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枪》 wlpd的未归案系列杀手档案 本档案仅供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内部使用,对本档案内容的摘抄、复制、引用、披露均受法律约束。 档案t144-0736:“礼拜日园丁” 最晚于2006年开始在维斯特兰市及周边地区制造一系列凶杀案的系列杀手,由于会在死者尸体上装饰花朵、且所有尸体都在星期日当天被放置在公共场所而得名。 综合该犯罪人犯罪手法,该犯罪人是一名反侦察能力极强的心理变态者(psychopath)。该犯罪人在犯案过程中不会刻意折磨受害人,而是倾向于在杀死受害人之后对遗体进行展示,通常受害者遗体的展示方式能体现出一个明确的主题,往往跟该受害者的个人经历相关。该犯罪人对受害者缺乏移情,只把其视为达成最后目的的必要手段:杀害受害人并不是目的,最后在公共场所展示受害人遗体才是其目的所在。 由于该犯罪人的犯罪签名特征并不十分突出,且有大量针对该系列凶杀案的模仿犯出现,所以对该犯罪人可能犯下的凶案推断可能存在出入。 按照时间次序,可能被此人谋杀的受害者及凶案名单如下: 1、本杰明·莫兰案(卷宗号x041-2348):2006年10月8日(星期日),本杰明·莫兰被发现死于自己公寓外的私家车中,最开始到场的警员认为其死于尾气中毒,直到现场勘查人员在其嘴里和鼻腔里发现了大量夹竹桃花瓣。莫兰先生四肢有明显的约束伤,最终死于机械性窒息。一般认为这是“礼拜日园丁”可以确定的第一起凶案。 注意:这一案的意义十分特殊,作为礼拜日园丁的第一案,他的犯罪手法依然十分稚嫩,“水”的意象不够突出,现场处理也比较粗糙。而且,这他唯一一次没有把死尸展示在公开场合。 我比较倾向于这是他的“第一次”杀人——我是指,我猜测他之前没有任何犯罪记录,这是他各种意义上第一次犯案。 2、奥菲利亚案(卷宗号s135-0349):2007年9月23日(星期日),一名没有被确定身份的女子被发现死于费南德公园的湖泊中,身穿白色长裙,手中握着一个用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编织而成的花环。一般认为,“礼拜日园丁”在此案中试图再现《哈姆雷特》中奥菲利亚在水中溺毙的场景。该案至今没有确定受害者的确切身份,但是怀疑是在费南德公园附近拉客的妓女。 …… 33、摩格尔街情侣案(卷宗号a113-7247):2016年2月14日(星期日),摩格尔街的一对情侣:米莎·塔米尔和托马斯·门罗被发现死后被放置在摩格尔街北侧河流的冰面上,两个人被布置成面对面相拥的姿势,两人的手里捧着对方的心脏,被打开的胸膛中塞满了红玫瑰和雪。这是“礼拜日园丁”唯一一起造成两个受害者死亡的案件,因此被怀疑可能是模仿犯所为。 wlpd在新闻发布会上向记者指出,他们认为这一案是模仿犯所为,但是可能性不大。礼拜日园丁作案不是受受害人多少影响,我怀疑他案中出现的受害人——大部分时候甚至只是受害人躯体的一部分——人数往往只有一人的原因在于,多位受害者会对他的创作造成一定阻碍。 我注意到法医报告中从未指出他会使用任何防腐措施,或许这是园丁对自己的要求之一。而如果他必须一个人处理多名受害者,也许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34、“新娘船”案(卷宗号:d374-2284):2016年6月26日(星期日),维斯特兰圣婴教堂外的河流中出现了一艘木船,船上躺着一具穿着新娘婚纱的人体骨骼,肋骨下填满被鲜血均匀地染成红色的白玫瑰,整艘船下铺满了未染色的白色玫瑰花。由于该人体骨骼上没有残留多余的软组织、且骨骼用特殊方法漂白过,不能确定该受害者的具体死亡时间,在dna比对失败后,死者的身份也始终没有得到确认。 该犯罪人应在二十八至三十八岁之间,白人男性;由第二十一案现场留下的潜血足迹推断,该犯罪人身高应在180-185cm之间。 由第十五案、十七案、二十三案、二十九案、三十二案、三十三案中该犯罪人剖出受害人内脏的手法可知,该犯罪人应拥有极强的心理素质、对人体构造的了解亦十分精细,有可能具备一定的外科医学知识。 由于其第一案“本杰明·莫兰案”处理现场的精细程度可推断,该犯罪人在犯下第一案时有大概率已经成年;由于该系列杀人案犯案间隔逐渐缩短、犯罪手法逐渐升级,考虑该犯罪人青少年期间有尚未查明少年犯罪记录。 对wlpd的此种观点持怀疑态度,警察局曾在2010年左右全面排查了市内符合侧写的嫌疑人,排查对象主要集中在外科医生,但是有犯罪前科的人中显然并没有可疑的人物出现。所以要么wlpd出现了纰漏(依然持怀疑态度,wlpd负责此案的警官做事十分谨慎),要么该犯罪人根本没有少年犯罪记录。 礼拜日园丁是一个很特殊的连环杀手,从目前情况来看,他并不是符合侧写师过往经验的那种变态杀人狂,我建议在他身上特殊问题特殊对待。 根据犯罪现场调查结果和法医报告,该系列杀人案均由一人完成,考虑到部分尸体处理的繁琐程度、且部分尸体至今没有被找到,该犯罪人有很大可能是居住在郊区的单身男性。 仍不能确定该系列案件受害者尸体被在固定日期展示在公共场所的具体含义,但是本系列案件中大量受害人尸体被赋予了溺死的意向,或被展示在河流、湖泊周围,考虑与该犯罪人的某些心理创伤有关。 从礼拜日园丁的犯罪画像来看,这种意象不一定是与心理创伤有关。但毋庸置疑,无论是水的意象还是礼拜日这个时间,都绝对包含有某种纪念意义。 wlpd从心理创伤的角度入手,从他们圈定的那些嫌疑人里找有落水经历的家伙,我认为他们大错特错。如果他们一定要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我倒建议他们去寻找那种亲人或朋友死于水中的人——这个意象从园丁开始作案就维持不变,所以不是儿时的朋友就是家里的长辈,就一般理论来说,是家里长辈的可能性更大,这是一种合理的推测。 档案t209-1948:维斯特兰钢琴师 于2010年之后在维斯特兰市内活动的系列杀手,由于会用钢琴琴弦勒死受害人而得名。 该犯罪人是一名极为危险的虐待狂(sadism)杀手,他的作案对象是维斯特兰市内有极其恶劣的犯罪前科的男性,身材高大的金发男性占绝大多数。该犯罪人会在袭击受害者之后将受害者带到不同僻静地点,折磨受害者(通常为反复刺伤、剥皮、切割肢体或移除内脏)之后用钢琴琴弦将受害者勒死。在受害者死亡之后,该犯罪人会以特定的方式展示遗体,通常展示方式与受害者所犯罪行有直接联系。由于凶杀现场往往地处偏僻、很难被人发现,该犯罪人会在犯案后通过向维斯特兰市警局寄匿名信的方式告知警方犯罪地点。 由于本系列凶案受害人有犯罪前科,该犯罪人可能犯下的凶案极易与黑帮仇杀混淆。考虑到犯罪手法可能是逐渐成型的、或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收到部分凶手的挑衅来信,本档案收录的凶案包括一些该犯罪人未通过来信方式承认、但犯罪签名与该系列凶案极其相似的案件。 按照时间次序,凶案名单如下: 1、汤姆·格林案(卷宗号:u384-0399):2010年2月18日(星期四),被控杀害了前妻及与前妻的三个孩子(见卷宗:r239-7539)但被无罪释放的汤姆·格林被发现死于维斯特兰市南郊的一处废弃工厂中。受害者被发现时躺在一个用自己的血画出的巨大标靶图案中,面部皮肤被割开取下(应为对格林用刀刺穿前妻面部的模仿)、全身有共计107处刺伤。 2、爱德华·塔斯米尔案(卷宗号:i028-2927):2010年7月10日(星期六),被怀疑策划了三起银行抢劫案(见卷宗:s973-4245)并导致共计四人死亡的塔斯米尔被发现死于维斯特兰市下城区一处停工的建筑工地里,全身主要关节被钝器击碎,喉咙里塞着三枚拜占庭时期的金币。被发现时,死者被钢琴琴弦吊在建筑主体的脚手架上,姿势与其喉咙中拜占庭金币背面的天使浮雕姿势一致。 …… 24、特莱普·卡洛安案(卷宗号:f283-4320):2016年4月29日(星期五),被怀疑强奸并杀害了4名女性(见卷宗:m239-0374)、但是由于证据不足而被十分的卡洛安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家中自己的床上,同时,他的公寓也是之前警方怀疑的强奸案现场。受害者被切下生殖器、沿手腕和脚踝切下四肢,腹部被打开。凶手在取出他腹中的大部分器官之后把死者的四肢和生殖器塞进了他的腹腔里。根据法医解剖显示,凶手在取出死者的大部分器官的时候,死者还依然活着。 由此可见,犯罪人的手法较为成熟,只不过在强奸相关的案例上出现一些很明显的过度杀戮行为,考虑其所受的心理创伤与强奸案有关。 本系列凶案凶杀犯案手法成熟,犯案频率较为规律,怀疑曾经在其他州有犯罪记录,在2006年左右才来到维斯特兰市。该犯罪人应为白人男性,年龄在35-50岁之间。根据现场痕迹检验结果显示,折磨并杀害受害人的过程由一人完成,该犯罪人应为身材较为高大、身体强壮且掌握一定格斗技巧的人。 可以由此推断,在维斯特兰境内的案件应该不是该犯罪人的第一起凶案。第一起凶杀案不可能如汤姆·格林案般娴熟。 但是钢琴师的犯罪手法极具特点,在其他州并没有发现有类似的案件。最大的可能性或许是,他在其他州或城市犯罪的时候并不以现在的手段进行——我不认为他会抛弃用琴弦勒死死者的方式,或许,他只是选择不联系警方、或把尸体以另外的方式处理掉之类,因此凶案没有以现在这种形式进入我们的视野。 本系列凶案案发现场基本都在人烟较为稀少的地区,凶手有较大可能性是袭击受害者后将受害者带到之前已经选定的现场,考虑凶手拥有交通工具,可能为内部空间较为宽敞的suv汽车。 所有受害者最后都被钢琴琴弦勒死,从获取凶器的角度来说,该犯罪人有可能从事贩售乐器的相关行业、钢琴教师或家中有钢琴。根据以上推断及第二案、第五案、第十三案中凶手在布置现场时使用的昂贵道具,该犯罪人有可能家境殷实、受过良好教育。 我认为凶手从事和钢琴有关的事业的可能性小,wlpd总是在这种细节上犯奇怪的错误。在前期排查中,并没有符合任何以上条件的犯罪嫌疑人落网。下文中我会论述该犯罪人的反侦查能力,我倾向于认为,既然他把钢琴弦最为最重要的凶器,就绝不会把钢琴放在他目力可及之处。 该犯罪人选定的受害者均为有前科或怀疑有犯罪嫌疑的男性受害者,从第三案、第十案、第十二案、第十五案、第二十二案中体现的细节显示,该犯罪人有途径得到一些警方内部尚未公开的信息,该犯罪人有可能是警务工作者,或其家人及朋友中有人是警务工作者。 本系列凶案的受害者拥有一些共通的特性:强壮的、有犯罪史的男性,大多为金发,该犯罪人选择受害者的倾向有可能与其过往经历有关,此人青少年时期有可能是某种暴力行为的受害者,他选择受害者的原则很可能是根据对他施加暴力的年长男性的特征而来。 该犯罪人有频繁挑衅警方的行为:无论是杀害未被定罪、或未被按照应有程度定罪的罪犯,还是在事后写信向警方告知凶案发生地点,都可视为对警方的挑衅。该犯罪人反侦察能力极强,且对自身有膨胀的自信心,危险性极高。 如果维斯特兰钢琴师在其他州确实犯案,而犯案之后显而易见地没有通知警方的话,示威和联系警方就并不是这个凶手获取快感的必须方式。因此,也不能说“膨胀的自信心”或“对警方的挑衅”之类的话。这种鲜明的作案方式只是为了把他和其他州的某些凶案区分开来,使人们不至于怀疑到他身上。 站在这样的角度来看,他并非“自信”——而是极尽地谨慎,大胆而果断,反侦察能力也确实很强。维斯特兰钢琴师可能试图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类型的杀手,从而引开wlpd调查上的注意力。而且从目前来看,这种手法确实效果显著。 有人认为维斯特兰钢琴师是比礼拜日园丁更危险的罪犯,我并不这样认为。比起维斯特兰钢琴师,礼拜日园丁的出发点是更加奇异的、梦幻的、不可捉摸的。 我更好奇的一点是,这两个连环杀手同居住在一个城市里这么长时间,他们对对方有何看法?如果有那样一个机会的话,他们会成为对方选定的猎物吗? 我衷心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见这样的场景,那一定十分有趣。 该隐之印 01 众所周知,维斯特兰市治安极差。 2016年才过四分之三,今年维斯特兰市的犯罪率不降反增,保持着平均每天发生十起枪击案的傲人成绩;单八月份就有九十人被杀,在夏天还未结束之前,全市已经发生了超过五百起谋杀案。 维斯特兰市任何一位经常跟凶杀案打交道的人都早已习惯了一天三班倒的日夜待命生活,半夜被一个电话叫起来赶往犯罪现场,简直就是他们乏味的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当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带着一身香水味从他那辆雪佛兰上下来的时候,还只当这是一次平常的出勘现场。 这时是凌晨三点多,一片荒凉黑暗的小树林外头拉着警戒线,枝叶稀疏的树枝被警车顶灯映出了各种诡异的颜色。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巴特·哈代警官就虎视眈眈地守在警戒线前面,像是一只毛都炸起来的狼犬:他这样子就足够说明事情不同寻常了。 哈代警官一抬头,就看见法医局经验最丰富、手法最精湛的法医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朝案发现场走过来,手里提着法医勘探箱,身后是那辆与“案发现场”这个词格格不入的红色跑车。阿尔巴利诺的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像是被谁的手指反复弄乱过,连他的皮带扣看上去都是被匆匆系上的。 哈代站警戒线外面站着等了他一会儿了,现在案发现场里面正工蜂一般忙碌着一群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科学家,在他们拍照固定完证据之前,倒不忙着让法医马上进去。等阿尔巴利诺一走过来,哈代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须后水、香水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让警官不禁皱起眉头来:“你没喝酒吧,阿尔?” “什么?绝没有。”这年轻法医有些夸张地睁大眼睛,就好像想要说明他真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人似的,“不过你确实打断了我和两个漂亮姑娘的美妙夜晚:非常、非常美妙的夜晚。”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阿尔巴利诺确实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不过他并没跟姑娘调情,而是远远地观察着那些姑娘:只有在你置身事外的时候,你才能对全局有一个总体的认识;他花了几个小时观察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孩,他不喜欢那些脂粉和香水的味道,不过他相信如果褪去那层皮肤,她们能变得更美。 哈代当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而是挑起眉来:显然这位尽职尽责的警官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阿尔巴利诺和谁度过了什么夜晚,在他心目中,也就只有这个不靠谱的人能在第二天还有早班的情况下玩物丧志地跑出去跟女孩子调情。但是阿尔巴利诺肯定听不到他的腹诽,这位法医不思悔改的精神他们都有领教了。 阿尔巴利诺好奇地往哈代身后张望,语气依然没心没肺的愉快:“我可以进去了吗?” ……哈代花了两秒钟思考着是不是一个隐晦的荤段子,他希望不是。 “等csi的人出来吧,犯罪现场有些复杂,他们拍照完成之前你别进去乱踩。”哈代自动无视了心里那点纠结,“而且我们还得等奥尔加来。” “奥尔加?”阿尔巴利诺忍不住问道:奥尔加·莫洛泽是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一名犯罪心理学教授,wlpd的顾问,一般的案子可不着她出动的,“你把她也叫来了?” 显然事情可能比阿尔巴利诺想得还要大条,之前哈代给他打电话让他赶到案发地点的时候也没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谋杀案呢——当然咯,“普普通通”的谋杀案指的是超级血腥超级残忍的谋杀案,这就是首席法医官的生活。 现在,这位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的警官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用那种说了大家都懂的语气简单地说:“维斯特兰钢琴师。” ——阿尔巴利诺确实懂了。 “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连环杀手,更确切地说,在维斯特兰市一直犯案、却从未被抓住过的连环杀手一共就两个人,一个是哈代口中的这个钢琴师,另一位是喜欢往死尸上插花的“礼拜日园丁”。 因为钢琴师犯案手法残忍,死者还都是罪犯,媒体可喜欢这位钢琴师了。按照他们最喜欢的那种煽动性说法,他是“整个维斯特兰市首屈一指的连环杀手”。 当然,从阿尔巴利诺个人感情的角度来讲:他觉得这个钢琴师顶多排第二,因为你总不能因为有的杀手喜欢折磨活人、有的杀手喜欢分尸死人,就把折磨活人的杀手看得比分尸死人的杀手更变态,对吧? 哈代显然不可能知道阿尔巴利诺心中还有个秘密的连环杀手排行榜,这警官满面愁容,头发似乎每一秒都因为这些见鬼的连环杀手而变得更白,他对阿尔巴利诺说:“我今天在局里加班到凌晨,下班之前发现钢琴师把一封来信混在了我的邮件里。” 正是如此,“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一个喜欢在作案之后往警局寄信、告知警方他的案发地点的精神病,这真是一种盲目的、膨胀的自信心,但是即便如此,这个人依然从来没有被抓住过。 阿尔巴利诺可以轻易想象这样的场景:他们这位受人尊敬的警官收到那封惺惺作态的手写体信件之后是怎么从自己的办公椅上一跃而起、然后一边咒骂一边打电话通知所有人的。 维斯特兰钢琴师会向警局寄信众所周知,他们自这位连环杀手开始作案之后,还收到过不少模仿犯的信件或号称自己是那位杀手的崇拜者的信件,不过因为钢琴师的字迹从未向公众公开,哈代一定一眼就认出了他很有特点的字体。 钢琴师的每一封来信的都是切实可靠的,他们绝对能在他指明的地点找到尸体,在这方面,这些警察们不妨对那位连环杀手有一种讽刺一般的信任。阿尔巴利诺看着树林之间隐隐绰绰的黑夜,偶尔能看见痕检员们的蓝色防护服和手电筒的光柱一闪而过。 “有什么发现吗?”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片黑暗,问。 “还是老的那一套,局里现在有一群人在试图查出他是怎么把那封信寄过去的,虽然我怀疑能查出来的可能性并不大。”哈代疲惫地回答,钢琴师每年都会作案三到四起,这样的场景自阿尔巴利诺工作以来年年上演,反正就没有一次能查出来真正有用的寄信地址的。“而里面那具尸体……有些面目全非,实验室正在比对dna,很快就会知道他是谁。” 钢琴师这点确实甜蜜又贴心:他的每一个受害者都有前科,因此很好确定受害者身份。这不像维斯特兰市另外一个有名的变态杀人狂“礼拜日园丁”,园丁的受害人有几个到现在都没能确定到底是谁。 想着这一点,阿尔巴利诺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说真的,那有什么意思呢?杀死有罪的人难道就比杀死无辜的人更好?拜托,你都已经是个变态杀人狂了!选择去杀那些没有受到应得惩罚的罪犯,无非是觉得自己高于执法机关和法律,把自己看成一个全知全能的惩罚者。阿尔巴利诺大概能明白这种行为的出发点,但是他只觉得那是一种无聊的傲慢。 哈代警官没看见他嘴角那点冷冰冰的笑容,而寒暄也应该结束了——因为随着另一辆车从主路路肩上开下来的噪声、随着那些车轮碾压过腐朽的泥土和树叶的声音,警局的顾问奥尔加·莫洛泽到了。 据阿尔巴利诺所知,哈代因为某些非常复杂的原因从没有跟fbi打过交道,虽然维斯特兰的这两个连环杀手显然已经恶劣到就算不是跨州案件、警局也可以邀请fbi出手的程度。总之,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并没有去请fbi的行为分析部给罪犯做侧写,但是他们有奥尔加: 奥尔加·莫洛泽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充当警局的顾问,她曾经也是行为分析部的一员,但是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辞掉了fbi的工作,来到维斯特兰州立大学任教。她是个身材格外火辣、面容姣好的黑发姑娘,从某些特定的角度看甚至长得有点像艾丽西卡·维坎德。 哈代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奥尔加刚从车上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越软绵绵的落叶堆,哈代就已经拉起了封锁线,示意他们赶紧从下面钻过去。奥尔加一路小跑的过程中还不忘向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微笑:“嗨阿尔,晚上睡了几个小时?” 没人想要指出奥尔加的风衣下面好像套了一件真丝睡衣,她估计是被哈代一个电话从床上叫起来的。而阿尔巴利诺向她报以笑容:“没睡,我晚上本来有很丰富的安排。” 唯一一个真的加班到深夜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哈代带着他们穿过树林,已经能看见那些在忙碌的csi了。哈代显然无意继续他们的寒暄,而是直接说:“这片树林是附近农场的果园,虽然这些树长势不怎么样,但是确实是果树。” 这回阿尔巴利诺仔细看了看那些树叶,树上没有果子,很可能已经被采摘过了,但是他还是认出来了:“是苹果树?” 哈代从鼻子了哼了一声,而其他人下一秒就知道了哈代为什么要强调这是个果园:因为他们很快走近了那具尸体。满地都是闪闪发光的黄色物证标志牌,虽然以他们对钢琴师的了解来说,csi几乎不可能从这个案发现场提取出有价值的血迹或足迹,钢琴师一向谨小慎微。 在那堆物证标志牌膜拜一般的包围中,正是钢琴师的最新作品:尸体四肢呈十字型张开,被一根高高的木桩固定在地上;没法确定这个人是被绑在木桩上还是像蚂蚱一样被串在木桩上的,反正已经干涸的血迹浸透了他的整个下半身;他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嘴唇被刀子割开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又被粗糙的缝线一一缝合回去,看上去像是个稻草人。 ——或者不如说,就是个稻草人。 “天啊,”奥尔加喃喃地感叹道,“令人惊叹。” 没人提醒她,她现在这么说话特别像是个反社会。 阿尔巴利诺看着那个“稻草”,微微地皱起眉头来:这个受害人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是鉴于他的脸上糊满了血迹,他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是从哪里见过的了。 而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负责人贝特斯·施万德纳正站在那个稻草人下面,戴着乳胶手套,脖子上挂着一个固定证据用的照相机。他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向阿尔巴利诺:“我们已经取证结束了,可以把尸体放下来了。” 贝特斯在现场看见他们并不吃惊,毕竟参与这种案件的总是他们几个。早年哈代警官对抓住在市里横行无忌的变态杀人狂们抱了很大的信心,参与侦查的都是各个部门的“精英阵容”——也就是他们几个。今天老朋友又在熟悉的场景下碰头了,要是阿尔巴利诺没猜错,今天也依然会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哈代警官的嘴角绷得紧紧的,指挥着警员们把尸体放下来。阿尔巴利诺戴好手套,也凑上前去:这具尸体还要运到法医局去做进一步解剖,不过在现场就得先观察尸表了;现场勘查的部分一般都是法医现场勘察员的活儿,但是钢琴师的案子相当恶劣,得有法医执照的医生亲自上场。 阿尔巴利诺首先把死者头上那顶破破烂烂的草帽摘下来,奥尔加蹲在他们边上津津有味地盯着那顶帽子,说不定正从中体味出杀手的什么变态幽默感。死者的脸裸露出来之后,场景显得更狰狞了些:除了脸上被缝过一遍的笑脸痕迹,这个“稻草人”的眼睛上还钉了两枚大扣子。 阿尔巴利诺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感叹的嘶嘶声。而贝特斯倒是如同往日一样一声不吭,冷着脸把比例标尺放在死者的脸颊边上,举起照相机去给死者的面部拍照。 阿尔巴利诺等他拍完了才去检查死者的面部,重点检查了那些伤口和缝线的边缘。他的手指擦过那些粗糙的线脚,它们紧紧地勒在肿胀的伤口边缘。他怀疑维斯特兰钢琴师其实可以把针线活做得很漂亮,他把人脸缝得这么粗糙就是为了模仿稻草人的模糊面孔,真是扭曲的幽默感。 “伤口边缘有生活反应,”阿尔巴利诺指出,“凶手在把他的脸割开、用线缝回去的过程中受害者还是活着的,扣子被缝在他的眼睑上的时候他显然也活着。” “挺像是钢琴师的做派,比起死后布置现场,他更喜欢活着折磨受害人,装饰受害者的大部分工作通常都是在受害人还活着的情况下完成的。”奥尔加评价道。 “我很确定凶手就是钢琴师,奥尔加。”哈代警官在他们身后冷冰冰地说道,“我绝不会认错他的笔迹。” “我们相信你啦,巴特。”奥尔加甜蜜蜜地哄他,意图抚平他的焦躁,“但是案子本身还是得按流程来的嘛。” 虽然奥尔加说得没错,但阿尔巴利诺也很确定眼前的案子绝对是钢琴师办的,他很快检查完了死者鲜血淋漓的面孔,在室外进行勘验并不方便,等他回法医病理科以后得把受害人这一脸的血洗掉,那时候他们就能看清楚他长什么样了。 “而且我们可以看出凶手缝线是从右往左缝的,你看针脚的顺序。”阿尔巴利诺用手里的镊子点了点其中的一根线,“钢琴师是个左撇子,是吧?” csi之前对钢琴师给警方的那些来信做过笔迹鉴定,可以确定从书写力度来看是个左撇子写的那些信,而且过往案件中从尸体上的刀痕也能证明这一点。钢琴师是个左撇子,这是毋庸置疑的。 哈代在他们身后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嘟囔,显然事情并不出乎他所料。而阿尔巴利诺和贝特斯继续检查尸体,如果有必要的话,等阿尔巴利诺回法医局之后,贝特斯也会参加尸检,还有可能把死者这一身衣服扒回csi的实验室做化验。很多年以来,他们都寄希望于维斯特兰钢琴师可以大意到在死者衣服上留下可提取的指纹和dna,可惜这位钢琴师每次都令他们失望。 死者的身体则更触目惊心一些:因为他确实不是被绑在那根木桩上的,而是被穿透在那根木桩上。被削尖的木桩从他背后穿入,在他胸口上冒了个尖,能这么干的人一定力气很大。阿尔巴利诺小心翼翼地挑开死者胸口的衣服,他的胸口处被木桩穿出的地方有大量的出血。 而且松开他的领子之后还能看到,死者脖颈上一处细细的、红肿的勒痕。 “凶手在把他用这玩意穿透的时候他也还活着,我初步推测,被木头捅了个对穿的大出血几乎要了他的命。”阿尔巴利诺啧了好几声然后才开口,这可不太尊重,是吧。“不过实际上,他的死因应该是机械性窒息:你们看他脖子上的勒痕,这些皮下出血表明凶手用什么东西勒住他的脖子的时候,他还有生命体征——当然喽,就算是凶手不勒死他,他也会几分钟之后死于失血性休克的,或早或晚的问题。” “钢琴师很典型作案手法,”奥尔加撑着下巴评价道,她看上去挺自得其乐,“绞杀的动作实际上对于整个谋杀的过程来说是不必要的,但是显然对凶手有重要的象征意义:无论他如何对死者施暴,最终受害人必须死于窒息。” 阿尔巴利诺扫了奥尔加一眼,他们两个的态度都比较轻松,这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他咳了一声,严肃起来:“他是个虐待狂。” “也有些人认为他选择罪犯作为受害者是出于一种愤怒报复的心理,实际上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们可以根据这个写一篇论文了。”奥尔加耸耸肩膀,因为腿麻而挪动了一下自己的重心,在地面上艰难地蠕动了一下。“但,无论如何,是的:他从虐待并绞杀死者的过程中获得了不道德的快感,正是这种对快感的追求把他变成了一个连环杀人犯。” 没品味。阿尔巴利诺不禁在心底评价道。 也就在这个时候,哈代警官的手机又响了。他站在他们后面接了几分钟电话,这通通话由一大堆嗯嗯嗯嗯和交给警员们的简短指令组成,然后,哈代警官咬牙切齿地放下手机,对他们说:“确定了,就是他。” “受害者的身份查出来了?”贝特斯最先开口,如果查出来死者又是个犯罪分子,基本上就可以确定这个案子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干的了。 “是的。”哈代警官凝视着那个死者由缝线和扣子构成的模糊面容,说,“这个人是诺曼兄弟中的哥哥,理查德·诺曼——就是‘那个’诺曼兄弟。” 奥尔加啊了一声,显然想起了什么:“维斯特兰东区那个黑帮老大诺曼兄弟?” 而当阿尔巴利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死者看上去这么眼熟了——死者脸上那堆血块、乱七八糟的扣子和缝线完全破坏了他的面容,松松垮垮打着补丁的稻草人装则改变了他的身形,也让阿尔巴利诺一下没认出他来。 但是实际上,他关注这个理查德·诺曼有很长时间了:他花了三个月在繁忙的法医工作间隙跟踪那个家伙,在脑中把这个人的躯体嵌进自己的新作品之中,让这个对人类社会(或许除了瘾君子)毫无贡献的家伙至少可以成为艺术创作的一部分。要不是最近枪击案真的见鬼的多,阿尔巴利诺两个星期之前就动手了。 他又一次转向死者微笑着的稻草人面孔:现在他在阿尔巴利诺的眼里不再是一具死尸了,不再是一块正在腐烂的肉了。现在他在阿尔巴利诺眼里——或者说,在大名鼎鼎的变态杀人狂“礼拜日园丁”的眼里——就是被别人从你的调色盘里强行挖走了一大块的白色颜料,每个艺术家心头最深的痛。 显然,他三个月的踩点和堆成山的草稿毁于一旦了,他买的所有需要用到的材料还堆在木屋后面的小棚子里积灰。 在这个漫长的瞬间,阿尔巴利诺忽然啼笑皆非地想到:这到底算不算抄袭啊? 注: [1]文中这个并不存在的架空城市的犯罪率数据其实是2016年芝加哥的真实数据。 [2]大家都能看出来这个世界观大概就是在美国架空了一个城市,虽然也没说真的是美国但是明显就是按照美国写的。 所以知识点是这样的:美国的csi(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犯罪现场调查小组)、法医局、bau(behavioural analysis unit,fbi行为分析部)和警察是相互独立的部门。 fbi是联邦警察,一般在案件不涉及到跨州的情况下是没有权利介入案件,当然特大案件州警察有可能会向fbi求助。这个案子中目前还没有fbi出场。 哈代是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警探,目前涉及到的连环杀人案虽然极为恶劣,但是没有明显证据证明这是跨州案件。 奥尔加·莫洛泽从bau离职之后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担任教授,目前是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顾问。她现在当然已经不是个fbi了。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美国法医不是警察,就只是一种普通公务员),和一般首席法医官不一样,他超爱出勘现场。另外美国法医还有一点和中国法医不一样……美国法医工资挺高的。 [3]艾丽西卡·维坎德:演员,《秘密特工(the man from u.n.c.l.e.)》的女主角。 [4]生活反应: 生活反应(vital reaction)是活体对各种致病因子和外伤的反应,包括形态改变和功能变化。机体受暴力作用后,在损伤局部及全身均可出现一系列的生活反应,这些生活反应通过肉眼,光镜或其它实验室检查方法可窥见,其中肉眼改变包括出血、组织收缩、肿胀、痂皮形成、创口感染、异物移动等;组织学改变包括:局部淋巴结被膜下淋巴窦红细胞聚集、血栓形成、栓塞、炎症反应、创伤愈合等。 法医病理学的任务之一就是寻找这些生活反应,以推断从暴力作用到死亡所经过的时间。 该隐之印 02 “维斯特兰钢琴师比较贴心的一点就是,他会在他犯案之后立刻通知警方案发地点。”阿尔巴利诺站在普通解剖室的流动解剖车前评价道。 解剖室里解剖室的排风系统隆隆地运转着,录音设备嗡嗡作响,等到解剖结束之后,阿尔巴利诺的秘书就会把尸检报告的口述内容打印成正式报告。在场的每个人都全副武装,穿着解剖服、口罩、鞋套、头套如此等等,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简直像是奇怪的祭拜仪式现场。对阿尔巴利诺来说这个解剖室里的气味几乎不值一提,但是却被这套装备捂得冒汗。 ——那具被人打扮成稻草人形象的尸体就躺在解剖车上,等着被开膛破肚。 而阿尔巴利诺所说的句实话:每个法医在腐败尸体解剖室里度过的日子都不堪回首,他们都是从软塌塌的腐烂皮肤下面森森的白骨、流淌的尸液和持续不断的呕吐中成长起来的。就算是解剖室的排风系统动力有多么充足,腐败尸体解剖室里也永远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臭味。 贝特斯站在阿尔巴利诺身后,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显然也对他的发言深有同感。贝特斯和阿尔巴利诺合作过不少案子,见识了太多白花花的翻滚的蛆虫、腐败成污绿色的尸体和令人非常不愉快的巨人观。从这个角度上来讲,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作品虽然血肉模糊,但是气味至少还能让人承受。 他们眼前的这具尸体除了腹部已经稍微开始膨胀之外,还没有其他腐败迹象。他们在犯罪现场就在csi的帮助下在犯罪现场就把尸体从木桩上取了下来,木头都被csi带回罪证实验室化验了,但是凶手肯定用什么其他方法处理了死者的双手,它们现在还呈十字形张开着,像是被钉起来的奇怪标本或者造型鲜明的十字架。 受害人的衣服上全是结块的血迹,把这难看的稻草人伪装浸成了深黑色,而且在不知道凶手用什么方法固定了死者双手的情况下,贸然破坏尸僵似乎也不太明智。阿尔巴利诺只能皱着眉头用解剖刀一点一点地把衣服布料从死者身上剥下来,他割断了其中的一些部分布料才把那些衣物全部从人的身躯上面剥离下来,让贝特斯把那些布片装进物证袋里去。 这简直是贝特斯的一种美德:永远不放弃希望。阿尔巴利诺很肯定他的所有组员其实都不抱希望能从这些衣服上检验出什么证据来。 “我们进入案发现场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半,巴特说他是两点多拆开的那封信。而现在——差不多四点钟。”阿尔巴利诺看了一眼解剖室里的挂钟,然后一边说一边向现场的几位展示尸体的尸斑。 这个人死之前流了太多血了,尸斑颜色浅淡,不太容易被发现,因为他被刺穿在木桩上的姿势而沉积在他的脚部。他们已经改变尸体的姿势很久了,但是依然没有新的尸斑出现,这说明尸斑已经形成很久了。阿尔巴利诺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按压了一下尸体脚部的尸斑,尸斑依然稍有褪色,这是尸斑还没进入扩散期的明显表现——用这些表现,可以较为粗略地推断一下死亡时间。 其实尸体的体表检验在探查现场就已经做过了,这些简单工作一般是派没有法医执照的法医现场勘察员来完成的,而法医们基本上不会亲自出勘现场;但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案子极为重要,所以直接把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请到了现场。 之前在现场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已经看过一遍尸表,现在打算再制作一些尸检草图,因为这个案子性质特殊,还会另外进行尸检照相——这些草图、相片和尸检报告在法医局的资料室里堆积如山,全都放在标着“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架子上,警局每一任这个案件的负责人都希望有一天能把这些证据展示在法庭上,但是时间越长越觉得希望渺茫。 贝特斯站在阿尔巴利诺身侧,如同一尊冷静的雕塑,他在场是有必要的,因为如果需要给死者本人以外的dna检材送检,是要送到他们csi的罪证实验室去的。 而奥尔加站在解剖室的角角里,就在墙角陈列的录音设备的右侧,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她和阿尔巴利诺挺熟,尸检的时候经常在场,差不多已经对全部流程十分熟悉了。 现在,她的手指在纸页上面逡巡,抬起头问道:“核心温度是?” 阿尔巴利诺在现场就用探针测了尸体的肝脏温度,很快回忆起了那个数据:“24.1°c,现在这个季节入夜后才十几度吧?” “那就至少死了十个小时了?”奥尔加问。 看来这姑娘确实已经在长年累月往解剖室跑的过程中积累了不少知识,但是这个答案还不够准确。 “结合尸斑和尸僵的现象,估计是十二小时左右,那样的话,可能是昨天晚上十点前后被害的。但是说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性很大,实际情况和推断差出几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情。要是巴特那边找不到监控录像之类的证据,尸检结果的死亡时间也只能略做参考。”阿尔巴利诺耸耸肩,绕回尸体的头部附近,“好了,我们来看他的伤口吧。” 一般尸检的体力劳动部分——锯开坚硬的头骨,用开胸器掰开尸体的肋骨,如此等等——都是由法医助手在法医的指挥下完成的,法医主要负责绘制尸检草图和口述尸检记录。但是阿尔巴利诺对钢琴师的案子很谨慎,另一方面,他对对方的“作品”也很感兴趣,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宁可亲自动手。 哈代警官雷厉风行地跑去组织调查了,这边的尸检结果只能等结束以后拿给他看。不过阿尔巴利诺怀疑他不怎么在乎尸检结果:尸检大部分时候只能确定受害人是怎么被杀死的,而哈代可能并不关心钢琴师是怎么杀人,只是想在抓住钢琴师而已。 所有人的面孔都在解剖室的无影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另外两个人看着这位首席法医官有条不紊地从尸体头部开始检查。 他解剖的时候精心而有耐心,微微低头的时候棕色的卷发轻柔地堆积在额头上,从头套的无菌布料下面透出一个小小的边角,看上去正是警局里那些小姑娘会喜欢的样子。其他人会好奇他对此到底有没有自觉,还是就是因为心知肚明才摆出一副轻佻而愉快的样子。 他用解剖刀娴熟地剃掉死者的头发,检查死者的头颅有没有受到重击;挑开死者嘴上和眼睑上的缝线,确定钢琴师没有在他的眼里里或嘴里塞什么东西——他之前干过这种事,给当时那个心灵脆弱的法医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自此之后钢琴师的案子就都是首席法医官负责尸检了——然后切开死者的脖子,检查他颈部的勒痕。 死者的眼结合膜有点状出血,嘴唇和指甲呈现出淡淡的绀紫色,全都是明显的机械性窒息征象。如阿尔巴利诺所料,虽然死者当时因为失血而极其虚弱,但是严格意义上这个受害人确实是被勒死的。 “勒死对钢琴师来说是个有象征意义的动作,”奥尔加抽空评论,她的声音在口罩之下听上去含混不清,“我的有些同事……啊,前任同事,觉得这种杀人手法是他性欲倒错的明显体现,我倒觉得这来自于他的童年经历。” 不知道为什么,她谈到她当年在fbi行为分析部的任职经历的时候,声音里总透着些轻微的讥讽。当然,很多人没法承受在bau工作的那种巨大心理压力,那简直是收纳所有行为极其恶劣的杀人犯内心肮脏垃圾的垃圾场。许多人都是因为那个原因离职的,但是现在这个兴致勃勃地围观尸检的人是绝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bau的。 “凶手把铁丝穿进死者的双臂中去了,从死者的手腕上进去,从肩膀处穿出来,钢琴师就是用这个固定死者双臂的造型的……相当精细的工作。”阿尔巴利诺忽然说,他正低头用解剖刀分离着尸体手臂的肌肉。死去的人已经流不出来什么血了,当你切割这躯体的时候,你只会觉得自己在切割一块肉。“你们看这些皮下出血和肿胀,这个步骤也是死者活着的时候做的,甚至也可能是第一步就完成的。” “哈,刺穿。”奥尔加兴致勃勃地说,“挺富有性意味的一个动作,是不是?” 阿尔巴利诺也跟着哈了一声,贝特斯看着他俩,简直不明白他俩对着一具尸体哈个什么劲儿。 死者身上还有另外一条长长的缝线,从胸口到腹部,交叉的线脚粗糙又明显;针脚已经被死者肠胃里的腐败气体顶得变了形,阿尔巴利诺简直不愿意想象他的腹腔里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他皱起眉头来,用刀尖利落地挑开了那些线,沿着凶手留下的刀口打开了死者的腹腔。粗糙的线崩开的时候发出了嘣的一声闷响,一股腐臭的味道喷涌而出。 “哎呦!”奥尔加叫道,夸张地后退了一步,戏剧性到令人怀疑她到底是真的觉得这个味道难以忍受还是单纯很爱演。 阿尔巴利诺也稍微皱起眉头来,但是不是因为气味。他在这个人身上的巨大伤口里看见了点奇怪的闪光——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手伸了进去。 他发现死者的肋骨果然已经被折断了一遍了,不奇怪,如果不折断那些骨头的话很难碰到在肋骨保护之下的器官,凶手的前期工作显然也省了他用肋骨牵开器了。 就算是戴着乳胶手套,一个人把手全埋进一个死尸的伤口里也挺有冲击性的。现场勘查的时候不知道见过多少高度腐败尸体的贝特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还关切地问:“有什么发现吗?” “有,”阿尔巴利诺跟中奖了一样眯起眼睛,看上去竟然挺洋洋得意,要是他没有把手插进死尸的胸口,那他笑得可能还挺好看的,“可怜的大诺曼的心脏不见了,钢琴师在他心脏的位置放了个别的东西。” 贝特斯皱起眉头:“大诺曼?” “他们黑帮的头目不是兄弟两人吗?还是说你真的打算记住他们两个的全名?大诺曼、小诺曼——我看这样就很方便。”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指出,从严谨的贝特斯皱眉头的幅度上来说,他可能不是很认同这种潦草的起名字方式。 而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已经把那玩意掏出来了,包裹在乳胶手套下面的手指在光滑的表面上滑动:湿滑的、黏黏的、浸在一堆淤血和气胸造成的积液之间,维斯特兰钢琴师用来代替死者的心脏的东西——一个苹果。 那个苹果也是拳头大小,和人类心脏大小差不多。阿尔巴利诺手里握着这个尚未开始腐烂的水果,又想着发现尸体的地方是一个苹果园,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哭笑不得……这肯定也是钢琴师的设计,他想。想必钢琴师会喜欢这种东西,这就好像是个伏笔,不够精妙,但是胜在有趣。 那枚水果上正有液体湿淋淋地往下滴,浸透他的指缝,就好像是颗真正的心脏。 他见过那样的场景,确实。他的一些作品需要取出尸体的心脏,就好像从管中挤出颜料,是创作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阿尔巴利诺想,当他握着那些心脏的时候,可能有人正观察着他,就好像他能想象维斯特兰钢琴师手握这个苹果的场景。 贝特斯很有创建性地问:“不会钢琴师在把受害者的胸口打开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吧?” “从伤口处的生活反应来看明显是那样的,虽然我很肯定钢琴师徒手把他的心脏拽出来之后他是死透了。”阿尔巴利诺打量着手上一层黏腻斑驳的血迹,把苹果放在了解剖车上。 那个水果下面很快淤积了一层淡粉色的液体。 比起暴力程度,奥尔加显然对那个用来代替死者心脏的苹果更感兴趣一些,她站在两米的远处,探着头往这边看,眼睛简直字面意义上的闪闪发光:“有趣。” 贝特斯显然不可能赞同她的观点,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小可怜,从来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变态。他的声音稍微尖锐了一些:“……拽出来?” “是的,你可以看看他胸腔里面这个乱七八糟的状况,肯定不可能是切出来的,他可真是挺暴力的一个人啊。”阿尔巴利诺笑着感叹道,他后退了一步,看着另外两个人,“尸体表面上可见的伤口就只有这些,不过也不难推断死者身上发生了什么了。” “讲。”奥尔加看上去跟看电影一样兴致勃勃。 “好的,愿意为可爱的小女士效劳。”阿尔巴利诺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就差把沾满血污的手按在胸口上。“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凶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接近了大诺曼并且袭击了他——可能是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你们看他的右手小臂上有个针眼,一会儿我会取一点他的血,送到法化处去做个毒理检测。” 贝特斯点点头,而阿尔巴利诺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把大诺曼带回到了苹果园,那地方留下足够多血迹了,csi的分析师们可以很容易地模拟出凶杀是怎么发生的,况且这些衣服上和尸体的头发里都有不少泥土和树叶,估计都是在那沾上的,那是他的第一现场。”阿尔巴利诺用手里尚未放下的解剖刀隔空点了点解剖车上冷冰冰的尸体,“他应该是先给大诺曼处理了手臂,让他的双手不得不张开,然后给他换了衣服。当然这只是推测,但是用血迹分析的方法,应该可以看出这两个行为的先后顺序。” 奥尔加赞赏地哼了一声,开始在她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阿尔巴利诺继续凌空比划,他用手做了一个刺穿的动作:“然后钢琴师把死者穿在了木桩上——他力气可真大——再用锐器打开了他的胸腹。你们看刀痕延伸到腹部的那个奇怪的弯曲,是因为死者被挂上去之后角度不佳造成了凶手力道的偏转。到了这个时候,死者的血差不多都要流干了。” 阿尔巴利诺能想象那个场面,他自己不喜欢对受害人施加折磨,因为他们是工具,是画纸和颜料,工具只要合用就好,在作品形成之前不用费那么多的心思……但是他见过太多凶杀案了,他能栩栩如生地想象那个场景,就如同他亲手犯下的一样。 割开受害人的胸腔的那种温热的触感,心脏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跳动。在这个时候,伸手去撕扯死者的心脏是一种诱惑吗?无论如何,钢琴师没有那么干。 “他打开胸腔,然后勒死死者,然后再取出心脏。”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道。听上去有点不对……这个先后顺序很奇怪。 “我明白对于钢琴师来说绞杀必须是行凶的最后一步,”奥尔加显然也发现了问题,“那么为什么要先切开死者再绞杀?这样弄不好死者不就先死于失血过多了吗?他确实可以通过折磨受害人获得快感,但是快感重要到已经有可能破坏他强迫症一般的杀人流程了吗?” “除非,”阿尔巴利诺凝视着虚空,如同希望在那里看见另外一个杀手血腥的侧面。“他提前打开死者的胸腹是为了……噢!” 另外两个人没明白他在噢什么,阿尔巴利诺迅速地冲回流动解剖车旁,又一次把手埋进了死者的腹部。他们都能听见粘稠的暗红色鲜血推挤着他的手指发出的声音,这可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他在里面放了别的东西,肯定是在死者还活着的时候放进去的。”阿尔巴利诺语速很快地说,“应该是掉进死者的脏器之间了,我刚才没往这个方向想,肯定是没摸到……” 另外两个人睁大眼睛看着他,阿尔巴利诺的手又在死者的腹部摸索了一会儿,像是饥饿的人试图摸出隐藏的宝藏。片刻之后他又掏出一把东西:“这些——就在腹腔里,落到胃后面去了,我刚才没注意到。” 另外两个人凑过来,阿尔巴利诺鲜血淋漓的手上捧着一些完全被血浸成暗色的颗粒状物,他的手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它们滑腻而坚硬的触感。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甚至,他已经知道为什么维斯特兰钢琴师要这样设计案发现场了。 真有趣,他在心中赞同奥尔加的说法,这个疯子竟然在他的现场里隐藏了这样曲折的、层层叠叠的隐喻,可惜或许警方永远不可能觉察到钢琴师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无疑是一种遗憾。 (虽然他心里有个小角落在幸灾乐祸,毕竟这混蛋抢了他挑好的受害者) ——但无论如何,他终于对那个连环杀手提起点兴趣了。 “这是什么?”贝特斯问道,无论如何,他看上去已经跃跃欲试地要把这玩意拿回实验室化验了,能从这个稳重的家伙的脸上读出跃跃欲试这几个字还真不容易。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自己血淋淋的手,里面握着一掬谷物,带着点死尸腹腔里还残存的温暖。大概十二个小时之前,钢琴师也是这样把这东西塞进大诺曼的胃里,这是整个作品最重要的一部分,昭示着整个主题。 “小麦。”他低声回答道。 该隐之印 03 等到阿尔巴利诺和奥尔加到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时候,乳白色的阳光已经又一次流泻到了街道上。警察局里弥漫着一种方便食品、不好喝的咖啡和从人体表面满溢而出的疲惫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走进这栋办公楼,就可以从舌尖上尝到“绝望”两个字的实体。 他们两个是来给哈代警官送尸检报告的,这个上面有许许多多各式伤痕的尸体花了阿尔巴利诺五个小时。贝特斯已经带着一打证据袋回csi的实验室了,他们有一阵时间不会见到他,除非他真的能在那些布片上找到有鉴定价值的指纹。 现在,整个警察局里显然都塞满了因为钢琴师的新案子一晚上没休息的警员,阿尔巴利诺和奥尔加来的路上一人买了一个自动贩售机三明治充饥,现在那冷冰冰的面包皮和无味的花生酱好像还牢牢地粘在他的上颚上面。 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他这个年龄,在缺乏睡眠的情况下在无影灯下面站了一晚上也有些头重脚轻的,而疾步向他走来的哈代警官看上去更糟糕些——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睛下面的阴影跟犯罪现场的血泊一样张牙舞爪地蔓延。 “阿尔,”他铿锵有力地说,真是精力充沛,“有什么发现?” “凶手取走了死者的心脏,然后在他的肋骨之间塞了一颗苹果,还在他的腹腔里撒了一把小麦。”阿尔巴利诺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报告塞进哈代警官的手里,照片随后会由贝特斯传到警局来。那可怜的家伙把血淋淋小麦粒也带走了,祝他今天还能胃口大开。 奥尔加轻巧地接上他的话头:“他选择的这些道具很有趣,虽然我还没有看出他为什么要选这些东西……或许只不过是关于稻草人的直白陈述?守护果园和麦田?——虽然尚未弄明白这些东西的具体含义,但是没错,这看上去就是钢琴师的案子。” 不,阿尔巴利诺在心里指出,他选择苹果个小麦是隐喻性质的,想要用于阐明钢琴师的一个观点——虽然现在还不确定,但是可能是对于死者所犯罪行的判决。 这看上去是一种冷漠的傲慢,把自己置于拥有审判权的上帝的位置,倒是挺符合侧写师给凶手做出的侧写的。 但是他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他还不会疯到赶在真的犯罪心理学家之前说出自己的结论的,否则他要怎么面对质疑呢?“嗨阿尔,你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揣测出这个凶手的内心的吗?”“那并不困难,因为我能从变态杀人狂的角度看问题。” 算了吧。他在心中讥诮地大笑,看着他人曲解另外一个连环杀手的作品,真的能令人感觉到一种不齿的愉快。 “我可不见得这件事‘有趣’。”哈代警官颇不赞同地看着奥尔加,如果奥尔加是他的手下,现在可能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道歉了。 “那是因为你跟我看事情的角度并不相同。”奥尔加笑眯眯地回答。 阿尔巴利诺不想被困在他们两个关于道德水平的无意义讨论里,如果今天没有什么别的能令他感兴趣的事情,他宁可在送完验尸报告之后回家补个觉。因为晚上这一出,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早班换给别人了。 “你这边还有什么新进展吗,巴特?”所以他询问道,尽力让自己听上去较为漫不经心。 “我们正在复现诺曼遇害前的活动轨迹,联系了一些在诺曼遇害前接触过他的人,希望他们能提供给我们一些线索。”哈代警官点点头,这可能就是他看上去这么疲惫的主要原因,“他们这个时候正在录笔录,你们两个想来听听吗?” 整个警局负责处理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警员看上去都很疲惫,是有充分理由的:毕竟,大诺曼——在阿尔巴利诺当着哈代警官的面叫出他瞎起的这个绰号之后,哈代苦着脸提醒他说对方的名字是理查德·诺曼——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讲,都是在维斯特兰市里作威作福的一个黑帮老大来着。 这就意味着,在他遇害之前跟他有过接触的基本上全是黑帮成员。劝说这些人来警察局做个笔录可不容易。阿尔巴利诺跟在哈代警官的身后去往审讯室的时候,看见那些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证人正在挨个等待讯问。 他们中间大部分身材高大、精装的手臂上有纹身的男人,诺曼兄弟的帮派是个拉美裔黑帮,所以中间不少人都是外国面孔。在这些明显是黑帮打手的家伙中间,还挤着两个不羁的黑皮肤姑娘,和……一个衣冠楚楚的西装男? 这个对比有点过于明显,简直像是一堆椰子里混进了一个血淋淋的人类脑壳——原谅他不雅的比喻。总之,阿尔巴利诺亲眼看见那个穿着估计是手工定制西装之类的高档衣物的男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一群低声骂骂咧咧诅咒条子的家伙之间,只不过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表,显得似乎有些不耐烦。 那是个看上去挺英俊的中年男人,被打理得很整齐的金发里夹杂了些银丝。他,不知道怎么——显得面目刻薄,可能是因为他薄薄的嘴唇,和颜色浅淡的肤色、虹膜和头发的组合给人造成的错觉。 “有位先生看上去显得格格不入啊。”奥尔加也顺着阿尔巴利诺的目光看过去,很有闲心地评价了一句,“以我在匡提科受训时蒙过的那些选择题答案来说,我选他是凶手。” “奥尔加!”哈代警官不赞同地呵斥道。 奥尔加毫不在意地一笑,快步跟上了另外两个人的脚步。阿尔巴利诺也有点想笑,但是如果他那么做了哈代肯定会怒发冲冠的,所以他努力地忍住了。 而讯问流程如阿尔巴利诺所想——非常无聊,这次被找来的证人都是在诺曼死亡前二十四小时之内跟对方有过接触的,基本上全是大诺曼忠心耿耿的小弟。 大部分人都对“他平时有什么仇家吗?”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因为显然作为一个黑帮老大,大诺曼满世界都是仇家。而哈代本身也不指望这个问题可以问出什么结果,这只是一个必要流程而已:他已经认定凶手肯定是钢琴师了,再询问大诺曼的仇人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他显然既不认为凶手会是这些证人之一,也不认为凶手会是死者的仇人。 他们至今仍不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到底是按照什么逻辑选定这些“罪人”做他的猎物的。 但是在审讯过程中,有一个人得到了哈代警官格外细心的关照——那个人就是大诺曼的弟弟,黑帮的另外一个头目,托马斯·诺曼。 “诺曼先生,”哈代警官谨慎地问道,双手压在桌面上,稳重地叠成塔状。“昨晚八点到十二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 “和我的女朋友在一起,就在外面等候询问呢,黑头发,胸特别大的那个。”托马斯·诺曼笑吟吟地说道,比了个轻佻的手势,“怎么,警官?您怀疑我杀了我哥哥吗?” 哈代警官凝视着他:“您对您哥哥的不幸去世可不怎么悲伤。” 托马斯·诺曼扯了一下嘴角,向着哈代露出一个凶猛的笑容:“不奇怪,对吧——我了解你们这些条子的办案流程,也知道你会问什么。所以我就直说了吧:没错,我哥哥有不少对头,我们手下有多少产业,他就有多少对头。但是有的人会跟你说,他最大的对头是我。” “您在跟我承认您和您哥哥的关系并不和睦吗?”哈代挑起眉来。 “反正你问别人,别人也会说的。”托马斯·诺曼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哥哥是个怂包,警官,你知道我们最近在一些问题上……跟别人有些不愉快。” 哈代警官哼了一声:他知道那种不愉快,那种不愉快导致了三个星期之前一场涉及了五十余人的黑帮火并,那些混蛋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街道上打空了几百发子弹。 “您是在说您要为三个星期前的枪击事件负责吗?”哈代提高了声音。 “不!我没有。”托马斯·诺曼大笑了起来,“我在说我们和我们的‘生意伙伴’有些不愉快,而我哥哥,处理事情的方式非常鲁莽且软弱,他要把我们的产业毁于一旦啦——所以说如果你问道‘对头’,有些人肯定会告诉你,我们兄弟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好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他们会告诉你,我们两个争吵、向着对方扔东西,并且还扬言要杀了对方。” 哈代静静地看着他:“但是?” “但是,我哥哥不是我杀的。”托马斯·诺曼装模作样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袖口,“当然,亲爱的里克死了我还是挺开心的,人最有自知之明的部分不就是能死在合适的时间吗?——现在,如果我没被拘捕的话,我得走了,处理一些……你懂,生意问题。你要是有更多问题,我们家族的律师正好也在你的证人名单里,你直接跟他谈就得了。” 这个家伙向着哈代眨了眨一只单眼,洋洋得意地走出去了。 “自大的家伙。” ——在审讯室的单面镜玻璃外,阿尔巴利诺正看着里面询问的场景,他低声评价道。 “他不是凶手。”奥尔加耸耸肩膀,安静地说道,“你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顶多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自大狂;他确实不是个好人,但是也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那种变态杀手。当然了,要是死者没死在钢琴师手上,我第一个就会怀疑他哥哥是他派人杀的。” 阿尔巴利诺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他把指尖压在冷冰冰地玻璃上,看着已经格外疲惫的哈代把最后一个人叫进来。他们问了一圈几乎一无所获,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理查德·诺曼失踪前的最后一站是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也没有人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出现在诺曼的身边。 哈代的那种疲惫从他脊梁微弯的那种姿态里显露出来,不过当最后一个人进来的时候,他很快就坐直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就是那个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的男人,现在阿尔巴利诺知道他看上去为什么显得那么刻薄了:因为他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那种给执法机关拖后腿的混蛋精英律师——一个完全符合刻板印象的混蛋精英律师。 看看现在的事实吧,他给自己选客户的品位可真不怎么样。 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家伙坐在了哈代对面,看上去像是这个陈设简单的审讯室里一大块闪闪发光的瑕疵。哈代的目光掠过面前的资料薄,问道:“阿玛莱特先生,您做诺曼兄弟的律师有多久了?” “大概有五六年了,从我的事务所开业至今。”那个律师回答,他微微往后靠了靠,安稳又坦然地坐在椅子中,甚至还可以有余暇让自己挂上一点礼貌而冷淡的微笑。 “哦。”奥尔加低声说道。 “怎么了?”阿尔巴利诺忍不住问。 “我想起这人是谁了,他名叫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我之前上庭作证的时候见过他好几次。”奥尔加皱起眉头,声音听上去仅仅是若有所思的,“巴特肯定不会喜欢这个人的,警察们会说他是个挺烦人的家伙,就是那种为了钱出卖自己的良心的典型——如果他真的有良心的话——他的客户永远全是站在审判席上的被告,大部分都是黑帮成员;而他的事务所的卖点就在于不择手段为客户脱罪。” 一个黑帮律师,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产业在维斯特兰市还是挺发达,毕竟这个城市的黑帮数目庞大到在全国也数一数二。有无数律师冒着被敌对帮派背后捅刀、被暗杀、被落井下石的风险把自己的客户用巧舌如簧为武器从牢狱里解救出来。虽然很多有正义感的人觉得这一行很令人不齿,但是那也确实赚得很多。 阿尔巴利诺没什么正义感——如果他有正义感的话,他对自己业余爱好的选择定然会有所不同——他对于黑帮律师这个职业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困扰,只是感觉对方实在是在对客户的选择上没什么品位。 毕竟,不是所有黑帮都跟《教父》电影里那样文雅的,有一大部分黑帮靠毒品和卖淫这种肮脏行业谋生,有的黑帮是从监狱那种充满暴力和鸡奸的地方发展起来的,而有的黑帮——不必多说,看看托马斯·诺曼那个德行,跟他打交道肯定麻烦极了。 但是除此之外…… 现在,那个律师正在说:“我跟他预约的见面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不,我不能告诉您我们到底在谈什么,这是对于客户的保密原则。除非您能带着搜查令去我的事务所——” 除此之外,那个律师的音色照实说十分低沉悦耳,琴弦一般微弱地共鸣。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无意识地磨蹭过干净得仿佛并不存在的玻璃,就按在对方面颊的位置。 肯定是长年累月的律师工作给对方的脸添上了这种冷漠尖锐的色彩,这种冷酷常年蜷缩在他眼角和眉心的细纹里,驻扎在他不笑的嘴唇上。阿尔巴利诺对“美”这个词有敏感的体味,所以他得说:这个律师本身有一张英俊的脸,但是他从内而外辐射出的那种强硬气质把这种英俊埋没了,就如同抹香鲸吞噬海里的浮游生物一般。 后果就是,或许阿玛莱特律师看上去确实威严,但是也让别人完全忽视了他的长相;在他一靠近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生怕这人会把你作为他不择手段的博弈里的牺牲品。 这位律师说不准也为这种事情困扰着,或者说他的这种特质至少影响了他的生活:他的手指上没有婚戒,估计生活中也只拥有一堆尔虞我诈的工作伙伴,对谁都不能敞开心扉。对于他的个人条件和财富来说,可能有点太可惜了。 ——他的眼睛倒是一种相当明亮的蔚蓝色,蓝得就好像是一种讽刺。 阿尔巴利诺想着……或许,当这种人闭上眼睛、当他的灵魂从躯壳里飞走之后,人们才能终于忽略这种发自他的本性的气质。当气焰和生命被最可怕、最不可抗拒的方式彻底扑灭,观众才能透过那些毫无意义的品德评价和趋利避害的无聊本能,真正看一看他的脸。 忽视美绝对是一种罪行,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从来不介意帮人们睁开眼睛。 “理查德恰好对我提到当天晚上没有什么额外安排,这种情况下他应该留在他自己的私人别墅中……” 这位阿玛莱特先生的金发里混杂着数目相当的银丝,在审讯室明亮的灯光之下闪闪发光,显然是大多数女孩会喜欢的那种“成熟男性”的鲜明代表。阿尔巴利诺站在没有开灯的走廊里琢磨着,那些发丝的颜色适合在背景里衬托些有白色纹理的植物。 心叶牛舌草和白色半边莲,大戟属“烟雾钻石”和白色的夏季金鱼草;这无情的身躯本应安置心脏的空洞里面安放一束百合花用作反讽,或者是水仙花:一个那喀索斯式的比喻;尸体褪色成惨白的肌肤上衬托着银瀑马蹄金的缠绕的枝叶,做他的棺椁和眠床。 ——在月光之下,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黑夜里覆盖着一种如霜的白色,看上去好像闪闪发光的月光花园。 他盯着对方的面孔愣了一会儿,然后觉得这个灵光一现的想法竟然还不错。对方的嘴唇张张合合,哈代警官的笔在本子上记了不少行笔记,显然阿尔巴利诺一个词也没听进去。 阿尔巴利诺当然会想杀了这个跟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律师,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这也不算是什么奇事。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的人——想做就要去做,随心所欲地换不同的床伴也好、开着对法医来说过于张扬的车去案发现场也好、甚至是救人或者杀人也好,这都是一回事。 但是不行——他善于应对灵感之神忽然造访,人在这个时候总有点蓬勃的表达欲,但是不行。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理查德·诺曼这事还没算完,他得先给那个目中无人的杀人狂一个教训,然后才能开始仔细构思自己的新作品。 等待也是一种美德,急急忙忙地开始自己的工作,事情总会以不幸收场。 阿尔巴利诺默默在心里把这位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记在了自己心中的那个记事本上,就排在待办事项的第二条。 至于维斯特兰钢琴师——他心中有一个计划。 注: [1]大家好,这里是“妙趣横生地警告传阅盗文的小读者”环节。 首先夸奖每个从正版途径阅读此文的读者,然后宣传大家不要在作者不允许的情况下传阅盗文(就好像现在)。最后警告一下阅读盗文的小读者——请坚信科学,远离封建迷信——开始吧: “看盗文者请立即删除文档,否则会在明天凌晨02:35忽然自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身处一口古老的枯井中,井壁滴滴答答往下淌泛着腥味的水,的石缝中还嵌着曾经试图爬出枯井的人的手指甲。这个时候你注意到,你的脚似乎踩在什么湿滑的、黏糊糊软绵绵的东西上……” [2]匡提科:在本篇中指弗吉尼亚州匡提科美国海军陆战队基地中的美国fbi国家学院,fbi特工培训所在地。 此外,fbi行为分析部(bau)也在匡提科。 该隐之印 04 “那么,您的两位雇主之间关系如何呢?”哈代警官问道。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双手十指交叉,安静地搁在桌面上,看上去比大部分坐在这个位置的人都要镇定的多。 不过话虽如此,这个情节对他本人来说也算是很新鲜——他最常做的工作其实是气势汹汹地冲进这样的审讯室,指使自己被拷在桌子上的委托人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像现在这样被别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真是罕见。 在他沉默期间,哈代警官问:“这方面也不能说吗?” “……倒也不是,我在想用什么词描述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比较准确。”律师沉吟道,“您已经询问了不少潜在的证人,应该听说诺曼兄弟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和睦。” 哈代警官点点头。 “他的那些手下们不会对您细说,但是实际上,造成这些不和睦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两个的能力相差很大。理查德要做家族产业的领导者,因为他觉得他是大哥,但实际上弟弟的能力更出众一些……”赫斯塔尔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承认的:弟弟嫌哥哥不够格,而哥哥……虽然他不会说,但是我想他嫉妒托马斯。” “您对您的雇主真是直言不讳。”哈代警官谨慎地说。 “他们两个之间积怨已久,而我想尽量对您诚实。”赫斯塔尔平静地表示,“况且,虽然您显得对他们的兄弟关系很感兴趣,可实际上也不真的认为托马斯是凶手,对吗?——您怀疑凶手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我可没有这么说。”哈代警官微微地挑眉,毕竟,他们还没开新闻发布会呢。 “我的委托人死在了荒郊野外,还被人恶趣味地插在了一根棍子上。”赫斯塔尔伸手点了点放在靠近哈代警官那一侧的桌子上的那几张尸体照片,尽管是全景,那尸体看上去还是特别狰狞,“这可不像是托马斯会干的事情,他就算是真想杀他哥哥,也会选择一枪爆头那种简单方法的。但是钢琴师会干这种事。” 对方这种实事求是、无动于衷的语气令哈代警官有点生气;况且,赫斯塔尔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伪装得当的轻蔑来——哈代熟悉这种表情,就是那种“因为你们办事不利没有抓住凶手,所以又有人死了都是你们的错”的表情。 他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更冷而严厉了一些,黑帮律师都是混蛋,哈代忍不住这样想。他皱着眉头说:“阿玛莱特先生,您也知道钢琴师是怎么选择受害人的,您是想要暗示您的委托人有罪吗?” “在法庭不认定他有罪的情况下,他就是个无辜的人,钢琴师的个人意见算不得什么。”赫斯塔尔的嘴角拉扯出一个轻微的笑容,“至于理查德到底干过什么,您如果能带着搜查令去我的办公室,我就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 他当然知道哈代警官不能——现在种种迹象都表面凶手是钢琴师,如果不能证明钢琴师和诺曼兄弟的产业有直接联系,哈代这辈子都不可能说服法官签发搜查令的。 哈代恼火地看着手里凌乱的笔记,到目前为止实在没有什么新收获:理查德·诺曼的仇人有一大票,又喜欢独来独往,他死亡前一天跟赫斯塔尔开了个短会,然后去幽会了自己的一个情人,自此之后就消失在了每个人的视野里——那个时候才晚上六点多,如果他十点遇害,没人知道他后来的三个小时中在那里。 或许,哈代警官又一次不得不承认他们追查的线索中断了——就好像面对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第无数次调查一样,这样的场景熟悉得令人感觉到恼怒。赫斯塔尔显然决定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这个男人短促地点点头,说:“所以,哈代警官,如果我们中间没有人被正式拘捕,我就得离开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与诺曼兄弟签订的各种协约可能得进行一些……变动。” 他含混地比了个手势,哈代没仔细问,反正,诺曼兄弟的势力内部最近得出现一阵大变动了,托马斯肯定会想办法剪除他哥哥的势力,更不要说那些虎视眈眈的其他黑帮……最近维斯特兰市警察局有的要忙了。 哈代就坐在原地,看着这位律师冷静到几近面无表情地从审讯室里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近乎强迫症地下意识整理自己的袖扣,警察局这种环境对这种人说不定难熬极了。 而另一边,赫斯塔尔刚出了审讯室,就被另外一个人拦了个正着。 拦住他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轻男性,有着一头漂亮的栗子色鬓发和一张讨喜的面孔,在这帮心力交瘁的警察之中带着那种仿佛对周遭氛围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笑容。这个男人语气轻快,向他伸出一只手:“阿玛莱特先生?” “您是?”赫斯塔尔谨慎地问道,没有握他伸出去的手。 对方好像也不是很介意,只不过笑眯眯地把手收回去了:“我是法医局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负责这次案件的尸检工作。您应该知道,出现了这样的谋杀案之后,受害者家属需要去法医局签署一些知情同意书和授权书——” 他顿了一下,做了个表示无奈的手势。虽然赫斯塔尔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做这个动作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平易近人一些,而不是他真的为这件事感觉到无奈。 “刚才小诺——啊,托马斯·诺曼出来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了,”巴克斯医生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他说,您可以全权代替他签署那些文件。” “我想我的雇主只是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我们前期签署的协议里赋予了我在他的授意之下代他处置一些财产的权力。”赫斯塔尔平静地说,显然对托马斯·诺曼做出的这个选择并不出乎意料。 ——虽然就看托马斯离开的时候那种得意洋洋的劲儿,他很可能是回去跟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大肆庆祝自己的怂包哥哥的死亡了。 巴克斯医生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大了一些:“如果您所说‘浪费时间’是指处理诺曼先生唯一的哥哥的死亡相关事务,而‘财产’指的是理查德·诺曼先生的遗体的话,恐怕确实是这个意思。” “死尸和活人的意义截然不同,显然对我的雇主来说,活生生的他哥哥和死去的他哥哥不值得他给予相同的对待。”赫斯塔尔用一种相当正的语气说道,“巴克斯先生,那么我们走吧。” “别——叫我阿尔巴利诺,请。”当他们两个沿着走了快步离开这栋建筑物的时候,法医又说道,“或者叫我阿尔,如果您愿意的话。”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从善如流地说,显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阿尔巴利诺后半句要求,这一点也不出预料,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用昵称称呼别人的那种家伙。“以媒体对于钢琴师的狂热态度来说,我们一出门就会遇到一大批记者,等着采访参与破案的人员——尤其是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这样的人。” 阿尔巴利诺看了他一眼,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愉快的亮光:“哈。” “我当然认识您,”赫斯塔尔平静地回答,“我曾旁听过不少凶杀案的庭审,您上庭作证的时候那些绝妙的证词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阿尔巴利诺稍微挑了一下嘴角:据他所知一群被告人的辩护律师讨厌他讨厌得不行,反正他回答辩方律师的问题的时候,总有些人觉得被他嘲讽了。 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警局的前厅里,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外面拥挤着的记者和摄影师,有无数闪光灯星星一般闪烁,显然“钢琴师屠杀有罪之人”这种案件够让他们兴奋了。 “也许他们确实想听负责本案的法医说点什么,”阿尔巴利诺微微一笑,“反正,法医只要会说‘无可奉告’就行了。而您呢,阿玛莱特先生,可得谨慎言行:您出现在这里,一定会令人怀疑案子跟诺曼家族兄弟阋墙有什么关系的。” 赫斯塔尔向阿尔巴利诺的方向微微扭头,正好看见对方嘴角挂着的那个混合着讥诮和调侃之意的奇怪笑容,赫斯塔尔轻轻地啧了一声。 然后他们推开门,走进一片闪烁的灯海,记者们向着他们的方向蜂拥而来。 法医局的停尸间没有什么特别浓重的臭味,尽管有些尸体被推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已经高度腐败了,但是不断运作的排风扇很快会把那些臭气排出去。而已经被冷藏在停尸柜里的东西——说白了,当它们失去灵魂之后,就只是肉而已。 阿尔巴利诺拉开了其中一个停尸柜的门,把里面的尸体拖出来,理查德·诺曼就躺在这里,嘴唇和眼睛上的缝线被拆掉以后更显得面目狰狞。程序上总要求来法医局签署这些文件的人当面确认尸体,程序就是程序,虽然总是对受害人家属并不友好。 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少有的进入这间停尸间以后还显得毫不在乎的人,他毫无波澜地盯着死人惨白的面孔,说了句“就是他”以后就麻利地就着一直拿在左手里的、阿尔巴利诺递给他的那个记事板签完了那几份授权书。 阿尔巴利诺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文件和签字笔,心里琢磨着这个人可能一直就是这种鬼样子:跟自己的客户保持着这类冷漠的合作关系,加班到深夜之后就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豪华公寓之中。 他一只手把停尸柜门推回去,另一只手拿着签字笔和板子,然后意料之外地听见赫斯塔尔问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看他身上有许多伤口。” 阿尔巴利诺要笑不笑地看向对方,他可没想到赫斯塔尔会对这个感兴趣。 “以防等我待会去见托马斯·诺曼先生的时候,他会想问。”赫斯塔尔坦然地回答。 “我怀疑这点,您的雇主看上去只对他哥哥死了这一事实本身感兴趣。”阿尔巴利诺终于真的笑了起来,他耸了耸肩,确认停尸柜确实锁好了——不会有尸体坐起来从里面爬出来的,但是之前真的出过有实习生乱动尸体导致证据被污损的情况——然后把手里的文件和记事板放在了停尸间的唯一一张桌子上。“不过我乐意满足您的好奇心,反正,我能告诉您的部分稍后哈代警官在新闻发布会上也会说的——而您会发现,我对任何不会在这地方哭起来或者吐出来的人几乎都是有求必应的。” 这位法医依然笑眯眯的,像是猎豹一般动作轻快地围着赫斯塔尔转了半圈,从背后几近无声地逼近了他。 “那位凶手,从身后接近了您的雇主。”阿尔巴利诺说道,他猛然伸出一只手去,从赫斯塔尔的背后虚虚地用右手扣住了他的咽喉,手指蜻蜓点水一般擦过了他脖颈的皮肤,他能感觉到这位律师在这一瞬间狠狠地僵了一下,然后又用一种非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放松。“从背后掐着他的脖子限制住了他的行动,诺曼先生脖子上除了勒痕之外还有些约束伤,足以说明这一点。” 阿尔巴利诺左手里拿着那支笔,用它轻轻地戳了一下赫斯塔尔的左手手臂:“然后,凶手用一针放倒了他,把他带到了案发现场。” 赫斯塔尔静静地吞咽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他的喉结贴着自己的掌心上下移动的那一瞬。 “您的雇主可能因为药物作用失去了大部分反抗能力,但是这个时候依然活着。”阿尔巴利诺继续说,“如您所见,凶手用针缝上了他的双眼和嘴唇——” 他的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这让赫斯塔尔简直怀疑这个家伙会伸出手去碰他的眼睑和嘴唇,但是阿尔巴利诺并没有。他顿了顿,然后手指往下挪,停在了赫斯塔尔腹部上方一点的位置。 “然后他把您的雇主穿在了木桩上,削尖的木桩从背后穿过,伤到了一点脊椎,穿过了一部分胃,从这里穿出。”他的手微微施加了一点压力,手指压在那些肯定很昂贵的西装布料上面。“您的雇主依然清醒,血从伤口流进他的胃和腹腔里,一部分胃酸开始侵蚀伤口的血肉,在他死前这段时间里,一直能感受到血沿着食道往上反的感觉——但是他吐不出来的,对吧?他的嘴被缝上了。” 律师的呼吸听上去重了一些,不过他既然没有挣扎开,阿尔巴利诺也就没有把手拿开。很多人谴责过他像狩猎者玩弄猎物一般的本性,但是他未曾在乎。话又说回来,眼前这位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说白了也确实是他选定的猎物,只不过猎杀尚未开始罢了。 “然后,凶手用一把利刃把他开膛破肚了,从胸膛刺入,一路用力向下拉,直到腹部。”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又低又轻,他伸出另一只手,也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握刀的左手,以手中那支笔为利刃,从赫斯塔尔的胸口往下轻轻地拉出一条直线。 那是只钢笔,冷冰冰的金属笔盖之下就是尖锐的笔尖,赫斯塔尔几乎是背对着他被他圈在手臂之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用这支笔捅进对方的喉咙——夺取一个人的性命又是多么容易啊。 简单,轻易,且毫无意义,只不过是肉而已。 从这腐朽的躯壳里诞生的其他东西才是美的。 “他为什么要剖开受害者的腹部?”赫斯塔尔问道,他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听上去还是不慌不忙的,只是好像压得更低了一些。 “因为那痛苦,残忍,他从这样的行为中得到无上的快乐;他在这样的时刻感受到了控制权,那令他感觉到安全。”阿尔巴利诺轻松地吐露真相,手指再一次挪回了赫斯塔尔的颈部,对方的肩膀的肌肉在他的手指靠近那些皮肤的时候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脉搏在他的指尖之下鲜活地跳动着。“他在这个动作里寄托了他的故事主题,给他隐喻的礼物包装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漂亮外皮——我可以理解,虽然我不能说我很欣赏。” 他放任自己的手指在对方的脖子上停留了几秒钟,在脑海里丰富着就这样掐死对方的幻想。创作欲令他的手指发痒,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用钢琴琴弦勒死了死者,如他往常会做的那样;然后把手埋进你的委托人还温热的胸膛里,撕扯出他的心脏。”阿尔巴利诺这样为这个故事收尾。 而赫斯塔尔灵巧地转身,从他的手臂之间抽身而出,这个男人面色平静,好像既没有被吓到也没有感觉到冒犯。但是当他抬起头看阿尔巴利诺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看见他的蓝色眼睛里有一道极亮的光一闪而过。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解说。”他这样干巴巴地说,再一次去整理自己的衬衫袖扣,虽然衬衫根本被淹没在大衣和西装下面了,连一点布料边角也看不见。“实际上,过于细致了,你不是说法医只要会说‘无可奉告’就行了吗?” “可您不会把这种信息卖给记者,对吧?”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那双狼一般锐利的绿色眼睛紧紧地锁定着他,“那听上去可没什么职业道德,况且,如果您真的把这些消息透露给记者的话——我会知道的。” 他说的最后几个字似乎意味深长,赫斯塔尔假装吃惊地挑了一下眉:“我希望这不是个威胁。” “但是您看上去也并不担心。”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实际上,对于一个刚看完一具变态杀人狂制造出来的尸体的人来说,您看上去真是太镇定了。” “正如我之前所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所代表的意义并不相同,眼前这个——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赫斯塔尔冷静地点点头,似乎也不在乎他现在的发言以一般人的道德观念来看有多么不妥当。 他说完这句话,可能是嫌自己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近了,就流利地向后退了一步,进一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且指出:“没有人指出你与别人相处的时候距离感似乎有些成问题吗?” “大部分人都不在乎。”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颇有暗示性地、愉快地眨了眨眼睛,“说实在,他们求之不得。” 赫斯塔尔终于皱起眉头来,这表情看上去真是令人愉快:“你是在跟我调情吗?” “我在做一些于我而言不可或缺到如同盐和面包的事情,”阿尔巴利诺继续保持微笑,把嗜血的假面隐藏于其下,依然天衣无缝。“至于调情——至少不是今天,也最好不要在这里。停尸间的味道可不怎么好闻。” 该隐之印 05 维斯特兰钢琴师再一次作案之后,各种媒体上着实热闹了一阵。 虽然维斯特兰市是一个拥有至少两位变态杀人狂的城市——至少两位,毕竟这里治安这么差,谁知道是不是还有个连环杀手一直坚持把自己的受害者挫骨扬灰,导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他呢?——但是公众显然对钢琴师更感兴趣一点。 阿尔巴利诺对媒体的这种倾向心知肚明,要是让他评价,他就只能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想,但是那么做真的很没品味。” 这些人之所以对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选定的受害者都不是什么好人,自认为无罪的人只要感觉这种可怕的遭遇不会降临在他们的身上,就会对这样的事情津津有味起来。 如果说面对礼拜日园丁,他们还会担心突然被一刀割喉然后眼睛里被种满大丽花的结局会降临在自己身上,面对钢琴师他们就全无这种顾虑了。凶案发生了好几天,钢琴师占据了报纸整整三天的头版头条,现在还有一群人在社交媒体上争吵钢琴师到底是不是义警——拜托,怎么会有义警会把活人挂在木桩上开膛破肚啊? 星期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在法医局加班,他手头上积累了好几件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要处理,大部分是自杀、车祸或者嗑药过头之类。当他在解剖室里给尸体开颅的时候,在他身边帮忙的实习法医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维斯特兰钢琴师的问题:显然在八卦这种事情上,就算是法医也不能免俗。 “他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太可怕了。”法医局的实习法医汤米说,这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年轻人夸张地打了个寒战,“咱们都听过fbi的讲座,不是吗?那种只有把器官从受害人体内扯出来才能勃起的疯子——” “我很确定当时fbi的讲座不是这么说的,汤米。”阿尔巴利诺哭笑不得地说道,把手里的骨锯递给汤米,示意对方把躺在解剖车上的这具尸体的头盖骨打开。汤米操作的时候轻车熟路,空气中都是锯骨头的时候飞扬的骨沫的奇怪味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是很复杂的,他们只不过是推测他是个虐待狂杀手,一切在他被捕和接受详细的心理测试之前都没有定论。” 在好多年前,维斯特兰钢琴师刚开始作案的时候,fbi确实曾经派探员和侧写师来协助过调查,来过好多次,持续了好几年,但是依然一无所获。在巴特·哈代接手钢琴师的案子之后,fbi的人不再经常来了。可能无论是维斯特兰市警察局还是联邦警察最后都发现,没有人能比哈代干得更好,也没有人能做得更差——无论如何,一切都没有意义。 汤米拎着骨锯,看着阿尔巴利诺把死者的脑子倒进一个器皿里,孩子气地噘着嘴摇了摇头:“等着看吧,我打赌钢琴师有勃起障碍——如果有人能抓住他的话。” 阿尔巴利诺微笑着,正要说什么,他的电话就忽然响起来:那是个奇怪的铃声,听着像是猫咪发情的时候发出的刺耳嚎叫,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阿尔巴利诺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把手里的脑子塞进了汤米的手里,开始手忙脚乱地摘下手套。 汤米捧着盆和盆里微微颤动的脑子:“啊?” “是哈代警官的电话,我得接一下。”阿尔巴利诺语速很快地说道,钢琴师最新的案子没有什么进展,哈代那边忙得抽不开身,他好几天没听到对方的消息了。 阿尔巴利诺走得稍微离解剖车远了一点,接起了电话:“请告诉我是你确实抓到钢琴师了,巴特。” 他这句话可能是说得太劈头盖脸了一点,搞得哈代好几秒没反应过来。对方愣了一下,然后有的尴尬地回答:“不,没有……我们刚刚接到了报警,我怀疑钢琴师又作案了。” 阿尔巴利诺顿了一下,在自己的声音里注入适量的震惊:“什么?那他也太忙了吧?” “我不知道——”哈代竟然磕巴了一下,“我是说、我也搞不清楚那个疯子在搞什么鬼,但是钢琴师再次作案是现下最靠谱的猜测了。阿尔,你绝对想不到:托马斯·诺曼也死了。” 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巴特肯定不可能知道真相的。这一切只因为钢琴师选中了他早就选定的受害人,不反击一下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阿尔巴利诺在汤米看不见的角度无声地微笑起来。 ——那是一片水域。 这片水域位于一个庄园中,这是供富人们度假取乐的乡间别墅,大约坐拥三四英亩的土地,诺曼兄弟在几年前买下了这块地,用于躲避炎热的夏天。 这个庄园中有一片真正的树林,美丽的树荫之中有一条河流无声地淌过:这片水域就是这个地皮价格那么昂贵的主要原因。这个季节里平静的水面已经落了些落叶,还没到天太冷的时候,等到彻底入秋之后,金色和红色的叶子会覆盖住这片水域的每一寸水面。而现在,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清澈的水下的情形。 水下沉着一样事物,或者不如说,水下倒悬着一具死尸:一根木头深深地插进水底的淤泥之中,而一个人影被倒钉在木桩之上,透过水面变幻莫测的光影,那不着寸缕的惨白躯体被波纹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看上去十分可怕。 阿尔巴利诺赶到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奇怪的景象:哈代警官正心力交瘁地指挥警员们试图把水下那具状况不明的尸体捞出水面,贝特斯举着相机站在湿滑的河堤上,也在指挥他麾下那群csi为河堤潮湿的泥土取证,但是两个人都一幅无从下手的样子。 而奥尔加·莫洛泽则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那里突兀地停着一辆救护车。救护车车尾敞开的门附近站着一个人,而奥尔加正执着地把手里的一条橘黄色安慰毯往那个人肩膀上披。 阿尔巴利诺走过去的时候,正听见那个人用实事求是的语气说着:“我真的没事,莫洛泽小姐,与其关心我还不如——” 阿尔巴利诺用一种愣愣的表情盯着他们两个,这不能怪他,毕竟眼前这个人出现得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了。他不可置信似的说道:“阿玛莱特先生?” 奥尔加闻声看向阿尔巴利诺,脸上带着一个过度欢快的笑容:“阿尔!” 估计,眼下这个新颖的谋杀案让她快乐极了。她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妥当的表现才从fbi行为分析小组离职的啊? 而刚刚被奥尔加执着地披上那个毯子的人,正是几天之前在理查德·诺曼一案中与阿尔巴利诺他们有一面之缘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律师。他现在正用手指不耐烦地摆弄着蠢兮兮地小毯子的边角,皱着眉头看着阿尔巴利诺。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巴利诺走近救护车的时候忍不住问,“我听巴特说托马斯·诺曼先生也遇害了,但你怎么会也在这里?” “昨天晚上他发短信给我,约定让我今天早晨在这里跟他会面。”赫斯塔尔低声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大体上还算冷静,“其实这很奇怪,因为这个庄园毕竟是我的委托人度假用的,他一般不在这里谈论公事。但是毕竟最近他哥哥死了,他们手下的那些人乱得不行,我本来以为他需要一个私人一点的空间来讨论——” “但是等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的委托人被人沉在河里了。”奥尔加耸耸肩膀,语气还是愉悦得不行:阿尔巴利诺能想象为什么,维斯特兰钢琴师是否先后谋杀了一对兄弟?他之前从未这样做过,这简直是侧写师的圣诞节。 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眼神还是冷冰冰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尔巴利诺。虽然报案人的嫌疑有的时候很大,但是人不是我杀的,我的行车记录仪可以证明这一点。” 是,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才发现赫斯塔尔的那辆车停在湖边的环道上。他上次开车跟赫斯塔尔去法医局的时候就想要吐槽了,这家伙竟然开了一辆劳斯莱斯魅影,真是有钱得令人牙齿发酸。 “我可没怀疑你是个杀人犯,尤其是谴责你杀了你的雇主,真的。”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说。 “是吗?”赫斯塔尔轻飘飘地扫视了他一眼,无意掩饰自己的不信任。“前几天你还责备我对着尸体无动于衷呢。” 阿尔巴利诺很想说,你的另外一个雇主现在也死了,可没见你多激动,但是他说出口的并不是这句话:“可不是嘛,你还披着毯子呢。” “这条毯子绝对不是我自己要求的,显然哈代警官觉得我目击杀人现场之后留下了很大心理阴影,他肯定是忘了我到底是干什么的律师了。”赫斯塔尔哼了一声。 “但是我想就算是你这种律师也不会遇到雇主在一个星期之内被杀光的情况。”阿尔巴利诺指出,对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赫斯塔尔,就算是对你来说,这也是难熬的一天对吧?” 显然对谁来说目击到案发现场的一天都很难熬,这是句废话。赫斯塔尔扫了他一眼,嘴角往某个微妙的讥讽角度上挑了一挑:“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的教名了?” “刚刚。因为咱们现在不在停尸间里,而我打算跟你调情嘛。”阿尔巴利诺装模作样的甜甜地说,放松地把身体倚在救护车的车门侧面,“一会儿跟我去喝咖啡吗?” “不是在今天,”赫斯塔尔尖刻地摇了摇手指,完美地模仿了那天阿尔巴利诺在停尸间里说话的语气,“也最好不要在案发现场,巴克斯医生。” “你们真可爱。”奥尔加丝毫不带偏见地评价,“当然如果不在封锁线里面干这事就更完美了。” 这个时候,哈代那边终于在警员们的不懈努力之下把尸体从水中拖上来了,那具在水的浸泡下已经开始膨胀的尸体马上被一群csi团团围住,看上去就好像扑向残骸的秃鹫。 哈代警官在不远处大声喊道:“阿尔!” “好了。”阿尔巴利诺微微一笑,提起手里的勘探箱,“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无论如何,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很开心,下次别在尸体边上就更好了。” 赫斯塔尔看着他,根本没试图掩盖自己冷漠的轻哼。 现在,已经死去的托马斯·诺曼正冷冰冰地躺在地上。他之前是被倒挂在插在水里的木桩上的,浑身赤裸,脚掌重叠着被一枚长钉钉在木头上面,看上去疼极了。 他在水下的时候,整个人是倒悬着的,在水波的掩映之下看不清楚全貌。等到他被拉上来,人们才发现他的面目实在狰狞:出来被钉穿的脚之外,托马斯·诺曼的胸口——差不多就是他哥哥被木桩洞穿的那个位置——也同样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那个洞里插满了红色的花朵,除了那些艳丽的大朵鲜花之外,还有一些带着柔软的红色花苞、但是被小心地除去了叶子的柔软枝条沿着伤口的边缘垂下。从水里捞出来之后一切都是湿淋淋的,那些花看上去就像是连串的血珠。 而最奇怪的地方在于,死者漆黑的头发之间被装饰了一对羊角,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结实地固定在了那里,角之间环绕着花环,大量长长的柔嫩枝条从他的头发间落下去,花苞是血一般的红色。但除此之外,这个花环里还掺杂着很多有五个花瓣的粉白色小花。 阿尔巴利诺跪在尸体身边的湿润泥土上面,毫不介意自己的膝盖被泥土和冰冷的河水逐渐浸染。贝特斯站在哈代身边,正在汇报刚才现场勘查小组的进展。 “凶手把死者安置在水底的时候肯定在河堤上留下了脚印,但是他很谨慎,脚印已经全部被他破坏了。”贝特斯正皱着眉头说道,“我们提取了所有材料,但是估计其中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那家伙太狡猾了,”哈代警官赞同道,“真该死。” 而另一边,阿尔巴利诺伸手去检查死者的下颔:“尸僵尚未开始缓解,但是尸斑按压后不褪色;因为这些水的缘故,尸体的核心温度不能作为判断标准了。现在是早晨九点钟——他肯定昨天晚上就已经死了,很可能已经死了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确切地说,是昨天晚上八点四十九——阿尔巴利诺把那把刀捅进诺曼家族的新继承人的胸膛的时刻。这个在审讯室里表现得并不讨喜的男人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了,鲜血从他的胸膛里喷涌出来,全都掩映在模糊的夜幕之下。 他张开嘴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串可怖而模糊的咯咯声,他喘息着:“你——你为什么要——” 啊,他肯定是认出阿尔巴利诺来了,毕竟阿尔巴利诺因为签署文件的事情跟托马斯诺曼搭过话。 “放心,我绝对不是因为您不肯亲自去法医局签署授权书而谋杀您的。”阿尔巴利诺相当和蔼地回答他,不过鉴于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中听到的最后几句话,这算不得多令人感激。 他愉快地微笑,感觉到心脏在欢欣地跳动着。 “你是一件礼物。”他说。 哈代警官给阿尔巴利诺和贝特斯腾出空地,好让他们两个跪在地上检查尸体的姿势不那么难受。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赫斯塔尔,问:“阿玛莱特先生,您是什么时候收到诺曼先生发给您的短信的?” 赫斯塔尔往前走了几步,中间隔着好几米互相喊话真的太不礼貌了。他看上去并不畏惧尸体,也不会贸然离太近、破坏证据,于是哈代也就没阻止他。这位律师站定之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说:“昨天晚上十点十三分。” “有趣,”奥尔加指出,“那个点受害人应该已经死透了,是凶手给你发的短信?” 阿尔巴利诺从托马斯·诺曼的口袋提掏出了手机,用死人已经逐渐冰冷下去的手指解开了屏锁。他一般喜欢把这些尸体安排在公共场合,展览本就应该让人人都看见。 但是这次不太方便,他一路跟踪对方在这个庄园约会情人之后才找到机会杀了他,把尸体带回市区的什么湖里安顿下来难度太大了。这次狩猎是一时兴起,稍微仓促了些,现在也就只能凑合了。 那么,让特定的一个人看见这件作品也不错。当他顺利地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个律师的电话的时候,这样想着。让下一个猎物看见上一个猎物留下的美丽遗骸,这个时候还全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似乎也足够浪漫了,他可以接受。 这是一件礼物,对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是如此,对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来说也是如此,一箭双雕的。 这园丁的嘴角带着一个嗜血的笑容,愉快地按下了发送键。 赫斯塔尔显然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然后同意了奥尔加的观点。他皱着眉头说:“如果巴克斯医生没有推断错死亡时间的话,应该如此。” “我对这个倒是很有信心,但是我想还有一点。” 阿尔巴利诺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去拨弄死者脚上的伤口,皮开肉绽的部分没有什么血痕,显得格外苍白。他顿了一下,然后同样检查了死者胸口那个吓人的空洞,“——这次的凶手大概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奥尔加相当笃定地插嘴道:“是‘礼拜日园丁’,对不对?” 哈代警官失声说:“什么?!” 因为显然,“维斯特兰市最著名的两个连环杀手先后选了同一对兄弟做受害人”这个猜测比“维斯特兰钢琴师先后杀了一对兄弟”还要更疯一些。 “你们看,尸体的所有伤口都没有生活反应,显然是凶手杀人之后才把他的肚子剖开又缝上、并且把他钉在木桩上的,这可不像是钢琴师会干的事情,而且这个死者脖子上也没有琴弦勒痕。”阿尔巴利诺说道,“我要把玫瑰花取出来了,贝特斯,搭把手?” 贝特斯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两个人把湿淋淋的花朵从死者胸口的巨大伤口里挖了出来。当贝特斯把那些红花拿走装袋的时候,阿尔巴利诺伸手往死者胸口的一片血肉模糊中掏了一把。他伸出手来的时候,指尖上沾着点湿润的痕迹:是一些泥土颗粒。 阿尔巴利诺把那些泥土塞进了死者的胸膛,近乎是靠近心脏的位置,然后开始在上面装饰花朵。这是个技术活,因为到时候他还得把尸体倒挂起来,花束得坚固到能坚持到警局的同僚们把尸体捞出水还不散架才行。 那些尚未完全开放的花朵鲜红得就像是血,也在比喻意义上确实用来代表鲜血。维斯特兰钢琴师会看见的,他想,然后对方就会理解他在干什么。 钢琴师是真正喜欢把鲜血弄得到处都是的人,那是他残忍的欲望最直观的表现。但是阿尔巴利诺并不喜欢。 对方会知道他想要表达的尖锐的嘲弄。阿尔巴利诺微笑着用手指拨弄那些娇艳的花朵,柔软脆弱的花苞拂过他的指尖。 我读懂你的意思了,那些警局的家伙并没有明白,只有我读懂了——我知道你在表达什么,但是坦然来说我并不欣赏。你把本应属于我的死者浪费了。 我相信我是更好的。我将把它展现给你看。 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打量着手指上的泥土,似乎没想明白那是什么玩意。他把这些沾血的泥土也装进一个证据袋里,然后继续检查尸体的头部,他观察了那对羊角一会儿,然后哈了一声。 “怎么?”哈代警官问道。 “挺吓人的,凶手在羊角底部打了孔,然后用线把这对角缝在了死者的额头上。”阿尔巴利诺垂着头说,他用手指小心地拨开死者的头发,给大家展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的皮肤,“但是也没有任何充血红肿的痕迹,看上去也是死后缝上的。” 哈代皱着眉头:“虽然凶手显然没有在活着的时候折磨死者,但是这些细节也和钢琴师的上一个案子太像了。” 他用相似的针线把羊角缝在小诺曼的额头上,就好像他哥哥腹部的伤痕一般。 如果平时他的设计中会用到羊角的话,他宁可把死者打扮成潘神的模样。当然,他之前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没想到自己真能巧到在死者的选择上跟另外一个连环杀手撞车。 ——不过他喜欢挑战。 “我看除了礼拜日园丁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杀人狂会在死人身上插花,”这个时候贝特斯已经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提高声音向其他人指出,“我不知道刚才那些红花是什么,但是死者头上的这些好像是苹果花。” 也就是这个时候,奥尔加忽然“啊”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看向她的时候,她正怔怔地盯着前方某处虚空,嘴边傻乎乎地张开了。片刻之后,她忽然跳了起来——真的跳了起来,差点踩在了刚挤过来的贝特斯身上。 “我明白了!”她猛然说道,夸张地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把她的想法具象化在半空中似的。“托马斯·诺曼的案子确实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干的!应该是礼拜日园丁读懂了钢琴师上一个作品的主题,而想要向他传递一个消息——!” “请等一下?!”哈代皱着眉头叫道,他看上去仿佛快要疯了,“咱们是怎么聊到这来的?” 阿尔巴利诺踉跄着站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奥尔加涨得通红的脸蛋。他的腿已经跪得有点麻了,上面还沾满了淤泥。他一瘸一拐的走过最后一段湿滑的河堤的时候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还好被站在边上的赫斯塔尔一把扶住了手肘。 “请小心些。”赫斯塔尔眉头紧锁,不过阿尔巴利诺注意到他其实还是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奥尔加身上。 而现在奥尔加正狂乱地挥着手:“钢琴师的作品是有一个主题的,但是之前我们都没意识到!不过新闻发布会公布了理查德·诺曼遇害的细节,所以礼拜日园丁读报道的时候肯定意识到了——钢琴师的谋杀案想要表达的主题是‘该隐’!” 几个人之间寂静了片刻,然后阿尔巴利诺啊了一声。 阿尔巴利诺说:“我明白了。” “那就劳驾你解释一下,我完全没有明白。”赫斯塔尔好像很恼火地哼了一声,这个人肯定把各式各样的冷哼分门别类了,得以用来应对不同的场合。 “一个曲折的隐喻,”阿尔巴利诺看见奥尔加鼓励地对他点点头,于是慢慢地、思量着开口了,“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是个种地的,对吧?钢琴师把他打扮成了田间的稻草人,然后在他胸腹的伤口里塞了一把小麦——田里的谷物是该隐丰收之后献给上帝的燔祭,但是上帝没有收下他的祭品,所以他因此嫉妒他的弟弟。” 哈代警官直直地盯着赫斯塔尔:“上次在审讯室的时候您提到,托马斯·诺曼比他哥哥更有能力,所以他哥哥嫉妒自己的弟弟。” 赫斯塔尔艰难地点点头,似乎有些吃惊:“是的,这事在他们身边的人之间广为人知。” “但是,嫉妒弟弟?”哈代忍不住问,“这就是他的罪行?钢琴师就是为了这种罪行杀了他吗?维斯特兰钢琴师在折磨受害者的时候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类型吗?” “心里的一个念头当然不算真的罪行,但是如果理查德·诺曼曾经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呢?一场失败的暗杀?又或者,钢琴师觉得理查德·诺曼虽然罪行累累,但是嫉妒自己的亲弟弟才是最大的罪恶?”奥尔加猜测道,“当然,他们两个现在都死了,可能没人能知道真相了。”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安静地凝视着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 “那用来代替心脏的苹果呢?”贝特斯忍不住插嘴。 “原罪的象征,我猜。”阿尔巴利诺说,他说出这句推断的时候还盯着奥尔加。对方竟然依然在微笑,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 “人类吃了禁树上的果子,因此就有了罪,之后的一切也就都发生了。拜伦的诗剧《该隐》中不是借该隐之口说出——” “‘既然那棵树种下了,为什么不是为他而种?假如不是为他而种,为什么将他安置在树的附近,并且还让树在园子的中央长成最悦目的一棵?’”赫斯塔尔忽然用平缓的语气接上了阿尔巴利诺要引用的后半句,他看上去比刚才更平静了。 “真令我惊讶啊,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我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奥尔加赞许地点点头,“总之,礼拜日园丁肯定明白了钢琴师的意图,而且他回应了。” 哈代警官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指着躺在地上的、湿漉漉的那具尸体:“所以,礼拜日园丁杀了托马斯·诺曼,然后把他——” “把他布置成了‘亚伯’,一个相似主题。”奥尔加轻快地说,“理查德·诺曼的尸体被正着插在苹果园里的木桩上,而他弟弟托马斯则是倒着在水中的木桩上。我猜测礼拜日园丁用水面代指镜面,这样,弟弟的尸体就完全是哥哥的尸体的某种倒影,与他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头上的羊角代表亚伯牧放的羊群,苹果花依然指代伊甸园的禁树;而那些红花和长长的、带着红色花苞的枝条则代表鲜血,该隐杀了亚伯,亚伯的血从胸口的伤口里流出来——” 赫斯塔尔忽然一把抓住了阿尔巴利诺的手腕,把他的手抬起来一点:阿尔巴利诺的手套上还沾着血迹和一点泥土颗粒。 “礼拜日园丁把泥土塞进了托马斯的伤口里面,也就是在亚伯的伤口里面,”赫斯塔尔低声说道,深深地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你再表现这么好,恐怕巴特就要雇佣你了。”阿尔巴利诺笑着调侃道。 “所以这他妈的是什么事?”哈代警官忍不住低吼起来,“钢琴师杀了一个人,我们警方没看出他杀人想要表达的主题,但是礼拜日园丁看出来了——他不但看出来了,他还要同样也杀一个人告诉全世界他看出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奥尔加干笑了一声,摊开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表示自己赞赏对方的工作?还是想要表明面对同一主题,自己可以表达得比钢琴师更富有美感?或者他就真是只想对钢琴师隔空喊话‘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他在向维斯特兰钢琴师传递一个消息。” 她扫视着安静的人群,不知为何,她不似哈代警官那样焦虑。或许,只要你不在乎死去的那些人的性命,就根本不会焦虑,也就跟阿尔巴利诺的内心一样。 在这方面,赫斯塔尔也是对的,他之前对阿尔巴利诺说过,“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所代表的意义并不相同,眼前这个——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 奥尔加轻松地耸耸肩膀,为这些游荡在维斯特兰市里某个阴暗角落的疯子们盖棺定论。 她说:“显然,维斯特兰市最可怕的两个变态杀人狂,开始注意到对方了。” 注: [1]本文时间线是2016年,所以文中出现的都是2016年前上市的车型。 文手本来想让赫斯塔尔开劳斯莱斯库里南,可惜那款suv2018年才上市,只能让他开魅影了(虽然我其实还是想让他开大车)。这辆车的发售价差不多21.5万英镑左右,奢侈的有钱人。 而阿尔巴利诺开的那辆红色的雪佛兰跑车,其实是第五代雪佛兰科迈罗——就是《变形金刚》电影里大黄蜂那个车——售价差不多三万美金,相当艰苦朴素、宜室宜家。 献给珀耳塞福涅的告白 01 对于a&h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们来说,这个律所的合伙人之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毫无疑问他算得上是面貌英俊年轻有为,虽然道德观念存疑——对于在知道他是个黑帮律师的情况下还愿意去他的事务所里就职的人来说,讨论他的道德观念本就没有意义——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周日早晨目击了一起可怕的谋杀案的人里面,阿玛莱特先生肯定是周一去上班上得最镇定的人之一。 礼拜日园丁的谋杀案刚过了一天,正是人们谈论这个案件谈论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a&h律师事务所的午休时间,站在赫斯塔尔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出去,就可以看见门前蹲着一群记者,试图拦下从办公室出门的每一个人。 也就是这个时候,敲门声迟疑地响了起来。 进门的是赫斯塔尔的秘书艾玛,这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坐在赫斯塔尔办公室门外的那个隔间里,为他挡下了每个记者想要采访的电话。现在她的面色疲惫,显然在休息时间吃她那食之无味的三明治午餐的时候蹭掉了一点点口红,现在还没来得及补上。 “阿玛莱特先生,”她皱着眉头说,“前台打电话来说有个人在楼下找您。” “不是混进来的记者吧?”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道。 艾玛摇摇头:“不是的,他说他是法医局的人,名叫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面对这种事,就算是赫斯塔尔也怔了一秒钟,他是在是想不明白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法医来找他做什么。那个笑容令他感觉到不舒服,虽然它看上去足够温暖;但是他很确定,藏在这层近乎人类的温柔外皮下面的是狼的笑容。 但是他没什么别的选择,他明智地没有把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晾在门外,以后他们上庭的时候,还少不了要跟这个人打交道呢。所以他只能疲惫地说:“让他进来吧。” 几分钟之后,阿尔巴利诺就进来了。他看上去不是那种喜欢穿西装的人,来的时候也就套着休闲夹克和牛仔裤,在这个全是穿着西装的律师的漂亮写字楼里格格不入——要知道,这里随便一个人的领带都可能比他的全套衣物要更贵。 但是那根本不重要,他有着漂亮的栗子色卷发和温柔的薄荷绿的眼睛,是笑一笑就可以把艾玛那种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类型。 但是既然赫斯塔尔本人不吃这套,就冷冰冰地看着这个人拎着个手提袋,跟法医局不用上班一样地晃悠进来。在对方开口之前,他抢先问道:“是哈代警官又需要我做笔录吗?” “我来的理由和门外那些守了一早晨的记者的理由是一样的。”阿尔巴利诺歪了歪头,就好像好奇的水鸟那样看着赫斯塔尔。 赫斯塔尔说:“我能请你出去吗?” “不!”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眼角因为这个动作挤压出几道迷人的、浅浅的褶皱,“你看,事情是这样的:礼拜日园丁从来不联系任何人,他跟钢琴师不一样,不会给警方发什么挑衅的信息。他从来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在公共场所,让被随机选择的行人发现他的作品——但这次不一样,他用被害人的手机发了短信,他选择让你发现那具尸体。” “这说明什么?”赫斯塔尔尖锐地问道。 “谁也不知道,除了礼拜日园丁本人。”阿尔巴利诺笑了笑,实际上显得并不忧虑。“但是显然,外面那些记者觉得这说明你对园丁来说十分重要,巴特也担心你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了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重要角色。说真的,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人担心你。” “但是按现有的证据,他们并不足以为我申请人身保护令之类的。”赫斯塔尔指出。 “正是如此,所以巴特建议我们这几个跟进这个案子的人有时间多关注你一点,以免你真的被礼拜日园丁绑走了我们都不知道。”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说,“所以我来跟你吃午饭了,法医局离你的事务所挺近,我想我有足够的时间在午休结束之前赶回去。” 赫斯塔尔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这个笑眯眯的人,他这张不经常表露情绪的脸上肯定有一瞬间有一丝近似于“我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罪”的表情闪过。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巴克斯医生,你不觉得你在决定跟谁吃午饭之前,应该先通知那个人一声吗?” “要是我提前跟你说了我想干什么,你还让我进来吗?”阿尔巴利诺问。 ……这倒是。 所以,饶是赫斯塔尔也卡了两秒钟,然后他无奈地挥挥手:“无论如何,你可能选择在午休时间来全市唯一一个没有真正的午餐吃的地方了,整个办公楼的人中午几乎都靠楼下自动贩售机里的东西凑合的,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实际上,干我们那也是,而且没人会想从腐败尸体解剖室对面的贩售机里买方便食品吃。”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但是,以做你这个职业的人的薪资来说,这样度过午餐时间也有点太惨了。” “想要做好一份工作,难免会牺牲很多时间。”赫斯塔尔不置可否地回答。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他在手提袋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把几个保鲜盒在赫斯塔尔的桌子上一字排开,然后自顾自地说:“所以我一般是自己带午饭去法医局。” 赫斯塔尔看阿尔巴利诺的表情就好像对方是一只不小心跑到州际公路中间的麋鹿,永远也逃不脱最后被车撞飞的命运。 那几个保鲜盒里装的是被切成整齐的三角形的三文鱼三明治、切成块的几种水果还有被纸巾包起来的几块松饼。阿尔巴利诺跟没看出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一样,把手里的两个盒子推到他面前:“我准备了你的那一份。” 赫斯塔尔定定地盯着他:“阿尔巴利诺,我们上次讨论过了,你与别人相处的时候距离感确实有些成问题。” 他们两个才见过两面,是怎么已经发展到可以让对方给他带午饭了的?而且这个人冲进他的办公室之前甚至都没想过跟他说一声。赫斯塔尔讨厌超出控制的事情,尤其涉及到这个他一共也没相处过几个小时的法医——对方的绿眼睛里有些东西,总让他格外感觉到警惕,甚至比面对巴特·哈代警官的时候还更强烈些。 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露出一个小动物似的受伤的微笑来,估计是装的,就为了激起别人的同情心:“或许确实如此,但是实际上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挺享受这一点的。” “可能是因为他们看在你有个漂亮脸蛋的份上。”赫斯塔尔指出,“或者他们干脆想泡你。” “你要是用好听一点的话恭维别人‘你魅力无限’就更好了。”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你到底要不要吃饭?不要我就去跟坐在你办公室外面的那位甜蜜的艾玛小姐分享了。” ——所以,不知道这么的,他们两个最后坐在办公室侧面的小桌边上把午饭吃完了。赫斯塔尔的办公室很大,摆在落地窗前的那组沙发椅简直像是柔软的云朵,虽然其实从来没人在这个位置休息过,考虑到赫斯塔尔的客户们的……职业,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在自己的地盘上见自己的律师。 这个声名狼藉的律师的办公室简直是强迫症患者的最佳归处: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一尘不染的,画框和书籍摆放整齐,桌子上每一样办公用品都和桌子的边缘平行,看上去不近人情到像是设计师刚打理出来的设计样板,而不是有一个人一天至少待八小时的地方。 只要待在这样的室内,就会让人觉得把食物残渣掉在地面上绝对是一种罪过,并令人根本不敢在这样的空间里提出有关吃东西的提议,但是阿尔巴利诺显然没有被这种无形的可怕氛围打倒,他在沙发上好像坐得挺开心的。 而赫斯塔尔也得承认,虽然这顿午饭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阿尔巴利诺做的东西还是挺好吃的。而且显然他切水果的刀工非常好:这也不奇怪,反正从赫斯塔尔在法医局的见闻来看,这个人切人的水平也相当高。 “所以你们现在就这么决定了吗?”他们吃掉最后一点甜点的时候,赫斯塔尔问,据阿尔巴利诺说松饼也是他自己烤的。“轮流来看我有没有被礼拜日园丁杀掉?” “只是一种担心,按照他作案的时间间隔,他可能不会很快就要杀你。”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脸上挂着一个奇异的笑容,“但是毕竟他只发短信给你了,这很罕见,巴特担心他会再次联系你。” “他再联系我,我会报警的。”赫斯塔尔指出。 “如果是拿着刀藏在你床底下那种‘联系你’呢?总之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阿尔巴利诺吃完最后一点松饼,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指尖。然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了,不好意思地向着赫斯塔尔笑了笑,“我们有时间就会过来看看的,但巴特和贝特斯那边八成抽不开身,你可能还是见到我和奥尔加会多一些。” “那我可能更宁可和莫洛泽小姐打交道。”赫斯塔尔不吝于把那种自鸣得意的讥讽挂在脸上,虽然他显然刚吃了人家准备的午饭。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虽然我承认奥尔加是长得够漂亮,但是你跟她相处起来就会发现她可烦人了——真的、非同一般的烦人,你可不要被表象迷惑了。” “那你呢?”