而旋转的过程中,溜溜寒电闪掠穿刺,宛似洒溅出雨点万千,强劲骤密,抡成一圈又一圈的弧彩! 燕铁衣倏然腾挪——在瞬息间做了三十六次的翻跃,长剑掣挥,凝映出一副多角的,不规则的光之图,而角与角的连贯却是严紧到无懈可击的,锐风破空,恍同啸泣! 暴退十步,应光清手上的独门兵器“龙舌钻”晃颤着如波的冷电,抖洒出流星曳尾般的错杂光束,飞卷敌人,当光束映起,一钻如虹,像似来自九幽,那么突兀得难以思议的猝戳向前! 这老强盗真是来胜心急立功心切,只是才上手,他便施展了浸淫其中有三十余年的那式绝活儿——“幻虹盗魂”! 燕铁衣蓦的挺身如桩,非但不闪不躲,更且不拦不架,只见他往前突胸,似是准备以大好胸膛迎接对方疾如石火的一刺。 扁锐的钻头带着冷芒一点,倏然闪映,已经到了燕铁衣胸前,一-那间,应光清看明了燕铁衣的反应,不禁大吃一惊,暗觉有异,但双方的势子都快,起于俄倾,结于须臾,当应光清警惕到不对,却已不及换招收手了。 “龙舌钻”闪电般札上燕铁衣的胸膛,然而,不见预期的血光,只是并扬起一抹火星——交杂在金铁撞击的一响清脆里。 那是燕铁衣竖截胸前的“照日短剑”,应光清竟然忘怀了。 观战的宫不礼,睹状之下惊叫一声:“慢着——” 燕铁衣的“太阿剑”剑尖弹颤,抖起一滴血珠向空——刚好是应光清手背上那小小的一抹破皮伤口中所能挑出的流血量! 呆了半晌应光清望着自己手背上那道极小极小的伤口,伤口细微得宛似精心比测过再用薄利的小刀谨慎划了一下也似,只有些微麻痛的感觉,严格说来,这根本不能称为“伤口”。 但是,皮肉上的伤口不大,应光清内心的创伤却钜痛,他缓缓的收回家伙,灰沉着马脸向燕铁衣沉哑的道:“你以前听谁说过我这‘幻虹盗魂’一招的奥妙?”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曾闻及,但多年来的搏杀经验告诉我,当某一种招术的形像密集在眼前的时候,则真正的致命一击往往隐伏于后,而你的姿势微倾,手肘自腰下上抬,施展此招的攻击部位,大概就不会超逾胸膛的范围之外了;应老兄,幸蒙承让,不是我功夫好,只是仗着心眼稍活,还有,你忘了我的另一柄短剑。” 应光清泄了气似的连腰背都显得佝偻了,他垂着那双长臂,喃喃的道:“就这么输了?又输得连拚命的机会都没有……” 燕铁衣忙道:“是你自己说的,应老兄,见彩便收。” 大步走了过来,宫不礼拍拍老友的肩膀,低声安慰着道:“算了吧,乌老鬼,这原不是拚命的事,说得难听点,在姓燕的手里栽个小跟头也没啥丢人的,方才他那一剑,原是不挑你的手而顺斩你的头,就好象先前他大可创我的肩而刺穿我的眼一样,人家业已够包涵啦,我们岂能太不承情?况且,我们都有言在先,打得起,也该输得起……” 应光清没有再说话,一-衣袖,转身便朝场外行去—— 第八十六章 因果循 只争迟早 宫不礼扭头向着廊下大喊:“老二!咱们走啦!” 正在廊下暗自心惊的“黄面仙猿”尤老二闻声之下,不觉大为狼狈,他急切的道:“师父,现在如何走得了,我们总要设法扳倒姓燕的,找回几分面子来才是,徒弟卑微不关紧要,师父你老可塌不起这个台呀,一走了之,岂不落人话柄。” 宫不礼的一双金鱼眼怒瞪,他厉声道:“你懂个屁!燕铁衣与我们原无深仇大恨,言语上有所不快,斗过一场也就是了,难道非得拚命不可?你少-嗦,跟我走,这里的事不准你管,实际上你也管不了!” 尤老二进退维谷,犹硬着头皮申辩:“师父,师父,易公子待弟有衣食之惠,知遇之恩,徒弟不忍就此相舍,更乞师父看在徒弟份上,赐予周全……” 大吼一声,宫不礼气冲牛斗:“混帐畜生!大胆孽徒!为师我自小把你养大,教你育你,卫你护你,不比这什么衣食知遇更来得情深义重?而我叫你离开,亦是为了你这条狗命着想,连为师我与你应二叔都不是姓燕的对手,你自己称量称量,罩得住么?燕铁衣为剑中宗师,绿林巨霸,有整个‘青龙社’为其后盾,你算老几?竟取螳臂挡车,真正自不量力,自寻死路!” 黄脸透青,尤老二嗫嚅着道:“但是——师父……” 猛一跺脚,宫不礼吼道:“尤老二,你若再要迟疑不决,便遭自断生机,不但你的死活与我无涉,‘大凉山’师门之路你就此半步不得踏入!” 咬咬牙,尤老二回身朝易连顺一揖到地,带着哭腔道:“易公子,情形你都已看见了,不是我尤老二临危相舍,实是师命难违,就此别过,山重路遥,公子你善自珍摄吧。” 易连顺脸色大变,他伸展双臂,嘶哑的大叫:“不不,尤老二,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宫老前辈,应老前辈,我们势仍可为,你们别走,收拾姓燕的并不困难,只要你们帮我一把……” 尤老二早已跃出栏干,头也不回的跟着宫不礼向外走去,易连顺在后面步履踉跄的一边追赶,一边仍在扯开喉咙呼叫:“你们不能就这么弃我而去啊,你们必须帮着我……我还有法子对付姓燕的,真的有法子……别走,你们别走,你们要钱?我有,要多少都给,珠宝、珍玉、屋地田产也行,只要你们开口,尤老二,两位前辈……” 在他呛哑凄厉的呼唤声中,墙头人影晃闪,别说应光清早已鸿飞冥冥,宫不礼师徒也都踪影不见了…… 失魂落魄般呆立在那里,易连顺满面绝望之色,双目茫然的喃喃自语:“走啦?就这么走啦!我像祖宗似的侍候他们,天皇老子一样奉承他们,居然说走就走?在我濒临危难的时节?尤老二……你这没心没肝的东西,我这些年来大把的银子,-美的酒食,都-在狗身上了……” 突然,他发了狂般跳将起来,口沫四溅的红着眼吼骂:“宫不礼,应光清,还有尤老二,你们算是什么武林高手?江湖好汉!我操你们的十八代血亲,你们都是些窝囊废,下三滥,不仁不义的猪狗,不忠不勇的畜牲,临危退缩,遇难苟免,你们都不是人啊?你们……” 吃吃笑了,燕铁衣悠闲自若的道:“姓易的,他们在你面前你敢这么破口大骂我才叫佩服你,人都快走到南天门了,你自个儿在这里穷吆喝,管个屁用?” 赤红的眼睛突凸着,易连顺指着燕铁衣,声嘶力竭的叫:“是你!燕铁衣,就是你说卑鄙龌龊的狠毒东西,你强抢了我所爱的人,更且欺凌到我头上来,要刨我的根,揭我的底,叫我不能再混……燕铁衣,你是个色狼,淫棍,土匪,强盗!” 燕铁衣淡淡的道:“至少,我没有发疯如你!” 易连顺双臂高举,激昂亢烈的吼叫:“我的朋友们,我用重金礼聘而来的各位朋友啊,你们拿了我的钱,受了我的惠,岂能眼见我陷此困危,遭此羞辱而坐视不救了?你们该出手了哇,帮我杀了他,杀了燕铁衣……” 曲廊中,便在这时腾掠起三条人影,疾若鹰隼般扑袭而下——三个人的来势聚向个焦点,燕铁衣。 “太阿剑”铮然料举一片寒焰绕了朵青白璀璨的花影,凌空的三个人-然分散,极其俐落的翻落着地! 嘿,是“黄小靴子”黄翔,“大铜扣”汪焕堂,及“翻皮筒”谷如宾三个!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三位,被易连顺用话一逼,坐不住啦?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可不是?” 三个人相视苦笑,黄翔踏前一步,低声道:“大当家业已明白我们几个的苦衷,形式上不能不应付应付,尚请大当家体谅,冒犯之罪,容后叩山请恕。” 谷如宾干咳一声,跟着紧压嗓门道:“犹要请大当家手下留情。” 笑笑,燕铁衣道:“我说过的话我会记得,你们三位却不必顾忌,尽量冲着我下狠手就是了!” 三个黑道上的狠货,在燕铁衣面前却是这般狼狈,他们尴尬的僵立着,一时竟不知如何来展开这场好戏的序幕。 那边,易连顺已由“小蝎子”胡谦及“蛇肥”牛宝亭拖回廊下,这时节,易连顺眼见他的“帮手”们又都磨蹭开来,不禁火冒三丈,嗔目大吼:“你们动手哇,还在那里发的那门子楞?牛宝亭代我去请你们来,凭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大笔钱财-下去,并非请你们到这里干瞪眼来的……” “大铜扣”汪焕堂神色憎恶的低骂了两句:“真他娘的不是玩意,几文臭钱,就把我们连人买了?” “翻皮筒”谷如宾也恨恨的道:“姓易的小子盛气凌人,错开眼前的场合,我反过来就要叫他好看!” 吸了口气,“黄小靴子”黄翔道:“谁叫我们拿了他的?揍合着替他意思一下也罢。” 燕铁衣有些不耐的道:“你们可以动手了,如果三位不方便开始,我无妨代劳!” 黄翔低促的道:“就请大当家指点。” 燕铁衣脚步只移动了半尺,“太阿剑”的冷弧已同时笼罩了这三个黑道高手,“大铜扣”汪焕堂猛然斜身,双手伸缩,一对“蛇头矛”泛着点点寒星流灿,“翻皮筒”谷如宾身形倏矮,倒肘翻挥,敢情他使的是一柄宽锋紫金刀,刀贴肘臂,出式之下,凌厉无匹!而黄翔却一飞冲天,跃腾三丈有余。 “太阿剑”的弧芒猝然变幻成一蓬密集的光雨,急泻狂罩,汪焕堂与谷如宾双双暴退,半空中的黄翔电翻而下,凌虚旋回,他那双尖头黄靴便石火般连串蹴踢而至。 燕铁衣似乎无视于黄翔那双靴层头裹着三角钢锥的黄靴,他微微昂头,毫不躲避,左手闪动,一抹白芒-那时呈现成大小不一的几十个光之漩涡,反卷敌人。 惊叫着黄翔急忙扭腰展臂,倒翻向后,谷如宾则大吼一声,紫金刀挥如匹练,正面砍劈过来。 燕铁衣的长剑自斜刺里的偏锋抖飞,一片冷焰撞刀身,当谷如宾的紫金刀受击震跳的须臾,比闪电还快的一道流虹已“擦”一声掠过他的胸! 人前怪叫着往后倒退,谷如宾惊恐的察视胸前,他才骇然发觉,他这件羊皮筒子竟已由中间削裂开来,变成了一件不伦不类的嵌肩! 背后,汪焕堂闷不吭声,双矛晃飞,直刺燕铁衣背心,当矛尖要沾及燕铁衣衣袍的一-那,“太阿剑”猝然像一阵旋风般自侧下方倒卷上来,芒彩并射,眩目夺神。 汪焕堂的动作也快捷至极,他整个身体突向横飞,双矛交叉硬截,人便“呼”声抡转,直撞对方。 不分先后,黄翔贴地扑滚至前,双鞭暴弹,急蹴燕铁衣小腹。 在这样强猛又凌厉的攻袭下,燕铁衣的反应却简明而有效——他挥挫倒卷的剑势向下,剑刃拄地,人已撑射出六步之外,而黄翔那急劲的钢靴上扬,便恰好迎上汪焕堂抡扫过来的身体! 陡然之间,黄翔与汪焕堂的四只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但他们业已收不住势,一个“哇”“哇”吼叫,一个“噢”“噢”闷嗥,而哇噢之声才起,眼看着两个,“自家人”便要“大水冲翻龙王庙”搅成一团了,燕铁衣才好整以暇的踏前一步,“太阿剑”手扁锋刃,宛若来自极西的一道电闪,“铮”一声敲在黄翔的靴尖! 黄翔双脚猛歪,把人也带出了几个翻滚,汪焕堂飞-出十多步去,方才踉跄着地,待两个人站稳了,业已发现对方都变成了一个同样德性面如土色,冷汗满头! 蓦的,“翻皮筒”被“太阿剑”改作了“皮嵌肩”的谷如宾大吼如雷,挥舞着紫金刀猛冲上来,燕铁衣双眉轻皱,剑刃才指,谷如宾已一个虚晃打他身边掠过,双方交错的俄倾,这位黑道同源已又急又快的丢下一句话:“江姑娘囚禁在最北面的‘烟水阁’密室中。” 语尾飘漾,谷如宾人已冲出丈外,更不停顿,对着院墙的方向飞奔而去。 叫叱着,“大铜扣”汪焕堂也攻到面前,双矛闪抖下,低促的道:“老谷递过话了,大当家,‘烟水阁’密室在底层,开启密室的机关是小厅左侧墙壁上的一块凸龙浮雕,按下龙目,密室自启。” 剑矛撞击中,汪焕堂退出几步,这一退,他便一直退到失去了踪影! “黄小靴子”黄翔凌空又来,横飞七脚,在七脚的连贯里,他压低嗓门道:“这次出点子掳劫江姑娘的幕后主使人物,乃是江姑娘的嫡亲胞弟江奇……” 震了震,燕铁衣剑势稍乱,差一点真个刺着了黄翔。 竖过来又是七脚飞弹,黄翔迫切的道:“再谢大当家手下留情——请注意密室之外,尚隐有一名杀手。” 凌虚踢空的黄翔三度翻身,蓄势再起,又是双脚闪飞,然而,说一踢却踢得好远——直踢由了“省思居”的外面。 看得发了呆的易连顺,过了好一阵子方始如梦初醒,他的黑剑透赤,面颊的肌肉在不停的抖动,憋着气,他僵硬的道:“牛宝亭,你给我过来……” 满头结着发辫的“蛇肥”牛宝亭,局促不安的凑了过来,一边搓着手道:“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这些人,呃,怎么可以这样下作?” 易连顺双目突出,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猛一转身,挥手痛掴牛宝亭:“我操你的老娘,你这个废物,白痴,酒囊饭袋,我养你喂你,把你当成个人看,你你……你却给我办下这等好事?请了一批二混子下三滥来丢我的人,拆我的台;这分明是诈骗,是欺侮,把我当猪吃。” 牛宝亭慌忙招拦着,一面退,一面羞恼又委屈的争辩:“大少爷,你怎能怪我?他们分明都是道上响当当的人物,谁又知道,见姓燕的全变成了缩头王八?我对大少爷你尽心尽力,更不曾在其中沾上半分好处,你多少也得替我想着点,吃你穿你不是白搭,犯得上如此不给人留脸?” 跺着脚,易连顺疯了似的又待往上扑:“你这老肥头、老狗熊,你还敢顶撞我?你是要造反了……” “小蝎子”胡谦赶紧死命拖着易连顺,气急败坏的道:“易大哥,易大哥,你沉住气,沉住气呀,强敌当前,形势险恶,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自己人那里还能再闹窝里反?叫人家看笑话事小,误了大局可不是玩的!” 易连顺好歹收住势子,却怒不可抑的吼道:“娘的臭皮,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是误在那一个身上的?都是一群窝囊废,平时吃我的,花我的,拿我的,一旦来在节骨眼上,没有一个能帮我的忙,分我的忧,拖腿扯肘却个个有余,气死我了……” 胡谦一看易连顺业已乱了章法,失了把持,连内外全分不清了,情急之下,他只有代为发号施令:“兄弟们,并肩子朝上给我杀啊!” 一直处在兴奋及惊喜状况中的江昂,这时不由热血沸腾,斗志激扬,他跃身来到场中,“双叶刀”挥舞闪动,振吭大吼:“易家的一干走狗奴才,那个不怕死的便凑上来!” 场子里的五十余名大汉先是一-那的僵寂,随后又爆开一片-喊,曲廊另一边的五十多条汉子也齐声应合助威,并纷纷越过廊栏蜂拥冲来,两边的人马立时拧成一股,彷佛潮水般逼向燕铁衣及江昂! 豁然大笑,燕铁衣猝跃空中,身形暴泻立横,长短双剑喷洒着紫电晶芒,宛若一阵雨,一片倒挂的银瀑,一面刃之罗网! 于是,尖呼惨号声便榨挤自人们的肺腑,经过喉咙,凝成了那等恐怖凄厉的意味,二十多名牛高马大的壮汉顿时血糊淋漓的滚做一团! 人往下落,燕铁衣的双手中不见双剑的形质,只见那两抹吞吐闪掣的冷电寒光,他宛若握着神的报应之棒,光华过处,是一片,翻顽的人墙,爬滚的人体,对方百多名汉子,居然没有一个的兵刃来得及架拦,更遑论攻击了! 在纷乱又尖厉的狂号骇叫声中,叮叮当当的各式武器-掷满地,能跑能逃的人便效法狼奔-逃的形态四散亡命,个个都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自始至终,江昂甚至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大翻折,燕铁衣落回原地,他冲着双手握刀,却站着发楞的江昂低叱:“江兄,姓易的逃了,我们快追!” 目眩神迷中的江昂悚然一震,慌忙道:“逃了?大当家,不能让他逃呀,我二妹的下落便在这家伙身上!” 燕铁衣一招手,领先朝北边奔去,江昂竭力跟随在后,片刻间,他们已来到北角,一幢精巧的楼宇之出,在老远,燕铁衣已经看清楼下门楣上镶嵌着的三个银白色体字,“烟水阁”! 喘息着,江昂低促的问道:“大当家,我们来这里找谁?姓易的抑或我二妹?” 燕铁衣迅速的道:“运气的话,都找得着!” 江昂精神抖擞,猛往前抢,一边昂烈的大叫:“易连顺,你这敢做不敢当的懦夫,给我滚出来受死——” 燕铁衣忙道:“江兄留意……” 楼阁下的左侧方,有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居高临下,正掩遮着飞檐一角,江昂甫踏上楼前石阶,树林深处,已猛然射落一条人影,那人身形疾劲如矢,动作间,尚带着一溜蓝汪汪的光彩! 江昂惊觉有变,他暴叱着双刀反劈,人往侧跃,那狙击者与他擦身而过,蓝芒闪晃,江昂已闷哼着倒撞在门扉上! “太阿”与“照日”双剑幻成了长短两道烈焰——彷若来自旭日,来自九天,那狙击者一着得手,身形尚来及转过,狂号一声便摔跌出去,鲜血喷涌如泉,胸腹之间,并排着十六道伤口! 一脚踢开了掉落地下的那柄“双刃勾尾刀”,燕铁衣急步来到倚在门扉上的江昂身边,这位“青河少君”面色透灰,嘴巴痛苦的扯歪,冷汗涔涔里,正在“嘘”“嘘”吸气…… 燕铁衣匆匆检视着江昂的伤势——右臂是一条尺许长短,皮肉裂卷的伤口,右大腿两面透穿,连里肌也血肉糊糊的翻了出来,不消说,大腿上的一记是刀刃的刺戳,右臂的创伤,则无疑是那把刀柄上钢勾的杰作! 蹲下身来,他迅速掏出金创药来暂先为江昂上血敷治,痛得微微发抖的江昂不禁又是羞愧,又是歉疚的哑着嗓音道:“大当家……我,我实在太鲁莽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你凭添麻烦……” 撕下长袍的一角为江昂包扎妥当,燕铁衣站直起来,淡淡的道:“不要紧,痛苦是否减轻了些?” 舐舐嘴唇,江昂又嗫嚅着道:“好多了……大当家,请你宽宥。” 轻拍江昂肩头,燕铁衣低声道:“不必如此,说起来我也难避疏失之责,忘了预先警告你一声;我曾获得通知,晓得这附近伏有狙杀手,但事起仓促,竟未及应变,倒害你吃苦受累。” 江昂腼腆的道:“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 回头望望早已死透了的那个狙击者,燕铁衣唇角轻撇:“这个家伙不知是那条道上的人物,功夫虽不见得顶好,动作却快,尤其心狠手辣之极,他方才的招式,完全是夺命的做法,半点慈悲不带。” 江昂也向那狙击着的尸身看了一眼,余悸犹存的道:“幸得大当家施救,我那跃闪截拦的一招,自认已经够快,不想仍未躲开。” 燕铁衣道:“江兄,你就在这里暂且歇着,我进去寻找令妹。” 江昂忙道:“舍妹果在楼中?大当家,容我陪你一道……” 摆摆手,燕铁衣道:“眼下不是逞能强撑的时候,更不须客气,你若跟着我,反倒分我的心神,形同拖累,江兄,在这里待着,我马上就会出来!” 江昂不敢继续坚持,只得点头:“也好,大当家小心了。” 闪身进入楼下的前堂内,燕铁衣很快便找着了左边墙壁上的那块三尺见方的青石玉浮雕,浮雕是嵌入壁中的,画面飘缈的云雾,以及一条在云雾中昂吐珠的龙,雕刻相当精细,尤其龙目凸出闪金,更带着三分活鲜鲜的味道。燕铁衣没有用他的手去点按龙目,“太阿剑”抖出一点寒星,龙目忽陷,果然有阵,低沉的“轧”“轧”声传出,浮雕的下方,一块墙壁已缓缓内移,现露出一扇窄小的门户来! 可见谷如宾,汪焕堂及黄翔三个说的都是实话,他们并没有诳骗燕铁衣。 于是,燕铁衣三不管地侧身暴进,而当他的身形刚刚进入窄门的一半,门后一对大板斧已狠命照着他的后脑劈了下来! 这是一种惯常的偷袭手段,毫不足奇,也因为毫不足奇,燕铁衣便早在防范之中,他甚至未曾出剑,跨入门内的一条左腿猝向后飞,快若电击,那一对大板斧尚未够上下落的位置,一声痛号起处,跟着又是一声人体沉重抑跌的声音! 冷芒映动着,又是一柄青锋剑兜胸刺来——嘿,这一位竟也是用剑的呢。 燕铁衣不由笑了,他右手翻抖,“照日短剑”泛起蛇曲似的流光,眩目夺神,那柄刺来的青锋剑上响起“叮”的一声,却彷佛突然脆散了一样断为三截。 执剑者尖叫着-手,连剩余的剑柄也吓得丢到地下,燕铁衣的短剑一弹而回,对方脑门上的一圈毛发已随着飘起,露出一块巴掌大的青白油皮头——比剃刀括得还干净。 那人,是“小蝎子”胡谦。 这间密室之中,陈设得颇为富丽堂皇,大多是以粉红的颜色为衬托,更透着绮丽的韵味,密室里有三个人,“小蝎子”胡谦,还有坐在地下喘着粗气的“蛇肥”牛宝亭,以及,靠在墙角,状若失魂落魄的易连顺! 没有江萍,也没有江奇! 燕铁衣心中一紧,表情顿时阴沉下来,他杀气盈盈的道:“胡谦,江萍呢?” 小蝎子满头冷汗,面色泛灰,他张口结舌的道:“我——我……这不关我的事……” 燕铁衣突然暴烈的道:“我已经失去耐性了,再问你一次,只此一次,不管你是真不知道抑或假不知道,不关你是充好汉还是玩花巧,胡谦,这是你活命的唯一机会,江萍呢?” 喉结颤移着,胡谦往后倒退,全身都在不可抑止的打着哆嗦;燕铁衣眼神一硬,“照日短剑”的尖锋“铮”的一声扬向—— 第八十七章 青河水 悠悠东流 像蓦然撕裂了胸肺,胡谦的声音是被他自己挤压出来的:“不要动手,我说、我说、我马上就说……” 燕铁衣冷酷的道:“人在那里?” 拚命吞着口水,胡谦似是真个心胆皆破了,他唇角一抽一抽的道:“我们躲来……这里之前,江萍……江萍已被她弟弟江奇挟持走了……易大哥不见人,业已气急过度,有些神智不清。” 燕铁衣狠狠的道:“你说的是实话?” “扑通”一响,“小蝎子”胡谦跪了下来,几乎声泪俱下:“燕大当家,我可以指天盟誓,没有一个字是讹诈你……这件事,完全是江奇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主动找上我们代出的骚主意,他领了人去劫掳他的二姐,也是他唆使易大哥广邀帮手诱你来此,以便加以围杀……后来形势僵成了这样,我们是一败涂地,他不但不拉我们一把,反而临危抽腿,带走了江萍,害得我们耗尽心力的结果上挣了个损兵折将,落得一场凄惨。” 燕铁衣大声道:“江奇与你们勾搭着干这卑鄙无耻之事,条件是什么?” 胡谦惶悚的道:“他……他的意思是……是先拿他二姐来交换他二姐名下的一份家产,然后诱来你和江昂,一并解决,易大哥再无后顾之忧,江家的产业便可全部归属于他。” 燕铁衣生硬的道:“姓易的有钱,不在乎江家的财产,他只要得到江萍就行——无论用什么手段,不管有什么结果,是么?” 胡谦颤抖的道:“燕大当家,我全是实话实说……这桩事我作不得主,也没有参予意见,我只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龙套,你明镜高悬,手下留情啊。” 冷冷一哼,燕铁衣道:“江奇领着谁去劫掳他二姐的?” 哆嗦着,胡谦道:“是……是尤老二……还有……还有‘勾心刀’丘明……” 燕铁衣道:“那一个是‘勾心刀’丘明?” 胡谦活命要紧,任什么也不顾了:“丘明便隐伏在阁外的那棵树上,准备你们前来时狙杀你们……” 当然,燕铁衣知道这个丘明便是伤了江昂的那个人,他却懒得告诉对方丘明必须等到来生才有再一次的狙杀机会——冷寞得透着血腥气息,他道:“江奇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谦畏缩的道:“我们一见密室里没了人,也曾问过一直伏守树上的丘明,据丘明说,江奇和他一个同伙在挟持江萍主婢出来的时候,似乎隐约提过‘八斗坪’这个地名……丘明本待加以拦阻,但江奇却骗他是奉了易大哥之命带人离去,事情这么一差错,就整个砸了……” 燕铁衣凛然的道:“‘八斗坪’距此多远?” 胡谦赶紧道:“不太远,往东去二十里地就到,很容易找……燕大当家,你好歹得追上江奇这个阴毒刁滑又无情无义的东西,夺回江萍再给江奇那混帐一顿教训。” 萧煞的笑了,燕铁衣缓缓的道:“不错,我是要追上他,给他一次狠狠的教训,然而,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全扣得上‘阴毒刁滑,无情无义’的美誉,因此江奇免不了接受教训,你们三位又岂能逍遥于报应之外?” 先是一呆,一呆之后胡谦的脑子才转过弯来,他骇然惊号:“你你你……燕大当家,不,你不能……” 不能么? 那片晶芒闪映出一溜璀璨的光芒,胡谦的右手五根指头便散落了一地,当胡谦狂嚎着,当那五根血淋淋的指头还在地面上跳动,“蛇肥”牛宝亭一头便冲向窄门,燕铁衣头也不回,反手划过一条半圆形的弧影,牛宝亭业已加速出门而去,只是,留下了屁股上的半斤肥肉! 靠在墙角的易连顺,居然视若无睹,听而不闻,他双眼发直,嘴巴微张,毫无表情的时而咕哝着什么,看样子,确似有些神智不清了…… 燕铁衣猛长身,“太阿剑”的尖端闪耀于易连顺的眼前,“刮”声带飞了他一片衣襟,但是,他仍然是那样——双眼发直,宛若未见。 希望的破灭,颜面的丧失,加上精力的虚耗与心愿的失落,这些蕴齐在自尊的碎裂里,便形成了一口怨气,铸成了一股压迫,人的神智有时是很经不得震撼的,譬如易连顺,他已被刺激得带几分的痴癫了。 然而,自己造的孽,也是自己作的茧,又能怪得了谁? 微微摇头,燕铁衣转身而去,他已不须再给易连顺以任何教训,易连顺业已受过了——心头的禁锢,又岂是形体的创痛所可比拟的? *** “八斗坪”遥遥在望。 那是一片斜起于荒野地中的平坡,一边挨着道路,另一边便接衡着起伏的岗岭。 坡顶,错落着八块磨盘般的大的如墩巨石,看来这就是“八斗坪”之称的由来了。 这地方很冷僻,很荒寒,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色可资观赏,但确如胡谦所说,并不难找。 至少,江昂本人就知道“八斗坪”在那里。 马鞍上,江昂面色铁青,呼吸粗短而急促,他在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愤怒而激动,燕铁衣已经告诉了他有关江奇的一切罪行,以前的,与现在的。 燕铁衣认为江奇的所作所为,已没有必要替他再掩隐下去,江奇是一棵扭曲歪斜了的树桠,再也正不起来是一个坠入苦酒而甘怡自若的冷血者,再也无可救药,而他天性浇薄,心如豺狼,更不惜向他的兄姐伸出血手——继续的姑息或包庇,不是慈悲,乃是对伦常道德的一种污辱,对善良的扼杀了。 江昂是气愤的,羞恼的,但心痛如绞,他不知道对自己的弟弟还能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劝也劝过,骂也骂过,到头来,他养成了一头忤逆的虎,一条反噬的蛇,而虎也好,蛇也罢,竟是他同父同母的嫡亲手足! 燕铁衣低沉的开了口:“江兄,前面就是了。” 面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痉挛了一下,江昂苦涩的道:“不错,前面就是了。” 燕铁衣策骑奔向坪顶,江昂紧紧跟随于后,这时,他忽然兴起一种想法——天可怜见,但愿他的弟弟弟江奇不要在这里和他碰头,而且,更愿江奇的行为不似表面显示的那样丑恶又无可饶恕。 “八斗坪”的八块巨石不规则的峙立着,浑然又冷寂,除了杂树野草,阒无人迹,风吹拂着,只有发自郊荒的簌簌的落花杂草声息,那是一种很平常的,又单调的,大自然的音韵。 擦了把冷汗,江昂——的道:“好似没有人……大当家,我们可能被‘小蝎子’骗了。” 纵马前行的燕铁衣语气十分平静:“不见得,一个人如果处在‘小蝎子’当时的情况下,必须要有很大的胆量才敢说谎——‘小蝎子’的胆量并不够大,他是个爱惜生命的人;设若错了,便是‘八斗坪’这个地名出自江奇之口乃是另有含意。” 江昂不安的道:“或者他们不在这里,已经回‘青河镇’家里去了。” 眼神中包含着怜悯的意味,燕铁衣道:“在江奇干出这等龌龊阴毒的行为之后,他回去做什么?” 江昂正要说话,左侧方的一座巨石顶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那人出现得如此古怪,就像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 燕铁衣停下马来,望着站在石顶上的那人,不禁吃吃而笑。 江昂慌忙跟来仰视,却不由脸色大变,嗔目切齿! 那站在石顶上的人,竟是“飞刀子”葛义全——曾经杀害了江昂挚友,又险些夺去江昂性命的人! 右面的一座巨石顶上,也站起来两条身影,他们也都不外,一个是“矮金刚”钱威,另一个亦乃他们的伴当“铁戟化雪”李慕春。 坪顶的棱线之后,从深草丛里,缓缓走出了“麻衣勾魂”曹非,随在曹非之后的便是那“木秀士”徐上修。 人生的轨迹真彷佛是一个大圆,开始的那些人,往往便是结束的那些人,转来转去,总会再度遇上——纵然不在同一点,却也脱不了这个大圆环。 江昂窒着声呻吟:“竟是他们……” 燕铁衣意会得到江昂这句话所包含的,真正惊恐——江奇与“八斗坪”有关,而他哥哥的仇家却也出现在“八斗坪”,天下岂会有这般凑巧的事? 于是,“麻衣勾魂”曹非突然阴恻恻的笑了,一张青白的丑脸上鬼气森森:“江昂,山不转路转,我们可又碰上了。” 江昂人在马鞍上晃了晃,他深深吸了口气,语声并自唇缝:“曹非——你竟蛊惑了我的三弟……” 冷冷一笑,曹非道:“江奇不是三岁孩子,更非白痴之属,谁能蛊惑得了他?相反的他要比你更聪明,更识时务,更明白利用机会,江昂,今天你就认命了吧!” 安详的燕铁衣接上口道:“曹非,可否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瞪着燕铁衣,曹非形色怨毒的道:“江奇已经点明了你的身分——原来你就是燕铁衣;姓燕的,我们不管你是龙是虎,在道上抗盟旗,双指朝天顶,你流过我们的血,我们就必须报复!” 笑笑,燕铁衣道:“这是无庸置疑的,否则,你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但你能否说给我听听,你们是用什么法子勾搭上江奇的?” 曹非阴沉的道:“其中因果,并不似你想象中那样复杂,说穿了十分简单,八天之前,我们业已来到‘青河镇’,目地便是找你们一清旧帐,在‘青河镇’,我们认识一个‘坐地’称字号的朋友,这人恰巧是江奇的拜把兄弟,他对江家的内情颇为了解,在明白我们的意图之后,他便主动劝说江奇和我们接头,江奇对我们行将展开的计划甚为欢迎,把我们安排为第二步棋……” 燕铁衣道:“何谓‘第二步棋’?” 曹非死眉死眼的道:“第一步棋是‘大裕集’易连顺,他若行动顺利,江萍成了易夫人,再将你同江昂并杀齐斩,则我们报了仇,江奇也就顺理成章的变做江家唯一的继承者,彼此各得其好,江奇便付我们纹银十万两,大家一拍两散。”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如果易连顺未能成事,则江萍仍然挟持我们手中,任是二位如何硬朗,除了甘受摆布之外,我们不相信你们尚能有什么其它作为——这便是‘第二步棋’!” 好毒的连环计!江昂不由气得混身发抖,嘶哑的吼叫起来:“曹非,你们不要妄想做这等美梦,我们宁肯拚上一死,也决不可能接受此安排——把江奇这逆伦败德,无心无肝的畜生给我叫出来,我要问问他是不是我的手足,算不算江家的骨血,江奇啊,你还不滚出来和我朝面?” 于是,一阵阴冷的,讥嘲的笑声传自他们后边的一块巨石顶上——江奇出现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拜把二哥“癞虎”常涛,另一个,赫然正是全身捆绑,形容憔悴委顿的江萍! 江昂见状之下,目眦几裂,他悲愤至极的狂叫:“二妹、二妹、二妹啊……” 石顶上的江奇寡绝的冷笑着:“大哥,我业已和你朝面啦,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真不受威胁么?你不妨试试看,只要你胆敢一动,我就先宰了二姐!” 那常涛故意亮出他藏在江萍背后的右手——右手上,是一柄锋利净亮的匕首! 五官歪扯着,江昂的胸膛在急剧起伏,他以泣血般的声音哀号:“江奇——那是你的二姐,是你的嫡亲手足,你怎能这样对待她?你是我们江家的子孙,江家的骨血,又怎能同外人沆瀣一气来谋害你的兄姐?更何况这些人又都是你兄长的仇敌?江奇,你想想,你摸着心想啊……” 重重“呸”了一声,江奇不屑的道:“少他娘给我来这一套呼天抢地,你两个串通着排挤我、压迫我,视我为眼中钉,肉里刺,一心一意要谋夺我名下的家产,更欲将我不着浪迹的整掉,你们表面上假慈假悲,暗里阴着使坏,你们当我看不出来?娘的皮,你们狠就莫怪我毒,大家全豁开来干,什么同胞手足,嫡亲骨血?我是一概不认!” 江昂悲恸的仰天呼喊:“江奇,你不要伤害你二姐,只求你不要伤害她,你要的,我们全部给你,我们一点也不保留的通通给你,江奇,江家的人手上切莫沾染江家人的血……” 眉毛一扬,江奇嘿嘿阴笑:“别嚎你娘的了,我的好大哥,我早知道自己不入你的眼,平时不是这样错就是那样坏,你总是成心编排我,欺压我,我这一次就要把你和二姐的根也刨掉,任你怎么说,也休想我会放过你们!” 石顶上,江萍泪如泉涌,她努力抑制着哭声,但仍咽噎不停:“三弟……江家祖上造了什么孽?竟出了你这一个子孙?大哥和我又几曾亏待过你?却遭你如此凌虐?三弟,你这是引狼入室,手足相残,你也不怕泉下的爹娘伤心恸哭!” 探手掴了江萍一记重重的耳光,江奇大骂着:“你这贱人不配来教训我,什么东西?我受了这多年的怨气,今天就要一起泄还在你们身上,叫你们到阴曹地府向爹娘诉冤去!” 一边面颊浮肿着,五条指痕宛然,江萍唇角淌血,啜泣着道:“三弟,你,你怎能这样对我?我们疼你、爱你、护你,那一样不是为你好,那一般不是替你设想?你就忍得下心来伤害我们,伤害你的亲兄亲姐?” 狰狞的狂笑着,江奇道:“亲兄亲姐?我是六亲不认,现在我就让你看清楚我待如何收拾你们!” 江昂惶急惊恐的以求助的眼神投向沉默无言的燕铁衣,而燕铁衣垂首合目,毫无表情,宛若老僧入定。 江奇站在石顶上叫:“燕铁衣,你与我大哥立即下马受缚——稍有抗拒,你们便等着收我二姐的尸!” 对面的曹非桀桀怪笑:“认命了吧,姓燕的,我们知道你与江萍那妮子有情,你舍得要她为你而死么?江昂一向钟爱他这个妹妹,应该更不忍目睹她送命于前了……” 江昂胸肺几裂,他摧肝沥胆也似的狂叫:“你们都是一群野兽,一干毫无人性的下等畜牲——” 时光似乎在一-那间僵凝了…… 因为寒光闪眩在燕铁衣的手上,而当那抹寒光映现,竟未见划空过程中的任何影像或痕迹,燕铁衣的“照日短剑”业已透额穿钉在石顶上的“癞虎”常涛脑门,常涛宛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突瞪着一双眼珠,正在缓缓的仆倒…… “照日短剑”似乎早就像这样插在常涛的脑门中一样。 燕铁衣的身形在一声怒浪般的呼啸里,卷裹于一般圆桶状的光柱之内——光柱凝成,亦已飞射到石顶上。 惊骇里醒悟的江奇,尖号着奋力抓住他二姐推向光芒,而光芒快逾电掣般侧斜撞得江奇飞向半空,一路翻滚着下坠,每一滚动,洒血如雨! 站在另一座巨石上的“飞刀子”葛义全,震悸的喝叫着抖手掷刀,十二柄飞刀碰上那桶形的光圈,便并碎成一蓬的碎屑散扬,葛义全尚未及第二次出来的机会,人已从石顶上-落——分做好几大块的-落。 剑光矫腾,电光石火也似的反折向第三座巨石。 “矮金刚”钱威吼叫若雷,拚命挥动他的“金环大砍刀”拦截,在一阵阵金环的暴响声中,却极其可笑似的彷佛只在斩劈一道透明的光影,须臾间七刀落空,钱威已手舞足蹈的扑跌下来——一直重重的跌落,结结实实的仰摔在大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铁戟分为两截甩开,李慕春的全身似是一个挤破了的烂柿子,突然间就染成一团赤红,他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长号,打横翻下。 于是,“木秀士”徐上修挺剑冲向光芒,他竭力舞剑,莹莹的青芒面对紫电并溅的长虹,滑稽得像是小蛇缠转着巨龙,瞬息里,徐上修腾起倒摔,落地前的一-那,令人清清楚楚看到他全身纵横交布的翻卷伤口——如同才自砧板上取下的一块猪肉! “麻衣勾魂”曹非再也不敢“勾魂”了,他拔腿狂奔,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没有逃出多远——光芒的飞掠有如涵括天地的快速,长剑舒卷,将曹非抬上半空,又送出十丈,曹非惨嚎着,背心与胸前,两边的血全似泉涌! 光华骤-,燕铁衣卓然挺立,“太阿剑”插地,他的面庞上,除了一片冷凛,就只剩一片怅然了——似有所失的帐然。 江昂惨厉的号叫着,扑下马来,奔向那边江奇血肉模糊的尸体。 燕铁衣飞跃至巨石顶上,救下早已晕厥过去的江萍。 很庆幸的,他在救下江萍之后,于巨石的背面发现了被捆得像只粽子般的嘉嘉——那可怜的小丫头倒还活着。 *** 终于,燕铁衣离开“青河镇”了。 在那座横跨“青河”的石桥上,有一个人在送他。 那是江萍。 江萍全身缟素,眉宇间凄切憔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哀愁流露。 马上,燕铁衣俯视江萍,神色戚然,连那一抹微笑也好牵强。 江萍的声音低柔得令人心痛:“燕大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燕铁衣轻轻的道:“事情完了,我总该回去了,是么?” 江萍哀伤的道:“我明白——你是在生我的气,气我在‘八斗坪’回来之后所说的那些话……” 叹息一声,燕铁衣道:“不,我没有生你的气,江姑娘,相反的,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抬起目光,投向桥下悠悠的青河水,他又缓缓的道:“你有两个兄弟,我给了你一个,又收去了一个,如此,算是相抵了,江姑娘,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眼眶开始湿润,江萍幽幽的道:“燕大哥,我是说的气话……你该能够谅解我当时的心情……” 燕铁衣和悦的道:“我很谅解,唯其谅解,才不愿伤你的心。江姑娘,你的灵魄深处,已有一道创伤——那是由我烙刻上的,见到我,你会想起令弟的不幸,虽然这不幸的因果是他自肇,然而事实的铸定却是我的责任……请相信我,我是为了你,为了令兄才这样做,可是,我仍然感到遗憾……” 江萍急切的道:“但,燕大哥,你和我……” 燕铁衣酸涩的一笑:“等你心头的创伤平复了,我们再开始——我想,我们都不希望彼此意念之间横着一道阴影,那将是可悲的……” 泪水顿时满眶,江萍咽着声道:“你这不是变相的拒绝吧?” 摇摇头,燕铁衣道:“当然不是。” 江萍哭了:“燕大哥,那要多久?”—— 那或许是一年,十年,甚至终生…… 燕铁衣没有像这样说,他低沉的道:“这该由你告诉我,江姑娘!” 咬咬下唇,江萍噎泣着:“会很快,燕大哥,真的很快……” 像金童似的露出一抹纯挚无邪的微笑,燕铁衣柔柔的道:“那么,到时候你托人带个口信来,‘楚角岭’很好找,你知道?” 满颊的泪痕,江萍泣不成声,却拚命点头:“燕……大……哥……哦……” 于是,燕铁衣扬骑而去,风,飘起了他的巾角,拂舞着他的衣袂…… 悠悠东流的青河水啊,那伫立桥头的孤伶倩影……—— 第八十八章 断层崖 覆车结缘 初秋时分,在白昼,炎热一如盛夏,秋老虎的威力,宛如一把高强的火伞,仍然烤得人全身朝外冒油汗,而现在,正是白昼,过午不久的时刻。 刚从离着“楚角岭”五十里外的“铜玉驿”回来,燕铁衣人在马上,也不禁燥热难当,口干舌燥,急待找处地方凉快凉快,顺便来几口水滋润滋润喉肺。 他是昨天晚上赶到“铜玉驿”的,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非去不可——“铜玉驿”的陈家祠甫告落成,举行一个盛大的祭奉仪式,他们请得了好些位贵宾观礼,而燕铁衣就是被请的贵宾中最受尊敬的一位,他必须赶去,并不单纯为了陈氏一姓是“铜玉驿”当地最大的家族,也是为了情面,为了给予对方一个敬人者的回报。 直被到了今天用过午膳之后,热情的主人们才意犹未尽的放燕铁衣回来,他真是巴不能越早离开越好,对这样繁缛的应酬,他实在是视同畏途,但有时候却又非得硬着头皮参加不可,谁叫他是燕铁衣呢? 此刻,他已出来“铜玉驿”二十夜里路了,天气很热,悬空的太阳不啻高挂的火盆,向大地倾泻着它的赤焰流辉,天上没有半片云,地下也没有半丝风,这里,那像入秋的季节? 燕铁衣手搭凉棚,向四周眺望,真是邪,这附近一段地头上,甚至没有半户人家,除了荒野,就是林木,靠左面是绵亘遮云的一片高地——嘿,他目光定住了,从高地的斜腰上,却有一线流泉垂挂下来,水已映着日光,晶闪闪的好不诱惑! 咽了口唾液,燕铁衣估量高地的下方,流水的平淌位置,隔着这里最多不过五六里路,他宁可绕上这一程,也不愿再冒着暑气奔驰几十里外找那口并无把握的水喝。 于是,他毫不迟疑的奔骑向左边的旷原里漫野而过。 野地起伏不平,马儿奔行起来十分颠踬,燕铁衣一边在鞍上不停的晃动,一面不禁后悔此行没有带同熊道元及崔厚德沿途侍候,若带了他们来,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忘了配挂水囊…… 五六里路,虽说崎岖难行,总也很快就到了,那片延绵无尽的高地迤逦向西,彷佛是大地的叠层,由这里抬头向上望,顶端怕没有十来二十丈高?断面并不太过陡峭,形势略是平斜,其间生长着杂草矮树,土色黄褐中嵌突着岩石,而那条由上淌下的泉水,便在高地的底部汇成一道溪流,遗憾是,水色都不见清澈。 燕铁衣望着眼前那条丈来宽,混浊泛贯的流水,心里大大的恼火起来,他不由发了楞,干脆调转了头,沿着岸边丛生的杂树野草朝上游走,他打算直溯源头,在泉水下挂的所在找口干净水喝。 上下颠晃的只出去里许远近,燕铁衣已被溪水对面的一副景像吸住了视线——那是一辆黑漆的,铁壳包镶硬木的马车,东窗上还嵌着铁栅栏,看样子,这是一辆双辔马车,但是,拖来的两匹马却不知去向,连辕杠都折断得不成话了。 车身像是经过了翻滚撞击,顶盖全飞了,左右车壁也凹剥斑斑,车宅压扁大半,另有一部分业已碎裂,它前半段浸在溪水里,后半段便斜搁在岸边一块突石上,草蔓树丛拾映车身,部份可在它的驭座后方车皮上端发现受了刮擦的几个白色模糊字体:“西-县衙禁戈”。 停下马来,燕铁衣顺着车身的方向上望,但见由高地沿断层斜面而下,一路尽是折枝断草,崩土滚石,好大好长的一条凌乱痕印,不用说,这辆车乃是从上面翻滚下来的了。 燕铁衣同时也知道,这乃是一辆送人犯的囚车,由车上的字迹显示,这辆囚车是属于“西丰县”县衙的。 那辆囚车便静静的斜倒着,没有响动,也没有人迹。 但是,人呢?囚车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从“西丰县”跑来这里,又怎会连翻带滚的掉落这十多二十丈的坡地呢? 略一犹豫,燕铁衣下了马,飘身过溪,这一靠近,他便闻到空气中宛似凝结了般的血腥味了,顺着血腥味看去,王爷,敢情车尾部压扁的那一段里,也同时压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体扭曲成与车尾挤压的形式相吻合——活人是不会这等顺从的摆了此般姿势的,更不必说那流沾四周,业已半涸的那大滩血迹了。 人凑进了些,于是,燕铁衣发现另有一个人的躯体伏卧在车底下,脑袋碎裂得宛如一个烂柿子,红白交杂,血肉模糊,他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车底下的这一位不须再糟蹋食粮了。 他正在猜测车箱之内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况时,一声微弱的,沙哑的呻吟声突然像游丝一般,震人心弦的传了出来。 怔了怔,他在想:“哎,敢情尚有人活着,这家伙也算命大。” 飞身跃上空了的车柜木边,燕铁衣看见车简一角并叠着两个人,上面的一个凸目咧嘴,面色灰青,脑袋一半缩进脖子里,全身软塌塌的像滩稀泥,下面那一位,哈,却竟还在微微颤动着。 当然,下面那个是活人了,方才的呻吟声,想必也是由他口中发的了。 轻轻落在车内,燕铁衣搓着手道:“压在下面的这位朋友,你还活着么?” 那人立时有了反应,全身又颤动了一下,同时透了一大口气,显然还费了好大劲力才挣扎出了声:“我的皇天……可算有救了……是那位老兄……请帮帮忙……把上头这个家伙移动一下……真压死我啦……” 燕铁衣一脚踢开了压在上面的那具尸体,道:“朋友,你似乎活着,你上面的这一位早就断气喽!” 那是个体形粗壮的人,他原来俯卧在车箱一角,重压消除之后,他十分吃力的翻坐过来,正面朝向了燕铁衣。 呃,这却是生长得好一张威猛面孔的人,团字脸膛,透视着古铜色,环眼如铃,挺拔的鼻梁下面是一张略呈方形的嘴,虬髯似戟,粗黑蓬张中根根见肉,但是,他却穿著一身土蓝布囚衣,翻坐之际,金铁铿锵,居然双手双足上还载着尸长的手铐脚镣! 这人额角上肿起好大一个紫色,脸孔也有几处瘀青,除此之外,好象并没有别的创伤,比起其它几个人来,他已经是太过幸运了。 瞅着对方,燕铁衣一笑道:“看情形,你们是从高地上头翻车下来的?” 那人深深吸着,嗓门仍有些沙哑:“不错,连翻带滚,人在车箱里,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这辆杀千刀的囚车,对他们说等于棺材,但却罩不住我。” 燕铁衣道:“高地上也有道路,怎会翻跌到下面?” 那人直率的道:“我想是一边的车轴断了,车身突然倾斜,拉身的两匹马受惊狂奔,不听驾驶就这么冲着断层的一面飞车而下。” 笑了笑,燕铁衣道:“你受伤不算太重吧?” 连连点头,对方道:“还好,除了脑门上起得一个大包,头脸碰肿了几处,尚没有其它不妥,内腑未遭波及,骨骼还完整,就只脑袋子有点晕沉……” 燕铁衣道:“这是由于撞击滚动的影响,休息个一天半日,便会恢复正常了。” 那人真心诚意的道:“老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看你模样,也似个道中人,尚请你留个万儿,山高水长,日后必有补报。” 摆摆手,燕铁衣道:“这倒不必,还未请教朋友尊姓大名?” 那人爽快的道:“‘风铃黑戟’朱世雄就是我!” 端详着这人,燕铁衣颔首道:“朱世雄?原来你就是那个横行大江南北,专做单帮买卖生意的独脚大盗‘风铃黑戟’?” 朱世雄忙道:“我做无本生意也是劫富济贫,锄恶扶弱,表里一致的替天行道,决非那般挂羊头卖狗肉的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燕铁衣笑道:“不错,我也听说过你是一位侠盗之属,还听说你剪径落草以来,捞了大起钱财,却都左手进,右手出,周济贫苦去了,自家经常搞得身无分文,连打壶老酒都得当东西!” 咧嘴笑了,朱世雄道:“惭愧惭愧,奈何我就是这副穷德性,口袋里多了几两银子便觉累赘得慌,不分光了不轻快,但好歹这些年来还混了个‘心安’。” 燕铁衣赞许的道:“积财那如积德?朱兄,你的确是个人物,是条好汉!” 朱世雄哈哈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是老兄把我高抬了。” 目光一转,燕铁衣道:“然则,朱兄英明半生,纵武天下,却落得这副光景?” 神色顿黯,朱世雄不由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我太过粗心大意,个多月前劫了‘金坛府’首富顾齐三一票,孰知那顾齐三不但和‘金坛府’的知府是拜把兄弟,更是皖境六府十三县的总捕头‘大鹰爪’姜宜的表亲,这一来纰漏大了,‘金坛府’衙门固然逼着追缉,姜宜这老小子也发动了他手下大批狗腿子,他的门生徒弟,甚至武林同道,像搜翻了天似的大肆搜寻我。” 燕铁衣的表情忽而有些怪,他默然俄顷,接着道:“‘金坛府’知府那个官儿不算什么了不得,但你得罪了‘大鹰爪’姜宜却颇为麻烦,姜宜此人不但本领强,心计多,决非时下一般六扇门的酒囊饭袋可比,他为人处世也极为方正,讲道义,论是非,没有官场中狗屁倒灶的那套玄门,据我所知,姜宜的办法不但在公衙里行得通,外面黑白两道上他也很兜得转,这是个极具实力的人物!” 朱世雄苦着脸道:“可不是么!便在大前天,我在靠北边的‘姑子集’遇着一个同道朋友,那小子一见我就表热络,套关系,坚欲请我喝两杯,我不疑有他,跟着到了一字小酒肆,谁知这一喝就人事不省啦,待醒过来,便成为你如今看见的这副德性,衣裳也换了,家伙也没有了,手铐脚镣倒全套上了身,就这么坐在囚车里一路晃了过来……” 燕铁衣道:“可是你那‘朋友’出卖了你?” 朱世雄恨声道:“这还用说?娘的,那小子以后别再让我遇上,否则,我要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就不算是人生的父母养的!” 往周遭看了看,燕铁衣道:“‘姑子集’隔着‘西丰县’最近,难怪是由‘西丰县’衙派囚车解送你了,他们一共派了几名解差?” 朱世雄道:“共是四名,两个在车里,两个在前座,对了,老兄,你已经发现了几具尸首?” 燕铁衣道:“三具。” 想了想,朱世雄笑道:“还有一个,大概是车子翻落时,不知摔到那里去了!” 燕铁衣道:“你的运气也真叫不错,那三个解差死状之惨,有两个甚至连身着公门长衣都辨别不出了,而你却仅遭皮肉之伤,活蹦乱跳的精神好得很!” 赧然一笑,朱世雄道:“在车身翻落的一-那,我业已运上气啦,四肢百骸便不如精钢也似生铁,自是经得起碰撞,不像这几个花拳绣腿的鹰爪般,既没有这等的修为,当然后果也就有了两样。” 燕铁衣忍住笑,道:“是的,朱兄功夫硬扎,修为深厚,乃是众所素知,如果在含蓄上再略加谨慎,则便益加完美了!” 朱世雄舐了舐嘴唇,道:“不瞒老兄说,我这个人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直楞楞的脾气,生平行事,最见不得那等皮里阳秋,转弯抹角的把戏,这多年来,就是因为个性使然,挟了不少纰漏,却也交了不少朋友。” 燕铁衣略一沉吟,道:“这样吧,朱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替你出个主意,看看能否化解这场争端,免却这遭麻烦,你认为如何?” 朱世雄忙道:“这敢情好,老兄,我正是求之不得,被姜宜那老头这么邪缠一通,就好比阴魂附体,走到那里都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憋得慌,这老小子人手多,眼皮活,我实在也不愿招惹他。” 燕铁衣道:“不过,你总得与我合作才行。” 朱世雄连连点头:“这个当然,老兄,你成心帮我,我岂有反着来,扯你后腿的道理?” 燕铁衣道:“先请告诉我,你在‘金坛府’首富顾齐三那里,一共劫了他多少财物?” 翻动着眼珠,嘴里念念有词的咕哝了一阵,朱世雄追怀着道:“两尊三寸玉佛,一座五寸翡翠马,半尺红珊瑚树一对,青铜雕龙纹古香炉四只,琥珀杯十二只,猫儿眼宝石约莫三十来粒……百年老燕二十盒,名人电轴十一卷,上佳鼠须笔百余支,鸡血石七十来颗……还有若干玛瑙戒指,玉坠,罩环……还有黄金千多两,银票大概也有三万余两的数目。” 燕铁衣有些发怔的道:“你这不止是在打劫,朱兄,你等于在给姓顾的搬家了,连青铜香炉也要!” 朱世雄赶忙解释道:“那四只青铜香炉形式古拙典雅,是颇有来头的古董哩,老兄,我是识货的行家,知道东西贵贱,四只青铜香炉的价钱不啻买舍同值,上门收赃的老行家眼皮上下一放,他可就连嘴都张大了,活似要将香炉生啃了一样。” 燕铁衣失笑道:“真不简单,看来干无本生意,也得具备某方面的专门本识才能混下去了……” 朱世雄得意洋洋的道:“这可不是胡说瞎扯的,老兄,在这一行,至少得把一般贵重玩意之所以为贵重的窍门先弄清楚,下起手来,才不会叫人看成孙头,而且收获也较丰富,譬如说吧,顾家摆设在花厅里的这四只尺长青铜古香炉,表面上看起来毫不扎眼,大不了是四只青铜香炉罢了,可是再看它的外形,雕琢的花纹,铜质的色调,炉底与炉沿内侧的暗铃,便可知道此物的确实身价了,老古人在很久以前即已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之。’检定真正有来历,有名堂的宝物珍品,也合得上这两句话,打眼一瞧很平凡的东西,却往往价值连城,若是视若不见,弃之如蔽屣,不独会被苦主识为九流蟊贼,卑陋小盗,就是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哪。” 燕铁衣笑道:“学问不小,真个学问不小。” 似乎已经忘了自身所处的环境以及尚未了却的无限麻烦,朱世雄越说越起劲了,他口-横飞的道:“走他娘半夜摸进顾府,先捆起两名守夜的下人,然后,自落脚处的花厅,又到了顾老儿的书房,书房里的藏书倒不少,也有善本和名家手抄的册子,我翻了翻,值钱的不多,亦就懒得费功夫了,但顾老儿书桌那上座翡翠马却是珍品,说不得笑纳,笔架上九只‘湘妃竹’制笔的各式粗细白毛鼠须笔,也是价值不赀的好东西,虽然用过,仍卖得出大价钱,我又流览四壁,哈,共是十两幅今古名人的字画,其中有一幅泼墨的巨荷图都有了烟黄水渍,我舍而不要,把剩下的十一副全拿了,书房的檀木格架上另有摆设观赏的琥珀杯,玉佛像等等,我-下若干光彩花色形貌取胜的鲜亮瓷品,只挑了这两样,对了,还有立柜和抽屉,打开,看,乖乖,上托的猫儿眼宝石,上好的鸡血石,封妥筒装的全新白毛鼠须笔,我老实不客气的通通要了。” 燕铁衣道:“满载而归,可不是?” 朱世雄哈哈笑道:“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去了顾老儿书房,又到他的寝居,两老口子也不用绑,更不用吓,早就全身打了哆嗦,我看他老夫妇的模样,怕再加逼问会惊死了人,干脆自己抄搜,还算不错,箱柜里有金锭,银票,老-、镜的首饰盒里还有玛瑙戒面,玉坠,翠环,我打了一大包,待要出门之际,偶然看见房角的高几上并排一对红珊瑚树,这玩意也是热门货,顺便就一遭带走了。”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怎的不到库房再打一转!” 朱世雄叹了口气,道:“大概是被我捆倒的那两名守夜人挣扎束缚跑去传警了,我才从顾老儿的寝舍出来,外头业已锣敲响,火把通明,鸡毛子喊叫的乱成一团,我看,不是路数,来不及再去库房,只好就这么离开,你不知道,光这些东西已经够重,我独个进出,也是背连了三次六遍搬上停候在暗处的马车。” 燕铁衣喃喃的道:“居然还赶了车去行劫。” 朱世雄道:“顾老儿是大户头,我在尚未动手之前就晓得所获必丰,不是只用一匹马驼得了的,所以先做准备,弄了辆去车搬连,结果固不尽如人意,一辆车没装满,好歹都也装实了近半。” 燕铁衣道:“你伤了人没有?” 朱世雄颔首道:“第一趟把四只青铜古香炉弄出来的辰光很顺利,到第二三趟进出的时候就多少费了点手脚,顾家那些二流子护院保镖之属竟向我包抄拦阻,我急着脱身,只好放开手脚放倒他们七八个人。” 皱皱眉,燕铁衣道:“有否伤亡?” 朱世雄想了想,道:“被我放倒的那些人,受伤大约是免不了,至于送命倒还不至于,我下手的时候,自信分寸拿捏得很准。” 