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欢愉》 01 七年后,我和江沨重逢了。 就在我牵着一年级二班的队伍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站在一年级家长等候区的最前面,西装革履,眉骨深邃,头发全梳在后面,正在低头看表。 我不知道为什么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看到低下头的侧脸,就能确信那是江沨,但我确实可以,从小到大都可以。 他和周围等待着的爷爷奶奶格格不入,不像是来接孩子的,倒像是准备参加什么大会议。 即使我现在在教语文也很难一时间准确地描述出我的感受。脚步一顿,我甚至想扭头就跑,然而还是晚了,他抬起头准确无误地直接看向我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墨似的浓厚。 我手里拉着的领队小姑娘突然蹦起来,清脆地喊:“江爸爸!”然后拉着我的手就往前冲。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作为新上任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实在是不够格,此时只能隐约地记起手上拉着的小姑娘好像叫江玥。 原来江沨已经有孩子了,我想。七年了,也差不多该是这个年龄。 “江爸爸,你怎么来接我啦?”小姑娘已经把我拉到江沨面前,手仍没松开,另一只小手拉住江沨脆生生地开口向他介绍我:“这是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江老师——” 她还没说完又惊呼道:“哇——你们都姓江啊!” 自从江沨抬起头跟我对视后,我就一直低头不再看他,但是仍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今天是我上任第一天,教务主任此刻一定正在学校的铁门后抱着胳膊视察,看我这个新来的关系户究竟能不能胜任。 于是弯下腰,尽我最大的努力平复呼吸,缓慢而温柔地对江玥说:“这是你爸爸吗?快回家吧,老师要去送一送其他小朋友哦。” 说完我的左手微微发力,就从她的小手中挣脱出来。此时我才发现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潮湿又黏腻,忍不住用指尖在掌心里用力捻了捻。 把江玥送到江沨那里之后我把剩下的学生依次送到家长手上,再挂上在镜子前练了三天的标准微笑和家长们寒暄,顺便表扬一下这些我还没有记全名字的小不点儿们。 等送走最后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和他的孙子之后,我的脸已经笑得有些僵硬。 不用扭头我也知道,江沨仍站在那里。 我应该直接离开,像七年前一样,但是脚下像是生根似的,瞬间盘根错节,动弹不得。 况且教师公寓正好在他那个方向。 余光里看到一辆商务奔驰停在学校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的女人拉着江玥上车,关门前江玥大声地冲我喊:“江老师——再见!” 跟江玥道别完之后江沨转身朝我走来,说不紧张那一定是在撒谎,但我仍挂着没来得及收回的微笑,体面地开口。 我对他说:“好久不见。” 江沨闻言眉头微蹙,直接拉过我的左手,把我摁在掌心里的指尖掰开,然后用力地扣住手腕,一言不发把我拖上停在路边的另一辆黑色奔驰。 02 九月初的春城暑意未消,仍是闷热又潮湿,像我的掌心一样。 车里温度打的很低,车窗紧闭,江沨身上的淡淡的烟味四面八方把我裹挟起来,让我忍不住颤栗。我又悄悄地用指尖掐住右手心,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却是徒劳。 把车窗放下两寸宽的缝隙,我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香樟树,深深吸一口带着热浪的空气才尽量平稳地开口:“好巧,在这里遇到你,你怎么会来春城?” 他仍是不说话,也没有再给过我一个眼神,只是把他那边的窗户也放下来两寸,专心开车。 半小时后车开进城中的别墅区,绕过种满蔷薇的拐角停在一幢别墅外,江沨动作优雅地推门下车。 我正低头解安全带就被他扣住胳膊拖下来,反手狠狠地甩上车门。 “你干什……” 话没说完,领口没系紧的领带被一把扯了下来随即双手被钳制住反捆在身后。 他一系列动作没有一刻停顿,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推搡进卧室按在床上,顿时比在车上更浓烈的沉香味道把我包围。我一时间忘记挣扎又被他用自己的领带捆住脚踝。 屁股猝不及防挨了一掌,我忍不住叫出声却闷在枕头里。 我像一条离了水的鱼用力挣扎,甩头挣开他按着我脖颈的手,大喊道:“江沨!你干什么!” 他听到这话手移到脸侧,抬起几寸,俯下/身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老实待着。” 说完一松手任凭我砸进枕头里,自己起身离开。 房门关闭发出“咔哒”一声,紧接着汽车的引擎声由近及远。 我费力地从被汗洇湿的枕头中扬起脖颈,看见墙上挂着的钟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我想上厕所,早就想了。 十一点二十分,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 不过一分钟卧室门被打开,我趴在床上早已没有力气扭头,只是说:“我要去厕所。” 脚步声从门口响起,第九下时,左边的床垫往下一陷,他单膝跪上来,两只胳膊从腰侧挤进我和床垫的缝隙里。 他的手带着凉意,贴到肉上让我忍不住小腹一紧。 “江沨,你先解开我,有什么我们一会儿好好说。”我终究还是服了软,七年后第一次见面,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自己这么狼狈地尿在他床上。 他置若罔闻,整个人从背后覆上我。 浓浓的烟味铺天盖地地压上来,让我喘不过气。 “你叫我什么?”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一般在耳边响起,刮得我一阵哆嗦。 “江沨,求你了,让我去厕所。”我甚至觉得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叫我什么?”他又开口,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句,只是声音又低沉几分。 “江沨……” 耳边传来短促的一声笑,江沨把我整个人翻过来面朝他。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狼狈,却无所遁形,只能自欺欺人地闭上眼。 他的气息靠近,指头贴上脸颊接住眼皮下溢出的一滴泪:“哭什么?” 隔了很久,手脚上的桎梏被一一解开,我慢慢睁开眼,看到他正背对着我坐在床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支烟。 我飞快地起身,光着脚奔向厕所,再出来时他仍是那个姿势坐在床边,见我出来把手里的烟碾灭在床头的烟灰缸里,哑声道:“过来。” 我被蛊惑般慢慢靠近,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还被他捆着。 刚走到床边手腕就被抓起,被捆住的那块地方泛起了一圈青紫。 他不断地抚着勒痕,问:“疼吗?” 一时间我就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所有的虚张声势都化成了眼泪滚落。 江沨低下头来舔我落到嘴唇上的泪,“不哭了。” 嘴唇痒痒的,我没忍住也伸出舌头舔,咸咸凉凉,就跟他的舌尖碰到一起。 紧接着被他的舌头捉住,直接伸进来,像是在检查牙齿一样,一颗颗舔过,然后是上颚,舌根,内/壁,最后紧紧裹住我的舌尖。 我应该是眩晕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江沨环住我的上半身,看起来像是一个久违的拥抱,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否有过正式的拥抱了。 他把舌头退出去又来擦我的眼泪,低声说:“你该叫我哥哥。” 03 “你该叫我哥哥。” 我听见江沨这句话眼泪像是开闸一样,伸出手胡乱地去抹,却越抹越多,眼前逐渐模糊起来,像是回到了八岁那年。 昏暗的楼梯转角和只有声音看不清脸的画面渐渐浮上来。 * 我刚过完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就被江怀生从中俄边界的一座小城牵来海城。 飞机上,他帮我扣好安全扣又拿过毯子掖在我的腋下,附在耳边低声说:“以后跟着爸爸生活好吗?你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没办法照顾你了。” 我早在我妈把我送到他手上时就哭哑了嗓子,此刻一开口还打了个哭嗝,我说:“妈妈要死掉了,我知道。” 他手一顿,囫囵摸一把我的头发,被我偏头躲开。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不敢看窗外但是更不想听江怀生以“爸爸”的口气跟我说话,只能把脸扭向窗户。 巨大的轰鸣声让我不知所措,紧紧攥住书包带看飞机冲破了厚厚的云层,地面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地图一样。 一开始窗外是白雪皑皑的北国,很快就变得翠绿一片,我知道我离开妈妈和外公外婆了。 江怀生拉着我走进一幢别墅,其实从外观上来看和我家的三层小楼也差不多,走进才发现里面是多么的华丽,像是童话书插图上的城堡。 客厅很高很高,连吊灯都像水晶一样,吊灯下面有很大一架钢琴,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些是因为有一个男孩背对着我们在弹钢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钢琴声,我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但是心突然跳得很快,像是又回到妈妈骑着摩托车带我穿越无垠的荒草地,去和我们眼睛颜色一样的湖边那些日子。 我像是一块溢满了湖水的海绵,被他的琴声挤压,多出来的湖水就顺着我的眼睛淌了下来。 最后一个音结束,我如梦初醒,马上拿袖子擦干了眼泪。外婆在跳跳童装店给我买的浅蓝色羽绒服上洇湿一大片,变成了深蓝色。 我听到江怀生叫他:“江沨,过来。” 那个背挺得直直的男孩就离开钢琴椅走过来。 我见过他。 一周前的周末,我照旧带着二年级的课本守在我妈的病床前。其实二年级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了,尤其是背古诗。 我趴在病床上,背我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看着课本里的插图,老师说这是柳树,我从来没见过,我们这里最多的就是白桦和云杉。 病房里那台没接电线的21寸旧彩电不知怎么着就跨过半块大陆接收到海城的信号,转播了海城的慈善晚会。 江怀生人模狗样地端着高脚杯,宣布给海城市下属的县城捐赠两所希望小学,闪光灯闪的比电视里跳雪花还快。 外婆放在窗台上的收音机时常收音不好,断断续续的,此刻又抑扬顿挫地唱到:无情无义真禽兽,有何面目出人头! 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江怀生,我们那个小地方连坐火车都不方便但是流言跑得跟火箭似的。 从我光着屁股在门口拍泥巴开始,街坊四邻总是喜欢一唱三叹地摸着我的头以一句“多漂亮的孩子,可惜啊——”开头,然后几个人迅速对一下眼神,再讳莫如深地闭上嘴,掐一下我的脸:“玩儿去吧。” 这是我妈嘴里第一次主动跟我提到“你爸”这俩字儿,她从被子里伸出苍白的手,指着电视里那个人说:“那是你爸。” 我扫过江怀生,目光却停留在他左手拉着的男孩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带着闪闪发光的领结,比医院门口的跳跳童装店橱窗上贴的广告照片还好看。 江怀生在闪光灯里笑的一脸得意,那个男孩却没有表情。 我看到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竖起了耳朵,可是还没听到他说话,电视又跳了满屏的雪花。 现在电视里那个男孩走到了我面前,我只到他胸口。我仰起头看他,他却看向我的袖口,我连忙把手背在身后。 他今天没有穿黑色的西服也没有带和水晶一样亮的领结,而是穿着黑色丝绒睡衣,带着金色的滚边儿,仍然很好看。 我忍不住悄悄看他。 江怀生拉过他的手跟我的叠在一起,把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说:“这是江晚,你弟弟。” 又对我说:“小晚,这是江沨哥哥。” 江怀生终于放开我了,我的手被他攥的发烫,但是江沨的掌心却很干燥带着一点点凉意,很舒服。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往前牵了一下,然后问江怀生:“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江怀生看起来有些急躁,“小孩子管那么多,一直都有只是今天才回家,带着弟弟去玩儿吧。” 江沨没有继续问,牵着我的手把我带上楼梯。 屋子里很热,其实下飞机之后都很热,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冬天这里却像春天一样暖和。 我想脱下羽绒服,但是江沨一直牵着我,等上到二楼转角看不到江怀生之后我才开口喊他:“江沨…” 他站在高一阶的楼梯上扭过头。 他太高了,我连仰着头都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说:“你该叫我哥哥。” 04 这一幕在往后很多年都常常光顾我的梦。 没有精巧的光线,也没有考究的背景,像是匆匆拓下的一张旧胶片,盛着尘封十七年的过往。 那一年我八岁,江沨十一岁,远不像古老的故事一样漫长,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 江沨继续拉着我上楼,把我带进三楼他的房间,然后扭过头问我叫他什么事。 还没说完就皱着眉用另一只手擦我的眼角,“怎么又哭了?” 他这么问一定是刚刚看到了我擦在羽绒服上的眼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的语气并不算十分友好但是动作亲切,我几乎是马上就信任他了。 我连忙抬起胳膊想擦掉眼泪,他却先一步拉住我的手,然后从黑色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粉色的手帕递给我,“别用衣服擦。” 手帕被塞进手里,我举起来还没擦上眼睛却先闻到淡淡的香味,带着一丝清凉,像是夏天涂的痱子粉味道。 我太热了,忍不住把手帕停在鼻尖又嗅了嗅。 所有男生在小时候都会抗拒粉色,下意识地和粉色的一切划清界限,江沨也不例外,他说:“这是我妹妹送我的,女孩才用手帕。” 我想起外婆也总是拿着一块水红色手帕,点点头认同他的话,把眼角的泪擦了。 我应该说一句谢谢哥哥,但是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来,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根生硬的鱼刺。 我隐隐地知道他是谁,是街坊四邻嘴里“江怀生早就有老婆儿子了”的那个儿子,是江怀生“真正的”儿子。 江沨问我几岁了,我说我昨天刚刚8岁。 “好小,”他坐在地毯上拍了拍旁边招呼我:“快来,趁着江浔还没回来我们把这个哈利波特拼好,当做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的话让我小小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了一下,酸酸的。 其实我经常收到外公送我的礼物,有时是一捧野花,有时是两只山雀,但是这么郑重的“生日礼物”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不知道那个积木要怎么拼,但是很乐意充当他的助手。等拼好门框他高兴地拍我的肩膀,“有个弟弟真好,江浔只会捣乱,不过哥哥还是要让着妹妹。” 我差一点就叫他哥哥了,甚至为了战胜内心的畏惧把指甲深深地掐在掌心里,可是两个音节却堵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顿时我感觉脸更热了,情不自禁想拿出那块手帕再闻一闻。 江沨撩开我的刘海把手背贴上我的额头说:“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怎么脸这么红。” 嗓子里卡着的“哥哥”又被我吞回去,“不是的,我太热了…” “你怎么不早说。” 他拉开拉链帮我把羽绒服脱下来,里面是一件印着米老鼠的蓝色毛衣,“你这么喜欢蓝色啊,你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说完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把我的羽绒服扔在地毯上,用那双又凉又干燥的手捧住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觉得哪里不一样,怎么会是蓝色的?” 我的脸被他捧得紧紧的,跟他对视。 他的眼睛是很黑的黑色,比夜晚的天空还要黑,但是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我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 嘴巴被挤着张不开嘴,我含含糊糊地说:“因为我妈妈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和江沨坐在地毯上配合默契地堆好“哈利波特”城堡的一半时,桌子上的闹钟响了,他站起来说:“我要写作业了,你先玩儿吧。” 我也马上跟着站起来,“我也写。” 江沨问我有什么作业。 书包里只有一个田字格本和语文书,而且我不会再回到原来的学校了,根本就没有作业。 但是我不想自己堆积木,我想和他一起写作业。才相处一个下午我就像是被扔进海里但是抓住了一根浮木一样想要牢牢抱紧他。 于是我局促万分地撒了谎:“写日记。” “那你先写吧,只有一张椅子。”他说,然后拉开书桌前的椅子把我拉过去:“写好了叫我。” 说完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语文书坐在地上看,我看到语文书上印着“六年级”。 书桌靠窗放着,我趴在上面迅速写完后抬头看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下午我来时明明是晴空万里,此刻浓厚的乌云飘在窗外,仿佛要挤进屋子里一样。 正想跟他说我写完了,江怀生的声音透过三层楼传上来叫江沨带我下楼吃饭。 跟江沨玩了一下午,我差一点就忘了这是江怀生的家,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又紧张起来,慌乱地合上日记本任由江沨拉起我的手下楼。 江怀生从厨房出来想要摸我的头,我往江沨那边躲了一下,他手一顿又收回去对江沨说:“带着弟弟坐下吃吧。” 江沨解开袋子看一眼犹豫道:“我妈不是说不让吃麦当劳。” 江怀生低声说:“别告诉你妈,也先不要说弟弟的事情。” 说完他坐在餐桌的另一边,这个餐桌很大很长,跟我家小小圆圆的餐桌不同,他坐在另一头我甚至觉得看不清他的脸,松了口气。 江沨递给我一个用纸包着的汉堡,我只在电视广告上见过,他问我:“你能吃辣的吗,这个应该有点辣。” 我点点头。 从小到大外婆教我最多的就是要有礼貌,江沨今天帮我这么多我却一声哥哥都没有叫。 如果我知道错过的这一声“哥哥”要迟那么多年才能开口,一定会在我八岁的第二天,在他第一次牵住我的手时,在他站在楼梯上说“你该叫我哥哥”时,就喊他哥哥。 一遍不够就两遍三遍……一百遍。 05 我手里的汉堡还没吃完,江怀生家的大门就被打开了。 先是进来一个小女孩,应该是江沨的妹妹江浔。她脱掉鞋光着脚就直接跑过来扑到江沨的腿上,紧紧地搂住江沨的腰,“哥哥,我回来啦!” 江沨放下手里的汉堡包环住她的肩膀,“怎么回来了?妈妈呢?” 坐在餐桌另一边的江怀生突然站起来,动作太大碰倒了椅子。木质的椅子重重倒在大理石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惊得江沨怀里的小女孩一个哆嗦。 江沨把她抱的更紧了,“爸,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门又被打开,我听到江沨叫了一声“妈妈”。 于是我也慌乱地站起来,把手里没吃完的汉堡用包装纸胡乱包好放在桌子上。 扭过头去,就看到江沨的妈妈正走过来。 她一定是我见过的除了我妈以外最漂亮的人,一手推着大行李箱另一只手拎着皮包,边低头整理边说:“下暴雪航班取消了,下次再去吧。” 说完抬起头看见我,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目光,平静地对江沨说:“江沨,先带妹妹上楼。” 江怀生扶起椅子,“把弟弟也带上去。” 江沨的妈妈突然把手里的包摔在地上,金属拉链磕在地板上像是要把地板磕碎,她吼道:“什么弟弟?江沨没有弟弟!快点,带着妹妹上楼!” 江沨怀里的江浔被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得嚎啕大哭,江沨弯腰把她抱起来,没有多问就往楼梯的方向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也很想放声大哭,想喊一声“哥哥”,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只能紧紧攥着毛衣的下摆,等着“江怀生真正的老婆”来发落我。 江沨走出两步又侧过头对我说:“跟我上楼。” 我眨了一下眼睛,不小心落下两行泪,凉凉地滑过脸颊,顾不上擦马上跟在他后面。 江沨把江浔抱在右手上,伸出左手牵住我。 我的手心里都是汗,他的手还是那么干燥带着凉意,我情不自禁握紧了一点。 他妈妈却突然在后面喊:“江沨!放开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一道闪电突然冲破云层,把室内的每个角落都照亮了一瞬,包括江沨拉着我的楼梯拐角。 紧接着沉闷的雷声在屋子里平地乍起,谁都没再说话,连江浔的哭声都停下了。 我很害怕,比我妈把我交到江怀生手里时还害怕,比坐在飞机上看着越来越远的雪地还害怕。 我想让江怀生马上把我退回给我妈,或者是让这个阿姨直接把我丢出去淋雨。 因为我害怕,害怕她即将要说的话,害怕江沨知道我不是他“真正的”弟弟,我害怕他松开我的手。 然而她还是嘶吼出来,一道闪电又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我分不清她的声音和雷声谁更大,“他就是那个小三的孩子,江沨!放开他!” 说完大步的走过来拽我。 “我妈不是……” 我低着头只想握紧江沨的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手心里浸满了汗,滑溜溜的握不住,就和他分开了。 “陈蔓!孩子都在这你说什么!”江怀生气急败坏,又一脚踢倒他刚扶起的椅子。 “我说的有错吗?!这么多年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把人带回家了?!” 江沨的妈妈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来回地剧烈晃动,说出的话让我有些诧异,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我妈和我。 江沨没有再来拉我,也没有扭头看楼梯下的任何人,只是低声说:“我把江浔抱上去。” 我被留在一片狼藉的餐厅里,耳朵里是歇斯底里的吼叫,接着餐桌上的东西都被扫到地上,茶杯花瓶碎了满地。 有一块玻璃弹起划过我的右脸,我没在意,捡起落在脚边的那半个汉堡包,转身跑出去。 外面的雨像是天上坠下的瀑布,铺天盖地砸下来。 我忍不住抬头,想看看是不是天上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闪电就从那道口子里掉出来,把江怀生家的院子里照得很亮。 不远处的泳池漾着迷人的蓝色,和妈妈的眼睛那么像。 我着了迷似的走过去,蹲在泳池边用手去触碰那些蓝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我的泪水砸在水面上迸出一朵朵水花。 “妈妈,海城一点都不好,我好想回家。” * 一周前在电视上看到江怀生那天晚上,我没有被我妈撵回家写作业而是和她一起并排躺在病床上。 黑暗中她抚着我的头发说以后长大了要常常回来看外公外婆。 我问她我要去哪里? 我妈说海城。她说妈妈一辈子都没有去过,你替我去看一看好不好。 外婆是中国南方人,嫁给了俄罗斯的外公,然后就定居在同里这个遥远的边界地区。 我妈应该是最漂亮的混血儿,遗传了外公的蓝色眼睛,像贝加尔湖一样清澈明亮,也遗传了外婆的芙蓉面杨柳眉,还有一头东方绸缎一般的黑发。 外婆说十里八乡的小伙子都要把我们家的木门坎儿给踏破了。 如果没有遇到江怀生,她应该仍然是这座边陲小城里最美丽的姑娘,骑着外公的摩托车,带我穿越路旁高耸的白桦树到湖边钓鱼,我们俩的笑声能惊起一路的山麻雀。等天将黑时在湖边燃起火把,把今天的收获统统烤掉。 当然,没有遇到江怀生也就没有我了。 九年前江怀生的公司想要发展出口贸易,一群人到边境来实地考察,他就这么遇到了我妈,谎称自己单身,考察期三个月追了我妈两个月零二十九天,最后一天春风一度,临走前指天誓日地让我妈等他回来。 然后就有了我。 就像我外婆听的戏本里唱的一样:你上京一去无音讯,我盼你日夜倚柴门。 我妈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在十二月底大雪纷飞的晚上生下了我。 后来听外婆说那天诊所里的木门被粗粝的北风吹开了三次,她抬了三次头想看是不是江怀生回来了,结果只有寒风灌满整间屋子,她也落下了病根。 早上我照旧被外公带去医院陪妈妈,电视里那个“我爸”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 我妈一早就支开了外公外婆,她把我叫到病床前,望着我和她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抚摸我和她如出一辙的黑发,亲我的脸颊,含着泪又问一遍:“替妈妈去海城看看好不好?” 再然后不顾我声嘶力竭的哭喊,把我交到江怀生手里。 海城一点也不好。 漫天雷声里我听见自己说:“妈妈,我好想你啊。”然后轰隆一声砸进泳池里。 终于安静下来,雷声和雨声还有争吵声都听不到,只有我在水里沉闷的咳嗽声和吞咽池水的声音。 我使劲儿睁开眼,想最后看一看妈妈的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连闪电也没有了。 混沌之间,有人来拉我的手,和池水一样冰凉。 06 那晚的最后,风雨好像都停了。 救护车呼啸而来,刺耳的鸣笛声划破混沌给了我一瞬的清醒,但我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手像是以前堆完雪人一样僵住了,我用尽力气把四个手指弯曲,搭在拉住我的那只手上。 我在医院昏迷了两天,醒来时看到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窄腰宽口的玻璃花瓶,和江怀生家里餐桌上被打碎的那个一样,里面有几支蔫蔫儿的淡黄色康乃馨。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我连忙扭头去看却是一个陌生的阿姨。她拎着保温桶,穿一件水红色的外套,看起来很和蔼。 看到我坐着马上跑过来,“哎哟,小宝贝儿你醒啦?” 小宝贝儿是在叫我吗?我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不是你是谁呀,江先生让我来照顾你的。” 江先生应该就是江怀生,我说我不用照顾,我叫江晚。 “这孩子,都昏迷两天了怎么不用照顾?那我叫你小晚吧。”她说着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 我说谢谢阿姨。 “你叫我徐妈就行了,什么谢不谢的。”她又笑了起来,眼角弯弯的。 保温桶一打开香味瞬间溢满病房,我拒绝了她喂我的提议,自己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 其实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是她太热情了,还叫我“小晚”,我没办法再拒绝。 粥很热、很香,冒出的腾腾热气很快把我的眼睛也蒸热了,泛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 徐妈一脸笑意地看着我喝粥,我整个脸都埋在碗里,只露出两颗圆眼,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这娃娃真是漂亮,跟你哥除了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我听见“你哥”这两个字心脏很快地跳动两下,她说的应该是江沨吧。 原来我跟江沨长得很像,所以他妈妈才一眼就看出了我是谁。 喝完之后我从徐妈那里得知跟我一起住进医院的还有江沨的妈妈,江沨和江怀生正在隔壁陪着她。 我想起江沨叫的那一声“妈妈”顿时觉得难过又自责,虽然她说了我和我妈的坏话,还把我从江沨手里拽出来,但是她是江沨的妈妈。 我不希望江沨像我一样只有到医院才能看到妈妈。 只是,江沨就在隔壁的话,或许会顺带来看看我,如果他来的话我一定会补上一句“谢谢哥哥”,哪怕他从病房淡黄色木门上的磨砂玻璃外面看我一眼也足够了。 直到天沉沉的暗下来,病房里的白炽灯一条一条映在玻璃上,我都没有等来任何人。 护士来给我拔针,还把我右脸上的纱布揭开换了一块新的,然后宣布我可以出院了。 徐妈在病服外面给我裹上一件和她衣服颜色一样的水红色呢子大衣,拉着我坐上停在门口的黑色小汽车,回了江怀生家里。 但是我没再进那幢三层小楼,而是被徐妈领着走进泳池一角的一间木屋子里。 她说:“小晚,你先住在这里,昨天我都收拾好了,有什么缺的就告诉我哦。”说完摸摸我的头就离开了。 这间屋子像是我家院子里的储物室,不过要更大一些,还带一间浴室。 徐妈给我布置的很好,有白色的单人床,还有蓝色的床单枕头,一张和江沨一样的白色书桌,地上同样铺了地毯。 但是看到床脚放着我落在江沨屋子里的书包时,我隐约地知道,再也没有理由进他的房间了。 第二天早晨,我踩着椅子趴在窗上,看到江沨牵着江浔走出院门上了一辆橙黄色的校车,随即又看到江怀生向我走过来。 我马上蹦下椅子躲到床下,但是他却在门口敲门,敲了很久,我只能钻出来去开门。 他没有进来,而是把我领到餐厅坐下。之前被摔碎的花瓶、茶杯都恢复原样,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江沨妈妈的身体不好,小晚,暂时委屈你了,对不起——”江怀生坐在餐桌的另一头再三叮嘱我道,“有外人的时候千万不要叫我爸爸,也不要叫江沨哥哥。” 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听明白了,而且不管有没有外人我本来就不会叫他爸爸。 “那我可以回家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想回家。” “小晚,你妈妈——”他停顿了一下,“等你妈妈好了我就把你送回去好吗?” 我不想跟他说话,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家了。 他又说等寒假之后再让我去上学,“你是读三年级对吗?” 他连我读几年级都不知道,但是我想到江沨的语文书上印着六年级,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三年级应该比二年级离他更近一点。 我又点了点头。 虽然我猜测江沨一定被他妈妈嘱咐过不能再跟我玩,但是有一天早上我穿着徐妈给我买的水红色大衣,光脚坐在门口的木质楼梯上等着天慢慢亮起来。 到天色大亮,红彤彤的太阳映在泳池里,反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那幢小楼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江沨穿着黑色的小西装,像是我在电视上看到他的那次一样,只不过他的领结不是像水晶一样亮的那个,是一枚水红色的,和我的大衣颜色一样。 我有点高兴,觉得他更好看了。 明明大门正对着院门,往常他都是直接走出去坐校车,今天却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像是那天从在钢琴前一样闪闪发光。 想到江怀生的话,我下意识地想转身关上门,脚下却像是扎了根一样,迎着他的目光跟他对视。 我坐在三节楼梯上还是没有他高,他自上而下地把目光落在我脸上的纱布上,又往上看对上我的眼睛说:“纱布不要沾水。” 早上洗脸的时候我总是不小心把纱布沾上水,只能等徐妈忙完之后请她帮我换新的,不知道江沨是怎么看到的。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对话充满喜悦,伸手摸一下纱布,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就转身去上学了。 所以我一直相信我们总会再和好的,我一直盼望着那天的到来,希望我回家之前能够叫一声他“哥哥”- 07 印象里的冬天都是大雪纷飞的,用语文书上的比喻手法来说就是鹅毛大雪,但是我家里的雪总是下的比鹅毛还要大。 睡一觉醒来推开门,积雪能没过我的大腿,我就能痛快地跑出去玩儿雪,外公会拿着铁铲堆一个跟我一样高的雪人。 可是海城很暖和,天气预报说这里未来一个月都是晴天。 江沨放寒假的第一天下午,我坐在书桌前看徐妈给我拿来的三年级课本,每一本书翻开第一页都写着江沨的名字,看得出来他一定学过书法,每一个字都像我以前语文老师写的一样有小小的顿笔,而且很整齐,不像我的字总是大小不一。 徐妈说这是江沨之前的课本,他要丢掉,徐妈就统统拿来给我预习用。 翻开语文书,准备先从我最差的古诗文看起。 刚读完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听到院子里大门被打开的“吱呀”声,我站上椅子趴在窗沿上往外看,江怀生家里开进来一辆陌生的汽车,车刚停下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小胖子就跳下来跑到楼下大喊:“江沨哥哥!” 我不知道这个小胖子是谁,但是他却能轻而易举地喊出“哥哥”两个字,令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可怕,就像是爆竹一样在我体内炸开,让我浑身上下控制不住的急躁。 我多希望我也可以这样大声叫他哥哥。 紧接着车上下来两个大人,红衣服的小胖子又叫了几声,那扇门就打开了。 推开门的是江沨的妈妈,我松了口气,可是马上我就看到江沨跟在他妈妈后面走出来,对着那两个陌生大人说了什么,大人们拍拍他的肩膀。 小胖子终于找准了时机,使劲儿地扑向他,嘴里还吱哇乱叫。江沨非但没有躲开,反而拥住他的肩膀,接住他庞大的身躯。 他围着江沨不停地叫着“哥哥”,一会儿说“江沨哥哥你能教我写作业吗?”一会儿又说“江沨哥哥我们一起看动画片吧。” 隔着半个院子我看到江沨都点头应了下来。 我觉得我站在椅子上垫着脚太久,都快要站不稳了,想下来休息一下。 那个小胖子又尖叫道:“江沨哥哥,上次的哈利波特拼完了吗?你能不能送给我啊!” 我听到这句话终于站不稳了,狠狠地跌下椅子,后脑勺摔在地上,尽管铺了地毯仍是很疼,眼前一片发黑。 脚在摔下来的时候踢倒了椅子,木质的椅子磕上膝盖压在我的腿上。 一时分不清哪里更疼,眼泪瞬间就涌出来,我顾不得疼,因为我没有听到江沨的回答,只想赶快扶起椅子再站上去听听他说了什么。 可是椅子腿摔断了一根,怎么也立不起来,最后我终于放弃,把椅子狠狠地推倒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大颗大颗坠在地毯上,洇湿了一大片。 我不受控制地呜咽着,整个人被巨大的失落与悲伤攫住了。 想到江沨那天拍着地毯招呼我过去的情景,刚刚没有听到他的答复,说不定,说不定他说不行,他或许会说“这是送给我弟弟的,不能给你。” 这个想法让我为之一振,又升起小小的期望。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想,只要等小胖子从屋里出来坐车回家的时候看他手里有没有抱着东西就好了。 可是椅子腿断了。 等院子里没有声音之后我推开门绕着院子走一圈,最后发现泳池的一角有几盆茂盛的散尾葵正对着大门。 我抱着比我双臂圈起来还要粗很多的花盆挪动,用尽力气把它们摆放的紧凑一点,好让我能藏在后面。 终于,暮色朦胧时我完成了这项大工程,我抱着膝盖躲在散尾葵花盆的后面,青灰色的陶土花盆和茂盛的叶子很好的把我遮挡了起来。 慢慢的天全部变成了红色,我望着泳池的水面,映着天上金灿灿的云彩,飘来飘去,像是游动在水面上的小船。 没过一会儿天又变成暗红色,太阳要下山了,我想回屋子里拿件衣服穿,可是我怕一走开他们就会推开门出来,于是只能抱紧膝盖,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泳池里映着的云越来越暗,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等到快睡着时又听到了小胖子的尖叫,他哭喊着自己想要留下和江沨哥哥一起睡。 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悄悄地拨开面前几株叶子,看到他的两条胳膊都被和他一起来的两个大人控制着,两手空空地被拖上车。 我终于缓缓地松出一口气,敲了敲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的小腿,准备等他们都走光就赶快回到床上睡觉。 可是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江沨从屋子里出来了,手上还抱了个大盒子,没关紧的车门马上又打开来,那个盒子就被塞了进去。 小胖子尖锐又雀跃的“谢谢哥哥!”顺着风吹进我的耳朵里。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心脏都不会跳了一样,眼泪可能是下午跌在地毯上的时候流光了,现在只是酸酸涨涨的。 我又把下巴放回膝盖上,紧紧地搂住自己。如果海城现在也能下大雪就好了,我就能把自己埋在雪里。 这是我记忆中最热,也是最长的一个冬天。 我想我和江沨永远都不会和好了。 08 海城的四季都温暖湿润,一年又一年,我仍是难以区分出这里的季节更迭,但是春天过后仍有冬天,就像天阳升起又落下一样理所应当。 杨小羊走在我旁边感叹:“没想到跟你已经七年之痒了,要是能考进一个高中就好了,再来三年!”她边走边挥动着手,“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呀——” 江怀生把我带来海城的那个冬天过去之后,我就被他安排进海城第一小学三年级,当时的同桌是扎着两个羊角辫的杨小羊。 她自觉比我大一岁,在我被班里几个男生骂蓝眼睛怪物的时候推开他们大声说只有电视里的王子才会有这种蓝眼睛,你们都是丑八怪! 我忘不掉她伸开双臂挡在我前面的模样,只到我鼻尖高,穿着小学制服,袖子盖过了大半个手掌,两个辫子尾巴一跳一跳的。 我们就从三年级一直坐同桌到初三结束。 我把她送到路口要分别时,她再次跟我确认,“你志愿填的是第一高中吧?” 我点点头跟她说开学见,然后转身走向相反的路。 今天是中考完报志愿的日子,我们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直升本校的高中部,因为高中部是海城的重点高中,通俗一点说就是能“半只脚跨入大学的门槛儿”。 但是我放弃了直升的资格,没想到杨小羊也跟着放弃了,用她的话是“不跟你坐同桌上学也太没意思了。” 我很感激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我原因,不像我们班的班主任,甚至还要给我的家长打电话。 江怀生才不会管我,他这些年的生意越做越大,近两年已经发展到长期驻扎在国外的地步。 陈阿姨应该是因为我这个前车之鉴,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隔三差五的还会飞过去突击检查他。 况且我的所有家长信息都填的是徐妈。 陈阿姨就是陈蔓,江沨的妈妈。 其实她平时总是很得体,也很温柔,对我没有再当面说过过分的话。偶尔遇到不得不跟她交流时,我会喊她阿姨。 我沿着熟悉的路走回江怀生家,没过一会儿雨丝细细密密地洒下来,太阳还挂在天上,是夏雨。 我总是难以从温度上区分开海城的四季,于是对这些事物就有特别的记忆节点。 细绒绒的雨丝是夏天,总是打雷的是冬天,院子里的鸢尾花开了就是春天,落了就是秋日已尽。 转过街角是一家甜品店,临街的橱窗大而明亮,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橱窗前,看到我就喊:“晚晚——” 我快步走过去,江浔看到我,圆圆的眼睛弯起来,她扎着丸子头,仍穿着小学的制服裙,已经到我胸口那么高了。 没记错的话,“你不是已经开过毕业典礼了吗?”我问她。 “对呀,但是今天我要和同学们约好要回学校拍毕业照。” 我想她站在这里是因为突然下雨了,尽管很小但仍会淋湿头发。我把外套脱下来,不顾她的推辞塞给她挡雨。 “晚晚,谢谢你,这个给你。”她把手里拎着的一块小蛋糕塞给我就披着外套跑进雨里,跑出去两步又转回来,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我小声说:“哥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她被江怀生和陈阿姨的争吵吓到嚎啕大哭然后被江沨抱上楼的那一晚。 升四年级的时候江浔也进了小学,陈阿姨一定嘱咐过她远离我,我们两个总是一前一后的走出大门坐校车。 直到有一天她常坐的位置被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占了。车上没有别的位置,她攥着自己粉色的书包带无措地站在校车中间的过道里,我走到前面把她拉到我的座位上,再给她扣上安全扣。 她晃动着悬空的小腿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晚晚,谢谢你。” 此后我们每天会在校车上交谈几句,她会跟我说她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但是一走进院子就心照不宣地分开。 偶尔她也会来敲我的门,探头探脑的像个小特务跟我分享她的甜点或是玩具。 她一直叫我晚晚,我心里把她当做妹妹来看。 江浔是个很善良的小女孩,她或许知道发生过什么,但是提起江沨的时候她从不会说“我哥”,而是说“哥”。 我望着她跑到马路对面突然又扭头过来,冲我挥了挥手就钻进地铁站。 这七年我的生活过得乏善可陈,如果不是提起江沨可能到这里就会戛然而止。 我曾一个冬天的晴朗夜晚里把自己藏在散尾葵后面抱着膝盖,小小的心里充斥着绝望还有一丝丝报复地想,我和江沨永远都不会和好了。然而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争吵,只是刚好错过了。 在我升入他的那所小学时,他已经被中学提前录取了,我升入他那所初中时,他刚好迈入高中,如今我又报了他所在的高中,但是他刚刚结束高考。 从我向江怀生点头确认我要上三年级的时候就像是提前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而我的本意只是,只是当时以为能离他近一点。 我偶尔会想,如果那一夜江浔和陈阿姨没有推开那扇门而是等江怀生提前想好了借口,或是更早一些,在我妈的病房里我没有打开那台旧彩电,就不会看到江怀生,我妈也不会想到要把我送来海城,那一切应该都会变得不一样。 人不能总是对过去也许会发生的事耿耿于怀,我觉得我远不到耿耿于怀的地步,只是有些遗憾,本来也许可以和江沨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对真正的兄弟。 雨丝逐渐稠密,我离开人行道顺着沿街的绿化带继续走,茂密的梧桐能够帮我挡掉大半的雨。太阳顺着梧桐叶的缝隙缝隙洒下点点的光斑,雨丝落在梧桐叶上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前几年里江沨就像当年的我一样,需要常常去医院才能见到妈妈。我们没有反目成仇而是和平共处在同一屋檐下已经算是万幸。 但人心总是不足,我沿着他走过的路读初中,升高中,远远地一步一步地坠在他身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或许还是像当年躲在那些茂盛的散尾葵后面一样,抱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吧。 刷卡走进小区,我习惯性地先绕开主干道走到大门右侧的回收站去看。 江怀生家这个小区是海城高档的别墅区,连垃圾站都是分好类的,可回收的小房子里经常会有满满的塑料瓶和纸箱。 我每周回家会去捡回来一些,然后先藏在那些散尾葵花盆的后面,再等天黑后抱出去卖掉。 我曾趁着在学校机房上电脑课的时候搜过从海城到我家的机票,要一千三百块,已经差不多快攒够了。只是坐飞机好像还需要身份证,我的身份证在江怀生那里。 抱着塞满瓶子的纸箱,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很热闹。 我脚步一顿,想到江浔说的“哥回来了”。 应该有半年都没有见过江沨了。 他从初中开始就住校,只有周六晚上在餐桌上会见到,升上高中后更是鲜少回家,上次见面好像还是过年的时候。 我抱紧手里的箱子跨进院门,本想直接绕过泳池回我的屋子,却没想到他们在泳池边架了两张桌子,还撑了那种街角冷饮店用来遮阳的大伞,桌上摆满玻璃汽水瓶和麦当劳的袋子。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 院门“吱呀——”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扭头看我。 我抬头,越过人群看到江沨坐在稍微靠里面的位置,我总是能一眼看到他。 他穿着黑色的t恤,手上拿着一瓶可乐,我甚至能看到玻璃瓶上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了下去。 他也朝我看过来,眼睛就像装着可乐的玻璃瓶,又黑又透亮。 我被他看的一时忘了动作,就抱着箱子呆站在原地。 他旁边的男生突然说:“江沨,这是你那个弟弟吗,跟你长得好像。”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江沨跟别人提到过我是他弟弟这个可能让我挪不动脚步。 我想听听江沨会怎么回答,他却没说话。 七年来我和江沨确实越来越像,我们的鼻子、嘴唇简直如出一辙,只是他好像每次回家都变得更高了一些,像是我梦里那些挺拔的白桦。 坐在江沨旁边的男生走过来,看到我抱着的箱子问:“弟弟,抱这么多空瓶子干什么?” 我这才如梦初醒,“路上捡的垃圾。”说完转身把箱子扔进垃圾桶,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然后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人,径直走回屋子。 坐在书桌前翻开徐妈拿来的江沨的高中课本,但是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们的嬉笑声不断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隙里传来,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男生说的话。 “这是你弟弟吗?” 我把课本翻到扉页看着早就熟悉每一笔画的江沨的名字,片刻后鬼使神差地掏出一支铅笔,在他的名字旁边轻轻地写下“哥哥”。 门突然被敲响,我连忙合上书去开门,是刚刚那个男生,他一看到我就先开口:“弟弟。” 我说我不是你弟弟,我叫江晚。 他笑了一下,没有在意我不礼貌的话,“小晚,要不要出来跟我们一起玩儿游戏?”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他弯下腰跟我对视,“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陆周瑜,周瑜那个周瑜。你知道周瑜吧?三国里那个。” 我被他的话打断思绪,愣愣地点头,“知道,被气死的那个。” “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走吧。” 他笑着就要来牵我的手,我刚想后退一步躲开,他又说:“你哥他们都等着呢。” 09 “你哥他们都等着呢。” 我从小就知道打蛇打七寸,“你哥”这俩字儿可能就是我的七寸了吧。 陆周瑜趁我愣着,把我拎到他们那一桌,还把我放在江沨旁边。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他挨这么近过了,哪怕是同一张餐桌吃饭也是坐在餐桌的两边。 院子里有十几个人分坐在三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高考后的放松神情。 陆周瑜拍了拍手示意大家看他,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幅扑克牌,去掉外盒把牌分成两摞交叠在一起来来回回地洗。 他的动作十分熟捻,把手里洗好的纸牌往桌子一码,然后问我:“小晚,真心话大冒险会玩儿吗?” 我点了点头。 这游戏很简单,只需要机械地跟着抽牌就行了。 直到有个女生抽到最小的牌,被起哄和江沨喝交杯酒时,我才后知后觉到,或许玩游戏只是个噱头。 那个叫胡蝶的女生红着脸朝江沨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心领神会地“哦——”起来。 胡蝶一手拨弄着她的发梢,脸红红的看着江沨举起杯子,“江沨,那个…” 在周围拍桌子吹口哨的起哄声中,江沨拿起桌子上他刚刚喝了一半的可乐摇了摇头,“你们真是。” 说完绕过胡蝶的胳膊,虚虚地摆好姿势,甚至都没碰到胡蝶的衬衫袖子,把瓶口举到自己嘴边说:“喝吧。”。 他穿着短t恤,小臂上已经有薄薄一层肌肉,随着动作的牵引,看起来十分蓬勃。 起哄的声音比刚刚还要大,掺杂着几声尖叫。 我别过头不再去看,却无意间瞥到陆周瑜的神情和其他人截然不同,有点出神。 他喜欢胡蝶,我猜想,所以看起来有点难过,因为是个人都能看出胡蝶喜欢江沨。 两局之后陆周瑜抽到最小的牌,他又恢复活力哇哇大叫着手下留情选了真心话。抽到大王牌的女生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没有呀。”陆周瑜笑眯眯地说。 想到他刚刚的神情我的心脏仿佛停了一拍,盯着他忘了移开眼睛,陆周瑜侧过头看着我轻快地眨了一下眼。 从游戏一开始我就一直抽到不大不小的牌,如果不是难得坐在江沨旁边,我应该已经回去继续看书了。 却没想到这一局翻开牌我手里的是一张红桃a。我盯着牌面上小小的红心,心里有预感一般看向江沨面前的牌。 果然,他翻开扣在桌子上的牌,是一张大王。 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隐隐的期待多过紧张。 他把那张大王牌平放在桌子上,食指一下一下的敲着牌面,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说:“暂时没想到,要不先放着等我想想。” 马上就有人起哄说你是舍不得你弟弟吧?可不能偏心啊。 江沨不在意地勾了一下嘴角,把手里的牌塞进桌子上的那摞牌里,“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大家都涌到泳池边去起哄抬人,我才意识到我坐在原地发呆。 江沨也坐着,他朝我侧过来,肩膀碰上我搭在桌子上的小臂,热热的。 我以为他要起身连忙想要让开一点。 他却扳着我的下巴凑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10 我被迫直视着他,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双手捧住我的脸看我的蓝色眼睛。 那时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又黑又亮,里面映着我的脸。 只是这次我的眼睛和他一样是黑色的。 我被看得不自在,伸出手去抠眼睛,坦白道:“我带了黑色的隐形眼镜。” 如果江沨问我为什么带着这东西,我可能会说因为戴上之后和你很像。我忍不住想他会有什么反应,大概也只是不在意的“哦”一声吧。 江沨扣住我的手腕放下来,什么也没说。 晚饭时陈阿姨在餐桌上宣布暑假要带江沨和江浔去欧洲参加夏令营,她每年寒暑假都会带江浔去参加各种活动,但是江沨从不参加,夏天时他会说太热,冬天会说太冷,只想留在海城。 陈阿姨有些不满地说:“已经高考完了怎么还不愿意出去?我们这次可以去你爸的分公司看看。” 听她说起江怀生我忍不住抬头望向餐桌另一边的江沨。小时候那一晚之后,连我都能觉出他和江怀生之间的罅隙。 江怀生近几年很少回家,但是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礼物,也有给我的。 我把它们放在餐桌上没有拿过,江沨也是如此,直到几天之后被徐妈一起收进储物室里。 每次我看着并排放在餐桌上的两份礼物都会觉得它们是在提醒我,江沨有多不喜欢江怀生就会有多不喜欢我,甚至更多。 陈阿姨见江沨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让江浔去客厅看动画片。 她放缓语气,“他好歹是你爸。” 我无意听他们讨论家事,马上放下碗离开餐桌。 院子里的垃圾桶旁边多出一个塑料筐,玻璃瓶整整齐齐的码在里面,应该是江沨他们下午喝完扔掉的。 空可乐的玻璃瓶拿去冷饮店一个能换一块钱。 院子里没人,我走过去搬起塑料筐,玻璃瓶比塑料瓶重很多,我费了不少力气把它们放在那几盆散尾葵后面,然后靠着塑料筐坐下,像是七年前的晚上一样抱住了膝盖。 我盘算着自己攒的钱加上这一筐可乐瓶应该足够买的起一张机票。 回家这个念头七年来一直藏在我心里,我有点不敢相信就要触手可及了,忍不住闭上眼睛吸了吸鼻子。 已经离开家乡七年,我身上还有那些高耸的白桦和云杉的味道吗。 不多时,突然闻到一丝烟味,我睁开眼从散尾葵影影绰绰的缝隙里看到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厅,头顶那盏昏黄的灯自上而下地把他笼起来。 他在吸烟,白烟袅袅升腾着再被风吹散。 我有些后悔刚刚坐在这里,现在也不能出去,只能继续抱着膝盖望着门厅,准确地说是望着站在门厅下的江沨。 他已经十八岁了,初具大人的体格,高而挺拔,露出的胳膊线条在灯光下起伏得当,却又仍未褪去青年的瘦削。 顶灯的照射让他上半张脸都隐在头发下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截线条锋利的下巴。 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英俊,而且沉稳,所以被喜欢也是理所应当,无论是女生还是……男生。 看得入迷时,脚踝传来一阵毛茸茸的触感,惊得我往后一撞,塑料筐里瓶子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 我一惊,低下头只看到一团影子,接着传来一声娇软的“喵”。原来是一只猫,听声音应该还是小猫。 试探着伸出手去碰它,摸到一阵毛茸茸的暖意,它被我的动作吓得颤了一下,但是却没有逃跑。 还没摸第二下烟味突然浓起来,我这才想到江沨还在院子里,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他正在走过来。 慌乱之中我一把揣起脚边的小猫从花盆旁边绕出去,正好和江沨面对面站着,刚刚在灯光下不甚清明的脸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面前。 七年前我只到他的胸口高,现在已经到鼻尖了。 他看到我突然出现并没有露出什么神色,只是把手上的烟拿远一些问:“在这儿干什么。” 我举一下手里的猫,就着院子里的路灯才看到这是一只橘色的小奶猫,蜷缩在我的手掌里。 “听到有声音来看看。”我说,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看到那一筐玻璃瓶。 江沨点了一下头,仿佛也只是听到声音走过来看看,又转身走了,背影被路灯拉的很长。 11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书桌前听到行李箱在院子里石子路上滚动的声音,以及江浔脆生生的:“哥哥再见!” 到晚餐时只有我和江沨坐在桌子的两端。往常的寒暑假他总是参加各种各样的集训营或是兴趣班很少回家,我鲜少有和他独处的机会。 徐妈把饭菜摆在桌子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打破了沉默:“明天早上你们俩想吃什么?徐妈给你们做。” 江沨没开口,我不想让徐妈在一旁等只好说:“我都可以。” “小沨呢?” “都行。” “哎,好。你们吃完放这儿就行了,我明天早上来收拾。” 徐妈的儿媳妇最近快要生产,每天都要往返于江怀生家和医院。 她一走房子里就只剩下我和江沨,客厅不像往常开着电视,此时瓷勺碰撞碗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 我故意喝很慢,想等江沨赶快喝完回房间,却没想到他放下碗之后仍是坐着没动。 如果不是急着去喂猫我应该会继续和他一起坐在这片寂静里,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我准备起身去收拾碗筷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为什么戴那个?”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下午我还在想如果他真的问了我就会说因为和你很像,但是现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端着碗站在桌边,尽量平稳地去看他,“因为总有人说我的眼睛很奇怪。” 准确来说,我其实也不算撒谎。 我有点期望江沨能说些什么,但是他只是放下碗筷上楼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我才收回目光。 收拾好厨房之后我端着一小碗粥,又从冰箱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去院子里喂猫。 趁着夜色,我把藏在散尾葵后面的塑料筐抱出来,数了一下有将近五十个,数目可观。 加上筐子一共在冷饮店换了五十二块钱,我没有沿着原路回家,而是往学校的方向走。学校附近有很多开在巷子里隐蔽的黑网吧,不需要身份证就可以进去。 网吧里烟雾缭绕,有很多人一边摔打着键盘一边大骂,他们旁若无人的嘈杂让我感到安心,花两块钱买了一个小时,然后绕开人群走到最角落的机器坐下,打开早已熟记于心的网址,搜索从海城到我们那里省城的机票。 网吧的网速很快,不像学校里的电脑要等很久网页才一点点显示出来。 我刚按下搜索键页面就跳了出来,甚至没有给我准备的时间,直接显示两天后的凌晨有一班机票特价只要九百块。 心跳咚咚地像是要冲破薄薄的一层皮肉一般,缓了一会儿,我从口袋里掏出纸笔整整齐齐地写下了航班号和时间,只是手有些颤抖。 回江怀生家的路上,阵雨乍歇,我跳过人行道上一个个映着霓虹灯的水潭,有些恍惚,不小心踏进了一汪水里,踩破了水面上的五彩斑斓。 手在兜里来回地捏那张纸条,感觉到手心出了汗我又不敢去捏了,只是用指尖揉搓纸角。 我连身份证都没有,但是江怀生和陈阿姨都不在家,我可以去他们的房间里找,一定在的。 等晚上躺在床上我仍在想这件事。 想我应该怎么跟杨小羊告别,前几天还跟她说了开学见;想怎么跟徐妈道别,我相信我实话跟她说我要回家她不会去江怀生那里告我的状,还会给我准备很多好吃的东西;我甚至有些懊悔那天江浔走的时候没有站在椅子从窗口看她一眼;还有那只小猫会有人喂吗。 透过墙上那块窗户向外望去,仿佛听到了飞机的轰鸣,也可能是火车的呼啸声,是我回家的讯号。 此时我才意识到,尽管我从未把海城当做我的家,但是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七年里我仍是和这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悄无声息地、举重若轻地给我缠上了一层茧丝。 迷迷糊糊间,我想,明天去找身份证然后再跟江沨正式的道个别吧。 12 这一夜我睡得极其不踏实,天还没亮就起床坐在门槛上,看着泳池从很浓厚的墨蓝色一点点被初升的太阳照得透亮,染上了红。 等天完全亮了我磨蹭进厨房,看着徐妈忙碌的背影,这七年来她对我就像我外婆一样,我忍不住从背后抱住她。 当年她牵着我的手走出医院时我才到她的胸口那么高,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 徐妈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看到是我笑着说,“饿啦?马上就好,小沨下来了吗?” 我说没有,然后松开手靠在橱柜边装作不经意地说:“徐妈,这几天要不你就别来了,江沨今天要去参加一个比赛要三天才回来。我自己会做饭你就不要来回跑了,照顾好小芳姐。” 小芳姐是徐妈的儿媳妇,现在在医院待产,后天就是预产期。 我最终还是决定可耻地不告而别。 徐妈把煮好的豆浆倒在碗里,“你自己哪能做饭呢?” “怎么不会,”我帮她把蒸笼里的烧麦端出来,“我自己没事的,你等小芳姐生完宝宝再来就行了,江沨刚好也比赛完回来。” 徐妈看起来有些犹豫,我又劝她几句保证我自己在家会好好吃饭,等小芳姐生完宝宝我去探望他们,她才同意,把早餐端上桌之后就匆匆赶去医院。 我和江沨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在热豆浆升起的一片氤氲里我趁机开口,“那个…” 早上做出的决定实在有些冲动,支走徐妈但是江沨还在家,他总不能不吃饭。 我想到买完机票我攒的钱还能有结余,接着说道:“小芳姐,就是徐妈的媳妇要生宝宝了,她这几天都不能来。她留了钱,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去买回来。” 幸好江沨没有提出质疑,他只是嗯了一声。 太阳透过客厅诺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把那盏水晶吊灯照得闪闪发光,映在下面的钢琴上一闪一闪的。 我像是被那些光斑闪了眼一样,不甚清明地开口:“我要走了。” 直到话音落下我才意识到我说了什么,江沨抬头看向我。 豆浆早就凉了,餐桌上那些升腾的热气消失不见,他的脸变得清晰起来。 我握紧拳头把指甲按在掌心里,干脆和盘托出,“我是说我要回家了,就是我的家,同里。” 同里是我们那座小城的名字。 “以前是我妈强迫你爸把我带来的,所以他一直不让我回去。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而且……” 我还在斟酌着开口他却打断我:“江怀生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别人。” “什么时候?”他又问。 “明天凌晨。” “买好票了?” “还没有,我在网上查好了,明天去机场买。”他问的很简短却让我松了口气,我只要老实地回答就行了,不用再去想其他的措辞。 江沨停顿了一会儿,“你知道当天买机票可能会买不到吗?” 我不知道,我只坐过一次飞机还是哭到几近眩晕被江怀生拉着。连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握紧那张纸条,“那我现在就去买!” 说完又想到我还没有身份证,泄了气,“但是我的身份证还在江怀,你爸那里。” 他端起碗喝一口豆浆就站起来往楼梯走,留下一句:“去书房等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转眼又出现在二楼走廊,推开了江怀生卧室的门。 心跳像是打鼓似的,明明知道这个家里只有我和江沨,还是忍不住扭过头死死盯着大门,害怕有人突然破门而入。 没过多久江沨就下来了,我看见他的指尖夹着一张卡片,是我的身份证。 他站在楼梯口看着我说,“来书房。”转身就往书房走去,我连忙起身跟在他后面。 望着江沨的背影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愿意帮我去偷身份证,不对,我去拿算是偷,他的话应该不算是偷吧,这毕竟是他的家。 或许是他早就想让我走了,我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他推开书房的门示意我跟进去。 我站在门口,看他走进去按开电脑,在键盘上输了几下,问我目的地是哪里。 我说了我们那里省城的名字,然后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已经被我攥的不成样子。 把纸条展开,用手使劲儿抚平走过去递给他。 江沨接过去照着纸条上的信息输航班号,然后他示意我看电脑屏幕,明天凌晨那班显示已经售空了。 我顿时着急起来,如果昨晚在网吧时搜到机票售空的信息我只会关上电脑再等下一次,然而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却与我失之交臂。 我甚至觉得鼻子呼吸好像不够用了,张开嘴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又问江沨:“那你能帮我看看其他的吗?” “嗯。”他重新打开了页面,输入目的地点了搜索。 近两周只有今天晚上有一班飞机,价格虽然要高一些,但是我的钱已经足够了。 盯着屏幕上的目的地,两个字而已却像是不认识一样。我把喉咙里泛起的酸意咽下,当即就下了决定,来不及去买行李箱,来不及跟杨小羊告别,我今晚就要回家。 我几近哀求地跟江沨说,“能不能先帮我从网上订票,就今晚这班。” 他没说话,直接点开购票页面勾选座位,然后对照我的身份证开始输身份证号码,动作快到几乎是决绝的。 我不再看连忙转身跑出书房,“我去拿钱给你。” 回到房间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里面是这些年来徐妈给我拿来的江沨所有的课本,都被我整整齐齐地放着,抽出最底部的三年级语文书,里面夹着我攒的钱。 我把书抱在怀里,又把纸箱盖上推进床底,一口气跑回书房。 江沨听到推门声抬头看向我说:“订好了。” 阳光顺着落地窗洒下来,电脑运作的嗡嗡声还有我仍未平复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这一瞬间我好像还听到了“沙沙”的声音,就是盛夏里暑气蒸腾着泊油路面,高耸入云的白桦树叶被风吹过,叶子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江沨关了电脑往外走,我赶紧把怀里抱着的书双手递到他面前,“机票钱,都夹在里面了。” 他看到书的封面愣了一秒伸手接过去,似是无意地翻几下又塞到我的手里,“你留着吧。”然后绕开我出门。 我跟在他后面到楼梯口才分开,他上楼前说:“收拾一下东西,要提早到机场。” 午饭之后我坐在屋子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泳池,等太阳一点一点下落。 飞机是晚上九点半的,我不知道去机场要花多长时间,但是应该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我的身份证还在江沨那里。 