赫斯塔尔审视着他,忽然问道,“你被什么部分迷惑了吗?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足以引起你的注意的地方。” “是灵感,我的缪斯女神给了我形而上的指引。”阿尔巴利诺甜蜜蜜地、模棱两可地说道,“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熟悉你,因为只有等我熟悉了你,我才能彻底明白你应该在的位置。” “你最好不要给我留什么位置,一般的执法人员都很讨厌我这种人。”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 阿尔巴利诺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膀,舒服地陷进那张沙发里去,表现出要跟这个舒适的布艺沙发融为一体的决心:“我不是执法人员,况且,我当法医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份工作而已。” 赫斯塔尔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既然没什么维护正义的天真冲动,那么也不会因为你在做的那些事情感觉到太大厌恶。”阿尔巴利诺微笑着,“阿玛莱特律师,您为被告人辩护的时候,一定曾令很多无辜的人心碎吧?” “这听上去是个挺感性的指控。”赫斯塔尔慢慢地说道。 “……感性。”阿尔巴利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去法医局签署授权书那天我就想问了,你对你所做的这些事情根本没感觉,对不对?” 他记得这个人凝视那具尸体的眼神,而死去的那个人甚至是他服务了许多年的雇主。 赫斯塔尔看着他,好像想要回答些什么,但是他很快被打断了:在他的嘴唇尚未张开的那一刻,他们就听见办公室外面传来了一声枪响。 那声音实在是太近了,显然是根本是近在眼前。办公室外面的某处掀起了一阵混乱的尖叫声,也就是在同一刻,他们两个人几乎一起跳了起来。 “我猜你肯定没有枪对吧?”赫斯塔尔问道。 “我是个法医,又不是个警察。”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回答,“我就算有持枪证也不会每天带枪上班的。”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们两个已经一起冲出了办公室,可怜的艾玛整个人缩在办公室外面隔间的挡板下面瑟瑟发抖,虽然阿尔巴利诺以他的经验估计,如果真的有枪手冲进来,隔间那个挡板根本也不堪子弹一击。 赫斯塔尔的办公室在这层楼最偏僻的一角,得走一条长长的走廊才能到公共区域。大部分级别较高的律师都有单独的办公室可坐,只有刚入职的新人和实习生们坐在最外面的那间大办公室里面,虽然那间办公室依然宽敞又明亮,但是无疑相对而言还是更拥挤些。 现在正是那个办公室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神情激动的谢顶男人正站在办公室的中央,高举着手中的枪,看那个意思,他刚才肯定是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现在这把枪正随着他发抖的喘息摇来晃去,他用手枪对准了办公室里一个职员的胸膛,那个职员整个人都僵硬了,紧紧地贴着他的办公桌。 “你这个骗子!”这个谢顶男人声嘶力竭地喊道,“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都是你害的!” 那个职员面色僵硬、开口时简直声如蚊蚋:“不……并不是那样的,当时我也没想到……” “你这个杂种!我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了!你会遭受到我和一样的损失——”那个男人的声音尖得刺耳,握枪的手不断晃动。 整个办公室里的职员已经慌不择路地跑了一半了,阿尔巴利诺已经缩在后面,不引人注目地给哈代警官发了个短信,估计警局的人赶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那个职员抖若筛糠,显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赫斯塔尔试探性地上前了半步,高举着双手,说:“这位先生——” 不幸的是,那位先生显然一点谈判的意图也没有。他刚才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现在终于能集中精神环视四周,发现躲在桌子下的人都一个个惊恐地盯着他,显然警察赶来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这人没有丧失勇气,他特别当机立断地——或者慌不择路地——开始开枪。 下一秒的状况简直混乱得没法用语言形容,那个职员跟被火车闯了一样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连一声多余的尖叫也没有发出。那个谢顶男人手中的手枪显然子弹充足,剩下的子弹就迷茫地冲着屋里还站着的人打了过去,显然的一个目标就是本来还试图谈判的赫斯塔尔。 这下来得太突然且没有逻辑,赫斯塔尔显然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做出的反应就恰恰是一个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的条件反射。没人能真的跟大片里一样躲过子弹,至少在现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明显不行,那声刺耳的枪声响起,赫斯塔尔下意识地抬起左手——一个虚弱的阻挡动作,如此本能、脆弱且不设防——然后他就被阿尔巴利诺拦腰扑倒了,两个人滚进一堆四散的打印纸里。 倒不是说阿尔巴利诺有多训练精良,他作为一个法医也不用接受警察的那些训练。他反应过来的唯一理由其实只是他根本没听那个拿着枪的家伙说话,而是警惕地盯着他晃动的枪口,所以他忽然开枪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比试图跟他对话的赫斯塔尔更占优势。 他们两个相当不优雅地跌成一团,这个事务所气派而光洁的地面真是相当坚硬。不过显然阿尔巴利诺把赫斯塔尔整个人砸在了他下面,缓冲了一部分冲击力。 阿尔巴利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刚好看见那个枪手慌不择路地冲出去了,真是个新手。更多员工浑身发抖地从桌子下面爬出来,而被枪击的那位正躺在地上疯狂流血。 现在好像也不是想太多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冲到那个受伤的员工身边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用发抖的手指徒劳压住伤口,却根本使不上力气。阿尔巴利诺伸手去帮他压住伤口,同时指挥那些已经哭出来了的员工打电话叫救护车。 也就在这个时候,赫斯塔尔跪在了他的身边。 阿尔巴利诺回头看他的时候,看见这位一向冷静的律师正低头注视着他的不断流血的员工——其实他看上去还是冷静的,只不过一向被发胶固定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有些散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受伤。 阿尔巴利诺在脑海里回味了一些刚才那个片段:枪手向赫斯塔尔开枪的那个片段,可惜他是站在律师的背后,看不到那一刻对方脸上的表情。 阿尔巴利诺毕竟跟那位维斯特兰钢琴师不一样,他不会从这些人濒死的瞬间获得廉价的快感。他只是对眼前这个人出于生死之间的时候的状态感到本能的好奇,他需要更多的了解这个人,然后才能做出合适的作品……无论如何,他很感激那个蹩脚枪手没有打中赫斯塔尔,自诺曼兄弟那档事之后,他不需要更多外力打断他的计划了。 他现在压着一个人不断流血的伤口,手指之间全是滚烫的血,他的心思并不在此地。 赫斯塔尔低哑地问道:“你确实报警了,对吧?” 而阿尔巴利诺只是回想着刚刚的那个瞬间,赫斯塔尔下意识地抬起左臂,就好像那个动作真能阻挡死神的脚步—— 阿尔巴利诺怔了一下。 “是的,我当然报警了。”片刻之后,他笑了起来,向着这个律师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我考虑问题从来都很深远的,赫斯塔尔。” 献给珀耳塞福涅的告白 02 “那个枪手名字叫做马克·琼斯。”巴特·哈代警官说道,现在办公楼已经被清空了,他们站在一片狼藉的封锁线里头,受伤的那位员工已经被救护车拉走,现在地上还剩下一大片正在逐渐干涸的血迹,“他跟你们那位员工有点过节,对吧?” 赫斯塔尔作为a&h律师事务所的老板之一——他的合伙人霍姆斯先生现在正在欧洲出差,对于这场飞来横祸帮不上半点忙——正站在哈代警官身边。 他和阿尔巴利诺都留下做笔录了,犯罪现场有另外的法医和犯罪现场调查小组在工作,奥尔加和贝特斯都不见踪影,显然这种枪击案还轮不到这些精英出场。 “那大概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觉得那也不能算是过节。”赫斯塔尔回忆着,轻微地皱着眉头,“半年前,琼斯先生的女儿因为持枪抢劫而受到起诉,我们事务所的戴维斯——就是中枪的那个员工——在那个案子中作为被告人的辩护律师,那个案子证据清晰,没什么好说的,戴维斯为了让琼斯先生的女儿被从轻处罚,为那女孩做了有罪辩护。” “琼斯先生不那么认为?”阿尔巴利诺问道。 赫斯塔尔拿出他的八号冷哼来应对这个问题:“琼斯认为他女儿犯罪是被她当时那个男朋友逼迫的,他想让戴维斯做无罪辩护,但是显然陪审团可不会那么认为——最后琼斯的女儿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这是我们争取的最好的结果了。” “就算是这样会引起琼斯的不满,也不会导致现在这种后果吧?况且你也说,那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阿尔巴利诺用那种完全无法理解的语气问。 这个时候,哈代的手机一响,显然是什么人给他发了消息,他低头看了一会手机,然后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了:马克·琼斯的女儿死了。” 阿尔巴利诺说:“啊?” “她死在了女子监狱的一场小规模暴动中,完全是个意外,这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情。”哈代说。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绝望的父亲没法接受自己的女儿的意外死亡,只能把一切归咎于我的员工,反正他自己不愿意为女儿的死承担任何责任。”赫斯塔尔冷硬地说道,丝毫没有试图掩盖声音里的那一丝轻蔑。 “总之现在笔录我们就需要这么多,这个案子我看没什么悬念了。”哈代泄气地说道,他的一半心思可能还挂记着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那档事,现在让他来跑这个案子可能还很不情愿的。他挥了一下手,让边上那个之前在做笔录的警员把手里的记事板拿给赫斯塔尔看。“您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在下面签个字,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赫斯塔尔接过了那个记事板、还有警员手里的那根笔,他只写了一个字母就皱起眉头来:“这根笔没水了。” 阿尔巴利诺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从旁边的办公桌的纸堆里抻出一根笔来扔给赫斯塔尔:“接着。” 赫斯塔尔敏捷地抬起右手啪地接住了那根笔,敏捷程度可比他躲子弹要利落多了,阿尔巴利诺靠着桌子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那份笔录上签上名字,把板子还给哈代警官。 有趣,阿尔巴利诺在脑海里咀嚼这个律师的每一个动作,在脑海里分门别类的归档。 这个案发现场很简单,案情清晰,现在哈代的警员们几乎已经记录下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阿尔巴利诺看着他们拆掉封锁线——而汤米已经给他发来了好几天带着意图不明的表情符号的短信,询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上班。这可真尴尬,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在午休时间结束之前赶回去的。 就在这一刻,哈代的手机又响来起来。 当一个警探总是很忙碌的——或许对于哈代来说,根本是“忙得心力交瘁”,他的手上毕竟被安排了两个从未被侦破过的连环杀人案,这是可以理解的。他面目严肃地接起了电话,然后在不知道是谁的另一方说话的过程中面目愈加的阴沉。 “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挂掉电话,对在场的几个人说道,“阿玛莱特先生,您知道您的那个员工戴维斯也有个女儿吗?” “听说过,好像才八九岁?”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他其实已经能大略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她怎么了?” “我们的警员追踪到了马克·琼斯的踪迹,他没有在枪击别人以后就一路慌不择路逃到墨西哥去。”哈代苦着一张脸,显然已经预见到了后期令人憔悴的大量工作,“他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戴维斯先生的家——显然,他冲进了对方家里,把戴维斯的小女儿绑架了。”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说:“琼斯开枪之前,对戴维斯喊道‘你会遭受到我和一样的损失’……” “很不幸,”赫斯塔尔冷漠地点点头,“他表达的显然是个字面意思上的威胁。” 最后阿尔巴利诺还是尽快赶回了法医局,他下午班近乎迟到了一个小时,还得忍受汤米喋喋不休的关切。汤米是个热情的年轻人,实际上,过于热情了。 “我没想到你连出去吃个午饭都能遇到这种事件!”汤米叫道,眼睛闪闪发光,“怎么样阿尔,你现在还好吗?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有没有很紧张?”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正在帮阿尔巴利诺煮一具无名尸的耻骨联合,好通过剥离出来的骨质面判断死者的年龄。实际上这不是汤米的工作,因为体力活一般都是法医助手干的,而汤米是个实习法医。 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法医主管认为他是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希望他早接触一些凶杀案的解剖工作,如果他只干实习生那份活,就只能处理那些意外自然死亡的尸体。所以,当阿尔巴利诺手上有有特点的非自然死亡尸体的话,就会叫汤米来帮忙。 现在汤米面前的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换言之——很新鲜,还没太腐烂,所以解剖室里弥漫着一股莫可名状的肉香,很多实习法医在刚来工作的时候因为这股味道而吃不下午饭。 汤米干这事已经很熟练了,但是由于他解剖的尸体数量还没有达到规定是数目,所以还没有去考法医鉴定资格证书,阿尔巴利诺估计他至少得实习到年底。 ——当然,正就是因为他是个连法医资质都没有的新人,才会对阿尔的遭遇这么兴致勃勃的。 “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惊心动魄的,汤米。”阿尔巴利诺哭笑不得地回答,“等你考到资格证以后就就会遇到各式各样的突发状况了。” “不是每个法医都有机会参加现场勘查的,一般的案子不都让现场勘察员去就好嘛……我不想一辈子都只坐在办公室里看现场勘查报告啊。”汤米哀嚎道。 他说的也没错:法医现场勘察员负责完成现场勘查报告,而法医们只需要在办公室阅读勘查报告和现场调查报告即可,有些人当了好几年法医都没碰上过必须亲自进行现场勘查的特殊事件。 所以汤米看着阿尔巴利诺的目光总是透着一种深深的嫉妒——阿尔巴利诺不禁怀疑,这个年轻人立志成为法医之前很可能是影视剧看太多了,以为法医是一种每天出现场、甚至可以踹门抓犯人的工作。 “你还遇到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这个年轻人蔫巴巴地问道。 阿尔巴利诺向他微微一笑:“有一次我差点在案发现场给死者的妻子接生。” “我觉得那已经不算是一般的突发事件的范畴了。”他们身后有一个声音节制地评价道。 汤米差点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得跳起来、把手里新鲜出锅的、湿淋淋的耻骨联合扔出去。阿尔巴利诺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他回头的时候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站在解剖室门口,用手克制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正往里面看着,活像如果有人跟他说不能进来他就会退出去一样。 “您是?”汤米抓紧手里的止血钳和耻骨联合,声音尖锐。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律师,”阿尔巴利诺点点头,然后转向赫斯塔尔,“赫斯塔尔,这是实习法医汤米——话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一楼前台的那位小姐给我指了路,她一听说我是要来找你就让我自己进来了。”赫斯塔尔挑起眉来,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稍微有点不怀好意的刻薄,“她还说——容我引用一下:‘每次来找阿尔的都是不同的女孩子,我没想到今天是一位男性’。” 汤米没忍住发出一声爆笑,阿尔巴利诺瞪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缩了一下脖子,继续去用止血钳剥耻骨联合上的软组织了。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自己要不要花时间解释一下“不同的女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因为他确定自己和赫斯塔尔应该不会到那一步,虽然现在事情是发展已经有很多变故了。 他遵从自己的心灵,当然,要是让那些警察说,“他的心灵”正是执法人员抓不到礼拜日园丁的关键。他对自己的每个作品的态度都不同,有的人只是跟他擦肩而过,然后就被他杀了,几天之后就被展示在了公众的视野里;有的人他会默默地跟踪几个月——就好像他当初计划中的理查德·诺曼——然后才决定他们在他的作品中应该处在的位置。 而有一些人,很少的一些人,这十年之间大概只有两三个:他会跟那些人上床,通常是在酒吧里混乱的一夜情,他在某个短暂的夜晚用双手描摹和丈量这些男性和女性的身体。然后他如同所有一夜情对象一般退出对方的生活,在三个月到半年之后杀掉他们,警方至今也没有把他们和他联系在一起。 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最开始在他脑海里有个鲜明而尖锐的形象,就是他决定在这个世界上安放对方的位置。但当他跟对方进行更多交流之后,他开始怀疑最开始设想的那个位置是否真的适合赫斯塔尔了……他需要更多的接触,虽然冒险但也有趣。 用一种反讽的措辞来说:因为他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艺术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事情好像又发生了些变故: 不是因为那个叫琼斯的枪手,阿尔巴利诺对一个崩溃的绝望男人没有半分兴趣,可是——哈代去案发现场做笔录的时候,赫斯塔尔为了协助调查叫人调出了事发时的摄像头,那间大办公室里摄像头的视角很好,录下了事情发生的全过程。 他又看了一遍那录像,更加确定了:琼斯向赫斯塔尔开枪的时候对方下意识地做出的那个姿态,左侧身体条件反射的向前,左手抬起,似乎是想要遮挡面颊。那看上去多脆弱,多直观—— 当时阿尔巴利诺的脑海里升起了一个奇异的明悟,他想,这个人其实可能是个左撇子。 这本应该没什么,世界上左撇子多得是,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记得在园丁的案发现场,哈代警官质疑为什么维斯特兰钢琴师会把哥哥对弟弟的嫉妒看做一种罪恶,奥尔加当时说“心里的一个念头当然不算真的罪行,但是如果理查德·诺曼曾经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呢?一场失败的暗杀?” 当时他们没有人往深处想,但是现在阿尔巴利诺意识到这里有个不太对的点——维斯特兰钢琴师喜欢把他的受害者犯下的罪行重演在受害者本人身上,他们的死亡方式必定是他们已经犯下的罪行。 他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布置一个案发现场用来表达“嫉妒”这样一种感情,那不是他的风格,甚至,那不是他的犯罪签名。 也就是说,对于维斯特兰钢琴师那种有极强控制欲的凶手来说,当他把一个受害人打扮成该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个人确实字面意思上的试图谋杀自己的弟弟。 所以奥尔加很可能其实是对的,理查德·诺曼真的策划过对自己弟弟的谋杀,,所以知道这个事实的维斯特兰钢琴师才把理查德·诺曼作为自己的戏剧性谋杀的受害人。 但是如果这是事实,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们之前给钢琴师做的侧写可能范围做错了。因为钢琴师选择的受害人都有犯罪前科,其中有些人的罪行甚至没有向公众公布过,所以他们怀疑钢琴师可能是警务工作者。但假设理查德·诺曼曾试图谋杀过自己的弟弟,警方可没有听说过一点风声。 所以,钢琴师可能根本不是警务工作者——甚至范围更小一点,钢琴师可能真的是诺曼兄弟的黑帮里的人,要不然应该不会知道那么隐秘的事情。 于是现在问题根本就在于…… 阿尔巴利诺的目光落在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身上,这个黑帮律师脸上挂着一幅冷淡而礼貌的假面,阿尔巴利诺还是忘不了他看着那具尸体的时候露出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曾经活着的人的眼神,那就是看没有生命的肉的眼神。 一般人是不会注意到的,或许,这根本就是阿尔巴利诺对于同类的一种直觉。 问题就根本就在于:赫斯塔尔,这个可能知道诺曼兄弟的无数龌龊事的黑帮律师,这个有可能隐藏着自己是个左撇子的事实的家伙,有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 实际上,他其实符合侧写:赫斯塔尔的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富有,黑帮律师的工作让他有途径接触到各种未公开的罪案,很有可能惯用左手。最重要的是,他可能是知道可能存在的“理查德诺曼试图谋杀弟弟”这种事件的人中唯一一个符合侧写的人。 现在赫斯塔尔也看着他,并不逃避目光接触,显然也对他在心里旋转的念头一无所知。他晃了晃之前拿在手里的透明袋子,里面显然装着的是之前阿尔巴利诺的那些玻璃食盒——他现在用左手拎袋子,因为刚才得用右手开门,真是见鬼的合理。这个人要不然确实不是左撇子,要不然就是个意志力令人的伪装大师。 “我要去医院看望戴维斯,他还没有醒,但是我听说他的妻子也在那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们毕竟得谈谈。”律师说道,看上去依然无比坦然,“顺便把这个给你送来,你忘在我的办公室里了。” “放在那边的桌子上吧。”阿尔巴利诺回答,他显然一点也不介意把装食物的器皿暂时放在解剖室里,希望他现在再带食物去赫斯塔尔那里的时候他也不要介意才好,“对了——如果你晚上有时间的话,奥尔加约我出去喝一杯,你要去吗?” 赫斯塔尔往桌子那边走的动作顿住了,他回过身,用一种极其不赞同的表情挑起眉看着阿尔巴利诺。 “得了,你要是再来‘跟人相处的距离感’那一套我真的会生气的。”阿尔巴利诺用完全不生气的语调说,他把小姑娘们最吃的那一套笑容挂在了自己的脸上,虽然完全没抱对方会就范的希望,“说真的,咱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在咱们被同一把枪扫射了之后?” 汤米尽力在角落里隐匿自己的身形,就好像不锈钢盘子里那块耻骨真有多诱人一样。他竖起耳朵来听他们两个说话。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得时间长到阿尔巴利诺开始怀疑,如果对方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话,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列上对方的暗杀名单了。 他不会放弃这个猜测——他回想办法证实这个猜测,对他而言没什么损失,如果对方不是,也依然是他的猎物。 然后阿尔巴利诺意识到,他其实是希望这个人是钢琴师的,因为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有趣之处了。 说真的,正常人在怀疑自己认识的人是个连环杀手的时候,都不应该像自己这样可劲儿招人家——但是他确实控制不住自己,把已经很疯狂的事情搞得更疯狂是他的本性,就算是他已经是礼拜日园丁了也是如此。 正如莎士比亚所说,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 而对方——或许,尚未揭开神秘面纱的人类,莫可名状的凶手,潜藏着的怪物——直视着他的眼睛,最终没有对“朋友”这个词提出任何异议。 “如果我从医院回来以后还不是太晚的话,”赫斯塔尔妥协道,“你可以先把地址告诉我。” 晚上八点多,奥尔加坐在桌子边上喝她最喜欢的一款颜色粉嫩的鸡尾酒,除了这家酒吧的名字叫做“老子要辞职”以及这款鸡尾酒名叫“去你妈的死线”之外,这真是个很赏心悦目的场景。 而赫斯塔尔真的会加入他们真的令阿尔巴利诺有些吃惊,对方穿着定制西装穿过一排群魔乱舞的灯光的时候简直好像这辈子都没出入过类似的环境——也可能确实如此。 然后这家伙在这样一家酒吧里坚持喝没有加酒精的果汁饮料,因为他是开车来的而且明天还要见客户。但是由于这是一家不准任何饮酒年龄以下的人进入的店,所以那杯果汁饮料的名字叫做——当然也只能叫做——“我有个小鸡鸡”。 ——赫斯塔尔点那杯饮料的时候张大眼睛的表情令人毕生难忘。 他们落入这种境地可能只是出于奥尔加某种难以言说的恶趣味,反正没有人能真正开口指责她,虽然她正如阿尔巴利诺所说的那样,非常烦人。阿尔巴利诺摆弄着装啤酒的玻璃杯,问道:“你那位员工怎么样了?” “不太好,他的心跳在送到医院途中停了一次,现在还在加护病房里。”赫斯塔尔从玻璃杯的边缘安静地注视着他,“但是他至少不用像他的妻子那样承受那么多,那个可怜的女人在女儿也被绑架之后完全崩溃了。” 可怜的女人——他这样说,在词语结束之前轻飘的音节中注入了足够怜悯,在这样昏暗而嘈杂的环境里,阿尔巴利诺没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一种全然的虚伪。这个男人微微皱着眉头,看上去简直足够忧虑了。 阿尔巴利诺想着今天早些时候、在被忽然响起的枪声打断之前,他问对方的那个问题。 ——你对你所做的这些事情根本没感觉,对不对? “在这件事上我们做不了别的什么了,”奥尔加和蔼地回答,“绑架者是谁已经很清楚,只要巴特他们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处……他们在城市的出入口都设置了关卡,监控系统也很发达,如果那个绑架者离开了的话,警局的人会发现的。” “但是那女孩也可能已经死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干这一行的会接手过多少刑事案例,我知道这个概率。”赫斯塔尔冷静地指出。 “确实如此,有很多不好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奥尔加不情愿地点点头,“也有可能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他面前的那杯饮料一口也没动。实际上,看过赫斯塔尔的工作环境之后,阿尔巴利诺有点没法想象他会在这样的场景里喝东西。他说:“警局一般会怎么处理?那种悬而未决的案子?”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笑了一笑,他这个表情里全无轻蔑,因此只能显得有些冷酷无情:“永远地放在档案室的一角积灰,然后在有人想起他们的时候拿出来哀悼一下——就好像他们面对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那些死者的时候一样。” “说到礼拜日园丁,”奥尔加慢慢地说道,她好奇地看向赫斯塔尔,“赫斯塔尔,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选你?”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他‘选’了我?”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反问道,语气有些生硬。 “因为他从不介意自己的作品被展示在谁面前,他无差别地选择公共场所,不在乎谁第一个看见他们。”奥尔加用很轻快的语气说,把空鸡尾酒杯放在吧台上,眼神里毫无醉意,“但是这次他给你发的短信,他有意识地选择你做他的作品的第一个观看者,就好像给你开了一场私人展览——这其中的意义是大不相同的。” 而就在这一刻,他们在吧台边上的另外一个同伴,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真正的礼拜日园丁,忽然意识到:他选择给赫斯塔尔展示尸体的时候,本来只是想向对自己的未来还懵懂无知的猎物暗示他的结局,但是如果他的推论是真的的话…… 如果他的推论是真的的话,他就是直接挑衅了维斯特兰钢琴师本人。 钢琴师应该能看出那个托马斯·诺曼的尸体是对他的挑衅,用相似的主题和完全相反的手法——不如说,阿尔巴利诺确信他们两个应该都看不上对方的作案手法,所以钢琴师不会理解错挑衅的含义——如果他阴差阳错地把这个作品直接展示给了钢琴师本人呢? 那样他就歪打正着了。 阿尔巴利诺在黑暗里露出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与此同时,奥尔加正在问:“你对他而言是否地位重要?赫斯塔尔,我建议你好好想一想——你身边有没有一个人,有可能符合礼拜日园丁的侧写?” 这个律师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不知道想要回答什么,而奥尔加好奇地注视着他。也就在这个世界,赫斯塔尔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 赫斯塔尔无声地滑下了高脚凳,轻声向他们道歉,去接电话了;而阿尔巴利诺看着奥尔加,问:“认真的?你真觉得礼拜日园丁在他身边?” 奥尔加·莫洛泽是个有趣的女孩,一个好朋友,但是在必要的情况下,阿尔巴利诺觉得自己不妨牺牲这一点。 “随便问问嘛,”奥尔加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了,也不介意急病乱投医了吧——不过我建议你别告诉巴特我这么问了,他要是知道我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可能就觉得我彻底失去工作水准了,我还想继续给警局做顾问呢。” 奥尔加之前曾提过,她给警局做顾问是因为这样就有权限调阅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所有案卷,她以后想要用这个题材撰写一本著作。如果他们都能毫发无损地活到奥尔加设想的那个时候的话,阿尔巴利诺祝她成功。 可是现在,假设——只是假设,现在坐在这里的三人真的分别是bau前侧写师、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他们还一起喝名字奇怪的酒水和饮料,那就说明未来八成不会如他们预想一般发展,未来会更加疯狂、扭曲,或许,更黑暗。 也有可能更加有趣,阿尔巴利诺无声地垂下眼睫,他愿意为这个有可能存在的可能性许个愿望。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想法,而赫斯塔尔已经回来了,他看上去可真像是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带回来的消息也是爆炸性的。 “哈代警官给我打的电话,”他说道,“马丁·琼斯主动联系他们了,他想要用戴维斯家的那个小女孩换一笔赎金。”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他需要钱才能逃走——以我对巴特他们的了解,警方会答应这个要求吧?然后在交赎金的时候实行抓捕?” 赫斯塔尔点点头:“是的,但是……马丁·琼斯显然在勒索电话里提出,他要求我去指定地点交那笔赎金。” 注: [1]有罪辩护,就是在认可被告人犯罪的前提下(可以是认可控方指控的罪名;也可以不认可控方指控的罪名,但同时认为被告人构成其他犯罪),对其作出罪轻的量刑辩护。 无罪辩护,就是认为被告人根本就不构成犯罪或不构成控方指控的犯罪。 [2]通过观察耻骨联合的骨质面,可以判断死者的性别和年龄。煮耻骨联合可以使骨头上的肌肉组织、软骨和骨膜更容易被剥离。 [3]“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 ——莎士比亚《麦克白》,朱生豪译本。 献给珀耳塞福涅的告白 03 “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奥尔加说,“那个琼斯为什么特别要求让你去?” 他们跟赫斯塔尔一路来到了停车场,显然这位律师打算去警局先跟哈代警官他们会合,然后——把一大笔钱送到那个马丁·琼斯的手上,这怎么听都像是个送命的活儿。 赫斯塔尔大力拉开了车门:“可能是因为他半年前在他女儿入狱之后跑到我们的事务所大吵大闹,那个时候是我出面把他劝走的:当时他想要上诉,我和戴维斯令他打消了那个主意。” “所以他显然要把他女儿的死也归咎在你头上了,我还以为今天中午他朝你开枪是无意的呢。他可能会杀了你,你知道不?”阿尔巴利诺指出。 “那又有什么办法?他手上还有个人质,是我的员工唯一的女儿,而我的员工还在加护病房里躺着。”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反驳,“我还有别的其他选择吗?” 他们僵持了两秒钟,最后阿尔巴利诺妥协似的往后退了一步:“好吧,好吧,记得替我告诉巴特,我试图阻止过你的。” 别的不说——最重要的是,他真的不想自己刚挑好的素材一转眼就被一个没品味的绑架勒索犯一枪打死了,阿尔巴利诺真的很讨厌反复更改他的那些待办事项,维斯特兰钢琴师跟他杀人撞车那档事就够他受的了。 赫斯塔尔定定地盯着他,这个人的蓝色虹膜因为颜色太浅了而总显得他面目刻薄,现在,这双眼睛在昏黄的路灯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绿褐色。他似乎是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然后对阿尔巴利诺说:“你真的以为我完全没有感觉吗?” “你对你所做的这些事情根本没感觉,对不对?”——他们最后还是绕回这个话题了。 变态杀人狂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先生不为所动,甚至有点想为眼前这个人的精湛演技鼓掌。只是不知道奥尔加会不会吃这一套,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和奥尔加站在停车场的边缘,看着这个人开车离开,向着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方向行驶过去。然后这个人会跟哈代警官一起制定一个目前还没法确定到底有用没用的计划,并且很有可能把他引向被一枪崩了的结局。 他们听着车子行驶的声音最后终于混入了街道上红与白交织的灯河,奥尔加咳了一声,问:“……那咱们两个还回去再喝一杯吗?” “算了吧,”阿尔巴利诺苦恼地笑了笑,“现在快九点了,我也得回去了,每天早晨还有早班。” 奥尔加苛刻地审视着他,微微向一侧偏头,那些柔软的黑发像是丰密的河流一般在她的颈肩上流淌。她突兀地问:“阿尔,你是不是很真心实意地想泡他?” “‘真心实意’和‘泡他’这两个词你到底是怎么放在一起的?”阿尔巴利诺夸张地挑起眉,谴责道。 “因为我猜你没有意图和任何人发展亲密的恋爱关系,所以要不然你是真心实意地泡他,要不然是漫不经心地泡他,这在程度上还是有区别的。”奥尔加耸耸肩,“你要是很担心的话就跟他一起去警局好咯,巴特又不会把你赶走。” “我没有担心,你不要把侧写那套用在我身上。”阿尔巴利诺撒谎道,实际上他相当担心,担心自己的白颜料又被那个不长眼的犯罪分子挖走了。如果赫斯塔尔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他会对他更有信心一点——真希望他是——但是他万一不是呢? 他得证实这一点,越快越好,这跟他计划的下一个部分息息相关。 “我是犯罪心理学家,不是读心者。”奥尔加向着他摇了摇手指,微笑起来,“好的,阿尔,如果你坚称自己没有担心的话,那咱们现在就各自回家,明天就能从巴特那儿听到事情的后续——如果他在那个琼斯那里挨了枪子,咱们也就不用担心礼拜日园丁还会不会杀他了。” ……这句安慰听上去可真是一点也没法安慰到人,不过这也就是奥尔加的本质。 在奥尔加向他挥手告别、准备离开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如果你是对的呢?”他问,“如果礼拜日园丁真的在他身边呢?” 他猜测这个问题会被奥尔加当成一种正常的关怀,因为他显然——又一次,短暂地——坠入爱河了,他的“朋友”们目睹过他跟不同的女孩男孩短暂地交往,比一夜情更深些,比恋爱更浅。 他会在几个星期到几个月之间当个体贴的情人,不到三个月,然后他会分手,换个人从头开始。 他知道法医局的女孩儿们都喜欢他,或者出格一点,把他当做夜深人静时的性幻想对象,但是她们都已经足够看清他到知道不要跟他发生真正的感情关系,否则只能无疾而终。 那么做有些薄情,但是却是必要的。因为一个逃避社交的、不合群的家伙更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而三个月则是他能坚持的极限。他很了解自己的处境,三个月不足以让他的情人发现自己缺乏和对方共情的能力,但是三个月足以让他厌倦在同一个人面前完善自己的伪装,这个时候他就需要从头开始,只是为了无聊的新鲜感。 所以阿尔巴利诺大体能理解法医局前台那个女孩看见赫斯塔尔去找他的时候错误的想法,她会想:一个可怜人,巴克斯医生又一段没法坚持下去的感情的牺牲品,这个人也会心碎。 他不知道奥尔加的想法会和别的人重合多少,奥尔加是个聪明人——但是还不够聪明,要不然她早该抓住他了。 现在,这个侧写师笑了起来。 “我们都是了解礼拜日园丁的,阿尔。”她简单地说,“如果是那样,赫斯塔尔死定了。” “很简单:这是三十万美金,这是地址。”哈代心力交瘁地对赫斯塔尔说道,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装钱的背包和边上的纸条,边上有无数警员忧心忡忡地忙忙碌碌。“你自己开车去把东西送到他指定的地点,他会用这个手机跟你联系。” “我听不出这个计划有什么部分可以被称之为‘很简单’。”赫斯塔尔干巴巴地说。 “会的,”哈代警官保证道,他自己听上去都没有底气,“我们会派人跟着你,我们会派人在他预定的地点埋伏,我们还会在你身上放追踪器——很多、很多的追踪器,只要他一露面,我们就会马上抓住他。” 他顿了顿,然后承诺似的说:“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的。” 赫斯塔尔脸上的某种表情告诉哈代,他最关心的可能并不是自己的安全——实际上,哈代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臭名远扬的黑帮律师,日常工作是帮那些真的有罪的家伙脱罪,在法庭外面不会分给那些指着他咒骂的受害者家属一个怜悯的目光。现在,这家伙要帮他们去救他手下员工家的小女儿,从一个会在办公楼里乱开枪的疯子手里。 “你觉得她还活着吗?”赫斯塔尔慢慢地问。 “我期望她还活着,”哈代没忍住最后那声叹息,“但是那家伙……我也不知道。他指定要见你,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哈代吞下了他最后想说的那句话,他想说:也有可能对方想见你只是为了伤害你,就好像他枪击了你的那个员工一样。 而赫斯塔尔看着他,嘴角紧绷着。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桌面上拖走了那个沉重的背包。 阿尔巴利诺当然没有像奥尔加所说的那样“各自回家”。 他跟踪过理查德·诺曼三个月,对对方和他比较亲近的属下的行为模式一清二楚,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三十分钟之后站在了下城区的一条小巷里。 这地方治安极差——比生活在维斯特兰的那些随时有可能遭遇枪击案的普通人能想象的极限还要更差,狭窄的街道污水横流,老鼠沿着街角吱吱地跑过;空气中充满了垃圾腐烂的酸臭味,除了偶尔有流浪汉在附近的街道上驻足之外,连流莺们也不会在这地方逗留。 假使这地方曾经安装过摄像头,也早就被人破坏殆尽、甚至任何有可能的部件都被拆开卖掉了。 而这正是理查德·诺曼最信任的手下回家的必经之路。 比较令人心安的是,诺曼的帮派并不是那种……等级森严的、传承古老的黑帮,就是从几个世纪前的移民潮时期就发展起来的那种。诺曼兄弟的黑帮据说是从狱中发展起来的,手下聚集了一批有过前科的粗鄙之人。阿尔巴利诺喜欢这样的状况,至少对付这种阵容往往不用费什么脑子。 三个月的踩点绝对大有成效,理查德的那个副手永远在九点多钟从巷子外面路过,有些醉醺醺的,带着酒气和大麻烟的气息。阿尔巴利诺潜伏在黑暗里,听着那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只要拿捏准时间—— 他从巷口的藏身之处窜了出去,勒住那个人的脖子把他拖进了小巷里,对方被扼住的咽喉之间发出一阵模糊的嘈杂声,而他在把对方拖进巷子里的同时卸掉了他的一边肩膀,把他重重地甩在墙上。 阿尔巴利诺的日常工作要比这简单很多:因为解剖台上的死人不会暴起伤人,而他更偏好给自己把自己的猎物一刀割喉。 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那个人的嘴,另外一只手从后腰处抽出了刀,用自己身体的力量压住这个人,然后一刀割断了他一条腿的股四头肌腱。 这疼痛让那个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哀嚎,气流湿乎乎地扑打在他带着皮革手套的手心里,真是令人感觉到不愉快。但是至少这样对方没被他卡住的那边腿不会四处乱踢了,他听见鲜血沿着对方牛仔裤的裤脚滴下,啪地落入地上发酸的积水里去的声音。 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把刀刃上的鲜血在这个人的肩膀上擦干净,然后缓慢地把刀刃压进他的咽喉,陷入那些脆弱的皮肤。对方的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嘶嘶声,眼睛在远处主路昏暗路灯的照耀下惊恐地看着他。 阿尔巴利诺向着他展露笑容,或许露出了一部分牙齿,面容可怖。无论如何,他把捂着对方的嘴的手挪开的时候这个家伙惊恐的哀叫起来:“你就是那天在警察局那个——?!” 是,他当时全程站在审讯室的窗户外面,应该有不少人看见他了。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他微笑着对这个惊恐万状的家伙说道,“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啦,行吗?” 事情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就算是你只是面对一个把责任都推卸给了别人的懦夫,事情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赫斯塔尔接到绑匪的联络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快到达指定地点了。他在开车,所以只能用蓝牙耳机接听了电话,绑匪的声音近得如同在他的耳边,马丁·琼斯的声音神经质地颤抖。 “交易方式改变了,”这位痛失爱女的父亲说道,“我会告诉你新的地址,跟着我的指示走。” ——好的,这说明绑匪还是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至少哈代布置在原来约定地点的那队警员是被浪费了。赫斯塔尔在黑暗中冷酷地弯曲嘴角,感觉到了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沸腾一般的瘙痒。 “我能问一下吗?”他平静地说,“那女孩还活着吗?” “现在不是你跟我谈条件的时候!”对方在电话里情绪失控地嘶吼,“把警局给你的追踪器扔掉,然后跟着我的指示走!” “听上去,你很肯定有追踪器存在?”赫斯塔尔平静地问道。 “我知道那些条子一般都在打什么主意。”琼斯沙哑地说,“照我说的做,要不然你的每一句废话都会在那个小女孩身上体现出来。” “好的。好的。”赫斯塔尔冷淡地回答,“我正在呢。”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威胁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还是不要冒险为好,万一他到了之后对方执意搜身,在他身上找到追踪器就没法了。赫斯塔尔单手握着方向盘,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装置,抬手扔出了窗外。 他没听见那小小的金属物落地的声音,他也并不担心。 被阿尔巴利诺用刀抵着喉咙的那个家伙很有创建性地说:“你他妈是谁派来——?” 阿尔巴利诺干脆利落地一刀捅在了他的肋骨之间,这很有效地令对方住嘴了。 他确实不享受折磨对方的过程,但是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缩短他的工作时间,那他很乐意尝试。毕竟眼前这个是很少见的那种,在死之前也能起到某些作用的家伙,而阿尔巴利诺见到的大部分人死后的价值都比活着的时候要大得多。 但是他确保自己没割断什么夸张的动脉,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什么动脉血热情洋溢地喷他一身,还好,对方身上的秋装阻碍了鲜血四处飞溅。 他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明白了吗?” 对方疼得脸色惨白,筛糠一样点了点头,他脖子上那把刀让他的头都不敢转动了。 “好,”阿尔巴利诺继续和蔼地微笑,“你刚刚不幸去世的老板,理查德·诺曼,他嫉妒他的弟弟,对吗?” 虽然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是那个面色惨白的家伙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不出乎意料,毕竟当时赫斯塔尔也亲口说过了。阿尔巴利诺点点头,继续问:“我知道你老板活着的时候你几乎每天都跟他在一起,告诉我,他有没有安排人去谋杀他的弟弟?” 对方的面色几乎惊恐了:“你怎么——” 阿尔巴利诺把刀刃往对方脖颈里压得更深了一点,声音同气音一般低:“我只要答案就好,尽量说简单一点。” “是的!他安排过!”对方的声音因为过于紧张尖利到有些刺耳了,“一次失败的尝试,买通了一个混混想给托马斯背后打黑枪,但是被托马斯发现了,那个混混也死了,没人会……” “好啦,好啦,够了。”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对方战战兢兢的就此打住了,而阿尔巴利诺等他把要断气似的那口气喘完,继续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那个人颤抖着回答:“几乎没有人!要是有人知道了这种事帮里会内讧的……我帮老板安排了这件事,后来那个被买通的家伙被抓了,我老板不知道托马斯会不会走法律程序搞他,就联系了他的律师,除此之外没有人——” 阿尔巴利诺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答案了,这么说,计划的下一步就明晰了。 “托马斯·诺曼那边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 “没有人!”那男人迅速回答,“他没来得及问出事情的真相。总之托马斯的手下揍了那个小混混一顿,没想到那家伙有心脏病,他们下手太重了,在那个混混能把我老板供出来之前就死了!” 阿尔巴利诺几乎能想象那个时候的场景:理查德·诺曼雇人去谋杀自己的弟弟,在事情败露之后把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又急急忙忙找去商量对策,以防那个混混招供之后他弟弟真的会把他投进监狱里;他弟弟托马斯说得没错,这个人确实鲁莽且懦弱。 当那个混混突发疾病死掉的时候,理查德·诺曼会不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呢?他会不会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恩赐,让他需要少面对一场麻烦,使他还能和弟弟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呢? 无论如何,这对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倒真可能是一种恩赐。 钢琴师在这个事件里窥见了灵感,最重要的是,它是安全的。知情的只有三个人:钢琴师本人,保持缄默;理查德·诺曼本人,一命呜呼;还有眼前这个蠢货,他永远不会把钢琴师做的事情和那场对血脉兄弟的谋杀联系在一起,也显然不会当着警察的面坦诚过自己的老板曾经试图谋害自己的亲弟弟。 那事情甚至没有任何已知的证据,就算是警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拿这件事重新去讯问他们,也没有人会再承认的,维斯特兰市的黑帮都早已学会发挥死不认账的魅力了。 当然,当你拿刀抵着别人脖子的时候,他们就会承认,但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阿尔巴利诺笑起来,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近乎是轻柔的,“对于那场谋杀案,现在只有你和阿玛莱特律师是知情人,对吗?” 对方想要挣扎着回答什么,或者从他的问句里预料到了什么,总之,他的面色可怕地灰败了。他从喉咙里蹿出嘶嘶的恳求,而阿尔巴利诺只是微笑,微笑,笑意多到可以溺死活人。 他重新扼住对方的喉咙,卡着他,把他转到了背对自己的姿势,以免血溅在他的身上。 然后他一刀割开了对方的咽喉,切断气管和动脉,疼痛很短暂,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向必然的黑色安眠屈服。鲜血不要钱一样在那些廉价的衣服布料上渗开,黏腻地潺潺流在地上。 然后阿尔巴利诺松开手,让这个人倒在地上,他站在原地,直到听见对方喉咙里冒出血泡的奇异咯咯声在寒冷的夜色里逐渐消逝。 他会把这个人搬上他的车子,后备箱里早就铺好了塑料布以应付现在的场面;他还要染血的手套、一身沾满喷溅装血迹的卫衣和一把血淋淋的刀要处理。 他会把刀用漂白剂彻底清理干净,衣服和手套烧成灰烬以后把残片埋在他位于郊区的家周围几英亩的荒野之中。尸体也是相同的处理办法,不需要的肉和器官肢解下来,切碎之后洒在地里,荒野里游荡的郊狼和鸟类甚至可以在一个夜晚之间把碎肉吃得干干净净。烧焦的骨头用硬物敲碎,粉末埋在他后院种着的野花和莴苣下面。他大部分在创作中用不到的残骸都是那么处理掉的,事后人们甚至不能再泥土中找到一片完整的骨头。 而现在这件衣服不是他去酒吧的时候穿的那件,奥尔加和赫斯塔尔也没必要知道他的车子现在停在暗巷里,他从酒吧那里其实是开车离开的:跟你在这鬼地方杀了一个人比起来,你酒后驾车确实不算什么。 ——换而言之,这一切只不过是杀人狂的日常工作而已。 阿尔巴利诺继续在心里做他日常的工作计划,列那个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表格,与此同时站在那具逐渐冷掉的尸体面前,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巴特,”在手机接通之后他对着电话那边说道,“赫斯塔尔应该对你说过他去警局之前跟我和奥尔加在一起……对,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还是很担心,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看一眼。你能告诉交赎金的地点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那边跟你们汇合。” 他听着对方的答复,慢慢地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来。 献给珀耳塞福涅的告白 04 现在赫斯塔尔有点怀疑,他们在最开始可能有点低估马丁·琼斯了,毕竟他好歹教出了一个能去抢银行的女儿,自己很可能也差不到那里去。 他听从琼斯的指挥,更换了交易地点,车子一路向更加偏僻的路段行驶过去——哈代的那些警员肯定也还跟着他,但是这下可能就有些手忙脚乱的了。 车窗外模糊的灯河逐渐向更黑暗的色彩蜕变,他在琼斯的指示下开到一个阴暗狭窄的巷子跟前,路灯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前方建筑物的阴影。 赫斯塔尔打量着这片昏暗,感觉到一阵不祥,然后琼斯在电话里说:“把车开进去,然后从天窗跳出来,继续往前走。” ——挺聪明的举措,这很可能是通往琼斯选定的地点的唯一车道,他把车开进去之后跟踪而来的警车就全都被卡在巷子外面了。小巷里一片漆黑,看不清楚有多少建筑物,他要是进入了其中一间,哈代他们可得花不少时间把他搜出来。 更不要说这人刚才已经指示他把追踪器扔掉了,真该死。 赫斯塔尔在心里默默叹气,依言把车子开进窄巷:琼斯估计得还挺精准,这辆车开进巷子里去之后,周遭余下的空间已经窄得连门都打不开了。幸亏他开了警局提供的车,而不是他自己那辆,他自己那辆连天窗都没有。 无论赫斯塔尔在心中想着什么,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从汽车后座上拖过那个装钱的背包,里面装着不连号的旧钞,这简直是好莱坞配置的老式风格绑架案,他当然对此嗤之以鼻。 他拖着背包从车子的天窗爬出去,踩着引擎盖跳下了车。空洞的声音在寂静中令人不安地回响,而黑暗的某处或许潜藏着大众意义上的捕猎者,他向着黑暗挑起嘴角,露出一个锋利的微笑。 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入腹中。 阿尔巴利诺停车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副场面: 警车全被堵在巷子入口处,任由红蓝的警灯疯了似的闪烁。哈代警官站在一辆车前面,在车子的后备箱上面放了张地图,一面看地图一边用无线电指挥各个小组包抄这片区域。 哈代的声音气急败坏,阿尔巴利诺过去的时候,哈代像是警惕的食肉动物一样抬头看他,然后忽然问:“你这是酒后驾车了吗?” 是,赫斯塔尔肯定提到他去警局之前跟阿尔巴利诺和奥尔加一起在“老子要辞职”酒吧来着。阿尔巴利诺毫无心理压力地向着哈代笑了笑:“这个时候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吧?还是说你现在想给我开罚单了?” 哈代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嘀咕,看来他虽然不情愿,不得不承认阿尔巴利诺确实说得对。 然而他并不知道确实最重要的不是阿尔巴利诺到底有没有酒驾,最重要的其实是阿尔巴利诺的汽车后备箱里有一具被包裹在塑料布里的尸体,是前段时间困扰着他的那起凶杀案受害人的副手,这个人的喉咙被干脆利落地割开了,鲜血慢慢地滴在塑料布上面。没有人具备从如此宏观的视角看待问题的能力,他们毕竟不是上帝本人。 如果哈代警官能知道的话,很多事情也不会发展成最终那样。 “你们找不到他了吗?他身上有追踪器吧?”阿尔巴利诺问,“请告诉我他身上确实有追踪器。” 哈代看上去简直怒发冲冠:“我们是在他身上安装了追踪器,但是他在琼斯那个混蛋的指示下把追踪器扔掉了,我们能跟到这里还是负责尾随的那组警员的功劳。至于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指了指黑洞洞的小巷深处,那里有一大片建筑物,“我们现在只能一间一间搜索了。” “反侦察能力真强。”阿尔巴利诺不带感情地评价道。 他看着哈代暴躁地把所有小组都派出去搜索,他们都明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是人命在流逝。他们在黑暗里站了许久,然后—— 他们听见一声锐响刺破了黑暗。 哈代猛然站直了,悚然地看向那个方向:“那是枪声吗?” 数分钟之前。 赫斯塔尔很确定自己进入的一个废弃的工厂:地板上浮着尘土和许多不明的粗粝颗粒,可能是铁锈的余骸;目力可及之处纵横着早已锈迹斑斑的管道、堆积在一起不知作何用途的仪器、落满灰尘的废旧报纸和塑料。 他踩过地面的时候,听见墙角有什么小动物跑过去的声音,而马丁·琼斯就站在黑暗中间,只能接着外面漏进来的路灯灯光看见隐约的轮廓。 他手里握着那把枪,警惕地对着赫斯塔尔,手指因为酗酒或过于紧张而颤抖。 “把手举起来。”这个男人说,声音粗粝而颤抖。 赫斯塔尔别无选择,他松开手,手中的背包沉重地落在地上,激起一层尘土。他举起手的时候衣摆的移动足以向对方证明他身上没有携带手枪,而赫斯塔尔的目光越过这个男人的身体,确实看见了那个小女孩:被绑在一截锈迹斑斑的管道上,满脸是泪水,但是看上去确实还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表现出松一口气的样子,这种时候有这种表现或许应当是人之常情。 “我建议你不要那样做,”赫斯塔尔沉声开口道,用的是对付最顽固不化的委托人的那一号语气,“你的选择是不理智的。” “哈?!”琼斯发出这样一个尖锐的声音,枪口依然震颤着指向他的前胸,“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理智的?” “那辆车阻拦不了警察多长时间,就算是我扔掉了追踪器他们也会很快赶到,这你都是知道的。”赫斯塔尔说,他依然平稳地举着双手,背挺得笔直,就算是在做出这种动作的时候也显得优雅。不过黑夜模糊了他的表情,要不然琼斯难免会看见他脸上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的鄙夷。“要是你拿了这笔赎金逃走,事情会更麻烦——戴维斯只是重伤,但是还没有死;不过你要是携款逃亡,甚至在逃亡前杀了我,要面对的就不只是之前的那种指控了。” 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依然是一双疯狂的、怯懦的眼睛,让他感觉到索然无味。 “马丁,”赫斯塔尔在声音里掺入了适当的诱劝,“犯罪中止是可以进行免罪辩护的。” “你认为我还能回头吗!”琼斯喝道,“我还能得到什么呢?!我的女儿已经死了!” ——赫斯塔尔怀疑,要是琼斯真这么想,就会直接杀掉戴维斯的女儿,而不是试图用这个女孩换赎金。说白了,他还是想要钱。 但是理智告诉赫斯塔尔现在指出这一点对他的性命毫无好处,所以他只是在黑暗中冷静地注视着对方。他试探性地说:“琼斯……” “你不要说了,”对方的声音冷下来,“结束了,把那个背包踢过来。” 于是,赫斯塔尔的命运可能被注定了:他毫不怀疑,自己把背包踢过去之后,这个人会检查一下里面的钱有没有问题,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和那个女孩都杀掉。如果运气好的话,哈代他们能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赶到,运气不好的话等他们到了,就只能看见他的尸体在地面上慢慢变凉了。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然后顺从地把背包向着琼斯的方向踢过去。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地面布满灰尘、太过粗糙还是因为赫斯塔尔错误地估计了背包的重量,背包没有被直接踢到琼斯的脚下,而不尴不尬地停在了他们两个中间的位置。 琼斯沉默了两秒钟,然后低低地骂了一声。 他只能一只手用枪指着赫斯塔尔,慢慢地走上前去拎那个背包。在犯罪这一事业上,他的经验恐怕并不比他那抢过银行的女儿更加丰富,但是他们骨子里的贪婪大概如出一辙。 赫斯塔尔冷静地注视着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去把背包翻到了合适的角度,颤抖着的手指拉开拉链,背包里面装满了不连号的钞票。他有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唯一的瞬间——就是琼斯不得不低下头去检查钞票的那个瞬间。 确定钱没问题之前琼斯不会杀了赫斯塔尔,这就是他的弱点所在。 枪依然直直地指向前方,琼斯低下头—— 赫斯塔尔像是豹子一样猛然冲上前去,对方在听到声响的那一刻抬起头来,眼里写着惊恐和气愤,一只手还搭在背包的拉链上。 一声枪响。 哈代的嘴唇之间溢出一阵疯狂的嘟囔,大概全是不得体的咒骂,他一边在无线电中安排警员们尽快向枪响地地方赶过去,一边自己也跳过了堵在巷子里的那辆车,踩着车顶跳到了小巷的另一头。 然后他回头对着阿尔巴利诺喊道:“阿尔,你就跟其他警员等在这里,不要乱跑!” 他的语气像是对第一次逛超市的小学生说话一样,但是也不能完全怪他。 阿尔巴利诺——热情洋溢的笑容和轻佻的语气,还有实际上不太守规矩的举动,在某些方面看上去就像是个讨人喜欢的、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就是会被巷子里搞仙人跳的小妞骗走全部身家的那个类型。 因此警局里某些年龄较大的警官在和他同处危险的案发现场的时候难免会换上这种操心语气,哈代警官也不例外。 阿尔巴利诺向对方回以热情洋溢并不乏担忧的笑容,看着对方的身影一头扎进不可知的黑暗里。 现在阿尔巴利诺身后还有几辆警车,神经紧绷的警员们驻守在那里,毫无必要,就好像真的担心琼斯会从这个巷口冒出来一样。实际上阿尔巴利诺也看了地图,这条路是进入后面一个已经废弃了的工厂厂区的唯一车道,要是他是琼斯,他也会选择步行离开。 总之,那些警员要么伺机等待要么全神贯注地听着无线电,并没有人分给阿尔巴利诺过多的关注。他无声地退进围墙投下的漫长黑暗里,然后迅速向着枪响的方向走去——他总能找到另一扇门进入厂区的,他已经差不多记住那张地图的内容了。 他总得去看看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到底会不会被没品味的低级绑匪杀掉,这才是现在他最在意的部分。 琼斯在受惊的情况下枪口猛烈地晃动了一下,这让那颗子弹并未射中他的躯干,赫斯塔尔感觉到一阵灼热的风擦着他的大腿掠过,然后是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被肾上腺素有利地削减了——那颗子弹擦过了他的左腿,留下了一道并不深的撕裂伤口,现在还没有多疼,但是等会儿肯定疼得要命。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等会儿”。 与此同时,他已经冲到了琼斯面前,把他猛地撞翻在了地上。 对方咒骂出声,而那个装满了纸钞的背包也被撞翻了,他能感觉到那些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令踩到的人脚底打滑。他们两个滚作一团,他的手卡着琼斯的手腕,尽量把那把枪的枪口扭转向别的方向—— 砰!又是一声枪响。 子弹没有击中,飞到天花板上去了。赫斯塔尔的头被震得嗡嗡作响,但是好处起码在于,哈代的人肯定能顺着枪声很快找到这里。 坏处也在于此:他可以随意发挥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他凶猛地磕掉了对方手中的枪,在扭打过程中用没受伤的那条腿一脚把它踢到远处,直到听到了它撞在什么金属物上的一声脆响。琼斯发出一声绝望的怒骂,这毫无用处。 他的鲜血正在皮肤下面沸腾,肆虐着一股格外强烈地、把眼前的人的喉咙捅穿的欲望。赫斯塔尔的手有力地卡着琼斯的脖子,能听见他从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嘶嘶的气音。这个蠢货的眼睛终于恐惧地张大了,好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正面对一个什么样的捕食者。 而他在脑海里想象着刀子的触感,利刃捅进腹部搅碎内脏的时候鲜血潺潺流出的微弱声响。在滚烫的逐渐撕裂的面具之下,他近乎冷静地收拢手指,控制着力度,计算着时间。哈代迟早要来,在他来之前,他可以在尚且能容忍的情况下尽情享受。 因为他们在为了保卫各自的生命扭打——没人能拿这个怪罪他们。 赫斯塔尔听着气流进入对方气管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对方的脉搏在他的手指之间疯狂而不计后果地跳动着。如果他足够用力或足够快,对方很快会休克,但是可惜不能是今天。 “wlpd!都举起手来!!!” 赫斯塔尔猛然松开手,嘴角在黑暗中疯狂而冰冷地上扬。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琼斯发着抖把他从身上掀了下去,赫斯塔尔当然顺从了。一队警员从他身边涌过,奔向了踉跄地爬起来、因为缺氧而晕头转向但是依然试图逃跑的琼斯,另一队人则去解救那个哭到快背过气去的小女孩。 赫斯塔尔站起来,因为腿部逐渐回归的疼痛而踉跄了一下,他身边的警员也发现了,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对方说些什么“受伤”“救护车”之类的话,并没有太在意——他看着前方,琼斯被几个警员按在地上戴上手铐,但是眼睛依然盯着他的方向,那个男人的眼里有种隐约的、不可置信的惊恐,有的时候,受害者眼里出现这样的神情令他感觉到满足。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肘。 赫斯塔尔回过头,用不太震惊的语气说:“阿尔巴利诺。” 这个法医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边对其他的警员说“我带他去救护车那里”一边半搀扶半强迫他地往前走,这个年轻人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巴特不让我进来,我偷偷来的,我最好在他发现我也在现场之前赶紧走。” 哈代这个时候站在远处小女孩那边,一只手保护性地半环着小女孩的肩膀,显然是在给戴维斯的妻子打电话。赫斯塔尔也无意掺和到那边去,于是就只是跟着阿尔巴利诺的引导往前走,在地上留下了一连串滴落的血迹。 而,阿尔巴利诺确实是个时时刻刻都出乎他的预料的家伙,因为他们两个才一出门,对方就手上巧妙地一使力,把他撞在了工厂外墙粗糙的墙壁上。 要不是赫斯塔尔的腿疼终于在肾上腺素逐渐消退的当下慢慢地回来了,他还不至于在一个踉跄之下屈辱地就范。阿尔巴利诺在昏黑中看着他,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他用一种似乎真实地感到愉快的语气说:“你受伤了。” “你的观察能力真是出众,巴克斯医生。”赫斯塔尔讥诮地回答。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然后——终于,出乎赫斯塔尔的预料地,这个疯子松开他的肩膀,后退了一步,然后在他面前跪下了。 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是冰冷的,带着一种纯然的好奇落在了他腿上那道伤口上面,食指试探性地摩擦过被弹道撕裂的边缘,其他手指安稳地落在他的西装裤上面。 赫斯塔尔低低地嘶了一声。 “你真的在流血。”阿尔巴利诺用一种沉思的、陈述式的语气说。 “尽管可能让你失望了,但是我是个人类。”赫斯塔尔尖锐地回答,他知道那种传闻:某个臭名昭著的黑帮律师扒开人皮之后其实是个编程好的机器人什么的。 阿尔巴利诺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仰头望着赫斯塔尔,眼睛是萤火一般闪烁的明亮绿色:“你真无趣,赫斯塔尔。要是我现在用牙齿拉开你的裤链,你会更惊讶一点吗?” “那我们就得谈回与人交往的距离问题了,我以为你不喜欢那个话题。”赫斯塔尔如此回答。 阿尔巴利诺依然微笑,他的手指轻柔地从伤口边缘抚过去,带来一阵灼热的、针刺一般的疼痛,这种做法必然违反了什么医学上的准则。 阿尔巴利诺还是不慌不忙的,工厂里面乱成一锅粥,警员们也不会很快出来,但是赫斯塔尔还是感觉到了烦躁。 他皱着眉头说:“巴克斯医生——” “你刚才想掐死他吗?”阿尔巴利诺忽然问。 “什么?” 这年轻人浓密卷翘的睫毛垂下了一瞬,然后眼睛再次抬起来,被他注入了一点过于刻意的蛊惑味道。但他似乎不是在蛊惑可能的情人,而是蛊惑这什么庞然的怪物。 他的声音又轻了些:“你的手指掐着他的脖子的时候——你刻意把力道放轻,这样就可以毫无必要地拉长时间,很精妙的计算;在你那样做的时候,我能从你的身上看见一种渴望——所以那个时候,你是在想象掐死他的情景吗?” “警方不会这么认为的。”赫斯塔尔回答,他脸上似乎覆盖上了一层严丝合缝的面具,不知道是否是这个问题冒犯了他,让他的面色愈加地冷了下来。 “确实,他们会说这是正当防卫,况且琼斯又没有死。”阿尔巴利诺漫不经心地说,他的食指压着伤口边缘,不经意似的微微戳进去了一点。鲜血沿着他的手指开始往下流淌,这一下肯定疼得要命,但是赫斯塔尔只是在他的手指之下紧绷着肌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尔巴利诺放开他的腿,拇指微微捻过食指上的那点血迹,声音依然漫不经心,字句之间淹没着过多的笑意:“你想象着杀了他的场景的时候,会硬起来吗?” “太失礼了,巴克斯医生。”赫斯塔尔冷硬地回答。 “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赞同道,他轻飘飘地握住了赫斯塔尔的左脚脚踝,手指在西裤裤腿的掩盖之下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然后他马上松手了,并且立刻站了起来。 赫斯塔尔盯着他,眼里有种几乎可以被描摹成愤怒的东西。 “你果然会把刀鞘绑在左脚上。”阿尔巴利诺说,他没抬头,依然打量着指尖那抹逐渐干涸的血迹,“是个左撇子吧?” 赫斯塔尔的面孔沉浸在黑暗中,一瞬间几乎看上去神情可怖。他安静地说:“阿尔巴利诺。” “好吧,好吧。让我们去包扎伤口吧。”阿尔巴利诺轻快地回答,这句话被他说得奇怪地不像一种妥协。“它暴露太多自我了。” 注 [1]犯罪中止: 按《美国模范刑法典》第5.01(4)条: “行为人的行为依照第1款b项或者c项的规定构成犯罪未遂时,在能确认行为人完全和自愿放弃犯罪目的的情况下,行为人放弃实施实质犯罪的努力或者以其他方法阻止实施实质犯罪的,成立积极抗辩”。 然而在英美法系中,犯罪中止能否成为辩护理由众说纷纭,如果立法上未明确规定犯罪中止是否成立辩护理由,拿“犯罪中止”作为理由进行辩护极少是成功的。 简而言之,虽然有些州确实把犯罪中止放到免罪辩护章节里加以讨论(比如说纽约州),但是在实际操作中也很难成功;况且就算是绑架这部分勉强可以算犯罪中止,琼斯也实打实向戴维斯开枪了。 所以说白了,赫斯塔尔就是在蒙他。 献给珀耳塞福涅的告白 05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赫斯塔尔过得大体上算是顺利。 “大体上”是个很模糊的说法,当你在之前七天以内遭遇了自己的两个大客户先后被谋杀、被卷入了一起枪击案、然后还在一个废弃工厂里跟一个没品味的绑架勒索犯扭打了一场的种种事件,就算是黑帮律师的日常事务也算得上温馨又顺利了。 哈代警官和他的“处理对执法人员心理健康有弊无利的连环杀人事件小组”可能真的对赫斯塔尔的处境十分担心,于是,在他一瘸一拐地每天去a&h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时候,奥尔加和阿尔巴利诺真的轮番每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甚至有一次csi的贝特斯·施万德纳都不尴不尬地来他的办公室转了一圈。 阿尔巴利诺通常带着他的玻璃食盒在每个午餐时间出现,这位法医对他在琼斯案的那个晚上发表了什么不妥当的言论、又对赫斯塔尔迂回曲折地提出了什么指控闭口不谈,他就是有能力把一切事情都无辜地简化成“啊,我真的就只是想和你调情呀”之类的意图。 赫斯塔尔不知道说什么好,实际上,他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家伙放进拒绝接待的访客名单里也是一个未解之谜。他拒绝承认自己几乎习惯了中午出门的时候恰好能听见对方在门口跟艾玛谈笑的轻佻笑声,也拒绝承认对方跪在地上看他的眼神确实令他手指发痒。 而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任教的奥尔加·莫洛泽小姐来的时间则更不规律一些,她会挑自己在大学里没有课要上的时候来,偶尔也会跟赫斯塔尔分享午餐或者晚餐。 与阿尔巴利诺不同,她倾向于带赫斯塔尔去那种位于a&h律师事务所附近的店里吃午饭,价格在便宜到令人不能接受和贵到令人不能接受之间反复横跳。 周五晚上,据说阿尔巴利诺在法医局加班,而奥尔加放弃了自己的酒吧之夜安排,一意孤行地把赫斯塔尔拖去了一家贵得要命的法式餐厅。 不如说,赫斯塔尔前半辈子都没有遇到过阿尔巴利诺和奥尔加这样的人,他与同事和客户都鲜少有私人来往,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宴会之外几乎从不和别人一起出去用餐。这一个星期以来,他和别人一起吃饭的次数几乎要赶上他以前一年去参加晚宴次数的总和。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显然在对距离的把控上……完全没有把控,赫斯塔尔简直怀疑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人格缺陷,要不然就只能说阿尔巴利诺活着就是为了折磨他的。 而奥尔加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类型,就好像她现在挑的这个餐厅一样:他们身边坐着的全都是举止局促的小情侣、调情的出轨男女和笑里藏刀的生意人。很多人进入这种档次的餐厅之后,“晚餐”这个词就已经带上了不可避免的社交任务色彩。 但是赫斯塔尔很肯定,奥尔加会带他来这家店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觉得这家店的东西好吃。他们坐在这里,会被所有顾客和侍者误认为情侣,可眼前这个人用一种纯然的、不带私人感情的目光看着他。 当奥尔加注视着别人的时候,那种神情总会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睛里流泻出来:就好像她注视着关在笼子里的猫咪或狮子,他们是什么样的物种她全然不感兴趣,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她没有饲养他们的意图,也不会伸出手去抚摸他们的头颅,只是在观察着他们的利齿咬上他人的脖颈的那个瞬间。 “那么,”在吃甜品的时间,赫斯塔尔的念头流水一般从以上种种一掠而过,嘴里吐出的依然是他们正在谈论的话题,“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你觉得其中谁的危险性更高?” ——他们当然没有什么其他可谈的,说白了,这些人轮流出现在赫斯塔尔的身边只因为哈代担心礼拜日园丁盯上他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只能不尴不尬地谈些自己的工作,还好其实奥尔加的工作真的很有趣。 奥尔加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戳着面前的一小块达克瓦兹,那玩意光看上去就甜得要命。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一般人都会觉得是钢琴师更可怕,因为他更……暴戾、疯狂,人们会这么认为。” “人们会这么认为?”赫斯塔尔指出,他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奥尔加看了他一眼,但是好像又不完全在看他,目光在毫无着落的地方轻飘飘地掠过。她的一半心思系于面前的达克瓦兹,另一半不知道到底在何处飘荡。 “驱使他作案的是内心的欲望,”奥尔加插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另外一只手没正形地撑在下巴上,“要么他屈从于自己的命运去屠杀他们,要么他被自己的欲望吞噬殆尽——对钢琴师而言这没得选。但是礼拜日园丁不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礼拜日园丁就有选择权了吗?我以为从病理学上说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赫斯塔尔挑起眉来。 “病理学上,是的;但是他们是不同的类型。”奥尔加又插了一小块蛋糕,小鸡啄米一样吃东西。“园丁……怎么说呢,他知道他做的事情从法律意义上是犯罪,他也可以选择做或不做。没有什么童年创伤驱使着他一定要做什么事情,他也不像有的患者一样被自己完全崩溃的精神图景逼往绝路。” 她顿了顿,然后把叉子放在盘子上,抬起头来。 “要我说,礼拜日园丁完全有停下作案的能力,但是他只不过是不想那么选罢了。”奥尔加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他就只是不在乎,你能想象吧? “对他那种心理变态者来说,那些受害者活着或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我之间谁能成为他的受害者也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于他而言我们不是人类,至少不是和他同等的生物,是可供他选择的工具和物品。他不是按照某种强迫症的心理来遴选他的受害者的,所以哈代他们抓不住他选择受害者的规律:正因为他没有规律,他完全是随心所欲的。” “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那些人,装饰他们、然后再把他们展示出来?这难道不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就跟大部分有迹可循的杀人狂一样吗?”赫斯塔尔问道。 奥尔加看着他,就好像他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似的。然后她笑了:“因为他认为那是美的,因为他想要那么做,因为他可以做到——仅此而已。” “这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发言。”赫斯塔尔斟酌着回答。 他想到了倒悬在水中的那具尸体,那个人胸口的空洞中那些血淋淋的花。亚伯,对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作品的应和,一个挑衅的契机:园丁完全不必要那么做,他们根本从未接触过。 就只是因为他想。 “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他还很年轻。而我猜测,或许他的爱好是有改变的余地的。”奥尔加继续说,却也不显得很担心,“或许他某天会忽然觉得,跟钢琴师创作相似的主题会很有趣,那么我们可能就会发现他也忽然开始选择罪犯做谋杀对象了;又或许他会认为,在活人身上插花是不错的选择,那他下次可能就不会杀死自己的受害者……大部分连环杀手都遵循固有的模式,他现在虽然也有模式可以遵循,但是我怀疑这并不持久。” “因为你说,他不是按照强迫症心理来遴选受害者的。”赫斯塔尔轻轻地说。 “正是如此,所以他可能下次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虐待狂杀手,或者别的——只要他想,只要他认为这足够有趣。一般认为礼拜日园丁作案十年,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或许十年之前他根本就是顶着另外一个名字的连环杀手;这于他而言只要看他的兴趣在往哪边发展。”奥尔加耸了耸肩,“而人的兴趣是很多变的,这就是为什么巴特那么担心。” 赫斯塔尔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因为我?” “因为你。”奥尔加赞同道,她用那种观察猫科动物捕猎的目光打量着赫斯塔尔,“最近他的模式发生了一些变动,是围绕着你发生的。正因为我们无法轻易预测他,所以不知道这些变动意味着什么。” “或许他就只是想在我的眼眶里种飞燕草。”赫斯塔尔的嘴唇冷酷地弯曲了一下,打趣道。 “这是最好的想法,真的。”奥尔加笑了起来,她重新拿起叉子,银餐具在她手指之间闪过一道亮光,就好像她握着可以取人性命的剑刃。 然后,这位侧写师用纯属吓唬人的语气说:“又或许他的趣味改变了,打算把你绑架然后一片片切开吃掉,在我们眼前上演真人版的《沉默的羔羊》——如我所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要他想,只要他能做到。” 赫斯塔尔对对方报以礼貌的微笑:“我拭目以待。” 星期日。 日后想起来,维斯特兰市的保险商们完全可以推出一款名叫“星期日保险”的新产品,用来慰藉维斯特兰市警察局每一个被礼拜日园丁折磨的警察的心灵,其中为首的必然是巴特·哈代。 一般人很难想到哈代警官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他所在的小组全权负责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制造的全部连环杀人案,基本上等于被派去打一场必输的战役。当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又一次出现在a&h律师事务所的门口的时候,这位虽败犹荣的将军面色疲惫地站在封锁线外面。 ——事务所的办公室被封锁线围得严严实实,一个星期里第二次,真是见了鬼了。 站在哈代警官身边的是一位胖胖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男人,当然他现在没在笑了,而是用手绢颤抖着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就是赫斯塔尔那位合伙人,霍姆斯先生。 “怎么会这样啊,”阿尔巴利诺提着法医勘探箱走过去的时候,听见霍姆斯先生正说着,“我就只是去欧洲出了个差而已啊?怎么会这样啊——前几天阿玛莱特还打电话跟我说戴维斯的事情,我以为那个绑匪解决了以后就万事大吉了呢,这样下去还能不能再做生意了?” 这可能是每一个在事务所工作的人都想问的问题,阿尔巴利诺走过去,完全无视了这位凄风苦雨的好好先生,直接问哈代道:“是园丁?” 哈代用可怕的灰败脸色看着他,嘴唇蠕动了一下。 “今天阿玛莱特来办公室加班,然后就看到了——他当然马上报警了,太可怕了!”霍姆斯先生声情并茂地替哈代说道。 “你自己进去看吧,”哈代警官对阿尔巴利诺说道,他的声音沙哑,苦涩得好像刚下太平洋游了一圈,“……见鬼,我不应该感到太惊讶的,这就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但是显然他还是很惊讶,又惊讶又气愤。阿尔巴利诺无用地、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哈代警官的肩膀,把他和那个翻来覆去只会说“怎么办呀”的事务所合伙人扔在了身后,敏捷地拉高了警戒线,一弯腰钻了进去。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了赫斯塔尔的办公室,现场依然是那种熟悉的场景:穿着蓝色防护服的csi,黄色的物证标志牌,警员手里照相机的闪光灯,贝特斯和奥尔加。 当然还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冷淡地穿着捂得严严实实的铁灰色西装三件套,口袋里装饰着一条很衬他的眼睛的蓝色领巾,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庄严程度介于在律师事务所上班和出席国际会议之间。 而这几个人就站在赫斯塔尔的办公桌前面,围成一个肃穆的半圆形:那东西就放在赫斯塔尔的办公桌上。 ——“那东西”是一个头盖骨,被倒着放置在桌子上,额骨部分朝下,保持着一种精巧的平衡,在整洁干净的桌面上屹立不动。由于没有下颔部分的骨骼,头骨的门齿看上去怪异地前突且参差,那个空洞里装饰满了花朵。 那个头骨看上去颜色白得不正常,可能是用什么特殊手段漂白过。头骨的眼眶下缘、犬齿尖锐的边缘、外耳道和乳突的某些位置,都被装饰上了星星点点的金箔,显得漫不经心而井然有序。 从头骨的眼眶位置看进去,能看见整个颅骨里被填满了红色颗粒,狰狞地从头骨的眼眶里满溢出来,就好像是奔流的鲜血,一排排整齐的红色虫卵。但是被插在头骨上的花束全然是纯白的,它们是被漂成白色的麦束和纯白的水仙花。 除了头骨眼眶里透出来的血红色,头盖骨和花朵全都是无暇的白色,那些被颇有艺术性地装饰起来的白色麦芒就好像是鸟儿的张开的绒毛,水仙花的黄色花蕊和星星点点的金箔点缀在一片混沌的雪白之中。 ——显然,这是个给赫斯塔尔的礼物。 随着阿尔巴利诺走近的脚步声响起,赫斯塔尔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嘴唇看上去无情且柔软,好像要吐出许多话语,但是又奇怪地保持着缄默。 奥尔加只比赫斯塔尔站得稍近了一点,给法医和痕迹检验人员腾出足够的位置。阿尔巴利诺跟他们打了招呼,把勘探箱放下,开始戴乳胶手套。 “我看这个没什么我发挥的余地啊,”阿尔巴利诺说道,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头骨,“头骨看上去被处理得很干净,没办法判断死亡时间,只有这个部分的话性别也看不出来,最大的希望还是通过牙模找到对应的牙医记录吧。” 男性,四十岁左右,死于这个周一,赫斯塔尔去和绑架犯马丁·琼斯对峙的那个夜晚。礼拜日园丁从背后割断了他的咽喉,当他们在那个废弃工厂里的时候,这具尸体就躺在工厂外一辆雪佛兰的后备箱里。 在那个时候,巴特·哈代警官距这具尸体不过五米,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或者指望dna能在警局的基因库里匹配上。”办公桌上被放置了一个头骨花束的那个人冷静地说,他冷静的程度绝对值得世界上一大部分人心生钦佩,另一部分人感到无聊透顶。 “礼拜日园丁也开始杀罪犯了吗?”阿尔巴利诺注视着赫斯塔尔,微笑着反问。 赫斯塔尔与他对视的时候目光还是冷冰冰的,要不然就是他从没从周一那起绑架案之后发生的插曲上缓过来,要不然就是他因为别的事情(比如说他办公桌上的头骨)而更加生气了。有的时候那目光令人觉得他看穿了一切:“他的兴趣会改变——因为他并不是一个长情的人,对吧?”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个时候贝特斯已经拍完了照片,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花朵取出来,它们从头到脚都是无可挑剔的白色,就好像一捧轻飘飘的雪。 贝特斯的声音相当笃定,显然成竹在胸:“虽然不知道是凶手是用什么给头骨漂白的,但是总体来说,漂白和装饰金箔的方式跟礼拜日园丁的‘新娘船’案手法很像——尽管还没做进一步的化验,可我看这就是礼拜日园丁的作品。” 他花了好几个晚上贴那些金箔,为了保证它们全然平整、边缘流畅。他从来把这部分私生活和工作分得很开,没有因此缩短自己白天的加班时间,开了几趟令人头昏脑涨的夜车之后,他有些后悔了。 在那些夜晚,房子之外的旷野近乎是寂静的,他拥有这件房子和外面几英亩没有特意种植任何东西的土地。入夜之后这里游荡着狐狸和郊狼,那些野兽在黑暗中嚎叫,金箔在他手指之间闪烁着星星似的光芒,而其他野兽潜藏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蓝色的眼睛里面。 他想要接近——触摸那野兽的皮毛,撕开他的血肉,痛饮他的鲜血。 他喜爱具有挑战性与美的事物。 贝特斯小心翼翼地把花取出来放好,颅骨里面还装着半满的红色东西,阿尔巴利诺伸出手去捏住颅骨摇了摇,随着几声碰撞的闷响,从头骨的眼眶里掉出几个红色小颗粒,血滴似的落在桌子上。 “石榴。”他说。 而奥尔加也在同时说道:“珀耳塞福涅。” 其他几个人一起看着她,或多或少的一头雾水。奥尔发出了胜利的哼声,伸手指着被贝特斯取出来的那些东西:“小麦,珀耳塞福涅是希腊神话里的谷物女神;水仙花,《神谱》里写道珀耳塞福涅采摘了水仙花之后便被哈迪斯掳走,成为了他的冥后;而石榴,众所周知——” “珀耳塞福涅吃了哈迪斯给她的六颗石榴籽,”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赫斯塔尔看向他,他注视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好像猎人的准星瞄准了在林间游荡的鹿。“于是一年里就要有六个月留在冥界。” 赫斯塔尔向着他露出了一个锋利的笑容,然后转开了目光。 “这么说,”他讥诮地说道,“我现在是陷入到一个关于冥后的变态比喻里去了?而且是在礼拜日园丁自恋地把自己指代为冥王哈迪斯的情况下?” “确切地说,是被哈迪斯强抢的无辜少女,贝尼尼的《普拉东抢劫珀耳塞福涅》,那种画面感大家都能想象吧?”奥尔加哈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听上去幸灾乐祸的,就好像他们没有在谈论一个变态杀人狂一样。“不过你要是把这个数量的石榴籽都吃了,估计就一辈子待在冥界不用回来了。” “奥尔加!”贝特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有良心的人警告道,也只有他还记得把讨论拉回正题,“所以,阿玛莱特先生是被礼拜日园丁求爱了吗?” 他们安静了几秒钟,如同在老师提问时扭扭捏捏的小学生,谁也不愿意说出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阿尔巴利诺观察着赫斯塔尔,对方坦然地站在原地,眉头紧锁,但也仅此而已;对于一个被卷进这种程度的话题里的人而言,他有点太冷静了。 “‘求爱’这个词有点重,”奥尔加琢磨着,目光在桌面上的植物和石榴籽之间逡巡,“虽然眼前这个礼物也很精美——愿死者安息,当然——但是我总觉得,要是事情对礼拜日园丁来说已经上升到‘爱’那个程度了的话,他会把场面弄得更奢靡一点。” 赫斯塔尔干巴巴地说:“……抱歉?” “意思就是他可能把每一个判你输的法官都杀了,在你的办公桌上为你摞一个巨大的骨堆,然后在他们的肋骨之间种满和你的眼睛一样蓝的矢车菊和飞燕草。”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这话不假思索地从他的嘴唇之间流泻而出,好像他已经考虑了很久一般。 “你快别说了,那太恶心了。”贝特斯呻吟了一声。 奥尔加面不改色地说:“我们在谈论爱情。” “好的,那你认为这不是求爱,真是令我感到相当宽慰。”赫斯塔尔用那种讥讽的调调总结道,他就学不会好好说话。 奥尔加严肃地摇摇头。 “不是想打击你,但我觉得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好,”她小声说道,慢慢地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这是个希腊神话式的比喻,而我们知道,神话里哈迪斯强抢了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强迫对方成为自己的王后。所以不如说,我觉得礼拜日园丁用的这个比喻很……不尊重,但这可能就是他的真实意图所在。” 赫斯塔尔冷冰冰地嗯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阿尔巴利诺垂下眼睛去看桌面上落着的那几粒石榴,压抑着嘴角的笑意。 “这不是爱情,他可没有送给你玫瑰花。如果说托马斯·诺曼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礼拜日园丁为什么要特地联系你,现在我们大概也可以看出端倪了:他是在调戏你。” 奥尔加这样结束了这段诡异的对话。 “赫斯塔尔,你就当你被礼拜日园丁拍了一下屁股吧。” 插图: @evenlyovx 奥尔加的日记:2016年9月25日 今天,我终于收到了匡提科的邮件。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给他们写邮件至少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为了询问我能不能把当年还在bau任职时处理的几个案子写进我的新书里去。 以我对这群忙人的了解,其实不太指望他们中间的谁能抽出时间来回信。上次酒吧之夜的时候我跟阿尔说了这件事,他回答说:“但是,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打电话问他们呢?他们曾经都是你的同事不是吗?” 这就是典型的阿尔巴利诺式的答案,因为他跟谁的关系(或许除了赫斯塔尔)都很好,连大部分前男友前女友们都愿意跟他和和气气地交朋友——这人就是长着一张看了就让人没脾气的漂亮脸蛋。 所以,我猜他根本没法想象离职的时候产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人现在的可怕处境。 回邮件的人是拉瓦萨·麦卡德,显然我离职了三年,这人还是bau的负责人。而他,一如既往地令人不快,这种不快的感觉甚至已经不仅是我辞职之前的那几次争吵和我揍在他脸上的那一拳能解释的了。 一看见发件人是他,我大概就可以猜测什么厄运会降临在我的身上,果然,他不但没有在邮件里认同我的任何意思提议——而我只不过是想在我的新书里另外添加两个案例,甚至没打算援引受害人的名字——还附带了一通声情并茂的说教。 这情景简直跟我离职之前我们吵的那一架一模一样,他先拿社会影响力给他的说教起头,警告我如果把其中某几个案子公布会引起社会恐慌,说得就好像他嘴里那些守法公民没有看报纸上离奇谋杀案看得津津有味一样;然后又提出我要警惕模仿犯,如果把那些案子公之于众,难免有模仿犯出现;最后,他会把话题绕回我们最讨厌的那个部分。 “奥尔加,”他会说,就算是只是邮件,我都能想象他那个声情并茂的语气,“得知你搬到了维斯特兰市,我很担心。在你离职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在无数个选择里,最糟糕选择的就是维斯特兰。我曾建议你搬到西海岸去,你的收入负担得起那里的消费,那里的气候对你的健康也更有利。” 就是这样,麦卡德对一切——他目力所及之处的所有人和事物——都有一种奇特的舐犊之情,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最后会吵翻,因为并不是人人都需要一个老父亲式的、对你施加喋喋不休(且你并不需要)的关怀的人。 在麦卡德的世界里,人类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纯洁无瑕的无辜好人和心理不健康、可能犯罪也必将会犯罪的家伙,他们之间完全没有缓冲地带。所以,这位令人尊敬的bau负责人对所有纯洁无辜的好人关怀备至,而对所有可能的坏人抱着一种天然的鄙夷。 我们无需讨论这种宗教二元论的坏处,无论如何,当他不可避免地怀疑我从善的那一方往恶的那一方滑落——他试图阻止这种滑落,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滑落存在——的时候,我们的冲突就爆发了。 说实在,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那些书,说不定只要看看这些写着杀人犯故事和心理分析的读本被放在通俗读物的书架上,就已经让他心脏不舒服了。也许往前倒回到中世纪,麦卡德就会成为那种紧紧地握着《圣经》的拉丁文解释权的老神父,掌握这种发言权让他感觉到安心,因为他永远担心那些“残酷的”东西为心怀不轨的人所利用,用于诱惑他的无辜的羔羊。 我希望把这些故事、这些知识和我所见的世界展示给他人看,到不是说我希望由此名垂青史(虽然这些故事的版税的确让我过上了舒适的生活)。而现在的拉瓦萨,显然,想象我严格意义上是跟那些小报记者同流合污了。 所以,当他说“对你的健康有利”的时候,我确信他指的是我的心理健康。我记得我辞职前他和当时行政主管的那场对话,他当时指责我“对受害者漠不关心,甚至对杀人犯的行为持一种赞赏的态度”。 我认为我不曾“赞赏”他们,虽然我无意掩盖我对他们的兴趣——他们确实同谜题一般迷人。而最重要的在于,你要是想完全客观地评判这些连环杀手的精神世界,你怎么能带着先入为主的批判态度呢? 所以我当然会来维斯特兰,这里可是有全美知名的连环杀手,我指望我有一天确实可以剖开他们的内心,指望这些谜题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眼前也能坦露无疑——而与此同时,麦卡德会认为我正在和小报同流合污,哈。 受此打击(虽然我不能说我很意外,那可是麦卡德),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拖阿尔巴利诺出去一醉方休,如果他愿意,我们还可以带上他的甜心律师,虽然律师不见得愿意。 以上这个计划也泡汤了。 但是可能天上什么不知道存在不存在(我觉得不存在)的神终于也开始为我开始新的一天的倒霉方式而垂泪,礼拜日园丁又作案了。 形容这个事件的时候,我决不能说“总算有点好事发生”,因为死人显然不是一件好事。园丁把一头盖骨的鲜花放在了赫斯塔尔的办公桌上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设身处地地为赫斯塔尔想想,确实如此。 但是这确实是这几年来最重要的进展,礼拜日园丁的作案手法里呈现出了一种尚未定型的、全新的东西,我有理由相信那是由赫斯塔尔诱发的。园丁依然是个年轻的、很有可塑性的连环杀手,我不知道他的风格在今日之后会去往何处,但是他改变越多,就是向我们坦露更多的内心。 我试图用这个理论安慰巴特,但他显然不这样认为。对可怜的巴特来说,今天他面对的全是坏消息:礼拜日园丁是入侵了赫斯塔尔的办公室,但是显然在进入之前完全破坏了办公室里的监控系统,外面街道上的监控探头也一无所获。 他当然阴云密布,而阿尔也几乎无事可做,那头骨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像是假的。 下午下班之前从贝特斯那边来了消息,当时赫斯塔尔终于抽出时间去wlpd做他这两个星期以来不知道第几通笔录。我看其实巴特不用每次都给他发访客通行证了,直接送给他一个得了。 是巴特接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时候我和他坐在审讯室桌子的另一头,阿尔不在警局。巴特放下电话的时候表情真的令人怜悯,自从前年那个炸弹犯在市里大开杀戒之后,我从没看见过他再露出这么令人纠结的表情。 他说:“园丁的那个头骨的主人是理查德·诺曼的副手——您也认识他,阿玛莱特先生。” 所以这就是事实:两个星期之内,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一个人,礼拜日园丁杀了两个人,我们可能迎来了什么杀手灵感高峰期;而死的这三个人,赫斯塔尔全都认识。 这个时候我读懂了巴特那个表情:那就是他想去给赫斯塔尔申请fbi证人保护计划的表情。 赫斯塔尔本人,脸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惊讶的神情,这可能是他那种扑克脸允许他露出的最多表情了。而当时我说了句不太过脑子的话——并不是说我有想要反省的意思——我说:“那真可惜。” 赫斯塔尔很有礼貌地说道:“抱歉?” 然后我就不得不向他解释,因为我原本有计划去询问理查德·诺曼的副手,理查德到底有没有过谋杀他弟弟的计划。我总觉得维斯特兰钢琴师不会随随便便就布置一个“该隐”的主题,鉴于他的前科,他可能确实更倾向于用已有之罪惩罚他的受害人。 我这么说的时候,巴特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懊悔的表情,可能是他也刚想起来这茬。这不怪他,最近我们都被园丁的“亚伯”案吸引了注意力,而因为一个犯罪风格上的推测就去询问证人有点大动干戈了,至少程序就很难走。 说白了,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 在我俩面对面进行毫无必要的唏嘘的时候,赫斯塔尔在观察我们,就是那种律师式的审视目光,挺令人心里发毛。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思路,”然后他这样慢慢地说,他说话的语调总令我觉得他在咀嚼那些单词的实体,“但很可惜,我从没听过理查德提及类似的内容,我怀疑他的副手可能也不会知道这方面的细节。”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的副手的头今天早晨还躺在赫斯塔尔的桌子上呢。 “万一理查德真的曾经试图谋杀过他弟弟,而且他的副手知道,那就有趣了。”我说,后来巴特私下跟我说,我当时的语气听上去就好像我真的期待事情能变得那么有趣一样,或许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 而赫斯塔尔只是用那种探究的表情看着我,令人产生一种我正站在黑板前答题的错觉。 所以我继续说:“那样我就不得不怀疑,礼拜日园丁正在帮钢琴师消灭证据,那就说明他们两个是认识的。或者至少在该隐和亚伯那档事以后,他们两个已经认识了。” 巴特发出了一声货真价实的呻吟,然后警告我不要把那种可怕的猜测塞进他的脑子里去。 “他们两个这样的连环杀手相遇之后,难道会选择帮助对方吗?我怀疑他们就算是相识,也只会想要杀了对方。”赫斯塔尔评价。 “为何不会呢?”我问他,“想杀了对方和想确保对方不被别人抓住,这两个意图之间有矛盾存在吗?” 而他说:“礼拜日园丁还把人尸体的一部分装饰上花朵作为礼物送给别人呢,这难道不是已经存在的矛盾吗?” “大部分人会说‘死亡’和‘爱情’这两个词之间并没有矛盾存在,我相信对于那份礼物所代表的意义,礼拜日园丁也是这样想的。而如你所知:‘一切活的东西之所以区别僵死的东西,就是因为它本身本质包含着矛盾的本原。’”我回答。 于是赫斯塔尔向着我眯起眼,露出了那种动物撕咬什么东西之前会显露出来的表情。他用一种会令人感觉到不愉快的语调说:“《浮士德》。百科全书小姐。” 我没有感觉到不愉快,但是我真的讨厌别人管我叫“百科全书小姐”。他准是从阿尔那听到过我的这个绰号,在这方面阿尔巴利诺的嘴巴就是这样不严实。 “所以你要小心梅菲斯特自地狱的呼唤,阿玛莱特先生。”我提醒他,当然,作为反击。 而赫斯塔尔就是这么一个烦人的家伙,他用那种百试不爽的讥讽调调反问:“你是觉得我要小心古典音乐了?” 我真的很想冲他翻白眼,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最后我到底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没有。 “除非你指望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在互相厮杀,而在这个过程中园丁能把你抛之脑后。”我对他说,“否则,他肯定还会再来的。”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从这个建议,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很悬。总而言之,他只是露出了一个瞧上去意味深长的笑容。 最后,笔录当然没录出什么来,巴特可能指望赫斯塔尔回忆一下他最近是不是实打实地招了礼拜日园丁本人,而赫斯塔尔当然不觉得他认识的人中谁是礼拜日园丁。 我猜,巴特本人也没寄希望于案子就这样告破了。 反正事实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礼拜日园丁调戏了赫斯塔尔一把,证据还没确凿到巴特能明目张胆派警员保护他的程度。要是让巴特去给他的上司解释“从园丁布置案发现场的意图上来讲,他形而上地拍了阿玛莱特先生的屁股”,那我们中间肯定会有一个人被送进精神病院。 总之,这就是今天发生的全部事情。 因为出勘现场耽搁的那部分时间,阿尔不得不又回法医局加班了,而赫斯塔尔拒绝了我的晚餐邀约,因为或许你桌子上被一个变态杀人狂放了一束花的时候,你不会很有胃口吃晚饭。而我又实在不想只跟贝特斯出去,他虽然人很好,但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好伙伴。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边悲惨地喝威士忌一边悲惨地写日记,我说不定写得有点太多了,中间有点内容超出了我和wlpt签订的保密协议的范畴,或许等我明天起来会涂掉其中的一部分。 又或者我明天会死于宿醉,我可能真的有点喝太多了。 注: [1]“一切活的东西之所以区别僵死的东西,就是因为它本身本质包含着矛盾的本原。” ——歌德《浮士德》 [2]《梅菲斯特自地狱的呼唤》也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一支圆舞曲的名字。 薄荷草的隐喻 01 “嗨,”奥尔加拿这句话作为自己酒吧之夜的开头,“很高兴看见你还活着。” “我觉得你如果看见我变成一具插满鲜花的尸体,可能也会挺开心的。”赫斯塔尔刻薄地回答。 奥尔加只是向着他微笑,表情坦然:“别这样说嘛,你知道求知欲和快乐并不是一回事。” 周五——距离礼拜日园丁不得体地把白色花束放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桌子上已经过了整整十二天,维斯特兰市的枪击案死亡人数还是高居不下,倒是没有什么新的连环杀手造访城市。 当赫斯塔尔在酒吧吧台附近的老位置上坐下的时候,“老子要辞职”酒吧里一如既往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却诡异地配着乱闪的霓虹灯,搭配出一种近似精神分裂的效果;怪不得虽然奥尔加指天发誓这家店有整个维斯特兰市最好喝的鸡尾酒,店里的人却还是不太多。 阿尔巴利诺照例坐在奥尔加一侧,摆弄着一杯夏威夷风格的鸡尾酒上面装饰着的小伞,不知道有没有人提醒过他,他喝那玩意的时候不是显得品位有问题就是显得性取向有问题。 赫斯塔尔用苛刻的目光打量着酒水单——酒水们有着匪夷所思的名字,下面还特别标注了要用“正确的名字”点单,否则酒保敬谢不敏。 他知道另外两个人都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就为了看他在点想喝的饮料和吐出那些奇怪的酒水名字的天平之间到底会摇摆向哪个方向,这往往会让他怀疑,奥尔加选这家店是不是就是为了折磨他的。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从酒水单上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对着酒保说:“glory hole,谢谢。” 他果然听见阿尔巴利诺在隔壁低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应该站起来惊呼‘天啊,阿玛莱特先生终于点含酒精的饮料了!’还是——说实话,那款鸡尾酒基本上由超多果汁构成,我猜它可能只放了几滴的伏特加。”奥尔加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饶有兴趣地指出。 “我知道,我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天。”赫斯塔尔实话实说。 这句是真的,他不得不跟一个一点法律也不懂的家伙进行了一整天的讨论,而这种讨论不得不进行的主要原因显然是他儿子sm玩过火以后把妓女的尸体遗弃在了河道里——别的不说,他们做出这种事之前能先过点脑子吗? 最后,这个案子和那个客户抽雪茄的刺鼻气味给他带来了一场几近难以抵挡的偏头痛,就算是一小时一千五百美金的咨询费也不能缓解这种疼痛。 往常,在他陷入这种境地里去的时候,会选择回家、吃药然后睡个昏天黑地,而这个酒吧的嘈杂环境和他家里那种死气沉沉的寂静天差地别。他坐在原地看着调酒师手中玻璃杯闪烁的明亮光斑,困惑了几秒钟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确实,发生在他身上的很多事情都令他感觉到困惑,那些仿佛并不用自己的大脑思考问题的客户、快两星期之前他桌子上的那束白色水仙和麦穗、并不知道到底在搞什么鬼的礼拜日园丁本人——还有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后者孜孜不倦地一个星期至少有两天去他那里吃午饭。 赫斯塔尔最后也并没有把对方赶出去,也没有拒绝奥尔加的酒吧之夜邀约,他心里有个声音指出这很不理智。他要么跟这些糟心事彻底划清界限,要么参与到这个奇怪的竞赛里面去,而不应该在那条中线上摇摆不定。 而奥尔加眨了眨眼睛,活泼地说道:“你的‘艰难的一天’用十二度的酒精就能抚慰了吗?” “我会点第二杯的。”赫斯塔尔纡尊降贵地回答。 鸡尾酒上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杯子上朦朦胧胧地蒙着一层水雾,冰块在杯底清脆地碰撞。奥尔加是对的,这款鸡尾酒的基酒是近乎不存在的伏特加,辛辣的口感被稀释到趋近于无,喝上去只是甜蜜蜜的。 肯定有人会形容说,“就像是爱情”。 他沉默地坐在原地喝了第一杯和第二杯,虽然这东西实际上并不能让他忘记那些客户令人厌烦的嘴脸,而且要是他没搞错,下周他还得把时间消磨在这些家伙身上。 当赫斯塔尔把第二杯酒喝到底的时候,奥尔加正在说:“……说实在的,我每天都在等着他反击。” “维斯特兰钢琴师吗?”阿尔巴利诺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巴特不会喜欢你这种想法的。” “那符合逻辑,网上可都在讨论他和园丁的圣经题材变态杀人对决呢,他那种那么喜欢给警察局写信的人不反击不合常理吧?”奥尔加慢慢地说,“虽然死更多人确实很糟糕,但是我觉得那事早晚得发生,对此做好心理准备才是明智之策。” 她停顿了一下,刚想继续说下去,手机铃声就催命一样响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呻吟道:“我的编辑打来的,我明明跟他说我死也不改第七稿了。” 但是显然没用,奥尔加抛给他们两个已经抱歉的目光,拎炸弹一样拎着手机挤过人群,显然是冲出去接电话了。剩下两个人在吧台边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赫斯塔尔忽然突兀地开口了,竟然是接上了刚才的话头。 “或许他根本不在乎礼拜日园丁在干什么。”赫斯塔尔放下酒杯,慢慢地说道。 而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了一声,他声音里的那种愉快令人不喜地满溢开来,蜜糖似的缀在语尾:“又或者,他哑口无言,因为他选择向园丁认输了。” 赫斯塔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积攒了一天的疼痛侵袭着他,让他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那种感受也是甜蜜所不能抚平的。他喝干了杯子里的东西,把杯子推回桌面上,然后滑下了高脚凳。 阿尔巴利诺愉快地注视着他,无数人会为那双薄荷绿色的眼睛神魂颠倒,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赫斯塔尔绕过奥尔加的空凳子走到他身边去,把手肘压在吧台的木质平面上,俯视着他。 阿尔巴利诺张大眼睛,并不显得惊讶,只是向他微笑。 “在你眼里这一切只是竞赛吗?两个连环杀手为对方在沿途留下一串尸体,为了争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变态杀人狂的桂冠?”赫斯塔尔用惯常的那种冷冰冰的语气向他指出。 “这样描述就太肤浅了,赫斯塔尔。你为什么不从更加浪漫的角度看待它呢?”阿尔巴利诺轻声说道,在有些嘈杂的酒吧里,他的声音低到赫斯塔尔也只能勉勉强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还是说这才是律师们看事情的角度:法庭上的那些只是竞赛或者战争,注射死刑和终身监禁是可以协商的战利品?” 赫斯塔尔眯起眼睛来:“你意识到你的用词了吗?浪漫?” “为何不这样想呢?”阿尔巴利诺的笑容近乎是无辜的,“它没法成为你所期待的任何东西吗?还是说它还不足以激发人的想象?——要知道,‘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不是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要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碑上’。” 赫斯塔尔直视着他:“那你呢?你在寻找什么?” “一个良夜?”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你心知肚明,温暖的、湿润的——一个长夜。” 那几个形容词被他卷在舌尖,温柔而黏腻地吐出来,低得像是一声呓语。 赫斯塔尔盯着阿尔巴利诺,这位不苟言笑的律师好像想要蹙眉,或者想要叹气,但是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干。他依然把一只手撑在吧台上,然后毫无预兆地借着这个姿势凑过去亲吻了阿尔巴利诺的嘴唇。 “亲吻”是个很不恰当的形容,无非是嘴唇皮肤蜻蜓点水的相贴,阿尔巴利诺仿佛能尝到一点鸡尾酒清新的甜味,但是仅此而已了。下一秒赫斯塔尔就稍微直起一点身子,虽然他们的距离依然过近,在社交上近乎是不礼貌的。 “哇哦,”阿尔巴利诺夸张地叹了一声,呼出的热气痒痒地吹过赫斯塔尔下颔的皮肤,他很可能是故意的,“阿玛莱特先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十二度的酒真的能令人喝醉吗?” “没什么出奇的,”赫斯塔尔低低地说,“或许,你开始了一场游戏,现在我已经决定加入其中了。” 阿尔巴利诺长久地注视着他,然后露出一个近乎微笑的思量表情:“我应该说‘我很荣幸’吗?” “最好如此。因为除非你能够享受这一刻、此时此地,否则你就永远无法在任何地方享受任何事情。”赫斯塔尔俯视着他,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锋利笑容,“因为下一刻将会由这一刻出生……巴克斯先生。” 他能看见阿尔巴利诺脸上闪过一个稍有困惑的表情,但是在他能问出任何问题之前,赫斯塔尔就已经退开了。这人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而阿尔巴利诺则看见,刚才被赫斯塔尔的身影挡住的位置,有一个穿着红裙的诱人女士正怒发冲冠地看着这个方向。 “去应付你亲爱的明塔吧,花花公子。”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显然在许久之前,至少在他去碰阿尔巴利诺的嘴唇之前,他就看见那位女士气呼呼地盯着这个方向了。 “哦天,”阿尔巴利诺畏缩了一下,“别。” ——但是似乎已经晚了,因为下一秒,那个漂亮女士就已经怒气冲冲地挤过人群,杀到吧台边上,然后恶狠狠地一拳揍在阿尔巴利诺脸上。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正端起他的第三杯酒,头也没有抬一下。他得需要很多酒精才能度过这个夜晚。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那位女士尖叫道,声音尖利得好像用指甲挠过玻璃,“你这个混蛋!!!” 所以,当奥尔加终于打完自己的电话、逃脱了编辑的催稿魔爪回到吧台附近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一个场景: 赫斯塔尔纹丝不动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喝东西,他和阿尔巴利诺中间隔着的那个高脚凳就好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阿尔巴利诺,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鼻血长流,一边用纸巾捂着鼻子一边谴责地看着赫斯塔尔。 “你真是太幼稚了,你知道吗?”他说。 “哇,”奥尔加感叹道,“我错过了什么好事了吗?” 赫斯塔尔凉飕飕地扫了她一眼:“没什么,除了阿尔巴利诺的女朋友刚才冲过来揍他——你要是进来早四分钟,就能看见她被保安请出去那段了。” “女朋友?那个褐色头发的护士?”奥尔加回忆了两秒钟,显然脑海里闪过了一串各型各色的女性形象。 “那是上一个,现在这个是漂亮的黑皮肤美人儿,名叫莎拉;虽然我觉得现在这个也是过去式了。但,严格来说不是恋人——他们都不是恋人。”阿尔巴利诺小心翼翼地把纸巾从鼻子上挪开了一点,然后低低地嗷了一声,又给按回去了。“在没有下决心步入婚姻之前贸然发展那种亲密关系是愚蠢的,我更愿意称之为‘关系稳定的床伴’。” 但是显然那个红裙子姑娘不会这么想,毕竟阿尔巴利诺式的“关系稳定的床伴”除了共度夜晚之外,还包含些甜言蜜语和早餐午餐,他这种闪闪发光的迷人家伙愿意给自己的伴侣提供的一切甜蜜的便利之处。 不幸的是,没人会认为自己醒来之后看见的那个赤裸着上身在你家厨房里给你煎蛋的男人仅仅是你的床伴。 奥尔加显然很明白阿尔巴利诺的逻辑,以及那些姑娘小伙会因此产生什么样的误解。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好笑地打量着他:“但是我也跟你说过不要那么频繁地换床伴吧,我说过是吧?” “这跟时间长短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之前从没给人留下过脚踩两只船的印象。”阿尔巴利诺说,一边狠狠地刮了赫斯塔尔一眼。 “你回忆一下你今天都对我说了什么话,然后再发这种誓吧。”赫斯塔尔反唇相讥,显然,三杯酒后他的话也稍微变多了。 “哈,要是你答应和我上床的话我会体面地先跟别人分开的,我甚至可以先做个艾滋病检测再开始跟你约会。”阿尔巴利诺嗤笑了一声,“阿玛莱特先生,我是那种三次约会后再上床的传统类型。” 奥尔加露出了一个简直不知道要吐槽哪个部分的纠结表情。 “总之,奥尔加今天你让赫斯塔尔结账,我脆弱的心灵需要弥补。”阿尔巴利诺说,他除了鼻子流血之外颧骨下面也疼得要命,那姑娘下手还真重,明天那些位置可能都会青紫起来了。 奥尔加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我倒不觉得你有多伤心。” “因为我们要学会尽量享受尘世的快乐,奥尔加。”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两秒钟,忽然说道,“况且,我总不是全无收获。” 他把纸巾在掌心里揉成一团,站起身来的时候抛给了赫斯塔尔一个促狭的笑意,他的颧骨现在就有些发红,但是眼睛看上去还是出奇地亮。 赫斯塔尔叹了一口气,开始摸自己的信用卡。 第二天早晨,阿尔巴利诺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这天是周六,他好歹不用上班,也没有定闹钟。他摇摇晃晃地光着脚走去开门的时候,能看见外面是一片阴沉的、铅灰色的天空。 维斯特兰市的秋天永远漫长而阴郁,一个月里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下雨,他拉开门的时候,十月初的阴凉的秋风从门口潜转而入,夹杂着一些针一般凉而尖锐的雨丝打在他的身上。 而巴特·哈代面色阴沉地站在他家门口,把自己埋在丧礼似的黑色大衣里面,身边站着两个身形紧绷的警员。 这三个人齐刷刷盯着他,就好像他是个怪物——或者,他以他深藏在心底的怪物形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画面未免有点诡异了。 “嗨,巴特,”阿尔巴利诺向着对方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这个时候他的颧骨已经完全肿起来了,随着他嘴角的每一次抽动而疼痛。“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哈代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想要怎么措辞,然后他好像放弃了,只是简单地说:“有个人死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慢慢地伸出手去,把手里的一张照片伸到了阿尔巴利诺的面前:那是一张常见的现场照片,画面里布满了比例标尺和黄色的证物标志牌,如同他每一日在看的那样。照片的背景显然是肮脏的积水和灰色的小巷,潮湿阴冷,一派凄凉的场景。 照片中间是躺着的一位女性,面部肿胀,头发蓬乱,青紫的面颊和开裂的嘴唇构成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她显然已经死了,而且死之前遭受了一番可怕的殴打。 她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刀,闪闪发光的刀刃直立于很多道凌乱的、血肉模糊的创口之间,鲜血浸透了那件红色的长裙。 在已经凝固的深色鲜血之中,她的胸口绽开的血肉之中,躺着小小一束翠绿色的薄荷叶。 “……莎拉。”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道,终于皱起眉头来。 “今早我们接到报警,在你们常去的那家酒吧的后巷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而,阿尔,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哈代警官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那把刀上有一个你的指纹。” 阿尔巴利诺愣了两秒钟,不知道怎么,他忽然有些想要微笑。但是看着哈代那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他并没有残忍地说出来。 “既然这样,”他沉吟道,“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律师。” 注: [1]对,glory hole就是赫斯塔尔点的那款酒的名字——“老子要辞职”酒吧的某种独家鸡尾酒,基酒是(“过多且度数过高的”)俄罗斯伏特加。 [2]“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不是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要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碑上。” “除非你能够享受这一刻、此时此地,否则你就永远无法在任何地方享受任何事情,因为下一刻将会由这一刻出生。” 以上这两句都出自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3]明塔: 哭河之神科库托斯的女儿,原是一位水泽仙女。明塔是冥王哈迪斯身边的情人,她自认空缺的冥后之位最终会落在自己手里。 然而哈迪斯却从埃特那山娶回冥后珀耳塞福涅为妻,并宣布立为冥后。明塔嫉妒不已,便到处传扬说自己远比珀耳塞福涅美丽高贵,并且哈迪斯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愤怒的珀耳塞福涅将明塔疯狂的踩成尘土,为了纪念自己的情人,哈迪斯让明塔的骨灰中长出了薄荷草。 薄荷草的隐喻 02 另一方面,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 虽然他的同事们会认为他是个没有争议的工作狂,但是赫斯塔尔也并不是每一天都在加班的,所以,当他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喝他早上的第一杯咖啡。 手机显示的是个他不认识的号码,不过鉴于他在工作过程中经常遭遇到的各种状况,他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嗨,”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在电话里说道,“早上好。”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赫斯塔尔单刀直入地问。 “我问了巴特,而他显然愿意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帮助我。”阿尔巴利诺漫不经心地回答,“我需要一个律师。” 赫斯塔尔现在真正的皱起眉头来了,他盯着前方就好像他明净无暇的玻璃窗上有一块什么脏东西:“我不相信你没有自己的律师,另外,你知道我的律所的收费标准是吧?” “我知道,”阿尔巴利诺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听上去有点轻佻,“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你欠我什么:遵守规则吧,如果你说你‘决定要加入其中了’,就不要半途而废,好吗?” 赫斯塔尔听着他说话,但是并没有回答,嘴角绷成了不满的一条直线。 对方的声音还是一种听上去令人厌恶的甜蜜,让他不禁想要伸手去揉自己的眉心,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动一下,只是无声地挂掉了电话。 他在原地坐了一会,然后再一次伸手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站了起来。 警车停在一条长长的私人车道上,贝特斯下车的时候被冻得缩了一下脖子,郊外显然要比市里更冷些。 阿尔巴利诺的房子外面拉起了警戒线,有个警官站在门口,但是却不是哈代。贝特斯拉了拉衣领,和一群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同事浩浩荡荡地走过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奥尔加也站在门口。 贝特斯快步上前,和他的同事们拉开了一点距离,劈头盖脸地问道:“那是真的吗?他们怀疑阿尔杀了一个人?” “他们昨天晚上是产生了一点争执,巴特问问的时候我已经跟他说过一遍了。”奥尔加皱着眉头回答,她的衣服前襟上夹着顾问通行证,所以当她从警戒线里钻过去的时候,站在门口的警官都没有看她一眼。“但是你也知道阿尔那人,要我看他根本没把那事放在心上。但是无论如何——” “在凶器上发现的那个指纹就足够申请搜查令了,巴特无论如何也得按程序办事。”贝特斯接上话头,也低头从警戒线外面钻了进去。 “说真的,你觉得就算是阿尔真的想杀一个打了他一拳的姑娘,他会笨到把指纹留在凶器上吗?”奥尔加反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而贝特斯当然答不上来。但无论如何,他们现在已经站在阿尔的家中间了:阿尔的房子的面积并不算大,但是住一个单身男性无论如何都足够了;房子的采光极好,清晨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而入,就算是在阴天的日子也留下了一道苍白的光柱,能看见有细微的尘埃沿着光柱攀援而上。 “……好的,无论如何。”贝特斯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开始戴乳胶手套,“就……平常心,好吗?我们会搜索这件房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供提取的证据。照理来说,一个凶手那样残忍地杀害了一个人之后,总会把一些血迹带回他的大本营的。” 他嗫嚅了一下,然后把话说完了。 “我相信阿尔的家里不会找到血迹之类的证据的。”他低声说。 奥尔加看了他一眼,她似乎不显得非常困扰,只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奇怪,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说别的什么。 阿尔巴利诺第一次坐在审讯室桌子的另外一段,金属桌子中间铸造着冷冰冰的圆环,是用来固定嫌疑人的手铐的。无论如何,阿尔巴利诺很高兴至少哈代警官没有拷住他——虽然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他看上去真的很像是杀人凶手。 “阿尔,情况对你很不利。”哈代警官正说着,他眉头紧皱,每一天看上去都比前一天更疲惫,“半个酒吧的人都能作证你们两个昨天发生了争执,然后紧接着那姑娘就死在小巷里了,胸口插着的刀上还有你的指纹。而你还不能证明你和奥尔加他们分开之后的行踪,也没有目击者证明你到底是几点回家的。你就算是叫个出租车——” 阿尔巴利诺试图争辩:“我……” “这他妈怎么能不怪你!”哈代猛然一拍桌子,那声巨响把阿尔巴利诺吓得一抖,“你要是不要抱着‘喝一杯酒驾车出城回家也无所谓’那种想法经常酒驾,你的出租车司机至少能成为你的证人!我们还能排除一下你的作案时间!” 也就是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开了。 “你在恐吓的委托人吗,哈代警官?”赫斯塔尔站在门口问道。 哈代猛然回过头,迅速到连颈椎都发出一声不妙的嘎吱声。他瞪着赫斯塔尔,干巴巴地说:“操,不是吧。” “是的,”赫斯塔尔冷静地颔首,推门进来,目光甚至没有屈尊放在阿尔巴利诺的身上。“还是麻烦您出去一下吧,我可能得跟巴克斯先生单独谈谈。” 鉴于根据法律规定,被拘捕的犯罪嫌疑人有权在不被窃听、不经检查和完全保密的情况下接受律师来访,哈代当然不会拒绝赫斯塔尔的要求——虽然他显然对赫斯塔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感觉到不可置信。 哈代出去之后不久,审讯室摄像头上面不断闪烁的红灯就灭了下来,而在他走之前,打开了审讯室外面走廊的灯,单面镜玻璃在光线的转换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走廊外面也并无人在监视。 赫斯塔尔没有坐下,倒是把公文包放在了之前哈代坐的那个座位上,然后走到了阿尔巴利诺的面前。阿尔巴利诺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毫无忧虑的神色,而赫斯塔尔平静地问道:“你觉得我欠你什么了?” 阿尔巴利诺眯起眼睛,咧嘴一笑。 赫斯塔尔能看见他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上锐利的闪光,那看上去像是捕猎者会露出的表情,无由地令他的后背发毛。下一秒是椅子被猛然往后推的时候椅子腿刮擦地面的时候的一声刺耳声响,阿尔巴利诺猛然站起来,伸手卡住赫斯塔尔的手肘,猛然把他掼倒在桌面上。 赫斯塔尔的腰撞上金属桌面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很大的撞击声,他完全没想到阿尔巴利诺会在这种地方搞出这茬来,在猝不及防之下中了招。他用手肘撑着桌面把自己撑起来,桌面上的金属圆环不适地硌在他的腰侧,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行动。 而阿尔巴利诺,用手卡着他的腰左手手腕,身体强硬地挤进了他的两条腿之间。 “巴克斯先生。”赫斯塔尔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平静地看着他。 “你昨天干的事情挺幼稚的,你知道吗?”阿尔巴利诺毫不在意地挥洒着他那个锋利的笑容,就这样极具压迫感地俯视着他。 赫斯塔尔的眉毛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吻吗?如果我不喝那几杯酒可能事情会稍微好一些。” “我是说你拿我的指纹陷害我这部分,”阿尔巴利诺说道,“说实在,我不讨厌那个吻的某些部分——虽然我觉得那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吻。” “你可对我提出了挺不得了的指控。”赫斯塔尔安静地回答。 赫斯塔尔是从阿尔巴利诺的玻璃午餐食盒上提取到那枚指纹的,就是在马丁·琼斯的枪击事件发生的那一天。 因为有个枪手冲进a&h律师事务所冲着天花板开枪、以及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阿尔巴利诺会把那个玻璃盒子落在赫斯塔尔的办公室里纯属意外,而玻璃,不幸地是指纹的良好载体。 赫斯塔尔在把玻璃食盒还给阿尔巴利诺之前提取了那枚指纹,只要有点深色粉末和一个鼠尾刷就可以很容易地做到那一点。在解决了琼斯的事情之后,他去找了一个“朋友”,把那枚指纹录入电脑、然后建模。 当你成为一个黑帮律师以后,你就总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从事不法勾当的“朋友”,这些朋友不会问你3d打印一个指纹模型要做什么。总之,不到一个星期之内,赫斯塔尔就收到了成品:指纹被翻印在一块柔软的、赫斯塔尔叫不上名字的材料上,被缝制在一副皮质手套上面。 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想好要用这东西做什么,但是他向来是个有备无患的人。 “我觉得带着我的指纹模型到处走的人可能更不得了一些,我真是受宠若惊。”阿尔巴利诺反唇相讥。 赫斯塔尔看上去平静极了,简直不像现在正受制于人,他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讥诮笑容,刻薄地反问道:“你难道觉得是我杀了她吗?” 他那个语气简直能令任何意志不坚的人产生自我怀疑,但显然阿尔巴利诺不在其列。 “……显然不是你。”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低极了,就如同上一个夜晚的某些时候。他毫不介意地把膝盖压在桌面上,整个人翻上了桌子,把体重压在了赫斯塔尔的腰间。他的右手虚虚地悬空,好像正抓握着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慢慢地压在了赫斯塔尔的脖子上面。 赫斯塔尔不适地微微缩了一下,脉搏在阿尔巴利诺的手指之间疯狂地跳动。随着他的动作,阿尔巴利诺看见他慢慢地仰了一下头,咽喉上方有一块小小的、白色的陈年伤疤,看上去形状有些像一个咬痕。 “我知道不是你,”阿尔巴利诺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道,“巴特给我看了现场的照片,很明显——那些血迹流淌的方式,地下污泥中留下的挣扎痕迹……那个凶手扑倒了莎拉,就这样骑在她的腰上,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紧了手指,他听到空气艰难地被对方吐出来的轻柔的摩擦音,对方的手指紧紧地按在桌子上,指节发白,但是却没有移动。阿尔巴利诺俯视着那双浅色的蓝眼睛,手上继续用力,手指陷入对方喉间那些柔软的皮肤,直到感觉到对方呼吸声完全卡住了。 阿尔巴利诺理解这样的过程:呼吸受阻造成的各器官组织缺氧,只要一分钟,人的心跳就会停止。 在这样的瞬间,杀死一个人是多么的容易啊。 而阿尔巴利诺很享受对方在自己手指之间逐渐窒息的过程。 ——他猛然松开了手,听见赫斯塔尔颤抖着、重重地吸进了一口气。 阿尔巴利诺的手指依然松松地环在赫斯塔尔的脖子上,之前一直高举着的右手落在了他的胸膛上面,压在他胸口西装马甲和领带的交界处,那些布料之下他的心跳正在迅疾地跳动。 “就这样,他把她按到在地上,”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手在赫斯塔尔的胸口上略微按压,就是莎拉胸口鲜血淋漓地放置着一束薄荷叶的位置。“在她胸口捅了数刀——用右手;用刀反复刺杀受害人是个很有性意味的手段,这点值得注意。但是我知道不是你,你用左手拿刀,对吧?” 赫斯塔尔紧紧地盯着阿尔巴利诺,瞳孔略微放大。然后他忽然笑了,那是一个挑衅的、冷酷的笑容。 他低而缓地说:“我要求引用我的宪法第五修正案权利。” 阿尔巴利诺自然愿意把这当成自己的一场小小的凯旋,他把手从对方的脖子上挪开了,就撑在对方肩膀上方的桌面上。他利落地直起了一点身,然后忽然毫无征兆地、有技巧性扭了一下腰,在对方的下身研磨了一下。 ——他听见赫斯塔尔的嘴唇之间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le petit mort,不是特别出乎我的预料。”阿尔巴利诺用一种近乎恶毒的愉快语调说道,感受着对方衣服布料之下蒸腾起来的热度,“您果然是会在窒息之中硬起来的类型,阿玛莱特先生。” “在这种时候我真不知道我是应该为你辩护还是应该起诉你性骚扰。”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讥讽道。 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滑下桌子坐在了他原来的位置上,完全无视了赫斯塔尔西裤中间顶起的那个鼓包。他笑眯眯地回答:“如果我们学会使自己更加愉快,那么我们最好不要给别人制造痛苦,不要有折磨别人的念头——你如果不想面对现在这种尴尬境地,就本不应该干昨天那些事情。” “你一定要用这样迂回曲折的方式说‘你是自找的’吗?”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他滑下桌面,开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整理自己西装上被压出来的褶皱。 “我觉得我的表现很仁慈了,”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鉴于你昨天肯定跟踪了莎拉、正好目睹了她被杀害的场景,然后你不但没报警,还顺手把这件事嫁祸在了我身上——告诉我,你为什么跟踪她?如果不是她恰好被人杀了,你是不是还打算亲手杀她,就因为她死了比较好嫁祸给我?” 赫斯塔尔静静地看着他。 “算了,我知道你不会承认的。”阿尔巴利诺摆了摆手。 赫斯塔尔听见了尖叫声,很小,像是被强行压下去了。他熟悉那样的声音,喉部受到重压发出的低微的哽咽,鲜血从血管里潺潺流出的声音。当他站在巷弄的阴影里向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刀光一闪。 莎拉,那个女人——被他挑衅似的称之为“明塔”,哈迪斯的情人,就为了他和礼拜日园丁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小玩笑。无聊的相互挑衅,逐渐步入深渊,他知道那是不理智的,但是另一方面,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薄荷绿色眼睛在他记忆深处的某处闪光。 他看见那个喘着粗气的男人慌忙离开巷弄,而美丽的女人躺在地上,用求助的目光狂乱地注视着前方,衣裙是血一般热烈的红色。赫斯塔尔自黑暗中脱胎而出,手指碰到了一直装在包里的那副柔软的手套。 他的面前当然有一个机会。 “那么咱们还是来谈一谈现在你的困境吧。”赫斯塔尔靠在那张桌子上,轻描淡写地说。 “我想听听专业意见。”阿尔巴利诺指出。 “你们两个被目击发生过争执,然后你的指纹出现在了死者胸口上的凶器上面,而且你还没有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如果没有能指向别的嫌疑人的证据——”赫斯塔尔慢慢地笑了笑,警察当然发现不了,他当时留下指纹之前可是好好地清理了一番那具尸体,“在法官看来,无疑你的嫌疑极大。” 阿尔巴利诺抱着臂注视着他,目光平静的好像对方不是在说他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检察官最有可能起诉你二级谋杀,鉴于之前你们有争吵的行为。”赫斯塔尔的语句之间极尽斟酌,目光安静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肩膀附近的某处。他的西装被他整理平整了,咽喉附近的皮肤近乎都淹没在衬衫的领子里面,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那个地方会缓慢地红肿起来。 “然后?”阿尔巴利诺示意道。 “然后,我们会找一群证人来证明你并不怎么在乎这段感情,不会因为遭受了她的羞辱就在一时激愤之下杀人;我们还会证明你在酒吧时未携带利刃,根本没有作案凶器;你昨天穿的衣服上没有血迹、鞋子上没有任何来自那个小巷的泥泞,也会是个强有力的证据。”赫斯塔尔流利地说道,“如果你家里搜不出血衣或者其他证据,陪审团或许会相信你是被嫁祸的;但是毕竟你的指纹在凶器上,如果他们最后依然认为罪行成立……你可能就会面临十五年以上的监禁,好在可以假释。” 阿尔巴利诺打量着他,慢慢地说:“……我觉得看你的措辞,你仿佛并不特别担心我真的会被判定有罪。” “证据尚不充分,有很多漏洞。”赫斯塔尔回答,“但是我一般不会给我的客户打这种保票。” 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声,然后尖锐地问道:“那么,你折腾了这样一通,到底想要什么呢?” 赫斯塔尔终于把目光从他的肩膀上移到了他的脸上,对上他的目光,这位律师的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简单地说:“我想知道犯罪现场调查小组在你家里搜出了什么东西。” 注: [1]宪法第五修正案权利: 在这里,赫斯塔尔指的是“被告人在刑事诉讼中享有不被强迫自证其罪的特权”。 宪法第五修正案权利也被明确表达在警察逮捕犯罪嫌疑人时告知嫌疑人的著名的“米兰达警告”中,即:“你有权保持沉默。如果你不保持沉默,那么你所说的一切都能够用作为你的呈堂证供。” 当赫斯塔尔说这句话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在隐晦地向阿尔巴利诺承认自己确实是用左手握刀的(和维斯特兰钢琴师一样)。 [2] le petit mort: 法语,“短暂死亡”,是与恋晕癖(asphyxiophilia)或性窒息(sexual asphyxia)表意差不多的一种称谓。 性窒息是一种由行为人性欲倒错而进行的变态性行为,而维斯特兰市的犯罪心理学家们一般认为维斯特兰钢琴师就是一个性欲倒错者。 [3]“如果我们学会使自己更加愉快,那么我们最好不要给别人制造痛苦,不要有折磨别人的念头。” 这句也出自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4]二级谋杀(second-degree murder): 指有杀人的故意(这里是指行为人本身对其杀人行为有认知,而不是指一般所谓的“想要”那种故意),而其杀人行为并非经预谋或计划,且非出于义愤者。死亡结果的产生乃是肇因于行为人之危险行为且行为人对其危险行为有未加以注意的明显过失。 薄荷草的隐喻 03 天色看上去永远处于要下雨的边缘,奥尔加抱着手臂站在冷风里,看着那群csi一寸一寸地犁房子周围的土。她周末没有课要上,一身轻松,就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看他们折腾。 “你们真的觉得他会把血衣埋在你们能找到的地方吗?”奥尔加好奇地问道。 “我们在以‘阿尔巴利诺确实是个凶手’的角度思考问题吗?”贝特斯问道,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蹲得发麻,而脸上不知道怎么蹭了一道灰黑色的污迹。 奥尔加歪着头看着他。 “好吧:如果他是凶手的话,我觉得他会成为那种反侦察能力超强的凶手。一个做法医的人不应该不小心把指纹留在凶器上,也不应该会把血衣带回家。”贝特斯眉头紧皱,“他是我们中间最好的。” 奥尔加吟唱似的重复了一遍:“他是最好的。” 他们当然没有在屋子里发现什么血衣、或者可疑的脚印之类,阿尔巴利诺的车里也显然没有血。贝特斯开始考虑这一趟完全是白来——当然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就在这个时候,后院某处有一个勘察员喊了起来:“施万德纳,你能过来看一眼吗?” 贝特斯欸了一声,奥尔加跟着他身后一路走过了过去:阿尔巴利诺的房子后面是一个木头的小棚子,看那个放荡不羁的粗糙程度像是阿尔巴利诺自己修的。小棚子里放着些农具,显然因为阿尔巴利诺会沿着墙角种一溜莴苣。 那个勘察员蹲在小棚子里一片湿润的、布满灰烬的空地上,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泥土里翻捡着。看见贝特斯过来了,这个年轻人忧虑地抬起头来,说:“是这样,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烧焦的痕迹,然后……” 他伸出手来,手里的镊子上夹着一块小小的、烧焦的东西。 贝特斯喃喃地说道:“骨头。” 他的声音干涩,如同试图接受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奥尔加看着他,问道:“这是……?” “我不知道,它被烧毁得太厉害了,我得把它带回罪证实验室做个检测,才能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骨头。”贝特斯喃喃地说,“无论如何,咱们得给巴特打个电话。” 当巴特·哈代回到审讯室的时候,只看见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好好地并排坐在两张椅子上,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正常的犯罪嫌疑人和他的律师都差不多。 不,虽然哪里都差很多。 “你们局长刚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警局对你的指控‘骇人听闻’。”哈代疲惫地说道,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了,“而法医主管在刚才甚至亲自来了一趟,我们进行了一些……相当艰难的谈话。” “听上去他很生气。”阿尔巴利诺评价道。 “他显然相当生气,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网络上已经有传闻说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被卷进一起谋杀案了。”哈代头疼地回答,“现在变成你们的法医主管要面对舆论问题了,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的。” “所以呢?”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问。 “我们得把你羁押,直到我们的确定所有对你不利的证据都不作数,或者等我们找到别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计有记者正盯着呢,这是程序。”哈代干巴巴地说道,“阿尔巴利诺,出于保险起见,我就只问你一次:你确实没有伤害过那个小姑娘吧?” “天啊,哈代警官。”赫斯塔尔冷静地、干巴巴地说道,讥诮之情溢于言表。 “你一直在私生活上这样轻佻就有可能会出现这种问题,我以为你干这一行以来都看多了!”哈代用一种操心过头的老父亲的语气说。 “我觉得这件事实在跟我的委托人的私生活没有什么关系,”赫斯塔尔用那种包装精美的律师腔调说道,“虽然,是的,我也承认巴克斯先生的私生活确实放荡不堪。” 阿尔巴利诺用手肘捣了一下赫斯塔尔的身侧,同时板着脸说道:“我发誓我没有杀了她,巴特。” ——说这样说的时候语气确实真诚,手指规规矩矩地搭在桌面上,就好像这只手片刻之前没有掐着赫斯塔尔的脖子,又或者这只手握刀的时候没有割断其他女孩的咽喉。 礼拜日园丁的受害人中女性占一半左右,他对选择受害人的性别全无偏好,受害人的容貌之间也并无什么联系。有些受害人格外出众的发色或光洁的皮肤值得花团锦簇极尽奢华地衬托,而大部分人只留下了部分骨头或者残肢碎块。 阿尔巴利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和哈代又一次开始核对他昨晚时间线的细节,赫斯塔尔偶尔插进两句作为补充,鉴于他们半个晚上都在一起。阿尔巴利诺微微地扭头的时候,可以看见对方在审讯室明亮的光线下显得色彩浅淡的蓝色眼睛和金发,在走神的片刻在心里那张待办事项清单里涂涂抹抹。 维斯特兰钢琴师,他想——多意外的收获,配得上一个格外奢靡繁复的设计,但暂且还可以等等,看他们接下来会走向何方,以及赫斯塔尔在心里有没有为他安排什么其他剧目。 辩护律师也有权查阅与他的委托人相关的案子的所有证据,他们把现场照片和尸检报告堆了一桌子,照片上纤毫毕现地呈现着那红衣的美人狰狞肿胀的面孔,毫无优雅可言。阿尔巴利诺想象着赫斯塔尔半跪在这尸体旁边为凶器留下假的指纹的场景,被困在昏暗路灯划定的细小光圈里。 而现在赫斯塔尔正俯视着那些照片,看着他一手造就的作品的一部分,目光坦然、毫无怜悯,就如同这件事真的与他无关。 审讯室明亮的白光自他们头顶落下,在这种灯光之下赫斯塔尔的睫毛看上去近乎是银色的。 某些白色的、细小的菊科植物,他想,心中描摹着那些花团从对方的头发之间垂落下来的场景。或许是西洋蓍草,“阿喀琉斯之药”,阿喀琉斯因为自己挚友帕特洛克罗斯的死亡,不顾劝阻杀死赫克托耳为其报仇,传说中当他在战场上受伤的时刻,就用西洋蓍草为自己疗伤。 赫斯塔尔抬起眼睛看向他。 阿尔巴利诺用指节轻轻地敲打着桌面,看见他的睫毛和眼睑在蓝色的虹膜之上罩下一层暗淡的阴影,那些斑驳的色素点和放射纹使其看上去色彩尤为壮丽。阿尔巴利诺在清单上列下新的词句:飞燕草和蓝色矢车菊,当然,最传统的选择永远不会出错;或者还有蓝色的勿忘我,小巧的花球可以和西洋蓍草的白花搭配在一起;又或者鸢尾花,当然把那种较大的花朵和其他品种搭配和谐也是一种挑战……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皱着眉头提高声音,“你没在听我们说话吧?” “几乎没在听,”阿尔巴利诺回以一个挑衅的微笑,“不是有你在呢吗?” 赫斯塔尔阴郁地凝视着他。 也就是这个时候,哈代警官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提示音,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巴特?”阿尔巴利诺甜蜜蜜地问道。 巴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阴沉,眼里有些不可置信,他低声说:“贝特斯来的消息,他说在你家后面的工具棚里发现了焚烧过什么东西的痕迹,还在那里发现了如同骨头残骸的东西。” 赫斯塔尔又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对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依然是笑吟吟的。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哈代好脾气地问道,虽然听上去他好像在磨牙。 “不知为何,我现在觉得我无论怎么解释都很难令人相信呀。”阿尔巴利诺笑吟吟地沉吟道,“这样下去连我都要怀疑人真的是我杀的了——所以不如这样,你还是按流程去办这个案子,无论如何,等检测报告出来之后再说吧。” 哈代瞪着他,瞧上去想朝着他的脸揍一拳,很显然被这种懒洋洋的态度给弄得生气了。他们一向合作无间,所以让他长久以来忽略了在阿尔巴利诺跟人针锋相对的时候能变得多气人。 他猛然站起来,完全放弃了继续进行这段对话:“好的,我会等检测报告出来以后再跟你谈,在此之前我愿意给你和你的律师再留十几分钟的谈话时间,然后我让人把你带到牢房去。” 阿尔巴利诺挑了一下眉:维斯特兰市警察局临时监禁的那些牢房可不怎么舒服。 但是他没有再提出什么要求,要不然肯定会真的把巴特惹生气的。哈代步履沉重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监控摄像头上红色的小灯鬼眼一样一闪一闪地注视着他们。 阿尔巴利诺冷静地等到监控摄像头的灯又一次灭了,就好像小小的一撮熄灭的烛火。然后他才心平气和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 他相信,赫斯塔尔的最终目的并不是通过一场拙劣的陷害令他入狱——就算是他以那天晚上他喝多了为由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律师,赫斯塔尔很确定这个案子的证据并不充足,只要阿尔巴利诺愿意请一个好律师,就很可能会被判无罪。 而且最重要的是:人毕竟根本不是他杀的,只要真正的凶手落网,阿尔巴利诺马上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在真凶还逍遥法外的时候,陷害无论怎么做都不会真正保险。 所以陷害他入狱只是顺手为之,能成赫斯塔尔当然乐见其成,不能他估计也不会强求。 阿尔巴利诺猜测,目前赫斯塔尔还是更想要知道那些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人能在阿尔巴利诺家里搜出什么来:礼拜日园丁,向大众呈现的尸体大部分都并不完整,他会视自己的需要切除尸体的一些部分,而那些碎块则从未被人发现过。他到底是如何处理那些尸体?他是否把那些残骸埋在深深的地下、只有躺在上面入眠的时候才能陷入安睡?这是很多人都思考过的问题。 或许,对此维斯特兰钢琴师也不例外。倘若通过这样简单的构陷就有可能揭开他人罪恶的假面,赫斯塔尔大概会喜欢这样的戏份。 果然,这个人用那副永不动摇的轻蔑的假面看着他,尖刻地反问道:“你的水平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阿尔巴利诺注视着他,不知道怎么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愠怒,就好像阿尔巴利诺真的令他失望了一般。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下,然后因为赫斯塔尔语气里的某些部分真的笑了起来:“你要是对我屋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不需要这样的,你知道吗?只要你说出口,我甚至愿意亲自展示给你看。” “咱们现在是要摊开说了?”赫斯塔尔低低地啧了一声。 “……如果你想要的话。”阿尔巴利诺模棱两可地、温和地回答道。 赫斯塔尔紧紧盯着他,就好像冬天雪原之中瞄准松林间的麋鹿:“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可以解决我面临的问题,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你足够了解我,就会知道我并不愿意落于下风。我想,对此作出一些适当的反击也不算无礼,对吧?” 显然,“适当的反击”就是指当他在赫斯塔尔的办公桌上放了个头盖骨以后,对方转手就在他身上栽赃了一桩凶杀案。显然,钢琴师对礼拜日园丁帮他杀了一个证人的事情并不领情。 阿尔巴利诺觉得最好不要提醒对方,奥尔加曾经已经极其接近了真相比较好。 “或许吧,因为毕竟我是个很宽容的人,反正我没有感觉到太生气;这也许和你的某些……睚眦必报的行为有些差异。”阿尔巴利诺回答,他也站起来了,他身高比赫斯塔尔要稍高一点,不用被对方俯视的感觉终归还是很不错。“你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方面我可以试着解答你一下。” 赫斯塔尔看着他,身形紧绷,简直像是随时会对猎物发起攻击的豹。 “如我之前所说,我遵循我的缪斯女神形而上的指引,探索你应当处在的位置。”阿尔巴利诺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紧绷的嘴唇,低声回答,“所以一方面,我确实想要尽我所能地装饰你——” “装饰”,好一个收敛的形容词。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心知对方的“装饰”基本上同等于“把你一刀割喉然后在你的伤口里种花”,顶多包含一些艺术化的处理手法,但是对于已经死了的那个人来说显然好不到那里去。 “但是另一方面,”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吐出后面的词句,那是他的那些朋友们不曾见到的场面,他的瞳孔像是可以吞噬人心的巨大空洞,看上去暗沉而又罪恶,“我也想把你按在审讯室的这张桌子上操到哭——我向你坦白,我举棋不定啊,阿玛莱特先生。” 赫斯塔尔想要回答些什么,刀子般恶毒的言辞卡在他的喉咙里面,因为下一秒门就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一个警员推门进来,手中无疑拿着手铐,这位突如其来的客人无声地消弭了他即将吐出的言语。那个警员显然听说过阿尔巴利诺的名字和身份,因此现在显得尴尬极了。 阿尔巴利诺显然全然不在意,他只是把手伸出去,顺从地让对方用手铐拷住了他的手腕。赫斯塔尔见过那只手拿着解剖刀的样子,所以也得承认现在的场景看上去如此的、奇怪的不和谐。 “另外最后我得说一点,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会让头也不抬地说,他的声音里的愉快多得令人厌恶,简直好像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身陷囹圄。“虽然显然眼下这个案子的尸检与我无缘了,但是我还是看了些现场照片的——客观地评价,莎拉胸口的那束薄荷草摆放得真难看,你不觉得吗?” “您要是不总说这种不知所谓的话,咱们之间的交流可能会更有价值些,巴克斯先生。”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评价。 那个年轻警员显然一头雾水,阿尔巴利诺也不在意,他缓步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又毫无必要地补充了一句:“这就好像理查德·诺曼的案子之于礼拜日园丁,我相信他心里对那个‘该隐’的隐喻必然也有相同的看法,否则也不会不辞辛苦地跑去杀托马斯·诺曼。” 他听见了赫斯塔尔毫不掩饰的恼怒的抽气声。 阿尔巴利诺回头看了他一眼,向他挑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残忍地杀害了这位女性。wlpd的知情人士指出,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前,巴克斯先生已经被警方传讯……” 街边一家卫生绝不达标的快餐店里播放着这样的新闻,几乎没人在听播报员呆板的、毫无起伏的声音。神情萎靡的店员在柜台后面忙活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炸食品和廉价肉类的味道。 有三两个顾客坐在油腻腻的桌子后面,吞咽着自己那一餐绝不美味的午饭。一个膀大腰圆的、穿格子衬衫和灰色长裤的家伙坐在电视前方的一张桌子边,从手里的汉堡里挑出黏糊糊蔫巴巴的生菜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下了,而是抬头看着画质不甚清晰的电视:那上面正展示着打着马赛克的受害者图片,美丽的女人的嘴角依然在照片里上挑,主持人正抒发着一些关于情伤和过失杀人的感慨,不太专业,不过反正这也是一个没什么人看的本地电视台。 “目击者称,当晚他们在酒吧里发生争执……” 那个外貌平平无奇的男人看着屏幕中放出的那张首席法医官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正向着观众毫无知觉地微笑。 这个男人似乎没意识到沙拉酱已经沿着自己的手指往下滴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就如同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最后,他恼怒地收紧了手指,用力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薄荷草的隐喻 04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躺在维斯特兰市警察局暂时羁押犯人的小隔间里,这个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和薄薄的床垫。太阳还没有出来,墙上的高窗里将将漏入一丝昏茫的白光。 莎拉·阿德曼被害的那个案子依然毫无其他进展,而阿尔巴利诺这边受羁押的流程显然也不会因此停下脚步:到这个时候检察官应该已经在申请审前听证了,等到他出庭的时候当然会拒绝认罪,这种暴力事件能不能申请到保释全凭法官决断。 现在阿尔巴利诺不禁有些怀疑,或许他在到达审前听证会现场之前都不会再见到赫斯塔尔。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随时给赫斯塔尔打电话,这至少是他被保障的权利,但是他怀疑就算如此赫斯塔尔也只会再电话里继续嘲讽他,这简直是他们的日常了。 虽然赫斯塔尔搞出这么一通事端主要还是因为希望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人搜他的住宅,但是阿尔巴利诺毫不怀疑这人看他身陷囹圄也同样津津有味——他们都很清楚,阿尔不想也不会被限制自由,因此,如果他因为什么乱子而意外地有了几年刑期,事情就有趣了。 阿尔巴利诺并非从未做过关于越狱的设想,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现在穷极无聊,在硬邦邦的床上躺到腰酸背痛。就在他打算要不要翻个身的时候,这个小隔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巴特·哈代站在门口,面色疲惫,似乎还隐隐透出一丝震惊。他沙哑地说:“阿尔,我们现在需要你出来一下。” 阿尔巴利诺说:“哈?” “不是获释,但毕竟在正式判决之前我们假定你是无罪的,”哈代慢慢地点头,“……来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对面有一具尸体。 十月份后气温下降得很快,天际尽头刚泛起一阵白茫茫的色彩。阿尔巴利诺在几个警察的簇拥下来到路对面,他感觉到有些好笑,其中有几个人盯着他的目光就好像他现在会暴起杀人然后跑掉一样。 警局的正对面是两栋楼房之间的窄巷,干净、无人,只是全然沉浸在黑暗之中。现在,墙与墙的阴影之间躺着一个女人,身穿红色的外套,头发散乱,面颊显然被重击过。她的身下没有血泊,但是胸口已然被鲜血浸透。阿尔巴利诺毫不怀疑,如果除掉她身上的衣服,会看见她的胸口有很多凌乱的刀伤。 这具尸体是被一个下夜班的警员发现的,现在痕迹检验人员和法医现场勘察员还都没有到场,阿尔巴利诺和哈代在尸体边上,其他警察正把警戒线拉起来。 “我想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些血迹,你看这些伤口,她恐怕完全是死于失血过多的。”阿尔巴利诺接过哈代递给他的乳胶手套,在尸体边上蹲下,尽管他现在在法律意义上是人身受到限制的犯罪嫌疑人,但也不妨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哈代一个忙。现在他手头没有测尸体温度的探针,但是检查一下尸僵和角膜混浊程度是没问题的。“我估计她死了七八个小时了,现在才不到七点,她可能是午夜时分死去的。” 哈代低低地嗯了一声。 阿尔巴利诺似乎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呛出一声微笑:“你现在不认为我是杀人凶手了?”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杀人凶手,当然如果你愿意屈尊告诉我那些骨头的怎么回事就更好了。”哈代疲惫地反驳道。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他俯视着那具尸体,灵魂已经从这躯壳里脱壳而出,于是美丽的容貌也就不再有意义:“你看这些凌乱的刀痕和死者脖子上的约束伤,她手指的那些擦伤和折断的指甲,这些挣扎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和莎拉的伤口很像,同样是被凶手按倒在地上以后反复刺伤所致。” “很有可能和莎拉·阿德曼的案子是同一个凶手,但是既然不是第一现场,尸体可能就是被可以抛在警局对面的。”哈代沉思着,“或许,是因为新闻报道了我们把你当成嫌疑人逮捕的消息,引起了真正的凶手的不满——因为不满于我们把他的功绩归在了别人的身上,所以通过这具被遗弃的尸体来挑衅我们?” 阿尔巴利诺向着他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又或者是个模仿犯,因为特别崇拜我而模仿我的手法,就为了给我脱罪。” “阿尔巴利诺!”哈代斥责道。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地说道:“……但无论如何,那束薄荷草没法解释,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为什么上一个死者身上有薄荷草但是这个就没有?他的签名在改变吗?” 阿尔巴利诺瞥了瞥嘴,显而易见,无论如何他都没法跟哈代解释,他现在的律师为了那个“明塔”的比喻嫁祸了一起凶杀案在他身上,还在尸体上放了一束薄荷草——他知道他只要放下那束薄荷草,阿尔巴利诺就会知道事情是他干的。 正如赫斯塔尔所说,他决定加入这场游戏了。 阿尔巴利诺纵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憋在心里,他们沉默无语,面对面前的尸体就好像在膜拜祭坛。而与此同时一辆勘查车拐上大道,在他们身边无声地停下,贝特斯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他看上去简直像是在马拉松战役中为雅典人传达胜利消息的菲迪皮茨,虽然表情依然内敛,但是显然心情轻松。他一边快步走向他们的方向,一边提高声音说道:“是一种犬科动物!” 哈代警官迟钝地说道:“……啊?” “我屋后棚子里的骨头残骸,来自一种犬科动物。”阿尔巴利诺有耐心地说道,显然不出意外,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具尸体被破坏殆尽的面部,“实际上严格来说,是一头郊狼。我在大概半个月之前射杀了它,剥皮之后把剩下的部分烧掉了,要不然它的同伴和鸟类总是闻着味道在我家附近探头探脑。” 哈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怎么?你不是知道我家有一把猎枪——”阿尔巴利诺无辜地说道。 “不,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什么在后院烧了一堆郊狼骨头,然后在csi看见以后还不跟我们说是郊狼骨头?!”哈代崩溃地指责道,天知道那堆骨头出现的时候他被吓成了什么样子。 “反正我说不说你们都会检测那到底是什么骨头不是吗,这是程序呀。”阿尔巴利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欠揍,“给你们点惊喜不是更好吗?” 显然,哈代一点也不喜欢阿尔巴利诺的惊喜,而且如果他现在不是个犯罪嫌疑人的话,哈代可能会很想飞起一脚踢他屁股。这位警官站在原地磨了半天牙,然后回头对他身后的警员说:“把他给我押回去。” 阿尔巴利诺向着他们吐了吐舌头。 实际上,哈代到最后还是因为过于仁慈并且破案心切,给阿尔巴利诺开了小灶:上午些的时候,等哈代处理完了门外案发现场一批一批的痕迹检验人员和法医现场侦查员、赶走了记者撤掉了封锁线以后,所有人就一起挤进了阿尔巴利诺的囚室里面。 这是个折中之策,阿尔巴利诺从囚室里出去的时候严格来说得戴手铐,其他几个人可能都不愿意看着他戴着手铐在他们面前晃悠。 在场的是哈代负责的凶杀案小组中的头脑风暴常见组合:阿尔巴利诺,贝特斯和奥尔加。最后一位来得不情不愿的,显然因为阿尔巴利诺这档事,这个周末她一场懒觉也没有睡。 她肯定恨死会在周末犯案的凶手了,包括礼拜日园丁。这么想着,阿尔巴利诺忍不住对她产生了一股同情之意。 “犯罪嫌疑人也要这么辛苦地参加案情讨论吗?甚至没人付工资给我。”阿尔巴利诺指出。 没人理他。他活该。 “没指纹,没有除了受害人之外的其他血迹;另外虽然这次的死者的指甲显然在她挣扎的时候被折断得一塌糊涂,但是指缝里也没有血迹或者凶手的皮屑。”贝特斯汇报着,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都怪天气已经很冷了,夏天八成不会这么倒霉。” “但是现在这个模式已经能说明很多了,咱们就先大胆地假设这两起案子是一个凶手所为吧。”奥尔加说,她伸手点了点被哈代扔在阿尔巴利诺的床上的几张死者照片:“很容易发现,她们的年龄相仿,都是深色头发,遇害的时候都穿着红衣服。” “如果两起案子是同一个人所为的话,应该是按照同一套规律寻找目标的。”贝特斯慢慢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适时插嘴:“而且凶手在行凶过程中都伤了她们的脸。” “对,我们知道凶手手里有刀子,但是杀害死者之前都用拳头揍了她们的脸,这是个泄愤意味很强的行为,更不用说他在用刀刺的时候的过度杀戮情节。”奥尔加慢慢地说,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颔,“刀刺的性意味你们都心知肚明。” “目前发现的两个死者尚未发现什么直接联系,所以是他在那些死者身上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把自己的满腔愤怒发泄在了这些无辜的姑娘身上。”阿尔巴利诺总结道。 奥尔加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也有可能阿德曼小姐根本是你杀的,第二个案子会发生就只是一个巧合。” “嘿!” 她不开玩笑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坐直了一点。 “所以,我们要找的是个白人男性,”她歪了歪头,说话的声音轻而缓,“那两位女性都三十出头,凶手不会比她们更小,年龄可能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凶手就居住在维斯特兰本地,应该生活不会很宽裕——‘老子要辞职’酒吧的消费不是很高,他就是在那里跟上莎拉的——凶手可能有个前女友或前妻,和受害者们是相同类型,白皮肤、深色头发的姑娘,可能是非常喜欢穿红衣服。” 奥尔加顿了顿,微微皱着眉头。她想问题的时候眼睛好像没有看着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目光依然因为一种不可捉摸的兴奋而发烫。 “他因为自己失败的感情关系而迁怒于受害者,刀刺是为了发泄欲望、毁掉她们的脸是为了羞辱。”她继续补充道,“但是他却没有把这种愤怒发泄在始作俑者本人身上,只能迁怒于他人……要么就是那个女人离开他去了什么他都不知道的地方,要么就是对方申请了人身保护令,限制他接近对方。” “他还有一辆车,”贝特斯补充,“我这边刚刚收到了排查录像的那些警员反馈的结果: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一辆白色的厢型车曾经停在那个巷口,那里光线太暗了看不出尸体的情况,但是尸体有很大可能就是被那样放下的。虽然车型还没确定,但是我们可以从驾照开始查。” 阿尔巴利诺猫一样舒展着坐得腰酸背痛的身子,开口说:“他对待死者的方式十分愤怒,而且如果真是因为那些新闻报道而选择挑衅……我觉得他是个很冲动的人,反侦察能力不会很强。而且这样的人往往会有暴力前科。” “我建议排查一下之前有没有其他穿红衣服的女性死亡的案件。”奥尔加又嘱咐道,“他最近犯案有些太频繁了,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哈代点点头,显然准备去安排警员调查了,但是他出门之前忽然又刹住了他的脚部。 “阿尔巴利诺。”他低声说。 阿尔巴利诺看向他。 哈代皱着眉头,显得很忧虑:“你知道你的处境,对吧?莎拉·阿德曼的尸体上没有任何可以指向别人的证据,就算是我们抓住了第二个案子的嫌疑人,只要他拒不承认莎拉·阿德曼是他杀的,这两个案子就没法并案调查。那样的话,我想检察官还是会照常起诉你……毕竟,凶器上有你的指纹。” 阿尔巴利诺打量着他,然后笑起来。 “那当然,所以我全指望你了。”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说道,语调听上去就好像真的不感到困扰,“我的性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上啊,哈代警官。” “我们有进展了。”哈代站在囚室门口的小窗口说道。 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瘫在床上,屈尊看了他一眼:“是什么?” “首先排查出了两起之前的非自然死亡的案子:深色头发的年轻女性,死于刀刺,死的时候穿着红衣服。”哈代说,“这两起案子都发生在莎拉·阿德曼被害之前,一起是半个多月以前的,另一起是一个多月以前的。当时因为她们身上的贵重物品都被拿走了 ,负责这些案子的警官是把它当做抢劫案考虑的。” “然后呢?”阿尔巴利诺用那种节制的、颇有兴趣的语气问道。 “然后我们把这两起案件也纳入了考虑范围之内,结合这些案件发生的区域排查了符合侧写且拥有白色厢型车的人。”哈代说,“发现一个人的嫌疑最大——他名叫鲍勃·兰登,三十八岁,目前因为被指控暴力伤害他的前妻处于取保候审阶段,这些案件都发生在他被保释之后。” 阿尔巴利诺问:“他的前妻……?” “三十出头,黑发,发在社交网站上的所有照片都穿红色,她喜欢那个颜色。”哈代露出一个尖锐的、猎犬一般的笑容,“她跟前夫离婚之后申请了限制令,因为她指控她前夫经常跟踪她。尽管如此,在限制令生效之后,她还是被鲍勃·兰登捅了三刀,现在才刚出院没多久。” 这样听起来,这个兰登的嫌疑很大,阿尔巴利诺正思考着,哈代就又继续说:“我们已经派警员去他家了——只要我们能抓住他,只要他承认莎拉·阿德曼的案子也是他做的,我们就很快能把你释放。” 阿尔巴利诺保持微笑,他想了想,然后说:“那么,我现在再申请给我的律师打个电话,好吗?” 赫斯塔尔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他正被陷在一个西装革履的无聊酒会之中,周遭的人挥撒着廉价的笑意和虚浮的关心。把他困在一桩貌似庄严的交谈里的那个人私下涉及一些偷渡生意,循着他的声音发笑的家伙经营地下拳场。 赫斯塔尔洞若观火。 突兀地响起的电话铃声至少给了他一个从这场无聊的闲谈里脱身的理由。他绕至会场的边缘,站在稍微人少的露台门口,窗外又开始落下黏腻的雨丝。 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听见对面那个愉快的声音说道:“阿玛莱特先生。” “巴克斯医生。”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回答,“您打电话来做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律师,而现在我有些新消息想告知你,巴特已经容许了。”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毕竟,我有权利把最新进展分享给您。” “请说吧。”赫斯塔尔干巴巴地说道,他直觉告诉自己对方没什么好事。 “今天发生了另外一个案子,又一个穿红衣服的女性被杀了,还就被遗弃在了警察局对面——当然,你很可能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总之,这个案子被巴特他们怀疑可以跟莎拉的案子并案:很可能就是因为莎拉的案子被归在我身上,才导致这个凶手出手挑衅警方的。”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道,赫斯塔尔能听见他用手指慢慢地敲打某处桌面的声音,“然后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查下去,自然就会发现新的符合侧写的嫌疑人。”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实事求是地说道:“尽管如此,阿德曼小姐的案子里没有可以直接指向除你以外的别人的证据。” “正是如此。”阿尔巴利诺在对面回答。“但是他们现在有新嫌疑人了,如果他承认莎拉是……” 赫斯塔尔毫不犹豫地打断道:“那么,在你家后面被发现的那些骨头——” “是郊狼的骨头,你以为呢?”阿尔巴利诺笑道,他轻飘飘地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回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也许对他而言确实如此。“有一只郊狼不小心踏入了我的领地,我想或许它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但是我向来不喜欢陌生来客在我的领地上游荡……再者说,如果我对它放任不管,谁知道以后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所以你杀了它。”赫斯塔尔慢慢地说。 “我拎着我的猎枪,在我的房子的后面射杀了它,子弹从它的吻部射入,从它的耳朵后面穿了出来。”阿尔巴利诺轻柔地说道,甜蜜的尾音简直如同给自己的情人吟诗,“我从没有剖开过那样的动物,简直不知所措。我在我家的火炉前面把它开膛破肚,把手埋在它的腹腔里好把内脏取出来——它的内脏还是热气腾腾的,赫斯塔尔,我那么做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的手埋在血河里。” 赫斯塔尔感觉到喉咙发干,一声也没有吭。 “我剥下了它的皮,留下了一部分肉,或许味道不会很好,但是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阿尔巴利诺柔和地说,“最后,只剩下了内脏和骨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又怕引来其他食肉动物在我领地上探头探脑,所以我烧毁了它们,把骨头砸碎成小块……这样什么都不会留下,我在剩下的那些碎片上种些植物,你明白的。” 阿尔巴利诺还在说话,他的声音降得极低,简直像是粗粝地舔舐过他的耳廓。他问:“这就是发生在那只郊狼身上的一切,你还指望听到什么故事呢,律师?” “我只是想听听你对你的未来的预计,郊狼从来不是我关心的东西。”赫斯塔尔凝视着飘飘的雨丝,他没会理阿尔巴利诺的挑衅,但是眼前依然会浮现起那个画面:阿尔巴利诺跪在猎物的面前,双手埋进猎物的腹部,从他的指尖到手肘全都沾满了热气腾腾的鲜血。“你心知肚明,如果他们再也没有抓住那个凶手——” “那么我依然是杀死莎拉的最大嫌疑人,检察官还是会起诉我。”阿尔巴利诺说道,“这就是我想说问题。” 赫斯塔尔冷静地保持缄默。 “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已经派人去抓他了,虽然我很怀疑他还会留在原地。”阿尔巴利诺愉快地说道,他声音里那种尖锐的快乐听上去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赫斯塔尔,你要是最后还想要有所行动的话,恐怕就要没有时间了。我在这种时候往往非常好奇,你是个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对吗?”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巴克斯先生,你是否在暗示——” 如果巴特·哈代要抓的那个嫌疑人死了的话,当然没人再能证实莎拉·阿德曼到底是谁杀的,阿尔巴利诺难以脱身,最后显然只能接受审判。 但是他只是没想到,这个事实会由阿尔巴利诺本人提起。 “郊狼对我们而言不都是毫无意义的吗?你难道不想让我成为被你钉死的那只蝴蝶吗?”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轻飘飘的气音掠过赫斯塔的耳边。“你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了吗,赫斯塔尔?时间是不会为你停下脚步的,tick-tock、tick-tock……” “在你这个郊狼的故事里,我又站在什么位置呢?”赫斯塔尔尖锐地反问道。 “别心急,”阿尔巴利诺回答,他的声音轻快的简直不像是身处樊笼之中,“我还尚未确定你的位置呢,阿玛莱特先生。” 他声音里的那种不羁的笑意让人格外想要亲手抹除干净,赫斯塔尔的嘴角扭曲出了一丝冷笑,然后无声地挂断了电话,并未向对方告别。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着宴会主人的方向走过去。 ——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得体的离席方法。 注: [1]按照美国法律,阿尔巴利诺目前这个案子的流程是这样的: 警方确定阿尔是犯罪嫌疑人之后申请逮捕令逮捕他,然后进行审讯,也就是上一章的内容。 这种涉及到重大暴力事件、甚至有可能判死刑或无期徒刑的案子一般由检察官申请进行审前听证会(但是本文设定上这个州没有死刑),主要内容就是法官会询问是否认罪、由法官裁决允许不允许保释,审前听证被告人和被告的律师都要到场。 (审前听证并非保释程序的必经阶段,因为在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符合获准保释条件的情况下,法官没有必要举行听审,而可以直接决定保释) 在阿尔的这个案子上,保释是要考虑到案子的严重程度、嫌疑人在社区生活中对旁人的危害性等内容,如果允许保释,那么交了保释金以后阿尔就可以暂时回家了。保释金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我保证就算不羁押我,我也会按时回来参加开庭,绝对不会跑”,保释金根据被指控罪名严重程度而金额不等,像阿尔这种估计会被指控二级谋杀的嫌疑人保释金金额会相当大。 在审前听证时也会确定案子的正式开庭时间。 钢琴师的幕间剧:连环杀手鲍勃·兰登 引用自: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 发布时间:2019-07-18 如果不是生不逢时,鲍勃·兰登当然也有可能成为令维斯特兰市人心惶惶的连环杀手。他在2016年四月因暴力伤害自己的前妻而被起诉,在他取保候审的六个月中,折磨并杀害了四名与自己妻子的外貌与衣着相似的女性,直到维斯特兰钢琴师亲手为他疯狂而短暂的谋杀生涯画上了句号。 如今,我们可以轻易想象鲍勃·兰登本应拥有的那份属于连环杀手的殊荣: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网络上热火朝天的讨论,wlpd的警官们额头上日渐深重的阴影以及夜色中匆匆行客恐惧的眼睛。 我们本该赐予他花哨的名字,正如“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一般——虽然这两位连环杀手已经离开了我们的视野,但是相信没人能忘记他们制造的骇人听闻的屠杀。 但是,在鲍勃·兰登刚开始他捕猎的时候,就算是wlpd也未曾注意到他的存在:因为在前两起罪案中,兰登拿走了受害人身上的所有值钱物件——向担保人支付百分之十的保释金之后,他确实囊中羞涩——而这两具身负多处刀伤的女尸在案发后被wlpd归类为抢劫杀人的产物。 2016年的四月到六月间,维斯特兰市最著名的两位连环杀手各制造了一起罪案,其中包括礼拜日园丁最著名的案件之一:“新娘船”案。这个在维斯特兰市连续犯案十年、造成了至少近四十人死亡的连环杀手在这个案件中以一种夺人眼球的方式格外奢靡地装饰了自己的受害者,其中甚至包括一艘顺水流而下的花船。 可想而知,这件案子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并使wlpd的凶杀案警察们忙得焦头烂额;这些旧案尚未解决,就又出现了骇人听闻的诺曼兄弟被双双谋杀的案件:wlpd发现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竟然正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回应这对方的凶案——那是媒体犹如狂欢一般的几个月,鲍勃·兰登的头两起凶案的优先级被一降再降,一直拖到十月初也依然未破获。 直到2016年10月8日,一个天色阴郁的星期六,一位名为莎拉·阿德曼的女性被发现死在狭窄的巷弄中,胸口被刺了四十一刀。当她被发现的时候,她胸口插着一把弹簧刀——杀死她的凶器,刀柄上提取到了一枚清晰的指纹,属于维斯特兰市法医局首席法医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1982-2017)。 巴克斯医生的故事诸位读者一定或多或少有所了解,在笔者之前的文章《破坏者与牺牲品:钢琴师的伽倪墨得斯》,已经用众多笔墨为大家描绘了这位才华横溢却早逝的法医。 他品性端正,工作极为出众,故此能年纪轻轻就成为首席法医官。这位可敬的医生参与wlpd大量重要刑事案件的侦查,当然也包括维斯特兰钢琴师一案。 可惜,这位法医的才华与专业素质、发表的众多学术论文,现在都不常被提起。人们想起他的时候,往往只是把他和两个名字关联起来——钢琴师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自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于2017年12月从新塔克尔联邦监狱越狱、而维斯特兰钢琴师随即又犯下了骇人听闻的多重谋杀案(一般被媒体称之为“平安夜屠杀”)以来,赫斯塔尔就是钢琴师本人的传言甚嚣尘上,wlpd对此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表示,从未有直接证据能把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和维斯特兰钢琴师联系在一起。 警方言之凿凿,但鉴于“平安夜屠杀”的核心人物正是卡巴·斯特莱德,而在此之前阿玛莱特又是因为被控谋杀斯特莱德未遂而入狱的,很难不令人产生两者实际为同一人的联想。 关于这位黑帮律师的种种阴谋论自不必提,时至今日,我们确信他已经逃离了美洲大陆,在人生剩下的时间里大概不会再踏足维斯特兰的土地,这无疑令人松了一口气。还是让我们重新把目光落在鲍勃·兰登身上吧:这位可怜的、无知的连环杀手,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成为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掌中玩物。 让我们大胆地猜测,倘若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确实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那么蒙在鲍勃·兰登所制造的连环杀人案上的神秘面纱至少可以被揭开一角;让我们带着这样的猜测溯回至莎拉·阿德曼被杀后一系列事件发生的时刻,就会发现这些事件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巧合之感: 10月8日清晨,莎拉·阿德曼的尸体被发现,在她血肉模糊的尸体上除了被认定是凶器的那把刀子之外,还被放置了一束薄荷草,这是兰登的系列杀人案中从未出现过的特征。 wlpd很快查明,这位可怜的女士在前一晚与巴克斯医生发生了争执,通过wlpd公开的部分审讯记录可以查明,他们发生冲突的当晚,阿玛莱特先生和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奥尔加·莫洛泽女士也在现场。 跟据调查,在此之前,巴克斯医生和莎拉·阿德曼维持着一段露水情人关系,就如同这位极为英俊的年轻医生在社交圈留下的艳名一般,他似乎对这段感情不甚在意。但是,一部分人深信在他被莎拉当众侮辱之后怀恨在心,在当晚就在酒吧的后巷里做出了骇人听闻的暴行。 鉴于有指纹作为证据,对巴克斯医生的逮捕令很快被签发,8日当天巴克斯就被逮捕。而他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阿玛莱特先生作为自己的律师,要知道,阿玛莱特的a&h律师事务所因为专注于向黑帮和重刑犯提供辩护而在警界臭名昭著,巴克斯医生肯定也对此有所耳闻。 而援引一位不能透露姓名的wlpd内部人士的话说:“阿玛莱特先生看上去对阿尔(对阿尔巴利诺的昵称)的困境并不上心。巴特(指wlpd警探巴特·哈代)为他们安排了一次见面,就在第一天审讯的时候,在此之后阿玛莱特先生就再也没有和阿尔会面过——直到阿尔被释放,我说,这样的律师看上去可不太称职,对吧?” 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事情无疑非常微妙:巴克斯先生在被撤销指控之前已经参加了审前听证会,他自然在听证会上自述无罪,而他的律师阿玛莱特先生在庭上“懒洋洋地(语出参与听证会的《维斯特兰晚报》记者)”争取了一下巴克斯医生的保释权,然后被法官驳回了。 这样的发挥,实在不像是阿玛莱特律师的风格,鉴于他最辉煌的战绩是令一位被控犯有四项一级谋杀、十一项二级谋杀的嫌疑人被无罪释放,而那个案子的证据甚至比巴克斯先生的案子证据更加确凿。 事情这样下去,看上去巴克斯医生必然会以二级谋杀被判入狱,不过案件在9日发生了小小的转折:鲍勃·兰登把另外一具女尸遗弃在了wlpd门口。 这一次的尸体依然身着红衣,是一位与莎拉·阿德曼年龄相仿的黑发女子,凶手显然按照相同的逻辑挑选受害人,而当尸体被遗弃在警察局门口之时,巴克斯医生正在狱中。 由于新的受害者特征和莎拉·阿德曼极其相似,就算是有巴克斯医生的指纹印在凶器上,警方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连环杀人案的可能性。维斯特兰市警局不得不重新筛选这段时间之内非自然死亡的所有红衣女性,被判定为抢劫杀人而被尘封了几个月的另外两起案子也终于重回大众视野之中。 随着受害人名单越来越长,wlpd终于盯上了鲍勃·兰登。 事发时兰登三十八岁,在之前他的暴力伤妻案中,就是用匕首刺伤了自己的前妻,导致他的前妻二级伤残。在他被捕的期间,前妻对他申请了人身限制令,致使他不能再靠近前妻和他们的孩子一步。 在审前听证阶段,兰登拒绝认罪,并且在职业担保人的担保之下获得保释。警方发现在案发当时,兰登的活动被限制在维斯特兰市内,并且家庭住址离莎拉·阿德曼被害的酒吧只有三条街的距离。 兰登的暴力伤害案本应该于2016年10月底开庭审判。 ——本应该,因为当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警员们全副武装地冲进他居住的公寓之后,却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据参加犯罪现场勘查的警员回忆,他的房间脏乱、阴沉、充满了腐败食品的臭气。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成员们在他停在公寓外的那辆厢型车里发现了一些早已凝固的血迹,dna与被丢弃在警局门口的那具尸体吻合,几乎可以确认鲍勃·兰登就是犯下第二起罪案的人。 可是鲍勃·兰登本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莎拉·阿德曼是被他杀害的吗?之前另外两个被怀疑死于抢劫杀人的红衣女性也是被他杀害的吗?那把刀上为什么会有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指纹、那束薄荷草又是什么意思?这都是警察们想要问的问题。 但是公寓空空荡荡,桌面已然积尘,如同黑洞洞的嘴巴嘴边发出嘲笑之声。 鲍勃·兰登显然在把那具尸体挑衅性地扔在警察局门口以后就已经开始逃亡了,没有人会在办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以后还想要留在原地束手就擒。维斯特兰警察局的警探们未问出口的问题无人解答,他们再也没有找到过兰登。 ——至少,再也没有找到过活着的兰登。 而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在他的审前听证会上,法官判定他不准保释,所以在他的案件开庭审理之前,他被暂时羁押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和未来锒铛入狱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相同——鲍勃·兰登是他脱罪的一道曙光,但是兰登显然已经逃之夭夭。 如果wlpd抓捕不到兰登,巴克斯医生的审判无疑会照常开庭,以阿玛莱特律师模棱两可的态度,很难想象他到底是否会被判定有罪。当时前途对于巴克斯医生来说必然一片晦暗,而命运的巨手显然依然在作弄他。 或换而言之,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依然没有放过他。 在法官签发了对鲍勃·兰登的搜捕令之后的第八天,也就是2016年10月17日,星期一的晚上九点左右,wlpd的巴特·哈代警官收到了一封来自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信。 那封信件的具体内容警方从未向公众公布,但是无疑就向钢琴师的一贯作风一样,他为警方指明了一条通路——一条充满了讽刺的追凶之路。 当wlpd的警官到达钢琴师在信中所述的地址,看到的是一副鲜血淋漓的可怕场景,就如钢琴师一贯的作风一样,血腥、残暴、在残杀途中透露出异样的欢欣。 警方在下城区一条污秽的巷子里发现了鲍勃·兰登的尸体,他被钢琴琴弦吊在屋檐下,胸口有五十余道利刃刺伤的刀痕,几乎让他的胸口成为一片血肉模糊的画布,他的血几乎流干了,脚下聚集着一片巨大的血泊。 鲍勃·兰登的胸膛被剖开了,肋骨被整齐地向外掰断,狰狞地支棱出来。在他的胸膛之中,心脏不知所踪;取代心脏的是一个编织相当精妙的、薄荷草构成的球状花团,薄荷叶之中甚至还夹杂着淡紫色的薄荷花。这个花团很可能来之不易,十月份毕竟已经过了薄荷花的花期。 鉴于兰登在杀死莎拉·阿德曼之前也曾在她的胸口留下一束薄荷草,大部分学者都认为,钢琴师此举无非是对兰登的讽刺——就好像他对他曾杀死的每个罪犯的讽刺一样。在他的屠杀之中,他显然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举起属于自己的天平与利剑。 这就是鲍勃·兰登和他的结局,他被wlpd认定为连环杀手之后的每一日都在逃亡,而甚至连这也并不长久,他在几日之内就用一种极富戏剧性的方式死在了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手下。 自此,似乎随着鲍勃·兰登是死无对证,巴克斯医生难逃入狱结局。但是几乎是在wlpd发现兰登是尸体的同时,一件极富戏剧性的事情同时发生了。 在10月17日当天,csi的现场勘察员在重新检查兰登的公寓的时候,在床铺之下的地板下面发现了兰登在一系列凶杀案中所留下的纪念品:一本充满享受地详细描述他杀人过程的日记本;整齐地捆扎成四束的女性头发,通过dna检测,发现正好对应兰登的四个受害人。 铁证如山,巴克斯医生面对的所有指控很快被撤销。几乎就是在wlpd的警员们赶往维斯特兰钢琴师制造出的谋杀现场的同时,巴克斯医生的羁押也正式结束。 当一个犯罪嫌疑人被解除羁押的时刻,另外一个犯罪嫌疑人正式被宣告死亡,这对于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可能是一种富有讽刺性的巧妙情节设计。 然而即便巴克斯医生的罪名被洗清,警方也依然很困惑维斯特兰钢琴师为什么要选择鲍勃·兰登作为目标,又或者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指纹到底是如何出现在刀刃上的。但是最后事情不了了之,成为无数悬案里难以解决的谜团之一。 但是现在审视这一旧案的我们,可能会有另外的想法,即:如果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话,鲍勃·兰登就只是他漫长而扭曲的游戏里的一个牺牲品。 死者是兰登或是谁对钢琴师本没有意义,因为他只不过是玩物和消遣,幕间上演的滑稽戏的愚蠢主角,随着吊线翩翩起舞的木偶;因为他从未想要惩戒兰登的罪行,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巴克斯医生。 众所周知,巴克斯医生很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最特殊、最难以归类的受害人——也是唯一从维斯特兰钢琴师颤动的琴弦之下幸存的受害人,虽然他在不到一年之后就死于另一场凶杀。 虽然wlpd从未承认,但是我们几乎可以肯定,2016年年底那场令人震惊的案件的受害人就是巴克斯医生。被精神病理学家们判定为虐待狂的维斯特兰钢琴师在他的诸多罪案里,只有一次真的性侵了他的受害者,也就是这起特殊的案件。 警方的公开说法是:在那个案子中,他袭击了一位参与侦破钢琴师一案的人员,折磨并且侵犯了这个人,但是最后却没有杀死他。 奥尔加·莫洛泽教授对那一案所做的侧写至今依然是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会反复观摩的内容,让我们直接引用她在那一案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对记者们所做的报告: “如同礼拜日园丁一样,维斯特兰钢琴师也把他的受害者当做向公众精心呈现的作品。他在写信给警方的过程中嘲弄警方,以暴力的手段侮辱警方、同时也是对死者的一种侮辱。 “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问题,我会回答——‘不,他不是把自己的性欲加诸于受害人身上的那种性变态’。他的确会从折磨受害人的过程中获得一种快感,但是侵犯他们并不是他获得快感的直接途径。在这一案中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追求快感,而是为了某种比喻意义上的表达:他轻视我们,为我们破坏了他呈现出来的作品而感到恼怒,于是就向他惩罚罪人一样,把同样的‘罪’加诸于我们身上。 “如同我们拆解他的作品,他折磨这一案的受害人,用一种他自己本不屑于的方式侵犯受害人,并且骄傲地把受害人展示在我们的面前,为了对我们加以嘲弄——这是他没有杀害受害人的唯一原因。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作品不会腐朽、不会化为尘埃、无法被我们破坏;只有这样,受害人活着的某一天,我们都会回想起这耻辱的日子。” 如果正如我们猜测的一般,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那么,早在2016年年底的案子发生之前,他就已经盯上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了——满怀恶意地。 那么也就可以解释,鲍勃·兰登案中诸多引人生疑之处:或许,巴克斯医生的指纹出现在凶器上,只是因为钢琴师一场失败的陷害;或许,莎拉·阿德曼胸口的那束薄荷草本就是钢琴师所放置,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兰登的其他受害人身上没有出现这个犯罪签名。 我们可以想象为什么钢琴师尖锐的怒意向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而去:这位技术精湛的法医负责维斯特兰市内诸多重大案件的解剖工作,也包括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案子。 这些疯狂的艺术作品,正是在巴克斯医生的手下被拆解、被还原,从精神变态者的幻梦回归到人类世界冷酷无情的现实。杀人狂的创作当然不被尊重,这位法医可能理所应当地激起了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怒意,并且把这可怕的怒火付诸行动。 那么,兰登案中巴克斯医生的被捕只不过是最开始的试验,在不久之后那场可怕的案件里,钢琴师确实几乎把这位法医完全摧毁。而——假使,阿玛莱特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话——他的怒意显然并未就此被平息。 在阿玛莱特因谋杀未遂被捕之后,wlpd搜查了他的公寓,在公寓中发现了大量新鲜血液——任何人流出那么多血液几乎都不可能依然活着,现场鲜血喷溅的痕迹告诉人们,曾有一个人在这强迫症一般了无人气的整洁公寓中被谋杀、被干脆利落地割断咽喉。 ——那些血液都属于一个人,也就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 巴克斯医生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最开始,警方还试图找到他、或令阿玛莱特说出他尸体的下落,两者都遭到了惨败。一日复一日,直到巴克斯医生最亲密的战友们都放弃了斗争,今年二月,wlpd已经宣告了这位法医的死亡。 许多人则从更加浪漫的角度对钢琴师的行为加以猜测,一些关注这一系列案件的人——包括笔者在内——认为,钢琴师之所以会如此针对巴克斯医生,也同样因为他破坏了礼拜日园丁的作品。而正如我们所知,礼拜日园丁才是执着地把凶杀案当成艺术创作的那个人。 而站在完全宏观的角度——也就站在我们超然的角度回忆这些事件的时间点——将岁月溯回到2016下半年至2017年年底之间发生种种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的时刻: 当我们回忆起维斯特兰钢琴师对巴克斯医生的那些不正常的怒意,回忆起兰登心脏处的那束富有礼拜日园丁装饰风格的薄荷草,回忆起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之间用以传递不可知的低语的那些尸体,回忆起那场越狱,回忆起在此之后玫瑰圣母教堂里那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那样,鲍勃·兰登的终末和他胸口的那团花束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连一位无辜的法医的窘境可能也是陷入癫狂的热恋之人的错乱举动—— 这也可能是写给礼拜日园丁的一封情书。 [1]幕间剧:十七、十八世纪意大利歌剧演出时,在幕间加入的一种独立于歌舞表演或滑稽短剧。 [2]关于商业保释: 鲍勃·兰登由于十分严重的暴力伤害而被起诉,这类罪案所需的保释金金额高昂,是兰登支付不起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求助于职业担保人。 兰登会付保释金的百分之十给商业担保人,由商业担保人签订保证被告人能够按时按地点参加审讯或出庭接受审判的担保书后,担保人无需支付保释金就可以保释带走被告。如果在庭审之前兰登逃跑(他确实跑了),由担保人支付全部保释金。 当然,如果兰登不逃跑,商业担保人则赚到了兰登交给担保人的百分之十保释金,这个行业就是用这种方式盈利的。 不过由于很多嫌疑人都会在开庭前逃跑,所以作为商业担保人是有风险的,他们通常要想尽各种办法保证犯罪嫌疑人正常参加庭审,否则就必须承担嫌疑人逃跑的损失。 [3]伽倪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特洛伊王子。宙斯被他的美貌吸引,变成老鹰把伽倪墨得斯虏到了奥利匹斯山,成为了诸神的侍酒童。 赏金猎人艾伦·托德的工作日志 2016年10月9日 ——我准备去维斯特兰。 这事儿说起来有点仓促。实际上,那通电话是把我从梦中惊醒的。我打赌我才睡了两个小时不到,满心疲倦、头痛欲裂。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号码我不认识,我当时发誓,如果打电话的人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绝对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不是。 “托德先生,”电话里那人说。“我是维斯特兰市的一名商业担保人,名叫威廉·史密斯。” 我得承认,我不喜欢他说话的那种腔调,他的口音和词句之间停顿的微妙间隔,听上去就令人感觉他好像是个狂妄自大的混蛋——虽然因为说话的语气就评判对方仿佛很不理智,但是这就是他给我的第一感觉。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更不要说我又困又头疼,干这种精神高度紧张的工作往往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我哑着嗓子回答他:“您好,史密斯先生。” “我的一位同行向我推荐了您,他说您在他合作过的保释执行代理人中出类拔萃。”那个男人说道,就算是说恭维的话语的时候也显得冷冰冰的,“我希望您能接受一桩委托……” “说来听听?”我说,“如果是您的同行推荐了您,您就应该知道我不怎么喜欢去维斯特兰。” 维斯特兰是全州唯一一个居民有可能真的被变态杀人狂吞得骨渣都不剩的地方,他们有真的会往人的尸体上插花的疯子,还有会把黑帮老大用琴弦勒死的杀人狂。 那鬼地方治安太差了,除了极少地方之外,过了晚上九点都没有人在街道上走。我讨厌维斯特兰完全是出于一种自保的本能,我真的不想过夜以继日地追捕罪犯的同时还可能被抢劫犯从背后打冷枪的日子。 那个男人稍微顿了顿,然后平缓地叙述道:“我担保了一位叫做鲍勃·兰登的先生,他的庭审会于这个月底开庭:他被控告一起二级谋杀未遂。” 我的耳朵竖起来了:二级谋杀未遂是很严重的罪名,而众所周知,罪名越严重保释金越高,这个兰登的保释金数额一定很高,怪不得这个职业担保人三更半夜地给我打电话。 这些担保人保释罪犯是不用先支付给法庭钱的,他可能在把兰登保释出来的时候抵押了房子和车子,可怜人。要是兰登逃之夭夭了,这笔钱就全都得由他支付,到了那个时候,他肯定就不能再镇定自若地维持现在这种语调了。 “而由于兰登先生有一些糟糕的前科,”史密斯的声音平缓得跟他意识不到自己悲惨的未来一样,“他的保释金累计达到了惊人的……十五万美金。” 我干燥地吞咽了一下。 他接着说:“要是您能把他带回来的话,我会支付给您保释金的百分之十五。” ——那就是超过了两万两千美金,当然,我之前并不是没有接过更大的单子,但是之前那个单子差点让我永久地失去了我的一只手,所以我并不是很怀念那段时光。 在他吐出那几个词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了一股真实的干渴,我在床铺上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说:“您——” “在这一行中信誉十分重要。”史密斯回答,声音严厉。“我迫不得已。如果您能做到的话,我希望您也尽快行动。” 他声音里有种东西简直令我怀疑等到兰登被抓回来,他会愿意亲自冲着对方的腿开一枪:当然,也不是说这就并非他和法院签订的那份保释保证书赋予他的权力了,有了那份保证书,他可以踹开任何一扇门把兰登从里面拖出来。 他有这份权力,但是这些坐办公室的家伙既没有毅力也没有勇气,更况且他们还不擅长追踪,所以他们才会把这种抓弃保潜逃的罪犯的工作交给我们这些赏金猎人。 “好的,”我说,我现在完全清醒了。我讨厌维斯特兰,的确;被控二级谋杀未遂的家伙估计很危险,真的——但是那可是两万两千五百美金!谁不会在这个前提下快速得出结论呢?“我明白了,先生,我会尽快。” 对方可能很满意,但是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他的满意来:“很好,我已经把保释保证书的扫描件和你需要知道的资料发进你的工作邮箱里了。”一个停顿。“他的庭审于这个月的23日开庭,我希望我们都能赶上。” 他挂断了电话,我而猛然从床上翻下来,一只手抓着衣服、另一只手去够我的笔记本电脑。 ——史密斯是对的,时间很紧迫。 我需要去维斯特兰。 2016年10月10日 维斯特兰市和我记忆中一样糟糕。 要是说什么季节最应该避免来维斯特兰,那一定是秋天和冬天:这可能是这个城市最漫长的两个季节,仅仅到十月份城市里的叶子就要掉光了,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夹杂着草坪干枯以后裸露的黄色土地。这个季节没完没了的下雨,空气又湿又冷。 我住在一家糟糕透顶的汽车旅馆里,墙壁和床单都有一股湿淋淋的霉味,不过按照史密斯的资料,这家旅馆离兰登取保候审期间的住处最近。 我打算从他的行动轨迹开始入手,至少先弄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史密斯的资料里说昨天就他联系不上兰登了,去他家的时候发现那家伙已经逃之夭夭。 那些资料我看得仔仔细细,所以对他会逃走并不吃惊:兰登就是打女人的人渣,虎背熊腰,长着一张酗酒过度的红脸膛。这样的家伙应该很容易给人们留下印象,希望这能给我带来好运。 我出旅馆的时候,前台的电视上还在播放最近的凶杀案新闻:两个女性被残忍地谋杀(我仔细看了看,其中一个死亡的地点还离我住的汽车旅馆挺近),现在警方正在怀疑的嫌疑人竟然是维斯特兰法医局的首席法医。 看到这样的推断,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觉到惊讶了——我得提醒自己,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城市不但黑帮横行、枪击案频发,而且每年死于谋杀案的市民比例位居全国榜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的首席法医官是个连环杀人犯我也不会感觉很惊讶。 哈,维斯特兰。 2016年10月11日 今天至少工作有了点收获:兰登绝对是9日就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了,不过我不确定他到底出没出城、怎么出城,因为我开车来的时候就看见公路上警察在排查出城的人,好像是在查什么案子。反正维斯特兰每天都也这样那样的恐怖死亡事件还排查,他们还有两个连环杀手没抓到呢。 今天工作非常辛苦,兰登有一辆汽车,但是他显然没有开自己的车离开,他的车牌号都被登记在案呢,有脑子的人肯定不会这么做。我跑了附近能找到的所有租车行和卖二手车的地方——价格低廉的那些,他没有工作,跟自己的前妻离婚之后肯定也没什么钱。 最后我终于把他找到了:这主要是因为租车行的老板自己也气急败坏,显然兰登用假名租了一辆破破烂烂的福特轿车,只付了押金和一天的钱。 可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估计租车行的老板是再也看不见那辆车了。 我怀疑他已经出城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无论如何,我必须开始搜捕他了。 2016年10月12日 诸事不顺。 我对维斯特兰市并不是特别熟,正如我所说,我之前在这里追捕弃保潜逃犯的经历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上帝,他们真是有太多弃保潜逃的家伙了,我很怀疑史密斯是怎么在这个城市做这一行还没有破产的——这地方太鱼龙混杂了,跟你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个什么拉美帮派的二把手,有人脉可以带你非法越境去墨西哥什么的。 不过好歹,兰登这个人好像没什么人脉。他之前有过多起暴力前科,但他只是脾气暴躁,却从没有把自己卷进什么黑帮事务里去。 这是最好的结果,他就只是一个暴躁迟钝的大个子,而不是什么帮派的小弟;如果他加入了任何一个帮派,那些人都有能力让我再也找不到他。 我尽可能地不碰帮派事务,那太复杂也牵扯到太多恩恩怨怨,毕竟曾经我有个朋友因为协助追捕一个黑帮分子,后来被那个帮派的其他人打到重伤。 我今天要去见的就是那个朋友:老亨特——希望对方能提供给我一些绕过关卡离开这座城市的思路。维斯特兰市警察局虽然以受贿和黑警闻名全国,但是这种暴力案件的警察的水平竟然意外地还可以。 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托某些连环杀手的福,有些把解决离奇谋杀案作为毕生梦想的家伙因为那些连环杀手自愿加入了他们,一群疯子。 我们在一家味道不佳的餐厅里见面,老亨特还是拄着拐杖,他腿骨里钉着的那几根钉子可能这辈子也取不出来了。他干这行干了快有三十年,眼里总是燃烧着一种冷静而疯狂的东西。 我们聊了聊自己的近况,然后他忽然对我说:“艾伦,你有没有想做点更刺激、更有成就感的工作?” 我说没有,我现在的日子已经够刺激的了。 他就对我露出那种鄙视的神情,好像对我现在做的这份工作嗤之以鼻的一般,我知道因为我坚持不涉足黑帮事务,他就觉得我是个胆小鬼——但是看啊,看他的腿都成了什么样了。 “你要找的这个兰登就是个打了女人之后就逃跑的懦夫,”他冷哼道,“维斯特兰是座充满机遇的城市:这里可是有两个货真价实的连环杀手呢。” 我不知道我对他露出了一副什么表情,总之他爽朗地大笑起来,不再提这档事情,开始跟我说秘密的出城路线的事了。 2016年10月13日 今天的晚饭是加油站旁边的便利店食品,我吃到了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三明治,到现在那股花生酱的怪味好像还牢牢地黏在我的嗓子里。 昨天老亨特告诉了我几条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的出城路线,要是我一个人对着地图研究这玩意,估计一辈子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又对我露出了那种干巴巴的、自鸣得意的笑容。 “这是本地人可能会选择走的路,可以避开大路上检查的警察——维斯特兰市郊的路上到处都是条子,你懂,因为走私枪支和毒品之类的事情。”他说,“我还知道有些只有黑帮才知道的路线,但是告诉你也没有用,我看你那位兰登不会知道那种小道消息。” 他说话的时候总显得对自己的选择(包括自己那条不成形的腿)感觉格外骄傲,就好像我真在干什么穷极无聊的工作一样。不管我在工作选择上多谨慎,我相信我过的日子还是要比在像史密斯那种坐在办公室里对我们发号施令的人要刺激多了。 我按照亨特的说法一一检查这些路线,目前还没有成效。我相信兰登已经出城了,所以不再试图在城里寻找他的踪影:我了解他那种人,在大难临头之前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出这个地方。 尤其是看看开庭时间,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是尽管如此,我今天还是一无所获。 写这篇日志之前我又想起老亨特的样子:虽然他对自己的自信心总是过于膨胀,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逐渐变老了,一个人没法在继续这种工作。我昨天走之前他问我想不想留下和他一起干活,按他的话说,“维斯特兰是个金库”。 维斯特兰是犯罪者的天堂,在这里当赏金猎人的工作机会要多多了——这没错,但是我的生活已经够混乱了,我还不想陷进彻彻底底的疯狂里去。 而老亨特甚至给我看了他的笔记,他竟然真的在有意搜集那些关于连环杀手的新闻,“只要抓住他们其中的一个,你立马就能躺在马里布的海滩上喝鸡尾酒了。”他说。 这听上去真是个美好的梦想,我立马表示敬谢不敏。 于是他只是向着我咂嘴,露出十分懊恼的样子。而我只想赶紧干完这一单离开这个地方,我真是太讨厌维斯特兰的阴雨天了。 我现在住在汽车旅馆里,隔壁有对情侣在玩命做爱,在这样下去我就准备去砸墙了。 总而言之,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好多活要干。 2016年10月14日 我觉得我找到兰登的踪迹了。 这是从另外一个加油站得到的消息,他们说三天前有一个符合我的描述的人曾经在这个加油站加油,然后继续向北开去——这个加油站不光不起眼,而且跟主干道差了十万八千里,兰登能找到这里,我都为之前那么鄙视他感到抱歉了。 我希望他现在不打算偷渡到墨西哥或者什么地方去,如果他上了州际公路,我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不过那些道路上很容易碰见警车,我觉得他可能不敢冒这样的险。 我目前正在镇子里搜索,他总是要停下来休息的,这附近有不少不起眼的小镇,没那么多人会注意他的行踪。 今天的日志很短,我不是在赶路就是在搜汽车旅馆,这种工作简直累得要死,我得休息了。 2016年10月15日 我知道我正在接近他,兰登来过这个小镇,一家快餐店的女招待对他有印象:因为他总是“遮遮掩掩、神经质地看电视”。 那个可怜的家伙,可能是害怕自己的通缉令从电视上冒出来吧,我不知道他到底清不清楚,警方闲着没事干不会在电视上通缉弃保潜逃的嫌疑人的。 不过他不在这个镇子里,按女招待的说法,他吃完午饭应该就继续开车往前走了。或许他在下一个城镇、或者下下个城镇落脚,但我却不得不住了下来:今天雨下得太大了,气温低得惊人。我找到那个女招待的时候以及很晚了,看外面泥泞的情况,我或许应该先住一晚再离开。 入住旅馆之后史密斯先生打电话来问我现在的状况如何,我不知道他对现下的进展满不满意,毕竟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对我、他的人生以及整个世界都不太满意。 不过我理解他,毕竟他才是那个有十五万的保释金要交的人。 “无论如何很感谢您的努力,”他干巴巴地、客套地说,“您正在做我做不到也无暇去做的事情。” 当然如此,他只是在有风险地把嫌疑人赎出监狱,而我是有风险地把嫌疑人抓回监狱——并不是说我觉得我跟他比起来有多高尚,但是总有些人是在做一些好事,对吧? 我知道兰登那样的人逍遥法外对所有人都毫无好处,在我躺在床上的这个时候,脑海里还浮现出他令人生厌的红脸膛。 2016年10月16日 我写这篇日志的时候正在医院急诊室里包扎——兰登那个婊子养的真的很喜欢往人身上捅刀,看他是怎么对他前妻的就知道了。这个混蛋在我的肩膀上开了一个洞,妈的。 ——好吧,我应该从头说:我找到他了,从今早启程之后又过了两个小镇,把他从一间我能想象到的最破的汽车旅馆里拖了出来。而这家伙显然一边逃亡、一边酗酒,他身上那味儿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尽管如此,这混蛋还是抽空在我的肩膀上捅了一刀。看照片还真是看不出来,他壮得难以想象,我们不得不在汽车旅馆里打了一架,撞碎了镜子和玻璃推拉门,最后我才用枪托把他砸倒。 现在我在急诊室里排队等着缝针,兰登被我五花大绑留在车里了。半夜三更,正是急诊室最忙碌的时候,我觉得可能等到我流血流干也不会有个护士过来看我一眼。 我处于疼得龇牙咧嘴和百无聊赖中间的一个过渡阶段,只能翻急诊室提供的《维斯特兰每日新闻》分散注意力——什么人还会在急诊室里看报纸啊?——好吧,我。 结果证明这是好多天以前的报纸了,报纸上还在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一个黑帮老大那事,他把那个家伙穿在一根木桩上树在苹果园里了,事发的时候照片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那看上去简直跟什么邪教场面似的。 报纸上是wlpd的那个侧写师接受采访的内容,我读了一会儿。在护士来找我之前,我不可避免地把那个版面沾得到处都是血:
“维斯特兰钢琴师很危险,”当本报记者采访完哈代警官之后,在场的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奥尔加·莫洛泽女士对我们表示,“很多人因为他选择的谋杀对象往往有犯罪前科,因此会认为他是义警——或者至少认为,他自己会以为自己代表一种超越了法律的正义的审判,但须知他并不是这种人。 “他不是站在正义的角度残杀他们的——他为了自己扭曲的快感残杀他们。因此不要认为,自己只要没有任何前科,钢琴师对自己而言就是安全的,只要他需要,他会杀掉任何人。”
他当然不可能是义警——显而易见,没有什么义警会剖开人的内脏、砸碎他的骨头,没有什么义警会把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摞成堆状,然后把他的头放在那堆尸块上,再在尸体湿淋淋的头颅上戴一个王冠:我第一次听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就是看见那个案子的现场照片,当然是打了马赛克的版本,但是那也掩盖不了事情的触目惊心。 天啊,想想吧,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人啊。 显然我永远没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或许对维斯特兰本地人来说,这一切透着一种稀松平常,毕竟维斯特兰钢琴师在他们的地盘上大开杀戒快十年了。 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市民是怎么在这个城市里常住下去的,无论如何,我明天会把兰登交给史密斯先生,然后就可以离开维斯特兰了。 2016年10月17日 当史密斯先生听到我这么快就抓住了兰登的时候,似乎甚至显得有点惊讶。 尽管如此,他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让我把兰登带到了下城区边缘一间完全没有人住过的痕迹、连家具都少得可怜的小公寓里,并且告诉我,只要我把他反锁在公寓里之后离开就可以。 “请把钥匙放在门口脚垫下面,”史密斯先生在电话里心平气和地说道,“稍后我会去见他,在开庭之前,我不能冒险让他再离开这间屋子了。” 我习惯了和人面对面交接,这样干总有些不知所措,我说:“可是——” “您做得很好,托德先生。这样就可以了,一旦确定了兰登的状况,我就会把钱打进您的账户里。”他干脆利落地打断道,显然不愿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缠,“没有您,我绝对无法保证他在审判席上按时出场。” 而兰登,大吵大闹,用他能想到的最污秽的词辱骂我;我早就想摆脱这个麻烦了,无论如何也比我也傻乎乎地留在这里等史密斯先生来见我要更好。听着史密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我面前难免在此浮现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形象,说真的,我不确定我真的想要跟他面对面打交道。 所以我照做了。 总之,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我把兰登反锁在那间屋子里,无视了他在里面暴力砸毁家具的声音,把钥匙放进了脚垫底下。 然后,我很快开车上了公路,车载音乐会让我很快放松下来,我想我近期不会再来这个城市、也不会再见到鲍勃·兰登了。 2016年10月18日 操,史密斯先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我写下这行字以后盯着它看了半个小时,我觉得我疯了,或者维斯特兰本身就携带着一种会传染的疯病,在我踏上它的土地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被它感染,成为了那些疯子之中的一员。 好吧,好吧,无论如何我得记录下来……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本应是。我的又一次工作结束了,我终于能人模人样地坐在餐桌前给自己烤面包吃,没人会怀念加油站速食的;而且更好的是,昨天晚上史密斯先生就给我汇了我的报酬,两万两千五百美金,按一般情况计算明天就可以到账。 或许我的错误在于我不应该打开电视,但是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无论如何,我打开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早间新闻,我听开头的时候还没有在意。那上面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又犯案了,昨天晚上他把信寄给了wlpd,然后警察们在信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具尸体。我低着头喝咖啡,然后在抬起头的时候把全部咖啡都洒在了该死的衬衫前襟上。 就算是隔着屏幕上那层马赛克,我都能认出死的那个人是鲍勃·兰登——我追击他的时候看了他的照片那么多次,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那张脸,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而鲍勃·兰登,显然被钢琴弦吊在墙上,被利刃开膛破肚,胸口用刀子捅得一塌糊涂,鲜血在脚下汇聚成河。电视上说他被钢琴师取出了心——徒手取出,操,操,操。 我对着我的烤面包,忽然感觉到有点想吐。 然后我意识到,如果死者是鲍勃·兰登的话…… “您正在做我做不到也无暇去做的事情。” 那个我从没见过也无心来见我的职业代理人,我把兰登交到他手上的当天晚上兰登就死了——我的脑海一片混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打电话给wlpd,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亨特,那个生活在维斯特兰的老疯子可能在处理在这种事上经验比我更加丰富,或者我应该喝很多很多很多酒,然后彻底把这件事忘掉,这辈子再也不去维斯特兰。 电视上在播放更多内容,是关于鲍勃·兰登的……那个“史密斯”一定骗了我:电视上说鲍勃·兰登在谋杀前妻未遂之后又杀害了四名女性,就是我前几天在汽车旅馆前台处看见的那个案子。电视上说维斯特兰的那位首席法医官是被冤枉的,前一天已经得到释放。电视上说为了降低凶手的警惕,警方没有公开通缉兰登,只不过是给全州警局下达了搜捕令,但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还是先于警方一步找到了他、杀了他。 维斯特兰钢琴师还是先于警方一步杀了他——通过利用我。 “没有您,我绝对无法保证他在审判席上按时出场。” 我耳边当然回荡着那个声音冷漠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语调,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但是我现在回忆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回拨了那通电话——那个所谓的“职业代理人”的电话——双手颤抖着把电话凑到了耳边。 电话发出嘟嘟的忙音,然而我耳边都是狂乱的心跳声:他不可能接电话,对吧?他肯定用的是一次性手机,他不可能把自己置于—— “喂?”电话对面的男人说道。 我整个人在桌子前面抖了一下,开口的时候磕磕绊绊,几个词被我从嘴里面干巴巴挤出来,说出去以后自己都觉得没脑子:“我……我没想到你会接。” “我料想到您会对我有一些疑问。”他平静地回答,声音听上去跟我之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我知道他昨天虐杀了一个人,他把那个人吊在墙上、打开他的胸口、掰断他的肋骨,然后取出了他的心脏。 那些血肯定流过了他的手,是热的、黏糊糊的,那双我以为是坐办公室的混蛋们拥有的手。天啊。 “你没想到我有可能会报警吗?”我问道,想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要抖。 “您会吗?”他似乎很愉快地反问道,声音冷酷、尖锐,令人畏缩。“您是个猎人,您应该有那种本能,知道不应该自不量力地对抗未知之物。” ——他是对的,我知道,所以我的手在不能控制地发抖。但是然后我又想到了老亨特狂热的眼睛,还有报纸上那个女侧写师所说的那些话。 “但是你最终还是会被抓到的。”我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底气。 “或许会吧,”维斯特兰钢琴师模棱两可地回答,“但是尽管如此,随着我付给您的酬金到账,我想自此之后至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实际上我们从未“见面”,我心里有个荒诞的念头令我想反驳他,但是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倒是钢琴师那边出了什么响动,我听见了一个模糊的男声,说什么我全没有听清楚,但是钢琴师却顿了一顿,片刻之后回答了一声好——他的语调还是生硬,讥诮和嫌弃似乎天然地是他的声音的一部分,但是却并不真的显得厌恶或鄙夷。 我差点因为自己脑海里的幻想笑出声来:难道维斯特兰钢琴师还会有一个同居人吗? 或者换而言之:这些恶魔真的是人吗?他们能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容许自己向其他人敞开至少一部分内心? 说到底——他们又真的有一颗心吗? “再见了,托德先生。”钢琴师这样说道,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这段对话。“看来是我的早餐时间到了。” 咔哒一声,电话自此挂断。 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我们应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注: [1]真的有赏金猎人这个职业,并且在美国大部分州是合法的。 如上一篇注释所说,无法支付保释金的嫌疑人可以支付保释金的百分之十给职业代理人,然后职业代理人会负责保释金保释嫌疑人(通常以自己的财产作为抵押)。但如果嫌疑人在开庭之前逃走,法院就会扣留全部保释金。 为了避免这种损失,职业代理人会雇佣赏金猎人把嫌疑人抓回来,并支付占保释金一定比例的报酬。 赏金猎人逮捕逃犯不需要逮捕令,只要携带犯人和职业代理人签订的保释保证书副本即可,甚至在逮捕逃犯之前不用宣读米兰达权利。 黄金雨 01 赫斯塔尔听见了敲门声。 当时他刚刚回家,还尚未开灯,只是先把脱下来的沾血的外套和手套扔进了一个袋子里,系好之后暂时放在了墙角。他的手指上依然沾满了干涸液体的残余,空气中有一丝血腥味,细微、难以掩盖,罪恶的证明。 他顿了一下,看向门的方向——这扇门遮蔽了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声,让那种喧嚣奇怪地模糊了。而,他的刀还好好地收在鞘里,他本应是安全的。 赫斯塔尔谨慎地踱到门边,通过猫眼往外看了一眼。他看见的景象似乎令他顿了顿,然后他慢慢地打开了门。 ——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口注视着赫斯塔尔,这个人用近乎是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赫斯塔尔,打量着他从指尖覆盖到手肘的斑驳血迹,他那件必然价格不菲的衬衫上,银色的、镶嵌着鹰眼石的袖扣上面,全都覆盖着逐渐干涸的黏腻液体。 秋日的冷风源源不断地灌入门廊之中,阿尔巴利诺的头发已经被雨淋湿,一缕一缕粘在他的额头上。他随意地耙梳了一下头发,把湿润以后格外卷翘的发丝顺到脑后,露出一个笑容。 赫斯塔尔谨慎地看着他,外面有一道闪电掠过空中,室内突兀地陷入一闪而逝的白亮,然后又被黑暗吞吃。 而阿尔巴利诺说:“晚上好。”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这个时候,巴特·哈代应该正站在犯罪现场,他大约是一个小时之前收到的那封信。赫斯塔尔分神考虑了一下那束该死的薄荷花被雨水侵蚀得如何了,他不相信那些柔软的枝叶能撑过暴雨,巧妙的圆形花球可能早已瘪了下来。 “我以为你在监狱里。”赫斯塔尔冷静地说,阿尔巴利诺确实应该在,在审前听证中法官驳回了他取保候审的请求,一直到开庭之前,阿尔巴利诺都应该在监狱里。 “作为我的律师,你可能有些不称职,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的声音轻柔而快活,虽然雨水正顺着他身上的每一寸布料往下淌,而他的手指显然因为低温有些发颤。“对我的指控被撤销了——感谢鲍勃·兰登,他显然有留下受害者的一部分做战利品好用来随时重温杀人过程的习惯,今天csi的人在他家地板下面发现了他的日记本和所有受害者的头发。” “所以就发现莎拉·阿德曼并不是你杀的。”赫斯塔尔低声说,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不满,反正从他的声音里没有听出来。 “是的,虽然他们也还是弄不懂我的指纹怎么会出现在那把刀上。但是既然铁证如山,把我再留在监狱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又一滴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在了他的肩膀上面;他既没有对赫斯塔尔身上的血迹发表评论,也没有向对方打一声招呼,就这样强硬地从对方身边挤进了屋里,因为室内温暖的气温而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赫斯塔尔打量着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顺手关上了门。 阿尔巴利诺声音平缓地继续说下去:“作为补偿,法医局那边想让我先休带薪假,据说他们会协商……赔偿之类的问题。我本来回法医局拿了几件之前放在那里的日用品,然后打算直接回家。” “我真希望你能坚持之前的打算。”赫斯塔尔低低地说。 “我是那么想,但是半路上巴特给我发了条信息,我就打算直接来找你。”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把手机伸到了赫斯塔尔面前:刺目的白光照亮了一片黑暗,屏幕上是一张死尸的照片: 鲍勃·兰登被吊在一根钢琴弦上,因为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一根钢丝弦上,因而显得他的身躯被怪异地拉长;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雨还不大,兰登的身体在夜幕中显得异常臃肿且苍白,他的胸口上全都是干涸的血迹,纵横交错的伤痕;而他的胸口打开了,肋骨戳出来,心脏的位置上有些柔嫩的绿叶和小小的紫花。 “一个由薄荷构成的花球,用来代替这个杀人凶手的心脏。”阿尔巴利诺轻柔地喟叹道,他转向赫斯塔尔,两个人在相对黑暗的门廊里对视着,“这相当浪漫,你不觉得吗?” “一般人恐怕不会那么认为的,巴克斯先生。”赫斯塔尔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就好像他们在谈的这个话题在他心里激不起一点波澜一样,“所以,是什么让你觉得在你看过一个杀人现场的照片之后,就应该来找我?” “好奇心。”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几乎低得像气音一样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这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的住宅的主人皱着眉头,几乎已经是靠墙站着了,但是现下也没有再后退的意图。“钢琴师在那个受害者身上刺了很多刀,太多了……等到明天我们就能看到法医局的具体尸检报告。他那么做的时候兰登还活着,我想,那些血一定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他的手指吧。” 他微微地挑了一下嘴角,伸出手去抓起赫斯塔尔的右手手腕,慢慢地把他的手抬高。借着窗外那一点模糊的灯光,能看见他皮肤上那一层血迹的外壳,指甲之间浸透的难以清理的血渍。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歪了一下头,眼里的兴味仿佛更浓了一些:“乳胶手套能更好的阻止鲜血粘在杀人凶手的皮肤上,固然如此。但是橡胶太……工业化了,隔着它触碰皮肤和血肉,不够亲密,对吗?” “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呢?”赫斯塔尔问,他似乎并不真的被困扰着,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答案。 “‘是的,就跟很多男人上床的时候不愿意戴套一样’,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就挺风趣的。”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他显得奇怪的全神贯注,好像并没有认真听对方发出嗤之以鼻的轻哼。 他的手指慢慢地滑过赫斯塔尔的指节,擦过指掌关节的凸起,然后一路摸索到他的手腕。赫斯塔尔低头注视着他的动作,对此不发一言。阿尔巴利诺的嘴角还是微微挑起的,他捏了捏那些浸透了鲜血的布料——他能想象那样的场景,赫斯塔尔脱掉了外套,跪在一个阴暗的巷子里,把手深埋进死者的胸膛,洁白的衬衫布料被对方不断涌出的鲜血一点一点的浸透。 他的手指灵活地绕过衬衫袖口,灵活地解下了袖扣。赫斯塔尔听见轻微的咯啦一声,那个纯银的袖扣从他的手指之间滑落了,随着一连串清脆的声响落在地面上、滚走了。 阿尔巴利诺把被染成棕红色的布料往上轻慢地推了几寸,露出了赫斯塔尔手腕上几乎从不见天日的苍白皮肤。然后阿尔巴利诺看见了赫斯塔尔手腕上的伤疤:全都很旧了,层层叠叠,苍白凹起,一道道平行排列。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警告一样说道。 但是阿尔巴利诺的手指依然慢慢地蹭过那些伤口,最深的那些伤口附近有许多更浅、更凌乱的平行伤痕。阿尔巴利诺手指微微的用力,试图把那些血渍擦开,弄得对方手腕内侧的皮肤有些发红,赫斯塔尔的肩膀是紧绷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手抽出去。 “试切创。”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 “别用法医那一套来分析我。”赫斯塔尔的声音跟他的肢体语言一样紧绷。 “抱歉,职业病了。”阿尔巴利诺笑了笑,然后他抬起了赫斯塔尔的手,用评判的目光打量着——紧接着,他出乎意料地忽然凑上前去,把嘴唇贴在了他的指节上面。 阿尔巴利诺挺得意地听见对方微微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这是他能从对方身上逼出的最生动的反应了。 而赫斯塔尔,能感觉到那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皮肤——沾满血迹的皮肤——以眼前这个人的本质来说,过于柔软了。他试探着用嘴唇擦过那些骨头,就好像食肉动物在嗅闻自己的领地。然后,阿尔巴利诺忽然用舌尖舔了一下,一片湿软的触感试探性地擦过他指节上的血迹。 “那是什么感觉呢?用那样的方式夺取一个人的性命?”阿尔巴利诺低声说,声音含糊,鉴于他近乎放荡的用舌头清理别人指缝之间的血迹,“我之前甚至没有想象过……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并不必要,不是吗?画一幅画不一定要亲手制作颜料,那么——” 赫斯塔尔俯视着他,对方微微地垂着头,这个姿势就怎么看都比他矮了一点。 然后赫斯塔尔突兀地说:“像是特雷门琴。” 不知道是不是作为回报,阿尔巴利诺把他的指尖卷进了自己嘴里,他的嘴可比他的手热多了。 对方含糊地哼了一声,勉强算是问出了一个问句。赫斯塔尔继续说:“你的手指只是接触到了肉体,从未触碰到比喻意义上了灵魂,可是循着你摸不到的琴弦,灵魂确实在你的手指之间——” 阿尔巴利诺呛出一个模糊的笑声,他抬起头来,放开了赫斯塔尔的手指,毫不在乎地舔过自己亮晶晶的下唇。他笑着接话:“声嘶力竭地——” “——哀鸣。”赫斯塔尔结束了这句话,逼视着他,“确实如此。” “如我所说,那挺浪漫的。”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总结道,漫不经心地帮赫斯塔尔整理好袖子,“虽然或许处理花卉的手段还有提高的空间,但是总体瑕不掩瑜。” 这肯定是礼拜日园丁能说出的相当客气的评价了,尤其是在尸体上还有一束花的情况下。尽管赫斯塔尔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也没阻碍他从鼻子里冷冰冰地哼一声。 “那么,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赫斯塔尔问,他开始对这种兜圈子的对话感觉到不耐烦了。 阿尔巴利诺默默地笑了一下,他松开了赫斯塔尔的手,慢慢地捻着指尖上染上的血迹。然后他忽然往前又迈了一步,猝不及防地把赫斯塔尔推在了墙上。 ——同一秒钟,一把冷冰冰的刀刃抵上了他的脖子。 阿尔巴利诺甚至没太看出来赫斯塔尔是怎么把刀抽出来的,但是那也并不重要。利刃微微地压进他的皮肤,刀尖随着颈部脉搏跳动的节奏微颤,在昏暗中如同一束薄而冷的光。 “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阿玛莱特先生。”阿尔巴利诺保持微笑,也保持那个用手把对方钉在墙上的姿势,“如我所说,我很好奇,如果把我那些庞大而繁杂的念头说给你听,你可能会感到厌烦的。” “这可不是一个好答案。”赫斯塔尔慢慢地说道,声音透着一丝讥讽,而刀刃又更深地陷入了一点对方的皮肤,他深知多大的力气可以切开对方的气管。“看来,你还没有找到我‘应该在’的位置,是吗?” “的确。”阿尔巴利诺回答,他以一种自杀一般的勇气又往前挤了一步,用身躯把赫斯塔尔整个人撞在了墙上。赫斯塔尔的手很稳,随着姿势的变动,那把刀依然贴着阿尔巴利诺的脖子,但是没有再往深处切下去。 阿尔巴利诺甚至没有试图压抑他嘴角的笑容:“虽然或许进度堪忧,但是就如同这场牢狱之灾——如同你对我的考验一样——我至少看见了一些我想要看见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他感觉赫斯塔尔的声音听上去更加顺滑而阴暗了,不知道那是不是钢琴师的那些死者死前会听见的声音;阿尔巴利诺肆无忌惮地去注视那双眼睛,冷酷无情的浅蓝色,瞳孔放大,像是罪恶的水潭。 “我看见美。阿玛莱特先生,现在。”阿尔巴利诺逼近了他,尚未泯灭自己的嘴唇到对方的唇角之间的距离,但是不妨碍他把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吹上对方的皮肤。“你看上去就像是铜塔里的达那厄。” 注: [1]试切创:指自杀者在形成致命性切创之前,由于心理矛盾、试探锐器的锋利程度以及体验疼痛感觉等各种目的而采取的轻微切割。一般较表浅、短小,数量多少不定,可孤立出现或呈多个无连续的浅表的切口,多于致命性切创的主创口平行,位于主创口上缘或下缘出现孤立的。 [2] 特雷门琴是世界第一件电子乐器,前苏联物理学家利夫·特尔门教授于1919年发明。其原理是利用两个感应人体与大地的分布电容的lc振荡器工作单元分别产生震荡的频率与大小变化而工作,是世上唯一不需要身体接触的电子乐器。 [3]阿古斯王听信了一位预言家的告诫,他将被自己的女儿达那厄所生的儿子杀死,阿古斯王十分恐惧,便把女儿达那厄囚禁在一座高高的铜塔之中,不让女儿与世人接触。但是,神王宙斯爱上了达那厄的美貌,宙斯化作一阵金雨,透过塔顶进入达那厄的卧室,与她生育了珀耳修斯。 黄金雨 02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下,然后向着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假笑。 “是提香的达那厄,还是伦勃朗的达那厄?”赫斯塔尔这样低声问道。 阿尔巴利诺的喉咙之间发出一声轻柔的气音,他微微往前挪动一点,把嘴唇贴上了赫斯塔尔的嘴角。或许是刚刚穿过雨幕的缘故,他的皮肤是那样的凉。 他贴着赫斯塔尔的皮肤喃喃地、愉快地低声说道:“是克里姆特。” 而刀刃依然紧贴着他的脖颈,稳固而不曾颤抖,但是阿尔巴利诺着实不是很在意它——他在对方眼里读出了浓稠得几可将人淹没的黑暗,正是这种阴郁的色彩为他指明道路。窗外的雨声响亮得几乎可以淹没人声和心跳,阿尔巴利诺向着他露出挑衅的笑容,然后又一次在他脚边跪下了。 这个场景像是赫斯塔尔去见马丁·琼斯的那个晚上,在那个工厂冰冷破败的围墙前,只不过这一次赫斯塔尔可能没有之前那么惊讶了。他跪下的时候刀刃依然贴着他的皮肤,几乎没有怎么晃动,对方手稳得简直不科学。 阿尔巴利诺抬起头,可以看见赫斯塔尔用那种权衡的表情打量着他,就好像在纠结是要把他一刀捅死还是要把他送进精神病院。这让阿尔巴利诺想要发笑,他轻车熟路地摸上赫斯塔尔的左脚脚踝,上次那个位置果然还绑着一把刀。 “我希望咱们都能对彼此坦诚一些,既然我们已经交流过这么多次了。”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说,他的手指挑开赫斯塔尔的裤管,这次终于把手伸进去,慢吞吞地顺着他的脚踝往上摸:那是一把很短的匕首,是以隐藏在西裤下面也并不显眼。 “‘交流’,”赫斯塔尔显然对这个词嗤之以鼻,鉴于阿尔巴利诺指的交流估计是互相给对方留下尸体,并且用尸体对对方冷嘲热讽,“我记得我从未要求过那种交流,还是说在你眼里那是什么潮流的艺术家风尚?” 而阿尔巴利诺已经摸到了刀鞘的带子在腿上的搭扣,赫斯塔尔的皮肤摸上去非常光滑,不知道他天生就是体毛不旺盛的类型还是他强迫症一样的自制已经延伸到去除体毛的部分了——阿尔巴利诺对两者都不感到惊讶,说真的,看看这个人住的房子吧,他住在设计典雅的公寓里,漂亮的像是设计师的样板间,但是就是缺乏人气。 这些荒诞不经的想法中间的某个部分让阿尔巴利诺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他用手指解开搭扣,艰难地把匕首和尼龙带从赫斯塔尔的腿上卸了下来,平放在了地板上。与此同时,赫斯塔尔的刀从阿尔巴利诺的颈肩挪开了,刀刃轻巧地落在了阿尔巴利诺的脸上。 赫斯塔尔用刀拍了拍他的脸颊:“礼尚往来。” 阿尔巴利诺向他笑了一下,慢慢地拉开了夹克外套,向他展示自己藏在夹克外套下面的腋下枪套。 “这就是你回法医局拿的‘日常用品’?”赫斯塔尔问。 “我毕竟是有隐蔽持枪证的人,所以为什么不呢?”阿尔巴利诺轻松地反问,他似乎毫不介怀地把自己还在滴水的脱下来,然后把枪套的皮革全都堆在上面,这堆不断淌水的皮革会把木制地板整个浸泡变形的,但是他们两个里面似乎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个。 赫斯塔尔低头看着阿尔巴利诺,对方这样湿漉漉的、坦然地跪在他的脚下,头发在被雨水沾湿以后显得极黑,湿透的衬衫下面能透出隐约的肤色。他当然不会愚蠢到认为这就是示弱的表现,也当然不会觉得刀还抵在对方身上的时候他就站在上风。 