燕铁衣道:“但愿是如此,否则就不好讲话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朱世雄急切的道:“对了,老兄,你方才不是说要帮我出主意,筹思个什么法子化解这桩麻烦么?你尚未告诉我你要使的那一条好策呢。” 燕铁衣道:“我既然说过这话,当然一定替你效力,但你也别忘了,我虽有法子帮你,你可也得同我配合,照我的意思行事才能收效。” 朱世雄道:“这还用说?” 燕铁衣道:“首先,你劫得的所有财物,必须一件不少的收拢,包装妥当,并得立具清册,然后由你随我一同前往姜宜处,我来替你周转说项,你就赔礼道歉,双管齐下,姜宜便不会追究了,‘金坛府’的海捕公文也要姜宜取消,顾家的状子亦可结案归档,如此一来,你就高枕无忧啦。” 僵窒了片刻,朱世雄满脸的尴尬神色,古铜色的面孔也泛现起一片褚赤,他有些嗫嚅的道:“老兄……你这个法子,好是好……都只怕呢,难以行通。” 燕铁衣闻言之下,立生不悦的道:“朱兄,你的意思是不愿附合鄙意了,这也随你,但你要明白,我这样做可全为了你好,钱财乃身外之物,无时无处不可求取,而生命与自由都是难以补偿的,你若硬要担冒这等风险,甘愿在追迫要胁之下过日子,也全在于你,值或不值,端在个人的看法了。” 朱世雄着急的道:“你误会了,老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燕铁衣双眉一扬,道:“那么你是为了不愿向姜宜认错道歉?朱兄,这就更不对了,姜宜坐五望六之年,比你的岁数大得多,姑不论他在公门中的威望操守是堪令人敬仰,就算在江湖上,他也是个行正立稳,崇德修美的先进人物,你向他低低头,说几句好话,大不了他,也小不了你,再说,理一字还人家占着,错在于你,就算为了理亏,赔个不是亦乃应该的,人要讲究气节骨格,都并非执着于既成的过失……” 朱世雄脸红脖子粗的道:“也不是为了这个,老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我姓朱的又是扫了人家脸面,砸了人家招牌在前?至于归还所劫财物,那是道上修好言和的惯例,当然更不会不明白,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燕铁衣道:“什么问题?” 叹了口气,朱世雄无奈的道:“从老顾字捞来的那票财宝,这一个多月来早就散光啦,我在第二天就一连施舍了十二家所善堂,第三天便周济了七十九家贫户,西转三百多里的‘阔龙河’上那座陈年木桥已塌,阻塞了河两头的村落通路,也令过从行人诸多不便,我一下子就拿出三千两银子来重砌新桥——可是砖石叠砌的新桥哩,还有‘赤土山’那手烧窑的老尼,经年踩着条烂路上下,遇上风雨便泥泞难行,我也出了两千两银子帮他们重新修路,一路上大小七个‘花子帮’,我亦各分了千两银子略表心意……就这么搞下来,那里还有剩余?我在‘姑子集’的辰光,身上业已不足十两银子啦。” 不禁呆了半晌,燕铁衣没好气的道:“你可真叫慷慨大方——那些珍玩古董以及字画呢?” 朱世雄哭丧着脸道:“全卖光啦,还有送人的,当然都是些急须变现求财的人。” 燕铁衣摇着手道:“这就令人‘作棘’了,道上规矩,输诚修好或赔罪求恕,先决条件便是理亏的,预为弥补已犯的过失至最低限度,流血剜肉,劫夺还原,这才能铺路免罪,什么都没有,光凭一张嘴游说,又如何叫对方接受?” 朱世雄——的道:“就是这话喽,所以……我才表明难以行通啊……” 燕铁衣头痛的道:“你在当初莫非毫未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能不能罩得住?就这样三不管的流水般舍去把银子做你的‘万家生佛’?” 朱世雄窘迫的道:“我……我以为没有什么,就和以前再一次的光景相同……” 燕铁衣道:“你说吧,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该怎么办?” 朱世雄耸耸肩,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老兄,我还有什么法子?姓姜的如果了得,我再到别处捞几票还给他,了却这段公案,他要等不得,我只有和他耗上,他人面广,手眼活是不错,我朱世雄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大家全卯起来,或者我占不了便宜,他也不一定稳吃。” 哼了哼,燕铁衣道:“可是你这一遭就栽了!” 自嘲的一笑,朱世雄道:“吃次亏学回乖,这遭是他娘是疏于防范,太信任别人,方才着了那厮的道,以后可不会这么简单啦,老姜宜要对付我,他可得缀上点功夫才行!” 燕铁衣接头道:“你是个直心直肠的人,朱兄,恐怕比不得姜宜的足智多谋,况且他人头熟,关系多,可以运的的力量广泛,在那一阶层几乎都能发展潜势,你只孤家寡人一个,虽是老江湖,也未见能斗得过他!” 朱世雄苦笑道:“所以我只好挺下去,否则又待如何?总不能伸长脖子自己去找人砍吧?” 思量了片刻,燕铁衣似颇遗憾的道:“朱兄,请恕我无能为力,这件事上,我就仅能做到这里了,还希望你善自珍重,进退审慎,另外,你需要的就是‘吉星高照’了……” 朱世雄忙道:“多谢关怀!但是老兄,能不能请你设法替我打开手铐脚镣?他们套在我手足上的这两件家伙,非但挑拣了最大号的,更是特选上好硬钢的货色,我试过好多次都弄不断,这阵子身体又虚,就更无可奈何了……” 燕铁衣稍微犹豫,又毅然道:“好吧,我来替你弄开。” 说着,他蹲下身来,深深吸气,双手分别抓住脚镣中间的那条铁链,猛一用力,但闻“克察”一声,粗逾姆指的镣环业已失去自主从中崩断! 朱世雄脱口赞道:“好功力!” 燕铁衣一言不发,再用双手抓住朱世雄右脚踝上的镣环,屏息凝神,徐徐发力,于是,那枝寸许厚,两寸宽的镣环便慢慢扩张,变形,扭曲,终于“崩”声脆响,被分开为二! 朱世雄钦佩莫名的道:“老兄必非凡人,想也是道上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务请赐下名讳,也好叫我朱某人有个图报之机……” 又伸手抓住朱世雄左足踝上的镣环,燕铁衣平静的呼吸着,缓缓的道:“你为人行事虽说有些胡涂任性,但却是一个血性男儿,一个具有侠心热胆的直性子草莽之属,我欣赏你的忠义豪迈,赞美你的磊落慷慨,你是个大度的人,也是个狂放的人,我帮你,就是为了这些,但你最好不要问我的身分来历,这样,对你,对我,对姜宜,都比较合适些……”—— 第八十九章 大鹰爪 四面埋伏 朱世雄不禁觉得颇为困惑的道:“老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燕铁衣低着头,开始贯注力道在两手之上,只见他双腕的肌肤绷紧,微透青白,脉络略见凸起,显然已在运功分裂镣环,可是他仍可照常说话:“不用多久你便会明白了,朱兄,我很遗憾不能进一步助你化解这桩——,但只如此帮你,业已不免招致某方面的嫌疑,然而我依旧乐意为之,我说过,这是缘分,何况我也很看得起你。” 说话声中,朱世雄的足踝上的这枝镣环,也“崩”的一声断为两截,朱世雄怔怔的看着燕铁衣,满头雾水的道:“老兄,你越说,我越迷糊了,你帮我的忙,会引起那一方面的嫌疑呢?又和什么人有关系呢?你似乎有着难言的苦衷。” 燕铁衣站起身来,道:“你会想通的,朱兄,否则也终将知道我的‘苦衷’何在,只是个迟早罢了。”—— 的,朱世雄道:“我,我真弄不懂。” 燕铁衣和悦的一笑,道:“不谈这个了,朱兄,让我再把你的手铐给解开。” 也只是刚刚伸出双手,朱世雄正想说什么,燕铁衣已忽然停止动作,神态凝重的侧耳屏息,彷佛在听着来自车外的某些声响。 朱世雄一看燕铁衣的形色,也马上闭住嘴巴,跟着注意聆听起来,这瞬息间的静止,他们都已先后闻及声响的来处是源自高地断层的斜坡,而且,迅速移向这边——是人在滑走之际的衣袂飘拂声,以及偶而擦落沙石的细微声音! 表情立变,朱世雄紧张的压低嗓门道:“有人来了!” 燕铁衣沉稳的道:“不错,有人来了,还不只一个人,大约有十数名之多,他们都是练家子,功力不弱,其中有几个的身法更是轻灵快捷,为上乘之选!” 咬咬牙,朱世雄惊怒交集的道:“老兄,你看会是些什么人?” 静静的倾听着,燕铁衣低声道:“似乎来意不善——他们是采取包抄的形式从车箱附近围拢的,动作显得十分小心谨慎……近了,大概已在三四丈的距离之内……” 朱世雄双目圆睁,虬髯箕张,他急促的呼吸着,气不可抑的道:“不管这是些什么人,只要他们敢向我进袭,我就和这些王八蛋拚了!” 眉头轻皱,燕铁衣悄然道:“他们停下来了,可能是要试探一下车里的虚实,他们好象难以确定车箱内是否还有活口存在。” 蓦然一条人影掠过车顶,斜着掠过,极快,有如一只飞逸的鸟! 朱世雄抬头瞥处,不由切齿咒骂:“我操他的血亲,这个缩头缩脑的没种鼠辈,我要两手得便,只他这一掠,便可从半空里来砸下他!” 燕铁衣歉然道:“我却不能如此鲁莽,朱兄,还得请你包涵!” 朱世雄急道:“你可别想岔了,我决不是绕着弯埋怨你!” 笑笑,燕铁衣道:“他们已经探明虚实了,知道车箱里有着两个活人在——你与我。” 停歇了一下,他又接着道:“或者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更进一步的求证而已。” 朱世雄愕然道:“怎么说?” 燕铁衣深深的道:“我的坐骑就在对岸,他们若是稍加留意,定可发现,此刻,必然已由这匹马儿连想到它主人的行踪何在了。” 似是响应燕铁衣的这几句话,车箱外,一个苍劲又隐隐含蕴着威严的嗓音响了起来:“朱世雄,你好命大,这一摔居然还没摔死你,乖乖的给我滚出来,免得我们多费手脚,你可免除皮肉之苦!” 勃然大怒,朱世雄-目吼叫:“娘的个屁,你又是什么鬼头蛤蟆脸?人五人六充你娘的那门子大霸天!” 外头,那人冷森的一笑:“你不认得我,我都早就听人描述过你这副熊样,朱世雄,你也该值得骄傲了,我‘大鹰爪’姜宜亲来请驾啦!” 呆了呆,朱世雄吸了口气道:“原来是这老小子亲自来了。” 燕铁衣喟了一声,神色间有些无奈,他低沉的道:“那确是姜宜,他已有多年不曾亲自出马办案,这趟他来,可见对此事看得极为严重!” 朱世雄恨声道:“这老鬼逼人太甚,半点余地都不留,他既然如此赶尽杀绝,我他娘也就豁上这条命,同他耗到底!” 燕铁衣苦笑道:“眼前的场面,可真是叫我左右为难了!” 朱世雄凛烈的道:“老兄,你搭救我一场,大恩大德,今生不报待来世,你放心,我不会拖你下水再替你增加麻烦,好歹我一个人承当!” 这时,姜宜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朱世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是注定难逃此劫了,干脆点认命了吧,再要缠赖下去,打得你爬出来未免太不好看,我敬你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特地留个台阶给你下,你可别不受抬举!” 朱世雄双目中凶光暴射,气涌如涛的吼:“姓姜的老杂碎,老公奴,老狗腿子,你他娘的就认定吃稳我啦?你这替官家为虎伥,为衙门做帮凶的鹰爪孙,专门坑害江湖同道,谋算武林忠良,我只要一口气在,也誓必与你周旋到底,决不屈服!” 一阵狂笑起处,姜宜语声高亢的道:“我为虎作伥,为帮凶?我坑害江湖同道,谋算武林忠良?朱世雄,任得你含血相喷,横加诬蔑,都胜不过事实,瞒不了千万人的眼睛,姜宜身在公门,修的是德,结的是缘,讲的是义气,论的是是非,多少冤屈在姜宜手上得以洗雪,多少无辜在姜宜手下得以平反?不但江湖朋友,武林同伴,三教九流的任何人物,在我姜宜心目之中也一样要先比那个‘理’字,较那个‘法’字!” 朱世雄怪叫着:“你要说得如此中听,姓姜的,你要不是徇私苟情,为了巴结你那阔亲戚,为了替你自己争颜面,你又岂会这般紧紧相逼,寸步不饶!” 姜宜的声音更加透着厉烈了:“朱世雄,我身在公门,执的是法,先论刑律,再谈亲情,你恃强行劫,逞凶伤人,正乃法所不容,职责所在,何能轻纵?不要说你劫的是我姜某亲人,便是贫家小户,也概不可饶!” 朱世雄咆哮道:“我叫你尽放些堂皇屁,姜老奴才,你待捉我结案,行,姓朱的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有本事你就来动手拿我,想我俯首就缚,你这美梦还是尽早别做!” 姜宜在外面暴叱:“大胆凶犯,张狂虱贼,你当我便制你不住?任你顽抗拒捕,我要不用枷锁套你回去‘金坛府’落案,就算你这盗匪之属成了气候!” “呸”了一声,朱世雄怒喊:“姜老杂碎,你这六扇门的一套陈腔滥调拿去吓唬那干鸡鸣狗盗,三流宵小去,在我面前张扬,你家太爷是不受这个调调的。” 姜宜似是接近了一点,声音更大了:“说得像个人样的人,朱世雄,你便窝在那辆破车里充你的英雄好汉去?有种的滚出来现现你的硬气,缩着脑袋只算个挖壁打洞的鼠穴之流!” 朱世雄“霍”然站起,由于起身太急,车箱的角度又是斜陡的,他身子一晃,险些跌坐回去,猛一跺脚,他靠在车角上吼叫道:“你少充能,姓姜的老狗,我会叫你称心如意,玩个痛快,老子即便豁上这条命,你也包管囫囵不了!” 外面又是一阵狂笑,姜宜在道:“瓮中之鳖,网内之鱼,口气倒还不小,朱世雄,我见过似你这等蠢贼宵小不知多少,未有不手到擒来者,你便替你自己多鼓上一口气吧,待到了‘金坛府’大牢,有你提不住劲道的辰光!” 朱世雄大吼:“你等着,老子这就出来,老子一步登上黄泉路,你们这些狗腿子少不得多半陪着上道,‘金坛府’的大牢囚不住老子,充其量,你们运具尸首回去!” 姜宜残酷的回答:“尸首也一样结案,朱世雄,死活我姜某人会收下!” 努力调匀着呼吸,朱世雄向一边沉默无语的燕铁衣低促的道:“这老狗……他是非整倒我不休的了,说什么我也不能咽下这口乌气,就算拚上一死,也叫他们便宜不了,我定得剐他们一个七零八落。”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拚得过姜宜去?还有他手下一干公人?据我所知,他的左右,很有几个功力扎实的硬把子,非是等闲杂役可比。” 朱世雄挫着满口钢牙道:“去他娘,管他什么王八兔子贼,总会有人替我垫背,我宰一个狗来,宰两个有赚头!” 燕铁衣道:“我看,你便设法突围也罢了!” 悲烈的一笑,朱世雄道:“话已说绝了,突围岂不等于退缩?这种贻人笑柄的事我不干,宁可拚死,也不能落个‘不好’字,再说,他们人多,我也跑不了,不如豁起来卯上,弄不成同归于尽,好歹也要拚个两败俱伤!” 燕铁衣低声道:“怕的是你胜算之望不大。” 朱世雄握拳透掌,气涌如涛:“人在道上混,混的就是个名,求的乃是口气,老兄,生死皆不足论,遑言胜败二字!你的关怀我永世不忘,眼下我却难承美意!” 燕铁衣咬咬下唇,道:“那么,你是非要和他们正面对上不可了?” 用力点头,朱世雄大声道:“我别无选择,老兄!” 喟了一声,燕铁衣道:“也罢,我陪你一齐出去!” 朱世雄急忙道:“不,老兄,你我萍水相逢,多蒙屡加援手,救我于困窘危急之中,老兄待我,业已仁尽义至,我又怎能再加拖累?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燕铁衣道:“朱兄,我们要顾及现实,无须客套,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我若不居中替你挡上一挡,只怕你不但求生不能,连死也不易,咱们既在这等情景上相遇,也算缘分,我总不忍眼睁睁的看着你遭罪。” 朱世雄犹豫倾刻,不禁感激涕零的道:“我心领了,老兄,也不知我朱某人在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积下多少阴德,方才修来这段福祉,于苦难中碰着你这样一位贵人,老兄,我向来粗鲁不文,满肚子的恩铭盛德之意,越到了这等关头,竟就表达不出万一。” 燕铁衣道:“不必表达什么,朱兄,我这样做,是我乐意如此,我说过,我欣赏你,只这惺惺相惜,除此之外,你对我并无所欠。” 不待朱世雄再答腔,车箱外面,姜宜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在焦躁中包含着鄙意——显然,他已更往这边接近了:“朱世雄,你真个畏惧了么?含糊了么?这就是你自吹自擂的江湖好汉典型?像一只缩头的王八,破胆的癞狗!” 狂吼如啸,朱世雄厉叱道:“姜老杂种,老子这就叫你看看谁是缩头的王八,破胆的癞狗!” 啸吼声中,手铐间的铁链“哗啦!”暴响,朱世雄已长身飞腾,有如一阵旋风般扬出车箱之外! 于是,燕铁衣自己向自己扮了个苦笑,懒洋洋的追掠跟去。 车箱左侧,在那野草黄土交双的斜坡上,朱世雄已经身陷重围之中,约莫有七八个人将他团团圈住,和他对面而立,站在较高处的一位,是个年近六旬的魁梧老者,老者生了一张透青的长脸,鹰目阔嘴,一把灰胡子迎风蓬飞,气势好不威武雄壮,也只有他是身着一袭黑色夹袍,并不似圈住朱世雄的其余那些人,个个都是公差的装扮! 燕铁衣也才刚刚落地,斜刺里,又猛的冲上五条大汉来截拦四周——敢情他们早就分派出人手来端候迎驾了! 由于燕铁衣和那老者隔得较远,再加上中间有人遮拦着视线——或许,老者的注意力太过于集中在朱世雄身上,他并没有仔细对燕铁衣端详,只是凛然交待:“孩儿们给我把稳了,来从各犯俱须一律捉拿!” 朱世雄瞪眼如铃,像要吃人般吼叫起来:“姓姜的老公奴,你休要瞎他娘摆你的臭威风,人家那位老兄与我所犯的事毫无牵连,甚至不相识,你凭什么要拿下人家!” 那老者——“大鹰爪”姜宜,冷笑着道:“是不是有牵连,该不该遭捕拿,这是老夫我的事,朱世雄,你还是多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你的一干党徒爪牙只怕不是你能包庇得了的了!” 朱世雄张牙舞爪的叫道:“你个昏天黑地,好歹不明白的老龟孙,我他娘朱世雄向来单枪匹马,独来独往,几时捡过股子带过手下?又那来的党羽爪牙?这位老兄与我并无渊源,你居然皂白不分,兜头给人家扣上这口黑锅?简直是诬良为盗,伤天害理到了极点!” 姜宜暴烈的道:“此时此地此境,和你匿藏一处,私相聚晤,不是你的同党,还会有什么正人君子?所谓物以类聚,若非你朱世雄的伴党之属,谁会出现于这等情况之下,我问你能作何解释!” 朱世雄直着喉咙咆哮:“这位老兄乃是偶然发现覆车现场,出自一片好意前来查探,莫非这也叫有罪?” 头一昂,姜宜冷森的道:“不用再编些笑话了,朱世雄,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套胡扯?” “格登”一咬牙,朱世雄狠狠的道:“老子不必你相信什么,姓朱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案子是我一个人犯的,你们制得了我,杀剐任便,拿着好人身上栽赃,算不得堂皇!” 姜宜酷厉的道:“那人应该怎么处置,由我来决定,朱世雄,这不是正题,正题在你身上,你是俯首就缚,老老实实跟我回去结案呢?还是非要我们耗费手脚侍候你服贴不可?” 粗悍的一笑,朱世雄道:“老子打出娘胎以来,就没听说过‘俯首就缚’是怎么一挡事,姜老杂种!我看还是麻烦你们松散松散我吧!” 姜宜的一双鹰目寒光暴闪,他表情狠辣的道:“只怕动手之下,你就难得完整无缺了!” 朱世雄强硬的道:“如此一来,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一则可对你的头顶上司表功,二则可讨好你那有财势的亲戚,既挽回了颜面,又消泄了恼恨,对你而言,再没有比摆平我更两全其美的手法了!” 此际,卓立朱世雄左侧的一名削腮突唇的捕快,忍无可忍的开了口道:“我说头儿,姓朱的这个江洋大盗实在也刁悍可恶,头儿还不下令加以围杀,犹等着听他发什么癫狂!” 另一个站在偏角的赤脸浓眉大汉也气咻的接腔道:“尖嘴子说得对,大师兄,只凭你交待一句,这个蛮贼便有他消受的了!” 朱世雄目不斜视,极为不屑的道:“歇着吧,一干牛头马面们,似你们这等酒囊饭袋之属的鹰爪们,老子不用硬掌,光使搓手也不知搓碎了多少,娘的皮,仗势欺人,压制善良,强索民脂民膏,你们乃是一流好手,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个鸟的能耐?” 赤脸大汉顿时面孔涨紫,石破天惊的大吼:“我活劈了你这血口喷人的狗贼!” “呸”了一声,朱世雄轻蔑的道:“朋友,那里凉快那里去!就凭你,老子拔下根汗毛来也能敲扁你的驴头!” 摆摆手,姜宜制止了赤脸大汉的冲动,他形容肃煞的道:“朱世雄,你是认定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朱世雄大声道:“不错,姓朱的生来就是这么个贼毛病!” 冷凄凄的一笑,姜宜神色倏沉,跟着叱喝:“拿下!” 当围绕着朱世雄的七八名公人捕快往上冲摸,当朱世雄手铐上的铁链方才“哗啦啦”震响着撑扬,那边,燕铁衣已不徐不缓的开了腔:“通涌住手!” 正在双方闻声愕然僵持住的一-那,姜宜已怒冲冲的拉开嗓门吼喝:“大胆贼徒,你自身业已难保,犹在扮的那门子鲁仲连?孩儿们,一并拿下!” 包围着燕铁衣的五名捕快齐声叱喝,兵刃纷起,燕铁衣往后半退,扬声道:“才上年把辰光不见,姜头儿就不识得故人了么?” 听到这两句话,姜宜不由怔了怔,他赶忙叫道:“且慢!” 五名捕快立即收住势子,却仍然采取戒备的势态围在燕铁衣周围。姜宜满面迷惑的朝这边观望,略显迟疑的问道:“你是谁?”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我是燕铁衣,姜头儿。” “燕铁衣”这三个平淡的,甚至带着笑的波韵的字音,居然把包围着他的五名捕快震得齐齐哆嗦,猛向后退,其中有两位竟连家伙也拿不稳了,“仓郎”两响中,一把铁尺,一柄单刀全落了地! 姜宜也大大的一呆,他慌忙飞身奔近,细细瞧向对方,这一看,老脸上的神情可就复杂了,他匆匆整理衣襟,踏前几步,抱拳道:“该死该死,想不到竟真的是大当家法驾在此,一时疏失不察,未能尽早拜竭,勉乞大当家恕罪。” 燕铁衣拱手还礼,笑道:“姜头儿客气了,也是我不好,没有实时招呼阁下,好在时尚未晚,再迟一步,只怕姜头儿就会把我一并当做盗匪从犯治罪啦!” 宽广的额头上业已流出了汗珠,姜宜惶愧不安的道:“万望大当家乞罪,老朽我老眼昏花,出言不逊,乃是确然不知来人即为大当家,冒犯不敬之处,还请大当家曲予宽谅!” 燕铁衣和详的道:“言重言重,姜头儿无须如此,几句戏言,你要当真,我就更不好意思。” 暗暗透了口气,姜宜态度谦恭的道:“经年不曾拜见大当家,大当家近来可好?” 燕铁衣道:“好坏谈不上,还是老样子,姜头儿,你知道吃我们这行饭的人,总是成日里为讨生活奔忙,到头来仍只落得两肩荷这一口,不赔上性命,就算有嫌的了!” 陪着笑,姜宜又道:“阴二弟想必也是公私迪吉吧?” 燕铁衣微笑道:“他很好,这些日来还一直也望着你呢,你们老兄弟两可不也有年把没碰面了?”—— 第九十章 情理法 勉从其难 姜宜连忙躬腰,堆着满脸的笑:“可不是-,算起来确有年把光景未曾把晤了,阴二弟忙,我也一向闲不着,这一蹉跎,知道内情的还不会说啥,若叫那不明就里的人,尚以为我们老兄弟两疏远啦。” 燕铁衣摇头道:“这怎么会?你们是二十余年的金兰之交,换了别人,说不定有闲话,你二位谊重情笃,若山之不移,休说年把不见,再长的时间,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情感丝毫。” 姜宜笑道:“大当家说得是,再没有别人比大当家更了解我与阴二弟的情义了。” 燕铁衣颔首道:“所以,当我知道今天到来的主儿乃是姜头儿你之后,我这一顿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了不少!” “大柜只靠着小柜儿”——画(话)中有画(话),姜宜这一听,不觉暗中叫苦,但是,口里却又不能不接,他干咳一声,小心的道:“尚未向大当家请敢——大当家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呀?” 燕铁衣明白姜宜真个想问的是什么,他也不急着说明,只顺着问题回答:“哦,说来也叫无可奈何,‘铜玉驿’陈家新建宗祠落成,要大大的铺张热闹一番,陈姓族长陈老和与我交情不错,死拖活拖,非拉我去帮衬帮衬不可,没法子只有前往应邀了,这两天酬酢来往,真叫够受的。” 姜宜打着哈哈,道:“大当家这也叫作‘盛名之累’啊!” 燕铁衣笑道:“说是‘虚名之累’才对。” 搓搓手,姜宜憋不住了,他压低了嗓门,凑近了些,道:“有件事,斗胆向大当家明揭!” 燕铁衣道:“尽管说,我们是老朋友了,犯不着客气。” 用力挤出一抹笑容,姜宜措词审慎的道:“大当家,不知道大当家和这朱世雄之间,有着什么渊源?” 燕铁衣安详的道:“今天之前,毫无渊源。” 于是姜宜顿时宽怀了,他咧着嘴道:“原来如此,却令我好生担忧,大当家方才那一招呼,我还以为朱世雄与大当家别有干系,动他不得了呢!” 燕铁衣平静的道:“不过,姜头儿,我另有不情之请。” 表情僵窒了一下,姜宜强颜笑道:“大当家客气了,但有所指示,能力所及,无不遵令。” 好一个的能力所及!燕铁衣微微一笑,道:“朱世雄这个人,以前我只是闻名,从未见过,换句话说,这乃是头一次和他照面。” 姜宜唯唯喏喏的应道:“原来大当家以前并不认识他。” 燕铁衣接着道:“不过,我曾闻人言,姓朱的虽是干那无本生意,劫掠行当的却向来重义守诺,除恶扶弱,的确做到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的内涵,而他为人豪迈磊落,心地坦荡,更是条至情至性的好汉子,这次遇上,同他往深处一谈,益觉传言不虚,朱世雄这个人,是一个值得交往结识的人物!” 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姜宜——的道:“大当家的意思是?” 燕铁衣道:“有关朱世雄与姜头儿你之间的过节,我非常清楚,朱世雄业已毫不保留的明言了,自然,我也不能只为了个人对他的影响而忽略了姜头儿的立场,何况你我还有一层不比寻常的关系?” 连连点头,姜宜忙道:“就是这话喽,大当家。” 燕铁衣道:“我不能偏袒他,因为姜头儿你与我渊源非浅,可是,朱世雄却又分明是一条可亲可敬的好汉子,我们也不该就此将他糟蹋掉,为了找出一个对双方都能交待的法子,我认为我们得细细研讨一番,目地是求个两全其美……” 叹了口气,姜宜道:“不瞒大当家说,这两全其美的法子,可就难寻啦!” 燕铁衣道:“此话怎讲?” 姜宜愁眉苦脸的道:“大当家,其一,我的头顶上官知府老爷追逼太急,限令限期结案,其二,朱世雄行劫顾齐三为数钜万,事情闹得太大,若无交待便难卸责,其三,姓朱的劫财不说,又曾伤人,伤者亦皆江湖同源,不得元凶,他们亦势不罢休。” 燕铁衣忽然冷冷笑了,极为不悦的道:“姜头儿,我把你当自己人看,说的全是直话,你真的却抬出官家那套浮理虚词来搪塞我?这样未免不大够情吧?” 姜宜急道:“大当家这是说到那里去啦?凭大当家与我的关系,我又怎敢稍有搪塞推诿之处?对任何人我都难保不别具用心,但对大当家却是一意输诚!” 燕铁衣缓缓的道:“姜头儿,你确是‘一意输诚’?” 姜宜凛然道:“皇天后土,鉴可此心!” 燕铁衣正色道:“很好,如此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来直去,不必绕着弯儿较量心思。” 姜宜忙道:“全听大当家教示。” 燕铁衣道:“姜头儿,容我不客气的说,你方才所举例的各项理由,只是表面上的公事词儿,也就是一般官家惯常所用的论调,其中毫无人情道义之存在,所之我极难苟同!” 咽了口唾液,姜宜申辩着道:“但大当家,我的立场所在,职责攸关了。” 燕铁衣面无表情的道:“这一点我能谅解,可是,你能不能在我的谅解之后,也还覆我一份于人之情?让我们在‘法’之外再多少加上点‘情理’?” 额头上又冒汗了,姜宜忙道:“当然,大当家,当然,吃公门这碗饭,我从不敢忘记各行各道的朋友们予我的包涵与支持,更不敢稍忘故人相待相期的情义。” 燕铁衣神色稍见缓和,他道:“姜头儿,你仍能心存故旧,重视江湖情义,不由令我胸怀温暖,是而我便不惴冒昧,尽所欲言了。” 姜宜低声道:“我在静聆训诲,大当家!” 燕铁衣拉着姜宜往一边走了几步,估量着交谈的声音不会落入人耳了,他方才形色凝重的道:“姜头儿,你个人的身分乃是皖境六府十三县的总捕头,在公门中的地位业已相当崇高,再加上你在外间的名望与人面,就更为巩固了你的权威,‘金坛府’的知府在体制上说对你有督察之责,却无绝对的豁遣之实,你虽在地方上吃公粮,骨子里乃直接听令于刑部,别说‘金坛府’,六府中任是那一位知府,也都得尊重你的职权,不便,亦不愿过于对你的行事法则有所干扰——我说得可是?” 姜宜尴尬的笑道:“大当家对我的底蕴知之甚详,那会错得了?不过,在体制上言,六府的知府皆为我的上官,他们但有令,我仍得遵办!” 笑笑,燕铁衣道:“可是你要怎么办?想怎么办,其中的弹性就大了,表面上的公事是一码子事,私底下的斟酌又是一码子事,超生与否,姜头儿,便全在你的仰俯起承之间了。” 姜宜苦笑道:“是大当家把我高抬啦!” 燕铁衣笑容忽敛,严肃的道:“是故,姜头儿,你方才所谓的上头追逼太急之言,也全在乎你个人的愿否包涵,肯否开脱,再大的案子在你手中亦曾摆平过,何况只是眼下的这么一桩?” 姜宜艰涩的道:“大当家,就算公事上我能够设法替姓朱的多少疏拢,但,但被劫的财物总得如数追回,一干受伤的苦主好歹也须有个交待,要不然,这案子还是结不了啊!” 燕铁衣颔首道:“这两项倒是实情。” 姜宜紧接着道:“大当家,如果姓朱的只是小小不过捞了个千儿八百两,冲着大当家这一出面,便是我自己垫也理该,可恨他贪心不足,一家伙劫夺去一大笔金银财宝,想要周全他也是遮拦不住,而这桩劫案早已传扬出去,莫说‘金坛府’闹了个沸沸荡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外间各地亦都有了风风雨雨,我若稍稍办出了差错,不但上头与地方的压力承担不住,自家的招牌颜面也皆一遭砸了,大当家,我的苦衷,万望大当家能谅解。” 大当家沉吟俄倾,慎重的道:“姜头儿,现在事情是这样——我决心要帮朱世雄这个忙,能帮到什么地步便帮到什么地步,我的意思相信已说得够明白,冲着我们彼此间的交情,你不妨告诉我,你可以给我多少方便,也就是说,我的意愿及要求,在你的衡量中有多大个分量!” 后面这句话不由使得姜宜全身震了震,他脸色泛白,十分吃力的道:“这……大当家太也言重了……我不明白,朱世雄与大当家今昔俱无深交,仅仍萍水相逢,大当家又何苦为他耗费如许心力?” 燕铁衣低沉的道:“要帮一个人,主要在于这人值不值得帮,而并非会着重在双方的关系上,朱世雄素有豪侠之行,仁义之举,为人光明坦荡,爽直磊落,是一个可相交之辈,也是一个晓忠知男的硬汉,如此豪士,任由他身陷囹圄,或于四面胁迫之中走投无路,岂不是一桩极为惋惜之事?” 姜宜——的道:“如此说来,大当家是一定要周全他了?” 燕铁衣道:“一点不错。” 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渍,姜宜道:“大当家既然心意已决,我也只好尽力顺着大当家的意愿去做,但是,我的立场也很困难,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大当家多包涵。”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尚未回答我,姜头儿,你能帮上多少忙?” 姜宜犹豫着道:“不瞒大当家说,以朱世雄犯下的案子,若全按法律定罪,终生监狱或是流放边关还算是轻处,判个监斩首也极有可能,大当家既要全力开脱他,我只有设法疏通‘金坛府’府衙的刑案,把案情化重为轻,去繁为简,大案变成小案,再求知府大人格外开恩,照是批结,那样判下来罪就轻多了。” 皱皱眉,燕铁衣不大满意的道:“就此结案不行么?还非得叫他坐几天牢不可?” 姜宜恳切又带着点委屈的道:“大当家,公门之中比不得江湖帮会,朝庭定下的律例明摆在那里,任何人要想徇情褊袒,也只能走律例的间隙,在同一法则的内容里求其轻者,要说像江湖帮会那般全凭当家的一句话便可完全开脱平反,实际上极不可能,以朱世雄的情形而言,恐怕连刑部大吏也一样做不到就此结案的程度。” 燕铁衣摇头道:“真憋扭,比较起来,似乎还是草莽山林之属逍遥自在,是恩是仇,也快意爽脆得多!” 姜宜叹了口气,道:“王法的定律是硬性的,那比江湖道的规矩能自己主宰去灵活运用?” 燕铁衣道:“便算如此,朱世雄将落个什么惩罚?” 估量了一会,姜宜道:“大概挨一顿板子,罚个三两年役是免不掉的。” 燕铁衣道:“太重了!” 姜宜忙道:“大当家,打板子有名当,事实伤不着他什么,罚苦役也只是个名词,我只要向里面关照一声,调他到个松闲所在,两三年呆下来,权当是养歇。” 想了想,燕铁衣道:“我还得问问朱世雄的意思。” 忽然,姜宜的神色变得悲楚了,他眼眸有点泛红的望着燕铁衣,嗓门沙哑的道:“大当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有些话如梗在喉,斗胆犯颜要向大当家禀告呈诉,以情感来说,大当家与我交识十有多年,时相过从,互为呼应,大当家待我素宽,我对大当家也尊仰有加,‘青龙社’助我甚多,然而大凡大当家一句交待,我亦无不全力以赴,以渊源而言‘青龙社’的大掌法阴负咎与我又是二十余年的金兰之好,如同胞生,是手足情,阴二弟的组合我一向视为我的奥援,我的根源,也是我的一个窝,我亲近‘青龙社’的每一个人,更仰望大当家的英明勇武,敬敬爱爱,莫此为甚,这种种般般的关系,是如何亲密挚诚?眼下遭遇到朱世雄的这一档事,大当家固是惜他的忠义豪迈,受他的慷慨耿直,但从那一方面讲,大当家也该顾虑到我的困难与立场,我的颜面及声誉,才不至于过分的厚此薄彼啊!” 燕铁衣和悦的笑了,他道:“姜头儿,我当然会对你的情形先做考量,以你能够顺应的权限范围为度,不使你太过为难,而我的目的只是和我商议如何来援救一个正遭追迫的可恕之人,也是我们的江湖同道,决非有任何勉强你或压迫你的企图,你说得不错,也是我要向你尊重表明的我断不白为了要帮助朱世雄而造成对你的伤害,无论是有形式无形的伤害。” 于是,姜宜眼圈更红,嗓门也更沙哑了,但却浮起了安慰的笑容:“大当家,我就知道你不会净帮着姓朱的,胳膝时那有往外-的事呀?” 燕铁衣道:“老实说,姜头儿,我一向的为人作风及行事法则你也不是不清楚,如果我不顾虑你,这档子事我既已扫平,早可用我的方法来解决了,又何须翻来覆去一再与你蹉商讨论?” 连连点头,姜宜道:“正是这话,大当家,正是这话!” 燕铁衣道:“那么,在今天疏拢方面,就以你刚才所说的为原则,当然还是越求其刑轻越好,等会我告诉朱世雄,叫他好好受着也就是了。” 姜宜搓着手,道:“大当家,但这里头还有一层关连。” 燕铁衣道:“你说说看。” 姜宜道:“要把案子的内情压轻,原告的苦主得把状子抽回重缮画押才行,否则衙内自行动了手脚,原告苦主若不答应,上门逼着,盯着,上头再告,事情就弄大了,届时非但周全不了朱世雄,怕连知府大人与我皆得吃不了兜着走!” 燕铁衣道:“这倒确是一层顾虑,我说姜头儿,那遭劫的苦主顾齐三,不正是你的表亲吗?凭你同他的这门亲戚关系,出面去转转圜,莫非他还能不买帐?” 姜宜忙道:“我亲自前去托请,料想顾老表多少也会给予我的几分薄面,但我去托请没有问题,问题是我又如何向他开口呢?” 燕铁衣扬着眉道:“你倒说看这不好开口的原因!” 姜宜苦着一张脸道:“我那老表家里遭了劫,又伤了好些护院保镳,如今更要逼着他撤回状子重报案由,他既便能答应,至少被劫的东西得替他找了回去才好做这个要求,否则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之外,再不明不白的吃哑巴亏,连个追诉都不得,别说他点不下头,我也难以启齿,大当家,他若反问我一句:‘你这六府十三县的捕头亲戚,原来真能管这点用呀?’我就无地自容啦!” 燕铁衣头痛的揉着额角道:“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那些被劫的财物上……” 姜宜道:“可不是,完璧若不能归赵,至少半数也得送回去,丝毫缀头没有,光顶着张嘴说白话,听的人不中听,我们说的人也涎不下这张脸;大当家,你想想,若我那表亲换成你我,这口乌气可也一样咽不下哪。” 燕铁衣没有作响,姜宜说得不错,立场互易的话,都确是令人难以忍受,这个问题,他早就料到了,也曾为此想撤手不管,然而事情变化到了这步田地,他又岂能虎头蛇尾紧敲退堂鼓?便是硬着头皮,也只有往下撑了。 这时,姜宜又接着道:“大当家,如今问题不在我们身上,乃在朱世雄这纰漏精身上,大当家好歹叫他把劫夺顾家财物吐出来,就算多少差上一点,我也凑合着替他搪塞过去,可不能光彩不见,这就叫人为难了。” 舐舐嘴唇,燕铁衣道:“据他告诉我,全耗尽了。” 呆了一呆,姜宜不由心火上升:“别听他胡扯,大当家,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顾家早列出被劫财物的清单,上银票的数目就有三万余两,黄金一千多两,此外珠玉宝石,古董奇珍,名人家画等等照时价算少也在四万余两纹银之上,七八万两银子的钜额,足够一个普通人家耗上祖孙三代也花不完,他居然才一个来月就用光啦?他是干什么花的?吃龙心凤肝,套衮袍玉带,还是盖了华厦,置了良田?真正满口放屁,一派谎言。”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照情理说是难以在月余辰光便耗尽这钜额银钱,但朱世雄的为人行事,都不能以常情去判断,依我看,他大概是真的散光了。” 姜宜急道:“大当家,你可千万不要受他的骗,被他的谎言蒙蔽,这家伙分明是存心使诈,编出一套假话来争取大当家的同情。” 燕铁衣道:“我想朱世雄所言不假,因为他告诉我此事的时候,尚未面临眼前的恶劣形势,他没有必要诈我,再说,他花钱的项目都有人头,地点,时间可查,你只要派人一问,真假立见,朱世雄该明白,撒这样的谎,乃是一桩十分愚蠢的行为!” 瞪目半晌,姜宜恨声问:“大当家,他说他把这多银钱都用到那里去了?” 燕铁衣一边想一边道:“一路来施舍了十二家账所善堂,周济过七十九家贫户,‘闹龙河’上砌造了一个新桥,‘赤土山’修妥一条登山大道,七个花子帮亦皆分沾雨露,此外若干穷苦孤伶之属,他也有许多即与分派的杰作,总之,那笔钱财是光了!” “克崩”一咬牙,姜宜气得快要吐血:“这个慷他人之慨的胡涂蛋,纰漏精,他自家身无分文,都拿着抢夺而来的财物大做其‘天官赐福’的举止,妈的,这算那门子暴发户?又那行的慈悲。” 燕铁衣道:“朱世雄这做法,当然是不大合宜,好在他乃是出自一片苦心,到底要比拿了大笔非分之财去狂嫖滥赌来得强。” 姜宜忧心忡忡的道:“大当家,不管他抢了钱去做什么,这些与他的罪行并无直接关连,目前的麻烦是该要如何回复上命,有以交待?遭劫的财物若不能归还原主,又叫我怎生向人家启齿提出要求?” 燕铁衣也在沉吟了,这笔银钱的数目太大,他虽然垫得起,但名目士都颇费周章,“青龙社”的库存丰足,存底甚厚是不错,可是乃属于整个组合的名下,他有权支配,却要有理有由,原则上组合的财物是用之于组合的,对于接济并无渊源的外人,有其差额合理的限度,若耗之过钜,既便手下人不会说话,他这一帮之主也碍难独专,要不,此例一开,只怕金山银水亦将挖空了。 姜宜不但是老公门,也是老江湖了,燕铁衣的难处,他自是明白,更靠近了些,他低细的道:“大当家,你也不必再为姓朱的伤脑筋了,这不是个小数目,任谁也帮不上忙,‘青龙社’,本身的开销已够浩繁,那有闲钱帮衬这个冒失鬼!” 燕铁衣轻轻的道:“这样吧,姜头儿,以你自己估量,如果由你亲自去向顾齐三说项,他肯不肯牺牲一点?譬如说,照半数收回抵偿?” 吃了一惊,姜宜大大摇头:“大当家,你这么做犯得上么?就算顾老表答应以半数抵偿损失,可也有三四万两银子之钜,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姓朱的与你一无深交,二无旧谊,你何苦替他-负这重的担子?再说,你这例子一开,将来‘青龙社’上行下效,这年头需要救助的人多了,你们如何吃得消?” 燕铁衣深沉的道:“这笔钱我不会向组合里调用,我另外设法筹措,我有许多财力雄厚的朋友,他们之中不可是想送我钱都寻之无路的人物,只要我开一句口,休说三四万两银子,就算三四十万两银子也不成问题,我将来会还给他们,我有许多种还帐的方法,有些是他们拿钱也买不到的……” 姜宜不安的道:“大当家的潜力自是无庸置疑,征结只在于划不划得来。” 燕铁衣微笑道:“钱财并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准则,有时候,一个人的品格与骨节,心性与本质,乃是积世上有价之财也难相比拟的。”—— 第九十一章 惜豪义 慨承艰巨 深深的思量着,姜宜那张老脸上的皱纹全都折在一起了,好一阵子,他才咬咬牙,彷佛下定了决心,豁将出去:“大当家既然这么说,我也只有尽力替姓朱的周全到底了;为一个萍水相逢的江湖同道,大当家都肯承担些许责任,便冲着大当家与我这多年的交情,我又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大当家,你吩咐吧!” 燕铁衣低缓的道:“首先,姜头儿,我们决定以纹银四万两的数目抵还顾齐三的损失,另外他一干护院武师们的汤药费亦少不了奉敬,这样做法你认为顾齐三是否能够接受?” 姜宜苦笑道:“大当家凭空背上这桩麻烦,对两边双方来说,都已是仁尽义至,我想顾老表应该答允下来才是,否则,我也会晓以利害,析之得失,非劝他答允下来不可;最现实的问题,莫过于朱世雄劫得的财物早已分散一空,他如硬要坚持法办,就算杀了朱世雄的头,我那老表又能得回什么?眼下有人负责半数以上的赔偿,已是他天大的运气,像这类案子,苦主连抹灰渣也捞不着星点的,可多着啦。” 忍不住莞尔,燕铁衣道:“人的嘴,两片皮,向着谁讲谁有理,姜头儿,你听听这一番说词,可真是比我所想的还要完美周到哪。” 姜宜啼笑皆非道:“大当家,这可全是冲着阁下,我才搬弄起老公门中那套两头巧的玩意,若只是姓朱的那个纰漏精,我才犯不上去伤这等脑筋。” 燕铁衣道:“这我明白;姜头儿,官里的事,便也偏劳费神,刑罪是越轻越好,海捕告示早点撤消,顾家的状子也叫他们抽回从缮,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天下太平则上上大吉!” 搓搓手,姜宜小心的问:“是否要有个时间上的约定!我也好对上头和顾老表交待。” 沉吟了一会,燕铁衣道:“这个当然免不了,姜头儿,从今天开始,以一月为期如何?下个月的今天,我担保钱和人都带到你的面前!” 呆了呆,姜宜忙道:“大当家的意思是说,现下不能把人交给我?” 燕铁衣笑道:“别紧张,姜头儿,眼前不叫朱世雄跟你走,我是另有盘算;其一,这件事的解决方法,固然由你我私下谈妥了,但官面上,苦主那里却仍然是桩悬案,八字不见一撇,朱世雄跟了你去,先得当重犯受罪不说,万一坐实了刑名,你往后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替他翻案?其二,我们空口说话,虽则实实在在是帮朱世雄的忙,若叫他在没有见到结果前,伸着脑袋甘心坐进大牢里,非但他不情愿,尤恐因此引起他的猜疑,错把我们一片好心做了驴肝肺,一个不好胡干起来,不仅彼此有损,我们一力想替他开脱的意愿岂不更是白耗了?” 连连点头,姜宜道:“大当家的顾虑很有道理,姓朱的是个浑东西,懵懂毛躁,脑子里没有几条纹路,要先带他走,说不定他真会想岔了路……” 燕铁衣道:“所以叫他跟着我,在我设法筹措这笔银钱的时候,他也很有可能派上用场,如此一来,他出力得酬,对我人情上的负担也轻些。” 忽然又迟疑起来,姜宜犹豫着道:“不过,大当家,你可有把握届时一定能把人带到!这不是玩笑之事,稍有差池,我就会吃不完,兜着走。” 燕铁衣一笑道:“你该信得过我,姜头儿。” 姜宜正色道:“我相信大当家的程度,超过对我自己的信任;我是怕这小子临时动了什么歪脑筋,节骨眼上拖大当家的后腿,那就防不胜防了!” 燕铁衣道:“不会,朱世雄不是这种人,我看得出来。” 姜宜无可奈何的道:“但愿是如此了,大当家。” 于是,两人回转身来到原处,朱世雄仍在嗔目切齿,剑拔弩张的与那干公差对峙着,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势。 姜宜也不管他,只朝自己的手下门一招手:“伙计们,收队!” 命令一下,那些干久了六房门的仁兄们虽是十分惊异又迷惘,但却没有一个多问半句,立时纷纷后撤,把路让了出来。 觉得更加意外的是朱世雄,他大大一怔,一怔之后不禁满头雾水的嚷嚷:“你们是他娘的吃错药啦?方才还来势汹汹,恨不能剥掉我老朱这张人皮,只这一会,怎的又忽然敲起退堂鼓来了?光打轰雷不下雨,就是你们这干鹰爪孙一惯吓唬人的法宝么?” 姜宜权当没有听见,他对着燕铁衣重重抱拳,一派恭谨的道:“我们这就告辞了,一切还凭大当家仲裁。” 燕铁衣还礼道:“那边的事,姜头儿更得多为担待。” 十几名差役,像来时一样轻快,在姜宜率领之下,瞬息便退走一空。 瞪大了一双眼,朱世雄喃喃的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成他们都遇见鬼啦?” 过来轻轻拍了拍朱世雄的肩头,燕铁衣道:“不用瞎猜,等我解下你的手铐,咱们还有很多正事要办。” 朱世雄一下子跳将起来,他冲着燕铁衣,感激涕零的大叫:“是了,是了,老兄,一定是你帮我开脱了这场大难,老兄,老兄啊,你可真是我姓朱的命中注定要遇上的大贵人。” 燕铁衣微笑道:“你是条好汉子,我也想结交你,要结交一个朋友,总该为朋友做点什么才算诚心,你说是么?” 朱世雄直楞楞的看着燕铁衣,用那种直楞楞的情感在说话:“天下竟真有你这样的好人,这样见危伸援的好人……我,我怎的迟到今天方才遇上?” 运力拗脱朱世雄双腕上的手铐之后,燕铁衣随手-在一边,在手铐“晃当!”的坠地声中,他又用力一拍朱世雄的肩头:“行了,别净扯这些,朱兄,来,我们商量点正经的。” 咽了口唾沫,朱世雄忙道:“但凭吩咐,老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燕铁衣道:“你的事,眼前算是暂且应付过去,可是尚未根本解决,对于姜宜,我有着承诺,承诺实现的那天,再配合上你的合作,才算彻底摆平了这桩麻烦!” 一边搓着腕上被钢铐久扣的部位,朱世雄急切的问:“莫非姓姜的不肯就此拉倒?老兄,你对他有什么承诺?我又该如何来与你合作!唉,这桩楼子可出大了。” 拉着朱世雄找了块平滑点的石头并肩坐下,燕铁衣耐心的道:“老姜宜买了我的薄面,答应以一个月的期限让我们筹还苦主的损失,他更允诺只须抵偿一半的实惯——约四万两银子,便可为你变更案情到最低的限度,大概只是挨一顿板子,再坐上个三年两载便算完事;朱兄,姜宜很帮忙,这已尽了他最大的力量,我对他的承诺就是一月之后,准时赔出四万两银子,要你合作的地方是请你同意接受这最轻的惩罚。” 朱世雄哭丧着脸道:“打家劫舍的罪名一朝按进官里,挨一顿板子坐几年牢,这已是莫大的宽容处置,我自然乐于接受,问题是,老兄,我到那里去弄这四万两银子?除非再干上一票,犹要碰上真正的肥羊才捞得满。” 摆摆手,燕铁衣笑道:“只要你答应投案,让姜宜交待得了就行,四万两银子的事,由我来负责,不劳你烦心。” 朱世雄表情痛苦的道:“但……但那是四万两银子啊,我怕一时还不出来。” 燕铁衣道:“谁说过叫你还来着?” 不觉睁大了一双眼,朱世雄难以置信的道:“不用还?你,你是说你替我垫上四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却不用还?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事?” 燕铁衣安详的道:“这并不奇怪,朱兄,主要还在于某人值不值得我们这样关切与爱护;我曾向姜宜说过,钱财并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准则,一个人的品格与气节,心性与本质,乃是积世上有价之财亦难相比拟的。” 朱世雄期期艾艾的道:“老兄……我只怕没有你预料中的那么清高,更没有你叙述中的那样超凡脱俗,充其量,我……我只是一个独脚强盗罢了。” 燕铁衣和悦的道:“强盗也分很多种,朱兄,你乃是此中最令人宽谅与钦佩的一种;不要妄自菲薄,你虽侧身草莽,仍有你存在的价值,至少,比某些冠冕堂皇之士,挂羊头,卖狗肉,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要高明多了,你实在,你坦荡,你磊落无私,这就够了,人,并不能从他的表面,从而断定他的内涵!” 朱世雄腼腆的笑了笑,道:“说了这么多,老兄,只有其中一桩我还听了不觉脸红,这一桩就是我还算得上实在,有什么表什么,心里憋不得一隐私,眼里看不得一点奸邪,直进直出,不会绕弯儿,不懂那套皮里阳秋,但,但这也值不上四万两银子呀!” 燕铁衣道:“值了,在我认为只这一桩已经值了,何况你的长处还多着呢?” 咧着嘴,朱世雄道:“这是一笔大数目,老兄,你可有了计较到那里去筹?” 燕铁衣道:“我有个朋友,很有点身家,我先找他去借。” 朱世雄道:“能一下子拿出四万两银子来,须要极厚的底子才行,老兄,可别为了我难为你的朋友……” 燕铁衣很有把握的道:“放心,难为不了他。” 朱世雄道:“不知你那朋友是作什么为生的?竟有这等的气派。” 燕铁衣淡淡的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买卖,只开着三家钱庄。” 又吞了口唾液,朱世雄——的道:“‘只’开着三家钱庄?乖乖。” 忽然,他瞪大了眼,有些惊疑不定的道:“对了,老兄,你到底是什么来头,那一路的角色?你的武功根底相当深厚,连那最难缠,最不论情面的老公奴姜宜都要看你三分颜色,这还不说,你开口要借四万两银子的钜数,却口气轻松自在,好象寻常人去借四吊制钱一样的安闲法,而你举止雍容,神韵高华,看你年纪轻轻,竟威仪自露,你,你的底蕴恐怕大有不凡之处吧?” 燕铁衣道:“和你相同——我也只是一个江湖过客,绿林草莽,没啥可稀罕的。” 张开嘴想笑,朱世雄却又若有所思的把那声笑凝结上了眉头,他在回想着:“姜宜一直称呼你为‘大当家’,可见你说你也是道上同源的确不假,至少,你是某个组合或码头主事发令的角儿,不过,组合有强弱,码头分大小,似你这般的功架,却决非那等小家小户的堂口大哥摆布得出来,你一定是个大帮大派的瓢把子。” 燕铁衣笑道:“都是混饭吃的苦哈哈,赖的是人招人无价宝,其实我又有什么三头六臂?称得上什么局面?大家捧着给几分脸色罢了。” 思寻着,朱世雄自管在追索:“是了,你曾经回答老姜宜,报出你的万儿……由于腔调很低,我没大听清楚,好象你是姓燕……不错,叫燕什么……燕什么衣来着!” 燕铁衣道:“燕铁衣。” 点点头,朱世雄一拍自家脑门:“对了,燕铁衣,你不说,我可真想不起来。” 猛的噎回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 朱世雄像一下子吞了颗火烫热栗子下肚,他凸瞪着一双眼珠,大张着嘴巴,好半晌都没转过气来! 燕铁衣看多经多了这种场面,早已习惯于人们对他名姓初报时的惊震反应,他也总是遗憾不能使这种反应变为平淡,树大免不了招风哪;眨眨眼,他道:“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 大大嘘了口气,朱世雄摸着自己胸膛,嗓门沙哑:“可能知道你?我的皇天,燕大当家,‘青龙社’的魁首,就算如雷贯耳吧,也没有刚才那一-那的震动法,对你,我不但是仰慕已久,闻名已久,更是想巴结你很久了,求都求不得一见,今天却误打误撞的遇上了你,尤蒙垂助施恩,一而再三,娘的皮,说我朱世雄命中注定有贵人扶持,可是半点不假,道上混世面的朋友,谁不晓得‘枭霸’其人?可是有幸亲近,仰承德惠的,却是少之又少,端的造化啦。” 燕铁衣静静的道:“别把我说得那么玄虚,一般传言,往往流于渲染夸大,不符实际,我亦仅是个食人间烟火,有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或者略有手段,岂能真个通天入地?” 朱世雄异常兴奋的道:“你不用谦,大当家,任什么赞美奖誉之词,你全他娘承担得起,毫不过分!” 露着那一口参差不齐,却还算白净的大板牙,他又接着不自胜的道:“难怪姜老鬼一见到你就是那副低三下四的德性,更难怪你的口气这么大,我像个掉在水里的人,如今不止是攀着一根浮木,简直是抱住一座山啦,如此一来,我还沉得下去么?大当家,一个人背时久了,总该有交运的辰光,遇上你,我就是运道来了,真个运道来了。”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等把问题全部解决之后,你再轻松自在不迟,朱兄,我们还是准备上路,先去凑合那四万两银子吧!” 急忙站了起来,朱世雄不禁有些讪讪的道:“我是乐极忘形了,大当家,你可千万包涵则个!” 燕铁衣道:“没关系,以你这种爽朗直率的性格,要憋着闷不吭声,那才叫奇怪呢!” 稍稍抄扎了一下,朱世雄道:“大当家,我们先朝那里去?” 燕铁衣往南一指,道:“‘全家店’,离这里大约百多里路,从容着走,明天一大早就到了,我那朋友的住处在‘全家店’外街,找着他以后,如万一他手上的现银不够,总得给人家几天时间调转,拿到了钱,赶往‘金坛府’也要一段辰光,到了那里再疏通打点一番,个把月的期限也就差不多快要到了。” 朱世雄深觉不安的道:“大当家为了我的这桩纰漏,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大当家待我恩深义重,我姓朱的领受着,就怕时间一长,耽误了大当家堂口里的要务。” 