其实上午他帮我订好票之后我就应该把身份证拿过来的,但是我却没有开口,而是任凭自己忽略了这件事。 这样我现在就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去三楼敲他的门了。 走完最后几阶楼梯,我站在江沨的门口伸手敲门,木门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几乎同时门就被拉开,看样子他也正准备出来,我连忙后退一步说明来意,“我的身份证还在你那里。” 江沨肩膀上挂着一个黑色的书包,松松垮垮的,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还有身后的书包上,“走吧,我叫了车。”说完他合上房间门。 没想到他还给我叫了车,一时间打好的腹稿全部都忘了,没能抓住一句。我只能跟在他身后,在鞋底碰撞木楼梯的沉闷声中说:“谢谢。” 果然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我的手比大脑反应更快拉住他的t恤下摆,攥在手心里。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正式的跟他道个别。 江沨扭过头,夕阳从他身后倾泻而下,把他的轮廓笼上一层暖意,他没说话,逆着光,眼神黑沉沉的。 “我……”我把指甲掐进手心里,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骗了徐妈让她这几天不来做饭,你自己在家可以订饭,电话我贴在冰箱上了,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只是想要认真地说一声再见,但是却被他漆黑的眼睛吸了进去,情不自禁道:“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说我该叫你哥哥,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其实我一直想补上只是……” “再见,哥哥。” 最后两个字轻的像是被我囫囵吞进嗓子里,掉进五脏六腑,在身体里回荡,不知道江沨有没有听见。 我为这破釜沉舟般的莽撞感到万分无措,甚至很害怕江沨会说他不是我哥,但是终于松了口气,像是破茧而出一样,挣扎掉了那一身缠绕。松开攥住他衣角的手想要去那辆出租车上。 但是他突然笑了,眼睛弯起来那种笑,夕阳像是液体一样顺着他的轮廓滴进湖底一样浓黑的眼睛里,溅起了一丝丝金红色涟漪。 那个笑转瞬即逝,但或许是夕阳太烫,像是烙铁一样把这个画面烙在了我的眼睛里永不会磨灭。 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拉开出租车门示意我上车,自己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进来。 他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去海城机场。 “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走。”我说。 我怀疑自己幻听了,因为我听到江沨说,“我买了两张票。” 13 出租车轻巧的划过路面,街角我熟悉的甜品店、车站牌转瞬就被抛在后面,街道两旁无尽的茂密梧桐呼啸不断。 我看着和我一起坐在后排的江沨,他就坐在我的左手边,我们中间放着他的黑色书包。 从他摸我头的那一瞬间开始,这世界就像陷入一场浓稠的梦里一般,无声无息。 我肆无忌惮地望着他的侧脸,偶有余晖透过树荫落进车里会把他的侧脸线条点亮一下。 “怎么了?”应该是我的目光太过直接,他侧头问我。 我怔怔地说:“像在做梦。” 江沨语气里带了一点笑意,“你在梦里叫我哥哥?” 突然间汽车发动的声音,街道上人群的声音,这个世界上所有真实的声音透过我没关严的车窗缝隙钻进来,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回过神连忙补救刚刚的蠢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买了两张票?” 江沨说:“毕业旅行。”说完又问:“我可以去吗?” “啊?”他连陈阿姨和江浔去欧洲的旅行都没有参与,为什么会想要去一个偏僻小城,但是我当然说:“可以。” 我不会拒绝他任何事情。 到机场才不到七点,我站在江沨旁边,工作人员递登机牌的时候目光从我们两个脸上扫过笑着说:“哥哥带弟弟去旅游啊?” 江沨“嗯”一声接过来。 这个时候机场没什么人显得又大又空旷,我隐约记得去年在海城新闻频道上看到过机场翻新的消息,环顾四周好像确实像是新建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不过就算没有翻新我也早已记不清七年前的模样。 等登机时天已经黑透,和七年前一样我的位置仍是临窗,身边的人从江怀生变成江沨。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从窗外望出去只能看到万家灯火和一条条被路灯和车灯点亮的车道,像银河似的亦幻亦真,我竟然没觉得害怕了。 不过窗外的景色远没有我旁边的江沨好看,他坐下后就闭上眼,因此我能够继续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我隐隐约约地想,他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我。这个想法对我来说太过奢侈,连想都要小心翼翼的。 我们在漫天黑夜里越过半块大陆。 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凌晨,走出机舱听到了“沙沙”声,是白桦树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和海城潮湿的空气不同,这里的空气带着干燥甚至称得上有些粗粝,好在并不炎热,因为江沨怕热,我害怕他一下飞机就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领我去柜台咨询附近的酒店,机场有酒店的班车接送,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们两个并排坐在接驳车的第二排。 如果没有他我应该会在机场坐到天亮,再去客车站坐客运车到同里。 到酒店前台登记的时候,江沨把两张身份证叠在一起递过去,说:“两间房。” “我能不能跟你一间?我不困,可以不睡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的,但是我能感觉到江沨不会拒绝我。 果然,他看我一眼又跟前台说:“那就一间吧。” 前台是一个中年大叔,笑呵呵地接过身份证给我们登记,又说:“兄弟两个啊?那还分什么房,开一间标间吧?” “嗯。” 酒店只有三层,没有装电梯,推开安全门时楼梯间漆黑一片,前台的大叔在后面喊道:“灯坏了!上楼小心一点啊!” 江沨走在我前面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他没有把手电筒照向前面,而是照在自己脚下,刚好照亮了我前面的台阶。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前台的钟表上显示凌晨三点半,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躺在我的小木屋里望着墙上那一小扇方方正正的窗户,盘算着如何告别,今天却已经踏上故土。 我又伸手攥住江沨的t恤下摆,他可能以为我是看不见路,脚步放慢了些。 “哥。” 快到三楼了,我听见自己叫他,声音不大,但是在黑暗中很清晰。 江沨上楼的速度慢了一拍,“嗯。” “我可以以后都叫你哥吗?” 我觉得自己今天简直称得上得寸进尺,但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江怀生,没有陈阿姨,也不在海城。 怕他拒绝,我又补充:“我是说没外人的时候。” 我偶尔会想,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一个短暂的音节,为什么会在七年里始终让我惦念。 生物书上说基因支持着生命的基本构造和性能,储存着生命的种族、血型、孕育、生长、凋亡过程的全部信息。 第一次看到这段话时我就觉得这是答案了。 因为我和江沨身上一样的血、一样的基因组成我们的骨和肉,甚至大发慈悲地给了我们相似的面容。 所以我总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他。 江沨推开厚重的安全门,走廊上的灯是劣质昏暗的白炽灯泡,但是从黑暗里走出来仍然刺了一下我的眼睛,红色地毯有好几块都已经被踩得发亮。 他说:“有外人也可以。” 我就像是一个穷鬼,一个守财奴,却突然拥有了一笔从天而降的财富。 江沨把房卡贴在门把手上,滴的一声房门打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抬眼望进去,两张很窄的单人床上铺着不太鲜亮的白床单,床头掉了漆的红木矮桌上有一台电话和一个置物架。 房间破败但还算宽敞,带了一个小小的半层高阳台。 江沨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养尊处优的,我永远忘不掉他第一次从钢琴前起身走到我面前的样子,是闪闪发光的。 我局促地站在房间门口觉得这不是他应该住的地方,但是他神色如常地走向其中一张床,把书包放下说:“你去洗澡吧。” 担心热水有限,我很快地冲完出来,他正坐在床边低头看手机。 我说:“哥,我洗好了,你快去吧。” 房间里没有吹风机,我用毛巾擦着头发走上小阳台。窗外是树,从三楼望出去什么也看不到。打开窗户趴在窗沿上缓慢地呼吸几口,想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却失败了。 等风吹干头发我走回床边,看到床头柜上的小盒子有点奇怪,看起来比扑克牌要小。 拿起来一盒上面印着“超薄、安全”的字样,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马上撒了手,盒子掉在桌子上发出“咚”地一声。 小小一个置物架上竟然摆满安全套,明明是宾馆自带的我却没来由的心虚起来,甚至刚刚被风吹凉的脸颊也有灼烧的趋势。 我想把它们拿远一点放在电视柜上,刚端起来,背后的浴室门就响了,我动作一顿又把它们放下,装作无事发生坐在床边。 江沨跨出浴室坐在刚刚的位置一边擦头发一边拿起手机。 我猜是这个房间太破败了,所以江沨理所应当地吸引着我的目光。他换上一件黑色背心,露出流畅的手臂线条还有宽阔的肩膀,半湿的头发搭在后颈,在灯下闪着光。 看来不光是我被他吸引,连屋子里的灯光也都跑到他那里了。 按几下手机他说:“上午十点有一趟车。” 原来是在用手机搜索车次,我连忙收回目光盯着地板应下:“哦哦好的。” 江沨说完从书包里掏出充电线插在床头柜上的插座里,自然地绕开那个让我面红耳赤的置物架,把手机放在红漆斑驳的桌上,又关上大灯,只留玄关的一盏昏暗的射灯,“睡吧。” 模糊的灯光里我看见他平躺在床上,两只胳膊交叠在脑后,没有盖被子。 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扇绿色的,带着锈斑的老电扇,“吱呀吱呀”送着风,窗帘被吹得起起落落。 我猜江沨还没有睡,于是开口叫他,“哥。” “嗯。” “我有点儿害怕,所以才想跟你住一起。”我坦白道。 当我下了飞机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却没有那种久违的感觉,有的只是心慌和无措。 “但是现在不太怕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说。 因为即使这个地方是陌生的,江沨和我也不算特别熟悉,但他是我的哥哥。 “睡吧。”他说。 14 汽车站里,各色各样的人背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有从各个乡镇到省城或是更远的地方谋生存的,也有拎着天南海北的特产盒子要回家的。 我和江沨挤在排队买票的队伍里。 前面的阿姨背上绑着一个小娃娃,正在竭力地扭头看向我们,我想了想,从背后把书包拽到前面来,拉开侧边的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是之前杨小羊塞进来的。 我递到她手里,她咿咿呀呀地笑了。 还有一根,我转过身递给江沨:“哥,吃糖吗?” 他说不吃,我还是拆开包装递到他嘴边,“吃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到。” 接过两张玫红色只有半个手掌大的汽车票,我们顺着大厅里的指示牌找候车区。 尽管这里的人都面无表情,但我还是发现几乎所有路过江沨的人视线都会在他身上停留几秒,甚至更久。 他实在是和这里格格不入,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发光体。 在我走在前面第三次被路人背后的行李撞到的时候,江沨双手按上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原地,然后就像大厅里其他家长拉孩子一样,扣住我的手腕。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实在是没有这样被当做孩子对待的行为,小时候外公总是喜欢把我扛在肩上,或是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再长大一点到江怀生家里好像直接跳过了童年。 所以这个动作对我来说太过陌生和奢侈了。 我迅速地环顾四周,学着许多被拉住的孩子一样慢半步跟在他后面。 一直到坐上那辆看起来快要散架的客运车江沨才松开手,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座位上面的置物架。 我们两个并排坐在靠窗的两人座,座位拥挤,他的腿只能勉强地塞在座位间。 车开的摇摇晃晃,我把车窗拉开一些让风灌进来。 窗外很快就变了风景,同里是省城下面最偏远的地区,车上的人陆陆续续地下车,我头抵在车窗上看路边飞掠而过的白桦树,被晃的有点晕。 “哥,”我说,“万一他们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江沨像是想了一下,“你没怎么变样。”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啊?”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希望他能多跟我聊一会儿,好让我忽略心脏发颤的恐惧。 “嗯。”他说。 “我也记得你小时候。”我说。 “那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怎么不算,你也只比我大三岁而已。” 血缘真的是很奇妙的一种东西,仅仅是改变了一个称呼,我却觉得我和江沨离得这么近,像是从小一起亲密无间的长大了。 “哥,”我觉得我叫他上瘾,“你大学报的什么?” “海大。” “哦。” 我想说我以后可以去看你吗,但是太像离别的话了,我暂时不愿去想他还会回海城这件事- 我家门前有一颗白桦树,以前小的时候每年生日外公都要领着我站在树前在树干上划一道,看看有没有长高。 外婆总是在旁边说:“这个不准的呀,小晚在长树也在长。” 外公就会笑呵呵地摸我的头,“小晚长的比树快。” 我站在家门口的木栅栏外,看着熟悉的白桦还有从围墙上坠下来的密密麻麻开的热闹的喇叭花,跟江沨介绍:“哥,这就是我家。” 话音刚落隔着栅栏看到门从里面被推开,那个头发花白,穿着靛蓝色布衫背有些佝偻的身影让我的心口一阵惊悸。 “外婆!”我隔着栅栏失声地喊。 外婆的身影一顿,抬头看过来,手上的不锈钢盆落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她跨过滚落一地的瓜果下了台阶,脚步有些蹒跚地小跑过来,满头白发在阳光下晃的我要流泪。 我连忙推开栅栏紧紧地抱住她。 外婆比我印象中要瘦小太多了,我张开胳膊就能把她全部笼罩起来,她肩膀的骨头硌的我胸口从内而外一阵疼痛。 这一刻,那些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无措统统都随着外婆的一句“小晚”灰飞烟灭。 她用干枯却温暖的手从我的肩膀抚过,再辗转到大臂、小臂,最后拉起我的手不断地抚每根指头,“长这么大了。” 又伸长了胳膊擦我的眼角:“乖孩子,怎么哭了。” 外婆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泪光,但是她的白发在阳光下太耀眼了,我看不清。 我连忙收回满腔的眼泪换上一张笑脸,把她布满沟壑的手拢在手心里,“太想你了,外公呢?” “吃过午饭就去湖边钓鱼了,晚点就回来。这个是?”外婆越过我看向后面。 江沨还在我身后,我松开外婆的手侧过身跟她介绍:“外婆,这是我哥。他来送我的。” 我犹记得小时候外婆常拉着我的手,一边从她收音不好的收音机里听着断断续续的《铡美案》一边长吁短叹陈世美是个“狗戳”,再指桑骂槐一句姓江的还不如姓陈的,俨然忘了我也是个“姓江的”。 我怕外婆因为江沨也姓江对他印象不好,就把江沨的毕业旅行换成了“来送我”。 说完之后江沨走上前,他太高了跟外婆说话需要弯下腰。 “外婆好,我是小晚的哥哥,我叫江沨。”他也跟我一样叫外婆,还叫我小晚,这是江沨第一次叫我小晚,我愣了一下看向他。 他弯着腰,跟外婆说话时还带着笑,我突然又想哭了。 “哎呀,多好的孩子。”外婆伸出她枯瘦的手拉上江沨,“跟小晚长得这么像。”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耳垂上那对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摇晃。 “哎呀!”她一拍手,“站着做什么,一路上累了吧,快进屋坐着。” 我和江沨把掉在门厅的水果捡起来放进盆里,外婆接过来让我们先进屋,她去洗洗。 推开门,客厅里还是那套红木沙发,罩着外婆缝的带蕾丝边的沙发套。 客厅旁边仍是一张小小圆圆的餐桌,上面放着没有撤掉的盘子。电视没有关,播着外婆爱听的戏曲,咿咿呀呀的,一切都没有变。 “哥,你坐。” 我招呼江沨坐在沙发上,外婆把一盆水果放在桌子上又要去张罗着给我们做午饭,她总是这样闲不住,我说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外婆一瞪眼,“正长身体呢,哪能随便吃。” 挑了一个大个儿的苹果递给江沨,让他先看电视,我起身去厨房帮忙。 我像小时候一样跟在外婆后面,听从她的差遣,剥个蒜、切根葱或是盯着锅不让汤溢出来,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但是我从小就喜欢跟在后面帮她做。 电视上放的一出《孔雀东南飞》最后一幕结束时,我和外婆往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 她不停地给我们夹菜,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路上累不累。 饭后我主动站起来去洗碗,在水流声里听到外婆问江沨多大了,读几年级,江沨都一一回答。 等我洗好时,外婆正拉着江沨的手感慨:“读大学好啊,有出息。” 外婆看到我说:“小晚带着哥哥去睡一会,一晚上都没休息好吧。” 推开门一切都是以前的样子,一米八的红木大床放在正中间。床单上有被阳光晒过的味道,想来一定是外婆经常给我换。 我心中一片酸楚,像是胸腔里尘封多年的那块海绵又浸满了冰冷的水。 外婆一直在等我回来,而我一走就是七年。 我总不能再在江沨面前哭,于是转移了话题:“我小时候睡觉不老实,总是翻身掉下去,有一次掉下去滚到床低下也没醒,我外婆来叫我起床发现我不见了,和我外公出去找了好久。” 我慢慢回忆着,“然后外公就找人给我做了这个大床,还说够我在上面滚的了。” 江沨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我看着他觉得心里塌陷了一块,酸酸软软的。 “哥,谢谢你。” “谢什么。” “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还回不来。” “没有我你也能回得来。”他说。 15 我自言自语地讲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江沨坐在床边听我说,我说完后就陷入了一片寂静里,但是我却觉得很舒服很满足,慢慢地靠着床头睡着了。 等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再醒过来时,外公回来了。 我站在三节楼梯上,像是小时候一样一步跳下去扑进他怀里:“外公!我好想你。” 外公好像一点也没变,仍是那么高大,张开胳膊一把接住我,一只手扣在我的后脑勺上揉我的头发,“怎么长这么高了。” 他不标准的普通话更不标准了。 看到我身后的江沨外公跟他打招呼:“这是小沨吧?” 江沨跟外公差不多高,他还是弯下腰,“外公好。” 外公像是对待大人那样拍他的肩膀,又伸出手:“好孩子。”江沨跟外公完成了一个大人间的握手。 晚餐前我继续跟着外婆鞍前马后,外公带着江沨并排坐在院子里紫藤花下的藤椅上,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外公突然起身从储物室里拿出两把铁锨,递给江沨一把,一起在院角的空地上挖起来。 “挖他的宝贝酒呢,多少年都不舍得开。”外婆从窗户向外望一眼跟我解释。 从进门到现在外婆都没有问过我江怀生或是海城的任何事,我也不会提。 但是我尽量想让外婆知道我前几年过得还不错,我把徐妈、杨小羊都说给她听,还说有一个小妹妹很可爱,最后我说我哥对我特别好。 晚餐时外公执意要喝点酒。他搬出刚从土里挖出的酒坛,给自己倒上一杯,不是喝酒那种小盏而是喝水用的大玻璃杯。 我说:“这也太多了!” 外公说今天高兴,一定要喝,又掏出三个小杯子倒上,推倒我们面前,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碰了个杯,“叮”地一声。 我没喝过酒,连啤酒都没喝过,但是外公说的对,高兴就应该喝点酒,于是仰头直接把一整杯灌下去。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苦,凉凉的滑过喉咙流到胃里,等落入胃里的一瞬间像是在我体内炸开了一朵烟花,带着火星一路灼烧,五脏六腑都被烧得滚烫。 我一手握着酒杯放在桌上,感受被大火吞噬的茫然。 外婆起身去厨房盛汤,外公还在跟江沨说他年轻时在雪地里遇到过狼的事,小时候他给我讲了无数遍。 我看得出外公很喜欢江沨,江沨也很礼貌的应着他,正讲到他被两只狼围着时,江沨发现了我的异状,其实我除了有点晕没有别的感觉,可能是脸红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手里的杯子抽出来。 “没事,我没事。”我说。 外公却哈哈大笑起来,又跟江沨说我小时候有一次把桌子上的葡萄酒当做果汁喝,结果醉了一整晚,抱着他的大腿不松手。 他不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小时候还喝过酒,但是我觉得我现在确实没有醉,只是有些迟缓。 外婆端着汤出来,看到我东倒西歪连忙给我灌进去一整碗鱼汤:“你这么小哪能喝这么多呀?”说完再瞪外公一眼。 “我高兴嘛。”我说。 洗完澡之后仍是眩晕,我把房间里的窗户开到最大,光着脚坐在床边正对着窗户,清凉的晚风吹散凝在脸上的热气。 不知道坐了多久,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江沨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我叫他:“哥,过来坐。” 他抬起头跟我在窗户里对视,然后走过来和我并排坐在床边。 “后来外公的妈妈来了,那两只狼是一只母狼和小狼,看到外公的妈妈把他护在怀里就走了。”我把外公没讲完的故事补上结尾。 从玻璃里看不清江沨的表情,我扭过头看他的侧脸,半干的头发下面从眉骨到鼻梁再划过嘴唇下巴,然后是下颌到锁骨,一整条线起起落落清晰又精致。 他又穿了那件黑色背心,领口开到锁骨之下,线条也就戛然而止了。 “前天晚上我们还像陌生人。”我说,“太神奇了,你真的是我哥哥吗?你是江沨吗?” 可能是我问的话太蠢,江沨笑了一下,侧面的线条跟着生动起来,我听见他说:“不然呢?” “我真怕醒来又在江怀生家。” “不想回去吗?”江沨还是看着前面的玻璃,没有在意我的眼神,或者说没有制止我继续看他。 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不会思考了只能循着本能说:“不想跟你分开。” 这一刻我的精神已经被酒精侵占并且烧毁,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再缓慢地意识到我说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总是要回家的。 沉默良久,我又改口:“我是说你这几天想去哪里看看吗?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 再醒来时隐约听到大门响动的声音,想起外婆昨晚说她和外公今天早上要去集市。 昨晚睡前我有些担心江沨不愿意和我一起睡,甚至做好了去睡客厅的打算,但说完最后一句话却先睡着了。 此刻江沨正平躺在我左侧,我们俩身上搭着同一条毛巾被。 桌上的表才显示不到六点。昨天晚上明明醉的七荤八素,但是视线描摹过的他侧脸的轮廓此刻又在眼前清晰起来,和他现在的睡颜重叠在一起。 哥哥真好看啊,我想。 放缓呼吸害怕吵醒他,想撑着身体坐起来,手从毛巾被里往外抽,刚一动手背碰到一阵凉意,我意识到是江沨的手。 我停下动作,就着胳膊肘撑在床上的姿势,手背跟他的手背贴了一会儿,直到手肘发酸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洗漱完之后绕着客厅转了一圈,拿起冰箱上放的一盆桃美人多肉,下面果然有一把钥匙。 这么多年了,外公藏钥匙的地方一点没变,我不用踩板凳也能够的到了。 我把钥匙圈挂在手指上来回地转,站在门厅深呼吸几口去推车,刚推出车棚江沨就出来了,他额前的头发上还挂着水珠。 一抬头正好跟他对视上,在他开口之前我实话实说,“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江沨拨弄头发的手顿了一下。 尽管我长高了但是这个摩托车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重,一愣神的功夫就要重心不稳倒下,江沨从门厅过来帮我扶住车把。 “你会骑吗?”他问我。 “应该会吧。” 江沨没说话,扶着车把抬腿跨上去,朝着大门一扬下巴,“去开门。” 我跑过去拉开大门,江沨半拧车把摩托车就滑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关上门,扶着他的肩膀跨上后座。 他换了一件白t恤,我望着眼前宽阔的背不知道要不要扶上去。 犹豫间,江沨侧过半张脸对我说:“扶好。” 然后一拧车把,摩托车轰鸣着冲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我条件反射地两手扶在他的腰上,等摩托车开出去一段逐渐平稳下来后,我松开手改为攥住他的t恤下摆。 江沨开得很快很稳,转眼就出了居民区开上车道。 这条路很长,车流稀少,清晨朝露的气息和两旁高耸入云的白桦树整整齐齐地从我们身侧飞掠而过。 他的t恤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发梢也在被甩在后面,只不过他的头发很短,不像我妈的长发,总是劈头盖脸地摔打在我脸上。 我就会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把她的头发拢起来用手攥住,不让它们随风乱甩。 我妈没有频繁住院之前总会偷偷指使我去找外公藏起来的摩托车钥匙,然后趁他们两个不注意带着我一拧车把一路轰鸣到这条路尽头的湖边。 春夏天时,这条路两边还会有一种叫马兰菊的野花,她总是摘一大捧编个花环套在头上,漂亮极了。 “哥——” 我喊了一声,应该是风声太大,江沨没听到。 我只好伸出手绕到他肚子上按了一下试图叫他,掌心下的腰腹肌肉一下紧绷起来,硬硬的,江沨刹车停了下来。 我连忙松开手指指路边开的热闹的明黄色马兰菊,“哥,你能等等吗?我想摘点花。” 摘一小捧拿在手上,我又跨上车指着前面已经能看到的蓝色湖面说就快到了。 好像只是拧一下油门的功夫,那片湖就出现在眼前。仍是晶莹剔透的湛蓝,被风一吹湖面上像是起了褶皱一样,每一条涟漪上都闪着光。 江沨停下车,显然他也看见了湖边的墓碑。 16 我捧着一小束马兰菊,顺着湖边的墓碑一个个找过去,终于看到了我妈,是一张她望着镜头大笑的照片。 都说川泽纳污,所以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死后葬在这片清澈的湖边,说风水好,但是因为墓碑太多,老人们又说不吉利。 我妈每次带我来回去都要挨外婆骂。 把花放在她面前,旁边还有一小束粉色的马兰菊,看起来有点蔫儿了。 我缓缓地坐下,抚摸着她的脸。 “妈妈。” 这两个音节有点生锈,在嗓子里卡了一下,我咽了咽口水,“好久不见,你想我了吗?” “我不会编花环,对不起啊。外公昨天来了吗?看来他也不会编花环。” “你看我长高了,上次体检医生说我还会继续长。” “……我很想你,每天都想。” “海城我替你看过了,也没什么好的,连雪都不下……” “我今天又是偷了外公的钥匙偷偷来的,所以要赶快回去了,不然外婆又要骂我们。” 我看着照片上的妈妈仍是笑着,忍住眼泪摸了摸她的脸,“我以后会常常来的,不要忘了我啊……” 走回路边的时候江沨已经掉调转了车头停在路对面,他趴在车把上望着水光潋滟的湖面,等我走过来坐直身子发动了摩托车。 我跨坐上去,问:“哥,我能抱着你吗?” “嗯。” 摩托车的后座略高,我手臂交叉环上他的腰,微微俯身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t恤上有被阳光晒过的味道,暖暖的,我方才忍住的泪水也就随之决堤了。 四年级的寒假陈阿姨照旧带江浔出国度假,有一天正在吃晚饭时电话突然响了,江怀生听完神色凝重地把电话放在桌子上,从餐桌另一头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抬起胳膊想拍我的头,我躲了一下。 江怀生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小晚,你妈妈……” 他还没说完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把手里的勺子一丢,推开椅子跑了出去。 江怀生和徐妈在院子里不停地叫我,然后我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和他们越来越远的呼声。 终于清静了。 我躲在散尾葵花盆的后面,眼泪浸湿了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家里应该会下一场大雪和去年我被送来的那天一样,可是海城却一片雪花也没有落下。 哭到最后我渐渐地感觉到浑身冰凉,像是被埋在雪里。 有一双手穿过我的腋下把我抱起来,身上也是这样暖暖的味道。 迷蒙中我好像叫了妈妈。 回去的路江沨开的没有来时那么快,风缓缓地掠过我们,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动,和我的重合在一起。 等快到家的时候我又按一下他的腹肌,摩托车就停下了。 我坐直身子才发现他的t恤背后被我哭湿了大半,已经成透明状贴在肉上,能看得到他的脊骨。 我把手贴上去,冰凉又潮湿,一定很不舒服。 “对不起啊,哥哥。”我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也哑了。 “没事。” “我想等等再回去,被外婆看见她该难过了。” 江沨把车开到岔路的一面红砖墙下,等我下了车他也跟着熄火下来,靠着摩托车微微垂首。 小时候这面墙家的主人经常抱着我进去摘桃子再让我拿回家吃,可是刚刚看到他们家的大门已经锈迹斑斑,门锁看样子也很久没被人打开了。 桃枝从院子里开出来,挂在墙头,被繁密的桃花压的摇摇欲坠。 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要跟江沨说说话。 “其实有时候我想起我妈就已经变得没有感觉了,有时候又像是做梦一样,感觉这些都是假的。可是现在我好想她,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这些话我不知道能够跟谁说,显然跟江沨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应该是讨厌我和我妈的,但是我现在确实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他低着头没有回复。 “哥,我好羡慕你。” “羡慕什么?” “你什么都有,有爸爸妈妈还有江浔。” 江沨没说话,他靠在摩托车上,我看到他仰起头的侧面线条,仿佛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划破这片静谧,“我姥姥姥爷去世很久了。”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脖颈上凸出的喉结上下快速地滑动了一下。 我顿时慌乱起来,局促万分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说点什么,但是江沨又马上恢复了平时的模样缓缓地说:“在你心里就是一直在陪着你。” 我不知道江沨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因为我的话勾起了他对姥姥姥爷的思念,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关于他的我不知道的事。 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不希望他难过。 我抓着他的胳膊微微用了点力,“你愿意的话我把我的外公外婆分给你,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缺了。” 他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等我的红眼圈被风吹淡,江沨的t恤也干了,我们没再骑摩托而是并排走回家。 刚进院门就看到外公外婆在张罗早饭,紫藤花架下面摆了张桌子。 “又偷偷开车了?”外公看到我们进来就横着眼睛问,“你还带着小沨一起,也不怕摔了。” 外婆把面包框放在桌子上招呼我们过去吃早饭。 没有人提起早上的事。 我把钥匙拔下来主动上交,反正我知道外公藏在哪里,又说:“我哥带我,摔不了。” 平时好像没见江沨骑过车,他来回学校都是坐地铁,我忍不住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学会骑摩托了?” “今天。” “噢。” 我想等我十八岁应该也能无师自通学会开摩托车了。 17 后面几天有时我和江沨会开摩托车出去兜风,有时就坐在院子,陪着外公外婆消磨掉一天时光。 可能是因为江沨提起他的“姥姥姥爷”,所以我特别观察了他和我的外公外婆的相处,看到他弯下腰听外婆说话然后再笑着回复,或是应外公的邀请一起待在工具室里锯一地的木头打算做一个狗窝都会觉得很奇妙。 “外公,你没有狗为什么要做狗窝?”我站在工具室门口问。 “有了窝放在门口自然就会有狗来了,这叫愿者上钩。”外公说。 我看到江沨坐在小矮凳子上笑了。如果时间就这么停在这里该多好。 每天晚餐喝酒已经是固定项目,有时是白酒,有时是紫红色的葡萄酒,无论喝什么外公都是用他喝茶的大玻璃杯,还自作主张地给江沨换了喝茶的小玻璃杯。 外婆总是要数落他,带坏小孩,但是江沨从来没有醉过。 “哥,你想看星星吗?”我指了指天上。 “嗯?”江沨也顺着抬头看过去。 “离得近一点看。”我说着起身从工具室搬出一架竹梯,靠墙放好后先爬上去,江沨跟在我后面。 我们并排坐在房顶边,把腿悬在半空,凉风徐徐。 今晚喝的是外公自己酿的葡萄酒,风从江沨那里吹过来,带着一点葡萄酒的甜味儿。 抬头看了一会儿天上,我说:“夏天最不缺的就是星星。” 我已经习惯江沨不说话也能继续跟他交流,我又说:“哥,你会看星星吗?星座什么的。” “不会。”江沨说。 “我以为你什么都会。”我说:“你还会喝酒,你不会喝醉吗?” “没试过。” “你还会吸烟,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记得了。” “就跟你会骑摩托车一样,一下子就会了吗?”我又问。 他闻言勾了一下嘴角,可能是在笑我对骑摩托的执念,“是吧。” “你跟我想的太不一样了。”我说,他比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不能叫出口的哥哥还要好一百倍。 他没说话,尽管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但是却不聒噪,周遭仍是流淌着静谧。 江沨偏了一下头,院子里的灯就映进他的眼睛里,聚成一个小光点,“哪里不一……” 还没说完他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就撕破了这方静谧,他掏出来看一眼按下接通。 他没有避开我,但是我也不想偷听,于是主动撑起身子站起来往另一边走,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我听见他说“过几天”。 我就知道这段日子快要到终点了- 第二天早上我带江沨搭车到风情街,一整条街都是欧式建筑,有一座哥特式的粉色教堂从周围的矮楼中拔地而起。 我捧着一块牛奶雪砖边吃边走,看路边各色各样的小摊,路过其中一家摆满玩具的小推车前我伸手拉住了江沨的t恤下摆。 摊面上有一排马特罗什卡娃娃,其中一个米色的娃娃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带着一点笑意,扎两个麻花辫,身上穿着带花边的红色裙子。 “这个好像江浔。” 我拿起那个木质的套娃给江沨看,他笑了一下摸摸娃娃的头,我又挑了另外一个蓝色的一起付了钱。 店主把两个娃娃装在袋子里递给我之后又拿出一个相机,指着车边的招牌问需不需要拍照,招牌上用中文写着消费即可免费拍游客照。 我犹豫了一下看向江沨,如果他愿意跟我拍合照的话。 店主递过来薄薄一张巴掌大的纸片还带着热意,颜色失真,画面很暗,背后那座粉色教堂看起来脏脏的。 我和江沨并肩站着,照片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甚至连五官都有些模糊。 我心里遗憾,觉得这不像一张照片而像是一张复印件,不过还是如愿拥有了我们的第一张合照,也可能是最后一张。 我小心地把它放进口袋里。 踩着最后一丝夕阳踏进院门,外公外婆还在张罗着晚饭,让我们先上楼休息。 刚走上二楼江沨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喊了一声“妈”,于是我匆匆地进卧室把他留在走廊上打电话。 没过几分钟他推门进来,我把手里几个袋子递给他,“哥,你帮我送给江浔和徐妈吧。” 尽管这几天我总有一种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错觉,但是每一秒钟我都没有忘记江沨不属于这里,他还要回去那个四季如春的遥远的海城。 “好。” 我有些泄气,走遍一整条街都不知道要送他什么好,而且当着他的面给他买礼物我总觉得很羞耻。 突然灵光一现,跑到阁楼上打开灯,看到角落的那个木箱子还在时松了口气。 这口箱子是外婆的嫁妆,年份久远却历久弥新。 翻开厚重的箱门,樟木的沉香扑面而来。我一眼看到箱子角落里那一口小箱子,是外公给我做的,只有两个手掌大小,还带着一把小锁,钥匙就插在锁上。 轻轻地一拧,“咔哒”一声就开了。里面装着我童年的“宝贝们”,各色的玻璃弹珠、奥特曼卡片、塑料小坦克。 拨开这些终于在最下面摸到了凉凉的一个小圆片。 我把它拿出来又把箱子放回原位,看着手心里那枚硬币大小的古铜币,上面刻着一圈我不认识的花体符号围绕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背面同样是一圈花体字,中间有一个像是钥匙孔的形状,里面镶着一枚红宝石。 阁楼的灯昏黄不定,照在那枚红宝石上,看起来古老又神秘。这枚铜币是外公小时候在森林里捡到的。 “可能是芭芭雅嘎送给我的。”外公给我的时候说。 芭芭雅嘎是小时候他给我讲的童话故事里森林的守护者,我信以为真,整个童年都把它视若珍宝。 我把铜币攥在手心里一口气跑回房间,江沨不在,我又蹬蹬地下楼跑到厨房,他正在帮外婆洗菜。 “哥,”我叫他,“能不能出来一下。” 他把手上洗好的番茄放在案板上就跟我走到门厅,我伸出拳头展开,手心里躺着那枚铜币,被我攥的有些潮湿。 “哥,这个送给你。”我说,“留个纪念。” 其实我想说的是能不能别忘了我,或者是以后我还会回去看你的,但是我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捏起那枚铜币,刚刚洗过凉水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在我的手心贴了一下,我忍不住蜷了蜷指尖。 “好,”江沨说:“谢谢。” 是一句感谢的话,也像是一句告别。 我不再多想,匆匆地跑进厨房继续洗他没洗完的菜。 抓着一把木耳把手和它们一起放进水盆里,让水没过手背。 很快,我的手也变得冰凉,像是身体里淌过了一条河。 18 晚饭之后江沨被外公叫去一起修门口的路灯,我和外婆并排坐在紫藤花架下,藤椅被我压来压去的摇晃,空气里流淌着馥郁的花香还有外婆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 我跟外婆说了今天白天我们去风情街,和小时候感觉差不多,没怎么变,冰淇淋还是很好吃。 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外婆边听边笑,等到我讲完之后她隔了一会才在晚风里缓缓地开口。 外婆说:“小晚呀,准备什么时候跟哥哥回去?”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 “我哥应该这几天就要走了。”我说,“我不走啊外婆。” 外婆幽幽地叹了口气,拉上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里,另一只手在我手背上摩挲,“你哪能不跟着走呢。” “这是我家啊,以前只是……”我想说江怀生是不让我回来,但是又急急地刹住了口。 外婆枯瘦却温暖的手一直覆在我的手上,她又缓缓地说道:“小梦把你送走那天,她拉住我的手说自己不孝顺,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还那么小不能再让我们费心。这个小梦,就会说不吉利的话,她长这么大我都没有打骂过她,要不是看她躺在那里哟,我就要动手了。” 小梦是妈妈的小名,我没想到外婆会跟我说这些,一时间话都堵在嗓子里。 “照顾你哪能叫费心呢?你外公急得就要去买票把你带回来,她叫住我们说江怀生再坏也是你爸爸,海城是大城市啊,小晚要接受教育才能有文化,有出息。” “你外公就走不动了,那么大个个子杵在门口流眼泪,你妈妈说的对啊,你小小一个哪能就困在这里呢?你看看这城里哪还有年轻人,都走出去奔前程了。”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光景,窗外是漫天的大雪,我妈躺在淡蓝色的病床上摸完我的头,然后把我交给江怀生。 我嚎啕大哭,当时除了恐惧,应该也有以为她不要我的难过和愤怒吧。 “外婆,我不走,我要陪着你和外公,还有妈妈。”我一出声发现自己已经哽咽。 “我们这里连个像模样的高中都没有,你哪能好好读书呢,小孩子不能不读书的。” 离得近了才发现外婆的眼睛已经浑浊,我觉得我胸口里的酸楚已经溢满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酸软的。 我想让她别再说了,但是外婆又抚着我的指尖轻声开口。 “我看小沨是个好孩子,你叫他一声哥哥没有错,跟着哥哥回去吧。” “外婆,你也不要我了吗?”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外公外婆又不会跑,一直在家等你呢。” 几十年来北方粗粝的风也没能吹散外婆一口吴侬软语,“还有你那个爸爸啊,不要跟他对着干。” 七年前江怀生还是外婆嘴里那个“姓江的”王八蛋,如今却变成了“你爸爸”。 我的外婆和我妈一样,都是执拗的说一不二的人,我宁愿她继续抱着收音机听《铡美案》骂江怀生也不想她为了我妥协。 千言万语堵在我的嗓子里,被泪水泡的发胀,一时找不出头绪,就那么卡在那儿又错过了说话的机会。 外婆松开我的手,从她的布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放在我手上,“你妈妈留给你的,外婆给你保存了这么久,该给你啦。” 突然听到大门的响动,我低声说了一句我进去看就跑上了楼,坐在床边展开那个牛皮信封,边角已经有了磨损,信封上写着给小晚三个字。 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对折了两次的信纸- “我的宝贝,我的小晚: 妈妈要先说一声对不起,不知道你现在多大了,是不是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妈妈没能看着你长大,你不怪妈妈吧? 如果我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小晚一定不会相信,你从小就要想的比别的孩子要多一点。 出生死亡和睡觉、吃饭一样都是平常事,是不可避免的,不用为此感到悲伤或者害怕。 哈哈,上面的话如果被外婆看到了又要骂我“不吉利”了,不要给她看哦! 我只是想告诉我的宝贝,只管去大胆地感受这个世界,不要怕,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妈妈永远、永远支持你,就像瞒着外公偷偷开摩托车一样,我们永远是一伙儿的。 还有,一定不要忘记好好学习,不然就会像我一样连一封信的格式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没听外婆的话好好读书,我已经尝到苦果啦。如果你还没有完成学业,妈妈希望你能继续留在你爸爸那里,答应我好吗? 妈妈虽然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是需要你自己多多探索,我只希望你不要走上歧途,学会爱人,平平安安就够了。 跟小晚在一起的八年是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日子,妈妈很快乐也很满足,谢谢你成为我的宝贝。 不要太想念我哦,因为小晚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要向前走。 妈妈永远爱你。” 最后一句话的后面她画了一个胖胖的爱心。 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我不知道我妈是在什么时候写下的这封信,一张信纸只占了一半,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了大大小小的我的名字,有江晚,有小晚,尘封的字迹被大团的水渍晕开顺着信纸里的纤维张牙舞爪着。 低头攥着信纸,看着短短十几行字越来越多的被晕开,我慌乱地用手去抹,却发现原来是我在流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纸上。 我连忙把信纸拿开,抚平,想把上下两边严丝合缝的对折收进信封里,但是手却抖得厉害。 没有力气再看一遍,心脏像是破了一个窟窿,窗外的风毫不留情地吹进来,我突然有些怀念海城的风,至少不会总带着砂砾,刮得我连骨带肉都疼。 梦里,又到了那片湖边,只是临近落日,我妈却没有露出夸张的惊恐表情大喊着我们要快点回家不然又要挨骂,她站在湖边,头发和裙摆一起被风吹的很高,笑着朝我摆手,然后转身平静地走进了湖里,消失在摇曳的波光中。 我平静地睁开眼睛,回想着刚刚告别的场景,内心一片澄净安宁。 眼前是昏暗的,头顶传来平稳地呼吸声,我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在江沨怀里。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他怀里,可能是做梦的缘故,但是天还没亮,我又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继续睡下去,把胳膊搭在了江沨腰上。 “妈妈,再见了。”我呢喃着,跟梦中的身影告别。 19 三天之后,外公外婆到省城的机场去送我和江沨。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在拥抱,为重逢,也为离别。 我不想让悲伤的情绪染上外公外婆,张开胳膊拥住他们两个人,说我下次放假还会回来。 “电话号码你不是记了吗?想我们就打电话。”外婆说:“好好读书,高中读完了也要像你哥哥一样考大学,等你考了大学我们去海城看你。” 我都一一应下。 外公这次没有像大人一样跟江沨握手,而是也给他一个拥抱,把我的手和他的放在一起,“好孩子,谢谢你照顾小晚。” 然后在安检的提示音里朝我们挥挥手:“快进去吧,不要迟了。” 我再次被江沨牵着手腕穿过人流又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不知道外公外婆是怎么跟江沨说要他把我再带回去的,他就像是轻而易举地把我带来一样又原样把我牵走了,没有问任何问题。 我们并排坐在位置上,这次江沨临着窗,他正垂眸在提醒关机的声音里发送消息,我踌躇一会儿叫他,“哥。” “嗯?” “哥哥。” 他或许是听出我的不安,关上手机抬头应我:“嗯。” “你愿意带我回去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比虚伪,这个问题盘踞在我心里三天了现在上飞机才问他,就算他说不愿意我也只能跟着他走。 “不想回去吗?”江沨又问了这句话。 我们一起在海城经历了四季的七次轮回才换来和他不过十天的相熟,我不确定隔着半块大陆,千山万水,我们之间那点血缘的羁绊还能维持多久。 我终究还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我怕再也见不到他,更怕他会忘了我。可是我没有喝酒也就没有胆量再说出不想跟你分开这样的话,只能意味不明地低下头。 江沨的声音几乎和起飞声同时响起,他说:“不愿意带你回去就不来了。” 幸好巨大轰鸣声压过了我震耳欲聋的心跳,飞机行云流水地冲破厚重的云层,带我离开了故乡苍茫的天空,再过一会儿窗户外面就会变成明媚的湛蓝。 如果不是无意间侧头看到过道对面的女孩偷偷亲了正在睡觉的男生的话,我应该会等心跳平复下来之后也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那个女孩侧过头在男孩的嘴巴上啄了一下就飞快地抬头,却正撞上我的眼睛,她调皮地吐一下舌头。 我不好意思地回了一个笑匆匆扭过脸。 江沨闭着眼睛微仰起头靠在椅背上,侧脸线条我已经很熟悉了。 然而我发现自己也想要去亲吻他嘴唇间凹陷的那点弧度。 我感到目眩神迷,内心深处的撼动与一点点压制不住的隐秘愉悦让我仿佛在万劫不复里腾云驾雾。 原来,那天在院子里看到陆周瑜的眼神空掉一拍的心跳不是为撞破了他的秘密,而是我撞破了我的秘密。 我在童年到少年这样漫长的岁月里,对江沨的好奇、崇敬、憧憬、不由自主的亲密还有我刻意忽略的不甘,原来不仅仅是因为没叫出口的一声“哥哥”。 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我们是亲兄弟,同根同源血脉相连。或许这份扭曲的感情早已草蛇灰线埋伏在我的血液里,如今终于窥得庐山真面目我却隐约觉得合情合理。 因为他是我所有的理想。 最终我只是压下了心里的惊涛骇浪,小心地用气音叫了一声“哥哥”,我怕一出声就压不住我汹涌的感情了- 20 从机场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好在江怀生家小区外面的麦当劳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店员是个中年阿姨,一边点单一边笑着问:“晚上溜出来吃宵夜啊?” 我们浑身上下裹挟着海城的风带来的潮湿,根本看不出五个小时前还在大陆的另一边。 可能是为了方便清洁地面,店里其他座位的凳子都被倒扣在桌子上,只有靠窗的一排小圆凳可以坐。 我和江沨面对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隔着小小一个餐桌,书包太沉我索性去掉扔在地上,江沨也去掉准备放在地上。 “哥,给我。”我眼疾手快地朝他伸出手,他手一顿递给我。 我把他的书包放在我的书包上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是突然想到初二我们学校组织去踏春,我和杨小羊还有前面的同桌两个是同一小组。 女孩在校服里面穿了漂亮的白色纱裙,在草地上野餐时她担心草地上草屑太多会粘在裙子上,我前桌的男孩就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让她坐在上面。 做完这个动作我又想到江沨也参加过这所初中的踏春,他不会也见到过这样的事吧,毕竟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应该都差不多。 但我暂时,或者说并没有打算让他知道我喜欢他这件事。 尽管我觉得他是我哥哥和他是我喜欢的人并不矛盾,但是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或许对于其他人包括江沨来说都太惊世骇俗了。 我只要能继续拥有这个哥哥就足够了,喜欢他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于是我马上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少让徐妈洗一个书包。” 江沨没说什么,只是起身去前台端回我们点的餐。 临近午夜,店里的灯只开了一半,不像白天那么明亮,在窗外萧条寂静的街道里不算突兀,偶有路人在匆匆地脚步里转头看我们一两秒又马上离去。 但是音响却毫不吝啬地一直循环着一首柔缓的英文歌。 “when i was s/mall and christmas trees were tall,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圣诞树还很高 we used to love while others used to y. 别人还在玩耍,我们却已相爱 dont ask me why but time has passed us by, 不要问我为什么,但时间已经流走 some one else moved in from far away. 另一个人从远方走进了我的心 ……” 旋律悠长,歌词美的像梦,充盈在我们之间的静谧里。 我看向江沨,他正垂眸去蘸番茄酱,脸颊的线条被光照得锋利,像是出鞘的短刀,睫毛却被顶灯投下一层柔软的阴影。 “哥,你有酒窝。”我说。 其实这个角度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周遭只有头顶一排灯亮着,江沨的下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只是我早就知道他右边嘴角下面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江沨闻言抬起头看向我,我马上牵起嘴角回他一个笑,他的视线从我的眼睛移到了嘴角。 推开院门,除了路灯下的飞虫在不顾一切地撞击灯泡外,一切都静悄悄的,我松了口气。 可是无论有没有外人,这个时间能说的只有晚安和再见。 小橘猫就是这个时候跳出来的,恰如其分到我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它像是我第一天见到它一样悄无声息地撞上我,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从踝骨传来。 我蹲下/身揉它比之前壮硕一整圈的身子:“怎么吃胖这么多?谁喂你的?” 它像是听懂我说话一样,喵喵地迈着猫步摇着尾巴走到门口的墙角,跟过去发现那里放着一个猫粮盆,里面还有剩余的猫粮。 “哥,你看,这是那天那个小猫。”我自下而上地望向江沨,试图能够多跟他待一会儿,“会不会是徐妈来喂他它了?” “嗯。”江沨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低头看猫。 “我能养它吗?就在我屋里不去别的地方。” 陈阿姨反对家里养一切宠物,曾经江浔在公园门口偷偷买回来两只黄色的小鸭崽藏在箱子里抱进家门,结果傍晚就被头朝下丢进了泳池里。 后来徐妈把它们捞出来拿去送给小区里其他小孩。 江沨没说话,我以为他不同意想再争取一下,“或者就养在院子里,我每天喂它。” “得去打疫苗。” “打什么疫苗?”我问。 “给猫打。” 这是同意我养的意思,我连忙说:“谢谢哥。” “早点睡吧。”他单方面准备结束这次对话,说完转身就往楼里走。 “哥……” 我猛地站起身,话还没说出口就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脚步不受控制地一个酿跄,江沨听到声音转身扶住我的胳膊。 他把我扶稳就松开手,我趁他再次转身前拉住他的衣摆见缝扎针地补上刚刚没说完的话:“哥,你能跟我一起去打疫苗吗?” “我没空。”他说。 尽管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我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失落,果然回到海城我们之间又多了一层隔阂。 “啊……好。”我松开攥住他衣服的手,衣摆被我攥的皱了一小块,“晚安,哥。” 按开灯,一切还是走的时候的样子,桌子上放着一封我写给徐妈的告别信。 我走过去把它塞进书架里,然后把书包里的课本掏出来放在书桌上。 翻开封面,看着扉页上当时轻轻用铅笔写在江沨名字旁边的“哥哥”两个字,最后一笔因为陆周瑜突然敲门手抖了一下划的很长。 才不过十几天而已,这两个字就像是小时候读过的马良的神笔一样,真的给了我一个哥哥。 我早就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纪,但是这比童话还要不真实。 书桌上的闹钟可能是没电了,也可能是以为我不会再回来趁机寿终正寝了。 从我住进来它就一直在那儿,是那种走一格响一下的闹钟。我一开始总是因为这个声音睡不着,但是现在它不响了反而不习惯。 躺在床上透过方方正正地窗户看到一小块天空已经朦朦胧胧地亮起来,但是还没被燃成漂亮的橙红色,是夏天太阳升起之前清澈透亮的水蓝色。 我估算现在还不到六点钟,在床上来回滚两圈之后翻身下床去洗漱,然后打开门坐在门槛上,像我过去无数天一样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等着泳池里的水被太阳染红,再被阳光折射出一道小彩虹。 空气湿漉漉的,像是一切都罩着一层水汽,凉爽舒服。 但是我今天却意外地坐不住。 定力这东西对我来说一直是手到擒来,就像杨小羊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能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地上完整节课一样,我也不能理解在课上动来动去的其他同学,因为我没有别的事情做。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抬头望向三楼的窗户时,对教室里坐在我前桌的男生总是像凳子上有刺一样七扭八扭,频频撞到我桌子的行为恍然大悟。 因为他喜欢他同桌的女孩,而我喜欢三楼窗户里的男孩。 怪不得有人说喜欢和喷嚏是藏不住的,因为它们总是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让你鼻尖或是心尖发痒,坐立难安。 可惜直到太阳冲破地平线,把云都烫上金边儿江沨的窗帘也没有拉开。 不过那只小橘猫倒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跃过来,蹭我的脚踝。 我坐在门槛儿上摸它的脑袋,它伸出舌头舔我的指尖又用小尖牙咬一下,不疼,我忍住没有缩回手。 等到它玩儿够了轻盈地一步跃下楼梯往门口跑去,我跟着到大门下看了看猫粮盆里还有余粮,心里盘算着等徐妈来了问问她哪里可以给猫打疫苗。 正想着,她就推开了大门。 “徐妈,你怎么来了?”走的那天在机场我就拜托江沨给徐妈打电话说我们最近不在家。 “昨天小沨给我发消息说你们今天回来。”徐妈笑着说。 猫还在埋头吃饭,我又揉了它一下起身跟着徐妈一起进厨房。 “小芳姐生完宝宝了吗?” “是呀,你有一个弟弟啦。”徐妈一定很高兴,说话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是弯弯的。 “我叫小芳姐叫姐那我不应该当舅舅吗?” “你想当那就当吧,”徐妈一边把五颜六色的豆子倒进豆浆机一边笑,“小晚跟小沨出去玩还见了外公外婆一定很开心吧。” 豆浆机开始咕嘟咕嘟滚水泡,我闻言抬头无意间从壁橱的玻璃上看到映在上面的脸。 嘴角上扬,隐约还能看到一只酒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酒窝。 21 平时徐妈把豆浆煮好基本上都是七点半左右,江沨会在这之前下楼。 今天豆子还在豆浆机里上下浮沉他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看样子是要出门。 搭在额前的发尾还坠着水珠,单肩背着黑色书包,只是里面像装满了书,不再是松松垮垮的样子。 江沨朝厨房走来时我正侧身帮徐妈烤土司,但我总能第一时间看到他。只是以前会刻意地回避,现在却不用了。 “哥,早上好。”我说。 徐妈闻言扭过头看我一眼,我看见她又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幢房子里喊他哥。 “早。”江沨应了一声,然后对徐妈说要出门不吃早饭了,晚上回来。 “不吃早饭怎么行啊?”徐妈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吐司“叮”地一声跳出来,我连忙拿出来放在盘子上递给他,“哥,你吃面包吧。” 江沨捏起一片面包,另一只手抬起来在我头发上放了一下,像是谢谢的意思,然后就往门口走去。 我想问他去哪里,但是又怕问的太多他会不耐烦,平时在家里连陈阿姨都不会管束他。 我捏起盘子里另一片面包咬在嘴里,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江沨出门,又跑到厨房窗前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拐角才收回目光,把手上的盘子拿到冷水下冲洗。 徐妈离开之后放在客厅的电话响了,我接起刚一出声,杨小羊清亮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江晚!你去哪里了?我给你家打了多少电话你知不知道?!” “出去了几天。”我有些愧疚。 “没事儿,你今天能出来吗?录取通知书发了!我帮你领了,我们两个都在一班!” 杨小羊每一句话好像都带着感叹号似的,隔着电话我都能想象到她的神情。 我说我今天要去宠物医院给猫打针。 “什么?!你养猫了?”杨小羊惊呼。 “算是吧。” “天啊,江晚!你竟然会养猫?” 我以为她惊呼是因为猫,却没想到是因为我养猫,“我不能养吗?” “不是不是,只是我想象不出来你养猫的样子。”她笑够之后又问:“你知道怎么带猫过去吗?” “装书包里。” “我更不能相信你要养猫了。”杨小羊说,“有一种东西叫猫包,专门用来装猫的你知道吗?” 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家有。” 一个小时之后我拿着门卡到小区门口刚好看到她背着包在过马路。 杨小羊今天穿着白色连衣裙,总是扎着羊角辫的头发放下来搭在肩膀上,仍是随着她的脚步一跳一跳的。 “嗨,江晚!”还没走近她的声音就先传过来。 “嗨。”我拉开门禁等她过来。 小橘猫正在院子里吃饭,徐妈说猫粮不是她喂的,我想可能是附近的邻居看它可怜放在这里的。 “这就是你的猫吗?”杨小羊跳着过去弯下腰摸摸它的头。 “嗯。” 进客厅之后我倒了一杯橙汁给她,“休息一会儿吧。” “没事儿。”她总是喜欢笑着说没事儿,“咱们赶快先去打针吧!假期人一定很多。” “好,”我把餐桌上准备好的袋子递给她:“给你的。” “哇!”杨小羊又惊呼一声:“江晚,你怎么回事?你还是你吗?” “嗯?” “又养猫又送礼物,你下凡了吗?”她夸张地说。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知道我们班别的女生背地里都说你不食人间烟火吗?总是冷冰冰的。”她说着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又惊呼:“一整包都是巧克力?送给我了?” 说完紧紧地把袋子合上抱在胸前,“还好已经毕业了,不然你变得这么可爱不得被班里的女生活扒了啊。” 她说话一向夸张,我没在意,跟她一起抱着猫出门。 填登记资料的时候医生问我猫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我说:“就写猫吧。” 宠物医院人和宠物都很多,我们两个抱着大包小包各种猫用的东西出医院时已经临近下午。 杨小羊刚刚抱猫的时候裙摆蹭在地上,白色的裙子被蹭脏了一大块。 “没事儿。”她又笑,“我先把你送回家吧,这么多东西你拿不完的。” 我说不用,她却直接拦了出租车,“你每周还送我回家呢。” 她率先坐上出租车,敞着门等我上去。 把猫安置好我们一人泡了一桶泡面。 “你还会弹钢琴吗?”杨小羊嘴里的面还没咬断,含含糊糊地问我。 餐厅和客厅之间放着那架钢琴,它一直在那里,我已经习以为常到有时候会忽略它了。 “不会,那是我哥的。” “咳咳……”杨小羊闻言呛了一下,我去冰箱里倒了两杯橙汁出来递给她一杯。 “你有哥?”她把嘴里的面咽下去问我。 我点了点头。 “亲哥?” “嗯。” “哦……”虽然她平时话很多,但从不会问涉及我家里的事。 我无意隐瞒她,只是以前江沨还是我不能叫出口的哥哥。 看得出她对江沨的好奇,频频扭头去看那架钢琴。 “他晚上回来,你要不要留下吃晚饭。”我问。 “啊,但是我跟我姐说好了晚上去帮她看店,好可惜,下次吧。” 吃过泡面杨小羊告诉我一系列养猫的注意事项,然后又喝了一杯橙汁抱着我送她的巧克力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在宠物医院时给小猫洗了澡,我尝试着把它抱进屋子里放在地上,它绕着地毯转了几圈就趴着不动了,我拿出江沨的高中课本趴在它旁边开始预习。 江沨的课本每一本都整洁,而且笔记齐全,他写的字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所以我究竟是喜欢学习还是喜欢学江沨的课本这个问题在很多年里都一直无解。 猫趴了一会儿凑过来舔我的手指,把指尖含在嘴里,我想抽出来却又被轻咬了一下。 “好吃吗?”我忍不住问它。 “喵。” 22 江沨就像他之前的每个假期一样恢复了忙碌的状态,甚至连早晚饭也不在家吃了。 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像是误入桃花源,再想回去只会不复得路。 我迟迟没有换新的闹钟,仍是会在天还是水蓝色的时候醒来,抱着猫坐在门槛上,只为了能在江沨挎著书包推开门的时候跟他说,“哥,早上好。” 第一天他听到声音然后脚步一转走过来,我坐在三层的台阶上仍是没有他高。 他垂眸看窝在我蜷起来的大腿和肚子缝隙里的小猫问:“打过针了?” “打过了,哥。” 