阿尔巴利诺的手还搭在他的脚踝上,就顺着那里慢慢地、富于情色意味地往上摸,不知道意图是单纯得像他的表象还是在搜他有没有藏其他武器:反正他脱了西装外套后身上只剩衬衫马甲,算得上一览无余了。 “我最开始加入的时候,可不知道是这样的游戏。”赫斯塔尔低声指出。 “它不会比把鲍勃·兰登开膛破肚挂在墙上的部分更加危险,况且我以为你也乐在其中。”阿尔巴利诺抬起头,用近于无辜的声音说,闪亮的刀刃就抵在他的下颔附近,看上去像是黑暗里的一束光。 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像是从黑暗里破壳的白色幼虫,他的手指轻缓地挪动,指尖卷着布料的沙沙声,慢慢地爬过赫斯塔尔的腿。然后,他慢慢地把手指挪向赫斯塔尔腿间的突起,用掌跟挤压这那片被蒸腾得发热的布料。 “虐待狂,狂欢式杀戮……对吧?fbi的那些侧写师会这样评价的。”阿尔巴利诺轻快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开始的,但是显然事到如今,你已经就算想停下来也不可能再停下来了。你受一种对我而言陌生而不可控的激情的驱使,从这种角度而言,你比我更容易一步踏错。” 他的手指正慢吞吞地解开赫斯塔尔的皮带扣,把整条皮带抽出来,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和映亮他的唇角的那一小块皮肤的刀刃反光,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冷笑。 “一般人恐怕不会这样评价我们两个,鉴于现在我们所面临的一切都是你发起的。”赫斯塔尔回答。这话他说得真心实意: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热情来得汹涌而飞快,想想吧,他上个月才意识到赫斯塔尔有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然后到现在他们就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 阿尔巴利诺宽容地笑了笑:“可我知道停下来的方法。” (奥尔加·莫洛泽曾说:“礼拜日园丁完全有停下作案的能力,但是他只不过是不想那么选罢了。他就只是不在乎,你能想象吧?”) “通过杀了我停下这一切?”赫斯塔尔嘲弄地说,他不认为他们现在在进行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他搞不懂阿尔巴利诺那颗疯得彻底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能以一种和平的方式收场,他在做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和平收场。 只不过阿尔巴利诺确实是对的,他的确没法停下来。 阿尔巴利诺把他的皮带也放在地板上,保持着那个足以令他的双腿发麻的姿势,握着赫斯塔尔的髋骨。 “很多种方法——你能想到的一切方式,有点想象力。”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欲盖弥彰地用舌尖舔过下唇,薄荷绿的眼睛里充盈着一种暗沉、富有侵略性的东西,“好了,阿玛莱特先生,如果你愿意放下这把刀,我可以像舔你的手指那样舔你的屌。” 他用词下流得有些超乎赫斯塔尔的想象——这位黑帮律师在工作中当然见到过许多口吐脏字的人,各个都比阿尔巴利诺粗鲁得多,但是他是真的想不到阿尔巴利诺会轻易这样措辞。 “你最近的种种行为——尤其是挑逗性强烈到我已经开始怀疑你是表演型人格障碍了,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说,似乎也无意掩饰声音中的沙哑。 “不要通过谴责我来表现你好像就不想要。”阿尔巴利诺对他报以微笑,“我们都知道这样的事实:维斯特兰钢琴师从不性侵他的受害者,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是个虐待狂了,也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个性欲倒错者。逻辑清晰,不是吗?” 阿尔巴利诺倾身上前去,把嘴唇慢慢地贴在了他的胯间,动作放荡地用下巴挤压着赫斯塔尔裆部那个硬热的鼓包——赫斯塔尔警告性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气音,主要是他一下没有意识到阿尔巴利诺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刀刃在阿尔巴利诺咽喉上方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划痕。 那是寂静而漫长的一秒,阿尔巴利诺的嘴唇富于暗示性地用嘴唇在西裤的布料上打着圈,开始用舌尖把那片深色的布料舔湿;而赫斯塔尔注视着刀尖:依然紧压在皮肤里,有一线鲜血沿着刀刃慢慢地流下去了。 “想想那只郊狼,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在布料之间含混不清,但是赫斯塔尔依然从中甄别出了那些愉快的笑意,“与之相比,把手埋进鲍勃·兰登的胸腔里更让你性致盎然,是吗?” 他顿了一下,下一句话如同气音一般从他的嘴唇之间吹出来:“还是说,当你把刀捅进我的喉咙里的时候,会感觉更爽呢?” 那一瞬间,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了—— 赫斯塔尔手里的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双手缠进阿尔巴利诺湿淋淋的棕色头发里去;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带着那种挑衅的微笑,掐着赫斯塔尔的腰,用牙齿拉开了赫斯塔尔裤子的拉链。 这难免令人想到赫斯塔尔去给绑架犯交赎金的那个晚上,阿尔巴利诺跪在地上问道:“要是我现在用牙齿拉开你的裤链,你会更惊讶一点吗?” ——事到如今就可以回答:他没有。 赫斯塔尔没有感觉到很惊讶,不知道是潜意识告诉他如果你惹上阿尔巴利诺这种精神病,那这样的事情总的发生;或者其他东西把惊讶的情绪从他的脑海里挤出去了:这主要是指,阿尔巴利诺的嘴唇。 阿尔巴利诺解开人的裤子的动作简直熟练得令人生疑,但是,好吧,很多人都在赫斯塔尔面前说过这个人“夜生活丰富”,不知道这事他做过多少遍了。 “说好的艾滋病检测报告呢?”赫斯塔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讥讽的喘息,他就是能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显示出这种不屑一顾的调调来。 彼时,阿尔巴利诺正松开手,好让赫斯塔尔的西裤自然落到膝盖,他啧了一声:“莎拉没有艾滋病,她要是有的话尸检报告上会说的——况且,我上次还说‘三次约会’之类的内容呢,你就只逮着艾滋病那句问吗?” 好的,他们两个显然是会在来一次热辣口活之前聊艾滋病和阿尔巴利诺已经死了的前女友的类型。阿尔巴利诺一边想笑,一边忙着伸出手去解开赫斯塔尔的衬衫夹:衬衫夹,天啊,一边三个夹子,下面的束带固定在大腿上的黑色尼龙圈上面,苍白的皮肤和黑色布料的对比令人头晕目眩。 他把夹子解开了,让那些带子继续摇摇晃晃挂在赫斯塔尔的腿上,手指试探性地掐着他的腿。这人身上的肌肉肯定挺结实,要不然也没法把理查德·诺曼那么大一个人穿到木桩上去,但是腿根的肉还是软的。 他并没有掩饰那种亵玩的态度,而赫斯塔尔的手指卷着他的头发,微微用了力,让他感觉到一阵刺痛。赫斯塔尔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淡,就好像他勃起的阴茎没有隔着布料耀武扬威地戳在别人的鼻子前面,他说:“你跟我吃过的饭早就超过三顿了。” 阿尔巴利诺从这声音里听出了点催促的意味,平常赫斯塔尔肯定不会这样的,但是显然对一个虐待狂杀手来说,这样的狩猎之夜十分……激动人心。他都能想象对方把受害者开膛破肚的时候那双蓝色眼睛里的狂热色彩,所以他笑着在对方的腿上掐了一把——力气很重,足以留下淤青——在对方抽痛的吸气之间把赫斯塔尔的性器从布料的束缚之间解放出来。 阿尔巴利诺又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赫斯塔尔扯着他的头发,拇指慢慢地划过他的颧骨。钢琴师眼里的阴暗色彩值得铭记,摄人心魄。阿尔巴利诺在心里把花朵的种类又删删减减,在笔记中列上新的条目,没有什么合适的选择配得上这双眼睛。 然后他衔住那器官的头部,慢慢把它含了进去。 阿尔巴利诺就尝到了点儿汗水和体液的咸味,对方的皮肤没有什么味道,反正这家伙不是洁癖就是强迫症,他已经从赫斯塔尔的公寓和办公室的布局中感受到了。 笼罩着他的更多的是血腥味,从赫斯塔尔抓着他的头发的手上散发出来,从沾满了血液的衬衫袖扣上散发出来。那些布料下面笼罩着发白的自残伤疤,这个男人的咽喉上有着一个齿痕状的伤疤;三件套谨慎的形态埋藏了他的秘密——不是每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杀人狂最开始都是那样的,阿尔巴利诺深知这一点。 现在他试着把那器官吞进去,小心地放松自己、收起牙齿,以免齿列刮擦过阴茎上脆弱的皮肤;这从来不是很好受,尤其是跟呕反射斗争的过程。甚至,那也根本不是接近另外一个人的核心的理智方法。 但是他依然可以看见赫斯塔尔钢铁的面具上一掠而过的裂痕的踪迹,在这样死寂的、私密的瞬间,他终于容许自己把本性从双眼之中释放出来:就是深藏在他的人皮外套之下的怪物。 他低头注视着阿尔巴利诺的动作的时候,眼里的那种神情是阴郁而狂热的,是那位袭击、折磨、最后用琴弦勒死受害者的人会露出的表情,像是雷电和粘稠的血河。 隐秘的细小水声全被外面的雨声和时不时响起的闷雷淹没了,阿尔巴利诺在一片嘈杂(同时也是奇异的安静)之中用目光挑衅对方,他想看是什么从那面具的裂缝中走出来。 而赫斯塔尔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对方扯着他的头发,按着他的头用力向前,粗暴地操进他的嘴里。阿尔巴利诺毫不客气地用指甲掐进赫斯塔尔的皮肤里面,能感觉唾液正缓慢地沿着下颔往下淌。他在干呕的错觉之中依然深深地把对方含了进去,喉头的肌肉颤抖着包裹着对方的性器。 他心满意足地从赫斯塔尔嘴里逼出一声低吼,阿尔巴利诺把一只手从赫斯塔尔的髋骨上挪开,往更私密的地方挪去,揉按着他的睾丸和会阴柔软的肌肉,直到对方不受控制地向前挺动、射进他的嘴里。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他还是呛了一下。阿尔巴利诺调整了一下重心,坐在自己发麻的脚踝上,毫无芥蒂地把精液吞下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的,更况且最后那几下呛得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阿尔巴利诺不介意从自己湿淋淋的睫毛下面看着赫斯塔尔,也不介意在吞咽的时候向对方展示自己脖颈的曲线和喉结移动的姿态。 他在眼神和嘴唇挑起的弧度里写进了太多的挑衅,以至于赫斯塔尔当然看穿了他。 赫斯塔尔的腿还在抖,他根本没费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慢慢地、衣冠不整地滑到地板上。他的手里还抓着阿尔巴利诺的头发,他粗暴地往前扯了一下,对方在嗤笑之间爬到他的腿上,就着这个姿势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 他们的双唇之间有一股淫糜的咸味,以及鲜血气息的残余。赫斯塔尔放松了手指,指尖慢慢地摸着阿尔巴利诺半干的发卷,然后按着对方的后颈,把嘴唇压上了他的颈部。 他的舌尖碰到了阿尔巴利诺脖子上那道浅浅的刀痕,牙齿刮擦过对方的喉结,把更多的血滴从那道伤口里挤出来。阿尔巴利诺嘴里发出一串笑声,颈部的皮肤起伏颤动。 “我现在在想,”他的声音含混而愉快,“要是你真的把刀捅进我的喉咙里,能不能达到你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高潮。” “你要是话再这么多,我会考虑这样做的。”赫斯塔尔干巴巴地说,牙齿最后惩罚性地咬了一下他的喉结。“我觉得你令现在的事态变得更复杂了,巴克斯医生。” 他说着分开了他们,阿尔巴利诺的脖颈红了一大片,那道伤口看上去比刚才更加糟糕了。 “哪方面的事态?是‘咱们在试图谋杀对方’、‘连环杀手在进行杀人竞赛’还是‘咱们在打炮’?”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他戏谑地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嘴角,却没有马上退开。 赫斯塔尔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我很乐意跟你上床,阿玛莱特先生。”他在律师的耳边低声地、愉快地说道,“但是说到维斯特兰钢琴师,他还没有赢得我呢。” 注: [1]“阅读盗文者请立刻删除文档,本文禁止盗文。如不照办,会在下次收快递时收到一个装着油漆斑驳的旧木偶的箱子,不久之后你会发现,这个面目怪异的木偶似乎会在你离家之后莫名其妙地移动位置,甚至是头随着你在室内的走动自行转动……” [2]关于持枪证: 在本文设定中,维斯特兰市所在的州(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州)只要没有前科就可以合法地购买枪支。这个州可以公开持枪且不需要证件,但是如果想要隐蔽持枪(concealed carry)需要额外的培训和测试。 另:公开持枪指枪支的三个面都必须能被人看见,遮一个角都不行。 [3]因为成瘾而产生的连续杀戮在fbi的理论体系中被称为“兴奋/狂欢式杀戮”。 (以上这句话原文引用自知乎《犯罪心理讲堂:“瘾结理论”运用于连环杀手成瘾式杀戮的解释》一文) [4]关于性欲倒错: 赫斯塔尔属于性欲倒错(现称性变态)中“性偏好障碍”一个类型,基本上可以阐述为:“通过普通人所不会采用/不常采用/根本不能满足性欲的方式来满足自身的性欲”。 [5]dsm-iv表演性人格障碍的诊断描述为:一种过分的情绪性和追求他人注意的普遍模式,这种情况从成年早期开始产生的背景不一,以下5(或多项)可以说明: 1在自己不能成为人们注意中心的场合感到不舒服; 2与别人交往时常有不适当的性诱惑或挑逗行为; 3情绪表达变换迅速和肤浅; 4总是利用身体外表来吸引别人注意; 5言语风格过分地为了给人印象而缺乏具体细节; 6显示自我戏剧化、舞台化和情绪表达的夸张; 7易受暗示,即容易受其他人或环境影响; 8认为与他人的关系比实际更为密切。 (↑百度百科) [6]本文中提到的画作: 提香的《达那厄》↓ 伦勃朗的《达那厄》↓ 克里姆特的《达那厄》↓ 黄金雨 03 有些人难免会有这样的错觉:变态杀人狂们往往精力充沛,白天可以认真工作,夜晚还能抽时间狩猎受害者,除此之外还热衷于健身恋爱欣赏艺术,在床上跟情人大战八百回合,睡的可以比爱因斯坦更少。 ——不管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变态杀人狂,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显然并不是这个类型。 第二天早晨赫斯塔尔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这是颈椎病导致的,在睡姿不正确的夜晚过后和加班时间太长以后经常出现;在经历一晚上并不舒适的睡眠之后,赫斯塔尔的起床气往往会发展到一个峰值。 而今天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样的是:他的公寓里还有个大活人。 赫斯塔尔对天发誓,他昨天晚上是真的、真的很想把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从他的屋子里赶出去,或者一刀捅死,后一个选择可能更对他的心意。 但是他还能怎么样呢?他们没更进一步,阿尔巴利诺从头到尾湿淋淋且衣冠完整——而当你连人都杀过的时候,再纠结于“对方给我了个口活我是不是应该作为回报给他撸一管”这种问题就显得实在有些没必要了。 另一方面,赫斯塔尔认为他们无论如何都还没到坦诚相见的地步,各种意义上都是。 但无论如何,对方的嘴唇还显得红肿而湿润,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并且有理有据地表示当时已经是十一点多、外面还在下暴雨。而且据赫斯塔尔所知,阿尔巴利诺被捕那天是被警车从家里带走的,也就是说他连交通工具也没有。 就这样,他选择了退让——以及把阿尔巴利诺赶去了他的客房,把匕首放在自己枕头边上睡了一晚上,以防阿尔巴利诺那个关于闯入领地的郊狼的比喻真的在他们身上成真。 但是他当然不应该退让的,这位法医是个众所周知喜欢得寸进尺的混蛋,就好像之前吃午饭那档事一样,只要第一次不阻止他,从此以后阿尔巴利诺就会自来熟地频频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里,还给你带午饭吃。 所以当赫斯塔尔停下手机闹钟、在头疼和起床低血压的眩晕恶心之中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果然发现自己的厨房里有动静。 他有着漂亮的岛式厨房和全套高端厨具,不过也全都没怎么用过。赫斯塔尔的早晨用在和起床低血压作斗争以及用咖啡把自己淹死中,中午饭在事务所楼下的自动贩卖机里解决,晚餐往往因为疲惫而诉诸外卖中餐和容易处理的食物半成品,厨房里传出的叮叮当当的厨具碰撞声听上去简直像是一场幻梦。 整个厨房里他最常用的东西其实是个法式滤压壶,此时此刻,赫斯塔尔确实闻到了咖啡的香味,不过他在走进厨房看看阿尔巴利诺在搞什么鬼和不喝咖啡里斗争了几秒钟,还是觉得算了。 他不得不在沙发上坐几秒钟,等眩晕感自己过去,同时考虑着要不要从早晨就开始吃阿司匹林,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响的是他的那个一次性电话,能打进这通电话来的只有一个人:那个叫做艾伦·托德的赏金猎人,考虑到昨天哈代警官他们赶到案发现场的时间和案件上本地新闻的时间,现在也应该是打来电话的时候了。 他接通电话之下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眩晕恶心的感觉不是那么明显了,然后按下接通键。 “喂?”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结结巴巴的,明显是紧张过头,蠢兮兮的发言冲口而出:“我……我没想到你会接。” “我料想到您会对我有一些疑问。”赫斯塔尔平静地回答,分神看向厨房的方向,法式滤压壶的声音好像停下了。 “你没想到我有可能会报警吗?”托德忍不住问道。 “您会吗?”赫斯塔尔反问,伸出手去慢慢地揉着眉心,“您是个猎人,您应该有那种本能,知道不应该自不量力地对抗未知之物。”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赫斯塔尔不是随随便便选择那个赏金猎人的。他选择了一个在业内以谨小慎微出名的家伙——这是个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是,他的有些同僚会评价他缺乏勇气,毕竟他作为赏金猎人的这些年中从来没有涉及过黑帮事务,尽管许多保释金高昂的弃保潜逃的嫌疑人都有黑帮背景。 对于一个赏金猎人来说,这可是自愿放弃了一大笔收入。 同理,托德也大概率不会贸然去挑战一个变态杀人狂,这简直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赫斯塔尔觉得,从对方打电话回来的语气里就可以断定这一点。 “但是你最终还是会被抓到的。”对方低声说,声音轻飘得好像自己都不确定。 而赫斯塔尔已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浪费时间了,他把嗤之以鼻压在心底,回答:“或许会吧。但是尽管如此,随着我付给您的酬金到账,我想自此之后至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在以后需要面对的事情里,大概率再也用不到艾伦·托德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阿尔巴利诺从厨房里探出个头——他身上穿着昨天晚上那件衬衫,已经被洗干净且烘干了,显然他用赫斯塔尔的家电用得倒是很顺手。那件衬衫外面系着一条灰白条纹的围裙,赫斯塔尔自己都回忆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买过那玩意。 而最惹人注目的是,阿尔巴利诺从不好好系扣子的衬衫领口之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刀刃留下的细长伤口已经红肿起来,周围吮吸留下的痕迹在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这些颜色令赫斯塔尔的血液躁动,指尖发痒,他确实向往真的把手掐在对方脖子上的那个瞬间。 他知道自己早晚有那种机会的,或许再等等。 “早上好啊,杀人凶手。”阿尔巴利诺向着他微笑,毫不意外地得到了他一个毫无幽默感的瞪视。“早饭和咖啡都好了,我给你倒一杯吧?” 赫斯塔尔考虑了一下——主要是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自尊和自己的头疼程度——然后干巴巴地回答说好。 阿尔巴利诺瞧上去毫不惊讶地缩头回厨房里。 “再见了,托德先生。”他对电话里那位敷衍地说道,无视了对方紧张颤抖的呼吸,“看来是我的早餐时间到了。”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开始拆开手机,掰断里面的电话卡。虽然他本人怀疑艾伦·托德的下一步举动很可能是摄入很多很多酒精,极力让自己忘记这个早晨发生的所有事情。 无论阿尔巴利诺再次从厨房出来之后对桌面上那堆电话残骸作何感想,他都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把手里的东西摆在赫斯塔尔面前:咖啡,在盘子里相当壮观地堆了一堆的煎蛋、培根和烤过的吐司。这些看上去都像是从赫斯塔尔的冰箱里拿出来的东西,不过那包培根赫斯塔尔记得压在冰箱的最下层,也不知道是怎么被翻出来的。 “凑合吃吧,”阿尔巴利诺对着盘子指指点点,竟然有脸在语气中透出一丝明显的不满,“我本来想做炒蛋或者班尼迪克蛋,结果你的冰箱里竟然既找不到奶酪也找不到荷兰酱。” “我一般不在家里吃早饭。”赫斯塔尔干巴巴地指出。 这其实是句假话,因为他在头晕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去的时候,甚至根本不吃早饭。 “合计你的公寓离你办公室的距离、交通状况和你设定的闹钟时间,是出门去快餐店买早餐吃吗?”阿尔巴利诺哼笑了一声,“再看看你午饭吃的那些垃圾吧:你这样活不过五十五岁的。” “我猜全维斯特兰的警察都很乐见这一点。”赫斯塔尔尖刻地反驳道。 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又绕回厨房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围裙已经不见了,手里拿着自己那份早餐。他在赫斯塔尔身边舒舒服服坐下了,他们两个笼罩在起居室窗户透入的一片暖洋洋的光辉里,天气终于再次放晴了,今天大概算是个爽朗的秋日。 他们两个现在的状态有一种诡异的居家氛围,赫斯塔尔充满恶意地分神想了想,要是哈代知道现在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在同一张桌子前面吃早饭,这可怜的警探会不会晕倒在警局地板上。 阿尔巴利诺用叉子戳着他盘子的那片煎蛋,然后忽然问:“介意我问问是谁的电话吗?” 赫斯塔尔考虑了一下,语气平板地说:“赏金猎人。” “你是用赏金猎人去找的鲍勃·兰登?”阿尔巴利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笑声,“是啊,他还是个取保候审犯呢,对你来说伪造法庭的保证书应该也不是很难——真聪明,巴特不会想到的。” “你对这事似乎有点太乐见其成了。”赫斯塔尔指出,他用叉子把培根送进嘴里,这又一次证明了他的观点:阿尔巴利诺做饭确实还行。 他就算不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也知道对方在打量他,也许略微惊讶于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对方提供的事物——但是何必呢,他知道礼拜日园丁不会用这种既没有品位也没有水平的方式致他于死地,对方可能会用刀子,可能会用双手,但是绝不可能是毒药。 “为何不呢?我觉得很有趣啊。”他听见阿尔巴利诺愉快地说道,“另外,我以为你不会跟仇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食物。” “怎么?”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咱们已经戏剧化到基督山伯爵那个程度了吗?” “我以为戏剧化是钢琴师的本职,毕竟他喜欢在自己的案发现场注入一种那么微妙的……嘲讽。”阿尔巴利诺回答。 “有人还会把穿着婚纱的白骨放在装饰满玫瑰花的船里顺水漂流呢,咱们现在真的要争论戏剧化程度的问题了?”赫斯塔尔反驳道。 阿尔巴利诺没有应对他的嘲讽,而是继续打量着他——可以想象,那是一种艺术家打量尚未雕琢的白色大理石的神情,很容易让赫斯塔尔回忆起关于空荡荡的肋骨和飞燕草的那些对话。 片刻之后,阿尔巴利诺又说:“我发现你早晨刚起床的时候说话有一点南方口音,你跟那个赏金猎人打电话的时候完全听不出来,但是现在……” 他耸了耸肩膀,不曾掩盖声音里透出的那种戏谑:“说实话,挺可爱的。” ——赫斯塔尔又重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真的捅他一刀。 “一般人不会那么认为的。”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说,他不太喜欢这个话题的走向。 “弗吉尼亚?”阿尔巴利诺猜测。 “肯塔基。”赫斯塔尔简单地回答,他目光锐利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指出:“这可不算礼尚往来,巴克斯医生。” “你想听什么?”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稍微坐直了一点身子,“我从小就在维斯特兰长大,小时候没有尿过床、没有纵过火也没有虐杀过动物,我爸妈没有在我小时候就离婚,我家里也没有人虐待儿童。” “这听上去真令人不安。”赫斯塔尔讥讽道,他听着可没有一点不安的意思。 “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可能毫无征兆地成为大众眼中的恶魔吗?”阿尔巴利诺问,他慢慢地吃完最后一点鸡蛋,动作和说话的声音都很平和,“还是因为别的?我猜,因为你和我在这方面并不一样,对吗?” 这根本不是一个值得问的问题,赫斯塔尔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手上的那些伤痕透露出太多对他童年有可能的猜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憎恨这个事实。 而阿尔巴利诺则不同,他缺乏大部分连环杀手所经常拥有的那种悲惨早期经历,实际上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他的童年还真是正常得不得了——而这就是重点所在。奥尔加·莫洛泽认为严格来说礼拜日园丁是一个心理变态者而非反社会者,这个定论是有其原因的。反社会者的症状完全是由社会压力和早年经历造成的,而心理变态者的产生只能归因于心理、生物和遗传因素。 用更简单的话来说:无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接受什么样的教育,他几乎必然成为一个变态杀人狂,而赫斯塔尔则未必。 赫斯塔尔清楚,自己必须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一种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怪物。 “我认为咱们还没有深交到可以谈论这种话题的程度。”赫斯塔尔简单地说,带过了这个话题。 “你是对的,”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阿尔巴利诺完全没有对他进行死缠烂打,“但是你也应该清楚,总有一天会的——如果最后咱们没有一个人成功杀死对方的话。” 赫斯塔尔停下了手上叉子的动作,锐利地看向对方:“你真的把这一切都看作游戏了,对吗?” “那又如何呢?你一定从奥尔加那里听过不少犯罪心理学家的专业意见了。”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而确实如此:奥尔加对游戏人生的礼拜日园丁兴趣极高,显然她很肯定,园丁随时有可能搞出什么超乎他们每一个人的预料的幺蛾子来。 赫斯塔尔慢慢地把叉子放在盘子上,听着碰撞的轻声脆响。然后他低声说:“那我就只能认为,你确实会继续试图杀我了。” “我会的,”阿尔巴利诺甜蜜地微笑着回答,“我会想要谋杀你、肢解你、把你吞噬殆尽;同样,我也想要了解你,享用你的身体——”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眼睛看上去骇人的明亮。 “如我所说,我正在探索你最适合的位置。”他总结道,“所以小心,阿玛莱特先生,别在我面前露出弱点。如你所知:爱比杀人罪更重,更难隐藏。” 注: [1]《基督山伯爵》中,唐泰斯在弗尔南家的宴会上不吃任何食物,因为“根据东方人的习惯,人们是不与自己的仇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食物”,文中的“东方人”应该指阿拉伯人。 [2]美国南方口音的特点基本上就是元音拖得长、而且词与词当中没有停顿、而且鼻音比较重。因为过去美国南方经济落后,民众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因此长期被美国其它地区的人看不起。刻板印象上,人们总是觉得南方口音很土,容易遭人嘲笑。 [3]“尿床、纵火、虐杀动物”是所谓的“连环杀手三元素”。 [4]本文禁止传播txt文档,请阅读盗文的小读者立刻删除本文文档,否则会在自家电梯门口频繁看见穿蓝色连衣裙的双胞胎小女孩,电梯中还会涌出红色的不明液体。在百分之七十的情况下,深夜可能会忽然遭遇手持斧子的疯狂精神病患者用斧子用力砍你的卧室房门。 [5]“爱比杀人罪更重,更难隐藏。” ——莎士比亚《第十二夜》。 rain rain go away 01 十月末的维斯特兰依然常常缠绵于阴雨之中,雨下的并不大,但是连绵不绝没完没了引人厌烦,天气不佳给交通部门造成了很大压力,以及,把凶杀案的证据们破坏殆尽。 巴特·哈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路肩,脚下的淤泥松软湿滑。警戒线拉在乡野间一条公路边,一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甚至连一栋房子都没有,真是个适合抛尸的好地方。 一位路过的旅行者报警说在野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常见的死后抛尸案件,在维斯特兰大多最后会被证实属于黑帮间的冲突;这样简单的案件自然不需要侧写师,奥尔加大概正在大学里授课,今天到场的csi里也没有贝特斯在。 但是不知为何,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笑眯眯地站在封锁线外面。 要是哈代没记错的话,法医局给阿尔巴利诺开的带薪休假应该到11月1日,就为了作为他无辜入狱的补偿之一,而还有赔偿款在协商。 哈代看看百无聊赖地站着的阿尔巴利诺,又看看确实在犯罪现场里忙碌的法医现场勘察员,感觉到了一阵恍惚。 “我太无聊啦。”阿尔巴利诺带着懒洋洋的笑容告诉哈代,“问了一下局里你在出哪个现场,我就过来了。” “你的小女朋友们呢?”哈代无奈地扫了他一眼,别人在上班的时候有人在休带薪假,真是令人嫉妒。 “你上回不是指责我私生活混乱还是什么的吗?我出狱以后就没再过过那种夜生活了。”阿尔巴利诺睁大眼睛,表情看上去见鬼的无辜,“我最近在家里看鲨鱼周纪录片回放。” ……那他的日子是过得挺无聊的。哈代一边默默腹诽着一边拉高警戒线示意阿尔巴利诺钻过去,顺便扔给他一双乳胶手套:“这也是个挺无聊的案子,有个人被抛尸在这种荒郊野外了——你知道,这种情况一般都是黑帮纠纷。” 他没说出来的一句是:这种案子百分之五十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两个人走到尸体旁边,蹲在尸体边上的法医现场勘察员是个刚入行没多长时间的年轻人,还抬起头来有点紧张地向着阿尔巴利诺的方向叫了一声“巴克斯医生”。 而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具异常狰狞的尸体:那是一个金发的高大男人,喉咙被割开了,鲜血在男人的衣服前襟上糊得到处都是。凶手杀害死者的过程中一定割了很多刀,皮开肉绽的颈部甚至可以看见隐约露出来的白骨。 阿尔巴利诺向对方报以不要钱一般的丰沛微笑,顺便问道:“有什么发现?” “死者已经死亡十二个小时以上了,大概是昨晚雨停之后才被杀害的,”法医现场勘察员说,他隔空点了点死者覆盖着尸斑的手指,“他被杀害之后可能被塞进了一个类似于汽车后备箱之类的狭小空间,然后才被抛尸到这里的。凶手一定在抛尸之前让他在那个狭小空间里待了很长时间,等他被抛尸的时候尸僵已经形成了:或许凶手试图破坏过尸僵,但是你看从他手臂的姿势还能看出尸僵被破坏之前的姿势。” 的确,死者虽然面朝上仰躺在地上,但是双手却不是平贴于地面的,而是姿势奇怪地微微向上伸向天空,摆出类似于一个环抱的姿态。这很可能是因为凶手曾经把死者塞进一个小空间里的时候,不得不把他摆成了双手抱膝的姿势。 “这就有点奇怪了。”阿尔巴利诺自言自语道。 哈代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法医现场勘察员明显还是一头雾水,阿尔巴利诺很有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你看,现在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凶手杀害死者之后,把死者塞在了后备箱或箱子里面;他全身的尸僵应该是遭到一次破坏之后再次形成的,所以凶手可能是在他被装到狭小空间里去三四个小时之后才抛的尸——等他抛尸的时候,尸体的尸僵就算没有扩散到全身,也很可能扩散到了腰背;受害者保持双手抱臂的姿势蜷缩在狭小空间里,双臂、肩背都是僵硬的。然后,凶手做了什么?” 现场勘察员眨了眨眼睛,用那种小学生回答问题的语气说:“呃,凶手破坏了绝大部分尸僵,为了把受害者平放在——” “对!”阿尔巴利诺打了个响指,语气非常开心,“他为什么要这样摆弄死者?如果像是巴特最开始猜测的那样,是黑帮抛尸,那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破坏已经僵硬的关节,就为了能让尸体在地上躺平?” “你是说……”哈代思考了一下,对于警察来说,这种情景并非不常见,“这个凶手对死者有感情?”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很有可能,虽然凶手把死者抛尸在了这样一个荒郊野外,但是他却大费周章地把尸体摆弄成了一个可以体体面面地躺着的姿势,更不用说……” 他伸出手去,朝着死者惨白的面部比划了一下。 “凶手割了死者的喉,你们也都知道动脉血这样喷出来之后死者的脸应该是个什么样子。”阿尔巴利诺说,“死者的面部非常干净,完全没有血迹,鉴于凶手应该是昨晚雨停了之后才抛尸的,我觉得可以怀疑凶手擦过死者脸上的血迹。” 这样的结论无疑令人精神一振:如果能确定死者的身份,再有目的地排查跟他关系亲近但是也有矛盾的人,范围自然可以缩小很多。 哈代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新的念头。 他的眉头皱起来了:“……但是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 阿尔巴利诺困惑地看向他。 “阿尔,你听听这些要素是不是很耳熟?”哈代说,他紧盯着尸体的脸,越想越觉得不对,“英俊的金发男性,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死于割喉,尸体在一个雨后的夜晚被抛弃在荒郊野外——?” “啊。”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发出一声气音。 这个时候连那个年轻的法医现场勘察员都反应过来了,他低声叫道:“哈代警官,您怀疑这个是‘杀手强尼’的受害者?” “杀手强尼”,近几年在五大湖周边流窜作案的一个连环杀手,这个杀手的受害者都是英俊的金发中年男性;杀手强尼会把他的受害者绑架并囚禁一段时间,一些调查表明,在受害者被囚禁期间凶手会给受害者提供良好的照顾——但是同是也会侵犯他们——然后在若干天之后一个刚下过雨的早晨把受害者的尸体抛弃在偏僻的郊外。 “杀手强尼”最开始是圣劳伦斯市的媒体们取的名字,显然因为那个“rain rain go awaye again another day,little jonhy wants to y”的童谣,媒体们可能感觉把连环杀手和童谣联系在一起又风趣又夺人眼球,颇有些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风范。 显然,如果哈代警官没推断错的话,小强尼是雨后跑到维斯特兰市来玩了。阿尔巴利诺同情地看着哈代,感觉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来。 毕竟维斯特兰已经有了两个未归案的连环杀手,他们真的不需要再多的连环杀手了。 “好的,”所以哈代干巴巴地对着法医现场勘察员点点头,“把这具尸体带回法医局吧,我希望现场勘查报告能尽快完成,尽量让法医快点解剖尸体:如果尸体上发现了监禁造成的约束伤和性侵痕迹……我们恐怕就得联系fbi了。” 阿尔巴利诺从尸体边上站了起来,腿因为蹲下的时间过长而微微发麻,他忽然有些想要微笑。 天空是种一碧如洗的蓝色,但是显然下一场秋雨不日就将要来临。 赫斯塔尔下午去拜访了一个客户,回到律所、在附近的停车场停车的时候天色已晚,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之下,他总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在若有若无地刺着他的脊梁。 他熟悉这样的目光,往往意味着跟踪者:不确定他是否立场正确的黑帮小弟、想要挖出猛料的记者、不知道在调查什么案子的wlpd警察,芳心暗许的律所实习生。他不太在意,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不至于为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分神。 真正值得他分神的东西在他的办公室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和他的玻璃食盒一起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里,就好像有人邀请他们进来一般趾高气昂。 阿尔巴利诺向着赫斯塔尔微笑:“晚饭。” 有一种可能:赫斯塔尔贫瘠的冰箱把阿尔巴利诺自尊心的某个部分深深地伤害到了,现在正值阿尔巴利诺休假期间,所以有的时候他甚至有闲心在加班期间带着晚饭出现在赫斯塔尔的办公室里。 “真正的”晚饭,没有冷冰冰的方便食品、自动贩售机三明治和蔫巴巴的蔬菜沙拉。数量有点夸张的玻璃食盒在阿尔巴利诺手边一字排开,赫斯塔尔甚至怀疑中间有一道汤。 “我有的时候很怀疑,你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赫斯塔尔语气平缓地指出。 “我想我知道:我在制造和你见面的机会。”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他虹膜的薄荷绿色在灯光直射之下显得异常浅淡,被这色彩圈起来的瞳孔像是一汪深潭。这位法医兼连环杀手向前迈了一步,才继续说下去:“而你知道,在饲养动物的时候往往要保证它们的饮食,才能保证它们肉质的……” 他顿了一下,轻飘飘地吐出那个词。 “鲜美。” “有些人还认为要确保它们的死亡毫无痛苦,据说,恐惧使猎物的口感变酸。”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说。 “确实如此,我不认为给予猎物毫无痛苦的死亡有什么不对,虽然我猜你可能并不那样认为。”阿尔巴利诺笑了一下,“以及,我确实也是为了一些公事来的:关于入狱的赔偿金的事情显然还需要商议,而等到协商开始的时候,我的律师也应该到场。” 阿尔巴利诺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把“我的律师”这个词微妙地表达成一种专属于他的私有物之类的意思。赫斯塔尔对此报以一声冷笑:“你要是还想谈工作的话,我就必须指出,我的咨询是按小时收费的。” “律师向法医咨询问题也是按小时收费的,或许咱们两个可以把费用互相抵消一下。”阿尔巴利诺带着温和的笑容说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发言,他毫不见外地把自己安置在了落地窗附近的沙发椅边上,“你要不要也来坐一下?饭快凉了,我想你在继续加班之前还有点时间吧?” 赫斯塔尔慢慢地审视着他,走到阿尔巴利诺身边坐下,他们中间永远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落座之后膝盖也不曾相互触碰。阿尔巴利诺把装在盒子里的晚餐推给他,然后开口:“我懂你的这个表情,在你想吐槽我关于社交距离的把控之前永远是这个表情。” “正常人都会对你的这种表现有些质疑,这是人之常情。”赫斯塔尔一边打开盒子一边说,更况且他还得分神考虑阿尔巴利诺身上的什么地方携带着武器,这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你已经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了,”阿尔巴利诺凝视着他,“同理我也不是,赫斯塔尔。” “你要是想找那样的同类的话恐怕有很多,你为什么要选我?”赫斯塔尔问,他手中的那个食盒里装满了切好的水果,橙子还有葡萄。 “我没有想要选你,是不可捉摸的命运——”阿尔巴利诺说,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许多牙齿让这个表情不再无辜了。不过他也没再说下去,因为赫斯塔尔向他扔了一枚葡萄。 “收起你那些陈词滥调吧,我对你的缪斯女神不感兴趣。”赫斯塔尔傲慢地回答。 葡萄砸中了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他一把接住了那枚小小的水果,免得它滚落到地上去。阿尔巴利诺俯视着那颗葡萄,就好像能在它上面看见什么万事万物的答案。 然后他说:“你说得也确实没错:盐湖城有个杀手用斧子给受害者砍头,芝加哥有个连环杀人犯只杀红头发的未成年少女。他们有很多,无处不在,这些城市是毫无新意的狩猎场,充斥着无辜受难的羔羊。” “但纵然你可以有许多种选择,你依然对他们不感兴趣。”赫斯塔尔慢慢地陈述道。 “确实,因为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无论奥尔加跟你发表过什么见解——我发誓这的确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有的时候,我想我甚至没有权力做出选择。”阿尔巴利诺刻意地把尾音压得低到像是呓语,他从微微垂下的眼睑、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浅金棕色的睫毛之间看他,这个善于操纵他人的疯子用这个眼神博得他人的好感。“因为当追求美的享乐时,不理性的欲望战胜了引发正当行为的判断……它就是被称为爱的强烈热情。” 奥尔加说,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停下。 “我从你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很危险的倾向。”赫斯塔尔低声说。 “是吗?”阿尔巴利诺直视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来。“那是人之常情,你很快就见证到的。” “受到欲望宰制以及受到欲望奴役的人当然会倾向从被爱者身上获得最大可能的欢愉,就像让病人讨厌的是妨碍他的任何事,当任何和自己一样强或强过自己的,都让他觉得被侵犯。 “因此,如果他能避免的话,他就不会容忍和他一样好或是比他好的人,他总会寻找比他软弱的人,而软弱常发生在无知者、胆小者、差劲的演讲者身上,和智者、强者、口若悬河者、心思敏捷者不同。 “所有这些被爱人心灵上的种种缺点一定会成为爱人者的欢愉泉源;假如这些不是早已经是内在的特性,他也会加以培育,因为若是不如此,就等于是剥夺了他自己当下的乐趣。” 奥尔加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本已经打算入睡。 她感觉到非常疲惫:显然课被排到最晚一节之后在驱车从大学城回家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或许之前巴特他们的劝告是对的,她本应该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附近租房子的。 她打开门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谁会站在门口,如果她是个卡珊德拉式的未卜先知人物,她可能根本就不会开门。 但总之,奥尔加·莫洛泽没有预言能力,门也确实被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看上去既强壮又性感,可惜完全不是奥尔加的菜。 “好久不见了,莫洛泽。”fbi行为分析部负责人,本应身在匡提科的拉瓦萨·麦卡德说道。 注: [1]本篇引用的是众所周知的英文童谣,中文翻译版本总是不太押韵,单词又这么简单,你们就直接看呗: rain rain go away e again another day little jonhy wants to y [2]“当追求美的享乐时,不理性的欲望战胜了引发正当行为的判断……它就是被称为爱的强烈热情。” 这句话和下一个文段中的黑体字都出自柏拉图《斐德若篇》。 这些段落所讨论的“爱”是指年长者和少年之间的爱,第二段引用主要论述的是“爱人者喜欢比自己弱的人”。因为年长者和少年之间的爱并不是平等的,而且显然根本不是现代社会正常的爱情关系,所以赫斯塔尔会说“我从你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很危险的倾向”。 不过实际上这些对话是伏笔,而不是阿尔巴利诺的爱情观( rain rain go away 02 阿尔巴利诺一走进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会议室,就迎头赶上了这样的场景: “荒谬!”奥尔加·莫洛泽尖声说道,“我看这里不需要我,我要回家。” 哈代崩溃地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奥尔加——” “在这个案子上,上帝也帮不了你,”奥尔加愤怒地说道,她动作狂乱地把落在额头前的黑发向后耙梳了一下,然后伸手指着屋子里的另外一个人:一个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的高个子男人。“而显然,这个男人,伟大的拉瓦萨·麦卡德,才是唯一能帮……” “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了,莫洛泽。”那个被称之为拉瓦萨·麦卡德的男人皱着眉头打断道,那是一副老师对着不写作业的小学生说话的语气,“你心里知道把气撒在我身上是不明智的。” “我知道吗?我知道什么?!”奥尔加尖锐地啧了一声,阿尔巴利诺从没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我知道你让我不得不离开bau的工作岗位——” “天,你是自己辞职的,莫洛泽!”麦卡德猛然提高了声音,不耐烦地挥舞了一下手,显然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了。 “啊哈,你以为当你在上头那帮老混蛋面前发表了那样一通见解之后,他们还会再续签的我合同吗?我看别人都要开始怀疑我在入职的心理测试过程中贿赂了医生了。”奥尔加反驳道,眼睛愤怒地闪闪发光,“就因为那本最后根本没出版的《乔治·罗博案:无动机杀人》——” “它不被允许出版的原因是这可能造成对受害者家属的……” “那你他妈就应该在我给你看初稿的时候告诉我!而不是在我付梓前一天开车堵在我家门口!” “我怎么知道你会写那部分内容?!”麦卡德波澜不惊的严肃假面仿佛终于被打破了,“你的最后一个章节!那不是普通人应该看的东西——” “它不在我签署的任何一份保密协议上!你以为我是为了噱头写那部分内容的?”奥尔加怒气勃发地盯着他,好像就要把哈代的会议桌掀翻在他头上了,“我是为了匡提科的那些学员和学犯罪心理学的那些学生写这本书的,如你所知,他是一个难得的范例。还是说你担心,如果它出版就暴露了你的——” 麦卡德冷硬地回答:“乔治·罗博就是凶手。” “我知道他是凶手。”奥尔加阴森地盯着他,声音被扭曲成了从牙齿之间溢出的一声气音,“但是我很肯定最后一案确实是模仿犯作案——而我们本来应该是抓不到他的。” 他们两个中间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阿尔巴利诺徒劳地打算打破这种沉默:他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选择咳了两声。 ——屋里三个人齐齐盯着他。 “呃,当我不在好吗?”阿尔巴利诺举起手,弱弱地问。 “你进来吧。”哈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了一下手,“阿尔,这是行为分析部的特别探员拉瓦萨·麦卡德;麦卡德探员,这是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 “您好。”麦卡德冷着脸说道,他们两个握了一下手,阿尔巴利诺感觉到对方的手坚硬、覆盖着粗糙的茧子。显然,这位特别探员除了坐办公室给连环杀人犯做特写之外,可能还给自己安排了不少健身项目。 他们的双手一触即分。 “久仰大名。”阿尔巴利诺毫不真诚地说道,他就在之前的某个fbi讲座上远远地见过麦卡德一面,要是哈代不开口介绍,阿尔巴利诺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麦卡德沉思地回答,“你就是前一段时间新闻上那个……没有杀自己的前女友的法医,对吧?” “我的能力比‘没有杀自己的前女友’要强大多了,麦卡德探员。”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轻佻地冲他抛了个媚眼。 “麦卡德探员是我们申请来协助调查杀手强尼一案的,”哈代干巴巴地说道,显然为了让对话顺利进行大费心力,“我昨天那个猜测没有错,阿尔,法医在那名死者身上发现了长久监禁留下的约束伤和性侵痕迹,现在高度怀疑凶手就是‘杀手强尼’。” 所以事情显然就是这样:杀手强尼的案子是个跨州的连环杀人案,在制度规定下现在由联邦探员接管,但是当然也会跟当地的警员合作。而显然,fbi派来的人里有一个奥尔加很讨厌的家伙。 “所以我也很想问,”麦卡德对阿尔巴利诺说,“据我所知,距离你的那个案子还没过多久,这个时候你应该在休假吧?为什么你现在在……?” “法医主管联系了我,问我想不想要加入这个案子。我有的时候会参加连环杀人案的现场勘查,显然法医主管认为选择我作为这个负责这个案子的法医比较妥当。”阿尔巴利诺微笑着回答,“所以我回答他说:是的,我想,我一向对连环杀手很感兴趣。” 麦卡德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所说的‘连环杀人案的现场勘查’是指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案子吗?” 阿尔巴利诺回答是的,然后不出预料地看见对方微微地皱起眉头来。 “我来给你们翻译一下,”奥尔加刻薄地插嘴,“园丁和钢琴师的案子都不是跨州案件,所以在wlpd不求援的情况下fbi不能插手;我们的麦卡德探员心里肯定为此大发牢骚呢,他等不及扮演正义使者把那些杀人犯捉拿归案了。” “莫洛泽。”麦卡德警告地说道,“你作为wlpd的顾问,确实还没有抓到他们,这也是事实。” 奥尔加凝视着他,然后简单地回答:“我绝对比你先知道他们是谁的。” “好了,好了,”哈代打断道,这可怜的警官看上去和带着一群小学生参观博物馆的老师一样无奈,“麦卡德探员,跟我来吧,我会给你的和的团队看一些资料。阿尔,”他甩给阿尔巴利诺一个锐利的眼刀,“你帮我处理这个。” 他没说“这个”是哪个,反正急急忙忙地带着麦卡德离开了。阿尔巴利诺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路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才转头问道:“乔治·罗博是什么?” “就像你听见的一样,是一个无动机连环杀人犯。”奥尔加闷闷不乐地回答。 “奥尔加。”阿尔巴利诺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好的。那是之前bau处理过的一个案子,我们两个就是从那个时候产生了一些……嗯,分歧。不是说我们在侧写上的意见不同,那个侧写没问题,只是——”奥尔加摇摇头,打住了话头,“发生了一些事,阿尔,一些工作上不愉快的往事。” “你因为那件事辞职?”阿尔巴利诺问。 “不全是,还因为他对我的处事方式有意见,以及我们在出版书籍的问题上发生了些争执。”奥尔加耸耸肩膀,“麦卡德的专业水平绝对没问题,但是我们也确实合不来。” “他看上去真的挺热情洋溢的,你说的真的吗?他想抓住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阿尔巴利诺若有所思地问道。 “他想抓住世界上所有杀人犯,这毫无疑问。我猜,如果你告诉他有人未来会犯罪的话,他甚至愿意把那个人为了自己尚未犯下的罪名抓起来——他就好像牧羊人保护小羊羔、天鹅妈妈保护小天鹅那样保护着他眼里的‘善良的人’。”奥尔加哼了一声,“而我猜,他对我的意见主要来自于怀疑我就要离开他的‘善良的人’队伍了——但,听我说,阿尔巴利诺。” 阿尔巴利诺从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注视着她。 “你会看到的,过度的正义和过度的邪恶一样危险。”奥尔加用警告的语气说道。 “非常发人深省的箴言。”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回答,声音里还是带点笑意。 奥尔加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意再进行那个话题了,她一笔带过道:“再谈论那些事没有意义,你把尸检报告给我看看吧好吗?你带来了,是不是?” “带来了。”阿尔巴利诺最后还是向她无奈地笑了起来,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那个马尼拉文件夹递给了奥尔加。 奥尔加的怒气似乎被抚平了一些,她拿着文件夹在离自己最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开始翻看尸检报告。 这个受害人的尸检不是阿尔巴利诺做的,因为那个时候他们还以为案子是个普通的凶杀案,而他正在家里休带薪假、继续看鲨鱼周纪录片回放、给他和赫斯塔尔做晚饭,等等等等。 阿尔巴利诺也是今天早晨被法医主管叫到法医局去之后才看见这份尸检报告的,但是他在来警察局的路上已经翻阅过一遍,现在已经成竹在胸。 “和之前发生在其他州的案子很相似,”阿尔巴利诺说道,伸手点了点报告中的几张图片,那里面特写的是死者的手腕和脚踝上的损伤,“杀手强尼在绑架了受害人之后把他们监禁起来,他们都曾经被绑住四肢了很长时间——从损伤程度来说,或许绑在他们四肢的绳子从未被松开。” “受害人一直被背绑着的话,自然在被性侵时也无非抓伤凶手。”奥尔加评论道。 “是的,csi也没有在死者的指甲里提取到可以用来检测的检材。”阿尔巴利诺指出,“另外,死者虽然确实有被性侵的痕迹,但我们也没找到精液。” “戴安全套了?出于他的反侦察能力?”奥尔加猜测道,然后她自己摇了摇头,“不,戴套有可能降低凶手在施行性侵中所感受到的亲密感。也有可能是逆行射精或者……不射精症,或许吧。实际上很多这种类型的性犯罪者都有性功能方面的障碍,这超乎我们的想象。” 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又想起了汤米关于“维斯特兰钢琴师有勃起障碍”的那个猜测,他感觉到有点好笑。 “之前的受害者有失踪一个月左右才被杀死,但是我看他们也没有变得过于消瘦。”奥尔加继续说,又往后翻了一页,“凶手喂食了他们?” “看来是的,根据这个受害者胃里食物消化的程度,他大概是在末次进餐之后三个小时被杀的。”阿尔巴利诺说道,“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食物?” 奥尔加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 “很好的食物?”她问道。 “是的,我们发现了牛排之类的肉,以及肯定是某种甜点残渣的东西。对于连环杀人犯的受害者来说,这种伙食显然已经不错了。”阿尔巴利诺说道。那份尸检报告里还有食糜的照片,真不知道这些法医们是怎么在那堆胃内容物里筛出死者吃下的食物残渣的。“不过,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奥尔加看向他,然后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观察着笼罩里的食肉动物的表情,她慢慢地说:“因为那个凶手爱他——爱他们,爱他绑架的每一个人。” “有趣的观点,”阿尔巴利诺点了点头,鼓励道,“趁巴特他们还没回来,先向我说说你的侧写吧。” 赫斯塔尔的汽车因为车胎逐渐瘪下来而导致电子警告系统开始报告轮胎气压降低的时候,微微地皱起眉头来。 这个时候才不到早晨九点钟,赫斯塔尔驱车前往住在维斯特兰市西北的一个客户家中——那位先生通过一些颇不正当的手段大赚了一笔钱,总之,他住在一个有十几英亩的庄园中——跟他讨论一些关于遗嘱的细节,这位有钱的老先生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遗嘱方面应该特别谨慎才行。 他们约好了九点半见面,要是事情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赫斯塔尔肯定是能按时到达的。不过他现在只能靠边停车在应急停车道,下车去检查他的车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现车子的右侧两个车胎正在逐渐地憋下来,而数十米的远处,有些东西在阳光照射下的路面上闪闪发光,肯定是那些东西把他的车胎扎漏了的。 “凶手绑架的对象都符合相同的标准:金发,高大,英俊。他对这样的人下手是对他某种欲望的代偿。”奥尔加慢慢地说,“有些人按照相同的标准犯案是为了发泄愤怒,就好像鲍勃·兰登,但这位杀手强尼则不是。” “你说,他爱他们。”阿尔巴利诺提示道。 “是的,”奥尔加露出一个奇妙的微笑,“我想,他在为自己挑选‘爱人’。” 事情可不太妙,能把劳斯莱斯配的防爆胎扎到漏气的一定是相当结实坚硬的东西;而也正是因为这系列汽车全部配置了防爆胎,车里根本没有备用轮胎。 虽然就这样把汽车一路开到目的地也没问题,有特殊设计的固定圈支撑的轮胎可以在最大可能性下防止变形——但是想着要开着瘪了两个车胎的车子一路去见客户、再一路开车维斯特兰,赫斯塔尔就感觉到了一丝微微的不爽。 而道路上传来另外一阵噪声,对面车道上一辆灰扑扑的福特轿车轧过尘土飞扬的道路,在他身边慢慢地停下来。车上跳下一个穿着夹克的年轻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头黑发在脑后梳成马尾。 “除了必要的束缚之外,在监禁最开始的时候凶手不曾对受害者们施加任何额外的伤害。四肢的约束伤是为了阻止他们逃跑,而他甚至还给受害者提供不错的食物。”奥尔加说,手指磨蹭过尸检报告里那些约束伤的特写。 “但是他也性侵他们。” “对,因为他以为他爱他们,既然受害者在他癫狂的脑海里的形象趋近于‘爱人’,他当然倾向于与他们发生亲密的肢体关系。” 这个英俊的青年的一只手遮在额前,遮住这个时刻照射到路面上的强烈日光,大声喊道:“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不管赫斯塔尔想不想回答他,那个年轻人显然都已经自发地走来了。到了这个时候,赫斯塔尔马上开车走人好像无论如何也不礼貌,他看向对方脸上的笑容——这个笑容的某个未知的部分令他联想到阿尔巴利诺,令人不满——然后说道:“不,不用了,谢谢。我可以把车开到——” 对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这个时候,对方身上的某些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黑色眼里的那一束光。他的站姿,肩膀绷紧的姿势。他嘴角的笑容和袖口那一小块小小的深色污渍。 阿尔巴利诺说:“但是他们最后还是被杀害了。” ——这也就只是在一瞬之间。 因为下一刻对方就向着赫斯塔尔扑了过来,无非意图用手掐住赫斯塔尔的脖子,缺氧能令人在几秒之内失去意识。赫斯塔尔本来搭在车门上的手指猛然一用力,砰的一声把刚拉开了一条缝的车门猛然撞在了对方身上。 那个男人向后踉跄了一步,与此同时赫斯塔尔猛然扫向他的脚踝,把他绊倒在地上。 奥尔加点点头:“被愤怒地杀害了,你看看那些颈部刀伤留下的过度杀戮的痕迹。在死者死后一段时间,凶手还在不断割开死者的颈部,以至于差点把死者的头整个切下来,是吗?” “……他爱他选择的死者,但是又在某一刻对受害者感到愤怒,所以不得不把他们杀害了。”阿尔巴利诺慢慢地理顺思维,“为什么?他终于意识到他选择的受害者只是他虚无缥缈的脑内幻想的替代品?” 柏油路面粗粝而滚烫,赫斯塔尔跪在那个人上方,一只手卡着他的喉咙,另一只手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了一把蝴蝶刀——虽然没有护手的刀从来不是他偏爱的种类,有多少人在进行谋杀的时候因为不小心一刀捅在了坚硬的骨头上,导致从刀柄上往前滑,被刀刃割破了手指啊。对于那些csi来说,定罪就只需要这小小的一滴血——但是现在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他卡着对方的喉咙,一个轻巧的刀花把刀刃从鞘里甩出来,然后冲着对方眼睛捅过去。 对方慌忙之中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蝴蝶刀的刀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手掌,鲜血沿着刀刃的血槽淋漓而下,乱七八糟地滴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他的喉咙里溢出一声苦痛的低吼,另一只手在身下某处乱摸。 对方的手臂紧绷着,震颤着抵挡住刀刃,这样径直把刀刺进去近乎是不可能的了。赫斯塔尔收紧着握着对方喉咙的手指,但是就在这一刻,对方猛然一扭动,借力把他从身上掀了下去。 下一秒,什么东西猛地捅在了赫斯塔尔的腹部,在最开始的时候,那是一阵痉挛,是如同被什么东西猛击的钝痛,然后—— 那是一个电击器。在赫斯塔尔眼前陷入黑暗之前,他想。 “或许如此。或许他发现他的受害者并不是他真正所爱,或许发现这些受害者依然不够完美,或许在短时间内就对受害者失去了兴趣——又或许因为一场雨,他在雨中被勾起了什么往日愤怒的记忆,所以会在雨后杀害受害者。”奥尔加慢吞吞地说道,“无论如何,到了最后,杀手强尼都会杀了他们……然后选择下一个猎物。” 注: [1]逆行射精:指性交时能达到性高潮且有射精感,但无精液从尿道排出,性交后尿液中有精子和果糖,即精液逆行流入膀胱内。 [2]不射精症:指阴茎能正常勃起和性交,但是不能射出精液,或是在其他情况下可射出精液,而在阴道内不射精,因此无法达到性高潮和获得性快感。 [3]劳斯莱斯汽车应该是用的高强度防爆胎,然后汽车上为了腾出储物空间而没有备胎。但是文中相关内容是按照宝马的rsc防爆轮胎的设定写的,因为没查到太多劳斯莱斯防爆胎的资料。 总而言之,这种轮胎外壁更厚、轮胎泄气以后不会整个垮下来,且特殊设计的轮毂可以减少在轮胎泄气后变形。这种技术可以最大可能性地避免高速爆胎,并且在轮胎泄气后也可以保证很长距离的正常行驶。 正因为这种轮胎缓慢泄气很难察觉,所以车内安装了监控轮胎气压的装置。所以赫斯塔尔那辆车虽然没爆胎,但是轮胎漏气之后就被警报提醒了。 另外:其实他不停车正常行驶也没问题,防爆胎能支撑到目的地。但是哪个正常人在汽车开始滴滴滴报警的情况下还不停下看看啊? [4]这种就是蝴蝶刀: 有一说一,这种没有护手的刀确实很容易导致刀尖撞上坚硬物体之后手向前滑到刀刃上;不过蝴蝶刀显然比带单独刀鞘的匕首结构简单,开刀也比较容易。 其实理论上讲让他带一把直出弹簧刀的话,也可以单手打开刀刃,但那总要顾虑到弹簧出问题的可能性不是?(虽然严格来说基本上也没有这种可能性) 另外,大家可看这个视频(从3:28开始)感受一下《碟中谍6:全面瓦解》中的金发美人性感开刀:https://b23.tv/av38153412 rain rain go away 03 赫斯塔尔眨了眨眼睛。 他的肌肉酸痛,视野沉浸在全然的黑暗之中;他在洗得发白的纤薄床单上缓慢地挣扎了一下,嘴唇之间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痛哼。然后他发现,他的手被结结实实地绑在背后,脚踝也是被绑着的。 好的,显然“被一个陌生人用电击器电晕然后被关在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鬼地方”甚至不是一般黑帮律师会经历的剧情,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环顾着四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而他侧躺着,目光越过床沿,能看见一片地板——严格来说,相当肮脏: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就也罢了,地面上还散落着抖落下来的烟灰和被捻灭的烟头。 他显然正身处于一间十分破旧的卧室里,躺在弹簧都快塌了垫子上。而房间的尽头,因为破旧而软踏踏的扶手椅里面,坐着他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正紧张不安地注视着他的方向,放在腿上的一只手上潦草地包扎着绷带,鲜血从绷带下面溢出来,那显然是他的杰作。 “午安,你终于醒了!”那个年轻人注意到他醒了,猛然从椅子上弹起来,三步两步窜到他面前,一条腿压在了床垫上,床垫沉下去的时候发出不妙的嘎吱的一声。那张年轻的、因为不见日光而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好长时间都没醒,我好担心你!赫斯塔尔……这是你的名字吧?” 那是因为你用电击器捅了我。赫斯塔尔腹诽道。 “你就是昨天在跟踪我的那个人?”赫斯塔尔把自己靠在墙上,忽略了对方那个无用的问题。他艰难地用被紧紧绑在一起的脚踝作为支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杀手强尼’?” 也不怪赫斯塔尔能猜到,他毕竟也是看新闻的:专门在无人处绑架金发男性的连环杀手,这已经在五大湖地区闹得沸沸扬扬了。 而这位连环杀手不但绑架了他,显然还在此之前把他好好调查了一番,这也并不奇怪,只要搜索他们律师事务所的名字,谷歌上立马就能弹出他的照片。 “你能记得我的名字,我真的好开心。请叫我艾略特,拜托。”年轻人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回答,他整个人扑上去,用手环在了赫斯塔尔的肩膀上,嘴唇毛毛躁躁地亲他的脸。“那,既然我们已经互相了解了,你也知道我们会做什么,是吧?” 赫斯塔尔极力克制着往后畏缩一下的冲动,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如同轻柔的吐息:“怎么,你打算强奸我了吗?” 中午的阳光相当强烈,在下雨之后,天气这么晴朗也算是意料之中。但是显然,wlpd的警探们的心情没有因为一碧如洗的蓝天就变好多少。 阿尔巴利诺从勘查车上下来,身后跟着贝特斯和奥尔加。在前方不远处,停着至少三辆警车。而拉瓦萨·麦卡德和哈代警官就站在这些警车围起来的空地中央:路中间停着一辆要多显眼有多显眼的劳斯莱斯魅影。 “哦天啊。”贝特斯真心诚意地说,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到事情的一部分前因后果了,但是显然真的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件事情还是很难以接受。 “说实话,最近发生在赫斯塔尔身上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我强烈建议真的给他申请一个证人保护计划。”奥尔加低声抱怨道。 他们一路走到孤零零地停在紧急停车道上的那辆劳斯莱斯后面,脚步焦急地敲打着地面,哈代看向他们,眉心被挤压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阿尔巴利诺轻声问。 “有辆车在路上被扎爆了胎,不得不停下来,”哈代说道,他举起手、把手里的证据袋展示给大家:那里面躺着一个类似于铁蒺藜的金属物,每一个尖刺都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因为路面上被人撒了这东西。然后,那个倒霉的车主发现一辆劳斯莱斯被遗弃在路边,车门边上还有些血迹,他自然就立刻报警了。” “我想看看血迹。”阿尔巴利诺说道。 哈代点点头,带着他们绕过车尾。汽车靠近路中央的那一侧地面上有不少血迹,有一些聚成了小小的一滩,另外一些则是凌乱地滴落在地上,还有些被蹭开了,在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一条长线。 “这次的受害者还是很幸运的。”麦卡德沉稳地评价道,“这辆车的车钥匙都没拔,要是第一个发现这辆车的人没有选择报警、而是选择把车开走了的话,我们不知道过多久才回发现他已经失踪了。” 哈代头疼地点点头,继续说道:“dna已经送检了,结果还没出来,我希望不是阿玛莱特先生的血——托马斯·诺曼遇害的时候我们出于保险起见采过他的血样,应该很快就能比对出结果。” 而贝特斯已经在那些血迹边上小心翼翼地蹲下了,他的手指轻轻地擦过血泊逐渐干涸的边缘,说道:“虽然进行血迹形态分析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得通过很多严谨的步骤才能得出结果,但是无论如何……我想这里发生了打斗。” 所有人都看着他。 倒是阿尔巴利诺先开口了,他显然在刚才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出血量虽然并不致命,但是其实也不算少,这估计不是打断一个人的鼻子能留下的血泊——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拿着利器。” “地上的血滴非常凌乱,不是重要血管受伤之后的喷溅状血迹;或许那个人本身受伤不严重,这些是血滴是在他快速移动过程中被甩出去的。”贝特斯接上话头,他着重指出了地上几处血滴,虽然别人完全没有看出什么不同,“还有这些擦蹭的痕迹,血落在地上之后有人从上面翻滚了过去,衣物吸收了血,然后又被再次擦在路面上——你们看这里被血印下了一个布料纤维的纹路。” “赫斯塔尔肯定奋力抵抗过,”奥尔加指出,她轻飘飘地、忧虑地哼了一声,“这像是他会做的那种事情。” “是的,毕竟阿玛莱特先生是个很勇敢的人,从马丁·琼斯制造的那起绑架案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来了。”贝特斯点点头,赞同道。“无论如何,最后凶手肯定是制服了阿玛莱特先生。地面太硬了,我看不可能有什么有提取价值的痕迹。不过出于保险起见,我还会让人去检查那辆车,虽然我不觉得凶手会在那上面留下指纹。” 他站了起来,回到其他csi那边去了。而阿尔巴利诺还凝视着地上的血迹,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可能是电击枪之类的东西,‘杀手强尼’之前的好几个受害人皮肤上都有电击留下的灼伤痕迹。” 哈代也看着那个方向,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慢慢地皱起眉头来,问:“凶手既然打算用电击枪撂倒赫斯塔尔,那么不太可能是凶手用刀之类的利器刺伤了他吧?——先用刀然后再换上电击枪?会有人那么做吗?” “这么说,血有可能是受伤的凶手留下的?受害者反抗过程中弄伤了‘杀手强尼’?”麦卡德忽然出声道,他锐利地扫视着其他几个人,“你们熟识的那个受害者是随身携带利器的类型吗?” “这里是维斯特兰市,麦卡德。”奥尔加哼了一声,跟拉瓦萨·麦卡德对上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敌意满满,“这里到处都是为了保证自身安全带武器防身的人,我很确定我边上这位首席法医官的漂亮大衣下面有一对腋下枪套。” 阿尔巴利诺对着麦卡德露出了一个纯良的笑容。 “好的。总之希望我们能从这些血泊里检验出属于凶手的dna,那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麦卡德强硬地说道,“我想这里没有什么其他值得记录的内容了——哈代警官,请您继续和您的警员走访目击者和受害人的朋友,或许阿玛莱特先生身边的人能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被强尼盯上的。” 哈代点点头,迅速向身边的一个警员低声安排了什么。 “施万德纳应该很快能从csi的罪证实验室里给我们带来关于痕迹检验部分的最新进展,我们会据此复原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麦卡德继续说,然后他征询地看向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我从匡提科带来了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中其他死者的尸检报告,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帮我们看看那些报告,或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十分乐意。”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 “——莫洛泽。”最后,麦卡德这样说,语气听上去有些不确定。 “不行。”奥尔加头也不抬地回答,她低头盯着地面,好像地上爬过的蚂蚁是她的灵感之源一般。 一个尴尬的停顿,然后麦卡德的声音放轻了一点:“你是wlpd的顾问,我们需要你;你自己也清楚你曾经是我们中间最棒的……更不要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你的朋友,对吗?” “他们在我眼前如玻璃一般剔透,麦卡德。”奥尔加皱起眉头来,这样回答道,“所以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个案子以及之后接连发生的一切事情——你从来不喜欢疯子,对吗?我想维斯特兰市不适合你。” “我们需要破了这个案子。”麦卡德紧绷着脸回答,他向奥尔加点了点头,然后大步向着勘查车的方向走去了。 依然有穿着蓝色防护服的csi在工作着,贝特斯站在他们的中间,紧皱着眉头;阿尔巴利诺和奥尔加站在忙碌的人群之中,看上去像是屹立在蓝色湍急河流之间的礁石。阿尔巴利诺扫视过忙忙碌碌的人群,然后问奥尔加:“实际上你不会真对案子侦破的进度不管不顾,你会跟我们回警局,对吗?” “我猜我不能因为讨厌麦卡德就不参与这个案子,对吧?况且这事情又涉及到赫斯塔尔。”奥尔加耸了耸肩,声音听上去近乎像是叹息。 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我猜这跟赫斯塔尔本身也没有关系——对你而言,你更没法错过的是探寻真相的机会。” “‘真相很少纯粹,也绝不简单’。”奥尔加回答,“你对此一清二楚,对吧,阿尔?” “——王尔德。”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那个表情正如面具一般妥帖地凝固在他的脸上。 “走吧。”奥尔加终于露出了她一天之内的第一个笑容,“既然如此,我们得加快速度了:鉴于那个连环杀人狂奇特的强迫症,只要再下一场雨,赫斯塔尔就随时可能遇害。” 赫斯塔尔的手因为被绑在身后太久而逐渐感到麻木了,不过他也没指望自己的境况变得更好:让一个连环杀手第一天就信任你到可以给你的手松绑显然不大可能。而“杀手强尼”——此人坚持让赫斯塔尔称他为“艾略特”——显然,很享受照顾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眼里有种热烈的、温柔的神色:一般人会称之为爱情,而赫斯塔尔宁可称其为疯狂。艾略特现在坐在从床边,手里拿着一个蠢兮兮的中餐外卖纸盒,声音欢快而轻柔地说:“吃饭了。” ——看着对方手里拿的那把勺子,赫斯塔尔就知道这人打算喂他。 赫斯塔尔所知的关于“杀手强尼”的一切都是从报纸上了解的,显然,在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不作案的时候,本地媒体对这个在附近几个州频繁作案的杀手兴趣很足。 从报纸上可以得知,这个杀手并不会刻意折磨他的受害人,也不会虐待、殴打或者让他们忍饥挨饿,当然,前提是如果愿意把性侵犯从“虐待”的范畴里刨除出去的话。 据此,赫斯塔尔对这个杀人狂有了种隐约的认知,现在对方的样子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不知道自己得在这个地方被关多久,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搞绝食那一套比较好;他从艾略特手里接受了那一勺食物,慢慢咀嚼着油腻的米粒,对方因他的顺从而喜笑颜开地看着他。 在这一刻,赫斯塔尔分神想:如果这样的人不幸被捕入狱,而他又是对方的辩护律师的话,他一定会用精神疾病作为辩护手段。 没错,那很容易看出来。赫斯塔尔和艾略特相处了不到四个小时,就确定了对方是个实实在在的精神病患者,或许是妄想症之类——杀手强尼是和礼拜日园丁完全不同的连环杀手,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或许确实是个心理变态,也很值得怀疑他到底能不能跟他人共情、甚至能否把自己和其他人类看做同类,但至少他完美的掌握着融入人群的技巧。 ——而眼前这个人显然没法良好地融入人类社会。 看看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吧:布满灰尘的公寓,完全像是那种对生活失去动力的人会给自己选择的住所;坐在他对面喂食他的年轻人虽然面貌英俊,但是显然不怎么注意外表,赫斯塔尔也记得他开的那辆福特轿车也是灰扑扑的。 之前赫斯塔尔就注意到艾略特的头发很长,除了在脑后扎起马尾之外,额前也有许多碎发,现在全都用夹子夹在头顶了。但是赫斯塔尔相信,在这个人和他人打交道的时候,这些头发可能是放下来的。 他可以在内心轻易勾勒出那样一个形象:这个人穿着不引人注目的衣服,头发放下,用以遮挡面孔、阻隔他人打量的目光。他或许在生活中尽量避免与他人目光接触,孤僻、古怪、游荡在人群的边缘,但是现在却把额前的头发全都夹好了。 因为他想让赫斯塔尔看他的脸。 真有趣,赫斯塔尔的心底某处依然在冷笑,这个连环杀手竟然在寻求与他的受害人之间的感情交流。 这样很多事就得到了解释:为什么杀手强尼除了剥夺他的受害人的自由之外尽力照料他们、直到他最后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把他们杀掉。艾略特遵照一定的规则甄选他的受害人,金发,英俊,年龄比他略大,那是出于他的喜爱吗? 赫斯塔尔吞下那些米粒,他没什么胃口,但是显然艾略特在他吃掉足够的食物之前不打算停下。赫斯塔尔一半是为了躲避即将伸过来的勺子,一半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于是开口问道:“你也喂食之前在你身边的那些人吗,艾略特?” 他含混掉了“被你绑架”这种措辞方式,他想,说不定艾略特根本不认为那些人是被他绑架的。甚至,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几乎把他们的头割下来的行为是在杀死他们。一个精神病患者心里想什么的可能性都有。 艾略特低低地、喜悦地笑了一声,显然很喜欢这个话题:“你在吃醋吗?” 是了,在这个连环杀手眼里,他们显然理应陷入热恋。或许,那些受害者正是他按照自己的标准所选择的“恋人”;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被杀了,也许是就算艾略特疯到了这种程度,最后也意识到那些可怜的家伙只一心想从他身边逃离。 “我不能吗?”赫斯塔尔面不改色地反问,他给那些黑帮成员做辩护的时候说出过许多比这违心多了的混账话,这根本没什么,“毕竟,现在我无处可去了。我不应该在意这种问题吗?” “噢!”艾略特小声说道,他手忙脚乱地把快餐盒子放在边上的折叠桌上,然后迅速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赫斯塔尔的肩膀。 那干裂的嘴唇充满热情地落在他的下颔和脖子上,带来一阵令人不喜的触感。赫斯塔尔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激怒对方,看看对方把那些受害者的颈部割成什么样子吧。他慢慢地、慢慢地向后仰头,坦露咽喉,精心计算出表现顺服的角度—— “来吧,我亲爱的孩子。”那个男人说,他头发沉浸在玻璃花窗一片模糊神圣的光芒之中,“我亲爱的孩子,我正在洗清你的罪孽。” 赫斯塔尔的喉咙里哽着毒辣的词句和作呕的欲望,但是两者最终都没有一丝泄露出来。艾略特埋首他的颈肩,轻柔地咬着一小片皮肤,把那里舔得湿漉漉的。 他狂热地要求道:“再说一遍。” “哪一句?”赫斯塔尔问,然后他顿悟了,“哦。” 他在心底某处冷笑,因为自己正中红心感觉到了冷酷的喜悦。他开口的时候把声音压得低之又低,就好像没注意到对方下身精神起来的器官和逐渐粗重的喘息。 某种意义上,赫斯塔尔知道必然会发生什么,毕竟对方确实也是个强奸犯;不过他也拿到了那把钥匙:也就是那把用于保命和摧毁对方的钥匙。 夺取一个人的性命是多么容易啊。 赫斯塔尔顺从地重复道:“现在我无处可去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又加重了筹码,说:“显然,我只有你了,艾略特。” 这年轻人在他颈窝之间喷出声狂喜的哽咽,赫斯塔尔能听见对方手忙脚乱带来的布料磨蹭声、还有拉链被拉开的声音,这事早晚要发生,他无心也无力阻止。 那年轻人紧紧地搂着他胡乱顶弄胯部,把湿淋淋的前列腺液蹭在他的腿上,嘴唇擦过他的嘴角。一个人紧挨在他身上对着他——违背他意愿地——手淫只会给他带来一种熟悉的反胃感觉,在这种时候他宁可把思绪沉向别处。他想,这可悲的妄想症患者,显然入眼之处皆是微妙的暗示;对这种人而言,一定深信着他选中的那些金发猎物正深深地与他相爱。 这样的故事结局往往会非常悲惨。 “你这样说我好高兴。”艾略特在他的耳边说,吐息灼热,声音破碎,他的手指之间挤出黏腻的水声,“就这样留在这里,让我照顾你——” 赫斯塔尔稍微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艾略特对他的受害人的情感不仅仅是“爱”,他爱的方式是很怪异的。当赫斯塔尔对他说“我只有你了”的时候,艾略特显得异常兴奋;对方对他从自己手里吃食物的行为显得过分开心,那并不是为了让他的俘虏活下去的必要举措,他分明享受整个过程;他说,“让我照顾你”,是吧? 这可不是什么平等的爱情关系,就算是对深信不疑跟陌生人陷入热恋的妄想症患者也是如此。 ——显然,杀手强尼非常享受将他的受害者置于弱势地位、并且亲手照料他们的感觉。 而艾略特在他耳边发出一声颤抖的呻吟,射在了他的腿上。 这是寂静的一秒,这年轻人的手指颤抖着在他的西裤上抹开那些黏糊糊的液体,似乎想要让它们覆盖的范围更大,就如同赫菲斯托斯徒劳地追求雅典娜。 他的手指富有占有欲地在赫斯塔尔的腿上打旋,把那些液体揉进布料里,直到他的囚徒能感觉到湿淋淋的布料紧贴着皮肤,而赫斯塔尔的思绪却已经飘向了远方。 ——当阿尔巴利诺去和他吃晚饭的时候,对他说:“当追求美的享乐时,不理性的欲望战胜了引发正当行为的判断……它就是被称为爱的强烈热情。” 它就是被称为爱的强烈热情。 柏拉图的《斐德若篇》,当然了。但是阿尔巴利诺为什么要忽然引用那句话呢?他其实不认为阿尔巴利诺真的把他们之间的这种复杂关系定义为“爱”,况且阿尔巴利诺也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到在承认自己的心理缺陷的同时去谈论“爱”——他们都知道那毫无意义。 更况且,《斐德若篇》中谈论的爱是古希腊长者与少年之间的爱情,这种关系显然与现代人们对爱的定义天差地别。除非那是一句暗示,对阿尔巴利诺心知肚明会发生而赫斯塔尔本人尚不知情的事情的暗示。 柏拉图在《斐德若篇》里论述:爱人者喜欢比自己弱的人。 所有这些被爱人心灵上的种种缺点一定会成为爱人者的欢愉泉源;假如这些不是早已经是内在的特性,他也会加以培育,因为若是不如此,就等于是剥夺了他自己当下的乐趣。 杀手强尼非常、非常享受照顾自己的受害人的感觉。他喜欢对方被无能为力地绑在那里只能任他摆布;喜欢对方从他手上摄取食物;喜欢对方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只能等他归来。 艾略特在他耳边喃喃地告白道:“我好爱你。”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艾略特当然没看见冰冷的情绪在他眼里逐渐堆积,那是来自于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嗜血杀意。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在整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注: [1] 真相很少纯粹,也绝不简单。 ——王尔德《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2]赫菲斯托斯曾经试图追求处女神雅典娜,并且把精液滴在了雅典娜的腿上。愤怒的雅典娜用羊毛擦掉了精液,把它丢到地上,便使地母神盖亚生下艾力克托纽斯。 rain rain go away 04 那只手落在他的头上,手指有力,指腹粗糙;教堂的高窗之中正漏入清晨时刻昏茫的阳光,暗淡又阴沉;他站在祭坛之前的某处,光洁冰冷的地面上,就正在十字架之下,且被十字架后方的圆形玫瑰窗拢在一片无处可逃的光辉之中。 教堂侧面长窗上镶嵌的彩色玻璃图案是一个年轻人为埃及法老解梦,他向法老预言了埃及的七年饥荒——他是就约瑟,雅各与拉结所生之子,以色列十二列祖之一。他的父亲雅各爱他胜过众子,因此送给他一件美丽的彩衣,约瑟甚至因此被他的兄长们嫉妒。 “我的孩子,”那个人说道,声音里有一丝厚重的余味,“我爱你胜过众子。” ——然后赫斯塔尔猛然惊醒。 房间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艾略特并不在。他躺在那灰扑扑的、绝不舒适的床垫上,因为急促的喘息而感觉到喉咙阵阵干涩发疼。他的双手依然被反绑在背后,随着意识回笼开始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疼痛。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一部分手指了。 赫斯塔尔这一晚上当然不可能睡好,虽然他知道艾略特不可能在他在睡梦中的时候杀他,但是他还是醒了好多次。这导致现在这一刻他比任何一个早晨都更加头晕目眩,伴着一阵想要干呕的幻觉。 他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动作,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所以,这就是阿尔巴利诺对他的报复,赫斯塔尔忍不住对着霉变的天花板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 在鲍勃·兰登那一案中,从审前听证会上治安法官禁止阿尔巴利诺取保候审开始,到csi在兰登家中搜出了足以证明阿尔巴利诺无罪的证据为止,这位法医一共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中被羁押了八天。 八天,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许多人以为只要阿尔巴利诺最后被洗清冤屈就万事大吉,而八天——夸张地说,足够上帝创造整个世界再休息两天的时间——对于一个为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处理了无数凶杀案的首席法医官来说绝非短暂的时光。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被扔进了一座充满重刑犯的监狱里,而且显然那家伙为了继续假扮自己守法公民的身份,就算是在监狱里也不能放肆地出手伤害任何人。 赫斯塔尔当然知道,这事阿尔巴利诺不会就这么算了,但是他也万万没想到报复会以这种方式降临在他身上。 这简直算得上讽刺了:礼拜日园丁那种连环杀手根本没法与受害人共情,实际上也没办法对他人的遭遇特别感同身受。结果,阿尔巴利诺就能这么巧地在一堆仿佛里挑到赫斯塔尔最讨厌的那种方法来报复他,简直就是不给奥尔加·莫洛泽和她的罪犯侧写一点面子,连赫斯塔尔都想夸他天赋异禀。 但是他现在只能躺在这里慢慢地深呼吸,尽量驱散四肢麻木带来的不适、等着低血压的症状过去。 然后他得给自己寻找一个解决现在的麻烦的方法,因为他无疑不会在这个地方逗留太久,维斯特兰钢琴师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10月29日,“杀手强尼”在维斯特兰绑架了他的第二个受害者之后的次日。 昨天众人从犯罪现场回去之后不久,各类现场报告就都交到了拉瓦萨·麦卡德和哈代警官手上,纵使csi把那辆劳斯莱斯整个拉回了罪证实验室做检验,也没发现什么更多的证据。而唯一的好消息算是:公路上的血泊的dna检验结果出来了,至少那摊血确实不属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但是,杀手强尼的血迹的dna信息在现有的信息库里滚了一遍,也没有跟谁对上,显然这位杀手强尼是个没有前科的人,这让追凶之路变得更加漫长了。 29日是个周六,奥尔加没有课要上。结果,当哈代一早握着咖啡杯走进了wlpd的办公区的时候,就看见奥尔加已经神情萎靡地占据了他的办公室的一角,坐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尸检照片和笔录副本构成的圆形纸张海洋里,正如一个端坐在头骨祭坛中央的异教神。 “你这样挺吓人的你知道不?”哈代疲惫地问,昨天警员们跑马拉松一样查看完了所有可能拍到凶手的监控录像,结果那荒郊野外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也没有拍下来,他也根本一晚上没睡好。 “她可能知道。”哈代身后一个声音懒洋洋地指出,把他吓了一跳。 “天啊!”哈代终于忍不住惊呼道,他猛然转身,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团在他办公室的另外一个角落里,怀里抱着另一摞尸检报告,瞪着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的、无神的绿眼睛。 显然,哈代的办公室可能成为饲养什么夜行动物的巢穴了,他定了定神,观察着阿尔巴利诺眼睛里面的血丝,问道:“你们两个一整晚都在这儿吗?” “这些文件理论上讲都不准带出警局。”阿尔巴利诺仿佛很有说服力地解释道。 哈代真的、真的有点想叹气,但是他估计奥尔加根本就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她的眼睛通红,目光正很迅速地扫过面前的纸张。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看向哈代的目光还真像她第一次发现他站在那里似的。 “嗨,巴特,”她声音沙哑地说,“麦卡德打算什么时候做侧写?” “今天上午,他一会儿就会过来。”哈代警官迷茫地回答。 “让他在给警员们开会之前先来见我,”她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看上去憔悴到都快低血糖了,“我要跟他谈谈——或者跟他带来的团队里的所有人谈谈,怎样都好;虽然以我的估计,很大可能性我们还得吵一架。” 哈代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谨慎地问:“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奥尔加耸耸肩膀,脸色不怎么好看:“我怀疑之前那个侧写有些错误。” 艾略特是随着什么东西落地的啪嚓一声冲进屋里的。 他进来的时候,赫斯塔尔正跪在床脚——他能想办法从床上下来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鉴于他的脚踝和手腕都被紧紧地绑着,绳子深深地勒进皮肤里,被绳子勒紧的肢端已经显现出了一种不妙的淤紫色。 而在折叠桌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地碎瓷片,这些东西彻底粉碎之前曾经是一个瓷杯。赫斯塔尔看见对方那一瞬间目眦欲裂,是了,这可悲的爱人者,对他选择的猎物的一点点随意移动都显得反应过度,显然对他而言,他的囚犯就应该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接受他的照料。 赫斯塔尔知道现在是自己应该示弱的时候,艾略特之前的那些囚犯很可能就因为试图反抗导致他忽然发狂——那些意图逃脱的行为击碎了他关于热恋者的幻想,其后果是他几乎把那些人的头从脖子上割下来。 于是赫斯塔尔选择跪在原地仰望艾略特,他不知道能成功地在表情里加入多少张皇无措,他觉得那或许很难,因为他再也、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小孩了。 “抱歉,”他尽量在声音里注入真实的歉意,“我只是想喝口水,但是你不在,所以——” 一个精心设计的停顿,艾略特低头看着他。 “我觉得我还是做不到,很抱歉打碎了杯子。”他这样踟蹰地轻声说道,“但是我真的很渴……你能喂我喝一口水吗?” 赫斯塔尔观察着艾略特深吸气的时候胸口的起伏和喉结吞咽的弧度,而在他心底的另外一个角落,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正对着这场景露出笑容:他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却极少有人能识破那只是冷酷的面具其上的釉色。 ——但无论如何,这可能奏效了。 “哦,赫斯塔尔。”艾略特低声说道,他声音里震颤的温情听上去是如此真诚,“赫斯塔尔。” 对方过去半抱着把他弄回床上,他赤裸的脚趾擦过冰凉的地面,脚踝在绳子的束缚之下疼痛不已。那疼痛很迟钝,和别的比起算不上什么。 艾略特飞快地给他拿了一杯水来,和昨天一样跪在床上慢慢喂给他。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骇人地发亮,眼圈周围是一圈湿润的红色,走在路上几乎会被人认成是嗑高了的瘾君子。 赫斯塔尔的嘴唇凑近杯口,微凉的液体沿着喉管灼烧而下,他被紧紧绑在身后的手指之间,悄无声息地把一枚尖锐的碎瓷片紧握在掌心里。 当拉瓦萨·麦卡德进入哈代警官的办公室的时候,奥尔加正坐在办公室一角的折叠沙发上绝望地试图喝咖啡提神,她手上拿着一个鲜红色的、印着都铎王冠的马克杯,上面用白色大字上书:keep calm and love colin firth。 奥尔加到底有没有保持冷静,这一点真的难以言说,或许真正冷静的人不会显现出一副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就再没睡过觉的凄惨样子。麦卡德仔细地打量着她疲惫的面孔,然后问道:“怎么了?” “bau之前给杀手强尼做的侧写,我都看过了。”奥尔加向着哈代办公室上那一摞文件夹点点头,“凶手摆放尸体的时候异常小心翼翼,而且除了死者衣服上那些没法清理干净的血迹之外,他倾向于擦干净尸体皮肤上的所有血迹——bau认为那是愧疚的表现。” “不是吗?”麦卡德反问道。 “我承认不少情况下都是,”奥尔加又从咖啡杯里喝了一口咖啡,因为那难喝的味道吐了吐舌头,“大部分情况是这样的:凶手通过不断绑架同一类型的受害者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在他的眼里,这些同一个类型的受害者都是曾经他爱过的某人的影子;当他残暴地把他们杀掉之后,又感觉到了愧疚,这不是对死者的愧疚,而是对他杀死脑海里某人的幻影的事实感觉到愧疚——因此,当杀手强尼在其他州犯案的时候,当地警方曾经大量排查和死者同龄的嫌疑人,对吗?因为如果杀手用受害者来代替他过去的恋人,他们有可能年龄相仿?” “是的。但是你也知道最后我们一无所获。”麦卡德紧绷着脸,“他在很多州之间流窜,会在每个新的城市逗留一段时间,他可能在那个城市打短工——这样的人,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左右,曾经有一段失败的恋情,或许有暴力倾向?不,我们排查了所有可能的嫌疑人,最后没有任何发现。” “许多连环杀人犯在暴力不断升级的过程中都会留下案底,但是杀手强尼的dna向我们证实了他之前没有。”奥尔加摇摇头,低低地哼了一声,“我们该换个思路了——我和阿尔有些新想法。阿尔,拜托?” 麦卡德看向阿尔巴利诺,后者站在靠墙的白板前面,那白板上贴着许多张受害者的照片。 “我统计了受害者们从绑架到死亡的时间,那看似没什么规律——我们知道杀手强尼会在雨后杀死他的受害人,但是实际上他并不是在受害人被绑架的第一场雨后就一定会杀了他们。”阿尔巴利诺点了点白板,他之前在上面列了一个长长的表格,笔记潦草,“这是死者被绑架的时间和当地降水量的统计表——麦卡德探员,你可以看到,这里有四个死者是在第一场雨之后就被杀的,一个在两场雨之后死去,有两个坚持了三场雨,还有一个整整在下了六场雨之后才死亡。” “比较合理的想法是,杀手强尼厌倦死者是需要时间的,当他厌倦以后,就会在此之后的下一次雨后把死者抛尸。”奥尔加接上话头,“或者有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否厌倦了死者,但是当雨下起来之后,当时的场景就勾起了他内心某种阴暗的想象、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然后,他无法自控地杀了对方。” 麦卡德的声音有些烦躁:“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了,凶手杀害受害者的频率并不是逐渐加快的,那就是说他愿意让对方活多久只跟他对死者的感情有关系——但是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左右他的感情,这些受害者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这话也不算夸张:贴在白板上的受害者照片都相似的英俊,全都是浅色皮肤、金色头发的类型,他们连身高都差不多。 “这就是之前的侧写不够准确的原因。”哈代在边上听了半天,现在疲惫地接上话头。 “问题就在于,人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道。 “是性格。”奥尔加说。 “抱歉?”麦卡德挑起眉来。 “性格——决定杀手强尼的受害者能活多长时间的重要因素。”奥尔加往折叠沙发上面更舒适地靠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我读了对所有受害者家属的走访记录,没错,他们都一样是金发,高大英俊,年龄也差不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明显差别,除了性格。” “虽然现在的样本估计也不够准确,但是可以略做参考。”阿尔巴利诺伸手点了点白板,“死得最快的那几个受害者普遍被反映是强硬或是冲动的类型——甚至其中有一个人还是公司的高管,性格强势,属于被人敬畏的那一类;剩下几个各占两个极端,有的被称之为‘很鲁莽’,还有个被朋友反映就是个软蛋;而活了六场雨之久、差不多快两个月的那位,据他的同事称,他是个‘冷静、谨慎’的人。” 哈代听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等一下,我还是不太明白,杀手强尼偏爱——” “并不是他偏爱某种性格,这个形容并不准确。”奥尔加摇摇头,麦卡德紧盯着她,所以她知道对方差不多也明白了。“是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差异造就了他们对绑匪态度:我们可以想象,性格强硬者或许试图逃跑、威胁对方、要么试图跟对方谈判,太过懦弱大多数情况下会不停的哭哭啼啼,惹人心烦……但是要知道,这一切对杀手强尼来说是爱情。” 麦卡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你在试图向我指出,杀手强尼杀死了那些反抗太激烈或者受惊太严重的死者,表现得越冷静、越假意顺从他,活得时间越长。” “我是这个意思。”奥尔加简单地回答。 “没有任何研究能佐证这一点。”麦卡德皱着眉头反驳道,虽然他的语气听上去也不是很确定。 “噢,那现在你倒是想起做研究了?我以为你是最反对我做研究的那个人呢。”奥尔加不耐烦地反驳道,她没太试图掩饰自己挑眉的动作,“但是现在还能怎么办?你也知道之前侧写划定的范围并不准确,反正在之前的案子里靠那个侧写是没抓到人。” “况且奥尔加说的不是全无可能。”阿尔巴利诺冷静地指出,“在第一场雨过后就死去的那四个人中,有三个人身上有明显的反抗伤痕:其中一个指节被擦破了,另外一个连指甲都掀翻了——伤口都很新鲜,是在他们死前不久留下的,他们中间肯定有人试图抗争或逃走。” 麦卡德又沉默了很令人心焦一段时间,然后他似乎做出妥协了:“……好的,奥尔加。说说你的观点吧。” 奥尔加向着他露出了一个不讨喜的、近乎桀骜的挑衅微笑,然后才开口:“如之前所说,凶手在各州之间流窜,现在很可能在维斯特兰市内打短工。他是个白人男性,年龄小于三十五岁,身高大概率不超过一米八,身材肯定不是非常强壮的类型。我们要找的人游离在人群边缘、不善交际、看上去甚至可能是内向的。” “如果他打短工,就不太可能有很多积蓄。”阿尔巴利诺补充道,“法医按照上一起凶案尸僵程度估计了死者被塞在狭小空间里的时间,他很可能死后被装在后备箱里至少三个小时才被抛尸,那么可以结合这个侧写以及维斯特兰的交通状况划定他居住的区域。” 麦卡德皱着眉头,显然在斟酌这些话语。然后,他看着奥尔加说:“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知道你肯定需要,”奥尔加哼了一声,“其他内容怎么推断出来的你清楚——” “凶手用电击枪撂倒了目标,而且在监禁过程中全程反绑着他的受害者,那么他应该不能轻易制服受害者那个体型的男人——所以他很可能不强壮、也不可能比他的受害者高太多。”麦卡德点点头,“我明白。但是,你认为他年轻又内向?” “你没发现吗?他的快感来自于控制欲:死者中间最有可能曲意迎合他的那个人活的时间最长,而崩溃哭泣和激烈反抗都很有可能导致他的疯狂。”奥尔加眼睛发亮,无意掩饰自己的兴致勃勃,那看上去还挺恐怖的,“扭曲的心理,被重创之后的反弹——死者都至少是中产阶级,衣冠楚楚,社会精英,然后死者监禁且性侵了他们。从那些死者手上的约束伤来看,他们可能全程被反绑着,但是凶手又没有饿着他们,那么他们就只能从杀手强尼手上取食。”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不是很明显吗,麦卡德?对方的顺从和索取令他感觉到快乐,当这些本应比他强大、比他年长、比他优秀的人无能为力只能依靠他的时刻,当他们只能敞开身体任他予取予求的时刻,他的欲望终于得到了满足。”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哈代又一次回到了办公室,坐在办公室里等他的两个人几乎快睡着了:这就是熬夜不睡的后果。奥尔加迷迷糊糊地靠在阿尔巴利诺肩膀上打瞌睡,头发乱蓬蓬地糊在他的肩膀上面。 而阿尔巴利诺还勉强清醒,他疲倦地抬起头来,脸上却依然微笑。 他向哈代比了个“怎么”的口型。 “我们按照新的侧写筛选了一批嫌疑人,”哈代回答,“幸亏法医推断出的死亡时间可以用来计算车程,我们至少可以把范围减少一点。” 他把一沓资料递到阿尔巴利诺手上,大概有十几张。阿尔巴利诺心里明白这是了不得的成果:在这座城市里短暂居住的人太难查找了,有些打短工的家伙又根本不可能达到纳税标准;现在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嫌疑人很可能是通过查信用卡记录大海捞针地找出来的,毕竟要是频繁在几个城市之间活动的话,消费记录应该挺有特点。 但是他们依然对采用现金支付的人无能为力,说不定就那么不巧,他们会就这样把嫌疑人漏过去。 “我们会先去走访这些人,在没有逮捕令的情况下又不能测dna,只希望在询问过程中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了。”哈代低声说,小心地不要吵醒奥尔加,“这里暂时也不需要你们两个了,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 这个时候,低着头看那些资料的阿尔巴利诺忽然短短地“啊”了一声。 哈代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阿尔巴利诺把一张照片抽出来给哈代看:那上面是个半低着头的青年,眼睛逃避着镜头,苍白、谨慎、黑发几乎盖住了半张脸。 “这个人我认识。”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说。 而用回形针固定在照片后面的资料页上,标注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艾略特·埃文斯。 注: [1] keep calm and love colin firth: 英国二战期间战争海报“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静,继续前行)”的梗。 那个海报长这样↓ rain rain go away 05 艾略特·埃文斯是在便利店打工的时候遇到那个男人的。 从大众审美的角度来说,那个男人可以说是长得非常英俊——身材高挑,漂亮的栗子色卷发,蜜色皮肤,看着简直像是个电影明星。 而不幸的是,他们根本不是体体面面在便利店的柜台前面相遇的:艾略特手忙脚乱地在便利店后门处撞在了对方身上,全因为对方猝不及防地从拐角里冲出来,导致艾略特没有看见对方。这个失误的后果是,艾略特手里的塑料箱轰然落地,玻璃瓶装的啤酒在他们脚下爆开,苦涩的液体沾湿了每个人的脚踝。 他们站在一地碎玻璃之间,艾略特完全愣住了,而下一秒事情立马变得更糟:艾略特的老板就跟矫捷的野兽一样从仓库里窜出来,向他吐出一串连珠炮似的指责——实际上也不能怪他的老板会这么想,艾略特干活的时候永远低着头,头发差不多将将遮住眼睛,沉默寡言。也不是这家店现在太缺人手,对方是肯定不会雇佣他的。 “请不要这么说,这完全不是他的错。”那个之前撞在他身上的人这样对艾略特的老板说,语气轻快,“恐怕是我走得太急了,完全没有看路——我当然会赔偿,摔碎的这些啤酒值多少钱?” 艾略特很确定,那个人塞给他老板的那叠钞票远远超过了被摔得粉碎的那二十四瓶啤酒应有的价格。不管怎样,这似乎令人满意了,他的老板心满意足地撤退回自己的领地,像是藏在沙子中狩猎猎物的蛇。 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艾略特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对方道谢,他动用了自己可怜的那点社交能力,磕磕绊绊地表示自己确实也没有看见对方。 “主要还是我的错……艾略特。”对方回答,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挂在胸前的那个员工名牌,“顺带一提,我叫做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这是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名字,前段时间频繁出现在报纸和新闻上。艾略特犹豫了一下,相当失礼地问道:“你就是那个——?” “我就是那个被怀疑杀了自己前女友的人,”这位法医微笑着回答,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告诉艾略特,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真诚,至少对死去的莎拉·阿德曼是这样的。“可怜的女孩,愿她安息。” “我很好奇,你作为一个法医,在这个案件中似乎投入了太多精力了。你不需要工作吗?”拉瓦萨·麦卡德问道,他正试图在逼仄的街边找一个试图停车还不违规的地方。虽然阿尔巴利诺很想告诉他,把车停在这种贫民窟里,车子被卸掉车胎的可能性都比被贴罚单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阿尔巴利诺对他的问题报以微笑:“我的休假严格来说到下个月的一号,法医主管把我叫回来参加这个案子算是加班的,我现在只有这一件事需要负责。” 麦卡德终于把车停好了,阿尔巴利诺推开车门,车下面就是一个翻倒的垃圾桶淌出的、带着酸味的积水,他不引人注目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走访嫌疑人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说实话,我对侧写师的工作还是有点兴趣的——再者,这也是为了奥尔加,赫斯塔尔跟她关系不错。” 麦卡德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和阿玛莱特也是朋友,至少哈代警官是这么说的。在兰登案中,他还是你的律师,不是吗?” “我们的关系没巴特想得那么密切,”阿尔巴利诺挑了一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站好,关好车门,看着对方也下了车。“我们常常会有些分歧,阿玛莱特先生不算是个相处的人。” 这句话没多少谎言成分掺杂,但是同时,赫斯塔尔的“不好相处”显然也没阻止阿尔巴利诺把对方的阴茎放进自己嘴里。 他们两个走向目的地:艾略特·埃文斯租住的公寓。阿尔巴利诺只知道艾略特在哪个便利店上班,他们去便利店拜访之后发现,幸好他入职填表格的时候填上了他现在的住址,要不然他们可一时半会找不到这样隐蔽的地方。 这街区就是维斯特兰市这样繁华的大都市的黑暗影子,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口都是黑人或者拉丁裔,路过的不少人都无疑掩盖后腰上枪套的那一块凸起,更不要说那些光明正大地把枪械别在腰带上的家伙了。 他们无视了几道不甚友好的目光,拐进了一条更加僻静的小路。然后麦卡德干巴巴地说:“很能想象你这样的人跟莫洛泽的关系密切,说真的,她也并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她确实不是,”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想着能否从对方的嘴里榨出更多的信息,“介意说说你们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你对她似乎顾虑重重。” 麦卡德沉默了长得令人心焦的一会儿,然后承认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提起过,但是,我确实不希望她继续从事这份工作。我想着对她的健康有弊无利。” “我猜你说得是心理健康。”阿尔巴利诺带着小小的笑容回答。 “我说的是。”麦卡德坦诚道,他听上去已经陷于深深的苦恼中很长时间了,“就好像这个案子一样,她的表现令我担心——你知道吗?她推断凶手是个懦弱的人,但是其实大部分统计资料显示,懦弱的凶手会更趋向于残害比他们更弱小的目标:如果他们心灵脆弱?那么他们选择伤害小男孩。就是这样。” “你觉得她错了?”阿尔巴利诺问道,这是明知故问,对方的表情已经泄露太多心绪了。 麦卡德摇摇头:“这就是问题所在:她几乎不会错。她加入fbi之前在芝加哥警局处理谋杀案,从匡提科毕业之后,我们在bau共事了四年。在她的整个履历之中,她几乎就没有出错过。” “所以,就算是这次她得出的结论没有什么研究数据用来支撑,甚至听上去是匪夷所思的,但是你依然知道她很可能是对的——或者,你甚至担心她真的是对的。”阿尔巴利诺轻快地指出,“她正确到仿佛不光能理解这些连环杀手心中所想,甚至欣赏或热爱他们的思想,这令你感觉害怕了?” “我不太擅长做心理分析中被分析的那一方,巴克斯医生。”麦卡德向他勉强笑了一下,“但——是的。bau的工作压力非常大,除了协助侦破各州发生的凶案,我们还经常要去访问已经入狱的杀手。我们处理过的案子,比大部分想得要更加疯狂,我的 很多同事都承受不了这样的精神压力,失眠、溃疡、噩梦、心理疾病……这些东西在bau司空见惯。” “但是奥尔加并没有这种烦恼。”阿尔巴利诺直视着他,“因为她太……自得其乐了,你反而开始质疑起了她在bau工作的重要性。” 麦卡德向他挑眉,坦然地反问道:“我不应该吗?” “不是人生来就会被罪恶的泥沼吸引、最终陷入深渊的。”阿尔巴利诺向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有人从一开始就深陷沼泽之中,有人不管离得多近都不会被其吞没,我想,你得看清楚奥尔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麦卡德的嘴唇翕动,仿佛想要说出什么他已经心知肚明的答案。而阿尔巴利诺也没指望能通过几句话就重新唤起他对奥尔加·莫洛泽的信心,要是他真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奥尔加三年前就不会从bau离职。或者,正是因为他终究不能理解她,最后就只能选择远离她——奥尔加还在为那本最后没有出版的书籍耿耿于怀,殊不知他们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情。 他们最终选择保持沉默,沿着曲折的小巷拐了又拐,眯起眼睛打量着钉在墙上的锈蚀的门牌号。艾略特·埃文斯住在街道的尽头,门有一半都被堵在住着野猫的垃圾桶后面,麦卡德去敲门的时候野猫从铁桶里抗议地喵喵叫,后背的毛都竖了起来,这个场景的什么部分让阿尔巴利诺感觉到有点好笑。 过了片刻,门就打开了:他们从照片里见过的那个神色阴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面对他们的时候仍然固执地躲避着目光接触。麦卡德照例自报家门,无非是我是fbi探员因为一桩案子要问你些问题云云,而艾略特则看向麦卡德的后方,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惊还是喜的奇怪表情。 他说:“阿尔?” ——最开始的时候是一顿晚餐。 艾略特自己也是在搞不清在那场毁了两个人的裤子的意外事件里,谁才是应该负责的那一方。而显然,巴克斯医生认为自己才应该为这个小事故负责;也许他觉得赔偿啤酒的那点钱只是安抚了艾略特的老板,而不足以慰藉艾略特被毫不应该地痛骂一顿之后的心灵。 总之,他们去吃了晚餐。 艾略特知道当医生的人肯定都收入可观,要是阿尔巴利诺挑了一家只有穿正装才能进的店,艾略特肯定会忍不住跑掉。但是不知怎的,他们最后坐在一家小小的、温暖的快餐厅里,阿尔巴利诺坚持说这家店里有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汉堡。 芝士汉堡确实很好吃,而艾略特也罕见地没有太坐立不安,一般来说,跟别人相处这么长时间几乎都要杀死他了。或许是因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罕见的亲和力,又或者—— “我需要远离之前那种生活,至少暂时需要。”对方坦诚地说,“我认识的朋友几乎全在这个系统里——刚刚把我投入了监狱的这个系统——我需要在假期里给自己换个环境。” “那是什么感觉?”当时,艾略特问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盘子,就因为不想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被抓?”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道。 艾略特沉默了一会,好奇心和谨慎之中有一者占了上风。然后他问:“不,经历一段失败的感情?电视上说她是你的前女友。” “我觉得那不是失败,”阿尔巴利诺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是一个教训,让你审视你之前的行为,然后最后在这件事的指引下最终找到正确的方向。” 他顿了顿,露出的笑容几乎是温暖的。 “然后,我们最后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爱人。” 对于偏好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的麦卡德来说,艾略特·埃文斯租住的公寓真是脏乱到令人震惊。 地板上堆积的灰尘恐怕从艾略特不久之前搬进来之后就没有处理过了,均匀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显然他就没想过要拖个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烟味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息,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味道——至少没有血腥味。 麦卡德在心里记上一笔: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凶手,那现在这里至少不是案发现场,这门廊没可能在几乎把一个人的头看下来之后还毫无血渍。 艾略特把他们小心翼翼地让进屋子里,目光乱飘,最后选择落在了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上面。他似乎紧张过头,麦卡德选择让阿尔巴利诺开口,于是阿尔巴利诺轻声问道:“艾略特,你还记得我的律师吗,我跟你提过的?” 艾略特嗫嚅了一下,然后游移地低声问:“是……阿玛莱特先生?” “对,是他,他失踪了。”阿尔巴利诺说,对着紧张兮兮的艾略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你能告诉我们,你昨天上午八点到十点之间在什么地方吗?” “你们怀疑他失踪跟我有关吗?”艾略特的目光又飘到了阿尔巴利诺的另外一边肩膀,“我都不认识他。” “例行地询问,你知道,我们要询问好多好多人呢。”阿尔巴利诺安抚地笑了笑,“我们从你老板那里得知昨天上午你正好没有值班。” “……我昨天刚好调休,一上午都在家里休息,没有别人在。”艾略特防备地回答,他的嘴角绷紧了,“我十二点多点了外卖,要看小票吗?” “如果可以的话,劳驾。”麦卡德点点头,然后他锐利地看向对方,就算是艾略特没跟他目光接触,都忍不住因此瑟缩了一下,“如果我可以问的话,你的手?” 艾略特的一只手上缠着绷带,包得很潦草的绷带下还渗透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听到麦卡德的话,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然后,他低声回答:“是前几天在架子上拿东西的时候被划伤的。” 他伸手含糊地指了一下,麦卡德抬起头去,看见钉在墙上放杂物的架子是因为做工粗糙而有一根长钉戳出来,因为光线昏暗,也没办法判断上面有没有血迹。 也就是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忽然带着一种尴尬的笑容开口:“抱歉,能用一下你家的卫生间吗,艾略特?” 剩下两个人都看着他,阿尔巴利诺带着歉意的笑容耸了耸肩:“休假了很长时间,我猜我的肠胃不太能适应wlpd的咖啡了。” 艾略特租住的公寓又逼仄、结构又奇怪,一进门就是一段短短的门廊,正对着一面白墙,似乎得走到门廊尽头以后右拐,才能进入房子的其他部分。不如说,他们现在和艾略特一起站在门口,出来这段门廊之外啥也看不见,他们两个没有搜查令,要是艾略特不邀请他们进门,谁也不能再往里走了。 艾略特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点点头:“右拐,洗手间在房子最里面的角落里;小心,那里面的灯坏了,很黑。” 阿尔巴利诺几乎是带着一个感激的表情点点头,麦卡德注意到,这位法医走向门廊尽头之前,迅速地瞄了他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眨了一下右眼。 在某一天——大概就是在阿尔巴利诺第三次名为请他吃饭实则对着他大吐关于法医局的苦水之后——艾略特终于忍不住谷歌了对方。 他对这个人实在是很好奇:就算是正在休假中,一个法医愿意街角一个便利店店员当朋友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了。但是,阿尔巴利诺仿佛确实不轻看他,对着人微笑的时候表情也堪称甜蜜。 艾略特很快意识到自己求助谷歌是正确的:鲍勃·兰登案破获期间,网上有不少关于巴克斯医生的新闻,尤其是一个叫做“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的网站,里面的文章除了介绍阿尔巴利诺并没有真正犯下的那个案子之外,甚至还绘声绘色地介绍了这位医生丰富的情史。 而在文章的最后一个部分,则向读者们汇报了案子的最新进展——那个时候阿尔巴利诺的审前听证会刚要开始。 网站上写道:
“最令人惊讶的其实是,巴克斯医生竟然选择了臭名昭著的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为他辩护。众所周知,这位律师最为人所知的部分就是,他极为擅长把各类罪犯——杀人犯、黑帮、强奸犯,人们能想到的一切重刑犯——从法官的法槌和监狱的铁窗之中解救出来。 “这位律师本人没有什么犯罪记录,却意外地对所有罪犯抱着极大的热情(也许是对他们愿意付出的价格抱着极大的热情)。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局人士甚至在去年——当阿玛莱特先生把卡尔·斯温从一项一级谋杀和一项强奸罪名中解救出来之后,刻薄地称其为‘整个维斯特兰最了解罪犯的家伙’。 “巴克斯医生为什么愿意请这位律师为其辩护,也引发了纷纷议论。难道,巴克斯医生在内心已经认定自己是有罪的了吗?认定自己残忍地杀害了美丽的莎拉·阿德曼,以至于必须让一位最擅长为重刑犯辩护的律师站在自己的身边?”