燕铁衣道:“不要紧,个把月影响不了什么,再说,我也会就便交待分支堂口或有关连的友人先带口信回去,你的事可不能延误,这不但是你的切身利害问题,也牵扯上我的信誉与尊严。” 朱世雄低声道:“累及大当家,我实在……” 打断了对方的话,燕铁衣道:“才说你直爽脆落,你就婆婆妈妈起来了,朱兄,不必再客气,我帮你是因为你值得帮,可并非冲着你挂在嘴皮子上的那几句谢词才招揽下这档子事,你就别再叫我难受了!” 朱世雄赶紧道:“行,行,大当家,我不提就是,我这个人也真他娘的,舌头和脑筋一样,总是转不过弯来!” 燕铁衣道:“走吧,赶早一程,入黑之后还得找个地方打尖住店。” 两人一齐骑上燕铁衣的坐骑,转朝南边“全家店”得得而去,马行并不急促,涉伐间透出十分的优闲安适,正如燕铁衣所说,他们时间足够,赶路不妨从容点,银子,可不就摆在那儿? *** 秋老虎的天气,白昼里炎热炙烤,汗透衣襟,一到了入黑,夜风吹袭,暑意全消,反倒有点冷瑟的味道,这才叫人觉得,季候业已入秋了。 眼前的村子叫做“大石铺”,只有十来户人家聚集着,却也有一片鸡鸣早看天式的简陋客栈,半间客堂聊卖酒食,穿过门角,是四间客房,其中尚有两间是专供铺位的统舱,设备谈不上,横竖凑合着叫你免受雨露风雪之苦的睡上一觉就是了。 交马上槽之后,燕铁衣与朱世雄先把那两间单间客房订下,这才坐到前面来,吩咐店家弄些酒食,且将就着祭饱五脏庙。 朱世雄的酒量甚大,四两一壶的“烧刀子”一斤下肚,犹是面不改色,甚至连个酒呃也不打,由于酒味不够纯,燕铁衣只喝了几十杯,就开始用馒头夹着白切羊肉进餐了,朱世雄抹去唇角酒渍,笑道:“大当家,怎么不喝啦?” 燕铁太挟几颗盐水花生送进嘴里,摇头道:“我酒瘾不大,而且喝酒毛病也多,你别管我,尽管喝他个够,只是莫要醉了。” 朱世雄一口又干了杯,嘿嘿笑道:“你宽念吧,大当家,我的酒量不敢夸称千杯不醉,但喝上个三斤两斤却绝对没事,这点酒,润润嘴喉罢了,算不上什么……” 燕铁衣微哂道:“在‘姑子集’,也就是被你那位朋友灌倒的时候,你喝了多少?” 古铜色的脸盘上立刻透视了一抹褚赤,朱世雄尴尬的道:“那次我只喝了半斤花雕,以我的酒量,花雕足可喝上七八斤也醉不了,半斤花雕就醉得我晕头转向,人事不省,实在叫我纳罕,我猜定是那小子在酒里撒下了迷药一类的玩意。” 燕铁衣颔首道:“可能那人暗中做了手脚,不过,喝酒虽是赏心乐事,总该有个节制才好,酒能乱性,也足以麻木一个人的警觉与意识,勿使过量才算有益身心,尤其是我们江湖人,乃头舐血,危机时在,处处都不可松懈了防范,刻刻全得注意突兀的变化,我们想活得长久,可别让酒这东西给坑了!” 悚然动容,朱世雄推开杯壶道:“大当家说得是,几十年英雄豪杰,全以血肉性命换来,若只为了这几杯马尿便永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平素里拚着脑袋去争强斗胜,又是为了何来?” 燕铁衣道:“朱兄,你能想透这一层,便会在举杯大醉之前,多少有点惕悟了。” 把个馒头也一分为二,朱世雄挟上了几大片羊肉,大口咬嚼,边食边口不清的道:“大当家……我这就不喝啦,呃,这片野店的东西味道还不差。” 燕铁衣道:“多吃点,试试那盘风鸡,在这种小地方,能把风鸡熏成这等火候,手艺也叫不恶了。” 大口吃着,朱世雄边道:“大当家,你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燕铁衣道:“曾路过几次,但打尖留宿,还是第一遭,地方很简陋,可是?” 朱世雄大笑道:“谋生绿林,求命江湖,似我们这类角色,天是幕,地是席,风吹霜冻,暴雨淋的生涯才叫摸惯了,能有个地方伸展身子睡上一场好觉,业已是享受不尽,简陋?大当家,在我们来说,只要不是露天而宿,就是天大的奢侈啦。” 燕铁衣和悦的道:“你是个颇能适应环境的人,朱兄,一个人若能适应环境,便有更多生存下去的韧力!” 忽然叹了口气,朱世雄道:“活在这一道上,大当家,不凑合点行么?我这辈子也不想别的,但求能够自由自在,做什么无愧于心,也就足了。” 燕铁衣默然点头,他在想,朱世雄是个直肠直肚的人,对于生活与生存的定义原就下得十分简单,只可惜仍是一种过高的祈求,人活着,能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丝毫不受外来的牵扯及影响又是谈何容易? 至于行为之间,无愧于心,更是难上加难,有多少人敢说他的一生之间,每一桩举止都是合乎平准之义,公允之道的? 在这人世间,尤其江湖里,要想维持一个起码的原则,皆乃恁般艰辛啊……。 又吞下了一大块卤牛肉,朱世雄就着衣角揩拭双手上沾着的油渍,边抚着肚皮道:“饱了饱了,可真是吃饱了……” 燕铁衣尚不及回答,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已自店外的那条土路另头传了过来,蹄声中,另还夹杂着辘辘的车轮转动声,显见是有一拨车马来近了。 朱世雄朝店门外望了望,诧异的道:“这个辰光,又在这等荒村野地,还会有人车经过?” 燕铁衣不以为意的道:“‘大石铺’是个小荒村子不错,但要南往‘全家店’,北朝‘铜雀驿’,这里却是条快捷方式要道,日常往来的行旅不少,否则,你以为光凭村子里的十来户人家,就能养活这片店?而有的人出门在外,贪着多赶一程,到了这时候方才找地方落脚,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朱世雄笑道:“听这车马喧腾,似乎来的人不少,店老板又有生意做了。” 他们在这厢说着,那矮胖秃顶的店掌柜,可不业已提着一只灯笼,大声吆喝着两个小伙计,三脚两步地赶到门外早早侍候去啦。 燕铁衣低声道:“现在回房歇着么?或是叫小二再砌壶茶来消夜?” 朱世雄道:“光景还早,大当家,现在上床只怕睡不着,泡壶茶喝吧,顺便也看看来的是些什么人,闲着无聊,瞅瞅热闹也是好的。” 笑了笑,燕铁衣道:“赶晚落店的行脚,又有什么热闹可瞧的?” 这时光,一行车马已经吆吆喝喝的来到了客栈门外停下,呃,是三辆双辔乌蓬车,另外骑马的也有七八条汉子;店掌柜与伙计们殷勤上前招呼,忙着往里头让,骑马的汉子们落了鞍却先不进来,其中一个凑在掌柜耳边低声咕唧,其余的人则帮着车蓬车夫将拉近并拢,靠在客栈门墙前面,等车尾厚帘掀起车上的人往下了,才有两条大汉抢先奔入,目光锐利的查看四周。 自然,他们对坐在那里的燕铁衣和朱世雄特别注意,两位仁兄的神色,不期然的流露着杞人忧天式的狐疑,二人匆匆互视一眼,一个窜进了门角之内,一个急急转身出去,看情形,约莫是有所禀报去了。 过了片刻,一位脸膛朱赤,虎背熊腰的仁兄大踏步走了进来。 这一位,也就是刚才和店掌柜咬耳朵的同一个人,在他后面,紧跟着掌柜的以及先前入店查视的那个汉子,他们跨进门槛,便直楞楞的来到燕铁衣和朱世雄的坐头之前! 朱世雄本能的觉得对方来意不善,他双眼一翻,脸色便沉了下来,燕铁衣却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背,示意不要鲁莽。 站在桌前尺许之处,赤脸仁兄与他的伴当没有开口,店掌柜却从后面冒将出来,冲着燕铁衣打恭作揖,胁肩谄笑:“我说,这位爷,呃,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还千万请你老包涵着,实在是不好启齿的事,你老可别见怪。” 赤脸朋友重重一哼,十分不耐的道:“开店的,你赶快把话说明白,我们大老爷和夫人小姐还等着地方歇息,那来这么多婆婆妈妈?真叫黏缠!” 店掌柜忙道:“是,是,我这就说,这就说。” 燕铁衣淡淡的道:“掌柜的,可是外面来了贵客,要我们让出单间上房来?” 躬腰拱背,店掌柜惶恐不安的道:“你老明察,你老体谅,住店落宿,原是分个先来后到,没有把前面住进房的客人撵出来给后来的客人住的道理,但……但这一拨贵客身分不同,乃是京里告老还乡的一位都老爷及其宝眷,小的……小的不能不来向你老打个商量。” 朱世雄冷笑一声,尚不及发作,燕铁衣已使了个眼色,微微笑道:“原来是位退隐归乡里的御史大人;都宪老爷们闻风言事,职司宪律,多是体恤民疾,揭奸发伏的清官,我们草野之士,让出一间客房来以奉贤吏安顿家小,正乃表示一点虔诚敬意,真是何乐不为?掌柜的,你放心,我们让一间房子出来便是。” 店掌柜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赤脸朋友已恶狠狠的接口道:“谁说只要一间客房?这片破店一共两间上房全叫你们占了,我们大老爷及夫人小姐只住一间如何得够?通通都要给我让出来!” 忽的跳起,朱世雄怒火冲头,哇哇大叫:“真他娘的主大奴也大,你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横到我们头上来了?别说一个不在其位的御史,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能不讲道理,怎么着?你是看我们头上顶着个‘孙’字不成!” 赤脸大汉瞪着朱世雄,哼哼冷笑:“好个山野村夫,不长眼的野猢孙,你敢情是吃了熊心豹胆啦?冲着我钱大教头面前发威卖狠?要不给你点教训,怕你永不会懂得怎么说话才叫规矩!” 忽然大笑起来,朱世雄往外挪步,斜吊起一双眼道:“想不到在这个荒野陋店,还碰上了向我叫阵的人物,来来来,钱大教头,我这身筋骨早就该松散松散,你正好偏劳。” 捋起衣袖,赤脸大汉暴烈的道:“狂妄东西,看我收拾你!” 一个身材胖大,满面油光,穿著一袭银团寿字图长夹袍的福相老者,突兀的踏进门来,同时高声叱喝:“钱涛,还不给我住手!” 红脸大汉闻声之下,立时后退,形色转得异常恭谨的垂下双手:“老爷,是这厮太过不通情理。” 一挥手,老者极其威严的道:“不用说了,我这些年来告诫过你多少次?待人要谦和,对事要容让,切莫仗着有一点官势便肆意骄狂,尤其要善视百姓,德惠子民,这才能上报朝庭恩遇,不负庶黎仰望;我一再教训你这些话,只一转眼,你就全忘了?” 叫钱涛的仁兄连忙躬着身道:“不敢,老爷,钱涛不敢稍忘。”—— 第九十二章 五豹子 虎嘴采须 燕铁衣跟着站了起来,和悦的道:“就冲着这位都老爷的一番话,朱兄,我们两间上房全让了也罢!” 怔了怔,朱世雄不甘的道:“可是,我们先订下的房间呀!” 燕铁衣道:“随便凑合一宿吧,你不是说过,但能避风吹日暴,不受霜打雨淋,就算天大的享受了么?眼前咱们至少还有个屋顶遮挡着,光景尚称不恶。” 舐着嘴唇,朱世雄无可奈何的道:“你既然要让,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其实我无所谓,两条板凳一搭,照样睡场好觉,就怕你不习惯。”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我也不要紧,荒野地里雾宿打滚的经验可多着呢,天天睡锦榻热-,我那有这等好命?” 走前几步,那老者象征性的做了个揖,声音恢宏,气势十足的道:“老夫温以敬,草号之源,半生为官,闻风言事,察查民隐,只因年老体衰,精力难荷,幸承今上恩典,赐准卸职还乡,数十年宦海浮沉,上对朝庭,下待子民,尚称未曾妄食王禄,有负圣恩,虽只落得一肩行李,两袖清风,而此心堪慰。” 望着这位“年老体衰”的都老爷,燕铁衣抱拳道:“久仰贤名,温大人,难得你为官清正,驭下有方,不才我先订下的两间上房,便敬奉大人你暂充行馆吧。” 温以敬矜持的道:“却之不恭,老夫这就受下了。” 说着,他一昂头,迈起八字步,神态俨然的在店掌柜躬腰前引下缓步入内,接着,众人提着大箱小包,又簇拥着一位颇有风仪的中年贵妇,一位青春年华的大姑娘匆匆跟进—— 由于那大姑娘被好几个仆妇丫环围绕着,外面的人谁也没看清是个什么长像,但从倒影及其装扮穿著来瞧,包管是一枝花的年龄乃是错不了的。 悻悻然坐下,朱世雄恼火的道:“大当家,只看着这副架势,我就不觉有气!” 燕铁衣笑道:“你没听他说‘宦海浮沉数十年’?官做久了,难免带点官气,显著官威,就像我们江湖上打滚的年岁一长,也多少会带着一股子悍气野气或等而下之的青皮流气一样,都是无可厚非的。” 朱世雄啼笑皆非的道:“你似乎半点心火全不上?大当家,亏你还这么优游自在呢。” 燕铁衣道:“人总该有点修养,是不?” 往四周一看,朱世雄又摇头道:“不但我们订下的两间上房让了出来,我看连另外两间的统铺也没有了,姓温的官儿手下丫环佣妇加上保镳跟随一大堆,那还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大当家,我们今晚很可能真个搭板凳睡觉啦。” 燕铁衣道:“老实说,我早就在这么盘算了。” 说话间,那钱涛已由里面折了出来,他看也不看这边的燕铁衣与朱世雄一眼,管自招呼着另外六七名伴当及几个车夫在一大圆桌坐下,一边大声吆喝店家往里屋送水送饭,一边急催自己桌上来酒来菜,加上其余的人们帮腔插嘴,乱哄哄的闹成一团,不止是店掌柜内外忙得额头上见了油汗,两个小伙计也几乎跑断了腿。 叹了口气,朱世雄喃喃的道:“这群恶胚就这么个嚷嚷法,今晚想睡得着觉么?” 燕铁衣道:“大概要先侍候他们歇了睡下,才轮得着我们,而且,店家忙着招呼贵客财神,我们早就叫泡的一壶茶,约莫也喝不上嘴了。” 朱世雄恨声道:“娘的,算这批奴才福大命大,休说大当家你从不吃这口乌气,我姓朱的又几曾如此逆来顺受着?要不是大当家你再三拦阻,我不捣他们个人仰马翻,我就算他们合着揉出来的!” 燕铁衣安闲的道:“稍安毋躁,朱兄,稍安毋躁。” 朱世雄伸手打了个哈欠,才想找几条板凳并凑两张床铺,目光一转,却蓦地定向了门外—— 很快很快,门外,五条身影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那五个人甫一进门,立时分散,五个人一式的豹皮头巾,豹皮紧身衣,豹皮软靴,一片黄褐色的斑点闪晃中,他们手里同样的五对斗大金环刃也映着烛光熠熠生寒! 五人里,一个浓眉狮鼻海口的魁梧人物首先大吼如雷,声如洪钟:“通通不准动——我们哥几个和列位无冤无仇,不打算伤害你们,我们乃是来替天行道,索回温以敬那狗官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知机的乖乖坐着看戏,有热闹你们瞧,那一个想要插手管事,就莫怪我们哥几个翻脸不认人,朝横处宰!” 一-那,整个前堂里是一片死寂,一片僵窒,那两桌上的十余位仁兄们个个面色泛白,形态仓惶再也不嚷不叫了,再也不见方才的那等气焰。 这五个不速之客颇识声势之窍,他们只一露脸,那股子锐劲,业已慑住了场面! 朱世雄忍不住窃笑,他小声道:“大当家,这可来了我的同行同道啦,大水冲倒龙王庙不是?成年的干那无本生-,今天堪堪也被人当作了肥羊。” 笑笑,燕铁衣道:“且看他们搞什么把戏。” 朱世雄压着嗓门道:“眼下还没出你大当家的地盘哩,这些浑头居然敢明火执杖,横着打劫?大当家可允忍着?” 燕铁衣平静的道:“约莫是外地来的朋友,或者是一路跟缀下来作案的伙计,江湖一把伞,四面八方都得多少掩遮一点,只要不过分,将就着算了。” 朱世雄打量着对方,低声道:“你不认识他们?大当家。” 燕铁衣道:“不认识,很显然的,他们也不认识我。” 另一个黑瘦细长,却双目如鹰的豹衣人朝他们这边一瞪眼,凶神恶煞地叱叫:“不许咕哝——你们两个!” 就接着他这声叱叫,里间已传来几声惊呼,接着响起一片跌腾滚仆之声,杀猪似的尖嚎跟着响起—— 没有一点矜持,没有半分威严,更不含丝毫“官气”的响起。 是温以敬都老爷:“救命啊……来人……救命哇……钱涛……陈子轸……赵宏……你们快来救我啊……” 一声比一声急,一声较一声惨,更挟持着女人的哭喊及叫嚷声,于是,自钱涛以下,那十余条汉子可就越来越坐不住,越来越脸泛黄了。 点点头,朱世雄悄悄的道:“是行家的手法,里应外合,明暗齐下,看来这是有计划的行动……” 突然,那钱涛一跃而起,猛往门角里冲,只一惦步,手上已翻出了一柄雪亮匕首,但比他更快,一个矮壮结实的豹衣人身形闪电横截,金环暴切猝翻,流芒飞眩中,钱涛才往后挫,手上的匕首,尚未及插出,另一个块头甚大的豹衣人已倏忽掠近,双弹腿,踢得钱涛偌大的身子连连翻滚,重重摔落! 两声怒叫又起,大概是钱涛的行动激发了那股子责任感,又有两位仁兄双双扑击向站得最近的一个豹衣人。 这是个勾鼻蛇眼,面目阴鸷的人物,他纹风不动,恍同未觉,却在对方二位扑近的-那间左手斜挥,五指箕张中掠折如飞,惨嚎声便挟杂在骨骼的折断声里,令人毛发悚然,发动攻袭的那两位齐齐打横摔出,每个人都奉上了一根琵琶骨,而且,全断在右边! 一阵桀桀怪笑出自那为首的豹衣人口里,他浓眉轩扬,双目如铃,一副睥睨四方的神气:“一干不知死活的东西,螳臂犹想挡大车?简直自不量力,徒取灭亡,再有那一个胆敢轻举妄动便决不宽饶,断杀无赦!” 那两桌上剩下的七八个人,早就丧魂破胆,谁还敢拿着自己性命来招惹这些凶神? 尽管对主子心怀歉疚,也鼓不起那股子忠义之概了。 里面响着翻箱倒笼的声音,响着求苦哀恳的声音,接着一行人跌跌撞撞的就被赶了出来。 退职的都老爷温以敬在最前头,那中年妇人紧搂着她的闺女跟在后面,几个仆妇丫环也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朝外挤,四位形容骠悍的人物随即出现,这四个人手上只拿着有限的一点东西,二三具乌檀木雕花小箱,一条皮制的搭连,以及一只绣工精致的锦锁囊;他们拿着这几样东西十分轻松,决不似在拿着温以敬十年宦囊所得的那般沉重。 温以敬与他的家属早已不成人样,一个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温以敬本人的一边面颊更是浮肿紫红——显然还吃了苦头,尤其令人悲悯的是那几张人脸,几张沮丧绝望,不复再有幸福憧憬的人脸! 为首的豹衣人看也不看这些苦主儿一眼,管自朝那四个人问:“怎么样?到手了没有?” 四个人全把手上的玩意照了照,其中一个满脸麻点的仁兄吃吃而笑,并叉开五指:“这狗官的家当比我们估量的要多,大约共值这个数!” 豹衣人微微点头,觉得满意的道:“娘的,这就叫龙归大海,飞鸟入林,姓温的狗官取之于民,我们便让他还之于民,谁是民?我们就是,活该我们鸿运当头,人不发横财,朝那里富得了?兄弟们,大家凑合凑合!” 前面一段话,倒还说得有那么点板眼,但一到后头,就全不是那回事了,燕铁衣不由暗暗摇头,同时开始认真考虑他该不该插手管这档子麻烦?那中年妇人——温以敬的元配,一把放开搂着的闺女,“扑通”一声跪到在豹衣人跟前,涕泪泗流,泣不成声:“英雄好汉……你就给我们这一大家口人留下点底子吧……我们不是贪官污吏,我家老爷一辈子也没占过肥缺……你们想想,御史乃是出了名的穷京官,养家活口全靠那几文微薄俸禄,不曾举债渡日已经大不容易,一星一点积攒下来几个钱,可都是血汗堆积啊……英雄好汉,你们就忍心劫掠一空,眼看着我们全家陷于绝境,沦为饿鬼?” 冷冷一笑,豹衣人扬着眉道:“你这婆娘倒是生就一副伶牙俐嘴,能说善道,奈何你家大爷却不吃这一套,一个穷御史每月所得若干?既要养家活口,又要应酢往还,耍排场,充壳子,那个不穷得嗷嗷叫?偏你们过得舒坦,更挟着大笔余财回家享福,这些钱要不是搜括压榨得来,莫非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任你编得一篇好词,七情上面,亦休想大爷发一点慈悲,再要缠赖不清,惹得爷们火起,连命一起纳上!” 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这位御史夫人吓得面青唇白,混身不住哆嗦,怕是怕到了极处,约莫那点身家真被全抢空了,不得不横起心来再求:“好汉哦……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家,上上下下全是我在打理,平时居家过日子,我可是从一棵葱,一碗米上积攒下来……几十年了,存下这点钱,也就是为着有一天回老家买几亩薄田,盖一栋草房,凑合着养老送终……可怜我们老爷既无恒产,又无祖业,只在家乡有间孤伶伶的破旧老屋,我们不能仗着那间破屋生活下去啊,英雄,求你们发发善心,行行好事多少还我们一点。” 豹衣人豁然大笑道:“真他奶奶的邪门了,我们是干啥的?做无本生意居然也作兴讨价还价来了!我他娘吃这行饭吃了半辈子,倒是头一遭遇上,你们看看,这婆娘浑不浑?” 那蛇目勾鼻的豹衣人阴冷的道:“她要是再黏缠下去,干脆做掉算完!” 御史夫人又惊又怕,又气又急,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忍不住嚎淘大哭:“你们不能这么绝啊!……你们是在逼我们全家大小往死路上走……这全是我积下来的血汗钱,是我们活命的老本……天啊,靠后怎么办,日子怎么过啊。” 为首的豹衣人大吼道:“闭上你那张臭嘴!娘的皮,老子们是强吃横取的祖宗,玩的这一套就是打家劫舍,择肥而噬,老子管你的钱是怎样来的?管你准备派什么用场?老子们只知道姓温的狗官闷着一大票油水辞官归里,这票油水老子们要吃下来,这就是了,其它一概不论,你这老婆子,如果再跟我噜哩八嗦,老子一脚踢死你这娼妇!” 蛇目勾鼻的那位也沉沉的道:“还叫我们发善心,有谁对我们发善心?干强梁结党的伙计们若懂得行好积德,早他娘饿死光了,他娘的早就没有这一行存在了,这婆娘倒是天真!” 妇人匍匐倒地,哭声凄惨:“行行好吧……各位英雄……我求你们啊。” 面色灰白,颊肉浮肿的温都老爷再也憋不住了,他噎着嗓颤声叫:“夫人……夫人……不必求他们……我温以敬在朝为官清明,公正不阿……退……退隐于野,也是铁骨嶙峋,不向恶势力屈服……夫人你起来,让他们抢,叫他们夺,总有一天,他们逃不过王法的制裁!” 哪大小姐——姿色不错,只是稍嫌发了点福——也哭哭啼啼的奔过去,将她娘从地上搀起:“娘,娘啊……用不着再求他们,这都是些铁打心肝,如豺似虎的强盗土匪,他们贪得无厌,永不满足,再怎么哀告也不能激发他们一丁点慈悲……娘,爹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我们宁肯将来穷死苦死,却犯不上折了爹的名节!” 猛一昂头,官夫人满面泪痕,唇颤手抖,形色悲愤,她冲着那两桌上一干好似呆鸟般的汉子大叫:“还有你们,你们都是我家的护宅武师,是老爷多年的跟随,老爷栽培你们,照应你们,给你们饭吃,供你们钱用,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天老爷蒙难,我们全家大小眼看着就要陷入绝境,你们……你们竟贪生怕死,畏缩不前,个个都在那里袖手旁观,你们还像不像是些大男人?还有没有一点忠义之心?窝囊废啊,你们这些懦夫……就算养的是几头狗吧,逢到这时也会跑上来帮着主子咬两口。” 哭喊叫骂着,温夫人是声嘶力端,涕泪加上口沫四溅,约莫是太过怨恨,啼号声中突然两眼上翻,一口气有点转不上来,她这里身子瘫软,她那闺女不由悲怨交集,一边大哭出声,一边搂着乃母拚命在胸口上搓揉,温以敬也顾不得他的“官威”了,抖抖索索的抢前几步,拉着女儿和老婆,禁不住泪下如雨,咽不成声,一家三口,顿时哭做了一团! 为首的豹衣人狠狠朝地下吐了口唾沫,骂道:“真他娘晦气,竟碰上这么一个苦主儿,善财难舍不是?你看看,对丢这几个铜钿,一家人活脱像死了祖宗,有那等如丧考妣法!” 另一个大块头的豹衣人不耐烦的道:“我说老大,钱财到手,咱们还在这里磨蹭个鸟?要看戏让他们自己人看去,咱们早早开路,把时间用在找乐子上不好?” 做头儿的立刻一挥手,大声道:“兄弟们,我们走?” 这时,坐在那边的朱世雄正殷切的望着燕铁衣,燕铁衣明白他的眼神中所流露的意思;轻轻点头,燕铁衣轻声的道:“也好——但小心点。” 于是,朱世雄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衣衫,一边火刺刺的发了话:“各位朋友,暂请留步。” 一干英雄好汉正往外走,闻声之下又纷纷站住,为首的豹衣人回头一看,忍不住吓吓怪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位老兄——怎么着,有啥指教?” 朱世雄推开板凳,笑呵呵的道:“列位发了横财,就这么拉腿一走,未免太不光棍吧?” 豹衣人双眼一瞪,气势凶猛的道:“什么意思?” 朱世雄非常轻松自然的道:“道上规矩,见者有分,你们总不能独吃独吞,列位也该多少赏几文给在下腥腥手才是道理。” 细细打量着朱世雄,豹衣人火辣的道:“想黑吃黑,-?” 拱拱手,朱世雄道:“不敢,而且这多难听?有财大家发,列位油满脂肥,捞个饱涨,在下我却穷得四大皆空,好比列位吃撑外溢了,在下竟饿得前心贴后墙,这似乎不大合宜;再说凭江湖情谊,我要求分上几个,也不算过分呀!” 那大块头的豹衣人抢上一步,满脸煞气:“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算什么东西?居然胆上生毛,抢食抢到我们‘五豹子’嘴里来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五豹子’是何等角色?你他娘想朝我们兄弟头上跨,简直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体格结棍的豹衣人重重一哼,暴烈的道:“管他是那棵葱,摆平了再说!” 为首的豹衣人注视着朱世雄,慢慢的道:“看样子,老兄你也是江湖同源,非但是江湖同源,恐怕和我们这一道还相当接近吧?” 朱世雄眉开眼笑:“一点也不错,我们正是同行!” 对方慎重的道:“报个万儿听听如何?” 朱世雄大方的道:“我姓朱,叫朱世雄,道上朋友给我起了匪号:‘风铃黑戟’,小角零料,不登大雅之堂,倒有辱列位清听了。” 名号一报,“五豹子”与他们一干伙计俱不由脸上变色,面面相觑,全透着那等惊愕意外又懊恼悔恨的表情——他们当然知道朱世雄是个什么人物,而且更清楚朱世雄的道行在他们之上,干无本生意的圈子里,独脚挑单的主儿本是真正的好手,朱世雄便一向是单枪匹马!咽着口水,为首的豹衣人干咳几声,露着极不自然的笑容道:“呃,原来尊驾竟是‘风铃黑戟’朱世雄朱大哥,请恕我兄弟们眼拙,一时未能拜识,冒犯之处,还请尊驾多多包涵。” 朱世雄笑吟吟的道:“客气客气,我也是老不中用,越混越回去啦,长江后浪推前浪哪,承的还是列位老弟台们多抬举,留条路走,赏口饭吃!” 打了个哈哈,那豹衣人搓着手道:“朱大哥太谦啦——呃,刚才朱大哥也不出声打个招呼,就一直坐在那里看我们兄弟献丑,还差点开罪了大哥你哩。” 朱世雄笑道:“不关紧,不关紧,我是被列位的气势慑窒了哇。” 又干笑几声,豹衣人小心的道:“朱大哥,呃,既然是自己人,你又是我们的先进,当然,呃,当然少不了孝敬大哥你一份,不过,朱大哥的意思是多少才算合适?” 朱世雄捻着胡子,眼珠转动:“你说吧,老弟台,真是怪难为情的。” 豹衣人笑得十分牵强的道:“那里那里,应该应该,我看,还是请朱大哥你开个价吧。” 朱世雄道:“这,不大好意思吧?” 豹衣人忙道:“不用客气,朱大哥,我们兄弟好歹使你满意也就是了。” 朱世雄笑得见牙不见眼:“既然列位一番诚意,我也就厚着面皮开价。”—— 第九十三章 不苟得 盗亦有道 豹衣人显然并不带劲的道:“朱大哥,请。” 朱世雄的视线钉在执握财物的那四位仁兄手上,有条不紊的道:“因为不是现银,说起来数目上就有些笼统——我要那三具檀木雕花的小箱子,那条皮搭连,还有,那只绣工不坏的锦锁囊也不差,我想一并笑纳了,老弟台,不多,只是这几样。” 呆了好一会,豹衣人才喃喃的道:“三具檀木雕花小箱,一条皮搭连……一只锦锁囊……这,这岂不是……岂不是……” 猛的怪叫一声,他嗔目怒吼:“这岂不是全要了?娘的皮,吃人有这种吃法的?朱世雄,你连汤带面一口吞,干的湿的涓滴不留,闯道混世的朋友如果个个都和你一样,还有别人活命的余地么?你简直疯狂癫悖,不知自身为何物。” 大块头的豹衣人也脸红脖子粗的咆哮:“不要说姓朱的也只是个人,就算他是三头六臂,大罗金仙,我们今天也受不下这等屈辱,我操他的老亲娘,刨人的祖坟吧,也不过就是这种光景了!” 蛇目勾鼻的那位仁兄冷森的接口道:“我早就知道他是来意不善,绝不会这么容易便打发得了,现在可不是?姓朱的业已表明欲待啃肉吸血,里外一把抓了,像这类吃人不吐骨渣子的狂夫,除了和他硬拚一场之外,既使跪地相求,他也不会回转心肠!” 朱世雄不悦的道:“你们这个一句,那个一言,到底是在搞些什么名堂?价码是你们叫我开的,如今我一旦开了出来,你们却又起哄,这不是明摆着欠缺诚意么?” 为首的豹衣人一双眼珠瞪得宛似要掉下来,他气得一张脸盘全泛了紫:“你——朱世雄,你是个老江湖就是这么混的么?你他娘卖身价就是如此卖的?你要朝高处攀,我们就都该扒在你脚底下吃灰?个老鳖羔子,你想吃定我们?梦也休梦,我们恁情一文不要,全与你拚了!” 大块头的豹衣人跟着吼:“我们和他干,爷们今天非要称量称量他这个‘先进’到底有多重的斤两,见识一番黑吃黑的大佬凭什么有这个威风!” 退后一步,朱世雄沉下脸道:“话是你们说的,临到头来却不认帐,反倒冲着我张牙爪舞,叫嚣谩骂,奶奶个熊,你们真当姓朱的含糊你们人多势众?” 为首的豹衣人厉声道:“老子们不含糊你!” 又搓着手,朱世雄道:“很好,大家既然把话略明了,也就不必再继续干耗下去,你们划道吧,水水里火里,我朱世雄一概奉陪到底!” 蛇目勾鼻的豹衣人冷笑道:“这家破店风水不错,姓朱的,你就凑合着在此地挺尸吧!” 拉了个弓步式,朱世雄一派力敌万夫之概! “谁今挺尸,现市还言之过早,列位何妨一齐上来弄个结果给大家看看?” 闷不哼声的往斜刺里一凑,那一双眼锐利如鹰的豹衣人又猝然倒挫,一对“金环刀”暴削狠带,金芒击映中兜头罩落! 朱世雄尚来不及有第一个反应,矮壮结实的这一位已低窜向前,双环平出,又快又狠的截斩朱世雄的腿胫骨——和他的伙伴一样,两个人都存了心要在照面间便把这位棒老二的“先进”放倒。 蓦地怪叫着,那模样似是真被剐掉了肉,朱世雄魁梧的身子在-那间古怪的横跃而起,只在四只金环刃落空飞擦的一瞬,打横的身子已风车般旋转,劲风如飙里,踹踢骨肉之声不绝,两名豹衣人手舞足蹈的-空而起,在一片哗啦啦震响下,撞碎了几张木桌,加上好一堆碗碟杯盏! 不待其它的敌人们有任何动作,朱世雄七个筋斗成串翻跃,当前那大个子豹衣人连击不中,正在他第七次的滚动完竣时,那么巧妙又准确的把双脚踢上对方的下巴,于是,任那豹衣人像疯子似的冲来,双环飞舞,流电冷焰交相纵横,朱世雄大笑着腾挪跳弹,便在对方如风如雨般的攻袭中穿走闪回,身形快捷俐落,柔滑轻巧畅快真如行云流水,在如此的火辣场面里,别有一种优美之概! 于是,那蛇目勾鼻的仁兄骤然长身,由上往下扑击,他双环互撞,声似龙吟,火花四溅,在声与光的眩震里,环刀分斜挥削,凌厉无比。 朱世雄闪挪的身形突兀的抢向“五豹子”老大的前面,这位朋友立时吐气开声,力贯两臂,双环交叉并叠,想要一家伙便横切了朱世雄,但是,朱世雄枪进的势子在不可思议的瞬息间变成斜侧,为首的豹衣人双环并切落空,便重重的互相击撞,由于用力过猛,左手环“仓郎”飞脱,他一声惊叫还未及出口,朱世雄的反抡一臂已打得他一头栽倒! 仅剩下来的豹衣人眼看着朱世雄迫缠他盟兄的身前,这样接近的距离他也无法冒险扑袭,而只是一调头的功夫,他那盟兄已躺下了——蛇目突然大瞪,面孔也不禁歪曲,这豹衣人是心惊胆裂又加上愤怒激昂,他尖叱着,环刃掠旋,不要命的攻向朱世雄。 “这才够劲道,老弟台!” 朱世雄口里吆喝,滴溜溜的围着一张木桌打转,对方再三攻扑,隔着木桌硬是够不上位置,豹衣人是急怒交加,暴叱如雷,几转下来,憋不住砰的踢翻木桌——行了,朱世雄等的就是这一下,当那张可怜的木桌四分五裂,板拆脚断的一-那,朱世雄已猝而双手撑地,足前头后,强矢般标射出去,豹衣人半声嚎号,身子已径倒穿门外,不知跌到那里去了。 一个挺身站好,朱世雄也不知冲着谁双手抱拳,连道“献丑”,然后,他一转身,朝那四位呆若木鸡般的“五豹子”同党一伸手,霹雳般大喝:“拿来!” 四个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更好似吃了同心丸一样,动手划一的急忙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朱世雄,而四张人脸业已全惊得不象样了。 朱世雄恶狠狠的道:“听着,把地下这几头瘫豹子给抬走,回去告诉他们,姓朱的这次虽没要他们的命,却把帐记上了,下一遭再要碰见,我要不活剥了他们那身兽皮,就算是这干邪龟孙生着的!” 那四位仁兄如何还敢回一句话? 赶紧手忙脚乱的背起地下躺着的伴当,有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光景很狼狈,大不似先前出现时的威风了。 猛过头来,朱世雄迎着的是燕铁衣含笑的目光——显然,其中颇有嘉许的味道;他挺一挺胸,走到燕铁衣面前,微微躬腰:“班门弄斧,倒叫大当家见笑了。” 燕铁衣笑道:“你果然有一身好功夫,朱兄,可要好生珍惜。” 弦外之意,发人深省,朱世雄有所警惕的道:“我明白,大当家。” 燕铁衣和悦的道:“这‘五豹子’也算有几手,但与你却难相比拟,你只以空手便可挫败他们,显见未尽全力,朱兄,我只看你放倒他们第一个人,就知道不必我插手多事,你乃是泰山笃定了。” 朱世雄咧着嘴道:“杀鸡还用得着牛刀?这几个上不了抬盘的东西,没得沾污大当家的手,只我一人,已经足足有他们消受有余了。” 望了望朱世雄手上的那些零碎,燕铁衣平静的道:“这些财物,朱兄,你有何打算?” 楞了一下,朱世雄道:“还给原主呀,莫非大当家另有卓见?” 深深点头,燕铁衣道:“很好,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于是,朱世雄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拉起早已苏醒过来,却缩在那里发呆的温夫人,将手上的一干对象通通塞入对方怀中,边高声道:“别再瞎猜疑了,官夫人,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原璧归还,一个一点也不少,你可得小心藏妥,如果下一次又遇上这种事,恐怕不一定会有个老朱拔刀相助啦!” 御史夫人这边厢正在迷惘怔楞,尚未会过意来,温都老爷已经踉跄上前,长长为揖——几乎额头碰地,哽咽抖索的道:“壮士……多谢壮士见义勇为,救我全家于绝困,挽我老小于饥贫,壮士古道热肠,赤胆仁心,真是虬髯再世,公孙重生,壮士大恩,请受我一拜。” 挽起了温以敬,朱世雄笑呵呵的道:“不用客气啦,我可是承当不起,小事一件,我说官老爷,你就少礼吧。” 拭去头上的汗,又抹着眼角的泪,温以敬颤声道:“以天下之大,尽有枉顾王法,横行逞暴之徒,然亦不乏公正无邪,英雄豪士之辈,在朝廷律法所不及或虚弱之处,任侠仗义,制暴安民,藉使朝野之城市、四郊得以平靖安宁,壮士崇德修身,维护善良,任重道远,肩负奇巨,敬祈自勉自励!” 朱世雄眨着眼道:“你这样一夸,我倒觉得大大的不好意思了,官老爷,其实我他娘也不是块好货,论起来比那些家伙还要糟。” 温以敬忙道:“壮士莫谦,草莽之中,实多坦荡英豪,江湖浩浩,更乃卧虎藏龙,温以敬今日算是亲身体验了。” 略一犹豫,他又咬了咬牙,回头道:“夫人,你快拣出足值二万两银子的珠宝来,敬奉这位壮士,亦聊表我们感载之忱!” 正在不敢置信,惊喜交集的温夫人,双臂环着她那些家当尚未暖和过来,一听丈夫这么吩咐,不觉肉痛,她期期艾艾的道:“你是说……老爷,二万两啊?” 温以敬大声道:“不错,足值二万两银子的珠宝,你快点给我挑拣出来!” 又朝傻在一边的女儿瞪了瞪眼,他接着道:“小英,去帮你娘挑拣,不许给我闹笑话!” 温小姐低声答应,刚往前移,朱世雄已伸手拦阻,笑着道:“盛情心领,官老爷,钱你留着吧,往后日子长,你们的开销大着呢,我起来一身,躺下一根,孤家寡人也不需要这多银子。” 温以敬恳切的道:“万望笑纳,壮士,这只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朱世雄正色道:“绝对不可,我帮你们一把,为的不是要收受你们的酬谢,否则岂不是完全失去意义了?人在世上,总该多少做点益人之事,求个心安理得,我若拿了你的钱,还能称得上是个正经角儿么?” 温以敬为难的道:“这……壮士,这却叫我好生歉疚。” 朱世雄态度安详,但十分坚决的道:“银钱我决不能收,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然算不上君子,也不至下流到和那些表里不一,挂羊头卖狗肉的烂污玩意相提并论;我帮你是因为尚不能证实你必属贪官污吏之流,更且他们做得太绝太过分,大大的违背了这一行中的传统,路不平,有人踩。” 温以敬拗不过对方,只好一派无奈的道:“壮士既然如此说,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壮士高风亮节,却益发令人钦佩!” 朱世雄笑道:“官老爷谬奖太甚,也罢,权当你们占住那两间上房的回敬吧!” 温以敬一叠声的道着罪过,又叫来他老婆与闺女,再三向朱世雄叩恩致谢,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相搀相扶的回房而去,这一段辰光,两口子的神态间竟似龙钟了不少! 不理温家的一干保镳跟随着收拾着残局,朱世雄把刚从柜台后钻出来,犹有余悸的店家叫到面前,交待泡壶浓茶端来——他知道,今晚上是休想合眼了。 燕铁衣伸了个懒腰,道:“不睡了么?” 坐下,朱世雄道:“大当家睡得着?” 燕铁衣道:“我要是想睡,随时随地都可以小息养神,只是今晚却不想睡了。” 朱世雄道:“我已叫店家泡茶,正好陪着大当家聊聊。” 望着他,燕铁衣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立时上身微倾,双目端注,朱世雄的模样十分慎重:“尚请大当家见示。” 燕铁衣缓缓的道:“那二万两银子,你为何不要?” 朱世雄愕然道:“难道说——大当家,我应该么?” 燕铁衣静静的道:“你身上背着四万两银子的纰漏,你曾否想过,一旦有了这二万银数,便可减少你一半的负担?也给我少掉一半的麻烦!” 舐舐嘴唇,朱世雄苦涩的道:“我想到过……可是,大当家,我不能接受在这种情况下所给的钱,我们闯江湖,混绿林,别的不谈,至少还讲道义两个字,至少还须分是非,辩善恶,该为与不该为之间仍得有个依据……大当家,我宁肯去做牛做马,豁命去抢那些不义之财,帮人家却要人家的酬谢,我实在拉不下这张脸来。” 燕铁衣目光炯然的道:“你真这样想?” 朱世雄极为不安,心头忐忑的道:“大当家包涵……我,我的确是这样想。” 绽开了一抹金童似的笑容,燕铁衣把声音放低,好沉厚好沉厚的道:“你是对的,朱兄,你正是我所希望的样子;立身两道,寄命草泽,求的亦无非是个公理,讲的原也就是道义二字,所谓骨格节操,同道不同,亦便区分在此了!” 朱世雄转忧为喜,却仍抚着胸口道:“幸得大当家谅解,我还以为我做错了。” 燕铁衣平缓的道:“我只是试探你,看看你是否表面功夫,心口如一,两万银子是个极大的诱惑,但是银子好拿,品格便不值了,朱兄,择善固执,朝该为的去为,莫苟且,勿动摇,不受外来的影响,这才是正名江湖的不二法则!” 朱世雄感受深刻的道:“道上打滚了许多年,也不曾有人给我点明这些道理,承蒙大当家不弃。我朱世雄受教了。” 这时,店掌柜把泡好的新茶连同茶壶恭恭谨谨的捧了上来,他对朱世雄神态之敬畏,举止之崇钦,就差没当座菩萨像供香膜拜起来,连往后退都是躬腰拱肩。 燕铁衣微哂道:“你看,侠行义为,总是受人尊敬礼遇的,既便一个荒村陋店的东主,也知道该对扶危锄恶之士保持其钦仰之概。” 朱世雄站起来先为燕铁衣斟茶,边有些腼腆的道:“大当家,你可别调侃我,就干了这么一丁点事,算得上什么呢?比起你的所行所为来,我就好象……好像……呃,对了,腐木莹光,与当天皓月,简直相差不能以道里计了。” 左手轻抚杯沿以表谢意,燕铁衣用右手端杯。 浅啜一口,安闲的道:“不然,我们各有立场,背景与出身也有所不同,有的事我或者做起来顺理成章,在你而言便难能可贵了……”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下去:“譬喻方才的事,你本人就是‘老横’出身,响当当的大行家,目前正遭受钱财上的烦恼,又是在救人之后获到回报之酬,虽则照道理,依规矩讲是不该拿这笔钱的,但在实际的需要状况下,有几个人守得住,把得牢?而你却坚持到底,不为所动,这就相当难能可贵,如果一样的情形换成是我,我虽和你做法无异,由于种种客观的条件不同,也就没这么稀罕了。” 朱世雄笑得不大好意思:“我也想到过,正如大当家所言——银子好拿,意义就欠缺了,品格更不值啦,咱们既要帮人,可不作兴这么个帮法。” 燕铁衣颔首道:“说得是,我们要拿该拿的,取之无愧的,这才心中安畅,神明无疚;天一亮,‘金家店’就会有一笔银子在等着我们,那才叫妥当。” 朱世雄道:“大当家,借了可要还的哪。” 喝了口茶,燕铁衣道:“谁说不还!” 双眉轻扬,他又接着道:“当然由我设法来还,你不必操心。” 朱世雄忧虑的道:“大当家用什么法子来还呢?你的情形我知道,‘青龙社’底子厚,进帐岂是不错,但那是公家的钱啊,大当家可不能拿来填补我闯下的纰漏。” 燕铁衣正色道:“我怎会随意调支组合的公款?若是我有这样的打算,也犯不着费如许周章了,只要我一声交待,组合的银子还少得了一分?我就是不愿开这个例,方才另外合计着其它的办法。” 叹了口气,朱世雄道:“大当家,我担心将来你为我‘作蜡’啊……” 笑了笑,燕铁衣道:“你宽怀吧,我自信有法子偿还这笔钱,而且法子还多得很呢。” 朱世雄愁眉苦脸的道:“恐怕我笃定是要牵连大当家了,四万两银子不是小数,而银子是白的,人的眼珠是黑的,大当家再有妙计,钱还是得点出来。” 两肘顶靠桌面,身子往前凑近,燕铁衣低笑道:“朱兄,你不必犯愁,其中奥妙,就不是你这独脚飘晃的强梁所能深切体会的了;我向人借了这四万两银,点实数归还债主当然最好,否则,另有好些种变通的法子,乃是对方同样欢迎的,包管十足顶抵,更叫借钱的主儿眉开眼笑,道谢不迭!” 朱世雄不解的道:“大当家,竟有这样的事?” 燕铁衣道:“让我说给你听,假如到时候我凑不出数目来还给人家,却又不能失信,我便会答应债主一个对等条件,比方说,替他解决某一桩困难,调停某一样纠纷,甚至在地方上做某些事为他增加声望等等,此外,我也可以把‘青龙社’独家经营的买卖或路线在一定的时间里划出来给他,叫他好好赚上一笔——当然,我必须俱备此等潜力,才能运用这些法子,而且要有言在先,却不是人人都可以炮制不误的!” 朱世雄睁大了双眼道:“只是解决点麻烦和争纷,就值得上四万两银子?” 燕铁衣淡淡的道:“老实说,朱兄,这还是较哆嗦的,你相不相信,我只要点头收个干儿子,或是表明一句那家生意有我的一份,就会超出四万两银子的代价!” 大大的惊愕了,朱世雄张口结舌的道:“居然……有这样的事?大当家,这岂不比我们干无本生意还要收得丰,捞得足?简直不可思议。” 燕铁衣道:“不稀奇,因为我有点名气,俱备些许声望,还略微保持实力,本身的功架也还过得去,是而就免不了有人要借重依附以及利用,说穿了,是虚荣心作祟、有的打算赖我作护身盾符,藉之自保或骄人——这都是有钱有身家的主儿所好的一套,不过,我也要多少罩得住才行,所以我先前说过,这几下子把戏,不是人人皆可如法炮制的!” 朱世雄有着豁然贯通的表情:“娘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江湖之杂,更是五花八门,我一向只知道劫不义之财,散八方贫苦,千金散尽还复来,在黑道打滚多年,却不明白名势的用途竟有这么个玄妙法,大当家,幸承指点了!” 燕铁衣一笑道:“人间世,江湖海,勾心斗角,争强逞能,玩的就是这些,比的也是这些,其繁杂微妙,往往只凭意会,难以言传,是而运用之窍,在乎一心,朱兄,财势声名,却并非全靠暴力能得!” 朱世雄感慨的道:“但是,要兜得转,要得开,光懂运用还是不够,主要尚须具有最起码的条件,大当家你什么全齐了,若叫我照胡芦画弧,跟着你来,不砸锅才算有鬼!” 摇摇头,他又若有所悟的道:“一个人在到达某种地位之前,中间的过程中必然历尽艰辛,饱受折磨,他要一步步的走,一级级的爬,直到攀附至目的地,有了配合身分的影响力,却也因而奠定了他能发挥这影响力的潜势——大当家,人要呼风唤雨,亦不简单,乃是经过多少奋斗努力才修成的道行啊。” 喝干了杯里的茶,燕铁衣搓揉着双颊:“有了此等道行,日子亦不见得就过得愉快,人活着,还是单纯点好,我这是说的真心话——呃,天快亮了吧?” 望着门外的光度,朱世雄道:“快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站起来丢了一角碎银在桌上,燕铁衣松活着四肢:“现在就走,免得我们的都老爷见上面后又黏缠。”—— 第九十四章 全家店 财神送喜 说说“全家店”的居屋,数着这一家最气派了,这片房子座落在“全家店”的外街,大块大块坚实浑厚的材料筑成了这占地盈顷的宅院,更是涂金抹红,光彩耀眼,俗虽是稍稍俗了点,但却牢靠坚固,显见屋主人有子孙万年,长居斯宅的长远打算。 当然,住这样恢宏宽敞的房子,没有点身家是不行的,要说身家,开设着三家钱庄应该是够得上富裕了,宅院的主人正是如此,他的名字叫全保,十分给人安全感与殷实感的名字。 燕铁衣要找的主儿便是全保,“全家店”首屈一指的富翁。 当然燕铁衣和朱世雄刚刚在这间布置都丽,堆集着甚多华贵摆设的客堂坐下,连屁股还没坐热,主人全保已由里面三脚两步的赶了出来,一面急匆匆的朝外奔,一面犹频频回头询问那进去传报的小厮:“人呢?人在那里呀?” 站起身来燕铁衣笑吟吟的道:“人在这里,老全。” 个头矮胖,额门特亮的全保,一见燕铁衣,赶紧迎了过来,躬腰胁肩,拱手堆笑好几个动作同时完成,神情又是亲切,又是荣幸,彷佛面上抹金,光彩洋溢中更添了无比的热络:“该死该死,大当家移驾临寒舍,我居然未曾先启大门恭迎,实在该死,大当家也不事前传个口信,我也好准备准备……门上报说来客姓燕,我一听就猜想是大当家到了,本还纳闷,赶到亲眼睹及,呵哈,果是大当家在此。” 等对方把这一串连珠炮似的客套放完了,燕铁衣才抱拳还礼,微笑着道:“不敢当,老全,本来早就想来看看你,却老是抽不出空,你知道,我的闲杂事太多太烦。” 全保忙道:“我知道,大当家你是何等人物?肩负重任,日理万机,有多少本事得靠你指点,又有多少人端候着伫听吩咐?亏得是你啊,换了别个,谁担得起这等挑子?” 不待燕铁衣回话,他又急急的道:“大当家请坐,快请坐——咦!茶呢!果盘呢?这些下人越来越不象话了,竟敢给我怠慢贵客!” 说着,他侧脸提高了嗓门:“阿福,阿贵,你两个混帐到那里去了,还不端茶上来敬客?果盘也不见奉来,你们是存心叫客人说我没规矩呀?” 他还在吆喝,两个青衣下人已手忙脚乱的各端着煮碗茶及银果盘,一叠声的响应着赶了进来,全保两眼一瞪,大声问:“茶叶可是寻常敬客的那种?果子可已隔了夜?” 两个下人呆在那里,期期艾艾不敢回话,全保冒火道:“看你这一双呆鸟,真正半点心眼也没有,还不快到夫人房里去拿我珍藏的极品‘毛尖’,今早山上才送来一篮新鲜雅梨,拣几个皮净的给送上来!” 待到两个下人匆忙去了,他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污,连声道歉:“大当家,对不住,这些楞头楞脑的东西连个高下尊卑也分不清,没得替我开罪了贵客,大当家你千万包涵。” 待燕铁衣笑道:“别张罗了,又不是外人。” 全保已经面上见光,从心窝里感到荣宠有加,他搓着手,不断的道:“应该的,应该的,不成敬意,实在不成敬意。” 直到这时,他才突的发觉到燕铁衣身旁还坐着另一个人,赶忙欠了欠身,他以充满了歉意的语气问:“大当家,这一位贵友是……?” 燕铁衣道:“好友朱世雄,朱兄,这一位便是我常提起的全保大老板。” 二人立时彼此见礼,互道久仰——其实谁也不知道谁在此之前是怎么回事——落坐后,全保干咳一声,笑道:“大当家,今天是怎么得空的呀?难得你还跑这老远的路前来看我,真是承当不起。” 燕铁衣道:“此次前来拜候,一是多日不见,思念得紧,要与你叙叙阔契,二则么,也有桩小事,顺便麻烦你一下。” 全保呵呵笑道:“别说‘麻烦’一字,大当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甚且比我的事更要紧,大当家,有何吩咐,尽请示知,我无不全力以赴!” 燕铁衣道:“说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我个人有点需用,不便调支组合的钱,所以,想向你……” 不等燕铁衣说完,全保已毫不考虑的接上了口:“小事小事,大当家,你需要多少?” 燕铁衣道:“四万两银子。” 全保爽快的道:“不成问题,大当家什么时候要用?” 燕铁衣道:“如果方便,今天如何?” 全保并无难色的道:“行,只是大当家也晓得,我最近的一家生意也在百多里外,一来一往,用加急快马亦须俟到起更之后才能取回,今天可以拿到银票,恐怕辰光上要稍微晚点。” 燕铁衣道:“没关系,我候着便是。” 全保恳切的道:“做我们这一行,为了安全起见,家里是不存什么现银票据的,还请大当家谅解。” 燕铁衣道:“我明白;另外,你要多少日子的期限归还,利钱若干?” 全保一下子面孔涨红,站起来嚷道:“什么话?大当家,你这是什么话?就凭你我之间的交情,你要用钱就拿去用好了,还谈什么归还,利钱?这岂不是在掴我嘴巴子一样!莫说我老全尚拿得出,就算拿不出,去借去当我也会给你如数凑齐!” 摆摆手,燕铁衣道:“老全,话不是这样说,亲兄弟,明算帐,借是借,要是要,两回事:四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任你开三家钱庄,也够赚的,将本求利的营生,一点一滴的攒积,说什么我也不能不还。” 全保态度十分坚决的道:“朋友有通财之义,这四万两银子还拖不垮我,再说大当家这多年来又帮了我多少忙,替我解了多少难!大当家能帮我们,我们莫非就不该向大当家表示点心意?这笔钱,算我孝敬的了!” 燕铁衣为难的道:“我不能这样做,老全,若是小小不大的数目,我也不会客气,如此钜金,怎敢受领?” 全保着急的道:“你若要还,大当家,就是你看不起我,不想要我这个朋友,我知道大当家你的为人心性,若不是你把我老全当自己人,才不会向我开口,我更明白只要你肯把言语摆开,拿着送你金银财帛巴结你的人可以排成长龙,还轮得到我表示孝心!大当家就给我这次机会,让我尽点心意吧。” 燕铁衣摇头道:“不行,无功不受禄。” 全保跺着脚道:“大当家,你就是不肯赏脸啊?” 燕铁衣道:“你既然明白我的为人心性,老全,你就不该勉强我才对,我们之间的交情再深,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接受你这四万两银子。” 沉吟了好一会,全保才无可奈何的道:“也罢,大当家,你一定要‘受禄就有功’,我们只好来个变通的办法。” 笑了笑,燕铁衣道:“说说看。” 全保神秘兮兮的道:“你对别人曾经有过的规矩,大当家,呃,给我一个许诺,自然,许诺的范围不超出大当家的意愿之外,到时候,大当家能办就办,不能办,再换另一次,另一桩事。” 燕铁衣莞尔道:“在你,划得来么?” 全保忙道:“大当家的许诺乃是无价的啊,譬如说有人想要我命,大当家出面替我化解了,想想看,这岂是区区四万两银子买得到的?” 燕铁衣正色道:“其实你明白,既便我没有这个许诺,只要你来求我,我也一样会周全你!” 连连点头,全保道,“诚然不错,但如换成别的事,大当家不曾有过许诺的话,我就难以启齿相求了。” 燕铁衣笑道:“好,我给你一次聊尽棉薄的许诺,只是在你要找我之前,须先核计核计,事情值不值得上四万两银子?” 全保大笑道:“我说过,大当家的许诺乃是无价的啊。” 燕铁衣道:“老全,你只是在帮我的忙。” 借着下人进来献茶敬果的当口,全保告个罪,入内安排提钱的事去了,等服侍的退下去之后,朱世雄不禁伸了伸舌头,低声道:“大当家,竟这么简单?光凭几句话,四万两银子就完成交割了?” 燕铁衣安详的道:“本来这就不算什么难事,在我,在全保来说,四万两银子并不成某项问题。” 朱世雄叹了口气,道:“要在江湖闯闯混,就该混成大当家你这等气派才叫有意思,不但风云叱咤,英名盖世,遇到什么困难更是一言可解,看看吧,大笔的金钱,谈笑之间便立呈面前,呈献的人还这么巴结奉承,心甘情愿,更生怕你不收似的诚惶诚恐法,唉,同样闯道,怎的就会闯成如此迥异的局面?” 燕铁衣端起桌上精致的瓷杯来喝茶,又轻轻用舌尖品味,然后才缓缓的道:“一点机运,一点奋斗,再加上一点决心而已;你曾说过,人在攀到希冀的地位之前,中间的过程亦是历尽艰辛的——不错,更要算机运、奋斗、决心的互辅合成,或许便会有些收获,朱兄,这里面并无其它奥妙。” 朱世雄钦慕的道:“话是这样说,但有些人,不,绝大多数人,倾终生之力也不会达到你这个威望,大当家,这可不是全凭武力就能形成的啊。” 燕铁衣颔首道:“全凭武力就早散了盘了——武力固然是‘能’的一种,必该具备,却须适当运用,灵活收发,不可滥用,更不可做为达到目的唯一手段,掌握得确实才会产生效果,否则,便将适得其反;我今天的局面也不算什么,比我更吃得开的人还很多,只是不曾结识或发觉罢了。” 也端起杯来啜了口茶,朱世雄又感叹的道:“好茶,真的,连这种香醇的茶我都是头一遭喝到;我说大当家,跟了你来,可算开了不少眼界,却又越觉自家混回了头!” 燕铁衣道:“不须妄自菲薄,朱兄,你也有人所不及之处,有你独特的优点,羡慕别人做什么?你本身在许多地方亦是被别人羡慕的对象,只是你不自觉而已。” 指着自己鼻尖,朱世雄好笑的道:“我?我是被别人羡慕的对象?大当家,你是在吃我的老豆腐哪!” 燕铁衣沉稳的道:“一个人具有深湛的武功,过的是马啸风扬,天涯纵横的岁月,有豪情壮志,怀侠心赤胆,行忠义、重然诺,临危不乱,见利不苟,铁铮铮的这么一条好汉,谁不敬仰,谁不爱慕?要咬定说此是个调侃之言,朱兄,就是你看轻自己了!”—— 的,朱世雄道:“你,呃,大当家,你是在说我?” 燕铁衣用力点头:“当然是你!” 