后面每天,江沨推开门之后会先望向我,等我说完早上好也回我一个“早”,然后在清晨湿润的柔光里走出门,我仍然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 傍晚,徐妈做完晚饭会回自己家,她已经不在江怀生家住了。 等她离开之后我会放下手里还没夹菜的筷子,这样就我能在餐桌上再跟江沨见一面,多待一会儿。 江沨连续三天临近晚上十点推开门看到我坐在餐桌边时,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徐妈做饭晚了而是我在等他。 “不用等我,我吃过了。” 他说着还是拉开凳子把面前的一碗粥喝了,没有对我擅自做主把自己的位置挪在他对面的行为做任何评价。 往后他总是在白天和夜晚交替时,背对着漫天像是要塌下来的火烧云跨进家门,跟匆匆离去的徐妈告别,再坐在对面和我一起吃晚饭。 除了每天昏定晨省地跟江沨见上两面,我开始整日和猫一起趴在地毯上。 它时常在睡觉,偶尔清醒的时候会绕着我玩,我看书或者说通过看书来压制脑子里燎原一般灼烧的,让我摇摇欲坠的事。 我有些难以启齿,尽管这件事从结果上来说只是在学校里许多男生心照不宣的“那个”,不少男生在厕所或是在没有女孩的时候会聚成一团,虚张声势地谈上几句,以示自己经验丰富。 如果只是“那个”倒是没什么不好说的,因为我再明白不过它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糟糕的是它的原因。 我开始频繁地梦到江沨,就是我们在机场酒店的那一夜,他拿着充电线绕过放满安全套架子的场景。 梦里他却从架子上拿起一盒,盒子外面塑料薄膜上那根密封条带着彩虹一样绚烂的颜色。 江沨靠在床头,在吝啬的暖黄色灯光下勾起嘴角,露出那个不常出现的酒窝问我知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从没见他那么笑过,看起来有点危险,却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想去靠近他,但是两张窄床之间不过半步的距离却怎么也跨不过去,只能着急地,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看他垂眸把玩着那个小盒子,喉结上下滑动,只穿着背心裸露出来的大片蜜色皮肤让我干渴而焦灼。 “哥……”我喊他,想让他抬头看我,也可能是我想看他的眼睛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着火。 他还没看向我,我就被烧醒了。小腹和大腿根儿都微微地震颤,巨大的愉悦感和罪恶感同时把我包围。 冷静下来想,其实这并不算是什么露骨的梦,但是我却日复一日地沉浸其中,被灼烧的差点理智全无。 我在朦胧的晨光里侧身用毛巾被捂着下/身,缓缓地等待着一切恢复平静,然后推开门坐在门槛儿上等着跟他说早安。 除了我没人知道那些隐秘的愉悦与罪恶。 我曾经狂妄地想,喜欢江沨只是我自己的事,而他只要继续做我的哥哥就好了,可是欲/望这种自我意识却难以被自我左右,一不小心塌了一块儿就像天边的云一样只会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我堪堪地用最后的理智一丝不苟地把对他的感情分门别类地摘出来,把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的部分小心翼翼藏好,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允许它们出来磨牙吮血,把我拉进万劫不复里。 从江沨打电话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陈阿姨和江浔要等到开学前才回来,白天这幢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小猫,我有很长的时间能够完成这项大工程。 这个暑假漫长的像没有尽头一样-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又下了细密的雨,江沨早上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了门。 上午,我正趴在地毯上看他写在数学书上的例题时,门被敲响了。 通常只有徐妈会来敲我的门,偶尔小声一点的敲门声是江浔,可是今天他们都不在。 我拉开门,还没看到脸就先听到语调上扬的一声“弟弟”,是陆周瑜。 “你找我哥吗?他不在家。”我说。 “不找他,我找你。”他正说着小猫从我身后蹭过我的脚踝一下跳到陆周瑜脚边去咬他的裤脚。 这只猫最近吃胖了不少,我必须要两只手才能抱住它。 陆周瑜蹲下/身单手把猫揣在手里又站起来。 他应该和江沨差不多高,我也要微微仰头看他。 “找我干什么?” 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外面正在下雨的原因我都应该拉开门请他进来,更何况他不是陌生人是江沨的同学,但是我的手还是紧紧地按在门框上。 我和他应该算是情敌,虽然这个词有些好笑和幼稚,而且只是我单方面的宣战。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小晚?” 我的手指开始松动了,尽管这是第二次见面我就能确信没有人会讨厌他,因为他说话让人感到亲近,而且总是挂着笑。 我的猫就已经沦陷了,正在它的手心里安静地趴着。 “好歹我还帮你喂了几天呢。”他举了举手心里的猫笑着说,低头看我的神情里带着一丝狡黠。 我就这么把他放了进来。 “那个猫粮盆是你放的吗?”我邀请他坐上唯一一张椅子,自己盘腿坐在了地毯上。 他嘴上说着谢谢,然后把椅子拉开也一屁股坐上地毯。 “是啊。” 又轮到我说谢谢了。 “客气什么,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哥哥,我还挺想有你这么个弟弟的。” 我没说话,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婉转地回绝他,直接说不的经验倒是能手到擒来,但是我不想在他面前像个任性的没有任何竞争力的小孩。 可能是看我神情抗拒,他笑:“逗你呢。” “反正还是谢谢你。” “你怎么自己住在这儿?”他把两条胳膊撑在身后仰头打量着我的屋子,不得不说,他做什么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又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劲儿。 环顾完毕之后他吹了声口哨,“真酷!你很像个冷酷的小艺术家。” 继续住在这里是因为四年级之后陈阿姨知道我妈去世了,或许是她觉得自己赢了也或许是觉得我可怜,她让徐妈把唯一一间二楼的空房为我布置好,但是我谢过徐妈和陈阿姨之后拒绝了。 因为江怀生就在隔壁,我不想靠近他。 没想到能够得到他这样的评价,我只好继续说谢谢。 “哎呀,正事儿都忘了。”他双手一撑整个人往前俯过来,换上让我熟悉的笑面孔,琥珀色的眼珠盯着我语气诚恳:“我想邀请你去当模特,可以吗?” “啊?” “就是画画的模特。”他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一下,“就像这样,你坐着或者站着不动,嗯,偶尔也是能动一动的。” “是你要画吗?”我问。 “是我,”他眨一下眼,“还有其他人,一间画室大概有十几个人吧。” “为什么不去找我哥?”他应该是想画江沨才对吧。 “为什么要找你哥?”他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让你哥去当模特他会把我一拳打下二楼吧。” 我想了一下确实有可能,点了点头又问他:“是因为我和我哥长得像吗?” “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小艺术家。”他说,“不过你和你哥确实像,但我更喜欢你的蓝色眼睛。” 他又补充:“你哥练拳的拳馆就在画室下面,他偶尔会过来打拳。” “好”字几乎是贴着他的尾音就从我嘴里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这么喜欢你哥啊?”他的眼睛里又带上了狡黠。 尽管他指的应该是兄弟间那种喜欢,我迟疑一下仍郑重地点了点头,单方面地分享了这个秘密- 23 就这样,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工作,用陆周瑜的话算是“艺术工作者”,尽管目的不纯。 画室门口有一块木匾,上面只有毛笔划过的一道一,笔触锋利。 陆周瑜说画室就叫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叫一。 做模特比我想象中要轻松,我一向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即使被十几个人围着一动不动盯上四五个小时也很自在,倒是陆周瑜每过一会儿就会问我需不需要休息。 他们很少会要求我摆动作,大部分时候只用放松地坐在椅子上,有时会给我披上几块颜色鲜亮或是灰扑扑的布。 后来征询过画室老师的同意我就把课本带来了。 江沨高中课本上的笔记很多,我看得入迷,常常觉得一天的时间飞逝而过。 大家收起画板时会笑着跟我说辛苦了,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每天从画室老师那里接过一张一百块时都会有些不自在。 每天下午结束后我会绕着画室转一圈看看他们的画。 每个人画的都不一样,有的只有铅笔勾的线条,有的是黑白灰的素描,还有带颜色的。 我不懂这些,也能看出这里每个人都很厉害。 陆周瑜应该是画的最好的,因为大家总是围着他的画,还会请他改画。 我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他总是在画布上摔打大片的彩色颜料,甚至看不出人形来。 不过我并不会尝试去理解,我没有艺术细胞,更不是他说的小艺术家。 来这里只是为了周日下午大家放下画板之后匆匆跑到画室外的走廊上。 周日下午江沨会来打拳。 这间画室坐落在离江怀生家不远的一幢水泥灰的现代建筑里,从外表来看像是一个矮胖的圆柱体,内部横亘着许多廊桥,层层错落。 画室在二楼,从门口的长廊就能看到一楼的拳馆,很幸运江沨每次都会在靠近玻璃窗的那个位置。 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带着红色的拳击手套对着沙袋打,我仿佛能听到拳击手套和沙袋碰撞发出的沉闷响声。 双人对打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上周日。 他对面是一个肌肉盘虬的光头,光着上身来回转动着脖子,突然出手朝江沨砸过去,江沨反应飞快地侧过头同时朝他出拳,攻势凌厉,像是带着风一样。 怪不得有人说拳击是搏斗的艺术。 我看着他们迅速地攻守转换感到眼花缭乱,甚至看不清动作,最后江沨的红色拳击手套从侧面重重地砸上光头的侧颈,那人向后倒去。 江沨用嘴巴撕开拳击手套然后伸手把他拉起来,两个人碰一下拳头。 他不像那个光头一样光着上身,而是穿着黑色的背心,我仿佛能看到他甩头时发梢滴下来的汗水。 性/感这个词就跳进了我的脑子,像是带着火一样。 好在我对这样灼热的情绪已经能很好的压制下去。 江沨只有周日下午五点左右来,通常只打一个小时就走。 我把胳膊交叠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没过一会儿旁边也趴上一个人,不用扭头看我就知道是陆周瑜,他应该是终于从围着他的人群中脱身了。 我们沉默地看着江沨背著书包走进去,消失一会儿,再出现时换了黑色的背心,对着沙袋一下一下地发力。 “好看吗?”陆周瑜突然问我。 我点头:“好看。” “不觉得暴力吗?” “不。” 他像是笑了一下,“搏斗的艺术。” 几周的相处我已经不会再诧异于他总是和我的想法契合了,我想这也是我讨厌不起来他的原因。 “弟弟,我要走啦。”陆周瑜说。 他这话的语气不是我先走了明天见的意思,但是我没有问。 等江沨又打完一轮他才接着说,“上大学去,在北方,离这里很远。” “嗯。” “不跟我说再见吗?” 我扭头看他一眼,他还是挂着我熟悉的笑脸却好像又不太一样,可能是走廊的光线太暗了。 “再见。”我说。 这个漫长的暑假确实要结束了。 趴了一会儿陆周瑜又被画室里的人拉回去,他走之前拍我的肩膀没头没尾地说,“加油啊。” 不过他经常突然说些奇怪的话,我没放在心上。 江沨打完最后一场,他用嘴巴撕开拳击手套上自粘扣的动作我已经非常熟悉,但是每一次看到心跳还是很快。 之后他会用黑色毛巾擦过脸和头发,然后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猜他应该是去洗澡了,等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换好衣服,背著书包离开。 可是今天他褪掉拳击手套之后却从窗户里面抬头望过来,动作迅速且精准,没来得及躲开,他抬起一只胳膊朝我招了招手。 我突然有点庆幸陆周瑜被叫进画室,这样我就能和他独处了。 蹬蹬地跑过去,江沨正站在窗边用那条黑毛巾擦头发,见我进来他把毛巾挂在脖子里弯腰从地毯上拎起书包,然后示意我过去。 我没有跟江沨说我来这里当模特的事儿,但是我不确定陆周瑜有没有跟他说过。 我还是决定先坦白,因为我想跟他说话。 “哥,我来给陆周瑜他们画室当模特。” 江沨嗯了一声没有多问,凑近了一点,食指拨开我右边的鬓角。 他刚刚运动完,拳馆里冷气开的很低我还是感受到他身上蒸腾着的热气四面八方把我包围,但是他的指尖是冰凉的,贴在我的皮肤上。 我忍不住说:“哥,怎么了?” 江沨收回手,把书包扔回地毯上带着我走进盥洗室,对着镜子说:“脸上有颜料。” “噢。”我应了一声,低头洗脸,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小小的失望。 等江沨洗完澡出来,我跟在他后面,踩着他的影子一前一后走回家,夕阳在我们身后沉沉地落下来,暑假也结束了。 在画室老师的邀请下我延续了这份工作,只要每周末来一次就可以了。 我答应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给我涨了薪酬,更因为这间画室莫名其妙地对我有了吸引力,这里环境昏暗阴凉,为了光线明晰甚至白日里也要拉上厚重的窗帘只在我的周围架一盏低瓦数的暖灯,每个人在画画时冷漠地专注让我感到放松。 只不过画室里之前的十几个人走了大半,换成我不认识的新面孔。 陆周瑜去北方读美院了。 江沨不来打拳了,海大的新校区建在海城沿海的新开发区,和江怀生家成对角线。 我也顺利升入江沨的高中母校- 高中这段时间我终于迎来了姗姗来迟的生长期,几乎每一天都能感觉到骨骼在撕扯着皮肉迅猛生长,常常半夜里小腿抽搐着惊醒。 睁开眼总是习惯性地望向左上方,这是闹钟坏掉之后养成的看天色的习惯,然而只能看到我的室友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学习。我默默地坐起来用指甲掐进小腿肉里,用疼痛缓过一阵酸麻,然后下床拧开灯继续背书。 读高中远比我之前认为的要难。 高一整年,每天路过学校的大学录取榜前我都会停下几分钟,看着排在第一个的江沨后面写着海大经济学院。 我开始长期住校,就像江沨之前一样一个月甚至更久才回家一次,每次见到徐妈她都拉着我满眼心疼地说我瘦太多了,是不是在学校不好好吃饭。 我说我只是长个儿了所以看起来瘦,让她不要担心。 彻夜亮着的台灯和破晓时就开始的早读,还有漫天雪花一样的卷子霸占了我全部的经历,我再也没时间像那个漫长的暑假一样条分缕析地去琢磨我对江沨的感情。 我清晰无比地认识到,我总要先追上他的脚步才能有资格跟他站在一起- 高二开学第一周的周末,学校发了分科意向表,后面还需要填写理想学校,一式两份,一份上交一份放在桌角给家长看。 我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徐妈来参加,不过她早上给班主任打电话找到我说程程发高烧在输水,小芳姐夫妻俩都不在家。程程是徐妈的孙子。 小晚,对不起啊。徐妈说。 我连忙说没事,让她好好照顾程程。 其实确实没什么大事,我的成绩在日复一日地强压下尚可能看,既不调皮捣蛋也不锋芒毕露,这次家长会的本意只是让家长和学生一起对分科慎重考虑。 “这是你们人生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岔路口。”我们班主任说。 我没什么可选择的,自始至终我都只看得到一条路。 我和杨小羊负责在教室门口接待来参会的家长,刚给一个阿姨做完引导的手势胳膊还没放下就突然被杨小羊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小幅度地摇动,压着声音说:“江晚,你快看楼梯口!快看!” “什么?”我顺着她的话扭头,就看到江沨正走过来。 他在走廊上熙熙攘攘的家长们中显得年轻而挺拔,眉眼之间尽是沉稳。 我好像变成了一颗火山爆发前的笨拙的岩石,沉默而炽热。 杨小羊的手心贴在我的腕骨上,她还是每句话都带着感叹号:“看见了吗?太帅了吧!这谁的家长啊!” 江沨抬眼望过来,距离我上次见他好像又隔了很久。 我盯着他浓黑的眼睛和越来越近的身影说:“我的。” 24 尽管我日夜不停地剧烈生长,甚至时常怀疑骨头长得太快会冲破皮肉,但是江沨走到我面前时,我还是沮丧地发现平视着只能看到他的嘴巴。 不过这点失落马上就被巨大的喜悦吞噬的不留痕迹。 “哥,”我叫他,“你怎么来了?” 江沨的视线落在杨小羊拉着我的手腕上,停了一瞬又抬头说:“徐妈打电话说你要开家长会。” 虽然杨小羊平时总是开朗又外向,但是我能感受到她此刻手心都有点潮湿。 “哥,这是我同桌。”我用没有被她拉住的手比划一下,“这是我哥哥。” 杨小羊略带紧张地跟他问好,“哥哥好。” “你好。”江沨说。 “哥……”我太久没见到他了,此刻心脏砰砰跳动,嘴却笨拙地说不出话,刚挤出一句称呼就看到班主任走过来。 “我的位置是靠窗那个空位。”我给江沨指了位置。 等到班主任走进教室关上门,杨小羊才松开攥在我手腕上的手,深呼吸一口:“江晚,这个就是你那个会弹钢琴的哥?” “嗯。”。 “天,你们家的基因太强大了!我刚刚都紧张的说不出话了!”她边说边拍胸口心有余悸一般:“幸好不是我姐来开家长会,不然她一定!肯定!就盯着你哥看不听老师讲话了。” 杨小羊跟她姐姐约了放学后一起去看电影,她又趴在我们班门的玻璃上往里面看了两眼就走了。 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家长会使我们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意外增加了半下午,是分科前狂欢的好时机。 我背靠着走廊的扶手,在楼下篮球场发出的一片嘈杂的打闹声里,近乎吹毛求疵地回想着我成绩单上的每一门分数。 从小到大徐妈都没有缺席过我的家长会,但是无论是刚开始我垫底的成绩还是到后来被老师挂在屏幕上表扬的成绩,她都会笑着摸我的头说我学习辛苦了,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等待家长看到成绩单后的反应。 这份迟来且陌生的惴惴不安让我有些激动。 但是很快真正的恐惧就接踵而至,想到我堂而皇之放在桌角的那张分科意向表,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如果是徐妈或是其他人来看那或许只是一个高中生的远大抱负。 我希望江沨不会多想,否则他就要看出那是一份赤裸的、声势浩大的告白了。 我们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平均一句话就要引经据典三次,讲到最后黄昏和晚风一起徐徐而至,其他班都已经走空我们班的大门才被打开。 班主任被许多家长围在讲台上,我费力地绕过他们走向窗口的位置,心里祈祷着江沨不会对一个高中生无聊又狂妄的理想感兴趣。 然而越过攒动的人头,我看到他在窗外热烈的火烧云下垂首,那张四分之一a4纸大小的分科志愿表正被捏在指尖。 我恨不得窗外的火烧云再热烈一点,把那张纸直接点燃,这样纸上写着的理想学校:海大经济学院。这几个字也能随之灰飞烟灭。 “哥。”我叫了他一声,语调应该控制的和平时一样,好在教室里嘈杂,声如擂鼓的心跳声可以隐匿其中。 我欲盖弥彰地提议,“我们走吧?” 江沨终于从那张纸上移开视线,但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发现更糟糕了,如果他问我为什么,“只是随便写写”这种话我对着他的眼睛绝对说不出口,或许我就要和盘而出了。 “嗯。”他把手上那张纸对折一下,那些让我不知所措的字被折在里面,然后站起来示意我收拾书包。 我和江沨一前一后从教学楼出来走向校门口,这条路最多只有二百米,我看着他走在我前面,最普通的棉质黑t恤也被他穿的万众瞩目。 正是放学的时候,几乎所有人流都涌在这条路上,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我背着被书撑到没有形状的书包,穿着袖口有些蹭脏的校服,习惯性地坠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 江沨突然侧过半张脸说:“跟上。” 剩下的一百五十米我就跟他并排走了。 我问他:“哥,你回家吗?” “不回,晚上有课。” 我这周本来也没有打算回去,以为江沨要回去才收拾了书包,我说:“那我也不回,我送你吧。” 到校门口我还在搜肠刮肚企图能跟他多说几句,此刻正是放学下班的高峰期,学校门口已经水泄不通,连成一片的红色尾灯和刺耳的鸣笛仿佛是一场战争的开幕号角。 江沨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出来看一眼,说:“我接个电话。” “啊,好,我等你。” 可能是校门口太过嘈杂,江沨说了几句往路旁的树下走,我站在原地等他。 “小晚!”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但是声音陌生。 我循着声音看到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男生,个子可能和江沨差不多高。看到他扎在脑后的一小揪头发我才想起他是画室里新来的人。 他快步走过来,“还真是你。” 我点点头,但不记得他叫什么,只能省去名字说:“你好。” “这么官方啊,”他笑着问我:“上周末怎么没去画室?我等了你一天耶。” “有开学考试,我跟陈老师请假了。” “喔,考试啊,你读几年级了?” “高二。” 他突然弯了点腰凑近我的脸,一只手按上我的头顶,“感觉你长得有点熟悉诶。” 他靠得太近,我下意识地后退却撞上什么,脚步酿跄之际,肩膀被人扶住。 “哥。” “嗯。”江沨应了一声,手仍搭在我的肩膀上,像是一个把我笼在怀里的姿势,我顺势朝他侧了点身子。 “好巧,”站在我们对面的男生说:“原来是你的弟弟,怪不得觉得像。” 我看到江沨微微皱眉:“你是?” “啊呀,还没有自我介绍呢。”他摊了摊手却看向我:“我叫夏炎,海大设计学院,别再忘了哦小晚。” 说完又对着江沨说:“法学院的江沨嘛,学校里谁不知道你呢。” 江沨点一下头说你好,然后拉过我的手腕,“我们先走了。” 我由他拉着,连夏炎说的再见都没有回,因为脑子里只剩下他刚刚说的法学院。 我慌乱地想,江沨不是读的经济学院吗? 25 我的心绪飘忽不定,久久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便低头看着江沨扣在我手腕上的手。 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隐约可见,我这才觉得他攥的有点紧。 越过校门口涌动的人流,江沨侧过脸微低下头问我:“吃饭了吗?” 我摇头。 “吃个饭吧。”他做了决定。 正是放学时间,路旁大大小小的餐馆里都是人,江沨带我进了一家还算空旷的西餐厅。 说是西餐厅但是桌子上却放着筷子筒,菜单上还有番茄鸡蛋意大利面这样不着三四的菜。 他脸上出现一丝罕见的错愕,点了一份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牛排又把餐单推给我。 “我跟你一样。” 平心而论牛排并不难吃尽管有一股青椒炒牛肉的味道,江沨只吃一半就停下刀叉,我怀着心事也吃不下太多。 天色逐渐暗下来,江沨说他晚上有课但看起来并不着急走,手搭在装了冰橙汁的玻璃杯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大概是第十二下还是十三下的时候,我记不清了,因为我们两个同时开口。 “为……” “哥……” 我马上停下,他却没有继续说而是看向我,“什么?” “哥,你不是考了经济学院吗?”我故作轻松地说。 他手指停在杯壁上,语气平常:“转专业了。” “为什么啊?”我有些着急,法学是文科专业,如果今天没有听到夏炎的话,我大概又要和江沨错过了。想起自己日夜不停地努力,却好像是双手抓水一样徒劳。 隔了一会儿他说,“没什么为什么。” 江沨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海大的法学院和经济学院都是全国顶尖的,想要转过去绝不轻松,更何况他高中时是理科生。 我突然想起那个漫长的暑假,江沨每天早上背著书包匆匆出门,应该那时就开始为转专业做准备了吧。 玻璃杯上液化的小水珠汇聚在一起,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来。 他接上被打断的问题,“为什么想考经济学院?” 我错开他的目光,“随便写的,现在不想了。” 江沨直截了当地问:“准备考法学院吗?”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但是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动作不打自招,于是仓促地垂下眼睛,“我的文科成绩更好,考法学院应该会容易一点。” 江沨就像一个装备齐全的指挥官而我手无寸铁,甚至因为这顿饭放松了本该有的警惕。 “江晚,”他第一次正式地叫我的大名,他说:“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尽管徐妈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但也仅限于吃穿上,我的内心世界就像一株没有人管束的野草,风吹雨淋、杂乱不堪。 小时候我无数次想过做一些极端的事让江怀生得到报应,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最终都没有付诸行动过,因为我怕走错一步就跟不上江沨了。 在没有意识到我对他的感情之前我就已经在跌跌撞撞地追随他了,就像本能一样。 “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江沨这句话的语气称得上谆谆教导了,我应该像个听话懂事的弟弟,从善如流地应下他的话,说些无关紧要的理想。 但是我不想骗他。 我握紧手里的玻璃杯,“想追上你,我……” 这句话我在心里模拟过无数遍,付诸实践时第一个字就出师不利发了颤,就因为这不到一秒的停顿,我被打断了。 “江晚。” 江沨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也或许是周遭的一切都悄然退场,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喜欢你。 这句简短的告白,我全部的心声就戛然而止了。 江沨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了吧,所以适时地打断了我。我突然觉得万分难堪,站起来想要落荒而逃。 “我,我得回学校了,你不是也还要上课吗,哥?” 我们并排走回学校,校门口只剩几个零散的小吃摊亮着不甚明亮的暖灯,食物散发的热气袅袅升腾着。 “哥,谢谢你来给我开家长会。” “嗯。”他的声音像是裹上了些食物的暖意,“考得不错,老师表扬你了。” “啊,我,我……谢谢哥。” 从孩童时代就缺席的一句家长的认可终于到来了,更何况这是江沨。 我不知道其他人在收到这句评价时是不是像我这样,喜悦的同时夹杂着难以抑制的羞涩。 连一句通顺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招手拦下路对面的一辆出租车,在车掉头的间隙里又说:“好好想想,别被别人左右。” 可是你不是别人啊。这句话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嘴边,在我的舌尖滚了滚又被咽下去,我问:“哥,你能等等我吗?” 等我追上你,等我有底气说出那句话。 出租车的远光灯照射过来,仿佛把我们分割成明暗两个世界。 我不知道江沨有没有听懂我背后的意思,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拉开车门之前说,“好”。 26 无论是和江沨能同校一年还是他答应的等我,都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杨小羊经常在晚自习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担忧:“江晚,你这样不会累病吗?” 我说不会,然后把她数学卷子上最后空下的大题步骤补全,放在她桌角。 如果不是海城一场七十年一遇的暴雨,我可能会维持这样的紧绷弹簧一样的状态直到高考结束。 在全世界人都或期待或紧张地准备迎接新年时,海城的电视频道里连续多日播报着暴雨引起的洪涝,海水上涨、桥梁坍塌、直接经济损失达到数十亿元,伤亡人数日益增长。 天灾一向不讲道理,尽管后来经过种种研究分析把其部分归于人祸,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当然,这些对于当时的我和很多人来说并没有身处其中的历史沉重感。 最初因为连绵的大雨以及天气预报持续的红色预警,我们本来从31号才开始的元旦假期提前到了29号。 要知道高三年级的寒假也只不过七天而已,长达四天的元旦假期让整所学校都变得喜气洋洋。 班主任驳回了我想要留校的申请,“你自己在学校太危险了,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打雷严重的话会停电的。” 她说完望着窗外感叹:“雷车动地电火明。多事之冬啊。” 当晚,雨势就严重起来。 即使已经习惯了海城每年冬天都常有雷雨我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已经连绵了一周,却下不完似的,仿佛天上注了一片海。 雷声落下,像是我们在历史课上看的战争片里飞机掷下的炸弹一样在耳边轰然炸响,数不清这是今晚的第几道雷了。 猫窝在我的腿上被雷声吓得浑身颤抖。 它被徐妈喂得很好,盘在一起时圆圆的一大坨,压在腿上很有分量,暖暖的。 一下一下抚它的背毛,试图安抚它,到最后腿都被枕麻了。 我小心地抱起它尝试把我们两个挪动到床上,但是从书桌前起身时才发现墙已经被洇湿了,雨水不断地顺着墙滑落,床也湿了大片。 顺着雨水抬头去看,天花板很多处都浸满了水,水珠挂在上面摇摇欲坠。 我把猫小心地放在地上,试图去把床从墙边移开,但是猫却不安极了,一直绕在我的脚边。 床很重我搬不动,最终只能抱着它又坐回了地毯上。 门就是这个时候被打开的。 我一开始以为是风太大吹断了门锁,一抬头却看到江沨站在门口。 “哥?”我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才发现真的是他,连忙站了起来去拉他,“你快进来。” 江沨没打伞,头发和上半身t恤几乎全湿了。 我拿了一条浴巾递过去,他盖在头上擦了两下又拿下来,潮湿的头发翘起几根。 江沨看了一眼洇湿的墙,“没法睡了,走吧。” 这里确实不能睡了,我没推辞,只是站着没动,“哥,我能把猫带进去吗?” 我的猫仿佛听懂了话一样从地毯上起来,绕着我和他的脚来回蹭。 江沨说:“带吧。” 撑一把黑色的伞和江沨并排穿过院子,雨水落在泳池里的声音在雷声里显得有些清脆,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泳池上绽着密密麻麻的水花。 推开门时我听到客厅传来交谈声,察觉到今晚这个家里还有其它人,脚步踟躇停在了门口。 江沨收起伞放在门口的伞架上,拉着我的手腕往里面走去。 他的手太冰了,我想和他手拉手用我的手心把他暖热。 突然,一道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显得有些刺耳。 “江沨哥哥!”是江雷雷的声音。 江雷雷就是当年院子里穿红衣服的小胖子,是陈阿姨妹妹的孩子。 他比江浔小一岁,但是体格却有三个江浔那么大,他的声音每年我都能听到几次,今天却觉得格外尖锐。 因为他的一声喊叫,沙发上的人全扭头看了过来,江浔、陈阿姨、江雷雷和他的父母。 江怀生不在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江浔看到我的时候对我笑着招了招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回了她一个笑。 陈阿姨迅速起身过来走到江沨面前,蹙着眉问他:“怎么全身都湿了?” 然后目光移到我身上,顿了一下。 江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小晚的房间不能睡了。” 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海城大部分地区遭遇特大暴雨袭击,降雨量超过140毫米,多条高速封路,东区的电路被烧毁正在抢修。 “看我,应该想到的。那小晚先睡徐妈的房间吧。”陈阿姨说完又对江沨说:“雨太大了,路上不安全,小姨他们今天在家里住。今晚雷雷跟你睡可以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最后一句话甚至带上了讨好的意味。 徐妈的房间在一楼,她已经搬出去很久了。尽管我幻想过能再被江沨牵进他的房间,但是陈阿姨安排的很合理。 我感觉到猫在我背后的包里不安地动来动去,担心被陈阿姨看到,我点了一下头想先去徐妈的房间。 江沨没有松开我的手腕,他说:“小晚跟我睡。”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我看到陈阿姨的神情称得上不可置信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想跟江沨哥哥一起睡!”江雷雷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江雷雷比江浔还小,我没必要跟一个小孩较劲,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近乎偏执地想,江沨是我的哥哥,我跟他更亲。 “你还想跟哥睡?你自己睡吧,你把哥挤下床怎么办?”江浔说。 我听到有点想笑,但是陈阿姨还站在我们面前,我只好压下笑意。 江沨没再等陈阿姨开口,跟客厅里的人打过招呼后就拉着我走上楼梯。 他在高一节的楼梯上,看起来比我高了那么多,我的视线自上而下落在他扣住我手腕的手上。 可能是刚刚淋了雨的缘故,我觉得相贴的皮肤有点潮湿,凉凉的,我轻微地挣了一下江沨就松开手了。 我连忙捉住他的手,四指穿过虎口搭在他的手背上,拇指相扣。 终于手心贴着手心了—— 拉手手了~ 27 “哥哥。”我叫了一声。 “嗯。”江沨任凭我拉着他的手,领着我走上三楼。 他推开房间门的一刹那,我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记忆中他的房间很大,床靠墙放着,窗下是和我一样的白色书桌和书架。 房间正中央是一块圆形的地毯,我们一起坐在上面拼过一座城堡。 当时只拼到一半我就再也没有进过他的房间,甚至一度认为那个他说过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被送给了江雷雷。 可它现在就完完整整地摆放在江沨的书架上的第二层,外面还有一层透明的壳子。 我难以置信,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放缓了。 江沨没察觉到我的异状,牵着手把我领进去。 “坐吧。”他说着打开衣柜拿衣服,然后走进房间里的卫生间,“我去洗澡。” 他的t恤全湿了,紧紧地覆在背上,能看得到凸出的肩胛骨,还有劲窄的腰。 我突然想起在外婆家时,坐在摩托车后座抱着他腰的感觉,手指情不自禁地蜷了一下。 猫在背包里不安地叫起来,我一打开猫包,它飞快地跳出去钻到床下,但我无暇去管,像是着迷一样朝着那个书架走过去。 江沨的书架很大,塞得满满当当,唯有第二层空出来放着那座城堡。 我站在书架前刚好和它平视,可能是因为外面套着壳子的原因,它看起来就像是崭新的。 我早已不是那个抱着膝盖躲在散尾葵后面偷偷哭泣的小孩,可屋外的狂风暴雨仿佛全跑进了我的胸腔里。 敲门声打断思绪,我只好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江浔,穿着一套小兔子的睡衣,她看到我眼睛弯起来,“晚晚。” “哥哥在洗澡吗?”她走进来直接坐在地毯上,我也一起坐在旁边。 “嗯。” “你是不是抱了猫上来?”江浔问,“我刚刚看到啦。” “是的,但是它躲到床下了。” 她趴在地毯上对着床下喵喵几声,猫就从床下露出了头,然后试探性地走过来,把两只前爪搭在了江浔的腿上。 “我帮徐妈喂过,它认得我。”江浔托起猫的前爪把它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猫也慢慢地团成一团闭上了眼。 “它很重,一会儿压得你腿麻了。”我说。 “哈哈,哥哥嫌弃你胖了。”她低着头笑着用手指去点猫的鼻子。 她和猫玩了一会,才小声问我:“我今天晚上可以把它抱到我房间吗?” “可以。” “耶太好了!”江浔欢呼:“我终于能暂时拥有猫了。” 我突然想起八岁的时候,江沨就坐在这张地毯上跟我说哥哥要让着妹妹。 任谁有江浔这样可爱的妹妹都会对她很好吧,我甚至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只叮嘱她要小心猫的爪子,不要被抓。 “晚晚,你真好。”她说,“江雷雷还在楼下哭呢,真幼稚。” 她自己还是个小孩,说出来的话让我觉得可爱又好笑。 “他每次来都要哭着跟哥一起睡,哥才不跟他睡呢。”江浔说着鼓了一下脸,“哥哥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睡,在学校也是自己住在外面。” 我不知道江沨住校时一直住在外面,更不知道他不喜欢跟别人睡,毕竟我们在外婆家的时候都是睡在一起。 江浔托起猫的前爪把它抱在臂弯里,站起来跺了跺脚说:“我先回去啦,晚晚,晚安。” 我把她送出门说了晚安。 刚关上门江沨就从浴室里出来,他换上浅灰色的t恤和黑色睡裤,头发上盖着一条黑色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衣柜前拉开门,翻找出两件衣服递给我,“先穿我的。” 我很少穿深色衣服,换上黑色t恤之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有一丝陌生。 推开浴室门,江沨正靠著书桌看向窗外,窗户被他拉开了两指宽的缝隙,外面的雷电声都挤进了屋子里。 他看到我出来关上窗说,“过来吹头发。” 走近后我看到他垂下的右手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可能刚刚开窗就是想吸烟吧。 吹风机的风筒上还带着余温,我没打开吹风机而是问他:“哥,你能帮我吹吗?这儿没有镜子我看不见。” 江沨把指尖的烟随手放在桌子上,从我手里接过吹风机,又单手拉开椅子,“坐这儿。” 我绕过去,挤在他和椅子中间,面对着他坐下去。 在耳边轰鸣的风声里,我拿起他放在桌上没被点燃的烟轻含在嘴唇中间,不知道他刚刚有没有做这个动作,我觉得心跳的有点儿快。 含了一会儿我把烟放回原位,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肚子上。 几乎瞬间就感受到腰腹的紧缩,但是他没有停下,直到头发吹干我才听到江沨的声音。 “怎么了?” “哥,那个哈利波特的城堡怎么会在这儿。” “一直都在这儿。” 隔了好大一会儿,我又问,“你以前说这个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还算数吗?” “嗯。” 我听到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还有自己闷在他肚子上的声音,“哥,明天是我的生日。” 他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揉一下,“生日快乐。” 把头从他肚子上拿开,我抬起头自下而上地跟他对视,“你能不能明天再跟我说一遍。” “好。” “那我能不能现在提前许愿。” “许吧。” “你能帮我实现吗?” 江沨笑了一下,“许吧。” 我松开环在他腰上的手站起来,跟他挤在椅子和书桌的缝隙里,贴的很近。 “哥,你能抱抱我吗?”说完不等他回答就先自作主张地伸出胳膊,从他腋下穿过去,胳膊紧紧地攀在后背上,脸贴上颈窝。 过了许久,江沨的胳膊也环过我的臂膀。 我用力气收紧手臂,让我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我想离他再近一点,更近一点,却不得要领,只能混沌地蹭他的颈窝,小声地叫着哥哥。 “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我说,想了想补充上,“还有江浔。” 我又说:“但我只有你一个哥哥。” 江沨的胸腔短促地震了一下,我猜他在笑。 心跳声带着震耳欲聋的气势,压过窗外末日般的电闪雷鸣。 我意识到他的心跳声和我的重叠在一起。一样快,或许也一样强烈。 28 膝盖窝被椅子硌着,没过多久腿开始酸软。 “哥,我腿酸,站不住了。”我贴着江沨的颈窝小声说。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他越过我把椅子往后拉,然后拍拍我的胳膊示意松手。 我突然觉得他或许还能更纵容我一些,“可是我还想抱着你,哥哥。” 江沨像是叹了口气,“听话,松开点儿。” 我依言松了一点力气,江沨趁势把我的双臂拉开,又从腋下穿过抱起我转身,把我放在书桌上。 我下意识地分开两条腿又伸长胳膊抱住他的背,把他拉到身前,两腿之间。 我用他的沐浴露,穿他的衣服,浑身上下都沾满他的气息,还和他抱在一起。 这姿势太暧昧,远超过兄弟间的拥抱界限。 把环着他脊背的胳膊上移到肩膀,胳膊紧贴他的脖颈感受着动脉的跳动,双手在他脑后交叠。 “哥,我能不能再许一个愿?” “许什么?” 他话音刚落我就倾身贴上他的嘴唇,只一下,连力气都没用,像是用嘴唇抚摸一片羽毛。 相贴的一瞬间,他嘴唇上的热度十倍百倍地把我点燃了,比窗外绽开的惊雷还要热烈。 我的脸一定红了,或许不只是脸,全身都蒸腾了。这一刹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感到忐忑不安,但仍故作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以为江沨会按着肩膀推开我,但是他跟我对视片刻,却把手背贴到我额头上。 “发烧了。” “哥……可能是我太热了。”我说。 江沨又拍拍我的胳膊,语气里带上点诱哄的意味:“小晚,松开手,我去拿温度计。”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全身酸软,意识混沌,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温度,可能是真的发烧了,但仍不想松开他,“可是你答应抱着我的。” 话音刚落江沨直接把我抱起来朝书架走去。 那个城堡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透明壳子的顶部,然后才按照他的指示把体温枪拿起来在额头上测了一下。 “三十八度三。”说完把我放在床上,“我出去拿药,乖乖等一会儿。” 生病的症状来势汹汹,他一走我就撑不住了,一阵阵的眩晕袭来,身子一歪头埋进枕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托着脖子把我的上半身抬起来。 他语气温柔:“待会儿再睡,先把药吃了。”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他这一句话让我突然脆弱无比。 明明只差一天就十七岁了,却仿佛变成一个被用心怜惜的小孩,就像很久之前在熙攘的汽车站他扣住我手腕时一样。、可是这次没有其他人做参照,我不知道要怎么正确面对这份温柔了。 我诚惶诚恐地张嘴吃药,勉强维持着清醒说:“谢谢哥哥。” “睡吧。” 等江沨关上灯躺在身边时,我循着热意凑过去。 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我亲了你为什么没有推开我?” “你不是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吗?” “那个城堡为什么留了九年?” “你知道我喜欢你了吧?” 但当我试探地伸出一条胳膊环住他的腰,和他分享一床被子里的暖意时,一切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海城会不会下雪呢?” 这是我昏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那个难以启齿的梦尽管随着高中学业的压迫已经很久没再做过,但是我却疏忽了一切罪恶和欢愉的源头就躺在身侧。 梦里,江沨仍靠坐在床头,穿着黑色的背心,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 只是这次我轻而易举地走了过去,被他拉着跨坐在腰间。 江沨常年打拳,结实但不魁梧,每一块肌肉都漂亮到让我垂涎,在梦里描摹过无数遍。 我知道左边第三块腹肌是他怕痒的地方,伸手去触碰的瞬间便感觉到身下肌肉的紧缩。 再往下还有一个地方灼热地顶着我。 模糊间我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却迫不及待先去亲他的嘴唇,甚至无师自通地伸出舌头舔。 “哥……”我有些难耐地来回晃动,却不知道要如何纾解,身体里像是着火一样,想清醒,却又想继续沉溺其中。 江沨的眼神暗了暗,一只手贴上了我同样灼热的地方。 他冰凉的手却让我更滚烫,巨大的快感汹涌来袭,我失声地叫出来:“哥!” 这一声,让我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浑身酸软,呼吸急促,我习惯性地抬头去看窗外,却发现窗帘紧闭,室内昏暗,意识慢慢回笼,我才想起昨晚是和江沨一起睡的。 可能是那一声哥真的叫出声了,我看到江沨的眉头皱了一下,想继续装睡时却正对上他睁开的眼睛。 “醒了?”他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我不敢开口,我又“那个”了,怕嗓音出卖我的情欲,只好胡乱点头。 往常早上醒来之后那股快感会逐渐淡去,今天却像潮水一样越来越澎湃,久久不散。 我闭上眼不敢再看江沨,他的一举一动都只会让我更热、更窘迫。 可是他却半撑起身子,伸出手贴上我的额头问,“还难受吗?” 他的手带着凉意,我忍不住蹭了蹭试图降温,却发现那股快感仿佛要宣泄而出了。 这感觉陌生而奇妙,脱离了理智的掌控,我情不自禁地拉过他覆在我额头的手贴在脸上,大拇指刚好落在我嘴边。 我突然想起小猫舔咬我手指的画面。 于是试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拇指,然后侧一点头把指尖含在嘴里咬一下,仿佛能纾解掉半分难耐。 半睁开眼,刚好对上江沨黑沉沉的眼睛,他刚睡醒的眼睛里仿佛还笼着水雾,却带几分凶狠。 拇指从我嘴唇间抽出来然后狠狠地碾过下唇。 一瞬间,那些拥堵在体内的欲望好像找到了出口,从下身奔腾而出,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梦都要汹涌。 陌生的快感让我出自本能的恐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栗着。 “哥……”我只能求助江沨了,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的不像话,甚至还混着一丝哭腔。 江沨像是楞了一下,眼睛里那点水雾随即消失不见,又变得黑压压的。 他的拇指一下一下地抚我的下唇,时重时轻,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钟或是一个世纪,我终于平息下来。 内裤里一片温热的黏腻感,连睡裤也潮湿了。 铺天盖地的羞耻快要把我淹没了,我一动不敢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江沨。 覆在我嘴唇上的手拿开,又贴上额头试温度,“不烧了。” 这幅没发生过任何事的样子让我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不满足起来。我想让他知道这些愉悦和羞耻都是他带给我的。 “哥,你的裤子……”说到最后尾音都颤了,闭上眼睛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裤子……湿了怎么办啊?” 他放在我额头上的手一顿,问:“第一次?”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沙哑的声音在昏暗中异常清晰,他说:“第一次尿床。” 29 我下意识地睁开眼反驳:“不是尿床……”却正对上江沨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有点像他在我梦里的样子,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十七岁了,哥。”我强调。 “长大了。”他应一声起身下床,被子下淡淡的腥味扑面而来时,大脑才缓慢地意识到我究竟干了什么。 我躺在他床上梦到他,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梦遗了。 屋子里一片昏暗,窗帘还紧闭着,我想赶快下床去拉开窗户把这些味道散去,刚一动,下/身湿漉漉的凉意传到皮肤上。 忘了,我还弄湿了他的睡裤。 “先换这个。”一条灰色的棉质睡裤被抛上床。 “……谢谢哥。” “内裤你是穿我的还是我下楼去给你拿?” 他问这句话的语气太正经了,是内容却让我面红耳赤,“穿你的。” “新的”他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盒子,然后进了厕所。 我呆坐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扣着盒子上的密封贴,“啪”地一声,密封贴被我按断了才回过神来,连忙抽出一摞纸巾擦干净自己,换好裤子,下床拉开窗户。 雨还未停,清凉又急促的风把屋子里的腥味和我脸上的热度一并带走。 “生病还吹风?”江沨洗完澡出来走到床边和我并排站着,身上的凉意比窗外还甚。 哥是洗了凉水澡吗?我模糊地猜测,却没问出声,走进浴室把满屋的风雨声关在外面。 洗完出来时,他正在抽烟,见我走近抬手就要把烟碾灭在窗台上。 “哥,别。” 指尖一顿,烟头堪堪停住。 我走过去问:“我能试试吗?” “小孩抽什么烟?” 我再次强调,“我十七岁了,哥。” “知道了。”他另一只手在我头上揉了揉,“生日快乐。” “那你让我试一下吧。”我盯着烟头上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 雨水顺着风扫进来,其中一滴准确地落在烟头上,那一星火光和没来得及飘起的青烟一并被扑灭了。 “灭了,下次吧。”江沨说着把剩下大半根的烟扔进垃圾桶。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下次你看到我抽的时候。” 窗户大开,我们俩都只穿着短袖,胳膊贴在一起取暖。我把指尖按在粗粝的窗台上使劲儿搓了搓,感觉到些许刺痛。 我低着头:“那下次……我还能亲你吗?” 这话说完我被掏空气力,像是钟锤拼尽全力敲响大钟,浑厚剧烈的响声过去只剩下飘零的余颤一样。 良久,江沨抬起一只手,在我反应过来前贴到我的脸上,拇指用了点儿力气蹭过眼尾。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沾上了雨水的潮气,快要涌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在我的后颈,凉凉的,我忍不住颤了一下。 不知道是我主动倾身的还是他放在我后颈的手用了点儿力气,总之,在漫天雷雨里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眼睛,轻柔而郑重。 我闭上了眼。 那些漂浮的,不确定的少年心绪霎时间好像远走了万水千山,唯有近在咫尺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从我耳边流过。 我十七岁的这天,被烙上了一个永生的印,鲜活又炽热。 30 “哭什么?”江沨稍微后退,又用指尖蹭我的眼角。 我睁开眼睛踮高脚去亲他的嘴唇,贴在一起之后才说:“哥,你再亲亲我。” 江沨双手把我搂进怀里,胸膛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我们早被风吹得浑身上下都没了温度,嘴唇贴着嘴唇的时候像是抱在一起等待融化的两块冰。 等我学着在梦里一样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薄薄的嘴唇时,又像是一场大雪后的初霁,暖暖的热气开始蒸腾。 我一遍一遍地舔,总算把他的嘴巴撬开,还没等我颤颤巍巍地试着把舌头伸进去,江沨的舌尖就先贴过来。 相触的一刹我仿佛听到了波涛滚滚的浪声,我像溺水一样紧紧攀附着他,一口一口掠夺着我们唇间的空气。 等我失力地咬了他的下唇时,江沨一只手扣住我的脸侧,把我往后推。我看到唇间黏连着一条线,有点像梦里安全套盒子上的密封条,带着五彩斑斓的光。 “哥……”我大口呼吸几下又想继续凑过去亲他。 可扣在脸上的手却没松劲儿,他拇指碾过我的下唇斩断那根线,问:“谁教你的?” 他这神情像极了梦里的样子,危险又让我忍不住靠近。 “你在梦里教我的。”我说。 江沨好像愣了一下,因为我轻而易举地挣开他的手,又把嘴巴贴上去,不得章法地到处舔咬。 “别急,”他一手扣在我的脑后,声音很低,“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之前正对上他半垂的眸,黑沉沉的却反射出一点儿湛蓝来,是我的眼睛映在里面了。 我不记得我们亲吻了多久。 风又大了,混着雨刮进来,天地间只剩下两个冰块抱在一处取暖。 雨声、心跳声、黏腻的水声合奏出一首磅礴颂歌。 等再分开,我已经浑身无力,全靠江沨揽在背后的手支撑着。 他合上窗户,单手把我抱离地面到床边坐下,我顺势跨坐在他腿上,下/身有点蠢蠢欲动,不安地想要调整一下坐姿,却感受到了身下压着的某个地方异常灼热,一下把我烧透了。 江沨也有反应了。 这个发现让我整个人都满足起来,羞耻统统融成了黏腻的欲/望。 “哥……”我故意晃动着。 “这也是我在梦里教你的?”他钳制住了我的腰让我动弹不得。 “还没来得及教我就醒了。”我实话实说。 他又笑起来,连带着腹腔都震动,震的我更加无所适从。 “好了,好了。”他一下下地抚着我的后背,声音好像是掺杂着砂砾的风,“别动。” “哥,”我把十根指头插进他的头发里跟他对视,“那你又是跟谁学的?” “学什么?” 我凑上去亲一下他的嘴巴,“这个。” 他比我大三岁,我们错开了整个青春期,我不知道关于他的太多的事,可仅仅窥见的一角也能看出他是多么意气风发,被爱环绕。 有很多人喜欢他,也一定有很多人想这样贴近他。 “跟你学的。” 江沨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又咬他一下,然后顺从地张开嘴。 相互交缠,反复试探,这一次比刚刚要熟练,也更温柔。 接吻真的会让人上瘾,我觉得胸口酸软发胀,然后接二连三地塌陷。 可我是个俗人,想不出抑扬顿挫的诗句,也没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送给他,只能说最笨拙的话。 “哥哥,我好喜欢你。” 屋子里没开灯,窗外的天在逐渐清明。 我瞥了一眼闹钟,六点半了,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开始吃早饭,餐桌上会坐满其他人。无论我离他再近,这世界终究还是不只有我们两个。 我倏地生出些义无反顾的渴望,双手紧紧拥住他,然后小声提议:“哥,我们可以做爱。” 我身无长物,只能把自己剖开,赤裸地,毫无保留地献给他。 31 我大着胆子去摸他的腹肌,江沨抓住手腕阻止我继续动作,声音带着电流一样传进耳朵里:“别乱动。” 浑身被他的声音激起一层小颗粒,忍不住打了个颤。 “哥哥。”我小声叫他,“我们做吧。” 明明是冬天,周遭仿佛都是带着潮湿的热浪。 他的手覆上来的一瞬间比梦里的感官还要刺激一百倍,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奔腾下涌。 隔着两层布料却隐隐能感受到江沨手心的温度,像他的人一样,带着冷静的凉意。 “哥……”我忍住巨大的羞耻闭上眼往他掌心里蹭。 “再弄湿就没有新的换了。”他说。 眼前漆黑听觉就显得格外敏锐,我捕捉到江沨喑哑声音里的一丝情/欲味道。 “那先脱了,”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哆嗦着,“而且,而且本来就太大了,总是掉。” 江沨的手离开我的身体,刚想睁开眼表达不满,随即他就撩开我的上衣,带着凉意的手贴上皮肤。 手掌覆在我肚子上缓慢地揉两下之后,勾开睡裤的系带伸进去。 “哥!” 我好像一条离水的鱼,整个人剧烈地向上挣扎一下,又被他另一只手抚着后背安静下来。 “自己弄过没有?” 他问话时声音很低,像是贴着耳朵说的。 我摇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又说:“没有。” 江沨自小弹钢琴,十个指腹上都有薄薄的茧,有点粗糙也有点硬,此刻虽然一下一下轻缓地揉弄,却给我带来了灭顶般的刺激。 我像是全身通了电,快感直冲大脑又到四肢百骸,连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我始终不敢睁开眼睛,怕像做梦一样睁开眼就醒了。 想亲他,只能胡乱地把嘴巴往前凑,贴到皮肤上就不管不顾地亲。 最后埋在他的颈窝里,嘴巴感受着跳动的脉搏下流淌着的和我一样的血液,血真的浓于水吗?我想知道,于是用力地去吮/吸他的皮肉。 江沨带着茧的指腹重重蹭过顶端,我软塌的腰倏地一挺,呻吟声里混着哭声:“哥……你轻点……” 又舒服,又羞耻,又满足。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哭着求他:“哥,哥……你亲亲我……” 江沨抚在我背上的手拿开,然后卡着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声音里混着化不开的喑哑,“睁开眼。” 我顺从地睁开,正对上他浓黑的瞳孔,里面映着我泪湿的眼睛。 还没等我亲上他的嘴唇,他的手又碾一下,比刚刚还要用力,一丝疼痛在汹涌的快感里迅速泯灭。 体内像是炸开一朵盛大的烟花,眼前一白。全身轻飘飘的,太舒服了,哪怕最后一秒的窒息感太过危险也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溺毙其中。 见我软下腰,他贴在我耳边低声说:“把床头的纸巾拿过来。” “啊?”我看见他抽出来的手,猛地意识到手心里握着的东西是什么,慌乱地从纸巾盒里连抽了七八张纸塞进他手里,不敢再看。 早上被风吹散的腥味又萦绕在周围,身体像是被抽掉骨头般软倒。 缓过全身发麻的飘忽状态,我把手探过去,却被用力捉住手腕。 我一愣,着急地开口,“哥,我们做吧,我想跟你做。” “听话,你还病着。” 他拿过桌子上的玻璃杯和药盒递给我:“把药吃了。” 之后又一把捞过床尾的被子盖在我身上,“还早,再睡会儿。”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哥!”我连忙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儿?” “洗澡。” 他早上明明洗过一次,我咬着下唇:“哥,我,我也可以帮你弄,我刚刚学会了。” 掌心被按了两下,像是亲昵的安抚,“听话。” 从被江怀生带来海城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渴望自己迅速长成大人,可是到江沨面前时,我却发现自己很愿意当个小孩。 我听话地松开他,看着他的背影走进浴室。 江沨也有反应了,而且他不排斥我和他亲热的时候喊他哥哥,这一点让我觉得异常满足,心里被撑得满满的,接着全身脱力的感觉卷土重来,没过一会儿又沉沉地睡过去。 晚上,我们一齐在他房间里学习。我趴在地毯上,一心二用地看橙黄色的台灯亮着把他的侧脸映的专注而温柔。 不知道江沨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定会有很多人偷偷地看他,可能会假装扭头传卷子,或是在低头捡笔的间隙里,目光炽热却匆匆。会有人像我一样不懂掩饰地一直盯着他吗?江沨也会注意到这样直白的目光然后抬起头望过来吗? 我不知道。 他一抬头看向我我就不会思考了,直直地走过去,像是一块笨拙的铁块被磁石吸引。 在江沨的有意纵容之下,我又跨坐到他的腿上,靠在他怀里,“哥,我跟你一起看吧。” 桌上是一本翻开的法律条文,他的速度很快,翻过几页之后问我:“看得懂吗?” 我摇摇头,感觉后脑勺蹭在他的脸侧,顺势往后一仰把脖子枕上他的肩膀。 我从小就知道要独立,不向外人透露软弱和渴求关怀的姿态。 此刻却像我的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主动露出最脆弱的脖颈,渴望江沨能摸摸我的头挠挠我的下巴,或是狠狠地咬上我的脖子。 这感觉很奇妙,好像蛰伏许久般突然爆发,比喜欢更加强烈。 我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爱”吗? “哥,我们,”我吞咽一下,喉结和心脏一样忐忑,“我们是在恋爱吗?” 他的下颌线收紧又伸展,“不是。”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头仰得太久,大脑开始充血、发钝,费力地想要抬起来,却被江沨按住脖颈。 他侧低下头,嘴唇在我的喉结上贴一下,“你是在早恋。” 32 心脏空了一瞬间,随即剧烈地跳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江沨又变成了那个和我印象中不一样的哥哥,他太危险也太会引诱我了,好像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只等着我乖乖上钩。 “哥,我很笨,不知道怎么早恋,你教我吧。” 江沨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脸上一红,他一定是看穿了我的意图。 我又开始后悔起来,应该直接问他有没有谈过恋爱的,就算有又怎么样呢,他现在是我的了。 “我也不会。”他说。 他的肩膀平直,骨头立体,硌的我后颈有点疼,“可是你看起来什么都会,抽烟、喝酒、骑摩托车、还有接吻和早恋。” 我笃定:“你都会。” 他笑着,并不承认也不否认,这幅样子怎么能不让人陷入恋爱中,我情不自禁想,如果我和江沨是同学,甚至是同桌。 那我一定会趁他低头看书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描摹他的侧脸,再在班里同学扭头偷偷看他的时候小声叫哥,江沨就会转头看我,忽略掉其他人的目光。 上课趁老师不注意撕一张便签纸在上面用红笔画一颗胖胖的心递给他,也会趁着自习课把手放到桌下去牵他的手。 等到体育课,就能拉着手到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悄悄接吻。 无论是什么活动,运动会、升旗、课间操,都能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 这么一想,如果对象是江沨的话,早恋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学的,只要遵循本能就够了。 书桌很大可惜只有一张椅子,我又忍不住和江沨接了吻,然后趴在地毯上开始做高考模拟题。 我好像变成了一只被江沨圈养起来的猫,等着他喂食、渴望他爱抚,如果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晚上江沨说下楼一趟,把数学卷子最后一大题解出来之后他仍然没有回来。 我忍不住跑到窗前往外看,冬天天黑的早,窗外鸦黑一片。 江沨可能是在楼下被绊住了脚,因为往年新年之际江雷雷和他的父母也都会来,晚饭后陈阿姨总是会让江沨弹一曲钢琴庆祝新年。 坐在沙发一角听他弹钢琴是我每年新年时最开心的事。 今天才30号,但是他们都在,说不定会提前提议。 我徘徊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到楼梯上听一听,可是却不想推开这扇门,好像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似的。 突然门把手转动一下,门被从外面推开。 我惊地抬头,声音比意识更先一步:“哥。” 他只是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却看起来风尘仆仆,发丝凌乱,有几绺潮湿地搭在额前,身上有淡淡的烟味混着雨味。 “哥,你去……” 我还没问完就看到他左手拎着的蛋糕盒。 白色的正方体纸盒镶着藏蓝色的边,侧面有烫金的英文花体字,是路口那家甜品店的名字。 纸盒用银色的丝带横平竖直地裹着,到顶端系成一朵蝴蝶结,坠在江沨的指间。 我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卡在嗓子里,但是江沨却听懂了,他回道:“店里做的慢了点儿。” 边说边走进来把蛋糕盒递给我,另一只手拨了拨头发,“先吃吧,我洗个澡。” “我等你。”我连忙说。 等他进浴室我才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放在地毯中央,捏起蝴蝶结的一角轻轻一拽,丝带就散开了。 里面是一个粉色的圆形蛋糕,上面画着一只kitty猫,瞪着两颗圆溜溜的眼睛。 哥喜欢粉色吗?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过了一瞬,马上被否认。 江沨擦着头发出来,看到蛋糕时神色微讶地挑眉,然后盘腿坐在我对面解释道:“我说给家里小孩的,店员可能以为是女孩。” “没事,我就喜欢这个。” 摇曳的烛光把他潮湿的发梢都染上亮金色,我说:“哥,你不吹头发吗?” “不用。”他点完最后一根蜡烛直起身,“吹吧。” “吹蜡烛前是不是还要许愿啊?”我问。 “许吧。” “但是我昨天已经许了。” “可以许三个。” “噢。”我闭上眼睛虔诚地想,希望能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过去很多年里生日这天我都待在学校把这个日子刻意略过,从来没有许过愿望,全部积攒在一起能换这个愿望实现吗? 吹灭蜡烛之后我忍不住问:“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哥。” “永远都是吗?” 他反问:“不然呢?”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隔膜,不经意间突破一层就多一分惊喜。 我还记得多年前第一次叫江沨哥哥那天,拉着他的衣角走在机场酒店的楼梯间里,黑暗中我听到有一层膜“刺啦”地裂开了,我和他从陌生人变成了亲密无间的兄弟。 时隔多年,又一次听到这声“刺啦”,于是我学会自然而然地跟他在房间的每一处接吻,在月色下接吻,在窗外的暴雨声中接吻,然后夜晚相拥而眠。 跨年夜当晚我搬来一把椅子和江沨坐同桌,写完最后一张卷子他帮我改,拿了满分。 “这么厉害。”江沨扬眉,在卷头上打上个漂亮的150分。 “学习完是不是可以早恋了,哥哥。” 他笑笑,把椅子后撤,“过来。” 我过去跨坐在他大腿上和他抱在一起接了个很深的吻,舒服到我忍不住抱住他打颤,“哥,热,你打开窗户。” 他抱起我打开窗户,把雨声和凉风放进来,又拉上窗帘挡住月光。 “哥,我病好了。” “嗯。”他似是没听懂我的言外之意。 “我们可以那个了。”我趴在他肩膀上小声说。 江沨没再像之前一样让我听话,而是上下颠了颠我的屁股直白地问:“知道怎么做吗?” 