文章的最下面,还附了一张新闻照片: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从维斯特兰市警察局走出来的时候被偷拍的,那是个高挑的中年男人,金发,有一双锐利的蓝色眼睛,诉说着不用话语也能被他人觉察到的傲慢。 ——艾略特凝视着那张照片,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屏幕上面孔的脸。
阿尔巴利诺走路的时候轻得近乎没有声音。 他简单地检查了艾略特的房屋,没有指望从一眼可见之处发现任何东西——走到门廊尽头之后右拐,迎面就是一个小小的起居室,起居室的尽头有更小的厨房和卫生间,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的灶台上覆盖着一层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显然很长时间没人下厨了,垃圾桶里塞满了外卖盒。艾略特的卧室更小,塞进一个行军床之后就什么都放不进去了,房间整体光线黑暗,让人看着就心生压抑。 但是有一点: 起居室尽头有另一道向下的楼梯,显然通往地下室。楼梯很短,一眼可以看见尽头,那里有一扇门。 门是锁着的。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咬着下唇,往门廊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全都被墙挡住了看不见,但是依然可以听见麦卡德有条不紊地问话的声音,好像在说交通工具什么的。对方把声音放得很慢,听上去像是为了不让对方过于紧张,但是阿尔巴利诺打赌对方看懂了自己的眼神,那麦卡德就是在拖延时间。 他想了想,迅速下到了楼梯底部,那扇紧锁着的门前,他一边注意听着麦卡德和艾略特对话的声音,一边给自己拿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一截铁丝。 ——希望他撬锁的技术还没有退步。 随着咔哒一声门响,那扇门被打开了。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抬起头来。 外面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艾略特正呆在赫斯塔尔身边——他对肢体接触十分执着,这对赫斯塔尔来说着实不算是个好主意——对方在他身边游荡的时间越长,“用碎瓷片割开绳子”的计划就进行得越慢,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赫斯塔尔简直想要感谢一下那个他并不信任的神了。 来的人或许是警察,或许不是,从艾略特的交际水平来看,是警察的可能性大概也不大。但是赫斯塔尔很明白现在的状况:以现有证据警察们肯定还不能申请搜查令,也就是来问问话,他能被发现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所以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当艾略特离开、并且反锁了他所在的小房间的门之后,他立刻开始继续磨断那根绳子。 赫斯塔尔得承认,被反锁的门忽然打开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如果是警察的话,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结束问话才对。然后他就看见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被昏黑的环境也无法抹去的、洋洋得意的笑容,跟一个炫目的灯泡一样挂在他脸上。 那一瞬间,赫斯塔尔真的很想冲过去就这么用牙齿生生把阿尔巴利诺的脸从颅骨上撕下来,鲜血一定会喷溅他一脸的,这个幻想简直令他感觉到安慰。但是别说他被绑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或许是艾略特对房间的隔音不太有信心,他走之前还用胶带把赫斯塔尔的嘴贴严实了。 但是显然隔音还挺好的,要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阿尔巴利诺撬开了个锁也没人发现。 阿尔巴利诺走路跟猫一样轻,他站在晦暗的最尽头处,悄声说:“看看你,亲爱的。” 赫斯塔尔不认为他们可以用“亲爱的”这种词互相称呼了,但他也很清楚阿尔巴利诺现在看见了什么——他,被迫半躺在破破烂烂的床垫上,双手和双腿都被绑得结结实实,赤着脚,笼罩在头顶上一个可怜的小灯泡的光圈里面。 “你真美,”阿尔巴利诺的眼睛闪亮,完全无声地一步步逼近,“看上去简直像是身在弗朗索瓦·布歇的《浴后的狄安娜》之中。” 赫斯塔尔完全没有对他扭曲的审美感同身受,阿尔巴利诺毫无征兆地跪在垫子上,一手握上了赫斯塔尔被绳子紧紧勒着的脚踝,那些皮肤附近已经用完血流不畅而呈现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黑紫色。 我很愿意让猎犬把你撕成碎片——赫斯塔尔在心里想着,并且尽量用目光表达出这种意思。阿尔巴利诺迎着他尖锐的目光笑了笑,无畏地用大拇指磨蹭着他脚踝上被勒紧红肿的皮肤。 “他占有你了吗?你不会让他那么明显的意图得逞,对吧,钢琴师?”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他松开赫斯塔尔的脚踝,往上爬了一点点,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赫斯塔尔身上,“他亲吻你了吗?” 阿尔巴利诺用一种纯然的好奇注视着他,然后猛然向前倾身,赫斯塔尔往后躲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了肩膀。然后阿尔巴利诺就这样用力地卡着他,凑过去隔着那层胶带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嘴唇。 赫斯塔尔用眼神无声地表达着谋杀的意图,而阿尔巴利诺落在他背上的手毫无征兆地下滑了——从他因为捆绑而僵硬的手指之间硬生生抽出了那片破碎的瓷器,赫斯塔尔在意识到他要干什么的时候曾试图收紧手指,但是他的手几乎已经麻木了。 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从床垫上跳了下去,虽然他很清楚赫斯塔尔现在不能动,但是他也不太想冒这样的险:毕竟对方紧盯着他的眼神告诉他,只要一有可能,赫斯塔尔就会生生咬断他的喉管。 “地上还有干涸的水渍,上面起居室的垃圾桶里有碎瓷片。”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摇头,低头看着手里的那个瓷片,上头沾着一点点血迹,很可能是他把瓷片从赫斯塔尔手中抽走的时候割破了他的手指,“你打碎了一个杯子?非常勇敢的尝试,但是现在的规则不是这样的。” 赫斯塔尔都不知道这鬼东西还有什么规则。 “我不想让它进行得太轻易了,”阿尔巴利诺柔和地笑了笑,他慢慢地后退,重新隐匿进阴影里,“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赫斯塔尔深深地吐息,尽力把无端燃烧着的怒火压下去。他听见了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阿尔巴利诺甚至体贴地锁好门,把一切恢复原样——赫斯塔尔可以预见到,无论他用了什么理由从艾略特身边开小差,现在都会假装毫不知情地走回去,回到艾略特和与他一同来这里的警察身边,假装无事发生,笑吟吟地向对方告别。 “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赫斯塔尔闭上眼睛,能听见耳边鲜血咆哮的隆隆声响和喉间逐渐泛起的杀意。 注: [1]关于《浴后的狄安娜》: 神话中说,狄安娜是以贞洁著称的,但也很残忍,猎人阿克特翁因偷看她洗浴而被她罚变成一头鹿,被他自己的狗撕成碎块。 然而布歇是一位典型的风格花哨的洛可可画家,我们可以看到他笔下的狄安娜显然并不矫健,看上去也不怎么残忍,是一种宫廷贵妇般的娇柔女性。布歇的这种风格也遭受了一些批评家的反对,包括法国作家龚古尔说:“布歇是用猥亵的暗示与刺激,来减轻路易十五的伤感。” rain rain go away 06 当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风风火火地冲进罪证实验室的时候,贝特斯还是感觉有点懵。 当时贝特斯穿着白大褂站在桌子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喷灯和一个头盖骨,没人知道他手里这个组合是用来干什么的。当阿尔巴利诺顶着那个惊人的黑眼圈向他疾驰而来的时候,他只能发出了一个意味着质疑的声音:“呃,阿尔?” “我们给你带来了些可以称之为证据的东西。”阿尔巴利诺在他面前刹住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被包在乳胶手套里的一个碎瓷片,可能曾经属于一个杯子之类的,瓷片一个尖锐的边角上,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血迹。 “如果上面能检测出属于杀手强尼的dna或者属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dna,这个案子就破了。”站在阿尔巴利诺身后的拉瓦萨·麦卡德说,但是看着他双手抱臂的那个姿势,总感觉他好像也不是很开心。 “但是,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前因后果吗?”被莫名其妙在手里塞了一片瓷片的贝特斯还是感觉一头雾水。 “是这样的,我们访问了一个有可能的嫌疑人,叫艾略特·埃文斯。”阿尔巴利诺轻快地说,“在巴克斯探员拖住他的时间,我去他家里尽可能地搜了一下——没有其他可疑的血迹,除了他扔在垃圾桶里的一堆碎瓷片上的这一点点。对了,他租的那个房子还有个地下室,而且现在地下室是上锁的。” “所以要么这上面是阿玛莱特的血,要么这上面是杀手强尼的血,你们是这么认为的吗?”贝特斯睁大了眼睛,他几乎离开不假思索地捏紧了瓷片,示意另外两个人跟着他往另外一个化验室的方向走去。 “我是这样希望的,艾略特·埃文斯符合莫洛泽对杀手强尼的侧写,更不要说他手上还有些可疑的伤痕。”麦卡德点点头,语气听上去很笃定。 他们跟着贝特斯穿行过长长的走廊,脚步迅疾到走廊上不少科学家都对他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在他们刚刚离开艾略特家的时候,就给哈代警官打了电话,现在一定有很多人都等着这里的消息。 贝特斯盯着手里的瓷片,然后忽然指出:“阿尔巴利诺,你知道这是非法取证的,在法律上——” “这是非法取证,当然。但是用来申请搜查令还是足够了。”阿尔巴利诺声音阴沉,“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地下室里有被软禁着的人质,我想检察官是不太在乎一枚小小的瓷片未被出示到陪审团面前的。” “但,巴克斯医生,他是你的朋友。”麦卡德忽然说。 阿尔巴利诺的嘴角绷紧了,过了片刻,他回答道:“他是我一个我尚不太了解的朋友……当我发现他家有个上锁了的地下室之后,我觉得我比从前更不了解他了。”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麦卡德又问。 “一点小小的意外,一些心血来潮。”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眼睛镇定地注视着前方,“你要知道,我觉得他的脸还是挺漂亮的。”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的风流多情在业内传闻很广——甚至在鲍勃·兰登案期间得到了不少网络媒体添油加醋的报道,显然麦卡德也是知情的。但是这个回答中某些曲折的暗示还是让麦卡德的眉毛跳起来了,是了,奥尔加一直吐槽自己的前任上司是个老古板,不怪他看不惯这种行为。 他们在dna检测中心的门口停下了,贝特斯一个人蹿了进去。等门又被关上,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我希望一切尽快结束,毕竟不知道阿玛莱特对待杀手强尼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算是最烦人的那种律师。如果他不幸把对方激怒……”阿尔巴利诺说,若有所思地看了麦卡德一眼,“你看,今天好像还要下雨。” 麦卡德听见他所说的,也转头望向窗外——今天一早天气就不算晴朗,现在,已经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垂在了城市上方,凉风开始刮起来了。 阿尔巴利诺说得没错,也许很快又会下雨。 麦卡德几乎简短地陷入沉思,但是然后,他又听见阿尔巴利诺说:“那,你就留在这里等dna的检验结果,我有事得出去一趟。” 麦卡德看了他一眼,把疑问浓缩在那个简短的眼神里。 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笑了。很多人会说他的笑容洋溢着温柔和热情,但是麦卡德真的不那么觉得。这位首席法医官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有些担心——毕竟小强尼想出去玩了,不是吗?” 赫斯塔尔并不吝啬于承认,他用他掌握的所有语种诅咒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而对方确实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落井下石的混蛋。阿尔巴利诺进来的时候,他本来差一点点就要把手腕上的绳子割断了,但是现在还剩下大概特别坚韧的两股没有断裂,赫斯塔尔对此束手无策。 他已经听见艾略特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了起来。 实际上,在赫斯塔尔确定那些警察和该死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之后,艾略特才从楼上下来,当然,这段时间的富余也没能帮助赫斯塔尔再找到什么可以用来磨绳子的东西。 艾略特出现的时候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撕掉了赫斯塔尔嘴唇上的胶带,然后一把搂住了他。 赫斯塔尔在这两天之内迅速地适应了眼前这个连环杀手动不动就黏糊糊往人身上扑的习性。赫斯塔尔克制住想要往边上侧头的条件反射,冷静地问道:“怎么了?” 艾略特身上有一股呛人的烟味,显然在警察问完话之后在原地抽烟冷静了很长时间才算完,闻那味道,他至少在楼上抽了半包烟,这可不是夸张的说法。要到事后阿尔巴利诺才回知道,他过了一个多小时才下楼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阿尔巴利诺他们询问完艾略特的老板之后,那个家伙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来,质问艾略特是不是犯什么事情了。 可惜,赫斯塔尔不知道这一点,要不然他至少能明白为什么艾略特的脸色那么不好。 “我不会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艾略特宣布道,直接忽略了赫斯塔尔的问题。他依然像是小动物一样舔吻着赫斯塔尔的嘴唇,手指没轻没重地抓住了他的头发。 这个人嘴唇之间有股浓重的烟味,几乎让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但他依然轻声细语地回答:“是的,我离开了还能去哪呢?” 艾略特回以一声尖锐的抽气,然后他忽然一口咬在了赫斯塔尔的脖颈上,力道很重,且全然忽略了对方一声尖锐的抽气。他把赫斯塔尔整个人按在床垫上——床垫发出了不妙的嘎吱一声——赫斯塔尔能感觉到有一条舌头湿漉漉地舔过他脖子上阵阵刺痛的皮肤。 那个男人的嘴唇从他的咽喉之上抬起来,尖利的牙齿之间血淋淋地挂着血滴。他的手指抓紧了祭桌上的桌布,白色——纯洁,喜乐。信德的胜利。 “所有被这水洗洁的人,”那个男人说道,声音压得极轻,“都已得救。” 艾略特那只冰冷的、未受伤的手探进他的衬衫下面,摸在他的皮肤上面,那种凉意令赫斯塔尔的皮肤不能控制的战栗。 “赫斯塔尔,”艾略特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把热气吹到他的耳垂上去;年轻人整个跪在他身上,片刻之后,艾略特的那件夹克外套也被扔到了床垫上面,“我想要——” “——愚蒙迷住孩童的心,用管教的杖可以远远赶除。” 对方用手指慢慢地摸着他咽喉上的伤疤。 “你自己也知道,你正逐渐变得更加完美。” 赫斯塔尔小小地挣扎了一下,身体压在了那件夹克外套上面,整个动作似乎激怒了艾略特,他猛然掐住了赫斯塔尔的脖子,手指陷入柔软的皮肤。 “不要离开,”艾略特小声说,声音震颤,“你离开的话没有人能照顾你,不要——” 艾略特的眼睛大张着,瞳孔扩大,看上去简直像是无波的黑色沼泽。然后,他猛然低下头去,牙齿疼痛地撞上了赫斯塔尔的嘴唇。 阿尔巴利诺那辆红色的雪佛兰停在街道的一个角落,他今天跑了很多路:早晨跟麦卡德一起去找了艾略特·埃文斯,然后又回到了罪证实验室;现在这个时候,麦卡德他们应该还留在罪证实验室等dna检验结果,而在其他人等待的时间里,阿尔巴利诺回wlpd开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停放在警局停车场的车子。 现在,他又兜兜转转回到了艾略特家附近,守在艾略特的公寓唯一的出口附近,红色的车身看上去就像是铅灰色的天空之下的一滴血。现在天色更加昏暗了,开始有细小的雨丝飘飘摇摇落在挡风玻璃上。阿尔巴利诺注视着着阴暗的天幕,他看上去依然冷静——他在等一通电话。 ——而他没有等太久。 来电显示上标注出来电者是奥尔加,阿尔巴利诺接起电话的时候,对方单刀直入地说:“我在wlpd,这边的警员帮我调出了艾略特·埃文斯之前的档案。” “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阿尔巴利诺问道,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他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太久,红色雪佛兰对这条街来说还是太显眼了一些,这样下去他不是被划坏车身就是会被抢劫。 “埃文斯上中学的时候因为精神问题退学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家族的遗传病,另外一方面是他的一位老师对他态度异常粗暴,显而易见的歧视。”奥尔加的声音平缓,阿尔巴利诺能穿透电磁音听见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我刚刚联系了他中学时的校长,她向我指出,埃文斯当时很喜欢那个老师,所以就算是对方对待他粗暴,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直到最后他的同学和其他教师发现不对。” 阿尔巴利诺哼了一声:“让我猜猜,那个老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高大英俊的男性?” “事发的时候他要更年轻一点,但是他四十四岁的时候死了,那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情。”奥尔加沉缓地回答。 “在一个雨后?”阿尔巴利诺问,他基本上跟上这件事的发展脉络了。 “在一个雨后,他被割喉了。”奥尔加赞同道,“当然了,因为当时的凶手是从窗户爬进了他家,所以当地警方把那个案子定义成抢劫未遂了。dna结果还没出来,但是现在的调查结果说不定已经足以说服法官——哦。” 她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奥尔加似乎是捂住话筒跟她身边的人说了点什么,十几秒之后她才重新把电话接起来:“贝特斯那边来了消息,血迹是赫斯塔尔的。” 阿尔巴利诺花半秒钟思考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假装很震惊,但是想了想也不必要花时间跟奥尔加绕这种弯子。他直接问:“巴特去申请搜查令了?” “他就在法官那边等消息呢,我马上跟swat的人赶到现场,巴特会带着搜查令在埃文斯家附近跟我们汇合……你现在在哪?”奥尔加的声音忽然压低成一句怀疑的质问。 “呃,”阿尔巴利诺几乎要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可不能让奥尔加听出端倪来,他看着落在玻璃上的越来越大滴的雨点,努力保持声音的真诚,“我现在就在艾略特·埃文斯家附近。” “……你不是吧。”奥尔加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是。总得有人在确定证据之前担心一下,要是艾略特真的杀手强尼的话,他畏罪潜逃怎么办吧?”阿尔巴利诺反问道,“你看,我现在就很确定他确实没有畏罪潜逃。” 他似乎听见奥尔加压住了一句不得体的骂声,然后她用那种明显不赞成的语气说:“无论如何,现在你不准自己行动,就呆在原地,等swat的人到,好吗?” 阿尔巴利诺还能说什么呢?他回答了好多句“好”,就为了不让奥尔加跟巴特上身一般鸡妈妈似的唠叨。他在再三保证之后好不容易挂断了电话,注视着外面落下的雨点,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 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艾略特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回想起某个他喜爱但是却会伤害他的男人。无论如何,横贯在死者颈部那巨大的伤口是他对一切的回答。 赫斯塔尔肯定也早就窥见了端倪,他会在艾略特面前表现得惹人喜爱的——因为他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唯一可惜的是,现在并不是赫斯塔尔制定规则的时刻。 阿尔巴利诺模模糊糊地哼着e again another day”的童谣调子,从雪佛兰驾驶座边上的置物盒里拿出了一个一次性手机,然后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一串号码。 电话马上接通了,他在对方接听之后一瞬间就换上了一种急促的语气,听上去真是真心诚意。他压低声音说道:“艾略特,我不应该给你打这通电话但是——他们发现了,他们就要来找你了。” 他听见电话对面的人轻而快的呼吸,但是他已经没有在等下去的念头了,他利落地挂掉了电话,然后坐在原地拆开那个一次性手机、折断电话卡。 等阿尔巴利诺做完了这一切,他就把手机卡的碎片和一次性电话塞进一个密封袋里,重新放回置物盒的底部。这个时候雨已经下的很大了,维斯特兰的秋天总是如此,车子的挡风玻璃外面已经是一片模糊的水帘。 阿尔巴利诺往外扫了一眼,然后直接推开车门,跳下了车子。 赫斯塔尔感觉到自己真的要被他掐得缺氧了,他的眼前开始一阵一阵的发黑,而他们都清楚因为缺氧导致心脏停跳是一个多么迅速的过程。正在这一刻,艾略特的手机从赫斯塔尔的脊柱附近某处响了起来,这声音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艾略特跟受惊的动物一样从他身上弹起来,从赫斯塔尔身下抽出了压在那里的手机——本来手机是装在艾略特的夹克口袋里的,肯定是在他刚才随便把夹克扔在床垫上的时候掉出来了。 赫斯塔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熬过这眼前发黑的档口,而艾略特在那边接了那个电话,表情迅速地变了。最后一点血色从他的面孔上消失殆尽,而这个时候打电话的人已经挂断了电话,艾略特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艾略特呆呆地放下举着的手,手机从他僵硬的指节之间滑落下去,撞在灰扑扑的地板上发出咣的一声。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看向赫斯塔尔,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的那一刻,赫斯塔尔忽然明白了。 赫斯塔尔气喘吁吁地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他的衬衫扣子被揭开了一半,坦露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嘴唇也在流血。但是当他看向艾略特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艾略特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寒意。 “怎么了?”赫斯塔尔问道,如同真正迷茫似的往一侧歪了歪头,他曾经一向打理整齐的金发从额头上散落下来,发梢凌乱地擦过眼睫,“他们发现你了?” 现在赫斯塔尔非常确定,打刚才那个电话的人就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他当然做得出这种事情,毕竟—— “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那混蛋。 “我不能——”艾略特喃喃地说,下一句话忽然猛然提高了声音,“赫斯塔尔,我们可以走,我不会让……” “是的,是的,我们当然可以。”赫斯塔尔回答,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跪在了床垫上,目光平静而锐利,“但是,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呢?” 艾略特怔怔地盯着他。 “就好像你之前杀死了的那些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想要跟你走了吗?”赫斯塔尔饶有兴趣地问道,“因为他们无止境的排斥,你最后不得不杀了他们——或许,对你而言那也不算是‘杀’,那是一段失败的爱情,是吗?就好像你每一段失败的爱情一样?” 艾略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他近乎是手足无措地说:“赫斯塔尔,你——” “或者也如同你最初的那段爱情一般?艾略特,你在哪一场雨里杀掉了你真正的爱的那个人呢?”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因为你爱他,甚至你膜拜他,但是他却把你视为路边的垃圾,你面对他幻想着不可能的依赖,自己也心知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当你在你的受害者身上模拟那段感情,最后不得不以受挫告终的时候……” 艾略特紧盯着他,面目狰狞,牙齿咯咯作响。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刺破了夜空,从这个地下室高处地面些许的狭窄窗户中映了进来,照亮了人们惨白的面孔。 赫斯塔尔的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从最初之间吐出,听上去如同诅咒或是蛊惑。 “……下雨了。” 艾略特喉间爆发出一声狂怒的呻吟,他踩着从天际尽头滚来的雷声向着赫斯塔尔冲了过去,从腰后某处的刀鞘里拔出一把刀—— 在他冲到半跪在床垫上的赫斯塔尔身前的时候,时间似乎都凝固了。他不可置信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低下头——鲜血正从他的腹部潺潺流出,他的腹部深深地插着一把蝴蝶刀,赫斯塔尔的手指紧握在刀柄上,手腕因为不久之前绳子的紧束而红肿不已。 那把刀曾经属于赫斯塔尔,当他们在公路上遭遇的时候,赫斯塔尔用那把刀插进了艾略特的掌心。后来,艾略特把那把刀收进了自己的夹克内袋里,在之后的数十个小时里,把它遗忘在了原处。 那件夹克现在皱皱巴巴地躺在床垫上,刚才被赫斯塔尔不小心压在身下。 “你知道吗,艾略特。”赫斯塔尔安静地、用近乎是闲谈的语气说道,“你并不是特别称职的连环杀手。” 他手上用力,生生用那把不是特别好用的、深深刺进艾略特血肉之中的蝴蝶刀慢慢割开了他腹部,鲜血喷溅出来,泉涌一般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面。 艾略特的身体剧烈战栗,他喉间正发出不可置信的呜呜声,但只有血沫从他的嘴唇之间涌出来。 赫斯塔尔抬起头看向对方,他依然跪着,因为脚腕上的绳子还没有被割断,况且他也很可能因为肢端的麻木而根本站不起来。但他的眼睛骇人地明亮,瞳孔因为激动而扩大,把虹膜的亮蓝色挤压成一个狭窄的圆环——而嘴角扭曲着一个冷酷的微笑。 “可惜,”他悄声说,“我恐怕比你更擅长这门艺术。” 阿尔巴利诺走到艾略特家门前的时候,整个人都被雨水淋湿了。 他根本没有打算经过开门的步骤,直接一脚踹开了门——随着劣质门栓断裂的一声脆响,这位法医入侵了别人的宅邸,这可不应该是干他这一行的应该经历的。 屋里依然弥漫着灰尘和香烟的味道,空气令人不喜地呛人,阿尔巴利诺从肩膀上的枪套里抽出手枪:是一把柯尔特m2000。虽然比起枪械,他更喜欢刀子握在手里的触感,但是他从不拒绝提高工作的速度,也不愿意在一个fbi特别探员还在维斯特兰的时候,给对方留下太多把柄。 他迅速穿越了因为没开灯而极其昏暗的起居室,一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就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阿尔巴利诺微微地勾起嘴角,慢慢地推开虚掩着的地下室的门。 然后,他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半伏在地下室中央的地板上,身下的血迹汇聚成河。躺在他面前的,是艾略特·埃文斯的尸体,空洞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天花板,整个上半身全都是凌乱的血痕——毋庸置疑,维斯特兰钢琴师把这具躯体割得支离破碎,许多尚不致命但深而疼痛的伤口加在一起,足以让他流干血管里的血。 赫斯塔尔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头发凌乱、瞳孔放大,面颊上有一道长长的喷溅的血痕,下唇上全都是被咬破后流出来的未干的血迹。他的衬衫被乱糟糟地从腰带里抽出来一部分,领口下面三四个扣子都是开着的,而这一切——西装和衬衫昂贵的黑白布料,闪闪发光的皮肤,全被鲜血浸染,乱七八糟地自布料上晕开、张牙舞爪地蔓延。 他手中的那把蝴蝶刀依然在滴血,没有护手的设计确实令他的手指被划破了,导致自己食指上的鲜血也沿着金属滑落下去,一起无声地滴入脚下的血泊之中。 赫斯塔尔看向阿尔巴利诺——这就是了,这是怪物与怪物对视的时刻,他们无辜的支离破碎的猎物就躺在他们的脚下。赫斯塔尔依然剧烈喘息,粗哑的声音自隆隆的雷声间隙贯穿而过,瘙痒地擦过阿尔巴利诺裸露在血腥气中的手指。 而阿尔巴利诺愉快地、真心诚意地赞美道—— “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n.” (德:请停一停,你真美丽) rain rain go away 07 赫斯塔尔凝视着阿尔巴利诺,那是一个捕食者在撕碎他的猎物前夕之前会露出的眼神,阿尔巴利诺曾在那只郊狼的眼里看见过类似的神色,人和无理性的动物在这些时刻又是如此的相似。 赫斯塔尔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夹杂着些粗粝沙哑的味道,他慢慢地从血泊里站起来,因为肢体的麻木而略微踉跄。那声音从他嘴唇之间飘出来,也像是死神的吐息:“你现在感到满足了吗?” “要是我这么容易就会感觉到满足,是不是就更令你失望了?你可以把我当成双目失明的菲纽斯,永远垂涎着妇人鸟利爪之下我得不到的盛宴。”阿尔巴利诺反驳道。 “那么我换一种问法,”赫斯塔尔几近心平气和地说道,在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滴血的刀的时候,这种语调听上去并不真诚,“你正被我所做的事情取悦吗?” 阿尔巴利诺嘴角那个笑容似乎扩大了一点点,他回答:“从纯然官能的角度来讲,我似乎确实被取悦了。但是不,赫斯塔尔,我想要的比这更多。” “又或许你只喜欢看别人在你的吊线之下翩翩起舞,看他们四处碰壁却不得不浴血奋战的样子。有的时候我怀疑,你对奥尔加·莫洛泽和哈代警官抱有一种相同的感情——一种玩弄态度的感情。”赫斯塔尔指出。 赫斯塔尔向前迈了一步,踩进粘稠的血泊里。然后他弯腰拾起了艾略特之前落在地上的那把刀子,他以一种严苛的表情打量着这把利器。 “你在指责我通过戏弄你们而获得乐趣吗?”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他愉快地眨眨眼,“不,让我实话实说的话:我希望接触到更多的你的内心——而不是覆盖在你脸上的这层伪装的当的面具,我想要看见你的狄奥尼索斯式的激情。” 赫斯塔尔讥讽地笑了笑:“那我们现在是在讨论美学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讨论美学,你从未意识到吗?”阿尔巴利诺平静地回答,“你隐藏在完美的理智面具之下已经太久,当你生活在人群之中的时候,无法向他人叙述你真正所想,也不能苛求他们的理解;你的疯狂大部分时候被束缚在规则的表皮之下,以至于让我窥探到了你假面下摇摇欲坠之处。所以我期待着你面具滑落的时刻:就如同刚刚那一刻,当你身处全然无理性的杀戮之中的时候,这种残忍让你变得更美。” “疯狂。”赫斯塔尔冷笑着吐出这个词。 “或,如果你允许,我愿意换个词。”阿尔巴利诺柔和地说,“——‘神圣的迷狂’。” 奥尔加一跳下车,就被雨水淋了个劈头盖脸。 雨已经大到她快连路都看不清了,就算是维斯特兰的秋天,这种天气也相当罕见。暴雨时气温极低,每一阵夹杂着雨点的大风都令人瑟瑟发抖。 她眯着眼,看见全副武装的swat正从前面一辆车的车厢里跳下来,手里端着枪。哈代警官和麦卡德在后方一点,哈代用一只手挡在眉毛上面,阻隔了不断往眼睛里流的雨水,他大声对奥尔加喊道:“那是不是阿尔巴利诺的车——?” 奥尔加顺着哈代另一只手指着的方向看去:路边停着一辆红色雪佛兰跑车,非常大众化的车型,而且价格也不贵,但是阿尔巴利诺仿佛确实挺喜欢的。 问题就在于,那辆车里并没有人。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道,“巴特和fbi的人马上就会赶到,你要就这样回归到你理性的外壳里去了吗?” “哈代警官会认为,我对这位杀手强尼做得未免过于惊心动魄。”赫斯塔尔用一种很沉缓的语气说道,虽然阿尔巴利诺很清楚,他眼里那种狂热的光芒尚未消退。 ——这点倒确实没错,倒在地上的艾略特·埃文斯的尸体被刺了许多刀,整个形貌狰狞到赫斯塔尔有可能会以防卫过当被起诉了。作为一个律师,赫斯塔尔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用左手把艾略特之前的那把刀反过来反手握紧,然后另外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刀刃。 “我猜,如果是我们两个相互持刀搏斗的过程中我在他身上制造了那些伤痕,可能还更说得通一些——唯一可惜的是,那样我就不能看上去这样毫发无损。”赫斯塔尔低着头说道,他的右手五指在刀刃上握紧了,然后利落地把刀刃从握拢的掌心里抽出来——下一刻,鲜血就从他的指缝中开始滴滴答答地淌出来。 那看上去疼极了,但是阿尔巴利诺怀疑肾上腺素暂时削弱了这种疼痛,赫斯塔尔的神经到目前为止还是高度紧绷着:或许就因为阿尔巴利诺本人现在还在场。 阿尔巴利诺着迷地看着他在其他地方制造出几道类似的伤口:手臂、肩膀和肋下,其中肋骨下方的那一道甚至很深,鲜血迅速以一种有点吓人的态势浸透了他的衬衫。阿尔巴利诺忽然问道:“你确实自残过,是吗?” “显然我从中幸存了。”赫斯塔尔轻巧地避开这个话题,用还算干净的一小片衣角擦干净了那把刀刀柄上自己的指纹,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艾略特的手里,好让它重新印上艾略特的指纹。 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对他的答非所问并不在意。 他看着赫斯塔尔把处理后的刀子扔回到血泊里,正是艾略特如果自然倒地的话刀子会从他手里落下的那个位置,然后好心地提醒道:“你知道,他人造成和自己造成的伤口形态有些区别,有的很有经验的法医能看出端倪。” “我知道。”赫斯塔尔调整好那把刀,直起身来——这个过程中不得已因为肋下的伤口而轻微摇晃了一下——他眼中那黑色的寒潭似乎已经不如此澎湃,但是那种蓝色依然如同冷焰一般燃烧。“话虽如此,但你不正是那位‘很有经验的法医’吗?” 阿尔巴利诺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突兀地爆发出一声笑声。 “好吧,如你所愿,阿玛莱特先生。”阿尔巴利诺没法压下嘴角的笑意,然而他依然差不多意识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所以微妙地调整了一下站姿,“但是然后呢?你还给这位法医安排了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剧情吗?” “这位法医独自一人进入了杀手强尼的公寓,”赫斯塔尔低声陈述道,他在语句停顿时不自觉地用舌尖舔了一下染血的嘴唇,“而在这个时候,我——如你所知,一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普通人——刚刚以一种非常可怕的方式从杀手强尼手中脱身了。在这种时候我非常惊慌,当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地下室的门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 “袭击了他。”阿尔巴利诺心知肚明地帮他补完了,嘴角依然挂着那个微笑,“应激反应,非常聪明的理由,钢琴师。” 下一秒发生了许多事情——就比如赫斯塔尔如矫健的豹子一般向他扑来,他们在这充盈着血腥味的深空中的某处相遇、碰撞、跌倒在泼洒着猩红液体地板上如同坠入血河。 阿尔巴利诺发誓自己确实是听见了泼溅的声响,如鱼越出水面,与此同时鲜血正缓慢地浸透他的大衣。在赫斯塔尔矫健地卡住他的脖子的时候,他屈膝击上对方的腹部,因为对方身上一道被刻意制造出来的伤口,赫斯塔尔声音不稳地嘶了一声。 ——当然,这一击也没能阻止赫斯塔尔把手里那把蝴蝶刀捅进阿尔巴利诺的肩膀。 那把刀的刀刃窄而利,受伤的位置不是很要紧,伤口也不是非常深,就是当下确实疼的要命。赫斯塔尔用那把刀、他的整个身体和他卡着阿尔巴利诺颈部的那只手把阿尔巴利诺固定在了原地,就好像他们之前谈过的,比喻意义上的那只蝴蝶。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赫斯塔尔在他耳边嘶声说道,声音冷酷,“杀戮?疯狂?当你把一个人逼到这种境地,就只为了——” “本我。”阿尔巴利诺喘息着回答,他的一只手摸索着握上了赫斯塔尔握刀的手,一根一根地从刀柄上掰开了他的手指,“被刻意压制的本质,燃烧的灵魂,你的力量所能到达之处。” 赫斯塔尔松开了那把刀,然后一拳揍上了他的脸。 从阿尔巴利诺喉间溢出的一声小小的痛哼值得铭记,赫斯塔尔能看见鲜血飞溅出来缓慢滑落的轨迹,阿尔巴利诺的牙齿肯定磕破了他的嘴唇。那滴血是如何落入漫溢的血泊之中、激起几星浓重的红色的,几乎是可以仅凭记忆就描摹出来的画面。 然后他们都听见了警察们破门而入的声音,凌乱的脚步声正向这地下深处疾驰。赫斯塔尔松开了阿尔巴利诺的脖子,然后被对方的手臂压进了怀里。 在这一刻他并未意图反抗,于是感觉到阿尔巴利诺的嘴唇潦草地擦过他的嘴,他们都在那里尝到了血的浓重腥味。当警察们终于全副武装地冲进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未受伤的手已经落在他的头发上面了。 “没事的,”对方重拾起维斯特兰市法医局首席法医官的假面,声音里掺杂了隐约可见的虚伪温柔,“放轻松,已经没事了。” 赫斯塔尔并不是真的没事——各种意义上,首先,他决不能表现得真的没事,而他发自内心地憎恨这一点。 现在他被迫坐在救护车里,因为伤口显然没有严重到足以把他直接送到医院。巴特·哈代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把伞,打着伞站在救护车车厢入口处,来来往往的警察或多或少地在这个可怜的受害者身上投掷担忧的目光,就算是哈代警官本人:而他甚至刚刚在那个地下室里看见了赫斯塔尔制造的血案现场。 “呃,”哈代说,声音犹豫,显然,向一个他本来就认识的人问话让整个环节尴尬了不少,“他有没有——你有没有——?” “你是想问,杀手强尼有没有性侵我?”赫斯塔尔单刀直入地问道,看见哈代肉眼可见地畏缩了一下。“如果我们谈论的的话题涉及到具体的插入形式的话,我想没有。” 他懒得在这段对话里注入太多脆弱迷茫游移不定,他们都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人。哈代定了定神,然后选择实话实话道:“这很……不寻常,杀手强尼并不是有耐心忍耐那么久的人。” 显然,以赫斯塔尔彻底被毁掉的那条裤子来看,艾略特·埃文斯确实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现在他身上穿着的是救护车里的一套病人服,他之前的所有衣服全被警员们收进证据袋里小心翼翼地拿走了。赫斯塔尔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它们了,当然,他也不是很想再见到它们。 “他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赫斯塔尔赞同道,他细心地调整着脸上后怕与脆弱混合的比例,希望不要引起哈代太多的怀疑,“不过,我相信我劝服了他。” 哈代看着他的目光就好像他是种什么珍稀动物。 赫斯塔尔挑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惨淡笑容:“他有不射精症——我猜,心因性的。” 当艾略特把手搁在赫斯塔尔腹部的皮肤上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艾略特的手指颤抖,正在跟他的皮带扣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赫斯塔尔注视着他的面孔,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窥见了全然癫狂的激动和一丝怪异的隐忧。他考虑了一下,然后问:“你和之前在这里的那些人,做过这个吗?” 对方卡了一下,然后近乎嗫嚅着回答:“是的,但是我并没有……我没办法——” 是的,从那些受害人身体里没有提取到精液,csi那边最开始是以为凶手戴安全套了。但是刻薄地说,看现在艾略特的这个状况,赫斯塔尔实在也没法想象他接下来会从哪掏出一个安全套来。这真是一种讽刺的、喜剧性的认知。赫斯塔尔想了想艾略特遮遮掩掩的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然后忽然意识到了。 “你做不到,对吗?”他问。 艾略特的脸色看上去甚至更潮红了一点:“我——” “那没有关系,况且那又不是你的错。”赫斯塔尔用虚伪的柔软语气说道,对方还没有能辨别出他语气里的虚伪的能力,“以后会好的,你要有耐心。” “……会吗?”对方的声音轻之又轻。 “在我身上的话,必然会。”赫斯塔尔低声说,适量的暗示,如此虚伪又随意,“考虑到我们未来将要相处的时间,你本不该担心所要消耗的时间问题,你可以慢慢来。” 艾略特轻轻地吞咽了一下。 赫斯塔尔看着他,微微地偏头,坦露出脖颈顺从的弧度,这个没有品位的连环杀手显然喜欢这东西。然后,他慢慢地说:“你可以先从你能做到的部分开始,我想,今晚你可以先操我的腿。” “我有的时候感觉我像是山鲁佐德,千方百计只为了还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赫斯塔尔干涩地说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哈代安慰道,虽然他眼睛里的那点震惊还没有全然褪去。 “你这么说是因为其他人都死了。”赫斯塔尔指出。 哈代在那一瞬间露出了一个稍微有点尴尬的神情,因为实际上赫斯塔尔说得也是实话:虽然严格来说,现在艾略特·埃文斯的尸首还躺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显然死得非常惨,但这毕竟也不算是一种胜利。 “你会需要帮助,”然后哈代说,“我建议你去参加心理辅导或者互助小组之类的活动,说真的,那对你有好处。” “在我杀了一个人并且袭击了巴克斯医生之后吗?”赫斯塔尔讥诮地问道。 “你不是有意的,在那种极端情况下没人能控制住自己。”哈代真诚地说,“就……放轻松,好吗?” 赫斯塔尔低低地哼了一声,把身上的毯子拉紧了一点。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不用怎么费心就可以伪装出一副脆弱又苍白的神情,用以掩盖血腥的真相。阿尔巴利诺此时此刻恐怕坐在另外一辆救护车里,让他人缝合他的伤口。 要让赫斯塔尔平心而论,把刀捅进阿尔巴利诺的肩膀里的时候,才是这天最好的部分。 ——这事还没算完。 雨势尚未减小,阿尔巴利诺坐在救护车里,让医生给他处理肩膀上的伤口,裸露在外的皮肤因为低温而微颤。也就是这个时候,奥尔加披着一次性雨衣钻进了救护车里。 “你还好吗?”奥尔加问。 “还好,你下一句是不是就是‘我早就说过了’?”阿尔巴利诺笑着问。 “我真不想真么说,但是我真的早就说过了,我是不是让你等在原地等我们和你会合来着?”奥尔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所想的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这个时候那个医生在包扎好伤口之后已经推开了,阿尔巴利诺赶紧抻了一条毯子给自己披上。 奥尔加揶揄地看着他:“你被人捅了个对穿,而地下室里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好结果。” “比杀手强尼再制造出一具尸体会更好些,况且我也不打算因为人身伤害起诉赫斯塔尔,在那种紧张情况下谁都会判断失误,是我出现得太突然了。”阿尔巴利诺回答。 他看向另外一辆救护车的方向——隔在好几辆警车交织的灯网之外,赫斯塔尔正在那里,只是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他的伤口不算特别深,只要缝针就好,不需要再去医院。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然后问:“你觉得检察官办公室会怎么想?” “我想大概率不会起诉他,毕竟凶手持刀,还有那样的前科,如果他不反抗,现在他肯定已经死了。”奥尔加笑了一声,她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检察官会参考你刚刚提供的那份鉴伤报告的,等伤口愈合之后他们大概会评定他的伤残等级,虽然我觉得构不成轻微伤……但,你在现在提供的意见会帮他们回溯在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 阿尔巴利诺保持微笑:他在现场提供的意见会告诉别人,杀手强尼确实是想要用那把刀致赫斯塔尔与死地的。在这一点上,赫斯塔尔倒是很会物尽其用。 他应当明白,阿尔巴利诺并不是很想让执法人员插入到这场竞赛之中。 然后,奥尔加忽然又问道:“但是考虑不会发生的事情也没有意义。我倒是很好奇:下到地下室里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我是说,看着他浑身浴血的时候?” 阿尔巴利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我会有感觉?我干这一行以来已经看见太多尸体了,我们亲爱的律师在那个地下室里制造出的惨象根本排不上号。” 奥尔加隐秘地笑了笑,声音放轻了些:“因为色彩是一种精神力量,我想他很适合红色。”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看着警察们在警戒线内外进进出出。艾略特·埃文斯的尸体和他悲惨爱情的残余被装进尸袋里,被警察们用担架抬了出来。地上聚集的水洼之中倒映满了警灯的红蓝色彩,又被雨水撕得粉碎。 这场雨停止之后,强尼再也不会出去玩了。 “你是对的,”片刻之后,阿尔巴利诺坦诚地说,“他是很适合红色。” 注: [1]菲纽斯: 色雷斯国王菲纽斯拥有预言的能力,结果因泄露天机太多而激怒了宙斯。众神诅咒他,使他在一座荒岛上遭受永久的饥饿,眼前有丰富的食物却吃不到。每当菲纽斯想吃东西时,哈耳庇厄(即鹰身女妖)就飞过来抢夺他的食物。 [2]关于狄奥尼索斯: 在本篇中指尼采哲学中的“酒神精神”。尼采认为,酒神精神喻示着情绪的发泄,原则与狂热、过度和不稳定联系在一起。酒神精神早期指从个人的痛苦和毁灭中获得与宇宙生命本体相融合的悲剧性陶醉,后来指从生命的绝对无意义性中获得悲剧性陶醉。 [3]神圣的迷狂:即“神灵的禀赋”。 这里涉及到柏拉图的哲学和美学观点:柏拉图认为,物质世界之外还有一个非物质的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真实(且完美)的,而物质世界是不真实的,是理念世界的模糊反映。 柏拉图认为艺术家的灵感来源于迷狂状态,即:当诗人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起了理念世界中真正的美,于是他们的灵魂脱离肉体,飞往天国,达到“迷狂”的境界,从而创作出优秀的诗歌,这种迷狂是神明凭附的结果。 [4]本我:弗洛伊德有名的那一套,本我是原始欲望自然表现,在发挥其功能时,本我寻求解除兴奋和紧张以及释放能量。 [5]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谭)》里的人物,嫁给了每天杀一个新娘的残暴国王,然后每天夜里给国王讲一个故事来活命的那位新娘。 奥尔加的日记:2016年10月29日 我得记下这一点:只要拉瓦萨·麦卡德那混蛋还在维斯特兰,晚上就谁敲门也别开。 这家伙在他跟他的行为分析小组成员来维斯特兰了三天,到现在为止一声招呼不打地冲到我家来两次。他敲门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多一点,雨还没停,他穿着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雨衣(其实很有可能是巴特找给他的,我并没有真的问)站在门口,看着就像是个变态杀人狂。 我问他:“你们现在不应该已经回匡提科了吗?” “雨下得太大,航班取消了,我们或许得多住一晚。”麦卡德说,我看他也没显得多遗憾。“而且我本来就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回匡提科——我想在回去之前先跟你谈谈。” “白天有那么多机会,你选现在谈?” “私下里。”他强调道,就好像占用我的私人时间天经地义一样。 麦卡德就是这样样子,从我还在fbi那会儿就那样了:每天从走廊里呼啸而过,几乎从不休假,而且不但自己不休假,还经常拦着我休假。因为人人都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必须得休息,但是案子永远不会停止——但是我怀疑我们敬爱的麦卡德探员并不理解。 我永远忘不了我想去意大利度假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麦卡德把我在机场截住,他说什么来着?他说:“咱们浪费每一分钟,都有人会死。” ——他那个笃定的程度,就好像是我杀了他们一样。 所以当他之前写邮件说“对你的健康不利”什么什么的鬼话的时候,我知道他肯定指的是心理健康,他才不关心任何人的身体健康,反正整个部门的人都深陷溃疡的泥沼。 正是因为我不幸地太过了解他,我真的很想把门甩在他脸上。而麦卡德,作为一个行动派,立刻用鞋卡住了门缝。他脸上挂着的那个表情是他通用的五号表情,意味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然后他说:“我想跟你谈谈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我不想跟他谈这两个连环杀手就跟一般人不会想跟父母谈自己的夜生活一样,反正你知道他们不可能赞赏你的 夜生活;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人,我最不想跟麦卡德谈这两个连环杀手。 我希望一个人对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立场至少是——“啊,我确实不喜欢杰克森·波洛克,但是他是个现代绘画大师”。但是如果把麦卡德放在这个比喻里,他不但会大声诅咒杰克森·波洛克,还会跳起来往这位艺术家的墓碑上泼油漆。 但麦卡德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堵在门口,简直像是在暴雨里心痛欲裂的落魄情人。最后我没办法只能把他房间来,他立刻大摇大摆地占领了我的起居室,在桌子上一字排开一串文件袋,其中大部分应该都是我没权限看的。 “你肯定意识到了,”他这样单刀直入地说道,“这几个月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你指的是全球变暖造成的异常气候吗?这个秋天的确是有些过于多雨了。”我问他,然后他不出预料瞪了我一眼。 麦卡德用那种作报告的语气陈述道:“9月14日,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一个黑帮老大,名叫理查德·诺曼;然后在下一个周日,也就是9月18日,礼拜日园丁杀死了他的弟弟托马斯·诺曼——注意,这两个死者都是阿玛莱特的委托人;接下来是9月25日,阿玛莱特桌面上出现了一个装饰着鲜花的头盖骨,wlpd认为是礼拜日园丁做的,而死者被证实是理查德·诺曼的一个手下;最后,10月17日,巴克斯医生被诬陷入狱,而真正的凶手被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而阿玛莱特又是巴克斯医生的辩护人。” “很高兴你能这么简明扼要地帮我概括这两个月在我身边都发生了什么,”我说,“然后呢?” 麦卡德紧盯着我,表情就好像要从礼帽里拿出兔子的魔术师,我真的一点夸张也没有。他特别特别严肃地说:“我怀疑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个连环杀手。” 我瞪着他:“你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省略了什么步骤吧?” “你知道园丁和钢琴师的犯案节奏差不多都是三个月一起,园丁这几年速度略有提升,但是现在的状况也太不正常了。”麦卡德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个杀了四个人!” “我们认为他们在互相试探,就好像某种小步舞:端庄、优美、严格对称——”我当时真觉得今天晚上我是没法舒展开眉头了,“鉴于他们两个在同一个城市里共存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认为这种情况其实早晚得出现。” “这四个被害人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或多或少都有关系!”他强调道。 “是啊,或许两个连环杀手正针对这个城市最有名的黑帮律师之一展开一场谋杀竞赛,这倒挺符合钢琴师的标准的;而你知道,而园丁根本就不挑受害者。”我只能冲他摊手,虽然这个手势可能什么都抚平不了,“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巴特真的想要给赫斯塔尔申请保护计划,你要是确实对此上心,不如也去促成——” “不,这并不是全部,我今天有别的发现。”麦卡德生硬地说,然后,他抓过离左手最近的那个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我的桌子上面。幸亏我眼疾手快地把桌面上的咖啡杯抢走了,要不然麦卡德肯定得把袋子里的灰尘都抖进去。 他在我面前推了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根粗糙绳子的绳头,这个绳头大部分被磨毛了,只有剩下的几股是被利器干脆利落地切断的。 “这是csi在杀手强尼的地下室找到的,艾略特·埃文斯用这根绳子绑住了阿玛莱特的手。”麦卡德绷着脸说,“按照阿玛莱特的供词,他从埃文斯落在床垫上的夹克里偷了那把刀,用那把刀割断了这根绳子。” “但是绳头大部分是被什么更粗糙的东西磨断的,你是想说这个吗?”我反问,“但也有一种可能:那绳子本来就是这样的,因为显然埃文斯有精神疾病,我们不能指望他一定要用一根完美的绳索绑他的受害人。而就算是绳子之前有一部分被磨断了,剩下的那几股也够结实地绑住受害者了。” 麦卡德叹了一口气:“我和巴克斯医生一起去询问的埃文斯,然后他给我带回了那片带血的瓷片。我一直很好奇,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阿玛莱特是怎么把血蹭到瓷片上去的。” “赫斯塔尔做笔录了,你问他了吗?”我问。后来做笔录的时候,我也一直在陪阿尔来着。 “问了,他说他在想喝水的时候把杯子碰到了地上,后来艾略特·埃文斯收拾了瓷片。”麦卡德说,“我现在能想到的可能性最大的猜测就是,他故意碰碎了杯子想要割开绳子,然后在瓷片上割破了手。” 我反驳道:“也可能是他打碎杯子的时候踩在了瓷片上,你记得吗?杀手强尼拿走了他的鞋袜。” 麦卡德摇摇头:“医生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我在场,他脚上没有任何伤口,而他手上——” “他的手上都是伤口,因此失去了辨识的价值;但是结合你的观点,你用排除法推断血是从他手上流出来的。”我说,麦卡德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我把他的论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显然现在在他的立场上事情的过程显而易见:碎瓷片上有赫斯塔尔的血迹,但是赫斯塔尔基本上没有任何途径在瓷片上割破皮肤,除非他真的把瓷片藏在手里去磨绳子了,这样绳子的割痕状态和瓷片上的血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是那样,瓷片本该跟赫斯塔尔一起留在上锁的地下室里。 “阿尔没有途径拿到那个瓷片,你想表达这个意思吗?”我问,“但是就算是顺着这个思路讲,还有几点:第一,你的意思难道是阿尔进入了地下室,但是没有救赫斯塔尔,只拿走了他的求生工具?第二,为什么赫斯塔尔不在录笔录的时候指出这一点?” 话问到这里,我都有点同情他了,因为他的脸上真的浮现出一丝只有人被逼近绝境的时候才能露出的窘迫。 “或许巴克斯医生想要放任这一切发生,他想要阿玛莱特死。”他干巴巴地说,“而现在唯一在针对阿玛莱特的,我只能想到钢琴师和园丁。” “这算到底什么论点?我觉得整个维斯特兰市大概还有几万个因为凶手被脱罪而生不如死的受害人家属还在针对赫斯塔尔吧?”我忍不住吐槽道。 “阿玛莱特显然被钢琴师和园丁盯上了,那些他负责的案子相关人物的死亡、他桌子上那束花就是例子。”麦卡德提高了一点声音,“这些事情还没尘埃落定,紧接着他就被杀手强尼绑架了,这一切不会这么巧的!” “检察官绝对不相信这句话。”我干巴巴地说。 麦卡德摇摇头,把其他东西继续摆在桌子上,显然他的证据还未展示完:一份通话记录,上面显示今晚艾略特·埃文斯接到了一通电话,时长只有几十秒。 “这是个查不到来源的一次性手机,而阿玛莱特也在笔录里提到了这一点,他说埃文斯在接到一通电话之后忽然发狂。”麦卡德沉思着说,“这很不寻常,不是吗?埃文斯根本没几个朋友,通讯录里的号码都少得可怜,到底是谁用一次性电话打给他,然后他的情绪就忽然失控了?——我提醒你一句,我这通电话的时间就发生在哈代警官去申请搜查令、然后你打电话给巴克斯医生告知他事情进展之后的数分钟之内。” “所以你在怀疑,阿尔在接到我的电话、得知警方马上要开始抓捕之后,给杀手强尼打了个电话提醒他?”我读懂了他显而易见的暗示,“这导致杀手强尼忽然发狂,差点失手把一直小心翼翼没有激怒他的赫斯塔尔杀了?”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然后巴克斯医生选择擅自行动,独自进入了案发现场——虽然他给出的理由是他以朋友的身份去敲门,但是没有人应门,他因为担心才破门而入的。”麦卡德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但是我不相信,莫洛泽。如我所说,巧合太多了:那片沾着血迹的碎瓷片,那根绳子,那通电话,甚至巴里斯医生早就认识艾略特·埃文斯了——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巧合。” “虽然我挺想提醒你世界上巧合真挺多的……”我忍不住笑了笑,这可能是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最糟糕的反应吧,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下来了,“但是我就问你一句:如果阿尔巴利诺真如你所说一心想把赫斯塔尔置于死地,为什么赫斯塔尔录笔录的时候不说出来?他可是被阿尔拿走了手里唯一的尖锐物品的那个人啊。” 这就是了:麦卡德绕不开的那个逻辑漏洞。 他像个发条玩具一样卡了半天,然后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放低了:“……我不明白。” 我继续说:“而且要是如你猜测,钢琴师和园丁正在进行一场围绕着赫斯塔尔的杀人竞赛,那借别的连环杀手的手杀了赫斯塔尔算什么竞赛规则?这等于直接冲出赛道了吧?” 麦卡德又顿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承认:“这确实说不通。” “不仅如此,然后你还得解释鲍勃·兰登那个案子:事情的真相是一个连环杀手杀了另一个连环杀手的前女友?”我问道,“阿尔巴利诺参与到跟赫斯塔尔相关的一场杀手竞争里去了,然后还请这个人给他做辩护律师?” 麦卡德摇摇头:“说起这个,事到如今我真的很怀疑——莎拉阿德曼真的是兰登杀的吗?为什么那把刀上面会有巴克斯医生的指纹?”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你难道真的想说,阿尔确实杀了他前女友、留下了指纹;但是很快csi在兰登家里发现了他留下的关于死者的纪念品?” “这点确实无法解释,你觉得他有可能有个同谋吗?”麦卡德问。 “有点荒诞了,麦卡德。”我笑了起来,“把下一个死者扔在警察局门口也是他的同谋做的吗?” “我不知道,这件事仍然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但是假设——只是假设猜测成立,至少可以解释那薄荷草,不是吗?”麦卡德皱起眉头,“那不是兰登的风格,他之前没有这样特殊的犯罪签名。” 无论如何,我也得赞成他这句话:那薄荷草确实不是兰登的风格。 “那你要这么说,兰登的死也八成是同一个人所为了?阿尔杀了他前女友,意图让兰登顶罪,然后再杀了兰登灭口?这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唯一一个有可能的解释了吧?那样,薄荷草就可以视为他对wlpd的嘲讽了。”我忍不住问道,“先不说他有没有同谋可以在兰登家的地板下面放女孩头发,咱们就只要讨论:钢琴师杀兰登的时候,阿尔是不是还在狱中?他真可能是钢琴师吗?” “我查了文件,他在事发几个小时之前就被释放了。”他说道,“如果他有同谋的话——” “天啊,麦卡德。”我只能感叹道,我还能说什么呢? 麦卡德坚持道:“他符合之前的侧写:高智商,有与警方相关的背景;你可以看出他无法与伴侣维持长期关系,正如大部分类似的连环杀手——” “你没意识到你完全把矛头对准他了吗?”我叫道,“这非常不专业,麦卡德!” 我们两个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就算是喝咖啡也没能缓解这种尴尬。麦卡德把之前那些档案袋慢慢地收起来,我想着我最后还是得说点什么。 “你要是直接说‘阿尔想害死赫斯塔尔’,这个命题还可以一听,但是如果你直接跳到了‘阿尔巴利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我真得说,麦卡德,连三段论都不是这么证的。” “这是一种直觉,莫洛泽。我知道这不专业。我没办法。”他说道,比进门的时候更垂头丧气了一点,低头专心致志地看那些档案袋,活像它们会站起来自己说出答案一样。“难道你不曾受你的直觉指引吗?” “我受我的直觉指引,如同这个案子里杀手强尼的侧写一样。”我对他说,“但是,你才是我们之中最强调遵守规则的那个人。” 麦卡德叹了一口气:“正因为我想要遵守规则,才知道我现在的猜测不应该说给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听。无论我的推论里包含多少真相,我都不可能证实了:他们两个一定都在对警察撒谎,我相信这些证据指向的真相是巴克斯医生一定去过阿玛莱特的囚室。但是警方的调查重点只是杀手强尼,如果他们两个都不承认这件事曾发生——那么没人能证实那个囚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对我说的原话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个连环杀手’,”我想了想,“这个措辞很有意思,你听上去非常笃定。” “我见过太多连环杀手了,莫洛泽。”他的脸色不太好。 我忍不住反驳:“还有些男人号称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个女人是处女呢。” 我觉得那一瞬间他可能真的很想吼我,但是无论如何,他忍住了,可能是终于想到了我不再是他的下属。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然后,他斟酌着说:“我和swat的人一起第一批进入了案发现场……当时满地都是血,杀手强尼的尸体躺在血泊中央,那是一个受到恐怖的刺激的人能做出的最可怕的事情,莫洛泽。而我看见巴克斯医生抱着阿玛莱特,跪在血泊里,他看向我的时候——” 麦卡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那绝对不是一个法医会露出的眼神,相信我。” 我有点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了:他其实是在这一刻感觉到不对的,然后,抱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点,他回去审视了杀手强尼的案子和之前园丁还有钢琴师的谋杀案,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把矛头对准阿尔的原因,因为显然,任何一个不从他这个角度看问题的人,就算是看着全部证据,也很难跟他一样得出现在的结论。 从这个角度上说,这确实太感性了。 “我宁愿我能相信你,如果你能不继续在接近凌晨的时候骚扰我的话。”我实话实话,“但是,你今天晚上提出的论断听上去都非常荒谬。” 麦卡德伸出手去揉他的太阳穴,头疼也是bau的探员们的困扰之一:“我知道这非常荒谬,所以我也只能用‘直觉’来解释我的发言……但是,莫洛泽,你从来都是我们中间最好的,在此之前,你从未从他身上看到任何不对吗?”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我确实思考了一会,考虑如何给他一个合适的答案。 “如果你确实相信我曾是行为分析部中最好的之一,那就至少相信我说的这句话。” 最后,我只能这样说道。那话听上去的确傲慢无礼,但是我们其实都知道我确实是对的。 “如果你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么我一定会在你之前看出些端倪。如果你确信你看到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我求你不要莽撞、好好想想,你或许可能是犯错了。” 注: [1] 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美国画家,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大师,也被公认为是美国现代绘画摆脱欧洲标准,在国际艺坛建立领导地位的第一功臣。 《薰衣草之雾:第一号》 (ps:奥尔加不喜欢杰克逊·波洛克,而我本人,单从审美的角度而言,觉得波洛克还不错——我自己真不喜欢的是马尔克·夏加尔) 丽达与天鹅 01 阿尔巴利诺听到雨穿过门廊的声音的时候,并不感到惊讶。 那扇门被打开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更大的可能性是因为他的门根本没锁,当你知道有人就算是撬门也会想尽办法进来的时候,还不如干脆直接把门给对方打开。 他坐在房间尽头的扶手椅里,壁炉的火焰已经很微弱了,但是还是在慢吞吞地烧着,空气里有种松香和白葡萄酒清新刻薄的酸味混合在一起的问道。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掠过自己搭在椅子扶手的手腕上那一节裸露的皮肤。 “晚上好。”他这样对钢琴师说。 ——此时是10月30日,凌晨一点二十五分。 就这样被抓, 被自天而降的暴力所凌驾, 她可曾就神力汲神的智慧, 乘那冷漠之喙尚未将她放下? 室内被风卷进一阵雨的湿冷寒气,极像是阿尔巴利诺被从联邦监狱释放、而赫斯塔尔向警方展示了鲍勃·兰登的尸体的那个夜晚。雨看上去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样子,维斯特兰的秋季总是如此。 赫斯塔尔用鞋跟把门碰上,轻微的咔嚓一响。阿尔巴利诺还是安然坐在房间的尽头,只能看见炉火给他圈出的小小的温暖光辉,赫斯塔尔没猜错,阿尔巴利诺这种人确实是会喜欢壁炉的类型——借着这微弱的光芒,他得以打量室内的布置。 赫斯塔尔之前就查过相关信息,得知阿尔巴利诺是在双亲去世、卖掉他们原来在维斯特兰市内的房子之后,买下了这片地皮。郊野的土地价格相对便宜,这件房子周遭大概三四英亩的土地——包括环绕着维斯特兰的森林的一小部分、当然大部分是长满了杂草的荒野——都从法律意义上属于阿尔巴利诺。 这简直是赫斯塔尔能想到的最适合抛尸的地方之一,况且阿尔巴利诺看上去就不像是会鲁莽到把大块尸骨往外扔的人。总而言之,之前阿尔巴利诺讲的那个故事还是没错的:他的土地除了郊狼、狐狸和野兔松鼠之类的动物大概就没其他生物会来造访,阿尔巴利诺的房屋就这样孤零零地伫立在荒野中,由一条疏于修葺的私人车道连接向大路。 这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二层房屋,说不定再加上个地下室,外墙的白漆都有点褪色剥落了,看上去很像是那种对生活没什么追求的人会住的房子。但是室内倒是看上去相当整洁,装潢没有设计师的痕迹,看上去像是由许多实用又舒适的部分慢慢拼凑起来的——看上去柔软得几乎能把人吞噬的二手沙发,不止上过一次漆的木地板,品位奇怪的墙纸,以及怎么看都很像是手工制作的书架——应该怎么说呢,是“人生活的痕迹”。 赫斯塔尔不难想象阿尔巴利诺自己修缮房屋、购买家具、甚至自己动手刷墙的场景,这又隐秘又私人,还显得奇怪地脆弱。因此,他们两个应该都能明白这一点:阿尔巴利诺入侵赫斯塔尔那间没人情味的公寓的行为,跟这个夜晚所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 而被入侵者依然不慌不忙,阿尔巴利诺端着他的高脚杯,心思似乎还是放在里面泛着一丝淡淡的金色的酒液上更多。 然后,他语气很和蔼地说:“这是帕索·圣马罗酒庄去年新酿的白葡萄酒,没有放在橡木桶里陈年——这么年轻的葡萄酒还是在西班牙当地售卖比较多,在其他地方很难买到,我弄到这瓶花费了些力气。” ——他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你想尝尝吗?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西班牙酒。”赫斯塔尔的语气听上去依然冷淡,并且当然完全无视了他的暗示。 “习惯而已,”阿尔巴利诺好像轻轻地笑了一声,至少,火焰跳动的阴影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微笑的假象,“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都会弄这么一瓶,他觉得这很有纪念意义。” 头两秒钟,赫斯塔尔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瓶葡萄酒的标签上:玻璃瓶身上用粗体印制了酒庄名称“pazu de san mauro”,这行字下方则用一串更小的字母标出了用以酿造这瓶酒的白葡萄品种—— “albario”。 不知怎么,赫斯塔尔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荒诞,且不止荒诞在阿尔巴利诺和一款用跟他同名的白葡萄酿造的酒上——或许是因为他提到他的家人的那种语气,那音调给了人一种他仿佛真的在乎什么人的错觉。 总之,赫斯塔尔报以一声冷冰冰的轻笑。而阿尔巴利诺终于屈尊挪动了一下椅子,面对他,肢体语言看上去还是懒洋洋的。 “毕竟我父亲嗜酒如命,他是在八月份西班牙的葡萄酒节上遇到我母亲的,他肯定觉得给我起这样的名字很妥当。”阿尔巴利诺的声音里有一股笑意,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赫斯塔尔:尽管对方穿着一身便装——一般人死都想不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种人真的会穿便装——并且在深夜潜入别人家里,一看就像要杀人越货。 赫斯塔尔不喜欢他的那个目光,那眼神看上去好像即将洞穿什么并不真的存在的屏障。他缓慢地吐息,看见火焰的光斑在阿尔巴利诺的手腕上跳动。 “我父亲曾经对我说,albario是一种十分古怪多变的葡萄,只要每年的雨水和气温稍有变化,或者酿酒的手法略有不同,酿造出的葡萄酒口味也就不尽相同。” 赫斯塔尔听见对方语气平缓地说道,“因此,它们的口味千变万化,就算是出色的品酒师也可能把albario判断成别的葡萄酒。我第一次喝这种酒的时候,还以为它是白诗南。” “所以?”赫斯塔尔没费心压抑声音里的尖刻,也不愿意花时间去解读阿尔巴利诺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的隐喻。 阿尔巴利诺的喉咙里滑出一声轻轻的笑,他把玻璃杯放回到桌子桌子上,看向赫斯塔尔。他的目光里全是种好奇的打量,然后他问道:“你的家人里,谁是酗酒的那个?”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 “我提到我父亲‘嗜酒如命’的时候,你露出了一个很轻蔑的表情,”阿尔巴利诺的语气轻松得有点过分,但是当然,他从来也不懂得尊重。“他是每天晚餐要佐以葡萄酒的那种人,他像年轻人喜欢大麻烟那样爱这东西——但是,我猜你的家人并不是这个类型,对吗?” 他的目光简直坦然到可以露出那种能被称之为“你知道欺骗我并没有什么意义”这种情绪的程度,阿尔巴利诺就这样站起来,缓步踱向对方,最后在起居室的中央停下,就好像不知道赫斯塔尔的外衣口袋里肯定有一把刀一样。他背对着火炉的光芒,栗子色的卷发上落着一层金子一般的光晕。 “我以为我们已经到可以互相交换这种程度的秘密的时刻了。”他用气音说道。 “那只能说我和你对此的意见不尽相同。”赫斯塔尔低声说,“况且你也知道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阿尔巴利诺微笑着眨眨眼睛,但是,纵然是赫斯塔尔,也没想到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来。阿尔巴利诺说:“那么,让咱们谈回艾略特·埃文斯吧——你的长辈里,是谁性侵了你呢?” “什么?” 赫斯塔尔感觉自己吧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听上去都不太像是个问句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说血管里奔涌着的炙热的河——淹没了他,他的目光胶着在阿尔巴利诺身上,当然也没能抹掉对方脸上那个笑容。 “1987年,肯塔基南部的一所小教堂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阿尔巴利诺陈述道,薄荷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辉,“一名助祭和当地一位非常热心的教友被吊死在了教堂的中厅里,就在祭坛的正上方、十字架的两侧——就好像同耶稣一起被钉上十字架的那两个罪人。教堂的本堂神父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因此当地警方把他列作最主要的嫌疑人。但是,那两个死者被吊在——” 他没说完,一部分原因是赫斯塔尔干脆利落地上前一拳砸上了他的脸,另一部分原因是很快他们两个一起重重地倒在地上,赫斯塔尔用膝盖压着阿尔巴利诺的腹部,右手卡着他的脖子,然后又往他脸上揍了第二拳。 这个场景像极了警察冲进艾略特的地下室之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阿尔巴利诺本已经结痂的嘴唇又开始流血,他在赫斯塔尔的钳制之下挣扎着扭头从嘴唇之间啐出一口血沫,同时从喉咙之间呛出一声笑音来。 “那两个死者被教堂里用来排练赞美诗的钢琴中的琴弦吊在了天花板下面,这对一个十四岁的青少年来说真是大得不得了的工作量,是吧?” 阿尔巴利诺哑着嗓子继续说下去,直视这在他上方俯视着他的蓝色眼睛。 “钢琴师的作品里一直对强奸犯有种不正常的鄙夷,今年四月那个案子,你可是在特莱普·卡洛安还没死的时候就把他生殖器割下来、塞进了他的腹腔里面的那个人。” “所以,他们两个里谁是性侵你的那个?还是说他们只是无情的旁观者,真正的主谋是那个不知所踪的神父。当你失业在家的父亲沉迷于酗酒、而你母亲又不知所踪的那些年里,你是不是更愿意把时间花费在和教会——” 阿尔巴利诺没说完,赫斯塔尔的第三拳击中了他的腹部,他下手很重,被他压制着的躯体在剧痛之中颤抖着试图蜷缩起来,阿尔巴利诺在他的手指之下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干呕。赫斯塔尔没太注意,血液如巨浪一般扑打着他的耳膜。 因为,阿尔巴利诺当然根本不需要真的通过问他来确定到底是他的哪个家人酗酒。这个人有那么多人脉、甚至有那么多在警局里工作的朋友,维斯特兰市有的是受一点钱就可以帮对方把别人查个底掉的黑警。 赫斯塔尔把重量压在他的小腿上,伸手粗暴地扯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阿尔巴利诺眼睛周围有一圈潮湿的红色痕迹,睫毛颤抖,嘴唇上全是鲜血;但是他还是在微笑,这个从疼痛之中挣扎出来的表情就好像面具一般天衣无缝地盖着他的面孔。 赫斯塔尔感觉到自己发出的声音近于咆哮:“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把你出卖给艾略特·埃文斯吗?”阿尔巴利诺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那些鲜红色在他脸上蹭开就好像奇怪的油彩,“你都想不到把他从一座城市里揪出来有多么简单,要是他没做出来招妓却射不出来、怀疑妓女嘲笑他之后向对方施行暴力这种事,我可能还一下找不到他——你可以想象,赫斯塔尔,他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被诱导。让他挑中一个本来就符合他的规则的受害人是多么的容易啊,我甚至都不需要在他面前说出你的名字……” “你做这些就只是为了——” “好奇。”阿尔巴利诺干脆利落地回答。 然后他迅疾地抬起头顶上赫斯塔尔的小腹,肯定是压到了他肋下那条长长的伤口的边缘。阿尔巴利诺听见对方嘶了一声,他迅速从赫斯塔尔的钳制之中挣脱了出来。 他们两个在地面上翻滚扭打,短暂地,阿尔巴利诺一度把赫斯塔尔压在地板上,用前臂压制着他的喉咙。当他俯身下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鲜血从嘴角滴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对方的眼睛下面。 “你没法想象你在别人眼里的样子,钢琴师,”阿尔巴利诺嘶声说道,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残忍的压制之下奋力地挣扎着,他当然会了,这就是这段关系的本质。“——那种生机勃勃的残忍,粗野的疯狂。我很好奇,我想知道我那么做的话你会作何反应,你的噩梦还会在你身上重演吗?” ——而对方没有令他失望。 当然,那不够优雅,也不够精致。当他们站在艾略特·埃文斯的地下室里,看着那个年轻人浸泡在血河里的支离破碎的尸体的时刻——但是这才更接近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本真,那是被他包装在讽刺和展示的精美纸张之下残忍的真正面目,是他制造这些血腥的凶杀的本来目的。 赏心悦目。 下一秒,赫斯塔尔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这位律师在这些方面很不符合一般人对他们这种职业的印象,比如说,他的动作真的是矫捷得有些吓人,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血液里的那些狂怒和肾上腺素混合起来的杰作。 阿尔巴利诺摇晃着站起来,除了开裂的嘴唇和擦伤的颧骨,他的鼻子也在流血,鲜血把衬衫的前襟染红了一片。几乎在他站起来的同时赫斯塔尔就向他冲了过去,他没太做好防御的姿势——又或者是另有企图——总之,他立刻就被对方重重地撞在墙上,旁边的柜子上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以至随着咣的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这也算是住在荒郊野外的好处之一,要是在城市里闹出这样的动静,邻居可能已经报警了。 赫斯塔尔抓着他的发尾往墙面上重重地撞了几次,阿尔巴利诺没在数,那闷响真的很吓人,但是速度也同样很快——虽然谋杀的速度一般也很快——直到鲜血从他的发间向下滑,把头发浸透成一缕一缕的。 阿尔巴利诺没法阻止自己沿着墙面往下滑,全靠赫斯塔尔紧紧地抓着他领口的手。阿尔巴利诺抓紧了赫斯塔尔的手腕,他能感觉到鲜血沿着面颊滑下来的温热触感,他眨掉睫毛上的血,模糊地笑了笑。 “你打算这样杀了我吗?”阿尔巴利诺这样问,他的声音听上去竟然还挺好奇的。 赫斯塔尔凝视着他,虹膜的色彩看上去依然像是跳动不熄的蓝色火焰,这目光如同一把刀一般似乎意图剥离开他的血肉,阿尔巴利诺怀疑对方心里也同样转着这一点的念头。 “因为诚然,你杀死那些有犯罪前科的人并不是因为你觉得你是个高于上帝的审判官,你那样做只是在发泄你的激情和愤怒,如同人逃离那些如同幽灵一般纠缠的阴影。”阿尔巴利诺吐字听上去又轻又含糊,“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对吗?” “你和那些人并非同一个类型,逃避这个事实毫无必要。”赫斯塔尔喑哑地回答,阿尔巴利诺知道这个形容实际上也不是个褒奖——因为正如奥尔加·莫洛泽的一贯评价:作为一个精神变态,礼拜日园丁并不认为他和自己的受害者是同一种生物。 “你会把我像他们一样剖开吗?取出内脏、等我流干我的血,再用钢琴弦把我吊起来?你会带走我的心吗?我喜欢它在比喻意义上的暗示。”阿尔巴利诺收拢了自己的手指,圈着赫斯塔尔的手腕,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在皮肤下面疯狂的跳动。“或者,你承认那是对我的一种浪费?因为除我之外尚且没有人看穿你的本质——就是深渊的最深之处?” 钢琴师当然会在这个瞬间陷入短暂的游移,因为虽然阿尔巴利诺确确实实惹恼了赫斯塔尔,但是他知道对方也的确享受这个游戏的某些部分:尤其是事关鲍勃·兰登的那个部分。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因为自己落于下风就掀翻棋盘,似乎就完全是个规则方面的问题了,虽然整件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规则可言。 “记得我们之前谈过的那些白葡萄吗,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忽然开口,捕捉到对方眼里一瞬间闪过的那种困惑神情,“有趣的、古怪的水果,由于酿造的细微差异,口感千差万别……” 赫斯塔尔警告似的低声说:“阿尔巴利诺——” 礼拜日园丁低低地笑了一声,鉴于血还在沿着他的嘴唇往下滴,那听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声呛咳。 “你真的不想尝尝吗,钢琴师?” 注: [1]本篇中的黑体字来自叶芝的诗作《丽达与天鹅》,余光中译。 [2]关于本文提到的葡萄酒: albario(阿尔巴利诺,这个词是西班牙语拼写,英文就是albarino)实际上是西班牙西北部加里西亚省的rias baixes区主要白葡萄种,一般公认这种葡萄酿造的葡萄酒是西班牙最好的白葡萄酒。但是由这种白葡萄酿造的葡萄酒酸度很大,据说有些人会不习惯它的口味。 [3]帕索·圣马罗酒庄是rias baixas 最南端的一个酒庄。 [4]文中那瓶酒按西班牙的分级制度是一瓶vin joven级的白葡萄酒——即,在酿造后一到两年之内发售的“普通酒/新酒”,这个等级的白葡萄酒一般不在酿造后放在橡木桶里陈年,因此不如其他葡萄酒醇厚,但是果味非常饱满。 因为这种酒适合在年轻时饮用——就是说出售以后越快喝越好,陈年会使其失去果味——所以在西班牙当地出售比较多。 [5]“八月份西班牙的葡萄酒节”就是一般于八月一日举行的国际阿尔巴利诺葡萄酒节(interational albarino day)。 丽达与天鹅 02 赫斯塔尔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阿尔巴利诺的衬衫前襟,他有这样一种幻觉,就好像他的手指里面涌动的血液正在燃烧。他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正从那些布料中缓慢挤出阿尔巴利诺的血。 而对方只是注视着他,目光里还残余着眩晕的迷茫,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那个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微笑的边缘。然后,他慢慢地舔掉了还在嘴唇上流淌的鲜血,因为皮肤上的裂口而低低地嘶了一声。 一滴血沿着伤口的边缘坠了下去,红得好像是哈迪斯的石榴籽,啪的一声砸在了不知何处。 下一秒——不知道为什么——赫斯塔尔的嘴唇已经撞上了对方的嘴,他的齿间含住那片温热的血肉,从裂开的伤口之间吸吮鲜血。 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呜了一声,声音介于真正的惊讶和作伪的笑意之间。他圈着赫斯塔尔的手腕的手指松开了,转而抓上赫斯塔尔肩膀衣服的布料。 跟自己认识的最危险的人之一上床显然不是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可能只比跟巴特·哈代警官本人上床好那么一点点。 总而言之,当赫斯塔尔强硬地把阿尔巴利诺抵在墙壁上,舔掉他嘴唇上的血的时候,能感觉到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患者已经硬了,那块鼓包就抵着他的大腿。 “把我置于你之前那些受害者的位置上多么无趣啊——尤其是在你也承认我们有所不同的情况下。”阿尔巴利诺抵着他的嘴唇喃喃地说道,那种语调仿佛处于极端冷静和彻底的疯狂中间的那条交界线上,“既然如此,拆解我、重构我、给我打上一个烙印,把我展示在他们的面前,或许你会——” 然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虽然阿尔巴利诺也没想挣扎,但是赫斯塔尔还是用一只手按着他的脖子,比所需要的力量更大一些,小心地控制着对方吸入空气的总量,并且必然会在那些皮肤上留下淤青。 当赫斯塔尔从他的嘴唇上一直啃噬到他嘴角沾血的皮肤的时候,下巴上忽然爬上了阿尔巴利诺的一只手。 阿尔巴利诺曾经失败地试图用那只手抹掉面颊上的血,现在手指上还有些鲜血尚未干涸,就这样在赫斯塔尔的下巴上蹭了一道深红色的印子。他开口的时候赫斯塔尔能感觉到手指之下声带震颤,他的声音依然沙哑。 “嘿,”阿尔巴利诺低声说,脸上挂着一个奇怪的醺醺然的笑意,“小心,不要留下dna。” 赫斯塔尔凝视着他。 阿尔巴利诺眼中几乎有晦暗的神色一闪而过,火焰投掷在他面颊上的阴影依然让他看上去奇异地像是在微笑:“否则,等到你令我支离破碎、将我展示在警察面前的时候,他们会找到你的。” 惊骇而含糊的手指怎能推拒, 她松弛的股间,那羽化的宠幸? 白热的冲刺下,那扑倒的凡躯 怎能不感到那跳动的神异的心? 阿尔巴利诺被对方按在地板上的时候,后脑很不温柔地撞上了地板。他的头发之间还全都是尚未干涸的血,刺痛阵阵,可以想见是头皮某处裂开了。 阿尔巴利诺嘶了一声,笑起来的时候听上去上气不接下气的:“你不会想把受害者搞到脑震荡,然后你一边慢慢地杀死他们,他们一边忍不住地呕吐的——这对钢琴师来说应该不太体面。” “你似乎毫无障碍地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了。”赫斯塔尔指出,他把手指探进阿尔巴利诺的衬衫下摆,摸上了他的腹部,对方因为他手指的冰冷而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但是大体上,他就这样虽然毫不舒适但是坦然地躺着,半身浸润在火炉尚未熄灭的火光中,另外半身沉浸在黑暗里,时不时被窗外闪过的闪电照亮。 雨仍未停下,如果艾略特·埃文斯不死的话,赫斯塔尔很可能在这场雨之后变做一具尸体。 “为什么不呢?我确实很好奇你会怎么做。”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当你面对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境遇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全新的力量,在这种时候……” 他把声音稍微放低了一些。 “我就会觉得比起在你身上装饰飞燕草,你活着的意义似乎更重要一些。” 赫斯塔尔停下解开阿尔巴利诺的扣子的动作,就这么跨坐在他的腿上,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双乳胶手套,开始慢慢地戴手套。在这个时刻,他声音里那种狂怒似乎短暂地褪去了,余烬冷却成某种更寒冷、更坚硬的东西:“所以,你去找杀手强尼只是为了看我怎样杀死他。” “我得承认,”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微笑,“你杀戮的过程比你制造出的那些乏善可陈的陈列品要美妙多了——当你夺取人生命的时候,你本人确实是赏心悦目的。” 赫斯塔尔戴好了乳胶手套,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金属线,他把阿尔巴利诺的双手按到头顶上方,用那团线紧紧地绑住了他的是手腕。 “钢琴弦?真的?”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并不打算用这东西吊死你,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赫斯塔尔回答。他心里的某部分其实知道阿尔巴利诺可能也根本不想挣扎。但是,一方面他不想冒这个险,另一方面,做事情当然每个环节都要精准无误。 “你这么绑人的话早晚会导致肢端坏死的,相信我,我是个医生。”阿尔巴利诺提醒他。 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你要是看见杀手强尼绑人的风格的时候就能想起这一点就好了。” 阿尔巴利诺在喉咙里低低地嘟囔了一声,可能只是在腹诽他的记仇。无论如何,他很快就安静下来——因为赫斯塔尔从腰后的刀鞘里抽出了一把刀,利刃在黑暗里闪过一道冷光,那反光的尾巴在某一瞬就映在阿尔巴利诺的眼尾。 好像有那么一时片刻,阿尔巴利诺稍微屏住了呼吸,就算是他确实是个精神变态,这显然也全然是条件反射式的。他的眼里还是闪烁着意味着他饶有兴趣的神色,像是个看着极难的证明题的大学生;但是身体却下意识的绷紧了,这是赫斯塔尔能在他身上看见的最为直白的反应。 赫斯塔尔用左手握着刀——他左手用刀的时候动作都比用右手更轻巧些,阿尔巴利诺忽然意识到在艾略特的地下室里,他用右手拿刀杀了那个人对观众来说是种多大的损失——灵巧地用刀尖挑掉了阿尔巴利诺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 他们听着那枚金属纽扣滚进黑暗的清脆撞击声,赫斯塔尔低声说:“你欣赏我的杀戮——即便目标是你。” “即便目标是我,”阿尔巴利诺赞同道,他轻飘飘地、喘不上气地笑了一声,毕竟赫斯塔尔一只手还压着他的颈部,“虽然我很怀疑你是否真的会那样做,你的受害者落得那样的结局,是因为你确定他们不值得你尊重。” 这句话的尾音拉长成一声轻轻地痛哼,因为赫斯塔尔放开了阿尔巴利诺的脖颈,右手转而压上他的胸口;然后那把刀的刀尖就沿着那颗扣子被挑开的位置向下划去,锐利的刀刃轻易地割破了衬衫的布料,而刀尖些微刺入皮肤,制造出一条长长的割痕。 ——从胸口向下偏转到肋骨一侧,刺入的地方最浅,只是一道细细的皮外伤,随着割痕延伸、伤口也渐深,拔刀处伤口的深度大概有一厘米左右。 这个深度也只是皮肤、脂肪层和毛细血管,没人会因为这个深度的伤口一命呜呼,但是丰富的神经永远尽职尽责地向大脑传递疼痛感。 赫斯塔尔能感觉到手指之下柔软的腹部皮肤疯狂地震颤,而鲜血跟打翻的颜料一样从布料下面开始渗出来。 他用刀尖挑开这片破碎的布料,布料割裂的边缘湿哒哒地沾满沉坠的血迹,落下堆叠成一团的时候发出沉重的啪嗒一响。于是赫斯塔尔就可以直视那条刀痕,在被火光镀上温暖的橙色光晕的皮肤上肆意伸展。刀痕的边缘很快会逐渐红肿起来,鲜血从皮肤之间不断溢出,在火光之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饱满色彩。 阿尔巴利诺的嗓音低哑,听上去有点颤,他说:“赫斯塔尔。” “摄人心魄。”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阿尔巴利诺的心脏他在手指所压之处有力地跳动,在疼痛和刀刃的威胁之下依然平稳,这几乎令人嫉妒。他能感觉到这胸膛之中震颤出一串低沉的、近乎笑意的声响,然后又被下一刀落下的声音拉扯成抽气。 ——赫斯塔尔就是这样把阿尔巴利诺身上的衣物割成碎片、然后一条一条从他身上抽下来的;当然,与此同时,那些细细的刀痕就如同蛛网般遍布了他的皮肤:它们中间大多数都很浅,只是会沿着伤口的边缘渗出一连串珊瑚石项链一般的血珠,甚至不需要去缝合。 但是那些殷红的长线如同丝线一般包裹着他,在皮肤上留下逐渐突起的红肿、隐约的刺痛和真正的针扎一般的疼。 在赫斯塔尔做这个的过程中能感觉到那具身躯在他的钳制之下半心半意地扭动挣扎,伤口随着阿尔巴利诺的每一个动作渗血,在赫斯塔尔的手在他的胸膛上移动的时候蹭得到处都是,像是油画画布上被抹开的赭石和深红色。 阿尔巴利诺躺在他身下,双手被缚、全然地赤裸,看上去近乎是顺从的。这场景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富有讽刺意味:因为他的皮肤上遍布刀痕,几乎被新鲜和半干的血迹涂满,阴茎已经在疼痛之下软了下来,但是他那双略有涣散的绿眼睛里的某个部分正诉说着这样的事实:正是由于他的容许,事情才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那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愉快光辉。 正是如此,这园丁甚至有余暇在赫斯塔尔的手指抚摸过那些伤口带来的疼痛中颇有创建性地指出:“安全套的盒子在靠墙的那个柜子里。” 他的语气听上去几乎称得上温和,就算是夹杂在疼痛的喘息中也是如此,就好像赫斯塔尔没有正把血从他腰上一道略深的伤口里挤出来一样。 赫斯塔尔就是在去找那盒安全套的路上真正尝到了这种讽刺的滋味,因为对方显然还在计划着关于“不留下可以追溯的dna”的战略,礼拜日园丁的恶习正是试图把这场游戏拉得无限长。 赫斯塔尔打开抽屉的时候动作小心,没有把手套上的血迹蹭在上面,或许,犯罪现场调查小组最不需要看见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在装安全套的抽屉外面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那个盒子已经撕开盒盖了,但是里面的东西一点都没动——这说实话不奇怪,赫斯塔尔没法想象阿尔巴利诺把他的任何一个一夜情对象带到这间房子里来的场景,他肯定是在对方家里过夜的类型。从这间房屋私人化的装潢中就可以推断出这一点:这是属于阿尔巴利诺的领地,而他确实不喜欢任何入侵领地的郊狼。 然而如果果真如此,这个盒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个悖论了。 赫斯塔尔不想太深入的思考这个事实背后的深意——至少不能是今天——他转身的时候看见阿尔巴利诺躺在地板上,罩在窗外雨夜漏入的一丝极微弱的天光里,胸口起伏,浑身浴血。 炉火终于燃到只剩余烬,那些黑色的碳中间还余下一些橙色的火星在闷烧。失去了那些光源,阿尔巴利诺的肤色看上去就像是灰暗的光影中一具惨白的尸体,而赫斯塔尔的夜视力好到足以让他看见那些皮肤上覆盖着的红肿扭曲的伤痕,就好像黑色的罗网。 赫斯塔尔终于在他身边跪下,用膝盖推高他的腿,手指蘸着那些淌下来的血探进他的股缝里。他的手指推进去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的腿剧烈的颤抖,他的声音被干涩的疼痛割裂的断断续续,但语句之间仍有些灼热的东西在跃动。 “我以为你会觉得戴手套的感觉不够亲密。”他磕磕绊绊地说。 “在到处都是血的时候戴手套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赫斯塔尔潦草地扩展他,轻飘飘地反驳道。 “是吗?我很确定你取出那些受害者的内脏的时候没戴手套,要是让你隔着一层乳胶感受他们体内的热度,那对你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那个调子像是灼热和疼痛混合在一起的实体。 “因为事后我会把他们身上留下的血指印清理干净,”赫斯塔尔粗暴地塞进两根手指,感觉到那圈肌肉在他的指根处紧张地紧绷着,“但是今天我不打算那样做。” 阿尔巴利诺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一声:“因为清理掉血迹会破坏美感。” 赫斯塔尔并没有回答他,但是他们都知道阿尔巴利诺是对的。 然后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刀子被放在地板上的一声轻轻的撞击声,布料的摩擦声和拉链被拉开的轻响,塑料包装被撕开的一声脆响,无时无刻不昭示着即将发生什么。 ——然后那个灼热的器官顶上了他的大腿,在他的穴口试探性的摩擦,那里湿哒哒的黏腻液体全无任何旖旎,全都是他的鲜血。 阿尔巴利诺看着对方,实际上有的时候,赫斯塔尔打量他的眼神仿佛近乎是苦恼的,就好像在纠结他为什么没有用刀把这个人开膛破肚。 这个事实中的某个部分依然让阿尔巴利诺感觉到想笑,虽然他不确定现在自己还到底有没有力气这样做。他几乎是精疲力竭地抬起一条腿勾上赫斯塔尔的腰,而他确实在做出任何一个动作的时候浑身都疼,他简直能想象到这些伤口缓慢愈合的惨状。 虽然他不是个受虐狂,没法在这种情况下还硬起来,但是不知道怎么,他还是能用腿卡着赫斯塔尔的腰,富有暗示性地扭动了一下,近乎放荡地用臀部磨蹭了一下对方的胯间。 这个动作从赫斯塔尔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然后阿尔巴利诺从善如流地让出主动权——让对方粗暴地操进去,一时之间难以分辨没有经过充分扩展的下半身和身上那些流血的伤口之间那个更疼。赫斯塔尔把他的腿推高,几乎把阿尔巴利诺的身体弯折起来,这些动作从伤口中挤出了更多滴滴答答的血。 对方的髋骨毫不怜悯地撞在他的皮肤上,手指又一次掐上了他的脖颈,沾满血的指尖压进皮肤里去。阿尔巴利诺近乎在这种连续不断的疼痛里感觉到有些想吐,在他条件反射性地想要蜷缩起来的时候,赫斯塔尔卡着他的脖子,像掰开一只蚌那样粗暴地把他钉在地板上。 这绝不算是“好”,就算是对礼拜日园丁而言也是如此,但是这种滋味尝上去几乎像是胜利;因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眼里有种东西,就是他藏在厚重的铅面具之下的那些东西,终于在无法修复的庞大裂隙之中流淌出来。 那就是野兽的本质,纯粹的、属于邪恶的金属般的甜味。 阿尔巴利诺的手指虚弱地抓挠过地板,感觉到赫斯塔尔从身旁某处又一次摸到那把刀子,他抓住刀柄的姿势甚至算是优雅的。 在赫斯塔尔狠狠地撞进他的身体的时候,那把刀切进了他的皮肤——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深,甚至成功地从阿尔巴利诺的喉咙中逼出一声嘶哑的尖叫,穴口在疼痛中抽搐的紧绷迫使赫斯塔尔低声诅咒。那像是热刀子捅进黄油,滋滋冒泡的柔软边缘溢出来的是鲜血。 那个伤痕是克制的、有计划的,从他的肋骨下缘开始,笔直向下、长长一道,精确地停在腹部某处。 “我猜你确实准备了一个烙印。”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声音含混,可能是因为过量的疼痛或失血。 “确实如此。”赫斯塔尔回答,同时打量着对方被汗水和血浸透到粘在惨白的额头上的鬓发。 “那psychopathy(精神变态) 丽达与天鹅 03 无论对什么人来说都是如此:那太疼了。 接下来的几刀每一刀都很深,至少相比而言,比那些最深不过一厘米的、小打小闹的细长伤痕要深多了。虽然赫斯塔尔的动作依然谨慎而克制——尚未深及腹腔,但绝对伤及肌肉,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奇怪的仁慈:要不然无论他的猎物是谁,都会在一切结束之前一命呜呼——但是阿尔巴利诺仍感觉到温热的血随着他的动作一股一股地往外涌。 他发出几声模糊的喉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咒骂:这并非真正拒绝,只是对疼痛最本能最直接的表现。赫斯塔尔依然深埋在他体内,那种疼痛和别的伤口比起来简直淡薄而迟钝;之前的润滑很潦草,他挺确定穴口肯定撕裂了,现在顺着他的腿往下淌的只有血液。 赫斯塔尔的那把刀冰凉地抵在他的腹部,阴茎依然深深地挤进他的身体,对方的手指在他的腿上合拢,指尖有力地压进他的大腿,这些动作里的某一个令赫斯塔尔感到兴奋,阿尔巴利诺能从他胸膛里那些沉重的喘息里感受出来。阿尔巴利诺通过被泪水或汗水(也可能是血)纠结成一团的睫毛去看对方,维斯特兰钢琴师就如狂热的追猎者一般注视着他。 “十三。”他气若游丝地向对方报出刀痕的数量来,声音里有一丝嘶哑的笑声,“……挺吉利的一个数字,我大概能猜到你刻的到底是什么单词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你的没品味夸奖你。” 赫斯塔尔慢慢地把手附在对方腹部的灼热伤痕上,鲜血在他的掌心下面涌动,他慢慢地把那些血抹开,听见对方发出抽噎似的喘息。 阿尔巴利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是涣散的,容易受惊的鸟一般栖在他面孔的某处。他的一条腿仍松松地、无力地环着赫斯塔尔的腰,而阴茎全然是软垂的,在对方依然有一部分深埋在他体内的时候看上去近乎像是某种羞辱。 ——然而他们都知道并非如此。 赫斯塔尔选择在这个时候把刀扔回地板上,残忍地弯折起对方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好像在拧干一块布料一样正把血通过伤口从对方的身体里挤出来——用力地干进阿尔巴利诺的身体。 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啊了一声,被结实地绑在头顶的双手轻轻地扭动了一下。赫斯塔尔腾出一只沾满血的手伸过去按住他的手腕,于是就能感觉到那些手指在他的压制之下无力地抽动着,指甲凌乱地划过他的掌心。 赫斯塔尔甚至分神想了一下他要是解开那些钢琴弦会怎样: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是会无力地挠过地板还是深深地掐进他的肩膀。 他能感觉到脊柱之间似乎有一团火在烧,像是他每次杀人的时候会感觉到的那种情绪,或更强烈些,更近似于饥饿,近似于罪本身。而阿尔巴利诺还在尽他所能地尽量挣扎,把鲜血在地板上抹开,使场景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你喜欢这个,”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卷在气声中滚滚而出,又被撞得支离破碎;那双绿色的眼睛似乎可以同时盛下苦痛和疯狂,那是个相当触目惊心的场景。“你喜欢掌控和裁决我的感觉,并且——啊、并且我很肯定你至少喜欢我的脸。” 赫斯塔尔不打算没有自知之明到去否认这一点,要是他拒不承认,就算是在侮辱对方的智商了。阿尔巴利诺的长相是他偏爱的那一型——或者说,是离他噩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个形象最远的一类,这也可以用来解释在阿尔巴利诺动不动就造访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对对方特别容忍。 但是他依然讨厌对方在不经意间从眼里泄露出的某些神情,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永远胜券在握的样子:就算是在现在。那些绿色正如疯狂的鬼火般跳动,但当它们偶尔被雾气遮盖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的眼神看上去几乎是喜悦而容忍的。 这永远诉说着这个事实:正是因为阿尔巴利诺允许了,他们才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而赫斯塔尔真的讨厌这种感觉。 阿尔巴利诺在低声哽咽一般的气音之间喋喋不休,他就用这种断断续续的字句指出真相—— “你喜欢看我被你撕碎,最好把我的残骸展示在所有人面前——赫斯塔尔!操!” 赫斯塔尔把一根手指戳进了他腹部的伤口里面。 鲜血从他的手指和绽开的肌肉之间被推挤出来,发出了近乎色情的湿淋淋的声响。阿尔巴利诺的身体在他的手指之下整个猛地动弹了一下,双腿战栗,内壁不受控制的紧缩从赫斯塔尔的嘴里逼出了一声低吼。 阿尔巴利诺的眼角发红,眼睛下面全都是被刺激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病态地太喜爱这段经历了。就算是他浑身都是血,都没阻止他挑起嘴角、向赫斯塔尔挤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然后,赫斯塔尔松开压着他的手腕的那只手,转而按在他的脖颈上面。 他的掌心贴着喉结、剧烈跳动的脉搏而被汗水的黏腻的皮肤,他的手指压进那些柔软的皮肤里去,能感觉到对方近乎条件反射地干涩吞咽。 赫斯塔尔顺应自己的欲望占据对方的身体,同样顺应自己的欲望慢慢地收紧手指,他能感觉到阿尔巴利诺的呼吸被阻断的时候无声的挣扎,这个方式比直接阻断血管向脑部的供血更慢些、更痛苦些、更符合他的心意。 对方的呼吸听上去一次比一次更加困难,直到最后随着一声突兀的嘶声陷入沉寂。 赫斯塔尔推挤着对方的双腿直到把他的身体完全残忍地弯折起来,掰开他的腿、让他的膝盖一直向上碰到胸口,并且感觉到那些血在阿尔巴利诺的胸腹上流淌,缓慢地浸透他的衣服前襟。阿尔巴利诺在最后窒息的抽搐中无意识地收紧着穴口,直到他粗暴地撞进最深处,破开那些痉挛的柔软粘膜,达到一个火热而几乎疼痛的高潮。 阿尔巴利诺必定在缺氧之下休克了几秒钟,这是毋庸置疑的,直到赫斯塔尔松开手——他在这个过程中真的花半秒钟考虑了一下,要不然就直接这样掐死阿尔巴利诺得了——让空气重新顺着他饱受折磨的气管进入到肺里去。 赫斯塔尔没必要掩饰自己也腰酸背痛,腿因为这个不怎么舒适的姿势和木地板而发麻:毕竟他才是那个被杀手强尼监禁了两天的人,在刚刚从一个连环杀人犯手里脱身的当晚就重拾自己的本职工作,实际上有些过于敬业了——就算是按连环杀手的标准来说也是如此。 因此他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放缓步调:他没急着从对方身体里退出来,只是放平了对方的腿。阿尔巴利诺整个人躺在自己的血泊里,身体微微抽搐,鲜血依然从腹部那些凌乱的刻痕里滴滴答答往外流淌,皮肤因为被汗湿而闪闪发光。 室内那股白葡萄酒的气味已经被血腥味遮盖了过去,火炉里闪着几星垂死挣扎的橙色火星。阿尔巴利诺注视着他——虽然眼神涣散依然注视着他,嘴角嘬着一个笑容。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赫斯塔尔低声问道:“我陷入你的罗网了吗?” ——他们是因为阿尔巴利诺的容许才走到这一步的。 阿尔巴利诺的声音沙哑破碎,永远胜券在握。 “或许如此,”他说,“钢琴师。” 腰际一阵颤抖,从此便种下 败壁颓垣,屋顶和城楼焚毁, 和阿伽门农之死。 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巴特·哈代正陷入沉眠。窗外的雨声已经小到近乎停止了,这本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的一只手揽着他的妻子,他们的宝贝女儿一只兔子一样挤在他们之间,从被子里冒出红扑扑的脸蛋。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这小女孩发出一声哼唧,转头往她妈妈怀里拱过去。 他的妻子已经醒了,在哈代手忙脚乱地打开他那边的床头灯的时候,向着他的方向露出了一个迷糊而疑惑的眼神。 哈代挺熟悉这样的路数——某个wlpd的同事打电话给他,打断他的好眠,告诉他哪里有个酗酒的丈夫枪击了自己的妻子、下夜班的人被抢劫犯杀死在暗巷中、黑帮在什么地方火并留下一地尸骸……这里可是维斯特兰,这就是他的生活。 但是或许不:来电显示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喂?”哈代皱着眉头接通电话,“这里是巴特·哈代。” 一阵电流轻微的嘶嘶声响,然后一个明显是通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说话的时候就好像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地念稿子,这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在措辞方面的特征。 “晚上好,”那个刺耳的声音慢慢地说,“哈代警官。” 正在值夜班的汤姆正打算把一摞现场勘查报告抱到法医们的办公室,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法医们的一天就是从这些报告开始的。不过这段路他只走了一半——然后哈代警官就急匆匆地冲进了走了,身后跟着一群端着枪的swat。 “啊!”汤姆真的被他们吓得一跳,差点把手里的报告扔出去,而哈代在他面前来了个急刹车,劈头盖脸地问道:“你们的停尸间在哪里?” 就算是对一个实习法医来说,这个开头也未免有些太过惊悚了。可怜的汤米被哈代警官几乎冒火的目光鞭策着,一路向着停尸间的方向跑过去——半路上,他还看见他们的法医主管混入了人群的洪流之中,天啊。 最后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停尸间门口停下,法医主管站在哈代身边,颤颤巍巍递给他一串钥匙,把其中停尸间那枚挑出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把那一大堆钥匙撞得桄榔作响。 汤米被一群荷枪实弹穿着防弹衣的警察挤在人群最后面,一头雾水,但不知道怎么直觉大事不好,一个人兀自心跳如雷着。 哈代警官用钥匙慢慢地拧开了停尸间的门锁,然后向身后的警察们比了个手势。紧接着,他手里握着枪,趁着地用肩膀猛然顶开了停尸间的门。 他手里的手枪横指进去——停尸间里的灯是开着的,惨白而明亮,但是似乎没有他在寻找的目标。 汤米最开始被挡在人群后面,看不见停尸间里面到底是什么状况,但是所有人警察都突兀地陷入了沉默,他们直视着停尸间惨白的深处,仿佛看着什么极为不可置信的东西。 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的咸味顺着人群之间的缝隙慢慢地飘了出来。 “操,天啊,”汤米听见一向冷静的哈代警官语无伦次地说道,“基督啊。” 汤米在人群的后方挪动了一下脚步,就是那种日后让他永远不能心怀感激的巧合,他终于站在一个能隐约看见停尸间内部情况的角度,然后——然后他看见了。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贝特斯皱着眉头说。 “难道你就应该在吗?你们这些研究人员什么时候负责喊米兰达权利了?”奥尔加反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行行好对我宽容一些吧——我本来就睡眠不足:我以为我今晚只会被麦卡德一个混蛋打扰。” 虽然严格来说,她被麦卡德打扰应该是昨晚——现在都凌晨五点多了——但是没人在乎这种细节。 他们两个几乎是同时跳下车的,显然都是接到了哈代的消息。车子停在阿尔巴利诺家门口的私人车道上,旁边还另外停着两辆警灯闪烁的警车。 雨已经变小到只有偶尔看见水洼上泛起的涟漪,才能意识到雨尚未停下。土地湿润而松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苦味——而贝特斯一边跟着警察们跑一边忙着戴手套,本来在听说赫斯塔尔已经被解救出来之后,他以为他们总算能过一个稍微平静的夜晚了。 但是显然不是。 “他一定在雨势变小之前就走了,我们来的路上我注意观察了轮胎印,只有一些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的痕迹,已经没有判断价值了。”他们跑到门口的时候,贝特斯对那四个如临大敌的警员说道,“巴特在电话里说的是对的,他没可能还在里面。” 为首的一个警员点点头,然后他挥手示意奥尔加和贝特斯都后退一些,然后谨慎地伸手去推门:阿尔巴利诺家的前门是虚掩着的,沉浸在一道一看就很邪恶的深色阴影里。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几个警员举着枪和手电潜进去,井然有序地检查了整个房间,大声相互告知房间安全。贝特斯在上次阿尔巴利诺被怀疑杀害莎拉·阿德曼的时候就曾经搜索过阿尔巴利诺的家,对里面的布局相当了解,于是很快摸进去,摸索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他啪的一声打开灯,与此同时,奥尔加也跨进了室内。 她听见贝特斯张口结舌地说道:“天啊。” 室内有明显的打斗痕迹,靠墙的柜子上一个玻璃相框落在了地板上,在上面摔得粉碎;壁炉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黑炭和新鲜的灰烬;靠近壁炉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瓶白葡萄酒……或者说,曾经放着一瓶白葡萄酒,现在酒瓶和杯子全都被碰倒在了地面上,很容易想象阿尔巴利诺遇袭的时候他正在做什么。 而屋里的其他东西,可以证明他遇袭之后发生了什么。 因为:整个起居室的墙面上,被那个袭击者贴满了打印纸,那些彩印的画面覆盖了下面的墙纸,为房间盖上了一层狰狞的新皮肤。一眼看过去,大部分彩印的图片拍摄的是伤口,各式各样的、狰狞的伤口,飞溅的血泊,凝结这血珠的惨白皮肤。 但是还有一些—— “凶手性侵了他,”奥尔加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些特定的照片上,它们似乎在拍摄人的隐私部位上有不正常的嗜好,“显然,凶手袭击了他然后性侵了他。” 她的声音有点平稳得惊人,平稳得令人能想象为什么拉瓦萨·麦卡德坚称她不适合bau的工作。贝特斯在喉咙里痛苦地嘀咕了一声,似乎是恳求她住嘴。 室内淡淡的血腥味中还混着一股葡萄酒的果香,或多或少压过了腥味,但是贝特斯依然感觉到反胃,这是他加入csi之后许多年里很少有过的。 