朱世雄动容道:“我活了这半辈子,大当家,竟不知我自己还这么不错……经你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意思了。” 燕铁衣道:“朱兄,勉之勉之,百尺竿头,要更进一步!” 便在这时,客堂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跟着有匆忙交谈声,但步履声却并未停顿,一路响着来到了客堂门外,先是刚才端茶的一个人如飞般奔进了里屋,接着又有两位衣着华贵,却形色仓惶的肥胖人物走了进来——看这两个人的模样举止,好象也是生意人,殷实的生意人。 那两位比全保更肥大的仁兄,进门一见有客,神态显出几分窘迫,却仍不失礼貌的向燕铁衣与朱世雄点头招呼,然后十分不安的坐在对面的两张太师椅上,一边频频拭汗,一面不住往客堂通往里间的侧门探望,表情焦灼得紧。 很快的,全保已匆匆赶出,那两个一见全保,立时站起,不待全保开口,右首的一位已气急败坏的抢着道:“全兄,大事不好,前天由你宝号提解下来的那笔粮款,半路上出岔子啦!” 另一个也不停的搓着手道:“你也晓得我们是特为托请省城‘勇泰镖局’派人押来的款子,就这一百多里路,居然便出了纰漏,‘勇泰’派来的四个镖师竟叫人家放倒了两双,十车现银也被抢个精光……” 全保虽也神色震动,却把持得住,他忙道:“慢慢说,慢慢说,二位稍安毋躁,且先坐下歇口气,事情业已出岔了,我们好歹商量个应付的法子,急也无济于事。” 两位仁兄只好坐了下来,仍是不停的流汗,右首一位喘嘘嘘的道:“情形这样,全兄,我们行里这次收购四乡八镇的秋粮,今年乃是数目最大的一次,不得不预先把粮款准备周全,所以才提出这么钜额的一笔现银,谁知道以往都是无惊无险,偏偏今年就出了楼子?银车才山城不到六十里,就被一干强盗下手劫走,连护送的镖师也全遭了殃!” 另一位亦愁眉苦脸的道:“十二万两现银乃是一笔喏大的数目,我们这一遭劫,临时又到那里筹措去?如果秋收以前筹不出钱,人家地上的庄稼就会卖给其他粮行,这样一来,我们对原定的卖主买主就全失了信,两头一闹,将来生意还能做么?” 左首的那个唉声叹气道:“麻烦还不止这些,多年血本,凭空丢掉这大笔,进帐没有了,外欠却要付,里外一差,周转更难,那些强盗土匪是要害我们倾家荡产啊。” 全保摸着下巴道:“二位老兄,十二万两现银,二位业已从我钱庄里提出来了,二位来找我,是否另有计较?” 坐在右边的那位忙道:“我们别无他法,只有来求全兄帮忙,其一,我们知道全兄的办法多,人面广,想请全兄替我们出个主意,看看如何才能索回这票银子;其二,如果全兄没有这种门道,便请通融我们一次,容我们用房地契做抵押,向宝号暂借十二万两银子。” 全保坐在那里,目光从他两位客人的头顶移到燕铁衣的脸上,又慢慢转了回来,他的眼珠不停梭溜着,忽然哈哈大笑,一派洋洋自得之状。 两位来客不禁大大一怔,此情此景,他二人正值吊颈之前,却想不到全保有什么好笑之处? 左侧的那位显然有些恼火了,他悻悻的道:“全兄,我二人遭难陷困,似乎不值得你这么高兴吧?” 全保猛的站起,抢前向燕铁衣长揖到地:“大当家,我得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这两位老友。” 并不觉得意外,燕铁衣平静的道:“这不是你的事,老全,天天都有人出岔子。” 全保真诚的道:“请大当家看在我的情分上,赏我全保这个薄面,救他们一次,就权当是我请大当家履行那个许诺吧!” 燕铁衣道:“不要轻易让我实现了应你的许诺,老全,你会有更重要的问题等着这个许诺来解决。” 全保祈求的道:“大当家,这就算是我的事。” 默然片刻,燕铁衣道:“好吧,我答应帮他们。” 全保立时转回头来,兴奋的道:“二位,你们好运气,现在,救星就在你们面前,二位的窘境能否渡过,困厄是否得解,全凭他的支持,这一位,就是我的挚交好友,我的护身符,我的后台大靠山,‘青龙社’大当家燕铁衣!” 两位生意人并不很清楚燕铁衣的出身来历,对于“青龙社”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但全保在他们心目中却是有财有势的主儿,他们一见连全保都对燕铁衣这般推崇敬仰,就明白眼前的人包错不了,两个赶紧走近,必恭必敬的长揖为礼:“在下赵昌、李子旺拜见大当家,还求大当家慨伸援手,救我二人于绝境,感恩载德,如同再造。” 燕铁衣站起来还礼道:“不必客气,这都是看老全的面子,你们该谢谢他。” 不等二人再向全保道谢,他已脸上飞金的道:“罢了罢了,二位老兄和我不见外,替你们想想法子也是应该的,呵呵,朋友就要互相帮忙才是。” 待大家重新落坐后,燕铁衣闲闲的道:“赵掌柜、李掌柜,银车是什么时候被劫的?” 那赵昌恭谨的道:“回大当家的话,银车是前天傍晚时出城,昨日近年遭劫,我们刚才不久方得到消息。” 燕铁衣又道:“可知道打劫的是那个码头的人物?” 赵昌苦笑道:“对方未报名号,但据逃回来传信的粮行管事说,打劫的一共只有七八个人,其中领头的四个一戴紫帽,一扎黄带,一扣白环,一执黑扇,事实上那四个人根本就没动手,只在一旁观看,是他们手下另几个人上前,那干镖师和趟子手便被打得东倒西歪,连招架之功也谈不到了。” 李子旺接口道:“强盗们的武功高极,那四名镖师也都是‘勇泰镖局’的一流好手,居然连几个照面亦应付不了,便腿折胳膊断的横了一地,景况真叫惨。” 笑了笑,燕铁衣道:“这件事,‘勇泰镖局’可棘手大了。” 赵昌忙道:“受伤的镖师与趟子手已经救回城里,可是照我们管事的说法,几个镖师事后曾明白表示,凭那干强盗的本领,就算他们总镖头出马,也一样罩不住,所以我对‘勇泰镖局’已不敢存有奢望,至于叫他们按规矩赔偿,则是以后的事了。” 哼了哼,李子旺道:“‘勇泰镖局’几片破瓦,数辆旧车,拿什么赔我们的十二万两银子?便是叫他们卖了老婆孩子,恐怕也赔不出一半来!” 一直没有作声的朱世雄坐在一旁突然道:“是赔不出,而且他们也确然对付不了那干强人,‘勇泰’总镖头‘六手神枪’曲大吉那几下子我见识过!” 赵昌与李子旺赶忙陪笑道:“这一位是?” 全保笑道:“朱世雄朱兄,是燕大当家的好友。” 于是,双方重再引见,赵昌谨慎的道:“看样子,朱兄对劫匪是那一路的人物,似乎已有了眉目?” 朱世雄道:“我知道他们的来路,但燕大当家却更清楚!” 赵、李二人齐声惊道:“当真?” 燕铁衣浅浅啜了口茶,道:“他们在道里相当有名气,都不好缠,这档子事,委实有点麻烦!” 一听这话,赵昌与李子旺两个就差一点跪了下去,赵昌满脸上皆是那种悲苦焦急的神情,连腔调都发了颤:“大当家,务请大当家振虎威,旋雷霆,挽救我们困窘。” 燕铁衣抬抬手,道:“二位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替二位尽力,我就一定会有个交待,对方虽然不好打发,我也只有和他们硬碰一场了!” 李子旺不由感激涕零的道:“全仗大当家周全,大当家的德惠,我们一辈子记得。” 全保好奇的问道:“我说大当家,这些劫匪的底细大当家似是了然于心,他们以前和大当家都认得么?” 燕铁衣道:“不认得,但人的名,树的影,彼此都有个耳闻,是以方才赵掌柜一提,他们的衣着打扮,我就知道必是这几位主儿无疑!” 全保大声道:“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人物,竟敢在大当家眼皮子下胡作非为,岂不是有意和大当家过不去?” 燕铁衣哈哈一笑,道:“你这篇论调说词,然而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照江湖道上的传统规矩,本地的帮会组合,道上同流,无论股子或独闯,做了生意与出了手,都该向坐地的盟主先请准,后报备,外路的朋友初来此地,也应拜山投帖才能开始混生活,不过这种极有节制,且崇高美好的传统,多少年来早已式微而涣散了,真正能够遵行说话的人固然有,大多数的江湖朋友却阴奉阳违,随兴妄行,全不按规矩来办,而两道情况又是这般复杂,盟主的美名犹存,若要严密掌握,切实把持,以有限的人力来说,谈何容易” 全保不服气的道:“但大当家你却是……。” 燕铁衣很快的接着道:“不错,名分上我是盟主,然则我也没有通天的本事把北六省这些三教九流,异门别派加上码头堂口全部纳入控制,别说我,连当今皇上只怕也办不到;老全,人都免不了心劳力拙的事,如果为了将这些反复无常,狡狯阴诈又邪行异端的大把鸡零狗碎,完全归纳起来,因而使我本身实力大受损伤的话,我是敬谢不敏的!” 喝了口茶,他又道:“所以,我便有我的行事法则——我直接领导‘青龙社’,确实和几个强大的组合保持呼应,永不磨灭我对他们的影响力,另外,我尽量与盟下一干同道互相连系,使我的意愿可以很快获得传播并支持,这样一来,有许多问题便容易解决,而其它不能以名望和关系解决的问题,就只好诉诸武力了!” 全保问道:“那么,眼前的这档子事,大当家认为用你的威望和名义是否可以摆手?” 摇摇头,燕铁衣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对方几个人乃是出了名的强悍霸道,自来就未曾听说过他们有妥协的记录,而且,他们乃是最近从辽西那边移转过来,原本就不是北六省地方的朋友;这几位在辽西就混得响叮当,我知道他们的名气已经很久了。” 赵昌与李子旺二人面面相觑,两张脸全是煞白。 燕铁衣安慰着他们道:“不必焦虑,二位掌柜,从我答应下这桩事开始,担子就落在我身上了,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人物,又如何难以相与,皆有我来承担!” 赵昌双眸含泪,抖索索的道:“大当家云天高谊。” 李子旺也喃喃的道:“这是今生敲破了多少木鱼,方才逢上了这么一位救命活菩萨。” 重重抱拳,全保道:“大当家,我也一样心领同受!” 忽然,赵昌一把将他的伴当李子旺拖到一边,低促的在李子旺耳旁咕哝不停,李子旺也连连点头,两人的面孔上全都流露着一种奉献的,无私的,理所该为的神情,于是,他们那两张原本肥胖平凡的脸盘,在此时看上去竟变得出奇的庄严明亮,似散发着湛湛的光彩。 全保翻动着眼珠子道:“二位老兄,你们在咬什么耳朵呀!一副怪稀罕的模样。” 赵昌形色肃穆,一派凛然的道:“全兄,我们方才商议了一桩事,也有了共同的决定。” 李子旺颔首道:“我们诚心诚意,出自胸腑的愿意这么做,全兄,还希望你也能帮着成全我们!”—— 第九十五章 费周章 帽带环扇 全保迷惑的道:“二位到底是在说的什么事?你们不表明了,又叫我如何成全?” 清了清嗓门,赵昌慎重的道:“是这样的,全兄,燕大当家和我们不沾亲,不带故,却慨然一肩承担我们的困难,甘为我们冒险犯难,拿着生命去搀救我们的身家,他这般讲仁义,行侠道,我们又怎能平白领受这一份人情?我们都是做生意的,别样不懂,物物相易的道理还明白,燕大当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多少也要表示一点心意……” 喘了口气,他又接着道:“因此,我和老李商量决定,如果燕大当家这次能把我们被劫的银子讨回来,我们便以其中半数六万两奉赠,算是对燕大当家略表谢忱!” 李子旺补充道:“在这六万两银子赠送燕大当家之后,我们的本钱便差了若干,请全兄答应能先在贵宝号借贷通融,利钱照算,一待粮食收集转手,便本息奉还不误!” 一拍手,全保大笑道:“妙,妙,这个法子太好了,也难得你们有这番心意,我便替你们转求燕大当家接纳。” 燕铁衣并不做作,也不虚套,他开门见山的道:“二位掌柜,按说江湖上有这样的成例,代人消灾,酌收回酬,只要是应事主的请托,便勿须推拒答谢,只因为这桩事中间挟着老全的面子,我本已打算单尽义务,而今两位主动提起,我看更是出自诚心,是以我也不必故作矜持,但我有两个问题,要先分别请教。” 赵昌诚惶诚恐的道:“不敢,尚请大当家明示。” 燕铁衣道:“这趟生意,二位掌柜大约可以赚上多少?” 略一盘算,赵昌坦然道:“要照以往,约莫四五万两银子的毛利可以赚得,四年回乡丰收,粮价较贱,会比早前多赚两成,在接近六万两银子之间。” 点点头,燕铁衣道:“很好,我只收二位回酬四万两。” 不待对方再说,他又转头向全保:“老全,你能贷借他们此数么?” 哈哈一笑,全保道:“不要讲尚有大当家此一问,便是大当家不开口,凭我和老兄两位他们的交情,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呀!” 燕铁衣笑道:“光棍不挡财路,老全,你越来越落槛了!” 搓着手,赵昌——的道:“燕大当家……这是不是,呃,太委曲你老啦?” 燕铁衣坚决的道:“若是十二万两银子全部要回,我只此此敕,更不回或有所短缺,我一文不收,二位掌柜不必多说,我们就这么决定!” 在赵昌和李子旺二人的千谢万谢中,燕铁衣告诉他们以十天为期,十天以后,叫他们到全保家中来听消息,两位掌柜至此才欢天喜地的回去了,看他们离去时的神态举止居然那等轻快活泼法,就好象失去的银子业已把稳了要重回荷包里一样! 全保向燕铁衣一伸大姆指,赞道:“大当家,重情重义,干脆俐落,真正一代人杰!” 燕铁衣一哂道:“过奖了,老全。” 搔搔头,全保道:“对了,大当家要的四万两银子,我先前已派专人快马到柜上提取了,约莫夜里便可取回。” 燕铁衣道:“这笔钱,我先不借了,你暂且留着,如果我要得回他们的银子来,你正可贷与他们,要不回来,再向你借。” 全保忙道:“这是两回事嘛,就算大当家要得回他们的银子,再多加这一笔正好宽裕点使用,怎么又不要了呢?” 燕铁衣道:“我目前只有这一笔四万两银子的用途,要这么多钱留在身上作什?老全,你可知道银子不重人情重呀!” 咂咂嘴巴,全保悻然道:“大当家,我知道,你就是不要我尽这一份心!” 燕铁衣笑道:“别胡说,老全,往后麻烦你的事还多着,况且我只是说暂时不借,设若银子讨不回来,仍少不了得求你帮忙。” 唇角轻打,他又放低了声音,“另外,老全,无论我借不借你这笔钱,我给你的那个许诺仍然有效。” 睁大了两眼,全保惊奇的道:“大当家,当真啊?” 燕铁衣道:“我不是生意人,不懂物物相易,但我是江湖人,却晓得以义报义,你对我一片赤诚,我又怎能少得了还之一番肝胆!” 全保兴奋的道:“多谢大当家,我们今晚可得好好敬大当家几杯!” 燕铁衣道:“不必多费张罗,我们明天大早就得上路办事。” 正啃着一只雅梨的朱世雄,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问道:“大当家,你知道去那里找万时雨、倪良、鲍志江与贺明仁?” 全保愕然道:“这都是些什么人?朱兄。” 朱世雄捻着胡子道:“紫帽儿、黄带儿、白环儿、黑扇儿,就是抢夺粮款的那干人王!” 跟着念了一遍,全保喃喃的道:“好怪的名字,真是邪门……” 朱世雄解释道:“这不是名字,他们的名字我已先说过了,那都是他们的称号,紫帽儿是万时雨,黄带儿叫倪艮,白环儿是鲍志江,贺明仁就乃黑扇儿!” 全保道:“那么,到那里去找这些帽儿带儿呢?” 燕铁衣道:“有地方,我早听说他们在十里旱河一带出没,隔着十里旱河不远的流沙庄有我们一处分支堂口,只要到那里一问,就八九不离十了!” 全保赞叹的道:“还是大当家有办法,要叫我找,只怕跑断了腿也摸不上边!” 眉梢轻扬,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隔行如隔山,如果让我开钱庄,不垫光赔净才怪。” 抹着嘴,朱世雄跟着道:“棒老二对棒老二的,娘的,正好一场热闹,我说大当家,到了时候,你可别叫我在一边干瞪眼!” 燕铁衣道:“放心,本是为了你的事,怎会让你闲着风凉!” 朱世雄脑筋拐不过弯来,他茫然道:“为我的事?大当家,你是说……” 眨眨眼,燕铁衣道:“以后再讲。” 全保却在作摩朱世雄方才那句话,他迷惘的道:“朱兄,刚刚你说棒老二对棒老二,就是指强盗对强盗了?那干人是强盗不错,可是另一边的强盗又是什么人呢?” 燕铁衣尚来不及岔开话题,朱世雄已哈哈大笑,右手大姆指朝自家胸口一顶,洋洋得意的道:“另一边的强盗么?就是在下不才!” 猛的凸出了一双眼珠,全保的模样像看到朱世雄头上生了角似的惊愕,他张口结舌的道:“你?呃……朱兄,你?你,你是强……强盗?” 朱世雄笑道:“别怕,我是强盗不错,可不同于那些烂污强盗,瘪三强盗,我是他娘的盗亦有道!” 燕铁衣笑得十分有趣的道:“老全,你紧张个什么劲?我是干什么的莫非你还不明白?以我的出身背景来说,什么样三山五岳,各行各教的朋友没有?莫说做无本生意的,杀人放火,把人头骷髅当项链戴的角色和我称兄道弟的也不少,假使我也像你这样大惊小怪,早就发疯了!” 拭着脑门上的油汗,全保不禁讪讪的道:“大当家包涵,朱兄宽谅,我只是没想到朱兄是做——呃,做这行买卖的,尤其头一遭面对这样的好汉,未免有失态之处,务乞二位莫怪。” 朱世雄豪迈的道:“不要放在心上,全老板,到底你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那能和我们见惯一干凶神恶煞,牛头马面可比?你要不奇怪,我才觉得意外哩!” 全保也忍不住失笑道:“江湖中人,我只认识燕大当家,及他若干属下,承他的名,领受不少好处,其它道上朋友,却是不曾交结,是而万想不到强豪大寇就是像朱兄这个样子的,一时沉不住气,倒叫二位见笑了。” 燕铁衣安详的道:“老全,你要记住,举凡和我一起的人,不论他以前干什么,现在做什么,都是可交可信之辈,否则,休说我不会带来这里,根本也不可能和他仍称兄道弟!” 全保赶紧道:“我省得,大当家,我省得!” 燕铁衣轻喟道:“其实,人做什么并不能表示这个人的忠奸善恶,主要还在于内在与本质的是否淳厚,老全,譬如你们买卖同行中,尽有些卑鄙龌龊,贪婪歹毒之辈,犹要比强盗狠上十分呢!” 连连点头,全保信服的道:“一点不错,我就知道有好些这样的同行,自私自利,不凭良心,做生意哄抬价钱,偷斤克两,恨不能垄断独吃,不让人家过生活。” 燕铁衣道:“这就是了,所以行行有正邪,道道分明暗……” 正这时,下人已进来请用膳,全保先要燕铁衣与朱世雄稍坐,他自己急匆匆的赶了出去,不消说,这位热情过度的富家翁,又要亲往检点菜式,摆布酒馔,扩大并加强他的招待了。 朱世雄又拣了只雅梨,专心一意的吃着,咀嚼间,他忽然有所感触的望向燕铁衣,却发觉燕铁衣正闭目沉思,神情凝重,彷若在思量着一个扰人的问题。 确实,燕铁衣果是在思考着一个扰人的问题——不是那四万两银子,也不是行将冲突的帽儿带儿,而是某桩为人知的隐在麻烦:紫帽儿、黄带儿、白环儿、黑扇儿的那个师叔,那个和他们一直形影不离的师叔“大脚仙”江寿臣! *** 十里旱河其实不止十里,到底有多长,谁也没有去准确丈量过,只知道它从远处那道倾斜又自怪石嵯峨的山谷中蜿蜓而来,抵至流沙庄,便只剩下一条灰白的沙沟,再找不着原有河床的踪迹了。 旱河、顾名思义,河里业已没有水了,它如今乃是一道涸渠,两侧断层参差叠砌,偶生着野草一丛,河底全是石块沙砾,高低不平,沙坑遍布,这条旱河,想是干旱得有年岁了。 从那杂乱闹嚣得十分畸形的流沙庄出来,燕铁衣和朱世雄已不禁额上冒汗,他们一人骑着一匹马,沿着旱河边往上。 中午的阳光燠热火辣,秋老虎的威风尚未过去。 吸着干燥得泛着石沙味的空气,朱世雄抹着汗道:“大当家,这名不见经传的劳什子流沙庄,地角偏僻,风沙漫天,全庄头尾找不出几棵人高的树来,似此等兔子不拉屎的所在,怎的却这么个繁荣?客栈饭铺,茶楼酒肆有他娘的十几家,我还发现好多处赌档,另外满街可见那种妖娆女人,四处逛荡,遇人就扭着屁股-媚眼,八成都是些窑子货;这流沙庄,端的邪门!” 手扶着鞍前的“判官头”,燕铁衣平淡的道:“这个地方原就是那些混世的黑道朋友们的安乐窝,销金窟,由来已经十好几年了……” 朱世推不解的道:“要想找乐子,凑热闹,尽有许多地方好去,这些人怎的就偏偏喜欢往流沙里挤?大荒僻野中的一个小村子,有啥玩头?” 燕铁衣朝前路上眺望着,安闲的道:“就是因为流沙庄位处偏野,周围几十里路全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沙砾,离着最近的城镇也在一天的牲口脚程之上,正规人家在这里不能谋生,才逐渐演变为一干牛鬼蛇神的聚集之所;先是有几个瞎七杂八的小角色在庄子里合伙开了一家赌场,招徕不少三山五岳的朋友,因为生意不恶,有那心腥活络的,便相继来到庄子里起酒楼,起客栈,另带嫖赌吃喝,由于这里荒僻隐密,天高皇帝远,正适合那般歹徒恶棍,奸邪凶恶之辈在此将息厮混,调剂休闲,长久以来,便一天比一天繁盛,形成个反常的热闹所在了。” 朱世雄笑道:“如此说来,在流沙庄出打转的那干人,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燕铁衣道:“这大流沙庄内部净是些见不得日头的人,其中十有八九不是好东西,随便抓一个出来,他身上都可能背着几桩案子,或犯过不少罪行,当然,在这里也有正派人物,皆是有心而来,别具用意,表面上你却难以分清,因为到达流沙庄,前脚赌钱,后脚嫖妓,这边酗酒,那边生事,必须同流合污才不至引起疑窦,总之,人去了那里,不邪也带着三分邪了!” 嘿嘿一笑,朱世雄表情古怪的道:“呃!这地方应该叫姜宜那老小子来,他只须带着绘有图形的海捕告示,对照着人脸尽抓便是,包管挤破他的牢房,并把多少年积存下来的悬案全部结清!” 燕铁衣道:“老实说,凡和姜宜有关连的对象,我们也会替他注意,否则,我们一贯不包揽闲事,姜宜向来识大体,如进退,不到他的力量实在不够了,他是不会麻烦我们的——就在流沙庄,三年前我们曾帮着姜宜逮住了七名奸杀抢夺的双料凶犯!” “大当家对流沙庄的昔往知道这么清楚,又有力量帮着老姜宜在这里拿人,大当家按下的桩卡恐怕也有年岁了?”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不错,混世闯道,耳目必须聪灵,方能行事便给,判敌先机,流沙庄地角荒僻,却四方杂处,品流不齐,各行各道的角色全都搅得有,在这里,往往能得到极珍贵与具时效的消息,曾不止一次的使我们受益良多!” 在马背上移动着坐姿,朱世雄低声道:“大当家,刚才你进到街尾那栋破瓦房打了一转,可已探悉紫帽儿那批人熊的窝身处?” 燕铁衣点头道:“差不远了,今天大早,他们的一个手下才到流沙庄来驮了两坛子老酒回去,约莫庆功宴还没开完呢!” 朱世雄道:“可是众帽儿的那名手下漏了口风?” 燕铁衣道:“不用那小子漏口风,他们那批人总是在原来窑口的左近活动,很少迁移或隐藏;其实那有比十里旱河更适于容身的所在么?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到做了买卖会有人找上门去,纵然想到,也必定不信找上门去的人能再活着出来。” 哼了哼,朱世雄道:“娘的,竟有这大的牛皮可吹?别说他们几块料,我‘风铃黑戟’朱世雄也不敢卖这个狂!干无本生意和其它行当一样,小心才撑得万年船,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干脆回家抱着师娘大腿讨奶吃,还出来现那门子眼?” 燕铁衣轮流松开握缰的双手,在袍衫上擦着汗渍,一边笑道:“他们不是不懂,只是还没有遇上个叫他们深切体认这个道理的角色。” 右手大姆指往自家胸口一点,朱世雄粗豪的道:“那么,我姓朱的已经来了!” 燕铁衣加快了坐骑的速度,道:“哈!哈!加紧一里,也好叫他们早些领受你的教训呢?” 于是,烈日之下,二人双骑快马加鞭,朝着目的地疾奔,铁蹄扬起老高的沙尘,远远望去,彷佛两条灰龙贴着地面滚荡。 在旱河头的左方,远远已出现了一道半-形的沙堤,沙堤靠着片斜坡由下往上堆集,它的中间,便是七幢石砌的平房;周遭没有一棵树,更没一块阴凉之处,阳光直照着,光打眼看看这地方,也令人感到那股子头皮发涨的燥热。 身躯微微起伏中,燕铁衣向前一指:“朱兄,沙窝子中间那几幢石砌平房,你可看到了?” 手搭凉棚,朱世雄-着眼道:“就是那里?” 燕铁衣道:“不错,就是那里?” 朱世雄人在鞍上,匆匆抄扎,边道:“老子来了,我操你个六舅,老子来大水冲倒龙王庙啦。” “啦”字还在他舌尖上跳动,就在左侧力的一堆沙集之后,“忽”的一条细长黑影悬空落下,怪蛇般缠向他的脖颈!同一时间,旱河边沿也蓦地冒出个人影,手执丈二长的青竹竿,怪不可言的暴戳燕铁衣腰肋,出力之猛,动作之狠,显见是要一下子便把燕铁衣捣翻!怪叫着,朱世雄左臂猛挥,准确至极的捞稳了套来的长索,那边,燕铁衣全身离鞍横缩,贴着青竹竿火般滑去,就像顺着竹竿滑落地面,他的反应是如此快捷,当那偷袭者一竿戳出,他的身子已贴竿到来。 朱世雄吐气开声,声若雷鸣,在他奋力-扯下,一个人体已散洒着漫天灰土,自沙堆后,凌空飞起,跟着长索的弧形摔出! 这时,燕铁衣坐在马背上,双臂环胸,冷然直视——丈许外,一个粗横大汉,早已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青竹竿直挺挺的插在这人身边,活像立着一根旗杆。 “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朱世雄破口大骂:“是那一路的龟孙王八蛋,不长眼的狗杂种,竟敢冲着你祖宗施暗算?有种的通通给老子滚出来,老子要不活剥了你们,就算你们‘凑’出来的!” 在-那的僵寂之后,高起的几处沙堆背面鬼魅般转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位面孔窄长黝黑,却生着一口两排尖细白牙的人物,一袭白衫,在此人的腰间扎着有半尺宽的深黄色板带,另一个丰神俊朗,十分儒雅的朋友,手执一柄寸许宽,尺半长的乌亮折扇——那柄折扇,一看便知精钢打造的霸道家伙,不是寻常赶凉送风的用途。 其余三名彪形大汉,个个手握利刃,迅速分散,占据了适于出手攻击的位置,三个人全是嗔眉怒目,杀气腾腾一副随时皆可冲扑拚命的架势。 燕铁衣神情冷寞,嘴唇紧闭,对于眼前的光景,视如不见,他好象根本不愿和这些角儿接触,甚至连搭腔都显得这般厌烦。 朱世雄向燕铁衣望了望,然后,他双手叉腰,气冲牛斗的吼叫:“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抽冷子玩这等不要脸的把戏?也不怕丢净你们祖师爷的颜面?好一群狗操人不爱的九等杂碎!” 腰扎黄带的那位双目阴森,开口更是一片寒气:“我是‘黄带儿’倪良。” 俊雅的一位悠然道:“‘黑扇儿’贺明仁就是我。” 朱世雄火辣辣的道:“管你们是谁,啃得了老子一根鸟毛去?怎么着?当你家朱爷是叫人吓唬着长大的!我操!” “黄带儿”倪良面无表情的道:“你们未经允准,擅闯禁地,是一个死罪,伤害了我们手下兄弟,也是一个死罪,又出污言不逊,恣意谩骂,更是一个死罪,所以,你两个便死定了!” 仰着狂笑,朱世雄大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真正是叫鬼迷心窍了,奶奶个熊,就凭你们便能定下你家老子的罪啦?我说,我的儿,你们一边风凉去吧!还早得很哩!” 倪良生硬的道:“你们很快就会得到因为你们的愚蠢及狂悖所招至的惩罚,而你们永远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累犯的机会!” “黑扇儿”贺明仁淡淡的道:“对于无端侵扰我们的人——不管是什么人——我们都会施以教训,像二位这样,业已比侵扰的行为严重了许多,所以,我们只把二位埋葬此地,二位既然执意来到这里,想必也喜欢这里的风水吧?” 连连点头,朱世雄暴烈的道:“喜欢喜欢,太喜欢了,但强宾不压主,老手们要请列位拔个头筹,先埋进这片好风水地里,大大替你们的后代子孙留个发达——我是说如果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还会有子孙的话!”—— 第九十六章 晓义理 执恶不悟 倪良与贺明仁并未恼火,更没有什么激愤的反应,他们互望了一眼,双双缓步向前,只这跨几步的过程,两个人的四只眼睛里,顿现凝形的杀气。 偏腿下马,朱世雄是一副“泰山石敢当”的架势;他伸手摘下了挂在鞍侧的那卷扁长黄布包裹,一抖而展,轻脆的一阵叮当声响,现露出一柄长有三尺,杆粗若儿臂,蓝亮透乌光的单耳短戟来,戟柄角锥状的握把处,更系着一串银闪闪的小铃,数一数,刚好是六枚。 这把家伙,是燕铁衣新近托人替他打造的,那铸铁匠是位制造兵器的名手,虽说才耗了两日夜功夫就加工完成这柄铃戟,火候用料却是不含糊,打磨净亮,刃口锋利,比起他以前那一件来并不逊色,也十分趁手。 等朱世雄的铃戟一现,倪良同贺明仁两个已不禁微生讶异之色,他们站住,又重新打量朱世雄,神态之间,都似有所领悟。 手上的沉重家伙掂了掂,朱世雄气吞河岳,意气飞扬,活似冲锋陷阵,业已攀旗夺帅归来的虎贲将军一般,声似洪钟大吕,“来来来,我的儿,你老子已经好些辰光未曾松散松散筋骨了,眼下正好拿你们一对宝贝试试手,顺便活络活络!” “黄带儿”倪艮吸了口气,冷冷的道:“朱世雄,别在那里耍宝现世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想找什么人?大家都是一条路上的朋友,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再要装疯卖傻,就不够光棍了!” 朱世雄双眼一翻,沉下脸来道:“还亏你们也是同一条路上混的,作摩了这一阵子,才搞清楚我朱世雄是谁,你们真他娘倒混回头了!” “黑扇儿”贺明仁古怪的一笑,道:“不要倚老卖老,姓朱的,你有你的能耐,我们也有我们的本事,你捞你的,我们吃我们的,彼此河井不相犯,谁也压不上谁的头;今天你突然来到我们这一亩三分荒寒地,我们念在同道分上,姑不计较你的种种冒犯之处,且把来意表明了,你们便可走了!” 朱世雄重重一哼,道:“不要我这条老命来衬这片好风水地啦!” 倪良紧绷着一张黑长窄脸道:“别得了便宜卖乖,朱世雄,我们站在地主立场,让你一步,却不是怕了你,江湖情分做到,再要不识好歹,你就怪不得我们玩粗的了!” 朱世雄侧首望向马上的燕铁衣,燕铁衣点了点头,他才拉开嗓门道:“很好,我便把来意明白抖露出来,我们两个顶着大日头,呛着满口鼻的灰沙,远巴巴的跑来这里,为的就是要找你们讨个交情!” 倪良与贺明仁全不由一怔,一怔之后,他们已经感觉到不寻常,而且,他们也查觉燕铁衣的分量和身价乃在朱世雄之上;他们发现,朱世雄每在开口或有所表示之前,都以眼色先行征求燕铁衣的同意,显而易见,朱世雄虽已是响叮当的人物,在目下的情形里,真正拿主意的,却乃骑在马上未发一言的那位主儿! 抿抿唇,倪良木然道:“找我们讨什么交情?” 朱世雄粗声道:“前几天,在‘金家店’通往省城的道路上,你们哥几个劫掠了一票粮款,数目是十二万两现银,分成十车装着,钱主是两个人,一姓赵,一姓李,由‘勇泰镖局’押的镖,可有此事?” 倪良回答非常干脆:“不错,是我们干的!” 朱世雄沉稳的道:“这票油水和我们有关连,站在武林一脉,江湖同道的立场,我们今天特为赶来向列位说明原委,还请列位卖个交情,赏几个薄面,抬抬手,把这笔银子赐还!” 面孔上的表情立时变得愤怒又狞厉了,倪良的一张黑脸透出褚赤,他急促的呼吸着,额头上青筋浮起,两只眼里光芒如火:“朱世雄,这是你该说的话,该办未办的事么?光棍不挡财路,更遑论同为一道?你凭着什么要伸手包揽这件事?又凭什么到我们口中挖食?如果道上朋友人人似你,还要不要咱们活下去?尚容不容我们讨生活?那你简直吃里扒外,罔顾行规,我真不明白,这些年来,你的万儿是如何闯下的!” “黑扇儿”贺明仁也厉烈的道:“姓朱的,你少给我们来这套过门,什么与你有关连?什么和你有渊源?我看你纯系见钱眼红,妄图混水摸鱼,想在我们身上捞一票!姓朱的,你做得好梦!” 朱世雄勃然色变,粗狙的道:“老子出道捧这只饭碗的辰光,你们两个还窝在娘怀里讨奶吃,个龟孙居然尚用得着你们来告诉我这劳什子的传规?老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挺着胸膛来索取这票银货,自就有老子的仗恃,老子良心摆在正中,头顶着义理两字,任你们给扣什么帽子,老子一概不在乎!” 倪良的声音冷得发涩,从齿缝中并出来:“朱世雄,我们倒要看你的仗恃,听听你是顶着那个义字,那条道理?” 朱世雄强硬的道:“行有行规,道有传统,既便我们连无本生意的勾当,也照样讲究‘三纵不劫’,三纵者,纵孤寡、纵残废、纵夫役,三放者,放苦主、放盘底、放线信,四不劫,妇孺不劫,清贫不劫,方正不劫,亲敌不劫,这其中你们就他娘堂堂犯了好几条,十车白花花的银子你们是一扫而光,那有一丁一点的盘底给人留下?伤了人家的人,抢了人家的财,更没有搁个万儿摆个道号出来,这不是分明想打胡涂仗,即使苦主央人出来说合,都没个谈斤两的对象?再说姓赵姓李的两位乃是老实本分,规规矩矩的买卖人,够得上正当二字,他们更乃与我们沾有关系,这方正不劫,亲敌不劫的条例,列位也是通通不论了;就凭这些,我们还能不来讨个公道?列位要混下去,要活命,莫非我们哥儿就该他娘抹灰了脸去撞死!” 倪良和贺明仁二人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贺明仁先干咳一声,提高了嗓门道:“姓朱的,想不到你还真个好记性,能把这一行的传规背得恁般滚瓜烂熟法,但人的嘴两片皮,正反是非全靠舌头搅合,我们如何能相信你与姓赵姓李的主儿有什么渊源!你光是红矛白矛空说不行,得拿点凭据出来!” 嘿嘿冷笑,朱世雄道:“我来了就是凭据,否则为什么别人不来!设若你们不信,只要允下个期限把银子送回去,当面点交苦主,也就知道真假了!” 倪良阴沉的道:“你这个德性,又是强吃八方的出身,朱世雄,你怎么会有做买卖的朋友?” 朱世雄瞪着眼道:“这话可叫得荒他娘天下之大唐了,我干我的老横(强盗)他做他的生意,只要我不把歪脑筋动在他们身上,大家相处得好,又为什么交不成朋友?我不但有做生意的朋友,还有在朝为官的朋友哩,就好比婊子上床是婊子,下了床,难道就没有良家妇女的伴着走动走动!真正岂有此理!” 贺明仁接口道:“那么,姓朱的,在你这套歪理之外,恐怕就是你自凭有所仗恃了?” 朱世雄大声道:“不错,老子是先礼后兵,把义理交待过去,列位若是仍难成全,那就对不起,只有手底下见真章了!” 眉梢子一挑,倪良微带讥诮的道:“单是你?” 朱世雄大马金刀的道:“单是我,就足够叫你们不能安稳享受那十二万两银子,何况除我之外,还有马上的这位高人!” 倪良与贺明仁的四道目光,再次凝聚在燕铁衣的身上,燕铁衣仍旧毫无反应,就好象参禅般端坐鞍上,一派四大皆空,悠然出尘之状。 猛一咬牙,倪良狠狠的道:“不要说你,朱世雄,就算你搬了大罗金仙,十殿阎王来,十二万两银子也休想讨回去一厘半钱,随你有什么仗恃,我们豁了命也全接着!” 贺明仁也咆哮道:“要钱不必做梦,要命倒有几十条,姓朱的,只要你有这个本事,便好歹一起收下!” 朱世雄狂笑一声,虬髯箕张,两眼如铃,他石破天惊的大吼:“你们是在吓唬你那个爹?我操你们的老娘亲,今天我早就打定了主意,银子半文不能少,缺了一毫一厘,便必定用你们的狗头来抵,你们既也有豁命之心,正和老子的想法不谋而合,行,大家卯起来看!” 斜走三步,倪良双手一翻一抖,原本扎在他腰际的那条宽长黄带立时怪蛇般扭动着,拧成了直拓拓的一条,又“呼”声绕着搭下。 贺明仁更是干脆俐落,他那把乌亮的钢扇“刷”一声展开,乖乖,十二只扇骨立时短矛般弹现于扇顶,就连扇面的结构,居然也是由一条条极薄极韧的钢片所串成,略一摇动,便发出那种金属磨擦的铿锵声,相当有着威胁力。 朱世雄喉头响动着低沉的咆哮,铃戟上指,八字步扎地,用这般一夫当关的架势叱喝:“咱们省时省事,不必夹缠磨蹭,你两个还是一齐上,彼此打发起来都要便当快捷得多!” 倪良表情木然,慢吞吞的道:“在这里,在我们强取豪夺的圈子里,原也就没什么规矩可言,无论你说不说出来,一旦打开豁斗,我们弟兄都是一体侍候!” 眼角一挑,他又冷硬的道:“不过,你也不用客气,马上你那位伴当,正好请下来一并凑合,好歹帮衬你几分,免得你吃了亏,栽了跟头又有说词!” 忽然,朱世雄吃吃笑了起来,先是抑忍着从喉管中笑,终于扬脸朝天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此狂放,如此亢昂,却在呵呵的笑声里流露出一种十分强烈的轻蔑又讥诮的意味,彷佛刚刚才听到一段荒诞不经的滑稽故事一样。 倪良愤怒的道:“朱世雄,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好笑?” 忍住了笑,朱世雄抹着溢在眼角的泪水,仍然想笑:“我眼前,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我眼前,竟活活的站着一双呆鸟,偏又净放些叫人喷饭的狂屁,自家业已把脑袋伸进了虎嘴,却还以为虎心举手可摘,姓倪的,这等楞头楞脑怎不让我笑得前俯后仰,直不起腰来?” 倪良阴森的道:“你是指我们兄弟两个?” 朱世雄眼珠子四转,故作讶然之状:“除了二位,莫不成你们还看到别人?” 贺明仁不屑的道:“姓朱的,你自喻就是那头虎?” 摇摇头,朱世雄笑——的道:“我不是,但我得十分诚恳的向二位做个忠告,当二位明明白所冲撞的人是什么样的主儿,就最好不要肆言无忌,徒放狂言,否则,犯克当然不说,叫我这了解底蕴的人听在耳中,就免不了感到可笑之至;一笑你们不自量力,胡说八道,二笑你们神智不清,昏头昏脑,三笑天下之大,为何偏生两个这等瞎眼迷心的人,真是两头丝毫不会察颜观色的土驴!” 缓缓转过脸去,倪良注视着马上的燕铁衣,僵硬的问:“你,又是何方神圣?” 朱世雄大笑着插嘴:“我操,这也叫混世面的?你们列住在这一亩三分地沾荤染腥,秤金分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逍遥快活这一阵子,弄到头来却竟不认得马上的人物是谁?混回去-,真叫越混越回去-!” 贺明仁怒叱道:“没有问你,少在这里搅合!” 双目中光芒如火,倪良重重的道:“我在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燕铁衣一直远眺的视线,这才悠然回转,他望着倪良,安详更且淡漠的道:“倪良,在黑道上,你们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但我却惊异于你们的判断力竟低劣至此——反应迟钝与观察粗略,便往往是这一行中致命的悲哀,你们混得出名堂来,实在令我不解。” 倪良额头上暴起青筋,他狠毒的道:“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倚老卖老,硬充人王?”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却不明白我乃何人,而我来到这里,更且用此般语气态度对待你们,如果我不够分量,我岂会这样做?” 贺明仁忍不住答腔:“朋友,亮个底吧,我们可不是由人吓唬着长大的!” 燕铁衣道:“你们劫来的那票银子,是不是能够原封退还?” “格登”一咬牙,贺明仁厉声道:“先亮你的万儿,这和那票银子毫无干系!” 燕铁衣道:“不,干系很大,在我尚未报名露底之前,我将遵照江湖道义,给你们一个折价的机会——我要告诉你们,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而也必然是值得的,设若各位自甘放弃,当然我仍要亮出我的名姓,不过,到了时候,十二万两银子的归还,你们就决无选择的余地了!” 倪良突然暴烈的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又当我们是那一等的酒囊饭袋?大言不惭的东西,就算你生得三头六臂,具无边法力,我们也断不含糊!” 燕铁衣安详自若的道:“如此说来,你们是不肯折价的了?” 朱世雄忍不住叫道:“大当家,原本我们就没打算让他们讨秤头,十二万银子是一文也不能少!” 燕铁衣一笑道:“规矩不可轻忽,机会给他们了,是他们自己不要,我们且先站稳脚步,接下来就无妨放开手干,正如你适才所言,这叫先礼后兵。” 钢扇在手上一晃,金铁铿锵声里,贺明仁大吼:“我叫你这一对狂夫演得好双簧,黑吃黑的把戏竟然玩到了我们头上?那票油水只要你们能沾上一点半点,我这贺字便倒过来写!” 倪良冷硬的接道:“十二万两银子一分一厘也不退,折价更是免谈,这个回答该够明白了;现在,除了朱世雄,你又是那个鼠洞钻出来的二流子货!”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好吧,我原就是从你们站着的这块土地上钻洞而出,更明确的说,各位使横卖狠的所在,也可以勉强算是我的码头范围之内,这样答复,二位是否已有了点概念!” 倪良大声道:“一派胡言?十里旱河一带压根就不见你这号角儿,充赖在我们眼皮之下,只怕你就要现原形了!” 贺明仁也冷笑道:“口气倒不小,这里也算是你的码头范围之内?我看这里挖个窝埋你才叫恰当;十里旱河你要做得了主,我们又算那棵葱?真正荒唐之极!” 燕铁衣那张童稚又纯真的面容上,浮漾起一抹无邪的微笑,他却正经的道:“恕我大胆的说一句,莫论这里,十里旱河的丁点弹丸之地,就算北六省,我也可以妄称乃属我的地盘,二位觉得更叫荒唐不是!” 贺明仁不禁嗤之以鼻,扬脸嘲讽:“北六省也属你的地盘?我们今天可真逢时走运了,竟遇到了这么一号天大的人物,看似生嫩,却当得起北六省绿林盟主的威风……” 拱拱手,燕铁衣一派谦虚的道:“不敢,在下燕铁衣。” 呆了呆,倪良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先是冒充十里旱河的主儿,眼下更挂起‘枭霸’的招牌来了,若非是你胆量不小,早和朱世雄串谋之诈,便是你叫那大笔的银子迷疯了心——天下之大,真是光怪陆离,什么角色都有!” 贺明仁煞气立升,狠酷的道:“二哥,管他们是串通行诈或是财迷心疯,先做掉了再说,尤其朱世雄,更不能留下这个祸害!” 朱世雄似是忘了生气,他瞪着眼,张着嘴,迷惘不解的喃喃:“娘的,他们竟然不相信大当家的身分……怎么会不相信呢?莫非他们真是一双……呃,一双呆鸟!” 偏腿下马,燕铁衣笑道:“他们会信的,我遇见过许多这样的情形,但我全用相同的法子叫对方信了,只是,有时候他们会感到信得迟了点。” 此刻,倪良眼珠子向上翻,形色倨傲的道:“就算你是‘青龙社’的头儿燕铁衣吧,大盟主,大当家,我兄弟全等着领教你的高招呢!” 燕铁衣轻轻掀开他紫色的罩袍,伸手向后,握住斜挂肩背的“太阿剑”的金龙把手,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拔剑出鞘;宽若人掌,晶莹剔透的锋刃映着当空的阳光,眩闪着夺目的绚灿芒彩,剑身是那样的净亮,那样的清澈,像是流动着哗哗的寒波,透现着这般森冷的气韵——好一柄质地完美,无懈可击的利器;倪良与贺明仁的神色,在燕铁衣长剑出鞘的过程中都不由起了变化,他们非常戒备,也非常小心,但是,他们仍不相信他们面前的人会是燕铁衣。 燕铁衣笑得十分深沉的道:“这口剑,名叫‘太阿’,是剑中的圣品,也是我相依为命的伴当,二位要注意它,因为它总是喜欢纵护我,永远与我的心念相随,它对我的敌人不大容情,它有许多种实质的攻击的方法,其中有些是难以思议及预防的;‘太阿’有点危险性,每当我的敌对者出现,它这危险性就会大大增加。” 倪良暴叱:“疯言疯语,你想糊弄那一个?” 于是,“太阿剑”便似一串流星,猝然-洒,锐劲的光点才起,又蛇电般飞斩向侧。 “黄带儿”倪良身形半旋,搭肩的黄板带长虹也似暴卷那串泻至的星芒,而“黑扇儿”贺明仁却悍然迎上,手中钢扇硬接来自横侧的一剑。 “太阿剑”一弹上扬,一片弧光划过虚空,当弧光凝形,且斜面割切气浪的尖啸甫起,剑刃已怪异的脱形飞出,将两个焦点合为一击——快到不分先后。 倪良怪叫一声,贴地旋转,大风车般一连十个周绕扑出,后脑的一撮发丝却跟着他的动作扬空分散,贺明仁向后连串的倒翻筋斗闪躲,长衫下摆亦有半片被削成片片如同百蝶翩舞! 燕铁衣没有追击,他回剑入鞘的手法是如此快速神妙,以至当他的两个敌人正在亡命躲避之时,他背着手却像在观赏和他毫无牵扯的一场把戏也似。 铃戟拄地,朱世雄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他的那等开心法,就更像在看一场把戏了。 老实说,倪良和贺明仁两人的功力也算相当精湛,他们出手狠疾,反应迅捷,进退间动作之俐落比燕铁衣预料中要强,他们原可多做周旋,不会这么快便狼狈后撤的,终结乃在于他们的轻敌,因为他们直到出丑之前,犹不相信站在面前的人确然就是不相信是的那个人! 摸了摸后脑,倪良形色全变,他像见了鬼似的惊怖的瞪视着燕铁衣,黑脸扭曲,双颊的肌肉在不停抽搐,连声音都走了调:“你……你……你果真是燕铁衣?” 在另一边匆匆检视着长衫下摆的贺明仁猛的震了震,脱口骇叫:“二哥,错不了,看他削落和外衫下摆的手法,那一剑竟是整块的布面削脱又同时割切为片片,除了燕铁衣,谁有这样的剑术?” 朱世雄笑得更起劲了:“奶奶个熊,这就叫有眼不识金山王,早早点化你们,你们却当是吓唬,把燕大当家看成充赖货色,这一下你们约莫明白了?要是仍不信,也罢,便算他只是个不入沛的角儿,但能吃得住列位,亦就不必硬守着那个名分了。” 艰涩的唾液,倪良沙哑的道:“燕老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平素河井水互不相犯,我们自问也未曾开罪过你,阁下以北称绿林盟主之尊,都横插一手硬断我们的财路,只怕说不过去吧!” 燕铁衣沉声道:“我既来此向各位讨这一份交情,当然就有我的道理在,若是没有立场,没有依据,我也决不会承当下来;你们干的那笔生意,确是罔视传规,有失道上同源的风范,而且苦主亦恰是我的朋友,今天冲着我这张薄面,还求各位高抬贵手,赏个脸,让他们能活下去,姓燕的更是深领各位的厚情!” 倪良又咽了口垂-,脸色十分难看:“燕老大,你是我们北地的头儿,理应先顾下面兄弟的生计才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奸商恶贾要活下去,莫不成我们就应饿死?” 燕铁衣冷冷的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义理两字顶头当先,要是违背了这个原则,别说道上兄弟,便是我的手足骨肉,也一样包容不得,而遭劫的苦主乃是老实本分,资金并不宽裕的生意人,倪良你随口诬蔑,莫须有的给人家扣上‘奸商恶贾’之名,更属卑劣!总言之,这票买卖,你们吃不下,必须给我吐出来!” 倪良将心一横,抗声道:“这就是你燕老大率领北六省绿林的规范!是你燕老大照顾弟兄的表现!”—— 第九十七章 剑刀合 血染黄沙 燕铁衣眉梢上扬,重重的道:「尽其在我,不求谅解,是非自在人心!」 倪良再也忍不住了,他目切齿的道:「燕铁衣,是你不给我们路走,任你穷凶恶势,淫威久积,我们豁上一死,也不受你这等压榨欺凌!」 嘿嘿一笑,旁边的朱世雄眯着眼道:「所谓狗急跳墙,人急上梁,这些伙计们看全是真着急了,也不掂掂自家的分量,便想朝抬盘上坐,我说大当家,不等现在摔他们个狗不吃屎,他们还真会人模人样充起架势来哩!」 燕铁衣冷然道:「倪良,贺明仁,你们是否决意不从?」 倪良似是一下子吃了狼心豹胆,形态昂烈的大叫:「燕铁衣,你和朱世堆一样,趁早别做此等美梦,要钱没有,要命,我们兄弟全在候着!」 朱世雄「啧」「啧」两声,抚着胡子笑:「乖乖,好一副英雄气概,是要拚命的模样┅┅」 突的暴叱如雷,他猛的翻下脸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老子便成全你们!」 铃戟响起短促的震晃,是一声脆急的「叮当」,戟尖指向倪良,却在倪良的黄带横卷的一刹那,快不可言的刺到贺明仁面门之前! 贺明仁凌空弹起,钢扇斜削,同时身形侧滚,两脚飞也似的踹蹴过来,反应之速,招法之奇,只一照面已见功力! 倪良闻声不响,扭腰回窜,却在往後移动的瞬息运带成圈,挟着强劲的风声,楼头盖顶罩落。 大笑着,朱世雄半步不让,卓立若山,他的铃戟猛点贺明仁的钢扇,溅扬的火花与金铁的撞击同并齐吟,而戟耳暴翻,几手不分先後的生生逼退了对方踹来的两脚,此际,黄带似环,「呼」的掠击他的上身。 霎时间,朱世雄双目怒瞪,满面赤红,发箕张倒竖,全身的肌肉鼓结,那等雄浑的,沉厚的,洪亮的一声猛吼,轰雷般震人耳膜的响起,刹那间,他左手抓牢绕套的黄带,力逾千钧的往上扬扯,於是,倪良便全身腾空,整个人飞上了半天! 一直围立周围的另三名大汉,见状之下拚命冲来,三样家伙又狠又快的劈斩向朱世雄,朱世雄仍然不移不动,铃戟暴响着连串「叮当」,乌芒闪眩流射,三条执着兵刃的手臂便滴溜溜抛起,血雨纷酒,喷落大片的猩红,当那三条汉子才抱着断臂处的伤口滚仆於地,朱世雄已挫腕横带,正往下落的倪良整个身子又猛往一边摔出,刚好撞阻再度攻来的贺明仁。 双方的遭遇疾若石火,在眨眼的过程产生匪夷所思的变化,而显然的,盘踞十里旱河的这帮子人王,业已尝到了难堪的滋味。 贺明仁骤见他的拜兄当头撞来,吃惊之下左手猛推右手,钢扇斜偏,他的身子也趁势扑出,这时,倪良却有了突兀的反应原来横空的躯体猝往下沉,双足沾地的须央又倒弹而起,一头撞向朱世雄前胸。 乌蓝锋利戟耳便这般及时的当胸外翻脱围,朱世雄是存心要倪良的脑袋剖成两半! 贺明仁睹状之下,尖声怪叫:「二哥小心」 蓝汪汪的戟耳上差着倪良的人头寸许,这位「黄带儿」已猝然侧滚,姿态异常美妙的绕着朱世雄剖过一道圆周那条黄带,便成了一条匹练捆住了朱世雄。 倪良与他兄弟贺明仁之间的默契相当活络,黄带甫始缠上朱世雄的身体,贺明仁已执扇长扑,冲着朱世雄的要害下手! 又是一声令人心震耳鸣的狮子吼,朱世雄原地弓背挫腰,力量之强,竟将死死扯紧黄带另一端的倪良再度扯飞,他同时顺势旋转,铃戟纵横似将千百条蓝汪汪的光流与乌森森的光芒织合编凝,正迎扑来的贺明仁! 脆重的兵刃交墼声有加成串的花炮燃放,也若花炮燃放时的星点烁亮,贺明仁蓦地闷哼着,一个跟跄跃出,左边脸烦上多出一条两寸来长的血槽,肉绽皮翻,血渍淋漓的伤口还在微微吻合蠕动! 那边的倪良,只是刚刚落地,他一直冲出丈许远近,才堪堪抵消了那股抛摔他的力量,待他面青厝白,气喘嘘嘘的急忙转身过来,贺明仁早已挂彩了! 轻轻晃动着戟端上的铃串儿,发出柔脆的「叮当」声,朱世雄好整以暇的揪着他那两个对手,说不出有多麽个得意法。 燕铁衣淡然一笑,道:「二位,胜负已见,高低亦分,那票银子,还不吐出来麽?」 猛一昂头,满面鲜血,贺明仁嘶吼着:「除非把我们兄弟斩尽杀绝,便难遂你们这黑吃黑的妄想!」 倪良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沉的道:「这才只是开始,我们永不会妥协,更不会屈服,我们将拚到奴後一个人,流完最後一滴血┅┅燕铁衣,你要银子,行,你能胜得我们的生死伴来取吧!」 燕铁衣冷硬的道:「你们以为我做不到?」 呛咳着笑了笑得非常悲烈,非常怨愤,更非常酷气,倪良切着齿道:「我们明白你做得到,燕铁衣,你做得到的事情太多了,特强凌人,仗势施威,独吞独吃,只手遮天,你还有什麽做不出,做不的。」 朱世雄大吼一声,火辣的咆哮:「你敢辱骂燕大当家,倪良,你就是在自寻死路了!」 倪良狂笑着道:「好一个诏媚阿谀的奴才,朱世雄,你就来对我的了,替你主子先表一功吧!」 铃戟斜翻,朱世雄双目圆睁光芒如火:「老子活挑了你这狗娘养的!」 燕铁衣一摆手,皱着眉道:「且慢!」 朱世雄又气又急的叫:「大当家,快刀斩乱麻,早结早了才是上策,这几个王八是猪八戒秤锤,全他娘铁了心啦,软硬不受,老是这样磨菇下去,可不知要拖到什麽辰光才解决得了问题,大当家,夜长梦多啊!」 麻烦就在这,燕铁衣也正在头痛下一步的做法按照江湖传统一上门找场,一是凭道理,二是靠威望,三乃藉武力,依着步骤来办,差不多都会有个结果,但眼前的情形却全不是这麽回事,对方真如朱世雄所言,是硬软不吃,一意拚命,谈到放开手来宰杀,实际上当然不成问题,问题却在於为了这种事该不该出人命? 要是真个弄得遍地血腥,尸首狼藉,外面传扬起来只怕就会有所非议了,混到燕铁衣今天的地位,行止之间,便不能不有某些顾虑。 朱世雄又在催促:「我说大当家,不上路的是对方,并非我们,好言好语说尽,交情面子卖足,到头来人家半分颜色不给,还硬逼着动手,娘的皮,他们既已撕破了脸,真章已见,我们尚有啥可客气的?今番若不办妥这档子事,往後大当家又如何领导北地绿林,发号施令?大当家仁义做到,其他一概不必惮忌,大不了杀他个鸡犬不留,谁又啃得了我们一根鸟毛去!」 倪良亢烈的大叫道:「就是这话,朱世雄,你们便上来宰杀呀,光在那吆喝叫嚷,那十二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可不会自动飞到你们手上!」 贺明仁血染满面,形同厉鬼,也在发了狂般尖吼:「什麽北六省的绿林盟主,什麽假仁假义的英雄豪士?全是一批见财起意的黑心恶霸,一帮男盗女娼的猪狗蟊贼,要在我们嘴挖食,想断我们的生路?你们着错了,你们打错算盘了,我们宁可拚死,宁可掉头,也不会让你们顺利得逞!」 朱世雄口沫溅飞,目如铃的跺着脚大骂:「看着你们这两头疯狗,红着四只狗眼,毗着满口狗牙在那狂吠乱咬,六亲不认,我操你们的六舅,任你们发癫起性,老子要不搓碎你们那两把贱骨头,就算你们八字生得俏!」 在这片刻间,燕铁衣已於极度烦躁有了决定,他向朱世雄招呼:「我们往前去,朱兄!」 怔了怔,朱世雄急道:「往前去?大当家,这的事尚未完结,我们往前去干啥?」 燕铁衣不耐的道:「到前面去取银子呀,你该清楚十二万两银子不会摆在这几个人身上吧?」 朱世雄赶紧道:「当然,这个当然,可是,他们几个人?」 燕铁衣冷冷一笑;「谁要挡路,谁就是那个倒霉的!」 连连点头,朱世雄道:「不错,谁要挡路,谁就倒霉,大当家我们闯!」 燕铁衣牵着坐骑,迈开大步往前便走,贺明仁果然双目全红,怪叫一声,钢扇展开如弧,对着燕铁衣的咽喉划来! 朱世雄铃戟暴起,便待上前架接,然而,「太阿剑」封更快的闪亮,一抹寒电激射飞旋,芒尾如焰吞吐贺明仁却真个豁上了,他的钢扇崩打翻舞,居然硬封强截,於是,剑及在一个突起的硕大光环自中穿出,贺明仁钢扇倏收,又准又重的对着这一剑敲落! 