我摇头,头发全蹭进他颈窝里。 “不知道还想做?” “你肯定知道。”我说。 他话音里带着纵容的笑意:“我不知道。” 说完抱着我走到床边坐下,单手顺着我的睡衣下摆伸进去,贴上脊骨,一节一节往上抚过。 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昏黄不定,连雨声都带着胶着的暧昧。 我忍不住胸膛前倾,双手探下去,隔着布料按上江沨的下体,鼓囊囊的一团,饱满而灼热,烫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前他对我做的步骤全部忘完了。 “哥,你再教教我吧。”我喉咙发干,尾音都劈了叉。 江沨的手已经上移到颈骨,指头放在上面揉按两下,低声问道:“还热吗?” “热。” “那脱了。”语毕另一只手扣住我两条手腕抬起来,一扬,睡衣落在地上。 我觉得江沨握着的地方在出汗,津津地溢在皮肉之间,发出咕哝水声,随着他的撸动淌了满身。 我有样学样,连忙摸索着、哆嗦着探进去,先碰到顶端,触及的一瞬间它在我掌心里弹了一下,沾上满手比汗液黏腻的湿意。 原来我不是出汗了,是流水了。 触及到江沨的性器比他帮我撸动更能获得快感,我学着他不断按压,用指腹揉弄,用指甲刺戳,渴望他能像我一样沉溺。 “哥……你,你舒服吗?” 江沨没回答我,而是低头啄一下我的赤裸的锁骨,然后下移到左胸口,轻柔地含住乳尖。 一股电流瞬间自胸口窜满整个身体,我哼喘一声软倒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浑身脱力,手上却没忘了动作。 “我……”我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江沨低头教我,哄我:“叫哥。” “哥。” 手里他的性器剧烈地跳动一下,我仿佛掌握诀窍一般又叫:“哥哥。” 耳边传来一声低喘,手心里倏地裹上一滩黏腻。 烫手,我一握尽数从指缝里溢出来。 “哥……你舒服吗?”我又问。 “你呢?”江沨的声音里混着化不开的情欲,嘶哑又性感。 我把头扬起来,橙黄色的光里看不清明他的神情,“跟你在一起干什么都舒服,但我还是想跟你做。” “下次,”他说,“下次哥哥教你。”- 仅仅两天,我清晨醒来先看窗外的习惯就变成了从江沨怀里钻出来,然后仰起脖子亲他的喉结,用虎牙慢慢地磨。 喉结在我唇间上下滚动,“醒了?” “嗯。”我应一声,“哥,雨好像停了,没声音了。” 元旦当天,缠绵在海城数十天的暴雨终于停了,天还是蒙昧的青灰,却足够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我洗漱完站在窗台前望着院子里散落满地的花瓣,突然想送给江沨一束玫瑰,开的最浓艳的那种。 车子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随即院门“吱呀”一声传入耳中,我心下一惊目光移过去。 江怀生回来了。 33 江怀生的外形很迷惑人。 自我八岁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江怀生,他总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津津地拢在额头后面。出门一定会穿全套西装,领口和皮鞋都一尘不染。 连他把我带回来那一晚被陈阿姨撞破时,他也是气急败坏多过狼狈不堪。 他这次回来照旧拎了大盒小盒包装精美的礼物摆在餐桌上,头发却垂下两三绺,眼眶发青,西装外套搭在背后的椅子上,白色衬衫上褶皱横生。 一只胳膊肘撑在餐桌上按眉头。 我只匆匆扫过就进厨房帮陈阿姨端豆浆,上桌后照旧坐在餐桌另一头,江沨跟着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两片烤好的吐司。 “谢谢哥。”我小声说。 餐桌上异常安静,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 “小浔呢?”江怀生端着杯子突然问。 “在楼上睡觉。”陈阿姨说。 她坐在江怀生左侧,一直保持着双手捧杯子的动作,好像在暖手。 我忽然意识到今天怪异的安静来源于陈阿姨。 往常如果江怀生回来她在餐桌上一定会问很多问题,在家待多久,公司怎么样,什么时候走,还会夸奖江沨又拿了奖,江浔长高了等等,边说边给江怀生夹菜。 今天从江怀生进门到现在她都没有主动说过话,我越过餐桌看到她手里的豆浆还是满的,目光低敛,眉头微蹙。 心里一个咯噔,难道陈阿姨发现了我和江沨的事。 是因为我在江沨房间里两天都没有下过楼? 还是在窗边和他接吻的时候被看到了? 又或者是昨晚和他做那种事的时候房门没有关紧? 我的手指紧紧地攥住玻璃杯,近乎绝望地回想着这两天和江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恍然意识到我们的行为是多么大胆又疯狂,像是在刀尖上舔蜜,在悬崖上起舞。 这是在江怀生家,我在和我的亲哥哥谈恋爱! 周遭太安静了,我觉得我的心跳声大的像是明目张胆地宣告着心虚。 匆匆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想离开这里,杯子没放稳,倒在餐盘上发出很大一声响,我连忙扶起,小声丢下一句“我吃完了。”不敢多看江沨一秒,起身离开。 三步并两步上到楼梯的拐角,我双腿发软,靠着墙缓缓坐下,大口喘息。 我不敢想陈阿姨如果真的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小时候她把我从江沨手里拽出来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如果她真的知道了,那我…… “怎么了。”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了来,他站在矮一节的楼梯上俯身,手背贴上我的额头,“不舒服?” “嗯……有一点儿。”我又对他撒谎了,这一刻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所有的后果我都要一个人承担。 “早上不该脱你的衣服。”他的手下移托起我的脸,拇指在脸颊上揉按,语气自责。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我脸一红,连忙解释。 “站得起来吗?”江沨上一层台阶朝我伸出只手。 “能,能。”一想到楼下还坐着陈阿姨,我收回想牵他的手,扶着背后的墙站起来,“没事,我……” “你疯了吗?!” 话还没说完楼下传来陈阿姨的吼叫,那声音仿佛在耳边炸开一样让我猛地一颤。 江沨牵起我的手在掌心按了两下,沉声说:“上楼等我。” 我愣愣地点头,他转身跑下去。 意识归拢,是陈阿姨是在跟江怀生吵架,我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 是啊,如果陈阿姨真的知道了一定不会露出那样疑虑的神情,她会当场抓住我把我和江沨分开,再把我丢出去。 正想上楼,江怀生的声音和花瓶破碎的声音同时炸开,像暴雨惊雷又卷土重来。 “你知道我要亏多少钱吗?!这个家没有我,没有钱怎么办?!” 我原地站了一会儿,沿着楼梯边悄悄走下去。 江沨正挡在陈阿姨身前,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比江怀生高了很多,像一头狮子钳住猎物般,双手按住江怀生高举的手腕,眼神黑沉的骇人。 我看见他嘴唇牵动,说:出去。 江怀生突然松了力气,耸下肩膀,胳膊掉下来垂在身侧,背影佝偻。 几秒后他转身拎起搭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边穿边朝外走,推开门前照旧竖起脖子整了整领带。 大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下陈阿姨低低的抽噎声。片刻,她说:“妈妈没事,你去忙吧,我上楼休息一会儿。” “我扶你上去。”江沨说。 我躲在楼梯后面,等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才走出去,看到碎了满地的玻璃片,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捧起来丢进垃圾桶里。 徐妈不在,家里迟迟没有换新的花,吃早饭时我就注意到花瓶里的两支玫瑰开的有些凋萎,花瓣发黑卷了边儿,枝叶干枯耷拉。 此刻那两支玫瑰交叠落在地上,其中一朵已经被踩碾的七零八落,我拾起另一支上楼。 江沨手肘撑在窗台上正对着外面抽烟,他听到声音侧过头问我:“去哪儿了?” 我走近,从身后拿出那支玫瑰递给他:“哥,别难过了。” “我没难过。”他说着伸出手,却倏地捏住我的手指,“流血了,没感觉吗?” 我低头看见食指指腹正在往外汩汩地溢血珠,顺着花茎下流。 花枝光滑,伤口却锋利平整,应该是刚刚被玻璃碎片划破的,“没,不疼。” 他把烟碾灭在窗台,抽出我手里的玫瑰花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捏着我的食指把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冲洗。指尖轻轻抹去那些血渍,再把我拉出去消毒、上药,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贴好创可贴之后我起身熟练地跨坐在他腿上。 他太平静,太冷静,一点情绪都不肯外露。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突然怨起自己的无能来。 几年前江沨开摩托车带我去看妈妈时提起他的姥姥姥爷,当时他上下剧烈滑动的喉结让我不知所措,只能笨拙地说把外公外婆分给他,这样他就什么都不缺了。 可是现在我还有什么能给他?只要我有的,我什么都愿意给他。 我突然后悔起吹蜡烛时许的愿望,比起和江沨永远在一起,我更想让他永远都不难过。 环过他的脖子把额头抵在一起,小心地触碰他的嘴唇,“哥哥,不要难过了。” 34 如果江沨从小时候开始就是我哥哥就好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想,直到尝到一丝泛着腥的甜味才从漫天大雪般缥缈的思绪中抽身,意识到我咬破了江沨的下唇。 我吮吸着他的嘴唇低声说:“哥,我们的血味是一样的。” “是么。”他松开嘴,任凭我的牙尖舌头四处巡探。 “不信你也咬我一下尝尝。” 他却只是松松地含住下唇磨了磨,拍拍我的背:“好了,作业写完了么,晚上不是要回学校?” “写完了。”我凑近了不想停下来。 这个吻不像之前那样,或生涩或熟练但都温柔。 它有点失控,有点疯狂。 我一口一口吞咽江沨嘴里的空气,带着烟气混着血腥,吸进嘴里,流进肺里,激起一路痉挛。 逐渐地我感受到了江沨按在我背上的手用力压下来,刚好按在心脏背后的地方,胸膛跟他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我仿佛长了两个心脏,左右同时跳动。 他的为我,我的为他。 “哥,我们做吧。” 我太卑鄙了,趁他难过的时候,趁他稍稍打开了个口子能让我望到一点点平时看不到的情绪的时候,企图趁虚而入。 江沨把我托起来把放在床上,起身要走,我捉住他手还没来得及开口挽留。 他说:“坐好。” 仿佛从这两个字中听出了些许其他意味,我坐着没动,看他起身关上窗户,拉起窗帘,屋子里又昏暗一片。 “滴”一声,他打开空调又走过来,低头用拇指碾我的下唇,“想好了?” 我连忙点头。 其实根本没有想好想不好这一说,我随时都做好了把自己给他的准备,只要他肯要我。 我把手从他t恤下摆探进去,在每一块腹肌上游走,最后没入裤腰。 松紧带的运动裤,往下一扯就落了地。 他一直没动作,任凭我小狗一样隔着上衣咬他的腹肌,隔着内裤握他的性器,逐渐感受到了布料的濡湿,有我的口水也有他流的水。 “哥……”我这一声彻底露怯,“你说教我的。” 他笑起来,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但想来应该又是梦里那种带着危险的笑。 我伸长胳膊按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既可以把他的脸照得专注温柔,像是坐在教室里被无数人偷偷窥视的学长;也能把他照得如此危险诱人,像伊甸园里的亚当。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一盏暗灯之下发生什么都理所应当。 江沨脱掉上衣又拽下我的衣服一起扔在地上,他把空调温度开得很高,我觉得浑身都在蒸腾着,挨上他冰凉的胸膛时忍不住喟叹一声。 一个长吻后我被推倒在床上,他覆上来亲我的眼睛,语气里带着点溺味:“又哭,害怕吗?。” “没哭。”我闭着眼狡辩,其实我是有一点未知的恐惧,但是却坚持说,“不怕。” 江沨没再问,后撤身子贴在我锁骨上吮吻,又下移到左边的乳头,含住乳尖。 我不知道为什么男生的这里被碰到也会胀大,会发痒,情不自禁地上挺身子往他嘴里送,他却只烙下一个吻又离开,然后拍拍我的腰侧问,“趴着好不好?” 我晕乎乎地转身,像一条死鱼硬邦邦的翻了个面。 江沨褪下我的睡裤,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 意识到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我把胳膊枕在脸下紧紧闭上眼。 指尖透过薄薄一层内裤按上穴口,有点凉,有点痒,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细声叫他,“哥。” “嗯。”江沨停下动作,“不舒服吗?” “没,没有。”我不自觉地塌下腰,转头看着他,“我就是想叫叫你。” 指尖又按上来,绕着圈缓慢地揉。 我浑身发软,好像只剩那一处有知觉,没发觉脚趾已经蜷到最紧,腰也死绷着。 江沨双手捞起我的腰上抬,把我摆成一个跪趴的姿势,从颈骨到脊梁一路揉按下来隔着内裤往穴口里戳弄。 我被他摸的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请求:“哥,你直接进来吧……” 腰窝上落下一个吻,拇指按上去把腰压的更低,他的声音也随之压下来,“没有润滑的东西,会疼。下次好不好。” 又是下次。 “我不怕疼。” 说完我忍住羞耻把手伸到后面一把扯下内裤,没控制好力度,“啪”一声松紧带拍在大腿根儿上。 耳根都烧透了,这模样动作太像在勾引他了,我所幸豁出去了,喊他:“哥哥……” 江沨起身越过我又坐回来,一手从下穿过小腹搂我的腰,紧接着后穴被他的指尖按住,滑滑的打着转推开。 突如其来的黏腻感让我一阵颤栗,“嗯……什么……” “奶油。”他说,手上动作不停,随即我就听到了“咕叽咕叽”的声音。 我和江沨都不喜欢吃甜食,那天他买来的蛋糕只吃了四分之一,我不舍得扔掉一直存放在床头,却没想到最终被拿来用作这种事。 “我还要吃的,你浪费。” 他低低笑一声,指腹变换着方向在里面来回按压,说:“已经在吃了。” 脑子里轰然长鸣,热气恨不得从七窍冒出。 这,这,他太会调情了,我强迫自己忽略后穴的酸胀分出精力控诉:“你不是说你不会吗。” 江沨没回答,而是更仔细地涂抹,像是要把每一条褶皱都揉软了,揉平了,“难受吗?” “……不难受。”我实话实说。 他的动作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小心地捧着,一点点抚摸,生怕碎了。 这么想着我眼眶突然发热,比后穴更酸更胀,眼泪悄悄滑出来滚进枕头里。 第二根手指破开褶皱探进去浅浅一点,又绕着里圈按。我努力放松,忽略异样的感觉尝试着吸纳他。 “疼吗?”他动一会儿就停下来问。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把头埋在枕头里使劲摇,要不是江沨一手捞着腰我可能早就跪不住了。 感觉到内壁正在一点点被破开,江沨的指腹像是在找什么一样四面八方的按,奶油化了水似的淌的到处都是,水声黏腻胶着,从里到外都湿了。 “哥,你……嗯!哥!”我话没说完不知道他突然按到了哪里,一阵强烈的快感直冲大脑,我忍不住叫出声。 “没事,没事。”他一边缓缓地继续碾压,一边拍我的后腰,附在耳边诱哄:“放松点。” 从尾椎开始到全身每一块骨头好像都因为他的声音和动作酥了,轻轻一碰就要化成粉,碎成渣,支撑不起我的皮肉。 我摇摇晃晃地卸力放松,他的手指陡然抽出又越过我去挖奶油,紧接着再进来,不似之前的轻柔,直挺挺地把整根指头全部没进去。 眼前白花花一片,可我闭着眼应该是黑漆漆的,还没想明白又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像是在看万花筒。 “哥,”只有一声叫哥哥才能让我落到实地,“你……进来吧,可以了。” 江沨捞着我小腹的手下移,把我腿间硬胀湿润的性器握在手里,就着顶端分泌出的粘液缓缓捋动,后穴里又填进一根手指,随着前面的动作一起浅浅抽插。 指腹一下一下地蹭过那一点,时轻时重,把我一句话撞成支离破碎的呻吟。 “哥……哥,你别,别按那儿了……嗯……” 等我湿哒哒地射在他手心里时才停手,三根手指利索地整根后撤,后穴竟然颤巍巍的吸纳挽留,全抽出来时发出闷闷一声。 我面红耳赤,想伸长胳膊去抽纸巾,却被扣住手腕。江沨握着粘液的那只手探到后面,把那些液体顺着尾椎抹下去,推进去,手指搅动,跟奶油化成一处。 “哥……别弄了,你进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江沨扯掉内裤俯身压上来,亲我的脖子,声音沙哑:“疼了就说。” “我不怕疼。” “我怕你疼。” 他说着手指又覆在穴口按了按,随即比指腹灼热百倍的性器挨上来。 我见过它,此刻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到尺寸大的骇人。 我不断地往后探,吞吸吐纳做的自然而然,感觉到江沨的顶端蹭过穴口却不进来。 “哥……”我催促。 “疼了就说,知道吗?”他又重复一边。终于浅浅地插进来一点,又撤出去,再进来,反复摩擦。 我忍不住扭头,看见江沨正垂眸盯着交合处,眼神黑沉,灯光也照不进去似的。 他抬头看到我,俯下身和我接吻,手重新握住我刚刚软下的性器,“叫哥哥。” “哥哥。” 他应一声,突然深深地进来,把我顶的膝盖不稳,呜咽出声,“哥哥……太大了……” 江沨浑身上下都冷静自持,唯有这一处滚烫灼人,我觉得穴口像是要撑裂了,顾不得尖锐细密的疼,吃力去收缩,想把它全部容下。 他只是挺进来一下就停住不动,契在里面一般,问我:“疼吗?” 我死咬住下唇,从牙缝里溢出声音:“不疼。” “小骗子。”江沨笑着指控我,手指挤进唇间撬开牙齿,勾一下我的舌尖,“疼的话咬着我。” 另一只手去包裹我又半硬起来的性器,握在手心里,身后开始一下下缓缓地前顶,半寸半寸地往里面碾磨。 倏地划过那酸软的一点,我脊背和脖颈紧绷,音调不受控地上扬,“嗯……嗯!” 声音腻的像是喉咙里含着奶油,太羞耻,想咬唇忍住却被江沨的指头挡下,我用舌尖去推,又被他的指尖勾住舌头,合不拢的嘴里溢出更多破碎的叫声。 进入的过程太漫长,磨的我理智全无,最初的疼痛早已散去,只余下紧紧镶嵌在一起的踏实和每一寸性器划过腺体时的颤栗。 等全部嵌进来之后江沨问,“难受吗?” 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后面涨的难耐,胡言乱语地回:“哥,哥,你动一动。” 江沨缓缓地开始抽插,由浅到深,每一下都重重擦过敏感的一点。我被他撞的浑身飘零,随着动作性器一下一下地撞进他掌心,很快就把手掌濡湿了。 我猜后面一定湿的更厉害,因为水声太大,“咕叽咕叽”的让人脸热。 江沨的动作越来越快,带着凶狠劲儿,每一下比上一下更深地往里契。我忍不住去摸小腹,隐隐约约觉得隔着薄薄一层肚皮甚至能摸出形状来。 “哥……你慢,慢一点……我受不了,跪不住了……”我扭过头,眼泪流的到处都是,“你抱着我好不好?” 江沨直起上半身,双手从我腋下穿过,熟练地把我托起来放在他怀里。 猛一坐下,那根东西进的更深,破开了刚刚未曾到过的深处。 “嗯!”我音调拔高,挺直腰想往上逃,浑身早就酸软,只一下又重重跌下来,顶的眼泪滚落,“太深了……” “乖,”江沨从背后绕过擦我的泪,语气温柔动作却凶狠,单手按住我的大腿,一下一下地长驱直入,“不哭了。” “我没哭。” 我像一只孤船,在江沨这条河里随波逐流,不知源头,不知尽头。 快感就像是巨浪一样大片扑来,一个又一个争先恐后地把我淹没。 浑身上下软成了一摊泥,只有后穴含着的东西是硬的,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倒下。 “小晚,”江沨双手环住我的腰,嘴唇贴上后颈含住凸出的颈骨咬了咬,“扭过来。” 我把脖子拧过去就被他捉住了嘴唇,顺从的张开接纳他,下唇被吮的麻木,兜不住口水,和泪水混作一团淅淅沥沥滴下,打湿我们相贴的皮肤。 我没防备的又被他向上深顶,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浑身一僵,滴滴答答喷了满身。 唇舌被松开,快感缓缓而至,浑身上下打着颤,连后穴都不自觉地绞紧。 江沨扶着我的腰想把我托起来。 “哥……”我没如他的愿,死死用四肢缠住他,用最后的力气不断收缩,“你射进来好不好。” “听话,会生病。”江沨声音模糊,似是在极力隐忍。 “不。”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他,“哥哥,求你了。” 他双手用力把我箍在怀里,朝着早就被磨软的后穴快速顶弄。 眼前一片恍惚,高潮过后的身体太过敏感,小腿肚都忍不住打颤,抽了筋似的连带着脚趾一起绷紧,蹭在江沨腿侧,“哥,你慢点……慢点……” 他突然停了动作,紧接着一股股热流冲刷进更深处,要把我烫化了。 太满足,又舒服。 意识开始涣散,好像只为等到这最后一刻向后倒在他怀里,被紧紧拥住,融为一体。 “哥,你别难过了。”我又说一遍。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好。” 35 直到我被江沨抱着放在浴室的洗漱台上时仍有些发怔。 浴室的门是磨砂大玻璃,看不清外面,可光却朦胧的洒进来,把我和江沨身上的斑斑点点照的无所遁形。 白日宣淫。 这个词跳进脑子里让我面上一红,浑身火烧火燎地泛起一层小颗粒。 江沨调好水温走过来拍拍我因迟来的害臊而紧闭的大腿,“分开点儿。” 身下垫着他刚刚随手扯下的毛巾,不至于被大理石台面冰到,我认出是他常用的那条黑色的,更臊了。 “我,我自己下来。”我说着手掌撑在台面上要下跳,却被一把钳住腰往后推了推。 他盯着大腿根儿说:“先弄出来。” “……” 见我没动,他不再等,直接双手扣住膝盖把我的腿分开。 “哥,哥!我自己!我自己弄!你先去洗吧。” 江沨闻言看了我一会儿,手轻轻覆上来拉开我,蛊惑般开口:“听话,弄不干净会生病。” 江沨的名字两个字都带着水,第一次听到江怀生叫他时我还以为是枫叶的枫。直到刚刚被他死死按住不断向上顶弄时我才觉出他确实像江、像海,波涛滚滚,无边无际。 他还像海妖塞壬,开口引诱着我触礁沉没。 我怔怔松开手,任凭他两只指头整根没进来抠挖。 胳膊撑在身后稳住身子,指头紧紧按在台面上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没哼出声。 过程难熬又漫长,清理完之后江沨抱起我去洗澡。 视线无意间划过洗漱台,黑色毛巾上淌了一大滩白色,对比之下触目惊心。 我手忙脚乱地想伸手去抓,却被他拍了一下屁股,“别乱动。” 我光着脚,腿也站不稳,江沨让我踩在他脚背上,捞着我的腰给我洗头,全身涂满滑腻腻的沐浴露,最后冲掉,裹上大浴巾把我抱回床上。 房间的窗帘被拉开,玻璃上覆着一层水汽凝起的雾,室内却干燥温暖,空调低声运转的声音充斥整屋。 江沨怕我着凉,拿开沾着潮气的浴巾用被子把我完整地裹起来只露一颗头,又去翻找衣服。 我望着他赤裸着上身的背影,两片结实的肩胛骨间浅浅沟壑延伸到浴巾之下,弯下腰时每一块肌肉形状清晰可见。 “哥……”我呆呆地叫,声音低的像自言自语。 他还是听到了,应一声走过来。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我看着他赤裸的身体突然又不好意思起来。 缠绵的时候只想着敞开了接纳,像是踩在云端里,飘飘忽忽,事后却能回想起每一个细枝末节。 除了满足外竟然还掺杂着类似感动的酸胀。 我眨眨眼,伸长胳膊方便他给我套上睡衣又吹头发,像个四肢不勤的孩童。 “哥,我今天不想回学校了。” “早恋还逃课啊?”他揉一把我吹得蓬松的头发,语气带着调侃。 “只是今天晚自习不去,我在家写卷子,不耽误明天上课。”我请求,“可以吗哥?” 江沨捞过床头的手机,按了几下放在耳边。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存的我们班主任的号码,接通之后他跟老师问好,又说:“我是江晚的哥哥,他身体不太舒服,今天晚自习想请假。” 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可是听到他这么说我又觉得自己好幸运,他既是我的哥哥又是我的恋人。能从他一个人身上同时拥有两份感情,无论多还是少,都足够了。 “谢谢老师。”他挂了电话。 “谢谢哥哥。”我跟着说,又被拎起两条绵软的腿穿裤子。 晚上我如约坐在桌前写卷子,突然闻到了熟悉却又遥远陌生的味道。 下雪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海城的九年都没见过雪。 窗外确实有晶莹的粒状物簌簌落下,被院子里的灯照得剔透。 “哥,”我扭头叫他,“外面下雪了。” 把窗户开到最大,月亮像个尖锐的钩子杵在天上,利的骇人。雪花小的仿若最远的星。 我伸手去接,星星刚落入手心就化了。 “下一晚上明天会有积雪吗?”我问。 江沨手肘撑在窗台上,上半身微微探出去,声音传到外面仿佛离得很远:“可能会。” “哥你见过很大的雪吗?可以堆雪人那种。” “小时候见过。” “原来海城也会下大雪啊。” “不是在这儿,在我姥姥家。” 他说着起身,又把中午我嫌热关上的空调打开,暖风“呼呼”地灌满屋子。 伸手接了一会儿没接到一片雪,我又关上窗坐回桌前,其实心里清楚这些零星雪粒积不起厚实的雪,而且海城的低温只是暂时,太阳一出又会变成温暖模样。江沨说能堆起来八成是哄我。 雪粒不断地拍打在窗户上,发出细小的声音,比雨滴轻快,挠的人心痒。 “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再去我家看大雪,我带你堆雪人。” 我手上按着圆珠笔冒,一下一下地压下去又弹上来。 以后这两个字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落在耳朵里却掷地有声,我说出来之后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他笑笑,“好啊。”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仿佛越过窗户就能看到遍地银白般的积雪,软绵绵的。 今年的元旦和春节挨得很近,好像刚从跨年的氛围里走出来又马上开始迎接另一个年。毕竟人人都爱过喜庆日子。 尤其是海城,离春节还有大半个月时到处都已经张灯结彩,偶尔还能听到鞭炮声。 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把暴雨笼罩的阴霾一扫而空。电视新闻里从早到晚的灾情后续报道也逐渐被挤在了娱乐节目之后。 连学校门口都早早地挂上了大红灯笼。寒假前的最后一周的返校日,杨小羊伸手等着我把做好的卷子给她订正,她接过去“咦”了一声。 “这是谁写的啊,字好好看。” 我顺她的手指看,数学卷子最后一题的答题处上面是我圆圆的大小不一字,只列出公式还没写完就停了笔,下面紧接着是笔锋锋利的演算过程,满满当当。 我脸上一红,连带着耳根都烧起来,装作低头整理书包:“我哥写的。” “哇,你哥哥也太厉害了,什么都会还那么帅。” 好在她只顾着埋头订正,没看到我的窘状。 来学校的前一晚我和江沨又折腾到半夜,最后的意识是小腿挂在江沨手肘里他帮我清理。 那张写到一半的数学卷子被我抛在脑后,不知道江沨是什么时候替我写完装在书包里的。 杨小羊写完之后又递给我,随口问道:“江晚,你最近回家好频繁啊,以前不都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吗?” “啊,”我手一顿,“回家我哥帮我补习。” “噢,也是,你哥哥成绩应该很好吧。”她点点头,又突然惊呼,“对了!圆圆和赵宇在一起了!” 我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初中坐在我们前面的同桌两个人。 “他们想寒假出去聚聚,叫我带上你一起,你去吗?就咱们四个。” 我有些讶异,初中时我跟他们的交集就仅限于偶尔的小组活动,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 见我没说话杨小羊又说:“去吧,他们都说想你了,一毕业就失联似的,同学聚会你也没去过。” “寒假我要回老家,可能没有时间。”寒假只有十天,江沨提前帮我订好了第二天回家的机票,我只有一天时间能和他待在一起。 “嗨呀,那我们就这周放学之后聚嘛!”杨小羊说着从桌斗里摸出手机低头发短信,“那我跟他们说了啊!” 一抬头班主任刚好进来,我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杨小羊反应迅速地把手机往桌斗里一推,状若无意地从里面掏出一本习题。 翻书的间隙里她笑眯眯地说:“谢了。” 假期前的时光总是特别难熬。 这句话杨小羊从三年级开始就时常在我耳边说。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落下,她松了口气把藏在书缝里的手机掏出来看,“快走吧,他们已经放学了。” “去哪里?” “还不知道,我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 我把卷子装进书包,掏出手机打了一个字又删掉,想了想直接拨通电话号码,刚响一声就被接起。 “哥。” “放学了?”江沨那边很安静,嗓音低低的,我忍不住把听筒更靠近耳朵一点。 “放学了,”我说,“哥,我跟同学一起出去吃饭,晚点再回家。” “好。”他咳嗽一声。 “你生病了吗?”我连忙问。 “没有,刚刚讲完报告。”停顿了一秒他又问:“都有谁去?” “我同桌,你见过的。还有以前的两个同学。” “别太晚。”他嘱咐完又补充:“不许喝酒。” 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喝酒,但我还是乖乖保证:“我们不喝酒。你早点回家休息吧哥,不要太累了。” 我这么说着却不想挂电话,他也不说话,浅浅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电流般搔的耳朵痒痒的。 杨小羊挂了电话走过来拍我肩膀,“走吧江晚,酒吧走起!” 36 我下意识把手机拿远。 “你在打电话啊?”杨小羊看到我举着手机问。 我点头:“我哥。” 她猛地抬起双手捂住嘴,睁大眼睛,一脸说错话的惊恐表情。 “没事。”我安慰她,面对电话却失了语。 江沨也许是听到我们的动静,很轻地笑了一声,哑哑的。 我又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哥,我……”,我想说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我现在就回家。 他打断我:“去哪个酒吧?” 我仰头看着杨小羊重复一遍。 “啊,就是艺术园里新开的,静吧,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杨小羊又凑近了点儿对着电话说:“哥哥,你放心吧,我们都不喝酒,聊聊天就马上回家。” “好。”江沨的声音浸着笑意,却掩不住浓浓的疲惫,“去玩儿吧,结束了告诉我。” 当初给陆周瑜画室当模特的那幢圆柱形建筑连带着附近的空地,一起被规划成了海城艺术园区。升高三之后我就没有再来过,半年而已这里拔地而起不少奇形怪状的建筑。 找到他们说的那间酒吧,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装字,门头只有一块巨大的空白发光板,莹莹白光映出两扇黄铜色大门上的斑斑锈迹,像是个废弃工厂。 “是这儿吗?”杨小羊嘟囔着,“看着这么不靠谱。” 我一手推开门,沉沉的钢琴声倾泻而出。 本以为酒吧会是人影幢幢,灯红酒绿的景象,但门内却异常清净。 吧台前缀着三三两两的背影,裸露在墙外的钢管钢筋张牙舞爪地盘踞在上空,与之对应的是满地的高过人头的绿植,周遭的卡座隐匿其中。 灯光偏冷,暗暗地铺下一层薄冰似的,空气都变慢了,流淌着淡淡的甜味儿,有点像外公酿的葡萄酒。 “这也太!”显然这不是杨小羊想象中的酒吧,她停顿了一下,“太,太那个了吧!” 灯光模糊,过道曲折,只能容得下一人。我和杨小羊一前一后勉强辨认着墙上的指示牌跟着走。 过道一旁是墙,另一边蜿蜒着各类室内植物,大片的叶子垂下,忽然有两三片剧烈颤动起来,我侧过头,在层层叠叠的叶子间隙里看到了半张熟悉的脸。 脚步已经惯性地踏出去,正想扭头再确认,前面两片巨大的龟背竹叶子上探出两颗头。 “小羊!江晚!这里这里!” 我只好跟着杨小羊绕进卡座里并排坐下。 “你们怎么知道的这儿啊?”杨小羊一坐下仰起头打量周围,“这里也太神秘了。” “同学推荐的,我们也是第一次来。” 赵宇开了一瓶酒,瓶盖落在玻璃桌面上滚了两圈才倒下。他握起瓶颈利落地把酒分在杯子里,瓶口和杯口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 正好倒满四杯,往前一推:“好久不见了。” “哎,”丁圆圆端起一杯碰在他杯子上,“我们怎么这么怂啊,来酒吧竟然四个人喝一瓶。” “喝一点意思一下就行了嘛,主要是祝贺你们两个!”杨小羊跟着举起杯子又侧过头低声说,“只喝一点点哥哥不会发现吧?” 她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冷光,和平时有点不一样。我恍然意识到杨小羊今天没有把头发扎起来,发尾卷卷的落在肩膀上。 “江晚,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赵宇越过桌子又单独跟我碰一下,“太够意思了。” 液体冰冰凉凉,有一点甜,像果汁,我插不进他们的话题于是越喝越多,等意识到时杯子已经空了。 身体软绵绵的靠在椅背上,看赵宇扶在女孩肩膀上的手蓄谋已久般把人带进怀里,低头在脸上亲一下又退马上开。 我突然有点想江沨了。 回忆就像酒泡一样咕噜噜地泛起来。 我叫出口的第一声哥哥,江沨夕阳下转瞬即逝的笑,坐在摩托车后座划过耳畔的风声,喝完外公那杯酒后想抱他的冲动,还有在飞机上时看着他的侧影想亲下去的渴望。 初中毕业那年夏天的画面一帧一帧在眼前掠过,我心动的轨迹自那时开始清晰可循。 仔细算算我和江沨真正在一起只有从元旦到现在不足一个月,可一切都像是按下快进键,发生的自然而然。 他甚至没有对亲弟弟对他图谋不轨这件事有任何的惊诧,就像是早早等在终点张开胳膊一样,稳稳接住了风尘仆仆的我。 我模糊地想着,他又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兜兜转转还是聊到了高考的话题。 杨小羊和我一起靠在沙发上,胳膊往前抻了抻,似是个懒腰,不经意间问道:“江晚,你准备考哪个大学啊?” “海大。” “小羊,你呢?”对面的女生问杨小羊。 “不知道呢,去哪儿都行,看看能考成什么样吧哈哈。” “你不继续跟江晚考在一起吗?” “海大很难考的,”她说着把牙签“噗嗤”扎进一块汁水丰沛的西瓜里,端起剩下的半杯酒喝一口,笑着说:“我得努努力呀。” 钢琴换了曲子,轻快不少,头顶的射灯也被打开,五颜六色的光斑散落一地。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看一眼关上屏幕又忘了是几点,只得再按亮,默念一遍,点开短信给江沨发:哥,九点四十六了。 等四十六跳到四十八他也没有回复,担心错过他的消息,我把手机铃声和震动开到最大,塞进校服口袋里。 沙发右侧栽种着龟背竹的花盆突然被撞到一样摇晃几下,叶子扫在我脸上。 我伸手扶稳,听到一句:“别跟过来。” 语调上扬,透过叶子缝隙看到外面的半张脸被顶灯点亮了一下,果然是陆周瑜,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了,只是没确定。 他看起来像是醉了,走了两步缓缓地靠着墙歪在地上。 射灯晃的人眼晕,我绕出沙发,扶着旁边竖起围着绿植的木板稳了稳身子。 再一看,地上确实是陆周瑜,正想走过去扶他,旁边有人比我更快一步出来,托起他的腋下摇摇晃晃把人捞起来,动作十分吃力。 那人跟陆周瑜差不多高,却比他瘦削几分,穿着白t恤,从侧面看起来很单薄。 我还没伸出手,白t恤却忽地用力把陆周瑜按在背后的墙上,肉跟墙撞在一起发出钝钝一声。 过道狭窄,两个人面对面贴着很勉强,中间不留一点缝隙。 我不知道白t恤有没有看到一步之外的还站着人,他按住陆周瑜肩膀的动作直接亲了上去。 灯光又晃过来,扫过他们贴在一起的鼻梁,又落在白t恤的头发上。 我有些眩晕,记不起刚进来时透过叶子看到的半张熟悉的脸究竟是属于谁了。 因为白t恤是夏炎。 不多时,陆周瑜挣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语气平淡:“说了别过来,我就去趟厕所。” 语毕踉跄着朝反方向走了,他应该没有看到我。 正想回去,灯光又闪过来,夏炎松散地靠在墙上看向我。 我觉得刚刚他一定知道我就站在旁边,语气里没有一点惊讶,“嗨小晚,好巧哦。” 我只得跟他打招呼,“你好。” “怎么总这么客气,”他走过来,“你不会还是不记得我叫什么吧?” 江沨来给我开家长会那次在校门口见到他时他也是穿着白t恤,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摊了摊手告诉我他的名字。 “记得,夏炎。”我说。 “嗳,好久没见你了,长高很多嘛。”说着拍拍我的头,“跟你哥哥来的?” 我指指后面,“跟同学。” “喔。”他像是也喝了不少酒,眼睛里水光潋滟的,含着笑,斜斜的靠在墙上。 过了几秒又站直,“小朋友乖乖回家吧,我去看看他。” 我想了想,忍住些许撞破秘密的尴尬问:“要帮忙吗?陆周瑜看起来醉的很厉害。”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原来还真叫周瑜啊,”夏炎眯起眼睛笑了笑,“你认识他?” 想起刚刚那个亲吻,怎么看都有夏炎强迫的意味在里面。我生出些警惕:“你们不认识吗?” “认识,放心吧,”他说着转身,手朝后挥了挥:“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快回家啊。” 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睡意自脚底开始细密地上涌,我斜靠在墙上掏出手机按亮,努力眨掉眼前的重影,刚好十点整。 屏幕突然变黑,跳出哥哥两个字。跟着小声读了一遍才意识到是江沨打来的电话。 刚放到耳边就听到他问:“现在几点了?” 我愣愣地说:“十点。” “结束了吗?”江沨说:“该回家了。” “好。”我应着,突然听到手机里传来一段钢琴曲,“哥,你在弹琴……” 还没问完我意识到那段旋律和酒吧背景里的重合在一起,只不过裹了层电流,从耳朵一路传进心里。 江沨来接我回家了。 37 十点整,夜晚刚苏醒,马路依旧水泄不通。 路旁建筑上斑斓的霓虹灯透过出租车窗淌进来,落在江沨脸上。 我从后视镜看他,从额心划过眉骨、鼻梁、唇间的凹陷,错落的线条被勾上荧荧的蓝,把半张脸一分为二,右脸露在灯光下,左脸隐在夜色里。 眼皮阖着,任我肆意地打量。 车窗留了条缝时不时地溜进来几丝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得起起落落。 车往前移几寸,窗外的灯又换成红色,江沨始终没睁开眼。没过一会儿,酒精连带着睡意一起翻滚上涌,神志开始模糊。 等再睁开眼时,正好在后视镜里和江沨眼神相触。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眼睛里没有一点困顿。 “哥。” “醒了?” 声音也和往常没区别,我有些拿不准他刚刚究竟睡了吗。 可能是酒精的缘故,脑子一转就开始发涨,我不再想,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点了点头,一直没移开视线,直到车停在杨小羊家的路口。 巷子窄开不进去,我伸手摇醒她,跟江沨说:“哥,我送她进去。” “不用不用,谢谢你们送我回来,我自己就行了。哥哥再见。” 她说着,放在后座中间的手仍攥着我的校服衣摆,另一只手去推车门,我顺势一起下车。 “啊?”杨小羊看我跟下来满眼都是迷茫,一低头发觉还攥着我的衣角,烫了下似地松开:“对不起……” “没事。” 她的校服不知所踪,可能是落在酒吧了,上身只剩一件t恤。海城冬天夜晚的风潮湿清凉,我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递过去。 “不用……”她没接,双手交叠搓搓胳膊,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缘故声音少了往常的清亮,也慢上一拍:“江晚,我也想考海大,要是……” 她说到一半停住,又一阵风掠过来,我把校服抖开披在她略微抖动的肩上,“先回家吧,别感冒了。” “好,”她抬头看着我笑,跟平时一样眼角弯弯。“再见,新年快乐!” 说完不等我说话转身跑进巷子里,声音顺着风刮过来,“你等我再跟你大学坐四年同桌啊!” 我站在巷子口,看着白色校服衣角消失在她家大门里才转身,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车,正隔着车身望过来。 “哥?” “上车。”他拉开后座的门,我搓搓胳膊跟着坐进去和他并排。 头一挨上座位就不自觉地歪到一边想阖眼,我强撑起眼皮侧头看他。 一路无话。 下车走了一段,我的手被风吹得麻木,跟在江沨后面往前探了三次才勾住他的小指。 “哥……” 他停住,似是叹了口气,勾住我的手攥进掌心里捏一下又松开,脱下外套把后面的帽子扣在我脸上。 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问:“喝酒了?” 我摇了摇头,被按住头顶,“又骗人。” 我打定主意隐瞒,坚持说:“没喝。” “是么。” 他说着拎起我的手腕套进袖子里,外套被反方向穿在身上,带着他的体温和味道,像是个毫无间隙的拥抱。 外套的帽子还在我脸上扣着,江沨没有拿下来的意思,我就任凭自己陷在黑暗里被他牵着手走。 “滴”地一声,是他刷开小区门禁。 “吱呀——”推开院门。 “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只响了三下。 “咔哒”门锁被拧开,一阵毛茸茸地触感从脚踝传上来,猫也在。 江沨把我牵进我的屋子里。 往常猫凑过来我会蹲下身摸摸它,今天它没等来抚摸,兀自蹭了会儿就离开了,可能是跳在地毯上蹭爪子,发出细微地刺挠声。 “哥?”我试探地叫了声,酒精把神经浸的麻木,直到现在才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你怎么了?” 头上罩着的帽子被拉掉,还没等我睁开眼他的手又捂上来,“检查一下。” 江沨手劲儿很大,覆在眼睛上,指尖搭在太阳穴,我上半张脸被往后轻压,下巴只能高高仰起。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我忍不住闭上眼,感觉到睫毛扫在他掌心里,久久没等到吻落下,把嘴唇往前凑却被另一只手覆在下唇上从左至右碾过。 “哥哥,”我想说没开灯,不用捂眼睛我也看不到,你可以抱着我。话还没说出口温热的嘴唇就代替他的手指贴上来。 黑暗中感官总是异常敏锐,唇上的手下滑,虎口卡住下颌,舌尖舔开唇缝,下唇又被含在齿间细细地磨,却不进来。 我等不及地探出舌尖去触碰他,卡在下颌的手却突然发力,舌头被狠狠推回来,又被裹住交缠吮吸,搅弄出渍渍水声。舌尖都发木了才被放开,内壁、上颚依次被扫荡至沦陷。 下巴被钳住合不拢,口水也兜不住,顺着嘴角滑下去,从温热变得冰凉,但是体温却一路攀升,像是小时候坐在烧着木柴的铁炉子边,脸逐渐被烘的热腾腾。 氧气几近稀薄,我却忘了该怎么呼吸,敞着嘴任凭江沨予取予求。 他的外套还在我身上,我伸长胳膊摸索着攀上他的脊背,只隔着一层薄薄t恤按上他紧实的背肌。 我想不明白江沨今天怎么了,但是也说不上来有哪里不一样。 他来接我,礼貌地跟我的同学告别,又跟我一起送杨小羊回家,再把我牵回家。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我这么想着,双手放在他背上来回抚,像安抚猫一样从颈骨滑到腰侧,最后紧紧把他环在臂弯里。 我往后退出半分问:“哥,你是不是累了,去床上睡……” 没说完舌头又被叼住重重地磨了几下,有点疼,我闷哼一声就被放开。 “检查完了吗哥?”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想拿开:“我想看着你。” 江沨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把我的手拉下来,又把帽子盖上。 “哥?” 双腿突然腾空,我被他托起屁股抱着走动,听到“咔”地一声,灯被打开,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校服裤子质地偏薄,冰凉的触感隔着一层布料传到屁股上,我意识到我被江沨抱进厕所放在洗漱台上。 鞋袜依次被褪掉,又扯住裤腰,我连忙伸手去拦却失了准头,内裤和校裤一并被扯到膝盖。 早就硬挺的性器脱离束缚弹出来,“啪”地一声紧紧贴在肚皮上。 我臊地浑身发软,什么也看不到却觉得江沨的目光落在那处,巨大的羞耻让我想蜷起身子挡住,却被他捏住顶端,带着茧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来回蹭过。 “嗯……哥……” 我又不自觉地挺腰去迎合他的动作,嘴里断断续续地求着:“哥……让我看着你……” “什么时候硬的?”他问,嗓音喑哑低沉。 “你亲我的时候。”我老实回答。 他又捏了捏,双手卡住大腿根儿分开,身体挤进来,气息抚上耳朵:“乖一点,闭上眼睛不睁开好不好?” 我被蛊惑般地点头,直到被剥的浑身赤裸抱到花洒下都紧闭着眼睛。 头顶的泡沫被冲掉,接着又开始涂身上,浴球粗糙的网格划过乳尖的时候我忍不住瑟缩一下,背撞到江沨怀里,后腰被他下面灼热的硬挺戳了一下又滑开。 我手伸向到后面探寻却被他扣住手腕放下,“乖乖洗澡。” 全身都被涂满了泡泡,洗到后面时江沨没再用浴球而是换上手指,揩了满手的沐浴液抹上去,滑腻腻地揉,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即使在花洒下也清晰可闻。 沐浴露是徐妈买的,从我小时候到现在数年如一日的牛奶味。 以前从没觉得这股味道如此强烈,被情欲发酵成满屋的淫糜馥郁,以至于江沨两根指头直接整根没进来时我竟然没觉得疼。 我已经顾不得去想他今天为什么反常了,哪怕他看似毫不怜惜地又没入一根指头,开开合合地在里面扩张,可是另一条胳膊却把我紧紧锁在胸前,背贴在他的胸膛上。 只要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我就觉得安心。 “嗯嗯……哥,别按那儿!” 扩张的时候指腹故意忽略最敏感那一点,直到三根指头能在里面顺畅的抽插时,并在一起又朝那一点反复揉按、搔刮。 我受不住地高仰下巴,囫囵地把更羞耻的呻吟吞下,上下滑动的喉结被叼住研磨。 高潮来的猝不及防,甚至前面没有被抚慰分毫,像是料到我会睁眼似的,江沨的嘴巴又贴在眼皮上,舔吮走我眼角还没和水混在一起的咸涩泪滴。 后穴的手指撤出,他顺势托起腿窝把我抱起来,走出去扔在床上。 “不准睁眼。” 我的头深陷进枕头里,周遭却没有江沨的气息,刚射过的身体软瘫的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我缓了缓气息,侧过头对着黑暗叫:“哥?” 他没回答。 “哥,你去哪儿了?” 依旧没回答,但听到清脆的一声开关响动,尽管眼皮阖着,眼前却也变成朦胧的橙黄色。 江沨走过来打开我的双腿,后穴还带着未干的潮气,猛一接触空气凉的痉挛一下,却被更凉的指尖按上,试探般的,只探进去一点又退出来。 可只是这一下,前面软下的地方又开始膨胀。 我觉得我已经被把玩坏了,自始至终江沨都不允许我摸他,碰他,甚至吝啬到看一眼也不准,我却在他面前不知廉耻地丑态百出。 可即便如此却仍然渴望他契进来,用力、全部、满满当当的。 “哥,对不起……”我闭着眼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摸索,“我喝酒了,不是故意的……你,让我看着你好不好……” 腰倏地被双手掐住,接着背后覆上体温,只是虚虚地笼着却没压上来。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有呢?” “没了,还有什么啊哥……求你了……”我被他的声音激起一身颗粒。 江沨掐住腰间的手用力,下身一沉,深深地嵌到尽头。 “啊……”突如其来的深度让我浑身一僵,手指紧紧按在床上,手背上的筋都在颤抖着。 顾不得疼,我闭着眼回头恳求:“哥,不想趴着……你抱着我……” 江沨俯下身,双手自小臂缓缓滑过,覆在我手背上,指头与指缝交错,牢牢扣住。 下身的动作却毫不拖沓,一下一下地撞凿,床都吱呀响。 以往做的每次都被他怜惜地抱在怀里,无论是亲吻,还是看他情动的模样都轻而易举。 这么想着,委屈铺天盖地地翻涌,眼皮再也兜不住决堤的泪,先是溢出细细一串,接着便像泄洪似的一股股外涌。 腰也撑不住,我自暴自弃地趴倒在床上。 “好了,好了,不哭了。” 大概是我无声的控诉终于让江沨心软了,身体被转过来抱在怀里。 江沨的手指贴上我的眼睛,截住成串的泪滴,松松地遮在眼前,“睁开吧,慢慢睁。” 等我适应强光之后拉开他的手,总算如愿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一愣,黑色的瞳孔外遍布血丝,红的骇人。 “哥,你是不是太累了啊,”我双手圈住他的脖颈,满心愧疚地胡乱道歉:“对不起,你这么忙还去接我,我还不听你的话,对不起哥哥……以后不会了……” 他笑笑,眉头舒展,胸腔都跟着震动,鼻尖埋进我的颈窝里说:“牛奶味儿。” 我又变成一艘船,只不过这次船上多了掌舵手。他让我朝着风浪漩涡前行我就毫不犹豫地倾身卷进去,他让我照着礁石岩壁撞击我就义无反顾地一起沉没。 最后连续几十下都重重地碾撞在后穴的一点,被戳烂似的,酸胀发麻,从那一处辐射遍全身。 我除了哥哥什么都叫不出,记不住。 阖上眼之前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遗忘了。 “哥……”我叫出声之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只能循着本能补上,“我好喜欢你啊……” 江沨的胳膊环住我,亲了一下哭肿的眼:“睡吧。”—— 谢谢大家的留言 好多啊发财了!我明天慢慢看~ 38 我被江沨圈在怀里,背对着他,一条胳膊自身后穿过,紧紧箍着肚子,双腿也被卡在他腿间,浑身上下只有头能小幅度动弹。 仰头看窗外时视线却被盘踞床头的猫截胡,它卧的端正,圆圆一坨,头抬起一个微妙的角度,正好半掀眼皮乜过来。 我这才想起昨晚这里除了我和江沨外还有猫。 往常只要我在屋子里它总是围过来转,抱着手指舔咬或是跳到腿上睡觉,昨晚却极安生,可能是动静太大惊到了它。 我缓缓抽出胳膊,抬起来够到它的背毛来回抚,猫咕噜两声,伸出舌头舔舔我指尖又耷下脑袋闭上眼。 窗外的天从水蓝逐渐染上橙红。 我有些后悔迟迟没有给闹钟装上新电池,只能根据天色推算时间,冬天太阳升的迟,或许现在已经七点了。 跟天色一起热起来的还有江沨仍埋在身体里的性器。 腿间潮湿黏腻,后穴也胀的麻木,想到昨晚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我不忍心叫醒他,又把手搭在他胳膊上阖上眼。 心底生出那些盘根错节的担心,担心已经到了早饭时间江沨却不在房间、担心徐妈来敲门喊我、担心我这扇小窗没有帘子遮挡…… 一闭上眼嵌在他怀里,两颗心脏偎在一起发生的共振就像起潮似的,把千头万绪都冲刷干净。 再睁眼时是被我的手机铃声吵醒的,声音和震动都是昨晚在酒吧时调成的最大档,手机将将从床头柜上震落下去前被江沨拿起来递给我。 我眨眨眼,努力对上焦,是外婆。 “外婆。”一出声嗓子哑的厉害,我清了清嗓子,咽口水时一阵钝钝的疼。 “还没起床啊。”外婆问。 “……没有,今天放假了。” 外婆笑笑,问我放几天假。 “七天,我明天就回家了。”我说 “寒假这么短的啊,那就不要来回乱跑了,过完年不是就快高考了吗?” “六月份考,”我应着:“没事,我哥已经帮我买好票了。” 外婆似乎是在做饭,我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过了会儿她才说:“小晚啊,听话,来回路上多折腾!家里冷的紧你再生病怎么办,等你高考完我们去看你呀。” 我说不累,又被她絮絮地劝,翻来覆去总是说,“什么都比不上考大学重要的。” 我知道外婆心里始终惦记着我妈说过的话,说我要接受教育才能有文化,有出息。 被带来海城的前七年,她和外公从未联系过我,但是我知道家里的电话本第一页就写着江怀生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页角都被搓烂了,我房间里的床单时常更换,每一样零碎东西都被悉心保存。 外婆和外公时刻都盼着我回去却又担心江怀生趁机把我丢回去不再管,只能年复一年地在大陆的另一头默默等着,念着。 酸楚,无力还有疼惜糅杂成在一起自胸口蔓延,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最后无法只能答应她,又约定好高考完带他们到海城玩。 “好,乖孩子。”外婆放缓了声音,像是透过电话拉着我的手摩挲一样:“替外婆谢谢小沨照顾你。” 每次通电话她总少不了这句话。 “知道了外婆。”我说。 挂掉电话后看一眼时间,八点半。 手一松任凭手机落在床上,又无声地重新回到江沨怀里才说:“哥,早上好。” 我看不到他却能感受到那处已经完全苏醒,在里面契出形状来。 “早。”他说完手下滑到我的腰侧扣住,下身缓缓后撤却没再撞进来。 “哥?”我绞紧了,不解地问出声。 话音刚落他干脆地退出来,像是冬天蓄满热水的暖瓶塞被拔掉,发出闷闷一声,潮热气息瞬间四散开来。 那一声臊的我不住痉挛,又被他伸手探下去触碰,不用摸我也知道那里一定湿滑滚烫。 “肿了。”江沨声音嘶哑,凑到耳边亲一下耳垂。 “没事……嗯!”话没说完性器被他猝不及防地握在手里来回拨弄,柔缓的像是清晨水雾笼下来。 我难耐地仰头,跟猫对视上,它又抬起脑袋耷拉着眼皮下睇,隔着一层被子却洞察一切般的。 我伸长胳膊去捂它的眼睛,羞耻感遮天蔽日地压下来,把我哆哆嗦嗦地挤射了。 江沨一把捞起我抱在怀里去洗澡,猫跟着一跃而下,绕过他的脚踝跳到地毯上磨爪子。 等我们俩都收拾好已经接近十一点,院子里静悄悄,客厅也没人,餐桌上还摆着早上的豆浆。 我端起来喝一口,已经凉透了,却忍不住喝了大半缓解嗓子发干的钝痛- 江怀生家里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氛围中,他和陈阿姨自元旦那天吵架后始终没有和好,但也没再发生过争执,只是相互忽略对方。 江浔可能是受不了压抑的氛围,大年二十九就跑去她奶奶家过年。 除夕夜的惯例是看春晚,电视开着,喜庆热闹的声音总算打破了连日的沉寂。 江怀生和陈阿姨分别坐在长沙发两端,我走到最角落的侧面沙发上坐下,江沨自然地跟着坐在我旁边。尽管中间隔了半个人的距离我却如坐针毡,视线不敢离开电视分毫,生怕被察觉出端倪。 直到电视里的主持人开始新年倒计时,我放在腿上的手蜷了蜷,顺势滑落在沙发上,试探着往江沨的方向移了半寸。 6、5、4…… 又移半寸。 3、2、1…… 手背倏地被一层凉意笼上,我手腕一转跟他握在一起。 新年到了。 电视里天南海北的问候声连线在一起,奏出一首喜悦的嘈杂乐曲,掩盖住我急促的心跳声。 我侧了侧头却不敢直视江沨,盯着茶几上一颗红透的苹果小声说:“新年快乐,哥。” 因为两起火灾的缘故,从前年开始海城市区禁止再燃放烟花爆竹,窗外一片寂寥。 江沨于我来说就像烟火,诱人,危险,明令禁止。 我只好把他藏在身体悄悄升腾再无声地炸开,融化了五脏六腑换取这一瞬的欢愉。 他捏捏我的手,“新年快乐。” 不到一分钟,电视里的欢呼声停止,又换成无声的杂技节目。 我松开手,掌心浸满了汗,握成拳像是握住了一丝火星,重新放回腿上- 大年初一开始,江怀生家不断地有人来拜年,陈阿姨不得不重新挂上得体的笑跟江怀生站在一起接待寒暄,常常会带上江沨一起。 直到初四晚上几乎都没有和他独处的机会,我坐在桌前整理书包时收到学校发来的成绩短信,生平第一次生出些想要马上炫耀的欣喜。 最后一辆汽车离开院子的声音逐渐远去,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 书和卷子还铺在桌子上,我没心思再收,盯着手机上的时间一格一格跳动,跳得太慢,我计划着等到十二点偷偷上楼溜去江沨的房间。 一钩月牙攀上来,正好被窗户框着,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万籁俱寂。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公总讲的那个他在雪地里被两头狼围住的故事,或许那天晚上天上也挂着这样的一弯银月,冷冷的,孤零零的。 正想着,“咔哒”一声门被拧开,我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像是半梦半醒间身体急剧下坠。 喃喃问道:“哥,你怎么来了。” 江沨反手关上门走过来,看一眼我铺了一桌子的书,问:“明天回学校?” 我点点头,像个讨要奖励的小孩迫不及待地说:“哥,我上学期期末考试拿了第一。” “这么厉害。”他配合着,走过来接住我递起的手机看成绩单,一只手放在我头上揉。 “我们班主任说保持这个成绩上海大很稳。” 我坐在椅子上自下而上地仰视他,看到他眼角弯了弯,睫毛下的瞳孔像是淌了月光进去,亮亮的。 他问我有没有想好学什么。 “还没有……”我有些不安地攥住他t恤下摆的一角,“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主见,我还是不知道以后想做什么。” “那就慢慢想,不急。” 白天我无意间听到江怀生和合作伙伴高举酒杯时自鸣得意道他让江沨学经济是多么高瞻远瞩,将来好继承他的衣钵。 那人说羡慕他有个好儿子,江怀生哈哈大笑。 他还不知道江沨转了专业。 我隐约地猜测江沨转专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愿意按照江怀生安排的路去走。 接过江沨递回来的手机攥在手心里,我忍不住问:“哥,你喜欢现在学的专业吗?” 他可能没想过我会这么问,放在头上的手一顿,过了会儿才嗯一声。 那就好,你喜欢就好。我这么想着。 很早之前我帮徐妈整理储物室时,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本牛皮封面的旧相册,皮质柔韧,手感极佳,却积攒了厚厚一层灰。 我做贼似的躲在柜子后面翻开,第一页就是江沨骑在江怀生脖子上的照片,背景是在海边,他看起来只不过三四岁,一手拿着一把玩具枪一手被陈阿姨牵着,笑得眯起眼睛,嘴角的酒窝隐约可见。 我忍不住摸了摸照片上他的脸。 相册很厚却稀稀拉拉的只填了十几页,多数是他和江怀生的合照,看年纪当时还没有江浔。 我慢慢翻着,最后一张是他穿着小西服被江怀生牵着手,黑沉沉的眼睛看向镜头却面无表情。 我认出这是我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他时的那身装扮,水晶一样亮的领结在照片里被蒙上一层泛黄的尘。 我从未把江怀生当做爸爸看待,但江沨小时候一定很喜欢“爸爸”,比起我这样从来没有拥有过,他有,甚至全心全意地依赖过,却又眼睁睁地看着破灭只会更难过和无助。 我到这个家来的时候他也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小孩。 “哥……”我去拉江沨的手。 他可能以为我还在忧虑学什么的问题,拍拍我的头声音里带着轻柔的笑意:“喜欢什么就学什么。” 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把我们俩的影子斜斜地照在地板上,一点缝隙都没有。 我说:“哥,你一定要等我,还有半年我就能和你一起上大学了。” “等着呢。”- 大年初五,高三正式开学。 学校门口挂上一块巨大的倒计时灯板,每天清晨醒来时那块板子上的数字就减少一天,猩红色的光把还未亮透的朦胧天空撕开一道口子似的触目惊心。 我不再像上学期一样一得空就跑回去,而是全心沉淀下来准备高考。我容不得自己出一点差错。 二月到六月,倒计时板上的三位数逐渐变成两位数,又到个位数—— 周末鱼快~希望下周能写到该写到的地方! 39 高三的教学楼坐落在校园最深处,四周栽种着百年老梧桐,进入五月以来叶子抽芽生长,逐渐地把整栋楼都笼在了树荫里,与世隔绝似的。 我们年级也从这学期刚开始时的焦躁不安到压抑沉闷,最后几乎是数着日子期盼着高考这把悬而不决的刀尽快落下来。 直到六一的前一晚整栋楼才恢复了些生机,像是集体忘了高考这回事,同学录的页子满天飞,歌一首接一首地外放,班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讲台上说了两句就回办公室由我们去了。 杨小羊和几个女生凑在高高摞起的书本后面讨论着明天要交换礼物,手拉手一起过花门,和老师拍合照等等,很久没听到她这么有活力的声音了。 我低头写着她给我的很多张同学录,不光她自己的,还有其他人拜托她一起给我的。 最后的同学寄语部分我统一写了祝一切顺利,但是捏着杨小羊的那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写- 六月一号,周五,也是儿童节。 学校按照惯例在这天给高三年级举办成人礼,也算高考前的动员大会,可以邀请家长一同参加。 我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跟江沨见过面了,只是在每周周测之后按时跟他打电话汇报成绩,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兄弟。 越是临近高考,我反而越无法轻易地说出口那些对他的心绪,憋了口气似的,除了成绩一概不提。 我想证明给他看我值得他等,也能凭自己的力量追上他,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上周通电话时,邀请他来学校成人礼这事儿在嘴边滚了又滚,最终还是被我咽了下去。 即使江沨没有明确地说过我也知道他最近很忙,一边准备期末考试一边开始实习,他进了海城最好的律师事务所,跟很多案子。 每周六晚自习结束我才有时间给他打电话,等我报完成绩之后他总是接上一句沙哑却浸着笑意的:“真棒。” 透过电话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明明他才是厉害的那个,学校里谁都听说过江沨的传说,自入校到毕业从来都是第一名。 指甲在手机壳上扣了两下,最后我也只是说:“晚安哥,你不要太累了。” 所以当我隔着半个操场在家长等候区看到江沨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滑稽地揉了揉眼睛。 隔着茵茵绿地,隔着锦簇花门,他站在乌泱人群的最前面。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白色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敞着,看到我的动作时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我手指在校服裤子两侧抓了抓,又觉得动作太傻,一时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大脑混沌成糊状,只剩一丝心力数着心跳,一声、两声、三声…… 有点儿剧烈也有点儿超速了。 每周通电话时在我的有意拖延下常常能进行超过一个小时,哪怕到最后不说话只是听着微弱的电流声好像也能纾解掉半分想念,转化成继续埋头学习的动力。 可是见了面才觉得两个月确实太长了,那些只靠声音拼凑起的具象在真实的眼神相触后显得不堪一击。 校长已经站上升旗台开始讲话了,我还是头向后扭着的姿势,视线里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模糊不清,只能看得到江沨。 他伸出手指往前点了点,示意我扭过去听讲。 “……之所以选在这天举行成人礼,是提醒你们今天是最后一天当小孩,跨过了这道门就是大人了。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无论成绩如何,无论未来去哪所大学,一定要记住永远做一个有高度、深度、温度和厚度的人。” 海城的初夏照常多雨,今天却是晴天,天空湛蓝如洗,一丝云都没有。 校长说完之后一挥手:“去跨门吧孩子们!” 我们班是一班,按照指示是第一批,我站在队尾,一向后转又变成了队首。 体育委员在身后轻推了我一下,“走吧。” 全校的目光都聚了过来,花门后面的家长们纷纷掏出相机、手机记录着。 我听着身后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前面咔嚓咔嚓快门声,想不明白眼前这条铺着红毯的路怎么又软又长,甚至有些庄严。 大概除了校长说的跨过去之后我们就变成大人外,更是因为江沨就站在尽头。 等我蓦然回神的时候已经带着我们班的队伍跨了过来,人群爆发出欢呼,三三两两地相拥在一起,头上戴着的毕业帽被高高抛起。 我只觉得正午的阳光把馥郁花香酿的太醉人,直挺挺地走到江沨面前,“哥,你怎么知道……” 没问完我就猛地反应过来,他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 我张了张嘴,这两个月来养成的习惯差点又要说起成绩,可是这周的考试卷还没有发下来,脑子短路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长大了。” “嗯。”我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意味,这个字更像是一句喟叹。 还没等我再说点什么,他伸手把我拉到下巴的校服拉链褪到锁骨下,露出脖颈。 “哥?”我慌乱地抬起胳膊握住他的手,四下瞥了瞥,没人注意到这边。 江沨喉咙里溢出一声笑,手在我额头点了一下,又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条红绳,还没看清就被他拎着两头系在了脖子上。 我低头看见锁骨之间靠下的位置坠着一块半节拇指大的玉石,像是一朵云的形状。 通体碧绿温润,花纹繁复精致,隐约能看出花纹中间的刻着隶书的“平安”二字。顶端还有一颗黄澄澄的珠子,被红绳一并串在一起。 是一只平安锁。 我小时候也有过,只是后来被我弄丢了,也好像是被幼儿园的同学推搡的时候拽掉了,时间太久记不清楚。 这颗玉石在阳光下通透发亮,但是也能看出岁月磨出的细碎痕迹。我用指尖轻轻碾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哥,这是你的吗?” “嗯,”他又伸手把我的拉链拉上去,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勾了一下锁骨:“小时候我姥姥给我的。” 我倏地抬手,连着他还没来得及撤回的手一齐隔着校服按在那块沉甸甸的平安锁上,犹豫道:“哥,我,我不能要。这是你姥姥给你的,她一定是希望你平平安安,我……” 这是江沨第三次跟我说起他的姥姥,能听出他很爱他的姥姥,就像我爱外婆一样。 我只知道她去世很多年了,这或许是她留给外孙的祝福,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心安理得的收下。 “戴着吧,”江沨反手扣住我要去解绳子的手,淡淡地说:“我也希望。” 他这句话应该是没有说完整,只是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把我的手拿下来就松开了,又抬起胳膊看了一下手表。 ——我也希望你平平安安。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我。” 刚开口第一个字就有些奇怪的发颤,我不安地攥住校服裤缝,想要平息胸口里翻涌而上的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抬头对上江沨的目光,他正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喉咙上下吞咽一下,重新开口:“哥,你急着走吗?” “下午有个报告。” 我点点头,强装镇定:“那你跟我来一下,很快的。” 校长已经开始招呼同学们带着家长一起去主席台前做高考前的动员大会,江沨任凭我牵着他的手腕逆着人流往反方向走。 高三教学楼后面是学校的后山,据说曾经是为了栽种一些外来品种的树专门开垦的,但是成效不好逐年荒废,山头变得光秃秃。 