整个起居室中央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已经干涸、还有因为堆积了太多而尚未干涸的血污,大部分都凝固成泊,可以想象它们流出来的时候受害者正躺在地上无法移动,而剩下的在实木地板上被蹭出了长长的、惊心动魄的擦痕,无序又混乱,一道道交织在一起,看着它们就可以想象出人体试图挣扎的痕迹。 而血泊中间,躺着一样东西。 奥尔加和贝特斯无声地走过去,搜索毫无收获的警察们也回来了,带着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个现场。他们见过许多更加血腥的案发现场,但是显然他们的同僚受害令他们更胆战心惊。 奥尔加凝视着那个被血浸透了的圆形东西。 “一个苹果。” 她说。 那是漫长又寂静的一秒。 汤米屏住呼吸,浑身发抖。 (日后他才会真正了解,那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带来嘲讽与恐惧,鲜血和暴风般的死亡) 他在停尸间的正中央看见了浑身赤裸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停尸房中间放置着一个流动解剖车,他们把尸体从这里运到停尸间的时候有时会用到那个,或者有的时候警察们会直接在停尸间里检查尸体。 但是现在,阿尔巴利诺被“放置”(这个词让汤米感觉到了恶心)在了那个流动解剖车上,无数闪闪发光的琴弦束缚着他的躯干和四肢,把他半坐着吊在了半空中,那些钢琴弦的另一头被固定到天花板上的什么地方去了,跟蛛丝一般在灯光下面闪烁。 阿尔巴利诺的皮肤看上去伤痕累累,被无数红肿起来的细长刀痕簇拥着,像是覆盖在他皮肤上面的灼热的网。他的头低垂着,棕色的卷发散乱地堆在额前,几乎被鲜血浸成了黑色。他显然昏迷不醒,全然由这些琴弦束缚着,摆出一个行凶者所希望的姿势: 他面对停尸间的大门侧着半躺,离这些观察者较远的左腿屈起,左手被搭在左腿膝盖上,固定在他手肘和手腕上的琴弦迫使他的那条手臂永远无力地指向侧面某处。 然后汤米惊恐地看到了别的……东西。他看见了阿尔巴利诺腰腹之间的一系列伤口,它们似乎比他身上其他割伤都要更深,皮肉翻卷,狰狞地构成了一系列血淋淋的字母,盘踞在他皮肤上被抹开的鲜血之间,其中几个字母被拉长的尾巴沿着他的人鱼线长长地、富有暗喻性质地向着下腹部延伸过去。 b-i-t-c-h。 “天啊。”汤米喃喃地嘟囔道,感觉到喉咙处泛起一阵干呕的错觉,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小麦色皮肤的男人,眉心皱出了深深的皱褶。那个男人扶了他的肩膀一把,然后把他不轻不重地推开了。与此同时,哈代警官也转头看向了那个男人,用一种急促的、颇为不赞成的语气说道:“麦卡德探员——” “米开朗琪罗。”被称之为麦卡德探员的那个人皱着眉头、冷冰冰地开口,他注视着远处伤痕累累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那是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的《创造亚当》。” 注: [1]《创造亚当》是米开朗琪罗为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创作的天顶壁画《创世纪》中的一副。 蛇 01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 他鼻端萦绕的是一股消毒水和漂白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晨光已经从窗帘外面射入室内,雨后的天气晴朗起来,看上去温暖的朦胧。而眼前毫无特色的天花板足以告诉阿尔巴利诺:他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他试着挪动了一下手指——不如说,是试图在浆洗的惨白的病房床单上奋力蛄蛹了一下——然后完全失败了,身上伤口的疼痛让他嘶了一声。 “说真的,”然后他听见奥尔加·莫洛泽的声音在身边某处响起,“我从前曾经以为这场雨后我们需要处理的受害者只有赫斯塔尔。” 阿尔巴利诺奋力地往边上看去,看见了这么一副温馨的清晨图景:床边上立着一个输液架,输液瓶的针头当然就扎在他的手背上,那里面估计装得是生理盐水之类在失血过多之后用于补液调节血压的东西;奥尔加坐在输液架下面的一把椅子上,眼睛下面挂着惊人的黑眼圈,手里拿着一个(至少有三层的)汉堡王皇堡认真啃着。 ——有人大早晨就吃得这么油腻的吗? 阿尔巴利诺很有创建性地说:“……啊?” “简单地解释一下就是:你昨天晚上被人袭击了,然后被挂在法医局的停尸房里摆了一个挺古典的造型;现在贝特斯他们正把你家翻个底朝天,而巴特八成正在询问你所有有可能目击事情发生的邻居——虽然我猜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奥尔加一边舔嘴唇上的酱料一边说,“谁让你的房子附带一片3.7英亩的土地呢?你邻居家的房子离你快有一公里了。” 然后她愤愤地停顿了一下,又咬了一口汉堡。 “我就是有点好奇,”阿尔巴利诺和蔼地问道,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依然沙哑,“一般人都会这么对受害者说话吗?” “当然不会,而且巴特知道了会因为这个骂我的,现在你在他眼里是玻璃做的了。”奥尔加一只手捏着汉堡的包装纸,另外一只手拿过了病房床头上的玻璃杯,让阿尔巴利诺就着杯子里的吸管喝了两口。 然后她把杯子放回去,打量了他两秒,声音放轻了点:“我用那样对你吗?” 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那个笑容有些苍白:“不,请别那样。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是的,”奥尔加说道,她若有所思地舔过沾着酱汁的手指,然后轻轻笑了一下,“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钢琴师不会性侵自己的受害者,也不会让自己的受害者活着。”麦卡德皱着眉头指出。 他就站在办公桌前面,光洁的桌面上铺满了贝特斯从阿尔巴利诺的家里拿回来的照片:大部分展示得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小部分露骨地拍摄了红肿的、凄惨的穴口,有鲜血沿着受害者的大腿往下淌。 问题就在于,这个受害者是—— 他们的朋友还在医院,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也失血不少、伤痕累累,现在他们却只能在这里争论,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奥尔加哈了一声,她缩在办公室的角角里,手里依然握着那个“keep calm and love colin firth”咖啡杯,那个杯子本来就是她放在哈代的办公室里的,反正她作为wlpd的顾问,经常造访哈代的办公室。 “他确实是个性欲倒错的精神病患。”她用他们中间最最冷静的那种语气说道。 “而且他打电话自称维斯特兰钢琴师。”哈代疲惫地说道,不知道钢琴师改变了作案方式和阿尔巴利诺变成了受害者这两点里,哪点对他的打击更重些。 “但是这不符合侧写,”麦卡德说道,“或许是个模仿犯呢?” “还是因为如果是钢琴师袭击了阿尔,就直接推翻了你几个小时之前站在我家起居室里对着我说出的那种推论?”奥尔加反唇相讥道,这人几个小时之前才刚对她说过“阿尔巴利诺是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种话,“你——” “好了,好了,奥尔加。”贝特斯的声音里充满了安抚的意味,他手里拿着取证时固定证据的相机,在那挑拣什么一样按着按钮,“你们不妨来看这个,或许它能证实凶手确实是钢琴师。” 其他几个人凑过去,照相机的显示屏上是一些钢琴弦的特写,贝特斯点了点屏幕上那些衔接钢琴弦的绳结:“维斯特兰钢琴师经常用钢琴弦固定尸体,而他给钢琴弦打结的方式是特定的:他一般在连接两根琴弦的时候用渔人结,在固定绳圈的时候打称人结,在其他凶手作案的时候——就算是模仿犯作案——很少出现这样固定的模式。” 贝特斯按了一下按钮,下一张图片是阿尔巴利诺的手臂的特写,钢琴弦深深地陷入皮肤,让那场景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但是—— “这个现场给钢琴弦打结的方法跟钢琴师之前的案子一致?”奥尔加问道。 “——完全一致。”贝特斯耸耸肩膀,声音笃定,“我的同事们把这一案中的琴弦带回罪证实验室化验了,你们应该都知道,不同型号的钢琴弦材质、粗细等等差异都是很大的;如果凶手是钢琴师的话,这次的琴弦应该和之前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但是,考虑到他给琴弦打结的方式,我建议你们现在就按照他确实是钢琴师来考虑。” “整件事情,你还记得多少?”奥尔加问道,她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在座位上动了动,就好像想要表现“我不知道怎么合理地问这个问题好”一样,但是阿尔巴利诺怀疑她实际上并没有这种顾虑。 实际上,以他对奥尔加的了解,这个时候她没有狂热地扑上来询问细节,就已经是十分收敛的表现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奥尔加又补充道:“你不一样回答也可以,但是巴特他们去走访了,他回来也肯定得问你的。而巴特……你知道。” 阿尔巴利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巴特是“好警察坏警察”游戏里永远扮演坏警察的那个人,他适合凶巴巴地审问,可不适合和风细雨地询问受害者。 “你可以做的我的笔录吗?”阿尔巴利诺问道,他问的时候竟然还抱着点脆弱的期待神色,是一个受过伤害的人趋利避害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这个表情并不适合阿尔巴利诺的脸——不适合他们印象中那个总是微笑着的阿尔巴利诺,但或许,经历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或许可以,”奥尔加琢磨着,“我可以录音,然后把录音提交给巴特,那样至少第一轮就好过一点了……当然,随着案情的进展,他肯定还会反复询问你细节的。” “假设案情真的能有进展的话。”阿尔巴利诺说,钢琴师案的所有内容都还在档案室里积灰,他们真不该对此抱什么期待的。 奥尔加耸了耸肩,然后她把皇堡的包装纸团好,扔回到外卖纸袋里去,用餐巾纸擦干净了手里的酱汁,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来。 “我是wlpd的顾问奥尔加·莫洛泽,现在是10月30日上午八点二十七分。”奥尔加对着打开了录音软件的手机说道,“接下来我将询问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先生对于今天凌晨发生的严重伤害案件的证词,本次录音双方均知情且同意。” 阿尔巴利诺撑着床单勉强坐直了一点,他的腹部缠满了绷带,让他完全看不见钢琴师留下的那个刻痕了。奥尔加倾身帮他调整了一下枕头,令他的坐姿更舒服了些。 “那么我们从头开始回忆吧,”奥尔加坐回椅子上之后说,“阿尔,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有人入侵了我的家,”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听上去轻而缓,他眨了眨眼睛,手指按在腹部的绷带上,仿佛想要以此来集中精力,“当时我正坐在起居室里喝酒——因为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没什么睡意。然后好像忽然间……他就进来了。” “那是几点?”奥尔加问道。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斟酌着说:“可能是凌晨一点多,我没太注意。” “凶手怎么进来的?撬门吗?”奥尔加问。 “我没有听见撬门声音……实际上,我甚至不记得我到底有没有关门了。”阿尔巴利诺苦笑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腹部打旋,“不过我想我的备用钥匙就放在门口的脚垫下面,他也有可能是发现了钥匙。” 奥尔加点点头,然后她身体微微地向前倾,出神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的脸。 她问:“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昏昏沉沉之间,阿尔巴利诺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抬起来了一点。赫斯塔尔在他腹部流血最凶猛的地方扔了一条毛巾,然后把阿尔巴利诺的手按在了那块毛巾上。 因为伤口表面之间挨上了这样的粗糙触感,阿尔巴利诺忍不住晕晕乎乎地嘶了一声。 “按紧,”赫斯塔尔的声音悬浮在他头顶的某处,听上去不甚真切,仿佛沉在水下,“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你最好别死于失血过多。” 阿尔巴利诺很想指出他知道怎么按住伤口,他毕竟也是上过医学院的。最后,他只是撑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笑了笑:“心疼了?” 赫斯塔尔白了他一眼:“不在我的计划里。” “是吼,不符合对你的侧写,钢琴师不杀犯罪分子之外的家伙的。”阿尔巴利诺模糊地笑了两声,而赫斯塔尔没理他,他听着对方走到房间那头的声音,然后—— 什么东西坠地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股葡萄酒的果香飘散过来。 “操!”阿尔巴利诺哑着嗓子叫道,“你摔了我那瓶酒吗?我才喝了不到一半!” “你真的觉得两个人在发生打斗之后不会碰掉那个瓶子吗?”赫斯塔尔反唇相讥道,“别天真了。” 阿尔巴利诺在地上疯狂扑腾了两下,然后在发现疼得要死而且血还在不断往外流的情况下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里简直透着一股莫名的委屈:“你就这么打碎了一瓶跟我同名的葡萄酒吗?你到底有没有品位啊?” 维斯特兰钢琴师有过那么多受害者,眼前这个可能是最纠结关于一瓶葡萄酒的小事的。 “这不是个很妙的隐喻吗?”赫斯塔尔不为所动地冷笑了一声。 “你等着吧,我会报复你的,”阿尔巴利诺警告他,但是鉴于前者的嘴唇惨白,这个警告好像没什么说服力。“等到做笔录的时候,我会说你戴了一个奇丑无比的滑雪面罩。” “我没看见他的脸,”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慢慢地说,“他戴着一个滑雪面罩,不过他的身高和我相仿——可能比我更高些、更强壮些。” “眼睛的颜色呢?”奥尔加追问。 这次阿尔巴利诺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然后他说:“光线很暗,我没有看太清楚……或许是某种浅色,反正不是黑色的。” 奥尔加点点头,继续问道:“然后呢?” “我没太反应过来,然后他袭击了我,打了我许多拳。”阿尔巴利诺说,点了点嘴唇上的裂口和颧骨上肿起青紫的伤痕,他自己不一定知道它们已经变成了什么狰狞的样子,但是一定很疼。“然后还把我的头往墙上撞。” “钢琴师肯定抓着他的头发,用他的头撞了墙。”哈代说道,他往桌子上放了一张法医那边刚刚送来的照片:是在阿尔巴利诺的手术中拍的,阿尔巴利诺的后脑上有个四厘米长的口子,缝了好几针。 医生清创的时候剃掉了伤口周围的头发,这让那道口子显得愈加狰狞肿胀。 “天啊,这就说得通了。”贝特斯脸色苍白地喃喃道,“我们把那些照片取下来以后,看见墙纸的一处有些血迹,那些血一定是在打斗的这个环节上蹭上的。” “没有发现钢琴师的血吗?”麦卡德问道——其实按照程序,他不应该在这的。这不是个跨州案件,在wlpd没申请的时候fbi无权介入,而wlpd当然没申请。麦卡德bau的同事们现在都坐飞机飞回匡提科了,就他一个人还留在这里。 “按照目前的dna检验结果,没有。”贝特斯苦恼地摇摇头,“连阿尔的指甲缝里都没有,钢琴师在行凶的过程中绑住了他的手,他连抓伤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哈代叹了一口气。 “好在他没有脑震荡。”奥尔加安慰道,虽然在现在的情况下,这可算不得什么安慰了。 “我当时头很晕,而对方一直掐着我的脖子。”阿尔巴利诺说道,“然后他骑在我的腰上,绑住了我的手腕。” 阿尔巴利诺脖子上掐痕留下的淤青已经变成了紫色,根据淤青的痕迹可以面前推断一下凶手的身高,但是只能说那是个个子不矮的人,也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这痕迹就紧贴在他的咽喉上,看上去像是一圈青紫的项圈,一个狰狞的耻辱印记。 “你完全不知道他是谁吗?”奥尔加忍不住问。 阿尔巴利诺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但是声音听上去并不是如此:“我有些设想,奥尔加——他用左手出拳,他用一根钢琴弦绑住了我。我至少可以推测——” 奥尔加伸出手,覆盖上了他的手背,阿尔巴利诺突兀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努力平静了下来。 “抱歉。”阿尔巴利诺低声说,他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他用刀割碎了我的衣服,然后——” 奥尔加握着他的手的手指收紧了些。 “全程他都看着你的脸吗?”奥尔加小声说。 “我也看着他的脸!”阿尔巴利诺猛然提高了声音,尾音颤抖,“在他一边干我一边用刀戳我的腹部的时候!我不能——我没有——” “嘘,”奥尔加低声安慰他,她又凑近了一点,“没事了,阿尔。” “我不觉得真的没事,”阿尔巴利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好在他很乐意掐我的脖子,所以我最后昏过去了——结束了,真是仁慈。”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听上去声音发抖。他没有让奥尔加挪开手,而是往枕头中更深陷了一点。片刻之后,他轻声说:“很抱歉,我估计我的证词也没什么用,我不能在提供更多证据了——除了我浑身上下可能都是证据之外。” 奥尔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知道他之后做了什么,对吗?” “你家这个蓝牙怎么连不上?”赫斯塔尔在书房那边喊道,这种紧绷的声音简直是他在这种时候最近于恼怒的喊声了。 “你在开玩笑吧?”阿尔巴利诺气若游丝地喊回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腹部好像不怎么流血了,这真是个好兆头,“你用受害人家的电脑和打印机打印拍着受害人隐私部位的照片,然后你还要问受害人本人为什么蓝牙连不上?!” 赫斯塔尔没说话,阿尔巴利诺听见他鲜明地叹了一口气。 “行吧,行吧,你先多试几次好吗?”阿尔巴利诺感觉到自己正对着天花板翻白眼,他声音里的讥讽浓得都要溢出来了,“我下次会更换设备的,如果你以后愿意屈尊再回来强奸我一次的话。” “……他拍了我的照片。”阿尔巴利诺缓慢地重复道,声音听上去跟不可置信似的。 “恐怕是的,然后用你放在书房的打印机彩印了出来。”奥尔加点点头,同情地看着对方发白的面庞,“而且说真的,我们有点怀疑他是用你的手机拍的。”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试探着问道:“为什么?你们在我的手机上发现其他指纹了?” 奥尔加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摇摇头:“是技术部门检查之后得出的结论,你的电脑连过你的手机蓝牙,他那样把文件转移到电脑上了——但是我们没找到你的手机,定位也没有结果,有可能是他把卡取下来之后把它们都带走了。” 赫斯塔尔一只手没戴乳胶手套,戳着阿尔巴利诺的手机屏幕,问:“密码是多少?” “你就算是个杀人犯,也是个特别没有礼貌的杀人犯。”阿尔巴利诺腹部的毛巾都被浸透成红色了,他的面色惨白,看上去很快就要晕过去了。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有精力嘲讽。 赫斯塔尔严厉地看着他:“阿尔巴利诺。” “好吧,”阿尔巴利诺哼了一声,“是‘0725’。” 他听见对方给手机解锁的声音,或许赫斯塔尔想问这个密码对他有什么意义——因为这显然不是阿尔巴利诺的生日——但是他最后也没有问。 对方示意阿尔巴利诺把腹部沾血的毛巾挪开,然后对着刻字的痕迹拍了好几张照片:阿尔巴利诺简直能猜到,这种强迫症得对着这些照片挑选好多次才能选出一张自己喜欢的来,希望那个时候受害者别因为流血已经死透了。 “你作为一个在别人的身上刻bitch这种词还要把别人的裸照贴满一个房间的没品味的人,对这种细节真的有点太执着了,不是吗?”阿尔巴利诺哑着嗓子问道。 “面对你,钢琴师也难免干出些没品味的事情来。”赫斯塔尔点点头,意思是自己拍完了,让他把毛巾盖回去。“更不要说从法律上来讲,是你教唆了我。” “哦,我教唆你让你强奸我,逻辑真清晰。”阿尔巴利诺说,他感觉到赫斯塔尔在他身边半跪下,把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膝盖上,手指在赤裸的皮肤上缓缓地打圈。 “腿再分开一点。”赫斯塔尔的手一路摸下去,手指挤压着他大腿上沾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的软肉,竟然还能举着手机这样要求道。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不过最后依然从善如流了。 “我其实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他看上去好像勉强有些精神了,对于一个刚刚遭遇如此横祸的人来说,他真的非常坚强。“我不符合他挑选受害人的逻辑,不是吗?” “我也不明白,阿尔。”奥尔加小声回答道,他们已经录完笔录的录音了,奥尔加把录音给哈代发过去,现下,两个人都打起精神来聊了些别的话题。“况且,我不为此案做侧写了——你知道利益相关者不能参与案件的,咱们两个私交太深了,巴特担心因此影响我的判断。” 她的声音里体贴地没有太多不满,虽然以阿尔巴利诺对她的了解,她为了争取自己调查钢琴师的案子的权力,非得大闹一番才能被哈代劝下来的。 奥尔加当然会在乎自己的朋友,但是对她而言,她遭遇的那些案例和他们身后骇人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阿尔巴利诺问:“那侧写——” “麦卡德会做。”奥尔加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对麦卡德探员还是有些不满,“但是,最后可能还是我参加发布会去向公众解释那些侧写——在现有程序之下bau不应该参与这个案子的侦查,wlpd又没有向fbi申请……在这种情况下,麦卡德出面会给他自己带来麻烦的。” “但是他还是很想做这个侧写。”阿尔巴利诺笃定地说,经过杀手强尼一案,他有点了解麦卡德的为人了。 奥尔加哼笑了一声:“他想把维斯特兰钢琴师、礼拜日园丁还有世界上所有连环杀手捉拿归案,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我会退出这次案件的侧写。”奥尔加忽然说,整个房间里的人都看着她。 哈代不太确定地问道:“奥尔加?” “我看着这些照片不太好集中精力,”奥尔加实话实说道,她用手指着桌子上那些csi从阿尔巴利诺的家里取回来的照片,满目都是苍白的皮肤和鲜血淋漓的伤口,“我和阿尔的关系是你们之中最近的——这样下去我担心我会犯错,而你们知道,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在侧写上犯错。” 拉瓦萨·麦卡德锐利地看了奥尔加一眼。 “如果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地为这个案子提供帮助。但是侧写方面,可能还是旁观者看得更清一些。”奥尔加叹了口气去,从她的咖啡杯里喝了一大口,然后忍不住为那味道吐了吐舌头,“我想麦卡德有些思路了。” “是吗?”哈代转向了麦卡德,“我什么都没想明白,钢琴师不应该选阿尔做目标才对。” “巴克斯先生对钢琴师来说是特殊的,”麦卡德皱着眉头说, “所有受害者中最特殊的一个——和那些被认为有罪的死者不一样——所以他被性侵了,所以他没有死去。” 等到对钢琴弦的鉴定出来、确定凶手就是钢琴师之后,他也不得不开始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了。虽然奥尔加不知道对于麦卡德来说,是不是“阿尔巴利诺是钢琴师”的推断被推翻了让他更加不爽些。 贝特斯点点头:“他不想让阿尔死。我们在阿尔的浴室里发现了一条沾着阿尔的血的毛巾,我们怀疑钢琴师曾经用那条毛巾给阿尔的伤口止过血。” 麦卡德点点头:“这就是重点,钢琴师需要巴克斯医生活着以凌辱我们。” “抱歉?”哈代皱着眉头问道,他显然没明白。 “巴克斯医生起居室里的那些照片、他腹部被刻下的那些字,那都是些侮辱性很强的举动;钢琴师对他怀抱些更针对性的怨气,这跟钢琴师杀死别的受害者是不一样的——那些受害者死了是因为他们有罪,巴克斯医生遇害是因为钢琴师对他个人有些……怨恨。”麦卡德慢慢地说道。 奥尔加插嘴道:“他在阿尔的血泊里留下了一颗苹果。” “是的,”麦卡德点点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哈代警官,巴克斯医生之前参与过的最后一个钢琴师的案子是哪一桩?” “是理查德·诺曼的案子,就是那个黑帮老大被打扮成稻草人的凶杀案。因为后来等鲍勃·兰登被害的时候,阿尔正因为入狱的事情而休假……噢!”哈代惊呼了一声,眼睛睁大了,“在那个案子里,理查德·诺曼的心脏被一颗苹果代替了!” 麦卡德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正是如此,巴克斯医生一直是负责钢琴师一案受害者遗体解剖的法医,对吧。” “你认为,钢琴师侵害他、羞辱他是因为他解剖了那些尸体吗?”奥尔加问。 “因为他破坏了那些——那些艺术品,在钢琴师疯狂的想法里那是他殚精竭虑的艺术品,我不能理解这样的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恐怕确实如此。”麦卡德声音低沉,里面充满了不赞同,“所以他必须活着,因为他要记住自己犯下的错误、得到教训。他被布置成了米开朗琪罗《创造亚当》的姿势,在这里,巴克斯医生是亚当、是被创造者,而维斯特兰钢琴师是掌握着这一切的上帝。” 其他人保持沉默,奥尔加向着麦卡德露出了一个近乎像是笑容的奇怪表情。 “这是他对执法机构的挑衅。”麦卡德总结道。 在午餐时间到来之前,看上去又疲惫又恼怒的哈代出现在了阿尔巴利诺的病房里。这并不奇怪,最奇怪的一点是,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份报纸,等他在病床前站定的时候,看上去近乎是坐立不安的了。 “怎么了?”阿尔巴利诺这个时候已经精神了一点,医生一小时之前来过了,告诉他身上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伤口,只是因为长时间得不到治疗而失去太多血了。医生承诺道,只要伤口不会化脓,阿尔巴利诺只需要在医院里呆三四天,然后只要在伤口拆线的时候再来就好了。 ——也就是他腹部被刻上的那些字,他和奥尔加并没有特别仔细地谈这个,显然奥尔加也不怎么像跟他说,他肚子上会有个什么侮辱性的字眼结疤。 “你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吧。”哈代迟疑地问道。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笑了笑:“奥尔加基本上都跟我说了。” “是这样的,”哈代显然在绞尽脑汁地措辞,“这个案子因为太特殊了,所以必然很轰动,它当然引起了记者的注意——” 哈代一回到警局的时候,就被一群长枪短炮的记者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不得不伸出手去遮住闪光灯的灯光,但是却无法阻止疯狂地往前挤的记者。站在最前面的那位操着一口有点口音的英语大声喊道:“我是《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特约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请问这个案件是不是钢琴师所为,是不是有一位法医局的工作人员受害——?” 在维斯特兰市,消息永远传得像风一样快。哈代是个好警察,但是局里真的有不少黑警——这个城市里的黑帮太多了,尤其是负责缉毒的警察那边,根本就到了不跟黑帮达成些协议不能好好活下去的地步。对有些警察来说,只要钱给的够,什么话都能说出去。 哈代也只能庆幸,他对下属都很严格,至少到现在阿尔巴利诺的名字还没传出去。 他只能大喊着“无可奉告”,一路强行挤出了闪光灯的海洋。 奥尔加瞪着哈代,显然已经明白了,她说:“哦不,别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下,他肯定也明白了哈代的意思。他扫了一眼哈代手中的报纸,问道:“泄露了多少?” 哈代干涩地吞咽了一下。 “他们还不知道受害者到底是谁,但是无论如何,显然警局或者法医局中有人……”他虚弱地伸出手,把报纸递向前方。任由阿尔巴利诺把报纸从他的手指抽走、展开。 于是他的手中就躺着一份《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报纸,散发着刚送印不久后的那种油墨味。 头版头条上印着巨幅的彩图:那是本应该在警局内部流传的一张证据照片,取景框内是人赤裸的胸腹,那些皮肤上全都是细长的割伤。这些细丝一样的刀伤衬托着被刀痕深深地刻在人的腹部的那几个大写字母。 十三刀——阿尔巴利诺漫不经心地想着。 黑体加粗的标题耸人听闻地写着:《维斯特兰钢琴师犯下强奸案!受害人疑为首席法医官?》 注: [1]3.7英亩差不多有一万四千平方米。 [2]关于绳结: 称人结↓ 渔人结↓ 蛇 02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尝试着挤过人群,在他手里抱着一束花的时候,这个动作变得特别困难。医院的门口依然蹲守着一群随时冲上去准备对着目标疯狂拍照的记者和摄影师,医院的保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生怕不小心放进来一个。 《维斯特兰每日新闻》放出那篇报道之后,感觉网络和市民就一起疯掉了:办案人员、维斯特兰钢琴师、强奸案,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足以构筑出一场网络狂欢。 wlpd当然不得不开了一场发布会,奥尔加·莫洛泽被推上去答记者问,说了一堆关于“钢琴师袭击了一个法医是因为法医破坏了他的作品”之类的鬼话,读每个字的时候都透着一股“我只是个无情的读稿机器”的调调。 所以,之前几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当然可以用来解释,赫斯塔尔身后这群虎视眈眈的记者到底想从这个故事里得到什么样的鲜血以滋养他们的读者。赫斯塔尔好不容易走到医院服务台,说出自己要去看望谁以后被一脸惊讶的工作人员检查了两遍证件,被玻璃门外的记者们盯得后背发毛。 ——与所有如临大敌的工作人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本人。 当赫斯塔尔走进阿尔巴利诺的单人病房的时候,对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电视,脸上挂着一幅应该是装出来的苦大仇深表情。 其实平心而论,他们两个可都是前后脚跟连环杀人犯“搏斗”过的,身上都有几道缝针的伤口;阿尔巴利诺受伤多些,但大部分刀伤可以忽略不计。他到现在累计住了三天院,完全是因为警方担心他被记者们生吞活剥。 ——以及,显然一个性侵案的受害者在大众眼里都需要更多心灵上的支持,这可能是他被围绕在一堆果篮和贺卡中间的主要原因。 随着赫斯塔尔出现,阿尔巴利诺的注意力暂时从电视机上离开了,他看向赫斯塔尔,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说: “你手里那束花插得可真丑。” ——赫斯塔尔十分想把手中的花束直接砸在他的脑壳上。 而电视上正放着警局那场新闻发布会的重播,发布会的内容成功遏制了赫斯塔尔的谋杀欲望:奥尔加的声音平缓又谨慎地在屋内流淌。 “如同礼拜日园丁一样,维斯特兰钢琴师也把他的受害者当做向公众精心呈现的作品……” 赫斯塔尔无声地用鞋尖磕上了房门,门紧闭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响,足以提醒别人他来了。有个配枪的警察守在门口,但是这个病房很贵,估计隔音不错,是以阿尔巴利诺看向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的确会从折磨受害人的过程中获得一种快感,但是侵犯他们并不是他获得快感的直接途径。在这一案中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追求快感,而是为了某种比喻意义上的表达:他轻视我们,为我们破坏了他呈现出来的作品而感到恼怒,于是就向他惩罚罪人一样,把同样的‘罪’加诸于我们身上……” 说得真有道理,要不是这事就是赫斯塔尔办的,他简直都要信了。 “这是奥尔加的侧写?”赫斯塔尔问道。 “不,据我所知是那位拉瓦萨·麦卡德探员做的侧写。”阿尔巴利诺带着懒洋洋的笑容回答,“奥尔加代替他出席发布会,以免媒体会因为一些程序上的问题质疑wlpd。” 麦卡德探员,这个为了杀手强尼的案子来到维斯特兰市的fbi赫斯塔尔之前只见过一次,是在他被警方从杀手强尼手中“解救”的那个晚上的惊鸿一瞥。这位侧写师似乎在业内非常有名,办案能力又强,他没有在很多年前就介入关于维斯特兰的连环杀手们的调查,真是令人吃惊。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做的这个侧写—— “如同我们拆解他的作品,他折磨这一案的受害人,用一种他自己本不屑于的方式侵犯受害人,并且骄傲地把受害人展示在我们的面前,为了对我们加以嘲弄——这是他没有杀害受害人的唯一原因。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作品不会腐朽、不会化为尘埃、无法被我们破坏;只有这样,受害人活着的某一天,我们都会回想起这耻辱的日子。” 现在阿尔巴利诺笑吟吟地看着赫斯塔尔,就好像电视机在嘲弄他似的。 “程序问题……”赫斯塔尔喃喃地说道,“要是警局正式邀请fbi介入此案,就没那么多程序问题了。” 阿尔巴利诺向他夸张地挑起眉,分明是一副看八卦的表现:“你以为巴特真的不想吗?他可能是警局那些人里最想破案的一个人,但是他老大不肯——反正钢琴师和园丁的案子再堆在巴特手上几年,他就不得不因为工作不利而被调职或者降级了,又何必把这个皮球现在就踢给fbi呢?” “听你的说法,局里似乎有很多人看哈代警官不顺眼。”赫斯塔尔慢慢地说。 他看着阿尔巴利诺抓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警局的副局长正直视着镜头,发表些严肃的讲话。阿尔巴利诺一伸手,病号服的袖口就往下滑了几寸,手腕上是一片钢琴弦深深陷入肌肤以后留下的惨不忍睹的淤伤。 “非常、非常多。巴特完全不受贿,又没法买通;你知道在一个有这么多黑帮的城市里,当一个负责凶杀案的警长本来有多少油水可以捞吗?”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啊,抱歉,我肯定你绝对是知道的。” 他能把讥讽的话语说得语调十分甜蜜,弄得赫斯塔尔又想用花束砸他的头了。不过鉴于这个倒霉蛋的脑袋因为要缝针被剃秃了一小块,后脑勺上的头发怎么往下压都显得缺了个角,就靠这滑稽的场景,赫斯塔尔还可以勉为其难饶他一命。 赫斯塔尔把花束放在床头柜上,站在床边俯视着这位法医,然后忽然问道:“那么你受贿吗,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仿佛毫无戒心地抬起头来,发出了一个“嗯?”的鼻音。 “帮人做假的鉴伤证明?作为专家证人的时候在证人席上撒谎?”赫斯塔尔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暗沉而柔软,“在解剖尸体过程中隐藏一两个小小的致死因素?这对你来说并不难吧,首席法医在法医局里毕竟是非常权威的。” “在一个狡猾的律师面前坦白这样的事情不太好,是不是?但是我觉得,假如说……我轻易可以做到,又可以逃避惩罚的话,又为何不去做呢?”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向对方飞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媚眼,“你会为我这个答案感觉到失望吗?——说真的,赫斯塔尔,在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曾渴求过正义吗?” 是的,他们当然又会讨论回这个话题,当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手里可以拿着别人的把柄的时候,他当然乐意去揭开他人的伤疤。他的眼睑和嘴唇下面黑暗的地方当然还藏着关于教堂的玫瑰窗、忏悔室和弥漫的乳香味道之间的某些回忆,关于那架调音不准的旧钢琴,小镇里的童年时光。 “我建议我们最好不要谈论这个话题。”赫斯塔尔低声说,威胁的意图无声而昭彰。 “好吧,好吧。”阿尔巴利诺从善如流地说道,他放松地往身后堆叠起来的枕头里靠了靠,“我们可以聊点别的,轻松的、日常的话题:巴特正对这个案子全情投入,虽然我们都知道或许会和之前一样以失败告终,无论如何,他希望我暂时从家里搬出去。” “因为他担心你依旧被针对着?”赫斯塔尔问道。 “从没有人从钢琴师手中幸存下来,我们恐怕没有什么先例可以借鉴。”阿尔巴利诺说着又往枕头堆里深陷了一点,因为他的动作敞开得更大了一点的领口下面是斑驳的掐痕,还有几条露头了的刀伤,全都结痂成了深红色的线,“我倒觉得不用太担心,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都从不重返犯罪现场,这可在连环杀手中很罕见。” 是的,大部分连环杀手在欲望的驱使之下都很难克制住重返犯罪现场、参加被害者的葬礼或者以某种形式试图加入调查的举动。赫斯塔尔早学会如何谨慎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他不需要站在犯罪的第一现场回味自己施暴的愿望。 说真的,那多低俗。死去是人也只是逐渐腐烂的没有生命的物件,他们曾经承载的一切——生命力和他们实打实犯下的罪恶——都已经从这个空壳里脱离,所以钢琴师当然不会出现在死者的葬礼上,也不从他们身上取走东西作为纪念品。 而礼拜日园丁显然是另外一个极端:看看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吧,他和哈代警官合作处理连环杀人案许多年了,他亲手用繁花布置现场,然后在几个小时之后站在警察们面前再亲手把他的作品重新拆解开来。无论园丁本人是否刻意追求过这种感觉,那肯定也是一种极端的刺激。 “他们确实是连环杀手中的特例,所以呢,你会暂时搬走?”赫斯塔尔慢慢地说,看对方脸上露出的那个自鸣得意的笑容吧,没人相信受害者的脸上能露出这种表情的。 “贝特斯托朋友在市里给我找了一间公寓,我可以在那里租住一段时间,那里离警局和法医局都挺近:假设我最近还能回去工作。”阿尔巴利诺眨眨眼睛,笑容非常愉快,“况且,我不认为我真的想立马回家,贝特斯告诉我说,钢琴师把我的起居室布置成了一个邪恶的祭坛……贴满裸照的那种。” 确乎如此:赫斯塔尔在贴大部分照片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还没有因为逐渐失血而昏过去。赫斯塔尔依然记得那个时候雨势已经逐渐转小,变成了连绵不绝的破碎叮咚声。 而阿尔巴利诺就躺在地板中央,像是个诡异的阿兹特克文明祭坛上血淋淋的祭品,躯体苍白得像是碎在地上的月光。即便如此,他还有空对赫斯塔尔贴照片的层次感叽叽歪歪。 赫斯塔尔顿了顿,然后只能说:“报纸上很清楚地描述了这个细节。” “我就说,wlpd里的有些警察,只要付他们钱他们什么都会说出去的,巴特都快为这事气死了。”阿尔巴利诺完全不生气地说道,“但我也看了那篇报道,《维斯特兰每日新闻》——那个记者,叫什么什么什么施海勃的,起着外国名字的家伙,把受害者被强奸的场景描述得非常……身临其境。”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不是那个受害者一样,不过或许,他也确实不算是个受害者。 阿尔巴利诺继续兴致勃勃地叙述道:“不过他显然是贿赂了外围的警员,有些很私密的信息记者们并没有得知。比如说,我听奥尔加说钢琴师在我的起居室中央留下了一颗苹果,麦卡德探员认为那意味着钢琴师对我解剖尸体的行为感到不满。你记得吧?理查德·诺曼的那个案子,钢琴师在受害者的胸膛里塞了一颗苹果。” “既然这种信息对外围的警员都没有公开过,我不认为你应该告诉我。”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他确信苹果的事情阿尔巴利诺确实是从奥尔加那听来的,因为等赫斯塔尔放苹果的时候,对方已经昏过去了。这人失去知觉的时候绝对比醒着的时候要乖巧太多,如果阿尔巴利诺是个植物人,肯定是个赏心悦目的植物人——醒着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我只是很困惑,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仰着头说,假装自己真的很困惑,“因为,为什么是苹果呢?又为什么是《创造亚当》呢?这是个宗教式的隐喻吗?” 当然不可能是个真的问题,鉴于这个烦人的家伙肯定早就知道答案。 “你不如采信一下麦卡德探员的说法。”赫斯塔尔指了一下电视机,虽然那上面已经没在播放新闻发布会了,而是在播放一个什么字母形状早餐麦片的广告。“或许,那是在侮辱你,因为你践踏了他人的工作成果。” 阿尔巴利诺看着他,那是他经常露出的那种像是单纯的好奇又好像是在沉思的表情,他费力的向前倾身,因为腹部的缝线发出些微的、疼痛的嘶嘶声,然后还是成功地用手抓住了赫斯塔尔的西装领口。 他手里抓着那片布料,跋扈自恣地把赫斯塔尔拽过去。赫斯塔尔往前走了两步,稍微弯下腰,一只手撑在了床头上。 “巴克斯医生。”他很冷静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在他的领口上收紧了,那双绿色的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阴影,显然他必须花时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精神崩溃的受害者,这于他们而言都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在这方面,赫斯塔尔的感谢阿尔巴利诺分散了警方的注意力,要不然他就是得在众人面前伪装成杀手强尼的受害者的那个人了——尽管如此,赫斯塔尔的嘴角依然在微笑。 “那是伊甸园中央的那颗苹果吗,阿玛莱特先生?”阿尔巴利诺用低得像是气音的声音问道,“假设我们确实是在一个圣经典故里的话,就如你想向众人传达的那般?那是我的苹果吗?那是我的原罪吗?” 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之中,亚当无力地把自己的手伸向上帝,好从他的指尖上获取智慧和神的热情;在上帝的臂弯之中,环着尚未出世的夏娃。 ——不久之后,这两位人类的先祖就会被逐出伊甸园。 阿尔巴利诺的呼吸吹在赫斯塔尔的嘴角上,那几乎是痒的。 赫斯塔尔听见他用气声说道:“莫非你吃了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赫斯塔尔能从阿尔巴利诺的眼里看到那种神情:一般人将此称之为胜利的喜悦,或者恶毒,反正这两种情形在阿尔巴利诺身上展现出的方式没有什么分别。这足以证明那个雨夜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阿尔巴利诺的计划之中,他乐见它发生、且千方百计地推动着它发生——那段毫无意义的、关于葡萄的对话,那瓶白葡萄酒,他坦露出自己去躯体的姿态,当然了。 “请停一停,你真美丽。” “你没法想象你在别人眼里的样子,钢琴师——那种生机勃勃的残忍,粗野的疯狂。” “我陷入你的罗网了吗?” “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赫斯塔尔低声回答他,声音低到就好像他们的对话真的会被旁人听见,就好像这个答案会被风吹走一样。 赫斯塔尔知道,这就是对方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的那个答案,将军的那颗棋子。赫斯塔尔当然可以拒不承认,但是他们似乎没必要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上撒那么多谎。 ——而事实就是,他受到了诱惑。事实是,虽然有的时候他极其生气,但他也的确享受这个游戏。 而且他也的确愿意跟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上床。就算是他们可以把这个事实推给乐园中央的那颗禁树、推给那枚教人辨识善恶的水果、推给狡猾的蛇,这也的确是个事实。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笑容几近得意洋洋、胜券在握。这个表情向来然赫斯塔尔厌烦,于是他凑过去亲吻了对方的嘴唇。 或者说,他并不客气地撕咬着阿尔巴利诺的下唇,牙齿陷入对方丰满的唇瓣之中去,从对方干裂的嘴唇上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以他们现在的姿势赫斯塔尔可以很方便地把阿尔巴利诺按在枕头上,他握着对方的手臂,病号服的布料之下就是伤痕累累的躯体。 他有了探究的欲望,就没有抑制自己想要行动的想法。赫斯塔尔很轻易地把手从阿尔巴利诺的病号服下摆摸进去,碰到了对方腹部的绷带,隔着那些粗糙的表面描摹对方腹部留下的那些字母——他想要确保自己在那里刻的单词一定会结疤,缝合的针脚可能会保证这一点。 阿尔巴利诺隔着衣服布料按住了他的手。 虽然如此,他似乎也没有很想让赫斯塔尔立刻把手拿出去,赫斯塔尔的手还是按在他的腹部上,能摸到那些极其温暖的肌肤。阿尔巴利诺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毫无必要地舔舔嘴唇。 然后,阿尔巴利诺微笑着问道:“你享受伤害我的感觉,对吗?” “确实如此。”赫斯塔尔承认道,他凝视着对方,如同第一次踏入其他肉食动物的领地的时刻一般谨慎,“问题只是在于:我真的伤害到你了吗?” 奥尔加·莫洛泽说:于他而言我们不是人类,至少不是和他同等的生物,是可供他选择的工具和物品。 “显然没有,”阿尔巴利诺低声回答,他眨眨眼睛,故作扭捏的诱惑姿态,或许他真的能从这种行为里得到乐趣,“或许不如让我们谈谈,我是否真的有‘心’吧。” 蛇 03 阿尔巴利诺在医院住了五天才被放回“家”——也就是贝特斯托朋友找的那件公寓,阿尔巴利诺的房子里现在可以预见地被指纹粉和其他化学试剂覆盖得严严实实,正如哈代所说,他还是先不要回去的好。 尽管最近暂时先租住在市内只是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之后做出的理性决定,但这显然也没阻止哈代的半个组的警员用“噢这个小可怜没法回家,他一回家准要ptsd发作”的怜爱目光看着阿尔巴利诺。哈代手下的一个警员回阿尔巴利诺的家给他搜罗了一些日常用品,装在一个巨大的皮包里塞给了他,于是他就不得不这么拎包入住自己租的房子里了。 法医局的带薪假期显然有延期到圣诞节的趋势,法医主管和面色憔悴的哈代把他亲自送到了那个公寓门口,告诉他好好休息啥也别多想,碰见记者只要打电话给警局就好,如此等等——因为媒体对他的热情显然尚未退却,而这个案子再一次陷入僵局了。 维斯特兰钢琴师一如既往地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值得检验的检材,追踪他打给哈代的那个电话也毫无结果。虽然贝特斯没提,但是阿尔巴利诺很肯定警局和csi翻了他家方圆十公里以内的所有垃圾桶,指望找到钢琴师留下的安全套……但是他显然也不可能留下。 而在往后拖无可拖之后,拉瓦萨·麦卡德也不得不离开维斯特兰,回匡提科去了。 就这样,这个案子八成要扔进“悬案”的故纸堆,而巴特根本是钢琴师案和杀手强尼案在一起办,他可能真的快被压垮了。这群倒霉人把阿尔巴利诺送到家没几分钟就纷纷拖着脚步回去加班,把阿尔巴利诺一个人留在了这所公寓内。 贝特斯的朋友给他找了间舒服的旧房子,室内设备齐全,只是家具都有些旧。就算是好好地关着窗户也总能听见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长河发出的喧嚣声响,这可比他住在郊外喧闹多了。 阿尔巴利诺把提包扔在沙发边上的地毯上,他是晚饭后才办的出院手续,现在都晚上八点多了。或许,明天再收拾日常用品是个好主意,他还得出去采购,天啊。 他觉得不必要自不量力地承认自己非常好,主要是他浑身哪哪都疼,有些淤伤已经褪色成青灰色,有些还处于最可怕的黑紫色阶段,看上去像是死人身上的尸斑。而他腹部缝针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让他弯腰都困难。 阿尔巴利诺盯着地毯上的包看了一会儿,没想好自己是应该坚持住把睡衣拿出来,还是干脆直接躺到床上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阿尔巴利诺见过有些案子的受害者,他们在案发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被害妄想都十分严重,一阵突兀的敲门声能让他们直接哭出来。但阿尔巴利诺显然并不是那个类型,他拖着步子走过去打开门,然后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门口。 “你竟然有时间跟踪我吗?我以为你工作很忙的。”阿尔巴利诺只是这么说。 然后他反思了一下,这好像不是一个受害者对强奸犯的正确态度。 “今天是周五。”赫斯塔尔答非所问地回答。阿尔巴利诺勉强理解,这句话表达的是“我明天休假并且今天没加班,所以说是哦我有时间跟踪你”的意思。 “是,今天都四号了,你成功地让我在医院里度过了万圣节前夜,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赫斯塔尔从门口让了进来,然后随手关上门。 赫斯塔尔不甚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把年纪了难道还玩‘不给糖就捣蛋’吗?” 阿尔巴利诺自顾自地把自己仍在了那张格外柔软的沙发上,他腹部缝线的疼痛基本上让他放弃一直站着了,谁知道这么浅的伤口会这么疼啊。 “我住的那地方根本不会有邻居家的孩子来造访,但雕南瓜灯也挺好玩的不是吗?而且万圣节还是个可以光明正大去买糖果的日子。”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乐在其中地回答,“啊,当然了,我是不是也不应该跟你讨论这个?‘没童年先生’?” 赫斯塔尔的回答的一声干巴巴的叹气。 但是他还是在沙发的另一角坐下了,这可能意味着这段对话还是可以继续的意思。阿尔巴利诺歪着头打量着对方的侧脸,然后忽然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没怎么过过万圣节——我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你知道医生的工作又都很忙,所以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在上寄宿学校。”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笑容:“那种学校在万圣节是有各种活动的,但是……”他又顿了顿,耸了耸肩,“总的来说,小孩们都很讨厌。” “我们现在要谈这个了?”赫斯塔尔讥讽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蒙在床单下面互相交换秘密,我以为我们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吧?”阿尔巴利诺语气夸张地说。 赫斯塔尔啧了一声。他们显然都没少调查对方,关于肯塔基州的那些旧事,赫斯塔尔是打心眼里不想让阿尔巴利诺知道的。但是既然对方持一种默许的态度,他也就只能问道:“他们很相爱,是吗?” “过于相爱了,充满那种……奇妙的浪漫色彩。”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说,“所以我很确定我是因为避孕不当出生的,他们本来打算过一辈子二人世界来着。” 赫斯塔尔注视着他,然后忽然问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阿尔巴利诺扫了他一眼:“你查过,对吧?” “网络和旧报纸上有些语焉不详的片段。”赫斯塔尔承认道。 阿尔巴利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他两只手都搭在沙发靠背上,这个人肢体语言很放松地靠在那里。他讲述往事的时候声音里其实没有真实的怀念,像是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他简单地说:“溺水。”
“仍不能确定该系列案件受害者尸体被在固定日期展示在公共场所的具体含义,但是本系列案件中大量受害人尸体被赋予了溺死的意向,或被展示在河流、湖泊周围,考虑与该犯罪人的某些心理创伤有关。”
赫斯塔尔自己查到了之后的故事,因为阿尔巴利诺的父亲确实是非常有名的一位外科医生,而且显然在维斯特兰的上流社会很出名,医生毕竟是个值得尊敬的职业。在那场“意外事故”之后不久,阿尔巴利诺的父亲就不幸罹患了抑郁症,然后在两年之内自杀身亡了。阿尔巴利诺很快变卖了他们原来在市中心的房子,在城市边缘买了一块地。 “新闻上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十九岁。”赫斯塔尔低声说。 阿尔巴利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好像想要微笑:“是的,你想问什么呢?” “你那个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因为据说你在小学时期跳了很多级。”赫斯塔尔复述着阿尔巴利诺的履历,其中一部分是他从奥尔加那听到的,“接下来呢?” “四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佩雷尔曼医学院的课程,”阿尔巴利诺回答,他张开五指,然后慢悠悠地屈起了四根,食指伸展着,嘴角依然嘬着一个笑容,“一年在欧洲的旅行;然后我回到了维斯特兰,成为了一名病理医生——就跟所有法医的履历一样。” “你回维斯特兰那年二十四岁。”赫斯塔尔低声说。 “是的。”阿尔巴利诺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改变。 “礼拜日园丁从十年前开始在维斯特兰作案,今年你三十四了。”赫斯塔尔继续说。 阿尔巴利诺眨眨眼,声音听上去非常轻快:“马上三十五了,如果你是在算我的年龄的话。” 但是赫斯塔尔显然并不是在算他的年龄,对方只是注视着他,用目光描摹阿尔巴利诺的鬓角和眉毛,就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问题的答案。但他们都知道不能,就算是最出色的侧写师都尚未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赫斯塔尔说:“我明白了。” “不,”阿尔巴利诺小声回答,“你并不明白。” ——他当然并不明白。这是一个犯罪心理学家们常年执着的话题,意即,到底是什么把一个人变成杀人狂的。要让赫斯塔尔扪心自问:要是他没有一个酗酒的父亲和早早把他抛在襁褓中离家出走的母亲,他会变成现在的他吗?如果没有肯塔基的那个教堂,他会走向何处?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的另外一个问题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如何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的。奥尔加·莫洛泽坚持礼拜日园丁是那种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一个连环杀手的人,是那种基因里就写着“他是个怪物”的那种家伙。 但是即使是如此,他的家庭有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就好像阿尔巴利诺本人不愿意谈起的那场“溺水”——他的母亲真的死于一场意外吗? 赫斯塔尔不知道是否要在这个时候叹气,他有的时候会觉得,如果他不认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他的人生会变得简单许多。但是换句话说…… “你隐藏在完美的理智面具之下已经太久,当你生活在人群之中的时候,无法向他人叙述你真正所想,也不能苛求他们的理解;你的疯狂大部分时候被束缚在规则的表皮之下,以至于让我窥探到了你假面下摇摇欲坠之处。” 阿尔巴利诺愿意把它称之为——正如柏拉图所说——“神圣的迷狂”。 “你在想什么?”阿尔巴利诺问,他的声音又低得像是一声气音了,他喉音的低沉之处令人联想到黑夜的洞穴中震荡着的海潮,“你今天是为什么而来的,赫斯塔尔?” 赫斯塔尔朝他挑了挑嘴角,那近乎是一个笑容。 “重返案发现场,”维斯特兰钢琴师说道,“我是来检查我的作品的。” “很漫长的一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法医主管问。 “太过漫长了,从理查德·诺曼的案子开始,我们几乎就没有休息过。”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方向盘。他现在还得回去加班,杀手强尼的案子结案的程序还没走完呢,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报告要写啊。“上帝啊,我女儿都快要不认识我了,这就算是对维斯特兰市来说也太过头了吧。” 法医主管也疲惫地笑了笑,他的首席法医官身上三天两头地出事,就跟个厄运磁铁一样,显然也让他不好过:“连环杀手们的活跃期——最近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犯得案子真是多得不正常了。” “我怀疑他们在攀比,”哈代摇摇头,瞪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前面的红绿灯,该死的红灯还是亮着,“奥尔加跟我说他们两个注意到对方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了——他们恐怕正在进行什么杀人竞赛呢。” 法医主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不抱任何希望的语气问:“这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也许,他们两个会杀了对方,这再好不过。”哈代胡乱猜测道,“又或者,他们联手搞出个什么见鬼的大屠杀来……不,我不知道这件事能怎么收场,我只希望它立刻停止。” 赫斯塔尔的手终于摸到阿尔巴利诺的衬衫下面去了。 这个人从来不肯穿层层叠叠的衣服,让他打领带就快等于要他的命。这件衬衫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缠绕在腹部的绷带,而这,确实相当令人心猿意马。 沿着绷带的边缘,赫斯塔尔能摸到结痂的伤口,刀刺入的深度顺着持刀的力道由浅入深,拔刀的时候由于刀尖上挑的动作留下一个小小的皮瓣——作为法医的阿尔巴利诺应该对这种形态的刀伤十分熟悉——这些没被包扎起来的伤口最深的部分被零星地缝了针,近乎无畏地坦露着。 赫斯塔尔的指尖擦过许多道结痂,他依然记得这些伤口如同鲜红的网一样环绕着对方的皮肤的样子;但现在它们只是在他的掌心地下,粗糙,坚硬,让一个有点强迫症的人特别想用指尖抠掉其中的一部分,让下面刚刚愈合的鲜红皮肉露出来。 阿尔巴利诺的手放松地搭在沙发的绒布布面上,对一个面对着变态杀人狂的人来说,这个动作太过放松了。他打量对方的眼神令人联想到那种好奇的动物,会毫无戒心地冲上公路,在粉身碎骨之前都不知道死期将至。 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不禁让他人产生怀疑:即便有人真的会去掉那些结痂,甚至再一次让他的血流出来,他都不会表示反对。 赫斯塔尔怀疑,这只是迷惑人的假面,但却也相当引人入胜。 他只能皱着眉头,手指掐着那些皮肉,把对方推到了沙发扶手上。 阿尔巴利诺倒下去的时候都没试图挣扎一下——他就真的这么懒洋洋地躺下去了,一只手撑在沙发上,双腿不舒服地挂在沙发的边缘。赫斯塔尔听见他笨拙地试图甩掉自己的鞋的时候发出的不成功的碰撞声。 然后,阿尔巴利诺说:“我们确实到了这个阶段了?” “什么?” “彬彬有礼地吃好多顿饭,深入地了解了对方和对方的家庭,最后到了可以躺在一个丑得要死但是挺软的波点沙发上说话的阶段——恋爱的正常流程,对吗?”阿尔巴利诺努了一下嘴,他这样成功地把自己的鞋甩掉了,赫斯塔尔听见皮鞋砸在地上沉重的邦的一声。 “你管这个叫恋爱吗?”赫斯塔尔问道,作为一个律师,他觉得对方得出结论的方式有点没有逻辑。 “它可以是。比如一者是刁蛮任性的西班牙小公主,只想跟没有心的人玩游戏;而另一者是自卑脆弱的小侏儒,收到一朵美丽的白玫瑰就认为这是爱情。”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以某种标准来说,这算是个爱情故事了。” “我觉得你在嘲弄你自己。”赫斯塔尔指出。 “至少自嘲也算是一种美德,”阿尔巴利诺笑眯眯、懒洋洋地回答,“我觉得比嘲弄自己的每一个受害者的那种杀人狂要幽默多了,对吧?” 赫斯塔尔只能对此报以冷哼。 尽管如此,赫斯塔尔的手还是没从阿尔巴利诺的衬衫下面抽出来,这个法医在衬衫下面藏着锻炼精实的肌肉,当然如此:就看看他把托马斯·诺曼倒悬在水里的时候的那个工作量吧。 赫斯塔尔一路往上摸过去,手指追逐着那些刀痕就好像摸索树叶的脉络。他最后触到了对方的乳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伸手轻轻地揉了一下。 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嘶了一声。 “我猜你对你的犯罪现场还是挺满意的,”阿尔巴利诺说道,声音刻意压得更低沉了些,“我知道你的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呢——直接说出来吧。” 赫斯塔尔注视着阿尔巴利诺,那双绿色眼睛,不知怎的令人联想到毒蛇斑斓的蛇皮。 “我想再上你一次。”他说。 注: [1]阿尔巴利诺举的那个例子是王尔德的《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那是个鬼的爱情故事啊! 蛇 04 阿尔巴利诺的神情似乎有些惊讶,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他是真的感到讶异还是随便伪装出了一个这样的神情。他似乎深思熟虑了几秒,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是谁当初在指责我‘把事情变得复杂’来着?”他一边笑一边说,“我怎么感觉跟一个口活比起来,现在的事态才更复杂?”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懒洋洋地躺着,头枕在沙发的扶手上,无畏地注视着俯视着他的赫斯塔尔。从某种层面上说,这个姿势可以说明很多事——不是有种说法认为,食肉动物不会向与自己势均力敌的捕食者坦露腹部吗?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现在都退无可退了。”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在维斯特兰钢琴师袭击了法医局的首席法医之后吗?”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反问道。 赫斯塔尔显得不为所动:“你对此心知肚明。” “我当然明白,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阿尔巴利诺坦然地承认道,且在“就是”上面加了个完全不必要的重音,以示强调,“我愿意成为关系质变的那个推手——因为这正是我期待着的进展,我很想知道你能对你的一个同类坦露多少灵魂——可你呢?据我所知,这最开始可不是你的设想,但现在你似乎也乐在其中了。” 他们都明白阿尔巴利诺指的是什么:当赫斯塔尔选择在那个雨夜去找阿尔巴利诺的时候,可真没想过要把阿尔巴利诺的家变成钢琴师的犯罪现场。 现在想起来,阿尔巴利诺很怀疑对方可能只是想去对他冷嘲热讽一顿、在脸上挥两拳,搞不好再说几句意味着一刀两断我不陪你玩了之类的话,毕竟杀手强尼那档事的确是让赫斯塔尔很生气。 但是最终他们搞出一个声势浩大过头的性侵案出来,不但让法医局和警局的一干人等都快要发疯,还彻底破坏了钢琴师一贯的犯案规律,让整件事就算是对侧写师们来说也诡谲翻倍了。 如赫斯塔尔用的那个词一般,“罗网”,这起案子最终是由阿尔巴利诺操纵所为,把事情导向了一个他喜欢的方向。用最难听的话说,在这起性侵案里,是钢琴师被利用了。 对于赫斯塔尔这么一个强迫症狂魔来说,他似乎本应该把搞事情的罪魁祸首一枪爆头才对——但是他没有。现在,他正把罪魁祸首按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要求道:“我想再上你一次。” ——这事情好像没法用“食髓知味”之外的任何事情来形容。 “我怀疑如果我承认我确实乐在其中,你就要得意忘形了。”赫斯塔尔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危险。阿尔巴利诺看见了对方漆黑的瞳孔扩大的程度,把浅蓝色的虹膜挤压成一线精巧的细环,看上去近乎是非人的。 “确实,”阿尔巴利诺微笑着回答,“我很难在享受胜利的时刻还保持风度。” 赫斯塔尔眨了眨眼睛,他一只手撑在阿尔巴利诺的头旁边,慢慢地压下身子,本来被发胶抹得平平整整地一些金色发丝从他的额头上落下来,摇摇晃晃地挂在他的前额上。阿尔巴利诺几乎更想笑了:他能想象出这个人板着一张脸在他的律所里走来走去的样子,还要接受少数知情人看向“杀手强尼的可怜受害者”的怜悯目光的洗礼。 ——那些人都不知道这精巧的人类外壳下面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不知道他犯下了什么罪孽。 但罪同样也可以被称之为是美的,就正如弗里德里希·冯·施莱格尔所说,丑是灵魂中的刺,但同时也是魅力所在。 赫斯塔尔不会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只是继续俯视他,压抑自己沉重的呼吸,并且问:“那么,你心里还有多想在我的尸体上种飞燕草?” “你都没法想象我到底有多想,”阿尔巴利诺低声回答,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然沙哑了,“毁灭你的欲望和占有你的欲望一样蓬勃。” 赫斯塔尔很可能对这个回答并不出乎意料,因为他向着阿尔巴利诺扬起一个露出牙齿的森然笑容,然后泯灭了他们之间的这段距离,俯身下去吻他。 ——或,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吻。对方毫不怜惜地撕扯他下唇上刚刚愈合的伤口,直到血重新流出来以后慢吞吞地把它舔掉。赫斯塔尔在做这事情的时候简直好像正在慢条斯理地食用他,阿尔巴利诺因为疼痛而皱眉,但是手指却依然攀上对方的肩膀,手指在那些皮肤上用力收紧,明天可能会留下一个发青的淤痕。 阿尔巴利诺有点想吐槽,“作为一个读过医学院的人我告诉你这么做是很不卫生的”,或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话语。最后他也没把它们说出来,这些单词感觉都被赫斯塔尔嚼碎吞下去了。 对方把他恶狠狠地按在沙发上,体重毫无掩饰地压上来的时候根本没试图隐藏身上腾升起来的蓬勃热度。阿尔巴利诺在对方的嘴唇之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嗤笑了一声,等到赫斯塔尔分开点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他真的笑出声来。 “——你根本没法想象,我刚才似乎成功地证实了我同事的观点是错误的。”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上又热又滑,是唾液混合着鲜血,“汤米曾经对我指天发誓说维斯特兰钢琴师肯定有勃起障碍,只有在把受害人的内脏掏出来的时候才能性欲勃发。” 赫斯塔尔低头看着阿尔巴利诺,像是想要叹气,又像是在后悔自己为什么之前没干脆把他杀了。阿尔巴利诺一直在笑,直到赫斯塔尔再次堵上他的嘴唇,都能听见他胸膛中依旧震颤着的愉快声响。 赫斯塔尔没好气地再次把手探进阿尔巴利诺的衬衫,不轻不重地按上他的腹部,直到一声疼痛的抽气成功地取代了那股笑意。然后赫斯塔尔开始解开他的那些衬衫扣子——这件衬衫显然跟在三十日凌晨被钢琴师损毁的那件比起来,得到了善终——直到对方的整个胸膛坦露在他的面前。 阿尔巴利诺的皮肤上确实布满了纵横的伤口结痂,跟赫斯塔尔之前想象的类似。那些较浅的结痂已经干涸成棕色,像是皮肤上一小串深色的珠串,刀伤更深的地方则更肿胀狰狞些,被缝线粗暴地缝合在一起,针脚处似乎还透着些血色。 当赫斯塔尔把头低下去,用牙齿刮擦过这些累累伤痕的时刻,阿尔巴利诺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里。 他全无推拒的意思,就算是等到赫斯塔尔咬上了他的咽喉的时刻,也是如此。对方就把牙齿搁在他跳动的血管上面,静脉在对方的嘴唇下面疯狂地奔流,而阿尔巴利诺的声音里几乎仍有笑意,他毫不在意地坦露出自己的脖颈,慢慢地摸着赫斯塔尔的头发,同时却低声许诺道:“下次换我来上你。” 赫斯塔尔没搭他这茬,只是伸手抽开了他的皮带——那东西掉在地板上的时候皮带扣在地面上撞出了清脆的一响,而赫斯塔尔已经伸手灵巧地挑开了他裤口的扣子,把手伸了进去。 之前他留下的那串字母里最长的一刀延伸到了腹股沟附近,现在裹着纱布贴着胶布,连本应触手可及的皮肤都少摸到了许多。赫斯塔尔一边吮吸着他喉结下面的皮肤一边摸到了那已经硬起来的器官,然后听见阿尔巴利诺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这是某种程度上的第一次,毕竟钢琴师作案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因为失血过多到硬都硬不起来,在往前那一次更不必说,这人连扣子都没有解开一个。这使对方在他身下黏糊地扭动磨蹭的动作都成为了一种新鲜的体验,赫斯塔尔用手指轻触着他的睾丸和大腿,感觉到阿尔巴利诺在他耳边轻轻地喘,一边用手指耙梳着他用发胶固定着的发尾。 “我真的有些好奇,”阿尔巴利诺低低地说道,声音粗粝,“因为你的个人经历,你是不是会排斥别人在你上面——还是说,在我之前你根本没有夜生活?” 赫斯塔尔想让他闭嘴,这种想法最后转化成了在咽喉附近的一个咬痕。阿尔巴利诺发出一个轻柔的声响,就好像需要拨弦的乐器。但无论如何,他配合着赫斯塔尔把自己的裤子甩掉的时候,他的话头还没停。 “但是我会做的,”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这个时候赫斯塔尔的嘴唇已经往下滑了,沿着那些伤痕,最后慢慢地舔过他的乳晕,这个动作让阿尔巴利诺的声音有些微的、艰难的停顿。“……我会用手指打开你,然后深深地操你——深到让你能想到你用刀割开那些人的躯体的时刻,你会知道,性和死亡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然后是一声疼痛地嘶声,主要是赫斯塔尔把没有润滑的手指塞进了他的体内。 阿尔巴利诺的双腿震颤,嘴唇显而易见地咬紧了,赫斯塔尔这才分神回想起自己前几天到底给对方造成了什么伤害。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硬邦邦地说:“你能不能闭嘴?” “别强人所难,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回答,他肯定是感觉到疼,但是声音的表层永远浮着一层油一般的愉快,“你得干得足够好我才能闭嘴。” ——但,无论如何,这个夜晚剩下的大多部分时间是灼热的、融化的、被拉扯成不甚清晰的形状。 赫斯塔尔可以记得那些织物如何落地,昂贵的布料和阿尔巴利诺那些风格迥异的旧衣服堆叠在一起;他记得阿尔巴利诺从沙发边上扒拉过他的那个巨大背包,从侧面的某个袋子里抽出一罐润滑剂的时候脸上揶揄的笑容;那些液体顺着阿尔巴利诺的腿往下淌的时候,颜色和质感都不似鲜血。 他记得那双眼睛,绿色的、非人的,瞳孔扩大,黑色的瞳仁像是将吞噬万物的可怕黑洞。他记得阿尔巴利诺向后仰头的时候流畅而优雅的动作,汗水沿着脖颈往下流而聚集在锁骨的凹陷处,看上去如同童话中有魔力的泉眼。 对方在拉扯到腹部的伤口的时候发出细小的嘶声,嘴唇被他咬红了,嘴角蹭着些抹开的血迹。而这个人依然在微笑,在迷乱和狂喜的深渊之间沉浮的时刻微笑,在疼痛和死亡来临之前当然也在微笑。赫斯塔尔的手指在对方的头发中收紧的时候,这个人就放荡地用腿环着他的腰,这样,如此坦然,就好像他们的手指之间流淌的并不是罪与死,就好像他们成功地掩饰了想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的愿景。 阿尔巴利诺不吝于吐出灼热的呻吟,露骨到过分的呓语,手指在钢琴师的肩膀留下抓挠的伤痕和青紫的淤迹。而他本人的身躯伤痕累累到好像被画家画错了的画布,那些青紫色和尚未完全愈合的血痂长线一般纠缠着他。 为了让他的伤口不再次撕扯开,大部分时候赫斯塔尔都卡着他的腰,看着他腹部和大腿的肌肉失序地震颤,却提防着他不合时宜地弯曲或伸展躯体。他几乎把对方这样狠狠地按在沙发里,力量足够大,令对方无处遁逃,可不知怎么他似乎依然不是整场情爱的控制者—— 或许,因为那双绿色眼睛里仍然充盈着抹不掉的笑意。 赫斯塔尔曾有些一夜情经历,也就仅此而已了。毕竟他的性欲倒错尚未达到必须通过杀人才能勃起的程度,那么他也有些时候需要顺应自己的欲望:他曾有些床伴,女性比男性稍多,价格昂贵的高级交际花,生意场上萍水相逢的家伙。赫斯塔尔不是能容忍去酒吧跟别人搭讪的类型,他选择的对象安静、礼貌、懂得适可而止。 所以无论如何,他从未有过如此的经历。因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实际上是不同的,他和那些柔软的肌肤和嘴唇不尽相同,和那些温柔的性爱也大不相同。 与阿尔巴利诺有关的性是不能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的,那相差太远。大部分时候,那是与挑衅、怒火和燃烧相关的字眼,他带给赫斯塔尔的感受无限接近于谋杀和毁灭;那令他感觉到奔流在骨髓之中的熔岩,大到可怕的欲望。 一方面,他真的想要杀死对方、肢解对方,在高潮时刻他几乎又要去掐阿尔巴利诺的脖子,全靠最后一丝理智令他住手,因为这段时间阿尔巴利诺八成还要跟哈代见面,他不需要在对方的脖颈上留下更多淤伤了。 而另一方面,他真的想要撕开那严丝合缝的面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窥见对方崩溃或哭泣的样子。这似乎是一场极为漫长的战争,他握着权杖和冠冕,手指在那活着的圣杯温暖的血肉之上合拢。他射在对方身体里的时候听得见阿尔巴利诺沙哑的喘息,断断续续从他嘴唇之间吹出来。 最后赫斯塔尔倒在他身上,感觉到肌肤因为强烈的激情而震颤,阿尔巴利诺在他身下动了动,嘀咕了一句什么。就算是没有在看,赫斯塔尔依然能想象到那个笑容。 他们躺在一片黏糊之中,不太冷,只不过太过疲惫。过了许久他才在阿尔巴利诺身上翻了个身,滑到沙发上最后那点可怜的空地上去,一条腿还压在阿尔巴利诺身上。 赫斯塔尔就在这一刻挪动着看向对方。 对方的头发是汗湿的,卷翘地贴在前额上,看上去比它应有的颜色更深。他的皮肤上是尚未退却的淤青,就好像一个可怖的枷锁一般禁锢在他的颈部,皮肤上则覆着些新弄上去的斑斑点点的红痕,沿着那些伤口的边缘延伸着。 问题在于,不着寸缕并不使他显得脆弱。正是他如此随意地坦露自己的身躯的时刻,让他人得以从他精妙的伪装面具之下窥见一些真正强硬、坚实的东西。赫斯塔尔能回想起他在艾略特·埃文斯的地下室的时刻,阿尔巴利诺从门口走进来,那双绿色的眼睛奇怪的愉快又闪亮,像是一种毫无感情的美丽石头。 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两个貌似亲密无间地挤在同一个沙发里的时候——赫斯塔尔依然能清楚地意识到,他身边躺着的这造物是非人的。要么就是阿尔巴利诺从未把其他人视作同类,要么就是阿尔巴利诺从不把自己视为人类,无论哪种可能性是对的,那都非常、非常的危险。 赫斯塔尔当然本应明白的,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清清楚楚。 而现在阿尔巴利诺瞥了他一眼,目光几近算是餍足的,阿尔巴利诺问道:“你在想什么?” 赫斯塔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空气中充满了性的余味,而他则找不到一个特别应该说谎的理由。 “我现在十分怀疑,”他慢慢地说——他们都明白,当赫斯塔尔说“十分怀疑”的时候,基本上就同等于在说“我很确定”了。“如果我现在不杀了你的话,总有一天会爱上你的。” 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两秒钟,阿尔巴利诺的手臂动了动,仿佛毫无戒心一样环过他的腰肢,温热的指尖在那些汗湿的皮肤上打圈。 然后阿尔巴利诺笑了一下。 “那这可真是很危险的顿悟。”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道,他声音的余韵依然绵长而沙哑,令人联想到黑暗的事物,还有被海浪慢慢地从人身躯下面抽走的沙子,“那么,你打算杀了我吗?因为你从不确定我是否在寻求和你一样的东西——或者,我能否回馈你想要的东西。” 赫斯塔尔侧着头看着他:他喉结起伏的弧度,颈部皮肤上近乎被暗紫色的淤痕淹没的一道细细的、白色的伤疤。那是赫斯塔尔杀了鲍勃·兰登的那个晚上用刀在对方咽喉上留下的伤痕,那道痕迹太细、太浅了,伤疤的颜色很快会加深到与皮肤同色,然后每人能再看出它曾存在过。 而就在那个夜晚,阿尔巴利诺说:“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把我那些庞大而繁杂的念头说给你听,你可能会感到厌烦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阿尔巴利诺从未决定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应该在的那个位置,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接近维斯特兰钢琴师只是他的一时兴起,他在接近对方之前甚至没决定到底是要杀了对方、与对方合作还是把对方逼至疯狂。他自己甚至不介意承认,“毁灭你的欲望和占有你的欲望一样蓬勃”。 礼拜日园丁的热情是如此的突然、热烈、能使一切东西熊熊燃烧,但是他们中间没一个人知道这火什么时候会熄灭,或者,等这火熄灭之后他们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他不视他人为同类,甚至可能也根本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同类。一个精神变态真的拥有“感情”吗?这就是另外一个课题了。 ——到了最终的时刻,那些余烬可能会给赫斯塔尔带来灾难一样的结局。 “我应该杀了你。”赫斯塔尔慢慢地说道。 “你的理智是这样说的,诚然如此。”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就好像对他而言“我应该杀了你”和“我可能会爱上你”这两个词根本没什么本质区别。“但是呢?我觉得这句话后面应该跟着一句‘但是’。” 赫斯塔尔沉沉地吸了一口气,阿尔巴利诺安静地等着。 然后,赫斯塔尔用叹息一般的语调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关于面具的那些说辞,阿尔巴利诺至少在一个地方对了:赫斯塔尔的一生都在伪装,把自己深深隐藏在人群之中,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理解。自然的,没人应该知道这个律师在夜幕降临之后的工作,他真正曾犯下的罪恶。 他不曾留下任何可以被指证的证据,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人看穿了——就仅仅是因为他面对枪击的时候抬了一下左手。这到底是怎样发生的?赫斯塔尔有些时候真的怀疑,阿尔巴利诺如同寻血猎犬一般嗅到了些黑暗的、罪恶的气息,正是这种气息引导着他找到了钢琴师。 从没有人窥破过他的假面,除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如果我现在不杀了你的话,总有一天会爱上你的。 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然后他试图翻个身,动作笨拙地把自己扭到了正面朝上的姿势。他沉默了一下,开口的时候奇异地转开了话题:“你看,赫斯塔尔,这栋房子的主人在天花板上贴了荧光星座贴纸。” 这个话题的走向一时之间让赫斯塔尔都有点懵,但是,是的:天花板上贴着褪色的贴纸,那上面绘着的是绿色的荧光星星,星座之间用同色的长线勾连起来。 起居室里只开了落地的台灯,所以那些星星就在暖黄色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闪烁着晦暗的荧光。 “我猜这可能是南半球的星空,”阿尔巴利诺继续进行着这个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话题,“因为你看,那边那个小小的十字,”他伸手指了一下被贴在屋顶的最角落里的一个星座,“那就是南十字座,天空中最小的一个星座,北半球的大部分地方都看不到那个星座。” 但,对着发黄的天花板看星座贴纸这个进展似乎也太突兀了一些,赫斯塔尔皱着眉头说道:“阿尔巴利诺——” 一如既往地,阿尔巴利诺根本不会因为被别人阻止就放弃这个话题,他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地划了一下:“肉眼可见的部分,南十字座是由四颗明亮的星星组成的十字,其中最亮的那颗被称作‘十字架二’,是夜空中第十三亮的星星,葡萄牙人把它称之为‘麦哲伦星’。”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然而,实际上那是两颗星星,是因为靠的太近所以无法分辨的双星系统。”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似乎若有所思,“两颗恒星,在各自的轨道上围绕着同一个质量中心旋转。对于人类来说,它们之所以看上去如此明亮,是因为我们以为它们的光辉合而为一。”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轻轻地打断道,他已经明白了,但是也因此同等地想要叹息,“我要开始厌烦你层出不穷的隐喻了。” 阿尔巴利诺不再看那些贴纸的星星了,他转头看着赫斯塔尔,目光安静,漆黑,不可预知。 “不,”他微笑着说道,他吐出这个字眼的时候如同道出预言,“我知道你不会的。”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1 到了十一月的中旬,维斯特兰也开始下雪了。 气温一再骤降,这个城市本来秋冬降水就很多,这下更是被三天两头落下来的雪覆盖了个严严实实 。于是,交通愈加堵塞,收容所日渐爆满,随着天黑的越来越早,持枪抢劫的犯罪率也往上翻了几个点。 现在是一个寒冷的、周六的早晨,赫斯塔尔正站在一个门面看上去十分破旧的小剧场的门口。雪已经停了,但是室外的人们还是难逃一种从内而外被冰封的错觉,每人的呼吸都伴着一团团冒起的白气,小剧场的台阶上结了一层霜,又被人踩得乱七八糟。 赫斯塔尔不耐烦地看了下手表:他晚了些时候,都怪雪后糟糕的市内交通。 眼前这个他平时进都不会进的破旧建筑物就是赫斯塔尔在一个好好的、不用加班的周末不能补觉的根本原因: 因为每个周六的上午,这个小剧场里会举行一场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的会议。 ——话又说回来,这事应该全怪奥尔加。 赫斯塔尔这段时间没再见过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或者说,在那突如其来的顿悟之后,他没再去见对方。他不像对方那样有带薪休假可以放,就算是过了杀手强尼那档事,也照旧得每天上班。奥尔加到时候有的时候依然会跟他去吃饭,阿尔巴利诺则再没出现。 “说不定连环杀手们也开始冬眠了,”奥尔加在一次晚餐中轻快地说道,“自园丁在你桌子上放了那个头盖骨之后,他有段时间没动静了。” “他上次犯案是在九月底,按理说,他之前可是三四个月才回犯一起案子的。”赫斯塔尔冷酷地指出,他完全看不出来礼拜日园丁最近的安生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地方——况且他完全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因为阿尔巴利诺现在住在市里,市区里的公寓实在是太不适合处理尸体了。 “他们的模式都在改变,最近他们犯案可频繁多了。”奥尔加无限容忍地说道。 赫斯塔尔干巴巴地咳了一下,问:“为了什么?” “为了维斯特兰钢琴师,”奥尔加眨眨眼睛,回答道,“为了你——一切皆有可能。” 对一个侧写师来说,连环杀手模式的改变和犯案频率的加快或许反而是件好事:赫斯塔尔看过太多案例了,一个杀手犯下的案子越多,可能犯的错误当然也会越多,他们对自己越志得意满,也就愈加轻率。显然,有不少连环杀手最后都是因为在这种事情上马失前蹄而被抓的。 总之,出于各种考虑,维斯特兰钢琴师无论如何得沉寂一段时间,那个已经离开这个城市的fbi行为分析部的探员对之前的那起性侵案也很感兴趣,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要铤而走险比较好。 况且就算是刨去他的夜间兼职不提,其他人显然也没打算让他清净:他的合伙人霍姆斯最近接了个大案,打算帮一位极受关注的、被控谋杀了自己的丈夫的女影星脱罪,这案子太受媒体偏爱,办得好他们都能上演一出现场版的《芝加哥》了,当然整个律所都忙到人仰马翻;而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就在这次谈及了礼拜日园丁的晚餐之后,奥尔加对他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游说,就为了让他去参加心理互助小组。她的论点是:“你就算不愿意为杀手强尼的事情去看心理医生,至少也得参加一个互助会吧”。 赫斯塔尔当时刚放下叉子,他下意识地拒绝道:“我——” 然后他忽然发现,他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好找。 毕竟,奥尔加这话多大义凛然啊,赫斯塔尔绝望地发现自己只要想要扮演一个正常人,就根本没法拒绝这个提议。他最好不要让一个敏锐的侧写师意识到,杀手强尼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心理阴影。 而既然他不想受心理医生每次一小时的折磨——反正他也什么都不能跟心理医生说,难道他能说“我之所以被一个连环杀手绑架是因为我被陷害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把那个连环杀手捅死了”吗?——那么,心理互助小组似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还可以坐在后排不用发言。 所以赫斯塔尔卡了几秒钟,奥尔加则关切又期待地看着他,直到赫斯塔尔叹了一口气,让步说:“好吧,好吧,我会考虑的。你有什么知道的互助会可以推荐吗?” 于是,现在赫斯塔尔真的站在一个互助会的门口了。 现在这个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也确实是奥尔加推荐的,赫斯塔尔对这些集会一窍不通,干脆省了上网查找各种网站的麻烦。奥尔加的原话是:“这个互助会的创始人是我在芝加哥警局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互助会的口碑非常好——而且只有在有人推荐的情况下才能参加会议,你绝不用担心参会者名单外泄之类的问题。” 所以就这样,赫斯塔尔眼看就要陷入一个关于手拉手念尼布尔祈祷文的悲惨境地里去。他还真的不知道在大家一起念“把困苦当成通往平安的道路,像主耶稣那样,接受这罪恶的世界”这种句子的时候,他会不会嗤笑出声。 所以不如说:赫斯塔尔对这个互助会全无兴趣,只是为了走流程而言。当他推开小剧场的门的时候还在给下周一会议上要做的ppt打腹稿,而铰链干涩的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在睡梦中磨牙,这声音则很快引来了一位姜黄色头发的女士。 “您好,”那位女士一边走过来一边向他伸出手,声音轻柔而温和,“我是今天互助会会议的负责人,您是否就是莫洛泽女士推荐的那位……?” 奥尔加当然没说他的名字,因为这可是个“匿名”互助会,打算怎么自我介绍全凭他自己的主意。 所以对于这个问题,赫斯塔尔只需要回答“是的”,并且在那位女士柔软的指尖上轻轻握了一下,反正无论他做何反应都可以用心理创伤来解释。那位女士引着他穿过小剧场逼仄地走廊,一边走一边为他介绍互助会的情况。 实际上,大部分情况奥尔加之前已经跟他说了:参会者并不被要求全程参加互助会的每一次会议,基本上来去自由,迟到早退都没问题,但是只有被推荐的人才能加入互助会。推荐制度为这个互助会的保密性做出了保障,按照这位姜黄色头发的女士的话来说:正因为此,他们的互助会才会有很多“身份敏感的”成员加入。 赫斯塔尔并不知道这个“身份敏感”到底有多敏感,但是显然,如果一个人在自己的行业内声名显赫的话,可能并不想让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参加了性侵创世互助会。 沿着走廊再转一个弯,他们就进入了小剧场内部。互助会的成员大概有二三十位,现在全都稀稀拉拉地坐在小剧场观众席前几排的位置,舞台正前方摆着一把椅子,一个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的女孩坐在那里,正红着眼圈低声讲述自己的经历。 一般来说,赫斯塔尔并不喜欢迟到,但他显然已经错过会议的开头了,显然他错误地估计了大雪造成的堵车的规模。 当赫斯塔尔在那位女士的引导下在观众席第四排边角的位置坐下的时候,那个女孩差不多已经讲完了。她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无声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 赫斯塔尔趁这个机会观察了一下互助会的成员们:他坐在最后面,所以现在只能看见好几排后脑勺,但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这个互助会内部还是以女性居多。从这类案子受害人的男女比例来说,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吃惊。 所以现在他得面对很多令人心碎的、内容真实的性侵故事了——这个事实的某些部分确实令赫斯塔尔感觉到不舒服;或许,其中尤甚的是他在一群感情细腻的女孩面前讲述自己的“创伤”的那部分经历。 ——有些人会质疑连环杀手到底有没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不管其他人信不信,赫斯塔尔确实有道德准则,而他非常、非常厌恶性侵案。 他并非真的在杀手强尼的事件里受到了心理创伤,但是他也的确非常反感这个事件的某些部分。正是这些部分时时刻刻提醒他:没有人能够真正抛却自己的过去,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他感到非常的不愉快。 因为犯罪心理学家们对连环杀手的童年遭遇的推断往往是没错的:他们确实一生都难逃童年的阴影。 “好了,谢谢你跟我们分享你的故事,艾米。”此时此刻,那位姜黄色头发的女士声音柔和地说道,而赫斯塔尔则坐在最后面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那么,接下来有谁想来分享呢?” 前排有个人举了下手,紧随其后的是一片低低的衣料摩擦声,坐在那个人身边的其他人为发言者让出位置的挪动声。十几秒之后,新的发言者灵巧地绕上了舞台,站在了互助会成员们的面前。 ——或者换言之:当赫斯塔尔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那张熟悉的脸的时候,他的头真的要开始疼了。 赫斯塔尔盯着对方几秒钟:阿尔巴利诺看上去和半个月之前没什么区别,在上衣布料的遮盖下无法看见那些伤口是否愈合良好,对方轻巧地跳上舞台的姿势可不像是还遭受疼痛。 阿尔巴利诺后脑的头发还是格外乱翘,可能跟为了缝合伤口剃掉的那部分头发有关系,赫斯塔尔猜想它们已经生出了短短的发茬,他几乎能在心里描摹出手指穿过那些头发的触感。 那是漫长的、不知道应不应该被归类为震惊的一秒钟,赫斯塔尔紧盯着舞台,而阿尔巴利诺的嘴角没有笑意,但那双锐利的绿色眼睛带着绝不可能认错的意有所指的神情扫过赫斯塔尔。 当然了,肯定在赫斯塔尔一进门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就注意到他了。 然后赫斯塔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显然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本应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意识到的。阿尔巴利诺显然也会去参加一个互助会,用来维持他心理脆弱的普通人的形象;钢琴师的那个案子太受关注了,他绝不能在那么多警察面前显露出任何异常。 而他也肯定不会去见心理医生,每周一次在心理医生面前撒谎是个累人的工作,与之相比,没有专业心理从业者参与的互助会当然是个好选择。 他们两个既然都被阴差阳错地卷入了不甚真实的性侵案里,那出现在一个心理互助会现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说他们两个都认识奥尔加·莫洛泽,通过奥尔加的介绍参加特定的一个互助会当然合情合理。 ——但是在互助会上碰见了也就罢了,赫斯塔尔万万没想到这人还会主动上台发言。难道这个精神变态不仅仅是个精神变态,还真是个表演型人格障碍患者吗? 这个问题如果不把阿尔巴利诺抓进精神病院去、把他的大脑锯开,估计永远得不到一个真正的答案了。而这人现在显然正坐在那把属于发言者的椅子上,以一种精巧的方式掩盖着自己的兴致勃勃。 他轻而低缓地——简直类同于伤心欲绝地——开口说道:“大家好,我叫阿尔。” 互助会的其他人当然齐声回答“你好,阿尔”,声音在小剧场的穹顶之下隆隆地回响。人们理应在这个地方诉说真相,而在阿尔巴利诺本人的故事里,真相和幻梦的界限已然模糊了。 赫斯塔尔心里明白的另外一个事实是:阿尔巴利诺实际上有可能被其他人认出来。鲍勃·兰登案发生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被怀疑为犯罪嫌疑人,那个时候他的照片可铺天盖地满网络都是,就算是钢琴师案语焉不详地带过了受害者,按照《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报道,也有很多人坚信巴克斯医生就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 任何一个经常关注新闻的人,都有可能把阿尔巴利诺认出来,这个匿名互助会对阿尔巴利诺来说根本就不算是真的匿名;而赫斯塔尔则没有这这种烦恼:对杀手强尼案的受害者报道根本没有涉及到照片和真实姓名,没人知道那件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但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阿尔巴利诺显然也不在乎。 “大概半个月之前,”阿尔巴利诺选择这样开始自己的叙述,他刻意把声音放得低而哑,“我在的家中遭到了一个罪犯的袭击。” 这不完全是事实,因为显然他连门都没关地熬夜等那个罪犯上门。 赫斯塔尔的眼神刀子一样刮过他的面颊,而阿尔巴利诺则不像大部分有心理创伤的人那样低头逃避他人的目光,他扫视人群的时候目光格外深沉地在赫斯塔尔身上停顿了两秒。 赫斯塔尔还记得那天晚上他进门以后阿尔巴利诺看向他的神情,对方坐在火炉边的扶手椅上,微微地转身,栗子色的卷发被炉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那个时候他嘴角上的那个富于暗示性的笑容,空气中充盈着的白葡萄酒的果香。 那种古怪的葡萄—— “你真的不想尝尝吗,钢琴师?” 而此时此刻人群屏息以待,大部分这样案子的受害者都是在黑暗的小巷中被人袭击的,要么就是入室抢劫,而阿尔巴利诺的故事则十分罕见。 他正说着:“我被袭击是因为我是一个……呃,你们可以这样理解:我是一个执法人员,然后一个跟我有过节的罪犯袭击了我,就只是为了报复我。” 赫斯塔尔简直嗤之以鼻:那可不是普通的“有过节的罪犯”,因为那个过节主要是因为阿尔巴利诺诱导杀手强尼去绑架了那位“罪犯”,但是令人无奈的是,这个故事要是讲出来就真的太疯狂了。 “……警察们没抓住他,我猜想现在他还在逍遥法外,”阿尔巴利诺正说着,他到底是怎么能在这句话里掺进一个栩栩如生的哽咽的?“我不明白,那个罪犯为什么要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这里有个可疑的、容易被人理解成悲痛欲绝的停顿,“……来对待我。有的时候我会想,他不如直接杀死我,然后一切就会这样毫无痛苦的结束,但是……” 赫斯塔尔依然记得他的手指在对方的脖颈上收拢的触感,那样温暖,那样柔软,他想要杀了对方,想要割开他的脖颈,看着鲜血从伤痕累累的皮肤之下涌出。人的欲望是这样浅显而直白,而阿尔巴利诺眼里那种不灭的笑意永远会使这种想象失去本来的意义。 那提醒着赫斯塔尔依然深陷对方的陷阱之中,既然如此,杀死对方就没有意义。那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只是失败者掀翻棋盘的一种粗暴方法。 那么,侵犯他、杀死他的过程也就几乎失去的原本的美感,一切只不过是阿尔巴利诺注视着在他的蛛网中心挣扎的蝴蝶。 而现在现在这个时刻,阿尔巴利诺正声情并茂地向其他人描述着他作伪的苦痛和内心本不存在的挣扎。阿尔巴利诺在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乎他的伤疤和在乎他被赤身裸体地展示在他的所有同事面前的事实,其实不比他在乎一个露水情人更多。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那精巧的银舌头正编织出一个足以令他的观众落泪的谎言。 他说:“他把我打碎了——就好像我的一部分永远离开了我。” 赫斯塔尔心里简直想要为这句话发出冷笑,他不认为自己真能拿走阿尔巴利诺的一部分,尤其是与“心”相关的那个部分;他们在医院里关于礼拜日园丁的心的讨论最终无疾而终,或许他们根本没法证明文学意义上的那个器官于阿尔巴利诺而言真的存在。 也许,正是阿尔巴利诺缓慢而悲哀的叙述声在某种方面助长了他的疯狂,因为接下来赫斯塔尔干了一件他本不应该去干的事情——他花几秒钟走了个神,低下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发了张图片而阿尔巴利诺。 阿尔巴利诺的手机号码在上次事故之后已经换过了,因为显然,钢琴师在袭击他之后用他自己的手机给他拍了一大堆照片,布置完案发现场以后就顺便把他的手机也带走了。 从此以后阿尔巴利诺的那张旧手机卡再没被使用过,哈代他们当然也不能通过手机卡的信号给钢琴师定位。他们都相信,阿尔巴利诺的那部手机肯定是被钢琴师扔进了什么地方的下水道里——事实确实如此,那手机现在已经在下水道里了,但是赫斯塔尔在扔掉它之前把里面的照片拷贝了出来。 这是个挺疯狂的主意,如他所说,大部分连环杀手都败在狂妄自大,这也是赫斯塔尔从来不收集死者的纪念品、不重返案发现场的主要原因。于情于理他不应该留下那些照片,因为连wlpd都只有他在现场留下的那些打印纸的扫描件,拥有那些照片原版的人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是个小孩都会做的逻辑推理。 所以,他把照片拷贝下来之后依然觉得不妥,在之后几天里零零散散销毁了其中大部分文件,彻底销毁到连警局的技术部门都没法复原数据的程度。 但是就现在,他的手机里还留了张照片,那张照片甚至都没有被维斯特兰钢琴师打印出来贴在案发现场的墙上:照片上是躺在地上、紧闭着眼睛的阿尔巴利诺,他的嘴唇和皮肤都没有什么血色,头发散乱着,大部分都凌乱地堆在额前。 那张照片没有拍摄到什么特别隐私的部位,不像是钢琴师留在现场的那种侮辱性的构图;照片的取景框底端只卡在阿尔巴利诺的髋骨上,焦点实际上主要聚焦在阿尔巴利诺的面孔之上;夜间的光影突出了那些锻炼得益的肌肉优雅的弧度,雨夜里交错的、斑驳的阴影,还有那些油画颜料一般在他的皮肤上抹开的血。 赫斯塔尔在布置现场的时候最终没有打印出那张照片,他觉得那张照片的构图似乎暴露出他太多的自我——他有种奇怪的担心,这种纯粹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忧虑感告诉他:奥尔加会看出什么来的。虽然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奥尔加一定会看出来的。 现在,他把那张照片发给了阿尔巴利诺。 不到两秒钟之后,所有人都听见阿尔巴利诺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这位坐在舞台中央的受害者低声向其他人道歉,拿出手机,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然后赫斯塔尔看见阿尔巴利诺的眼睛微微张大了,那是个有些不可置信的神情,这种表情出现在对方的脸上不算违和,但却实打实地值得珍惜——他什么都没说,也再没露出其他多余的表情,只是很快把手机放回夹克的口袋里。 他再次开始讲述的时候,简直冷静得像是一切并未发生。 但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因为阿尔巴利诺站了起来,故意在肢体语言上注入了些焦躁的痕迹。他犹犹豫豫地对大家说着:“我很难从这个事故中走出来还因为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知道那个罪犯不希望我忘记。那个罪犯会时时刻刻提醒我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在我的余生中,我都会与他相伴。”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这话的语气近乎是真诚的,但也只不过是“近乎”而已。 “他留下了一些……无法磨灭的印记。我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但……那似乎是不公平的,我应该正视最后的那个结果。”阿尔巴利诺低声说,他甚至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赫斯塔尔看见牙齿陷进嘴唇,把那片柔软的血肉咬到发白,“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就能——假设我可以展示——” 阿尔巴利诺在这里有一个犹犹豫豫的停顿,其他人大概没想到他会做什么,所以在他做的时候,人们暴发出一阵诧异的、小小的惊呼。 阿尔巴利诺身上穿着夹克,里面是一件柔软的套头衫,下摆宽松。在这个伪装得栩栩如生的、犹豫的停顿之后,他就这么直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衣服的下摆,把它撩了起来。 ——自上个月三十日以来的第一次,赫斯塔尔看见了阿尔巴利诺腹部那一串伤疤。 那些刀痕勾连成的字母可能已经拆线快一个星期了,现下依然是臌胀的、红通通的。十三刀,一个侮辱性质的词语,针脚整齐却看上去依然扭曲,新生的细嫩皮肤因为缺乏纹理而在光照下闪闪发光。 赫斯塔尔永远记得刀没入皮肤的触感,鲜血如何沿着指缝流淌;当阿尔巴利诺的眼睛在剧痛中涣散的时候,那些笑意仿佛终于消退,但是依然固执地停驻在原处。 “这就是他留在我身上的东西。”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 注: [1]本篇标题来自安徒生的一篇童话故事。 [2]布尼尔祈祷文:许多心理互助小组常用的祈祷文,拿“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开头。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2 等到阿尔巴利诺坐回自己的座位的时候,还有不少人的目光依然黏在他身上。赫斯塔尔熟悉那样的目光——震惊,怜悯,这种移情正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最缺少的东西。 他下台之后那位姜黄色头发的女士又回到台上,她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阿尔巴利诺不管之前参加了几次这种会议,都从未上台发言。 那位女士正在台上请下一位来分享自己的故事,赫斯塔尔的手机低低一震,解开屏锁就看见最新收到的消息弹出在桌面上: “照片拍得真不错。” ——阿尔巴利诺这样说。 赫斯塔尔在心中冷笑:其实他一直都有些荒谬的幻想,比如说如果阿尔巴利诺终于有一天被捕了,就很有可能以他的精神问题作为辩护方式——假设他找的律师足够好,或许能被判处在精神病院中终身“疗养”。 赫斯塔尔见过太多以精神问题为由逃离电椅的杀人犯,其中特别有名的一些甚至在狱中或医院中出版了自己的自传。如果阿尔巴利诺沦落到那一步,就肯定会把自己的照片放大印刷在书籍封面上,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见鬼的自大狂。 正在他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下一个讲述者就已经上台了,那是个身材瘦弱的黑发男孩,看上去面色憔悴,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阴影。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台上,坐在凳子上面的时候双腿不安地摇晃着。他小声说道:“大家好,我叫比利。” 下面当然是一片零零散散的“你好,比利”的问好声,然后这个看上去明显未成年的男孩就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身上的某些部分引起了赫斯塔尔的注意——可能是因为他在空荡荡的裤管中晃悠的格外细的腿,眼睛下面青紫色的疲惫的阴影,或者是他的手:他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太合身,因此袖口处露出了一截手腕。赫斯塔尔视力很好,小剧场里的灯光也足够明亮,能让他看清这个年轻人手腕上纵横的伤疤,看颜色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了。 以及——尤其是——这个年轻人的面孔,他的下巴处明显有几个伤疤,依然很新,愈合之后凹凸不平。赫斯塔尔相信,那是留下的咬痕结疤以后的形状。 “试切创。”赫斯塔尔能回忆起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如深潭一样平静,就在他杀了鲍勃·兰登之后的那个夜晚。 这个年轻人的某些特质引起了赫斯塔尔的主意,当他意识到到底是什么在引起他的注意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恼怒了。这种恼怒来势汹汹,跟他把刀最终捅进艾略特·埃文斯的喉咙里的时刻类似,跟他掐住阿尔巴利诺直到对方窒息的时刻类似,跟他在肯塔基的那个小教堂里吊死了那两个人的时刻类似。 他不得不握紧拳头,好平息这种突如其来的躁动。 在这样的时刻,赫斯塔尔往往感触复杂:因为既然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恼怒,就开始格外地唾弃自己,唾弃自己依然脆弱,愚蠢地仍不能接受某些事实;唾弃自己无法控制怒火,这是人类的大敌,尤其是在你还是个连环杀人犯的时候——你总会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犯下一些大错。 而那年轻人依然继续讲述,他的声音苦痛却沉静,他正在说:“……但是我觉得他又回来了,最近几天我出门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甚至确信我在地铁站附近看见他了。我总是试图安慰自己说,这是因为我太过紧张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但是——” 这个年轻人显然经常来这个互助会,他对自己之前的遭遇一笔带过,但大部分人依然听得明白,肯定是因为他之前已经上台发言过好多次了。 赫斯塔尔听了一会儿,很快提取出其中的重点:大概意思应当是,这个年轻人曾经在这个城市另一头的寄宿学校上学,在读书期间被一个生活老师跟踪且纠缠。 这个老师在某天晚上把比利叫出了宿舍,之后袭击了他,这部分被比利含糊其辞地带过去了,但是赫斯塔尔根据只言片语推断当时比利大声喊叫引起了其他校工的主意,所以并没有被侵害——但是他身上那些咬痕状的伤疤是不是那个老师留下的,或者比利也没有在事情结束后的某一天意图自残,就难说了。 赫斯塔尔其实觉得整件事都很明显。 无论如何,由于侵害并未实质发生,又或者在法庭辩护期间发生了什么比利没提到的事情——赫斯塔尔作为一个律师,已经能想出四五种不同的方案了——那个老师现在并不在狱中,他显然丢了工作,也被法庭下达限制令,不准出现在比利周围。 现在这个年轻人正愁容满面地讲述着自己对被跟踪的怀疑,他似乎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已经神经紧张到精神错乱的程度了。他的声音颤抖,不自觉地拉长的尾音隐约里带有哭腔。 如果仔细打量这个面色憔悴的孩子,可能可以推断出为什么那个犯罪分子会选择他:他虽然有些过于瘦小了,但是实际上面孔很漂亮,那是一种古典画作中矫健的少年式的、精致的漂亮,还有一双湖水似的蓝色眼睛。 “我爱你胜过众子。”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 “嘿!赫斯塔尔!” 等到他们终于经过了另外好几个人分享经历、在会议主持人的带领下分享了好几本心理学读物、最后真的手拉手背了一遍布尼尔祈祷文之后,这次互助会会议终于宣告结束。 赫斯塔尔真的希望能要多快有多快地溜掉,但是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刚出门就被阿尔巴利诺从后面赶上了。 在这个时刻,他又感受到了那种令手指刺痒的欲望,让他很想把口袋里那把刀捅进阿尔巴利诺的胸膛里去,就为了能让他接下来不说话。 但是他显然不能,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快步走着,说道:“你心情不好。” “何以见得?”赫斯塔尔反问道。 “读懂你的情绪是一门很精妙的学问,毕竟你肯流露给人的表情实在是太少了。”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说道,“但是我相信我已经在这门学科里稍有些成就了。” 他还真好意思说“读懂人的情绪”,他们到底为什么沦落到要跟一个精神变态讨论情绪问题啊? 赫斯塔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太想搭他的茬,只想赶紧走到停车场。阿尔巴利诺在身后紧随不舍,他继续用那种轻松过头的声音说道:“我猜不是我的问题,是不是?” 赫斯塔尔猛然停住了,差点让刹不住车的阿尔巴利诺撞在他身上。他火冒三丈地回头,质问道:“你到底从哪里看出这不是你的问题?!” 虽然赫斯塔尔此人总是板着一张脸,把事务所的不少实习生都吓得战战兢兢,但是说真的,他确实鲜少发脾气。当你在工作中一不小心发脾气就会导致被判“藐视法庭”的情况下,人理应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的。 事实证明,这种克制在阿尔巴利诺存在的前提下几乎也不起作用。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阿尔巴利诺语气轻快地回答,“我出院那天你来我家找我,然后咱们马上干柴烈火地滚了床单;再接下来你发表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深刻言论,紧接着就立马离开了我家。没有过夜、没有一句晚安,顺便一提,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就好像所有拔屌无情的渣男那样。” 阿尔巴利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依然轻松,但是毫无必要地把音量提高了一点。他当然不是会为了这种事生气的人,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小神经病就是为了引起马路边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的注意。 ——当这帮路人把内涵格外丰富的目光投在赫斯塔尔的身上的时候,他甚至看上去还能更开心一点了。 赫斯塔尔头疼地一把抓住阿尔巴利诺的手肘,低声警告道:“巴克斯医生。” “哦好的,对此我会永远保持缄默,甚至不用按着圣经起誓。”阿尔巴利诺欢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降低了声音,那个笑容像是渗入沙子般的流水一样迅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你担心事情再这样继续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无法下手杀死我——不,这种形容并不准确,因为你显然有毅力杀死任何人,对不对?”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重新措辞:“你担心有一天你杀死我的时候真的会感觉到伤心……这让你感觉到事情开始脱离你的控制了,所以你选择消失。” 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赫斯塔尔的手指在他的手肘上微微收紧。他向前倾身,嘴唇几乎擦过赫斯塔尔的耳垂,带着黏糊气音吹出了那几个字。 他亲昵地说道:“控制狂。” 赫斯塔尔的手指猛然松开了。 “这多奇怪啊,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用闲谈一般的声音说,反手抓住了赫斯塔尔的手腕,拽着他往附近人烟稀少的巷子里走,赫斯塔尔并不真的想要站在路边接受人们目光的洗礼,于是就只能跟着他的脚步走了过去。 阿尔巴利诺一边走一边继续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可并不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不是吗?因为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谋杀,这位连环杀手从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杀死给他造成伤害的人,但是他至少杀了与那个事件相关的两个人。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他还杀了很多能令他沉入当年黑暗的回忆里的家伙。有些犯罪心理学家认为:钢琴师的杀戮行为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结果,他的疯狂驱使他作案,而通过杀死这些罪恶的人,他感觉到了安全……但对此我恐怕不能苟同。” 