燕铁衣笑了,「太阿剑」猝然在一晃之下凝成三排九十道光彩,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出,空气被割裂,旋转翻荡下,声同鬼啸! 狂嚎着,贺明仁钢扇脱手,连连打着转子朝外滚跌,血如雨溅! 半空中,黄带宛如怪蛇矫伸,挟着强劲的力道直射过来显然,倪良也真在玩命啦! 莹亮的剑身上滴溜着一串血珠子,微微颤抖间已响起「剖」「剖」的暴响,那条射至的黄板带立时被削去三尺有多,更化为片片翩飞! 倪良咬牙切齿,迅速凌空翻身,手上的黄带突然笔直伸展,坚似精铁般兜胸刺向燕铁衣! 「太阿剑」形同一片汹涌澎湃的光之浪涛,呼啸着,回旋着,扬舞着反拒,声势凌厉,威不可当! 噎窒半声,倪良极不情愿的往斜侧避去,由於他太过注意那片足以造成胁迫的刃波光海,以至忽略了来自虚幻中的另一溜冷芒「照日短剑」快得不可思议的穿透他的两腿腿根,在他觉得痛楚的一刹那,燕铁衣已经牵着坐骑走出五六步外! 重重摔跌於地,倪良痛苦的挣扎,嘶哑的叫骂,他爬着,蹲着,伸出血污的双手往前抓舞,但他站不起来,发不出力量,眼睁睁的看着燕铁衣走向前丢,眼睁睁的瞪着朱世雄狂笑而过。 很快来近沙堤前的那几幢石屋,燕铁衣站住,冷静的观察着四周的形势,他似在思忖着什麽,眸瞳中的神色深邃又凝郁。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朱世雄回头瞧了瞧後面的光景,嘿嘿笑道:「还在嚎着,娘的,给脸不要脸,便一个个好生受着吧。」 燕铁衣没有作声,谨慎的朝前走了几步,又站住。 朱世雄不觉迷惑的道:「大当家,这几幢石头屋子不就是他们的老巢麽?银子包管藏在面,我们还不冲进去抢它回来,却挺在这发的那门子楞?」 摇摇头,燕铁衣道:「恐怕事情不会有你想像中那麽单纯,朱兄,其中大有蹊跷!」 朱世雄急问:「蹊跷?什麽蹊跷?大当家可是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燕铁衣颔首道:「正是,所谓帽、带、环、扇,一共是兄弟四个,直到如今,出现的只有『黄带儿』倪良与『黑扇儿』贺明仁,『紫帽儿』万时雨和『白环儿』饱志江为何不见?」 搔搔头皮,朱世雄臆测着道:「约莫有事情出去了,要不,就是喝多了老酒,窝在屋睡大觉。」 燕铁衣道:「决不会往屋,除非他们全是些木头,否则外面闹到这种情形,他们不可能不出来察着,由他们拦截我二人的警觉性推断,他们是颇具戒心的,岂会容得我们放倒他们多人之後更迫至屋前而毫无反应?」 朱世椎呐呐的道:「那,那就是不在这了?」 燕铁衣道:「问题是,他们去了何处?」 朱世雄忙道:「大当家,管他们去了何处,无论是提着酒壶逛窑子或是斜瘫在赌桌上,全与我们没有相干,我们得赶紧进屋去搬银子才是正经!」 想点划出什麽,燕铁衣临时又改了口:「好吧,且先进屋去搜搜再说!」 於是,两个人迅速扑进了当面的这幢石屋;屋很阴凉,光线沉暗,除了一张白木桌,几把破椅子,再就是五六张毫无规则摆置着的简陋床铺,木桌上杯盘狼藉,床铺上被褥凌乱,残酒的酸味合着一股子汗臭,真个薰人欲呕,但是,却静悄悄的没有半条人影! 朱世雄旋风般外搜索了一遍,又逐张掀开床板探视,一边破口大骂:「他娘的皮,连半点银屑子也不见,偌大一笔钱财,莫不成全叫那干狗操的生吞下肚啦?」 燕铁衣道:「这间石屋阔幅不大,陈设简单,一目即可了然,不必再费神了,且看看其他几幢吧! 目光乱转,上下查视,朱世雄不甘的道:「屋顶上藏不住,大当家,这些王八蛋该不会把银子埋在地下吧!」 燕铁衣笑不笑,道:「那可是十大车才装得完的银子,朱兄,若要埋在这石屋地下,只怕要挖掘数层,而且容易惹眼,你看目前这屋子中的情形,有此可能麽?」 朱世雄咧着嘴吧,打着哈哈道:「呃,是不大像埋着银两的样子。」 燕铁衣道:「走,到另外的屋子去看看!」 散落在附近五六幢石屋,也和他们最先查看过的这幢屋子形形相若,脏、乱、臭,也一样的阒无人迹! 朱世雄又急又恼,呕出一身的躁汗来,他火辣的吼叫着:「逃了,娘的个皮,可不是全都逃了?那倪良与贺明仁几个龟孙一定是故意阻滞我们,延宕辰光,好空出时间来让其他的人带着银子开溜,大当家,我们中计了,中了对方的拖刀之计啦!」 燕铁衣轻轻的道:「朱兄,去看着倪良他们几个人还在不在?」 朱世雄如梦初觉,大喊一声,一头冲了出去,而只是顷刻,他又发疯似的奔了回来,红着眼,咬着牙,模样但要吃人:「走了,走了哇,连鬼影也不见一个,通通逃之夭夭啦,大当家,我们今天可是阴沟翻大船,着了那些强盗土匪的道啦┅┅」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稍安毋躁,朱兄,我们慢慢商议!」 哇哇怪叫着,朱世雄额浮青筋,脸透褚赤,气得急喘:「什麽帽儿带儿扇儿,全是一批无胆匪类,是一干视财如命的下三滥,我一个一个挖他们的祖坟,我要把这些奸诈畜牲通通活剥了。」 燕铁衣背负双手,闲闲的走到阴凉处,慢条斯理的道:「让我们推敲一番,朱兄,或者可以找着些许线索。」 朱世雄觉得真个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了,而他又不能太逾规榘,只有连连跺脚:「大当家,大当家,你怎麽一点也不着急?眼看着银子找不回来计划就全泡汤啦,更辍了这大的功夫,耗费恁多的辰光,往後传扬出去,我们这两张脸可朝那摆?真他娘恨死我了!」 燕铁衣安详的道:「没这麽严重,朱兄,你且先静一静,我想,会有法子的!」 蓦地跳将起来,朱世雄像恍悟了什麽似的大叫:「对了,倪良那几个人全都负伤挂彩,要跑也跑不远,我们去迫,包管能够追上!」 燕铁衣道:「用不着迫,朱兄!」 朱世雄急吼吼的问:「为什麽不迫!」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其一他们业已离开了一段时间,况且他们对附近的形势地理较为熟悉,恐怕很难追上;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凭倪、贺二人的那股子急性,既便追上了他们,也不易逼出什麽内情来,所以,不追亦罢!」 朱世雄凶狠的道:「要是追上那干王八蛋,不怕他们不吐实情,否则,我便一个个扭断他们的脖颈,他们到阴曹地府使拗去!」 燕铁衣淡淡的道:「为了这件事杀人夺命,朱兄,约莫不太适宜!」 窒了窒,末世雄泄气的道:「大当家,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到底该怎麽办呢?总不成就此拉倒,空着一双手回去交差呀,我那挡子能否摆平还在其次,这口鸟气,却叫人好生难咽!」 燕铁衣道:「朱兄,你先听我说,事情的发生,有其理性的演变,决非盲目猜测,只凭一己的直觉便可获得正确的结论,你之所以躁急不安,乃是受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左右,实情不一定如此,是而我才劝你先静下来,在心平气和的状况下,分析行为的内涵,始较周到完密。」 朱世推沮丧的道:「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大当家,看样子我们这一遭是白来啦。」 燕铁衣平静的道:「未必见得,你是否愿听听我的!」 摊摊手,朱世雄呐呐的道:「到了这步光景,大当家,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 燕铁衣沉缓的道:「我判断,在我们到达之前,对方某些人已经押解着那票巨额银两离开了,因为照一般的夺镖习惯,在一笔买卖得手後,都会将财物移转到另一个早定的隐密所在,这样可以少掉很多顾虑,省去若干麻烦,他们这样做,乃是十分合理的。」 朱世雄无精打彩的道:「这个我明白。」 燕铁衣接着道:「我们二人前来索讨这笔银子,事先不曾透露风声,行迹又十分秘密,对方便不可能未卜先知的躲避我们,而是你所说的倪,贺等人故意施展拖刀之计,好使他们的伙伴从容逸去之言,就欠缺根据了!」 朱世雄似有所悟的点头道:「似乎有些道理。」 笑了笑,燕铁衣接着道:「换句话说,在我们到达之前,对方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来,甚至连我们是谁都不清楚,他们一切的行动上是预定的行动,我们扑了个空,只是恰巧遇在这个间隙上而已,否则,在我们收拾倪良与贺明仁等人之际,他们其馀的伙伴岂会缩头不出!」 朱世雄颔首道:「可不是?」 燕铁衣道:「我敢断定银子已经离开此地,除了按照这一行中人的习性判测之外,更重要的是,是我没有看到『紫帽儿』万时雨,『白环儿』鲍志江,这两个人都是他们兄弟中的好手,眼前不在,老巢坐镇调度,今去了那?当然他们乃是去办另一桩重要的事,在此刻,什麽事如此重要,需要他二人并率同属下一干硬把子亲自出马?我想除了押送那批银子前往某地隐藏,不会有其他要务了!」 一拍手,朱世雄道:「对,大当家,你说得对,姓万的与姓鲍的两个杂种,必是押着那十二万两自花花的银了去匿藏了,要不,他们怎会不露面?」 燕铁衣道:「非但如此,因为还有一个更辣手的人物该出现而不曾出现,我就尽加肯定他们是去干何勾当」 朱世推不禁有些诧异,他睁大了眼道:「还有一个更辣手的人物!大当家,你是指谁?」 燕铁衣低沉的道:「『大脚仙』江寿臣,你可听说过此人?」 吃了一惊,朱世雄愕然道:「这是个狂悖凶狠,行事大异常情的老怪物,他一向出没於海口一带,七八年前已经销声匿迹,不再混世了,怎麽着?他与这些人王又有什麽干系?」 燕铁衣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朱兄,江寿臣不在海口一带厮混,却来到了这十里旱河当祖师爷,算一算,也有五六年之久了。」 朱世雄颇感意外的道:「你大当家,你怎麽知道?」 燕铁衣一笑道:「在这一亩三分地,我多少还算当家,稍大的事情,自会有人向我传报,江老头跑来十里旱河,我是早就得到消息了,只不过江湖一把伞,大家都遮拦,他不惹我,我也不去骚扰他,彼此凑合个相安无事。」 朱世雄道:「可是,他和万时雨、倪良、鲍志江,贺明仁这干人又有什麽牵扯?」 燕铁衣道:「江老头是他们的师叔!」 呆了呆,朱世雄道:「师叔?」 燕铁衣道:「不错,他们四个本来各有师承,在结盟为义兄弟之後,又遇着「大云岭」的「白秃鹫」舒一割,经舒一割磨练了两年,几个人的本事大有精进,在道上也混起了名声,舒一割不知为何未来享他几个徒弟的福,倒是他的师弟「大脚仙」江寿臣被哥儿几个接了遇来,俨然成为太上皇啦! 舐舐嘴唇,朱世雄道:「我却不知其中还有个这麽一段曲折。」 燕铁衣道:「这不怪你,我的耳目较多,消息自然较你灵通。」 朱世雄忧形於色的道:「大当家,照你这麽说,江寿臣那老小子既然和那帽、带、环、扇有此等渊源,一旦对阵动手,他是必然会出头帮他们的了?」 燕铁衣道:「他若不帮才叫奇怪!」 朱世雄抹了一把汗水,道:「江寿臣的事,大当家早就知道?」 燕铁衣道:「早就知道,而且也早就防着了!」 朱世雄苦笑道:「这老小子可不好惹,大当家居然能憋在心声色不动,好像没这回事一样。」 燕铁衣沉稳的道:「何必叫你也担这一份心事?况且江寿臣再是难缠,还吃不住我姓燕的!」 朱世雄吁叹了口气,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江寿臣就算是天皇老子,说不得也只好碰他一碰,问题是我们可到那找他去碰?」 燕铁衣笑道:「所以说,我们须要寻找线索,纵然是蛛丝马迹,也有可能从而摸出头绪,重要的是要冷静,一毛躁起来,就不容易梳理得清楚啦。」 朱世雄懒洋洋的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们便开始在这寻找线索,但大当家,发现什麽样的情形才会是线索呢?」 耸耸肩,燕铁衣道:「一块纸片,一根绳子,或是石头竹简等等,谁知道,总之,去找找看,再加以研究判断。希望能有点收获┅┅。」 朱世推心咕嚷,我的老天,原来你也并没有把握呀? 他叹了口气,只好闷着头漫无目的的寻找起来—— 第九十八章 来秃鹭 游戏人生 火热的日头晒烤着,燕铁衣与朱世雄两个人屋屋外到处查看,找了大半天顿,除了满身臭汗,任什麽心得也没有。 乾乾的吞咽着唾沫,朱世雄没好气的丢掉了手上的几只粗瓷碗,沙哑着喉咙道:「我说大当家,这一阵子,我一共找着破鞋十七只半,臭袜子三十一双,破的被褥十七条,结着黄垢的茶壶四只,缺口没把的茶杯十一只,可以当抹布的衣四件,草纸二叠,旧火摺子一个,外加镖五枚,烂裆一具,这又找着了几个破碗┅┅再这样找下去,真他娘要疯了。」 燕铁衣端详着手中一条泛灰的旧带子,摇摇头又弃在一边,他笑着道:「歇会吧,不必找了,咱们碰碰运气再说!」 朱世雄一屁股坐到屋角,有气无力的道:「找不着线索碰运气,大当家,这不是更玄虚了?」 燕铁衣道:「不,这原本也在我的预计之中!」 朱世雄眨着眼道:「怎麽说?」 凑过来坐下,燕铁衣道:「我最早的想法是,如果我们能在这发现什麽足以据而追踪的线索,自是上佳,否则,便不防守株待免,等他们回来。」 朱世雄惊道:「等他们回来?大当家,我们该攻其不备,找上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是道理,若等他们回来,便必定有了万全的防范,那时,我们就麻烦啦!」 燕铁衣道:「不然,等他们回来也有几种可能,一是倪良和贺明仁他们追上去同伙伴们会合了,这样他们自将知悉此处发生的变化,从而有备返来;二是他们没与倪良等人碰头,办妥了事自行折转,如此我们就可突起发难,制其机先,三是他们忽然记起有什麽事漏办或遗忘了某项物件,临时着人返回,那就算我们烧了高香了@」 朱世雄想了想,道:「我比较喜欢第三个状况,大当家,那才叫上上大吉!」 燕铁衣笑道:「我也比较喜欢第三个状况,若是发生第一种情形,我们就要费点周章啦!」 朱世雄忙道:「依你着,大当家,那一种情形的可能性大些!」 略一沉吟,燕铁衣道:「我认为第三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较大!」 双目闪光,朱世雄喜悦的道:「当真?」 点点头,燕铁衣道:「他们藏银的所在不会离此太远,但也不会过於接近,倪良与贺明仁那干人见,受伤挂彩,行动诸多不便,如果负责赃银的一伙人走得很早,如今已该折回,除非只有一条必经的通路,他们碰上的机会并不很大!」 朱世雄哈哈笑道:「果然有理,大当家,果然有理,那麽,第二种情形为何也不大可能?」 乾咳一声,燕铁衣道:「那第二种情形麽,老实说,我只是希望它不要发生罢了。」 朱世雄哭笑不得的道:「大当家,亏你还有此等逗乐的雅兴。」 燕铁衣微晒道:「凡事总该朝好的方面想想!」 低唱着,朱世雄眯起双眼,遥遥的望出去,一面百无聊赖的道:「这一片乾沙漠地,当顶的火毒日头,连他娘一丝风也没有,四野静得出鬼来,人在这,不厌也厌了┅┅我真想不透那些龟孙子为什麽会选在这落窝?」 燕铁衣沉沉的道:「因为这最适合他们生存。」 朱世雄道:「我也是干无本生意的,但我在此地就难以住下。」 笑了,燕铁衣道:「干的行当是一样,但你终究不是他们,你认为这不好,说不定他们还当是人间乐土呢。」 朱世推闷闷的道:「若说是这是他娘的人间乐土,地狱就不知该到何处去找了。」 燕铁衣也眯上双眼,似乎有些睡意,道:「朱兄,那『大脚仙』江寿臣,你可曾见过?」 朱世雄道:「不曾相识,只是个耳闻,但这老小子向来难缠,却是众口一致,料想与实际差不到那。」顿了顿,他问道:「莫非大当家见过他?」 燕铁衣道:「我也没有见过亦从未打算和他见面!」 朱世雄道:「这一次不见也得见了,然则,他亦未曾想到会和大当家碰面吧?」 燕铁衣吁叹一声,道:「我曾遇到过许多古怪荒诞的人物,结识的过程却往往不大愉快,这些人大都分有着心理上的病态,举止乖拗,行为邪异,使人难兴回味之情,我宁肯和平凡普通的大众相比,也不愿与这类角色搭上一面!」 朱世雄同感的道:「大当家说得是,但人在江湖,对此等局面,交往应付,怕也难选择对象吧」 燕铁衣表情无奈的道:「这正是我的苦处,有时候又烦又躁,却不得不勉强自己敷衍下去,我常想,似这种日子,到底那一天才有个解脱?」 朱世雄同情的道:「如此说来,功成名就,高踞上位的人、也未必然都是快乐的呢。」 燕铁衣道:「一点不错,朱兄┅┅」 忽然噎住了话尾,他侧耳聆听,一边向正待开口的朱世雄打了个襟声的手式。 朱世雄也静静的全神贯注,同时目光转动他着到一个人走来,移动姿式,非常扎眼的走来,只距离他们不到二十步的远近。 换句话说,对方已经接近到二十步之内才被功力精深如燕铁衣者查觉,若然是朱世雄自己,恐怕还得等那人堂而皇之的快到眼前方会有所发觉,不用说?那是个练家子,而且必是一等的好手! 望着对方逐渐来近,朱世推蓦地颤了颤,现在,他才恍悟为什麽那人的行进姿态有些扎眼而入不是用脚在地,也不是以膝踝在蹦,竟然像一阵风,一片云般的往前飘,恁般轻悄浮荡的往前飘,似一个有形无质,随处浮动的幽灵,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鬼气! 於是,朱世雄迅速注视乾软的沙地,这一看,他才稍稍宽心,沙地上,仍然有着极浅极浅的脚印,虽然那印痕如此轻淡,至少也算脚印,至少证明了来的是个活人,并非他们在大白天见了鬼! 那人身材瘦长,甚至可说是瘦骨嶙峋,穿了一袭宽大的黑布长衫,头发自然披散两肩,齐额用一条黑布带勒紧,每一飘动,衫角晃拂,更加有着几分「乘风飞去」的味道。 朱世雄望着对方的脸孔,不免有些发楞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张人面会有这等白法,那是一种怪异的白,白得深,白的惨,白的泛着淡青,就在这副长长的死白尊范上,是一双黑得发亮,发冷的眼睛,而两颊的观骨特高,以至那张嘴唇便薄得有点内陷了,总之,这是个面部的五官色调全不配合的人,也是个叫人见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舐舐嘴盾,朱世雄喃喃的道:「邪门,这家伙真有点邪门┅┅」 燕铁衣的反应更为奇怪,他以一种夸张的至少朱世雄认为是夸张的惊讶神色望着对方,在这股子惊讶中,尚另有一抹不该出自於他的戒备和疑忌的形态,似乎是,他要使对方立即能察觉他此刻的心理状况! 那人在三步之前停了下来,表情漠然的向四周打量,就好像根本不曾察觉燕铁衣和朱世雄的存在。 轻轻捏了捏朱世雄的大腿,燕铁衣霍然站起,迎上一步,声色俱厉的喝叫:「呸,你是什麽人7可知道这又是什麽所在?容得你探头探脑,胡乱窥视?」 朱世雄大大的一呆,他实在弄不明白燕铁衣又在搞些什麽玄虚? 堂堂约九八省绿林盟主,「青龙社」魁首,怎的一开口竟动起探风把哨的心褛罗口气来7 疑是疑,惑是惑,但他却木然没有表示,燕铁衣那轻轻一捏,使他知道必须有所配合。 那人这才好像看清了眼皮底下还有两个大活人在,他惨白平板的面孔是一片僵硬,薄唇微微张合,声音果然和他的模样一般又冷又木:「他们都到那去了?」 燕铁衣凶狠的道:「你说的「他们「是谁?」 那人双目不瞬,光芒如刃般逼视着燕铁衣,一个字一个字,毫无平仄音韵的道:「『紫帽儿』万时雨,『黄带儿』倪良,『白环儿』鲍志江,『黑扇儿』贺明仁,以及他们的师叔『大脚仙』江寿臣!」 燕铁衣往後退了退,似乎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表情上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你是谁?居然胆敢连名带姓的称呼我们四位当家以及太师叔?」 对方冷寞的道:「我要不这麽称呼,他们才真难过!」 燕铁衣一派狐疑的道:「不要兜圈子,你到底是什麽人?来这想干什麽?」 唇角微微勾动,那人道:「这几天,你们当家的是在等一个人吧?」 燕铁衣一本正经的道:「不错,等一个人又怎麽样?」 那人低沉的道:「你可知道等的那人是谁?」 扬起脸来,燕铁衣重重的道:「我当然知道!」 那人平淡的道:「我就是那个人!」 燕铁衣的神色初是一震,接着又明显的表示不信,他大摇其头道:「你?你会是我们四位当家等候的人?你会是┅┅」 对方似是不耐烦了,他左臂上伸,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在他白晰的小手臂正面,赫然纹刺着一只神气狞猛,栩栩如生的展翼飞鹫,接着,他反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像不要命般使劲一扯我的皇天,竟露出一颗牛山濯濯,光光的秃顶来! 那把披肩的长发,敢情乃是假的! 燕铁衣的形容大变,一刹那间变得恁般惶恐,惊惧、敬畏,他单膝着地,就差一点没有把额头碰下:「该死该死,小的是罪该万死,太爷法驾在前,竟有眼不识,疏忽失敬之处,万乞太爷恕宥。」 说着,他急忙又朝呆立一边的朱世雄吆喝:「朱大胡子,眼前的人,就是太师叔与四位当家恭候多日的大太爷,「白秃鹫」舒一割舒老爷子,你还不快快过来叩见!」 在极快的俄顷,朱世雄的脑筋总算转过弯来。他一面体味着「朱大胡子」这个新称呼,一面赶紧上前两步,学着燕铁衣的样单膝跪下:「小的拜见舒老爷子。」 摆摆手,舒一割夺回假发,冷木如故;「他们都到那去了?怎麽只留你两人在此?」 燕铁衣和朱世雄站起来,垂手肃立於侧,此刻,燕铁衣必恭必敬的答道:「回老子的话,前些日四位当家的做了一票生意,油水甚足,为恐有人起意觎觎,是而早早押送到另一处隐密所在去了,只留下小的二人看守家门;四位当家的临行之前,犹一再叮嘱小的们留意迎候老爷子法驾,说是老爷子如果到来,便先请屈驾暂歇,他们很快就会回转。」 「噢」了一声,舒一割道:「他们是什麽时候走的?」 燕铁衣忙道:「天刚朦朦亮的辰光,赶早走,为的是不惹眼,十大辆银车,移动起来较为安事,但这一切也该料理妥当啦┅┅」 舒一割道:「十辆银车数目不少,小子们总算混了点名堂出来┅┅嘿,难怪也都更有孝心了 燕铁衣奉承着道:「全是托老爷子的福,赖老爷子的威名,自太师叔到四位当家,人前人後,日夜长,俱皆嘴上抬着老爷子,心中敬着老爷子,这几日更是成天挂念,惦记得老爷子怎的还不见来哩。」 脸上的冷硬稍稍柔和了点,舒一割道:「你二人可知道他们藏银的地方?」 燕铁衣躬身道:「小的们职卑位贱,只要跟着四位当家跑腿听差,这等大事,便无从知晓了 点点头,舒一割道:「说得也是!」 堆着一脸的笑,燕铁衣又道:「老爷子,小的这就去屋整了处乾净地方来,请老爷子暂时歇一歇!」 舒一割摇头道:「不必,我随便溜达一下就是。」 便在这时,传来了一阵隐约的马蹄声,蹄声不是来自硫沙庄的方向,却由十里旱河的另一头移近,并且十分明确的指向了这。 心腔子一缩,朱世雄不禁有些发慌,他本能的伸手摸上挂在後腰间的家伙,燕铁衣却瞪了他一眼,十分不快的提高嗓门道:「朱大胡子,看你那副沉不住气的熊样,也不怕老爷子笑话,来的说不定是自己人,犯得着穷紧张?」 舒一割慢吞吞的道:「有我在,是谁来也不用操心!」 燕铁衣赶忙道:「回老爷子,小的先去看着」 不待舒一割回答,燕铁衣已快步跑到沙堤之列,可不是?一人一骑,正泼风般奔了过来! 马上骑士,是一个头大如斗,满脸横肉的彪形汉子,黑巾黑衣加上黑披风,着一身灰沙污水到了面前他甫始身发觉燕铁衣,形色上已充满了疑惑惊诧,而立时又由疑惑惊诧的表情变为愤怒狠毒,尚未开口,已流露出浓重的敌意! 即时燕铁衣确定了来人的身分,事到如今,他必须再冒一次险极快的往上横截,他低叱道:「你们都死到那去了,舒老爷子领着我们枯侯了两个多时辰,还不见半条鬼影,这就是万时雨兄弟几个的待客之道?」 彪形大漠楞了一下,多少有点迷惑的沙哑着嗓门道:「朋友,你是说┅┅」 打断了对方的话尾,燕铁衣冷冻的道:「如果你是万时雨手下的人,称呼上就该多斟酌,我姓燕,是舒一割老爷子的门生,易言之,和万时雨他们算是师兄弟,你算老几?竟敢和我称朋道友?」 那人神情变换得好快,他匆忙抛蹬下马,堆起满脸的笑,躬腰拱背的道:「原来竟是燕爷,还请燕爷想过在下方才无状,所谓不知者不罪,燕爷多包涵。」 燕铁衣板着脸道:「罢了;他们其他人呢?怎的还不见回来?」 那人就像先前燕铁衣对舒一割的模样,垂着手,恭敬的道:「在下就是奉大当家的差遣,回来向二当家、四当家查询老爷子到达不曾?没想到老爷子和燕爷已经来了,一会有失远迎,再请恕罪。」 忽然,这位仁兄又愕然道:「对了,二当家与四当家,还有五六名兄弟都留在家的呀,莫非燕爷没见着?」 燕铁表十分从容的道:「都见到了,就是一直枯侯不耐,老爷子才叫倪良和贺明仁领着几个人前去催促你们,赶紧回转,算一算,他几个也走了个多时辰啦!」 那人是一副恍然了倍的表情,他笑道:「我们去的地方在旱河尽头还要朝山脚下走上三十来里地,而且岔路多,二当家和四当家他们,不是尚未赶到,就是同我走岔了┅┅」 他又摇摇头,不解的道:「但是,大当家曾经交待,只要老爷子一到,便着二当家四当家他们先请老爷子移驾过去,二位当家的怎麽不照着做呢?」 燕铁衣棘着眉道:「不是我背後说万师兄他们,算算也受过老爷子几年磨练、却是半点也摸不透老爷子的脾气,老爷子本就不好动,这一路长途跋涉,已够使他老人家烦累,眼巴巴赶到地头,却还得再往几十里外的荒窝挪移,老爷子那得不冒火?再说,老爷子是何等身分?叫他老人家去迁就门下甚至不及门下的人,他肯麽?所以才叫他们赶紧回来向老爷子赔不是呀?」 连连点头,那人一叠声的道:「我懂了,我懂了,这原是大当家没有顾虑周全,也难怪老爷子不高兴。」 放低了声音,燕铁衣故作严肃状:「还有叫老爷子不快的事呢,在倪良,贺明仁他们几个离开之後,老爷子有点饿了,便差留下的另两个人到前面『硫沙庄』去买贴吃食,可这下好,两个宝贝一去就去了一个多时辰,迄今不见朝面,老爷子是大火了,待会你见着老爷子,少说话,少罗嗦,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包你大有好处,更吃不了亏! 那人顿时受宠,颇觉受业知恩,他往前凑近,感激更加上亲热:「燕爷,还靠你老多加关照栽培,小的唐麟,人称『巨额虎』。」 拍拍对方厚实的肩头,燕铁衣笑道:「咱们有缘,老唐,错不了!」 唐麟又唯恐表现不够的道:「差遣到『硫沙庄』去的两个小子,包准是藉机溜到赌档式土窑子馆快活去了,燕爷,你老放心,这件事交给在下,等他们回来,在下办给你看!」 燕铁衣热络的道:「我就知道你是块材料,老唐,这是小事,且先把老爷子侍候熨贴了,往後在万师兄手下,你的路就越走越宽宏啦!」 於是,两个人三脚并做两步赶到沙堤之内,老远看见舒一割背着手站在靠的那幢石屋门外,朱世雄仍然一派敬肃的侍立於旁燕铁衣暗中透了口气,又小声道:「老唐,老爷子身旁的那位也是我的师兄大胡子,人最古怪,你用不着搭理他┅┅」 唐麟连连点头,待来到舒一割面前,燕铁衣也不替他们引见,管自躬着腰道:「秉老爷子,那边只怕一时半刻还回不来人,他们派了个精干弟子回来带引,如果不觉得,是否还请老爷子移驾走上一趟?」 不是说舒老爷子不肯去麽? 唐钢正在担心燕铁衣要碰钉子,而事实上本来就打算找过去的舒一割已经矜持的答了话:「不等他们回来了?」 燕铁衣陪笑道:「老爷子何等身分?在这业已枯候了一阵,怠慢之罪,大伙都难以承担,由於那边的事情还不能就绪,只好先请老爷子移驾过去。」 舒一割颔首道:「好,我们就走吧!」 这一来,唐麟就越发对燕铁衣信服有加了,太老爷舒一割乃是什麽人物?原先那等的不肯迁就,只由燕铁衣几句话一劝,即便顺理摆平,如此的影智力,他唐麟一旦能够攀上交情,在这个圈子还怕没得混麽? 燕铁衣非常技巧的运用着眼前形势上的微妙因素,造成双方的错觉,使舒一割认为他是徒弟手下的人,而又令唐麟错断他们是舒一割带来的亲信门生;他小心的将两边的意颇先做阻碍,又在只能意会的情况下顺理引通,他甚至连称呼措词也极为谨慎,在唐麟面前,他不能自称「小的」,而在舒一割跟前,更不能暴露矫饰门生的身分,要叫唐麟看他真是舒一割的人,也要让舒一割相信他无疑是徒弟的属下,这个角色扮演起来,委实不轻松,不说别个,就算朱世雄吧,也被弄得满头露水,迷迷糊糊,搞不清燕铁衣箱盖是在卖的什麽药了。」 由唐麟小心翼翼的在前面引路,燕铁衣,朱世推紧随於後,他们都骑着马,只有舒一割仍是徒步不是他们不让马给舒一割骑,而是舒一割坚持不要,事实上,舒一割即使光靠两条腿,行程也不比他们的脚力稍慢,看这位「白秃鹫」走动时的轻飘样子,就好像随时都能飞到他们的马头前面。 走到了旱河的尽头,开始朝拐,在崎岖不平的荒径野地曲折的前进着,直绕了一个多时辰,方才隐约望见前面有座山头,形势险峻的横阻在那。 唐麟回头冲着燕铁衣笑一笑,意思是快到了,燕铁衣也似微笑回报,他却明白,彼此之间的笑意乃走大不相同! 朱世雄暗自紧张,手心黏湿的渗着冷汗,嘴巴也不知为什麽总那麽乾燥,他晓得,不用多久,西洋镜就会拆穿,到了那时,即乃豁命夺银子的辰光了@ 只有舒一割,依然不疾不缓的跟着走,昂着一张白脸,是一种自负自尊大的神气,不错,在这,撇开燕铁衣与朱世雄,他确是让高高在上的!—— 第九十九章 入宝山 仁义皆存 山下,有浓郁的林荫,林荫深处有幢三合院的砖瓦房,一小小土路便由外面通向三合院的前门,燕铁衣已注意到土路上轮辙深印,凌乱交织。 他稍稍策马赶上,低声道:“老唐,你们也太大意了,银车压过路上的痕迹都不知道整理清平,万一叫行家看到,立时就能体悟出是怎么回事,那就少不了麻烦啦!” 唐麟压着嗓门,神秘兮兮又得意洋洋的道:“这里的地形十分隐密,平时根本就没有人来,再说,银子是藏在屋后山脚下的石洞里,洞外掩饰得极为巧妙,要不知道使用离着洞口七尺处那块老青石底下的辘轳轮,就一辈子也别想打开洞门。” 燕铁衣是真心真意的笑了起来:“倒是不错,确实不错……” 他立即惊觉的咳了一声,跟着再加上两句:“不过,凡事总该小心点好!” 在门前下马,燕铁衣还没来得表示什么,他想不到唐麟已突的扯开嗓音热切的叫嚷起来:“快去禀报大当家,就说舒老爷子和他的两位得意门人燕爷,朱爷一齐到啦!” 屋里响起一阵骚动,有的人迎了出来,有的人在往后奔去通报,唐麟也满面笑容的侧立一边,叠声往里肃客──没有笑的却是舒一割,他对眼前的一切恍如不见,只冷森森的凝视着燕铁衣和朱世雄,燕铁衣和朱世雄也感觉得出来,在对方那双幽黑的眸瞳中,业已透现了浓重的杀机! 很快的,从里面奔出来一群人,为首一个年约四旬,头戴一顶少见的紫貂帽,鹰目勾鼻,体形魁梧,他身后跟着另一位长像十分英俊,白皮净肉的年轻人,年轻人斜肩套着一对刃口以皮封封住的闪亮银环,随在最后的那位,外貌形容都恰和年轻人成为对比──那是个身材宽横,满脸黑肉,又密布着深凹麻点的怪汉,这怪汉一头白发,赤着双巨号粗脚,真是说多丑就有多丑,他虽跟在大伙之后,一旦赶到门前,却人人驻足侧移,让路给他先过。 不用说,为首戴紫貂帽的人乃是“紫帽儿”万时雨,肩套银环者即为“白环儿”鲍志江,那位奇丑的怪汉,则除了“大脚仙”江寿臣,还能作何人之想? 生得茧厚皮粗的那双大脚重重踏着地面,江寿臣快步迎来,一边咧着嘴呵呵的笑:“师兄哪,你可是来晚啦;平日孩子们孝敬你你嫌少,这一遭一口气敬奉纹银二万两,岂知你还是拖拖拉拉迟到了一天,莫不成仍嫌不够哪?” “紫帽儿”万时雨,“白环儿”鲍志江双双上前,态度恭谨的向舒一割见礼:“弟子等恭迎师父大驾。” 舒一割面无表情,既没有同门相会的振奋,也没有受到厚赠的喜悦,他冷冷的道:“时雨,志江,你们过来!” 万时雨与鲍志江立时走近,万时雨已觉得舒一割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师父有何吩咐?” 朝着燕铁衣,朱世雄一指,舒一割阴沉的道:“这两个,可是你手下的人?” 目光尖锐的盯在燕铁衣与朱世雄脸上,万时雨摇头道:“回禀师父,弟子不认得他们!” 这时,旁边的唐麟可真叫迷糊了,他也直觉的感到事有蹊跷,却不明白毛病出在哪里? 又有什么能一下子把场面弄僵到这等状况! 万时雨一扭头,暴喝道:“唐麟!” 心头猛的一跳,唐麟忙应:“大当家,唐麟在!” 万时雨厉声道问:“这两个人是谁?” 呆了呆,唐麟嗫嚅的道:“他们……呃,不是舒老爷子的门生,也是……也是大当家的同门师兄弟么?” 鹰目中光芒火炽,万时雨粗狂的叫:“放屁,谁说他们是老爷子的门生?是我的师兄弟!” 唐麟面孔泛灰,期期艾艾的道,“是……是他们自己说的……我看他们在老爷子面前也……也有说有笑,亦就信了……” 万时雨猛的一记耳光,打得唐麟满口喷血的退出好几步,他恶狠狠的咆哮:“不中用,瞎了眼的狗东西,连自己人和外人都分辨不出,更把对方引来了这等隐密重 地,我看你如何给我交待!” “白环儿”,鲍志江也愤怒的叱责着唐麟:“亏你还在道上混过滚过,连这么点眼力劲也没有?他说的,他是说你老子你就叫他亲爹?你给大伙抗下这个纰漏,你就等着生受吧!” 舒一割的白脸更白,感觉上有点火辣辣的,好像唐麟刚才挨的那记耳光也打在他的面颊上一样,两个徒弟的话固是指着唐麟而发,并非有所影射,但他却越听越不是滋味,唐麟不错是糊涂,他自己又何尝精到了,受骗上当,乃是毫无二致的呀! 呵呵一笑,“大脚仙”江寿臣走了上来,他冲着燕铁衣一露牙,怪腔怪调的道:“我说,小老弟,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理由混充到此,胆识都算不错了,来来来,别光叫人家代你们受过,有啥主意,二位不妨抖明了,好好歹歹,彼比也有个斟酌!” 燕铁衣也露出了他那抹惯有的,金童也似的微笑,柔和的道:“首先我要向各位告罪,为了我二人,使得各位闹了个鸡飞狗跳,实则我们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江寿臣黑脸一沉,重重的道:“少来这套油腔滑调,给我摆明了讲!” 燕铁衣不愠不火的道:“是,简单的说,我们两个冒着天大的危险来此,只是为了那十二万两银子──也就是各位不久前劫掠自李子旺,赵昌二位苦主处的那票粮款!” 狂笑一声,江寿臣粗厉的道:“真个叫人为财死不是?横行江湖大半辈子,居然也有人打起我们的主意来了!” 他双目圆瞪,又石破天惊的叱喝:“胆上生毛的稚儿,你们竟敢起这种贪心,不只是不知天高地厚,而且业已到了嫌命长的辰光,你们算是什么玩意,也想发这等横财?他娘的,要不活生整治你们一番,你们还真以为成了气候,可以上台盘分食了!” “白环儿”鲍志江大声道:“师叔,不能让他们生出,非将这两个大胆泼皮埋了不可!” 哼了哼,江寿臣翻动着眼珠子道:“包他们好受不了,你还当你师叔是善人?” 燕铁衣温和的道:“你们先别吹胡子瞪眼,大家有话好说,设若绝对说不通了,再动粗玩狠不迟。” 江寿臣怪笑如枭:“有话好说?你两个鬼头鬼脑,用诈术哄我师兄与唐麟那傻鸟,摸到我们这隐密处所来开口要分银子,这话,怎么好说得起来?” 搓搓手,燕铁衣道:“我想,阁下有点误会我的意思了,那十二万银子,我们不是要分沾,而是要全部取回,我是说,通通都要给我们。” 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江寿臣凸瞪着一双黄浊眼球,黑脸上的麻点子一颗颗泛着赤光,好半响,他才猛吼一声,气冲牛斗的叫了出来:“哇哇呀,你这小王八羔子,乳臭未干的小龟蛋,你是吃多了迷糊汤将心也搅浑了?你他奶奶有多大的肚皮就想独吞这大的油水?亦不怕噎死你个龟孙?就算痴人说梦吧,也没有你这么个离谱法!” 冷冷的,舒一割开了口:“寿臣,他们不是痴人,相反的,这是两个过分精刁奸狡的贪恶之辈!” 江寿臣恶狠狠的道:“不自量力的东西,竟敢虎嘴捞食,来触我们的霉头!师兄,非干掉他们不可!” 舒一割阴冷的道:“我早已决定这样办了,而且,不能留他们的全尸在!” “紫帽儿”万时雨两眼透凶光,满面铁青,他暴烈的道:“师父,请交给弟子们亲手处置这两个奸恶之徒!” 燕铁衣神态安详的道:“这样做,你们不嫌太鲁莽了么?我怕事后你们将悔之不及呢!” 万时雨歹毒的道:“在你们被荒地的野狗拖着你们的肢体四处奔啮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谁将悔之不及了!” 大脚一跺,江寿臣咆哮:“别和他唠叨,宰了再说!” 忽然,“白环儿”鲍志江叫了起来:“不好,这两个人既从沙堤窝里过来,二哥和老四他们呢?他们都去了那里?会不会已着了道?” 这一叫,不禁把这帮子强梁全叫傻了,俱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在片刻的僵窒之后,江寿臣急忙问道:“师兄,你到了那里的当口,可曾见得倪良与贺明仁那些人?” 舒一割难堪的道:“若是见着,还会受他们的骗么!” 万时雨气急败坏的冲着唐麟吼叫:“唐麟,二当家和四当家的人呢?你遇到了不曾?” 畏恐着,唐麟哭丧着脸道:“回大当家,没见着,我只遇到他们这两个和老爷子。” 江寿臣逼近几步,活脱要吃人般对着燕铁衣吼叫:“说,你们把倪良和贺明仁那干人怎么糟蹋了?要是有一字不实,且看我如何折磨你们!” 非常而雅的一笑,燕铁衣道:“无须紧张,我们只是给他们零碎挂了点彩红,然后,就放他们各自逃生了!” 江寿臣凶狠的道:“这可是真话?” “紫帽儿”万时雨又是惊怒,又是狐疑的道:“只怕不实──如果他们确然未曾谋害老二老四,又放了人,老二老四一定会尽速赶来此地求援,如今却踪迹不见,毫无消息,岂不是大违常理?” 燕铁衣解释的道:“我们的确没有杀死他们,仅给他们身上添了点记号,或许是下手稍重了一点,使他们行动不便,因此我们后走先到,他们先逃却仍未至,但未曾要他们的命却是不假的。” 万时雨骤而脸色大变,悲愤的狂吼:“错不了,老二老四赋性坚强蛮横,百折不挠,宁死不屈,一定是他们逼迫老二老四说出藏银之处不遂,这两个杀胚便下了毒手,否则,老二老四就算受伤之后行动不便,也不会迄今未至!” 这一番话,不啻在沸油锅里浇下几瓢冷水,猛一家伙便炸了堂,这帮子“老横”立时群情愤激,怒火烧眼,叫骂叱喝乱成一片,江寿臣更是气涌如涛,振臂狂呼:“去他娘那条腿,是冤也杀,非冤也杀,杀了就没错,孩儿们,给我活剥了他们!” 燕铁衣赶快提高了声音叫:“且慢,你们听我一言──” 两个高牛大马的汉子闷不哼声,从背后飞跃而起,一人一柄大砍刀,电击光闪般猛劈燕铁衣背脊! 抢先反击的乃是朱世雄,他身形微蹲,铃串颤响,短戟倒扬横翻,照面间已封出对方两人的砍劈,错步挺进,铃戟再度刺挂如飞,一边大声道:“别说了,大当家,来硬的吧,这都是他娘的一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 不必朱世雄提醒,燕铁衣也非玩硬的不可了,“白环儿”鲍志江自斜侧扑上,双环如旋闪的满月,兜头扣下,“紫帽儿”万时雨同时挟攻而至,一对西瓜大小的“千锥锤”宛若泼风洒雨,又狠又疾的招呼过来,“太阿剑”便在此刻如经天的一抹彩虹,陡然间凝成由头至踵间的一度光弧,弧光初现的一刹那,环锤俱皆跳震而起,“照日短剑”猝而吞吐着伸缩不定的焰光飞射,万时雨及鲍志江已经难以招架的急忙后退! 燕铁衣一路旋进,彷佛螺陀回转,长短双剑绕身飞舞,冷电晶芒穿剌交织,便有如一团滚动的刃球,四处冲撞,顿时惨嚎骇叫此起彼落,眨眼的功夫,已经血糊淋漓的打横了十余名仁兄! 狂喝如雷,“大脚仙”江寿臣抢身迎截,一手一只粗若儿臂般的栗木镶包铜头“两节棍”,运展起来风起云变,劲力似啸,招法更且神出鬼没,千幻万化,只一上手,他便独力挡住了势如破竹的燕铁衣。 “紫帽儿”万时雨与“白环儿”鲍志江更不迟延,两个人扭头就反扑向另一边的朱世雄,朱世雄正在拼着六名凶悍敌人──包括原先那两个使大砍刀的朋友──万时雨和鲍志江冲到,他的铃戟挑扬回扫,居然大马金刀,毫无难色的一体笑纳。 “双节棍”弹跳翻打,江寿臣身形游闪疾速,他边叱吼着:“小王八蛋,看你那两把破剑再如何施展威风!” 燕铁衣双剑掣掠,完美无懈的流动运转着,他笑吟吟的道:“老小子,你可真想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第一等的剑术?” 暴进倏退,这一进一退之间,棍影业已布成了漫天纵横的杵椿,江寿臣力猛劲足,加意施展,声威之盛更不可言,只要碰着一下,包管整个人都会抛上半天! 于是,“太阿剑”与“照日短剑”忽而交叉相连,在双剑比接的瞬息,十字形的光芒猝然射掠向四面八方,光彩的形态,强劲的变化,长短幻闪的十字冷焰滚动明灭,虚实隐现间立刻眩花人眼! 十字形的光芒溜旋着,撞击着棍身杵影,更成双成单的穿隙而过,飘飞不定,难以捉摸的聚集向一个焦点──江寿臣那庞大的身体! “寿臣快躲!” 四个字音并自舒一割的口中,一抹翠碧的光华也快得无可比拟的点击到燕铁衣后脑,几乎不分先后,江寿臣闷哼声里打着踉跄歪出,燕铁衣的长剑已倒贴背后回削,“当”声脆响,锋刃截开的乃是一只长有三尺,浑圆晶莹的碧玉萧! 碧玉萧轻咽着突然扬起,在舒一割的身形微晃下,竟像鬼魅的移动一般丝毫无束于力道惯性的从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指来! 燕铁衣有些意外,“照日短剑”心与意合,晶莹一点,倏往上弹,舒一割冷笑着上一抬臂,人已猝升九尺,黑袍蓬飞里居然凌空移换了十七次位置──萧影电击般,自十七个不同的角度击落! 真是好一身绝佳的轻功!燕铁衣心里赞美着,长短双剑由这十七个广泛的点上连成一线,流芒似星,光带如瀑,霍然反迎。 那一双特大号的粗厚双脚,便在这一刹那间从斜刺里力道如山的踹来,半空中的舒一割也腾升再起,却又隼利无比的振臂扑下──掌勾如爪,衣拂若翼,那股威猛之势,果然不愧有“白秃鹭”之称! 于是,“太阿剑”与“照日短剑”的哗哗光彩,就那般奇异的、突兀的,像一片泻地的水银般立时掩没了燕铁衣,燕铁衣的身体也宛如与他双剑的莹亮融合为一条光柱,一条桶形的,矫若游龙般的,并溅着耀眼闪电的光柱! 粗厚的大脚蓦地由脚心对穿成双洞,鲜血扬酒,原已肩胸带彩的江寿臣狂号一声,环抱双脚,又蹦又跳的滚跌出去,半空中的舒一割却在下击的俄顷打旋抛起,一路溅血的撞跌出一丈之外!此时,和朱世雄火并的八名强敌中,已被他放倒了两个,这位“风铃黑戟”正在越战越勇,舒一割和江寿臣那边已经出了纰漏! “紫帽儿”万时雨仓惶回顾,不禁骇然惊叫:“不好──” 朱世雄觑准机会,暴翻一个空心斛斗,铃串急响,戟尖已挑起万时雨肩头一溜鲜血! 红着眼的“白环儿”鲍志江一声不哼,猛窜而起,银环并击分扬,石火般狠削疾套,朱世雄一个斛斗尚未落地,铃戟倒飞,八次接触于一击,焰芒击掠中,两个人甫接立退,朱世雄小腿上去了巴掌大小的一块皮肉,鲍志江的双眉间也裂开了一条寸许长的血槽,彼此全见了红! 一抛肩头的血水,万时雨似是豁开了,他镇目狂叫:“兄弟们,拼死也和他们干到底!” 不待其余的人有进一步的反应,那边矫飞的光柱已响着怪异的“丝”“丝”之声,长龙般舒卷于顶,一阵森森的寒气浸澈着四周,一片眩目的光亮照映着人眼,人就像刹那冻在冰里,沉在水底,那么栗栗的感觉便把人的心也凝结了!这样的情景只是瞬息之间就过去,瞬息之间愣了好一会,他们才如梦初醒骇然惊觉,同时,他们也才发现,自己与每个伙伴的头顶当中,无论是否束巾戴冠,都被削割去一道毛发,成为两指宽的露着青白头皮的一条窄沟──窄沟整齐,甚至连宽长也都一致! 这一下,他们才真正颤栗了,惊恐了,才真正受到了震慑,于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心胆俱裂,任是谁也提不起勇气,不再有雄心来拼死──毫无侥幸的拼到死,那一个还有这等兴味! 背负着手,燕铁衣意态悠闲的踱了过来,金童般无邪的笑着:“得罪,得罪──我以为,不该再有那一位意欲再试了吧?” 朱世雄威风凛凛,有若门神般挺立着,这时大吼,“那一个敢?” 这时舒一割手抚腹胁,血沁指缝──那里一共挨了六剑,六道伤口全长七寸,细若一线,每道剑伤的距离相隔分明,排列整齐,就像精心度量,而事实上,却为一刹那间于双方的动态情况下完成,舒一割明白,设非在剑术上的修为登峰造极,便不可能有此结果,剑为兵器之圣,一个人练剑练成了气候,所有武功上的综合造诣,便亦臻至化境了!于是,他决定罢了,一切都为名也罢,为利也罢,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坐在地下抱着两只大脚,江寿臣犹在喘息着,硬争面子道:“师兄……我们不含糊……娘的,我们干,砍掉头不过碗口大的疤……怕什么?唉唷……。” 没有理睬自己师弟,舒一割的面孔惨白如死,他仍然毫无表情,只是嗓门沙哑:“我们认栽──但是,我们要知道是谁使我们栽的筋斗!” 燕铁衣安详的道:“我是燕铁衣,他是朱世雄!” 良久没有一点声息,过了片刻,却同时响起了粗浊吁叹的声音,眼前的每一个人,面孔都变得和舒一割一样的惨白了。 舒一割闭闭眼,低沉的道:“不错,我们早该想到是你,也只有你才具有如此精湛的剑上功夫──师弟,你还要再拼么?” 楞着的江寿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赶忙摇头,像是在自嘲:“海口和这十里旱河,也都算燕铁衣的地盘,我们在地头上混的,呃,就如同向瓢把子奉献致敬吧!” 舒一割又转向他的弟子“紫帽儿”万时雨,“白环儿”鲍志江:“你二人有什么说法?” 万时雨看看鲍志江一眼,颓然道:“全凭师父作主!” 点点头,舒一割似是十分疲乏了,他沉沉的道:“燕铁衣,你赢了,你要的东西当然给你,可是,我另两个弟子倪良和贺明仁,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如何处置了?” 燕铁衣坦诚的道:“我伤了他们,但的确放他们走了,可能他们彼此扶伤相携,行动不便,方才至今未到──请相信我,我不曾为此杀人,因为这桩事不适宜这么做!” 舒一割木然道:“我相信你,不管你别的,至少我知道你从不诳言!” 燕铁衣拱手道:“多谢谬誉!” 舒一割转向万时雨道:“告诉他藏银的地方,时雨。” 笑了笑,燕铁衣道:“不必了,我已知道藏银之处──客居之后的山脚下,有方老青石,青石底即乃开启山洞门户的机关,老青石与洞口的距离,大约相距七尺左右,不知说得可对?” 万时雨愕然道:“你──你却是如何知悉的!” 那边,唐麟早已心惊胆颤,满头的冷汗,“巨额虎”缩成了一只小瘟猫也似;燕铁衣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模样十分安闲的道:“在这块地盘上,我有许多方法知道某些事情──纵然你们认为是极其机密的事,不过,我歉难奉告更进一步的内容!” 万时雨正要再说什么,外面已经响起步伐拖拉与喘息呻吟的声音,还挟杂着低弱的呼声……一群人,倪良,贺明仁,以及他们约五六个手下于焉出现,个个蓬头垢面,血污满身,有的柱着树枝,有的彼此搀扶,形状可真叫狼狈! “白环儿”鲍志江大叫:“来了,二哥和老四他们来了!” 燕铁衣微笑着道:“我没有说错吧!我只是略略伤了他们!” 也发现了燕铁衣和朱世雄的倪良、贺明仁等,立时双眼充血,怒火中烧,一齐嘶哑的大喊:“抓住他,抓住燕铁衣和朱世雄,他们是来挖我们老窝的啊……” 须臾的沉寂之后,舒一割一探手道:“走,我们离开这里!” 倪良见此光景,迷惘俄顷,随即又急切的叫:“师父,师父,他们曾将弟子──” 还没说完话,倪良和贺明仁等已被匆匆出门的同伙扶拥而去,那委屈又不甘的诉说声犹不断传来,渐远渐消。 立时放声大笑,朱世雄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道:“成了成了,大当家,我们终于成了,老姜宜那里一交待,我他娘就又是自由之身啦,大当家,你真行,真是一把好手,文武双全,唱作俱佳我算服了。” 燕铁衣笑道:“你说我会演戏?为了这一大票银子,向舒一割该行次大礼,还值得吧?何况银子的意义延伸,更是为善良行仁义,替朋友解危困呢。” 一拍手,朱世雄的钦佩之色溢于言表:“你硬是猜得准,大当家,在沙堤那里,你就知道来人是舒一割,知道舒一割乃是收取孝敬而来,更知道贴着舒一割便能找到这里,大当家,你是在那里学来这套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的本事呀?” 微拂衣袖,燕铁衣道:“我听的传闻多,得的消息广,再细观察,勤思考,行动上就比较占先机了,朱兄,往后你也该谨慎点,使脑筋活络些,如此,纰漏便会减少了。” 一抱拳,朱世雄真心真意的道:“谨谢教示,大当家,下一步我们该去山洞取银子了吧?” 燕铁衣颔首道:“当然,不过你且慢高兴,那洞里的银子有十二万两之多,看我们如何搬取,又用什么方法运走吧。” 二人转向屋后,暮色晚风中,朱世雄的大嗓门仍在响着:“银子多不怕,那到底是银子,扛起来三天三夜也不觉乏……”—— 第一○○章 出血手 黑图腾教 “楚角岭”依然是那样雄伟峥嵘,蕴苍含翠,“青龙社”的楼阁屋子,便也耸立在这一片灵秀浑昂的景色中,陪衬得多么安详,又多么切合。 天空是澄净湛蓝的,白云朵朵,更显得穹弧的高远与亮洁。 江湖上的风云变幻不定,然则,终究也有平和宁静的辰光,譬如这段时日。 太平的日子过久了,便有似一湾不波的池水,粼粼的漪光映漾,显出一种静谥中的满足,却总是不免有些沉闷与单调。 “青龙社”的上下,和平常一样的生活着,各人有各人的差事,每天有每天的工作,就宛如拉磨的那头老驴,若没有外来的干扰,便永远一成不变的顺着这个生活圈子旋转,平淡的日子过得有点腻味,却多少总有点收获。 燕铁衣可算捞着了这段难得清闲的好日子,他整天不是独自关在书斋去看书,就是与他的三位领主奕棋,饮酒,虽说有时候他也觉得有点枯燥无聊,但是他倒并不真个希望有什么事情来破坏目下这安详恬静的优游岁月。 ※※※ 两具尸体横躺在这道边崖石嶙旬的山谷中──不,只能说是一具半尸体,因为另外这个尚留得一口游丝般的余气在,虽说也活不长了,但充其量只能说是半个死人。 他们全是同式的紫衣紫巾,也同样在颈项间挂着一面弯月形的镌镂着暗花的银牌,这样的装束,表示他们身属“青龙社”,而且是“青龙社”中执掌刑律的人员。 他们的形状实在很凄惨,一个在喉颈间裂开一条可怖的血口子,伤痕之深,几乎割断了这人的脖颈,另一个腹腔洞开,肠脏外溢,大量的血,喷溅在四周,染洒得那些灰白色的山石点点斑褐,而鲜血的颜色变成了褐黑色,可见他们遭遇到这要命的厄难,业已有点辰光了。 现在,山谷中并不寂静,数以百计的“青龙社”弟兄正环布周围,他们个个神色阴晦,表情悲愤,他们都在注视着他们的魁首燕铁衣──燕铁衣正半跪在那尚未断气的手下头侧,几乎把耳朵贴上了这人的嘴巴。 大家心情都这般的沉重,生离死别的悲伤加合着无尽的气愤,那垂死者吸着干裂的双唇,血糊糊的肠脏在蠕动着,叫人看了鼻酸肠牵! 燕铁衣不只是倾听,也时时俯在这人耳边询问些什么──时间并不长久,他终于轻轻伸手,抚合了那双凸瞪不闭的眼睛。 “青龙社”的第二号人物──大领主“魔手”屠长牧这时走上一步,低沉的问:“死了?” 燕铁衣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僵立着凝望山谷的另一端,岩石嵯峨叠布中,那一端沉蔼迷蒙,暮色幻映着一片无情的晦涩。 轻叹一声,屠长牧谨慎的道:“魁首,是不是先回去再做计议?” 燕铁衣叹了口气:“回去也待不上片刻,好日子已经过完了,什么样的好辰光都不会永无终止。” 屠长牧苦笑着道:“但总不该又是从血腥开始吧!” 唇角微微抽动着几下,燕铁衣探了探手,独自往前走去──现在只有他一个明白,这一次意外,不但又将是从血腥开始,更可能是一场连着一场的血腥,就如同往昔某几次的灾祸,连睡梦中都能叫那惨厉的呼号给惊醒了。 ※※※ 银灯的光辉原本是灿亮又明丽的,只是这时候却没来由的显得暗晕,晃漾的光芒映照围着圆桌而坐的几张人脸,人脸也变得如此的阴沉了。 嘘了口气,燕铁衣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在得报之后立时赶往现场,只一打眼,我就明白下手的人必是极厉害的角色,刑堂的章正庭和徐飞都不是弱者,可是从当时的情况看,俱皆一击致命,没有什么太激烈的搏斗模样。” “青龙社”的二领主“金铃主”应青戈忧心忡忡的道:“魁首,还有大执法阴负咎的下落,这才是最重要的,章正庭和徐飞叫人家摆平了,莫不成阴负咎也照样着了道?就算阴负咎亦栽了斤斗,但人呢?他们把人弄到那里去啦?” 三领主“九牛戟”庄空离比较沉得住气,他低缓的道:“刑堂司事徐飞临终之前,想必有些线索提供给了魁首,只不知徐飞所说的够不够完整,能否指引我们找到凶手并查获阴负咎的下落?” 燕铁衣双目微合,神色极其萧煞:“徐飞告诉了我许多极有价值的线索,却也使我颇为迷惑与困扰,从他断断续续的陈述里,我已可大概串连成一个事实的经过,问题在于其中有些语句,未免玄异得有点离谱,叫人难以确信或是定断。” 屠长牧接口道:“请魁首明示,我们大家研议一下!” 燕铁衣道:“有点近似神话里的故事,更像是梦魇中的呓语──我怀疑徐飞在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是否尚有理智及思维力!” 三位“青龙社”领主的形色都不禁愕然, 他们彼此互望,又把目光集中在燕铁衣的脸上,三个人都是那么盼切的等候着燕铁衣快说下去。 燕铁衣轻轻的道:“血红的龙在奔腾的赤雾中翻绕,乌黑的鹰翼凌空展扑,那金闪闪的虎头便突兀的噬来,卷起沙石有如狂飚旋回的是一条狞怖的怪蛇,光秃的头颅在急速的掠动,骤风劲气呼啸涌激,各色的光彩交织中有隐隐的长号,佟双青的面孔忽然变得一片青蓝,有鲜艳如血的朱砂掺合在那片青蓝里,扩散映幻得宛如厉鬼,大执法在怒吼,在咆哮,大执法也卷入那片迷漫的光彩里,天全黑了,远近望出去都是一片黑。” 一个字一个字从燕铁衣的嘴唇中吐出,很轻微,却很清晰,然而音调的大小并非与其内容有着正比的轻重,纵然这么轻细得生恐惊吓着什么人似的语声,却也包含着这般可怖的邪恶意韵,有着至极的魔祟感觉……。 灯光微微摇曳,灯光映照下的那三张面庞,更显得僵木灰暗了。 经过一阵如死的沉寂后,屠长牧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大摇头道:“这是些什么鬼话?完全不着边际又脱离现实情况,我看徐飞在告诉魁首这些的当口,确然已经神智不清了……” 庄空离思量着道:“是透着怪诞,不过,一个重伤濒危的人,各种感官及思考能力必有异常的变化或衰退,不能同寻常状况相比拟,我在想,当时处于弥留情景下的徐飞,一定是将某些人物,景物,甚至声响加以扭曲与幻化了,在他这般玄奥得近似呓语的描述中,亦可能有着部分的事实存在。” 