山下却是一小片繁密的杨树林,是学校里约会的好地方。 走至深处,正午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落了一地像平安锁上那颗珠子一样橙黄色的斑斑点点,烫的胸口火烧火燎。 我停下脚步,转身把江沨按在身侧的树上,动作不够娴熟,撞的树干发颤树叶簌簌作响,那些细碎的阳光又跳到他的脸上,流连在眼眶,高挺的鼻梁,以及唇角的酒窝里。 江沨被晃的眯缝起眼睛。 我趁机说:“哥,我要亲你了。” 说完垫高脚贴了过去。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是对弟弟的喜欢还是恋人的喜欢?有多喜欢…… 这些念头也只是半年前在酒吧时借着酒精的麻痹将将冒了点头,却因为体力不支睡着错过了问出口的机会,就不敢再提起。 因为哪怕他对我只有一点点喜欢,或是看我可怜施舍过来一点点假装的喜欢,我也会小心翼翼地捧着,紧紧地攥着。 江沨从来不说谎,我怕问出口后连一点点也得不到。 可是今天我却突然意识到,他对我的感情比我以为的要多很多很多,只是他从来不说,却一直用行动在弥补我近乎于无的安全感。 我稀里糊涂地长到十七八岁,早就过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期,却第一次有了类似“背叛全世界”的底气。 我把江沨推搡在树上,也把自己使劲揉进他怀里,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的嘴拙,只能在心里暗暗发誓:为了他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两个月没有亲密接触,我的接吻水平又退回到只会胡乱咬的阶段,江沨似乎是被我的笨拙逗笑了,一手拢在后颈捏了捏,把我提开两寸,挑眉问道:“不去开会了?” “不去了,”我双手穿过他和树干的缝隙勒住他的腰,“也就是讲讲高考不要紧张什么的。” 我估算着时间,跟他静静地抱了会儿就主动分开。 走出树林的时候眼睛被身侧杨树叶堆上的一点反光刺了一下,不同于阳光落下的柔软。 我慢了一步弯腰查看。 “怎么了?”江沨停下来扭头问。 “没事,有块儿玻璃。”我直起身跟上他,把他从学校后门送出去又回到班级队伍里。 40 六月三号,高三年级统一离校。 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班主任反复叮嘱,接下来三天要调整作息,饮食规律,不要有情绪波动,提前看考场……车轱辘似的反复一整节课。 下课铃响时一挥手对我们说:考后聚。 临近中午一点,整栋楼又恢复沉寂,杨小羊仍在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她低着头胡乱地把卷子往书包里塞,“你先走吧江晚,我姐姐一会儿来接我。” “好。”我说,想了想把夹在数学书里那张写好的同学录放在两张桌子之间,“考试加油。” 我起身时被突然攥住校服衣角:“等等……” 杨小羊抬头跟我对视一秒随即咬着下唇又把头埋下去,“没事没事!你先走吧,考试加油。” 她低着头,脸快要栽进书包里,两边的辫子不一样高,恹恹地耷拉在脑后,整个人都少了些光彩,头发上也是。 我把手伸进校服口袋里捏了捏,掏出那天在树林里捡到的镶着水钻的樱花状发卡,轻轻放在桌上。 教室屋顶的白炽灯照在上面又反射出尖锐的光落在她脸上。 杨小羊被晃地侧了侧头,看到桌子上的发卡后惶恐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瞬间发红,手里的卷子“唰”一声被攥紧,每一条褶皱都锋利地从她指缝中延伸出来。 “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只是看你没来开会想去叫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又坐回座位上,犹豫着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没事,我知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完之后她却突然放声大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掉在卷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慌了手脚,翻遍全身找出两张餐巾纸去擦她的泪,纸巾很快便被洇的透明又冰凉。 她边哭边说:“江晚,这怎么办啊,那不是你哥哥吗,这怎么办啊……” 我把双手都放上她的肩膀轻轻压了压:“没事,别哭了,真的没事。” 不知道是在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但是我必须让杨小羊相信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她高考。 外面又开始飘雨,我们的座位临窗,不断有雨丝从梧桐叶的缝隙里扫进来,落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我起身关了窗户,把风雨声都关在外面,教室前排的灯不知道谁走的时候顺手关上了,屋子里有点暗。 我很自责,本来还抱着侥幸地想那个发卡只是谁不小心落下的,可是她明明自从成人礼那天之后就变得沉默,甚至有点儿躲着我。 “没事了,没事了。”我又换一张干燥的纸巾贴在她眼下沾去泪痕,“不要想了,别影响高考。”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啊!你说是不是我看错了,我只看了一眼就跑了,是我看错了对吧!” 她双手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头来,眼泪又涌满了眼眶,像是盛了一汪掺着碎钻的湖水,恳求我点点头说她看错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我不想骗她,也不能骗她,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 只能沉默着。 片刻后,她抽抽鼻子:“江晚,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从小学就喜欢你。要是我早点跟你说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求求你了江晚,你不能这样,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张倩也喜欢你你知道吗?她,她那么漂亮成绩也好,你高考完跟她在一起好不好啊……” “我好害怕别人说你,我怕别人因为这个欺负你,怎么办啊……”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几乎把自己蜷成一只虾,校服被肩胛骨高高支起,随着抽噎不断颤动。 我张了张嘴,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视线落在两张桌子中间的同学录上。 “希望你天天开心。”这是我最后在杨小羊同学录上写的话。 “别哭了,对不起。”我把手重新放在她肩头摇了摇,尽量轻松地说:“你很好看,我不知道张倩是谁。” “你可真是,”她听见后猛地抬头,眼睛红彤彤的却有了点笑意,“安慰人都说不到点子上!” 杨小羊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说不清自己是迟钝还是害怕与人有超过界限的感情关系所以下意识地忽略,她说出喜欢的时候我除了诧异更多的是心疼。 我太知道暗暗喜欢的滋味,像没熟透的樱桃,外观鲜艳热烈,咬开尽是酸涩。 她是我见过最活泼又开朗的女孩,应该永远开心,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而不是沉默地蜷起来流泪。 “对不起。”我又说。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她用校服袖子蹭了蹭眼睛,鼻音浓重:“我不该这么说你跟哥哥,你们,你们都很好,只是我一时想不明白。真的,我不是说你们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 “我,我喜欢你也是真的……但是你不要觉得……”她手指绞在一起似乎是在搜寻着合适的词。 “我知道。” “啊,那就好,我不是想让你有负担……真的,你只要开心就好了,很少见你开心。我,我会等高考完再想这件事的。” “谢谢。”我郑重地说。 就像是当年她在图书馆的盥洗室给我展示她的蓝色美瞳一样,咽下了嗓子里泛上来的酸涩。 “我们还是朋友对吗?”她眨眨眼,湿成绺的睫毛上下交错在一起。 “当然是。” 沿着熟悉的路送杨小羊回家,平时她总是能说上一路,一个一个地跳过路上的积水,今天却只是静静地走在树荫下,两把伞把我们中间隔出不小的距离。 到了路口,她停住转身,拍拍我的肩膀:“你放心吧,这点小事不会影响我考试的,我可是非常非常乐观的!” 我笑笑:“好。” 雨基本停了,她收起伞站在树荫下跺了跺脚才说:“江晚,除了我你不能再让别人发现这件事知道吗?谁都不行。” “如果真的……如果有人说你不好的话就告诉我,我帮你骂回去!” “好,”我也收了伞,把她刚刚忘记拿的发卡掏出来摊在手心里递过去:“考完见。”- 听说很多家长在高考前自发组织到海城旧城区的土地庙求一个好天气,不知道徐妈是不是也去了,晚饭之后悄悄塞给我一个求来的学业符。 “很灵的。”她说。 我挂在了书包上。 连绵的雨终究没能放过高三考生,甚至高考那两天下得更磅礴了些。 我分到的考场离江怀生家不远,拒绝了徐妈还有江沨要接送我的提议。 没什么好紧张的,我对自己说。 两天过得很快,最后一场结束的铃声响起,我放下笔,站起来等着监考老师收卷子,隔着窗户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的模糊的景色,没有想象中如释重负的狂喜,只是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越过校门口济济的人群,我有感应一般望着马路对面,江沨和江浔正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江浔对我招了招手。 我快步走过去就被她塞了一捧明艳的向日葵:“晚晚,祝贺你终于解放啦!” “谢谢。”我说,终于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你中考也要加油。” 江浔笑着耸了耸肩膀,“我可没有你跟哥哥那么厉害。” “累吗?”江沨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手有一点累。” 他也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哥,我们去吃点好吃的吧,爸妈都在家我不想回去吃饭。”江浔牵起江沨的一只手来回摇着。 我们三个吃完火锅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进院子时江沨一只手揽过我的肩膀轻轻压了压,声音混着雨水湿漉漉地扑在耳边:“跟我上楼。” 晚上十一点半,我被他从浴室抱出来又放在床上深深地挤进来。 “哥……”尽管洗澡的时候已经被细致地一点点揉开,时隔几个月仍是有一丝疼像火星似的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双手攀上他的脖子,看着近在眼前和我如出一辙的脸微微出神。 他不是你哥哥吗?杨小羊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是啊,他是我的哥哥。不是人人都是杨小羊,也不是人人都像她那么善良。 “累了吗?”江沨停下来亲亲我发怔的眼睛,“睡吧。” 我搂紧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墨黑的瞳仁,深得像是看不见的湖底,有平息一切的力量。 片刻后我把脸贴在他颈窝里,“不累,再做一次,哥哥。” 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我才又一次被从浴室里抱出来,就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沉沉睡去- 高考完之后的日子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好像又回到了升高中之前的那个暑假,多雨并且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杨小羊和她姐姐一起去了西藏,她在布达拉宫前给我打电话,信号差,把她的声音截成断断续续的:“这里太太太壮观了!等我回去,带礼物给你啊!” 我笑着说好。 杨小羊不在,我推掉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同学聚会,每天和猫趴在一起看书,后来有天接到陆周瑜的电话邀请我重新回画室当模特。 他放暑假从北方回来了,我确信半年前那天晚上他在酒吧被夏炎按在墙上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因为他说,“一年没见又长高了。” 我点点头。 他放下画板把我领到走廊,趴上扶手问:“考得怎么样?” 我想了想,“应该还可以。” “那就好,”他笑笑,侧过半张脸带着些狡黠地眨眨眼:“其他的呢?” “什么?” “和你哥哥。” 我顿时惶然无措起来,手在身侧蜷了蜷。 陆周瑜的神情分明是洞察了一切,我想起三年前那个暑假,他坐在我的地毯上,也是这么眨眨眼问我“这么喜欢你哥啊”,还有暑假结束前那句没头没尾的“加油啊”。 我手一松,对上他的眼睛:“也还可以。” 陆周瑜哈哈大笑起来,“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又不跟你抢。” “噢。”我也跟着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和他一起看着楼下的拳击馆,像曾经那个夏天一样,只不过这次江沨不在里面。 去年这幢楼被重新修葺了一番,水泥顶换成了透明的玻璃,落日刺穿乌云落进来,明天想必是个久违的晴天。 江沨发来短信问我在哪里,他实习下班了。 “我回家了。”我对陆周瑜说。 “回吧,”夕阳把他的侧脸勾勒出细细的轮廓,“小朋友往后也要继续加油啊。” “好。”我说着转身下楼。 走出大门,余晖把眼前的路铺的金灿灿。江沨在家等我,而且或许我又多了一个善良的朋友。 我加快脚步,那些隐隐担忧又渺无目的的未来,好像变得逐渐明晰。 翌日,午饭后家里又空了,我坐在餐桌前盯著书房那扇门良久,最终还是走过去推开它。 自始至终江沨都没有问过我成绩,我也始终在他面前表现得风轻云淡。 但我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虽说没有紧张到吃不下饭的程度,但每临近出成绩一天,心里那根弦就紧上一分。 打开浏览器,首页赫然挂着高考答案这样直接的词条,我深呼吸两口按下鼠标。 我得承认,坐在考场上的时候我确实紧张了,就像现在一样,从脚底到后脑勺都发麻。 那些做过的题目即使过了大半个月仍清晰地印在脑子里,对起答案来毫不费力,我的四肢也逐渐恢复知觉。 最后一科英语看完,我缓缓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稳了。 午后阳光明晃晃的穿过落地窗洒在窗下的地毯上,上周江沨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我含着一颗草莓走过去和他接了一个草莓味儿的吻。 我摸出手机,给他发:三点二十了哥。 这好像变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信号,意思是:我想你了,哥。 把下载的答案拖进回收站时不小心点了进去,一个文件夹跳进眼里。 【工程文件.江】 我手一顿,分明听见有什么声音像是从深谷传来,遥远却带着回音,绵绵不绝。 看一眼紧闭的大门,我闭了闭眼,控制着鼠标放在那个文件夹上,按下还原—— 赶不上520我还能赶不上521吗(* ̄︶ ̄*)~ 晚安! 41 “长风大桥整体垮塌,数十名过桥者随大桥坠入河中,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建设单位、设计单位……造成重大安全事故的,对直接责任人员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 “你知道我要亏多少钱吗?!” 元旦前夕海城连续暴雨的新闻播报、我坐在江沨腿上看他翻阅的法律条文、江怀生元旦回来时的落拓和他在餐厅对陈阿姨的吼叫…… 各种声音和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子,我先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混乱,紧接着点开【工程文件.江】看到“长风大桥工程”的文件夹后,这些声音仿佛被一条锋利的细线有条不紊地穿了起来,一头绕在我指尖,另一头望过去分明系着一颗炸弹。 我把右手蜷起,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遏制住手腕不停的颤抖,才继续浏览。 文件夹中一共有两份文件,都是“长风大桥工程评定”,无论是日期还是各项工程数据都相同,只不过第一份中的工程竣工验收及评定工程质量上赫然印着不合格。 “主拱钢管焊接存在裂纹、未焊透,质量达不到施工及验收标准。 钢管内混凝土强度未达设计要求,存在严重质量问题。” 而第二份却未标明这些评定结果,只印着合格。 按在鼠标上的食指几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继续下划,最后一页建设单位负责人一栏签着江怀生的名字。 我不知道江怀生是什么时候开始涉足建筑工程的,只知道他很忙,时常出现在海城的慈善晚会上,捐赠过不少希望小学和养老院。 这所长风大桥好像也是多年前他出资建设的项目,被大肆报道过。 暴雨期间大桥坍塌的新闻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与恐慌。因为事故发生时天色已黑,加上水势凶猛,落水者无一幸存,甚至有遗体顺着河水冲到入海口后才被打捞上来。 随着元旦后雨势转小,这件事也逐渐淡出了视野。 我把文件关上又重新打开浏览器搜索海城长风大桥垮塌事故。 “暴雨导致的洪水来临时,河面漂浮着很多上游下泄的树木。由于树木阻塞桥孔下泄水面,导致洪水对桥冲击增大,瞬间垮塌。” 不同于灾情期间长达数日的报道,如今只剩下零星几条相同模板的新闻,寥寥数语把大桥垮塌的原因归结为天灾,甚至未提及到对受害者的后续赔偿等问题。 这分明不是天灾。 长风大桥垮塌的原因和数十条鲜活的生命全部明明白白地铺陈在眼前两份文件中。 明明正值盛夏,我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是双脚踏进结满碎冰的湖面,紧接着整个身子都直直地坠下去,耳边一阵冰面破裂的声音,细细地蔓延开再咔嚓一声断裂。 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 江怀生前些天在家办公时电脑突然黑屏,他着急处理文件确实下楼到书房用了电脑,是他删掉文件之后忘记清空回收站了吗? 可是江怀生是这样疏忽的人吗? 还是……江沨? 他看的那本法律条文是偶然翻到了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还是他当时已经对大桥垮塌和江怀生起了疑心,所以偷来了江怀生这份文件? 那根逐渐清晰的细线好像又缠绕成一团把我一圈圈裹住,湖水咕噜咕噜地漫过头顶,透不过气来。 “嗡……” 手机突然震动,我一惊,条件反射地迅速关上显示器开关才回过神来,是江沨回复的短信。 “哥,三点二十了。” “马上回去。”他说。 只四个字让我自心底涌起一股熨帖的平静,他总是有这种奇妙的能力。 重新打开显示器,把这份文件重命名成一串乱码,藏在c盘犄角旮旯的一堆系统文件夹里,然后清空回收站又关上电脑。 我长长舒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时才感觉到背后溢了一层冷汗,凉凉的激起一个寒颤。 一抬头,阳光仍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窗铺满目光所及地每一寸地方。 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实属难得。 我放任那些杂乱的思绪继续在脑子里纠缠,起身走出大门到院子外等江沨回来。 无论如何,我暗暗地想,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这件事和江沨有任何的牵扯。 如果是江怀生的疏忽,那我只要把这份文件拿去举报,他一定会身败名裂。 所有人都会知道海城人人赞颂的大善人江怀生是多么道貌岸然的虚伪小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从被他带来海城起,或者说更早一些,从我知道他骗了我妈起,我就想过无数种报复他的方法。那些念头盘根交错,汲取着我对他的恨意茁茁生长。 时机未到,我总这么对自己说。 却不曾想有朝一日江怀生竟然拱手递给我一把上好膛的枪,我没理由不对着他扣下扳机。 可如果是江沨…… 哪怕江怀生罪大恶极,但那些新闻报纸为了博人眼球也一定会拿“亲生儿子举报父亲”这样的噱头大做文章,我不能让江沨陷入这样泥泞的囹圄中。 江怀生一定要受到报应,这件事也只能我来做。 这么想着,心中突然松快起来,连带着脚步也轻盈。 推开院门一步跳下三节楼梯,看到江沨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在热烈的阳光里越来越近。 我伸长胳膊冲他挥了挥手- 两天里,江沨和江怀生都没有再出入过书房,我难以分辨出那份文件究竟是谁留下的。 趁着去画室的空档我买了一个u盘,把文件拷贝下来之后从电脑里彻底删除。那枚银白色的金属u盘只有小拇指大小,被我紧紧攥在掌心里焐热。 不再等了,我想,无论是谁,等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就把这个u盘拿去投诉举报,市长信箱、建设工程部、海城的各大媒体,所有的号码和地址都被我整整齐齐地写在本子上和u盘一同藏在书包夹层里。 去学校领成绩单那天杨小羊仍然在西藏涤荡心灵。 “我已经在大昭寺给咱们俩拜过了!成绩一定很高!放心啦!” 她又恢复了每句话都带着感叹号的雀跃,我忍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 一中是海城一本率最高的学校,每年出成绩时校门口都会出现大规模的拥堵,各路媒体和家长蜂拥而至,学校不得不规定领成绩这天本校学生必须穿着校服才能入内。 到讲台上报过名字之后,班主任抬头我笑着对着说“恭喜”,递过来窄窄一条成绩单,分数被折在里面。 我谢过她,又接过杨小羊的成绩单,一齐握在手里走到空旷的走廊上,翻开时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她的分数比高考前任何一次模拟考都高,我总算松了口气,拍下来发给她,也跟上一句恭喜。 翻开我自己的成绩单时要轻松不少,拇指从纸条中穿过,轻轻一掀。 比预想的高出5分。 尽管早有准备,看见分数的一瞬间我才终于从虚空踩到了实处。 我眨眨眼,又低头盯着那个分数长达一分钟,胸腔里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迅速滋长,驱使着我冲下楼梯,从教学楼一口气跑出校门,校服被风灌地鼓起来,在身后猎猎作响。 显然我是第一个出校门的学生,瞬间被长枪短炮呈半圆形包围,闪光灯劈啪作响,我一边说着谢谢从缝隙中向外挤一边无视掉那些记者的问题。 “同学,考得怎么样?” “这么开心,考得很好吧?” “……” 我要第一个告诉江沨:“我终于追上你了!” 八岁那年,我凭着一点朦胧的潜意识对着江怀生点头升入三年级,自此开始沿着江沨走过的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 十年时光仿佛骤然缩短,凝在这一寸的光阴。 整个城市的街道都变得安静,梧桐树排列整齐地向后倒退,暖风从耳边流过,吹烫了眼眶也迅速风干眼角溢出的一线泪珠。 转过街角,甜品店的橱窗照旧又大又明亮,反射着午后明媚的阳光。 我缓缓停下,双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喘了几口气,额上的汗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又迅速洇开。 还没等我的手背挨上脑门抹掉剩下那些汗珠,突然被一团影子笼罩住,我猛地抬头,一滴汗滑进眼睛里。 顾不得揉,我迅速站好,手指甚至紧张地贴紧了裤边,对着面前的人叫:“陈阿姨。” 她穿着一套墨绿色剪裁优良的旗袍,下摆和袖口都绣着栩栩的粉嫩荷花,长发绾在脑后,得体依旧。 只是手上拎着一个突兀的牛皮纸袋。 我眨了眨眼试图把眼里那滴咸涩的汗挤出来。 “擦擦汗。”她或许是看出我的局促,递过来一张纸巾,带着淡淡的茶香。 “谢谢。”我双手接过,小心地贴在脑门上。 等我把额头上的汗全部洇干,她才继续说道:“成绩出来了吗?考得怎么样?” 我不得不回答了分数。 “阿姨祝贺你。” 我不明就里,指腹搓了搓潮湿的手心,“谢谢阿姨。” 陈阿姨把鬓角散落的一绺头发别在耳后,四下看了看,又对上我的眼睛:“阿姨想请你喝杯茶,可以吗?”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一家茶室,环境雅致,琴音袅袅,每方茶桌四周都垂落着竹帘。 她似是常客,熟稔地点了一壶白茶才落座,又招呼我:“小晚,过来坐。” 直到落座,我才发觉出不对劲,她分明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怨自己的迟钝,同时也侥幸地想着她这般平静,总不会是我和江沨的事,其他什么我都不怕。 直到面前的玻璃茶杯被斟满,茶香四溢,她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恨你爸,也恨这个家。” “我……” 茶水滚烫,她却没察觉一般端起来抿一口打断我,“是阿姨对不起你,我知道江怀生不是个好东西却把气都撒在一个孩子身上,当年你还那么小。”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没有……” 她一把抓过放在桌上的牛皮纸袋,三两下绕开封口缠着的棉线掏出一沓装订好的纸推到我面前。 “这个给你,你去举报他,赔多少钱都可以……” 我的视线落在冷白色的a4纸封面,刚刚那滴渍进眼睛的汗好像没有被擦出来,又开始作祟模糊了视线。 我顾不得担心在她面前失态,手指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看着封面上“长风大桥工程”几个字,脑子像是断了筋一样停止运作,拇指和食指微微颤抖着捏开封面。 是电脑里那份文件。 我苦思冥想了很久它究竟是江怀生还是江沨留下的,却不曾想过原来是陈阿姨。 这个认知涌进脑子后我瞬间警铃大作,顾不得深思,完全是出自本能反应的想要落荒而逃。 就像当年江沨拉着我上楼时她在身后喊出那些宣判我死刑的话前一样,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然而还是晚了,她双手覆上我捏着纸角不住颤抖的手,恳切地说。 “阿姨求你,放过小沨好不好?”—— 实在抱歉这两周连轴转连休息日都没有了qwq所以更新比较慢,这周应该可以进行完回忆的部分……!!谢谢大家? 42 江怀生当年到边境打开贸易渠道后公司发展越来越快,合伙人之间却因利益问题产生罅隙,直至三年后彻底分崩离析。 他做的那些荒唐事被私下广为宣传,甚至有人到我们那个边陲小镇偷拍了我和我妈的照片寄到江怀生家,企图威胁他让股。 却不巧被怀着江浔正在待产的陈阿姨收到,大动胎气。 家里兵荒马乱,江怀生一边囿于公司周旋一边焦头烂额地照护陈阿姨。彼时江沨只有六岁,实在没人能顾及他,江怀生只好给他买了张机票托送去北方的姥姥姥爷家。 陈阿姨说到这里,覆在我手上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爸妈……” 她的声音像是裹了茶水一样湿润却微弱,闭了一下眼才缓缓接上:“我爸妈去机场接他的路上出了车祸,货车超载路面又有冰,拐弯时打滑侧翻,把他们的车压在下面……” “我接到交警的电话直接昏迷了,等你爸赶过去的时候……小沨,小沨一个人抱著书包蹲在殡仪馆门口……” 正午的太阳直直地透过竹帘的缝隙刺进来,把空气都灼烧的滋滋作响,我却顿时浑身冰凉,脑子里“嗡”地一声。 我几乎能想象到江沨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险些被雪埋没,只露出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从天亮望到天黑。 他或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交警从机场接出来,辨认身体盖着白布的两张熟悉却血肉模糊的脸,点头确认之后甚至来不及再叫一声“姥姥姥爷”就被领出去等江怀生来接。 原来江沨说的在姥姥家见过大雪是这样的。 我怔然回神,发觉心口的位置正被那块他亲手给我系上的平安锁灼灼地烧着,把冰冷的胸腔烫出一个洞又顺着破了的皮滋滋地蔓延开,和阳光灼烧空气的声音混在一起。 陈阿姨还在说什么,我有点听不清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我和江沨的关系,或许是那天他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看书,我衔着一颗草莓去跟他接吻时,或许更早。 总之家里是危机四伏的,我早知道,却忍不住一次次地淌过雷池,去舔刀尖上的蜜。 我机械地把手从她手里猛然抽出,指腹被锋利的纸页边缘划破,溢出一串血珠。 小血珠挂在指尖逐渐汇聚,坠落进茶杯里,血丝四散,茶水变得浑浊。 这一瞬间,我突然很想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在我以为所有事都越来越好的时候,在我一步步为了以后缓慢又坚定地前行的时候,在我以为总算要抵达终点的能喘口气时候,却突然被告知前面根本没有路了,是断崖。 回头望,身后的路也正在接二连三地塌陷。轰隆隆地,徒留我一人钉死在原地,满目皆疮痍。 在外婆家江沨倚在摩托车上提起“我姥姥姥爷去世很多年了”时上下剧烈滑动的喉结像是卡带一样一帧一帧地,反复地在我眼前播放。 到底为什么? 明明我是希望他什么都不缺的,我把我的外公外婆分给他,我想把一切都献给他,却不曾想到头来,害得他失去姥姥姥爷的是我。 喉头干涩发痒,我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像是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吞咽,尝到了那天咬破江沨嘴唇时一样腥甜的味道。 我们的血味儿果然是一样的。 “小沨是个好孩子,都是我的错……是我从小教他姥姥姥爷去世是因为你和你妈,教得他小小年纪就变得不爱笑。” “后来你被江怀生接回来我又教他恨你,是不是小时候小沨对你不好你才这样报复他啊……” 陈阿姨语气陡然激烈起来,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端庄。 我抽了几张纸巾想递给她擦泪,却被指尖汩汩溢出的血洇上大团的红。 “都是阿姨的错,我不让你叫他哥哥……但是他是你亲哥!你们流着一样的血啊!” 我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又收回来把纸握在手心里。 心脏像是变成了一只盛满滚烫热水的劣质塑料瓶,迅速地发皱、萎缩,疼的我情不自禁蜷起身子,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却不及水和绝望在身体里蔓延的速度,很快便开始窒息。 我双手掐上自己的脖子企图遏制住反胃要吐出来的水,使劲的吞咽一下才逐渐恢复知觉。 “你的成绩好,阿姨送你去国外读书好不好,我都查过了,也找人打点过,可以去念最好的学校,这个……”她把桌子上那份文件朝我推了推,“你要是觉得不够,我把公司里我那份股权也给你……” “小晚,就当阿姨求你,你要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她双眼通红,哪怕保养得当眼角也攀上了细细的纹路。我从没恨过她,也不曾怪过她,但是一直以来都只把她当做陌生人。 此刻我才猛然意识到,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被江怀生欺骗的母亲,和我妈妈一样。 我按了按已经凝结的血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着说些什么。 “我……”一个音还没结束就突兀地卡住了。 说我不是故意报复江沨,我喜欢他……我爱他吗? 如果不是陈阿姨揭开江沨姥姥姥爷的事我或许还有底气说一句我对我哥是真心的,不是为了报复。 可是我现在有什么资格说? 我和江怀生一样,都是杀人犯。我的双手血淋淋,脖子上带着江沨姥姥送给他的祝福铸成的枷锁,沉甸甸的,压得我抬不起头。 江沨早就知道,在见到我之前就知道,但他实在是太善良,即使从小被灌输仇恨的思想仍然平和又温柔。 他是连绵挺拔的山,是明月入怀的海,是灼灼不息的太阳。 他失去姥姥姥爷的时候会有多迷茫,多内疚? 一直信任的爸爸败露时他会有多失落,多痛苦? 被妈妈一遍一遍发泄恨意的时候会有多无助,多难过? 山顶极寒,海底万状,太阳背后是无尽黑暗。他从来不说,从六岁踽踽独行到二十岁。 我突然很想回到那个时候,拉起蹲在殡仪馆门口的江沨,把他冻得冰凉的手捂在胸口,再把他小小的身体拢起来偷偷带走。 我做哥哥,保护他长大。 陈阿姨别在耳后的鬓角狼狈地垂落,随着她不断重复着的话来回飘摇,“阿姨求你好吗?放过小沨吧,他是无辜的……阿姨求你,放他做个正常人吧……” 正常人…… 这三个字像一把坠着斑斓雕翎的箭,没金铩羽,只在我的胸腔上留下一只空落落的洞。 猝然间,我妈留给我那封信中的话从中回旋而起,“我只希望你不要走上歧途,学会爱人,平平安安就够了。” 如果妈妈还在,也会这样恳求我做个正常人吗?我是走上了歧途吗? 我明明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恰好是我哥哥啊。 沉寂良久,被竹帘分割的阳光已经斜得几近平角。 我蜷了蜷手指,抬起胳膊去解平安锁的绳子。 江沨给我系上之后我担心会掉,又反复地系过很多次,牢牢地打了死结。 解开的瞬间,一滴泪砸进了玻璃杯里。 我仓皇地用手抹了抹眼,把平安锁紧紧攥一下又展开手掌递过去。 “对不起,不是江沨的问题,您就当没有这回事吧,不用找他,我会跟他说清楚的……” 陈阿姨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轻易应下,愣在原地死死盯住我的掌心,我把石头轻轻放在桌子中央,食指在上面流连一下就迅速起身。 “对不起,我会走的……” 我不能再跟她多待一秒,否则就要压不住汩汩而上的泪了。 “对不起,阿姨。” 撩开竹帘,我挺直脊背走进滚烫的,岩浆一样翻涌的余晖里,眼前被晃得发白,只能死死用指甲掐进掌心勉强维持着脚步平稳。 明知道帘子落下陈阿姨就看不到我了,我还是一步一步地踏出大路,拐进一条阴仄的巷子才靠着墙缓缓滑在地上。 我隔着校服去摸胸口,想看看那里是不是破了个洞,想把我皱巴巴的心脏掏出来抻平,好让它别那么疼。 电话铃声倏地响起,惊动了左手边垃圾箱里的一只猫,它猛然顶开盖子从我头顶跃出去,带出一串油渍污水落在白色校服上。 夏天垃圾发酵后的味道瞬间充斥周身,我又开始反胃,不顾震耳发聩的铃声在巷子里回荡,起身抱着垃圾桶干呕。 连带着压抑已久的泪和苦,还有无处可道的委屈与不甘一并吐得昏天黑地。 好像吐出去就不存在了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踝传来一阵粗粝的触感,我胡乱踢开,那感觉消失一瞬又迅速贴上来。 低头去看,刚刚那只跑走的猫又回来了,正对着我的脚踝磨爪子。 头朝下太久已经充血眩晕,我扶着墙坐下,几乎和周遭的垃圾融为一体,被丢弃在最阴暗的角落。 猫跳到我腿上往怀里钻,我一下一下抚着它,仿佛抓住了些许热度一样,最后把头埋在它被污水打湿成绺的毛发里,涕泗的泪水把它的毛沾得更湿。 手机又响起来,我不想接,怀里的猫却受了刺激一般不安地呼噜起来,我只能一边安抚它一边掏出来看。 “是我外婆。”我低声说,声音粗粝的像是嗓子里含着一口沙。 脚边有半瓶被遗弃的矿泉水,看起来还算干净,我伸长胳膊捞过来,隔空倒进嘴里润润嗓子才按下接通。 “外婆。” 好在外婆没听出我的异样,只是问是不是已经考试完了。 “嗯。”我点点头,又想起当初约定好的说高考完接他们到海城玩,一时失语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考试完了回家玩几天吧?”外婆徐徐道:“外公想你啦。” 我鼻子一酸,揪住水中浮萍一般连声问:“我可以现在就回去吗?我好想回家啊外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呐,”外婆轻嗔,尾音一如既往的咿呀绵长:“回家有什么不能的呀。” “外婆,”我擦擦又浸出的泪,“我马上回去,你和外公等我啊。” 挂掉电话我把瓶子里剩下的水倒在一块干瘪的西瓜壳放在猫面前,抚摸它垂下啜水的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 出租车的车窗完全落下,风兜进来掀翻了头发和衣领,暮色开始沉沉下落,把整座城市都镶上一层柔和的暖黄色。 海城这么大,到处都光鲜艳丽,海滩、山涧、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只有我满身泥泞,像是这个城市最逼仄角落里烂掉的果子,散发着发酵后的酸腥,狼狈地逃离。 登机时,我握着手机,犹豫再三给江沨发过去一条:“哥,我回家几天。” 然后迅速关机把手机扔进书包里。飞机轰鸣而起,很快便把海城远远抛在后面。 我告诉自己需要冷静几天想一个万全的方法,想一个完美的骗局,让江沨重新做回正常人,让他相信从始至终只有我是不正常的而已。 或许这只是我不甘心就这样和他仓皇诀别的借口。 因为我想当面认罪,虽然过程一定难熬又痛苦,像是凌迟一样一片片剐掉肉,剖开心,血淋淋地对他说谎,但是只要能再见一面,只要能再见一面。 最后一面。 奔波整夜,天色破晓前我回到了熟悉的土地,清晨微凉的风裹挟着稀薄的水汽徐徐拂来,吹平了我一整晚都拧着的心。 蝉鸣嘈杂,树影斑驳,白桦树叶簌簌作响,高高的树枝上垂下一条墨黑色粗布,宽而长,被风荡来荡去。 继续向里走,转过弯看到外婆家门口竹栅栏上热闹繁复的喇叭花不见踪影,反而挂着累赘成团的白色挽花。 我认得,是祭奠用的。 越过栅栏,扇紧闭的门上同样也挂着一匹黑布,成人字形在门沿上散开,又垂落至地上。 我脚步一顿,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自在路口看到黑布时就莫名滋生的恐惧这一刻全部化作鬼魅,伸出无数条触手撕扯着我,要把我吞没了。 可是地上分明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影子,细而伶仃,轻轻一折就会断。 连续两日高度紧张的神经铿锵崩裂,我闭上眼睛,好像是倒在了云里,也好像是坠进地狱。 43 家里有很多陌生人。 浅色的头发与皮肤、宽而高挺的鼻梁、多数人像外公一般魁梧,皆披着黑纱围着厅堂中央的灵柩垂首,低声诵唱我听不懂的挽歌,哀转久绝。 外婆被拥在最中央,宽大的黑纱从她窄瘦的肩膀倾泻而下,在一众高加索人种中显得异常伛偻。 我昏迷了两天,因此错过合柩前和外公再见一面的机会。 外公在寒假前突然晕倒在院子里,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检查出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交代外婆不要告诉我,不能影响我高考。外婆只好打电话劝我寒假留在海城。 镇上医院的医生说外公还有一年时间,他们本来想等我被大学录取之后再告诉我,外公却在睡梦中悄然离开了。 “你来了,他也能放心地走啦。”外婆坐在床边,细细摩挲着我的手,“别哭,乖孩子。” “没哭。”我抹了抹眼睛,手心沾上一片冰凉,又被外婆拢在手里。 外公的摩托车还停在雨棚里,钥匙藏在冰箱上的桃美人花盆下面,他做的狗窝仍然在紫藤萝架下等着有狗自愿上钩。 我猛然坐起,顾不上穿鞋跳下床跑到院子里,扛出竹梯爬上屋顶。 外公给我用砖头堆的赛车跑道也还在。 但是外公去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又一日,午后,厅堂突然空了,外婆和外公的亲朋们或许是去外面的路上哭拜。 我从呆坐了几日的沙发沿上起身走到灵柩前,按照习俗,入殓后,灵柩右侧会被凿穿一个小孔,让逝者能耳闻目睹到外面的亲人。 我把手覆在棺盖上摩挲片刻,低下头跟外公小声约定:“外公,我会照顾好外婆的,你放心吧。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灵柩周遭铺陈着大团白色黄色的花,其中混着一小束淡粉色马兰菊,是我昨天跑到大路上摘的,“记得跟妈妈说,我想她。” 说完,我小指弯曲,在棺盖上轻叩一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我不知道外公是从哪里来的,他是我从小到大的英雄,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无所不能。 小时候有一次把外公送上绿皮火车时,外婆指着卧在大地上无尽的铁轨对我说,外公的家在轨道的尽头。 那是另一个国家,另一块大陆。 现在他又变成了一捧温热的灰骨,装进小小一只像是石头的青灰色陶罐里,被他的妹妹抱上绿皮火车。 上车前她揽住外婆的肩膀,矮下身子贴了贴外婆的脸。 谢谢,对不起。她用蹩脚的中文说。 外婆的声音几不可闻,低的要被粗粝的风刮跑,“飘荡几十年,该回家啦。” 说罢,绿皮火车呼哧呼哧地吐着白烟,穿越广袤荒凉的边境大地,到另一头去了。 轰鸣声越来越远,外婆缓缓喘出一口气,我慌忙扶住她飘零的身子。 “没事呀……”她说,“我也该回家啦……” 离开那天,同里难得下了场夏雨,还没落地就被风吹得偏离轨迹,落在发丝上潮的发闷。 外婆只拿走了她那个七破八补的收音机。 我低头落锁,熟悉的院子和过往的回忆,咔哒一声都留在里面。 一转头,外婆兀自站在白桦树下,正凑近了拉出收音机的天线,声音溢出来,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 自外公去世外婆就一直冷静自持,周到地接待前来吊唁的至亲好友,连他们提出要带走外公时也只是楞了一下,揉搓着衣角点点头。 那些离别的悲伤苦楚好像走了很远的路,此刻才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从她浑浊的眼睛里仓皇滚落,越过沟壑纵横的皮骨,砸在地上- 外婆的家乡是我没听过名字的一座南方水乡,从省城坐飞机需要在海城中转。 在售票员再三确认下我买了在海城停留最久一班,但也只有三个小时而已。 我把外婆安置在海城机场的酒店后,匆匆跑出去打车。在我的不断催促下司机把油门一轰到底。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城市,耳边是涌动着雨后泥土气息的暖风,晚霞染红梧桐叶的脉络,像是注了血。 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合眼,我此刻却回光返照般抖擞,紧紧攥著书包带默念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像是迫不及待去赴一场盛大的约。 溜进院子,躲在熟悉的散尾葵花盆后面,我如今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身量,为了把自己藏好只能尽量蜷缩着,下巴埋在膝盖里。 三楼江沨房间的窗户紧闭,暗蓝色的玻璃上映着火红的流云,一点点变暗直到最后一丝也看不到了。 夜慢慢爬上来,细碎的星星坠在上面,今晚好像没有月亮。 我已经没有精力,没有时间,也不需要再去想什么万全的理由。 江沨的姥姥姥爷去世,我的外公去世,陈阿姨的苦苦哀求。所有糟糕的,脱轨的源头都是因为我。 只要我走了,一切自然会回到正轨。 风把叶子吹的沙沙响,尖锐的叶尖偶尔划在脸上带过一阵细密的痛。 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不会已经错过飞机了吧,那就等明天再走好了。从八岁到十八岁,我不止一次躲在这里等他,看他。 可是现在外婆还在等我。想到外婆在酒店佝偻着背朝我摆手的身影,登时全身浮起一缕绝望的冷寂。 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没来得及和江沨去北方看一场大雪,没来得及和他一起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没来得及送他一束花,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为什么生日蛋糕上插了九根蜡烛…… 连见上最后一面也来不及吗? 我只是想见见他,再听他说一句话。 手机! 我豁然想起这回事,一把把背后的书包扯下来掏出手机按下电源键。 电量只剩岌岌可危的百分之十。 忽略开机之后疯狂跳出的一连串消息,我深呼吸一口,哆嗦着手指给江沨打过去。 只响一声就被接起来,接通后有一瞬间电流传播的空白,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江沨嘶哑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你在哪?”他问。 “……” “在哪?说话。” “哥……” 一开口,声音哽咽颤抖,像是喉咙里含着半颗柠檬。 我从小就习惯了独自消化所有委屈,甚至很多时候已经对这种脆弱的情绪免疫,直到有江沨在身边之后才重新健全了感知能力,会哭,会笑,会难过,想被安慰,被抱在怀里。 是他把我变得像个正常人。 眼泪早在前几天流尽了,喉咙里的柠檬汁水丰沛,不知怎么从眼眶里倾盆而下,顺着叶尖剐蹭在脸上的细碎伤口,深深渍进去,蛰的摧心剖肝。 我不敢说出更多的字,生怕溢出来的哭腔让他生疑,捂着嘴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不想错过他每一寸呼吸。 相互沉默许久,江沨哑着嗓子问:“还在外婆家?我去接你。”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哥。”我喘一口气,身上冷得发抖,竭力维持着声线平稳:“我不回来了,外公外婆要回俄罗斯,我也去。去那边读书,生活,定居。” “就不回来了。” 谎言一旦说出口,如同顺风吹火,烈烈燎原:“我来海城就是为了报复江怀生,我不甘心我妈妈被他骗,就那么死了。” “我勾引你,跟你上床,就是想毁掉你,让江怀生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不正常,让他发疯,让他后悔,生不如死。” 江沨的语气异常镇静,“然后呢?” 我忍着痛继续说:“我抓到了他的把柄,足够让他进监狱。外公外婆因为他骗了我妈妈耿耿于怀十几年终于能安心,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 可笑的骗子继续说着拙劣的谎言,“所以我用不着再骗自己喜欢你,跟你在一起了。” 静了几秒,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听见自己的心在逐渐下沉,摧枯拉朽地一坠到底。 “是么。” 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随后“唰啦”一声,空气里潮湿的水汽都震颤了一下,那声音不像是从手机里传来的,我循着音源抬头。 江沨把窗户拉开,从漆黑的窗里探出手肘撑在窗台上。原来他一直都在家。 他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指尖夹着忽明忽暗的一点烟丝燃烧的火光。 风一吹,火旺了些,点亮他深刻的轮廓。 我把下唇撕咬出血才堪堪止住大声叫一声哥哥的渴求。 为什么今晚没有月亮,不能把他的脸照得更清晰点。我只能拼命眨了眨眼,试图在脑海里刻下每一帧模糊的画面,耳朵里捕捉着近乎于无的呼吸声。 像是在看一出默片。 突然想起曾经在老旧的唱片店买到一张年代久远的磁带,是小区门口麦当劳里常放的那首《first of may》,但当时我却没有能播放的机器。 等到很久之后终于拥有播放器,那盘磁带却因为放置太久受潮,磁粉脱落,播放到声音一半就突兀地停滞,只余下磁带无声地空转。 我为此惋惜了很长时间。 “你遇到我实在太倒霉,”我分不清自己是在说谎还是在陈述事实,视线不舍地从江沨不甚明晰的身影滑落到暗浪涌动的泳池,“当年把我从泳池里拉出来也许就是个错误,你不该管我的。” 我看了看时间,哪怕是空白的磁带也该咔哒一声停了。 “哥,你忘了我吧……” 说完这句话一阵阵眩晕袭来,几乎天旋地转,我不知道从江沨指尖抖出的橙红色星火是在下落还是在上升,是会点燃门厅的矮灌木丛还是会在天上燃出一朵烟花。 恍然间,我听到他叫我:“小晚。” 我连忙把手机贴的更紧,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是诘责,是谩骂,还是失望,只要他还愿意再跟我说句话。 “嗡”地一声,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我手一松,下意识地想去抓胸口的平安锁,只抓到一手空。 小时候外公总说,骗子说太多谎就会变成哑巴。 我浑身发抖,不断地对着空气,对着三楼的窗户说着,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忘了我吧…… 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灌进热铁,最后无声地号啕起来。 一支烟燃尽,江沨抽身,关上窗消失在黑暗里。 我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 外婆早已精疲力尽,一上飞机就合上眼,我要来毯子给她仔细披好。头倚在窗户上俯瞰被灯点亮的海城轮廓。 像一张巨大的,用道路编制成的网,错综复杂,张牙舞爪。 我曾经拼了命的想要逃离这里,兜兜转转十年间无意扎下根,如今斩经断脉时才发现根深却并无盘虬,孤零零一条扎在地上。 断了,也就成了一桩槁木。 外婆动了动身子,收音机从毯子下滑落。 我弯腰捡起,无意间拨动开关,电池早在登机前就扣掉了,却仿佛感受到有细微的声音淌出来,是白天外婆站在白桦树下听的那首曲子。 飞机像一颗饱满的子弹轰然冲进厚重的云层。 我望着窗外,分明是一片虚无,却好像看到江怀生拦腰把我抱上飞机的景象,跳帧似的,又变成江沨背对着我弹钢琴的背影。我对着窗户喊,哥哥。 哥哥。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 眨眨眼,所有画面消失不见。只有额头上的汗在窗户上晕出一的小块水渍。 我把外婆的收音机贴紧耳朵,反复听见那段缥缈的唱词。 “一场好梦匆匆醒,心已碎,意难伸。 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作对飞。” 十年,能拥有江沨的十年已经足够长,梦也该醒了—— 上半部分就结束啦……唉?? 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和包容! 没想到会这么——这么长 (最后这几章包括前文我会再陆续修修改改… 然后就是重逢之后的故事啦 44 塘镇很小,绕着镇子走一圈用不了一个小时。 这里和海城唯一相似的是四季都不分明。 我曾经花了很多年才分辨出海城细微的季节变化,好比把纸折叠再折叠,指腹卡住边缘“唰啦”一声刮到头,一张纸分割成明明白白的四份才罢休。 到塘镇后,任凭我每日执拗地从日出观察到日落,也没能从中窥探出一二分更迭的痕迹来。这里每时每刻都潮热到有些喘不过气。 镇上一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每一户都和外婆沾亲带故。刚来的时候多亏外婆这些亲朋好友的帮助,才把老房子修缮好住进去。 安顿妥善之后外婆总是催我回海城,我搪塞着挨到九月初,镇上的小孩都开学了。 外婆着急,扯着手腕就要把我送去机场。我只好跟她说江怀生一家移民去了国外,我不回去,也跟学校申请过迟一年入学。 “我想多陪陪你嘛。”我说。 外婆一愣,似乎是想再骂江怀生几句,最终只有薄薄一片叹息落在地上,“也好,那就休息一年。” 半晌,她犹豫着开口:“那你哥哥呢?” 乡下的时间流淌的很慢,有时候在桥头呆坐得久了,一抬头直刺刺的余晖晃进眼里,恍然间还觉得太阳挤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直到荡在河水里的小腿被鱼滑溜溜地蹭过,再回神,太阳分明是正悬在山腰上。 暮霭从远处的山间蒸腾而起,拂来一阵微乎其微的凉风。 踩着湿透的布鞋踏进院子时,外婆正在院角的广玉兰树下烧元宝。 金灿灿的纸元宝盛在红沿白面的搪瓷盆里,被窜起来的火舌吞下去,最后只余下半盆热灰。 外公已经离开一整年。 外婆的身影被燃起的烟缭绕着,我站在原地没动弹,她却先抬头看过来,视线习惯性地下落到我的鞋子上。 外婆总说寒从脚底起,不准我到常去河边踩水,只要被她看到难免要拉着我絮絮地教导,今天她却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晚啊,把葡萄酒拿来。” “好。”我应一声,进屋里端出外婆酿酒的罐子,再把酒洒到树下。 “你外公闻到味儿就能找过来啦。”外婆说。 这棵广玉兰树去年来时还蔫头巴脑的,一年过去,叶子重新覆上一层发亮的革质,花大如荷,馥郁的花香混着葡萄酒淡淡的甜味儿,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漫长夏天里,有过很多个被同样味道包裹的夜晚。 那是我最怀念的一段时光。 外公外婆总在饭后去散步,我坐在房顶上,双腿悬在半空晃荡。夜风微凉,蝉鸣声声,漫天星光都凝在身边人的眼睛里。 那时还不懂,偷偷看一眼江沨就错开视线的局促是喜欢,忍不住想要多跟他说一句话的小心翼翼也是喜欢。 北方边境的风沙掠过广袤的大地缓缓而至,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扶着外婆进屋。 撩开门帘时她问:“小晚啊,是不是再过两个月就去上大学啦?” “应该是。”我胡乱应着。 六月底的一天,外婆的妹妹挎着一只竹篮迈过门槛儿,“吃了没呢!” 我对这个姨外婆发自内心的感到亲近,她总是穿一身富贵花开的红布衫,时常在午后挽着外婆去搓麻将。 姨外婆把手里的竹篮往矮茶几上一放,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我,讲秘密似的凑近:“我外孙子回来了,正在镇口小学里教那群小孩画画呢!他也就比你大两岁,你们都是年轻人,一起去玩吧。” 我知道她是有话跟外婆说,双手接过包子说完谢谢就转身出去。 镇口这所小学坐落在我时常呆坐那座桥的另一头,是镇上唯一一座四层高的楼。上课的日子坐在桥边,能听到小孩们背古诗、读课文时拖得长长的尾音。 现在不是已经放暑假了吗,怎么会有人来教书? 我这么想着却没过桥去看,仰躺在堤上的软草丛里,一闭上眼,重回那个熟悉的梦里。 再醒来时,身边多了个人。 迎着光睁不开眼,隐约看到那人穿着白上衣,脑后扎着一撮头发,“小晚,好巧啊。” 我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睁开,是夏炎。他嘴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正低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手撑起身子坐起来。 “我外婆说从城里来的小孩儿就是你呀。”他伸手拍掉我头上的草屑,指了指不远处草地上围成圈的小孩,“我来教书啊。” “哦。” 原来夏炎就是姨外婆的外孙,虽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他说话确实时常带着和外婆相似的尾音。 夏炎给那群小孩一人发了一块画板和一盒蜡笔,让他们自由写生,等太阳落山之前把画收回上来点评。 不管怎么说,在陌生的地方能遇到认识的人算是一件不那么无聊的事。 我坐在一旁看他表扬那些小孩惨不忍睹的画,再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星星贴纸,挨个贴在画纸一角。 “你们都很棒。”他笑眯眯的,把一群小孩哄得手舞足蹈。 等小朋友都走光了才挨着我坐下,又伸手从草里拽出一根狗尾巴草咬着,含含糊糊地说:“这么一算,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吧。” 我学着他揪掉一根草含在嘴里,苦涩味瞬间充斥整个口腔,生硬地换了话题:“你怎么会来教画画,不上学了吗?” “上啊,下半年去交换就不回海城了,感觉没意思才来教小孩,没想到还多了个弟弟。” “哦。” 可能是早就认识或是莫名的多了半分血缘的关系,跟夏炎坐在一起让我难得的感到平静。 “你要不跟我一起走?”他把草吐出来突然问我,语气里听不出玩笑的意味:“反正你也不回海城了吧。” “不回了。” “怎么样,不然你打算去哪里上学,根本没报志愿吧?我去帮你跟外婆说。” 我把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目光望向远处,虚虚的找不到落点。直到山间掠出一群飞鸟才回过神,“好。” 怕夏炎没听到,我转头再跟他确认,“我也走。” 我不知道他从姨外婆那里听到多少关于我和外婆的事,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在登机前拉住我,“真的走了哦?” 我点点头。 他递过来一块毯子,“睡一会儿,要坐好久。”收回手时状若无意地问:“那你哥哥呢?” 我放在毯子下的手指紧紧蜷在一起,指甲按进掌心握了满手的无力,把头抵在窗户上阖上眼。 小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游走在两个极端,认为一切非黑即白,连分开也只能落个仓促又惨烈到不敢回想的结局。 后来无数次想过,假如那天重来一次,时间再充足一些,我应该上楼敲响江沨的门,认真地再见他一面,把他的模样镌刻在心底,看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 离开塘镇后我一路向北漂泊,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厚厚的积雪,做过的每一个梦都是从八岁那年昏暗的楼梯转角开始的。 江沨牵着我的手,站在高一阶的楼梯上回过头,说:“你该叫我哥哥。” 再往后的记忆却像是落了一层又一层雪,年复一年地冰封起来。 人只有在濒死的时候才会毫无保留地回忆一生。 直到我被困在北极圈里一座小镇的教堂墓地时,才不得不完整地回头看那些潦草又漫长的光阴。 回忆一边温暖着躯体,一边剖剐着灵魂,比钝刀划在手腕上还要疼。 早就被冻到失灵的手机不知怎么突然接到了正在春城办展览的夏炎的电话。我只能用短暂的音节应着他的问候,担心说出长句来抖的让他起疑。 “好,那先这样,”他说着要结束的话却拖长尾音,沉默几秒之后叹了口气:“我好像在春城看见你哥了。” 回应他的是我的手机和人一起砸进积雪里的声音。 “噗嗤”一声,心脏都活了。 辗转到春城后,我想过无数种和江沨重逢的场景,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最体面的笑和最标准的对不起。 用掉一整个四季,走遍春城的街道、商场,徘徊过每一个律师事务所、法院。 春城的夏天不似海城一样多雨,路边的梧桐也变成繁密的香樟,首尾相连覆盖着大半城市。 慢慢的,那些满怀的希望像泡泡一样一个个崩裂。我一度怀疑夏炎说见过江沨只是把我骗回国,再塞进学校教小孩的借口。 却不曾想在熙来攘往的小学门口,对上一双梦里都不敢奢望看清楚的眼睛。 我分明听见之前做足的准备叮叮咣咣碎了满地,双脚被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江沨走过来的时候我应该说对不起的,明明练习过无数遍却脱口而出一句,好久不见。 封存的过往就像一只莹净的钧瓷瓶,被一张客套的笑脸,一句生硬的寒暄,磕出细细的裂纹。 他没什么表情地掰开我按进掌心里的指甲,扣住手腕,把我从阴影里拖到街边的阳光下,塞进车里,之后的发展便脱离了控制。 哪怕曾经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对待过我。 我想不明白江沨的行为是羞辱亦或是惩罚,直到被他环住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好像自动退化回十七八岁,或者更小,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做。 江沨的房间和曾经海城那个已经完全不同,少了少年气的篮球足球拳击手套,少了一块能坐在上面对着蛋糕吹蜡烛的圆形长毛地毯,少了装着哈利波特城堡的书架。 他却又说了故事开头那句“你该叫我哥哥”。 这是开始,是结束,还是按下了重启键? 我想圈他的脖子,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把这么多年的想念和愧疚统统倾泻出来,想叫一声哥哥,想说一句对不起。 更想自私地求一份宽容原谅。 哆嗦地伸长胳膊,不顾衣不蔽体的难堪,我张了张嘴,牙牙学语般尝试着吐出堵在嗓子里七年的一句,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江沨慢条斯理地后撤,双手扣住我的两条胳膊放下去,“吓到你了。” 他站起来,仍然穿戴整齐,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我曾经用视线描摹过无数遍的侧脸线条更加锋利。 再往上,暗沉沉的眼睛垂着乜过来,睫毛被顶灯映的柔和温暖,但落在眼下的阴影和眼神一样深,只在我身上一掠而过。 疏离的冷意像水汽一样大团洇开,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攥紧被子,视线仍然不舍得离开他半分。 江沨没再看过来,一两秒后掷下一句“好久不见”,然后转身出门。 我本能地想起身去追,被子落地,露出一身狼狈。 我这算什么呢?—— 来晚了!实在是抱歉 这两周事情比较多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简直快变成周更qwq 冷漠哥哥(大概)上线了 45 门关上时咔哒一声,像是小石头砸在瓷瓶上,那裂纹又细细地扩张了些。 明明房间里只剩我自己,却好像一个演砸了的马戏团小丑站舞台中央。 脚边是被江沨剥下来扔在地上的西装外套和裤子,银灰色,是出场前华丽的幕布,被扯掉后皱巴巴地摊在地上。 空调细微的运转声不断,传到耳朵里仿佛铺天盖地的讽笑,笑我痴心妄想。 既难堪又无措,被灯光照得无处可躲,只能继续干巴巴地站着。 当初离开时说的什么? 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江怀生。 不用假装喜欢你了。 忘了我吧。 …… 一字一句都是短刀,把心扎得千疮百孔不就是为了让江沨忘了我,恨我,把我从他的生活中剜的干干净净。 如今一切是咎由自取,也是如愿以偿,可是心里却破了洞一样空的厉害。 直到这一瞬间,我才开始承认那个被我刻意回避七年的问题的答案。 你哥哥呢? 被我弄丢了。 细密的疼和汹涌的思念藤蔓一般疯狂交缠滋长,我弯腰拾衣服,连同他扔下那句轻飘飘的“好久不见”一起攥在手里。 刚把内裤套上,门又被打开。 江沨换了一身家居服站在门外,黑色t恤和灰色短裤,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散下来搭在前额,还有几绺滴着水。 我动作一顿,看着其中一滴水缓缓划过他脸侧又沿着脖颈下落,随着喉结上下滑动,直直坠进衣服里。 他说:“干什么?” “没……”我连忙移开视线,低头把西装裤翻进去的裤腿拽出来。 江沨仍站在门外,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连最狼狈的样子都已经被看过,我也没必要再故作扭捏。 弯腰抬脚,穿进一条腿后,又听到他提高一点音调问,“你在干什么?” 原来刚刚不是斥我太流连的目光。 “啊?”我揉搓两下腰侧的布料,往上抬了抬:“我,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去学校上课。” 说完听到一声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嗤笑,很轻,很短,但在空旷的屋子里清晰可闻。 我抬起头,江沨正皱着眉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睛看不出任何东西。我又觉得刚刚那声笑是我听错了。 对视几秒,他手一扬,一团白色布料在空中刮过一道弧线,卷着空气里的凉意盖在我头上。 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熟悉的味道劈头而下,瞬间充斥周身。 “穿上,下来吃饭。”他说。 拿下来抖开,是一件白色浴袍。洁净如新,但那股阳光晒过的暖味却昭示着这是江沨穿过的。 我情不自禁把手攥紧了一点,指腹小幅度摩擦着衣领处,想要多沾上一点味道。 “不用,不用,我不饿……就不打扰你了。” 江沨没再说话,抱着胳膊松松地倚在门框上,目光投射过来,像是有实质般把我从头刮到尾,视线坦荡直白。不像我,只敢偷偷瞄他一眼就敛下眼睛,把浴袍小心放在床上。 直到盯着我穿进去另一条裤腿,他才开口,语气平静的不似威胁,而是陈述:“你想让我再给你脱了。” 我一愣,手没抓稳裤腰,裤子唰啦一声坠下去,堆在脚面上。 江沨垂眸扫一眼,曲起食指,指节在门框上敲一下:“快点穿上,下来吃饭。”说完转身出去,拖鞋和木地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终于有机会一把抓起那件浴袍,把头埋进去,大口呼吸着我曾经最熟悉的他身上的味道。 床边摆着一双软底亚麻布拖鞋,浅咖色,不似整个房间的冷色调,看尺寸应该也是江沨的。我犹豫几秒,裹上浴袍光着脚,跟在他身后下楼。 春城四面环山,我实在不知道江沨是怎么在凌晨弄来两碗海鲜粥。 升腾的热气驱散了些许冷意和疏离,他低着头用瓷勺搅粥,从腕骨到指节的线条修长而锋利,缓缓地来回转着,偶尔瓷器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像极了曾经的日子。 一片氤氲里,对面的人穿一身黑,书包斜挎,背对着漫天高远又热烈的火烧云踏进家门,拉开椅子坐下,毫不在意我炽热的目光,垂眸搅着面前的粥。 有时候我叫一声哥,江沨就会抬头望过来,背后落地窗外的夕阳把他的轮廓勾描上细细的淡金色。 他也不问我干什么,只说一句吃饭又低下头。 “咚”一声,是瓷勺重重磕在碗沿的声音。隔着一张餐桌,对面的人微皱着眉望过来,“吃饭。”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江沨每一句话都像是卡著录音机的节点,精准地按下去,时间就像磁带一样哗啦啦的倒退回曾经相同的情景。 恍惚间分不清这是哪里,我不甚清明地叫了一声:“哥。” 声带大概没有震动,含含糊糊的只有气音吐了出来,随着热气一起飘散。 没人听见。 眼看江沨已经喝完,我囫囵吞两口已经凉透粥和着满嗓子酸涩一同咽下,赶在他起身前挤出一句:“你怎么会来春城?” “工作。” “哦,哦……”我捏紧手里的瓷勺,无意识地一圈圈搅动,“刚来不久吗?” “嗯。”江沨沉默片刻,才短促的回应一声,更像是一个不愿多言的终止符敲在空气里。 我装作没听明白,继续问:“那……在这里待多久?” “吃饭。”他说。 “哦,哦,好的。” 仓皇地收回目光,我捧着碗把脸埋进去大口吞咽。胃空了一整天,猛地大量进食,胃壁绞缠在一起不住痉挛,好像连着五脏六腑都一同被攥紧,挤出一滩冷水从脑门上沁出来。 喝完之后我放下空碗,瓷勺柄死死抵在掌心里,压住胃里的一阵汹涌翻腾,故作轻快地开口:“那我就先回去了,要是,要是……” 要是什么?