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赫斯塔尔都能听到他声音里的那股笑意。 他们已经走到了楼宇的阴影之间,既然雪后的大地看上去格外的洁白,那么在太阳耀眼的反光之间的阴影也就显得特别黑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寒冷,阿尔巴利诺就在这寒冷中松开了他的手腕,转头看他。 那双薄荷绿色的眼睛在阴影中近乎隐隐发灰,如此寒冷,如此锐利。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他近乎是喃喃地问道。 赫斯塔尔没有回答——因为这个疑问看似疯狂,却直指一切问题的核心。阿尔巴利诺在阴影中看上去近乎像狼,某种异域却凶猛的野兽,他的嘴角依然勾着锋利的笑容,并且用这个笑容切割他人的灵魂。 “你很清楚这一点:我会对你造成伤害的,如那些人也对你造成伤害一般。”阿尔巴利诺轻柔地喟叹道,“礼拜日园丁是个天生的精神变态,他不具备移情的能力,也没有能力爱人。既然基因限制我无法如人类般爱你——我必定会让你受伤,当我对你的兴趣终于溃散的那一刻,一切就会发生。” ——当火焰熄灭的时刻。 小说家们会这样写故事:如果一个人的台词是“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我必定会让你受伤”,那这一般是个悲痛欲绝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主角们因为身份的鸿沟不能终成眷属,玫瑰不叫玫瑰, 亦无损其芳香,诸如此类。 但阿尔巴利诺不是,这话被他说出来的时候近乎是挑衅的,就好像他注视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用猎物引诱它,兴致勃勃地等着它来咬饵的那一刻。这种好奇近乎是残忍的,也正是赫斯塔尔举棋不定的根源。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阿尔巴利诺重复了一遍,“还是说,你真的是怀着那禁忌的喜悦吃下苹果的呢?” 下一秒——实际上赫斯塔尔真的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办,但是显然已经不用他考虑了——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猛然把他推到了小巷肮脏的墙上,粗糙的砖块隔着大衣坚硬地抵着他的脊背。 阿尔巴利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肘,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就那么把他按在了那里,实际上没太用力。赫斯塔尔知道,只要他想要挣脱,很轻松地就要挣脱开。 “那种快感十分强烈吧,就好像海洛因?”阿尔巴利诺贴着他的耳边问道,热气湿润地拂过他的皮肤,“就好像在做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做的事情:第一次杀人也好,第一次给警方写信也好,大张旗鼓地把尸体展示在公共场合也好——我们全都在刀尖上跳舞,触碰着本不该触碰的禁忌的边缘。” “包括你本身。”赫斯塔尔低声说道,听上去咬牙切齿的。 “——包括我本身,对你而言应当如此。”阿尔巴利诺宽容地回答,他的手指向上移动,指尖扫过赫斯塔尔的下巴,触碰到了开始冒头的胡茬;赫斯塔尔微微地往一侧侧头,但是没打开他的手。“所以好好想想,钢琴师,你在我身上寻觅的是什么东西,那是否令你感觉到如同归宿。” 他眯起眼睛来,用手指慢慢地抬起了赫斯塔尔的下巴,然后凑过去舔上了他的脖颈。 ——他的脖颈上有一小块不显眼的白色伤疤,往常在系上领带之后很难看见。但是今天只是来参加匿名互助会,他地破天荒地没系领带。阿尔巴利诺用鼻尖拱过那些松开的领口,然后舔上了那枚陈年的伤疤。 他能感觉到赫斯塔尔整个人都僵硬了,对方显然正无比困难地跟自己的本能做斗争。但,虽然他绷得很紧,却依然没有动作,即便阿尔巴利诺确信那把刀就放在他一抬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 “你并不是真的在为我今天的行为生气,从头到尾都不是。”阿尔巴利诺埋首于他的颈间,含混地说道,“你生气是因为那个叫比利的男孩——你在他身上看见了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诱起一些令人不快的往事,是吗?” “你的发言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赫斯塔尔模棱两可地说道,而阿尔巴利诺怀疑,他确实直指问题的核心了。 于钢琴师而言,留在这场游戏里带给他的快感同继续他的夜间兼职的快感同样巨大——得出这个结论并不稀奇,阿尔巴利诺记得那个在他家的晚上,握着那把刀的赫斯塔尔的眼神。看另外一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杀人狂在自己的身下屈服能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激情,阿尔巴利诺大概能够描摹——尽管,这种行为的后果近乎是致命的。 对赫斯塔尔而言,已经清楚地得出了“如果我现在不杀了你的话,总有一天会爱上你”这种结论却没有动手,而是干脆地选择了不知所踪,本就不甚寻常。 这也正是“禁忌”之所以为禁忌之处。 阿尔巴利诺的牙齿刮擦过他的喉结,能听见他响亮得如同鼓擂的心跳。脉搏在他的嘴唇之下跳动,如同战争,如同活着。 “正如我所说,我已经在这门学科里稍有些成就了。”阿尔巴利诺悄声答道。 注: [1]永远保持缄默: 其实是这么一个梗:牧师主持婚礼的时候,一般在致辞的结尾说“有异议请现在开口,否则请永远保持缄默”——然后就是有人可以冲进教堂大喊“我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时候了。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3 等到赫斯塔尔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依然感觉咽喉处似乎有种徘徊不散的濡湿触感。 阿尔巴利诺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边,按照对方的说法,是因为“我要去停车场附近坐地铁”,赫斯塔尔决定,如果最后发现对方在扯谎,那不如就用自己的车把对方碾在车轮下面好了。 他放任自己暴虐的幻想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看见真的有个地铁站伫立在停车场附近的路口为止。赫斯塔尔已经来到自己停在停车场边缘的车子面前,而阿尔巴利诺正该去往地铁站的方向。 事情本应如此:他们两个假装彬彬有礼的告别,把真实的想法藏在心照不宣的微笑之下,然后立刻,等着下一场不知何时的交锋。他们似乎就像是牛顿摆最两侧的金属球,一个落下的时刻另外一个就会被弹出,永远无法并行,短暂的接触之后是长时间孤独的飞行。 所以他们当然有短暂的交欢和亲吻,却永远不在对方的床上过夜。 ——本该如此,直到事情忽然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因为一个人忽然从停车场侧面冒出来,疾步向他们走来。那是个头发蓬松、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性,看着不具什么威胁性,但目标显然就是他们两个。阿尔巴利诺也注意到了对方,他才侧过头去往那个方向看了两眼,对方就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来了。 “巴里斯医生,您好,”那个男人甚至都懒得屈尊看赫斯塔尔一眼,真是失礼,“我是《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特约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请问您能不能——” 这位特约记者有种略微的欧洲口音,而且赫斯塔尔还注意到,他捏着录音笔的右手上,小指齐根断掉了,光洁的横截面伤疤颜色很是鲜明,大概就是一两年之内留下的伤口。 “不能。”在这个记者把整句话问完之前,阿尔巴利诺就斩钉截铁地回答。 对方稍微顿了一下,显然对阿尔巴利诺的回答并不惊讶。施海勃显然并不失望,而是继续问道:“但是巴克斯医生,您应该知道,现在网络上许多人认为您就是前段时间维斯特兰钢琴师犯下的那起性侵案的受害……” “我明白他们怎么想,但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阿尔巴利诺反问道,“虽然我并没有参与这起案件的侦破——如你所知,事发的时候我还正因为兰登案的意外处于休假期间——但是依照wlpd的惯例,恕我不能透露太多信息。” “即使这影响了您的声誉?”施海勃问道。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想,记者先生,被认为是强奸案受害者影响我的声誉?咱们现在处于要用处女献祭恶龙的时代吗?”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他依旧戴着那温和的假面,令人无法窥破他真实的想法,“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比较影响钢琴师的声誉——这种案子就算是对连环杀人犯来说也太过没品味了。” 赫斯塔尔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但是,您刚才是从一家匿名互助会里出来的吗?”施海勃继续问道,他的眼睛发亮,“小剧场的经理人告诉我,每周六剧场会租一个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用于——” “好了,施海勃先生。”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打断了对方,“你是否在跟踪巴克斯医生?这已经涉嫌侵犯人的隐私权了。” 那个记者终于肯屈尊看赫斯塔尔一眼了,他问道:“您是?” “我是他的律师,”赫斯塔尔简单地回答,“另外请你删掉录音,我的委托人不同意进行这次录音,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因为这种小事被起诉——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看了赫斯塔尔一眼,眼里带着点隐秘的笑意。然后他轻巧地回答:“走吧。” 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期待的目光,忽然知道了对方在暗示什么,但是他现在退无可退:他当然能这样直接上车走掉,然后把阿尔巴利诺一个人扔给这个记者,但这样对方绝对会一路跟阿尔巴利诺到地铁站去。虽然阿尔巴利诺肯定不会向施海勃透露什么关键信息,但“律师把委托人扔在原地对付记者”这个行动似乎就已经不太妥当了。 现在,阿尔巴利诺的嘴角也加入到那个笑容形成的过程中了,这人的眼睛闪亮,永远看上去像是星河,正是这样的神情不断地提醒他:你无法打败一个这样的人。 因为他不在乎。 赫斯塔尔别无选择,只好拿出车钥匙开车,开锁的一声滴滴声之后,阿尔巴利诺向着记者点头致意,然后毫不见外地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行云流水地坐了进去。赫斯塔尔忍住更多的腹诽和咒骂,坐进了驾驶座。 车门嘭地关上,良好的隔音就立刻隔绝了车子之外的记者想说和不想说的一切,那位记者有些不满地注视着车窗的深色玻璃,显然为没有从阿尔巴利诺嘴里拿到什么劲爆新闻而不满,但是如果他足够了解阿尔巴利诺的话,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话的。 赫斯塔尔开动车子,行驶出停车场。 那个记者的身影被越抛越远,阿尔巴利诺侧着头盯着后视镜,盯了一会儿才忽然说:“既然如此,我们去吃午饭吧。” 赫斯塔尔对对方嘴里冒出这句话不太震惊,只要你一容许对方接近你一点——无论是多迫不得已的情况——这个人就很跟牛皮糖一样黏上你了。 但是他没想到,阿尔巴利诺的下一句话是:“我知道一家店,里面卖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汉堡——我带艾略特·埃文斯去过那家店。” 而赫斯塔尔再次开始考虑把对方扔下去,然后开着车在他身上碾一遍的主意了。 最后他们真的去了那家家庭餐厅,赫斯塔尔自己也没明白自己到底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妥协的,或者,当一个人在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身边的时候,他妥协也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先说出“我以后会爱上你”的那个人,自然会在博弈中失去先手。 赫斯塔尔拒绝点阿尔巴利诺大力推荐的那一款芝士多到看上去丧尽天良的汉堡,他的午餐是沙拉、面包和汤,自然如此;而阿尔巴利诺则不然,他在等着食物端来的途中一直在挺没礼貌地玩手机,等食物上桌之后,甚至在对付汉堡的间隙想用叉子偷赫斯塔尔沙拉碗里的圣女果。 ——很难想象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一个精神变态者,一个连环杀人犯,面带微笑,动作轻松到行云流水,好像他们不曾威胁要取对付的性命,好像礼拜日园丁心里没有一个关于蓝色花朵与赫斯塔尔眼睛相称程度的繁复计划,好像他们在玩一个什么浪漫的恋爱游戏一般。 “他会把你说的那些话报道出去的。”赫斯塔尔说道。 阿尔巴利诺正在用刀切那个赫斯塔尔目测至少有四层面包的、小山一样的汉堡,不知道怎么就能一刀下去干脆利落,连芝士和酱料都没有一点会被挤出来。他一边跟专注于解剖台一般干这活一边平静地说:“他当然会的,不过我既没有提供什么关键信息,也没有说什么特别不得体的话,巴特大概不会生气。” 他把切完的刀子放在盘子上,慢慢地舔掉手指上蹭的那点芝士,看了赫斯塔尔一眼,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还是说,”他以调侃地意味说道,“你真的很在意我说钢琴师没品味?” 赫斯塔尔轻蔑地哼了一声。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说,他的声音放得低沉了些,几乎像是认真的了,“无论你做了什么事,你跟肯塔基州伤害你的那些家伙是截然不同的,你知道吗?” 赫斯塔尔看向对方——而阿尔巴利诺只是低着头吃东西,他吃饭的时候近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就算是吃这种食品也不会把酱料和残渣弄得到处都是,这近乎像是一种魔法。 他身上依然有种东西依然持续不断地向他人阐明着:他来自一个家教良好的、富裕的家庭,某种时刻他身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的这种本质和他平常与之大相径庭的作风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画面。 “我们要谈这个吗?”赫斯塔尔反问道,“你的下一句是不是就要说‘我是自愿的’?” “我确实从来都是自愿的,尤其是跟你上床的部分——无论这项活动最后是以什么姿态呈现在大众面前的。”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 赫斯塔尔摇摇头:“那我就只能把你刚才这段话理解为,你在为我的行为开脱?” “这么说也不甚准确,我只是在叙述‘你们是不同的’这个事实。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开脱毫无意义——从普世价值和法律的角度上来讲,我们有罪,但我们不受这些信条的约束。有些人会说,‘钢琴师是个过于暴力的义警,他做的一切对社会其实是积极的’,而我们也都明白那只是个荒谬的谎言。” 阿尔巴利诺解释道,同时用叉子把一块汉堡肉送进嘴里:他咀嚼牛肉,但是赫斯塔尔总怀疑于他而言这种肉和被他经手、被他早就的那种肉也并无任何区别;他不吃他的猎物只是因为这种行为对他毫无意义,就好像钢琴师杀死罪犯只是因为他追随着自己罪恶的欲望的脚步,那些罪行实质上也对他毫无意义一般。 “你与他们不同的原因是,你从未向最低俗的欲望屈服,你以一种美的形态呈现在我的眼中,而这正是意义所在——顺带一提,你我皆知钢琴师那案子可不是真正的‘强奸’。” “这样说,这一切都是以你的感官为中心运转的喽?”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 “为什么不这样认为呢?普罗泰戈拉不是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吗?”阿尔巴利诺轻松愉快地回答。 “这样想就太过傲慢了。”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而阿尔巴利诺只是微微一笑:“诚然如此。” 他们沉默了一瞬,而阿尔巴利诺的手机低低震动的嗡的一声则打断了这一刻的沉寂。阿尔巴利诺把手机抽出来,漫不经心地解锁——赫斯塔尔想,不知道他的手机的解锁密码是否还是“0725”——阿尔巴利诺看着屏幕上的什么新消息,然后慢吞吞地笑了笑。 “我在wlpd有些能说上话的朋友,”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说。赫斯塔尔有理由相信,“能说上话的朋友”指的其实就是“给钱就可以帮人做事的黑警”,以阿尔巴利诺的谨慎程度,他联系的那个黑警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帮我看了看那个比利的事情——曾经伤害他的那位生活老师名叫安东尼·夏普,在这件事事发以后丢了工作,现在依然无业在家。” 赫斯塔尔锐利地望向对方:“你想说什么?” 阿尔巴利诺的指尖有节奏地一下下点着桌面,在阳光里是一片晃动的白色。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而那位名叫里奥哈德·施海勃的记者则很有名,随便谷歌一下就能找到很多他的信息——你知道去年国际上有名的那个案件吗?发生在北欧一个名叫霍克斯顿的小国家?” 赫斯塔尔想了想,从脑海里拽出一些去年下半年在世界范围内铺天盖地的夸张报道:“那个国家有个投身极端宗教的恐怖分子,炸了一大堆教堂,还绑架了一个红衣主教?” 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显然表示他说得没错:“霍克斯顿是个挺不错的国家,风景秀美,我进行环游欧洲的旅行的时候去过一次。而那个恐怖分子炸的第一个教堂——据说是凯尔哈里特设计的艺术珍品,轰的一声,什么都没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是真诚的惋惜,但是脸上总带点奇怪的笑意。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你可以想象这起案子有多备受关注,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拥有对这个事件最后结论的独家报道权的记者,就是那个里奥哈德·施海勃。” “这样听起来他的能力似乎很出众,那为什么要离开欧洲?”赫斯塔尔问。 “谁知道呢。有人说因为他挖新闻不择手段,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说,微笑着伸出右手的小指晃了晃,“总之,这个记者对自己想追求的东西——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危险的东西——有种可怕的执着,我想你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赫斯塔尔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两个人:品德败坏的前中学老师,还有出名但道德似乎堪忧的记者……你会选择狩猎其中的哪一个?”阿尔巴利诺问道,他用一只手撑着下颔,看上去近乎是好奇的。 “这就是你最终的目的吗?”赫斯塔尔冷硬地回答,他把叉子放回盘子里,彻底失去了食欲。“把我当做提线木偶,看着我进行杀戮,然后从中获取一种廉价的快感?”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阿尔巴利诺沉声说,他收敛了眼里那种闪亮的笑意,可惜这也只不过是假象,“赫斯塔尔,我们之间并不是木偶和腹语师的关系,我不为你发声——从这个角度来讲,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童话?” 他的话题显然又忽然转向了奇怪的方向,那就是阿尔巴利诺。 “来家教孩子做功课的学生教给了小小的爱美莉一首童谣,‘舞吧,舞吧,我的玩偶!步子必须跳得合乎节奏’;大人们认为这是一支无聊的歌,但是小小的爱美莉不这样认为。她懂得这首歌的有趣之处,而那个学生也懂得这首歌,因为这首歌正是他编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但现在可不是说睡前故事的时刻。可是,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慢慢地爬过桌子,指尖不轻不重地压上了赫斯塔尔的指节。 “——这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低声说。 “就这样?”赫斯塔尔没有吝啬他的不屑的笑声,“唱着没有人理解的歌,让玩偶随着自己划定的节拍跳舞——” “从来不是完全没有人理解,重点不正是如此吗?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认为这支歌好极了吗?那个学生教给了小爱美莉这首歌,而小爱美莉理解了、也爱上了这首歌,她的玩偶也在这首歌的旋律中跳舞,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吗?” 阿尔巴利诺反问道,他的指尖轻轻地扫过那片指节的皮肤:这只手曾经伤害他,淤痕已然褪色,但温度还刻在他的喉结之上。 他问:“赫斯塔尔,你愿意和我一起唱那支歌吗?” 注: [1]本篇提及到一些隔壁坑《准绳之墙》的剧情,但是基本上跟本文剧情无关,我就是夹带一点私货而已。 隔壁坑第一部的主线就是一个写作恐怖分子读作死变态的家伙绑架红衣主教的故事;而简单地说,记者在那个事件之后不久惹翻了不该惹烦的人,被犯罪分子砍了手指,所以干脆跑到美国来谋生了。 (霍克斯顿这个国家是我虚构的,地理位置是德国最北部的两省,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和梅克伦堡) [2]普罗泰戈拉是古希腊哲学家,由于他相关的著作早已失传,他的理论只能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普罗泰戈拉篇》中见到。 所以阿尔巴利诺说的那句“人是万物的尺度……”虽然确实是普罗泰戈拉的观点,但是实际上出自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 我逐渐发现,阿尔巴利诺可能是真的很喜欢柏拉图的著作。 [3] 凯尔哈里特:法国建筑师,设计了法国的亚眠主教堂和德国的科隆主教堂。 其实文中提到的被炸毁的那个哥特式教堂特别小,按理说不太可能是凯尔哈里特设计的(但是我不管,主教值得,伊莱贾值得)。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4 周三的夜里,天空中正落下细碎的雪花,细小的冰晶一般在天幕之下闪闪发光。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坐在一辆租来的车子里面,天知道这个律师是在哪找到这种不用登记驾照就可以租车的店的,但是毕竟这里是维斯特兰,在这里找到做什么营生的人都不奇怪。 他们已经在摄像头的死角里停了一会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花,把窗外的景物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这是一辆型号非常老旧的suv,暖风系统也不太好用,为了不让车窗起雾,赫斯塔尔干脆就没开空调;车子只是停下了一小会,阿尔巴利诺就开始感觉手指被冻得发僵。 “真无聊。”他懒洋洋地抱怨道。 “既然你邀请我‘一起唱那支歌’,或多或少就意味着,你在适宜的情况下也同意按照我的步调来,除非我一开始就理解错了你的意思。”赫斯塔尔声音严厉地回答他。 “而显然你的步调也包含了在一辆破车里被逐渐冻死的部分,”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道,“一开始我可没想到这一点。” 赫斯塔尔审视着他,就好像要确认他是否真的会被冻死一样。然后他屈尊回答道:“那是因为那个安东尼·夏普在失业之后住在全维斯特兰治安最糟糕的街区之一,我猜你不想因为在这种隔音太差的贫民窟里闹出太大动静,而导致握着双筒猎枪的邻居冲上街道——所以是的:你还得再在这里呆些时候,直到我总结出何时、在哪里动手是最好的选择——我希望在那之前,你不要真的脆弱到会被冻死。” “要是你选择杀里奥哈德·施海勃,就不会落到必须在这种街区里监视目标的地步。”阿尔巴利诺反唇相讥。 “那个记者不符合我的标准,要不是你坚持要看我动手,你本可以自己去杀施海勃。”赫斯塔尔声音里的嘲笑之意都要溢出来了。 因为显然: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人像猫慢慢地玩猎物,他得把他选中的人带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去,慢慢地折磨、剖开,这意味着他得把受害人活着带走,在不对对方造成致命伤害的情况下,这免不了一番搏斗。 所以,钢琴师作案的时候必须谨慎地挑选环境,至少得保证就算是闹出一些大动静也能不被人发现。他现在尚且属于盯梢的阶段,等他确定了他的目标每天的行动轨迹,才回最终决定如何下手。 而礼拜日园丁则不同,礼拜日园丁杀人像出门购物,他之所以要杀那些人主要是因为他需要他们的尸体,所以整个过程快而利落,一刀割喉。所以他有的时候甚至会在一个没人的巷子里直接截住受害人,袭击他们、立刻杀害他们;有的时候几十米之外就有其他行人经过,他和脚下淌血的尸体一起藏身在阴影之中,从未被人发现。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既然阿尔巴利诺坚持要由赫斯塔尔动手,而那个夏普做的事情显然触到了赫斯塔尔心中的一些隐痛,所以对方也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但是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为这事做出不少准备工作。 “那有什么意思呢?”现在,阿尔巴利诺坦荡地反问道,“你可比那个记者有趣多了。” 赫斯塔尔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答应和我一起完成这件事了?”阿尔巴利诺问道。 “我没有后悔,因为那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早料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了。”赫斯塔尔平静地叙述道。 阿尔巴利诺看着他,尽力使这个目光看上去像是在诉说一个疑问。但是赫斯塔尔看向这个人被车窗外的灯光映亮的面庞,只感觉到对方显得沾沾自喜。赫斯塔尔还是想叹气,而他渐渐地意识到,他想要叹气的时候内心的感受,似乎更近于回家以后发现家里沙发被狗撕了的心累主人,而不是因为那种无法撕开对方喉咙的烦躁。 “你看,”他回答,就好像说出的这个答案能说明一切,“——我依旧没有杀你。” 所以那迟早会发生:无论是他早已预见到的疯狂的爱情,还是共同的狩猎,甚至——最后把一切燃烧殆尽的悲剧般的毁灭结局,一切迟早都会发生。赫斯塔尔不知道自己到现在到底还会不会真正下手去杀对方,或者,他早就错失了所有机会,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有的时候会对自己说,再等一天吧,再等一天他就会做出决定。但是他并没有) ——而赫斯塔尔在阿尔巴利诺的嘴角窥见了一个晦暗的笑容,所以这个答案或许真的说明了一切。 也就是这一刻,他们看见安东尼·夏普——已经被学校解雇了的生活老师,一个瘦高的、姜黄色头发的男人——裹紧身上的大衣,从自己住的小公寓里走了出来。 他的步伐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他们透过挡风玻璃看见这个男人上了停在街道边上的一辆破旧的甲壳虫汽车,发动车子,慢慢地开远了。赫斯塔尔直到对方要行驶到街道的尽头的时候才发动了汽车,远远地跟上了对方。 赫斯塔尔工作很忙,所以想要盯梢对方只能尽量挑周末和工作日的晚上,在他这样高强度地分配自己的是时间的情况下,阿尔巴利诺真的很佩服钢琴师竟然还能维持三四个月做一起案件的频率。在之前近半个月的盯梢中,他们发现这个夏普在失业后很少出门——除了雷打不动的酒吧买醉,还有去领救济金——这是赫斯塔尔观察了对方这么长时间之后,他第一次晚上这个点出去。 “我其实知道你为什么不选那个记者。”阿尔巴利诺在马达的嘈杂声中忽然开口,他的竟然能把语气装得很善解人意,“倒不完全是因为施海勃尚未犯案,不符合钢琴师选择受害人的标准——你只要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一天会酿成大错。 “真正重要的是,里奥哈德·施海勃可能会犯或已经犯下的错误不会引起钢琴师内心肆虐的冲动,你没有向他施暴的欲望……而安东尼·夏普则不是,赫斯塔尔,你与匿名互助会那个叫比利的孩子共情,不是吗?” “你除了法医,现在也要兼职心理医生了?”赫斯塔尔话语带刺地反问道。 “你在逃避问题。”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指出。 “那又怎么样?”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说道,他显然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并不奇怪,事关他童年时代的那场悲剧有关的所有内容,他反应的都比较激烈,也就只有谈及这些内容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才能轻易撕下他那张冷嘲热讽的假面,这可能就是他揪着这一点不放的原因。 那是阿尔巴利诺会干的事情,他虽然在所有人面前显得如此讨人喜欢,但是真实面目就是如此: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伤害,那些温情的、善解人意的举动只是他在不可避免的社会生活中维持的假面,而现在的肆无忌惮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世界上正有一个人如此了解你的内心,却从不在意言辞对你内心造成的伤害,这就是现实的悲剧之处。 此时,车子已经行驶过许多挑街道,依然远远地缀在夏普的那辆甲壳虫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一切都很顺利,而正是这种平静使得静默的氛围更为难熬。 显然,阿尔巴利诺选择继续说下去。 “逃避问题说明了很多事情,我猜不仅仅意味着你不愿意回忆悲惨的往事。你不是那种永远无法从往事中走出来的类型,它会使你噩梦缠身,但不会阻止你的脚步,否则你也无非成为今天的自己。”阿尔巴利诺回答,“你与比利共情,但是却不喜欢比利,对吗?你甚至厌恶他,你厌恶他的软弱就好像厌恶当年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赫斯塔尔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线,阿尔巴利诺简直有点怀疑,他会停下车往自己的脸上揍一拳——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显然不会在跟踪别人的过程中贸然停车的。 既然他没有答话,阿尔巴利诺就得以理直气壮地盯着他,看着这个男人的侧脸沉浸在街灯映照的朦胧光辉之下。 赫斯塔尔长得很英俊,但却并不是那种完全符合大众标准的英俊,在这样灯光昏暗的环境里,就会显得他眼窝太显深邃,眉弓有些略高,眼睑全沉浸在漆黑的阴影之中;再加上他嘴唇略薄,自然就显得面目冷酷又刻薄。 但他的本质并不如此——在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情况下,他的本质竟然不是如此,那真是一个奇迹。 最后,可能是赫斯塔尔终于厌烦了他的目光,干脆回答道:“你是从挖掘我不堪的过去中得到了什么快感,是吗?” “并非如此,我和施海勃可不是一个类型。”阿尔巴利诺干脆地回答,他的笑意听上去奇异地温暖,“而是:目前而言,我对你的一切都深深地着迷,无论是你自己尚可接受的部分,还是你深深厌恶的部分。” “你就是用这种甜言蜜语引诱你那一任又一任的床伴的吗?”赫斯塔尔显然一个字也不会信,他硬邦邦地反问道。 “对于床伴来说,你只要显得温柔体贴,花钱也足够大方就可以了,长得足够帅和活儿好的话当然锦上添花。”阿尔巴利诺眯起眼睛来,声音有些轻佻地向上挑,“你值得人殚精竭虑,钢琴师。” 赫斯塔尔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评价。与此同时,他们看见夏普的车在一条街上停了下来,赫斯塔尔紧随其后,利落地一打方向盘,把车倒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这样,坐在车里,他们还是可以越过巷口的转角隐隐约约看清楚夏普的一举一动。 夏普很快下了车,步伐摇晃,不知怎么显得怒气冲冲的。但是这也并不奇怪——这位不光丢了工作,据说还为给自己找个好律师负了一大笔债。最后他虽然没有因为跟性侵有关的任何罪名而入狱,但是也有一大笔欠款要还,而他身上成立的那部分罪名,基本上意味着他不可能在任何教育机构里找到工作了。 对安东尼·夏普来说,生活日渐艰难,为了逃避现实而酗酒的日子也令他的神情越来越萎靡了。 他们看在那个人逐级登上路边一个公寓门前的台阶,开始坚持不懈地按门铃,门铃没有什么反应,他不耐烦地按了好几遍之后,干脆开始拍门。 夏普坚持不懈地敲了一会儿门,直到有个邻居不耐烦地打开了旁边公寓的门,生气地向着夏普喊了几句。这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邻居怒发冲冠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夏普则干脆地向着那个邻居比了个中指。 怒发冲冠的邻居咒骂了一声,重重地把门甩上了。十几秒钟以后,邻居家一楼本来敞开的一扇窗子被人怒气冲冲地关上了,算是对夏普的粗鲁的无声地抗议。 在夏普显然打算要开始敲第二轮门的时候,公寓的居住者终于不堪重负地把门打开了。 那是—— “比利?”阿尔巴利诺出声道,声音里或多或少地透出一点惊讶。 没错,从门口探出的那张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的脸,正是他们之前在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见到的比利。他对着夏普说了几句什么,但是由于离得太远了,坐在车里的两人完全没有听清楚,但是看比利的肢体语言,他似乎很想把自己藏在屋子的深处,或者让夏普现在就离开。 ——这两项愿景都没有实现,因为夏普猛然伸手一推比利,迈进了门中,两个人的身影都从门口消失了。 车里一片寂静,阿尔巴利诺依然饶有兴趣地看着赫斯塔尔,就好像对另外两个家伙毫不感兴趣,而眼前的赫斯塔尔是一道胜过哥德巴赫猜想的难题。 赫斯塔尔没在看他,只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公寓的门依然没完全关上,露出了一条缝隙,室内的灯光照耀进来,沿着门缝向外投射出一道不祥的光辉。 赫斯塔尔正面临的抉择似乎十分明显了:那是一排沿街的二层公寓,不知道隔音如何,也不知道比利是一个人独住还是和其他人合租在一起。显然,事情的方方面面都很成问题,现在并不是一个适合赫斯塔尔——或者维斯特兰钢琴师——出场的时刻。 阿尔巴利诺静待对方做出选择,赫斯塔尔心里肯定也考虑过了这些细节,但是最后他还是听见赫斯塔尔低声骂了一句,从车里跳了下去。 阿尔巴利诺笑了一下,跟着对方下了车,一边向公寓的方向跑去一边戴上了放在口袋了的手套——公寓里正在发生什么、以及这条街道本身的状况影响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阿尔巴利诺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街道上的摄像头早就被人破坏掉了,这在黑帮横行的维斯特兰市很常见。 他慢慢地微笑起来,这样事情就有很多操作的余地了。 他们两个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很快进入到室内,到了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刚才考虑过的第二个问题得到了答案:公寓确实是两层,但是显然比利只租用了公寓的二层,一层房间无人居住,家具都罩在白色的布料之下。 灯光从二层楼梯之上透射过来,而人争吵的声音则也不断地满溢下来。 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呼之欲出“这栋公寓的隔音非常好,他们进入室内以后就会发现争吵的声音很大,但是即便门只是虚掩着,站在室外也近乎听不见室内的声音。 这样看来,刚才那个邻居能听见夏普的敲门声,是因为隔壁的一扇窗子是敞开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夏普敲了那么长时间的门,只有一个邻居出来抗议。 ——这可意味着很多事情。 所以,当赫斯塔尔向二楼望去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站在他身后,无声地把公寓的大门关上、反锁住了。 与此同时,他们都能听见比利近乎崩溃地尖声说道:“你离我远一点!以后再也不要再跟踪我了!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否则我会——” “你会怎么样?用你手里这把小刀捅我吗?!”夏普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毁掉了一切,不要以为我不敢——” 没必要再听他们说下去了,知道楼上的情况剑拔弩张,且一个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年轻人手中持有利器就足够了。赫斯塔尔在动作之前还是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对方心知肚明地向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迅速向楼上冲去。 赫斯塔尔脑内确实模拟了多种可能性,还有与之相对的处理方式,善后的手段,他从不会毫无准备地面对任何情况,却依然感觉到隐隐的担忧。这种担忧来自于他们在互助会的那个周六早上,他在那个叫做比利的年轻人宽大的袖口下面看见的伤疤。 而这种担忧成了真。 当他们冲到二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比利被安东尼·夏普逼到了房间的角落,他一脸绝望,布满白色伤疤的面孔上纵横着泪水。那双眼睛里的神情清楚地告诉他人,他明白什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而当这种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 当这种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比利猛然抬起了手,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不算很长,但是依然尖锐。 他把这把刀划向了自己的颈部,正像他决定对这个世界屈服的时候,试图用刀子割断自己手腕的血管一样。 但是之前他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成功,但是此刻——此刻,安东尼·夏普震惊地骂了一声;此刻,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站在楼梯口,可是已经晚了;此刻,鲜血从这个憔悴的年轻人脖颈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因为皮肉和血管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软。 鲜血猛然喷溅在了因为忽然的变故而僵立在原地的夏普身上,喷溅上了褪色的墙纸和陈旧的地板。在地面和墙壁上拉出的长线就好像是色彩鲜艳的小花,热气在夜色里逐渐消散。 血以一种疯狂的姿态从那个年轻人的脖颈中涌出来,甚至比他一贯给人留下的印象更加奔放、更加一往无前,跟比利给匿名互助会的其他人留下的印象截然相反。这个年轻人颤抖着张开手指,刀子铛的一声落在地上,他的嘴唇翕动,但是喉咙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慢慢地、慢慢地靠着墙滑落下去。 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伸出手,按在了他的同伴的肩膀上。赫斯塔尔的肩膀紧绷,他简直都能感受到那种肌肉狂怒地震颤。 阿尔巴利诺低声提醒道:“钢琴师。”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5 赫斯塔尔实际上没太听清楚阿尔巴利诺所说的话。 因为那一瞬间,他耳边已经被无边的轰鸣所淹没,那像是巨石破碎,天幕崩塌,每个高烧的病人在深夜中耳边无时无刻不躁动着的狂暴声响。比利倒在墙角,看上去简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把他身体里的颜色逐一抽去,流淌在地板上的那些血令他想到了生长着霉斑的浴室,沿着瓷砖点点滴落的鲜血。 而安东尼·夏普正震惊地转身,他显然在这个房间里遇到的突发事件毫无概念,也完全不曾想到还会在这个屋子里碰见其他人——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秒,然后夏普忽然一跃而起。 他显然是准备夺路而逃,虽然选的这条路相当不妙,因为剩下两个人都堵在门口,所以他干脆向窗子窜过去了。就算是他真的能从窗户出去——看这间小公寓窗户的宽度,他很可能不能——也会因为二楼的高度至少摔断一条腿。 这足以见得这并不是一个聪明人,至少还不够符合阿尔巴利诺的品位,但是当然,礼拜日园丁并不挑剔属于自己的死者,他对大部分人死前是什么样子并不关心,他需要的是那些血肉,那些骨头,那些纯然物质的东西能被塑造成的形态。 他从不浪费时间打斗,愿意选择最方便的方法给自己的目标一刀割喉。说真的,他今天出门之前还真没有想过一定要把谁置于死地,他身上甚至都没带一把趁手的刀子。阿尔巴利诺选择站在原地,他依然面色平静,静待之后的事情发生。 在夏普转身的那一刹那,赫斯塔尔就扑了上去。 一般人看他那副西装革履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在这层假面的遮盖之下动作可以如此凶狠矫捷。他拦腰把夏普扑倒了,这个浑身酒气的男人随着重重的一声闷响倒在地板上,惊慌地咒骂出声。他甚至没来得及转身从赫斯塔尔的钳制之下挣扎出来,赫斯塔尔狠狠地扳着他的肩膀——然后是令人心悸的一声脆响,显然是夏普的手臂生生脱臼了。 他的喉中又被挤出了一声哀呜,阿尔巴利诺注视着他们,不自觉地伸手去碰自己的喉结:他喉咙上之前触目惊心的淤青已经褪去,但是之前那道刀痕还留下浅浅的一线白色伤疤。赫斯塔尔永远如此,不管他心中对阿尔巴利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之前下手的时候都没有更轻分毫;或者对他那样的人而言,欲望和伤痛本就是紧密相连的。 而与此同时,赫斯塔尔从脚踝处利落地抽出一把刀子——阿尔巴利诺发现那把刀的刃很长,绝不会是赫斯塔尔日常会携带的那种刀,很可能是他是狩猎装备——用体重压制着夏普,然后干脆利落地用刀刃割断了对方两脚的跟腱。 一些鲜血喷溅在地板上,夏普嚎到要不是他们知道隔音很好、简直就要担心邻居会报警了的地步。赫斯塔尔手里握着刀,轻巧地一抖手腕,更多血珠沿着刀刃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然后,他把刀深深地插入了夏普没受伤的那边肩膀。 夏普整个人在他的压制下痉挛着扭曲起来,而赫斯塔尔根本没费心看他。赫斯塔尔就那样从地面上站起来,走到了比利身边。 比利的身躯仍颤抖着,鲜血沿着他的脖颈向下淌,而血沫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喉咙中呛出来,这场景真是惊心。阿尔巴利诺站在一个医生的角度,知道这年轻人没几分钟好活了,现在干什么都是无力的;但他看不清赫斯塔尔的脸:赫斯塔尔正背对着他,半跪在那个年轻人面前,谨慎地没有踩进任何血泊里,此时此刻,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无论如何,他没动,没有试图阻止正在流血的伤口,没有说话。比利看着他,眼中仍然凝固着不可置信和许多许多的苦痛,但也仅此而已了。阿尔巴利诺能瞧见他眼里的光正在逐渐暗淡下去,那目光投向他们无法达到的远方,最后凝滞住了。 一时之间,他们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夏普躺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咒骂和呼救,很难想象那样的声音怎么能如此自然地混合在一起,从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 阿尔巴利诺目不斜视地越过了夏普,站在了赫斯塔尔的身后。如果他对赫斯塔尔的猜测无误,对方不可能喜欢在这样的时刻有人站在他后方,他紧绷的肩背就说明了这一点——在他们认识对方之前,谋杀依然是一项私密的、不可言说的活动,但这种惯例之后可能不会再持续下去。 “他已经死了,”阿尔巴利诺安静地指出,“我们当然可以叫救护车,让医生不抱希望地来抢救一下,但是没人能在流了那么多血之后还活下来——况且,夏普身上的那些伤也不太好对警察解释,这可不能用防卫过当来开脱,你是个法律工作者,你最了解这一点。” 赫斯塔尔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转身面对阿尔巴利诺。 他的瞳孔散大,呼吸也很急促,那是血液中涌动的肾上腺素造成的后果。片刻之后赫斯塔尔才开口,声音沉而哑,他问:“你认为我会试图救治他吗?” “那取决于你对这整件事移情到什么程度,但是就算抛开这些我无法妄加揣测的事实不论,你也是个迷人的谜团。”阿尔巴利诺说,他谨慎地稀释了声音里忍不住要带上笑意的部分,他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赫斯塔尔选择冲过来也捅他一刀。 赫斯塔尔开口说:“我对这件事的‘移情’——” “因为你我都明白,从道德层面上来说,我们不应该指责受害者软弱。虽然从我们的所作所为的角度来讲,讨论‘道德’好像本来就是个笑话。”阿尔巴利诺毫不在乎地耸耸肩,依然直视着赫斯塔尔,那双绿色的眼睛又一次令人感觉到不适了,“但你看看你自己吧,赫斯塔尔:你正如此愤怒,这种愤怒不只是因为那个没品味的家伙的所作所为——你也正因为比利选择逃避这一切而感觉到愤怒,你恼怒他的逃避就如同在恼怒你自己;所以尽管你当然能同他共情,但是你却不会选择救他,你看着灵魂离开他的身体的时候,就如同看见多年以前的那个你一样。” “犯罪心理学家还说你是没法跟人类共情的那一个呢。”赫斯塔尔讥讽道。 “那是因为你在各种层面都和我太过接近了,能理解你并不是说就得把奥尔加的研究成果全盘推翻。”阿尔巴利诺放任自己笑了笑,而此时此刻比利身下最长的那一线血迹已经堪堪要漫过赫斯塔尔的鞋底了,那看上去就像是一根鲜红细长的藤蔓,能把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拖进深渊里去。 然后他问道:“虽然现在讨论穿越时空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假设你有那样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是不是真的会放任自己在试图自杀的时刻死去?” “这个话题确实没有任何意义。”赫斯塔尔冷硬地回答。 “在心理学家们看来,这件事所显现出的意义可大了。”阿尔巴利诺啧了一声,但是显然妥协了,“如果你坚持的话,让我们回到现实吧:你打算把那家伙怎么办?” ——他嘴里的“那个家伙”在门口没有人拦阻之后,正绝望地试图爬向门口逃脱。他的一只手脱臼了,另一边肩膀上插着一把刀子,两条腿还都在流血。在这种情况下,夏普扭动着自己稍微还能移动的手臂和另外一边肩膀向门口爬去,身下的伤口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那场景看上去简直像是恐怖片里的经典场景,一出场就会死掉的跑回绝望地试图逃脱身后的怪物,但是那怪物很快就会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拖回床下,知道倒霉主角发现了他无比凄惨的尸体。 现实情况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阿尔巴利诺观赏了一会儿夏普试图爬向门口的姿态,然后再次回头看赫斯塔尔。就算是这人对他已经起不了什么威胁,但是赫斯塔尔的肢体语言依然紧绷绷的,他的呼吸已然平稳了,但是阿尔巴利诺猜测他的心脏还是在如雷般跳动。 他们沉浸在一盘低声呻吟和意料摩擦地板的绝望沙沙声之中,赫斯塔尔注视着那道惊心动魄的红色血痕和男人痛苦地扭动的身躯,然后他简单地说道:“把他留给我。” “那是当然,”阿尔巴利诺向着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虽然他知道,赫斯塔尔没什么心情看见这个笑。“乐意效劳。” 阿尔巴利诺从未见过赫斯塔尔的“工作状态”——无论是在法庭里还是在这样神秘的夜晚。在他家的那个夜晚当然不算,因为那件事本来就掺杂了太多的私人情绪,既然他们都知道受害者最后会幸存,那么之前的一切无论多么逼真、无论多么疼痛,也都没有意义。 而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赫斯塔尔把夏普拖回了房屋中央,在地板的血痕上又增添了鲜艳的一笔。夏普依然绝望的哼哼着,在赫斯塔尔把他肩膀上的刀拔出来的时候突然爆出一声大喊。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用,他被赫斯塔尔翻过来,待宰的羔羊一般躺在地上,尽他可能地疯狂的扑腾着。但是显然这一切都没有意义,赫斯塔尔把膝盖卡在他的肩膀上,用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并没有戴手套,阿尔巴利诺想道。他想到了之前他的那些论断,因为乳胶和皮革贴着手指的时候感觉不够亲密,他很确定假设赫斯塔尔从受害者被剖开的腹腔中徒手取出内脏,那么他一定不会戴手套。至于他在阿尔巴利诺的家那一次,他会戴手套绝对只是因为他想要完整地保存地面上的血痕,因此不能打扫地板。 这对这个案发现场来说没什么,他很清楚等到把这一切干完,他们得用漂白剂把整个房间彻彻底底打扫一遍,直到csi无法在这里检出任何dna样本为止。想着冰箱里都没有一种合适的调味料的赫斯塔尔,却在大扫除上颇有造诣,似乎是一件挺滑稽的事情。 而现在赫斯塔尔正用力捏着夏普的下颔的关节,强迫他把嘴巴张开,然后把刀直接捅进了他的嘴里。 那把刀的刀刃太长,赫斯塔尔的动作也没有刻意做得多么精细,阿尔巴利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剐下了夏普的舌头——维斯特兰钢琴师当然会这样做了,当然,看看比利脸上的那些伤疤吧——一截软绵绵血淋淋的肉被甩在地板上,这么干纯属是为了不让夏普被滑进他的气管里的肉块噎死。 但是他看上去已经快被血呛死了,虽然阿尔巴利诺熟知法医从死尸的下颔里把舌头整个拽出来那一套,但是对如果活人的舌头断掉了到底会出多少血没有概念。赫斯塔尔在那样干的时候整个人骑在夏普的身上,而后者在他身下疯狂地蹬腿挣扎,鲜血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往他的喉咙里灌进去的时候呛得他连连咳嗽。 “你可以养只狗。”阿尔巴利诺看着赫斯塔尔持刀的左手,忽然提议到,“当你杀人的时候把碎肉扔给你的狗吃,我觉得那是那种电影导演会欣赏的戏剧性。” “我不是黑手党教父之类的角色。”赫斯塔尔头也不抬地回答,声音冷漠,就好像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连最后一丝感情也从他的声音里褪去了。但是这样的他也不令人感觉到震惊,夜晚的赫斯塔尔和白天的赫斯塔尔之间也不过是蝴蝶与茧之间的区别而已,阿尔巴利诺能很容易地分辨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 赫斯塔尔继续他的工作,在夏普失去了他的舌头之后整体安静了不少。阿尔巴利诺看着赫斯塔尔非常流畅地把夏普的衣物割成碎片然后抽掉,没有他在阿尔巴利诺的家里做的那么细致,这个环节全是站在实用主义的立场而操作的:以最简单的方法把衣物从对方身上抽掉,也并没有碰破对方皮肤。 最后,钢琴师跪在地板上,男人赤裸的身躯躺在他的前方,夏普看向他的目光里仍然浸满了惊恐,是小孩在入睡前第一次听家长讲那种宗教恶魔故事的时候会露出的神奇。但是或许事实就是:地底的最深之处没有什么硫磺火湖,没有哪个魔鬼会随时盯着你、准备把你拖下地狱——但是地上会有。 “所以,”阿尔巴利诺说道,“这就是你的空白画布。” 赫斯塔尔完全没有回答这句话,阿尔巴利诺都不太确定他是否还在听人说话,不过也无所谓,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会被跟不少男性女性约会过的阿尔巴利诺评价为异常性感——如果能把他手上的刀和前方那一团血肉模糊打上马赛克,他可能还能被全世界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年人评价为性感。 但是赫斯塔尔不会知道阿尔巴利诺心中所想,他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工作:从夏普不断淌血的嘴唇开始,他用刀切下了那两片嘴唇,直到迫使对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把那两片皮肉同样甩在地板上。然后是耳朵、鼻子,这些突出却不会导致人立刻流血致死的部位,切掉对方的生殖器,然后赫斯塔尔开始沿着夏普的锁骨剥掉对方胸膛上的皮肤。 就算是维斯特兰市钢琴师,也很少有把场面搞到这样血腥的时刻。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在刀刚刚割下去的时候,还能看清伤痕的纹路,但是立刻很多鲜血就涌出来模糊了伤痕,而接下来刀刃落下的时刻简直就是在鲜血中巡游。 ——对钢琴师来说这个案发现场都算少见,而阿尔巴利诺则能回忆起今年四月那个案子,被怀疑强奸并杀害了四个女性的嫌疑人被钢琴师谋杀,他剖开了受害者的腹部,取出了全部器官,然后把受害者被砍掉的四肢和生殖器塞进了受害者的肚子里,最后又把受害者的腹部缝回去了。 阿尔巴利诺现在仍清晰地记得那个案子的现场,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是他打开了死者腹部的缝线,把被砍下来的那些肢体碎片取出来了。那个死者的腹部被塞进他体内的残肢撑大到了令人生理不适的地步,连奥尔加都承认,“这次钢琴师的现场显得非常过火。” ——看吧,这就是他过火的唯一原因,是阿尔巴利诺得以从肯塔基州的那么多案子里海底捞针般地找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第一起罪案的原因,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晰明了。 赫斯塔尔身上只穿着简单的衬衫,这一件泛着种淡淡地珠灰色泽,现在衣服的前襟和袖口全被鲜血浸透了,甚至在上一片血渍尚未干涸的时候就有新血覆盖上去。这是赫斯塔尔的那种近乎洁癖的挑剔不会卷土重来的时刻,阿尔巴利诺猜测他近乎享受鲜血在手指上流淌的感觉。 想要把活儿干的细致,需要很多时间,但是实际上剥掉那片皮肤真的不需要手术似的近乎永恒那么长的时间。赫斯塔尔干这事的时候动作甚至显得有点熟练过头,但是钢琴师的案子里却没有几个人真的被剥了皮,阿尔巴利诺只能猜测,这个人在来维斯特兰开律师事务所之前在别的州还有犯罪事实。 最后赫斯塔尔剥掉了整片皮肤,夏普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了,他的躯干部分看上去就只像是一片赤裸的、红红白白的生肉,几乎已经不能跟人联系在一起。阿尔巴利诺看着赫斯塔尔的刀尖在对方腹部逡巡,他平缓地提醒道:“这一刀下去的话,他基本上马上就会死的。” 赫斯塔尔跪在血泊里盯着那鲜血淋漓的肉体,片刻之后,他回答道:“我知道。” 然后他还是把刀刺了下去,不深,不会刺穿心脏,但是会导致鲜血泉涌一般从对方的身体里流出来。那躯体在他的手指之下抽出,赫斯塔尔把刀痕一路往下拉,从胸口到腹部,然后把刀拔出来,回到原来的位置,在照旧刺下第二刀。 他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简直就好像在单纯地体味刀子刺入肉体的时候带给人的感觉,刀痕之间是一种干净利落、毫无犹豫的平直,就好像……好像赫斯塔尔手腕上的那些试切创,像是比利袖口之下那些新鲜的伤疤。 “实际上,在学校的卫生间里。”赫斯塔尔忽然说道,如同读心一样得知了阿尔巴利诺内心的想法。 “什么?”阿尔巴利诺问道。 赫斯塔尔把手里的刀丢在地板上,那一声脆响似乎昭示着他已经厌倦了,打算用最终的手段夺去对方的性命。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小圈钢琴弦,把那坚不可摧的金属丝勒在了夏普的脖颈上,开始缓慢的、毫不犹豫的收紧。 对方即便已经陷入昏迷,也在这个时候本能地挣扎起来,就好像一条被刮了鳞、已经开膛破肚的鱼依然在砧板上跳动。赫斯塔尔垂头盯着他,双手极其稳定,钢琴弦深深地陷入夏普的脖子,将会留下最后一道可怕的痕迹。 “在学校里,”赫斯塔尔继续说,“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一个晚上,我放学之后没有回家,在学校的洗手间里用一把裁纸刀割开了手腕。” 现在他的手腕全浸透在别人的鲜血中,什么都看不分明。 “你对自己下手很重,向来如此。”阿尔巴利诺回忆着在兰登死的那个晚上,从赫斯塔尔的袖口之下看见的伤疤,斟酌着说道。 “但是那个时候我的依然蠢到不知道哪里才是静脉的正确位置。”赫斯塔尔冷哼了一声。 “后来呢?”阿尔巴利诺问道,他诚然想问对方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再次尝试,但是也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那并没有意义。 “我被停学了,那是自然的。”赫斯塔尔回答,说话的时候轻微地皱眉。他的手指稳定地悬在空中,而夏普身体的阵阵抽搐终于走向了尽头:他的呼吸停止了。 也就在这个时刻,赫斯塔尔抬起头来看向阿尔巴利诺:他的神色是这样的平静,头发一丝不乱,但是颧骨上却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溅上的一滴鲜血。他跪在逐渐凝固的血泊里,血肉模糊的尸体后方,室内盘桓不去的死亡气息的最中央,眼神冷酷又锐利,疯狂的湍流蕴藏在平静的蔚蓝深潭之下。 阿尔巴利诺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两个都保持静默,就如同声响会让现在的景象分崩离析。然后阿尔巴利诺大步走向前去,踩进血泊里,在赫斯塔尔身边跪下的时候感觉到鲜血开始逐渐浸透自己的裤子。 然后他伸手捉住对方拿着刀的手指,摸到了湿滑的皮肤和满手的鲜血。阿尔巴利诺抓着他的手向前倾身,亲吻了赫斯塔尔的嘴唇。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6 赫斯塔尔说:“阿尔巴利诺——” 这句话他没能说完,因为他下一秒就被阿尔巴利诺直接按倒在了地板上——在这方面他们无需掩饰,即:如果不是赫斯塔尔允许,阿尔巴利诺绝不可能轻易得逞——但是此刻,赫斯塔尔的手掌只是顺势在地板上象征性地撑了一下,他的手指按在血泊里,往前蓦地一打滑,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鲜明的五指痕迹之后,他的脊梁撞上了地面。 阿尔巴利诺的一只手顺势垫在他的后脑上,赫斯塔尔可不能评价这个举动体贴。这个行为落在现在的环境之中,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体贴。 对方的眼睛永远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亮绿色,令人联想到狼,鬼火和翻滚的酸池。一般来说,赫斯塔尔对这个疯子会搞出什么过线的举动也不奇怪,但是这种时候—— “你会让这个犯罪现场变得格外难打扫的。”赫斯塔尔低声说,大部分词语最后都被化为含糊的发音,吞进了对方的喉咙之中。 阿尔巴利诺从他的嘴唇一路亲到颧骨,最后用牙齿碾着他柔软的耳垂,声音里似乎仍带有笑意:“你真的在乎吗?大不了把它付之一炬就好。” “付之一炬”这个词后面不应该加“就好”,一个尚且没有真正被自己的狂妄自大冲昏头脑的连环杀手,也不应该在犯罪现场跟别人搞起来。 但此时此刻,比利仍然委顿在墙角,张开的眼睛永远地直视着他们到达不了的彼方,赫斯塔尔躺在地上的时候,感觉到整件衬衫都被鲜血一点一点地浸透了,目光可见指出全是血的海洋,深深地深入到地板的缝隙中去,沿着他们皮肤的纹理在他们的肌骨之下烧着。夏普整个人几乎变成了鲜血淋漓的雕塑,是艺术家用黏土捏出的小样,不曾细化细节,模糊成一团莫可名状的形态。 他黑暗的眼帘之下的一角,依然悬着教堂未点亮水晶吊灯时黑暗的天顶,被钢琴的音符填满,它们的弦像是利刃,是命运女神纺锤中的丝线,引导人到达不可知之处。 阿尔巴利诺的嘴角盛着甜蜜的、刻毒的笑意,他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在乎吗?从头到尾,你在乎过吗?” 这个冷酷无情的凶手的手指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地板上,浸在鲜血之中,直到他的皮肤滑腻而无法抓牢。阿尔巴利诺覆着茧子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腕,把快要干涸的血擦在上面,那里有许多疤痕,一些很浅的、试探性的,名字被称为“犹豫”,还有道深深的象牙白色的伤疤,它的名字叫做死。 “我不在乎。”赫斯塔尔听见自己说。 这个答案是不是个谎言,主要取决于它到底是对什么问题作答。而阿尔巴利诺大发慈悲地没有拆穿这一点,他们不必再谈赫斯塔尔在乎的并不是比利,当然也更不可能是安东尼·夏普;连环杀手的故事本就是一群以自我为中心的精神病患的故事,他们不需要再强调这一点。 所以阿尔巴利诺只是继续亲吻他,并且把在地板上被浸得血淋淋的手摸进他的衬衫下摆。谢天谢地,赫斯塔尔不是刚从律所下班,所以身上没有诸如马甲、领带、袖扣、领针或者衬衫夹等一系列能阻碍阿尔巴利诺动作的东西,他的手指又湿又滑,但并不是很热。 ——血已经凉了。 “我随着你的那支歌谣跳舞了。”在对方开始解开他衬衫的扣子的时候,赫斯塔尔用气音说道,“你现在满意了吗?” “我以为我不用再次强调,我未曾把你放在那个位置。”阿尔巴利诺回答,声音懒洋洋的,近乎像是想要叹息。他用牙齿在赫斯塔尔的咽喉上研磨出一个发红的齿痕,大概就烙在他喉结附近那个白色的旧伤疤上面。 他皮肤上的伤痕大概不会褪去,夏普在比利脸上留下的咬痕也永远不会褪去,只会随着他腐烂、然后化为尘埃。 阿尔巴利诺已经解开了他的衬衫,那些不曾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十分苍白——当然啦,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看上去可不像是会去晒日光浴的类型。沿着阿尔巴利诺解开扣子的痕迹,被他胡乱蹭上去的那层鲜血正逐渐干涸成褐色,摸上去有粗粝的触感。 这场景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同白葡萄的讨论有关的夜晚,阿尔巴利诺皮肤上那些血痕渗出的血迹勾连成了与之类似的画卷,现在他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拆线,有几处格外固执的结痂凝固成黑色,依然固着在原处,剩下的则全是裸露出来的新鲜的、柔嫩的脆弱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色,勾画出字母。 “我猜我们都赞成,”阿尔巴利诺把声音刻意压得低缓而沙哑,听上去简直类同他正为什么东西深深着迷,“人的躯体是良好的画布。” ——这话应该让赫斯塔尔感觉到危机感的,鉴于正是他用刀在阿尔巴利诺的身上留下了一串什么侮辱性的文字。现在想起来,也不是那个晚上赫斯塔尔过于愤怒,他可能也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或许阿尔巴利诺是对的,psychopath这个单词除了字母太多之外,也未必是个坏选择。 但是阿尔巴利诺只是把嘴唇贴在了他的锁骨上,他沿着那串血迹的印痕和皮肤的弧度密密地啃噬下去,并未留下红痕之外的其他东西。那感触私密且痒,赫斯塔尔微微拱起身来,把手指威胁性地按在对方的肩膀上,指尖擦过他间跳动的脉搏。 然后赫斯塔尔回答:“是的,但我不能说你就多有品位——那是个恋童癖混蛋的血。” “确乎如此,”阿尔巴利诺说着在他肚脐附近的血痕上湿淋淋地舔了一下,能感觉到对方腹部的肌肉在自己的嘴唇之下震颤,“夏普被起诉的时候警方录入了他的全部资料——他没有什么传染性的疾病;所以是的,他是个恋童癖,但是他现在只是死尸,而这只是血。” 那是当然,礼拜日园丁当然会这样想。他才不在乎死的人是个恋童癖混蛋还是个慈善家,基督和撒旦的血对他而言没有本质区别——除非其中一者的血真的能变成葡萄酒。 “我猜测他活着的时候,你也不会太在意。”赫斯塔尔嘶嘶地说道,对方正用手指挑开他的裤扣。 “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是一团血和肉构成的造物,往其间注入一点魂灵。唯心主义者们说,由人的思维赋予万事万物意义,那么我很怀疑他到底值不值得这种殊荣。”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了一声,把手探进了赫斯塔尔的裤子,握住了那已经硬起来的器官——他的动作轻车熟路到令人生疑,不难想象他在许多个夜晚是怎样取悦自己的伴侣的——一次湿而黏腻的、火辣的撸动,但那触感和水性润滑剂不尽相同,他的手上全是鲜血。 赫斯塔尔抽了一口气,阿尔巴利诺能带来的快感是尖锐的,像是针和动物的利齿。事关礼拜日园丁,性爱从来都不是温暖而柔软的,那个词离他太远了:他是属于浓云、闪电和西风的,在他的手指之下,正有电荷劈啪作响,带来一种针扎一样的触感。 阿尔巴利诺又俯身下去亲他,嘴唇掠过身躯,牙齿和嘴唇在他的髋骨附近磨蹭,像是异教徒在膜拜神灵。而他们恰巧就躺在祭坛之上,用鲜血和敌人的头颅告慰先祖。 赫斯塔尔用脚跟撑起身体,好让对方帮他把裤子拽下去。整件事从任何角度讲也不是个好主意,甚至不仅在于他正躺在逐渐干涸的血泊里头:房屋的隔音好到不会让邻居生疑,这个街区租房的价位和人口流动程度也决定了别人不会在你家门口有个粗鲁的男人大声敲门的时候就报警——但是这些也并不是“你可以在案发现场做爱”的理由,这根本是一句废话。 随着他的动作,赫斯塔尔能感觉到液体被从湿透了的衣料里被挤出来,发出一串诡异的咕叽声。阿尔巴利诺顺着他的腹部一路亲吻过去,嘴唇湿漉漉地扫过睾丸,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在赫斯塔尔的臀缝之前游移。 赫斯塔尔用手肘撑起身体,问:“我肯定不能指望你有润滑剂,对吧?” ——他指望自己是这么问出口的,但现实不尽如人意,他的声音肯定是在对方把一边睾丸湿热地含进嘴里的时候磕巴了一下。而阿尔巴利诺含混地哼了一声,鬼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因为,真的不会有连环杀手带着润滑剂去作案,那事根本就不是能用“诡异”这个词来形容的了。 既然赫斯塔尔完全明白阿尔巴利诺的答案是什么,他甚至明白阿尔巴利诺想要干什么,那么他就不得不做出点事关润滑剂的回应了。他伸手粗暴地扯着阿尔巴利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然后,赫斯塔尔严厉地警告道:“你要是敢——” 阿尔巴利诺有一点说的没错:地上这些血和世界上所有血没有什么区别,和阿尔巴利诺身上被钢琴师留下割痕的那个夜晚流的那些血也没有区别,既然他们确认安东尼·夏普确实没有什么会藉由血液传播的疾病,那么他们本就不应该在意…… 但是现在赫斯塔尔正用足以被称之为凶恶的目光等着阿尔巴利诺,就为了防止对方真会用手蘸着血往他两腿之间送。对方仰着脸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个了然的笑意。尽管此刻,那泛着水光的、硬起来的性器正近乎淫秽地贴着阿尔巴利诺的脸颊,但某种锐利如刀的东西依然藏在他的眼睛里面。 “啊,”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评价道,“真挑剔啊,钢琴师。” 然后他猛然抓住了赫斯塔尔的髋骨,把他的腿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赫斯塔尔一下没太维持住平衡,他很确定自己的手试图撑住地板的时候擦过了死人的胸膛。那些血正在地面上干涸成了奇怪的触感,一切都将消逝,也像是死人的灵魂或者血,从这样的角度来说,他的手指有没有擦过将会腐烂的肉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但这并不一样,他记得刀子刺入那肉体的触感,那感觉依然让他的心脏迅速跳动,指尖针刺般痒。而阿尔巴利诺正冷静地把他的身体弯折起来,毫无廉耻地埋头去舔舐他的穴口,试图用舌头刺入柔软的隐秘之处。 他触感像是火一样从阿尔巴利诺的嘴唇碰到的皮肤上烧起来,对方抓紧他的腿的时候,鲜血从他的手指之间黏腻地淌下来,在赫斯塔尔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道深红色的痕迹。阿尔巴利诺掐着他的腿,把呻吟和喘息从他的肺里残酷地挤出来。 他们可以找理由说屋子里的死人才是失控的根源,正因为他们是跟他人不同的——但这可能也是一句谎言。 阿尔巴利诺弄出点下流的声响,肯定是故意的。赫斯塔尔的手指抓挠过地板,他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目光可能比死人更加空洞。最后罪魁祸首直起身来,嘴唇殷红,声音简直控制不住的洋洋得意。 “会很疼。”阿尔巴利诺警告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爬到赫斯塔尔的上方来,在撑住身体的时候单手去抽出自己的皮带。赫斯塔尔在这一瞬间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都快被脱干净了的时候对方还衣冠整齐着,这种感觉真令他不爽——但考虑到阿尔巴利诺才是那个被钢琴师用刀把身上的衣服割成碎片的人,或许他应该宽容一点。 赫斯塔尔对阿尔巴利诺的提醒报以冷笑,那气音微弱地从他的嘴唇之间流泻出来,在这被死神光顾的房间里依然响亮。阿尔巴利诺把他的腿挂在臂弯上,把自己一点一点推进他的身体,听着他低声咒骂和抽气,这灼热、刺痛、和谋杀一样像是活着。 他记得阿尔巴利诺之前的确谈论过,关于性和死亡—— 但是他现在没空想这个了,阿尔巴利诺如同庞大的阴影一般笼罩着他,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在那些金发上蹭上湿漉漉的血迹。 然后他的手缠着赫斯塔尔的鬓发,强迫他把头转向旁边——赫斯塔尔的面颊贴在血泊里,黏糊糊的不甚舒适,而安东尼·夏普的尸体躺就在不远处,面部鲜血淋漓,腹部敞开,由于刀口太深而到了内脏即将流泻而出的状态;他白森森的牙齿暴露在空气里,嘴角沾着淡红色的泡沫。 “我猜你会介意,但我本想在他的身上干你。”阿尔巴利诺的声音里近乎没有笑意,却有电流在他的语尾噼啪爆响,“不,抱歉——‘它’。你能感觉到鲜血从它的身躯里被挤出来的感觉,血液向下沉积,在皮肤上形成紫色的斑点,肌肉逐渐僵硬,角膜混浊,正如注视着死亡。在这种时候,你会知道你依然活着,而它只是烟尘。” 赫斯塔尔抗拒地咒骂了一声,他不会怀疑,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真的能干出那种事来;这正说明,许多人以为钢琴师比礼拜日园丁更可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当然会介意,”他嘶哑地说,语气近乎指责,“鉴于很多人都清楚,我杀他们正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换成一声抽气,声音游移在剧痛和狂喜的边缘。 “是因为他们身上如你的噩梦般的影子,还是这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惩罚?”阿尔巴利诺掐着他的腿,把他的身体近乎残忍地弯折起来,“你有多厌恶一开始没能做出反抗的自己?是不是当你杀死他们的时候,你有多快乐,深夜造访你的梦魇就有多痛苦?” 谈论这没有意义,赫斯塔尔在被水汽纠缠的睫毛之下瞪视着对方,这个残酷的现实削弱了这种目光的威力。阿尔巴利诺俯视他,领口敞开一点,脖颈和锁骨上纠缠着新鲜的疤痕,丝线般向下延伸,消逝在布料深处:这些痕迹会与他们相伴一生,正如一本缄默的回忆录。 阿尔巴利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然后俯下身来。略长的发丝垂落下来,拂过赫斯塔尔的颧骨。 “阿玛莱特先生,”然后,阿尔巴利诺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简直如同把那些词句嚼碎了喂给他,缓慢,亲密,摄人心魄。“我再说一遍:你和这些人截然不同。” 他选择在这时刻深深地刺进赫斯塔尔的身体,感觉到那些肌肉痉挛着缠紧他,柔软、滚烫、狂乱。赫斯塔尔从喉咙之间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声模糊的喟叹。 阿尔巴利诺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去掐他的乳头,在他胸腹的皮肤上蹭上了一道道半干涸的深色痕迹。赫斯塔尔半心半意地小幅度地挣扎,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稠得简直像是要令人窒息,是可以吞噬人的黑色旋涡。他在对方紧密的进攻之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直到阿尔巴利诺把手指塞进了他的嘴里。 赫斯塔尔在他的指尖上尝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当然知道这从何而来。对此,他只能气急败坏地用牙齿去咬对方的手指,齿列深深地陷入对方的指根。他是真的用了力,虽然可能还未到会破皮的程度,但是也足以使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嘶了一声。 似乎是作为报复,阿尔巴利诺很用力地、深深地进入他的身体,在撞上前列腺的时候从他的喉中逼出一声夹杂着咒骂的呻吟。 阿尔巴利诺把手指抽出来,食指指根上印着一个发红的牙印,像是个饰品一般的痕迹。他的手指压在赫斯塔尔的嘴角,亵玩着那片被唾液浸湿的皮肤,然后说:“你远远凌驾于他之上,他甚至不值得你花费时间厌恶。” “……你不明白。”赫斯塔尔在过量的快感之间咬牙切齿地回答,阿尔巴利诺的手指的压力正如一串电流一样刺入他的皮肤,他愤怒地用鞋跟敲着阿尔巴利诺的后背,但是这也没令对方放缓进攻的节奏。 “我是明白的。”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低得像是一声梦呓,他再一次俯下身,嘴唇擦过赫斯塔尔湿润的唇角。“我明白你的愤怒缘何而来,我明白你的罪恶自何处诞生,我知晓你的厌恶,尽管我对此并不赞成,恐怕也没有能力理解。但既然如此——” 他又一次亲吻了赫斯塔尔的嘴唇,单就这个亲吻本身而言,这近乎是个温和的、纯洁的吻了。 “你的罪沾上我的唇间。”他喃喃地说道。 注: [1]你的罪沾上我的唇间。 ——见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1 “有一天你会衰老,你的筋骨会萎缩;于是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你就会躺下来,当一切在欢笑和快乐的时候,你就会像凋零的草儿一样,再也生长不了。” 阿尔巴利诺的母亲——夏娜·巴里斯读道,手指搭在童话书厚重的封面上,声音又轻又柔。她的儿子,当时不过五六岁大,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被拢在床头灯的光晕之中。 “我不相信牧师说的话,认为在坟墓的后面还有一种生活——这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想象,一种讲给孩子听的童话罢了;只有当你能够想象它的时候,它才能引起兴趣。我不是在梦中生活,我是在现实中生活。跟我一块儿来吧,做一个现实的人吧!” “在现实中生活?”那小孩问道。 “是的,阿尔,就是你必须去体会、必须去做的那些事情。”夏娜回答,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孩子的鬓角,那些头发又细又软,卷曲着,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金色。这个年龄段是金发的孩子,发色有很大可能性随着他们的成长变成一种更深的褐色,未来的这部分是尚可期待的。 那孩子看着她,有些困倦的眨眼, 他小声问:“必须做的事?” “我不能告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因为每个人必须做的事都是不同的。”夏娜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面颊,说,“亲爱的,你长大以后会自己体会到的。” 艺术是一个女术士,把我们带进虚荣和人世间的情欲中去。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那条蛇老是不停地在我们的心里讲:“吃吧,你将会像上帝一样。” 阿尔巴利诺一边停车一边说:“想来我们都有这样的常识:永远不要在自己的家里肢解尸体,这个环节弄出的鲜血和残渣根本没法处理干净。没人想有朝一日被csi在你家下水管的弯曲处提取到死者的dna。” 他们开着另一辆租来的suv,上路之前还给车换了个假牌照——依旧是那句老话,没人知道赫斯塔尔从哪找到的门路弄这些违法犯罪的东西。但是还是说:这里可是维斯特兰市。 现在车子停在森林之间一栋近似于猎人小屋的建筑物之前,天早就黑透了,整个房屋只能在月光之下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漆黑轮廓。整片林地的积雪都在月亮的照耀下散发着一种微茫的白光,赫斯塔尔透过车窗向外看去,问道:“这也是你的地产?” “名义上不是。”阿尔巴利诺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双乳胶手套戴上,然后又把另外一双扔给赫斯塔尔,“戴上这个,我不希望这栋房子里留下任何可以检测出的指纹,我总得时时刻刻提防着这地方被警察们发现。” “所以,之所以之前施万德纳他们在你的家里什么都没有发现,是因为你根本不在那里处理尸体。”赫斯塔尔慢慢地回想道,显然指的是因为莎拉·阿德曼被杀的案件,csi去搜查阿尔巴利诺的家的时候一无所获、只发现了一堆郊狼的骨头那回事。 他戴好手套,下了车。初冬林间的夜晚格外寒冷,黑暗中除了间或传来的鸟叫没有任何声音,五大湖附近许多城市周遭,都覆盖着这样广阔而无人烟的森林,没人会特意搜索其中的一间木屋,在这里驻扎算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不再家里处理绝大部分尸体——但依然会在那完成其中部分工作,那也算是住在郊外的福利之一;话又说回来,当你的房屋附近快四英亩的土地都属于你的时候,你干嘛非得把烧焦的骨头碎片埋在屋后的棚子里呢?” 阿尔巴利诺甩上车门的时候说,声音沉稳而愉快,听上去就好像他们没在讨论分尸。 他继续说:“体量非常大的东西我尽量不带回家做,但是在骨头上贴金箔之类的活儿在家做也没什么关系。” 赫斯塔尔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放在a&h律师事务所办公桌上的那束纯白的花朵。他没好气地白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后者笑眯眯地无视了他的目光,转而绕到车后面去打开车子的后备箱。 ——后备箱里放着被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件物品,但是无论包裹得多紧密,都掩盖不了那玩意逐渐散发出的一股腐臭味。整个画面在这种时候格外像是惊悚电影,而阿尔巴利诺只想感谢幸亏现在还是冬天,要不然尸体被这样结结实实地包了两天以后,肯定已经进入巨人观状态了。 他不是那种没品味的、会把死尸在家里陈列的家伙,而且就算他是个法医,他也不太能忍受整个腐烂膨胀、舌头都被腐败气体从嘴里顶出来了的尸体:别的不说,那味儿就没得提。 今天是周五,因为工作繁忙的出色律师阿玛莱特先生得到了周五晚上下班之后才能屈尊去处理他在周三杀的人。更不用说周四——也就是感恩节当天,到底是谁定的这个日子?——他甚至还有个庭审要出席,结果当然更有理由把连环杀手处理死尸的业余活动推得干干净净。 而阿尔巴利诺摆出一副“你不收拾我也不收拾”的见鬼表情,好像他们谈的其实是饭后堆在洗碗池里的脏盘子。尽管他依然在休假,但显然他宁可真的跑去法医局骚扰他正在干活的同事,也不肯让这两具尸体从赫斯塔尔家的地板上挪个窝。 在这整件事上,他们处于一种近似于“凭什么今天轮到我做家务”的幼稚拉锯战状态——终于,周五来了,他们得以开车把那两具尸体带到阿尔巴利诺神秘而又罪恶的、独属于精神变态的根据地。 阿尔巴利诺把其中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色袋子往外抻了一截,面不改色,好像根本没有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腐烂的甜味一样。他向着赫斯塔尔微笑,说:“行行好过来搭把手吧,你知道这可不是一个人的活儿。” 也就只有阿尔巴利诺这种人,能把现在他们在干的事情说得跟用打印机打印文件一样。 赫斯塔尔不太高兴地瞪着他,而阿尔巴利诺做作地放软了语气:“来嘛,你说好了你要帮忙的。” 两天之前。 赫斯塔尔从第一次见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以后,就经常性地考虑这个问题:他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浴室中蒸腾着水汽,赫斯塔尔把自己沉在浴缸之中,能感觉到紧绷的肌肉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在刚才淋浴的时候,他的皮肤被揉搓得发红,这主要是因为阿尔巴利诺那混蛋把他满身弄得都是血迹;在他杀人的时候,尚且不在意被溅上的温热的血,但是等到整个过程结束,心跳频率恢复正常,肾上腺素不在支配着人的行动,他又会难以抑制地嫌弃起那些干涸的污渍来。 浴室的另外一角,莲蓬头喷出的水依然哗啦啦地敲击着地面,阿尔巴利诺背对着他洗头发,并无什么伤疤的脊背的皮肤在灯光之下闪闪发光——那么在这个时候,再重复一下最开始的问题:他的人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怎么就已经沦落到了跟另外一个杀人狂共享浴室的地步? 在阿尔巴利诺厚颜无耻地挤进赫斯塔尔家主卧的浴室的时候,赫斯塔尔诚然进行了“你为什么不去用客房”这样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质疑。阿尔巴利诺眨眨眼睛,愉快地说:“但是,我们都一块杀人了,为什么不能一块洗澡呢?” 这个答案坦坦荡荡到能令wlpd的所有警察哭泣,包括巴特·哈代——尤其是巴特·哈代。 这个幼稚鬼堵在赫斯塔尔的浴室门口,而因为身上逐渐干涸的血渍和被粘在皮肤上的衣料而格外不舒服的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我得往你头上开一枪才能让你放弃这个想法是吧?” “我很确信整间屋子里唯一一把枪在我的枪套里,和我的大衣放在一起。”阿尔巴利诺绝对不是在刻意强调“我的”这个词的,他的微笑好像更加愉快了,“而且就算是你不答应我也不会强迫的,但我会站在这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你,让你受到良心的谴责。” 说真的,跟变态杀人狂讲个鬼的良心啊。 在浑身上下都是干掉的血、还带着这一身血在案发现场做了两个小时清理工作,满身漂白剂味道且极端疲惫的情况下——不用说,在清扫案发现场之前,他们两个和在血泊里来了一发,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用清扫案发现场作为性爱的尾声?——赫斯塔尔真的不想跟阿尔巴利诺争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 而且,他理智的一部分告诉他,阿尔巴利诺真的会干出堵在浴室门口试图引发另外一个连环杀手的良心谴责这种事。其实事到如今,他已经快想象不出来什么事是阿尔巴利诺干不出来的了。 或者还是那句老话:在他们在阿尔巴利诺租住的公寓沙发上进行了那些关于爱的讨论之后,赫斯塔尔就会知道自己未来会做出很多让步。有些让步无伤大雅,比如说这种关于浴室的争执,还有些让步会让他丢失性命。 他在想这种问题的时候感觉到疲惫,而并不是气恼,这种感觉跟回家以后发现狗狗把沙发撕了的狗主人差不多,他心知这也是那种无声的让步最后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另一种形态。 ——所以他侧过身,把微笑着的阿尔巴利诺让了进去。 赫斯塔尔把头颅疲惫地靠在浴缸的边缘,感觉到太阳穴又开始隐隐约约的疼,颈椎病导致的头疼从很多年以前就开始伴随他,也如永远甩不掉的梦魇。现在他鼻端萦绕着一股干涸的血迹被洗下去的时刻散发出的潮湿的腥味,还有他买的洗发水的那股清新味道。他微微闭着眼睛,在头疼的时刻感觉到一种轻微的眩晕。 然后水声停了,一道影子笼罩在他的身上。赫斯塔尔张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阿尔巴利诺站在浴缸外面,依然笑眯眯的,这个人看上去都湿漉漉的,皮肤被烫得发红,而他甚至没费心给自己围一条毛巾。 阿尔巴利诺问:“我能进来吗?” 他很成功地把这句话说得像是一句荤段子。 赫斯塔尔已经懒得瞪他了,他没好气地问道:“你就不能滚到客房去吗?” “我认为就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还有很多问题要谈。”阿尔巴利诺坦坦荡荡地回答,虽然显然他的天才脑瓜想出来的主意就是他们可以全裸着在浴缸里谈。还没等赫斯塔尔把这句腹诽真的说出来,阿尔巴利诺都跨进一只脚来了,他的脚趾蹭在赫斯塔尔的大腿侧面,激起一串水响。 他继续温和地说道:“劳驾往前挪挪,我想在你后面。” ——现在赫斯塔尔很确定,这几句话连起来肯定是一个荤段子。 他从鼻子里啧了一声,但还是把对方要的位置挪出来。因为反正无论他说什么阿尔巴利诺都不会听他的,他还不如省下争执的力气:这多么像是一个对自己失败的婚姻已经放弃挣扎的倒霉中年男人啊,他在心里这样自嘲道。 阿尔巴利诺滑到了他身后的水中——赫斯塔尔比他稍微矮个一两厘米,远没矮到两个人来个汤勺式拥抱还不滑稽的地步。可阿尔巴利诺似乎并不在意,他伸出手去把赫斯塔尔拉过来,直到使对方的脊背碰上他的胸膛,赫斯塔尔依然能感觉到皮肤碰到那些刀疤的时候的粗糙触感,而那触感可悲地依然能激起一两星火花。 “我对你的纵容会导致灾难般的后果。”赫斯塔尔喃喃地说道,他在语尾缀以一声沉重的叹息,放弃一般地靠在了对方的身上。 “显然,我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回答,不知道今天一片狼藉的案发现场足不足以作为这个话题的佐证。 然后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就爬上了他的肩膀,毫无征兆地、用力地揉按着赫斯塔尔肩膀上一块格外僵硬酸痛的肌肉,赫斯塔尔微微地抽了一口气,近乎是无意识地扬起脖颈来。 “你同样也应该知道,”阿尔巴利诺轻声说,没有放轻手上的力道,而且他似乎很清楚赫斯塔尔到底哪里感觉到不舒服,“我也一向是个很体贴的情人。” ——这点毋庸置疑,跟他维持过亲密关系的任何一个男女都可以佐证这一点;人们很难不喜欢他,就算是跟他的感情走向尽头之后也是如此,这就是阿尔巴利诺极富魅力之处。 “我明白,”赫斯塔尔回答,他的眼睑沉重地阖上了,湿漉漉的发梢压上阿尔巴利诺的锁骨,“这也正是灾难的恐怖之处。” 那间小屋带着点非人般的整洁,灯光明亮,赫斯塔尔在把沉重的尸体扔在地上的时候环顾过整个房间,看见了一些相当专业的锯子、吊在房顶上的滑轮系统和冷柜之类的东西。 一般人应该已经在这件事的某个环节开始感觉到毛骨悚然了,他们就如同身处低成本的惊悚片里,既然导演没有足够的预算去做什么能把口器戳进人的脑壳里吸食脑浆的怪物,就只能构造出一个变态杀人狂的幻想小屋。 赫斯塔尔斟酌着打量着整个房间——他当然会露出那种表情啦,因为他一般都是挑选一个他认为合适的现场虐杀受害者,然后把死者丢在那儿一走了之,从此之后再不会回去,他可不会给自己搞一个堆满器材的房间。 “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业余爱好最令人震惊的一个。”赫斯塔尔实事求是地评价道。 “喔你当然会这么想啦,钢琴师先生。”阿尔巴利诺嘲讽地回答,他半跪在地上用刀把尸体外包裹着的黑色塑料布撕开,露出里面惨白的面孔——比利的肤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极其苍白,因为他是被侧着放进后备箱里的,面颊一侧沉积这一层淤血似的尸斑;尸僵已经完全形成,他保持着一个僵硬的、蜷缩着的姿势,像是母腹中的胎儿。 “挺糟糕的,他的腹部已经开始膨胀了,人的肠胃里全是特别容易导致腐败的菌群。”阿尔巴利诺啧了一声,然后他看了一眼赫斯塔尔,很有耐心地解释:“我一般都会挑合适的时间杀死他们,尤其是想要保留尸体的皮肤的时候。在那种时候,我不愿意也不能花一两个星期去装饰他们,因为……” “因为他们会腐烂,只要你保留骨头之外的东西,他们早晚会腐烂。”赫斯塔尔冷静地说道,低头看着阿尔巴利诺和那些尸体,心里已经明白了,“尸斑,腐败之后皮肤的变色:你不愿意让这些东西破坏你想要呈现的内容的美感。” “正是如此,”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说道,“说真的,那真令人苦恼,放血能最大程度上减淡尸斑的颜色,但是除非我把这地方整个改造成冷库——”他随意地向着整个屋子挥了一下手,“他们就总会腐烂。不过真的在低温下工作似乎又失去了挑战性,在他们被这些细菌和自然规律打败之前完成他们,使他们呈现出最完美的形态,不是最有挑战性的部分吗?” “那是转瞬即逝的。”赫斯塔尔低声说。 “这不正是生活的要义吗?”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反驳道,“任何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生命,时间,艺术,甚至美本身,这种不可战胜亦不可描摹之物每时每刻都在毁灭我们。而这正是整个事情最有趣的一部分——” 他割开第二具尸体外面包裹着的塑料布,更加强烈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安东尼·夏普血肉模糊的面孔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因为割下的每一刀都不可能再愈合,去掉的每一个部分也无法再复原,这甚至不像是绘画,而更像雕塑:你只能不断地减掉东西,永远无法把它们再加回来。”阿尔巴利诺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是对孩童的轻声细语。他的目光依然黏着在夏普的面孔上,虽然那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团毫无形状的血肉。 “你只有一次机会。”赫斯塔尔慢慢地说,他已经彻底理解了阿尔巴利诺的意思,或者,他可能接近礼拜日园丁所沉迷的东西的核心。 “生命也正是如此。”阿尔巴利诺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就如一位跟我曾有一面之缘的朋友喜欢引用的那句话——‘美是难的’。” 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力度适宜地帮赫斯塔尔揉捏过他僵硬的肩膀肌肉和格外酸痛的颈部,要不是他深知这个人扭断他脖子的几率和帮他按摩的几率一样大,他可能还真能安然入睡。 赫斯塔尔被包裹在蒸腾的雾气中,水汽附着在温暖的皮肤之上。然后阿尔巴利诺亲自打破了这种安然,他相当真心诚意地说:“你的浴室里竟然没有橡皮小黄鸭。” ……早就说了,这人就是个神经病。 “抱歉?”赫斯塔尔干巴巴地问。 “我觉得那东西挺好玩的,还有各种颜色的泡泡浴什么的,泡澡不就是为了享受吗?”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道,手指继续往上滑,轻柔地抚过他的太阳穴。 “躺在门廊里的那两具尸体可能对你而言也挺好玩的,你打算把他们怎么办?”赫斯塔尔带刺地反问道。 他们深知现在陷入了一个两难局面——夏普的尸体很明显地呈现出钢琴师的作案特征,但是最近钢琴师作案有些太多了,也引起了很高的关注度。虽然wlpd里有不少人在这案子上对哈代警官使绊子,但是再这样下去也很有可能扛不住压力,最后请fbi的人来处理钢琴师的案子,而他们真的不需要把bau那位工作狂主管再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了。 更不用说,比利和安东尼·夏普一起死了,涉及到他们两个之间的旧案,真是太容易令人联想到比利参加的匿名互助会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轻轻说道,嘴角擦过赫斯塔尔脖颈湿润的皮肤,“你在想,要么把他们两个毁尸灭迹到谁都找不到的程度,要不然把尸体上的伤痕伪装成意外,总之不能让警察联想到钢琴师身上——作为一个法医,我可以告诉你后一种想法基本上没有可能:维斯特兰没有更多你可以嫁祸的杀人狂了,他身上的伤痕一看就不是过失杀人的家伙能搞出来的。” 他在声音里掺杂了一些恰到好处的讥讽,尤其是提到“嫁祸”那个词的时候。赫斯塔尔不知道他是真的还对兰登那个案子耿耿于怀,还是就想看别人吃瘪。 赫斯塔尔没好气地问道:“那你有什么好建议,天才?” “很简单,”阿尔巴利诺低低地笑了一声,赫斯塔尔都能感觉到他胸膛那种愉快的震颤,“除了钢琴师以外,维斯特兰还是有另外的连环杀手的。” 赫斯塔尔动了一下,水发出一声低微的泼溅声,他被对方的手臂卡着没法回头,就只能用那种估计已经对阿尔巴利诺用过一千遍的警告语气说道:“阿尔巴利诺!” “礼拜日园丁上一次犯案是还是在9月25日,”阿尔巴利诺仿佛很有道理地指出,“下个周末就11月27日了。” 赫斯塔尔颇为不赞同地反驳:“两个月——” “我明白,当然了。但是那也总比从九月中旬到现在已经作案三起的钢琴师要好些吧?”阿尔巴利诺有理有据地说,“再这样下去可怜的巴特都会怀疑钢琴师这么兴致勃勃是因为有人给他开工资了。” 即便是赫斯塔尔,也没法反驳这个理由。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是,这事很容易引火烧身。死者的身份很容易令人怀疑到匿名互助会上——” 阿尔巴利诺轻声笑了一下,忽然凑过去吮住了他的耳垂。 湿濡的触感让赫斯塔尔整个人一颤,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对方一记肘击,听见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闷闷地嗷了一声。 “好吧,好吧,勃起障碍患者。”片刻之后,阿尔巴利诺咬牙切齿地说道,虽然他听上去并不是真的在生气,“你想想吧,让他们怀疑到匿名互助会又会怎样呢?——巴特和奥尔加可是认为,礼拜日园丁盯上你了,为此还在你桌子上放了一个盛着鲜花的头盖骨呢。”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开口的时候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刻意营造着那种暧昧神秘的氛围。 “这说不定就是给你的礼物,赫斯塔尔。”他柔和地说,舔吻着对方颈后坚硬的骨节,用牙齿碾过那一层薄薄的、温暖的皮肤,“他对你在杀手强尼的事情上遭遇的不幸感到惋惜,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为你献上礼物——为了告诉你,园丁了解你内心的苦痛,并且对你遭受的损失致以深切的哀悼。”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尖刻地说:“——感到惋惜?通过把一个强奸犯和他的受害人的尸体呈现在我面前的方式?” “通过这种方式,”阿尔巴利诺赞同道,他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就算是这一切只是为了告诉你:‘我现在明白你有多讨厌杀手强尼所做的事情,倘若我再有机会,我愿意亲手把艾略特·埃文斯碎尸万段’。而那又如何?你知道园丁什么都做得出来,对吗?” 阿尔巴利诺站在被并排摆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前面,嫌弃地打量着遍布他们皮肤的腐败静脉网,以及最先开始腐烂的、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油腻腻的绿色的腹部皮肤。《启示录》描写的死亡骑士,他那匹绿色的马据称就是这种颜色。 “好的,”他懒洋洋地伸展手臂,像是大型的猫科动物,“我们要开始了。” “我们?”赫斯塔尔在这个词上加了一个恼怒的重音。 “行吧,您就坐着看可以了吧,尊贵的陛下。”阿尔巴利诺吐槽道,他随意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把椅子,“坐到您的王座上去吧,我是真的要干活了。” 赫斯塔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三十七分了,你真的打算在周日晚上就把他们摆出去吗?那样的话你明天晚上就必须得完工,更不要提布置第二现场的工作量了。” 阿尔巴利诺看了他一眼,一些栗子色的发丝蓬松地堆在他的额头上,令他显得异常年轻。 “所以我也得开夜车了,这将是非常非常累的二十四小时。”他愉快地宣布,“但这正是最有趣的部分不是吗?赫斯塔尔,正如我们刚才所说,‘美是难的’。” 注: [1]标题是个特别迂回曲折的梗: 安徒生有一篇童话叫做《素琪》,讲的是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以自己爱的女性的形象创作出了一尊大理石素琪雕塑,却因为这位女性拒绝了自己的求爱而心碎,最后把素琪雕塑埋葬在花园里,并且选择成为了一名修士。但许多年过去,修士最终还是意识到“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并且就此死去。 安徒生1833-1834年在罗马的时候,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有一个年轻人死了,人们在为他掘坟墓的时候,掘出了一尊希腊神话中的酒神雕塑。安徒生以此为灵感,在1861年创作了《素琪》。 [2]“美是难的。” ——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2 他跪在船头被水珠打湿的甲板上面,看着那身躯缓缓地向水深处沉下去,那些红色的裙子布料如同雾气一般在水下翻滚,像漫溢而出的鲜血。他注视着那绿色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有一串串细碎的气泡从她的嘴角冒出,透明的、轻易的,飞向更高之处。 ——那像是奥菲利亚,像是水中的宁芙仙女,弗雷德里克·莱顿笔下的站在沙地上的克琳娜。 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沉静的湖面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像是被打碎的金箔一般散碎于水面之上;天空是一种孤寂的、沉重的蓝紫色,天边堆砌着层层玫瑰色的云朵。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在她被深水埋葬之前,那必然是一句告别。 而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在水汽弥漫的苦味之间,正有什么东西被锻造成型。 在这个要埋葬一位年轻的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 赫斯塔尔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看着阿尔巴利诺跪在尸体旁边,手里握着一把刀子,姿态笔直而挺拔。 他腿边放着一个皮革的工具袋,像是那种十九世纪医生会特别青睐的造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把解剖刀和其他型号的刀子、骨锯、止血钳,还有些赫斯塔尔也叫不上名字、看上去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医生的手中的工具。 这些东西全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层寒光,像是外面林间的雪地。那上面萦绕的那层银色的雾气,被人们称之为死。 “我要把这位夏普先生骨头从肉中剔出来,”阿尔巴利诺打量着尸体,语气轻快地宣布道,“至少从头剔到腰部左右,在我的预计中可以保留腿部和和下腹的一些皮肤,而上面要只剩下骨头。” “听上去工作量很大,我以为时间不多。”赫斯塔尔相当有道理地指出,他在听阿尔巴利诺的描述的时候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是时间不多。更不用说如果计划只留下他的骨头,还得另外用铁丝固定骨架不散架,我估计只能把铁丝固定在骨骼的外侧了,现在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够我把它从内部穿起来。”阿尔巴利诺笑了笑,他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肢体语言放松,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但是也没办法——想要把钢琴师的痕迹从这个案子里抹干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用手里那把刀点了点夏普的脖颈,那里可以看见钢琴弦勒下去以后形成的一道深深的沟,呈现出灰黄色,周围还有斑斑点点的破碎的皮肤和淤血。 “钢琴弦的勒痕造成的深色皮革样变和皮下出血,”他慢吞吞地说道,“而深处的肌肉层也会有出血,更不用提舌根和扁桃体的淤血了。只有把这些部分都去掉,才能掩盖他是被勒死的。” 阿尔巴利诺把刀刃灵巧地压在夏普的皮肤上,沿着那道深色的勒痕向下切去,随着刀刃深深地切入肌肉,暗红色的血液沿着切口慢慢地滴出来。 “而且,由于这道勒痕比较靠上,我有理由猜测他的舌骨大角骨折了,”阿尔巴利诺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了一下,“我想,只有在切除所有的组织、只留下一个头骨的时候,有经验的法医才不会注意到凶手取走了死者的舌头和软骨,不是吗?” 赫斯塔尔抓住了关键词,他说:“‘有经验的法医’……你不负责这个案子?” 阿尔巴利诺的刀肯定是碰到了死者的颈椎,他抿着嘴把刀刃在骨头上某处卡紧了,然后不知道怎么使了一个巧劲,手上一拧,赫斯塔尔只听见了骨头断裂的清脆咔嚓一声。 然后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还不确定,毕竟我现在还在休假。法医主管有可能在案发之后让我回去,也可能让其他法医来处理——但是做事最好做到尽善尽美,我可不想站在解剖台前撒谎:我还是有点职业道德的。” 赫斯塔尔冷哼了一声。 所以他不撒谎的方式,显然就是把尸体处理到自己也看不出来准确死因的地步。赫斯塔尔挑了一下眉,忍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嘲讽,然后他问:“这样处理之后,法医就看不出来死者是被勒死的了吗?” “不,那并不是勒死的唯一征象,但是剩下的大部分都可以合理地糊弄过去:死者的内脏和脑组织常有淤血,但是这些部分我会在接下来的处理中去掉。” 阿尔巴利诺一边把夏普的整个头切下来一边回答道,暗红色的血已经在地板上聚集成一小滩。 “但是有些机械性窒息征象无法掩盖:比如玫瑰齿和由于缺氧导致的血液不凝,还有相对其他原因造成的死亡来说格外显著的尸斑。” 阿尔巴利诺顿了一下,然后好像想到什么了什么一样兀自笑了笑: “不过没关系,园丁有的时候也会通过捂住死者口鼻的方式杀死受害人;只要没有什么能让他们联想到死者是被勒死上的东西,死尸身上出现窒息征象也并不出奇。” 赫斯塔尔之前也研究过一些园丁的案例,他很快回忆起来了其中一个案子:“比如说你最开始那个‘奥菲利亚’的案子,她就是死于窒息,是吗?” 那个案子很重要,因为礼拜日园丁的第一个案子实际上现场有些潦草,反正他自此之后是没在干过把死者留在汽车里的事情。可以说,就是从“奥菲利亚案”开始,园丁的风格才逐渐形成的。 wlpd的警员们——当时奥尔加还没来维斯特兰,甚至巴特·哈代也没有开始负责这一系列案子——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发现,园丁很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有关“水”的意象。 那也是赫斯塔尔很感兴趣的一点:为什么是水呢?又为何是在礼拜日?这跟他溺水而死的母亲有没有什么关系?他不知道最后到底能不能从阿尔巴利诺这里得到答案。 “因为割断人的喉咙或多或少地会破坏我脑海中的那个画面的美感,”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向赫斯塔尔解释道,他的声音竟然听上去有些遗憾,“但是还是说……那个时候我真的太年轻了,你明白吧?我当时完全错误地估计了形成的尸斑的显著程度,把那些尸斑和淤血遮盖住可花费了我的一番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阿尔巴利诺毫不介怀地把夏普的头颅拖到膝上,然后从那个皮革的袋子里又抽出了一把刀。那场景令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个扭曲版本的莎乐美,除了躺在他手中的并不是自己心爱之人的头颅。 ——这个比喻如同闪电般从赫斯塔尔的脑内划过,然后他忽然意识到,第一,他不能确定阿尔巴利诺的概念里有没有“心爱之人”这个概念,第二,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这个认知简直令他想要发笑。 但是他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看着阿尔巴利诺灵巧地用那把刀剥下死者的头皮——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利落,至少这种观感对于普通人来说绝对如此。因为只要观看,人们就能轻易想象他为了达到这种熟练做出过多少次的尝试,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熟能生巧。 而赫斯塔尔则回想起曾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的那个纯白的头骨,装饰着水仙花和被某种化学制剂漂白的麦穗,色调纯正到一种近乎失真的程度,那种颜色搭配几乎算是欢快的。 或许阿尔巴利诺就是在这里完成了那个作品,那个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一个秘密的黑帮成员的血,曾经也在这片地面上流淌。阿尔巴利诺手指之间闪烁着一道稳定的银光,像是冷酷无情的判决,像是死。 而这对于他而言只是他的作品的一部分,不是生命也不是活着的人——他们本身是没有“生命”的,他们的生命只由礼拜日园丁通过他手里的刀子而赐予,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傲慢啊。 赫斯塔尔绝不会承认,但是,看着礼拜日园丁工作确实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这些连环杀手从不把自己工作的过程向外界展示,因为那太过私密。 ——这似乎是某种夺回一城的契机。 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如果他一晚上窝在这个破椅子上,会对他的肩膀和脖子造成灾难般的后果。但是到最后,不知道具体是某一刻,赫斯塔尔还是在这把不太舒服的椅子上睡着了。 因为这个姿势简直难受得惨绝人寰,他顶多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在肩膀剧烈的抗议中醒来。赫斯塔尔感觉到半个身子都麻了,而这时才不到四点钟——木屋的顶灯已经灭了,但是屋子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亮着两三盏落地的台灯,金属灯罩被烤得发烫,光芒就如同舞台的追光灯一般把阿尔巴利诺拢在房屋的角落之中。 阿尔巴利诺的坐姿简直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身边散落着一大堆骨头,半截残躯,被几块破布擦过一遍、但是抹也抹不干净的血液,墙角还有另外一片塑料布,塑料布上铺满了夏普剩下的莫可名状的部分:估计是肉和内脏。它们堆成一堆,看上去特别像是个诡异的阿兹克特祭坛。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到令人怀疑这地方是个生机勃勃的屠宰场,赫斯塔尔反省了两秒钟,自己到底是怎么在味道浓重到这个程度、屋子里还有一个拿刀的连环杀人狂的情况下睡着的。一般来说,他会把这归咎于这几天为了准备庭审而开的那些夜车,但是他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理由。 赫斯塔尔凝视了阿尔巴利诺的背影一会儿,然后对方不知道怎么就忽然知道他已经醒了,虽然赫斯塔尔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尔巴利诺忽然开口说道:“嘲笑——我在空气中尝到了嘲笑的味道,你想要说什么?” 赫斯塔尔本人没法在空气里尝到除血腥味以外的任何味道,他想了想,问:“你永远这样行事吗?毫无计划、想到什么就干什么是吗?” “你把什么算作是毫无计划?看见你身边那张桌子了没有,那上面有个本子,里面是有我的工作草图的。”阿尔巴利诺头也不抬地问道,他手里拿着铁丝和钳子,正把一些骨头穿在一起。以赫斯塔尔对人体的了解,他其实有些看不出那些骨头之中哪块和哪块应该是连在一起的。 赫斯塔尔扫了一眼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他很肯定那张桌子的四条腿根本不一样长。本子就放在桌上,而赫斯塔尔认为阿尔巴利诺刚才的话应该是同意他动这东西的意思,于是就把本子拿过来、放在膝上。 他能看见本子的皮革封面上蹭着几道干涸的血痕,他能很轻易地想象出阿尔巴利诺带着乳胶手套、手套上还血淋淋的时候就在纸页上写写画画的样子。 “随心所欲。”赫斯塔尔在这个词上加了个谴责的重音,“即便杀死夏普只是个意外,但是把他们布置成礼拜日园丁的作品完全是你一时兴起。而且,你既不愿拖到再下个周日,也不愿意在我不在的时刻就开工,这就导致你现在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做完这一切。结果,显然你就不得不抛弃你所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来干这件事——所以说是的,我说的确实是‘毫无计划’。” 阿尔巴利诺把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血淋淋的东西扔在塑料布上的内脏堆上面,他毫不介意地把落在前额的发丝往后顺了顺,虽然赫斯塔尔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显然这个动作在他的脸上蹭上了好几道血迹。 然后阿尔巴利诺哈地笑了一声。 “我感受到你对不按计划做事的人的厌恶了,”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说,“但是假使,艺术家的灵感来自于神明的凭附,他们在神明凭附的瞬间回忆起了理念世界的完美之处,从而以此作为摹本创造出了自己的作品——那么,你并不知道灵感从何而来、何时会来,你能做的只有顺从于它。” 赫斯塔尔冷哼一声,显然觉得阿尔巴利诺无非是在用两千多年前的哲学家给自己找借口。他低下头,翻开了手里的本子:里面当然是装订整齐的速写纸,没有字迹,没有任何日期或落款,只有阿尔巴利诺用笔勾画出的模糊人体。 赫斯塔尔不知道对方到底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绘画,但是无论这些图画的艺术性如何,阿尔巴利诺画的东西对人体结构的把握都十分精准,这可能也跟他的医学背景有一定关系。 这个本子显然已经使用很多年了,表皮开裂,页脚磨毛,其中还有些页面上沾着不小心蹭上去的血,显然它一直被阿尔巴利诺放在这个木屋的某处,给自己的作品做草稿使用。 其中的一些图画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园丁犯下的一些案子,他确实在纸页上画过身披婚纱的骷髅,还有装满了血红色的石榴籽的头骨。赫斯塔尔一直翻到画着图画的最后一页——那上面应该就是阿尔巴利诺画下的最新内容。 页面上确实勾勒着两个人体,赫斯塔尔可以推测,那就是园丁留给比利和安东尼·夏普的结局。 他看了那副画一会儿,因为令人不舒服的睡眠和浑身的酸痛而感觉思维迟钝。但是无论如何,很快,他认出来了。 赫斯塔尔抬起头来。 阿尔巴利诺依然只是聚焦在灯光之中的一束影子,不知道赫斯塔尔的目光是否曾令他如芒在背——但无论如何,他忽然跟背上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锐利地看向赫斯塔尔。 他一移动自己的位置,那束暖橙色的灯光就几乎被他遮在了身后,赫斯塔尔的视野一下子暗下来;而阿尔巴利诺就把那已经被清理干净、擦去血迹的头骨放在膝上,无声地盘踞于黑暗之中。 他的皮肤在灯光的照射之下显得奇异光洁、温暖,带着些神秘的隐喻意味,整个人看上去近乎是沉静而不可知的,极像是“烛光画家”乔治·德·拉图尔会出现的那种人物形象——或许正是把手安静地放在骷髅头上的忏悔的圣徒,但是赫斯塔尔很确定眼前之人笃信的可不是上帝。 赫斯塔尔的手指就点在面前的本子上,他仍然为他在最后一页看到的那副画面而感觉到有些惊讶。 他吐出了一个名字,就好像那说明了一切:“……阿特米西亚。” “是的,就是阿特米西亚。”阿尔巴利诺轻快地重复了一遍,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很高兴赫斯塔尔认出来了纸上的画面是来自哪位画家的名作。“这就是我的计划——我对他们的计划。” 