屠长牧皱着两条疏眉道:“但赤龙飞腾,金虎噬人,又是蛇带狂飚,又是黑鹰展翅,这未免玄得离了谱,飞禽走兽还沾着各色彩光,另有些头颅在掠动──我真不知道他是说的些什么,更不明白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应青戈也悒郁的道:“这件事不知又和那佟双青扯上了那门子关系?我记得佟双青明明是一张白净的大脸,怎么会变成了青蓝?又在青蓝中掺合着如血的朱砂?假若徐飞不是明明受害而死。我一定认为他是做了场恶梦或是脑筋出了问题。” 燕铁衣平静的道:“佟双青是不是以前我们派在‘杭州’陶昂那里的‘铁手级’大头领?” 应青戈道:“不错,自从公孙荒木那档子变故之后,原来的‘铁手级’首席大头领沙双峰遭了难,便由这佟双青擢升。” 燕铁衣道:“我记得他是突兀脱离‘青龙社’的,据陶昂派来的专差说,佟某事先并无禀报,事后亦无音信,但他的衣物行囊却与他一起不见了,显然他是自己离开的!” 庄空离忽然叹了口气:“佟双青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声不响的脱离了组合,我想我猜得出来……” 应青戈颔首道:“可是为了他父亲?” 庄空离道:“八九不离十,佟双青的父亲佟云山是我们‘江陵’大首脑李明手下的司帐,总管整个‘江陵’堂口的银钱帐项,因为讨了个二房,那做小的又是出身风尘,岂懂得居家过日子之道?手头又宽又烂,开销奇大,佟云山的薪俸不够开支,就只有拿着堂口的钱往里垫,后来被李明发觉,申斥了一顿之后调了他的差事,佟云山亏空的九千两银子也由李明自己掏腰包赔了。” 敲了敲脑门,屠长牧若有所思的道:“不对,我记得佟云山后来又被发交到刑堂。” 庄空离沉沉的道:“麻烦就出在这里,本来这件事凑合着过去也就算了,却不知是什么人多嘴多舌,把风声传到了阴负咎耳中,负咎的性子你们全明白,他当即大发雷霆,硬把佟云山押了回来,坚持依律惩治,李明赶到求情,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也去找负咎关说,他一样碰了我一鼻子灰,到末了佟云山被痛苔二十藤鞭又拘禁了六个月,到他刑满的那天,佟双青亲来迎接,回‘杭州’打了个转,就与他老父一起失踪了!” 于是,大家都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阵,屠长牧才道:“按说负咎身掌刑律之责,风纪规法有须谨慎维护,不能过度松懈放纵,他照规矩行事,并不算错,毛病在于失之严苛,且太过刚愎,人情上就未免差了。” 燕铁衣道:“现在我们且不讨论负咎的为人行事是否正确,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的下落,查明他的安危,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什么人掳劫或伤害了他,“青龙社”上下都必须讨还一个公道!” 三位领主同时点头,目光又都集中在燕铁衣的脸上。 微微沉吟了一下,燕铁衣果断的道:“由徐飞的陈述,我们可以大概知道这样一个程序──最少有五个人,不论他们的形像和武器有什么诡密之处,总不外具有这龙、蛇、虎、鹰的征兆及青蓝色的面孔,而且其中很可能有一个以上的人是光头。他们用某一种我们尚不确知的方法将阴负咎及徐飞,章正庭诱引到距此二十里外的荒谷中,加以狙击袭杀,而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阴负咎,徐飞与章正庭只是不幸遭受牵累,由于阴负咎的失踪,我判断他不一定会遇害,如果对方的企图仅乃是杀死阴负咎,我们在发现尸体的现场也就可能找到他了!” 应青弋不解的问:“依魁首看,他们是为了什么原因如此对付阴负咎?” 燕铁衣道:“仇恨!青戈,必有仇恨!” 庄空离沉重的道:“会是佟双青?” 燕铁衣肯定的道:“必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应青弋迟疑的道:“可是,凭佟双青那几下子,如何能够对付得了阴负咎?” 全无笑意的一笑,燕铁衣道:“那佟双青离开我们已经有七年了,青戈,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尤其对一个怀有某种意图的人来说,他尽有准备的余暇,士别三日,犹待刮目相看,七年前后,人在各方面的进展自更不同,何况,他十分明显的还邀约了一批帮手,而且个个都是功力绝高的帮手!” 庄空离的目光有些晦暗,他低声道:“如果他为了七年前佟云山那段公案,佟双青就是大大的不该了,当年负咎固是过于严苛了点,却也是按规而行,佟云山身犯戒律,自该受罚,充其量也只是二十藤鞭加上六个月监禁,这并非什么重责,佟双青若竟以此为深仇大恨,因而伐伤同门生命,掳劫昔日长上,那就不可原谅了!” 燕铁衣道:“你说得不错,空离,但人的心性和观念是各自不同的,你认为当可一笑置之的事,换了别人,说不定就以为是奇耻大辱,或许负咎坚持对佟云山的按律行事,在佟双青的感受上就乃势不两立了!” 屠长牧粗声道:“这佟双青若是以此小隙而生出这般恶毒手段相报,则断不可恕!” 应青弋道:“业已是两条人命了,还有一条生死末卜!” 搓着双手,庄空离道:“魁首,我们应该马上行动才是,迟恐生变!” 燕铁衣道:“我已决定初更时分登道。” 屠长牧忙问:“那是谁跟去?往那里去?” 燕铁衣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你们三位中,只能有一位偕行,刚出了漏子,我们不能把偌大的堂口摆着,总得有人在家里坐镇才行,我看,长牧和我去吧?” 屠长牧笑道:“这原是最适当的选择。” 应青弋与庄空离都不再出声,因为他们深知他们这位头儿的个性,当他决定了,便不会再有改变,纵然他的语气经常是带着征询的意味。 站起身来,屠长牧道:“我这就去收拾收拾,魁首,你可思量好了先往那个方向去追?” 燕铁衣道:“往西边,有个名叫“老鬼河”,或者是另一个名叫“大王庙”的地方。” 在其他人的瞠目相顾中,燕铁衣露出他那抹惯有的,金童似的纯稚笑颜道:“别以为我会什么未卜先知,奇门遁甲的法术,这是一个人告诉我的,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徐飞!” 蹄声宛如急速的擂鼓,往西去,双人双骑。 鞍上,屠长牧张开喉咙叫着:“魁首,那‘老鬼河’到底在什么地方?” 燕铁衣侧首高声回应:“我也不知道,徐飞临终时只是一再在我耳边不住的叮咛──往西走,老鬼河,大王庙。” 屠长牧顺着风道:“老天爷,天下这般大法,河川多,庙宇更多,这该怎么个找法?” 略略放缓了坐骑的奔速,燕铁衣毫不气馁的道:“提起劲来,长牧,只要有个名称就不怕找不到,我们以前不也办妥过比这更难办的事么!” 屠长牧没有表示什么,只觉得天地一片茫茫,心头也是一片茫茫。不错,他们以往确曾遭遇过,也摆平过比眼前更困难的事,然而事不在难,只怕漫无头绪,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从凌晨到黄昏,连上昨夜起更的辰光,他们除了歇马打尖之外,半点都未耽搁,只是一路不停的奔驰着,到了入晚,真个是人困马乏了。 屠长牧闷着头跟随燕铁衣走,直到他们抵达这个小城──相当热闹的一座小城。 夜街之上不便驰马,他们下来,牵着马走,燕铁衣对这里似乎很熟,转来转去,穿弄过巷,然后,他们来到一幢宅子之前。 这是幢极寻常的宅居,齐顶高的灰土墙,三合院的格局,毫不扎眼。 牵着马凑近了些,屠长牧轻声问:“魁首,谁住在这里呀?可是你相识的?” 点点头,燕铁衣顺手接过屠长牧的缰绳,一起拴在门边的一棵矮树上,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这两扇红漆斑剥的旧木门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额前梳着留海,眉清目秀的大丫头。 那丫头在黑影中看不真切外面的人,只是当门一拦,睁着那双黑白分明,滴溜溜的大眼睛,语声脆弱却十分夹生的问:“谁呀?” 燕铁衣笑哈哈的道:“狼妞,两年多不见,你倒越发出落得标致啦!” 听到声音,被称做狼妞的丫头往前探长了上身,仔细朝燕铁衣脸庞上端详,这一看,她几乎是兴奋得跳了起来:“大当家,真想不到是你来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你呀,快请进,我这就去告诉爹。” 也只是刚进了门,一位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银发老人已由屋里大步迎出,笑声好宏亮:“不用你这丫头传报,隔上三里路远也能听到你这副大嗓门!” 燕铁衣拱手道:“白老,久违了。” 老人抢上前来,伸出双手紧握着燕铁衣的双手,连连摇晃,神情十分激动:“我说燕老弟,你就真把我这老哥忘了?打上次见过面,一眨眼两年零四个月多,人也不来,信也不捎,可把老哥我想煞了哇!” 燕铁衣笑道:“你多包涵,白老,我那些琐碎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把人缠得难以消闲,其实我也早就急着来拜望你老啦。” 在燕铁衣肩头重重一拍,老人的目光落在燕铁衣身后的屠长牧身上,他拱手问: “这一位是?” 屠长牧微微欠身:“‘青龙社’屠长牧。” 燕铁衣一指老人道:“长牧,‘孤鹤’白飘云白老。” 料不到自己头儿居然也认识这位行踪隐密,神出鬼没的江湖传奇人物,屠长牧更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交倩似乎还相当之深呢。 白飘云的热情是感人的,他与屠长牧见过之后,又叫来狼妞引介:“这是我的么女,也是我唯一的一个宝贝丫头,叫白媚,因为过于泼野,便得到了一个封号──狼妞……” 屠长牧笑了,眼前的白媚真是媚,乌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额前的留海温柔的覆盖着她白皙的前额,珑鼻樱唇,是如此的文静秀美,那有一丝半点的野气?称她“狼妞”,未免太不可思议。 白媚慧诘的笑了起来:“屠叔叔,我看起来并不像我爹说的那么不堪领教吧?” 屠长牧笑道:“姑娘秀外慧中,大家风范,白老是替你谦贬了。” 大家非常愉快的进入客堂落坐,这间客堂布置得十分简朴,稍嫌狭窄了点,但如此却气氛更融洽,有股子说不出的温暖意味。 等白媚端上茶来,白瓢云单刀直入的问:“我说燕老弟,这趟出来,准是另外还有事吧?” 燕铁衣道:“瞒不过白老,确是有了点纰漏。” 等把阴负咎失踪的事情讲完,燕铁衣即闭上嘴,只是望着白飘云。 呵呵一笑,白飘云道:“你这个小人精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要问我那‘老鬼河’,及‘大王庙’到底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法,嘿!” 燕铁衣笑道:“白老高明,白老足迹遍天下,见多识广,想能指点一二?” 白飘云抚着短短的白胡子道:“算你问对了人,你说的这两个所在,我全知道,并且都去过。” 精神一振,燕铁衣忙道:“还请白老示知。” 白飘云缓缓的道:“那‘老鬼河’,是陕边‘石鬼河’的一条支流,自‘定边’指向‘白于山’一脚,总共也不过百多里长,河道弯曲狭窄,河床满布峭岩尖石,因而水势湍急,宛如奔马,勉强行得那种蚱蜢小舟,却也是惊险万状,非有极精的驭船技术,不敢轻言尝试,‘老鬼河’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是水色碧净清凉,坐在河边岩石上,倒可濯足取乐……” 燕铁衣笑了笑,啜着茶,等候这位鹤踪广被的老人继续说下去。 顿了顿,白飘云又接着道:“经‘石空堡’,出长城,绕贺兰山下,穿过‘胜格里沙漠’部分,就是‘古兰泰盐池’了,‘大王庙’便在盐池西去七八里路的地方,那‘大王庙’,乃是一个地名,实际上只是个荒凉的小村子,几十户人家散落附近,牧着些瘦马弱牛,种一点干瘪的杂粮,过着半牧半农的生活,苦得很……” 屠长牧道:“然则一提此地,白老便知,是否这个‘大王庙’还有着某些与其外貌并不相称的古怪?” 点点头,白飘云道:“不错,屠兄问得好;‘大王庙’只是穷乡僻壤的所在,半点不起眼,边陲大漠之中,尽有比这地方值得一提的胜处,可是‘大王庙’三个字却会使得当地的人们闻而色变,噤若寒蝉,其原由,乃是‘大王庙’本身虽不足论,当地的一个‘黑图腾教’却大大的有名,‘黑图腾教’的大教坛便设置在‘大王庙’靠外的一座小山岗上,一般人称它是‘血殿’……。” 屠长牧不解的问:“血殿?” 白飘云低沉的道:“是的,‘血殿’,‘黑图腾教’相传是源自喇嘛红教的支脉,因为创教人的思想行为太过偏激,不容于喇吓红教的教规,乃另行开宗立派,创立教坛,以缕雕于一只巨大乌木圆柱上的周天下七十二尊正邪之像,为崇拜之宗,相信天地万物皆有司管之主,相信轮回之说,更奇异的是对的崇敬一视同仁,但凡遇上他们认为是各类事物司管之主,则不论正邪,无分鬼神,照样顶膜祈祷,行礼如仪,且不戒杀生,注重睚疵之仇,他们以为人或其他生物的生死存亡,俱乃早经注定,该杀该死是命里如此,起因只是到达结果的过程──易言之,要一个人死,是主司生死之神的意思,他们下手仅是做为神鬼的工具而已──” 燕铁衣与屠长牧全神贯注的聆听着,很奇妙的,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连想──一种并不愉快的连想,他们觉得,阴负咎失踪的事,可能会和这“黑图腾教”有所牵连。 白飘云又在继续往下说:“他们非常注重报复,他们深信人的精神寄附于灵魂,而一个非自然死亡的人,其精神必然背负着极大的痛苦而连累灵魂不得安息,解脱痛苦的方式只有以相同的手段还报于造成不幸结果的对方──若是人的因素便歼除此人,若是物的缘故则毁灭此物,他们认为如此才能令死者摆脱煎熬,直趋极乐,他们这样做往往还有一个仪式,就是将报复的目标携回死者的灵前或墓前,在祈告声中才加以灭杀,这种仪式很恐怖,乃集祭礼、神仪、魔舞之大成,却更为残酷。” 客堂中沉默着,好半晌,燕铁衣才不自然的笑了笑:“白老真是见多识广,像这类稀奇古怪的事,我连听也没听过,白老却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却是令我大广见闻了!” 摇摇头,白飘云道:“‘黑图腾教’这个邪道,还是不要见识的好,我只领教过一次,就永不想再和他们发生牵连,若不是你今天问起,我实在忌讳重提,燕老弟,那次之后,害得我不停的做了几个月恶梦!” 屠长牧道:“白老怎会对这个教的内容知得这样清楚?” 叹了口气,白飘云道:“我一个老友的儿子,也不知怎的投入该教,三年前,我有事经过‘石空堡’,碰巧遇上了他,这孩子那时倒像着魔未深,对我仍然一派亲切诚敬,或许为了眩耀他有我这么一个徒具虚名的长辈,也可能要显示他当时的场面,就坚邀我去‘大王庙’和他们教中的首要们见面,这一去,刚刚遇上了他们所谓的‘解灵大祭’简直就是屠场般的屠杀现场,不同的是屠杀的对象并非畜牲,乃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他们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手法杀死那两个人,进行中再配以尖厉的乐器与悠长的祈告声,加上受害者的惨号,我的天爷,真叫人一辈子忘不了!” 燕铁衣沉沉的道:“未临其境,亦可体会。” 白飘云神色萧索的道:“事后,他们教中,对我倒是相当客气,款待有加,顺便又同我灌输了一些他们笃信的教义,我呢?可是如坐针毡,勉强敷衍了一阵即匆匆离开,我那老侄子送我出十里之外,临别我只告诉了他一句话──‘早思脱身之计吧’!” 燕铁衣又喝了口茶,目光凝聚于墙上的一点,其实他脑中在想着事,任什么也没有看。 这时,屠长牧又开了口:“白老,那‘老鬼河’可也有着相同的怪异之事?” 沉思了片刻,白飘云道:“倒是未曾闻及,我说过,那只是一条百把里长的窄河而已。” 屠长牧道:“如果我们要找寻什么,循河而下,大概也费时不多吧?” 白飘云道:“不错,一天功夫,尽可搜遍两岸。” 忽然,燕铁衣问:“那‘黑图腾教’,白老,他们教中之人可皆身怀武功?” 白飘云道:“不但个个勇武矫健,似且更多高手,至于功夫深浅,路数如何,因为没有看到他们比划,显露,所以难下定言,然则他们教中所谓‘圣主’,‘四法师’,‘五接引’等首要人物,皆是精气内蕴,目光如电,举止之间沉稳雍容,看来俱非等闲之辈。” 燕铁衣道:“白老,可知道这‘黑图腾教’约有多少教徒?” 白飘云道:“这就不太清楚了,但光在那‘血殿’内外出现的,约莫就有数百人上下;燕老弟,我认为这个邪教的人数绝对不会太多,一则它的知名度不高,二则人具良知者众,甘于苟同他们那种怪诞教义的倒底只属少数。” 微微点头,燕铁衣道:“白老所言极是,设若此等怪异残酷的邪魔外道也能广为流传,岂非是人心大变,永无宁日了?” 目光忧虑的望着燕铁衣,白飘云道:“燕老弟,方才我已尽告所知,可对贵组合阴大执法失踪之事有所补益?” 燕铁衣拱手道:“承指迷津,白老料亦有所忧虑?” 屠长牧急道:“魁首若是肯定负咎失踪之事与那‘黑图腾教’有关,则关连何来?而佟双青的出现又代表了何种义意?” 燕铁衣从容的道:“目前我还不能把这些因由连贯起来,做一个和事实相符的解释,但从业已发生的状况析论,佟双青必然已投入了那‘黑图腾教’,或是至少与他们有了勾搭;阴负咎惩罚过佟双青的父亲,子报父仇,佟双青有他自认为足够的理由!” 屠长牧道:“但是,那仅仅为二十藤鞭与六个月监禁的小事啊。” 表情戚然而阴沉,燕铁衣吁叹着:“有些人为了几钱银子便闹出命案,有些人不能忍受数句讽言即拔刀相向,长牧,这人间世尽有些不可思议的怪事,虽则你我认为事乃区区,说不定某一个人便视为奇耻大辱,与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感,由于立场及观念的迥异,人与人之间的感受也就不大相同了!” 屠长牧咬咬牙,清瞿的面孔上涌起一片强行压抑的愤怒之色:“这佟双青──” 白飘云似有所决,他毅然道:“燕老弟,我与狼妞便陪你们走上一遭,大忙帮不上,至少替你们领领路,打个接应还不成问题!” 不待燕铁衣表示什么,一直站在墙角聆听各人谈话的白媚已急忙穿门而出,兴冲冲的丢下一句话:“我这就去收拾行囊!” 燕铁衣考虑了一下,就在椅上欠身道:“白老,多谢鼎力相助,我也不须推托了!” 白飘云笑道:“这才叫爽快,燕老弟,有我同狼妞陪了你们前往,定会给二位很多方便,再说我那故人之子尚容身于‘黑图腾教’,若他良知未泯,不一定还能给我们做个内应,如若阴大执法确然陷身在‘黑图腾教’之内,救他出来的胜算亦会较大些。” 燕铁衣苦笑道:“但愿阴负咎还活着,来得及等我们赶到。” 白飘云在安慰着燕铁衣,但他说的些什么屠长牧却听不进去了,迷蒙中,他似乎看见狰狞的赤龙在血雾中翻腾,看见乌亮的鹰翼在扑击,金色斑纹的巨虎暴睁着炯黄的怪眼,在腥风狂飚中一条巨龙般的大蛇昂首旋进,光秃的头颅,邪异的升沉于彩芒的交舞光流里,他恍若更听到阴负咎在凄厉的呼号,而呼号声渐去渐远…—— 第一○一章 老鬼河 孤狸显尾 一路上,燕铁衣与屠长牧都非常沉默,极少开口,越接近目的地,他们的心情越发凝重,他们所想的,所担忧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他们不知道阴负咎是否仍还活着?是否在忍受极人的折磨? 阴负咎那一身本领他们都清楚,能够使阴负咎败遭掳的人物实在太少,而阴负咎既然被掳,迄今尚不能脱困自救,可见在一种何等强大的拘束之下,又在一种何等痛苦的煎熬之下;阴负咎性情刚烈,临折不弯,以他的个性来说,处在这般的境况中,实在是叫人为他悬挂。 白飘云和狼妞白媚亦深深了解燕铁衣,屠长牧的心情,手足之义,袍泽之情是无与伦比的,这一份情义,尤其在江湖上更见珍贵,相依为命的日子便系于彼此的契合上,连在大家的友爱上,辛酸裹掺着微笑,血浓于水,天大的苦厄,也就是全把生命豁缀出去罢了,那头吊着一个死活未卜的兄弟,他们心中的沉痛自是不可言不喻。 大伙不停的赶,拚命的奔,几乎是日夜不分的朝地头上赶,人困马乏了,至多也只是打个尖,盹一盹,梦魇般的感觉不但越来越重,白飘云当年那种诡邪的触觉,不知不觉间连其它三个人也逐渐体验到了。 “老鬼河”的河水湍激的奔流着,那是一种尖锐脆利的声音,一个迥旋连着另一个远去迥旋的声浪,就这样永不休止的回旋,一个接一个的,一路-喊到底了。 河边生着一堆火,火光熊熊。 燕铁衣、屠长牧、白飘云父女等四个人围着火光而坐,赤红的焰苗在闪闪跳动着,反映得四张人脸上全染抹着一片朦胧的,暗红艳艳的容颜,他们都没有说话,都好似在专心聆听那一侧“老鬼河”河水的呜咽,激昂的呜咽。 空气中散发着带有清冽水味的芬芳,显得冷瑟,透着沁人心脾的幽凉,火光在水气的浮动裹闪亮,在一片幽凉的包围中依然递送着它的温暖。 “老鬼河”的名称由来,白飘云曾经述说过,是个很平凡又带着点玄异的传说,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耄的老人在夜晚独自驾舟返家,因为河水流急,不幸船倾人亡,这老人的阴魂不散,总是在河水里呼喊哀叫,总是随着一个个的波浪翻滚浮沉。 听那河水的奔流激湍,倒似有点在-喊呼叫,涌现的白色水花,可不是张张白发白胡的人脸在回转,隐隐约约的回转—— 呃,“老鬼河”。 忽然,白媚睁着一双水泠冷的大眼睛,轻声开口:“大当家,你在想什么?” 燕铁衣从沉思裹返回意识,他淡淡一笑:“我在想,我们在”老鬼河”到底找些什么?” 屠长牧道:“赶天色一亮,我们循河朝下找,或许就知道找些什么了。” 白飘云道:“既然燕老弟贵属在临终之前留下这么一条线索,便总有所指,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到”老鬼河”,明早我们大伙拿出点功夫,相信多少能发现点端倪!” 燕铁衣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又蓦地闭住了嘴,他表情略带不解的倾耳向河的那边聆听,摇摇头,又转向岸的这一边。 白飘云目光四扫,低声道:“可是听到了什么!” 燕铁衣迟疑的道:“好象有人在呼喊……” 呵呵笑了,白飘云道:“你可别中了邪,燕老弟,”老鬼河”裹那个老鬼只是一种荒谬的传说!” 燕欢衣道:“不,声音不似在河裹,像在岸上!” 白飘云一怔:“在岸上?” 站起身来,屠长牧侧走数步,静静倾听了半晌,他道:“我也听到了,是在岸上,隔着这里还不远!” 白飘云不笑了,跟着走过去,随即点头:“不错,是有人在叫唤,而且还像是个受了伤的人,狼妞,你过去看看!” 燕铁衣立即道:“长牧也一起去!” 屠长牧与白媚迅速离开,没有多久,已分左右搀扶着一个衣衫槛楼的汉子转了回来,那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肌肤粗黑,透湿撕裂的布衫下,混身尽是淤伤,还有几处伤破皮肉,血水涔涔,他是满脸惊怖疲惫之色,一来到大火堆之前,更且嘴唇哆嗉,双眼圆瞪,活脱是三魂去了二魂! 打量着这汉子,燕铁衣平静的道:“你好象被什么吓着了?不用怕,先坐下来烤烤火定定神,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人僵梗的坐了下来,惊魂不定的望着眼前一张一张的人脸,好一阵子,那粗浊的呼吸才算稍渐平复。 白飘云的笑容越见慈祥,有如天官赐福,他极其温柔的道:“我说老弟台,你倒是怎生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可是遇上了强盗?或是船在水裹翻沉了?你告诉我们,或许我们能多少帮你点忙。” 唇负抽搐着,汉子的一双面颊也在抽搐,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声又开始急促起来,黝黑的面孔上再度浮现恐怖之色。 恨不能伸手去接住那不停抽搐的肌肉,白媚火辣的道:“亏你还是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怎的这么个不好法?就算‘老儿河’,的老儿要拿你下去当替身,也犯不着吓成这样,好歹你还活着呀!” 白飘云笑呵呵的道:“不必怕,老弟台,即便有什么事,我们也会替你担待着!” 噎了一口气,那人总算是抖抖索素的开了口:“你们……都是好人吧?” 白媚没好气的道:“莫不成我们几个脑门子上还刻着一个”坏”字!” 瞪了女儿一眼,白飘云忙道:“好人,当然我们都是好人,而且还是最热气,最宽厚的好人!” 那汉子这才定了心来,手抚胸口:“咳,你们不知道,我可是死裹逃生啊,才从阎王爷手上捡回一条命来……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被那些恶鬼抓住了……” 白媚冷冷的道:“清风明月,那来的恶鬼?” 打了个寒噤,汉子——的道:“看起来,各位大爷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白飘云颔首道:“我们来自北边!” 那人抹了一把淌在面孔上的水和血,余悸犹存的道:“各位大爷姑娘还是不要在附近盘桓的好,这条河下游不远,就住着一些恶鬼,吸血砸髓,杀人不眨眼……我是今天傍黑时分,驾着我那尖头小舟,在前面河精子水缓处下网捞鱼,暗朦胧裹猛然间一个人从岸上滚了下来,半扒在石滩上,混身是血,用那种不似人声的嗓调哀呼着求我救他……” 白飘云十分注意的道:“噢?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汉子干咽了一口口水,道:“约莫近五十岁,细瘦细瘦的,天光晕暗裹看不真切……我在吃惊之下当然赶紧救人,却只堪堪把他拖上小船,几个彩衣光头的恶鬼已经出现,他们尖叫着扑了过来,模样活似待生啖人肉……我是知道他们的厉害,急切中也顾不得那人,只一个猛子扎进水裹,连窜带翻才险险逃出性命,只要被他们抓着,就不死也死定了……” 屠长牧的呼吸反倒急促了,他迫切的道:“那个人曾否与你交谈?可告诉了你什么?他有没有任何表示?” 汉子楞楞的傻了一会,才犹豫着道:“当时情形太急太险,还未不及说什么……呃,他好象叫我快走……还好像问我一个什么……什么角岭往那个方向去……” 心旌震荡,屠长牧差一点便揪住对方的襟领:“他姓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谁?” 那人畏惧的后缩着,嗫嚅着道:“没有……没有说………他只问那什么角岭。” 白飘云接口道:“楚角岭?” 呆了片歇,那人连忙点头:“是了是了,楚角岭,他是问的楚角岭,其实,我又那里知道这个地方?” 屠长牧激动的道:“负咎!魁首,是阴负咎!” 燕铁衣神色深沉,双眉紧皱,没有任何表示。 轻咳一声,白飘云道:“燕老弟,若是依此人所述,似乎那再度落入魔掌的不幸者就是贵组合的阴大执法,否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屠长牧急道:“魁首,事不宜迟,我们就请此人带路,前去搭救负咎。” 燕铁衣点点头,仍然没有表示什么,双眉依旧深锁。 白媚看在眼裹,凑过来低问:“大当家是怕那人不是阴大执法,徒劳往返,就耽搁了我们的时间?” 燕铁衣道:“多少有这层顾虑。” 搓着手,屠长牧道:“宁可救错,也不能冒险不救,魁首,否则就会令我们抱憾终生了!” 白飘云亦道:“我认为长牧兄之言不无道理,燕老弟,我们是要走一趟!” 那汉子双手连摆,惊恐不已的道:“各位大爷姑娘,那个恶鬼之地,我可是万万不敢再去,谁要闯进去谁就尸骨不见,各位大爷姑娘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伸头入虎口,乃是嫌命长了呵。” 屠长牧怒道:“有我们在,你怕什么?再说也不是白教你带路,我们多少会有点报酬给你。” 恐怖的摇着头,那人又在发抖了:“不,不,大爷,就算你给我千锭金,万锭银,我也不敢再绕回去,才从阎王老子那里拾回这条命,这一去,便又交还给他了……” 屠长牧冷笑道:“贪生怕死的东西,去不去岂由得了你?你当只有那帮子恶鬼才敢宰人,我们就是吃斋念佛的了?你给我放明白点,一旦惹翻了我们,照样能将你大卸八块,叫你不得全尸!” 汉子猛一哆嗉,黑脸堂泛了青紫,他颤着声央告:“大爷……大爷求你高抬量手,饶过了我……可怜小的家裹还有妻有小,若是出了差池……叫他们怎么往下活哇……” 说到后面,这位仁兄简直已在咽泣了。 白飘云伸手拍了拍此人肩膀,和颜悦色的道:“犯不上如此惊慌,老弟台,我们不会牵累你的,我看这样吧,你不用把我们带到地头上,只在远处指上一指就行,我们包管在你指出那处所在之后,便放你离开,另再赏你五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汉子尚待推赖,屠长牧已恶狠狠的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要推三阻四,我若不当场活劈了你,就算是你这孽种生养的!” 那汉子紫着一张人脸,弓曲着身子,舌头好似打了结:“大……天爷……你……老……饶命……我……我去……去就是了……” 屠长牧重重一哼:“谅你也不敢不去!” 这时,白飘云已把坐骑重新拴聚在一起,他怕拍手,道:“我们走吧,想那地方也不会太远!” 汉子磨磨蹭蹭的走在前面,嗓调裹居然带着哭音:“不太远,也有十好里地啊,那是个鬼门关。” 屠长牧冷叱道:“少-嗉,领你的路就是!” 一行人在深深的夜色中沿河移动着,远近全是一片浓稠的黑暗,山也好,水也好,平原亦罢,都似浸染在这化不开的墨黑裹了。 夜也很静,但“老鬼河”的河水仍然流势湍急,汹涌有声,而奇怪的是,流水声如此急锐,却反将这旷野之夜榇托得益发幽森了。 来到一处尚称开阔的地带,脚下踏着的岩面也似是平坦了许多,那汉子停住脚步,抵死不肯再往前走,他遥遥虚虚的指着下面的河水,抖索索的道:“河湾子就在下头……傍黑时分,那些恶鬼就是打附近扑了出来……” 屠长牧聚集目力,仔细瞧去,在他们立足的下面,河床果然较宽,另有两条窄窄的支流往左右分瞠开去,在这段河面,水势亦像平缓了些。 注视着河边嶙峋参差的岩石,夜暗的朦胧中,极似一些张牙舞爪的魅魍魉,白飘云十分谨慎的逐一查看,却任什历端倪全不见,然而,这位轻验丰富,火候老到的江湖前辈已直觉的感到杀机四伏,有股沉翳的压力,正缓缓由四面八方挤迫过来! 河水在流动,分布两岸边的悬岩峨石却寂寞横竖,水在动,石头不动,但是隐隐间,他们好象觉得石头也会偶而蠕动! 吸了口气,屠长牧由怀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来,顺手塞进那汉子的衣襟裹,指头一点,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那汉子大约紧张得连舌头都僵硬了,受了这锭足值白银五百两的金元实,谢也没说一声,撒开腿就待奔逃——忽然,燕铁衣左臂一伸,刚好拦住了那人去路。 差点一鼻子碰上燕铁衣手臂的这个汉子,在-那的惊窒之后,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噎哑看腔调央求:“大爷………放我走吧……我跟你下跪,给你叩头……大爷……金子银子我都不要,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罢。” 白飘云低声道:“这个人真是吓破胆了,燕老弟,如今找到地头,留着他也没有用,我看还是让他走吧!” 燕铁衣冷冷的道:“不,白老,我们不能让他走!” 白飘云不禁大感意外,他愕然道:“这——燕老弟,我不明白你的用意。” 屠长牧也走上前来,十分不解的道:“魁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此人?” 燕铁衣木然道:“要问的话很多,但是,也许不必问了!” 白飘云与屠长牧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燕铁衣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然而他们亦皆深知燕铁衣的为人行事一向精到沉着,凡有所为,必具其意,尤其在这节骨眼下,燕铁衣断不会故弄玄虚,逗那个人的乐子。 轻轻的,白媚问:“我们是下去呢,仰或就在这里等,大当家!” 燕铁衣道:“就在这里等。” 望了那神情惶悚的汉子一眼,他又淡漠的道:“如果有人在下面等不及,说不定就会过来凑合我们了——也可能对方原本选择的所在便在此处。” 白瓢云迷惘的道:“燕老弟,你指的是那些人呀!” 燕铁衣道:“就是杀害章正庭,徐飞,掳走阴负咎的同一帮人!” 呆了呆,白飘云道:“你,呃,你知道他们业已来至附近?” 燕铁衣道:“非常可能,白老!” 瞪着那汉子,屠长牧慢慢的道:“魁首,这个人……?”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或许我错了,但我不相信我会错——长牧,这个人只怕不是他自称的那种身分,换句话说,我认为他就是对敌者中的一员,是故意设计叫我们落人陷阱中的诱饵!” 倒吸了一口凉气,屠长牧——的道:“会有这种事?” 那汉子惊怖又委屈的叫了起来:“皇天在上啊,便喷人一头脸的血,也不作兴这么个屈死的喷法,你们怎能使把这口黑锅,这等贼名朝我身上背。” 啾着这人,白媚道:“他的模样,倒叫人看不出真假来!” 燕铁衣道:“若是能轻易露出破绽,他也不会来扮演这个角色了,所谓量才而用,我想他一定在这方面具有专长!” 脸色一沉,屠长牧低叱道:“说,你是什么人?” 汉子哭丧着脸,畏缩的道:“我确确实实是个打鱼的,冬天冰寒的时节,便到前面镇上批些杂货到村子裹卖………我叫贾大贵,就住在朝东去一里路的木头集上,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屠长牧骤然出手,那人别说招架,连躲也不会,闷吭一声,业已手抚心口一屁股坐倒下去。 白媚眼睛睁得圆圆的,疑惑的道:“大当家,他好象不懂武功……” 燕铁衣道:“这一手,也该包含在他的专长之内,我承认他装得像极了,如果他不是最初露出了那个破绽,我也会被他瞒过!” 白飘云忙问:“什么破绽!”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等一会我再奉告,白老,不用太久,我们就将得到证实!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目光四巡,白媚笑道:“如果大当家猜得没错,这小子的一手把戏还相当高明,他那些同伙的耐力也令人佩服,换成我,早就憋不住啦!” 燕铁衣道:“不用急,他们也快要憋不住了!” 对着那坐在地下的仁兄,燕铁衣又非常和悦的道:“所以,你要能装不妨尽量装下去,但时间绝对拖不了大长久,你的同伙会来的,他们会攻袭我们,围杀我们,到了那时,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然而不论你有任何反应,只要是超出你贾大贵的身分之外,你就死定了,我可以告诉你,不必大多辰光,我将可运用许多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手段送你上路!” 汉子眼神古怪的瞪着燕铁衣,一言不发,其它的人都已注意到,原来他一直抚着胸口的双手已经移开。 似是这瞬息间,他已不觉得痛了。 咬着牙,屠长牧狠厉的道:“好个邪魔鬼祟,你倒扮得真像!” 那样子忽然笑了起来,黑脸上的笑在逐渐扩大,逐渐变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意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着,发出鬼火似的荧荧光芒,就这倾刻,原来这个一面淳朴模样的打渔郎,便彷佛脱胎换骨般变化了另一个人——一个充满邪气,形色狞厉,鬼魅恶魔也似的人! 注视着那人形容的改变,白媚不由骇然低呼:“天,一个人的形质怎么会这么快就全不一样了?” 燕铁衣见怪不怪的道:“意魔由心而生,又道是相随心转,狼妞,想什么,便会是什縻模样了。”—— 第一○二章 剑若虹 锦衣是邪 那人缓缓从地下站了起来,目光闪烁的望着燕铁衣,语声也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这般凛烈阴冷:“燕铁衣,我很遗憾未竟全功——不过也算达到目的了;我要问你,我的破绽露在何处?” 燕铁衣平静的道:“错在你不了解阴负咎的个性及为人!” 那人生硬的道:“怎么说?” 燕铁衣笑笑,道:“你告诉我们,说你救起的那人是用一种哀呼的嗓调求你搭救,又在词句间一再影射那人就是我们千里来寻的阴负咎,吧?” 汉子辱角往上抽了抽:“又怎样?” 摇摇头,燕铁衣道:“阴负咎禀性刚烈,为人正直严酷,向来是宁折毋衅,永不低头的个性,他嫉恶如仇,不讳生死,且身为”青龙社”执掌律法之首要人物,树千人之威,表半世之名,便算刀山油锅当前,利刃铁锄架颈,他宁可舍上一命,也万万不会哀呼求救——你不了解他,杜撰以常人情况下的反应,这就是你的破绽所在了!” 顿了顿,他又深沉的道:“以后——如果你还有以后的话,千万记得,若不深知这个人,切莫代表他来表达他的意愿,一个弄不巧,就会似你目下这样进退维谷了!” 那人深深看着燕铁衣,深深点头:“不错,你说得非常正确,我会永远记得,但不幸的是,你这可贵的经验却再也无法传述给任何人了!” 燕铁衣安详的道:“这要你们证明给我看,人间世上有许多事,不只是嘴巴上说说就能成定论的。” 那人胸膛前挺,伸手往头顶上一拉一扯,一把黑发业已握在手中,赫然展露出一颗光秃秃的头颅来白飘云睹状之下,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黑图腾教!” 那人狞笑着,以一种十分骄傲荣耀的神态道:“是的,”黑图腾教”,我就是本教圣主坛下“阿难八修”之一,我是“修乐道”樊大空!” 白媚在这时居然还失得出来,她抚着嘴道:“你修的这一道可真叫修对了,修乐道,演戏扮角,装什么像什么,诚然是逗乐子的一道!” 樊大空冷冷的道:“我喜欢看一个人笑着死,丫头,就似你这样笑如春风般的死去,那才有格调,有境界!” 白飘云怒道:“姓樊的,莫非这也是你所修的门道裹特有的一课?” 双目闪灼如火,樊大空阴诡的道:“每一个人都是待罪之身,每一个人都担负着债孽,或是实质的罪,内心的怨,今生是非,上辈子的过,没有谁是干净的,要赎罪,要悔过,要涤净这具臭皮囊,首先就须从魂魄、精神,思想上开始清洁,由内而外,除去那看不见的丑恶邪秽,返璞归真,变回一个完整清白的好——”黑图腾教”正是唯一我们可以达成这个愿望的途径,它的经义,才是我们步向光明的指针,不能顺从及领悟本教经义的人,皆是罪无可释之徒,但圣主法外施恩,仍予轮回转生的机会,使人们尚有来世可修,我樊大空修乐道,乃是专门研求人们在轮回转生之前如何使其不觉痛苦,快快乐乐的了断今世………” 银发飘动,两眼怒睁如铃,白飘云霹雳般暴喝:“放你娘的狗臭屁,真正走火入魔,妖言惑众,就该拿你这混帐东西打进十八层地狱才是!” 樊大空形色悲悯的摇摇头:“你这糟老头子也是个不能信服本教经义的罪人,看来只有叫你轮回转生,修修来世机缘了……” 白媚笑嘻嘻的道:“如果你的伙计们不来,只凭你,怕还逗不起什么架子来吧?” 樊大空严肃的道:“你们一个也逃不了,”黑图腾教”是一个效率高,行动快,组识周密的神圣团,更以最快的方式通报到本教设在“老鬼河”的“净身坛”;追踪你们很容易,而我们又极快的辩明了你们来此的用意,你们是为了阴负咎而来!” 燕铁衣淡淡的道:“没什么稀奇,我们四个人的装束,举止与言谈,和本地土著迥异,又乃快马赶路;自是惹眼,而你们掳劫了阴负咎,当然明白阴负咎的出身来历,不会不对他的关系做了解,因此认出我与我的大领主来亦是寻常之事,老实说,你们要不出现,才真正教我失望!” 樊大空沉沉的道:“如此说来,你早知会有陷阱等着你,而你又故意步入陷阱?” 燕铁衣道:“我预料会如此,我的判断若不差,自然我就打蛇随棍上,跟着你来了。” 白媚在一旁道:“大当家,难怪我会问你是否怕来救的人不是阴大执法而有所耽搁行程时,你表示有这层顾虑。” 燕铁衣道:“当时话不便明说,狼妞,其实我顾虑的是你前面问的一句,我们来救的人会不会是阴负咎?而我早就打定主意,若这是敌人玩的诡计,我们也照样有收获,至少,会找着个引路或问话的主儿!” 嘿嘿冷笑,樊大空道:“燕铁衣,你也未免太自信,更太自大了,我们既有计划引你来此,便宥十成十的把握取你性命,任你怎生敲那如意算盘,今晚你们四个亦休想有一人生还!”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各位设下此杀人毒计,我是将计就计,你们玩得好,我四人自难苟存,若是玩不好,只怕各位中就会有人替我们稍稍出点力气了!” 白媚接口道:“对,大当家,彼此拿命赌一赌,好歹也强似这样憋着!” 这时,屠长牧突然大吼:“樊大空,你说实话,阴负咎如今是生是死?” 樊大空僵硬的道:“如果你能见到那阴负各,自然就会知道!” 切齿如挫,屠长牧一个字一个字的并自牙缝:“我发誓,阴负咎若遭不幸,我便舍却此命,也要荡平你们这个邪教,生生劈杀你们这群丑魅妖孽!” 燕铁衣非常尊重的道:“长牧,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 黑暗中,一片模糊的彩光飞掠而来,一抹寒日勾向燕铁衣的颈项!快得无可言喻。 屠长牧动作迅疾如风,双掌淬翻,劲力暴发,那道彩光已斜着飘开。 又一圈隐隐的彩光掠动,白飘云双臂微抬,整个身驱已玄鹤般直飞而上,但见他身形上升,便已到了那团彩光之侧,不知他如何出手,漫空莹蓝的波光已潮水一样翻卷罩落。 白媚在淬然的一个扑跃下到了樊大空头顶,她的双手十指箕张,乖乖,原本凭般柔嫩纤巧的一双玉手,只在倾刻,已套上了十枚微微弯曲的,晶亮锐利的钢指套,恶形狠毒得就像是两只狼爪! 樊大空怪叫一声,溜地盘旋形状颇见狼狈,敢情他原先为了表演逼真,并没有携带随身使用的家伙静静的站在那里,燕铁衣有若渊停岳峙,纹风不动,他在等着什么,他知道这才只是个开端。 一件黑忽忽的物体“咛”一声飞掷而来,目标对正在奔窜躲跃中的樊大空。 呃,那是一柄又重又硬的“韦陀杵”。 全身卷曲蓦展,樊大空腾空而起,伸手急抓凌虚掷来的兵器。剑芒便在此刻骤闪—— 仿佛阴霾天空中的一溜蛇电,眩目夺魄,“韦陀杵”堪堪颤吟,已连着樊大空的两根手指飞-河下白媚的身形旋向樊大空背后,这位“修乐道”的“阿难弟子”第一声断指之痛尚未及由嘴裹宣泄,整张黑脸又立时扭曲,他狂乱的翻转,背脊上赫然印刻着十道血痕,十道皮开肉绽,长逾尺许的血痕! 这样的伤痕是要不了命的,但是非常痛苦,以勾指类的对象逆着肌理组织使其裂绽,和使用利器钝物的伤害完全不同,后者的接触迅速,痛楚巨大却短暂,比起那种勾裂撕扯的感受,毋宁还是-那的痛苦较易承担,虽则那往往是致命的。 当白媚血淋淋的钢指刚刚扬起,就在一块岩石之后,突的射出来千百条细若雨丝,也灿亮若雨丝的冷芒,白媚反应极快,她猛的斜飞起来,而另一蓬闪耀着同样寒光的芒雨又从同一个地方喷向她横越的空间。 这种细如丝针,流灿着青白光华的物体,是一种十分狠毒的暗器,它发出时的声响低微,且宠罩面广,使人难以防范,而似这一类的暗器,为了补足其体积细小,浸澈力微弱,多半皆有奇毒,因此若不幸挨上一根,结果之严重,不啻于挨上了其它较重较巨大的暗器! 眼前的这种暗器够阴毒了,更阴毒的却是那隐伏在岩石之后发射暗器的人;那人好象早就算准了白媚的动作与反应,早就预料到她可能躲避的方向角度,因此用第一蓬飞针逼迫白媚跃躲,真正要攻击白媚的却是那半途出现的第二蓬飞针! 燕铁衣适时出手,身形之快宛如电光石火,“太阿剑”的光涛怒涌,有似翻腾的浪潮,空气被割裂,发出那样尖锐的啸吟,他几乎在行动的同时已到了白媚身边。 一团隐约的彩光便在此际直射燕铁衣,映现在彩光之前的是一把雪亮的大锄刀,锄刀挥闪,正劈砍燕铁衣的双腿。 飞针,燕铁衣,彩光与锄刀,差不多都在不及人们眨眼的一-那间显现,其过程更是短缩到呼吸之俄倾。 “太阿剑”的眩闪突疾,刺眼的光亮反射着重叠的刃面,而刃面却在幻化为光波,白媚在光波之后隐闪浮沉,燕铁衣已连人带剑飞撞砍向双腿的大锄刀。 剑锋贴在身前,大锄刀砍在剑锋上,有火星并溅,火星是多色的,明灭于一瞬,一瞬间,映出燕铁衣顺着锄刀倒翻,映出那双手执握大锄刀的怪异人物那身五彩斑烂,纱带飘舞的奇异装束! “照日短剑”已在燕铁衣顺着锄刀翻滚向内缘的一-那,刺入对方的胁背。 十一剑恍同一挥,那人甚至不明白刺入自已体内的是敌人那一柄剑,整个躯体已在漫天的血雨洒溅中跌落于地。 白飘云正折返身来冲向他的爱女白媚,这位有“孤鹤”之称的江湖前辈,倒提着他那柄沉在四十斤以上的双锋弯刀,刀身蓝光莹莹,而鲜血正沿着尖端滴落…… 那边,屠长牧拖着一个人的衣领大步走来,被拖着的人尤在不断呻吟痛叫,啊,是“修乐道”樊大空。 一拂衣柚,燕铁衣来到白媚身边,低沉的道:“可受了伤?狼妞?” 白媚脸色略见苍白,她活动着肢体,在身上四处摸索,却仍笑如春花:“好象没事,我连一根针影也没摸着。” 白飘云急切的道:“你有没有什么不适感觉?是否那裹刺痛?这不是玩笑之事,针上都带了毒啊!” 拍拍手,两手又一摊,白媚道:“我好得很,爹,连块皮也没擦掉。” 转脸对着燕铁衣,她又笑道:“多谢你救我一命,大当家!” 燕铁衣只是眨眨眼,朝着白飘云道:“白老,你手上那一个可是跑了?” 白飘云颔首道:“跑了,不过有他受的,肩耪和后腰上都挨了我一刀!” 仍然拧着樊大空后领的屠长牧接口道:“和我较斗的那个也逃之夭夭啦,这姓樊的大概看着情形不对,亦想摸黑开溜,正好吃我抽出手来截下!” 燕铁衣笑了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好得很,我们还要多多借重这位”修乐道“。” 格格一笑,白媚道:“樊大空呀樊大空,这一遭,你可得多给我们找点乐子啦!” 混身是血的樊大空垂首不语,却不停的在微微抽搐,很明显的,他承受的那几下相当不轻。 屠长牧道:“魁首,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燕铁衣道:“这樊大空不是说过就在这”老鬼河”附近有他们一个“净身坛”么?我看先找上那个鬼坛,弄巧了负咎还留在那里亦不一定。” 点点头,屠长牧道:“也好,万一负咎已被他们带走了,咱们亦可顺便捣翻那处害人害世的所在!” 猛然扬起脸来,樊大空嘶哑的叫着:“你们找不到”净身坛”的,即便找到,你们也永远破坏不了我们这处圣坛,周天一体保佑,会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屠长牧只一个大耳光,便打得樊大空运喷血,外带两颗牙齿;这位“青龙社”的大领主神色冷峻的道:“再要胡说八道,空托之名,我就打掉你的人头!” 燕铁衣道:“你出手可得轻一点,长牧,他那颗脑袋只怕承受不起你的”大力金刚掌”!” 白媚道:“大当家,为了争取时效,我们不能漫无头绪的去找那”净身坛”,沓得要这樊大空明点出来才是!” 燕铁衣道:“当然,否则留他何用?” 吐了一口血水,樊大空含混不清的嘶喊:“我……我不会说的……” 用力一紧五指,屠长牧扯起樊大空的后领咆哮:“你这该死的畜牲,要是阴负咎出了事,”黑图腾教”中第一个为他偿命的就是你,到了那时,我再看你供奉的那一尊神,那一个魔来搭救你!” 樊大空挣扎着,由于襟领后扯,全都挤在喉管上,他巳有些呼吸困难了。 俯下身来,白媚讥诮的道:“喂,姓樊的,你们”黑图腾教”的经义能叫你伤口不痛吗?你们信奉的那些神,那些魔能让你不被勒死吗?你倒是赶紧求一求,祷一祷呀!” 樊大空双眼上翻,嘴巴血淋淋的大张,黑脸又透了紫。 屠长牧一松手,樊大空躺倒地下,两手抚着脖颈,拼命喘息,全身更抖得利害。 哼了哼!白媚道:“这是告诉你,目下谁也救不了你,你的生与死,全掌握在我们手上!” 燕铁衣淡淡的道:“也掌握在他自己手上。” 白飘云接着大-:“端看你自己是想死想活了!” 喘了好一阵子,樊大空才呻吟着道:“我……豁上了不过是一死……也……也不能背叛……圣主……不能出卖……‘黑图腾教’……” 屠长牧勃然大怒:“你想死?我还不会叫你顺顺当当的死,我要叫你乐够了再死,他娘的,我倒想试试你能硬到什么地步!” 拉着燕铁衣走到一边,白飘云压着嗓门道:“燕老弟,可不能真个整死了这小子,眼前的去所行止,关键全在他身上,如果贵组合阴大执法遗留在那什么”净身坛”,就可以免得我们赶一大段冤枉路,更且避开一场凶险厮杀,否则,我们至少也会知道阴大执法现在何处;以及较为便捷的施救方式,这一切端看姓樊的肯不肯合作了。” 燕铁衣苦笑道:“自老,你看姓樊的容易就范么?” 沉吟着,白飘云道:“我倒有个法子不妨一试,成与不成,却要看这樊大空的定力如何。” 燕铁衣轻声间道:“这话怎么说?” 白飘云低声道:“如若用刑逼或以暴力相迫,我怕这小子熬不过,用好言相劝,他更是不会答理,而我们时间急促,只好以我这法子试试运气。” 燕铁衣道:“方才白老说:这法子还要看他的定力如何,方能确知成与不成?” 白飘云道:“不错,如果他定力强,我这法子就不灵光,反之,便成了!” 燕铁衣迷惑的道:“我不大了解。” 拍拍燕铁衣肩头,白飘云笑道:“等一歇你亲眼看到便明白了!” 虽然不大肯定,但燕铁衣也只好试试白飘云的法子,他亦生恐整死了这樊大空,当前的这条线路一断,办起事来就越加麻烦了。 他们迅速离开现场,而白飘云却在后面耽搁了一会才赶上来,手上更多出一个包卷。 燕铁衣望着白飘云手上的那个包卷,忍不住问:“这是什么?白老?” 神秘兮兮的一笑,白飘云道:“道具!” 燕铁衣不解的道:“道具?” 凑近了些,白飘云道:“等一下我要玩点小把戏,你只要打眼一看就心里有数,倒不是我故弄玄虚,现在一说出来就没有意思啦!” 燕铁衣笑道:“你一个人玩?” 白飘云道:“还得要狼妞帮忙,这丫头片子摆弄这一套玩意比我还更逼真传神,但到时候你可不许笑她,否则她一害躁,就砸锅了!” 燕铁衣道:“在这等节骨眼上,我那里还有心情取笑凑合!” 白飘云目光四转,边道:“得要找一处合适的所在,光线不可太亮,最好带点阴气,再有层薄物衬托的话,就更理想不过了。”—— 第一○三章 阴阳界 似真若幻 这是一个山洞、幽曲、深邃、寒冷,而且泛着一股浓重的霉腐气息。 白飘云对这个地方相当满意,正如他原先所期望的那样,光度晦暗,气氛幽森,虽然没有雾,那种沉沉混混的迷晦,也堪堪差强人意了。 樊大空一路上都没哼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却可断定不是动的好脑筋,问题在于不管他动什么脑筋,在目前的情况而言,他可以说毫无机会。 在进入这座山洞之前,大家都吃喝了一点东西,甚至连阶下囚身分的樊大空也分得了一份;这位“修乐道”对这方面倒是十分看得开,半点不虐侍自己,有吃就吃,有喝便喝,而白媚对他似乎突生了好感,特地将他身上的伤口上药包扎,使他减少了不少痛苦。 然后,他们进入了山洞。 好象吃足喝饱了,伤痛减轻了,樊大空的神经似也松懈了很多,他已露出了倦态,看上去有点迷迷糊糊的不带劲,只一坐下,眼皮子就不容易撑开了。 白飘云连看也不看樊大空,他好整以暇的在和女儿白媚谈笑着,形色轻松得很。 过了一会,樊大空已经沉沉睡去,更且发出断续的鼾声来。 屠长牧哼了哼,没好气的道:“看这家伙,他自己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却吃得饱睡得着,居然了无牵挂的困起大觉来啦!” 白媚笑道:“这才叫‘修乐道’啊!” 燕铁衣道:“白老方才大概在给他的吃喝裹添加了点什么东西吧!” 点点头,白飘云道:“不错,我给他加了一撮分量恰好的迷魂药,而我这种迷魂药却大大不同于江湖道上一般的相关药物,其实只是种催眠及加深昏昏睡眠状态的东西,我这玩意乃是出自秘方特制,催眠仅为初步的目的,然后使人产生幻觉,于精神恍惚迷离中,达到似真似幻的境界,令人的意识在某个过程中,趋向虚茫飘游,无以自主,从而套取我们所要知道的一些事件内容……” 燕铁衣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比诸刑求力逼要高明上许多,不过,是否也有白老所言关于定力上的缺点?” 白飘云道:“若是定力特深的人,意志便也十分坚强,仍能在真假境界或迷离幻觉中,抱元守一,澄清心身,进而辩识精神状况,那就不易蒙混了……” 摇摇白胡子,他又笑呵呵的道:“不过,定力深的角色到底是少,在我这‘奇幻散’之下,还没有碰上个抗得住的人,尤其这樊大空小子,看上去更不像有此火候!” 一边,屠长牧兴奋的道:“原来姓樊的是着了白老的门道,这可好极了,我还以为他是心宽胆壮,满不在乎呢!” 白飘云道:“屠兄放心,稍待我与狼妞便玩上一出把戏给二位看。” 燕铁衣道:“须要多久药性才能发作?” 望了望樊大空的睡态,白瓢云道:“快了,最多盏茶光景!” 白媚一派无可奈何的模样道:“爹,这一遭,我又扮演那种角色呀?” 白飘云沉吟了一下,道:“你还是装那引魂使者吧,记得腔调不要太软太柔,尽量把尾音拖长,脸也得稍稍涂抹点什么,越是逼真效果越大。” 白媚似笑非笑的道:“那么,爹你老人家演什么角?” 拿起身旁的那个包卷,白飘云道:“我演这个。” 燕铁衣好奇的问:“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卷什么东西呢,白老?” 