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再联系? 我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这句话,离开学校几年,也逐渐明白了有些话是属于成年人心照不宣的客套寒暄。 改天见。 下次聊。 再联系。 …… 这些话说完一转头,没人会当真。 可是不说,就真的断了联系。 我隐约能感觉到江沨冷漠态度之下对我的怨怼,当初那些剜心刺骨的话又何尝不是扎在他身上,任谁全心付出最后落得那样潦草的下场能不记恨。 我一咬牙,“要是有事可以再联系,我来这里挺久了,都……还挺熟悉的。” 说罢不敢看他的反应,生怕被回绝。起身时忘了还攥着瓷勺,手抵在桌子上一用力,细勺柄啪嗒一声断开,尖锐的横切面扎进掌心里。 我手一松,勺子和盛了满手的血一同掉在月白色的大理石桌面上,仿若落在雪上,晕开一朵朵妖冶梅花。 直到江沨扣住我的手腕去水池冲洗时,我才回过神来。 扣在手腕上的手攥的很用力,甚至觉得手腕的疼超过了手心里的伤口。我机械地转动一下脖子,看着近在咫尺他的侧脸,冰凉的水不断地从掌心淌过,激起一阵恍然。 以前手指被花瓶割破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给我洗伤口的。 “是么。”他的声音被水洗过一样冷。 我才意识到刚刚不小心脱口而出了心里的想法,蜷起手指,从水流下抽出来,“没有,我也记不清了。” “嗯。” 江沨关上水龙头,从洗手台的抽屉里翻出一枚创可贴递过来,看我愣着没接,径直放在我垂在水池边摊开的掌心里,转身就要出去。 行动比意识更快地拽住他的t恤下摆。 裂纹难以修复,时光不能重来。 与其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瓶倒不如抬手打碎,踩着满地碎片离他更近一点,做一场血肉淋漓的梦。 只求今朝欢愉。 江沨侧过半张脸,似乎是想问我干什么,不等他开口我就踮脚凑过去,迅速地把嘴唇撞在一起。 吐息之间尽是海鲜的味道,像是回到海城那些躲在在窗户后面,吹着冷风,嘴唇贴着嘴唇取暖的日子。 他站在原地没动,既没有挣开我也没有转过身。 我把无声当做默许,绕到前面双手环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自己融进他骨肉里。 当初离开的时候我想,能拥有江沨的十年已经够长了。 可都说本性难移,我对他的渴求贪念如同附骨之疽,永远得不到满足。 那再多一天可以吗? 只要今天缠绵在一起,融化在一起,死在一起,明天再活过来就各不相干了。 我抬头,目光徘徊在和我如出一辙的下半张脸上,即使相隔七年空白,根植于相同基因的血液却仍在奔涌。 这一认知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把手肘贴在他颈侧,感受着皮肉之下的脉搏跳动。 这是我的哥哥,我在心里想。 江沨还是没有动作,眼睛垂下来,不带任何感情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无足轻重的商品。 我交叠在他颈后的手指绞缠在一起,生怕他离开我的桎梏。尽力忽略掉冷淡的眼神,勾出一个讨好的笑乞求他:“能不能抱抱我。” 江沨睫毛一颤,眼睛眯起来,双手抬起箍住我的腰侧,把我往后推了推。 “不是要走了吗?” 早在多年前,我就练就出一身能感受出江沨语气动作中对我容忍度的本领,尽管他这么说着,却仍然在默许的范围内。 羞耻感从脚底迅速向上攀爬,很快把脸蒸的发烫,我吞咽一下,垫高脚攀上他的肩,嘴唇轻轻蹭在一起摩擦。 “今天不走了。” 江沨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嗓音低沉,含着沙一样哑,重复一边我的话,“今天不走了。” “嗯。” 我无暇去听他话里的意味,趁他嘴巴张开不由分说地堵上去。 这是一个单方面的吻,他一动不动,任凭我不得章法地到处舔咬,目光始终带着审视一般垂下来,像是个旁观者,而不是接吻这一行为中的一员。 梦怎么能停在这里? 我衔着他的下唇用牙齿研磨,一只手悄悄滑落,沿着t恤下摆钻进去,游走在腹肌上,掌根贴上左边第三块。 倏地,腰侧的手向里收紧,像是要把我拦腰掐断。 “江晚。” 我一怔,才后知后觉到是江沨在叫我的名字,语气喑哑,隐含着警告。 我下意识想接上一句“哥”时,电子铃声猛地响起来。 江沨和我挨得很近,不知不觉间几乎贴在一起,我的大腿根儿感受到一阵颤动,是他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他掏出来,看到页面后,拨弄手机侧面静音键的手指一顿,又按下接通放在耳边。 “江爸爸——” 小女孩清脆的童声越过手机听筒传出来。 霎时间,我像是被丢进初冬结了层薄冰的湖水中,身体直直地下沉,头顶上破碎的冰凌砸下来,穿透身体把我钉死在湖底。 我竟然忘了今天江沨到学校门口是去接孩子的。 “嗯?”他眉头舒展,眼尾不明显地弯起,“几点了,怎么还不睡?” “我看动画片了,马上就睡啦!你明天还会来接我吗?” “会。” “耶!”小女孩的声音瞬间雀跃起来,“还是你最好了,我今天就在日记里写了你。” 这一瞬间我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七年的时光已经滚滚而过,梧桐变成香樟,阳光晒过的暖味被沉香替代,我一个人的哥哥已为人父,正含笑跟女儿聊着我不懂的动画片。 原来时间飞逝是有痕迹的,深如罅隙。只是我下意识地忽略,任凭世界不断地向前走,兀自抱着过去的丁点回忆,好像不撒手就能扯停时间一样。 原来我以为江沨每一句话都带着过去的影子只是错觉,其实是我陷在名为过往的磁带循环中跳不出来。 原来我连多一天的时间都不能再拥有。 失神片刻,我松开手缓缓后退,不想惊动这一隅父女温情。 江沨说完最后一句晚安,随手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 我瞥过去,通话页面还未退出,背景是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是我下午放学时送到他手上的江玥。 江沨抬手钳住我的后颈,像是对待不听话的猫一样把颈肉捏起来揉了揉。 “跑什么?”他倾身压过来,嘴角带着还未平下去的淡笑凑近,“不是说今天不走了?”—— (应该不是剧透吧……反正大家一定能看出来不是哥哥的小孩子啦~ 最近公司项目比较多我又是新人需要一直跟着学 实在不能保证更新频率 会尽力的…真的谢谢又对不起大家 愧疚地说晚安! 46 这是重逢之后我见到江沨露出的第一个笑。 不是从喉咙里挤出的那种无所谓的嗤音,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笑。唇角上扬沁着暖意,锋利的唇线也被牵动出柔和弧度,酒窝隐约可见。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我又不合时宜地跑神了,许多细枝末节如同潮汛翻腾,不管不顾地涌上来。 他的嘴巴看似很硬朗亲上去却是软的,舌尖很容易就能舔开唇缝,然后敞着任由我四处试探,搂在背后的手和舌头频率一致,一下一下安抚,带着笑意说“慢点,慢点。” 可现在这笑不是给我的,也不是我带给他的。 捏在颈后的手指又加大力度揉了揉,似乎是在催促我回答。 鼻间除了我身上这件浴袍上的暖味,还掺杂着江沨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即使他褪掉西装也仍旧存在,应该是长久地喷在手腕处,某种高端且符合他身份的男士香水。 我想后撤,把交缠的吐息错开,却囿在他的臂弯里动弹不得。 厕所的灯全被打开,瓦数不同,冷暖不一,错落有致地洒下来,方正透亮的镜子诚实地映出我们严丝合缝相贴的上半身,还有我滑稽怪异的后仰动作。 “我……还要回去喂狗。”我放缓呼吸,为了增强可信度又补充:“我养了一只狗,还很小,不能不给它吃饭,还要带出去遛,所以……” 其实早上去学校上课之前我已经给奶狗放足了满满一盆口粮,它还小,吃得不多,也不喜欢动弹。 每次牵出去还没走出单元门就要挣开绳子,蹬着小短腿爬回教师公寓,每天大部分时间是窝在厕所门口的地毯上睡觉。 或许是因为我给它起名叫kitty的缘故,无论是作息还是喜好,它都更像是一只猫。 不知道我曾经在海城养过的那只猫怎么样了,猫的寿命短暂,如果还在的话应该也已经行至中年,当初捡到它时还只有手掌大小,直到走之前我连名字都没有给它取。 意识到又不由自主陷入过去的回忆,我咬了咬下唇清醒过来,“……所以我就先走了。” 江沨嘴角的笑意逐渐浅淡下去,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考量我话里的真假。 僵持片刻,他“哦”一声松开手。 我如释重负,忽略心底泛起一丝一缕的失落后退。客套话也无须再多说一遍,更何况在此刻这样勾/引未遂的状态下,说什么都像罪状。 熟稔地重新挂上笑,我对他一颔首,转身出去。地砖上溅着几滴水,踩在脚心里凉的钻心。身后的目光似有实质,炙烤着后背,我挺直腰,一步一步踏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 穿过餐厅上楼梯时,眼睛被什么晃了一下。扭头看过去,挑高的客厅一角赫然伫着一架三角钢琴,被背后落地窗外路过的车灯照亮,光像流水一样沿着钢琴外壳淌泄,车灯一晃而过,钢琴又重新隐匿在黑暗里。 下午被拖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这架琴。 我环顾四周,生出些许理不清的思绪来。这里和海城那个家实在有些太过相似,也或许又是我先入为主的错觉,仍然不自觉地寻找过去的影子。 “在看什么?” “没有。” 身后突然传来江沨的声音,他走过来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我下意识转身,却忘记已经上了一阶楼梯,脚猛地踏空,身体失去平衡,倒下去前又被稳稳接住,放回楼梯上。 “谢谢,谢谢。”我嚅嗫着,握紧楼梯扶手,暗自庆幸楼梯转角的灯没开,否则脸上的红晕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难以抑制地悉心感受扶在腰侧的手。 隔着浴袍,凉的,有力的。 江沨又长高了,我站在高一阶的楼梯上才堪堪和他平视,明知道该转身上楼换衣服,却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你还在弹钢琴啊?”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入目一片漆黑,“很久没弹了。” 腰上的手撤离,随后咔哒一声,他按开墙上的开关,明晃晃的灯光倾泻而下,顺着光滑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一路淌到钢琴脚下。 “要听吗?” “什么?”察觉到他的眼神偏移至脸颊,应该是注意到了我脸上的热意,我提起手背贴了贴,欲盖弥彰道:“有点儿热。” 江沨闻言不明显地提了提嘴角,接着话题说:“钢琴,要听吗?” “什……”以为是听错了,可是离得这么近怎么会听错?我把手放下,指甲掐进掌心竭力维持着平静:“可以吗?” “如果你不着急回去喂狗。” “……不是太急。” 他走过去坐在钢琴前,掀开琴盖,手臂一抬一落,音符便行云流水地滑出来。 客厅的灯没打开,仅依着过道映过去微茫的光,影影绰绰看不明晰,我却能想象到他的脊背挺直如峰,那双骨骼分明又漂亮的手在琴键上徘徊跳跃。 前奏有些熟悉,但在脑海里搜寻许久未果,我不自觉走进了些,站在他侧身后屏息聆听。 曲子柔和的仿若月光,透过落地窗望出去,这片区域虽然正处城中心,但周围几乎都是别墅和矮层洋楼,能露出大片完整的天空。 夜幕辽远,有星星闪烁,也有飞机航行灯一眨而过,唯独没有月亮。 我对钢琴曲的了解实在是贫瘠。 过去总是听江沨常在节日里弹的一些喜庆欢快曲子,后来跟着夏炎在乡下教书那段日子,镇上小学也有像他一样来支教的音乐老师,我们偶尔会跟着学一些基础指法,在旧琴键上叮叮咣咣地按。夏炎总是笑我没有艺术细胞。 “陆周瑜还说我是个艺术家。”有一次我正在想其他事,不小心脱口而出。 夏炎手下杂乱无章的音符突然停滞。 我回过神,“对不起,我……” “咣”一声,他五指全部按在高音区,又游移到中部,大费周章地弹了一首小星星。 “好听吗?” 我点点头,有些问题在嘴边滚了滚又吞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江沨停下似是休息,双手还搁在琴键上,仰起头望出去。 这是什么曲子?我想走近问他,最好还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同望向窗外。最终,问题咽下去,我怔楞地对着他的背影挪动脚步,把淡淡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片刻后,音节又重新泻出来。 now we are tall, and christmas trees are small, 现在我们长高了,圣诞树却变矮了, and you don''t ask the time of day. 你不再提及过去的那段时光, but you and i, our love will never die, 但你我之间的爱情却从未消逝, but guess we''ll crye first of may. 我想到了五月初,我们还是会哭泣。 …… 直到我发现能跟着旋律唱出词来,才恍然他在弹《first of may》的钢琴版。 怎么会是这首曲子? 这首原曲带着颗粒分明的质感,被琴弦揉擦后呈出一种类似哑光的温润,像是海岸边被浪花不断冲涤的石头。 难怪一开始听不出来。 一曲结束,他侧过半张脸问,“好听吗?” 声音仿佛也经过琴弦这种神奇介质传出来,柔和又浑厚。 “好听,”我点点头,又走近两步轻声问:“你怎么会弹这首?” “听出来了?” “一开始没有,”我实话实说,“我不太懂这些,但是很好听的,谢谢你。” “谢什么。” “没什么,我很喜欢这首歌,所以谢谢你。” “是么。”他仍然面朝着我,手指却又跃动起来,按出一串曲子的尾音,然后双手交叠在空中压了压,发出指关节里气泡嘭嘭破裂的声音。 “嗯,谢谢。”我说。 语毕又是一阵沉默,连余音都凝住。昏暗的灯光下四目相接,我竟有勇气久久地直视过去。 我偶尔也会想江沨这些年的种种可能,顺利毕业,工作,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他已经成家,只是怎么也描绘不出那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在我记忆中始终停驻在二十岁的少年时期。 重逢半天时间,相互说着好久不见,但谁也没有提起“好久”的那七年。我徘徊着,试探着,想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从少年成长至青年的漫长时光。 直到此刻,脑海中空白的画面就像残缺的拼图一样,被眼前的人一片片填补上。事业有成,锋芒敛去,一贯的沉稳,和不再轻易外露的温柔。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啊。”他说,语调轻快。 落地窗外又经过一辆汽车,久久地停在那儿,车灯晃进来,像是给屋子里覆上一层莹亮的积雪。 落在钢琴上,地板上,江沨的肩膀上。 好久之前的一个元旦,海城难得下过一场小雪,雪粒窸窣。我问以后可不可以一起去看一场大雪,当时他也是这么笑笑,说:“好啊。”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局促地点头应着,心脏像是被紧猛地攥了一下再松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可抑制的酸涩起来。 空气里的灰尘被光映照的如同雪花翻涌滚动,灯一灭又归于平寂。 “你呢?”他问。 “我也挺好的。” 江沨点点头,话锋一转:“想学吗?” “什么?” “钢琴,不是喜欢这首吗?” 我被这个始料未及的问题打的措手不及,机械地发出一声疑问:“啊?” 他曲起的指节在低音区琴键上敲了一下,“过来。” “我不会……” 他打断我:“过来。” 我只好走近,站在钢琴凳一侧再次解释:“我真的不会。” 话刚说完,被毫无防备地扯住手腕,踉跄着跌进一个怀抱。 不知道江沨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仿佛蓄谋已久,双手精准地钳住我的腋下,竟然轻松地把我提起来,又坐回钢琴凳。 我被迫分开双腿跨坐在他腿上,双手为了维持平衡反手“咣当”一声按上琴键,随后冰凉的手心顺着小臂滑过,如同蛇信子舔舐皮肤,最终覆盖在我手背上,手指灵活地插进指缝,紧紧锁住。 “你干什……” 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他堵住了嘴巴。 顷刻间脑子一片混沌,仿佛岩浆崩塌,把理智吞噬地不剩分毫。 我拱起后背想躲却抵在琴键上,硌得脊骨生疼,胸膛向前顶又撞上另一副胸膛,双臂犹如荆棘缠绕至指尖。已经无处可逃,只好全盘接收江沨由浅到深的吻。 这个吻很凶,齿尖抵在下唇,舌头如同刺刀出鞘一般长驱直入,我喉咙一紧,越发不敢轻易动弹。 江沨好像不满意我的呆滞,刀刃一样冰凉的舌尖搔刮过上颚又和我抵在一起摩挲,胸膛相贴共振,十指挟住我的指头在琴键上敲击,断断续续的不成旋律。 空气逐渐稀薄,我不着边际地想如果是这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等我完全放弃挣扎时,全身的禁锢才缓缓撤离。倒是我浑身发软,只能靠在他肩头大口喘息。一边的耳朵刚好压在他颈侧的脉搏上,扑通扑通,犹如天崩地裂。 待呼吸平复,我勉强撑起身子,在周遭单薄的灯光里对上他的眼睛,里面丝毫没有情动神色,像湖底一样平静幽深—— 谢谢大家的留言和点赞=3= 晚安! 47 又来了。 这种带着羞辱意味的惩罚,亦或是报复,如同漩涡把我一层层严密地裹住,随着水波载沉载浮,由不得自己。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却从中获得了隐秘的欢愉。 可本该跟我一同沉沦的人却抽身在岸边,冷冷地旁观着,也或许不屑一顾。 钢琴声重新在身后响起,江沨双臂空落落地越过我游走在琴键上,目光也随之滑开。 交叠的身体之间好像凭空生出了一道透明玻璃,亲吻和拥抱过后,又重新泾渭分明起来。 “你如果觉得还不够的话……” 我双手穿过玻璃,按在他大臂上踉跄着站起来,面对面挤在钢琴和琴凳之间的夹缝里。 浴袍本就松垮,随着动作滑落到手弯,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一只手就要去解系在腰间的带子,手下蓬勃的肌肉鼓胀一下,手腕被牢牢握住。 江沨眯起眼睛,敛去眼睛里的光,自下而上地看过来,“你觉得我在报复你?” “不是吗?” 他的目光从我的眼睛移开,顺着敞开的浴袍下落,极快地扫视一圈之后又说:“那就是吧。” 重回卧室,江沨微扬起下颌朝着卧室里的洗手间示意:“先去洗。” 门一关上,我脱力般后靠在冰凉的瓷砖上,盯着面前镜子里的自己。衣冠不整,狼狈至极,胸膛泛着大片的红,似是目光留下的轨迹。 直到浑身像是解冻般缓过劲儿来,才挪到洗手台前,尝试着用手指扣掉眼睛里的黑色美瞳。 指腹几次戳到眼睛,终于把两边的都拿出来,其中一个不小心被撕成两半,我抽了张卫生纸把它们包好扔进垃圾桶。 眼睛酸涩疲乏,红血丝顺着瞳孔细细蔓延开,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戴过了。 开学前教导主任在教师会议上反复提过很多次,为人师表,行为举止、穿着打扮都要规范,不要搞独特,然后意有所指地瞥过来。 他对我这个关系户似乎格外怨怼,我也无意与他多做解释,早上去学校前把眼睛遮了起来。 我从来不在意别人对我蓝色眼睛的各种议论,出国后更是鲜少有人注意到这个,仅有的几次也是被赞美。 但我还是习惯性地随身携带一幅黑色美瞳,就像曾经只能透过蓝色眼睛和妈妈相遇一样。 有时候想江沨想的狠了,或是半夜从梦里哭着醒过来时,摸出来带上,然后长久地对着镜子看。 常常望着望着,眼前就模糊一片。 我们各自分开成长,从对方的生活中剥离,究竟还能长成相似的模样吗。 我的人生好像就在不断的失去,以及不断地寻找过去的影子中,周而复始地循环着。 掬了把水泼到脸上,我不再看镜子,径直走去洗澡,连沐浴露也是他身上的沉香味,满室氤氲里都浮动着这种陌生又逐渐熟悉的味道。 涂满全身后,我犹豫着向身后探过去。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身体依然难以敞开。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自始至终我所有欲/望的源头都是江沨。离开他之后就像一汪活水离开水渠,很快便干涸枯槁。 草草揉弄几下,我重新打开喷头,冲干净泡沫之后披上浴袍推门出去。 洗手间门口摆放着一双浅咖色的软底拖鞋,尺寸却不像之前床边那双大。我抬头环视发现江沨并不在房间里,又垂眸盯着这双拖鞋,怔楞几秒才穿上。 拖鞋底和木地板摩擦在一起,发出令人踏实的闷响。 我徘徊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找他,正犹豫着,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瞬间,我又发生了错乱,门把手的旋转仿佛倒拨了时针分针,咯哒咯哒,那么门外应该是江沨湿着头发,指尖坠着一个蛋糕盒,浑身沾染满风尘仆仆的雨味烟味,而不是这冷静的沉香。 “哥。”我叫他。 门彻底被打开,甚至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将将合上之前被一只大手卡住门框重新打开。 我杵在原地,有些拿不准刚刚那一声究竟是来自过去,还是真的脱口而出了。小腿肚突然抽动一下,我连忙后退,移开堵在门口的身体,犹豫着说:“我洗好了。” “嗯。”江沨低头看一眼我穿着拖鞋的脚,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抬手把手上的一叠衣服递过来,示意我接过去。 “你不是……” “欠着吧。”他的声音很低,有点类似曾经抽过烟后带着颗粒感的沙哑,我小幅度地抽了抽鼻子却没闻到烟味。 “那我……” “现在凌晨两点,已经没有车了,我也不会开车送你。” 他又抬了抬手里的衣服,是一套和拖鞋相同暖色调的睡衣,不由分说地递到我手上,“早点睡。” “谢谢。”我低头接过,盯着地板上两双脚尖相对的同款拖鞋小声说。 “江晚。” “嗯?”一抬头,眼神交错,江沨沉沉的黑色瞳仁里映出一抹湛蓝色。 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在我脑门上按了一下,转身出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闹钟闷闷地响了不知道多少遍,却只唤醒了一小部分意识,身体怎么也清醒不过来。直到梦到江沨来叫我起床才猛然惊醒。 手机裹在地上的西装裤里仍在微弱地震动,我伸手捞起来发现闹钟已经停了,是夏炎打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按下接通就自动挂断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斜斜地横在床铺上,空气中的细小微尘如同金箔在那道光上跃动。 一看时间,竟然比往常起床时间晚了一个小时。其实也才刚过六点,只是我睡眠一直不好,常年养成的生物钟睡到五点已经是极限。 我起身收拾好床铺,又捡起昨夜散落一地的西装,犹豫着要不要重新穿上。今天还要去学校,无论如何是不能穿着这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去的,而且美瞳还被撕扯坏了,只能先回教师公寓一趟。 站在镜子前洗漱的时候,恍然间想起昨晚江沨站在门外突然叫我,当时镜子里这双蓝眼睛也是这么明明白白地映在他眼底。 他好像确实不太喜欢我戴黑色美瞳,从很久以前就是。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起来跟他很像吗? 我重新穿上西装,收拾好房间之后下楼,转过楼梯拐角迎面对上坐在餐桌旁的江沨。 他正低头浏览手机,眉头微蹙,手边放着一杯豆浆,袅袅的热气缠绕在他面庞一侧。 虚虚实实的,好像不小心泄出几分温柔。 我放缓脚步,他却还是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目光在衣服上一滞,:“衣柜里有衣服。” “不用。”我下意识地回绝。 “那下来吃早饭。” 我走过去和江沨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借由仰头喝豆浆的姿势默默凝视他许久。 他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回复消息,之后又切回新闻页面,一手滑动,一手捏起吐司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浑然不在意我的目光。 装在裤子口袋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在异常安静的餐厅里显得突兀。还是夏炎,他一早上打来四个电话,犹豫几秒我按下接通放在耳边。 “祖宗,可算接电话了,还活着吗?” “嗯。”我瞄一眼江沨,连按几下降音键,侧过身把手机贴近耳朵,“不小心睡过头了没有听见。” “你还能睡过头?没有偷偷吃药吧?” “没……昨天睡太晚了。” 他哦一声,尾音拖曳的很长,然后又突然问:“在哪儿睡的?” “我……” 还没说完被他揶揄着打断:“我就在你家门口哦。” 我一愣:“你回来了?展览顺利吗?” “先不说我的问题,你人呢?” “钥匙在门口地毯下面,你先进去吧。” 我听到手机那边转动门把手的声音,门开之后又传来几声奶声奶气的狗叫。 “嚯,”夏炎惊叹一声:“这狗已经长这么大了。” “冰箱里应该有吃的,你找找,我晚点就回去。” 挂掉电话,江沨正准备起身,我连忙端起豆浆一口气喝完,把餐桌上的空盘子摞在一起。 “放着就行了,有阿姨来收。”他说,眼睛却停留在我向上翻起的手腕上。 我连忙收回手说好。 江沨敛下目光,拎起搭在椅子背上的西服外套,“走吧。” “哦,好。” 一前一后走出院子,他绕过车身停在驾驶室门口,又示意我上车。 “不用了,我出门打车就行,已经够麻烦你了。” “顺路。” “我不去学校,先回家一趟。” “家里不是有人么,”他看着我的眼睛,眉头好像被晨光晃得皱起来,问:“还要回去喂狗?” “不是,我得回去换衣服,还要带新的美瞳。” 小区主干道上的香樟树叶沙沙地响,清晨的植物带着一股青涩的甜味,其中还夹杂几分沁人花香。 几秒种后,他拉开车门,“没有门卡出不去,上车。” 车子发动之后江沨降下两侧的车窗,把车外的声音和味道都放进来,晨风带着潮湿的凉意,即使裹着西服也不觉得热。 我瞥了一眼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腕,还不到七点。 这台车内没有任何装饰,连常见的平安符都没有挂,也没有座椅套,简单的像是店里试驾的新车。 但是亚光黑的中控台下侧却贴着一枚小小的粉色兔子贴纸,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应该是小女孩贴上的,我突然想到记忆中有过一个总喜欢穿着小兔子睡衣的女孩,会亲切地叫我“晚晚”。 我重新偏过头问:“江浔还好吗?” “在读研。” “挺好的,那……” “你住哪?”江沨转动一下方向盘,打断我的话。 “离学校不远,东风路上的教师公寓,你把我放到学校门口就行了。” 他点点头,一踩油门轰鸣着开上高架桥。清晨的桥上还未拥堵,钢铁森林不断地后掠过去,车速很快却很稳,风哗啦啦地刮进来填补了车内无言的空白。 不过十分钟,车稳稳地停在教师公寓门口,江沨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上下敲了敲,不经意地问道:“一直在这儿住?” “刚搬来不久。” 他“嗯”一声,按下车门解锁的按钮。 “谢谢。”我解开安全带直视他的眼睛道谢,“耽误你不少时间吧,我先走了,你开车小心。” 推开车门下车,我强忍着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听到身后引擎重启的声音。 走出几步,正对小区的单元门里窜出来一只肥硕的身影。 是我养的的狗,kitty,六个月的阿拉斯加。 它身体还未抽条,像一团毛茸茸的雪球一样朝我滚过来。我蹲下身,张开胳膊接住它。 下巴被舌头湿漉漉地舔过,我别开头捧住它的前爪,一下一下地抚摸它不断向前凑的头,“好了,好了,怎么这么兴奋。” “这么胖了你还不让它减肥?又不是姑娘,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夏炎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过来。 “它不爱动,你怎么把它带出来的?” 我起身对上夏炎,他之前一直扎在脑后的半长头发竟然剪短了,还染成亮眼的金褐色,穿着一如既往的白t恤,脚踩一双人字拖,手里的牵引绳一晃一晃。 “你不能总惯着它,哪有狗不用遛弯的?”他眨眨眼,目光落在我身后,偏头凑过来在耳边低声说:“我跟它说出门有好戏看呀。” “什么?” 我还没听明白,他已经越过我朝前走出两步,恢复往常的音调说道:“你好,我是小晚的哥哥,谢谢你送他回来。”—— 嚯 48 江沨穿着整套一丝不苟的烟灰色西装,骨骼分明的手腕从袖口露出来,握上夏炎向前伸的手。 “你好。”他说,眼神越过夏炎直视过来,沉沉地看我一眼,“不客气。” 握完手略一颔首就转过身,动作毫不拖沓,仿佛完全没有在意夏炎的话,而是像他说的只是顺路把我送回来。 “等……”我不自觉地跟上一步,想攥住他的衣角解释,以前抱在一起的时候说过我只有你一个哥哥并不是玩笑话。 可连叫他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称呼,一声“哥”仿佛有千斤重,用尽全身力气也只堪堪涌到喉咙,一瞬间的怯懦又坠到脚底了。 江沨已经走回车旁,拉开车门之前,我脚边的kitty突然冲了上去,扒住他的裤腿往上爬,还伸出舌头在考究的西装裤上留下几道水痕。 “kitty!回来!”我连忙拔腿跑过去,托着前胸把狗抱起来,“对不起,它平时很怕生,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低头一瞥,江沨的裤脚上沾着几个狗爪印,大腿前侧还横亘几条被洇湿的褶皱。kitty被困在手里仍然不断向前探头伸舌头,哈着气想要靠近江沨。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把狗放下从口袋里掏出同样皱巴的一块手帕递过去,“你要不要擦一擦?” 江沨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一眼裤子,伸手接过来随意在裤子上蹭了几下,“没事。”然后敞开手接住又跃上来的狗,摸了摸它的头问道:“这就是你养的狗?” “嗯,叫kitty。”我说,手情不自禁握成拳,有些希冀他能问问为什么叫这个,或是想起点什么。 “kitty。”他重复一遍,又像是在低声唤狗。kitty听到名字又兴奋起来,故态复萌地踩上他锃亮皮鞋向上攀爬。 “好了,好了。”他一手游刃有余地按住狗头,弯下腰抚摸它的背毛,趁狗不注意双手一提把它从身上剥落,放回地上。 西装裤已经不能看,沾满了零碎的狗毛和大片口水。我捏了捏自己同样狼狈的裤边,提议道:“我家里有粘毛器,要不……你这样去上班也不太好吧。” “不用。”他说。 “啊,好。”我机械地抬起手腕又想起没有带手表,悻悻地放下,“不早了,我一会还要上课,不耽误你时间了。” 低头拍拍kitty,“走了。” 狗看起来十分不舍,屁股一沉稳稳坐在地上,对着江沨吐舌头,前爪不死心地一点点蹭到他脚边,搭上鞋尖。 我抓住它脖子里的项圈后退,才觉得夏炎说得对,这只狗确实有点太胖了。正费力时,手边递过来一串牵引绳。 夏炎一直在后面旁观,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他弯腰辅助我按着狗头重新带上绳子,手上一扯,“走了,别忘了你是条公狗好吗宝贝?” 语毕一抬眼,好似刚刚发现江沨裤子的惨状,“对不起啊兄弟,这狗被小晚惯坏了,要不你上楼去换件衣服?” 我正想说不用,江沨挪动脚步站在我身侧,一手搭上肩膀。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侧身凑近,肩膀挨在一起,他身上的沉香味混着夏天特有的植物清香,好像也没那么疏远冷淡。 可那点重量又随即消失,手掌拿下来伸开,一片香樟叶躺在掌心里。 “谢谢。”我站直身体。 “可以。”他说,是在回复夏炎的问题。 “那走吧。”夏炎手里拉着牵引绳,率先转头走进小区,径直走到单元楼门口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 “我要去买早饭,你们吃了吗?” “吃过了。”我说。 “那你们先上去吧,”他一扯牵引绳弯腰对kitty说:“走了,去吃早饭。” 狗屁股又摊在地上不动了。夏炎脚尖轻踢他,“胖死你吧,赶紧起来,跟你爸爸再见。” kitty呜咽一声,被夏炎牵着一步三回头,连拉带拖走出小区。 “它很喜欢你。”我说。 江沨闻言勾了一下嘴角,头朝黑漆漆的单元门洞里扬了扬问道:“在几楼?” “七楼,有点高,没有电梯可能有点累。” 这座小区有点年头,挤在栉次鳞比的高楼之间,像是一块旧补丁缝补在城市中央。小区不大,也没有绿化,除了学校的单身老师之外更多的都是租给了到春城打工的外地人。 当初分宿舍的时候夏炎跟我一起来看过,他对周遭的环境十分不满意,边爬楼边喘着说:“别住这儿了,哥给你找个别的地方成不成?” “不用,挺好的这里。”不管是读书还是工作,他都帮过我太多,我实在不想再麻烦他。 江沨走在我前面,一步两个台阶。到三楼时我跺了几下脚才想起声控灯好像坏了还没有人来修。 “三楼四楼没有灯,你小心一点,一层有十个台阶。” 他“嗯”一声,脚步不停,踏上两节楼梯之后脚下突然亮起来。江沨打开手机手电筒,却没有照在身前,而是拿在手里照亮脚下。 我踏着他照亮的台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内心又不可抑止的窘迫起来。 冷白光打在水泥灰地面上,每一阶台阶上都贴满牛皮癣一般层层叠叠的小广告,通下水道、开锁,甚至流产堕胎、一夜情。艳俗的粉色黄色被他依次踏过,高级定制的牛筋鞋底和地面摩擦,在逼仄阴暗的楼道里发出回响。 这实在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总算爬到七楼,一层楼有三户,我住在左边,褐绿色的铁门上也见缝插针地挤满小广告。跺亮声控灯,我掏出钥匙飞速地插进去拧开,里面是一道红褐色木门,锁坏了,只是半掩着。 老式楼的设计十分不合理,门框矮,也或许是江沨太高,进门时还要低下头。 所幸屋子里还算整洁,房间一览无余,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床边是一块巨大的地毯,上面散落着几个抱枕和狗的玩具,窗户下摆放着白色的木质书桌书架,空荡荡地散落着几本班主任管理类的书籍。 印着卡通图案的日记本在桌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江沨站在门口礼貌地没有多看,垂眸看向鞋柜问我:“需要脱鞋吗?” 门口的地毯上横着一双明显尺寸偏大的拖鞋,一只还倒扣在地上,是夏炎的。我弯腰拾起收进鞋柜,想了想说:“不用,直接进来吧。” 我把唯一一张椅子拉出来,顺手把桌面上的日记本收进书架,招呼江沨坐下,“我的西装你可能穿不上,你介意穿运动服吗?” “不介意。”他说。 “那你先坐,喝点水。”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拉开拉环放在书桌上。从衣柜里翻找出之前网购买大的运动装,拿在手里悄悄闻了闻,没有放久的霉味,还是带着洗衣粉的清香。 江沨接过去双手抖开上衣,似乎是在颈标上凝视一两秒,问我:“这是你的吗?” “是。”我以为他是嫌弃穿过,慌忙解释:“买大了,我没有穿过,是新的。” 屋子实在是太小了,他稍一点头站起来,我甚至觉得天花板都矮了几公分,手脚变得无处安放。 他却面色自若地抬手解开西装纽扣,唰啦一声褪掉外套。 “那你先换,我,我去洗洗脸。”我逃窜似的从衣柜里抓出另一套衣服钻进卫生间。 再出来时,江沨已经换好衣服,正站在书桌前面对着窗户。窗玻璃上的福字剪纸是上一任住户留下的,风吹雨淋的洗礼之下已经褪成暗黄色。 窗户外正对小区旁的一条小吃街,一到晚上就吵得厉害,多是周围的租户和附近的民工聚集在一起。劳作一天,仿佛只有在沸反盈天的一隅里才能勉强融入这座城市。 酒瓶碰撞、划拳高呼、嚎啕或痛骂,组成了这座城市只有晚上才现身的疤瘌。 天一亮,那些经年累月堆砌的黑色油污和垃圾就无处藏身,太阳毒的话仿佛能把污垢蒸腾成气体一样四处飘散,所幸住在七楼闻不到。 江沨听到动静转身问我:“几点上课?” 他换下西装,头发可能是套t恤时蹭到了,散落下来两绺,但气势却分毫未减。 “七点半就要到班里。” “走吧。”他抬手看一眼手表,又拿起桌子上换下的衣服。 “衣服留在这儿吧。”我尽量轻描淡写道:“我的也要洗,一起送到洗衣店就行了。” 我以为江沨还会说不用,却没想到他手一顿,又把衣服原样放回桌面,目光在那株桃美人上停留片刻。 “那谢谢了。”他说。 “没事,要不是因为我的狗你也不用换。”说罢我又意识到他不像我,可以穿着随意去上班。想了想我还是问道:“你穿这样没关系吗?对不起,刚刚是我没有想到。” “你要道几次歉?” 江沨语气很淡,但我却莫名觉得这问题带着汹涌的责怪,又下意识回道:“对不起。” 他突然走近,嘴角向上牵扯一下,咬着字问:“对不起什么?” “把你衣服弄脏了。” “不是你弄的。” “耽误了你的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 我咬了咬下唇,难道是因为夏炎的话,因为我又多了个哥哥?这想法刚一冒头就迅速熄灭,这实在太过荒谬,他显然不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了。 敛下眼睫,躲开江沨的审视的目光,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让你不开心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手背上青筋毕现。这反应有些意料之外,我闭上眼向后退,下巴却被钳制住,粗糙的指腹碾过嘴唇刚刚用力咬下的地方。 再睁眼时江沨已经越过我走到门口,对着穿衣镜整理头发。我连忙回神跟上,目光落在镜子里才发觉胡乱拿的一套衣服和他身上的是同一品牌,款式也相似。 一前一后走出单元楼,正是上班时间,不少人匆匆而过,其中几个有些眼熟的面孔对着我打招呼:“江老师,早啊。” 才开学一天,我实在难以把姓名和人脸联系在一起,只好点头挂笑:“早。” 走到小区门口时又有一个年轻女老师过来打招呼:“早啊江老师,要一起去学校吗?” “早,”我回:“我还有点事,你先去吧。” “那学校见。”女老师笑盈盈地挥手,突然眸光一转:“前面那个是你哥哥吗?” 我抬头看向江沨的背影,他似乎是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长腿阔步已经走到车旁。 舌尖顶了顶上颚,“是。”我说。 “看着就像,穿一样的衣服更像了。”女老师继续说道。 “嗯,学校见。”说完我快步跟上江沨,赶在他拉开车门之前开口:“那个……” 他手扶在门把上没有动,似乎是在等我的后话。 “衣服洗好之后我送给你吧。” “好。” “那能不能留个电话,我打给你。” 他闻言抬眼看过来,淡淡道:“不是知道我住在哪吗?” “哦……好的,”我掩下眼底的失落,笑着回:“那洗好我给你送过去。” 小区门口这条路本来就不宽阔,又被无数废弃的自行车占去大半的道,江沨车后面又停了一辆车,正在不耐地按着喇叭,一声比一声尖锐。 “还是之前的。” “什么?” “手机号还是之前的,”他重复一遍,伸手拉开车门,声音轻的像是叹息,“已经忘了吧?” “记得。” 江沨看起来有些意外地转过头。 “我全部都没有忘,”我说,“哥。”—— 我实在太能拖延了,决定以后还是逼自己一把隔天更 如果做不到一次胖一斤! 祝大家端午快乐安康~ 49 “江老师穿运动服看起来好年轻啊。” “什么话,明明昨天穿西装也很年轻好吗?” 刚一进办公室就有老师笑着看过来打趣。 这间办公室是一年级班主任和副班主任公用的,多是经验丰富的女老师。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复,笑着道过早安就坐回自己位置准备上课的教材。 左边空位置的椅子忽然被拉开,一转头看到一张年轻陌生的脸。 “早啊。”他放下书包坐在位置上,双脚一蹬把办公椅滑到我桌侧,胳膊搭上椅背,“你就是我的班主任吗?” “什么?”我不着痕迹地挺直腰离开椅背,跟他拉开距离。 “我叫郑尧,是二班的副班主任,教数学的。”他笑着伸出手:“昨天有事没有来,今后请多多指教哦。” 昨天听教务主任说我们班的副班主任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男老师,履历优秀。我下意识以为是中年人,却没想到这么年轻。 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你好,我姓江。” “江老师,你也是刚毕业吗?” “不是。”我说。 他好像还想再问什么,被推门进来的年级长揶揄着打断:“我们办公室竟然一下来了两个帅哥,百年难遇啊。” 郑尧闻言站起来环顾一周,挂上笑重新介绍一遍自己:“昨天没能认识大家,我叫郑尧,今后还要麻烦各位老师多多帮助指点啦。” 他年轻朝气,说话不卑不亢还带着几分热络,很容易便让办公室里的女老师们产生好感。 “你和小江都是新人,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们就行了。班主任嘛就是多操一份心,你们两个大男孩更容易跟小朋友们相处。” “不用紧张,都是新人过来的。”年级长过来拍拍我们的肩膀,“好好干。” “谢谢杨老师。” “真要谢的话,下周秋游多帮帮我们带孩子吧,年纪大了跑不动咯。”年级长话音刚落,办公室其他老师纷纷附和。 “什么秋游?”郑尧一头雾水地看过来,我摇摇头示意我也不知道。 “我们学校每年的传统,开学一周后班主任带着学生和家长一起去郊游,主要是为了培养培养感情。”年级长解释道:“小朋友嘛,喜欢玩儿,在一起玩一玩就团结了。” “没问题。”郑尧干脆应下:“其实我本来是想当体育老师的。” 女老师们不约而同地扑哧笑出声- 第一节是班会课,预备铃之后我带着郑尧到班里,刚说完这是我们班的副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小朋友们便异口同声地哇起来。 郑尧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我是郑老师,以后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接着他又提议让所有人做个自我介绍,“可以吗,江老师?” 我点头应下,正好借此机会再记一记班里的同学。 轮到江玥上台介绍,小姑娘扎着两个马尾辫,头发上别着粉色兔子发卡,发尾一跳一跳的,“我叫江玥,我喜欢弹钢琴和画画,还喜欢爸爸妈妈和哥哥。” 哥哥? 我一愣,江玥怎么会有哥哥,是亲生的吗还是……转而又想到昨晚江沨把我带去的那幢别墅,并不像是闲置已久的样子,各种痕迹都能看出长期有人居住,但昨晚除了我和他却没有其他人。 他是自己住的吗? 直到掌声响起我才清醒过来,这是在学校,江玥是我的学生,我作为老师正在揣测学生的家庭,实在是失职又荒谬。 把脑子里乱成团的想法压下,跟着抬手鼓掌,正对上江玥下台时看过来的羞赧目光,我扬起嘴角给她一个鼓励的笑。 班会之后,一上午我都在对着教案准备课件,不知不觉最后一节课已经打铃,到班里把学生们送到生活老师手上之后,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公寓里休息,肩膀从后面被人拍了一下。 “江老师。” 郑尧比我高出半个头,并排走在身侧有些压抑感,我加快脚步问他:“怎么了?” “中午去哪吃饭啊,我早上没有吃早饭,好饿。”他说着揉了两下肚子。 “有食堂。”我指指操场对面的楼,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你去吗?一起吧。” 一上午我都强迫自己不去想江沨,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只想静下来好好理理心里繁杂的思绪。 “我……”正想着措辞,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向他做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拿出手机迅速接起:“喂。” “下课了吗?”夏炎问。 “是你啊。” “嘿,”电话那边传来一声笑骂,“那你想是谁呢?” 早上只不过是知道了江沨的电话号码,可他又没有留下我的,怎么想也不会是江沨打来的。 凝固片刻,我岔开话题:“下课了,怎么了?” “我在学校门口,出来吃饭。” 我转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等着的郑尧,他极有耐心地笑一下,眼神示意我继续打。 挂掉电话,我说:“郑老师,不好意思,我朋友来了在门口,改天我再请你吃饭吧。” “没事儿,你快去吧。”他手背朝我向外摆了摆,又突然问:“吃饭是要饭卡的吗?” “郭主任还没带你办吗?”我把校园卡掏出来递给他:“要用的,你先用我的吧。” “那谢谢啦,江老师。”- 还没出校门就先看到夏炎一头亮色头发在阳光下晃得十分招摇。 我们俩在国外多年习惯了冷餐,走进一家轻食餐厅面对面坐下,点完单服务员一撤退他就凑近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斟满两杯柠檬水推过去一杯。 “你哥啊,早上那不是他吗?” “是。”我双手捧住杯子喝一口,柠檬或许是放多了,酸得鼻腔发胀。 夏炎看我沉默,又兀自说道:“以前看过个新闻说一对双胞胎被拐卖到不同地方之后又重逢,就是靠心灵感应,还觉得是假新闻呢。” 两份沙拉已经上齐,他拿起刀叉感慨一句:“缘分未尽吧。” 叉起一块秋葵放进嘴里,涩的要命,囫囵咽下去后我直言:“他已经有孩子了。” 夏炎的叉子在瓷盘上划出尖锐的一声响,引得店里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他却没察觉似的反复摩擦。 “你别把盘子弄坏了。”我说。 “哦。”他应一声,放下刀叉,越过桌子捉住我的左手在手腕处摩挲几下,颠言倒语地安慰:“没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哥,眼前这不还有一个呢,没事啊。” “谁说我有事。”我把手抽出来,略带夸张地抖两下胳膊:“你干嘛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没事就行,”他哄小孩似的:“记住了,咱们最不缺的就是哥。” 刚出国的头一年,夏炎在我面前绝口不提江沨的事,他和外婆都以为江沨已经跟着江怀生一家移民,把我撇下。 直到那年元旦,他带我去跨年,我在酒桌上望着窗外厚实的积雪喝得烂醉,发疯一般跑出去在异国他乡抱着灯柱喊哥,至此被他窥见其中端倪。 一盆沙拉挑挑拣拣吃到最后,夏炎又越过桌子望过来试探道:“那还要留在这儿吗?你要是想去其他地方,我……” “炎哥,”我打断他:“从你说看见我哥在春城开始我就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能再续前缘,当初是我对不起他……能再见一面本来就该知足了。” “但是……” 我想起早上对江沨脱口而出那句哥,他听到后并没有抗拒,只是神色不明地望过来,在身后汽车不断地鸣笛声里抬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关上车门开走了。 “我是想有没有可能重新做回兄弟,哪怕不能,现在这样偶尔见一面,知道他过得好也挺满足的,你不用担心我。” “这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哥,”夏炎笑笑,颇为无奈地说道:“孩子大了,管不住咯。” 店里其他用餐的人都纷纷结账走人,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我顺势转移话题:“我们学校下周要去秋游。” 夏炎配合地问:“哇,去哪里?” “好像是叫花山。” “椿花山,”他纠正:“我以前去写过生,挺好玩的。” 一餐饭食不知味,结账之后并排踱步到校门口,学生老师都在午休,街道上静悄悄的。太阳正毒,哪怕站在树荫下也被热浪烘烤着,我催促夏炎赶快回家。 告别前他问:“外婆问咱们什么时候放假回家呢,我说十一假期,你没问题吧?” “好。” 下午放学之后,我照旧牵着班级队伍走出校门,却没有看到江沨。把手上其他学生依次送到家长手中之后,江玥撇下嘴巴,明晃晃的大眼睛里浸了一层泪水。 我握紧她的手,“不哭,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可能是有事耽搁了。” 拿出手机,页面上停留着两个未接来电,因为下午上课的缘故我调成静音没有听到。系统显示是异地的陌生号码,解锁打开,一串熟悉的数字映进眼里。 是江沨打来的。 我有些诧异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回拨过去,只响一声就被接通。 “哥。”我说。 电话那边停顿几秒,才传来沉闷的一声“嗯”。 我低头看江玥,小女孩正含着泪仰头看过来,我问:“你什么时候来接江玥?已经放学了。” “有点事我现在过不去。” 我听到那边嘈杂的背景音,江沨好像是拿远手机说了什么,周遭安静下来。 他又说:“能不能麻烦你先把她送去我家,江老师。” 50 “江老师。” 江玥拉着我的手小幅度地摆动几下,我才意识到此刻的表情太过僵硬,低头对她安抚地笑笑。 校门口人潮散去,车流如织,铺天盖地的汽车鸣笛声却从手机那端挤出来,即使看不见画面也能让人想象到路况拥堵。 “是堵车了吗?”我问:“你还要多久到,我可以在学校陪她等你过来。” “不是,”仿佛能看到江沨抬起手腕看手表的动作,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突然有事要去外地一趟,明天才能回来。” “哦,这样啊。” “嗯,”短暂的沉默之后,江沨又问了一遍:“能麻烦你先把江玥送去我家吗?去别的地方我不放心。” “那……” 那她妈妈呢?为什么不放心?把江玥托付给我是因为我是她的老师,还是因为我们是兄弟? 诸多问题从脑海里呼啸而过,电话那端的鸣笛声依然不绝于耳,像是催促。可江沨却始终没出声,极有耐心地等我继续说。 最终什么也没问出来,我答应他:“好。” “谢谢,麻烦你了。” “不麻烦,应该的,那你先忙……” “江晚。”他突然出声打断我。 指尖一颤,手机险些拿不稳。几句话的功夫黄昏已经悄无声息的落下来,周遭的光都软淡几分。 我眯起眼睛直视夹在楼宇间那颗橙黄太阳,眼底的潮气迅速被蒸发干。 “嗯。”我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应下。 “阿姨应该已经做好饭了,记得吃饭,晚上早点休息。” “我会照顾好江玥的,你放心吧。” “我是说你。” 他说这话时仿佛离手机格外近,声音少了带着电流的失真感,哑得像贴在耳边说一样,有种温柔的错觉。 我垂下眼睛,做错事了一般垂首立在掠起晚风的黄昏里,目光随着一片被吹落在柏油马路上的香樟叶逐渐飘忽放远,半晌才回:“我知道了。”- 一通电话比上一整天课还要累,狼狈地挂断之后,我蹲下/身跟江玥解释。小姑娘仿佛早就对“出差”习以为常,并没有多问,只是在我说完之后伸手攥住我的衣角小声说:“江老师,你晚上能不能留下陪我?我一个人很害怕。” 我摸摸她的头发:“你爸爸说阿姨在家。” “阿姨每次做完饭就走了。”又大又圆的眼睛里迅速浮上一层泪,玻璃似的把她琥珀色的瞳孔映的透亮,眼看委屈已经成倍攀升。 我实在没有哄小孩的经验,也不忍心看她哭,只好不迭地点头答应。 要过夜得准备换洗衣服,还要喂狗,我先带江玥回了教师公寓。 kitty想必今天被夏炎拖着走了不少路,推开门时它正趴在地毯上睡觉,听到动静毛茸茸的耳朵来回忽闪两下,又垂下去。 我给它倒满口粮和水,转身从衣柜里找衣服。 “江老师,这是你养的狗吗?”江玥贴着墙边一点点蹭到狗旁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头。 “是。” “好可爱呀,它有名字吗?”见狗没醒,她又转而去点狗鼻子。 “kitty。”我说。 “kitty猫那个kitty吗?” “对。” “为什么一只狗要叫猫的名字啊?” 我往包里装衣服的手一顿,江玥兴许只是随口一问,手指正在缠绕狗尾巴,蓬乎乎的尾巴上下扫落,她也跟着咯咯笑。 “它喜欢。”我说。 “噢,好吧。我想知道大人是不是都很喜欢小宠物呀?”江玥见kitty一直睡,起身跑到身旁扬起小脸问,“江爸爸也养了宠物,是一只橘色的大胖猫。” 我胸口突然毫无征兆地狂跳两下,脱口而出一句变了调的“什么?” 江玥正在戳桃美人多肉的小手一顿,显然是被我的话吓到,瞪大了眼睛问:“大胖猫,怎么了江老师?” 意识到方才的失态,我虚无地吞咽一下,有些好笑于自己的草木皆兵。 只是一只猫而已。 “没事,走吧。”- 到别墅门口,江玥熟练地用指纹开锁,推开门,餐桌上摆着精致的白底鎏金瓷盘,菜色丰富,仍冒着袅袅热气。 “李阿姨!”她光着脚跑进去喊一声,没人回应,又转过头对我挤眼睛:“看吧,阿姨已经走啦!” “知道啦,会陪你的。”我笑笑:“快去洗手吃饭。” 阿姨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沨叮嘱过,餐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幅餐具,亦或是往常家里只有江沨和江玥两个人。 压下层层叠叠的疑问,我拉开凳子坐下,目光流连在不远处的钢琴上,恍惚地又想起昨晚的那个意味不明的吻。 江玥端起盛汤的小瓷碗时忽然“唔”了一声。 “怎么了?太烫了吗?”我连忙伸手接过她的碗。 “不是,我突然想起来江爸爸养的那只大胖猫就叫小晚。”她指了指我手里那只小瓷碗。 所有的知觉一瞬间褪尽,甚至连血液好像都凝固住。手里的瓷碗咚地一声沉入汤盆里,溅起一身零星油渍。 “江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你先吃。”我勉强维持平稳的语调说完这句话,然后转身仓皇而逃,厚重的餐椅在大理石地板上划出尖锐的一声响- 门一关上,背倚在冰凉的瓷砖上,镜子里的人眼眶已经通红。 时光蹉跎太久,哪怕后来无数次后悔过当初离开时选择的方式太过惨烈,但是关于离开本身这件事我却从未曾质疑过它的正确性。 也从不会自怜自艾地把自己看作牺牲的一方,自我感动式地隐忍着吞血饮泪。 人生不是处处都有选择题,这件事是一道必答题,答案也有且只有一种。 那时的决定已经是当下最正确也仅能做的事了。 有一年冬天,我昏沉半月,被夏炎拖出门,踩着高过膝盖的积雪去看了一场黑白电影。 电影讲的什么早就忘了,最后散场时,放映厅里几个高大的北欧人唏嘘着一哄而散,夏炎走在我旁边幽幽叹道:“遗憾是电影的亘古不变的精髓,也是人生的。” 他的话仿佛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心上,化成泥碾成尘,渗进血肉里,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遗憾也就熄灭了。 我不能确定江玥说的是否属实,那只猫有可能并不是我曾经养过的那只,“小晚”或许只是“小碗”。 但是这两个字如同利针在心上扎了一下,那自欺欺人鼓胀起的云淡风轻一下就瘪了、皱了,呼呼地跑着风。 千思万绪见风就长,摧枯拉朽地凝绞成一个念头:江沨一直没有忘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睡前连写两篇日记的缘故,我梦到了三年级时的一节语文作文课。 有时候梦就像个巨大的漩涡,不知不觉间把人绞进去,翻腾起自以为早就忘记的经年往事。 “我的____” 明晃晃的午后,黑板上写著作文大标题,语文老师拎起粉笔戳在空行上,“遇到这样的题不要乱写,就写自己最亲近的亲人,然后分三段列举三个你们之间发生的故事,这样明白了吗?” “我的哥哥” 提笔在首行正中央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四个字之后,我张皇地用手捂上环顾四周,唯恐被人瞥见半划。 那时江沨还是我不被允许叫出口的哥哥。 直到所有同学都咬着笔头开始构思,我才挪开已经浸满汗的手掌,望着题目不知所措。 除了这四个字,我竟想不出任何和他的交集了。半节课过去,一张作文纸上只填上孤零零一句话。 我其实有一个哥哥。 周围其他同学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半页,偶尔会有目光在我的本上一扫而过,窘迫感犹如潮水一样一点点涌上来,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艰涩。 在缓慢的窒息感里,我猛然睁开了眼。 睡前窗户留了条缝,窗帘正随风缓缓飘扬,影子落在地上起起伏伏,似是水波荡漾。 我盯着窗帘缝隙里洒下来的一道冷白月光出神,回想着刚刚的梦。 后来呢?那篇作文最后有没有完成? 在记忆里仔细搜寻着这一片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的事了。 地板上突然投射出一线暖黄色,锋利的犹如阳光下的鱼线,随后缓缓地劈凿开来,把原本的微弱月光吞没,只留一束有些刺目的亮光。 有人推门。 鞋底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听得出已经尽量放缓了脚步,很平稳,一步一步踏到床边。 很奇怪,深夜里有人推门本来应该是足够诡谲可怖的事,我却莫名觉得心安,甚至抚平了因为那个突兀的梦而皱起的心脏。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淡淡的沉香味以及有些陌生的湿润海风像一张巨大的网攀附全身。 不用扭头睁眼我也能确认,是江沨回来了。 他在电话里明明说要明天才能回来,也或许现在已经过了零点,是明天了。 我闭起眼睛,悄悄调整呼吸,装睡早就轻车驾熟。 刚刚门被推开时错过了最佳的“醒来”机会,现在再醒过来怎么看也显得怪异,更何况,我实在想知道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甚至觉得身后其实根本没有人,想要转个身时,侧颈被冰凉的手贴上。 仿佛只是为了确认我仍然活着一样,两根手指的指腹轻压在脉搏上,几秒钟后又撤离。 什么意思? 思绪不定时,身后的床垫深深下陷下去,随后一个冰凉的怀抱裹了上来。 一只胳膊环住我的肩膀,西装袖口的金属纽扣硌在手腕处,冰得我一颤。江沨好似担心我会醒来一样,只是虚虚地拢着。 我感受着身后胸腔里蓬勃的心跳,咬住下唇继续装睡。 良久,才听到他呢喃如梦话的一句“小晚”,声音里掩不住浓厚的倦意。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为这久违的称呼悸动,记忆的闸口轰然倾泻。 那篇作文我没有写完就撕下来团成团掷进了垃圾桶。 还有他身上另一种陌生的味道我怎么会忘了呢,是海城的风。 江沨是刚从海城回来- 51 再醒来时,左边压在身下的胳膊有些麻痹。昨晚江沨环上来之后我维持着姿势不敢动,数着他的心跳,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地板上淌着清晨特有的水蓝色柔光,窗帘被风吹开一道缝隙,气流挟着淡淡的草木清新迎面而来,吹散浑身的僵硬。 等四肢都恢复知觉后,我才意识到身后已经没有了温度。 缓缓地翻过身,背后空无一人,连床单上都没有一丝褶皱。我撑起身子坐起来,环顾四周,房间里也没有江沨的身影。 清清嗓子,迟疑地喊:“哥?” 没有回应。 洗漱完下楼,阿姨已经在准备早饭,她看我下来,愣了一秒后把手上平底锅里的煎蛋滑进盘子,又把锅放回燃气灶,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江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我说:“阿姨,我叫江晚,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我知道,江总跟我说过,”她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延展开, “那我叫你小晚吧。” “好。”我眨了眨眼,看着面前个头不高有些微胖的阿姨,恍然间想起曾经对我很照顾的徐妈。 豆浆机刚好停下,我顺手端起来。 “哎,我来就行了。”阿姨连忙说。 “没事。” 偌大的大理石桌面上只面对面摆着一大一小两幅餐具。倒满两杯豆浆,我扭头问:“阿姨,我哥……江沨没有下来吗?” “江总出差了。” 我一时怔楞,“您早上没有看到他吗?” “谁?江总吗?” 阿姨好像听出我话里的恍惚,走过来接过手上的豆浆机安抚道:“昨天好像是有什么突然的急事要处理,可能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他今晚就能回来。” 要不是昨晚的触感还有呢喃在耳边的话太过真实,我几乎要认为又做了场梦。 “阿姨,您早上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五点钟左右吧,一般都是这个时候来,先给院子里的花浇浇水再做早饭。” 江沨天还没亮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回想着昨晚那句沙哑的“小晚”,伸手摩挲了一下手腕,袖扣硌在皮肤上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在,此刻却火烧火燎起来。 来不及细想,楼梯间传来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江玥一步两节台阶地往下跳。 “慢点,”我还没来得及走过去,阿姨就先开口:“你爸爸看见又要骂你咯!” “知道啦。”江玥跑过来拿起吐司咬了一口,脸颊鼓起来含含糊糊地说:“江爸爸简直比我亲爸管的还多!” 我拉椅子的手一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又仓皇滑开,脑海里瞬间涌上来千丝万缕的细节。江玥对江沨带着姓氏的称呼,自我介绍时说的哥哥,还有他们毫不相似的五官…… 明明脚踩着厚实的地板,却仿佛置身云间一般,虚虚实实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我却不敢走下去了。 怕失望,怕落空。 阿姨很快做完早饭,站在餐桌旁问我:“小晚吃得习惯吗?” “嗯,很好吃。”我端起豆浆喝了一口,香醇浓厚,从食道一路暖进胃里。 “哎,那多吃点。”她听到很高兴的样子,笑意挂在眼角眉梢,“下次想吃什么提前跟阿姨说,我给你做。” “我……”我搓搓指尖,轻声说:“我就是来借宿一晚,您不用麻烦,坐下一起吃吧。” “没什么麻烦的,别客气呀。不好意思跟阿姨说就跟你哥说,让他告诉我。” 我还想说不用,被阿姨眼疾口快地打断:“不许说话了,快吃饭,你太瘦了多吃点。”- 私立学校的进度很快,教科书上一年级的拼音知识每个学生都已经提前学过,学校发的教案里更侧重于连贯阅读与积累。 我选了几本童话书摘选,在早读上读给学生听。 早读之后才是数学课,郑尧不知道什么时候提前来了,倚在后门框上,手上拿着一把黄色的大三角板。 等我读完最后一段抬头时,他正含着笑看过来,抬起三角板朝我挥了挥。 我把书本合上,跟他点头示意后回办公室。 年级长看我进来,指着办公桌上的一摞档案袋:“江老师,这是你们班的学生手册,你检查一下,在第一页班主任那一栏签个字。” “好的。”我拉开凳子坐下,数了数刚好二十五份。其它老师陆陆续续去上课,铃声响过之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绕开棉绳抽出第一份,上面赫然印着学生姓名和家庭情况。我的心突然跳的很快,浏览过没问题后签上名字重新封好,又拿起下一本打开。 抽到一半,露出江玥的半张一寸照片。明明只是日常工作却仿佛做贼一样心虚起来,手一颤,手册又落回档案袋里。 直到剩下二十三份全部签完,我才重新拿起江玥的那份,深呼吸一口,直接抽了出来。 档案上父母亲两栏都是陌生人名,其他亲属一栏写着哥哥:陆周瑜。 再下面,监护人一栏是江沨。 心脏跳动得几乎要震碎瓣膜,分不出丝毫心力去想为什么陆周瑜的妹妹会叫江沨爸爸。 我把纸平放在桌面上,扭过头再次确认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后,翻来覆去地盯着江沨的名字看。甚至用手指在纸面上摩挲那两枚小小的铅字,以确定它们真实存在。 江玥原来不是江沨的孩子,江玥果然不是江沨的孩子。 不一会儿,下课铃声响起,走廊上嬉戏打闹声一点一点聚集。我推开办公室的门,看着三三两两攘在一起的小朋友们,心里前所未有的生动起来。 仿佛一块干瘪枯瘠的海绵被掷进水中,汲取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迅速地舒展、丰盈。 两个手拉手的小姑娘路过我时,脆生生地打招呼:“江老师好。” “你们好。”我甚至开始觉得自然的笑原来这么轻松。 倚在走廊栏杆上掏出手机,反复点进昨天傍晚那条通话记录里,5分37秒——其中一大半时间都在沉默。 还有三分钟轮到我上课,一咬牙跺脚,我给这串还没有存进通讯录的号码发过去一条短信。 “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不是虚与委蛇,也不是闪烁其词,而是好好的坐下聊聊这些年。这句话发完之后,全身都轻松不少,我缓缓舒出一口气,把他的号码存进通讯录里。 直到打上课铃也没有等到回复,正是工作时间兴许是江沨还没有看到,我把手机调回静音放进抽屉- 中午放学,食堂照旧摩肩接踵,我出校门到上次去过的轻食店。刚点完单坐下,听到隔壁桌窃窃私语的声音,耳朵比大脑更先捕捉到关键字。 江怀生。 “海城的江怀生啊,你不知道吗?当年很火的那个新闻。” “好像有印象……这电视怎么没声音啊?” 我一愣,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下意识地拒绝思考这个人名,但是目光已经顺着隔壁桌的讨论攀爬。店里悬挂的液晶电视上正播放着午间新闻。 【海城江怀生入狱六年后二度自杀】 是直播节目。 还没从屏幕下方蓝底白字的新闻标题中回过神来,画面已经跟进了医院。看样子似是偷拍,镜头摇晃不清,主持人介绍这是江怀生目前所在的医院,他还在昏迷中。 随即一个镜头晃过江沨的侧脸,他穿着一身黑西装匆匆走近,记者连忙把话筒凑过去问他是不是来探望江怀生。 江沨眼神一乜,精准地锁定住摄像机,不过一秒,收回目光径直踏进医院大门。 画质不高,看不清神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他是有点难过的。随即,他身后两个带着墨镜的保镖走过来捂上镜头。 主持人唏嘘几声后开始插播广告。 “刚刚那个是谁啊?你看见没有!好帅啊!” “重点放错了吧?不过真的好帅,快上网搜搜叫什么。” 隔壁桌又开始讨论,我指尖一僵,慌忙放下叉子掏出手机。电视新闻刚结束,这条报道已经登上网络首页,被海城当地的官方媒体转发,评论瞬间高达千条。 铺天盖地的讨论几乎把整件事都还原。 六年前江怀生因受贿、伪造文件,被认定为长风大桥垮塌的主要责任人,同时受到检举,其投资建设的多所希望小学皆存在风险,最终获有期徒刑20年。 入狱第一年,江怀生私藏一小块铁,磨了很久之后试图割腕,但铁块太钝,只是刮破皮肤出了很多血却未危及性命,当年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算了算时间,当时刚入学不久,各种事宜堆在一起忙的焦头烂额,加上我有意忽略关于海城的任何消息,所以对这件新闻一无所有。 监狱对防止自杀有严密的防范体制,尤其是江怀生有自杀倾向后更是对他严加看管。有人爆料他这次是把干活时剩下的零碎线头攒起来,一点一点搓成麻绳上吊的,被发现时已经昏死过去。 评论里除了讨论江怀生的声音,还有不少人对江沨一闪而过的侧脸感兴趣。我逐个浏览,所幸热度虽高,但是没有人真正知道他是谁。 正欲退出时,一个乱码名称的原始头像用户发表评论:“江怀生是被亲生儿子举报的。” 他的主页一片空白,只发表了这句话。 整个人突然怔住,我感觉到头顶悬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正在缓缓下落。 七年前离开海城时,陈阿姨给我的那份江怀生造假的文件被我连同手机一起丢进机场的垃圾箱。 或许是当时时间紧促,也或许是突然想起当初他和陈阿姨争吵时那句“这个家没有我,没有钱怎么办?!” 我根本没有去检举他。 但是江沨会不会认为是我举报的?毕竟当初离开时,我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要报复江怀生。 再回过神,那条评论已经被顶上了前排。楼中楼里有人求爆料实锤也有人质疑事件真伪,有人赞扬这个儿子大义灭亲也有人阴阳怪气说白眼狼。 那个原始头像的用户回复了一条质疑的留言,只是说:是真的。 江怀生从未对外承认过我,但是江沨小时候却被他带出去参加过不少活动,如果再继续发酵下去,势必有人会扒出新闻里那个一闪而过的侧脸就是江怀生的亲生儿子。 我已经顾不得想究竟是谁举报的,江怀生是罪有应得,但我不能让江沨卷进这场风波里。 眼看点赞人数和讨论度激增,我如坐针毡,心脏慌的发颤。注册账号后正欲反驳那条评论时,手机突然震动一下,备注为哥的号码回过来一条短信。 “好,等我回来。” ——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好,等我回来。 我却突然忘记要跟他聊什么了。 52 口哨声、尖叫声、酒瓶碎裂声,像是把耳膜凿开一道豁口,所有声音统统倾注进来。迟到的风撕扯着豁口边缘,一路灌进身体里。 我猛然惊醒,压在肚子上的kitty被颠下床,在地毯上滚了一圈之后,又跳上来埋在我的颈窝里来回蹭,嘴里仿佛念念有词一般低声呜咽。 又做梦了?偶尔做梦时梦得太深会陷进去,意识清明但身体却挣扎着醒不过来。有了kitty之后它总会跳到我身上,试图叫醒我。 我安抚地拍拍他的头:“没事,快睡吧。” 狗爪子又不放心地攀上肩膀,直到我的呼吸平复下来,它才跃下床,在地毯上盘成一团。 等它睡着后我坐起来,窗户开着,窗帘被吹得起起落落,却不像在江沨家里那般静谧。 楼下巷子里的大排档已经开始营业,哪怕住在七楼也避免不了嘈杂的声音。那条窄道就如同山涧洼地,所有声音只能回荡在四周的矮楼间,不眠不休。 起身下床,翻出夹在杂物柜里的半盒烟,抽出一支夹在指尖,我倾身趴在窗台上。点燃之后任由橙黄色的火光一点一点吞噬烟丝,也任由大团的烟雾吞噬我的脸。 我尝试学过很多次吸烟,但最终都以狼狈地咳出眼泪告终。不知道为什么吸进嘴里的和闻到的味道是不同的,只是闻的话,就能很好地放松下来。 半支烟之后,烟头碾灭在窗台上。我把窗户开到最大,吹了会儿风确定身上没有烟味之后,才重新坐回床边。 枕头边的手机还亮着,页面停留在白天江沨发来的那条短信上。 “好,等我回来。” 我尝试着回想刚刚梦到了什么- 下午放学时,本来做好了继续送江玥回家的准备,却在校门口看到一张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孔。 刚踏出校门江玥突然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冲过去扑进那人的怀里。 “您好,我是二班的班主任,我姓江。”我走上前问:“您是江玥的妈妈吗?” “是的,江老师好,我听小玥说起过您。”面前的女人看起来保养得当,穿着讲究,眼角攀爬着几条细细的纹路,“我之前一直在外地,谢谢您在学校照顾孩子。” “应该的,”我伸出手跟她交握,“之前没有见过您,按规定要留一下接送家长的信息。” “哎,好。”她翻开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和江玥档案上母亲那栏的名字一样。我收起来,又弯腰跟江玥告别,去送其他学生。 回到教师公寓之后,我继续搜索关于江怀生的新闻,却发现除了一两条官方报道之外,已经没有其他新消息和讨论。关于江沨那个一身而过的侧脸更是销声匿迹。 报道里说江怀生还没有清醒。 播报的新闻媒体是海城官媒,配图里除了医院的全景照之外,还放了几张江怀生不同年龄段的照片。 有一张年轻时的,看样子不超过三十岁,倚在白桦树下,冲着镜头淡笑。 年轻时的江怀生有种平和的气质,猛一看和江沨有一两分相似。我仔细放大,却觉得他倚着的树莫名熟悉,直到看到照片角落里的木栅栏一角,我骤然恍悟,这张照片的背景是在外公外婆家门口的。 那这张照片很有可能是我妈妈拍下来的。 除了八岁那年我妈指着病房的电视说过一句“那是你爸”之外,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关于她和江怀生的任何事。我只能在外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过往。 看着这张照片,我突然有一瞬间的淡然,好像穿过重重光阴,窥见了妈妈在镜头背后的笑,她那时候一定非常开心吧。 白桦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外婆家门前的木栅栏上喇叭花也开的正浓艳,我妈偷偷拿来外公的摩托车钥匙,一拧油门,摩托车轰鸣着冲出去,她的笑声沿路洒了一地…… 慢慢的那些清脆笑声又变成了沉默的哗啦声,是衣服被风灌满在风里招展的声音。江沨骑摩托车载着我,穿越道路两旁林立的白桦树,穿梭在小小城镇的每条街道。 我很少梦到和他在外婆家的日子。在梦里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梦,甚至双手环住他的腰,踩上两侧的踏板试图站起来,看看开车的人究竟是不是江沨。 挣扎间被kitty压醒- 总算回想起方才的梦境,坐回床边,我又搜索了一遍江怀生的新闻,仍然没有最新报道。犹豫着用不用给江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点进他的号码又退出,踟蹰许久还是关上手机。 趴在地毯上熟睡的kitty耳朵突然呼扇两下,睁开眼,蓝澄澄的眼珠子翻转一圈之后锁定在大门上。 几秒钟之后,门被敲响。 我走过去,里面那道木门锁坏了,平时只是虚掩着,留了几掌的空隙。外面的铁门是老式的铁艺门,镂空的地方装着铁丝纱,影影绰绰之间看到是江沨。 顿了顿,我把木门拉开,又打开外面那道门。楼道里的灯灭了,他站在门外,轮廓几乎融化在黑暗里。 我侧过身示意他进来。 “里面的门怎么不关?” “坏了。” kitty见到江沨从地毯上一跃到门口,围着他转圈,鼻子不停地嗅。 江沨接过我递过去的一瓶水拧开,扬起脖颈喝了几口之后看过来,问:“抽烟了?” 我一愣,反驳道:“是你身上的烟味。” 他点了一下头默认,又俯身安抚地揉两把kitty的头之后径直走过来,跟我面对面站定。微微低头凑近我的脸侧,似乎是嗅了嗅,“你身上也有。” 他说话间的气流仿佛带着嗓音里的沙哑颗粒,扑向侧面的皮肤,我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 江沨后退半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但是眼神却和白天我在新闻里看到他乜向镜头那一眼重合起来。 “谁教你吸烟的?”他问。 “我没吸,就是点着闻了闻。”我走到窗边拉开窗户,把凉风灌进来。楼下的大排档几仍然沸反盈天,偶尔有两声高昂的呕吐声顺着晚风刮进来,听得人反胃,但我却不想合上窗。 室内太静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江玥的妈妈来接她走了。”我低着头,食指缠绕在一起,“所以我就没有送她回去。” “我知道。”江沨说。 “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江沨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停在短信页面上,“不是说聊一聊吗?” 我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嗯,但是现在太晚了……”话没说完注意到他的裤脚有零星的泥斑,西服下摆也褶皱纵横。 春城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下过雨,倒是海城,此时应该正值雨季。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白天还在海城,此刻尽管浑身上下无一不从容,却也掩不住浑身的风尘仆仆。 话锋一转,我脱口而出:“你吃饭了吗?” 江沨收起手机,因为我前半句话蹙起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没有。” “那我要不然下楼去买,”我朝他指指窗户,“楼下的大排档什么都有,你想吃什么?”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向外面,淡淡地说:“算了。” “或者可以定外卖,只是有点慢。”以为他是嫌弃那些饭菜不干净,我从床上拿起手机点开外卖软件,递过去,“你选吧。” “你家里没有吃的吗?” “有。”见他没有接过手机的意思,我又收回来抛在床上,“但是只有泡面。” “好。” 公寓没有厨房,我只能把泡面拿出来放在书桌上,蓄进热水,面饼逐渐松散开,油星浮上水面。 “不盖上吗?”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出声问。 “哦,要盖的。”我把泡面桶上掀开的盖子阖上,又从书架上随手拿下一本书压在桶上。 江沨越过我,目光落在那本书上。 ——《班主任专业基本功务实》 “江老师。”他低声说,带着一点不甚明晰的笑意。 “嗯。”我应下,不自觉地靠近书桌,拉开和他的距离。想了想说:“我以为江玥是你女儿。” 江沨没有说话,重新坐回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这么说过。” 他确实没说过,我转过身,后靠在书桌上点了一下头:“是我误会了。” 泡面需要泡三分钟,180秒,我一下一下默念着心跳,到第一百下的时候突然被他出声打断。 “记得陆周瑜吗?” “记得,你的同学。” “嗯,”江沨继续说:“江玥是他的妹妹,去年在幼儿园差点被绑架。” 我一愣,“后来呢?绑匪抓到了吗?” “没有,线索很少。陆家觉得海城不安全,就把她送过来了,托我我暂时监护。” 想起江玥总是跳动着的发尾还有绽开的笑,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那在春城就安全了吗?万一他们再找过来怎么办?” 江沨沉默片刻后说:“相对安全,我会看好她。她跑出来之后惊吓过度,忘了绑匪的样子,如果能想起来会好抓很多。” 意识到刚刚的失态,我敛起目光,早就记不清面泡了多久。把书拿下来,廉价的泡面味瞬间充斥屋子。 “面好了,你吃吧。” kitty闻到味道摇着尾巴凑过来,试图爬上桌子。我只能小声哄着它,从柜子里拉开一罐肉罐头倒进它的食盆里。 喂完狗起身,江沨正站在书桌旁看我的动作,对视一眼,他问我:“只有这一个问题吗?” “嗯,快吃吧,一会儿面就坨了。” 我印象中江沨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速食品。哪怕他现在用塑料叉子卷面的动作仍然优雅,却好像莫名地融入了这琐碎的场景中。 狭小的屋子、贪吃且懒惰的狗、工业香精味十足的宵夜,还有两个沉默的人。组成了万家灯火中的其中一盏。 我久久地望着,心里沁出一点类似感动的微末情绪。 江沨吃完一整桶泡面才放下叉子,简短的评价道:“很好吃。” 明明泡的时间超过三分钟,错过最好吃的那个界限,面都发胀了。我更肯定了江沨从来没吃过这东西。 “是你太饿了。”我说。 “可能吧。” 话头好像还意犹未尽,我有些出神地盯着他裤脚的斑斑泥点,想问问江怀生的事。 江沨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惊得正在埋头狂吃的kitty踩翻了不锈钢盆,盆沿在地上叮叮咣咣地转。 “喂。”他接通电话,手指不明显地移到侧面拨下静音键,又弯腰去拾起地上的盆放回原位,“我现在不在,明早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等他挂掉电话,我问:“你今晚还要回海城吗?” “晚点就走。” 他不到两天里,从春城到海城往返两趟,这两地相隔上千公里,那怕交通发达也足够劳神。我问:“我看到新闻了,怎么不一直留在海城,来回跑很累吧。” “没什么累的。”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两地奔波,问题到嘴边又想到江沨的那条短信。 等我回来。 是因为我说想跟他聊一聊才长途跋涉回来的吗? 那昨晚那两根探向我脉搏的手指,是因为江怀生自杀了所以才匆匆回来,确认我还在的吗? 一时间愧疚自责和心疼的情绪疯狂交缠滋长。我把泡面桶丢进垃圾箱,又把窗户关上,室内登时寂静一片。 “哥。” 还未接着开口,先被江沨打断:“江怀生入狱和自杀都跟你没关系,不用再去看新闻。”—— 七年前我扔在海城机场的手机和文件被工作人员捡到,给手机充上电之后,他们打给了最近一条通话记录的江沨,说我的东西遗落在机场。那个档案袋连同手机一起被江沨招领回去。 长风大桥坍塌之后,江沨就对江怀生的工程起过疑心,只不过囿于没有证据,直到他拿到那份文件。只是那份文件最后的签字不仅有江怀生,还有当时海城政府的主要官员。 直至半年后那一批出现在江怀生文件上的官员纷纷落马,江怀生承包和投资过的工程才开始涉案查封。 江沨三言两语把当年的事说完,几个重要的节点都和我在网上看来的消息无异,至于几近一半的政府内部是如何倾塌的,他没有提。 听他说完,我靠在书桌旁静静站着。尽管对这些并不了解,也不难从简短的字句中窥探出种种艰辛。 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踱步到窗边,垂首望向窗外,目光好像长久地停在什么上面。 杂乱的盘踞成团的电线?接触不良的广告灯箱?还是街灯照亮的更远处? 想到中午在镜头里看到他,莫名觉得他很难过的那一刹那,我轻声开口:“一定不好受吧,他毕竟是……” 毕竟是你爸爸。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承担代价,”江沨转过身来,目光黑压压的,语气笃定:“更何况和那么多条人命相比,他还有机会重新改过。” 他闭了一下眼睛,思忖片刻才缓慢开口:“只是他好像并不想要这个机会。” “……他现在还好吗?” “还在昏迷。”江沨目光滞在窗台上,两根手指拾起我落下的半根烟,对着室内的照明灯眯起眼睛看了看,又拿出火机点燃。 他夹着烟的手指修长,手背上的青筋或是血管微微隆起,似乎是格外用力,烟嘴处都被挤压的变形。良久才把那一头含在唇间深深吸一口,又转头呼到窗外。 “医生说他潜意识里抗拒醒过来,所以很可能就一直昏迷或是直接死了。” “这样啊……”我思考着或许应该说些什么宽慰和祝福的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了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用因为他,或者因为我而苦恼。”他说完甚至笑了一下,吸进肺里的烟全部涌了出来,没来得及转向窗外就直直地扑向我。 同样的一支烟,不同的人吸起来是不同的味道。 “没有苦恼。”我坦诚道:“其实他怎么样,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点难过。” 半支烟燃的很快,最后江沨指间只剩下被他捏扁的滤嘴,他掷进垃圾桶说:“以后不要吸烟了。” 我再次重申道:“没有吸,我只是点燃闻一闻。” “为什么要闻?” “因为不会吸。” 对话好像进入死循环,江沨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二手烟危害更大。” “好,以后不会了。”我妥协,我没办法拒绝他任何事,从小到大都是。 江沨闻言又笑了笑,“嗯”一声之后直起身子,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把他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 他抬手看一眼腕表,顿了顿说:“我不会因为他难过,二十年而已,出来之后或许能跟所有受害人和家属亲自道个歉。” 他看过来,接着说:“也包括你,和你妈妈。” 我突然怔住,吸进肺里的尼古丁好像迟缓地开始运作,喉咙干涸发痒,艰难地吞咽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过这或许对他来说比死还要难。”有些迟疑又自嘲般的口吻,江沨说完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和江怀生共处一个屋檐下多年,实际上跟他并没有太多交集。一想起他,最先浮现的还是他衣冠楚楚的模样。 大概是那样久了,就如同带上一层面具一样摘不掉了,所以才会宁愿自杀去死,也不愿意重新改造吧。 “哥。” “嗯?” “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 “是么?”江沨说:“你不是说想聊一聊,我觉得这些你应该知道。只是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 他放在我头顶的手下移到额头,轻轻地向后推了推,眼神自上而下地压下来:“不是为了报复江怀生,当初为什么要走?” 我倏地僵在原地,没想到江沨突然轻飘飘地揭开七年前的疤瘌,语气里并无诘责。可我浑身热度还是瞬间褪尽,在他的注视下生硬地垂下眼睫,躲避视线。 头顶传来低低一声轻叹,似乎是无可奈何,额头上的触感消失,他说:“没有非要你说的意思,我得走了,早点睡。” “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随时问我,我都会回答你,不要再看新闻了。”他说完越过我向外走。 眼看江沨已经三两步走到门口,我叫住他:“哥。” 他拉门的动作一滞,侧过头问:“怎么了?” “我不会再走了。”所以你也不用每天都奔波在春城和海城之间。 “你忙完再回来,我会跟你好好说的。”我说。 他顿了一下,回复:“好。”然后走出去合上门。 53 江沨那晚离开之后,一连三天没有再联系。准确地说,是这三天里我都没有他的消息。 尽管他反复叮嘱我不要再看新闻,有什么事可以直接问,但是从连夜就要赶回海城的紧急程度看,他只会比我想的要更忙。 况且,我并没有什么值得特意去问的问题。 吃饭了吗?海城还在下雨吗?什么时候回来? 学校门口那家轻食店的老板可能是海城人,无论有没有人看,电视频道总是锁定在海城的午间新闻上。 我忍住不用手机搜索任何关于江怀生的消息,所以店里那台不会出声的电视机,成了唯一能够寄希望于看到江沨的来源。 可惜一连几天,新闻里都只报道些鸡零狗碎的琐事,阴雨连绵整月、昨晚风大吹倒了几棵百年梧桐、一中校服改版等等…… 离开海城七年,新闻背景里那些楼宇街道、如盖梧桐,好像一直定格在那儿,哪会因为一两个人就天翻地覆、时过境迁,变得只有匆匆而过的人流而已。 播到一中的新闻,正值放学时间,穿着改版后西式校服的学生撑着伞,密密麻麻地从校门里涌出来,合身的校服再也不会被风灌满。 镜头晃过校门口的各色小吃店、文具店,上学的时候我很少光顾这些小店,但总会被曾经的同桌拉着校服袖子一起进去。 杨小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半个手掌都藏在肥大的袖子里,合起来央求:“陪我去看一下再回家吧”,羊角辫的尾巴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跳动。 从童年到少年时期唯一的朋友也被我匆匆遗失。 离开海城之后我特意关注了那年海大的分数线,以杨小羊的高考成绩,上海大已经绰绰有余,只是没办法再跟她当同桌,连一声恭喜也没能说出口。 这么多年,她过得还好吗,还像以前一样爱笑吗? 镜头继续跟着成群的学生移动,再往前,是江沨来开家长会之后带我去的那家西餐厅,我以为早就忘记的门头,却在第一眼看到就回想起来,甚至在镜头之外,仿佛能透过橱窗,看到花瓶里插着几支娇艳欲滴的玫瑰。 眼看半小时的午间新闻接近尾声,我放下手里的叉子,准备起身结账,本来该播出购物广告的画面突然黑屏了几秒,紧接着硕大的标题出现在了屏幕上。 江怀生呼吸骤停,生死不明。 又是上次那个主持人,背景仍在医院门口。可能是突然插播的新闻,来不及加字幕,只能看到主持人的嘴不停地张合。 雨愈下愈大,隔着屏幕都仿佛能从无声里,听到雨水噼噼啪啪砸在伞上的声音。 两三分钟后,一辆纯黑色奔驰停在医院门口,驾驶室门打开,江沨矮身从车里出来。不同于上次身后跟着几个穿黑西装的壮硕保镖,今天只有他一个人,连伞也没撑。 从下车到阔步走进医院大门不过十几秒,他什么表情都没有,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周身的冷意,可能是脚步太快,主持人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只剩一个步履匆匆的背影。 三天而已,怎么感觉江沨又瘦了点高了点?没打伞的话,还没走进大厅就会被淋湿吧?江怀生呼吸骤停……他会担心或者害怕吗? 思绪随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融在逐渐密集的青灰色雨帘里。 购物广告姗姗来迟,我重新起身,掏出手机结账,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还没点开那个号码又拨过来。 “喂。” 刚一接通,电话那边传来普通话不太标准的浑厚男声:“是江老师吗?我们这边是修门的,请问您现在在家吗?。” 教师公寓这种老式楼,基本上都是半镂空铁门加木门的组合,很多户人家会把里面的木门敞开,便于通风。因此家里坏了的木门我迟迟没有修,但是刚搬来的时候确实跟物业报备过。 “我不在家,你们是物业吗?”我问。 “不是,江总让我们来的。” 江总?江沨? 还没接话,那边又说道:“我们现在在您楼下,方便回来一趟吗?很快就能换好。” “我现在回去,稍等。” 两扇门和旧门框一同被拆下,工人接过水仰头喝几口之后,说:“新换这扇门结实得很,江老师就放心吧。” “我以为就修一下,原来的门还能用。”我说。 “江总前几天就嘱咐要过来换的,这个门一直缺货,从隔壁市运过来的,这才晚了两天。”他边说边和另一人配合着装上新门框,“新的多方便,还是指纹锁,都不用带钥匙了。老小区乱,最关键的就是安全。” 旁边那人也接一句:“安全。” 我不再多说,两个工人利索地装好新门,让我录入指纹,之后收拾东西道别。 “谢谢了,”我帮忙拿起地上散落的工具,主动说:“我送你们下去吧,正好要回去上课。” 下楼后,旧门被放进货车后备箱,我把工具一同放进去,想了想问:“江沨这几天有跟你们联系吗?” “江总?没有,都是他的助理联系我们。” 我点点头,把车门关上,再次道谢后直接回学校- 下午最后一节课,班里每个学生都显得格外活跃兴奋,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我不得不停下三次维持课堂秩序。直到临近放学,才在二十多束期待的目光里,开始讲明天去椿花山秋游的事。 “明天早上九点,和爸爸妈妈一起到学校门口集合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们要去几天记得吗?” “三天——” 我把秋游的注意事项表格挨个发下去,“这个表回家拿给家长看,签完字明天要带给老师。” “好——” 平时上课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整齐过,我看着讲台下奶声奶气的小朋友们,心里不免觉得有趣,也忍不住回想自己小时候,能被外公带出去玩就是最开心的事。 放学前,我再三叮嘱明天的集合时间,以及外出的安全事项,得到异口同声的保证之后,才排好队带出校门- 回家上楼,刚搬来时中间要停下好几次,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一口气上到七楼。 到门口看到中午新换的门,才觉得这扇铜棕色安全门和整栋楼都格格不入。但是只不过一个下午而已,门上又被贴上了零零散散的小广告。 想起两个工人反复强调的“安全”,我曲指敲了敲,隔音很好,往常上楼时,kitty听到脚步声早早地就会蹲在门口叫,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用钥匙一点点把门上的广告铲掉,又掏出手机拍张照片,原地站了会儿,发给江沨。 “门装好了,谢谢你。” 顿了顿,又发一条:“学校明天组织去椿花山秋游,去三天,我都不在家。” 指纹打开门之后,才把第三条发过去:“下雨要打伞。” 把狗送到夏炎家之后,我绕路到离家很远的人工湖边。据说因为春城四面环山,没有活水,风水上不够完美,政府才出资建设了一片湖泊。 临近傍晚,暮色沉沉地压下来,湖边一片荒芜,繁密的香樟树叶都停止摆动,湖面平静而清澈,偶尔被游曳着的灰天鹅划出道道涟漪。 竟然莫名生出几丝海港般的气息。 直到路灯亮起,湖边的木头长椅上越来越空,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回家时因为道路陌生,反复饶了很多圈才走回熟悉的路上,刚踏进小区门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掏出来,或者说忘了掏出来,就先看到了站在单元门前的江沨。 一束路灯的昏黄光线落在他身上,从头顶蔓延至周身。他把手机收起来,抬头正对上我,目光好像比灯光还要亮上几分,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往前走。 对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有些意外,但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诧。 “哥,你回来了。” 他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好像是累到说不出话,但是眼神却清明,化成棱角一般扫过来。 倏地,我明白了他是在等我继续说。上次离开之前我承诺过的,等他回来会好好说。 我踌躇着,眼睛四下飘忽着,试探道:“要不要上楼休息一下?” 江沨从路边的矮台阶上下来,顺手解开袖口的黑曜石袖口,转动一下手腕,语气笃定地说:“你又看新闻了。” “没看……”说到一半,我又改口:“只是刚好看到。” 他嘴角的弧度稍稍缓和,勾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好像并不在意这回事。停顿了片刻才说:“有想知道的可以随时问我,新闻不一定是真的。” “我以为你很忙,而且也没什么要紧事,就不想打扰你。” “是很忙,不过……” 我仰着头,逆光望着他的脸,意识模糊地想到很多年前,在江怀生家院子里,我捡起猫,仓皇地从散尾葵花盆后面跑出来,正对上江沨的那一幕。 “我以前养的那只猫还在吗?”我问。 每一个字都用足了力气,尽管从江玥那里听来过只言片语,但是当着江沨的面提起这个话题,我仍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手指缠绕上t恤下摆。 “在。”他说。 “噢。”我点点头,不太确定是不是用力过猛,脑袋有些发晕,心里回荡着一个声音,说这样就足够了。 看江沨没有要上楼的意思,我又问他:“你一会还有事吗?” “去接江玥,明天我带她去秋游。” “这样啊,那不然你先去,应该已经八点了……”我掏出手机看时间,页面上停留着一条江沨发来的未读消息,指尖一僵,还没有划开就被他的话打断。 “跟她妈妈约好了九点再去。” 他语气坚定,是真的不打算放过我。 我把指甲按进掌心,暗自吸了口气道:“那我就长话短说,其实也没什么……重新遇到你之后我以为你过得很好,家庭美满,事业成功,甚至比我想的过得要更好……你一直都很好很好。” 意识到语句的混乱,我有些难堪地刹住嘴,却看到江沨似乎并没有打断我的意思,只好继续说:“可是我现在又觉得,总是觉得你好像有一点点难过,也可能是错觉吧。如果是的话,我们能不能……我能不能跟你重新开始?” 我想有机会可以陪着你,哪怕只是帮你撑着伞也好过只能在电视上看你几秒钟……哥,好不好?” 我这一生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勇敢坚决的时刻,说完之后我干脆闭上了眼,像是等待死刑也像是等待新生。 香樟树叶被风吹动的在头顶沙沙作响,路灯洒下的光像是有温度一般,一点点熨平心里的褶皱,我放缓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却一声比一声有力。 半晌,才听得从头顶传来的另一道声音,说:“不好。” 没来得及睁开眼,眼皮上就覆上一层干燥清凉的触感,江沨捂上我的眼睛微微往后发力,我熟稔地仰起脖颈,等待他的发落。 “避重就轻。”他沉吟着,尾音融化在相触的嘴唇间。 腰一寸一寸地下沉,感觉要折断之前被一把捞回,重新站好,江沨重重地用牙尖摩挲了一下我的下唇又退开。 潮热的气体从土地里一丝丝地沁上来,空气里流淌着香樟树叶被掰开揉碎的淡淡涩味,其中掺杂几分玫瑰或是蔷薇的馥郁花香。 我有些不敢睁开眼,怕这是最后一个吻,是悬刀落下前的片刻欢愉。 “你还不明白吗?”江沨的指腹一点点刮过我的眼缝,没来得及聚成串的泪珠被他碾在掌心里,“你走的时候我没有同意,在我这里就不算分开,所以不用问重新开始不开始这种问题。” 54 “你还不明白吗?”江沨的指腹一点点刮过我的眼缝,没来得及聚成串的泪珠被他碾在掌心里,“你走的时候我没有同意,在我这里就不算分开,所以不用问重新开始不开始这种问题。” 他话音落下,定定地直视过来,我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手先一步抬起,紧紧握住他的手腕,腕骨凉凉的凸出来硌在掌心里,指腹下是脉搏蓬勃的跳动。 我的哥哥终于被我找回来了。 江沨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聊,而是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去湖边了,”我拉着他的手缓缓放开,暗自吸了口气平稳回复道:“附近有一片人工湖,很大,水很蓝,有点儿像海城的海边。” 也有点儿像江怀生家院子里的泳池。 “你想去看看吗,哥?”我问。 我们并肩走在湖边,秋天的月亮亮的不像话,嵌在远处的山间,但又不似冬天那样冷冰冰的,整个湖面笼着一层暖辉。尽管如此,路过一个坏掉的路灯下时,江沨还是拉过我的手腕,扣在手心里。 “看路。”他说。 “哦。”我连忙收回流连在他侧脸的目光,垂下眼看着脚下一长一短两条影子,随着路灯的变化,一会儿挨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唯一不变的是拉在一起的手,情不自禁地前后晃了晃,影子也跟着晃动。 我知道江沨是看出了我不愿再多坦白什么,尽管他一边指责我“避重就轻”却仍旧主动越过了这个话题,大发慈悲地原谅了我。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我又一次利用了他对我的宽容,或许说纵容更恰当一些,就如同当年在江沨的纵容之下我才得以走进他,把我无处安放的爱一股脑儿塞给他。他又宽大地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我暗暗发誓,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况且我们现在远在春城,离他妈妈那么远,江怀生又躺在医院里,没人能再让我们分开。 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我无意间攥紧了拳头,拉着我手腕的那只手也随之紧了紧。 “冷了吗?”江沨停下脚步问我。 “有一点儿,”我这才察觉到他的掌心也是冰凉的,手腕一翻两只手变成十指相扣,晃了晃,“哥,我们回去吧。” 那天晚上,江沨并没有跟我上楼,也拒绝了我陪他一起去接江玥的提议,他把我送到小区门口,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车灯从远处照过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高一他来给我开家长会的时候。学校门口的小吃车冒着袅袅热气,同学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嬉闹着,我叫住他,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他能不能等等我。 江沨怎么说的,他一手扶在车门上,隔着车身直直地望过来说“好。” 出租车稳稳地停在我们面前,一手拉开车门,另一只手按在我头上揉了揉,他催促道:“上楼吧,早点睡。” “好,晚安,哥。” “晚安。” 在他迈上车前我又兀的出声:“哥。” 江沨动作一顿,转身看过来。 “我明天早上在学校门口等你。”我说。 他笑笑:“好。” 出租车很快融进夜色中,我转身走进小区,路灯把影子拉的斜长,如果是在海城的话,梧桐叶马上就要落满地了,踩上去会咔吱咔吱响。 回到公寓时间还早,日记本敞着,正犹豫着动笔时,夏炎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放下笔接通:“喂。” 话音刚落先是传来一阵紧促的狗吠,其间夹杂着夏炎断断续续的声音:“你儿子想你了……哎哟祖宗,这是手机,别舔了。” “kitty?”我小声唤狗,双手交叉向后伸了个懒腰,视线正好扫到小狗的食盆,忽然也无比想念我那条奶狗,仿佛能看见他扒拉着短腿去够夏炎手机的样子。 不禁放缓了声音:“等我回来了就去接你哦。” “你回来可能要先去给我买个新手机。”夏炎见缝插针地从狗吠声中插话,“已经被口水淹了”。 “啪”一声,他拉开罐头哄着kitty,声音逐渐拉远:“喏吃吧,你最爱的……乖乖的啊。” 静了会儿,声音才清晰起来:“你这阿拉斯加不会是吉娃娃串儿的吧,买的时候上当了。” “这个年龄的小狗都很活泼。”我反驳他。 “他要是真活泼也不会这么胖了,就只有嘴活泼。” 我知道夏炎只是嘴上说说,他对小动物和小孩一向比我要耐心得多。 窸窸窣窣的,应该是他在擦手机,声音又变得断断续续,“明天去秋游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 “忘了跟你说,椿花山上蚊子特多,尤其是这个季节,别忘了带驱蚊液。”夏炎一边叮嘱一边哗啦啦给kitty倒水喝,随即又补充道:“就你那细皮嫩肉的,被咬一下半个月都下不去。” 家里没有驱蚊液,加上今天精神过度紧张,甚至难得有想要睡觉的疲惫感,我使劲眨了眨眼睛,还是点头应道:“好,知道了。” “你早点睡吧,”夏炎说,“我得带狗下楼遛遛,肥胖不利于狗狗健康,是不是,小狗?” 我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江玥的哥哥是陆周瑜的事,虽然夏炎从来没有主动跟我提过,但是我一直忘不掉多年前在酒吧撞见他们接吻的那一幕。 “挂了啊。” “明天我哥也一起去。”我赶在他挂电话之前说。 “怎么,江老师也要有监护人陪同吗?”他调侃。 “上次跟你说他有孩子,其实是他朋友家的小孩,现在在我班里,”我垂眼按了按掌心解释道,“江沨只是暂时的监护人。” 犹豫再三,我还是没能说出陆周瑜的名字。 夏炎的揶揄几乎是紧贴着我的话尾就冒了出来:“那我们小晚岂不是要勇敢向前冲了?” “嗯。”我并没有否认,应过声后催促他去遛狗就挂了电话。 睡意汹涌而来,我强撑着写完日记,重重地把自己砸进床里。 大概是因为在小区门口时想到了高中江沨来给我开家长会的事,半梦半醒间感觉身子在沉沉地下坠,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摔在高中教室的课桌前,周遭全是自习课上哗啦啦翻卷子的声音。 我努力想清醒过来,或者是换一段梦,过去的很多年里我总是反复梦到少年时代,无论哪一段江沨都从未缺席,甚至有些梦境会反复出现,毕竟我和他真正相处的日子几乎算得上是贫瘠。但却从未梦到过高考冲刺的那段时间。 梦里,我不受控地埋头拼命写着数学卷子,第一页却怎么也写不完,周围人逐渐地离开考场,最后整个教室只剩下我自己,做题做的大汗淋漓,大滴的汗珠摔在卷子上,把写过的字迹晕成一团团。 火烧云顺着窗户框慢慢攀上来,直到染红整间教室时,我才总算完成了整张卷子,起身教室里却空荡荡的,我攥着卷子不知道要交给谁,只觉得浑身脱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闹钟响起时,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睁眼起身,手心里紧攥着被子的一角。 kitty不在,清晨的卧室难得清静,光脚下床拉开窗帘,太阳才将将升起,把天空照得透亮,一点儿也不像贯穿整个高中时期的日出前灰蒙蒙的天。 现在想来,那段拼命学习的日子应该是很累的,只是当时为了能和江沨一个大学的渴望轻而易举地扳倒了所有障碍。 愣神片刻的功夫,太阳已经完整地挂在楼宇之间,满室被映的通红。双手按在窗台上,我把上半身缓缓探出去长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一株清晨含苞的植物,莫名生出些明朗又热烈的东西来。 55 在学校门口看到江沨和江玥时,我那颗惴惴的心才总算松懈下来。 江玥背着粉色的小书包,高高举起一只手,声音清脆地喊道:“江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我笑着回应她,目光移到江沨身上,还没等开口,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江老师早上好!” 只好停下迈向江沨的步伐,一个一个跟小朋友们问好。等打完一圈的招呼,我已经被团团围住。 “江老师,椿花山好玩吗?”班长举起小手满脸期待地问我。 “老师也是第一次去,”顺手把他翻到外面的兜帽整理好,想了想说:“不过听说山里有小兔子,还有缆车可以坐。” “哇——小兔子!” “我要坐缆车!” “我也要坐缆车!” “江老师,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这个给你。”肉乎乎的小手塞过来一盒儿童牛奶,纸盒还带着手心的温度。 “谢谢你。”还没收下,马上又有饼干、薯片、花花绿绿的糖果被七手八脚地塞过来,我一一道谢,再返还到他们手中,“老师吃过早饭了,这些我们留到爬山的时候再一起吃好吗?” 异口同声地“好——” 心里不禁软的塌陷下去一块,突然就理解了夏炎每年暑假都要到学校里教小朋友画画的行为。 余光里,感受到了江沨的目光,我一转头,正好对上他饶有兴味的眼神。想起刚刚和小朋友们说话时的语气可能全被他听了去,脸颊微微发烫,我避开他的目光,从书包里拿出点名册。 椿花山位于春城和临城的交界处,只是主干山脉的一条余脉,山势平缓,海拔不高仅300米左右,因山上满种椿花而得名,并且离市区不远,车程一个半小时,是春城难得的郊游好去处。 上车之后我又点了一遍名,确定人员无误后叮嘱了一些乘车事宜。 “有哪里不舒服要马上跟老师说,知道了吗?” “知道了——” 大巴车除了最后一排都是双人位,家长带着小孩刚好坐满,副班主任郑尧坐在第一排,见我说完他招手,把旁边的空位上的背包拿起来塞进怀里,拍了拍座椅,“江老师,坐这儿吧。” “我坐后面,一前一后好照应。”说着,我踱步向车尾。 江沨今天没有把头发梳上去,刘海软软的搭在前额,有点儿长了,遮住大半眉头,狭长的眼皮轻阖着。我刚走到最后一排,他眼皮微微一动,随即睁开,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脚步一顿,坐后排的原因顿时变得动机不纯起来。 “忙完了?坐吧。”他说,音量不高,带着一点微哑。 “嗯。”我紧挨着他坐下,后排的座位逼仄,他两条长腿塞在里面显得尤其勉强。 “书包。”江沨从我手里接过包,一抬胳膊放在行李架上,袖口宽大,随着他的动作滑倒手肘,露出一节线条紧绷的小臂。我这才后知后觉到他今天穿着运动装,配上他的发型看起来年轻极了,像大学生一样。 “谢谢。” “安全带。”他又出声提醒。 “哦。” 扣好安全扣后我仰靠在座位上,座位狭小正好方便我和江沨的肩膀靠在一起。江玥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正兴致勃勃地和前面的小朋友交换零食,座位上方小小的出风口不留余力地送着风,同时也把江沨身上的味道毫无保留地吹向我。 任由熟悉的味道包裹住全身,一时间所有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车程过半时,车里总算安静下来,侧过头发现江沨已经跌入睡眠中,我能准确辨别出他真正睡着和阖眼休息时的细微差别,这也是早在多年前练就的本领之一。 放缓动作,正准备解开安全带到前面巡视一圈,坐在前排的郑尧先一步站了起来,看到我的动作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坐着,一点一点从前排挪了过来,中途捡起一只水瓶和一只小熊玩偶。 “嘿,一切顺利。”郑尧说着,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带小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累嘛。” 我点头认同。 “对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我:“差点儿忘记,你的校园卡,谢了。” “嗯?”卡片背面朝上,看不到名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次我去食堂吃饭还没办卡,你借给我的,忘了啊?”郑尧把卡翻了个面,证件照朝上,再次递过来,“这不是你的照片吗?” “是,不好意思,最近事情比较多,没想起来。”我接过来,想了想又问道:“你的已经办好了吗?” “办好了。”他说,目光从我的证件照上一掠而过,“这是你大学时期拍的照片吗?看着年龄好小,有二十岁吗?” 扯了扯胸前的安全带,感觉勒的有些喘不上气了,我竟然忽略了郑尧是个十分健谈的人。 “嗯。”我咕哝一声,甚至不敢侧过头看江沨,只能暗暗希望他暂时不会醒过来。 果然,郑尧问:“听校长说江老师大学是在芬兰读的?” 我不得不转过头跟他对视,“是的,”话音一顿,赶在他再次发问前我直接回答:“因为喜欢看雪所以就去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越过,但我显然忽略了郑尧的社交能力。 “确实,芬兰的极光也超美的。”他啧啧两声,眼神突然闪烁起来,“我在英国读研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罗瓦涅米看过极光,真的太美了——顺便在当地过了圣诞节,不愧是圣诞老人的故乡,那个氛围我差一点就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了。” 太阳穴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着,眼前一阵眩晕,手指握成拳按在大腿上仍止不住细细地颤,熟悉的地名仿佛触动了全身神经的开关,但我却做不到让他们安静下来。 郑尧没有察觉我的异常,自顾自地大倒苦水:“不过我的相机却丢在那儿了,可能是忘在巴士上或者雪地里了,你知道的,那儿的雪太深了,我感觉埋个活人都不在话下,更别说相机。可惜我拍了好多照片都找不回来了……” 他说的没错,罗瓦涅米是绝佳的观测极光的好去处,每年十月到次年三月,从市中心一路向北,一直到山脚下总能追到极光的,运气好的话甚至能追到罕见的、五级以上的极光,那些神秘的、变化着的绚丽景象据说能让所有人永生难忘。 第一年到罗瓦涅米时,导游是个只会说蹩脚普通话的华裔,他告诉我,看到极光的人可以获得一辈子的幸福。 为此,我大学时期去过很多次,跟过极光团,找过当地的极光猎人,也一个人独自步行至漆黑的郊区里,支顶帐篷坐一整夜,却仍没有追到过极光。 “是很美,”短暂的眩晕过去,我笑笑:“雪也很厚。” “不过——”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话锋一转,“哪里也没有国内舒服,好吃的这么多,学校餐厅的饭让我天天吃都不会腻。” 不知道是郑尧总算看出了我不愿意再谈往事,还是他真的已经被餐厅的员工餐收买,总之毫无预兆地,话题从北极圈里那些变化莫测的绿光被他拉回餐盘里的有机蔬菜。 他涉猎广泛,嫁接换根、起垄栽培都能说上两句,逐渐我也跟着放松下来。 工作日的缘故路上车并不多,车子很快下了高速,郑尧起身坐回前排。我抬手看了眼手表,再过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 解开安全带时,刚好看到江沨的手搭在他的大腿上,露出半块运动手表,我轻轻把手背靠过去,刚贴上他的手背还没感受到温度,头顶便传来他的声音:“到了?” 音色是刚睡醒后的沙哑。 “快了,已经进景区了。”抬头正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睛,差点被吸进去,我回过神:“得去前面说一声。” 手还没来得及拿开,随即整个儿被包裹在江沨冰凉的掌心里,使劲一握,拇指贴着我的虎口摩挲了两下又放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两秒。 “去吧。”他说。 穿过大巴车中间狭长的过道,虎口那处仍然残留着粗粝的触感,火辣辣的,可是他的手指明明是冰的。 大巴车顺利停在山脚下的酒店前,由于学校常年与景区合作,一下车便有工作人员负责安排我们入住。家长和孩子一间,我和郑尧各一间单人房,江沨带着江玥去前台换了一间大套房。 上午的行程就是先入住休息,午饭过后再开始户外活动,我把房卡依次发下去,并且挨个叮嘱好开饭时间。 最后一张递给郑尧,还没收回手,手腕便被他一把抓住。 “江老师,你被蚊子咬了?怎么这么大的包?”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下车时因为热把袖口卷了上去,此刻小臂上一连三个硬币大的疙瘩红肿着,其中两个已经连成一片。 想起昨晚夏炎的叮嘱,山里蚊子多,应该是进酒店前在外面被蚊子咬的。 “没事。”我不动声色地把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一会儿就下去了。” “这应该是毒蚊子咬的吧,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去,我去问问谁带的有花露水。”郑尧说。 “我有。” 江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折回了大厅。他脚步不停,走到我身侧,一只手径直牵过刚刚被郑尧抓住的手腕,却更用力一点。 “被蚊子咬了?”他眉头微蹙,把我的胳膊抬起来看了看,“已经肿了,走吧。” 说着,另一只手提起我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背包,在郑尧诧异的目光下,拉着我大步流星离开大厅。 56 门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 “江玥呢?”我环顾一圈问他。 “还没睡醒,进去睡觉了。”他朝套间里侧紧闭的一扇门扬扬下巴示意我,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唯一一张沙发椅上。 我脑海中还回放着大厅里郑尧惊异的神情,有点棘手,或许应该跟他解释一下。我并不介意被知道我和江沨的关系,无论哪种关系,但是却不愿让外人在背后揣测他。 再看江沨,丝毫不在乎的样子,他拽来另一张塑料凳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一只矮胖的小玻璃瓶,瓶身密密麻麻印着字母。 江沨拧开盖子,青草和薄荷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把绿色的半透明膏体挖在指尖上,又拉过我的胳膊。 药膏刚碰到皮肤,冰的我条件反射地一颤,他立即停下动作,微微前倾身体,气息几乎全部扑到手臂上了。 “疼?” “不是,”我说,主动又把胳膊送出去,抬头冲他笑笑:“就是有点儿凉。” 把整片皮肤都薄薄的涂了一层,最后指腹轻轻按了按最红肿的那个疙瘩,“比刚刚还肿,连着被咬三个都没感觉吗?” “没……”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没感到痒或者疼,尽管疙瘩上已经渗出了几个血点。 “可能是太紧张了,”我实话实说,“第一次带这么多小孩,很怕出差错。”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从我们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我仍然会不自觉的在他面前袒露脆弱的一面。 “紧张什么?”江沨闻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轻笑了一声,“不是在看班主任管理的书吗?” 他说的是我放在教师公寓里的那几本临时抱佛脚买来的书。 我腾地一下脸热了些,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是在看,但是理论和实践又不一样。” “不用紧张。”他说着起身,越过半张桌子,一手拖起我埋下去的脸,眼睛直看进我的眼底,认真地说:“已经很棒了,江老师。” 明明在学校里总是被这么称呼,却从没觉得这三个字如此烫耳。十几年来,虽然我始终毫无长进的无法招架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但是总归学会了勇敢地表达。 “那你亲亲我,可能就没那么紧张了。”我眨眨眼,请示道:“可以吗?” “可以。” 扶在脸侧的手滑倒下巴,江沨用大拇指蹭了蹭我的下唇,青草膏的味道充斥在唇间,随即他俯身吻下来。 这是一个很长很慢的吻,湿湿的,像雨后的青草地一样清沁肺腑。 午饭后我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江沨把药膏塞进我书包的侧兜里。 “已经没事了,”我说,把袖子拽高露出胳膊,鼓起的包已经消下去了一点,只不过颜色变成了深红,“你留着给江玥用。” “拿着吧,包里还有一瓶,”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细细的粉色手环,不由分说地拎起我的手指套进去,然后低头调整松紧。 我认出早上江玥手上也带了一个同样的,儿童驱蚊手环。 戴好之后江沨轻轻拽了一下确认它不会掉,然后抬起头看我一眼,语气里掩不住的笑意:“去吧,别再被咬了。” “我又不是小孩了,”我垂下眼盯着手腕,却完全阻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把袖子垂下来虚虚遮住手环,“谢谢哥。” 午休之后,景区安排了专业的导游带我们进景区游览。椿花山的确不负盛名,秋天的美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步行过一段连廊,高耸的叫不上名的古树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矗立在两侧,树冠相连,将连廊密实的遮住,偶尔有几束光透过来洒在路上,碎金似的。 小朋友们的嬉闹声和鸟鸣交相呼应,不知道谁起了头,大家手拉着手开始哼唱起儿歌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 行至山顶时正好临近黄昏,山顶有一处专门修建的观景台,栏杆旁有三三两两的人拿着相机或画板。站在观景台上往前稍走几步,山下的风光便尽收眼底。 俯视下去,春城变成了山下一幅小小的地图,华灯初上,将楼宇道路的轮廓点亮,像是夕阳温柔地倾泻在了城市里,更远处,绛蓝色的天空逐渐晕染过来。 城市里难见到这样的景色,课本里再多的描绘远不及亲眼所见,小朋友们发出惊叹和欢呼。 景区专业的导游把行程安排的有趣且轻松,两天一晃而过。晚上跟导游核对好明天一早回城的车辆后,我回到房间,发现班级群里已经被这几天游玩的照片刷屏了。 99+的未读消息,其中有几条艾特我的提示,往上一翻,看到一位学生家长在群里发了几张在观景台上抓拍到我的照片。 都是倚着栏杆望向山下的侧身像,这位家长或许是学过摄影,一连几张照片的构图都饱满干净,远中近景齐全,唯独身为模特的我没什么表情。 我随意翻着,再往后就是小朋友们做游戏的照片和一些风景照。 正准备退出时,手指一滑,新消息映入眼帘。 是一张虚焦且曝光过度的夕阳照,但我的视线一下被照片右下角米粒大小的两条黑影抓住。 用手指放大照片观摩,尽管模糊不清,仍能看出我和江沨并肩站在观景台上的背影。 这是我们的第二张合照,我长按屏幕,还没来得及点击保存,屏幕上却跳出消息已被撤回的提示,随即那位家长又发出一张高清的夕阳图,只不过右下角却干干净净。 手指悬在空中顿了顿,我发了个大拇指的图标,熄灭屏幕把手机扔回床上。 房间里贴了禁烟标识,我从背包里掏出一盒烟塞进口袋里,出门往天台走去。 通往天台的铁门半掩着,楼道里有极淡的烟味,可能刚刚有人来过。 楼道昏暗,推开门时甚至被月光晃了一下,眯起眼睛,可围栏边的侧影又让我陡然睁大了眼,那是江沨。 他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指尖一点橙色的光忽明忽暗,我后知后觉到恐怕楼道里的烟味也来自他。 江沨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扭头看过来,看到我时动作一滞。 “哥,你怎么在这儿?” 他晃晃手里的半根烟,“房间里不能抽。” 我点点头,双手捏了捏口袋里的烟盒没有拿出来。酒店只有两层楼高并且坐落在山脚下,哪怕在天台上眼前也只有望不到边的山和树。抬头看天,星空闪耀,丝毫没有被明亮的月亮掩盖住半分光芒。 “哥,”我抬手指着远处一朵缓慢飘来的云,问他:“你猜那朵云能遮住月亮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能。” “我觉得不能,今晚的月亮这么大。” “那等它飘过来看看。”江沨说,语气里带了一点漫不经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他是有心事,等最后一口烟抽完,他把烟头投进台子上的一只易拉罐里,然后目视前方黑黢黢的山林,声音喑哑:“我还不知道你在国外上的学。” 我一愣,反应过来出发那天在车上和郑尧说话时,江沨已经醒了。 他此刻的语气不是质问,更像一句无可奈何的叹息,我为此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沉默良久。 “那一年……就是我高考结束那一年,刚出考场接到外婆的电话让我回家一趟,外婆说外公想我了,可是我回去之后外公却不在了。”我抓在栏杆上的手指收紧,“他去世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江沨应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天你打过电话,我以为你还在外婆家,就回去了一趟。” 他说的是我躲在江怀生家院子里偷偷看着他,打最后一个电话的那天。 “不过院子是空的,隔壁邻居说外公去世了。我在那儿等了一个多月吧。”他说完短暂地笑了一下,似是自嘲:“除了那儿,我不知道你还能去哪里。” “哥……”我怔在原地,原来当时编造的谎话他通通没有相信,“我和外婆一起回她南方的老家生活,因为没有报志愿,但外婆又一直催我上学,夏炎是我姨外婆的孙子,他正好要出国留学,我就一起跟去了。” 隐去江沨妈妈找我的那一段,剩下的事我和盘托出。 “在芬兰的时候,听当地人说看到极光会有好运,可是我去追了好多次,一次都没有看见过,最后一次一个人在山顶等,差点儿冻僵了,夏炎突然打电话说他在春城看见你了。”我搓了搓手,好像那天的寒气还滞留在指尖,“我觉得那个电话就是极光带给我的好运气,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你一面……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有时我不禁会想,如果那天不是夏炎偶然碰见了江沨,又偶然告诉了我,那我会不会就冻僵在雪地里,被雪埋起来。 “好幸运,真的遇到你了。”我说。 我是如何被江沨抱在怀里,又是谁先忍不住接吻的已经记不清了。 夜晚允许一切静谧的狂欢。 风从远方汇入山谷、幼蝉蛰伏地下十七年刚刚用前足破开最后一层土壤、星星的光从上亿年外风尘仆仆赶来、地壳缓慢而庄重地运动着、舞台中央,两个人正在相爱。 谁也无暇顾及月亮是否被云遮了起来。 57 九月底的空气已经开始凉了,尤其是入夜以后,风把体温吹尽,热水浇下来的时候我猛地一哆嗦。 方才,天台上那场狂欢终止于我一个不解风情的喷嚏。我双手紧紧环着江沨的腰,意犹未尽地想继续亲他,却被他二话不说拉回酒店里洗热水澡。 直到浑身被热水浇透,四肢才逐渐恢复知觉,由内而外的软了下来。水流很大,冲的睁不开眼,我想稍微活动一下四肢,刚一动,随即发现左边的小腿已经麻了,身体失衡差点倒下的瞬间,腰被一只胳膊紧紧锁住。 “怎么了?”江沨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被水浸的湿湿的。 “腿麻了,哥。”我说着,两条胳膊摸索着勾住他的脖子,把左腿悬空,另一只腿受力站直身体,“我缓缓。” 头顶的水流小了点,睁开眼睛看到江沨正在调试花洒。酒店的浴室又小又矮,他几乎和花洒一样高了。 调好以后他两只手扣在腰侧,把我整个人往上提了提,手心比热水温度更高,“好点儿了吗?” “我试试……”左腿刚挨着地面,酥麻的感觉从脚心一路上窜,“还是不行。” 话音刚落,扶在腰侧的两只手突然发力,江沨竟然直接把我抱了起来,双腿悬空放在他的胳膊上。像是抱小孩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两个都浑身赤裸。 “哥……”我甚至觉得除了小腿,浑身都开始酥麻了,心脏怦怦直跳。 江沨另一只空着的手从我的后颈一路滑下来,捏了捏不断颤抖的肩胛骨,又顺着脊骨来回抚摸,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动物,“坐稳了。” 他动作越是轻柔我越是瘫软,腰撑不住地向后弓起,滚烫的脸埋进他的颈窝,怕掉下去,胳膊紧紧圈在他的脖子上,仍有知觉的右腿勾住他的腰,脚趾都蜷缩起来了。 后背上的手挪到腰窝,猛地一摁。 “嗯……哥!”我被迫直腰,胸膛挺起向前,早就勃起的下体终于藏无可藏,紧紧贴在他身上。 羞耻感铺天盖地,我战栗着,感受到血液在身体中加速流淌,恍惚间听到江沨不甚清晰的轻笑。我脸更热了,晃着腰想下来,可是他用了十足的力气,牢牢把我按住,摩擦之间,夹在我们身体中间的下体膨胀到了极致,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仅存的一点理智完全控制不住溢出口的求饶。 “哥,我好难受……放我下来吧,求你。” “哪里难受?”他总算放开了我的腰,一手抓住刚才发麻的小腿肚,轻轻揉捏:“这里吗?” 没等我回答,手就顺着小腿向上游移,江沨的眼神也自下而上地看过来,黑沉沉的,让人移不开眼。因此我忽视了他手上的动作,错过了最后一个躲避的机会。 “还是……”指尖悄无声息地按在我挺立的顶端,“这里?” “嗯……”我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吟,浑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一处,感受着他指腹绕着顶端缓缓打转,时重时轻。 “是这里难受吗?”见我不说话,江沨又问了一遍。 我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只能凭借本能气息短促的叫他:“哥……” 明明是想躲避的,可身体却难以自抑地向他靠近,皮肤湿湿滑滑地贴在一起。久违的肌肤相亲让我仿佛身处无数个梦与梦之间,那么不真实。 “哭什么?”他整个手掌包裹住我硬胀的性器,拇指重重碾过顶端的小孔,引起我浑身一阵痉挛,嘴唇贴上我的胸口吮吻了一下,低声哄道:“不哭了,让你舒服好不好?” 水流声已经遮不住我断断续续的哼声,脖颈高高仰起,双脚挂在他背后上下摩擦,想要分散一些如同浪潮一般越来越高涨的快感,却是徒劳。 江沨一改他先前的温柔,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黏腻的水声从我们中间溜出来,听得人面红耳赤。 在他又一次去咬我胸口的时候,我浑身一紧,哆嗦着倒进他的颈窝里喘息,下体一跳一跳地向外喷涌。 太久没做,快感来的又急又长,任凭我断断续续地求饶,江沨的手却始终没有拿开,而是恰到好处地继续揉搓着。 我感觉到他也浑身紧绷,紧贴着的小腹硬邦邦的,一只手想要探下去的时候,被嘶哑的低音阻止:“别乱动。” 等我终于平息下来,他抱着我往前走了一步,背靠着墙,把我缓缓放到地上,关上水龙头,问:“能站稳吗?” “能,”我伸手环住他的腰,仰起头问:“哥,我也让你舒服好不好?” 江沨听了我的话笑了笑,没有说好或不好,而是一手拨开我额前的湿发在额头上亲了一下:“没热水了,先擦干。” 我点头,头发全蹭在他掌心里。 他拿来大浴巾披在我肩上,又用毛巾细致地擦去我小腹上没被冲走的精液。 我垂眸看向他的小腹,纹理清晰的腹肌上挂着更多,脸又热了起来,我连忙用伸手去抹,指腹刚一碰上,他偾张的性器猛地一跳,撞在手腕上,整条胳膊都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但是江沨仿佛不受影响似的,仍然面色平静的给我擦身体。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我用指尖在他腹肌间轻轻流连,感受着随着我的动作越来越紧绷的肌肉组织。 终于,他整顿好我,双手扯住浴巾打了个结,然后草草擦拭自己身上的。 一整晚我都没来得及仔细看他,江沨比以前好像又长高了,更结实了,不过他以前也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抱起来挂在身上。 我的视线随着他擦拭的动作移动着,描摹过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线条,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曾经看过的古希腊雕塑展,那些象征着力量与精神的美被推崇千年,受人敬仰。 看着江沨毫不逊色给那些雕塑的身体,我深感人类自古至今都会被美给迷惑和征服,幸好,只有我一个人能占有他。看着看着,又浑身燥热起来,刚刚发泄过的疲软的下体重新苏醒,好在有浴巾遮盖。 江沨把我抱上床,单人床狭窄到两个人不能并排躺,他解开我的浴巾,然后压上来。 “哥。”我抬手圈住他的脖子,双腿下意识地抬起来挂在他的腰上,仰着脖子索吻。 江沨只是含住我的下嘴唇,用牙尖咬住一小块肉吸了吸就放开了,“很久没弄了吗?” 下身一痛,我才反应过来他的一条腿卡在我腿间,膝盖向上重重一顶。我没忍住闷哼一声,脑袋砸回枕头上,脸一定热的发红了,我转过头试图把脸藏起来,小声应他:“嗯。” “心跳的好快,”他钳制住我的下巴把脸转过来,眼神侵略性十足地俯视着,“在想什么?” “想你。”我脱口而出,意乱情迷地把手伸下去握住他同样挺立的性器,“我们做吧,哥哥。” 江沨的膝盖没有拿开,不断向上顶着根部,手掌握住我们两个的顶端揉捏,少了浴室里水流声的遮掩,滑腻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刚刚弄过一次,身体的感官已经完全被打开了,我张开腿急促地喘着:“哥……我好了……” “乖一点,”他俯下身,膝盖改为重重的碾磨,几乎是用气音说:“没有提前准备,今天先不做。” “我们可以用这个。”我伸长胳膊,拿过床头柜上酒店准备的安全套。 大腿根儿猛地被掐住,掰开,粗糙的指关节准确地抵在后穴上。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是浑身过电般瑟缩了一下,求助般的叫他:“哥,轻点儿……” “跟别人用过吗?”他问,声音和后面的手指一样危险。 “……没有,哥,我只想跟你用。” 江沨的手从后面拿开,抓住我的手腕把安全套扔回桌子上,在我起身准备反抗时,胳膊一用力,我们变成面对面侧躺着,他笑着揶揄:“用了明天退房的时候怎么办,江老师?” “别叫我老师了,哥。”我臊红了脸小声控诉。 笑意更大了,“听话。” 最终江沨拉过我的手包裹住两个人的顶端,一起往手心里撞,挤压之间我甚至觉得手心要被烫化了。沉浮的快感中我得空抬眸,望向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眼眶不由地开始发热,从八岁起我就模模糊糊奔向他,这一路这么长,此刻突然有种倦鸟归巢的踏实感。 随着越来越快的动作,我猛然震颤,紧紧闭上了眼,准备迎接最后一刻的到来,下身却突然被堵住。我难耐地哼着,扭着,腰身极力的挺起,理智早已灰飞烟灭,“哥,你松开我……求求你了哥哥……” “等我一起。”江沨贴着我的耳边哄道,浓重的喘息像火一样灼烧着皮肤。 我彻底沦陷了,配合着他的节奏使劲浑身解数去捏,揉。可实在是太久了,我甚至觉得有座火山在我身体里爆发着,可却没有一处出口,岩浆要把五脏六腑都熔了。 “哥……”难耐地刚一出声,手心里的东西剧烈地跳了一下,他拿开束缚我的手,我们身下的岩浆瞬间找到了发泄口,奔腾不息,淌的到处都是。 结束之后江沨坐在床边给我擦拭,从手掌缝一点一点擦至小腹。情欲褪去,身体和意识都开始昏沉,我却不舍得睡去。 “困了就睡。”他说着,把手里浸湿的纸巾团成团,往前一掷,应声落入垃圾桶里。 “不困,就是有点儿热。” 墙上的悬窗推被开,晚风瞬间挤了进来,吹散室内残留的旖旎。 他坐回床边时我抬起上半身趴在他大腿上,胳膊伸长了,去抹喷射在锁骨上的精液,“哥,你身上也有好多。” 手又下滑到胸膛,“这儿。” 到小腹,“还有这儿。” 最后虚虚地收集了半掌,拢在掌心里,展示给他,“你看。” “都是谁的。”似有若无的一声笑,江沨眉眼舒展,不看手心却看向我。 我垂下头,在他阻止之前用舌尖沾了一点,咂嘴道:“你的。” “是吗,”江沨并不争辩,握住我的手抻平了,擦干净,双手从腋下穿过把我的上半身抬起来,腰和身体几乎被他折成直角,“我尝尝。” 说罢,他伴随着晚风一同亲了下来。 最后失去意识前,我问:“哥,国庆节我要回去看外婆,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好。” 58 在山上的三天,好像是回到了我们曾经一起在外婆家住的日子,远离一切,只顾着眼前的风景和人就好。 从椿花山郊游回来后,我由于连续几天放学后要开教务会,准备公开课的材料,试讲等等一系列重要又繁琐的事忙的焦头烂额。 江沨这一周则在海城,尽管他给了我钥匙,握着我的手指在密码锁上录入了指纹,但是我仍然住在教师公寓,偶尔送江玥回家也不留宿。 我从新闻上看到江怀生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整日昏迷,猜测江沨大概是因为这个才去海城的。只不过他不说,我也不会问。 “周末就回来。”昨天打电话时他这么说,还问我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我到春城的时间不短,但一直是两点一线往返在学校和公寓之间,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睡觉前辗转反侧,看到夏炎转发的春城电影节资讯时,心中一动,或许看电影是个不错的选择。 春城正在举办第二十四届国际电影节,为期十天。 春城国际电影节是国内首个获国际电影制片人协会认可的a类电影节,因此规模之盛大可想而知,每年影展期间能吸引上万影迷前来观影。 提前许久,春城各大街道、商场都挂上了宣传海报。 我对电影并不非常感兴趣,道路两侧的海报也从未停下仔细看过,但夏炎却是个狂热的影迷,最近一段时间每天不厌其烦地在朋友圈里转发电影节相关资讯,从电影节发展历程到参展作品再到开票时间等等。 课间休息时,我点进他转发的一条推荐片单链接里仔细挑选,其中有一部关于海洋的纪录片,介绍里言简意赅写着:“从此不吃章鱼烧。” 被这行字吸引,点进购票链接,选好时间和场次,却显示该场次已售罄,又换了几个时间无一不是售罄的。 我只好截了个图发给夏炎。 图片刚发过去他马上回了一个问号。 【这个纪录片还能买到票吗?】我问。 【有眼光。】 【bbc十年巨制,国内首映,这部片很抢手的,国外各大平台评分都是九分以上。】 那边消息回的很快,随即又发来一条:【刚开票就卖完了,我也没抢到。】 【好吧。】我只好退出购票软件作罢。 【你不是都不关注这些吗,怎么突然想去看电影了?】 【想和我哥去看。】 我看到对话框上的一直断断续续地显示正在输入中……隔了好大一会儿夏炎只发了一个小青蛙端红酒杯的表情包过来。 我没再回复,把手机放进抽屉里准备去上课。 中午放学之后,我又一次点开售票软件,想着随便选一部其他影片,却发现无论什么片子都已经售空了。 怪不得夏炎每抢到一场就要在朋友圈里大肆炫耀,对影迷来说这大概就如同朝圣的入场券了吧。 叹了口气,我不得已放弃看电影的想法起身去吃午饭,在餐厅门口刚好碰到吃完饭出来的江玥,两手捧着一盒牛奶。 “江老师!”