摊开包卷,举在白飘云手上的赫然是一件五彩斑烂并缀着纱带的锦衣,只是这袭原本灿丽鲜艳的锦,此刻却沾满血渍,纱带亦了无飘然之概,乱七八糟的和锦衣黏缠成一团! 燕铁衣道:“可是从那个被我杀死的‘黑图腾教’教徒身上剩下来的?” 白飘云道:“正是,趁着那小子尸身尚软,我赶紧把这套不伦不类的衣裳剥脱下来,也好派上用扬。” 燕铁衣笑道:“我记得白老说过,这乃是一件道具!” 白飘云道:“是道具,我就正要籍着这套衣裳扮演这个死人,而且让樊大空产生一种在幽冥相会的感觉……” 屠长牧忍不住插嘴道:“但是,白老,你们之间的形貌相差得如此之远,又怎生扮得近似?” 得意的一笑,白飘云道:“这就要靠‘奇幻散’的妙用了;人在服下这种‘奇幻散’,不但神智蒙下处在那等幽渺混沌的境界中,连眼睛看出去也是远近一片模糊,而且会有光怪陆离的景像发生,会一见各色诡异的光华旋闪转动,在意识虚脱的状态下,任何物体都被古怪的扭曲、变形,多少一点光线也将被反折映眩得千奇百怪,因此只要稍稍像那个样子,对方就会认定是他思想直觉中接近的对像,服已‘奇幻散’的人,脑筋感觉如果尚能似常人那等清楚灵光,有判断力,就啥名堂也玩不成啦。” 燕铁衣道:“看来,这种药物里含有不轻的麻醉分量,近似给人喝多了烈酒!” 白-云正色:“堪堪相似却不尽相同,燕老弟,有些人喝了酒只会睡觉,任什么精神反应也没有,而‘奇幻散’仍能令人保留部分直觉,更进入虚幻态之中,妙用更见高明。” 朝四周打量着看,燕铁衣道:“到时候我与长牧是否需要避开?” 白飘理云道:“不必,你二位只要朝黑影裹坐,别出声就行了,在那种情形下,他不会注意到你们的。” 倚在石壁上沉沉而睡的樊大空,鼾声更响亮了,呼噜不息里,他好象还在作梦,面孔的表情不时变化,偶而还喃喃呓语着什么。 屠长牧恨恨的道:“只看他这副德性,我就忍不住想拗断他的脖颈!” 燕铁衣安详的道:“别激动,白老的做法,要比拗断他的脖颈更有意义——须知死人对我们是毫无用处的!” 站起身来,白飘云活动着手脚,边笑道:“屠兄稍安毋躁,只一会功夫,你就会知道留着这厮该有多妙,他既为‘修乐道’我们大伙将跟着乐上一乐了!” 幽淡的火光在微弱的闪动着,火苗子显得明灭不定,发出那种青莹暗绿的光华夹带着森森鬼气。 山洞曲折,青灯焰芒的光度映然之外,便是一片深浓的黑暗,诡异的,不可预知凶吉的黑暗。 洞里的空气似也在应合着这样的恐怖气氛,忽然间宛如变得寒瑟了,那是一种冥寂的,妖魅的,就像一双眼睛在虚幻中盯视着你,令人毛骨悚然。 有风在流泻,轻轻的风,风通过壁隙之间,还发出虚渺的啸号,似哭似咽。 于是,一抹纸长的白影幽灵般自黑暗中飘出,模糊的影子偏有一把浓郁的黑发,黑发在拂动,榇含着那随风迎舞的白幡——招魂的白幡。 白影在低呼,声音悠长却透着无比的凄哀:“樊大空……樊大空……樊大空……” 倚壁而睡的樊大空骤而停止了鼾声,嘴唇嗡合,身体开始不停的抖动,眼皮也在一下紧似一下的轻跳。 白影在樊大空身前浮走,一边低呼他的姓名,片刻之后,樊大空终于缓慢而吃力的睁关两眼,带着空茫又迷惘的神色凝视前方,逐渐的,又转向游动的白影。 招魂幡轻扬着,白影慢慢移动:“你该走了,樊大空,我是来接引你去幽冥之府的使者……” 樊大空好象在挣扎,在抗拒,他含混的声音裹有着无可掩隐的恐怖:“不……不……我没有死,我不能死。” 白影的呼叫声更加尖锐了,尾音拉得又长又狠厉:“你死了……他们已经把你毒死了,樊大空,你再要不走,错过轮回转世的辰光,就会变做孤魂野鬼,永无超渡之日。” 双手往虚空中抓舞,樊大空满脸骇怖之色,他瞪着眼,喉头响动着呜咽:“我死了,我……我真的死了么?” 凄颤的声音叉在他耳边绕回:“看清楚,樊大空,这是黄泉道,是九幽路,直通地府冥界,亡魂冤鬼都要经过这一途,你的朋友也在前面等着你,走吧,樊大空,走吧……” 艰辛的站立起来,樊大空的模样似一个梦游者,他哺哺着道:“走吧……是的,走吧,迟早都要走,迟早都要走啊……” 白影摆动着招魂幡,幡下的符指引导首樊大空颤巍巍的打转,只是绕看那幽暗的火焰打转,然而樊大空的表情却彷佛十分劳累,像是跋涉了千里长途那样劳累! 一个锦衣斑烂的身影便突兀的阻挡在樊大空面前,那身影混身是血,看上去猩赤褐红中一团模糊,青线的火苗子似在他的四周闪映,那回眩的光芒,更加反榇出这身影的幽忽虚幻,狞恶裹泛着这般湮远渺茫的悲哀。 樊大空双目突瞪着,喉咙裹‘刻’‘刻’有声:“‘修玄道’四师兄……” 血污的身影腔调低哑又苍凉:“大空,我已经在这里等你根久了,这里很冷,很暗,又很寂寞……” 樊大空绝望的喊着:“四师兄,我们真的已经死了?” 身影在摇晃,看上去像在飘浮:“你看看,你再好生感觉一下,大空,若我们还是人间世上的活人,会有这种浮游不定,飘荡轻忽的触受么?我们业已是无实体的鬼魂了,就像一阵风,一片云,随处幻移……。” 呜咽着,樊大空道:“可是……四师兄,我们死得多冤,又死得多不甘啊……” 血污的影子也在叹息,声调空洞:“不用悔恨什么,大空,这也是生命之神的安排,况且为了我们的灵魂得以安宁,圣主也会替我们报仇,举奉,‘解灵大祭’……” 樊大空怨恨的道:“这只是事后的追补罢了,当时我就三回‘鹰使’禀报,说只凭我们四个人恐怕不是燕铁衣他们的对手,要加派人力支持才行,然而‘居使’不但不接纳我的意见,反而责我没有信心,斗志差,过分高估了对方……” 咬着牙,他悲债的道:“如今可好了,我们‘阿难八修’两死两伤,‘修忍道’五帅兄,‘修奇道’六师兄也受了重伤,这么大的损失,全是‘鹰使’他们的差误与错失……” 血影沉沉的道:“死也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樊大空嘶哑的道:“话是这样说,但我越想越觉不值,那冬双青半路出家,投入我们‘黑图腾教’,只不过几年的功夫,居然已干到五大接引的首座‘血使’,连圣主也将他的不传绝技密宗支‘飞翼手’及‘大罗汉功’授予了他,这一遭更为了他死鬼老子的事,指令我们不惜一切牺牲做到‘解灵大祭’的目标,如今把我们兄弟也坑了个死,四师兄,真叫冤啊……” 影子动了动,低缓的道:“别嚷了,说不准冬首使他老爹的鬼魂就在前面,咱们碰得上亦未可定。” 樊大空摇头道:“‘解灵大祭’之前,谁也不情愿背着个包袱轮回转世,一个弄不好托生到仇家当了儿孙那才倒霉,冬老头儿也不过像我们一样,不知道在那条幽冥路上打飘吧。” 那血影在模糊的光晕里恍浮着,呢喃道:“只不知姓阴的现下如何?” 樊大空茫然道:“一得到‘青龙社’的人追来的消息,‘血使’他们连夜就押着姓阴的走了,连净身仪式也草草完结,这一刻,怕已过了‘石空堡’,出了长城喽……” 说到这里,他又环顾周遭,——的道:“照说,四师兄,我们既已变做无影无实的鬼魂,应该想到那里就飘到那里,如今我倒打算着跟随‘血使’他们一路看看光景,说不定还能返回‘大王庙’一朝圣主。” 那血影苦涩的笑着道:“你这打算只怕要落空,我们现在是尚未着实的孤魂野鬼,且等着过轮回再转一世,如今走的是往地府中的黄泉道,那里任由我们晃荡得?再说,各方全有土地爷,而山有山神,门有门神,水有水神,火有火神,到处都在诸天司管之列,无主无着的孤魂野鬼是没有法子闲逛得的,一个不巧,叫一把邪火或一记神雷炙着,就怕连一缕魂影也不见-……” 樊大空祖丧的道:“四帅兄说得也是,看情形,我们只有暂且磨蹭在这里了。” 影子沉重的道:“也不见得就会磨蹭在这里,不论前程是凶是吉,是好是歹,总得往前走。” 樊大空喃喃的道:“我一步跨能飘出去十几丈,真个晃晃悠悠的不着实,对了,口也不渴,腹中不饥,人变成魂,就是这等模样了,唉……” 血糊糊的身影道:“但盼我们的牺牲,能叫‘血使’如了心愿,否则,死也白死了。” 樊大空沙哑的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这一刻,他们必已出了长城了,说不定就在这一两天便可抵达‘贺兰’脚的‘青林屯’,凑合一番之后,就进入‘格腾里沙漠’。”血影冷淡的道:“‘青林屯’有什么好凑合的!” 樊大空的眼皮子在不住跳动,双顿也在微微抽搐,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也好象突然回忆起“人间世”上什么值得留意的美好事物:“四师兄,你怎的一变成了鬼,连阳世上的事情也忘了这许多?‘青林屯’馆裹,我们不是设有一处‘乐升馆’么?那里有肉有酒,还有些又媚又俏的娘儿们侍候着,这全是给出入沙漠内外负有任务的教友弟兄们准备的,记得年把前我还在‘乐升馆’享受过几天,看来,我是再也没有相同的机会了……” 人影沉默了一下,才幽幽的道:“那也不见得就有多大遗憾。” 樊大空虚迷的道:“你是到了这步田地,才有这种感觉,四师兄,我从没有和你一同在‘乐升馆’逍遥过,但我也听过他们说,说你可爱那个调调。” 人影干咳两声,道:“那是他们瞎扯,我一向不沾荤腥。” 叹了口气,樊大空道:“事到如今,我们业已不是些活人了,四帅兄何必还假装正经,摆架势?鬼还要什么脸面与尊严啊!” 那影子忽然双手掩面,以一种呜咽的腔调——模样似在发出某一种暗号——道:“人成了鬼,莫非就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也担待不起了?” 樊大空难过的道:“四师兄,你别伤心,我原是……” 不待他说完话,一条白影又冉冉出现,招魂的幡引又在飘拂:“走吧,樊大空,该走了……” 樊大空惶恐的叫:“等一等,等一等,我还有话和我四师兄说……” 白影逾前,声音急速尖锐:“冥府之门将闭,各路俱出,樊大空,炼火即炽,霹雳待鸣,再不就来不及了,走吧,快跟我走……” 血影适时隐于黑暗,真好象鬼魂在瞬息间消失踪迹,樊大空不见了他的“四师兄”,顿时嗒然若失,形容懊丧,他抖索着,勉强挪出蹒跚又沉重的脚步跟着白幡移动,还是绕着那堆微弱的火光在打转,樊大空却觉得越走越深幽,越走越近地心了。 迎着朝阳晨露,屠长牧与白媚已把装具整理妥当,随时可以上马出发。 燕铁衣望着他们在工作,洞里,白飘云精神奕奕的大步走出。 白媚转过头来叫:“大当家,我们什么时候走哎?” 燕铁衣笑道:“随时。但你与令尊忙累了一宵,要不要多歇一瞥。” 呵呵笑着,白飘云道:“不累,不累,小把戏而已,我们爷俩驾轻就熟,玩起来松闲得很。” 燕铁衣道:“白老,果是妙法,佩服佩服!” 白飘云咧着嘴道:“老弟你谬誉了,这玩意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燕铁衣道:“白老,其法是否高雅且不去说,但却效果立见,强似许多软硬手段,尤其白老与令媛默契妥切,配合严密,在气氛的烘托与心理的拿捏上,倍见奥妙,否则,我们若想得到这些隐密,不知还要多费多少功夫!” 白媚笑着走近:“我当时好怕你会笑我哟,大当家,只要你一笑,我就玩不下去啦。” 燕铁衣莞尔道:“老实说,看你扮得唯妙唯肖,有板有眼,混身透着阴气,嗓调拉得那等凄怖法,我也几乎便疑置身何处?不但笑不出来,更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呢………” 白媚睁大了双眼道:“果然如此逼真?” 点点头,燕铁衣道:“一点不错,好极了;我只担心白老的‘四师兄’露出马却来,因为我们非仅不明白那‘四帅兄’的个性行为,渊源出身,甚且连他到底是谁事先也不知道,偶有破绽,便会引起樊大空的疑思。” 白飘云道:“这一层燕老弟是过虑了,我说过,只要服下那‘奇幻散’神智和意识便陷入虚茫迷离的状态中,似真似幻,眩惑莫辩;那樊大空一见我穿著的服饰是他‘四师兄’生前的行头,而他又确知他的‘四师兄’早就死了,本能上业已把我当做了他‘四师兄’的鬼魂,他的判断力已经低弱,心智又处于迷幻情形之下,再加上光度幽暗,对空间的错觉,他如何还会考想到真他细节?我反正顺着杆子往上爬,就大概离不了谱啦……” 燕铁衣道:“白老,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白飘云拱手道:“好说好说!” 朝洞里看了一眼,白媚插嘴问:“这小子该怎么处置?大当家!” 屠长牧走过来向燕铁衣比了个手式,掌往下斩。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看,饶他一命吧?” 白飘云亦道:“对我们而言,这厮已毫无价值甚至他那条性命亦然!” 淡淡一笑,屠长牧道:“全凭魁首断处。” 白媚道:“大当家,你倒是挺仁慈的,换了我,就一定不会放过。” 燕铁衣和悦的道:“冤有头,债有主,狼妞,我也注重牙眼相还的公道,也不会忘记仇寻的湔雪,只是,我不喜欢滥杀。” 白飘云严肃的道:“狼妞,燕老弟讲得对,以你的年龄,阅历,经验而言,世间有许多事,尚不是你可以体会且能悟解的!” 俏脸微红,白媚撅着小嘴道:“人家只不过是表达心裹的念头而已嘛,又不是故意编排谁……” 燕铁衣笑道:“狼妞好美,生气的时候更美!” 白媚也笑了,哼声道:“不正经,你!” 在一边的屠长牧,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终于谨审的开口道:“请问白老——那樊大空,在醒来之后,会不会记得这段‘魂游地府’的情节?” 白飘云道:“可能会依稀有点印像,但不会记得太清楚。” 顿了顿,他又笑道:“就好象做了一场梦,梦醒无处寻,呵呵!” 屠长牧满意的道:“既然他不能肯定自己遇着什么,说了些什么,他就无从判断我们可能的行动,暂时对我们发生不了阻碍——”燕铁衣道:“就算他知道他透露了些什么,难道他敢回去向同伙招认?” 于是,迎着朝阳,沐着晨露,他们纷纷上马,还有好长好险的一大段路途呢……—— 第一○四章 风野店 计诡刃毒 天苍苍,野茫茫。 辽阔的原野上空是辽阔的苍穹,腻云卷飞,狂风怒号,那一片荒草杂蔓便顺着风势俯仰,远山渺邈,只有淡淡的一抹暗影起伏于原野的尽头,这里的形势高旷开门像是蕴育看无比的慷慨胸怀,人在这里,心境与意识上都不觉变得豪迈又深远的了。 阳关之外的塞边风光,便是如此浩瀚得动人心脾。 长城之内的锦绣繁华,固然堪加留恋,长城以外的群山大漠,更是气势旁-,意境雄浑,纵使不见江南的雅致,江北的清秀,那种爽落的情怀,也足够令人消受的了。 一条干河旁边,便开设看这么一间荒铺子。 燕铁衣他们一行四人四骑,顶着满身风尘,刚在接近黄昏的辰光赶到了这片荒铺子前。 店掌柜是一个满脸蓄着浓黑胡须的肥大胖子,不待燕铁衣他们敲门,业已抢着掀起下摆两侧扣角的粗布风拥,推门笑呵呵的迎将出来。 店里是几张泛了黑灰的木桌,长条板登,壁上悬挂着好些风干的兽肉及羊皮口袋,气味不太好,尤其是刚燃上的那几盏油灯,烟腻呛鼻,气味就更不好了。 四个人疲乏的坐了下来,黑胡子掌柜也不问他们要什么;管自进去张罗,不一会,已端出一大盘吃食来,一样一样朝桌上摆:半只风鸡,一碟牛脯,一碗羊肉,一碗牛肉,六个拳大的杂面干馍,一串干蒜,外加一大壶酒。 瞪大了眼,白媚道:“喂,掌柜的,你怎么也不间一声我们要吃些什么-就乱七八糟端出这一大堆东西来,做买卖有你这样一厢情愿法的?” 黑胡子掌柜欠看身笑道:“你可得包涵着,姑娘,我这片荒店只有这些东西,客人怎么叫也就是这几样,所以不待各位多耗精神,我就凑合着先上啦,” 白飘云笑道:r狼妞,迁就点吧,这里比不得在家,那有这么些心中中意的?” 摆开几只粗碗,黑胡子掌柜拿起酒壶,一一为各人面前的碗里注酒,边咧着嘴道:“各位贵客,我店里的吃食,虽说看上去粗,味道却还不差,人家货卖一张皮,外头看是光鲜,内里不见得受用,我的东西包管实在,量足质美,地道得很,价钱亦格外公道。” 燕铁衣向屠长政点点头,屠长牧伸手入怀摸出一截两寸来长,晶莹乳白的羊角状对象来,他捏着这东西的尾端,逐一在酒菜中试过。 黑胡子掌柜不解的道:“呃,客官,这是什么啊!” 白媚格格笑道:“加点我们自携的味料罢了,掌柜的!” 屠长牧收起这只专门检验毒性的“白犀角”,笑道:“干净!” 于是,大家开始喝酒吃菜,白飘云啃看一片牛脯,细细咀嚼下,不觉连声赞道:“不错,嘿,果然够味,” 黑胡子掌柜连忙又替他添酒,笑着道:“我可不是夸口吧?这也是你老的牙口好,越嚼才越出滋味!” 燕铁衣撕下一块杂面干馍塞进嘴里,抿看唇道:“掌柜的,这店里,只你一个人?” 黑胡子掌柜笑道:一个人那里忙活得过来?我还有老婆孩子帮忙,老婆在后头掌灶,我儿于方-才出去盘货去了。” 燕铁衣道:“这附近也有东西买?” 黑胡子掌柜道:“不过是收些兽肉杂粮,其它日常使用的物品,就得到前面-木盆沟”去买,隔看好几十里地哩。” 白媚跟着道:“店开在这种荒僻地方,掌柜的,生意可好?” 黑胡子掌柜十分知足的道:“好当然是不会很好,但也过得去就是了,从出关到-贺兰山’,走这条路的客商不少,照顾我们生意的也多,每天少说也有个三五起买卖好做,我这店里人口简单,支应不大,凑合着维持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白媚笑道:“你倒很想得开,我说掌柜的。” 在肩上搭着的抹布上擦擦手,黑胡子掌柜无可奈何的道:“想不开又怎的?一无家财,二无学识,能平平安安的混口饭吃就算不错了,还能盼到那里去?” 白飘云干了一口酒,又嘘了一口气,才道:“这里可有留宿之处?” 黑胡子掌柜道:“实在对不住,店小,没有替客人准备客房,不过各位若打算在这里歇息一宿,赶收了生意,几张桌子塔并起来,堪堪也可当做床铺凑合一晚,就是太简陋了点,恐怕殆慢了各位。” 燕铁衣道:“前站太远,掌柜的要不嫌打搅,我们就在这里凑合一夜吧,虽然不算舒坦,总比在野地吹风受冻强些!” 点着头,白飘云道:“我赞成,其实我不用床,跌坐一夜,足够恢复疲劳了。” 燕铁衣道:“长牧与我,亦可仿效此法。” 白媚娇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躺不睡,我没法子睡着!” 吃完了,店掌柜匆匆收拾残余,又为他们用敲下一角的茶砖泡了一大壶茶,茶味欠佳,可是热腾腾,烧滚滚的,足以去腻消食。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黑松于掌柜由灶间赶出来,微觉意外的咕哝着:“这么晚了,还会有生意上门不成?” 等掌柜的启开门,一般子冷风跟着吹袭进来,同这阵风一起进屋的,另有三个不速之客,一个形色苍白,身材高瘦,另两个却全是腰粗胜阔魁梧大汉。 黑胡子掌柜赶忙躬腰陪笑:“喝,三位顶着这阵风可真叫够受,快往里请,我先沏上茶,稍等再替三位拿些吃喝。” 三个人在角落处坐下,三个人盘踞三方,连正眼都不向这边瞧一下。 他们都穿著黑色罩袍,都有着浓密打簪的头发,都一样表情冷肃僵木。 当然,燕铁衣等人立时有了戒备,眉目相传,谁也没有出声。 黑胡子掌柜又端着一大盘相同的食物走了出来,这一次,他身后多跟着个半大小子,十六七岁的模样,和掌柜的一般又粗又黑,脑袋瓜子扣了顶破毡帽,嘴唇厚厚的露着一抹憨笑。 白媚笑着开口道:“掌柜的,这位敢情是你的少爷?” 脚步移动着,黑胡子掌柜忙道:“那里承当得起少爷两个字,这就是我那没出息的小畜生!” 说着,他一边将盘中的食物往另一桌上摆,边转头吆喝:“癞狗子,还不快给桌上的贵客莱里添水?” 那半椿子结结巴巴的道:“这……这……就添……了爹。” 提着水壶,癞狗子傻傻的蹙到桌前,双手给燕铁衣他们茶里加水,他身于磨磨蹭蹭的迥转着,看上去实在笨拙。 突然间,他像一下子失手,偌大一只赤铜壶便整个拨翻摔落,滚烫的大半壶开水顿时热腾腾的洒向燕铁衣等四个人! 癞狗子似是也吓慌了手脚,他惊叫着往后质跳,偏偏倒撞向白媚身上。 滚腾的开水在一片霜气中四溢,白媚本能的跃起,并双手扶引癞狗子撞来的身体,彼此的距离异常接近! 接近到几乎贴在一起,这看来傻乎乎的半大小子竟猝而右肘猛捣,白媚在不防备之下,心口上挨了重重的一记,她痛得往前俯身,癞狗子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柄匕首已对着她的后颈条刺下来! 雾气迷漫中,燕铁衣的一只脚自斜刺里暴飞而至,堪堪踢中癞狗子的手腕,匕首虽然偏斜,却仍旧闪耀着寒芒下落,只是,原来刺向白妮后颈的这一记,失了准头,斜斜插进了她的左胁─ 掌势有如霹雳般震撼,屠长牧身影飞旋下那癞狗子已打着跟头翻滚出去,满嘴的鲜血狂喷! 暴叱着,屠长牧如影随上,掌力幻闪,起似啸,他安了心要活活劈死这头癞狗! 黑胡子掌柜长号着连爬带滚的扑了过来,口中哭叫:“客人饶命,客人馈命,这是我唯一的儿子啊…… 屠长牧又急又气的怒吼:“滚开一边,不然连你一起毙在掌下!” 黑胡子掌柜紧搂看自已道口里溢血,脸色泛灰的儿子,一面以身相护,一面泣求:“饶了他吧,客人,我只有这一条根,只有这一个指望。” 那边,白飘云也楼着他的女儿,白媚身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微弱的呼吸应合着他悸动的心跳,望春女儿惨白的面容,他凄然摇头:“我也只有这一条根,只有这一个希望……” 燕铁衣没有任何动作,他只冷锐的凝视看角落处那三个不速之客,此时,那三个人都已经站立起来,面对向这边。 身形削瘦,脸容苍白的那个人毫无表情的开了口:“这店掌柜与他浑家,皆不是本教中人,姓屠的,你不必难为他!” 屠长牧霍然转身,双目血红:“又是黑图腾教?” 那人峭厉的道:“不错,又是黑图腾教”。” 屠长牧满口钢牙挫得“刻”“刻”直响,他怨毒的道:“看来,这圈套也是由你们布下的了?” 那人木然道:“一猜便着!” 深深吸了口气,屠长牧伸手点着对方:“今晚上,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一个也别想!” 苍白的面孔上是一片苍白的杀气,那人生硬又桀傲的道:“这和我要告诉你的话一样;屠长牧!” 燕铁衣走到白飘云身侧,检视了白媚的伤势,轻声道:“狼妞的伤不轻,却要不了命;目前要注意莫使她失血过多,白老,你护着她就行,其余的事由我和长牧来承担!” 微微点头,白飘云强笑道:“小心了,燕老弟!” 对方那两名彪形大汉中生了一双虎目的那个踏前一步,粗暴的道:“你们把老七弄到那里去了?” 屠长牧阴沉的道:“那个王八蛋老七?” 虎目大汉咆哮道:“-修乐道”樊大空,你们把他如何谋害了?” 冷冷一笑,屠长牧道:“原来是那个不中用的东西,宰了,早宰了!□ 对方神情更形泞肩,两眼瞪突:“尸体呢?” 屠长牧轻蔑的道:“喂狗啦?” 额头上暴起青筋,唇角也在不停的抽搐,这人的模样就似发了狂:“你也活不了的,屠长牧,你的身子也会被拿去喂狗,会一块一块的分割开拿去喂狗!” 疏淡的眉毛往上轻挑,屠长牧道:“试试看,小辈!” 虎目大汉怒吼一声,身形暴挫,正待蓄势而发,那面色苍白的人物却突然摆了摆手,缓缓的道:“不用急,先传信息出去,这一遭,可不能再有疏失。” 于是,另一个大汉迅速从腰板带上抽出一只小巧黄润的竹笛,凑唇而鸣,发出一阵十分清亮婉转的声音来……像百灵鸟儿在叫。 屠长牧的身躯突然弓起,只见他弓背的同时,人已怒矢般射出,沉重的掌力随着他掠动的过程,有如一连串无形的巨槌回转扫击,吹笛的大汉慌忙躲进,满室的桌登业已散碎迸裂,四扬八-─ 虎目大汉暴叱着扑上,一对三菱剌闪缩如蛇,照面间七十七剌猛扎屠长牧,却未够上有效距离时,便被那溜旋雄浑的掌力逼开。 面色苍白的那人冷冷喝道:“大力金刚掌,你们小心他的正面劲道。” 三菱剌抹过屠长牧的颈侧,他以一种极为古怪的蕃姿势原地折转,抖起一掌宛若电光淬闪,虎目大汉奋力跃窜,仍旧吃那股暴烈的力道边缘扫过面颊,打得他七八颗牙齿含血喷出! 几乎只在虎目大汉吃瘪的-那,屠长牧的双手已经掠击,盖住那苍白人物的周围五尺空间,如雷的劲力,兜头军顶砸下来! 那人原地不动,双手伸缩,一道水邻邻的芒带银虹也似的飞卷而出,泛着流灿的波光,透着森寒,好一手漂亮的招术……以攻为守! 屠长牧大鸟般腾挪;心中已有数─眼前这个人,大概就是“黑图腾教”中上台盘,摆脸面的正角色之一了! 吹竹笛的那位此刻亦已缓过气来,他那只小巧泛看黄润光泽的竹笛,硬是还咬在嘴里,一柄链子斧却霍霍有声的飞劈屠长牧。 于是,屠长牧便是以一敌三了,燕铁衣并没有助他一臂,任由这位“青龙社”的第二号人物独力奋战,而众寡悬殊之下,屠长牧毫无惧色。 这间阔幅不大的野店-如今已被折腾得一塌糊涂,东西散裂了一地,吃食遍洒践踏,原本就简陋不堪的陋店,越加狼藉破败。 四条人影在搏杀,在穿走;在争斗,在不停的掠闪,虽只开始了俄倾,却已有着多次生死般的遭遇燕铁衣仍然毫无动作,他在等待,他已奋备了全身的功力在等待,他要等那些再来的敌人,尽力一击而歼。 前后的门窗骤而响动,十八个光头彩衣的怪异人物,形同疯虎般冲了进去,他们长刃眩亮,杀气腾腾,人人都是一副拚命的架势! 于是,长短两抹寒光便在这时交并成一个闪团的十字,闪团的十字又突然分裂成无数个十字……光焰颤泄的十字,以锋利的叉口组成的十字,十字光芒低般的弹射,又如此隼厉的飞旋! 十八名光头彩衣的汉子只是眨眼间便修号着倒下去六七个,腥赤的血雨喷溅起落,在晕黄暗淡的灯影下,凝映出一片奇幻可怖的景像。 燕铁衣恍同未见,身形暴起条落,“太阿剑”的芒辉搅舞起数十道莹丽晶灿的匹练,“照日短剑”的锋尾四射纷掠,有如一条条钻窜扑噬的毒蛇-闪动着傧折寒光的毒舌,噬人无救…… 尽管竭力挥动着手上的兵又拦架,尽管拚命躲避,那浩荡有如江河般的匹练,却无边无隙的交织卷着,那毒蛇也似的冷芒更在穿剌着吞噬着,一-那间,十八名光头彩衣大汉只剩下了两个,而且还都受了重伤! 肩头上冒血的一个彩衣汉子惶然复退,口中不禁骇叫:“达心法师,弟子撑不住了……” 那脸色苍白的人物早已目睹颓势,却仍深沉冷静如故,他手上一柄五尺缅刀挥斩如电,舒卷疾厉,语气也一样的森寒。阿难八修技不如人,莫非志道亦不堪比拟?” 另一个眉梢淌血的彩衣大汉恶狠狠的腾了自己同伴一眼,愤怒的道:“老八,拿出点骨气来,至多也不过死字一个,转到下世,说不准比这辈子犹要逍遥快活!” 那位“阿难八修”中敬陪末座的仁兄,干涩的吞咽着唾沫,面颊肌肉在不住痉挛,他直着一双眼珠,强挣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是,三师兄,豁上也就罢了。” 燕铁衣斜睨着另一边,淡淡的道:“长牧,摆得平么?” 掌势若雷如电的屠长牧沉声响应:“魁首放心,至少也能圈他们个个死!” “太阿剑”的尾芒莹莹闪晃,燕铁衣皱着眉摇头:“荒陲野教,到底见识孤陋,妄自尊大,就凭这几块料?居然也敢派来狙袭我们,真叫不自量力,贻笑大方。” 眉梢见彩的那位“阿难”弟子“格登”一咬牙,双目血光漓漓:“你且莫得意,姓燕的,就算眼下这一遭扳不到你,你也断断活不出格腾里沙漠!” 燕铁衣道:“即使我活不出格腾里沙漠,却也比你要活得长久,因为,你甚至不能活着出这片野店,说不定,你还不知道能否挨到喘下一口气。” “气”字与“太阿剑”骤射的光束同时暴起,眉梢带血的那一位半声惊叫还噎窒在喉咙里,业已慌不迭的猛向后抑,手上一对熟铜金瓜槌奋力并击,却在双槌震碰,火星直溅中尖号出口……“照日短剑”正拔自此人的右胁,洒起一溜血珠子赤艳艳的向空! “阿难入修”中的那位老么狂喊着冲了过来,却突而发现眩亮的剑尖早已迎指自己,他的大砍刀打横硬架,而原来平指直伸的剑又竟又不知何时到了他的小腹了。 大砍刀急往下落,冷芒微问,敌人的利剑又已失去踪迹,大汗淋漓下,这位八修弟子拚力-肩跃转,身形的旋动,却刚好撞上了一件尖锐的东西,那东西有如一条火红的烙铁,猛一下戳进了他的胸口,也戳得他的肺腑-那时缩拳成一团! 恐怖的瞪视着短窄的“照日短剑”自他胸前的肌肉中抽出,跟着剑身的滑脱,他觉得整个体内的热力也一下子泄空,他觉得好冷,有如掉在冰客雪坑内那样冷撤心肺,更觉得那样虚脱,那样孱弱,连站都站不住了。 燕铁衣轻喟着,默默注视他的对手弯身,屈膝、踏倒,他没有什历特别的感触,他只是有些奇怪,奇怪“黑图腾教”怎会派出这等的角色来上阵来对阵? 莫非真如他先前所说,这个邪教是弄不清行情,掂不透他们的份量么? 突兀一声“哗啦”!巨响传来,燕铁衣迅速侧苜探视,堪堪看到一个瘦削的背影正破窗而出……居然是那方-尚不可一世的达心法师! 屠长牧大骂着待往外追,却被那两名八修弟子拚死拦阻,燕铁衣冷冷一笑,动作宛如闪动,只是那么一晃,已经穿帘而出。 风打着忽哨掠过大地,掠过人们的脸颊,冷锐削劲,而大地是一片阴黑,一片晦暗,燕铁衣发现那达心法师的身影竟在这须臾之间,已奔出十余丈外! 略一考量,燕铁衣猛力飞掠向前,他打算截住此人,至少,能够多解决一个对方的好手,便也等于替自己这边减少了一分阻力。 这一追,他才发觉,那达心法师的轻身之术好高!—— 第一○五章 献命崖 迷踪断魂 在恁般的黯淡裹,那达心法师的身形便有如一头怒鹰般逆风飞翔,隐约能以看见他的衣袍拂动,每在一遭拂动里,便又掠跃出去好远。 燕铁衣毫不放松的衔尾疾追,他微侧著身体,双臂连连挥舞,足踵用力撑弹,人就一次接看一次的往前胜射,迅捷得彷佛将连串移棚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只见这边的形影晃问,即已叠印到那一头了。 风呛得人口鼻间的呼吸都是如此窒重,尤其在迎风奔掠的时刻,势于急,速度快,那扑面而来的力,直能将人的一口气倒逼回肚腹中去。 蓦的,达心法师竟在前面停住了脚步,更缓缓的回转身来,夜暗中,目光闪烁的凝视看自後急速接近的燕铁衣。 达心法师这时的神色十分怪异,他非常沉著;非常冷静,形态之间尤其笃定雍容,了无一个逃命者该有的那等惊慌之状! 一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燕铁衣立即有了警惕,他益加注意四周的景物地势,却仍然身法决不稍缓的飞跃临近。 於是,他们面对面的站住了,相隔只有六尺。 苍白的面孔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惨淡,但惨淡的只是颜色,却非神气,达心法师定定的看著燕铁衣,冷峻的开口道:“你如此急迫的追逼於我,燕铁衣,可见你心性之狠绝,你是执意要置我於死地,嗯?” 燕铁衣沉缓的道:“自然不是追上来同你叙旧攀交。” 点点头,达心法师道:“因此,我亦了无遗憾了。” 燕铁衣道:“这只是你的说词而已,朋友,其实大可不必。” 达心法师加重语气道:“我不是你的朋友,燕铁衣,我是黑图腾教的四大法师之一,我的法号叫达心,达於心志之意。”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我知道你叫达心,你的属下已经这样称呼过你了。” 夜暗里,达心法师的目光眨出两点莹绿色彩,宛若豹眸狼瞳:“很好,燕铁衣,既然你已经打定注意要斩尽杀绝,就不能怪我们不给你留馀地。” 燕铁衣道,“我已经告诉过你,这只是你的说词而已,这原是你们早已安排好的诡计,早就决定施的步骤,事到临头,又何须冠以他由?雪恨复仇,只是江湖上的惯见行径,牙眼相还也就是了,犯不上再做编排。” 达心法师冷冷的道:“什历时候,你才发现这是我们定下的计谋?”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在你停下身来的时候。” 一丝残酷的笑意浮上了达心法师的唇角,他缓缓的道:“你还不算顶机灵,燕铁衣。” 燕铁衣苦笑道:“我也知道稍迟了点!” 达心法师道:“人间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差之毫厘或必须要洞烛机先的,否则,那怕晚上一步,也就和再转轮迥无异了。”燕铁衣颔首道:“你说得不错,但就眼前的情况而言,我认为还不至於险恶到这步田地!” 摇摇头,达心法师这:“过度的高估自己,也是一种悲哀,愚昧的悲哀!” 往前走近了一步,他又接著道:“黑图腾教不是一批乌合之众,更不只是些单纯崇信神鬼之说的无知教民,我们有组织,有思想,有判断能力,更懂得江湖道上那一套正邪技俩,因此,我们若设计圈围你,便多少有几分把握,燕铁衣,我们知道你的能耐,是而我们便不曾小看了你,凡是可以上场子陪衬你的,我们皆做了足以与你相称的挑选!” 拱拱手,燕铁衣笑道:“真个承蒙高抬了。” 忽然,他觉得这里的风势似乎减弱了很多,而实际上,风势并非现在才形趋缓,自他站在此地开始,风的威力已经被屏阻了。 他们止足之处,是一片陡削的石壁之前,石壁并不高,却十分古怪的矗立在那里,宛如一面,呃,巨大的墓碑! 燕铁衣不禁心里有些发毛,先前他早经注意过周遭的地形,却端端忽略了立足处的高亢背景居然是这么一个情况,先前只那黑暗的一瞥,到目下才知道形势相当险恶。 达心法师深沉的道:“这里也有个地名……” 燕铁衣没有做声,燕铁衣在猜测著会是个什么样的地名。 似是能洞彻燕铁衣内心的想法,达心法师接著道:“献命崖很恰当吧?”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不错,很恰当。” 达心法师不悦的道:“我却不明白有什么可笑之处。” 燕铁衣仰头端详了一阵,仍然笑看道:“很好,献命崖问题是不知道我们双方谁要献命?” 一指燕铁衣,达心法师冷锐的道:“当然是你!” 那股削劲的锐气便接在达心法师的语尾之後,以惊人的速度骤然来到,由上而下! 虽说是早有防备,燕铁衣也不得不承认这股锐劲来势之强悍与凌厉,几乎甫见空气波动,那种尖突强硬的压力业已触体! “大阿剑”的光芒打横飞映起一条匹练,当精电幻闪的一刹那,燕铁衣人已侧旋出七步开外。 於是,削崖上另有一抹黑影朴落,而来势之快犹胜前者,只见形影微晃,身体已到了燕铁衣左面五尺之外,银灿灿的索链状家伙,居然卷到了燕铁衣脖颈,方始间得那阵“哗啦啦”暴响! 真是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强。 燕铁衣原地不动,上身猝晃,那银亮生辉的玩意挟风带劲;擦看他头边掠过,乖乖,竟是一条粗若儿臂般的大铁链! “太阿剑”拄地,燕铁衣凝眸注视这两个从崖壁之顶猝袭自己的人物—— 站在左边五尺之外的一个身高八尺,腰似水桶,肌肤漆亮,却偏生满头白发,披拂两肩,衬上那一对铜铃巨眼,狮鼻海口,活脱就是一尊黑金刚现世,狰狞威猛得叫人打心里起寒栗! 另一位便靠在达心法师之侧,个头不高,却壮实得紧,光秃的头顶上尽是斑斑疤痕,凸突陷凹,鹰疬纵横,像一块犁坏了的田,更似那一个桀拙的剃头学徒错把他的脑袋当西瓜割切了,丑恶得很。 两个人全穿看一袭同色同式的黑袍,除了身材迥异,白发与黑发之外,流露在两张人脸上的残酷神色及阴鸷表情,却并无二致。 达心法师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十分恭谨,他微微躬身,左掌高举齐额:“达心见过大法师,三法师。” 那黑金刚似的大法师声如洪钟般道:“其他的人呢?” 达心法师低声的道:“恐怕凶多吉少,阿难八修四名弟子,大约全垫进去了。”那大法师斑白杂花的倒人眉往上轩动了一下,粗暴的这:“为了诱这孽障入壳,我们的牺牲倒是不小!” 嘿嘿冷笑,三法师道:“也没什麾,早死早转世,说不定也是他们的福气,只要将这个畜牲逮住一并献祭解灵,就足够补偿损失而有馀了!” 这两位法师,一口一个“孽障”,一句一个“畜牲”不由听得燕铁衣心火顿炽,怒气上冲,但他却仍能压制,表面上再展露出那等可爱的笑压来——如童稚般纯真无邪的笑魇。 那三法师怒喝道:“看这该死的畜牲,他居然还在嘲笑。” 大法师的一对牛眼死瞪著燕铁衣,恶狠狠的道:“你笑吧,孽障,趁你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你不妨尽情多笑,我包管你笑不长久了……” 轻轻旋动著“太阿剑”的剑柄,燕铁衣神态安详的道:“阁下是黑图腾教的大法师?” 铜铃般的巨眼暴睁,那黑金刚雷鸣也似的道:“你不知道本教的首座大法师就是我?” 燕铁衣道:“阁下这么一说,我自然就拜识了,嗯,达天,上达天听,这个法号起得颇有几分意味。” 达天法师大喝道:“你懂个屁!” 笑笑,燕铁衣一指那斑顶的三法师:“大法师叫达天,二法师可能称达地,三法师叫达人,四法师顺法成章就乃达心了,我说达天大法师,我猜得可对?” 达天大法师凶横的道:“你说得不错,但这并非表示你有什么过人的聪明,只要稍有几分知识,谁也编排得出来!” 燕铁衣道:“大法师,在你们动手对付我之前,我有个问题,是否可以提出来请教?” 三法师达人叫道:“不用和他多罗嗉,大法师,我们且先做翻了这畜牲再说!” 达天法师挥了挥手,道:“你要问什么?” 燕铁衣笑容可掬的道:“我想请教——我的属下阴负咎如今可还活著?还是业已被各位解灵了?” 达天法师突然大笑:“问得好,姓燕的,我可以告诉你?那姓阴的孽障已经进入格腾里沙漠正往大王庙方向押送中,但他一时半时还死不了,因为他得等等——” 燕铁衣道:“等待什么?” 笑得更狂更响了,达天法师指著燕铁衣:“他在等待你们,尤其是你,姓燕的,你们要一起献祭解匾,同转轮回,你们不到,他独自一个人上路岂不太过寂寞?” 点点头,燕铁衣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可越发要尽早赶去了!” 一拍胸腔,达天法师大笑道:“我们就是来迎接你的,燕铁衣,很可能到了献祭解灵那天?便由本大法师亲自服侍各位超脱苦海,再证来生。” 燕铁衣道:“这却不必了,因为我们对这辈子都还留恋得很,不想这么快便赶赴来生,如果各位法师汲汲此愿,在下我倒一样可以效劳,由我亲自服侍各位法师转世投胎,只不过歉难保证各位法师下辈子转或那一类的禽兽畜牲罢了!” 达天法师呆了一呆,一呆之後,又猛的跳将起来,嗔目切齿,石破天惊的吼叫:“好业障,好一个孽畜?好一个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你竟敢出言讥诮讽辱本教法师,真正不知死到临头,本大法师就在献祭之前先摄你三魂中的二魂.也好叫你知晓口舌伤人的报应!” 燕铁衣笑得十分有趣:“说老实话,黑图腾教真是一个荒唐怪诞的宝贝教,由一个莫名其妙的糊涂教主,率领著一批岂有此理的白痴教徒,妄行那不容於天下教义的罪恶行径,亏你们似模似样,奉之如圭臬,真正疯狂加上无知,达天法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凭看你们教中所信奉的那些邪密魔魂来奈之於我!” 达天法师神色大变,语声并自齿缝:“燕铁衣,你马上就要九雷殛顶,神形俱灭,立时就有诸天七十二神佛,请地九十六魔尊,齐齐道来天兵天将,妖魔鬼怪外加厉鬼怨魄,将你用细仙索,伏魔枷,四钻马蹄绑个结实,叫你生死不得,呼救不灵,再以丹炉炼火相炎,用石山重岳而囚,七七四百九十年令你难见天日——” 差一点喷出了隔宿之粮,燕铁衣抚著胸腹道:“达天法师,假设你只想用这套胡说八道来慑伏於我,只怕你就是白费功夫了,我可以受炙,亦或被囚,但却须要你们自身有此能耐,托诸那虚无飘渺的故端异说,岂非愚蠢得可笑?” 当破空之声突然裂帛也似响动的一刹那,实质的锐力已经将要接触到燕铁衣的身体,他的舌尖尚在字韵上转动,“太阿剑”已从地面反弹,那淡微的光孤轻眨,“当”的一声脆击,达人法师那只三尺长短,乌黑油亮的焦钢“穿心竣”便斜斜荡了开去! 黑闪闪的梭影往旁一斜,达人法师身形猝翻,那“穿心梭”竟又在一个翻拐下快不可言的再次反刺而回! 这时,达天法师狂笑如雷;银光璀灿的大链子彷佛一条怪蛇般,兜头罩脸的卷向燕铁衣。 晶芒突爆似一个炸碎了的琉璃球,以各种不同的光之组形,挟著尖削凌厉的劲力向四面八方并射弹. “太阿剑”的锋刃便隐含在这若干不同的光之组形里,既密又强猛。 达天与达人两个法师分掠向两边,而达心法师就在这便刻之间连刀带人穿剌而至,他的缅刀抖劈若虹。 燕铁衣的剑幻成了一个大圆,一个以光为外沿,又为衬里的大圆,寒胄冷焰在圆内交织穿舞,并合成澎湃激涌的青蓝异彩。 瞬息里,达心法师的缅刀便像中了邪般疯狂跳动扭曲,连带他的躯体也在翻滚抛腾,并且,有密接震耳的金铁撞碰声点缀。 达人法师的脚步倏忽踩动,非常怪异的踩动,只见他的两脚交互错杂的交移盘走,他的身形便不月思议的有如一抹烟爨般晃闪不定的欺逼进来,更且一连躲开了燕铁衣的六十九剑! 似乎达人法师的身体果真变得有形无质了。似乎他确然已幻成了一抹烟雾! 燕铁衣飞快闪移,剑又像屏幕般排列。 达人法师的影子似鬼魅环绕,接般飘忽,又活般轻悠的围看剑幕之外打转,总是在剑叉的空闲游动,在锐气不及之处进退,好像,呃,他的实体已和空气融为一片了。 灰头土脸的达心法师自地下一跃而起,他双目凝聚,双手紧握缅刀,缅刀软软下坠,像一条死蛇。 责则这绝不是一条死蛇.它仍在微微抖动,仍在闪眩出那样凛凛的冷芒,显示出它随时准备扑噬,而且,将是以致死的一次扑噬。 大银练当肩一挂,达天法师酷烈的笑看:“姓燕的,密宗迷踪步”的精妙,你可要好生体验体验了-” 燕铁衣没有出声,他是在体验,全神贯注的在体验,确切的说,他亦已多少有了点心得。 这“迷踪步”的施展相当奇妙,它是由脚步起落的交替,做看违反力道惯性的移动,不可用寻常的劲势反应来预测其可能方位,它的变化复杂诡异,速度快如电闪,人一旦踩起这种步伐,就轻灵飘忽得难以捉摸,用这步伐的基本特性,再加上本身的提纵术修为,配合手眼的运用,即可发挥极大的缠敌效果而往往,身法的施展恰当,也是斗杀致胜的要件之一! 不过,“迷踪步”也有它无法过全的弱点,它能以令敌人分心,可以在出敌意外的角度进展,更能加速其对敌攻击的闪避,然则,它怕的却是一个“快”字,只要对方的身手比其步伐运用更快,“迷踪步”的效验就要大打折扣了。 现在,燕铁衣已经查觉了这一点。 他查觉的原因在於他使用的剑幕。 每一剑的刺出只是个别的速度运动,再快也快不过剑锋的并排成屏幕,刺出的动作是攻击,是单一的连续,而排列则是防卫,是整体的组合,燕铁衣发现当他攻击的时候,对方竟能完全躲避,但当他防卫的辰光,敌人则难以突破,只能在剑幕之外旋转,这已证明,“迷踪步”的速度超他的剑刺的速度,却逊於他剑锋组合成幕的速度。 挺是,燕铁衣知道他已找著对方的破绽了,高手相较,破绽的显露堪堪亦就是失败的前兆。 燕铁衣有法子破解对方的“迷踪步”,他觉得他已胜卷在握。 达天法师又在咆哮:“要快一点,达人,早早搠翻了这厮,我们也赶回去交差!” 达人法师身法越快,“穿心梭”在他手上宛如随时可以飞出制敌,他冷凄凄的道:“姓燕的只剩招架之功了,看他尚能撑到几时!” 陡然间,燕铁衣往後跃退近丈。 达人法师如影随形,往前直逼,一边叱喝著:“想逃?” 达人法师朝前一扑,燕铁衣的身体已在一个狂疾的翻旋下幻成一道光柱,一道滚桶也似的光柱,这道光柱并射著耀眼的冷电精芒,以至极的快速迎射而来。 不错,“身剑合一”。 锋刃急速挥动而成的剑术功力显示,它是攻击,也是防卫,却争在一个“快”字,快得令人不见剑形,不见人影,快得又口与叉口之间仅有光芒的闪映连卫,当然,这是剑法的至高修为。 达人法师的厉嚎,彷怫将一头浪投入了火坑里,叫得低般恐怖,痛苦;号得如此惨绝又断断肝肠。 银亮的大铁链凌空劈砸,锋利的缅力奋力暴剌。 血肉在抛掷,在喷溅,达人法师的“穿心梭”蹦跳起老高,滴溜溜坠向夜色里。 滚掠的光柱与劈落的大银链,与暴刺的缅刀相撞击!芒彩眩动,火花四扬,连串的密响有如那一阵隐隐的轻雷。 达天法师连著七八个空心筋斗倒翻而出,在每一次的翻腾间,皆见血雨洒落,他的面颊,胸背,赫然纵横交列著十七条伤口! 贴地滚移的是达心法师,他的一只左脚早不知去了那里,手上的缅刀更是缺痕斑斑,不像缅刀,反倒似一把齿锯了。 燕铁衣依然以剑拄地,依然展露出他那一抹金童也似的微笑,只是,微笑漾在苍白里,微笑沁在隐隐的冷汗中。 他的敌人并不知道他右胸的瘀痛,不知道他胁侧的刀伤,温热的鲜血,正顺看他大腿裤管往下流淌打了几次踉跄,达天法师一抹满脸的猩赤,椎心刺骨的狂号:“我们忘不了,燕铁衣,我们、永远忘不了你这狠心狗肺的牵障所犯的罪恶,种下的仇恨,我们誓必将你挫骨扬灰,将你神形俱减!” 淡淡一笑,燕铁衣道:“真是可惜,诸夭神佛,诸地鬼魔都不帮助你们,而迷踪步的精妙亦显然不够精妙,达人法师只怕要到黄泉地府再加研练了。”!白发上沾善血迹,乌黑的大脸在抽搐扭曲,达天法师的一双眼珠子差一点就突出了眼眶:“我以黑图腾教的图腾赌咒,燕铁衣,我要不雪今夜之耻,我就永生沦入苦海,不得转世!”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保证你很快就有这个机会,或者现在我们仍继续下去?” “克崩”一咬牙,达天法师吼道:“报应就要降临到你头上,燕铁衣,你躲不了,逃不掉,我会生啖你的肉,活吸你血,燕铁衣,你等著,我必定做到。” 庞大的身形打著弧度掠走,达天法师犹未忘记带走了业已难以行动的达心——只是没能带走达心那只失去的左脚。 直到对方的踪影完全消失,燕铁衣才轻轻张嘴,吐出一口乌紫的瘀血,他用衣柚拭去唇角的血渍,缓缓将剑归鞘,然後,一步一步离开,每一步,全留下一个血糊糊的足印——他也知道那举步之後的血足印,但他更知道敌人不会看见,至少,天亮之前对方是不会察觉的。 风势陡强,那么削劲的吹括著大地,燕铁衣侧顶著风行向野店,他不曾再回头端详那处“献命崖”;因为事实业已证明,献命的不是他,既不是他,何堪留意或伤感? 小小的山拗子,山拗子外是密密的林丛,山脚子後,则是雄壮辽阔的“贺兰山”山脉,一望无际的. 贺兰山山脉。 白媚闭看眼侧躺在一块柔软的兽皮上,燕铁衣也斜依在那棵枯树的树边,如今,他右胸的瘀伤已经服下了活血通脉的药散,胁间伤痕,亦早抹上金创药且经包里妥贴,目下他只是趁这点有限的时间休歇一会。 白媚伤得不轻,但却要不了命,然而若要她玩枪弄棒,像寻常一样要硬的,三两个月之内只怕是谈不上了,这狼妞,如今温驯得好似绵羊。 屠长牧走过来,伸手摸了摸燕铁衣的额头,十分满意的笑看道:“还好,没有发烧,假如明天也像这样,魁首你的伤势就大可放心。” 燕铁衣朝侧卧那边的白媚呶呶嘴,道。“我自己的伤自己心里有数,不关紧,倒是狼妞不要生什么变化才好。” 刚待过去替白媚加件毛毯的白飘云不油匈呵笑了起来:“我说燕老弟,狼妞包管没有问题,你可别记挂她,只要你自己不碍事,那就是谢天谢地,上上大吉了。” 燕铁衣道:“你不知道,白老,昨晚狼妞遭到暗算的那一刹那,我表面上沉得住气,内心裹可急徨得紧,我宁愿自己挨,也不要狼妞遭这等罪!” 白飘云老脸一沉,十分不悦的道:“如此说来,燕老弟,我们父女就不能替你担特一点了?” 燕铁衣忙道:“白老莫误会,我的意思是,既蒙贤父女慨然赐助,总以不损及贤父女本身安全为原则,若有不测,则宁愿自领,稍有牵连,难免不安,又何况令媛更受创至此。” 哼了哼,白飘云道:“有句老词儿,燕老弟,叫做土为知己者死,你可知晓?” 燕铁衣连连拱手,陪著笑道:“白老厚爱,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而白老所言甚是,我倒有些怆俗做态起来,白老豁达,谅可想宥。” 白飘云这才点了点头,摇著胡须进:“你我是什么交情?别说狼妞上受了这么点折磨?既便赔上性命好歹也全认了,不是我老头子生气,往早些时,只要我有了难处,不论我求不求你,但凡你得了消息,水里火里,那一次不全力来助?你对我老头子有这一份情意,莫不成我就尽不得一点心力?照你方才那一说,岂不是把我父女比到三十三界外那般生远了?” 燕铁衣笑道:“是我未言,其实此心感受,白老亦自可体会。” 白飘云眯著眼道:“呃,这才像话。” 躺在兽皮褥上的白媚扭过脸来、倦惫的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大当家,我爹是个杠子头,你可别挂在心上哪!” 燕铁衣和悦的道:“这怎么会?即使白老臭骂我一顿,我亦照样领受,毫无怨言。” 白飘云十分受用,嘿嘿笑道:“记住了,丫头,看人家这是何等气度,何等胸怀?” 白媚抿唇忍笑,望著燕铁衣道:“大当冢,我一直想问你,凭你一身绝世武功,那三个混头法师到底如何伤了你的?” 白飘云也接口道:“可不是,你胸口的这一记,分明是受到钝器撞击而引起的内部瘀伤,对方那一个有此功力?居然尚能突破你的防卫进而伤及於你?” 轻轻在右胸揉了揉,燕铁衣道:“*照图腾教”那三个法师,本领都相当高强,但任他们一个比一个来得霸道,我自信亦全能接下,其实我是低估了他们,这三个法师的修为并非皆表现於他们有形的艺业上,我忽视了他们的潜力,一种不到生死关头不轻易发挥的潜力!” 白飘云十分专注的聆听著,白媚却有些不解的问:“这是怎么说?大当家。” 屠长牧也凑到近前,目定定的等著他们魁首接续下文——一个习武的行家,最为关注某些微妙又出人意外的技击经验,何况,这历此经验的人又是渊源如此亲密的伙伴? 燕铁衣平静的道:“首先,那达人法师的密宗迷踪步,便已带给我不少困扰,好在我在一面应敌之际已经发现其弱点,得以适时破解,但那达夭法师的最後当顶劈击,却又有了名堂,他那大银链的猛力一挥,表面上看只是人急拚命之下的奋身扑袭,实则那一击里蕴有大般若力,要不是我运行身剑合一的剑法,恐怕更要吃大亏,即使运行了身剑合一,也被这一击之力搅得锋顿又斜,连护体的创气也波散不少,好在对方的招式亦受创气所阻,仅在胸口碰触了一下,否则,我的乐子可就大了。” 屠长牧道:“魁首在先前与那达天交锋之下,怎的未曾感受出他俱有此等内力修为!” 燕铁衣道:“一点端倪亦未看出,所以我才认为那是他们的潜力表现,这种潜力,越到危急关头,便越能发挥其功效!” 顿了顿,他又道:“至於那达心法师,也是一把好手;在要豁命相搏的一刹那,他竟如此冷静的聚集全力,做异常准确的攻击,这等果毅坚决的反应,亦非一般寻常武师可望其项背!” 屠长牧一笑道:“魁首不是要了他一只左脚么!” 燕铁衣颔首道:“我的剑先斩下了他的脚,他那缅刀也遭到剑气的冲激而偏斜,但这逵心却仍能在瞬息里奋力搏仍於我,那种定性与毅力,实不简单。” 杏黄的脸孔上浮起一丝歉疚之色,屠长牧道:“这样说来,重担全由魁首一肩挑,我解决那剩下的两个八修野种,可真是太过轻松了。” 燕铁衣送:“这轻松不是你自找的,我这副重担却乃由人逼著抗上了肩!” 白飘云笑道:“却害得我们呛著满口风到处寻你,要不是大伙对你的信心够,是半晚上连肝加胆就会得吊悬在半空放不下来啦。” 燕铁衣轻喟著道:“由这一阵的情形看来,黑图腾教并不似我们想像中那样低能,阴负各迄今未曾救出,往後的势态,恐怕将要越加艰险,更不易相与了。” 大家都沉默著没有出声,燕铁衣并没有说错,一次一次的狙袭,一遭一遭的拦截,对方可不正在逐渐加强其压力?”—— 第一○六章 乐升馆 乐遇故旧 并不很难,他们已找到了坐落在贺兰山脚的“青林屯”。 “青林屯”这片村子也并不大,约莫有上百户的人家聚集着,砖石房子,却无瓦面屋脊,房顶全是平的,又都用泥辗实,看上去光滑有趣,迥异于关内的一般宅居格式;庄子四周,倒有疏疏落落的林木围绕,只是叶落枝枯,看上去箫索单薄,那所谓青绿春意,却半丝也寻不到了。 “黑图腾教”的“乐升馆”就设在“青林屯”的尾梢,很容易查觉,因为它孤立而较为广阔,再者,进出的人物扎眼……─那花花绿绿的锦衣,一颗颗的光头,绝对不是像“青林屯”这种蕞尔小村所惯有的景致及资况。 如果往山上爬,不必攀登多高,便可西望辽远的沙漠,“格腾里沙漠”,那一片无际的黄沙泛着灰白,波纹层叠而又延绵不尽─。便算它的尽头不远吧,在这里瞧过去,也令人难与近捷渡便之感。 在山脚的一块岩石之后瞅着那座“乐升馆”,屠长牧摇了摇头,慢吞吞的道:“那幢房子里列,人出人进的倒是变热阔,只不知我们隆大执法已被他们送走了不会?” 白飘云低声问:“你以为呢?” 屠长牧道:“得想法弄个人过来问问才叫确实,这种事情,猜不得。” 经过─一夜来的调息,燕铁衣的气色已经好转了许多,他盘坐在地上,神态十分安详的道:“据我判断,阴负咎十有八九已被他们押走了,但就算离开了这-乐升馆-,时间上也不会太久,最多只是昨天清晨或下午的事。” 白飘云道:“何以见得?” 燕铁衣道:“如果前夜那三个”黑图腾教”的法师占了上风,他们便尽可从容押人赶路,犯不着太急切,反之,他们知道来敌即至,为了安全起见,不快也要快,而不论缓急,那三个法师是前险裁的筋斗,等他们回到“青林社”报信,最早也得在昨天凌晨,稍一既搁,便要延到午后啦。” 呵呵一笑,白飘云道:“活命出去的那两个法师,身上都不利落,拖拖扯扯,行动绝对快不了,监守阴大执法的那些人,必然都在等看他们法师带回的信息再决定登程的时间,而信息一到,可就大大煞了他们的风景了。” 屠长牧道:“我看还是得把情况印证清楚,要不逮个人过来,就得潜进去探查。” 燕铁衣道:“不错,但无论用那一个法子,这光天化日之下,却都多少有点困难。” 屠长牧急道:“管不得这许多了,魁首,时间拖下去老阴就越发离我们远了,早下手早把消息打听确实,我们也好决定到那里去截人!” 略一沉吟,燕铁衣道:“最好是不要泄了形迹,不论负咎人在何处,设如对方认为有被我们救回之虑,很可能就会不顾后果,先对负咎下手!” 白飘云道:“我也是这么担心,所以千万要谨慎将事,若救人不成反倒变成害人,可就要抱憾终生了。” 屠长牧双手紧握,沉稳又坚定的道:“魁首及白老释怀,我知道其严重性,自会加意审慎!” 正伸看头注意“乐升馆”那边动静的白媚,这时忽然低声叫道:“爹,有个人出了那馆门,正朝看咱们这边走来啦!” 白飘云轻声道:“快伏下来……是什么人走了过来?” 犹瞄看一眼隐在石后端详的白媚悄然道:“是”黑图腾教”里的人,光看一颗脑袋,身上穿著那五颜八色的衣裳,呃,步子很急促,一张黄脸却板着,像在和谁呕气的模样。” 白飘云低笑道:“好极了,管他在和谁呕气,若是走近来咱们便制住他,平白省却好多功夫!” 屠长牧也赶紧凑前去窥探,边压着嗓门道:“真是老天爷帮忙,果不然是个”黑图腾数”的寿头,他是靠着这头走……越来越近了,等他再近一点,我便抽个冷子摆平这王八蛋……” 移动看身子,白飘云俯靠在屠长牧身侧,-看眼朝那来人打量:“可得小心点,要一击便中,还不能要了他的命,倒霉的家伙,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这不是合该应劫是什么?我说屠长牧,你……咦?” “你”字下面是不作兴连着这个“咦”字的,不但屠长牧,燕铁衣有些莫名所以的诧异,连白飘云的宝贝女儿白媚也不解的问:“怎么啦?爹,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 白飘云不答话,用力往前伸长了脖颈,一面再三揉眼张望,嘴里哺喃咕哝:“像他……真是像这小子……呃,可得仔细辩认,别弄出岔子……” 白媚迷惑的道:“爹,你在说些什么呀?谁像他?他又是谁啊?” 凝神贯注的白飘云猛的一拍大腿,笑呵呵的道:“是他,不错,偏偏就是他,无巧不成书不是?天下硬是有这么巧的事!” 屠长牧急道:“小声点,白老,这就快到适于扑袭的距离了。” 连忙摆手,白飘云道:“使不得,使不得,千万莫伤了他,此人乃故人之后,是我的一个晚辈─燕铁衣恍然道:“可就是白老日前所说投入“黑图腾教”的那位故旧之子?” 白飘云连连点头:“就是他,就是他,燕老弟,你说巧是不巧?” 燕铁衣一笑道:“是巧,来得正是时候,不过,希望他也仍然记得这故旧之情才好!” 此时,白媚低促的道:“已经来在眼前了,爹,该怎么办?” 往往一长身,露出了整个头胸在山石之外,白飘云中气十足的招呼着:“兀那小子不是忠光世侄儿么?” 倾刻的僵窒之后,一个粗哑的嗓音由下面扬起─包含了太多的惊喜与意外:“我的天,老大爷,你怎的来到这个地方啦?真叫做梦也想不到哪。” 白飘云招手道:“快上来,别楞在那里抢眼!” 于是,锦衣闪处,一个光头黄脸的人物业已落到大家跟前,他一见山石后面居然还有另外好几个人,不禁怔了征,同时也有了戒备警惕的神色。 白飘云忙道:“不关紧,老侄子,这都是自己人!” 一拱手,燕铁衣道:“久闻白老提及尊驾,今日得见,真是幸会。” 那人单掌平举过额,边疑惑的道:“不敢当,在下韩忠光,”黑图腾教”青林屯“乐升馆j-大管事……” 嘻嘻一笑,白媚瞅着这一位道:“不是我爹认出了你,官宝哥,我还真在你身上找不到昔日的半点影子来!” 韩忠光转身打量意白媚,好一阵,才低呼道:“莫非你就是狼妞?” 白媚点头道:“一点不错,官宝哥,我们该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吧?j算了算,韩忠光叹喟的道:“可不是,至少也有十二,三年了,这可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你那时还是个拖看两条小辫光会淘气的小顽皮,眨眨眼,已出落得葱白水净的一位大姑娘啦,倒是我,这多年来一事无成,混得不上不下,什么局面也没弄出来。” 白飘云伸手在韩忠光肩上一拍,笑道:“别一见面就吐丧气,老侄子,来,我先给你引见两位好朋友。” 回过身来,韩忠光正待开口,白飘云已指着燕铁衣道:“方-你们已经见过了,这一位就是”青龙社”的龙头大当冢,“枭霸”燕铁衣。” 一张黄脸立时僵凝住了,韩忠光骇异的瞪视看燕铁衣,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在急速的“突”“突j跳动,喉结便在不住上下移颤……白飘云又接着道:“这一位么便是燕大当家的头一号臂助,‘青龙社”的首席大领主-魔手”屠长牧……”双眼充血的韩光光此时猛退一步,嘴唇连连抽搐:“老……大爷,你……你想将我如何!”白飘云和详的笑道:“也难怪你有误会,但你却完全想岔了,我说老侄子,我们怎会不利于你?又如何忍心谋算于你?只凭你爹与大爷我这半辈子交情,任什么事也都豁得开。”燕铁衣亦十分恳切的道,“白老所言,句句是实,韩兄千万不可误会,我们对尊驾毫无恶意。”白媚接着道:“官宝哥,看你那副紧张兮兮的熊模样,怎么着?你真怕我们吃了你呀?”长长叹了口气,韩忠光紧邦的脸皮这才松弛下来,他——的道:“尚请各位见谅,并不是我过份紧张,实在是各位与本教的仇怨结得太深。j白飘云道:“如此说来,“青龙社”和“黑图腾教”之间的梁子你全都知道罗?”韩忠光苦笑道:“老大爷,我好歹也是本数执事级以上的人物,再加这档子纰漏早就沸沸腾腾的在教中喧扬开来,我又如何不清楚?现下本教上下弟子皆已立誓赌咒,冲着黑图腾立愿,不论做何牺牲,也要擒杀”青龙社”来敌为业已遭害的老友复仇。”白飘云道:“敢情是要倾巢而出啦?”韩忠光的样子有些痛苦:“燕大当家近来对本教的行为,本教视为奇耻大辱,乃不共戴天之仇,自圣主以下,个个椎心泣血,切齿痛恨,要以全数之力倒搏反击!我却不晓得老大爷与狼妞竟也牵连此事之内,老大爷,这麻烦可大了……”哼了呼,白飘云道:“有什么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以为我们就是省油之灯?俗话说得好,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韩忠山搓着手道:“但,老大爷,本数人多势众,好手如云,又是在本数地盘之内,地利人和,你们可是一样不占,恐怕难枪上风。”白飘云怒道:“真是笑话,这一路来接火多少次,倒是谁吃瘪了?”摇摇头,韩忠光造:“那才是开始,老大爷,本教的狠着可在后面啊!”“呸”了一声,白飘云道:一口一个“本教”,你却到底是那一边的?是你老爹的儿子,是我的侄辈,抑或是“黑图腾教”这个邪教的帮凶?”韩忠光额头冒汗,苦看一张黄脸:“老大爷,你何必这等难为我?我,我也是身不由主,进退维谷啊。”白飘云沉下脸来,重重的道:“不要以此遁词来掩饰你的怯懦优柔,老侄子,打前次与你晤面,我就再三劝说你脱离这个四不像的邪教,直到如今,你却仍然黏缠未去,且有越深之势,我倒要问问你,对这个邪教你究竟有何迷恋之处?是钦羡它的教义精博超然,抑或贪图它将来的发扬光大?你在求什么?盼什么?说到欲得心灵上的慰籍,求取人性的升华,佛道两家的学说尽够你去钻研何须托此邪教容身!如果你期望它日后能有普及天下的辰光,就更乃椽木求鱼,痴人说梦了,这个邪教,但凡有理性良智者,有几人会得接受?”拭着额头的汗水,韩忠光给结巴巴的道:“老……老大爷,我,我其实,呃,没这么多想法,只是……只是我一心想混出个局面,如今,呃,好歹我也熬过这些年了………”白飘云双目炯炯的道:“设若只是想在某个组合中混个名堂,撑个局势,就越发犯不上了,要干要熬,也得挑个说得过去的码头堂口,在这种穷凶极恶的圈子里夹缠,就算你有一天出了头,亦不过罪加一等,是个更为凶邪的虎伥而已!”干咽着唾液,韩忠光——的道:“但,老大爷,我业已在教里好些年岁啦,我……”重重一哼,白飘云喝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下弃暗投明!时犹未晚,真要等到报应临头,你就合着与那”黑图腾教”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吧!”韩忠光沙哑着声音道:“老大爷,只怕他们不会放过我,”黑图腾教”永不原谅任何背判它的人。”哈哈一笑,白飘云道:“那个鸟教目前已经是自身难保,岌岌可危,我们正要去连根加以铲除,他们又有何能加害于你?老侄子,你不必畏惧,好生跟随我们建此一功,我包你不会后侮!”白媚接口道:“官宝哥,我爹几时说话不算数,又几时行事诓过人来?你要信不过我爹,总也该信得过你爹,你说,你爹平素最相信谁?又最服贴谁?”韩忠光愁眉苦脸的道:“这还用说─当然是老大爷。” 忽然,燕铁衣笑吟吟的道:“其实,这个问题无须多耗唇舌反覆争论,韩兄是必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韩忠光大大一震,脱口道:“不,燕大当家,我并不曾做任何允诺!” 燕铁衣用眼色阻止了勃然大怒,方待发作的白飘云,他慢条斯理的道:“燕铁衣用眼色阻止了果你不与我们合作,待你回去之後,会不会向“黑图腾教”报告我们的行踪?也就是说,你会不会出卖我们中.” 黄脸挣得透紫,韩忠光激动的道:“我虽然不才,但却决不会做这等不忠不义的卑鄙小人!” 点点头,燕铁衣又追:“很好,我再请问,设若*黑图腾教*查觉他们的强仇大敌之中,有白老及狼妞父女,你以为他们对你会有何种看法?” 脸色大变,韩忠光慌乱的道:“这与我没有干系,实际上我也没有背叛他们,我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你什么也证明不了,韩兄,“黑图腾教”中有许多人-.包括你们所谓的圣主在内,都知道你与白老的渊源,更记得白老由你引荐前往“血殿”参观解灵盛典的那桩往事,而忽然间,他们视为不共戴夭的仇敌里竟出现了白老父女,你说,他们会对你作何设想?如果他们更查明了你今天知情不报的这档子公案,你就益加百口莫辩了,韩兄,“黑图腾教”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组织,尤其不是一个顺情通理的团体,你比我们更清楚,到了那一天,你说你与我们没有干系,你不曾背叛他们,他们会相信麽?” 呆了好半晌,韩忠光猛的用手打自己的光脑壳,又连连跺脚槌胸,脸上的表情痛苦之至。 大家都没有说话,都在静静的看看他。 终於,这位“黑图腾教”中“乐升馆”的大管事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那般懊恼又萎颓的坐了下来,模样只差不曾号淘大哭! 白飘云瞠目低喝:“忤逆的畜生,你到底想通了没有?” 垂下头,韩忠光噎著声道:“老大爷……除了跟著你们,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一抹笑意浮上白飘云的面颊,他却急快又将其凝结,仍然硬邦邦的道:“你早就该这么做了,无论讲渊源,比情分,说伦常,你都该帮著我们,却偏偏得费上这一大顿口舌才叫你服贴,你如此执迷顽劣,罔顾旧谊,休说是你,便你老子我也一样骂他个狗血淋头!” 韩忠光可怜兮合的道:“老大爷,我实有苦衷,其实对老大爷我那敢有一丁半点的不尊不敬之处?形势逼人啊,老大爷明查明鉴,只要老大爷垂谅,我可是一切豁出去了。” “呃”了”声,白飘云这才放缓了腔调:“总算你天良未泯;善性犹存,我便恕过你这一遭,不过你亦大可放心,此事此後,我们包管不会委屈了你,好歹总有个安排!” 燕铁衣立道:“白老说得极是,如若韩兄能够屈就,我“青龙社”中就有好几个职位任凭韩兄挑拣!” 韩忠光感激涕零的道:“难得老大爷与燕大当家的这么成全我,照顾我,我就是拚了这条命,也不能亏负各位对我的厚爱啊。” 白飘云沉缓的道:“现在且先归入正题吧,老侄子,你可有什么重要消息要告诉我们?” 神色倏忽转为严肃,韩忠光放低了声音道:“各位莫非还不知道阴负咎已经自押解他的人手中逃脱?” 这个消息出自韩忠光嘴里,却好像猛的扔了一包炸药在燕铁衣他们几个人的心中,震荡得他们一个个神摇魄动,好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努力抑制看自已那种又惊又喜又激动的情绪,燕铁衣轻轻的问:“这个消息可靠么?” 韩忠光正色道:“绝对可靠,是昨天夜里由本数“信使鸽”传送回来的紧急快报,现下“乐升馆”所有休闲教友及馆中执事人员全已奉令戒备,并抽调大部人手前往沙漠边缘拦截,负责拦截的人马早在半夜里已经出动了。” 再也控制不住的痛快大笑起来,白飘云和屠长牧几乎便拥抱做一堆,燕铁衣也立时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十分振奋的道:“好,太好了,真个是人算不如天算,候援不如自接,阴负咎这一手玩得漂亮之至,这样一来,给我们省了好大麻烦!” 屠长牧是这许多天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朗,乐得这般由衷,他咧著嘴道:“我就说呢,我们这位大执法内外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脑筋也转得够灵怏,怎的这一遭就窝囊到这步田地?好像个龟孙一样任人牵押著走?原来他是在找机会,觅空隙,一举便求得手,老阴果然不是盏省油的灯,有他的!l 白飘云抚掌笑道:“我想阴大执法必是伺机已久了,一个行事稳重,心思慎密之人,是不顾冲动冒险的,他若没有极大把握,绝不肯轻易委举,而何地何地方宜行动,阴大执法自然成竹在胸,喏,这不是脱险了麽?” 燕铁衣静静的道:“脱身罢了,白老,脱险则恐未必。” 韩忠光点头道:“燕大当家说得是,阴负咎目前的处境仍然极端险恶,休说本教追兵回去,铁骑密怖,这千里黄沙,尤其是个硕大的杀人陷阱,若不具备多少沙漠求生知识便不易生出这块绝地,另外,阴负咎还带着伤口,景况就更难了。 屠长牧急问:“他身上带伤?严不严重?又是如何伤的?”? 吞了口唾液,韩忠光造:“伤得不算轻,在五位接引使掳劫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了伤,後来一路上零零碎碎被他们不时折腾著,自更雪上加霜,可是我看他还挺得住,相当有个撑头。” 眼里闪著怒火,屠长牧愤恨的道:“这五个邪杂碎,只要一朝吃我遇上,我若不生剥活吞了他们,就不算是人生父母养的!” 有些尴尬的咧咧嘴,韩忠光道:“自从将那阴负咎掳俘之後,一路上都是由五位接引使亲自押送,他们却未料到各位追赶得如此急速,前几天,他们前脚才落*老鬼河”的*净身坛”,各位後脚即已赶到,警兆初现,五位接引使立即押人离开,八修弟子的拦截只不过是为了迟滞各位的行动,目的不在胜算上,而三位法师的设计上阵,才是击杀燕大当家的主力;五位接引使皆在“乐升馆”候著消息,及至等到午时,三位法师却只回来了两个,更且四肢不全,狼狈至极,因而五位接引便便偕同受伤的两位法师匆忙押人上路,但怎么也没想到,才进入沙漠又出了纰漏,居然把押带的人给弄丢了!” 白飘云斜著眼道:“老侄子,听你言下之意,似乎颇觉遗憾?” 韩忠光赶忙解释道:“我只是照实禀报下情,老大爷,言词字句上未免少加修饰。” 白媚笑道:“爹,人家官宝哥业已是我们这边的人啦,你老还净挑剔他作什?” 急切的望看燕铁衣,屠长放道:“魁首,负咎的情况异常危殆,我们是否要尽快前往接应?” 燕铁衣道:“这还用说?但这片沙漠如此广浩,我们却该先预定出几条可能的接应途径及方向来,若是毫无目的的乱走乱撞,别说接应不上阴负咎,弄不巧连我们自己都会在沙漠里迷失了……” 一转脸,他又对着韩忠光造:“有关这一点,就得多向韩兄请教啦。” 韩忠光忙过:“不敢,沙漠这条路我可确然比各位来得熟悉,要穿越过去不成问题,若要领看各位在里头转找人,老实说,我也不敢保证能行。韩忠光颔首道:“大当家所言极是,我们现在预做判断,只是加强其可能性,却无法予以肯定,这其中就要看我们与对方那一边的运气好了!” 燕铁衣道:“何况,至少我们有一样有利的物件是对方所没有的!”; 屠长牧愕然道:“魁首说的是……” 燕铁衣低沉的道:“你真是急晕头了,长牧,青龙社的“织锦风筝”你都忘了?” 猛一拍自己脑门,屠长牧连连点头,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七章 出生天 织锦风筝 或是斜铺成波纹,或是堆集成丘岗,或是深陷若山谷,或是一平如水面,沙粒都可以组合成这些形状,而无数亿万颗的沙粒,却又在不停止的随时变幻着它们组合成的形状,瞬息之间,便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现,因此漠地的情况,就益加诡异险恶了。 沙漠是静止的,至少,这一刻的表面是静止的。红日当空,炙烈的阳光照耀着沙漠,沙粒又将阳光的亮度及热度反射,空气干燥得宛似要燃烧,任何生物在这里都会觉得难以生存。最低限度,也会觉得难以长久的生存。 然而,沙漠上却有人,五个人。 五个人都在头脸上包着白色的巾兜,脚上套着交错以细网绳的软皮靴,他们还背着狭长的羊皮水囊──只除了那个女人,白媚。 是的,他们正是燕铁衣几个,现在他们正在做一件事,一件相当奇怪的事,他们在测着风向,然后顺着风势放风筝。 那是一只银白灿丽的三角形织锦风筝,风筝面上缕绣着精织的暗纹,风筝尾部还飘吊着一串球状的猩红缨络,好漂亮的玩意。 他们不是只放一只风筝。一只升起后他们就迅速离开,他们连放了三只,每一只风筝的距离都在十里左右,三只风筝施放的角度也是三角形,无论任何人进入这三角形的地域那一点,都会非常容易的发现天空上的风筝,就算在三角形的地域之外,靠近三角点尖每点的方向也极易察觉当空飘浮的风筝。 风筝是银白色的,反映着阳光闪灿生辉,宛如升了一面耀目的镜子到半天上,它晃荡摇动,强烈的反光也就闪眩不定,十分惹眼。 每一只风筝都升在空中有百多尺,很高,吊垂在尾部的那串猩红缨络也随着浮沉飘舞,虽是那么高远,风筝的银亮与尾串的朱缨都清晰分明。 在一个突起的沙丘之后,他们静静的伏卧下来,他们远望着远处飘浮空中的两只风筝,另一只,便在沙丘下面里许左边浮升着。 阳光更强烈了,火热的日头照射在人身上,就差能烤出一层油脂来,呼吸间全是一股干燥的热气,奇怪的是汗水却不多;躯体贴着沙粒亦感受得到那一阵阵往上腾升的火烫,这上下两头一烤晒,委实叫人承受不了。 嘘了口气,韩忠光稍稍拉开掩住口鼻的巾兜,嗓门有点沙哑道:“大当家,如今只剩下等人来啦?”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我们只有在这里等待,照你所说,阴负咎是在前面十七里处的沙拗子边逃脱的,我们便以那个地点为中心,以三角形状每相距十里左右放一具风筝,阴负咎不可能逃得太远,他应当看得到天空中的风筝。” 韩忠光道:“那阴负咎只有半晚上时间给他赶路,一到日头上升,他就难以行动了,这么火毒的日头,加上沙漠反播的热气,就算他一点沙漠求生的经验都没有,本能上也该知道这不是适宜跋涉的辰光。” 沉沉的,燕铁衣道:“他身上带伤,只怕也没有水,我真担心他是否熬得住。” 伏在下侧的屠长牧道:“没有问题,魁首,我们习武之人自来就是在韧劲与耐力上下功夫,武功越深,撑持之能越强,负咎为此中高手,这点困苦应该承受得了!” 燕铁衣道:“但愿是如此了。” 眨着眼,韩忠光忽然道:“燕大当家,对这风筝,我至今仍不明白──” 燕铁衣道:“什么不明白?” 舐了舐嘴唇,韩忠光道:“风筝的设计很好,也容易被人发觉,问题是,我们要找的人看得见风筝,我们的对头也看得见风筝呀,一个弄不好,他们全凑到一头去了,岂不便是糟糕了?” 燕铁衣微笑道:“我们早已顾虑到这一层,而实际上,它的奥妙也正在其间。” 韩忠光迷惘的道:“大当家,此话怎说,我还是不大了解……” 燕铁衣低声道:“你看见天空上的风筝了?” “看见了!”韩忠光点点头。 “你也看见飘挂在风筝尾巴上那一串猩红的缨络了?” “当然,那串缨络与风筝原是连在一起的,看见风筝自然就会看到那串缨络,两样都很扎眼!” 于是,燕铁衣笑道:“你是不是不必靠得很近就可以数出那串缨络的数目?” 韩忠光道:“是的,以我的眼力,大约三四百步外就能数清那串缨络有九个。” 燕铁衣道:“或者可以更远些,沙漠上空一般较少阴云霾雾,四边也没有山岭树木的遮影,它更能反射光亮,尤其在这样强烈的日头之下,人的目力能够看得更远,更清晰,只要遮避阳光的直射,往斜角的高度看去,一个受过严格目力训练的人,应该能在里许之外,就数清那串缨络的数目!” 聚集视线朝风筝的尾部看去,韩忠光不觉笑道:“大当家说得有理,现在仔细一看,果然比我原先估量的要清楚,而且距离更要拉长!” 燕铁衣道:“眼前这具风筝的尾部缨络,共是几个?” 韩忠光谨慎的再三观察,方道:“一,二,三,四个,共是四个。” 燕铁衣道:“这代表四个字:‘正南一里’。” 接着,他又朝远处天空正在水平直线的那具风筝一指道:“那具风筝有几个缨络?” 摇摇头,韩忠光道:“老实说,燕大当家,没有人能看到那么远。” 燕铁衣笑了说:“也是四个缨络,同样也代表了四个字:‘正南一里’。” 韩忠光忙问:“那,那西面那具风筝呢?” 燕铁衣道:“完全一样,风筝的方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缨络的颜色,每一种颜色代表了一种意义,闲杂的颜色又代表了另一种意义,自然,意义的不同也包括在缨络的数目上。” 韩忠光搔搔头:“这岂不是太复杂,太麻烦了,只这一项,就须要有个好记性才行。” 燕铁衣道:“不,一点也不复杂,我们早已规定下一定的套句与格式,譬喻说,红色缨络表示‘正南一里’,黑色便代表‘正东一里’,紫色是‘正西一里’,褐色乃‘正北一里’,点线角度或许略有偏差,但以日头的升落为方向指标,大致的方位是不会错的,若以黑色缨络间杂以红色缨球,尾球是紫色,则表示待援者往东南偏西走,若是两个褐色缨球缀以一个紫色尾球,意思就是北北西方有援,但红色缨球如只有三个,便是紧急示警,一连有六个黑色缨球,意义即变成‘就地隐伏应变’了,缨球的指示涵义大概有二十余种,稍加记忆便能印在脑中,并不麻烦,尤其这是求命续生的号志,稍花功夫去加以默记,更不算麻烦。” 一直也在凝神聆听的白飘云不由深深点头道:“燕老弟,你们使用的这个标示法子很好,容易查觉,且包涵的内容又简单明了,我注意到你们还避免使用与天空颜色相类似的青蓝各色为缨球,足见小处亦未疏忽,待援的人根本不必凑近观查,老远就明白风筝指点的意义了。” 白媚若有所思的道:“但,大当家,风筝与缨球所表示的意义,那佟双青会不会也知道?他原也是‘青龙社’的人呀!” 燕铁衣道:“问得好,狼妞,佟双青虽然亦曾是我们组合所属,但他在的时候我们尚未使用这个法子,创设此法乃是三年前的事,那时他早已离去,是而我确信他也不会了解其中奥妙。” 白媚笑道:“风筝升起,银光闪耀,更飘浮着那一串醒目的红缨络,对方要不急忙赶去探查才叫有鬼,而我们要接应的人却在老远就明白风筝所表示的意思了,这法子不但是个巧妙的标示,更是个诱敌引饵,此外,对被接应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个趋吉避凶的点子呢?” 燕铁衣笑道:“我们试用此法多次,的确效果不差,目前就要祈告阴负咎别热昏了头,总盼他好歹仰脸往天空看上一看才好……” 一边的屠长牧双眼蓦的大睁,他低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是的,有人来了,七八条彩衣斑烂的光头人影,正悄无声息却疾如鹰隼般扑向了下面那具风筝的置放处,并且迅速围着嵌卷风筝轴线的那块楔木四周搜查,显然,他们认为是有什么秘密信息埋藏左近。 白媚轻笑着道:“嘻,他们似在寻找着什么呢,大当家,其实风筝的指示就明晃晃的飘扬在他们头顶上。” 燕铁衣目光凝注,低沉的道:“每一次,当我们的敌人发现了这种情况,反应都是一样。” 屠长牧问韩忠光:“这几个家伙,你认不认得?” 韩忠光眯着眼端详:“太远了点,模样看不甚真切,但由他们的服饰及身手看来,大概属于‘全灵弟子’的等级……” 屠长牧不解的道:“什么‘全灵弟子’?” 韩忠光又道:“本教‘全灵弟子’共有二十三名,级属类同八修弟子,只不过他们的功夫受过圣主亲炙,身份上更要尊贵些,‘全灵弟子’的首脑是‘大灵者’喀图,土生藏人,本事最高。” 转过脸来,燕铁衣道:“如此说来,‘黑图腾教’的教主赶到了?” 韩忠光沉吟着道:“不一定,‘全灵弟子’有八九个已在‘乐升馆’住了好几天,昨晚上第一批出动拦截阴负咎的就是他们。” 屠长牧杀气腾腾的道:“魁首,我们何妨各个击破?且先狙杀了这几块熊贷再说!” 燕铁衣摇头道:“不要急躁,先等着阴负咎才是正经,负咎一来,我们再动手不迟。” 这时,那七八个彩衣大汉似是未曾发现什么,他们凑在一起窃窃低语,又不时仰头观望高高在上的风筝,其中有两人好像要把风筝扯落,却又被他们的同伴叱止,不一会,他们突然散开来,各寻位置掩蔽,看那光景是想等待什么。 屠长牧低骂道:“堪堪就是几只傻鸟,要叫你们等着治人,这法子还能用么?” 笑了笑,燕铁衣没有作声,白飘云卸下羊皮水囊,顺手递了过来。 刚刚伸手接过水囊,燕铁衣若有所觉的侧过身去,朝后面斜延的沙地注现──黄沙散发着火烫的炙热,反映阳光耀眼眩眸,而一个沙丘似乎微微的蠕动着。 放下水囊,燕铁衣目不稍瞬的望着那边,望着那好像蠕动的沙丘。 沙粒像燃烧的黄金,又像流动的光波,闪亮得刺眼,黄沙寂寂。 白媚悄声道:“你可是看见了什么?大当家。” 不待燕铁衣回答,一团灰黄又微微向这边移动了一下,这次,燕铁衣是确定了,他身形猛翻,人如流星飞越过穹苍,只那么略而闪晃,已经到了那团灰黄的位置。 灰黄是稍稍凸突起的一个形体,一个不规则,并不能肯定象征什么的形体,尤其它的颜色几与沙漠同似,又加上光线的反射,它若不移动,极难肯定它的存在有何迥异寻常的意义;现在,燕铁衣到了它的面前,燕铁衣首先发现一块灰黄色的厚麻布,几乎在同时,他也发现了隐遮在这块灰黄麻布下面的一张人脸。 到了如此接近的距离,麻布与沙粒的分别便很清楚了,而那张人脸则更容易和沙粒分辨,那是一张憔悴的,枯干的,疲乏又脱了皮的面孔。 是阴负咎的面孔。 阴负咎全身都蒙在这块灰黄色的厚麻布下面,他是伏卧在地下爬行的,他行动得缓慢谨慎,以至看起来他就变成沙漠的一部分了。 仰起脸来凝视燕铁衣,一刹那,阴负咎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来,流露的也就是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看起来似乎想笑,又宛若要哭,斑斑脱皮的面孔在扭曲,脸颊的肌肉抖动,他已经溃烂的嘴唇张合着,喉间发出混浊的“咯”“咯”音响…… 蹲下身去,燕铁衣轻轻抱住了阴负咎,轻轻拍动他的肩头:“我知道你会找着我们的,负咎,好了,这场噩梦巳快成为过去,你已经平安脱险了,负咎,这些日子可苦了你……” 喉咙里噎窒了几声,阴负咎的腔调沙哑中带着呜咽:“魁首……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也难见亲人了……” 两个人似两阵风般卷到──屠长牧抢先过来,一把抓紧了阴负咎的手,连连摇晃着,他努力压抑着声音,却激动得全身发抖,双目泪光闪闪:“负咎,负咎,老阴,天可怜见,诸神保佑,你到底脱离魔手,到底同我们会合上了,我们为了你可担足了心事,生怕你有个什么长短,老阴,你真是命大福大啊!” 白飘云自一侧递过了羊皮水囊,由屠长牧拿着慢慢给阴负咎啜饮,好一阵之后,阴负咎才长长嘘了口气,略见了精神道:“苍天,真是恍同一梦。” 屠长牧用水润湿了一条巾帕,小心的在阴负咎脸颈上浸印着,语声里有掩隐不住的喜悦与兴奋:“你是几时发现‘织锦风筝’的?发现风筝的位置和指示的距离有多远?我们都怕隔得太远了会增加你会合上的困难,但又不知你的确实方位,害得人好不焦急。” 阴负咎沙哑的道:“说起来也叫巧,更是我的运气……正南的风筝就隔着我藏身之处不足两里,我在个把时辰前一发现‘织锦风筝’便知道你们到了……我也知道有救了……不过这两里路可远得像天边,咳,我是一步一爬,一寸一撑啊,如果就在这段路上出了岔子,可叫我死不瞑目。” 拍拍他的肩膀,屠长牧笑道:“这不是撑到了么?老阴,你确然有几下子,这一份耐劲不简单哪!” 挤出一丝苦笑,阴负咎叹着气道:“还谈什么几下子?这一次算是丢人现眼到家了,若不是魁首与你们及时赶来,我这把老骨头迟早就得熬没在这片天杀的漠地里了。” 掀开披罩在阴负咎身上的灰黄麻布,燕铁衣不禁见而鼻酸;阴负咎那一袭紫衣早已破烂不堪,绽裂处处一块块紫赤的血痂,是一条条翻卷的伤痕,有些地方肌肉溃烂,那种死白与酱红的腐脓掺和着形成瘰痢可怕的凸凹,腥黏的液体沁溢在伤口四周,发出翳窒的臭味,他的身躯原本削瘦,嶙峋的骨架子再加上这累累的创痕,越发显得遍体鳞伤,上下全找不出一块完整处了。 燕铁衣伤感的道:“你被折磨得不轻,负咎。” 阴负咎涩涩的道:“还好,能捡回这条命,业已是无上的福泽了。” 屠长牧愤恨的挫着牙道:“受着便受着了,老阴流的每一滴血,伤的每一块肉,连本带利,我们都要在那干邪魔王八身上索讨回来!” 扶起阴负咎,白飘云低促的道:“我看,还是先治阴老弟身上的创伤为当务之急,拖下去,他更受罪……” 燕铁衣先将白飘云引介给阴负咎,然后,他们合力把这位创痕累累的“青龙社”大执法扶到沙丘那边,就在烈阳之下,由白飘云与屠长牧两人配合着给阴负咎洁净伤处,然后一一抹药包扎。 白媚瞧着阴负咎,轻声问燕铁衣:“大当家,这位就是阴大执法?” 燕铁衣道:“是的,他正是我们这次千里驰援的对象,也就是我们‘青龙社’执掌刑律的首座。” 霎霎眼,白媚抿着嘴道:“还真看不出他曾是位威风八面的大人物呢。” 以阴负咎目前的狼狈情形来说,自然威严上是差了点,别讲白媚,连燕铁衣也找不出阴负咎往昔那种冷凛酷厉的味道来,人,可真是落魄不得啊。 微闭着眼,阴负咎的额头上在冒汗,偶而痉挛一下,却哼也不哼一声,显然,创伤的治疗过程并非毫无痛苦;燕铁衣低沉的和他说话:“劫掳你的人,负咎,可是本社旧属佟双青!” 略略点头,阴负咎的面颊微微抽搐;燕铁衣又道:“是不是为了他父亲佟云山早年那段公案?” 沉重的叹息着,阴负咎道:“不错,佟云山已经死在‘大王庙’,据佟双青说,他的父亲全是因为受了我的责罚才郁愤而终,又说当年那二十藤笞亦乃造成他父亲日后筋骨伤痛的主由,总之,佟云山身心内外的剌激俱乃我的罪过,他认为佟云山的死,应该我负责任。” 燕铁衣静静的道:“佟双青投入‘黑图腾教’目的是否想为他父亲报仇?” 阴负咎低哑的道:“他正是这个企图,找一个偏远的帮教,学一身诡异的功夫,寻若干骠悍的伙伴,他就够上报仇的本钱了,而‘黑图腾教’正适合他的理想;佟云山死在三个多月之前,如今还停尸在‘大王庙’的‘血殿’,佟双青与他的帮手们便千里奔驰,打算劫掳我回去在他父亲灵前施什么‘解灵大祭’,换句话说,就是要杀我替他父亲陪葬。” 燕铁衣道:“如果佟云山不死,佟双青大概也不会罢休吧?” 阴负咎苦涩的道:“当然不会,只是时间上的迟早而已,佟云山一死,他报仇的愿望就益加强烈了。” 屠长牧恼恨的接口道:“我说老阴,你的一身功夫深浅我们全知道,怎的就那么容易的叫人家摆平了?另外还缀上一个章正庭,一个徐飞……” 眼皮子跳动着,阴负咎哑着声道:“佟双青他们五个人全有一套凌猛怪异的密宗武功,抽冷子打突袭,一齐上不说,我的随身家伙又没带,猝不及防之下便着了他们的道……我领着徐飞和章正庭去那座荒谷,原是据报前往探查组合内有不守分之徒偷运粮-,经由该处私下转售图利之事,又怎会料到遭遇这等情况?” 摆摆手,燕铁衣道:“这些先不必说了,现在我们就该讨点本利回来,先从那几个‘全灵弟子’开始如何?” 嘿嘿一笑,屠长牧道:“早就迫不及待了,魁首。” 伏卧在那里观查动静的韩忠光,转回脸来道:“他们几个是分散开来的,逐一击杀恐会有人漏网,燕大当家,不如先由我出面,诱他们聚拢过来,再一家伙通通放倒!” 燕铁衣还没有答话,阴负咎已猛的坐起身──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到韩忠光的存在;突瞪着一双眼睛,他颤巍巍的指着韩忠光道:“魁首,这位是‘黑图腾教’的人。” 燕铁衣连忙向阴负咎解释其中曲折,又乘机把韩忠光及白媚引见了,这时,阴负咎才长长嘘了口气,神情上更带着一股虚脱的宽释。 白飘云笑道:“应该早就先向阴老弟说明白,没来由的害得人家一场虚惊;燕老弟,你看忠光的意见是行得行不得呀!” 燕铁衣道:“非常好,就照韩兄的计较去办,我们且先掩蔽起来,目标一旦进入圈围之内,立即快斩狠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歼灭他们!” 白飘云一挥手,急道:“老侄子,你还不快去?” 韩忠光答应着一跃而起,他的光头与彩衣同在太阳下闪耀,只见他身形腾掠,更一边又急又尖锐的呼啸出声! 第一○八章 刃映血 烈日狂沙 黄沙在闪亮,彩衣也在闪亮,炙热的气浪里激荡着衣袂飞卷的劲风,有沙尘扬起,八九条人影捷猛如虎狼般扑掠而来! 于是,在猝然之间,剑芒映着日光,眩耀起那等夺目的灿丽光华,而光芒只是倏现,便像追越千百年时光的流星尾芒,快得无可言喻的穿进了人体──彩衣所包裹着的人体! 鲜血滴溜溜的幻凝着奇异的猩赤上扬,凄厉的呼叫尚未及由人们的喉管中挤发出来,寒电似的剑锋又已透射入另外三具彩衣之内的血肉之躯,更将这三具血肉之躯绞抛得不再成形! 蓝汪汪的大弯刀猛然磕飞了一个彩衣人的兵器,白飘云的皓发在烈阳中有如镀漆着一层明灿的银白,他大旋身,弯刀便斩开了那人的肚腹。 屠长牧的“大力金刚掌”带起了狂飚,拂扬起漫天的黄尘,黄尘也随着他刚烈又迅疾的掌势滚荡,两条斑烂的躯体手舞足蹈的在尘沙中翻腾升落,每一转动,每一声嚎叫都掺合着一口鲜血! 仅存的两名彩衣人一个是位高头大马的巨汉,一个便是韩忠光;那体形雄伟的朋友,这时的胆气,却萎缩到与他的外表截然成了反比,他五官扭曲,双眼上吊,脸上充满了惊骇之色,急拉着韩忠光,他嘶哑的叫:“快走,韩兄弟,三里外就有我们的人……” 骤然间这人的面孔肌肉僵硬,上吊的双眼恐怖的直瞪着韩忠光──他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韩兄弟”竟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而且插得这么深! 韩忠光猛的将匕首拔出,那人嘴唇歙合着,似乎要说什么,却又随着狂喷的鲜血一头栽倒。 剑早已还鞘,燕铁衣气定神闲的道:“我们离开这里,那几声喊叫,可能会把对方其他的人手引来。” 屠长牧一手撑扶着阴负咎,白飘云背起白媚,随着燕铁衣、韩忠光匆匆奔离。 沙漠看似无垠,其实也有边有点,有它既成的方位。 现在,韩忠光领着他们奔向一个有水草,有荫遮的所在──谁也无法在这样干燥酷热的漠地里挺上太久,谁也须要憩歇。 ※※※ 这里有几棵半枯的高茎树木,有稀疏矮小的仙人掌,有一洼小小的水潭,之外,仍是一片沙砾,一片无情冷酷的黄尘。 然而,这已是块难得的福地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此处不啻是起死回生的源泽,不啻是天堂──有树,有荫凉,最重要的,还有水。 那一潭小小的水洼,水色并不清冽,相反的,混浊而灰黄,更发出一股隐隐的霉腐气味,但它总是水,总是人体最不可缺的生命之源。 大伙刚坐下喘息,韩忠光已接过几只羊皮水囊,先到水洼里把水囊灌满;燕铁衣瞅着那一潭混水,不禁有些担心的道:“这水,韩兄,能喝么?” 韩忠光把灌满的水囊囊口塞紧,然后一头浸入水洼之中,咕噜咕噜的喝了个饱,他抬起头来,一抹脸上的水渍,笑道:“燕大当家,在这片沙漠里,这洼水乃无价之宝,是求命续生的琼桨玉液,咱们还不到那时候,否则,一泡人溺都会朝前抢呢!” 燕铁衣抹着汗道:“如果水不干净,喝下去岂不糟糕?” 摇摇头,韩忠光道:“只要没有要命的毒性在水里,就可以喝,水就是水,再脏,也能解渴救命。” 白媚喘嘘嘘的道:“这个地方,他们知不知晓?” 韩忠光目光四巡,边颔首道:“他们和我一样,大致都知道沙漠里几个有水草及绿洲的地方,我们只好碰运气,我们不必找他们,他们却要一处处的寻找我们。” 燕铁衣静静的道:“他们会先找,距离方才位置最近的水草之处。” 怔了怔,韩忠光道:“不错,但我们或许可以暂且休歇一阵,除了这里,另有两个相同的所在和我们先前的位置距离近似。” 燕铁衣沉默着,他知道大家都很疲倦,在此等景况里,烤晒的阳光与沙漠的高温,全异常的消耗着人们的体能,人的动作行为要比平时艰苦上好多倍,他们须要休息,须要培养精力,虽然眼前的情况危险,却也只好尽量把握时间来恢复劳累。 阴负咎却没闲着,他坐在那里,以小刀划割开那块粗厚的麻布,然后搓捻顺理,编织成网,一面粗糙简陋的网──洞口大小不匀,结扣密疏不一,但是,却相当坚实牢固! 屠长牧并不阻止,他更自腰间拔出一把角柄短刀来,上前去砍下一根顶端带着叉的树枝,他仔细的修整着树枝的节疙,一边不时在掌上惦着份量。 诧异的望着他们两人的动作,白媚迷惑的问:“大当家,这两位不好生歇息养神,却在那边玩什么花样啊?” 燕铁衣微笑道:“他们不是玩花样,狼妞,他们是在制作武器,网与叉,这是阴负咎惯用的家伙,急就拿的现成材料,固不趁手,但要比空着一双肉掌强多了。” “哦”了一声,白媚又轻轻的道:“以阴大执法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能硬着拼吗?” 燕铁衣端详着正在专心工作的阴负咎,微笑道:“我想大概没有问题,尤其当人们在必须拼命才能活命的辰光,就更得豁出去了!” 白媚深思的道:“这个地方似乎不太妥当,大当家,我老是感到心里惴惴的。” 燕铁衣道:“对方很可能在此处追截住我们,问题在于我们的原则亦非逃避,如果免不了决一死战,拖到将来就不如眼前,移到别处又何妨此地?” 那边,阴负咎暗哑的笑道:“魁首说得是,我这阵子受的气,吃的瘪可多了,这股子恨,鼓涨得心窝里难受,能早一刻宣泄这股怨气,早一刻索讨这笔血肉债,我恁情愿少活上三年也舍得!” 屠长牧轻拍阴负咎的肩头:“包给你连本带利捞回来,老阴,别说你心里憋得慌,我们那一个又不愤恨?” 燕铁衣道:“这么说,我看我们也不用挪位置了,就在这里耗着等吧!” 韩忠光的神色却流露着明显的不安与忧虑,他时时引首四望,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搓着一双手,脸颊的肌肉更在不自觉的微微抽动。 白飘云看在眼里,轻轻招呼韩忠光道:“来,老侄子,我有话和你说。” 待到韩忠光在一侧蹲下,白飘云始含笑道:“你好像心神十分不宁,是否担忧“黑图腾教”的人摸来这里?” 压低了嗓门,韩忠光凑得更近了些才说:“老大爷,你们列位是不太清楚‘黑图腾教’的潜力,那乃是万万不可轻视的,我看各位全是一副好整以暇,泰山笃定的模样,实在有些焦虑,这可不是玩笑之事,对方一旦追了上来,十成十是要豁命来干的,一个罩不住,我们就会尸骨无存啦。” 白飘云慈和的一笑道:“你的顾虑得对,但我们却并未轻敌,老侄子,你别看我们表面上一派泰然,似是无动于衷,实则心里早已加意戒备,且定了主张,轻重利害与得失的衡量亦自有计较,老侄子,这就叫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哪。” 就像在考验白飘云后面所说的这两句话,也像是对这两句话的反应,一阵突兀的竹笛声便在这时响起,从不远处的沙脊后响起,婉转、清亮,有如百灵鸟儿在啼叫。 竹笛声在移动,在旋转,而且,不只从一个地方传出。韩忠光脸色大变,脱口惊呼:“不好,他们来了!” 缓缓的站立起来,燕铁衣平静的道:“也没有什么不好,要来的终归要来,韩兄,我们不是正在等着他们么?” 屠长牧表情木然,两只特别粗大的手掌微微提起,他目光下垂,全身的模样在沙漠中,有着一种奇异的威猛之气概,好像,呃,一头扑杀猎物前的巨狮,沉静,但却煞气盈溢! 两眼空洞的仰视着晴空,阴负咎仍然盘坐于地,他一只手抚摸着搁置膝头上的粗网,另一只手紧握那杆近似叉形的树枝,他宛如未曾闻及一阵急似一阵的竹笛声,疲倦憔悴的面孔上阴冷如一汪古潭。 燕铁衣低声道:“狼妞不必出手,还要白老加意维护。” 白飘云凛然道:“老弟放心,我自有主意──” 于是,在这小小水草之地的四周,业已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出现了许多人影,在阳光的照射下,他们的彩衣越发艳丽鲜亮,颗颗光头更加惹眼,兵刃的冷芒闪铄着,寒气森森。 最惹眼的是前面那五个人──一袭赤红衣袍,手握一条赤红龙形长鞭的魁梧大汉;全身金衫闪亮,分执一对斗大金色虎头的干瘦仁兄;一个上下纯黑,连皮肤也黑得透亮的细长个子,两条长臂上竟然缀合着一对巨大的黑羽鹰翼;还有一位又矮又粗,深青的衣袍毫无装饰,却偏偏在脖子上围绕着一条几可乱真的青鳞怪蛇,蛇首嵌着三角形的锐利铜冠,蛇吻箕张,露出上下两对雪亮倒勾,宛似真正的毒牙;而这五人的为首者,是个五官冷厉木然,脸色泛着可怖青蓝,额心印着赤艳朱砂记号的人物,这人双眼中绿光莹莹,配着他那五彩衣装,看上去极其阴森邪异,彷佛是一具刚从远古时代还魂的巫魔僵尸! 韩忠光形态怖栗,连声音都发了抖:“五位‘接引使’来了……他们果然都来了。” 阴负咎早已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现在,他正双目如火般,死盯着那前面的五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并自齿缝道:“劫掳我,杀死章正庭与徐飞的五个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五个人!” 燕铁衣古井不波的道:“那满脸青中透蓝,眉心有颗朱砂印记的僵尸,可是佟双青?” 阴负咎高声道:“就是这叛逆!” 忽的,沙脊上冉冉出现了一座软舆,金红两色的锦兜亲以金红两色的舆杆,由八名腰圆膀阔的巨汉分前后抗抬着;软舆顶上张有一面金红两色的罗伞,平稳快捷得宛似祥云下降般,罩着上面一个白胖圆脸,笑得像天官赐福也似的尊贵人物来着。 软舆两侧,疾步紧随着十五六名彩衣大汉,后头,嘿,却跟着两位熟朋友──达天法师及拄了一根拐杖,一步一瘸,其状甚为狼狈的达心法师。 猛一哆嗦,韩忠光面无人色道:“老天啊,圣主法驾已临──黑图腾教主。” 白飘云没好气的低叱:“没出息的东西,看你那副灰头土脸的德性,有我们在,你含糊什么?管他那门子圣主,什么黑图腾教,一起给他砸烂扯翻!” 但是,韩忠光却显然没有这种信心,他恐惧的瞪着另一边──在他们的右侧方,一支高达丈许,宛如斗圆的粗大乌黑木柱,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竖立起来,乌黑的木柱凸凹相间,阴明互亲,而组合成这凸凹与阴明图案的,便是那上面雕着的七十二尊之像,调像雕工极为精致,容貌形态,不论慈和威武,狞厉凶狠,情韵俱颇传神,甚至连背景如风雷云电的刻划亦细致有方,相连结的雕像团团浮现在整只木柱之上,特具一种幽秘怪异的意味。 除了一个为首的阔鼻阔嘴人物之外,另有三十余名锦衣大汉共同环护着这只“黑图腾”柱。 喉结蠕动着,韩忠光颤颤的指过去:“那是四大法师中的第二位,达地法师。” “嗤”了一声,白飘云道:“没有四个法师了,如今只剩下两个半,我说老侄子。” 金红两色的软舆,这时已在他们丈许之外停下,那又白又胖,面团团如富家翁般的“黑图腾教”教主跨步挺立,金红两色的彩衣与他光秃的脑袋瓜耀眼生辉;双手扶着挺出的大肚皮,他眯着一双细眼,笑吟吟的操着一口流利汉语:“天气真热,尤其在沙漠里,就更热得叫人受不了,各位,这实在不是个见面的好辰光。” 燕铁衣忽然也笑了──是一抹金童也似的真稚微笑,他安详的道:“我是燕铁衣,‘青龙社’的掌舵,阁下大约就是‘黑图腾教’的教主了?” 白胖的那位单掌高举过额,一派和气生财的模样:“罕木钦喀‘黑图腾教’全教敬仰的圣主,或者,你们称我是教主亦未尝不可。” 燕铁衣打开天窗说亮话道:“罕木钦喀教主,你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又如何安排以下的场面?” 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罕木钦喀的表情就像是佳肴当前,将要大快朵颐:“这还用说?你们通通都要死,而且还要零零碎碎的死;看,我已将代表本教,神圣的黑图腾教神柱请来此地,因而不必跋-至‘大王庙’本教‘血殿’,就在这里替各位行 ‘解灵大祭’,效果也是一样圆满完美。” 燕铁衣淡淡的道:“既是如此,我们便不必多说废话,罕木钦喀教主,你就尽力施为吧!” 似乎颇觉意外,罕木钦喀略显诧异之色:“你是说,燕铁衣,你们并不认命?并不束手就缚?” 燕铁衣也十分意外,他却依旧心平气和的微笑着道:“罕木钦喀教主,我们为什么要认命?为什么就该束手就缚?” 罕木钦喀悲悯的摇着头:“本教盛势相陈,精英俱集,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岂堪抗拒?螳臂挡车,粉身碎骨的结果已可预见,为何却要明知不可为而为?” 燕铁衣笑了笑,道:“如果横竖皆是一死,宰杀一场也多少捞个本,强似白白引颈就戮!” 罕木钦喀哈哈大笑,侧脸道:“双青,你说得不错,燕铁衣是很倔强,是那种,呃,刚愎固执之辈。” 面孔一片青蓝的佟双青默然无语,甚至连脸上的一根筋络也未抽动一下。 燕铁衣目注佟双青,冷漠的道:“为父报仇是孝行,但更不可忽略的,却是仇恨的来源是否正确,尊亲的行端是否无差?如果毫不检查本身功过,将是非道理完全昧融于单方认定的仇恨中,这样的行为,只怕就不值受到赞誉了!” 绿惨惨的双眼是那么阴酷又怨毒的盯视着燕铁衣,佟双青内心的仇恨,便彷佛由眼色凝成了诅咒,形成了呼号,那么强烈的送到燕铁衣心中! 大吼一声,屠长牧怒叱:“丧心病狂的东西,魁首在教训你,你就是这副阴阳怪气的德性?” 佟双青冷凄凄的笑了起来──有如吊死鬼的幽夜咽泣,说不出有多么个邪法: “我爹的深仇大恨是必须要索讨的,我如今的头顶也只有一位圣主,不论你们怎么辩说,如何乞求,你们今天也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死,我爹的灵魂才能解除痛苦,早日超生,你们死,我爹方可摆脱这无尽的煎熬,直趋极乐,这是我身负的仇怨,是诸天地的旨意,有无限的法力支援我们,维护我们,那霹雳,电火,风云,亦将自黑图腾教的咆哮中涌现,协助我们消灭顽敌。” 呆了半晌,屠长牧喃喃的道:“这家伙疯了,完全不似往日的佟双青了,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能把他改变成这等模样?” 燕铁衣无声的叹了口气,缓缓拔出了他的“太阿剑”,剑芒伸缩,光华夺目,就好像他手上握着一道闪亮的蛇电,一条击动的冷焰。 罕木钦喀依然天官赐福般咧嘴笑着,却在那等可爱的笑颜中蓦地仰首狂呼:“诸天之神,诸地之魔,黑图腾神圣的法力啊……” 血红的龙影在一片赤雾旋回中突然奔腾,乌黑的鹰翼凌空展扑,金闪闪的虎头狂噬,狞怖的怪蛇伸卷,劲风力道相互激荡,锐啸如泣,在各色的光彩交织中,那张青蓝的面孔猝而扭曲,飞转,变幻得宛同厉鬼。 剑势在须臾间化为流瀑,汇成天河,在浩浩的精光紫电里矫舞舒腾,剑光似虹,剑气蒙蒙,直上霄汉,带得沙飞尘起,一片烟霞! 鲜红的龙身长吟着歪斜,金亮的虎头贴地滚翻,鹰翼零落,怪蛇缩退,佟双青的身形却一次连着一次腾跃于上空方圆十丈之间! 长啸入云,阴负咎猛扑而出,麻网卷兜,枝叉暴起,他像发了狂一样,不要命的追袭向空中的佟双青! 罕木钦喀厉叱:“座下法师何在?” 达天法师白发飞扬,大银链打横若一条猝闪的电光,快得不可言喻,又力道万钧的劈出──他挥链的对象,原是跃起半空的阴负咎,然而,一股雄浑猛厉的“大力金刚掌”劲势,却自斜剌里重重迎上! 方才被燕铁衣逼得狼狈退避的四个“接引使”,这时已缓过气来,四个人动作迅捷无匹,冲着燕铁衣再次扑来! 白飘云的阔刃大弯刀一挥,怒吼着:“且待老夫来超渡你们!” 挺立不动的燕铁衣冷冷的道:“不劳白老……” 剑刃的尾芒随着他口唇中吐出的四个字,陡然飞颤疾射,每一溜寒电全在一刹那间,含蕴着十七次变化不同的招式,分卷来敌! 四个“接引使”的兵器飞快拦截,却又在拦截的一刹那惊觉剑式的凌厉多变,于是,四个人身形交叉,彷若幽魂般穿掠回旋,堪堪躲过了燕铁衣这次攻势! 罕木钦喀斜睨着站在那边的白飘云等三个人,胖脸只是一副“斩尽杀绝”的神情,道:“达心法师,由你率领十名‘全灵弟子’,速速拿下那叛徒韩忠光以及白飘云父女!” 伤口并未痊愈的达心法师,闻言之下咬了咬牙,一招手带领着原守在软舆之旁的十名“全灵弟子”奔扑过去──他自己却是蹦跳过去的。 燕铁衣在这瞬息间斜着闪出,他的形状似乎要阻截达心法师一干人,却在闪掠的同时倒翻而回,黑色的鹰翼刚刚由他脚下穿过,“太阿剑”的尖刃便又准又狠的透入对方后脑! 怪号如狼嚎,一枚金光灿灿的虎头凌空飞来,燕铁衣大侧旋,眼看那枚虎头贴着他的衣角擦过,却“碰”的一声爆响四碎粉裂,金闪闪的屑粒有如一蓬飞砂射扬,力道狂劲无匹! 这枚金虎头的碎裂,不是内中置有炸药,更非装着什么足以自爆的机关,而纯系以内力将其震破,如此坚牢的一个合金虎头,单以内力震裂业已不易,令人惊异的却是将力道蕴聚于出手之后方始展现,这样的修为,也的确匪夷所思了! 燕铁衣意外之下,身形不变,“太阿剑”的寒光便猝化一道匹练般的晶莹长带,贴身卷绕,当芒彩的影像甫现,他已骤然感到左腿上有一股尖锐又火辣的剌痛! 猩赤的长龙闪泛着血光,就在这一刹那恍同破云飞来,角挺鳞逆,好不狰狞可怖;“太阿剑”突然“嗡”声颤响,剑身猛的直射而出──快到彷佛要迫回千百年前流逝的时光,只见剑刃闪动,已经从那手执赤龙兵器的魁梧大汉颈间带起一溜血雨切过,更斜成弧形回绕! 同一时间,那条赤龙冲撞向燕铁衣的胸口,于是,“照日短剑”闪耀生辉,准确至极的将龙首挡开──燕铁衣亦被撞退两步,但他似乎预计至此,手伸处,刚巧接住飞回的长剑! 那条矫卷的怪蛇贴地旋窜,在燕铁衣接回“太阿剑”的瞬息竟缠住了他的双足,蛇头挺昂,倒勾似的铜牙便猛向他的足面扣落。 燕铁衣俯身,短剑横插脚面,长剑由两胯之间倒飞疾射,几个动作全在他弯腰的刹那完成,长剑走着滚动的之字形,就像有着灵性一般快速无比的摆转,那位执蛇的“接引使”鬼叫着且闪开两次,但是“太阿剑”的第三次疾施,业已带起了他的半片脑袋。 “太阿剑”的出手飞斩,转动旋回,是燕铁衣精练独擅的剑术成就之一──“剑胆化龙”,属于“以意驭剑”的高深修为,施展此术,剑刃可破空至十丈之遥,且可连做十三次的飞旋仍有余力循其内蕴的内劲惯性回转! 通灵似的剑身正在折返,手执单金虎头的那位,抢先狂吼着扑了过来,燕铁衣猛一摔展,罩住头脸的白色布巾“霍”声反卷抛出,在阳光下白晃晃的一片,却是风声雷响,又强又疾! 金虎头奋力迎击那片白巾,燕铁衣左手横切向侧──他的手掌切在甫告飞回的“太阿剑”剑柄上,剑身猝然因此倒穿,快得不及人们眨眼的十分之一时间,锋利的剑刃,已透过那手握金虎头的仁兄之胸膛,更将他一举钉牢在地! 白巾飘落,刚好遮住这位执金虎头的面孔──好一张突目咧嘴的可怕面孔! 另一边,两声不同音度的吼叫传来,达天法师满口喷血,一步一颠蹬的朝后退,屠长牧正将折断成数截的大银链,抛掷于地,他歪曲着一张瘦脸,脸上却泛着一片青灰! 阴负咎与佟双青在五六丈之外飞旋恶斗着,双方全动作如电,更招式狠绝,只是目前还看不出胜负孰属,而这时,罕木钦喀已缓步来近,他目不注视地下死亡累累的手下,完全像没有这回事般沉沉稳稳的道:“很好,燕铁衣,你终于够资格与我较手了,我原以为你不一定有此机会。” “照日短剑”在燕铁衣手上轻轻摆动着,他泛泛的一笑道:“你的错误之一,罕木钦喀,便是把自己估量得太高……” “高”字还在燕铁衣舌尖上打转,他的人已像电光石火一闪般到了罕木钦喀头顶,罕木钦喀纹风不动,双手自袍袖中倏出,便形成了千百只飞掠交舞的掌影,燕铁衣身形翻腾穿走,凌空在这漫天切斩的掌影中游闪,罕木钦喀突然狂啸一声,白胖的大脸一下子变为那种骇异的青蓝──与佟双青一色一样的青蓝──整个肥硕的躯体,蓦地离地升起,不可思议的却是他人在悬空,居然若履平地,更挟着恁般凌厉的劲势,展开扑击搏杀! 不错,“飞翼手”与“大罗汉功”! 二十次的接触展现于须臾,另二十次亦包涵于刹那间。 骤而,金红色的衣袍兜风涨,罕木钦喀的形态宛如由火练地狱中腾升的恶魔,挟着狂暴的风雪!同时带起肆虐的雷电,于诅咒般的掌影环飞下全力抟击而来! 紫色的影子猝向上迎,而霎时碎裂散舞──那是燕铁衣的罩衫,他在罩衫抛出的同时,人已闪电般跃滚,“照日短剑”在右手猛拍左肘的动作下几乎不见光影的展示,便那么疾速的插进了罕木钦喀的眉心──而那是通往脑部的最近位置! 长号着,罕木钦喀大嘴箕张,四条瓷白的光华,流星也似地从他口里喷出,在燕铁衣横越他头顶的俄顷,飞射闪亮。 一条人影怪吼着掠空扑来,燕铁衣凌空的身形在那执金虎头的尸体上腾旋──尸体上插着“太阿剑”,因此便腾旋成一道滚桶般的光柱,并溅着一片精芒冷电,带起丝丝剑气,就像照日的毫光束凝为股,略微盘回便霍然倒射而至,堪堪与那扑来的人影正面碰上。 “身剑合一”的剑术乃是骤集精、气、力、神、和剑刃本体的适当配合而形成,它的配合至高诀窍便在于一个快字,快到身与剑合,剑与身融,快到看不见剑,看不见形,扑过来的人是“黑图腾教”那位达地法师,他的结果便名至实归的“达地”了,刹那间,他的武器,那七十二粒龙眼大小的铜念珠,已化成了满空的碎屑,合着他的血肉纷洒“达地”,唯一令人对他的殒灭过程尚有印像的,仅只留下那声悠长又颤栗的惨叫──彷佛将尾韵凝结于空间的惨叫…… 惨叫的不止这一声,嚎声也从佟双青、阴负咎两人的口中挤迫而出,佟双青双手死抓着,插入他双目更深透入脑的那根叉枝,往后仰倒,阴负咎则踣跌于地,面颊上一块血淋淋的皮肉倒挂重悬,胸前染赤了一大片,一条左臂也软塌塌的打着晃子。 四周的人影在惊恐的喊叫,发狂般的奔逃,白飘云和韩忠光两个正在东追西赶,做着最后的扫荡,看来,“黑图腾教”是差不多玩儿完啦。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竖立于一侧的“黑图腾”木柱熊熊地燃烧起来,木质的爆裂声加合着火焰的呼啸,像煞木柱上那些雕像的呻吟,而不知什么时候,漠地上已是一片沉静…… ※※※ 一辆双辔乌篷马车上半倚半斜的坐着四个人,燕铁衣、屠长牧、阴负咎、白媚。 他们都受了伤,幸运的是,全能活下去。 燕铁衣除了原先和“黑图腾教”两位法师拼斗后所遭及的创伤之外,腿肚子还剜出一块姆指大的金虎头碎骨,罕木钦喀奉送的四粒“齿剑”,他只收纳了两粒,一在肩头,一在胁侧,血流了不少,好在元气尚无大碍。 屠长牧断了两根肋骨,内腑也受了波震,不过他还很高兴,因为他的“大力金刚掌”的修为到底比达天法师的“大般若力”来得精湛浑厚,否则他安能以此代价要了对方的性命? 伤得较重的是阴负咎,阴负咎折断了一条左臂、脸颊、右胸亦俱中了数记“飞翼手”,但他却十分安慰,十分满足,他总算亲自报了仇,雪了恨,达到这个心愿,他是恁般把命搭上也不后悔的……。 白媚的气色最好,少劳累、多将歇,加上心情愉快,那还错得了? 策骑在前开道的白飘云策马绕了回去,他冲着燕铁衣笑呵呵的道:“我说燕老弟,功成而回,自是令人欢欣,但美中不足的却是跑了那个达心法师!” 闭目养神的燕铁衣睁开双眼,神态安详的道:“不止达心法师,还有那‘全灵弟子’的首领,喀图,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个见危退缩,临难苟免的人,白老,你还指望他有什么作为?” 哈哈大笑,白飘云连连点头──燕铁衣又闭上眼睛,他在想着许多事,江湖海,这一波浪涛涌过,谁又能逆料下一波浪涛,会在什么时候涌现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