她跑过来,“你还没吃饭吗?” “正要去,你吃完了吗?” “嗯嗯!江老师你来的太晚啦,牛奶都分完了,”她把手上的牛奶塞给我,模仿大人的语气叮嘱:“下次要早点来吃饭哦!” 我忍不住笑,把牛奶还给她:“好的,下次一定早点来。老师不喜欢喝牛奶,你喝吧,多喝牛奶才能长高高。” “那好吧,”她把牛奶装进口袋里,仰着小脸认认真真地说:“下次你再来晚不好好吃饭的话,我就回家告诉江爸爸!他说让我在学校里监督你好好吃饭。” 我一愣,随即笑着应答:“老师知道了,你快去午睡吧。” 等江玥一蹦一跳地跑开,我转身准备进去,却看到郑尧从侧面的楼梯上站起身。 四目相对,他明显怔了一下,脸色略带尴尬地解释:“刚刚鞋带开了,我在楼梯上系鞋带,结果你们就聊开了,我觉得突然出现有点儿尴尬,想等你们说完……” 他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现在更尴尬了……江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相信郑尧的为人,也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现在攥着衣角语无伦次的模样尤其像个犯错的学生,让我觉得好笑。 “你也还没吃饭吗?”我问。 郑尧点点头。 “一起吃吧。”我说完率先掀开门帘,等着他一起进去。 “诶,好好好,谢谢谢谢。”郑尧连忙跟上。 吃完饭之后并排回办公室的路上,我主动说:“江玥的家长……” 郑尧闻言如临大敌一般停下脚步,急匆匆道:“你不说也没事!我什么也没听到,不会乱说的!” “江玥的家长是我哥。”我直接把话说完。 他一怔,随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在车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长得像,原来如此。” “亲哥吗?” “嗯。” “你这么一说,”他如释重负般脚步轻快起来,“回头再一想,在椿花山的时候我有好几次都把他看成你了,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你们是兄弟呢……” “不过江玥跟你倒是不像。”他嘟囔着。 我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再多说。 周五,省教育厅举办的公开课顺利结束,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国庆节前最重要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下午出校门时夏炎正站在校门口等我,穿着一套深灰色西服,难得见他穿戴整齐,那头金发依旧耀眼。 “你怎么来了?”我走近了问他。 “给你打电话关机只能亲自跑一趟了。”他摊了摊手。 “刚刚上公开课我就关了,”我掏出手机打开,“怎么了?” 夏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着的牛皮纸信封递过来,抬抬下巴示意我接过去。 “什么?” “电影票。” 我接过信封展开,从里面倒出两张电影票,正是我上午问他的那部纪录片《死于深海》。 “买一送一。” “这个不是没票了吗,你怎么买到的?” 他两根指头往票根上一敲,“我这么神通广大,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我把票装回信封想还回去,却被夏炎一把抓过塞进口袋里,“我得去趟海城,画展主办方出了点儿问题,”他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明天回不来,不然怎么可能给你,超级难搞的!” 我这才看到他身后有个灰色的登机箱。 “马上就要走吗?” “嗯,”他拉起箱子,又突然顿住:“别忘了国庆回外婆家的事儿,得提前订票。” 这个周末之后再上三天课就是国庆了。 我点头,“我来买票,你哪天有时间?” “还不确定,我可能忙完先从海城过去,你先订你自己的就行。” “好,”我把他送到路边打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哥可能会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外婆。” 夏炎闻言眯了眯眼,笑起来:“这么快就到见家长这一步了?” “不是,我没准备跟外婆说,我怕她……就是一起回去看看,我哥以前也跟我回过同里那个家。” “外婆会高兴的,她还问过我认不认识江沨,他去哪儿了,有没有回国之类的。”他把箱子的拉杆按下去,又补充道:“都是背着你偷偷问。” 我张了张口,话音没发出来之前,心脏先被一阵酸涩笼罩住了。 直到出租车停在面前,夏炎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跨上车跟我告别:“走了啊。” 我回过神,把信封拿出来扬起摇了摇,“谢了。” “认真看!回来我要提问你感想!”他的声音从车窗内传出来。 我踱步回公寓,路上想着江沨明天会什么时候回来,他只说了周末却没有提具体时间。 秋天确实到了,短短一段路走完,太阳光已经几近于无,路灯倏地亮起,视线由暗转亮,晃得我眼皮一颤。 再睁开时看到楼道口站着江沨,他只穿着一件t恤,看起来却毫无冷意,左手间夹着半支烟,烟雾在灯光下打着转。 见我过来他把烟捻灭,丢进一旁的垃圾箱。 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魔法,不然为什么每次想他的时候他都刚刚好从天而降呢? “哥!”我跑过去跟他面对面站定,“你不是明天才能回来吗?” “忙完了就想提前回来。” “江玥的妈妈把她接走了,她说跟你说过了。” “嗯。” 我把手贴在他的胳膊上,手心顿时感受到一片冰凉,随即我张开双臂把他圈住,“你身上好冷。” “外套忘在车上了。”江沨放松身体,微微弯下腰,下巴放在我头顶,任凭我抱着他。 直到楼道里传来声响才分开,我们并排站着等里面的人出来后,我拉过他的手:“我们上楼吧哥,外面太冷了。” 门开之后,kitty热情地迎接了我们,然后咬着我的裤腿把我拽到他的水盆前,示意水被它弄撒了一地。 “你……”我看着那双清澈的狗眼,认命地去拿拖把收拾,又给它重新添水。 江沨坐在凳子上,斜斜地倚着扶手,看样子快要睡着了。 “嘘,安静一点,哥哥睡着了,我们下楼再玩儿。”我按着kitty的头把它挪开,俯身轻轻叫江沨:“哥,你去床上睡会儿吧,我去买晚饭。” 他睁开眼看过来,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好,去吧”却没有动作,我找出一件大外套披在他肩上,给狗戴上绳子出门。 在门口的小店里打包了两份粥和蒸饺,外加几份小菜。这一周因为放学之后要开会都没胃口吃晚饭,胃已经习惯了空着,此刻也没觉得饿。 “这个和这个也再要一份吧。”我指着菜单上的肠粉跟老板说。 一手牵狗一手提饭,走到楼下kitty就不干了,屁股一沉坐在地上拒绝上楼。我只好连拉带哄把它带上楼。门刚打开一条缝他就迫不及待用头顶开钻进去,重重躺在窝里不动了。 江沨侧躺在床上,身上披着我拿给他的外套,闭着眼,一点也没被我们的动静吵醒。 我轻手轻脚地把晚饭摆在桌子上,怕粥凉了,走到床边弯下腰想叫他,离得近了才觉得他的气息很热。 察觉出不对劲,我把手背贴在他额头上,果然已经隐隐发烫。 “哥,你好像发烧了,快起来我们去医院。” 刚一出声他便睁开眼,“嗯”了一声没有否认,然后伸手箍住我的腰把我拖到床上,气息尽数喷进颈窝里,“抱一会儿就没事了。” 59 半夜好像下了场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蜷起身体想翻身,腰间却被牢牢钉死,动弹不得,挣扎间下唇被轻轻含住吮吸,一下一下地安抚,我又平静下来,听着雨声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kitty用湿漉漉的鼻子拱醒的。 “好了好了,马上就起来。”我闭着眼推它,手心又被舔的水淋淋。 翻个身想继续睡,忽然发现腰间的桎梏不见了,睁开眼时江沨正好从浴室出来,额前的头发还在滴水。 看见他身上那件昨天穿的t恤我才反应过来,昨晚竟然就那么被他抱着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哥,早上好。”我坐起来,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睡衣。 江沨扒拉了一下额前的湿发,看向墙上的表,“还早,你再睡会儿。” 现在早上七点,也就是说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我很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浑身都散发着软绵绵的舒服。 “我睡饱了。”起身下床,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只水银温度计,甩了甩递给他:“你昨天晚上发烧了,快量一下,我们一会儿去医院。” “已经没事了。”他拉过我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 确实感受不到热度了,我仍然不放心,把他按到椅子上,“还是量一下吧,你坐着,要量五分钟,我去把早饭热了。” “好的,江老师。”江沨把温度计夹好,仰起头笑着答应。 我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听话。” 粥在微波炉里加热的空档,我从窗户望出去,路面残留着几处水渍,道路两旁的树叶被冲刷的油亮亮的。 看来昨晚真的下雨了。 把早饭热好端上桌时,刚好五分钟,“哥,温度计可以拿出来了。” “36度8。” 我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计举起来看,确实没有在烧,“你有没有不舒服?头疼嗓子疼吗?” “没有。” “奇怪,可是昨晚真的在发烧,都怪我睡着了。” “昨天不是说过吗,”江沨抬手隔着睡衣摩挲了一下我的腰侧,“抱一会儿就好了。” 腰一软,我连忙站直,有些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医生。” “谢谢江老师。”他从善如流。 “今天要多喝热水。” “好。” “抽屉里有感冒冲剂,吃过饭也喝一包吧。” “好。” “以后不能只穿短袖了。” “好。” 我趁机叮嘱,都被他一一答应下来。 “哥。”我走近一步,低下头看着他。 “嗯?” “昨晚是不是下雨了?” “是。” “那你昨晚是不是偷偷亲我了?” 还不待我更近一步,就被江沨拉过去面对面跨坐在腿上,他没有说是或不是,只是注视着我的眼睛问:“给不给亲?” 我马上就缴械投降了,“给。” 说完俯身向前,含住他的下唇,像昨晚一样轻轻吮吸,间隙里继续丢盔卸甲地说:“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哥。 直到kitty饿的受不了,把头顶在我们中间一通乱嚎时才分开。 我起身时,江沨并没有直接放开胳膊,而是紧收了一下才松开。 “瘦了。”他下结论。 “从此不吃章鱼烧,”下午在影院排队检票时,我小声跟江沨介绍这部纪录片的推荐语,“是不是听起来很有趣。” “讲章鱼的吗?”他接过票根低头仔细看了看。 播放广告片的空档里,我把座位中间的扶手推上去,上半身朝着江沨靠过去悄声说:“我们好像在约会啊哥。” 还没等他回答,灯光倏而转暗,电影开始了。 影片从平静的海面逐渐深入幽深而富饶的海底神秘世界,几乎所有镜头都是平视或仰视。 以海鬣蜥为首,巨大的水母群、露脊鲸、大白鲨、蓝环章鱼一一在眼前展现,哪怕隔着银幕,却仍旧能够感受到那些近在咫尺的生命力。 “那堆石头里面有一只章鱼!它害怕了,是吗?”我们隔壁座位的小朋友小声问,马上被他的家长捂上嘴,“嘘。” 那确实是一只章鱼,浑身裹满了贝壳和石头,把自己伪装了起来。 逐渐地,它放松警惕伸出触手试探。 镜头记录着这只小章鱼的成长,它抓捕螃蟹和龙虾,从背后袭击失败后,学会了像一张网一样罩住龙虾;它用两条触手在海底走动,伪装成海藻,却会在遇到鱼群时张开触手和群鱼共舞;当它被鲨鱼死死咬住,扯断了一条触手时,所有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然而一周后,它却拼命地又长出了一条新的,可爱的小触手。 鲨鱼的第二次袭击来临时,它仍然勇敢而机敏地和鲨鱼展开搏斗。它把气味留在海藻上,趁着鲨鱼四处撕咬海藻的时候,从背后喷射而逃。 在场的所有人无疑都松了口气。 章鱼的寿命不足一年,并且它们一生只能有一次繁殖机会,在交配完并产卵之后,雄性章鱼和雌性章鱼都会在大概一周的时间之后死亡。 当这只在镜头下被所有人关注着长大的小章鱼产下一串串晶莹饱满的犹如葡萄似的卵时,我们才知道她是一只章鱼姑娘。 繁殖过后,她便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自己的孩子。等到小章鱼从卵壳里孵化出来时,她也已经耗尽力气,变得几近透明。 最终她被冲出石头缝,落向海底,被一只鲨鱼一口吞下。 影片结束,影厅里陷入一片沉寂,唯有隔壁座位上的小男孩在为章鱼姑娘的死低声抽噎,“为什么鲨鱼要吃了她?” 我听到小男孩的妈妈抚摸着他的头低声说:“这才是真实的海底世界,宝贝。” 我只有小时候在海城那几年见过海,印象中大海平静而壮阔,原来海底世界要更精彩、迷人也更残酷。 直到出了影院我仍有些恍惚,“就算章鱼没有被鲨鱼吃掉,她也活不久了是吗?” 江沨停下脚步,侧过脸看着我,“科学的解释是,章鱼的视腺神经冲动造就了雌性章鱼自杀式的繁殖方式。最后没有被吃掉她也会想办法自杀的,为了不吃掉她自己的宝宝。” 不等我开口,他又凑近了些,仿照着影院里小男孩家长的口吻,“死亡是章鱼的自我选择,宝贝。” 我因为一个称呼傻愣愣地杵在原地,直到江沨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用太难过。” “我没有难过。”我回过神,“你懂的好多啊哥。” “小时候在海洋馆见过一只刚生产完拼命撞玻璃自杀的章鱼。” “那她死了吗?” “死了。” 我猜想,亲眼看见那个场面一定比从银幕上更加残忍,江沨大概也会像隔壁座位的小男孩一样为章鱼的死而哭泣,会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章鱼的自然选择,不用太难过吗。 我不再追问,也强迫自己停止猜想。 “那以后再也不吃章鱼烧了。” 想起那句影片简介,我们相视一笑。 在路边站久了,不断有出租车路过我们放下车窗,江沨朝司机摆手拒绝,然后低头问我:“不是说约会吗,接下来想去哪里?” 我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影片开始前我说的话,脸上隐隐发烫。想了想,我反过来牵住他的手腕,问:“去哪里都行吗?” “嗯。” “干什么都行吗?” “嗯。” 我们拉着手,走过车水马龙的大道,穿过狭窄的小巷,路过无数行人车辆,最终停在江沨家门口缀满蔷薇的那面墙外。 我用指纹打开大门后,迫不及待地拉着他进来,宣布:“哥,我想亲你。” 一吻结束,在我的坚持下,江沨又量了一次体温,确认没事之后,他去书房处理文件,我则跟过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百无聊赖地趴在地毯上翻看。 直到余晖从落地窗帘没拉紧的缝隙里,投进一条细窄的暖光。 “准备什么时候回外婆家?”江沨似乎是处理完了工作,手指交叉握了一下,指间啪啪作响。 我合上书,从地毯上翻了个身坐起来,“我一号到七号放假,哪天都可以,看你什么有空。” “那就一号吧,先订机票。”说着,他又在键盘上敲起来。 我起身走过去,“外婆家在塘镇,没有直达的机票,要先坐到市区。” 江沨选好班次问:“买几张?” “买我们俩的就行了,夏炎在海城出差,忙完自己回去。” 我看他熟练地填写我的信息,不禁回忆起往事,“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回外婆家你帮我买票的事?” “记得。” “我当时还以为你想让我赶快走才愿意帮我买的,”我看向书房门口,好像又感受到了当年站在门口等他帮我订票时的忐忑,“你为什么会买两张跟我一起回去?” 江沨拿出手机扫码付款,页面显示购票成功的信息之后他合上电脑,似乎是思考了几秒钟,说:“不知道,大概是怕你被拐卖吧。” “哥,我当时都该上高中了。” “在我眼里和江浔一样都还是小孩儿。”他笑笑,从我的角度俯视下去,刚好看到他嘴角小小的梨涡。 “那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外婆非让你把我带走,”我毫不讲理地做假设:“你还会带我走吗?” 江沨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向我问:“如果不是因为外婆,你会跟我走吗?” 我干脆地摇头,“但是我大概会继续攒钱,然后偷偷去看你,或者好好学习考到你的大学里,跟你做一年同学。” 从窗帘缝隙里溜进来的那束余晖仿佛为了呼应一室旖旎般越发浓艳。 光束落在江沨结实的手臂上,随着他的动作,像条绸带一样翻滚着。 我伸手拦下光束,看细小的浮尘在我手心里跳跃。 忽然下身一痛,江沨探进了第二根手指,眉头微蹙,“不疼了?” 我再也无力去抓光玩,整个人汗涔涔地瘫在地毯上,尽力忽略下身异样的胀痛接纳他的手指。 “可以了,哥……你快进来。” 直到余晖慢慢淡去,仅剩一盏昏黄的落地灯虚虚地照下来。 江沨背对着光,整个人自上而下笼罩着我,眼神黑沉沉的,无故地让我想起纪录片里的鲨鱼,而我就是被他控制住的猎物,浑身赤裸无力地摊开,任凭宰割。 只不过和章鱼一样,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 “哥哥……”我颤颤巍巍伸展开手脚攀上他,“你抱着我。” 江沨脖颈下的青筋猛地一跳,他停下动作,胳膊环住我坐起身,面对面抱着,下身被顶到前所未有的深度。我忍不住高仰脖子闷哼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嗯……等等,哥,太深了……” 喉结随即被衔住,他一边轻咬一边问:“舒服吗?” “舒……舒服,哥,你等一下……” 久违的饱胀感足以令我忽略掉一切不适,内心升起一股掺杂着酸涩的满足,我晃着腰,脚后跟在他背后来回蹭,“……继续吧哥,好舒服。” 话音刚落,迎来的是更为猛烈的上下颠簸。 眼泪不自觉地盈满眼眶,滑下去之前,眼睛被一只大手遮住,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像蛊惑一般问道:“我是谁?” “你是江沨,是我哥哥。”最后两个字说完,我全身一个激灵,一颤一颤地释放了。 眼眶里的泪再也存不住了,稀里哗啦地倾泻而出,“哥哥,让我看着你好不好……我什么也看不见。” “乖,”捂在眼睛上的手仍然没有拿开,粗重的气息扑在我的嘴唇上,下一秒江沨伸出舌尖把浸在唇缝里的泪水舔掉,“别动。” 他声音又沉又缓,与之相反的是下身急促又凶狠的顶弄,浅浅退出一点再重重地撞进来。 我被颠的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落的更凶了,顺着下巴滴在不断起伏的胸膛上,“哥,哥……太快了……” “还走吗?” 我被撞得天旋地转,一时间难以理解他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什么……去哪里?” 江沨闻言放缓动作,手顺着脸侧下滑,擦去未干的眼泪,然后扳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字地问:“还走吗?” 可能是灯光太晃眼了,我眼前一片虚焦,视线游移着,于是下巴上的手更用力地向上抬了抬,“看着我。” 如同一台迟缓的相机一样,我反复眨眼最终对上他的眼睛,如果说刚刚江沨的神情还像那只凶残的鲨鱼,现在则更像看不见底的深海,连鲨鱼也会葬身于此。 “不走了,哥,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待在你身边。” 他重新大开大合地顶撞起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向危险而迷人的海底坠落。 深夜,我在一阵失重感里猛然惊醒,睁开眼时江沨正拿起不断震动的手机,他一手按在我发心揉了揉,示意我继续睡,然后接通电话说了声“稍等”准备出去打。 可刹那间他却僵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半晌,那些青色脉络隐了下去,他淡淡地“嗯”一声,“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一条短新闻出现在屏幕上。 “长风集团前董事长江怀生因急病抢救无效于海城人民医院病逝,年仅五十三岁,此前他曾在狱中两次自杀未遂。更多详情……” 本能先于意识从这段话里提取出信息:江怀生死了。 60 “大快人心!江怀生因贪污入狱后自杀未遂,今日凌晨病逝于海城。” “悲痛!海城数十家希望小学捐助人江怀生于今日病逝于海城人民医院,享年五十三岁。” “犯人服刑期间因病意外死亡应该如何处理?监狱有责任吗?” “传闻江怀生除一儿一女外另有一私生子,长风集团未来掌舵手花落谁家?” …… 一条消息过后接踵而来的是各个平台的新闻推送,瞬间挤满了整个屏幕,无论是经济板块、娱乐版块甚至教育板块,通通争先恐后地挤在凌晨时分报道了这一消息。 尽管江怀生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但他病逝的消息却远比不上眼前人的怔愣更让我无措。 我把手机关静音扣在床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开口能说些什么。 仰起头,江沨背对着我站着,看不见他的神情。他的手机仍在震动,发出细细的声响,让室内不至于静的可怕。 静默片刻,我轻轻开口,叫了一声“哥”,发出声音时才后知后觉地尝到了喉咙里淡淡的铁锈味的腥甜。 “嗯。”他极快地应了一声,又重新把手放在我后脑勺上揉了揉,触感如同一匹丝绸,柔软冰凉,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手机处理消息。 然后呢?我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过。 别难过了。 没事的。 哥。 …… 我从未觉得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 按理说,我经历过妈妈和外公两次至亲的离世,怎么也应该学会了如何面对当下的状况,可大脑却迟迟下达不出任何指示,它在这个档口突然罢工了,麻木地旁观着我。 我只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却正看到江沨下颌线到脖颈的那一段线条,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像极了一根紧绷的弦,看起来锋利又脆弱。 他喉结上仿佛连着一根线缠在我的心脏上,一跳一跳的,把我的心脏越系越紧,直至我觉得要疼死的瞬间。 “哥,我们就现在出发,你换一下衣服,我去开车。”我握了一下他的手,飞快地把外套裹在睡衣外,抓过桌子上的车钥匙,“开快一点天亮前就到了。” “小晚。”肩膀被按住,像是砂纸摩擦过一样的声音传进耳朵,“不能陪你回外婆家了。” 他说完,把我随手拉到一半的外套拉链又拉下去,轻轻褪下来重新搭回椅背上,“我得去一趟海城,大概一周之后才能回来。” “我也去,”我注视着他,哀求般的陈述道:“我和你一起去。” 江沨若有似无地呼出一口气,把我按回床边坐下,甚至有条不紊地把我慌乱起身时掀翻的枕头放回原位,拍了拍,“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 差一点,我差一点又要被他游刃有余的样子给骗了,要不是看到新闻推送,我可能就会按照他的安排乖乖睡过去,丢他一个人去海城。 “哥,”我拽住他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颤抖,“让我待在你身边。” 十分钟后,我和江沨穿戴整齐,并排坐在宽敞的商务车后座,江怀生的助理从他开始抢救起就马不停蹄地从海城开车赶来接江沨。 “节哀,”他边开车视线不断从后视镜里瞟过来,和我对视上又飞快移开,“老江总不在了,以后长风集团就要靠您带领我们了,江总。” 他说完,谄媚地笑了两声,见江沨无动于衷又接着道:“老江总走之前留了话,他应该也跟您说过吧?公司股份还有海城那幢别墅都留给您,其余的……” “我不会接管公司,你也不用叫我江总。”江沨稍抬眉眼,从后视镜中看着他淡淡地说。 “可您毕竟是他的亲生……”助理的话说到一半戛然停止,目光又一次瞟向我,他一定也看到了网络上的关于江怀生私生子的传闻,也看出了我就是那个“私生子”,语气隐隐着急起来:“总不能让外人……” “他是我弟弟,”江沨的脸在昏暗的车厢里并不清晰,但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天黑,好好看路,王助理。” 车厢里又归于平静,江沨重新靠回椅背上,轻阖着眼。 凌晨的高速路上车流极少,偶尔有大货车的车灯晃过来,光沿着他的睫毛向下一掠而过,他又隐在阴影里了。 看着看着,我忽然恐慌起来,担心江沨要彻底和这一片黑暗融为一体了,连忙伸出手去摸索他的手,从皮质座椅上探出两三寸就触到了攥着的拳头,刚一相触,他便向上摊开手心,任由我把手掌贴上去握住。 路过第六个指示牌的时候,上面显示海城,100km。 再有不到两小时就到了。 八岁时江怀生亲手把我带到海城,离开七年后我又因为他再次回到这里。 想起外婆说的,人与人之间只要相遇,有了交集,那一定是因为彼此是有缘分的。只是有些是善缘,有些是恶缘。缘分未尽,想逃也逃不开,缘分尽了,想见也见不到。 从小我就不愿意和江怀生有任何牵扯,可是这一刻却开始有些相信外婆的话了。 不待我多想,王助理突然出声:“快到了,听广播吗?提提神。” “不,”我压低声音制止他,“让我哥再睡会儿。” 进海城收费站时,天已经有了微亮的迹象,淡淡的青色从地平线浮起来,月亮还没完全落去。 王助理降下车窗缴费时,海城特有的带着一丝海腥味的湿润空气涌了进来,车内本来的沉闷一点点消散,在他关上车窗前我又深深呼吸了两口。 “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车速逐渐慢了下来,离绿灯还有六秒的时候就猛地停住了,遭到后面的车按了长长一声鸣笛表示不满。 王助理置若罔闻,从后视镜里看向江沨,“医院里现在到处是记者,都在等着您来,待会儿我们进去要是有记者问长风集团的问题,您先不要说不接管公司……” “嗯。”江沨说。 王助理大概是忌惮江沨在车上维护我的态度,手在方向盘上握了又握,红灯只剩下十秒时才不得已开口道:“医院里记者太多,您……弟弟被拍到不太好,他们还不知道会怎么乱写。您看要不……” 他担心记者拍到我就坐实了江怀生有私生子的事实,对公司不利,再加上江沨说自己不会接管公司,任谁都会觉得我是来夺权的。 如果被拍到,就凭我和江沨相似的五官,大概率会被直接认出,甚至今后都被冠上私生子的名号。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和他一起面对。 红灯结束,江沨没有说话,王助理在后面车的不断鸣笛催促下只好踩下油门。 快到下个路口时江沨才说:“靠边停一下。” “哎!”王助理连忙应和,把车停靠在路边,从后视镜里直视向我,意思是让我快下车,却在江沨按开他那一侧车门锁时诧异地转过头来。 “我自己走过去,麻烦你先把我弟弟送回家。”江沨朝他说完,又看向我:“小晚,你先回家。” 我碰了碰他冰凉的手,摇头道:“我和你一起,哥。” “听话,医院里人太多了。”江沨抬起手背在我下颌骨上蹭了一下,“在家等我。” 我只好点了点头,目送他拉开车门,大步走入人群。 虽然天还未亮透,医院周遭已经热闹起来了,过去马路之后就彻底看不见江沨的背影了。 王助理重新发动引擎,但仍停留在原地,“你和江总关系挺好的,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一直在春城吗?”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试探,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要江怀生任何东西,更不会抢我哥的东西。” 听了这话,王助理一路上都挺得板正的背总算松散地靠回椅背上,悻悻地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老江总虽然……但是之前待我们手下的人都不薄,大家也都愿意等他出来继续跟着他干,你哥跟他不和我们也清楚,但总归是一家人嘛。” 他转过头看向我:“老江总进去这几年我们都把你哥当成接班人,所以你突然出现我挺震惊的,有冒犯的话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说。 “你哥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老江总刚出事的时候他才多大啊,硬是一个人扛起所有烂摊子,所以大家才信服他。” 我一怔,“江浔和陈阿姨呢?” “都在国外,昨天出事之后都通知过了,她们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毕竟是兄弟,以后……” “我自己回去,”我打断他,伸手从扶手盒上拿过纸笔写下电话号码递给他,“麻烦您现在去医院跟着我哥,有什么事请一定给我打电话,我叫江晚。” 拉开车门前他叫住我,“哎,你知道路吗?” “知道,我小时候在海城住。” 刚关上车门,那辆车便猛地窜了出去,赶在绿灯最后三秒冲过马路,消失在视线里。 我在原地站了几秒,走进路边的百货店里买了帽子和口罩,压低帽檐,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定看不出任何破绽之后也朝医院走去。 61 踏进医院大门前,我又对着安保室外的暗蓝色玻璃照了照,确定帽檐完全遮过眼睛才走进去。所幸医院人来人往,戴口罩帽子的不算少数,因此我的装扮倒也不算奇异。 循着指示牌的方向走进住院域,没费多大功夫就确定了江怀生住的那栋。 入口处四扇双开的玻璃门有三扇都挂着锁,只留半扇供人进出,两个年轻的护士把守在门口登记信息。 我把手插进衣兜,塌下肩膀,目不斜视地走到入口处,被其中一个短发护士拦下:“你好,请出示一下证件。” “忘带了。” 对方狐疑的声音传来,“哪个病房的?” 我稍一仰头,视线从帽檐下方望出去,正好对上另一个护士的视线。对方一愣,手里的笔滚落到地上,她马上蹲下身捡起来,神色如常道:“你来啦?徐主任早上还问起来呢。” 然后转头跟短发护士说:“我们科徐主任的学生,来探望他的。” 说完不待对方反应,低头在登记册上飞快填完信息,推开半扇玻璃门示意我快进去,“走吧,我带你上去,徐主任今天换病房了。” “好,谢谢。”我说。 一路穿过大厅,走到医护人员专用电梯,刷卡进去,她直接按下最顶层的按钮,电梯门一关上,才脱力般地靠在梯厢上,试探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江晚。” 我摘下口罩,“好久不见了。” “果然是你,”杨小羊倏地站直了,急匆匆道:“你太乱来了,知不知道现在医院里多少记者,被拍到怎么办?” “没事,”我笑了笑,听到她仿佛从没变过的语调感到一阵亲切,“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我猜你可能会来,没想到真的……”杨小羊一副有许多问题想问的表情,却在看了一眼电梯楼层之后语速很快地交代:“按规定遗体需要尽快移到太平间,江先生情况特殊,应该还在病房,你快去吧,再迟一点可能就拉走了。” “谢谢你。”我诚恳地说。 杨小羊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双臂抬高,虚虚地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又放开。 “江晚,虽然这个场合说这些不合适,但是能再见到你真的很开心。”她说着,眼圈泛起淡淡的红,睫毛上下扇动着,“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话音刚落,电梯“叮”一声打开,不待我说什么,杨小羊直接按着肩膀把我推出电梯,“你快去吧,3001室,我还要下去值班,晚点见。” 电梯门缓缓合上,银色金属门上映出我的脸,我把口罩重新戴上,顺着指示牌走到走廊尽头处的3001室。 被门口两个保镖拦下时,病房门从里面打开,江沨朝他们一点头我就被放进去了,好似早就知道我会来一样。 这是一间很大的套房,因为在顶层采光很好,整间屋子十分亮堂,完全看不出这里着放置着一个死人。右手边有一扇紧闭的门,江怀生应该就躺在里面。 “我能……看看他吗?”我问。 “能。”江沨拧开那扇门,室内的窗帘全拉着,唯有从推开的门外射进去的一条光,沿着地面一路泻到病床上。 江沨拉过我的手踏着地上的光走过去,江怀生就安静地躺在那里,白布一路盖到他的下巴,只留一张脸露在外面。 距离新闻推送的死亡消息已经过去近五个小时了,他此刻应该已经浑身僵硬,身体开始慢慢分解,细胞在逐渐死亡。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竟然有些认不出眼前躺着的这个人是江怀生,可能我熟悉的他那一小部分已经被分解掉了。 对江怀生的记忆好像从没有过完整的一个段落,更多的是一些切片般的模糊影像,我能感觉到那些影像也在逐渐碎裂,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被风吹走了。 至此,我和他总算没有任何关联。 “走吧。”江沨捏了捏我的手指,拉着我又回到了明亮的外间,桌子上还有冒着热气的早饭,“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哥……你还好吗?” 江沨拿过一杯热豆浆塞给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上周我来的时候,江怀生清醒过一段时间,他说如果我能找到你的话,让我把海城那幢别墅留给你。” “我不要。”我条件反射地说。 “嗯,这个以后再说。”他按了按眉心,斜靠在落地窗旁的墙上,望着窗外,整个人看上去被晨光照的暖洋洋的,但我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江沨并不好受。 “你没事吧,哥?”我走到他身边又问了一遍。 在我以为江沨要再一次把自己隐藏起来说“没事”的时候,他却缓缓地,难得地吐露了一点心事。 “我只是刚刚突然有些后悔没有跟他说我已经找到你了。”他转过头,把视线落在我身上,“抱歉,小晚,我知道你并不想跟他有牵扯。” “没关系的,哥。” 一直以来,江怀生的问题始终横亘在我们中间,好像不提起的话就能永远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而我也渐渐被这种平衡给麻痹了,可天平总会有失衡的一天。 “从小我就知道我应该恨江怀生,可是那时候我根本没见过他。” 我把豆浆杯上小小的封口塞打开,一阵热气升腾而起,眼前的玻璃瞬间雾蒙蒙的,“后来我的确恨过他一段时间,可是那个时候我又要攒钱又要学习,只能分出很小一部分时间恨他,甚至常常忘记,每次忘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对不起妈妈。” 玻璃上的水雾越来越厚,我伸手擦干净,手心里沾满了湿淋淋水汽,“我好像始终都把江怀生当成了一个符号来恨,直到离开海城后我甚至完全忘了这个人……因为有更重要的人需要我去想。我觉得……妈妈如果知道的话应该也不会怪我,而是为我高兴吧。” 从楼下蚂蚁般密麻的人群中认出了王助理,他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几个推着转运推车的护士。 江怀生要被推走了。 江沨应该也看到了,我们并肩站在医院的最高层俯瞰,像看默剧一样,一切喧闹都离得很远。 直到王助理一行人消失在入口处,我才继续说:“你恨他或者想念他都可以的,哥,不用因为我而愧疚。只要你不难过,我就没关系。” 江沨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因沉默感到困惑扭头看他时,被他低头吻住。 豆浆的热气仍在通过小口向外散发,我们的嘴唇变得湿润起来。 短暂的一吻结束,江沨用拇指蹭掉我嘴唇上的蒸汽,“你先回家或者我让司机送你回春城,明天不是还要上课。” “我请过假了,一直请到国庆节后,kitty也托给郑尧照顾,我回家等你。” 我跨出医院大门,马路对面一辆黄色的甲壳虫车窗降了下来,喇叭轻快地响了一声。 “江晚——”杨小羊在窗户里冲我招手,“快过来。” “你不用值班了吗?”扣好安全带,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早上穿的那件白大褂正搭在后排座椅上。 “我现在在普外科实习,昨天是夜班。”杨小羊缓缓发动车子,让过两辆横穿马路的电动车之后才踩下油门,“下班的时候听到江先生的消息,我想万一的万一你会来呢,就申请了在下面值班,刚好最近医院人手不够。” “一晚上没睡吗?靠边停我来开吧。” “没事儿,习惯了,”早高峰路况着实糟糕,杨小羊极有耐心地稳握方向盘,“当年歪打正着竟然录取了临床医学,我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漏,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听她说话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我们一起上学的日子,一路都没有聊江怀生的任何事,她不断讲着学校和医院里的趣事,有意让气氛变得轻松。 车子驶过我们的高中,正是上学时间,校门口热闹非凡。 杨小羊在斑马线前停下车礼让学生,“我每天上下班都路过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天天看的原因,感觉这里一点儿都没变。” 我往窗外望去,记忆也一点点浮了上来。 外墙重新绘过,能看得出是校园内的风景;梧桐树又茂盛了,地上的落叶比往年要厚;校服仍是白绿相间。 “是没怎么变。” “是吧,”杨小羊顺着我的目光一起望出去,笑着说:“每次路过这儿我都觉得开慢一点还能看见你,你那时候走路都喜欢溜着边儿,特别好认。” “对不起。”我收回视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年的不告而别。 “嗨,没事儿。”她抽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不在意道:“这不又遇见了吗,同桌。” 开出学校区域路总算畅通起来,杨小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往上翘了翘,一枚戒指卡在指间。“对了,还没跟你说,我上个月结婚了。” 我愣了几秒才理解了她说的话,随即止不住地开心起来:“真好,恭喜你。” “谢啦,”她低头笑笑,“是我的学长,他这个月下乡义诊了,等回来介绍你们认识。” “好。” “不过我还没毕业,等明年办婚礼你能来参加吗?” “一定来。”我说。 车子缓缓停在小区门口,我邀请她:“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了,你也一夜没睡吧,赶快回去睡觉。” 我不再坚持,推门下车嘱咐她开车小心。 “知道了,拜拜江晚,下次见。” 大门半掩着,轻轻推开,熟悉的院子就像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一样,呼啦啦地掉在眼前。泳池,散尾葵,门厅,桌椅……一样一样的,每个步骤都分毫不差。 “喵”一声,一只壮硕的橘猫从散尾葵后面一跃而出,尾巴高高竖起,背毛全部耸着,一副警惕的状态。 我蹲下身跟他交谈:“你不认识我了吗?” “喵呜——”橘猫发出粗粝的叫声,越过我直接窜过大半个院子,躲进房子里。 我没去追赶,多年不见他不认得我也正常。院子里除了猫发出的动静外,再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沿着泳池走回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外表被翻新过,竟然比记忆中还要鲜亮,门口的鸢尾花也仍在,花瓣被晨光照的几近透明,脉络都清晰可见。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推开门。 并没有想象中尘土漫天的景象,目光所及处都和印象里一一重叠。 这里就像小时候和江沨一起拼过的乐高玩具,完成之后被装进漂亮的玻璃柜里尘封保存。 我轻手轻脚走进去,唯恐惊碎任何一个零件。 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习惯性地伸手去拍床头灯的开关,来回摸索了几次都找不到位置。 迷迷糊糊间听到铁门发出“吱呀”声,我猛一激灵,彻底醒过来。 现在是在海城,淅淅沥沥的声音扫在窗户上,下雨了。 以为是江沨回来了,我连忙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一手撑伞一手拖着行李箱,还不待我反应,她丢开手上的东西,一步跨上三个台阶紧紧搂住我的腰。 “晚晚,真的是你。” 是江浔,我打开灯把她带进室内。 江浔像小时候一样,背靠着床盘腿坐在地毯上,只不过从进门开始眼泪就没断过,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眶里大颗滚出,顺着脸颊滑落到地毯上。 等我找到一块干净的毛巾给她擦头发时,地毯已经被洇湿了一小片。 我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印象中她小时候并不爱哭,用毛巾沾掉她挂在下巴上的泪水,我也盘腿坐到地上,“怎么又哭了。” “哥说你在家,我还以为他是为了骗我回来,不让我在医院里。”她抽噎着,攥住我的衣摆不松开,“我每次回家都会来找你,可是你每次都不在。” “以后都在了。”我向她保证。 “真的吗?”江浔的眼泪总算停下了,但仍然急促地喘着气,声音里满是被浸湿的委屈:“虽然我没有叫过你哥哥,但是在我心里你和哥是一样的,我真的好想你,晚晚。” 我连续保证了三次她才勉强相信,头仰在床上不让我看她哭红的眼睛,“对不起,刚刚我到医院的时候他们正要拉爸爸去火化,哥不让我跟去,我太难过了,又见到了你就更忍不住眼泪了。” “没事,现在好点了吗?” “嗯,还好你在家。” 没关严的门缝被一只猫头挤开,早上对我敌意满满的橘猫溜进来,长长地“喵”了一声,跳到江浔的腿上。 “小晚,你来啦。”江浔听到声音抬起头,把猫抱在臂弯里,一下一下地挠他的下巴,“你怎么又胖了,姐姐都快抱不动了。” 橘猫顺从地眯起眼抬高下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跟早上的状态截然不同。 “这是以前那只猫吗?”我问,趁机伸出手摸摸他的毛。 “是呀,”江浔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现在叫小晚,跟你重名呢。” 我吞咽了一口,问道:“谁起的名字?” “哥起的,很奇怪吧,但是慢慢的就叫习惯了。” 我学着江浔把头后仰,枕在床上,听她和猫玩耍的声音。 渐渐地又快睡着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走之后哥变了很多,但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就比如喂猫,给猫起名字这种事,”她停下来笑了笑,“以前哥应该是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 我从鼻腔中“嗯”了一声,认同她的话。 “后来爸爸出事,妈妈要带我们出国读书,可是哥硬要留下来,谁都拿他没办法。其实我也不想走,但是妈妈总是哭总是哭,所以我不得不走了。” 橘猫被彻底挠舒服了,挣脱江浔的手臂,跳到床上用爪子扒拉我的头发,见我不制止又蹭进我颈窝里来回嗅。 “你看,小晚还记得你。”江浔说,“他记性很好,我每年才回来一两次,但他每次都记得我。” 我心思全不在这儿,一直以为我走之后江沨就能像陈阿姨说的那样,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有正常的家庭,而不是一直一个人。 江浔继续说道:“哥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经常要出差,都没时间管小晚,我就求他能不能让我把小晚带走养,但他说不行。” “嗯?”我慢慢回过神,把手贴在猫的肚皮上,他没有反抗,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起来了我是他曾经的主人。 “哥说猫还在的话你也会回来的,原来是真的。” “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我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我去买晚饭,你先休息一会儿。” 不顾江浔疑惑叫我的声音,我紧关上门,像小时候一样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一颗心被几种情绪撕扯着,视线越来越模糊。 渐渐地,除了院子中央那一大块蓝黑色的泳池外,什么都看不清了。 62 江怀生的葬礼于火化三天后举行,地点选在城外一座半山腰上的墓园里,是他很多年前就买好的。他早早地规划好了自己死亡后的事宜,墓地、墓碑、甚至还请了两位寺院的法师来为他超度。 我到墓园的时候葬礼已经开始了,墓碑被黄白相间的菊花围绕着,一尊菩萨像供奉在红木桌上,两位法师身着黄褐相间的袈裟站在队伍最前方,低声吟诵佛经,时而敲响一声桌上的木鱼。 我两手空空站在吊唁人群的队尾,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江沨站在队伍最前面。 早上从家里出发时他说我不想来就不用来,我当时点了点头,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终还是跟来了。 据说人死后七天内逝者的亡灵都还会徘徊在肉身周围,因此这七天内要请大师进行超度,洗涤生前的罪孽,前往新生。 我并不信奉佛教,也不认得面前慈眉善目的菩萨是哪一尊,更不觉得江怀生的罪状能够一笔勾销。 经书要诵七遍,中间休息时,我趁人群混乱走到菩萨像前低头观摩,细长的眉眼,宽厚的鼻唇,双腿盘座在莲花上,给人一种沉静、神秘的感觉。 所以说那些常常去寺庙里求愿的人,虔诚地跪拜,上奉贡品,捐赠香火,他们真的有实现过愿望吗? 我望着木桌上的菩萨像许愿,我既没有皈依也从未供奉,可是如果菩萨真的能宽恕江怀生的话,能不能也保佑一下江沨,只要让他一生平安就够了。 法师过来把桌上被风扑灭的香烛重新点燃,见我在一旁站着,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就要离去。 “师父,”我学着他的动作双手合十回礼,出声叫住法师,“能否冒昧问您个问题?” “请讲。” “如果不信佛可以许愿吗?” 法师从手腕上抹下来一串檀木佛珠手串拿在手里捻着,“若有慈敬于佛者,实为大善。能够诚心礼佛就已经结下善缘了,缘即是愿。” “如果是罪孽深重的人呢?”我继续追问:“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吗?” “诸佛菩萨对待一切众生皆平等慈悲,”法师手中捻转的动作不停,并没有对我冲撞的话语感到不悦,“屠刀是人的诸般恶行,放下屠刀是指能舍去人世间的一切是非情仇,那么就大彻大悟了,也就是所谓成佛。” 我听的一知半解,谢过法师后偏过头看正在与宾客寒暄的江沨和他身旁的陈阿姨。 她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头一转正好对视上,我悄悄点头示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法师开始准备诵最后一遍经,见我欲言又止的表情说道:“但问无妨。” “如果……舍不去呢?” “万法由心生,心中无恶念,则不会受到恶报。至于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佛只渡苦难之人离苦解脱,你不觉得苦,不舍去便是了。” “谢谢师父。”我再次行礼感谢。 七遍超度经文在七七四十九声木鱼声里吟诵结束,人群散开,江沨逆着人流走过来,黑发黑衣,衬得他肤色冷白,“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 他走进了一步,正要说话,被身后一位中年人叫住,视线在我们两个人脸上扫过,才开始说些节哀的话。 “哥,你先忙。”我说完主动退出话题圈,却在转过身跨出第一步时开始后悔,陈阿姨正在不远处望着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大概从江沨走过来的时候就在了吧。 进退两难。 这几天她和江沨都在忙着江怀生葬礼的事情,除了第一天见面时匆匆打个招呼,在我的有意回避下再也没有交谈。 她开口叫了一声“小晚”,好像没出声只是做了个口型,我只好走近几步。 “陈阿姨。” “好久不见了。” 我们俩同时开口,说完又同时沉默。 静了静,我点头道:“是挺久了,您节哀。” “长高了。”她突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印象里你还是个小孩儿呢,长大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继续“嗯”一声。 陈阿姨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并不合时宜,笑了笑放下手,“听小沨说你一直在国外读书,一个人很辛苦吧。” “还好。” “那,”她睫毛颤了颤,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那这次回来,还走吗?” 心脏一缩,我不该来的。 “江老师!” 江玥穿着一身黑色小套裙跑过来,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我:“江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呀?前几天都没有来上课,大家都好想你!” 我对陈阿姨歉意一笑,低头对江玥说:“那大家有没有乖乖上课呀?” “有,郑老师说我们乖一点你就马上回来了。”小脑袋认真地点了点。 “好久没见了,小晚。” 来人站到江玥身后,两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冲我挤眼一笑,然后换成标准微笑转头对陈阿姨问好,“阿姨也好久没见了。” 陈阿姨停顿了几秒,“小陆啊,阿姨差点认不出来。” “变得更帅了吗?”陆周瑜笑眯眯问。 “哥哥好自恋。”陈阿姨还没回答,江玥先说道。 “那你说,你们班里有比哥哥还帅的男生吗?” “有啊,”江玥攥住我的衣摆,“江老师就比你好看!” 陈阿姨见插不上话,“你们先聊,我去送送人。”说罢,她看我一眼才转身离去。 待她走远,陆周瑜说:“这么久不见,小晚都变成江老师了。” 他和江玥一前一后站着,仔细一看眉眼确实相像,想起江玥在海城被绑架的事,我问:“带她来没关系吗?绑匪有没有线索?” “有个监控拍到了辆摩托车和半块儿车牌,还在排查,应该快了。”陆周瑜说完长叹了口气,“假期我一直带着她不会有事,开学再回春城。” 我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葬礼最后,宾客散的差不多了,江沨和陆周瑜几个青年壮力一齐帮法师把各类用品抬下山,我则被安排照看江玥。 “江老师,”江玥拉拉我的小拇指,“我们能不能去看一下哥哥的妈妈?” 我不解地被她牵着小拇指绕到山背面的墓园,在一座白色墓碑上看到了和陆周瑜除了眉眼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 “这个是哥哥的妈妈。”江玥指给我看。 我恍然大悟,原来陆周瑜和江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我们摘一些花给阿姨吧,哥哥说她最喜欢的是这种花,”江玥指了指小路两侧的茂盛的淡黄色马兰菊,“不过我忘了叫什么了。” “马兰菊,”我说,“我妈妈也喜欢这种花。” 正摘着,突然听到一阵引擎声,我的心毫无预兆地一跳。 直起身环顾四周,山背面这片墓园修建的年份比较早,路很窄,不可能有汽车开上来,周遭除了我和江玥也没有其他人。 我掏出手机,却发现这半面山没有一点信号,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不对劲。 江玥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江老师,怎么了?” “我们先回去。” 话音刚落,引擎声由远及近,仿佛在耳边轰鸣一样。 我猛地反应过来,是摩托车! 抱起江玥沿原路狂奔,余光里摩托车已经顺着小路冲了上来,车上两个人带着头盔看不清面貌。 迟了。 我看向来路,心里飞快地算着,江沨他们应该已经搬完东西回来了,这里走过去要十五分钟,如果跑快一点,大概八分钟。 江玥趴在我的肩膀上被吓得浑身哆嗦,我快速地在她耳边交代:“一会儿老师说跑,你马上往回跑知道吗?不要回头看,快去找你哥哥他们过来。” “江老师,我好怕……”她带着哭腔,一句话被颠的断断续续。 “不要怕,老师在呢。”没有时间了,我刹住脚步放下江玥,“快跑!不要回头看!” 江玥一边大哭一边沿着来时的那条路拔腿就跑,我目光四下搜寻,捡起路边一只空啤酒瓶,伸手拦在路中央。 几秒钟的时间,摩托车急停在我面前,掀起一阵带着尘砾的风。 “让开。”前座的头盔下面传来两个字。 握紧手中的瓶子,从头盔的护目镜上看到变了型的自己,我必须为江玥争取到八分钟的时间。 见我不说话,车后座的人掏出一把弹簧刀,在手心里来回地转,“我们只要那个小姑娘,你现在让开这里就没你一点事儿,否则……” “不让。”我说。 摩托车猛地一加速,直直地冲着我开过来,我蹲下身,把手里的瓶子狠狠地砸在地上,玻璃瞬间碎裂弹得到处都是。 我无暇顾及,握紧瓶颈处照着飞驰而来的车轮往前一扑,把尖锐的玻璃捅进去。 “我靠,还来真的啊。”摩托车似乎是没料到我的动作,又是一个猛刹车。 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痛,腕骨仿佛断掉一样麻痹了一秒钟,来不及停顿,双手握住瓶颈处把玻璃拔出来,再重重地扎进轮胎里。 可惜摩托车的轮胎材质很硬,玻璃扎进去十分,有八分都碎在胎面上。 第二下拔出来后,后脑勺上的头发被狠狠揪起,紧接着胸膛挨了一脚,不重,但我被钳制住毫无躲避的余地。 又一脚跺在胸口,这一下五脏六腑都被牵连了,我没忍住干呕了一下,喉咙里升起一股腥甜的血味。 “她跟你什么关系啊?”摩托车上的两个人已经下来了,一前一后围着我,“没必要这么拼命,我们又不想要你的命。” “咳……”我咽下去一口血,“我已经报警了。” “逗谁呢?这山上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拿着弹簧刀那个人不屑地啐了一口,“既然你不让开,那就一起吧。” 一阵天旋地转,我被拦腰掂起放上摩托车,被那两人一前一后夹击着。 八分钟到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踹胸口的缘故,我感到氧气匮乏,思考都变慢了。 引擎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推断出大概才过了三分钟,尽管这三分钟如此漫长。 见我不再挣扎,开车那人边打火边侧过头警告我:“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要那个小姑娘,你想保命的话就老实点儿,明白了吗?” 透过护目镜,我隐约看到他凶煞的眼和额间一条长疤,从眉心一直延伸到头发里。 我小幅度地点点头,示意明白了。 摩托车猛地冲出去,巨大地惯性让我往后狠狠一栽,后脑勺撞在头盔上,又是一阵眩晕。 “操,”身后那人暴躁地搡了一下我的肩膀,“坐好!” 我趁势整个身体往前一扑,拿出捏在手心里碎玻璃片,狠狠扎进握着车把的那只手上。 一声呻吟在耳边响起,车把猛地失去方向,冲着右手边的山坡冲了下去。 身体一阵腾空,没有跌下山的痛感,反而像八岁那年掉进泳池一样,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可是这一次却没人来拉我的手。 失去意识前我想,如果这里就是终点的话,菩萨不必来渡我,我并不觉得苦难,只要保佑江沨永远平安就够了。 63(完结章) 睁开眼时,眼前明晃晃的全是白色,接着才嗅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这是在医院。 我想挪动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四肢,却发现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只剩下左手和眼珠,左手手背上还扎着输液针。 视线尽力瞥向窗外,枯黄的树叶簌簌地扫在玻璃上,还活着。这前因不搭后果的念头突然蹦出来,花了几秒钟才消化完。 尽管摩托车翻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就做好了死掉的准备,甚至和菩萨许了愿,但还能活着真好。 只不过室内太静了,护士铃在右边,我尝试抬起右手,从掌心到腕骨再到手肘牵起一阵迟来的巨痛。我甚至怀疑整条胳膊都碎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抬眼正好和杨小羊瞪得溜圆的眼睛对上。 “江晚!你终于醒了!” 她穿着白大褂快步走到病床前,把我刚探出被子的半条胳膊又塞进去,恐吓道:“乱动什么,你身上的骨头全断了。” “我……”喉咙里堵着一团血的感觉,刚说出一个字就黏住了。 “好了好了,吓你的,”杨小羊翻开手中的病例指给我看:“轻微脑震荡、手腕骨裂、肋骨骨折、踝关节扭伤、软组织损伤……一页纸都写不下。” “江玥呢……”我费力地开口问。 “那个小姑娘吗?放心吧就是吓着了,昨天在你床边哭了一天,今天让她出院了。” 嗓子出不了声,我眨了眨眼示意知道了。 杨小羊低头填了几页单子,坐到我旁边,“我实习这两年见过多少血腥的场面,从来没像昨天那么怕过。” 她吸了吸鼻子,“你浑身都是血和土,脸上也是,衣服上也是,没一块儿好地方。江晚,你也太狠心了,一走就是七年,好不容易见面了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瞪过来,“你必须配合治疗赶快好起来,我还等着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好。”我用气音答应她。 半晌,她期期艾艾地开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要是不想回答就闭上眼睛。” 我眨了眨眼。 “你和你哥……”杨小羊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了。 “嗯?” “你摔下去那段山坡是最陡的,前几天下了雨,路又滑又窄,等救护车警车到的时候你哥已经把你背上来了。” “送来医院的时候,你浑身是血,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全身都是被树枝石头划的口子……我还以为是你们俩一起摔下去了。” “他……人呢?”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一抬头,眼前一阵黑。 “别乱动!”杨小羊急忙道:“人没事,都是皮外伤,守了你一天一夜,早上发高烧晕倒了,在隔壁挂水,还没醒。” 听她说完我才稍稍放心,躺回枕头上。 “你们俩可一定要好好儿的,”杨小羊不再追问,直接下了结语,“头开始晕了吧?正常,再睡会儿,我去给你开点消炎药,晚点儿再过来。” 门关上之后病房里又变得寂静,一会儿的功夫,四肢好像化冻了一样能小幅度的动弹,只不过痛感也随之醒来。 哪怕江沨在隔壁,以我现在的状态想去看看他也是天方夜谭。 头是晕的,意识却很清醒,这种状态下越想睡觉只会越睡不着,我索性睁着眼,透过玻璃看树叶缝隙里的一片云。 门又开了,以为是杨小羊折返就没有扭头看,直到来人走到床边时都没有出声,我察觉到不对劲,转动脖子就看到了陈阿姨。 “小晚,好点儿了吗?”她坐上床边的凳子,我心里又是一紧,这像是要长谈的架势,而我已经无处可躲。 “好多了。” 她三两句话讲明前因后果。 陆周瑜爸爸的司机撞了一辆横穿马路的电动车,电动车上的小姑娘当场死亡,事故后警方判定电动车全责。小姑娘的爸爸一心想用江玥为女儿报仇,就策划了绑架案。 出事之后那两个人已经被警方带走。 “小陆的父母托我谢谢你,他们本来也要来的,但是我想着你刚醒应该要多休息就婉拒了。” “谢谢阿姨。” 不太适应躺着和她对视,我把视线移到输液管上,一滴一滴数着。 “小晚,”余光里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我明天就得回去了。” 我迟缓地意识到她说的是要回去国外,海城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可是我哥,江沨还病着,而且江怀生刚去世。”我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酸,“……为什么不能留下陪陪他。” “他需要的不是我。” 头脑昏沉到无法思考,因此我猜不到她话里的意思,只能着急地、无力地用目光恳求她留下。 “小沨从小就很会照顾自己,江怀生出事之后,我带小浔出国,”她哽咽了一下,“有次临时出差回来,看见桌子上有张处方单和几盒药,都是治疗睡眠障碍的。” 我的手紧攥住床单,心揪成了一团,艰难地开口:“……后来呢?” “我请了半年假留下,每周带他一起去看医生,但是除了开药之外,他什么都不说。”她似乎是陷入回忆中,眼眶里倏地聚满了泪,隔了许久才接着说,“前几天医生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好几周没去拿药了……应该就是从你回来之后。” 说完,她仰起头飞快地把眼泪抹掉,看了眼已经空了的吊瓶,声音有些浑浊,“我去叫医生来拔针。” 我一直认为不管我在不在身边,江沨都是能自己过得很好的人,会一如既往地生活、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他话不多但仍会有很多朋友,不会缺少爱。 事实证明,他的确表面上过得很好,连我都差点被骗过。 眼眶酸胀的厉害,视线也逐渐朦胧,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任凭泪珠滚落在枕头上,耳朵里好像也进了水,闷闷的,分不清这是陈阿姨说的话还是我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快点好起来吧,他需要你。” 输完水之后又额外吃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片,药效起的很快,痛感逐渐麻痹的同时眼皮也疲软下去。 我决定不再硬撑,遵从药效睡了过去。 冰凉的手从脖子两侧滑下去,似乎是绕过了什么东西,细细的一道触感划过后脖颈,我一惊,睁开了眼。 江沨正站在床边,弯下腰在我的脖子上系东西。 “哥?” 他不作声,很快系紧之后才直起身,穿着和我一样的条纹病服,袖口有点短,手腕,手背上结了痂的细小伤痕全都露了出来。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整个人都褪去了带着温度的颜色,头发和皮肤黑白分明得厉害,像是雪地里的枯树,枝干轻轻一掰就会断掉。 “你烧退了吗,哥?” 他拉过我的左手,在额头上贴了一下,“退了。” 胳膊一抬,脖子上的东西从领口滑进去贴在皮肤上,凉凉的。 我低头看过去,是曾经江沨亲手给我系上的那只平安锁。 后来东窗事发,我解下来还给陈阿姨,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被他重新系上。 江沨顺着我的目光看下去,“别再摘下来了。” 拇指大的玉石贴在胸口,稍一会儿就染上了体温。 “杨小羊说,是你把我从山下背上来的,受了很多伤……”手背顺着脸侧滑到他下颌上的一道伤上,“疼吗?” “不疼。”他把我的手握住,坐在床边,“吃过饭了吗?” 我点头,“吃药前喝了粥,然后才睡的。” 江沨帮我把病床摇起来,再一次正面看着他的时候,迟来的恐惧和想念气势汹汹地涌出来,烧红了眼眶。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哥,摔下去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害怕,因为我跟菩萨许了愿,保佑你一生平安。 可能是我太贪心了,还偷偷许了和你永远在一起的愿望,所以只能实现一个。” “瞎说什么。”江沨的拇指一遍一遍的磨损着我的虎口处,直到皮肤都发烫。 “不管你在不在身边,我都能平安活着,并且活得很好,但如果你不在了,我也很难活下去,明白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用很严肃或庄重的语气,就只是像问有没有吃晚饭一样自然而然,以至于我停滞了许久才彻底明白。 我靠回病床上平复着呼吸,护士推门进来,看到病房里有两个人时愣了一下,才端着托盘过来,“换药了。” 外伤最严重的是右手手心,因为握玻璃片握的太紧,被割开了深深一道口子,纱布揭开,伤口已经被缝合住了,像一条高高隆起的蜈蚣。 碘酒和双氧水清洗完伤口,可能是见我神情凝重,她开玩笑道:“小帅哥有没有谈恋爱呀?这下把爱情线缝上可就分不开了。” 右手被向上摊在被子上,我蜷了蜷手指,点头道:“有。” 换好新的纱布,护士叮嘱完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我重新靠回病床上,手指跟江沨的勾在一起。 江沨垂下眼,盯着我手心里那块方正的纱布看了许久,又抬头看向我,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 尽管笑意不大,但整张脸都因此重新有了温度。 他缓缓站起,躬下身,轻轻在我手心里亲了一下,“我爱你。” 声音和动作一样轻,说完抬起头和我面对面,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屏住呼吸,唯恐动静太大把这三个字给碰碎了,眼泪却丝毫不受控。 “不准哭了。”江沨亲过我的眼睛,脸侧,下巴,脖颈,唯独绕过嘴巴。 一边亲吻敞开的领口下的锁骨,一边哑声说:“我在生病,会传染。” 因为肋骨骨折的缘故,连拥抱也不被允许。 我着急地坐在原地,“哥……” 最后一下,他拨开额前的头发亲在额头上,“快好起来吧。” 在杨小羊的坚持下,我回家养伤的申请被驳回,在医院躺了近一个月,除肋骨还没痊愈之外,几乎不剩什么问题。 住院以后的活动范围只剩下病房和后花园。 傍晚,我决定出去走走,踏出医院大门那一刹那,身体都轻盈了起来。 午后下过一场阵雨,地面仍湿漉漉的,所有的霓虹灯,夕阳,晚霞都映在了地上,有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我走得很慢,却并不着急,路过人行道上堆满了鲜花的三轮车时停下看了会儿。 “请问有玫瑰花吗?” “看望病人啊?康乃馨是最好的。” “我想送人。” 接过花束,一抬头,江沨正站在马路对面。 穿着黑色的运动外套,上下喘着气,刘海微微汗湿贴在额前,像是跑过来的一样。 他背后是大团大团燃起的云。 或许地上的某个水坑是时空倒错的隧道,而我不小心踏进去,回到了十几岁。 那时候的江沨也喜欢穿黑色外套,背着松散的黑色书包,在漫天的火烧云压下来之前回到家,和我坐在一起吃晚饭。 曾经我所追寻的不过是能站他在身边,为此我一刻不停地朝前跑着。 只是某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苦苦追寻的那个结果,实际上也只是小小一个过程而已。 我追上他,和他牵手,拥抱,接吻,并肩前行,这些琐碎的过程延续着生命,让我们真正地拥有了彼此。 绿灯亮起,我做手势示意江沨在原地等。 无数个昨日从眼前呼啸而过,定格成永恒。 我迈出步子走向他,只不过这一次我不再匆忙,因为他一直站在那里等我。 在昨天,在今天,晚风里,日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