他的目光快而锐利地扫过地面,躺在他脚边的安东尼·夏普的残肢,横流的鲜血,还有惨白的比利:被一块布凄凉地、孤零零地盖着——这两位显然就是阿尔巴利诺口中“计划”的核心。阿尔巴利诺当然不会在乎比利因何而死、如何曝尸于他们的注视之下,他这么做可能只是在考虑赫斯塔尔的感受。 “但是为什么是这个题材?”赫斯塔尔问道,他逼视着对方,“你通常不因为死者的所作所为选择你要呈现的画面——你不在乎死者的生平和过往,他们只是一件用以展示你的设计的工具。所以你为什么要选择阿特米西亚?” 阿尔巴利诺嘴角的那抹微笑似乎更括大了一点,就好像他膝上的骷髅头没有让这个场景更诡异一般。在这一刻,赫斯塔尔忽然就已经预料到他要给的答案了。 “因为你。”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说道。 “如我之前所说——这是礼拜日园丁为你献上的礼物。” 他的话语如雨点一般落入了一片沉寂之中,赫斯塔尔盯着他,好像正试图在他的眼里寻找到些不诚实的影子。阿尔巴利诺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之下绿得像是在坟茔之间跳动的鬼火,他依然坦然地微笑,好像有信心接受对方任何问题的洗礼。 “那么,”赫斯塔尔低声问道,“这也是神灵凭附的结果吗?” 阿尔巴利诺为这个问题发出了一声柔软的哼笑,这个音节听上去近乎是宽容的。他轻柔地回答道:“凭附在我身上的是一个来自过去岁月的灰色幽灵。” 他低下头,从地面上拖过另一把刀子,刀刃刮擦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一声粗糙而响亮的声音。这像是一声警钟,惊醒了沉默的黑暗,并且让赫斯塔尔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必须得在现在问点什么,否则以后就再也没有问出口的机会。 或者是黑夜令人脆弱,或者是他们正处于阿尔巴利诺向他展示自己的私密时刻,这就是他最有可能得到答案的一刻。 “那么,”赫斯塔尔低声地、谨慎地说道,“你的灵感到底从何而来呢?” ——阿尔巴利诺当然知道他真正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他们不是在谈论园丁之前的作品,也不是在谈论夏普最后会呈现出的样貌,更不是在谈一个罗马的女画家。 他们谈论的是阿尔巴利诺背后那灰色的幽灵,对方刚才正亲口承认了那幽灵正是他灵感的源头——是一切的开始,礼拜日园丁的起源之处。 阿尔巴利诺依然面对着赫斯塔尔,但是目光似乎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看向了更远的、不可知的方向,他向一侧歪了歪头,好像在沉思似的。 然后他说:“我知道你调查过我,所以你肯定听说过我母亲:她是个外科医生。” 阿尔巴利诺的母亲在医学上的造诣并没有他父亲那么出众,所以相对更少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但是依照之前阿尔巴利诺的只言片语和赫斯塔尔自己的调查,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那是一位出生在西班牙的、美丽的、富有异国风情的女性,爱上了从美国来的外科医生,并且为了对方嫁到维斯特兰,在阿尔巴利诺十七岁那年死于溺水事故。 “她不仅是个外科医生,”阿尔巴利诺轻声说道,“她是个‘死亡天使’。” 注: [1]黑体字来自安徒生的《素琪》。 [2]英国画家弗雷德里克·莱顿的《克琳娜,达格尔的宁芙女神》。 [3]法国画家乔治·德·拉图尔的《忏悔的抹大拉》。 [4]阿特米西亚: 指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罗马画家奥拉齐奥·简提列斯基的女儿,十七岁时被画家塔西强奸。为了挽救女儿的名节,奥拉齐奥向法庭提出起诉;当奥拉齐奥在法庭上陈述女儿多次被强奸的事实时,遭到公众的唾弃和取笑。 22岁时,阿特米西亚在艺术赞助人美第奇的支持下,进入佛罗伦萨艺术学院深造,学习解剖和构图,成为瓦萨里创建的艺术学院的第一位女性成员。 [5]死亡天使:有时候这个词用来指专门谋杀病人的医生连环杀手。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3 “我不明白。”阿尔巴利诺说。 ——他们坐在船头,金色的阳光在水面上碎成了刺目的碎片,湖泊的深处还弥漫着乳白色的雾霭。夏娜·巴克斯坐在那里,一只手覆着船桨,脸上挂着一个相当温和的笑容。 许多年之后,人们也会在阿尔巴利诺本人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他对着他的同事或者来法医局鉴伤的受害者们露出这样的神情,让他们以为自己是真正被关怀着的。 而夏娜的手指温柔地抚平她年轻的儿子鬓角卷翘的头发——她自己的头发是极浅的、顺滑的、缎子一般的金色,肤色白皙,呈现出一副西班牙北部人种的显著特征。 她在医院的同事们会说那孩子长得更像他的父亲,但是夏娜知道他们的内核是如此相似。 “你不需要现在就明白,你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弄明白这些事呢,阿尔。”她说,手指沿着年轻人的颧骨滑下去,“你需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自由的,你不笼罩在你父亲或我的阴影之下,你可以选择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也可以成为我这样的人,或干脆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东西。” 阿尔巴利诺低声说:“我感受到一种渴望——” “那就顺应渴望。”夏娜断然说,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微笑,那个表情令她看上去非常年轻,“但是不需要太着急,你拥有无穷的时间,而——千万不要草率地开始这一切。你不需要去模仿我,或者是之前已有的任何一个案例,你要选择适合你的方式。” “我知道!”阿尔巴利诺稍微提高了声音,听上去透着一丝的心烦意乱,“但是什么是适合我的方式?” “用心体会,”夏娜愉快地向他眨了眨眼睛,“记得你小时候咱们在巴黎,我带你看《梅杜莎之筏》的那次吗?我对你怎么说的,阿尔?” “我们可以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自己决定结束的时刻。”阿尔巴利诺小声回答。 “正是如此,现在也是一样。” 夏娜嘴角的笑容看上去更加柔和了,她靠过去迅速地亲了亲自己的儿子的面颊——虽然那孩子已经大到会对这种亲昵的方式感觉到有点别扭了——然后她收回了之前已经落到阿尔巴利诺肩上的手,在小船上站了起来,甩掉了自己脚上那双鱼嘴鞋,船因为她的动作而摇摇晃晃。 更多水珠泼溅起来,阿尔巴利诺仍坐在原处,仰着头看她。她正背对朝阳升起的方向,因此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像是个模糊暗淡的影子。风吹起了她身上那条裙子的薄纱,就如同翻滚的血雾。 阿尔巴利诺小声说:“妈——” “我们之前谈过这个是不是?”她轻柔地说,“我觉得现在就是那个时刻了,阿尔。” “我记得我们之前谈论的是‘死’。”阿尔巴利诺指出。 “我们谈论它是因为它早晚要来临,而一贯地,我希望它在我的掌控之下发生——因为美是如此短暂,尤其是对拥有会腐朽的肉体的人而言。”夏娜把被风吹落在面颊上的几缕头发拨开,她的头发里巧妙地别着一枝麻叶绣线菊的花簇,是他们早晨出门前她从门口插花的玻璃瓶里抽出来的。阿尔巴利诺知道她爱看他父亲又看见她这样做了的时候无奈的表情,她那样做只是为了好玩。 “这是最合适的时机了吗?”阿尔巴利诺问。 “从来没有‘最合适’的时机,就好像寓言故事里那种进入果园、只为了摘下一颗最完美的苹果的旅人一样,我们总会觉得下一瞬间比现在更加合适。”夏娜温柔地回答,“但选择在现在结束不是很好吗?——我们还处于最美好的时刻,而你需要走出家长的影子,尤其是我的。虽然我不想自夸,但你似乎很容易受我的影响,阿尔。” 阿尔巴利诺好像想要抗议,或者叹息,他小小地嘀咕了几句,然后承认道:“你是对的。” 夏娜哼笑了一声:“所以到这来,亲爱的。用心体会,自己决定结束的时间——阿尔,要是你想弄明白你最想要的方式是什么,你要最先见识到‘死’。” “那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它很丑陋。”阿尔巴利诺嘟囔道,不过他还是顺从地挪动了一点,离船头更近了一些。“我去过父亲医院的停尸间。” “大部分时候确实是这样,但它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它是一场伟大的旅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夏娜赞同道,与此同时,初升的太阳的金光在她身后愈来愈璀璨了,给她的皮肤刷上一层金粉色的光晕。 但是阿尔巴利诺还是皱着眉头:“但是……”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感觉到心烦意乱,我们往往不会愿意在一条路上独自走下去的,对你和你父亲都是如此,但这却是必不可少的。”夏娜轻声说道,“回忆一下当初我喜欢给你读的那个童话故事,把你的素琪埋葬在枯井里、然后回到现实中去吧,为她做简短的送葬词:‘走开吧,滚开吧!’——然后你就自由了。” “这可不是个好比喻。”阿尔巴利诺低低地说。 “是的,但是我当然要用比喻对人说话,你知道的嘛。”夏娜的声音里有许多调侃,一如既往的,还有一点独属于她的傲慢情志——当然,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未免就太过傲慢了。 阿尔巴利诺对这个小小的玩笑报以一个紧张的笑容,而他母亲凝视着他,眼睛是一种美丽的薄荷绿色。她灵巧地向一边歪头,那个动作令人联想到天鹅。 她轻缓地说:“我爱你,孩子。” 然后她在清晨的光芒中张开手臂,被逆光和朝霞绘成了一个富有隐喻意味的剪影:看上去近乎像是纤细的十字架;大风为他们送来了水汽和清晨岸边苦涩的泥土气息,雾霭之中传出一两声鸟鸣。 ——然后她的身躯坠落下去。 许久之后,那朵绣线菊随着泡沫一起浮上水面。 在他心里有时偶尔燃烧起来的那种火焰究竟是什么呢?那种违反他的志愿的、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究竟是什么呢?他责备着他的躯体,但是罪恶却是从他的内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东西,像蛇一样柔软,卷作一团,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爱的外衣下隐藏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这是孩子气或青年人的轻浮习气在作怪,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之下,以为自己就因此得到超升,高出一切世人之上吗? 周六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把许多鲜花带回木屋,还有一些绸缎。 许多、许多的鲜花:大量淡红色的木芙蓉和郁金香,被插在酚醛塑料发泡制成的绿色花泥里面;一些赫斯塔尔确认是红色罂粟花的植物;脆弱的浅蓝色绣球花,被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起来;成束的蓝色梭鱼草,数量几乎和绣球花一样多;还有另外一种鸢尾科的淡蓝色植物,阿尔巴利诺说那其实就是番红花——这不能怪赫斯塔尔不认识,他对这种植物最大的了解就是,它们用来做香料的时候他吃过。 这些花全都是浅蓝色和淡红色的,只有罂粟花的颜色稍深,色彩搭配总体来说相当轻快。阿尔巴利诺带回的绸缎的蓝色和那些绣球花颜色差不多,赫斯塔尔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阿尔巴利诺本子上的草稿,大概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阿尔巴利诺显然知道他是明白的,因此单刀直入地问道:“怎么样?” 他的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熬夜的人当然会这样,虽然不知道他周五白天到底有没有休息,但是从赫斯塔尔晚上下班到现在,他在快二十四小时之间可一秒钟都没有睡过。但是那些发青的皮肤和他眼里的血丝显然没有让赫斯塔尔对他大发慈悲。 “你选择了这些颜色的花卉吗?”赫斯塔尔问道,“真是轻浮的色彩搭配。” “啊,是的,是的,冷酷分尸连环杀手当然会这么说啦。”阿尔巴利诺把最后一个装着花朵的泡沫箱摇摇晃晃地放在地上,直起身来,“我确实不是会把一个血淋淋的大活人布置成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的那种人。” ——当然,首先如果是礼拜日园丁要做一个《创造亚当》的题材的话,他八成会先把血迹清理掉,这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区别。 “阿特米西亚是一位巴洛克时期的艺术家,她的作品可不会有带有这种甜腻腻的纤细风格。”赫斯塔尔坚持道,语气就好像那些鲜花冒犯了他一样。 “你就对园丁在尸体上装饰花卉这点挺不满的是吧,真对不起哦,盯上你的那位连环杀手最喜欢的艺术家是布歇和弗拉戈纳尔。”阿尔巴利诺啧了一声。 他最后站在了屋子的中央——在那里,两具尸体基本上已经被布置好了,那些骨头和肢体都被金属固定起来,摆成了阿尔巴利诺期望他们摆成的形态。当然,其中一些部分还是可以拆解开来的,要不然没有一个suv的后备箱能装进这种体积的东西。 阿尔巴利诺看着那两具尸体,目光完全是全神贯注的了。安东尼·夏普身上只剩下伶仃的骨头和被揭下皮肤的肢体,这点自不必提,比利身上的尸斑和腐败过程中形成的污绿色血管却有些碍眼了,到最后他还得想尽办法用手上的材料把这些东西遮盖掉。 赫斯塔尔显然也意识到站在两具尸体前面跟他谈论艺术风格问题不但没有意义,还有种黑色幽默的味道。他放弃了,转而问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些花?” 阿尔巴利诺肯定不可能是用正常的理由去买花的,无缘无故大量买花,周期还跟礼拜日园丁的犯案周期一样的话,他早就被哈代抓住了。 “名义上有一个工作室——设计陶瓷、金属和玻璃器皿的,花瓶还有装饰用的盘子那些,他们会向批发商频繁购买花朵。”阿尔巴利诺低声说,目光未曾从那些尸体上转开,“用来拍些花瓶的宣传图发到他们的网站上啊、装饰他们实体店的商品啊、或者送去参加各种设计比赛。花卉批发商报税的时候,会显示这些花朵是那个工作室而不是个人购买的。当然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把那个工作室官网的网址发给你。” 赫斯塔尔没说话,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对方依然在凝视着自己。 他蹲在地上在那些木芙蓉里挑挑拣拣,他这二十多个小时里保持足够姿态太长时间了,现在双腿都隐隐作痛,但是阿尔巴利诺也不太在乎。他轻松地问道:“怎么?在指责了一通我的随心所欲之后,很奇怪我会做这种安排吗?” 也不完全如此,看看这个设备齐全的木屋,就知道他不是完全随心所欲的。赫斯塔尔心里有几个念头在转悠,然后谨慎地挑了一个问道:“这是你母亲教给你的吗?” “什么?不!”阿尔巴利诺惊讶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上去甚至很爽朗。“她什么都没有教给我,除了死亡本身。” 他说这话的时候动作一点没有停,巧妙地把那些木芙蓉塞进夏普空荡荡的肋骨之间,谨慎地调整着每一朵的位置,确保它们不要太拥挤、花朵不要不小心被翻到背面朝上、姿态也不要太呆板。 有些人还觉得礼拜日园丁的花都是随便插的呢。赫斯塔尔在内心深处啧了一声。 赫斯塔尔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开口催促对方继续讲下去,他不知道阿尔巴利诺是不是真的在意自己母亲的死——这挺可笑的,对方粗暴地把他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而他在问阿尔巴利诺的时候却还在纠结礼貌问题。但话又说回来,这正是他们的不同之处。 “她真的死于自杀?”最后,赫斯塔尔还是问道。 “在我面前,我看着她沉下去,而且最后还是我报的警。”阿尔巴利诺简单地说道,又从花泥中抽出一支木芙蓉来,用剪刀咔嚓剪掉了它的梗,“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的话——是的,我什么也没有做。” 赫斯塔尔微微皱起眉头来:“为什么?” 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声音轻松:“因为她希望如此——在人生美满、杀了足够多的人还没被警察抓到的情况下,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死亡方式?我猜那是她人生目标的一部分。我对此不全然赞同,但我不阻止她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如同她也不会阻止我的选择一样。” “但,即便是你父亲为此——”自杀。 “我父亲并不全是因为她的离世而死的。”阿尔巴利诺回答。 他又放好一朵木芙蓉,然后从旁边的花束里抽出一枝红色的罂粟,站了起来,因为腿上的麻木感嘶嘶地吸着气。然后他看向赫斯塔尔,眼里有某种奇怪的阴影在徘徊。 然后他说:“那是很多种原因综合起来的结果:因为她的死,她留下的遗书——我父亲没真正提过,但是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存在,而且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很可能在信里把她至少杀过五十三个病人的事情和盘托出了——还有他对自己失察的愧疚。” 阿尔巴利诺短暂地顿了顿。 “或许可能还有一点,”他悄声说,露出一个笑容来,“我非常像她,这可能让我父亲想要逃避最后必将发生的事情了。”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评价道:“听上去就好像是她最终杀死了他。” “‘be true’,这不正是婚姻的真谛吗?”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干;但正是长期的抑郁和懊悔缓慢地杀死了他,所以这样说或许也没错。” “而你呢?你对这些事有什么感觉?”赫斯塔尔问。 “我们又回到这个环节了吗?就是讨论‘礼拜日园丁真的有一颗心吗’的环节?”阿尔巴利诺的声音里依然有震颤的笑意,这在这种时刻听上去近乎是非人的,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近乎和赫斯塔尔身躯相贴了,他手里仍拿着那朵鲜红色的罂粟,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泊鲜血。 “我不应该担心吗?”赫斯塔尔反问道。 “你应该。”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低到像是耳语了,“因为我没有感觉。” ——赫斯塔尔凝视着他。 “我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我的父亲精神状态很糟糕。”阿尔巴利诺继续说,“我不得不操办了葬礼的大部分环节——后面的事情你知道,两年之内,两场葬礼,他们在医院的同事夸我冷静又坚强,但是不曾有人看穿事情的本质。而当时维斯特兰教区的牧师甚至拒绝主持他们两个的葬礼。” “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自杀者不能上天堂。”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那让他回想起了肯塔基的天主教教堂,那并不是什么好回忆。 “平原上的姑娘也是很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有丝毫分别。”阿尔巴利诺愉快地说道。 赫斯塔尔瞥了他一眼:“那是什么?” “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喜欢讲的童话故事,安徒生的。”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呼吸吹在赫斯塔尔的嘴唇上——这个社交距离确实非常不礼貌,赫斯塔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阻止他的呢?“讲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以自己深爱的女性为摹本雕刻素琪雕塑,但是那位女士残忍地拒绝了他的求爱,然后他就把大理石雕像埋葬在了深深的枯井之中。” “这真不像是小孩的睡前故事。”赫斯塔尔说道,但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评价睡前故事呢?他小时候根本没人给他讲故事。 “据说安徒生的灵感来自于一个在墓地里挖出狄俄尼索斯雕像的新闻,我母亲觉得这种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真实事件十分浪漫。”阿尔巴利诺回忆道。 他回忆他父亲和白葡萄酒的故事的时候也曾露出这种表情——愉快,但也仅止于愉快。他谈论这些事的语调很容易让人误认为他仿佛真的在怀念,但仔细琢磨就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赫斯塔尔感觉到嗓子似乎有些干涩,他咳了一下,问道:“故事的结局呢?” “那艺术家死了,他花一生去逃避被他埋葬在枯井里的素琪,但他最终知道,他一直未曾逃脱那如影随形之物。”阿尔巴利诺柔和地说道。“我曾经对自己的未来举棋不定,我母亲寄希望于观看死亡的场面,死亡本身使人警醒。她希望我由此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走上模仿她的老路——” 赫斯塔尔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查到的那些新闻,那些警方的调查报告,然后他完全明白了。 “但是,正是她造就了你。”赫斯塔尔慢慢地说。 阿尔巴利诺把那朵罂粟花插在赫斯塔尔西装外套领口的扣眼里,手指轻柔地抚平了那片布料上的褶皱。 “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阿尔巴利诺轻柔地回答道。 注: [1]阿尔巴利诺的母亲名字叫做夏娜(xana),这个名字实际上属于西班牙本土神话传说中的少女妖精。 在神话传说中,一头叫做库埃雷布雷的龙(它是是希腊神话中的龙拉冬的后代;因为受希腊殖民影响,西班牙本土神话里也经常出现这个形象)爱上了少女夏娜:本来夏娜面临被库埃雷布雷吃掉的命运,谁知道这头龙被迷得神魂颠倒,向夏娜提出求婚的要求,夏娜以此为条件,要求它今后不准吃人,它同意了。最终库埃雷布雷利用自己的魔力,将自己转生为妖精,也有说是将夏娜转化为妖精,两人从此幸福生活中一起。 (↑本条注释内容来源知乎) [2]《梅杜莎之筏》: 泰奥多尔·籍里柯的油画作品,收藏于卢浮宫。 [3]解释一下那个“我当然要用比喻对人说话”——因为众所周知,耶稣用比喻对别人说话,耶稣对此给的理由是,“所以我用比喻对他们讲,是因他们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也不明白。在他们身上,正应了以赛亚的预言说,你们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 (所以说“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未免就太过傲慢了”) [4]布歇和弗拉戈纳尔都是著名的洛可可画家,赫斯塔尔嫌弃他们艳俗浮夸没内涵。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4 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阿尔巴利诺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七月二十五日,一个晴朗的夏日。入夜时分室内依然凉爽,阴影笼罩着这栋宅子,缓慢地把它吞吃入腹。 “父亲。” 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口轻声说道,一边的手肘支在门框上。而他的父亲——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坐在书房的壁炉边上。 这位备受敬重的外科医生的书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白葡萄酒,看标签是那瓶1990年伊贡米勒酒庄产的雷司令逐粒枯萄精选,那瓶酒还是五年前查尔斯在一场拍卖会上拍得的。 现在回忆五年前也恍如隔世,在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会认为他们成功、出人头地且快乐,说不定查尔斯·巴克斯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阿尔巴利诺注视了那个玻璃瓶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显然出了什么事——因为室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看来他父亲已经彻底放弃在他面前维持戒酒的假象了。查尔斯的面色苍白,下巴上布满胡茬,眼睛下面有一片深深的阴影,在壁炉的火光之下更显狰狞,明显已经失眠了许久。 这一切令他看上去更显得苍老,几乎不像是个还不到五十岁的人了。 “没什么,”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回答,努力使声音轻快,但是他的所有同事和朋友都很久没有再从他脸上看见过近于笑的表情了。“阿尔,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好吗。” 他们都以为那是悲伤所致——那仅仅是悲伤所致。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他的父亲,有那么一会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好像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回答:“好的,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他一边说一边退出门去,在这个时刻,他能看见那些令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的东西:是纸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内页,白色纸页被烈火缓慢地吞噬卷曲,被奇怪的焦黑色淹没。 那是他母亲的日记,显然;那封信和夏娜的日记本一起,在这两年中一直躺在他父亲的书桌上,不知道被后者翻过多少次,父子二人都默契地不去谈起它,就好像这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在阿尔巴利诺要关上门的时候,查尔斯忽然沙哑地开口道:“阿尔?” “爸?”阿尔巴利诺停下脚步,低声问。 “阿尔,你知道,无论你……”他父亲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奇怪地顿了顿,苦笑着摇摇头,如同不知道如何措辞。然后他重新开口道:“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 “去吧。”他父亲轻柔地说道。 于是阿尔巴利诺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听着锁舌咬合时刻轻微的咔哒一响。他没有离开,也没如他父亲所想的那般把时间投入到任何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学毕业生会过的那种假期生活中去——他当时已经收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佩雷尔曼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刻,往往愿意把时间花在旅行或者在浴缸里跟女朋友疯狂做爱上,正是年轻人们疯狂的浸入的那种“现实生活”——他确认门关好了,然后靠在门上,把体重全然压上去,开始默默地等待。 他从一数到了三百二十四,然后听到一声枪响。那声音奇怪而尖刻,跟电视里上演的那种全然是不同的调子。 阿尔巴利诺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推开门走进去。他能看见那把左轮手枪从巴克斯医生的手上滑落到地板上面,正有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滴滴答答淌下来,滴进壁炉边的地毯里,缓慢地渗透入其中。 阿尔巴利诺沉着地穿过那些硝烟的味道,从墙边的架子上挑了一支白葡萄酒杯,然后从书桌上拿起那瓶雷司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除了玻璃碰撞的轻微的声响,室内近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跨越地上逐渐聚集起来的血泊,坐在了火炉边另外一把椅子里面,被笼罩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就正对着他父亲的扶手椅的方向。所以他能看见那些从棕色的头发之间流下去的血,室内逐渐充盈着一种沉重的腥味。 那可不应当,他慢慢地想着,这么甜的雷司令葡萄酒应该搭配蓝纹奶酪和焦糖甜点才对。他父亲本也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在把嘴唇凑到玻璃杯沿上之前,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这个头颅,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做过“不朽”的希望。 骷髅跌成了碎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那两具尸体屹立在洁白的大理石台阶尽头。 他们确实被布置成了血腥的谋杀现场——无论是哪种意义上都是如此——其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个被某种支架支撑着立在原地,肌肤苍白,身上包裹着希腊式的浅蓝色长袍,那些丝绸遮盖了他身上逐渐腐烂的部分和遍布皮肤的污绿色;在这些蓝色绸缎下面,有无数淡蓝色的番红花和绣球花涌出来,就好像他站在碧色的波涛上,或立在某种奇特的蓝色残骸之中。 他的喉咙被精巧地割开了,切面状态显示这里的皮肤绝对是死亡之后才被割开的,他的喉部巨大的空洞里填满了蓝色的绣球花,那些蓝色花瓣如同话语一般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 而另一位则相对不太体面,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甚至很难判断他的性别:这位死者整个上半身的肉近乎都消失了,白森森的头骨和一根根肋骨在晨光之下闪烁,仅剩下双腿和背部还保留着少量肌肉,而皮肤则被全部剥掉,腐烂的肉体在白色台阶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这些肉和裸露的骨头之间用鲜花过渡,淡红色的木芙蓉和郁金香填满了他的腹部和胸膛,而艳红色的罂粟花则张牙舞爪地从颅骨空荡荡的眼窝之中涌出来,颜色鲜艳到有些狰狞的地步。 这位死者被布置成仰躺在地上的姿势,仅余骨骼和少许肌肉的手挣扎着伸向高空,苍白的指骨被金属丝固定起来,指向天空的某个方向。 站立着的年轻死者就站在这个近乎骨架的人身边,一只手被布置成紧抓着另一个死者光秃秃的颅骨的样子,而另一只手则横在对方的颈间:蓝色的花枝在他的手中被编织成利剑的模样,剑锋和骷髅头的颈椎缠在一起,在那里开满绣球小朵小朵蓝白的花束。在这白骨的颈间,红色罂粟以鲜血的姿态从那里流下来,沿着石阶逐级流淌。 ——最后一朵红色的小花就躺在奥尔加·莫洛泽的鞋尖前面,她站在台阶的最底部,抱着手臂,语气轻松地评价道:“他重现了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的《犹滴杀死荷罗孚尼》。” “操。”巴特·哈代真心诚意地说。 “你在抱怨这句话的哪个部分?”奥尔加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是因为今天礼拜日园丁出乎意料地杀死了两个人——毕竟他之前也就只有一个案子中一次杀死了两个受害者,这还是挺罕见的——还是因为你对巴洛克时期的画家有什么意见?” “我根本不在乎哪个画家是巴洛克时期的!”哈代绝望地叫道,那是一个差不多要对整个世界失望的人会发出的声音,“我在意的是:他他妈的是怎么把两具尸体摆在法院门口的?!” ——正是如此,他们两个正站在州地方法院的门口,宽阔的广场上围着一整圈封锁线,更远处则被记者们的采访车堵得严严实实。在现场如此开阔的地方,wlpd几乎不能指望能用什么东西遮盖住记者们的视线了。 这真是好极了,哈代可以想象,二十分钟之内,没打马赛克的尸体照片就会在网络上传得铺天盖地。 那两具尸体就被放在法院石阶的最高一级上,红色罂粟瀑布似的沿着台阶流淌而下,和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混在一起,看得人生理上的不适。 “csi的人说夜间的全部监控录像都被删得一干二净,驻守在保安室里的那位保安被从背后袭击了,现在还因为脑震荡躺在医院呢。”奥尔加说道,虽然她知道刚才被哈代喊出来的只是一句绝望的抱怨,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 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礼拜日园丁把现场选在这里?他之前明明一直特别青睐开阔的林地、或者是有水源的公园之类。法院,真的?危险性又大,又——” “又气派。”奥尔加低笑着说。 哈代瞪了她一眼。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员拿着几页复印纸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哈代,就被奥尔加截胡了。她灵巧地把纸页从那个警员手里抽了出来,然后哈地笑了一声。 “还保留着自己的脸皮的那位受害人名叫威廉姆·布朗,一般被朋友昵称为‘比利’。”奥尔加读道,那张纸上复印了死者的社保信息以及其他一些资料,“哦,这位之前被卷进一场官司里去了:他起诉自己寄宿学校的老师试图强奸他,并且在他试图挣扎的时候咬伤了他的脸。” 哈代忍不住看向这位年轻的死者的面孔,那上面浅色的伤痕清晰可见。这样年轻的受害人总让他感觉心里不是滋味,显然是因为他家里也有个小孩的缘故。 他苦涩地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巴特!”奥尔加挥了挥手里那几页纸,大声说道。 她斗志昂扬地顿了顿,然后指向那两具尸体:“你看看这两具尸体——为什么这个名叫威廉姆·布朗的年轻人被丝绸和蓝花小心翼翼地装饰起来,但是另外一个死者却被剥了皮、身上一半的肉都不知所踪?还有,园丁把他们两个摆成了《犹滴杀死荷罗孚尼》的姿态,美貌的年轻女性犹滴为了保护家乡杀死了入侵者的将领……而我们都知道,阿特米西亚被另外一位画家性侵之后,曾经多次以这个圣经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巴特,虽然在此之前这不是礼拜日园丁的倾向——但是我猜他不会选择一个经历这么特殊的受害人、一个这样的主题,却什么都不为了说明的。” 尽管哈代警官真的很想吐槽那句“我们都知道”,但是他已经完全被奥尔加话语中透露出的内容震惊到了,他磕巴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对。”奥尔加干脆利落地回答,把手里的纸扔回到那个年轻警员的手里,看着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它。 然后,她对那个警员说道:“劳驾,把那边的法医现场勘察员带进来。”法医局的车刚刚到达案发现场外面,现场勘察员正绝望地试图突破记者的重围进入封锁线,这种尝试目前看来完全不成功。“我们需要他们提取布朗之外的另一个死者的dna,我有理由怀疑,他就是资料上说的那个——” 奥尔加顿了一下,又伸长脖子往警员手里的那些纸张上扫了一眼,显然是没记住她刚才看见的那根名字。 她很快看见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并且读了出来:“……安东尼·夏普。” “真的吗?这个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哈代忍不住问道,赤手空拳地判断身份未知的受害人的名字这种事,他们毕竟只在瞎拍的推理题材电视剧里看见过。 “绝不草率。”奥尔加摇摇头,她飞快地走上台阶,然后毫无征兆地在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旁跪下了。她压低身子,在哈代震惊的目光中把自己的面孔凑近了那具被塞满罂粟花的骷髅的脸。 “奥尔加?”哈代问道,那语气就好像觉得她终于疯了。不过也没差,在拉瓦萨·麦卡德眼里,她肯定也已经到疯的边缘了。 “看吧。”奥尔加低声说道,从那具骷髅的视角、沿着他痉挛着伸向天空的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就会发现这苍苍白骨的指头正正地指着法院广场上那座高高的雕像。 ——眼睛被布条蒙住的女性形象站在金碧辉煌的基座上,一只手持剑,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天平。这座雕塑是法院前广场上最显眼的建筑,就算是站在极远处,也一眼就能看见它。 “它把手指向正义女神。”奥尔加低低地说道,她发出一个轻飘飘的笑音,“一个有趣的反讽,不是吗?” 阿尔巴利诺困倦地眨眨眼睛。 他感觉这一觉睡得头昏脑涨,浑身酸痛得要死,而且枕在头下方的那边手臂完全被压麻了。说真的,一个超过二十四小时高度紧张地工作的人,是有可能遇上这种情况的。他呻吟地挪动了一下,因为手指的麻木而嘶嘶抽气,他刚刚试图抬头,额头就撞上了什么东西。 ——更正一下:他的额头撞上了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肩膀。 一个人的人生可能包含繁多的选择选择,但是“早晨一起床就看见维斯特兰钢琴师用‘我为什么不勒死你’的眼神看着你”一般来说不包含在世界上大部分人的人生规划里。 阿尔巴利诺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很有逻辑地问:“……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 赫斯塔尔叹了一口气,又来了,那种一下班回家就发现狗狗把沙发撕了的声音。 “你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记得多少?”他没好气地问道。 “你是问我把比利他们摆出去之前还是摆出去之后?”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依然因为迷糊显得低而软,还透着点愉快的笑意,“之前的事情我记得一清二楚,但是之后我很确定我在回来的路上差不多就失去意识了。” ——这就是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基本上是这样的:阿尔巴利诺在大概接近午夜的时刻终于完成了属于园丁的工作,于是他带着他尚未安装完成的艺术作品、还有一个无所事事地看着他干活一整天的赫斯塔尔驱车回市里。 阿尔巴利诺把赫斯塔尔放在了他的律所附近,然后带着那两具尸体不知道去了哪儿。既然对方没打算带他去布置案发现场,赫斯塔尔也就根本没提这茬。 或者,他们都得承认:那还是太过亲密了,尤其是到了把园丁的成果展示出来的那个部分。 然后他驱车回到了自己住的公寓——他的车这几天一直停在律所附近的车库,是长期租用的,没有摄像头,没有停车留下的收据,是个好选择。因为他从不步行回家,被公寓外围的摄像头拍下午夜时分步行回家的画面,还是有些奇怪了。 他真心希望自己是太过紧张,但是当你都是个变态杀人狂了,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不为过。 赫斯塔尔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他回了自己的公寓,而阿尔巴利诺很可能是布置完案发现场就回自己租住的公寓补觉了。他们又一次演绎了短暂相交然后分道扬镳的整个过程,就好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但是事情显然没有按照他预计的进行,因为大概凌晨四点左右,他的公寓里有不速之客造访。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他的床前,跟闹鬼一样——事后赫斯塔尔确认过了,这人在熬了二十四小时之后竟然还能准确地找到他家,进门的时候还把门锁给撬开了,阿尔巴利诺能避开那些安保系统的报警真是走了狗屎运——嘴里嘀咕了一句谁都听不出来是什么的话,然后扑通一声倒在了赫斯塔尔的床上。 他入睡的速度快得就跟猝死了一样。 总而言之,阿尔巴利诺没把那辆换过牌照的suv开到赫斯塔尔家的地下停车场,也没有穿着他处理尸体的那件衣服进门,更没有带回来任何作案工具。这种体贴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保住了他的小命,没让他深夜被钢琴师勒死,也没让他被赫斯塔尔从床上踹下去。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听完对方言简意赅地描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我很确定我昨天避开了你家附近所有可能拍到我的摄像头——不得不说,你租的公寓虽然够高档,但是摄像头的死角也有不少——自从我观察过你的公寓之后,我肯定梦游都能办到这事。” 赫斯塔尔很明智地没有问什么叫“观察过”,他预计自己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 然后,他问:“所以说你干嘛要冒着被拍到的风险来我的公寓?”然后还倒在了我的床上,这是个变态杀人狂应该干的事情吗? 阿尔巴利诺眨着眼睛看他,然后噗的笑出声来。 “有可能因为一切真的是我下意识地干出来的;也有可能我从没跟你睡在一起过,感觉到有点不爽;或者,这是一种示弱——人们都相信你的床伴躺在你的床上的时候是他们最坦然最脆弱的一刻,那令你感觉到安心了吗?”阿尔巴利诺低低地说道,“这些答案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相信吧。” “你知道你这样说出来的时候,我就不可能感觉到安心了。”赫斯塔尔回答。 “但难道你没有早就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吗?那可不像你。”阿尔巴利诺反驳道,声音轻快,“况且即便如此,你还是跟我一起睡了呀。” “你是指望我把你拖到客厅去还是我自己去睡客厅?”赫斯塔尔反唇相讥道,“我觉得那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阿尔巴利诺困倦地半阖上眼睛,床上实在太温暖了,他真的一动也不想动。但是,他依然动用自己转动得十分缓慢的脑细胞,问道:“那你认为什么才是好主意?” ——赫斯塔尔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说:“这个。” 阿尔巴利诺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本来枕在头下面的那只手不仅仅只是枕在头下面而已。他的那只手腕被一个真真正正的金属手铐拷住了,手铐的另一边则被拷在床头上。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令人很有安全感。”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说:“操。” “好的,”贝特斯说道,他盯着那两具尸体,脸都皱起来了,“所以我们有两个死者,一个叫做威廉姆·布朗,另外一个叫做安东尼·夏普,他们是强奸犯和受害者的关系。” 警员们已经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固定现场,法医现场勘察员的初步尸检也做过了,现在csi们正把那些花从尸体的腹部取出来,贝特斯和他的同事们永远希望能从那些花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但是十分可惜的是,纵有一千种名字,玫瑰的芬芳依旧;无论试多少次,花瓣上还是提取不到礼拜日园丁的指纹。 “显然如此,”奥尔加沉吟道,“dna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之前,巴特绝不会打这种保票;但是我很确定,看这个主题,另一个死者必然是夏普。” 巴特现在正在远处指挥其他警员勘查周围的环境,贝特斯往那边看了两眼,然后问:“可是为什么?把罪犯和受害者一起杀了?我以为杀罪犯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会干的活儿。” 确实如此,礼拜日园丁从不在乎他的死者的身份和经历,他杀的人从老到少涵盖了各种年龄段,有一次还杀过一个从洛杉矶到维斯特兰探亲的十六岁少女,那孩子下飞机才不到三个小时就失踪了,根本就没法用逻辑解释,只能说她是运气不好撞上了。 而以一个受害者的经历量身定做现场呈现的场景?礼拜日园丁从来没干过这种事。 奥尔加摇摇头:“这不是这个案子最奇怪的地方,要我说,最奇怪的是那里——” 她远远地伸出手,点了点那个昵称比利的年轻人的咽喉,那里的绣球花已经都被取出来了,现在伤口狰狞地裸露着。他身上的金属支架被拆下、绸缎也被取走,现在正赤裸裸地躺在地上,等待着被法医局的人放进裹尸袋。 “他的喉咙?”贝特斯一头雾水地问道。 “是的,因为园丁经常干脆利落地把死者割喉不是吗?他从不花时间折磨死者。”奥尔加凝视着那具惨白的尸体,“死者身上没有别的伤痕,所以很可能也是被割喉死的——但是这次园丁把割喉留下的伤口破坏掉了,然后在伤口上装饰了花朵。他过去从不在那道伤痕上遮盖别的东西,并不介意它直接裸露着……” “或许只是他这次有新的灵感吧?”贝特斯不确定地说道。 “或许吧,”奥尔加低声说,她的眉头严厉地皱起来了,“我希望这次法医局做尸检的时候,能给出关于这道伤口详细一点的意见,我们或许可以从尸检报告里推测出园丁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了,因为哈代正风风火火地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而哈代警官脸上那个表情他们都很熟悉,那正是他发现了什么的表情。 “奥尔加,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哈代大声说,“这个案子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什么?”贝特斯抢先问道。 “威廉姆·布朗差点被性侵的时候未满十七岁,出于对他隐私的保护,当时案件的资料都是保密的,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和夏普之间的关系。”哈代急切地说道,几乎连喘气的间隙都没给自己留,“园丁总得知道威廉姆·布朗差点被夏普性侵,才能把案发现场布置成这样,对吧?那知情人的范围就可以缩到很小了……” “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察、那所学校的一部分教师,还有法官、检察官和陪审团?”贝特斯顺着他的思路猜测道。呃,案子真的有可能涉及到检察官和陪审团吗? “还有一个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的成员。”哈代高声说,“我的下属去询问了布朗的朋友,他最近在参加互助会的治疗。但是我觉得凶手在互助会中的可能性比较小,毕竟是匿名互助会,布朗不会在互助会上说出自己的真名,更不会提夏普的名字。但是当然了,保险起见我会让人去调查互助会的成员,就算是为了排除……” 奥尔加的眉毛忽然皱起来了,她猛然提高了声音:“互助会?” 哈代困惑地点点头:“是的,每周日在一个小剧场里举行——”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见奥尔加倒抽了一口气,她很少会露出这种失态的表情。 “我明白了。”她艰难地说道,“我知道那个互助会:我之前推荐阿尔和赫斯塔尔去参加那个互助会了。” 另外两个人齐齐爆发出一阵惊呼,一个说“什么?!”,另一个说“你明白什么了?!”,引得工作中的csi们频频往他们这边看。 “这个案子和赫斯塔尔有关系。”奥尔加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就是原因——为什么死者之一会是个罪犯,而我们都知道,杀死罪犯根本不是礼拜日园丁的作风,他才不在乎罪犯呢。” “或者他和阿尔去互助会只是个巧合?”贝特斯艰难地措辞,虽然听他的声音,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在说的话,“虽然这下他们两个也变成犯罪嫌疑人了,但毕竟巴特也说了,布朗去互助会的时候不会说出他的真名的,那——?” “不是,我是说这事绝对和赫斯塔尔有关系。”奥尔加回答,她狂乱地把头发胡乱往脑后顺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只愤怒的大狮子,“而 估计跟阿尔也有关系——你们想想吧,礼拜日园丁之前还往赫斯塔尔办公桌上放了个装着鲜花的头盖骨呢!还有阿尔,他和钢琴师那个案子可闹得沸沸扬扬了。” 哈代用手捏着鼻梁,慢慢地说:“……所以,这个案子有可能是礼拜日园丁对钢琴师之前的案子的回应吗?用以表达他对强奸犯的嘲讽?” “对受害者的某种扭曲的怜惜。当然。”奥尔加直视着正被收殓的安东尼·夏普的尸骨,语调阴沉,“他可以对夏普做出这种事,也愿意对……‘某个’强奸犯做出同样的事情,这就是他在表达的立场;并且,他是刻意选择了这个互助会的成员,就是为了把这场面展示给他希望看见的那个人看:那个人之前就认识威廉姆·布朗,只要那个人一看新闻对这个案子的报道,立刻就会理解园丁的意思。” “所以说园丁怎么会知道威廉姆·布朗和他们参加了同一个互助会?”贝特斯忍不住问,他的声音有些抖了,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一直在跟踪他们吗?他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吗?” 三个人沉默了几秒钟,可能都是在细细思索这这种可能性,氛围十分令人不安。 然后,哈代警官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说:“无论如何,咱们得跟他们两个谈谈——现在就谈。” 注: [1]关于那瓶伊贡米勒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 这段回忆杀应该是2001年,而酒是1990年产的。如之前的注释所说,白葡萄酒一般没有什么陈年潜力,但是这瓶酒是白葡萄酒里最适合陈年的雷司令葡萄酒。 这瓶酒实际上有一个巨长的全名: 伊贡米勒沙兹堡雷司令逐粒枯萄精选甜白葡萄酒(egon muller - scharzhof scharzhofberger riesling trockenbeerenauslese, mosel, germany)。 伊贡米勒:指德国摩泽尔产区维庭根镇的伊贡米勒酒庄,这个酒庄产出德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雷司令葡萄酒。 沙兹堡:伊贡米勒酒庄的沙兹堡葡萄园,是德国在酒标上仅标葡萄园而不用标村庄名(即葡萄园所在的维庭根镇)的少数葡萄园之一。 雷司令:白葡萄品种,主要产于德国。 逐粒枯萄精选:雷司令葡萄酒品质分级之一优质高级葡萄酒(qmp)下的一个小类,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所用的是迟摘且感染了贵腐菌的雷司令葡萄,这种酒比其他等级的雷司令葡萄酒都更甜。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的产量非常稀少,大概年产200-300瓶,而且葡萄需要全手工采摘(就是那个“逐粒”)。 综上,这瓶酒基本上来自全世界最好的雷司令葡萄园,而且还是这个酒庄产量最少的酒之一……而且由于生产条件严苛,伊贡米勒酒庄的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还不是每年都产的,现在市场上好像只有13个年份,查尔斯·巴克斯买酒的1996年,可能只有三个年份的酒在市场上出售(实际上就是拍卖,因为产量太少基本买不到)。 (ps:我查了一下,现在国内市场1990年的这个酒参考价好像快十三万了) 所以,当一个葡萄酒收藏家把这个等级的酒打开喝了的时候,我们显然可以合理推断绝对大事不好了。 [2]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的《犹滴杀死荷罗孚尼》: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5 1976年8月1日,星期日,西班牙,卡巴度斯。 查尔斯承认自己的西班牙语有点生疏了,这可能是他不小心撞在那个身材娇小的当地姑娘身上的时候,他感觉到那么尴尬的主要原因。 当时,他正在去酒庄参加葡萄酒品鉴会的路上——而稍微有点低估了汹涌的人潮——尽管主办方提供了超过四十种不同风味的阿尔巴利诺葡萄酒以供参会者品尝,这点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是在一个气温远超三十度的、阳光过于充沛的下午被挟在人群中,依然不算是一个好主意。 他被拥挤的人流毫无选择地挤到了她身边,那姑娘被碰得一个踉跄,最终只能扶着他的手臂稳住身子。而查尔斯则完全没法肯定自己当时的发音是准确的,他试图用肩膀为她挡开拥挤的人群,且磕磕绊绊地说:“lo siento muchisimo!” (西:非常抱歉)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询问笔录
引言: 2019年中旬,wlpd向公众公布了维斯特兰钢琴师一案的部分资料,其中包括一份在威廉姆·布朗和安东尼·夏普遇害(此案发生于2016年11月27日)后,警方询问犯罪嫌疑人录音的文字版记录影印件。 该文件中,出于隐私考虑和相关法律条例限制,不予公开的人名、地名、案件细节等内容均已经过处理。
document non-public narrative author bhus,albarino rted date/time nov-27-2016 (sun.)1021 问:现在是11月27日,星期一,录像已经开始,询问人:警员▇▇▇▇▇。现在,请把您的姓名告诉我。 答: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问:您的职业是? 答:法医,我就职于维斯特兰市法医局。 问:您目前并没有被指控犯罪,但是您有权利在您的律师到场之后再进行这次询问。 答:我明白,但我放弃这项权利——当然,也因为我的律师现在正在另外一个审讯室里为他自己辩护呢,我记得法律规定一位律师不能给同案的两个犯罪嫌疑人辩护,对吧? 问:巴克斯医生—— 答:好吧,好吧。抱歉。咱们还是直接开始吧。 问:您认识照片上的这个年轻人吗? 答:他看上去很眼熟……啊,我想我是在上星期的▇▇▇▇匿名互助会上见过他,他在我之后上台发言了。 问:您能详细描述一下这个互助会吗? 答:好的,在▇▇▇▇▇▇▇的那个案子之后,我有了一段带薪休假时间,因为▇▇警官不建议我最近住回我自己家里去——我猜他想为我的心理因素做考虑,你们应该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在城里租了一个公寓。这个月月初,当▇▇▇▇▇▇造访我的公寓的时候,建议我不要总是闷在家里,如果我不愿意去找心理医生的话,至少要去参加一下互助会。 问:所以,这个互助会是▇▇▇女士推荐给您的? 答:是的,她说互助会的创始人是她在芝加哥工作时的朋友,而这个互助会只接受内部人士推荐——而▇▇▇显然有这个资格。互助会每个周六在▇▇街的▇▇▇剧场举行会议,我在她为我报名之后去参加过两次。 问:然后您在互助会上认识了这个年轻人,是吗? 答:谈不上认识,只能说我确实见过有这个人。我甚至不确定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他有没有在场,但是我参加第二次会议的时候很确定他在,他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叫做比利还是比尔什么的。 问:是比利,巴克斯先生。那么,您还记得他在互助会上讲过什么故事吗? 答:实际上我没太注意听,我在他上台发言那次互助会上见到了赫斯塔尔,他就坐在我后面的位置上。全程基本上我都把时间花在怎么回头看他不太失礼上面了。 问:好的,我们稍后会询问跟阿玛莱特先生相关的问题。但是现在还是请您再好好回忆一下,您真的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讲什么吗? 答:呃,让我想一想……肯定是跟▇▇相关的,对吧?我坐在最前排,注意到他脸上有▇▇▇▇▇。以我做法医的经验来说,那是▇▇▇▇▇▇▇▇▇。 问:……好吧,那请问您认识这张照片上的这个男性吗? 答:完全不认识,这就是▇▇▇▇▇的那个混蛋吗? 问:巴克斯医生,您现在依然在休假中,按照相关规定我不能告诉您这种细节。 答:好吧。 问:照片上的这个男性曾在▇▇▇中学工作,您也从来没有去过那所中学、或者是在附近活动过,对吗? 答:是的。 问:在互助会之后的时间段,您也没有再见过比利、或者是照片上的男子,对吗? 答:是的。 问:好的,那么现在让我们谈回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先生吧,您提前知道他会出现在那个互助会上吗? 答:没有,我们上次见面还是▇▇▇▇▇▇▇案后我住院的时候,当时他去医院看望我,那个时候他从没跟我说他也要参加互助会。但是我们在互助会上见面之后,赫斯塔尔说那也是▇▇▇逼着他去的,那倒很符合她的作风。 问:但▇▇▇▇▇▇▇案发是在10月29日,自此之后你们都没见过? 答:我知道你实际上想问什么,女士,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还没上过床呢。 问:所以,这段关系是从你们在互助会见面之后开始的? 答:是的,就跟所有草率的一夜情一样——当然了,我现在依然觉得它很美妙,但是理智地说,我也不知道它会维持多久。那天互助会会议结束之后,我本来打算坐地铁会公寓,但是在停车场被一个姓▇▇▇的记者堵住了,他在▇▇▇▇▇▇▇报社工作,你们可以向他询问这个细节。他想问我关于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案子的细节,为了给我解围,赫斯塔尔打算开车载我,所以我们去吃了午饭。 问:然后? 答:然后我们滚上了床。虽然我通常不建议把这种活动放在午饭后。 问:阿玛莱特先生对这场互助会的感觉怎么样? 答:他不喜欢。我看他是打算用疯狂工作治愈伤痛,而是不是通过心理医生或者受害者相互倾诉。他觉得互助会是浪费时间,也就是是为什么,这周六我们都没去互助会了。 问:那么,阿玛莱特先生向您提到过参加互助会的那个比利吗? 答:完全没有,我猜他在互助会上也没怎么听,说不定是光顾着看我了吧。 问:那么接下来我会询问您一些有关不在场证明的问题。首先,这几天你们一直都呆在一起吗?从19日那个周六以来。 答:不!我们还没到要同居的地步呢,况且赫斯塔尔是个工作狂。大部分时候我留在我自己家,然后去他家跟他吃晚饭、过夜,因为他冰箱里速食的含量是真的很像是想用营养不良杀死自己的人会做的。不过因为他经常加班,实际上回去的都很晚。 问:阿玛莱特先生的合伙人▇▇▇先生说,这星期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佳,好像很疲惫。 答:那当然,他跟我过夜呢,女士。 问:可以告诉我周三晚上,也就是23日那天,你们二位在哪里吗?阿玛莱特律师公寓外街道上的摄像头录像显示,他的车子直到24日凌晨才行驶进他的车库。 答:你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法医那边推断受害人是周三晚上死的吗? 问:巴克斯医生,我们真的不能向您提供相关信息—— 答:好吧,别着急啊,女士。我当然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虽然说事情有些不得体:他的那位合伙人,▇▇▇也应该向警方提过,赫斯塔尔在周四有个庭审,据我所知他为那个案子加了不少班,等到周三的时候,他已经忙到都快崩断了。 问:然后呢? 答:他下班的时候我去他的事务所等他,他那个叫▇▇秘书可以在这方面提供证词,然后我们去餐厅吃饭——信用卡记录和发票可以证实这些。这顿饭吃到了晚上八点半左右,然后,呃…… 问:巴克斯医生? 答:他喝了点酒,所以换我开他的车。我带他去了西城那边,你可能知道,▇▇▇街,那地方活跃着很多年轻姑娘,可爱,性感—— 问:您是想说,您带他去嫖娼了? 答:有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里可以适当地加入第三个人,如果这是你想问的问题的话。 问:巴克斯医生,请您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答:我只能承认,我跟他,还有另外一个姑娘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非常、非常愉快的夜晚。那女孩号称她叫cherry还是什么的,如果wlpd能找到她,可能可以证明我们的清白。 问:所以您不承认这是嫖娼。 答:我只能承认我跟别人来了场三人行,你再问更深入的问题,我就只能援引我的第五修正案权利了。很多人觉得,对于医生或者律师这样的职业来说,承认这种事是很不体面的,我只是处于不要成为一起严重的凶杀案的嫌疑人的考量,才能跟警方承认这件事。 问:但是,嫖娼会被判罚款和至少三个月的监禁—— 答:确实,但警方得证明我确实嫖娼了。既然没有便衣警察现场抓住我们,就只能靠那位可能叫cherry的女孩承认她跟我们上床之后确实收了钱,或者等我们中间谁确实被检测出艾滋病来。但是我大胆地猜测,有很多女孩,就算是不收钱也愿意跟我上床的。 问:好的,稍后我们会安排您去跟画像师会面,我们可能需要一副那个女士的画像。那么接下来,从周五晚上开始,阿玛莱特先生的车子没有在他公寓附近出现,这段时间你们依然在一起吗? 答:是的,在我家,我猜他对我们毁了他的床单的事实感觉到有点恼怒了。 问:虽然您租住的公寓附近没有摄像头,但走访中您的邻居们也没有目击到一辆劳斯莱斯停在您家附近。 答:因为它没有停在我家附近,可是一辆劳斯莱斯!在我租住的那个地段,一扭头这种价位的车就不见踪影了。它一直被停在▇▇停车场,就在赫斯塔尔的律所附近,最近我们坐的是我的车。 问:那个停车场没有摄像头。 答:是的,因为那是长期租用的车库,他们显然对自己的安保很有信心。赫斯塔尔告诉我,自从有两个附近的律师在他们的车库里搞起来之后,那地方就没有摄像头了。不过如果怀疑赫斯塔尔到底有没有在那里停车的话,可以查看停车记录仪。我猜画面可能已经被覆盖了一部分,但是足以看到他把车停在哪里了。 问:但到了周六晚上,也就是昨晚,你们又在深夜回到了阿玛莱特先生的公寓,那个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二点了,这是为什么? 答:因为他终于发现了我冰箱里那个发霉的抽屉——显然在洁癖和我的战争之中,洁癖大获全胜——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他这种连冰箱门都不怎么打开的人,会在冰箱里发现霉斑,纯属是为了给我挑刺吗? 问:我不想评价二位之间的私事。那么,你们开了阿玛莱特先生的车回去? 答:这是最合适的举措,我租住的公寓是▇▇▇推荐给我的,租下来之后,我才发现这里离赫斯塔尔的律所步行只要一刻钟。但是他的公寓离他工作的律所却很远,所以他得开车上班。自然,他明天又不肯开我的雪佛兰上班,就只能去车库取他自己的车了。 问:你们两个一起回去的。 答:为什么不呢? 问:您跟他回了家——还是从您自己的家回去的,您不觉得这有些不是有些太麻烦了吗?如果阿玛莱特先生不愿意住在您家,您也可以让他自己回去,毕竟您也只不过是错过了一个夜晚而已。更不要说,您刚才还说那只是“草率的一夜情”呢。 答:我对我的过去的每一个炮友都是这样的——留在他们家,给他们做早餐——你可以去询问他们。正是因为这种在他们眼里充满了脉脉温情的“不合逻辑”,他们才这么喜欢我。况且,对现阶段的我来说,我还不想错过一个这样的夜晚。 问:所以昨晚你们二位一直呆在一起,直到今天早晨▇▇警官和▇▇▇女士去找你们。 答:是的。虽然我觉得录像足以说明一切,但是如果▇▇真的很担心,也可以用赫斯塔尔身上那个咬痕做个检测,你们有我的牙医记录的。 问:好的,谢谢您,巴克斯医生,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塔利亚晚间谈话:约翰·加西亚的访谈
引言: 《塔利亚晚间谈话》是维斯特兰地方电视台颇受欢迎的晚间直播节目,由电视台的人气主持人塔利亚·斯托克主持。当然,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她之所以这么受欢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毕竟也是个有傲人胸部的天气预报主持人,她的身材和她的职业决定了她经常出现在维斯特兰本地成年和未成年男性的甜梦里。但是当然,以她的能力来说,这样的说法对她可不算公平。 这档晚间节目往往聚焦于维斯特兰本地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和层出不穷的谋杀案,节目组常常邀请一些嘉宾对实时发表辛辣而不失幽默——有的时候是幽默过头——的见解。由于是直播节目,观众还可以在维斯特兰地方电视台的相应模块里留言,与节目嘉宾实时互动。 2019年6月13日,wlpd迫于压力和越来越离谱的猜测,向公众公布了部分有关维斯特兰钢琴师一案的内部资料。6月20日,《塔利亚晚间谈话》邀请了前fbi行为分析部成员约翰·加西亚登台,进行一场与维斯特兰钢琴师有关的访谈。
(演播室的灯光亮起,塔利亚·斯托克穿着一身上下都有点短的过头的紫罗兰色衣裙坐在单人沙发里,金发曼妙地落在肩头;另一张单人沙发里,坐着个又瘦又高、姜黄色头发的男士,正是从行为分析部离职以后,转而以写作为生的约翰·加西亚) 塔利亚: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今晚的《塔利亚晚间谈话》节目,我依旧是真诚地热爱着你们的塔利亚。今天我们邀请到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嘉宾——前fbi探员,而现在已经成为畅销书作者的约翰·加西亚先生!约翰,向大家打个招呼吧! 约翰:大家好! 塔利亚:今天我们邀请加西亚先生来,是为了谈谈最近最受人关注的事件的、关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讨论。在wlpd公开钢琴师案的部分资料之后,关于他到底是不是钢琴师的讨论再次甚嚣尘上。关于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呢? 约翰:我从不认为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个观点我已经在各种场合表达过了。但单就这次的事件而言,我认为公众对维斯特兰钢琴师投入了不正常的热情,我听说他还有一群听见他的名字就会尖叫的粉丝呢——但是我必须得说,这种热情是不可理喻的。人们觉得他杀死的人大都是有罪的,所以就把他想象成了什么劫富济贫的西部游侠的形象。之所以人们想知道阿玛莱特到底是不是钢琴师,无非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猎奇欲望,加之给某些人的偶像按一张脸。这两种意图我都不甚赞同,钢琴师非常危险,他唯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行刑队,而不是对罪恶一知半解的人的脑子里。 塔利亚:这样看来,您对有些人赞赏钢琴师的态度很不满,是吗? 约翰:当然!那些人无非是行为正义的拥护者——就算不谈这个老掉牙的话题,只说行为正义的“度”的问题也是如此:真正的黑暗义警不会强奸法医,也不会谋杀行为分析部主管。维斯特兰钢琴师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个见鬼的蝙蝠侠。 塔利亚:您是指bau的前主管拉瓦萨·麦卡德先生是吗?他于2017年年底死于钢琴师的教堂案。 约翰:当然如此!这也是我离开bau的原因——你得理解,在bau工作当然激动人心,但是我还有老婆和孩子要养活呢,我可不像也落得如此下场。 (塔利亚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这句话) 塔利亚:啊,刚才导播连线说,有观众正在进行网络互动,您介意我们把观众留言打在大屏幕上吗? 约翰:完全没意见,但是我希望不是有些钢琴师的粉丝正对我的观点进行激烈的反驳了吧? (二人身后巨大的显示屏上显示出维斯特兰地方电视台官方网站的留言截图)
但麦卡德探员显然也不是什么纯洁的羔羊——你我皆知,他需要为2016年圣诞节发生在wlpd的不幸事件负责。我不需要帮你回忆,因为他在乔治·罗博案上的处理失误导致了多少伤亡吧?
约翰:这是——? 塔利亚:呃……根据我们的网站的实名注册记录,这条留言是奥尔加·莫洛泽女士留的——就是wlpd的那位犯罪心理学家顾问。 约翰:(小声嘀咕)啊,当然了,她显然会对拉瓦萨有意见。 塔利亚:加西亚先生?莫洛泽女士指的那起案件是不是……? 约翰:我们不谈这事,好吗?您应该听说过一些传闻,说莫洛泽女士在bau的时候发生了些……很不愉快的事情,她对我们向来算不上友好,所以还是让我们谈回维斯特兰钢琴师吧。 塔利亚:……好的。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加西亚先生:最近wlpd披露的文件显示,在礼拜日园丁犯下的布朗和夏普一案之后,wlpd曾经传讯过阿玛莱特和已故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因为他们被证实和受害者之一参加了同一个互助会。 约翰:所以我们可以合理猜测, 巴克斯医生确实是钢琴师的那起性侵案的受害者咯? 塔利亚:基本上可以这样认为,虽然受保护法的约束,我们不知道在布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毕竟威廉姆·布朗在寄宿学校的一些同学表示,布朗曾经确实被卷入一场性侵案中,那么,布朗参加的是有关性侵受害者的匿名互助会的可能性极大。 约翰:这也是我认为赫斯塔尔不会是钢琴师的证据之一——不如我们想想,赫斯塔尔为什么会出现在会出现在一个有关性侵的匿名互助会上?你们能想象维斯特兰钢琴师被性侵吗? 塔利亚:实际上有些人认为,他是为了巴克斯医生去那个互助会的。现在看来,巴克斯医生就是钢琴师案的受害者,不是吗?持这种观点的人管这叫做——“重返案发现场”。 约翰:(大笑)“重返案发现场”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女士!况且钢琴师从不重返案发现场,否则wlpd早已抓住他了。不过即便阿玛莱特是钢琴师,他又为什么会跟随巴克斯医生去互助会呢?且不说那个互助会显然是推荐制的——虽然我确实跟奥尔加·莫洛泽关系一般,但她对那起性侵案的侧写还是没错的:维斯特兰钢琴师性侵巴克斯医生是因为恼怒于对方破坏自己的作品,因此选择了一种下流的方式去贬损他。他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么他就没必要通过跟踪巴克斯医生来看他悲痛欲绝了,钢琴师对那不会感兴趣的。阿玛莱特律师的行为跟我们为钢琴师的侧写完全冲突。 塔利亚:在大部分人都认为阿玛莱特是钢琴师的当下,您的观点确实很独树一帜。 约翰:大部分人和我持不同观点是因为另外一种看法更具有戏剧性,受害者和嫌疑人参加了同一个互助会,这是一副多么富有讽刺的画面啊,连好莱坞的编剧们都会喜欢的。 塔利亚:实际上,我听说哥伦比亚公司已经开始打算筹拍这个题材的电影了。 约翰:看吧,我就说观众对这些连环杀人犯从来抱着一种轻浮的—— 塔利亚:等一下,加西亚先生?……导播告诉我莫洛泽女士又发布了一条留言。 约翰:她说什么? 塔利亚:她说,“那起性侵案是麦卡德做的侧写,我只不过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读出来了而已。顺带一提,我不同意那个侧写的大部分内容,鉴于你刚才盛赞了那个侧写,我还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约翰:……咱们就非得在现场关注一个场外观众的留言吗? 塔利亚:但实时互动是我们栏目的特色。不过,我们可以先进行下一个问题:就在昨天,《维斯特兰每日新闻》报社发表了声明,说巴克斯医生的笔录里提到的那个记者,正是他们的前特约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 约翰:那也就意味着只要wlpd不开口,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两个一起参加互助会的真相了,毕竟我听说施海勃死在了欧洲。 塔利亚:对,十分具有戏剧性的死亡方式,报纸上对那件事进行了相当篇幅的报道。 约翰: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应该回国,霍克斯顿王国的犯罪率也不比这座城市低多少,黑帮也不见得会更讲道德。显然,施海勃先生触犯了些他不应该触犯的底线——就好像他不应该蹲守在性侵受害者们聚集的互助会门口一样——这种肆意妄为的行为为他招来了报复。 塔利亚:我看过那个新闻,那真是太可怕了。我想如果他留在维斯特兰,可能不会遭此横祸。 约翰:当然咯,维斯特兰市肯定安全很多啦,我们还有专门研究变态杀人狂的报纸专栏和电视节目呢。 (观众笑) 塔利亚:但施海勃先生的事情也意味着,没人能知道那天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他们两个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走出互助会了,这也算是一种遗憾。不过我想,大概阿玛莱特先生也不会想到,现在公众更在意的事情反而是他的私生活:wlpd披露的文件中,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承认他们两个那个时候就维持着一段肉体关系了。 (背景的大屏幕里显示了wlpd公布的文件的一部分,正是巴克斯医生接受询问的时候发表的那段关于“美妙的夜晚”的言论) 约翰:(讥笑)是的,我也看了那些文件,那些笔录中对三人行的描述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看来巴克斯医生在上流社会的名声名不虚传。 塔利亚:这也是您认为阿玛莱特先生不可能是钢琴师的铁证之一吗? 约翰:没错,因为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一个性变态,一个性欲倒错的、除了犯罪之外无法用任何方式满足自己的快感的家伙。如果他真是个能轻易地被一场三人行安抚,那我认为他根本没必要杀那么多人,提供色情服务的女孩就足够满足他了。 (观众发出一阵笑声) 塔利亚:啊,等一下……莫洛泽女士又发表评论了。 约翰:斯托克女士—— (大屏幕上打出了新留言)
钢琴师并不是只有在杀人的时候能勃起,在杀人的时候勃起和只在杀人的时候勃起是有很大区别的。我说过很多遍,你对性欲倒错者的看法未免太刻板啦。
约翰:这完全是对我的一种诽谤,我从未说过性欲倒错者只有在——(停顿)无论如何,这只是我对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一个罪犯的看法,而她是对我的发言吹毛求疵。她一向如此。 塔利亚:好吧,好吧,请您冷静。我认为,您或许可以在私下跟莫洛泽女士谈谈。 约翰:她不喜欢跟bau的任何一个谈,因为在她离职之前,她和同事们在一个案子上产生了可悲的分歧……拉瓦萨找过她几次,或许是为了让她不步入歧途吧,我想谈话结果不太乐观。 塔利亚:步入歧途? 约翰:(微笑)我们对“太过深入地研究罪犯心理以至于陷入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的委婉说法。 塔利亚:这种指责或许太尖锐了,据我所知,因为她在教学中表现良好、在学界又颇有建树,所以才被wlpd雇为顾问的。 约翰:但是无论如何,她确实很不礼貌,是吧? 塔利亚:人总难免在待人接物上有些瑕疵……无论如何,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综合您刚才所说的观点,在您看来,阿玛莱特先生只是一个……嗯,沉浸于性冲动的普遍中年男性?像是所有悲惨的中年男性一样,陷入了对年轻而不可捉摸的恋人悲惨的爱恋中,以至于最后不得已杀了他? 约翰:在我看来,事情非常明显,他不是钢琴师是证据充足的。因为后来警方找到了cherry,不是吗?他们按照巴克斯医生提供的画像找到了那位女士,然后对方在笔录中爽快地承认她和这两位男士“度过了愉快的一夜”,她只不过不承认她收了钱而已,但所有没被抓现行的娼妓都是这样的。要我说,那天晚上他们确实嫖娼了。 塔利亚:是的——而在wlpd公布这些文件之后,我们也调查了这位cherry,很幸运地,我们根据公开的文件找到了蛛丝马迹:她确实是一位妓女,为一个意大利黑帮头目做事,而您知道,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那个意大利黑帮中某些头目的辩护律师。 约翰:是的,就因为这一层关系,有些人认为那位妓女是阿玛莱特专门找来作伪证的。因为确实,以阿玛莱特的身份,让他的客户帮他个小忙并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他的客户们干的事情可比作伪证要糟糕得多了。而从大众意义上来说,阿玛莱特律师也确实不算是一个好人。 塔利亚:但是? 约翰:但是,如果真是阿玛莱特安排了一个证人做伪证的话,我觉得他不会用一场三人行做理由,这不符合他在律所工作的时候给别人留下的一贯印象。还有很多人认为他绝不可能是钢琴师,是因为他看着就是个性冷淡呢。 塔利亚:可惜,cherry再也没法告诉我们事情是真是假了,就算是她做了假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可能接受伪证罪的起诉了。我们了解到,她在2017年年初已经去世,死于一场可怕的车祸。 约翰:(笑)这样,阴谋论者们会认为是阿玛莱特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而选择把那女孩杀人灭口了呢——在这样的事情上,人们只要一陷入“阿玛莱特是钢琴师”的先入为主的观念的时候,就很容易陷入证实性偏见的误区。 塔利亚:我们不妨顺着这个方向畅想一下吧,如果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话,这件事情—— 约翰:那样,这个故事就会变得十分匪夷所思:首先是钢琴师显然也因为什么缘由遭到了性侵,否则他是不可能进入那个互助会的;就算是他确实有进入互助会的理由,对首席法医的兴趣也超越了他应有的程度,看看发生在巴克斯医生身上那个意外入狱的案子吧,关于兰登的那个,假设结合阿玛莱特是钢琴师这一点,我们就简直要说,钢琴师对巴克斯医生的关注度高到我简直怀疑他们有一段私人感情了。 塔利亚:确实有人对他们抱有些浪漫的幻想。 约翰:但是那是不符合侧写的,钢琴师那样性欲倒错的杀人狂不可能爱上一个法医,而我们已经知道,无论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之间的关系如何,那段关系都是以悲剧告终的——以一方死亡为结局。 (约翰·加西亚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约翰:啊,真抱歉——是莫洛泽。 塔利亚:莫洛泽女士? 约翰:对,就是她。我猜她这回是有什么反驳的话想要当面说了,我说了,她一向如此。你不介意我把电话接起来吧? 塔利亚:完全没问题,我猜观众朋友们也对犯罪心理学家之间的争论有兴趣。 (加西亚拿出手机,接通,然后打开免提。由于他别在领口的话筒,观众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奥尔加·莫洛泽的话) 约翰:喂? 奥尔加:你也陷入了证实性偏见的误区。 约翰:你应该也听见我刚才说的了,你这样开头有些没礼貌吧? 奥尔加:正因为我听见你说的了,才选择这样开头啊。反正你已经认定我没礼貌,我再表现得彬彬有礼也挽回不了你的看法了。我们还是聊回正经话题吧:你也陷入了证实性偏见的误区。 约翰:(笑)因为我认为阿玛莱特不是钢琴师,就拼命为自己搜罗他不是钢琴师的证据? 奥尔加:显然如此。 约翰:证据呢? 奥尔加:因为卡巴·斯特莱德的前科,因为他的死和他死亡的方式,因为在平安夜屠杀里死去的那位教区主教,还因为拉瓦萨·麦卡德——他本应跟钢琴师没什么过节,跟他有过节的是赫斯塔尔。 约翰:麦卡德探员插手了关于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调查。 奥尔加:所以你就又要把这强行解释成“这一切都是巧合了”,你一向如此,约翰尼。你太相信你的侧写,因此当你的侧写出错的时候,你会反而认为真相是错的。拒绝接受现实,给自己找太多理由—— 约翰:你就认为你掌握真相了吗? 奥尔加:我一向掌握真相——因为挖掘真相的过程就是我的职业。 约翰:这样的话说出来可太傲慢了。 奥尔加:麦卡德也这样认为,但是鉴于他先走一步,所以时间还没能证明他对我的看法完全是对的。 约翰:但你在阿玛莱特没被捕之前也没看穿真相,你这些论调也不过是在他逃亡出国之后总结出来的。如果他真的是钢琴师,你为什么没有早就看穿他呢? 奥尔加:如果这么说能让你感觉到舒服的话,你可以这样说。但无论如何,你才是现在坚持错误论断的那个。 约翰:错,我们谁也没有掌握唯一正确的论断,除非阿玛莱特以钢琴师的身份在外国被捕。 奥尔加:那可不一定,或许你听说过,现在不止你一个人是个作家。我虽说不是什么畅销书的作者,但是今年也有一本新的著作要出版了…… 约翰:(笑)是,你也要写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赚钱了。你之前明明说对用凶杀案作为噱头吸引读者的方式不屑一顾—— 奥尔加:我认为,为这些严肃的东西写博人一笑通俗读物毫无必要,如你所言,这也是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态。而如我所说,我的工作是挖掘真相——所以既然你没有看见真相,把真相展现在你们眼前就是我必须得干的事情了。 (电话突兀地挂断了,加西亚显得怒气冲冲,可能是对“写博人一笑通俗读物”的指责感觉十分不满) 塔利亚:加西亚先生—— 约翰:够了!她总是这个样子,在bau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离开以后也是这个样子!盛气凌人,毫无礼貌,觉得自己正掌握着世界上唯一的真理…… (约翰·加西亚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快步走出演播室,走到镜头照不到的地方去了) 塔利亚:等一下,加西亚先生……
后记: 2019年10月初,奥尔加·莫洛泽那本备受瞩目的著作终于出版了。那是一本晦涩难懂的犯罪心理学专著,但是依然在图书市场上取得了极高的销量。 有人开玩笑说,这本书取得好成绩的原因是莫洛泽的编辑终于劝服了她,没有让她给这本书起个让人看了就不想读的名字,比如《虐待狂杀手与狂欢式杀戮的特征论》之类的。 更有可能的原因是,那本书没有跟大部分人的想象那样,孤零零地印着一行无聊的大字标题。在书的封面上,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照片赫然位列其上,占了近乎差不多的篇幅。如果这是一本只针对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书籍,这样的排版思路其实多少有点不可理喻。 而真正让人们万万想不到的则是那本书的标题,就端端正正地列在那两个人的照片顶端,让人想误解作者的暗示都难。 《酒与枪:礼拜日园丁与维斯特兰钢琴师》。
注: [1]证实性偏见(confirmation bias):当我们在主观上支持某种观点的时候,我们往往倾向于寻找那些能够支持我们原来的观点的信息,而对于那些可能推翻我们原来的观点的信息往往忽视掉。 let it snow 01 oh the weather outside is frightful but the fire is so delightful and since we''ve no ce to go let it snow! let it snow! let it snow! 12月24日,圣诞前夜。 wlpd的一楼大厅里立着一颗相当大的圣诞树,松枝顶端的那个金色星星甚至将将要碰到天花板吊顶了,这样的高度甚至显得它在室内有些不协调。圣诞树上挂满了彩带、小小的装饰品和亮闪闪的彩灯,树下则堆着礼物——是警局的同僚们会用来相互交换礼物的那些玩意儿,大部分包装潦草,里面只能拆出围巾和袜子。 实际上,会参加警局的圣诞夜聚会的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大部分人都选择回家过节去了,只有那些在维斯特兰没有亲人、搞不到回家的假期的家伙才回出现在这里,这让出现在聚会上的大家对视的时候,甚至带有点心照不宣的可怜气息了。 而奥尔加·莫洛泽,自然,不愿意参加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同僚之间的聚会,似乎也没有什么家庭聚会要参加——阿尔巴利诺没细问,打探这事似乎有些不礼貌——所以就在人群里跟那些单身汉拼酒,当然是蛋奶酒,但是饮料中“酒”的比例似乎更大些。 愿意跟她喝酒的那些单身汉里没有一个跟她一起共事过,这可能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酒他们还喝得下去,跟奥尔加相处的久了的人,总会发现她那些不太讨人喜欢的特质。 阿尔巴利诺兴致勃勃地看着奥尔加的方向:他知道对方的酒量和酒品都相当好,从那些他们在“老子要辞职”酒吧度过的夜晚就可以看出来,但是他也真的没想到,对方的酒量显然比他想得还要好得多。 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看向跟他并肩站着的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靠在墙边,手里拿着一杯一口没动的蛋奶酒,就好像那酒或者整个世界都冒犯了他一样。但是,要是阿尔巴利诺真的问,他就得回答“咱们两个里至少得有一个知道不要酒后驾车”。 “看你一个专门为犯罪分子辩护的律师站在一群警察中间欢庆圣诞前夜,”阿尔巴利诺小声向赫斯塔尔说,“这场景真是美妙。” 赫斯塔尔对此报以一声没有任何期待的冷哼,显然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变态杀人狂的阿尔巴利诺完全没有任何立场说这种话。 关于为啥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会一起出现在wlpd的圣诞前夜聚会上,有一段挺长的故事,而故事最开始,还得从11月27日,也就是比利和夏普被摆在州地方法院门口的台阶上的时候说起。 因为无论如何,巴特·哈代都不是个傻子,要不然他是无法在警局很多上级都不太喜欢他的情况下干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当巧合连续发生了这么多次之后,他立刻冲到了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面前,勒令他们去警局做笔录。 他们在此之前煞费苦心地避免留下证据和敲定不在场证明,大部分内容在周五他们去阿尔巴利诺的木屋之前就已经完成。赫斯塔尔去找他的一位客户帮忙——他不喜欢那个“我的不在场证明是一场三人行”的提议,但是一个非法的性工作者真的是他们最容易买通的对象了,而“我和一个流莺喝了一晚上茶”可能并不是一个可信的不在场证明——总之,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 无论如何,他们没有自欺欺人到认为一个不在场证明就能打消哈代的怀疑,而阿尔巴利诺显然决定“既然如此,我们至少要体现出最近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他贯彻落实了自己的提议,开始执着地每一天都出现在赫斯塔尔的家里,尽管当12月他终于再次回法医局上班之后,很快退租了那间有发霉的冰箱抽屉的公寓,可以回自己家去住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12月下旬,阿尔巴利诺打算翘掉法医局内部的圣诞庆祝活动,跑到警局的晚会上来玩,并且完全无视了别人的抗议,把好不容易有一个假可以休的赫斯塔尔也拖到了现场。 “我们现在维持着一段‘关系’呢,哈尼。”阿尔巴利诺如此说。 赫斯塔尔不认为维持关系就还要和对方一起去参加圣诞晚会了——更不要说阿尔巴利诺跟别人维持的大多都是炮友关系;但是当阿尔巴利诺露出那副“哎呦要是你不答应我导致咱们身份暴露了怎么办呀”的见鬼表情的时候,真的很难干出答应他和伸手掐死他两者之外的事情,而最近赫斯塔尔真的经常在这种纠结里选择前者,这其实算不上一个好兆头。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站在这里,喝喝蛋奶酒。赫斯塔尔真的很想在饮料里加许多许多酒,但还是说,总得有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要负责在没有酒后驾车的情况下开车回家。而通常的情况下,那个有责任心的人是他。 阿尔巴利诺的嘴巴里现在鼓鼓囊囊地塞着形状做得格外逼真的姜饼人,像是个花栗鼠,或者食人魔,或者二者的结合体,被核废料辐射过的那种。赫斯塔尔把一半时间花在警觉地环视会场上,而另一半时间则都在嫌弃阿尔巴利诺。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奥尔加开心地高声喊道:“嘿!巴特!” ——哈代警官出现在大厅的尽头,疲惫地夹着公文包,手里拎着个大袋子,显然是刚刚结束了他节前最后一小时加班,正准备往门口方向走。 他走到奥尔加面前去,说:“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庆祝啦,我女儿她们还等着我回家呢。” 奥尔加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一根拐杖糖。 好吧,她可能是真的有点醉了。 哈代警官含糊地嘀咕了一些关于他老婆和火鸡的什么事情,嘬着拐杖糖。然后他好像放弃了,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奥尔加,我就和你们呆十五分钟,然后我马上就得回家。” ——如果有那么一丝丝可能,哈代警官拥有一种预言未来的能力,哪怕他真的是个悲剧的卡珊德拉,他都绝对、绝对不会选择多呆十五分钟的。 但是他现在还不知道,而阿尔巴利诺当然也不能知道。所以阿尔巴利诺只是伸手抻了抻赫斯塔尔的袖口,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闪亮的牙齿。 “来吧甜心,”他说,“让我们去跟他们寒暄一下。”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说:“别……” 因为如果你是个脑子正常的变态杀人狂,就会知道最好不要在警察已经感觉你跟案子牵扯太多的情况下去跟警察寒暄。但是可惜大部分变态杀人狂脑子都不怎么正常,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一定是其中翘楚。 所以赫斯塔尔毫无选择地被他拖过去跟负责凶杀案的警察和在fbi行为分析部工作过的犯罪心理学家寒暄了,这场寒暄如他所料,最开始在谈工作——谈阿尔巴利诺最近在法医局的工作,因为如果他们真的要谈赫斯塔尔的工作,大家一定都会很尴尬的。就是因为这一点,哈代一定很质疑阿尔巴利诺交男朋友的品位。 然后,等所有人假惺惺地寒暄了一会儿,哈代就已经掩饰不住心里的担忧,开始旁敲侧击地问阿尔巴利诺最近感受怎么样。 赫斯塔尔不奇怪他会问那个,在所有人眼里性侵受害者都是玻璃做的,更不用说阿尔巴利诺理论上讲是被维斯特兰钢琴师性侵了。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伸出手去圈住赫斯塔尔的手腕。 “我要是说‘我很好’就是在说谎,”他很平静地微笑,演得惟妙惟肖,“但是我会挺过去的。” “很多受害者在那样的事情发生后都没法冷静地面对性生活,他们中间的有些人在别人试图解开他们扣子的时候就崩溃了。”奥尔加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藏住了一个微笑。 哈代一个激灵,咯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圣诞拐杖糖。 “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回答,他好像是无意识似的往赫斯塔尔身边靠了靠,“但是我想我现在还好的主要原因是……我是可以被理解的,你明白吧?” 赫斯塔尔在心里默默的翻白眼:好了,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被阿尔巴利诺描述成两个性侵案受害者在互相安慰了。 奥尔加转向赫斯塔尔,脸上还是挂着那个微笑:“你要对他温柔点儿,你知道吧?虽然不愿意这么说,但是在你们两个里面,他才是遭受的事情更可怕些的那个。” “……你们非得在圣诞树下谈人的性生活吗?”哈代忍不住嘶嘶地问道。 “在你眼里‘圣诞树’和‘独角兽’是一对儿纯洁的同义词吗?”阿尔巴利诺微笑着问。 哈代选择把那个赫斯塔尔没翻出来的白眼翻出来了,然后奥尔加真的笑出声来。 当他们正跟女高中生一样叽叽喳喳的聊天的时候,一个显然喝多了蛋奶酒、看上去马上要吐了的警察捂着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那是个三十过半的男人,赫斯塔尔从没见过那家伙,应该不是哈代的手下。 “那是科里斯,负责缉毒的,今年下半年他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了,可怜的家伙。”奥尔加介绍道,一副“你是阿尔的男朋友你就应该对警局知根知底”的样子,虽然赫斯塔尔认为她并没有天真到觉得阿尔巴利诺能维持一段多长的感情,他自己也没有天真到能想象那一点。 “如果我再不走,我也得变成那样可怜的家伙了。”哈代颇为不赞同地说,“好了,诸位,我真得回家了——” “我给你家小克莱拉的圣诞礼物带上了吗?”奥尔加问道。 “还有我们两个的那份。”阿尔巴利诺接着说,哈代向着他们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示意自己已经把东西备齐了。然后阿尔巴利诺接着说:“代我们向华莉丝问好。” 赫斯塔尔忍不住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这几个人名他一个也没听过。 “巴特的女儿的圣诞礼物,蠢蛋,”阿尔巴利诺鬼鬼祟祟地用手肘捅了赫斯塔尔一下,小声说道,“你那份我帮你买了。” 哈代警官板着脸,但是没能掩盖住嘴角泄露的那点小小的笑意:“你知道我听得到吧?” “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嘛!”阿尔巴利诺无辜地睁大了眼睛,“快走吧,外面的雪好像下得很大,再这样下去交通会变得很糟糕的。” ——就在这一刻,他们听见奥尔加声音平板地说道:“卧槽。” 他们向奥尔加注视着的那个方向看去,然后就意料之外地看见bau主管拉瓦萨·麦卡德皱着眉头站在大厅门口,一边往大厅里张望一边拍掉肩膀上厚度可观的积雪。 在他们几个蠢兮兮地看向门口的方向的时候,显然麦卡德也注意了他们,所以对方大步走了进来,目标看上去特别明确,说不是来找他们几个的都没人相信。 “那是我的幻觉吧,”奥尔加小声说道,“请告诉我是我的幻觉,我的蛋奶酒可能不但喝太多而且还加了太多酒了。” “我觉得不是。”赫斯塔尔沉稳地告诉他。 “那集体幻觉呢?”奥尔加抓狂地问道。 显然也不是集体幻觉,因为拉瓦萨·麦卡德很快走到了他们面前,带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寒气。他冷静地对他们说道:“圣诞快乐。” 看奥尔加那个表情,就算是她面前站着一个浑身浴血、手持双管猎枪眼睛还会喷火的圣诞老人向她道圣诞快乐,她的感觉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啊!”她大声说。 “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吗?”麦卡德皱起眉头来,声音听上去竟然可以显得他正感觉挺莫名其妙的,“我的第二个哥哥住在维斯特兰,我们今年会去他家共度圣诞节?” “不,不管是你会在哪儿过圣诞节,还是你有几个哥哥之类的事情,我都一个字也不知道。”奥尔加木着脸说。 “我有两个哥哥,”麦卡德毫无必要地补充了细节,“还有两个弟弟。” 基本上所有人都有意忽略了奥尔加“排行中间的小孩”的小声嘀咕,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我猜她的意思不是为什么你会出现在维斯特兰,而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wlpf的圣诞前夜晚会上。” “我收到了请柬。”麦卡德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两个星期之前就收到了,它寄到了我在bau的办公室。往年我肯定不可能来,但是今年我正好要来维斯特兰过圣诞节,就……” 看在场的几个人的表情,谁都不知道那个请柬是怎么会被寄出去的,但毕竟几个月前他帮wlpd处理了杀手强尼的案子,又在阿尔巴利诺的那案子的侧写上出了力,礼节性地收到一张请柬可能也不奇怪。 “你们可以好好聊,”最后哈代一锤定音道,“我真得走了,雪一定下得很大,这样下去……” “不,等一下,哈代警官。”麦卡德打断道,“这次我来也是为了跟你和你的上司谈谈,我一直在关注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那些案子,最近他们作案太过频繁了。我个人真的建议wlpd向fbi寻求帮助,bau可以——” 他没能说完,实际上,整个晚上他都不会再有机会说完bau到底怎么样了,因为事情向来都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他们听见了一声尖叫刺破空气,尖锐、恐慌。 那声音是从大厅的另一头传来的。 不知道怎么,巴特·哈代和麦卡德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了,他们两个拔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过去。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扯了扯赫斯塔尔的袖口,低声说:“跟上。” 他们几个跟着其他一些意识到不对的警察冲过房间,尖叫声传来的地方是警局一层的洗手间处,一个做文职的女警察呆立在洗手间门口,忍不住瑟瑟发抖。 而哈代以及利落地从那姑娘身边挤过去了,阿尔巴利诺站在后面些的地方,没有再上前。这个时候他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刚才那个喝多了的、名叫科里斯的警官倒在洗手间的瓷砖地板上,无力地靠着墙,空洞地睁大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洗手间的镜子。 他的脖子上有两道平行的、血淋淋的刀痕,间隔大概有四五厘米宽,深可见骨,鲜血沿着伤口的边缘流淌出来,染红了他身上穿着的衬衫整片衣襟。 而他的眼睛紧盯着的那面镜子的玻璃上,被他的血画上了一枚血淋淋的五角星,边角上还有过多的鲜血在向下淌,在光洁的玻璃上画出一条条长线。 室内充满了震惊而不安的议论声,而麦卡德愣愣地盯着这个鲜血淋漓的现场,片刻之后,他低声说:“奥尔加——” 这一点也真是很奇怪:明明奥尔加·莫洛泽已经离开bau很久,麦卡德又一向跟她关系不合,但是在这种时刻,当他们被名为震惊的可怕情绪笼罩的时候,他还是很难改掉去询问对方的意见的习惯。 而他作为行为分析部的主管,本不该如此。 这个时候,奥尔加才刚刚从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里挤过来,手上依然端着那个蛋奶酒的玻璃杯,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抻平着皱起来的衣服下摆。她的眼睛可能因为酒精的缘故而发亮,颧骨上浮着些微的红晕。 奥尔加冷静地扫视着这个现场,然后从杯子里喝了一口酒。 “你不应该问一个很醉了的人的意见,麦卡德。”然后,她平缓地说道,并且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是没错,这正是乔治·罗博的手法。” ——虽然,此人已经于几年前死于注射死刑。 注: [1]这个副本的标题是《let it snow》是一首圣诞歌曲,点此可听: http://music.163/song?id=527992470&userid=1424406948 ↑我选择的这个就是《虎胆龙威2》片尾曲的版本。 [2]@外科学第九版教材 画了一张非常棒的阿尔!我要让所有人都康康! let it snow 02 乔治·罗博——阿尔巴利诺千辛万苦地把这个名字从自己的脑海里调出来:他听奥尔加提过那个人一次,就是在拉瓦萨·麦卡德第一次来维斯特兰的时候,奥尔加说她要写一本关于这个连环杀手的书,但是在付梓之前被麦卡德拦下了。奥尔加还指责说,如果那本书出版,会暴露麦卡德的某些事情。 这种态度就很有趣了。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咬着嘴唇,心里想着。那真可惜,早知道还有现在这一出,他就真的会去打探一下到底为什么奥尔加和麦卡德探员的关系不好了。 而这个时候奥尔加已经一转身,顺手把手里被喝得只剩浅浅一层蛋奶酒的杯子塞在了离她最近的一个警官手里,然后指挥道:“大家都出去。” “她说的对,这是个案发现场。”当那个警官对奥尔加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的时候,哈代补充道。他迅速指挥着还留在晚会现场的下属们:“凶杀组的都留下,其他人退出去。把所有人都聚在大厅里,我们得把这里围起来,在排除所有人的嫌疑之前,谁也不能离开——艾拉,你去询问一下目击证人,然后去看看大厅的监控录像能拍到什么;本,你给csi和法医局那边打电话,看他们能不能派人来;亚历山大,你去办公室拿证物标志牌和相机来,先拍照固定证据。” 这些警员就好像蜂群一样散开了,然后哈代转向赫斯塔尔,说:“阿玛莱特先生,抱歉?” 因为当然了,现在连那些其他警察都不能进入案发现场,赫斯塔尔留在这里当然更不符合规定;拉瓦萨·麦卡德留下还算是事急从权,但赫斯塔尔无论如何也没理由呆在这看。他短暂地点点头,刚想退出门去,就被阿尔巴利诺轻轻地扯了一下手腕。 “不来个离别吻吗?”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我要开始加班了。” 显然没人明白,赫斯塔尔也就是要退回大厅里去,阿尔巴利诺到底想要的是哪门子的离别吻。而看赫斯塔尔的表情,要不是顾及到现在他们在案发现场,赫斯塔尔肯定很想飞起一脚揣在他的肚子上。 最后他只是冷淡地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简单地说:“我在外面等。” 他很快离开了,赫斯塔尔前脚刚走,奥尔加就把卫生间最外面的那扇门甩上了。她靠在门背后,凝视着哈代,说道:“他们会怒发冲冠的。” “什么?”哈代问道,虽然听他的语气,他未必不知道奥尔加在说的是什么。 “你的那些同事们,”奥尔加笑了一下,“你会把他们都留下,然后让你那几个可怜的手下一一盘问他们,把所有人都当做嫌疑人考量。他们肯定会觉得你不讲情面,认为他们都是杀人凶手的。” “我别无选择。”哈代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从麦卡德探员进门以后就没别人出门了,出了正门之外这个时间别的侧门已经全都关闭了,外面的雪又下得那么大,我不认为这时候还有人能跳窗户逃跑——那个杀人凶手一定在我们之中。” “我们现在是在一个路数特别古典的推理小说里是吧。”奥尔加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个时候,那个叫亚历山大的警员已经拿着照相机和物证标志牌回来了,阿尔巴利诺也跟他一起走过去看尸体,虽然现在手上没有什么工具,但是还是可以简单地判断一下尸体的状态的。更况且连死亡时间都不用判断了,这位倒霉的科里斯警官刚刚还是活着的。 阿尔巴利诺把永远放在口袋里的那双乳胶手套抽出来,在尸体旁边蹲下,然后就听见拉瓦萨·麦卡德声音略显焦躁地说道:“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莫洛泽。” “是乔治·罗博的手法。”奥尔加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用鞋跟不耐烦地哒哒敲击着地板。 “但是不可能是罗博,罗博好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哈代回答。 “哦,那就是从死里复活的罗博,我估计他是除了今天过生日那位先生之外唯一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奥尔加凉飕飕地说道,“你们没看过那种经典的恐怖片吗?《死寂》什么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一般有一个人死得又怨又惨,就……” “莫洛泽!”麦卡德探员吼道,他的声音很大,在光洁的瓷砖墙壁之间隆隆回响,把正在给尸体照相的警员亚历山大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照相机扔出去。 “别吼我,麦卡德。”奥尔加阴恻恻地说,“你早就不是我的上司了。” 哈代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他正试图从空气里汲取力量一样,他干巴巴地说:“行行好吧,二位,我们能回到案子上来吗?” “我说了,是乔治·罗博的手法,是不是无动机杀人现在还没法确认,但是布置现场的方式一模一样。”奥尔加说道,声音又急又快,“脖子上两道刀痕,一般来说是第一刀致命,第二刀是在伤者濒死的情况下割下的,眼前这个死者的具体情况要看一会儿阿尔能不能看出什么来。刀痕具有象征意义,乔治·罗博是个有上帝情节的连环杀手,还有点宗教上的狂热,他用两道刀痕代表‘主的轭’,而那颗星星就是伯利恒之星——耶稣的诞生和信仰的皈依。说真的,这种杀人案放在圣诞节还真是很应景。” “我看过罗博的案的文献,现场的主要特征确实一模一样,而如果csi再不来的话,咱们也没有提取其他物证检测的条件了。”哈代耸耸肩膀,声音非常严肃,“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为什么科里斯警官的尸体呈现了被罗博杀害的特征?他确实已经死了,现在是模仿犯作案吗?” 奥尔加嗤了一声:“啊,没错,模仿犯作案确实可常见了——” “我明白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麦卡德严肃地对奥尔加说道,“你想说,当年罗博案的第七案就是模仿犯做的,而不是乔治·罗博本人做的,但是事到如今——” “亚历山大。”哈代忽然说,“你出去一下。” 那个年轻的警员一头雾水地端着照相机抬起头来:“啊?” “你出去一下,帮帮其他人去吧,等艾拉看录像回来,咱们就得去问不在场证明了,在场的警官有二三十人,这可是的大工程。”哈代心平气和地说道,“你去帮帮他们,固定证据的事情我来做,也好对物证有个整体认识。” 对除了亚历山大之外的其他人来说,这个借口找得可真是欲盖弥彰。但是这个显然没上班两年的年轻警员很快被糊弄过去了,他把相机和剩下的物证标志牌交给哈代,快步走了出去。 他刚刚把门带上,奥尔加就斩钉截铁地说道:“第七案就是模仿犯做的,罗博从不把留在室内,他的上帝情结要求他把尸体陈列在其他人面前,给予他们震撼,而不是把尸体扔在一个小屋里默默等它烂掉。把尸体放在无人拜访的房间里是怕尸体会被发现的凶手才会干的事情,那是个由于纠纷杀人的可怜虫,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嫁祸在连环杀手身上——”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对话特别耳熟?三年前咱们是不是就这样谈过很多次了?”麦卡德打断道,眉心皱起两道大裂谷似的沟壑,“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如果案子不是罗博做的,他的头发怎么会——?” 那一瞬间,奥尔加真的很后悔刚才自己把那个酒杯给别人了,要不然她现在就可以用那些玻璃给麦卡德开瓢。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这一点!你做出错误的判断甚至不是因为你的水平不行,我打赌你一到第七案的现场就知道案子是模仿犯做的了!”奥尔加高声说道,“结果呢?你知道除了你我之外的组员不会纠结于这个细节,因为人的心理这么千差万别,说服别人一个杀手有一次出格经历十分容易。所以你就算是知道案子不是罗博做的,也在现场留下了证据——这一切在你眼里是那种在铁轨上绑人的道德问题吗?第七案的凶手显然是跟死者有私人恩怨,凶手杀了这个人以后就不会再杀别人,而罗博如果不被抓肯定还会杀人,所以你就选择把不属于罗博的案子嫁祸在他身上了?你的职业操守就这么容易屈从于你的道德感吗?” 麦卡德简直怒极反笑:“怎么?你现在要跟我谈道德感和职业操守了?我怎么记得你对着两者都不是特别……” “因为我才不在乎他们有没有被绳之以法!要是第七案确实是罗博做的,而你又伪造了证据,我绝对一个字都不会说!但是你竟然为了这事做出假的侧写,还把案子之间的差异归因于凶手的——”奥尔加的声音里带着些愤怒的嘶嘶声,简直令哈代开始担心起她会不会当场掏枪了,这段争论的每个阶段,她看上去都很想要把麦卡德毙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在尸体边上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 “女士们先生们?稍微打住一会儿?”阿尔巴利诺语气欢快地说道,“我这里真的有点发现了。” “在尸体上?”哈代问道。 “尸体上一无所获,只能看出死者被利器割了喉,因为两刀落下的时间差不了多少,人都还没死,生活反应也都差不多,看不出哪刀前哪刀后。”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如果csi的人在场,可能能看出更多,他们对血迹分析更在行。而我只能说,看伤口形态凶手是右手用刀的,个子比死者矮——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价值,毕竟我看死者至少有一米九几。如果是平常,我会说杀死死者的是个特别强壮的男性,但是看死者死前醉的那副样子,这个范畴就会被大大放宽了。” 几个人都走到了阿尔巴利诺身边,他依然半跪在地上,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笑着说:“但是无论如何,我在死者上衣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哈代也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从阿尔巴利诺手里接过那张纸。 死者的胸口口袋上也沾着不少鲜血,而这张纸的外侧则布满擦蹭状的血迹,就算是对血迹分析的知识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看出来这张纸是在死者受害之后被塞进他的口袋的。哈代的眉头紧皱,展开了那张纸。 哈代读道:“你得下令驱逐、或者杀一个人抵偿先前流的血;就是那次的流血,使城邦遭了这番风险。” 显然那张纸上就只写了这一句话,哈代读完了,一脸困惑地抬起头来。 “阿波罗的预言。”奥尔加耸了耸肩,就好想指出她看见的每一句话的出处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一样。“出自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他见鬼的是什么意思?”哈代忍不住问道。 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慢慢地站起来了,他的双腿发麻,因为不适感轻微地踉跄了一下。 “就是那个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著名悲剧,”阿尔巴利诺好脾气地解释道,“俄狄浦斯当上国王之后,他统治的忒拜城流行起了可怕的瘟疫,阿波罗神庙里传出的预言说,只有抓住杀死先王拉伊奥斯的凶手,忒拜城才能得救——杀死先王的正是他的亲生儿子俄狄浦斯,但是俄狄浦斯对此毫不知情——当他最后终于弄清楚当年发生的悲剧之后,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离开忒拜城四处流浪。” “所以说这个案子的凶手至少不可能是第七案的模仿犯。”奥尔加说。 “……刚才这些结论都是怎么得出来的?”哈代怀疑地问道。 “第七案的模仿犯——”奥尔加说道,然后她注意到了麦卡德向她投来的目光,于是讽刺地笑了笑,改变了自己的措辞,“好吧,我是说,如果第七案是模仿犯所为,那么如我所说,他是个怕自己的行为被人发现、所以把案子嫁祸到连环杀手身上的人。所以他完全没必要在尘埃落定这么多年后千里迢迢从宾夕法尼亚州跑到维斯特兰来,还在警察局里面杀人。” “呃,假设这个凶手之前杀了人,然后尝到了杀人的乐趣……?”哈代游移地问。 “——就跟吃过人肉的狮子会变成食人狮一样?我不那么认为。选择嫁祸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至少谨慎到不会冒这种险,而一个人在第一次沾血以后就变成了个潜在的连环杀手?这种案例也太少了。”奥尔加很和蔼地解答道,“我们一般不会把这种可能性放在第一位去考虑,因为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杀人狂的——维斯特兰能有两个杀人狂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哈代的表情明显是在说他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了不起”的。 “而且这张纸上的内容表达的意思清清楚楚,”麦卡德紧接着说道,他越过哈代的肩膀去看那行字,“这是一个隐喻:忒拜城陷入了危险——wlpd陷入了一个潜藏着的杀人凶手的威胁,我们需要抵偿先前流的血;就是那次的流血导致了现在的一切。” 阿尔巴利诺说道:“结合凶手显然模仿了乔治罗博的手段……他是给罗博来复仇的?只有抵偿了罗博流的血,案件才能停止?凶手希望我们中间的谁刺瞎了眼睛在荒野里游荡?” 哈代严厉地说:“没有人需要抵偿罗博所流的血——!” “鉴于凶手不可能知道当时处理这个案子的团队内部发生了什么,那凶手肯定指的是我和麦卡德。”奥尔加耸耸肩膀,“当时我和他是罗博案最主要的负责人,这些新闻上也都报道了。所以说怎么着?谁给我们把刀让我们刺一下眼睛?” “不好笑。”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指出。 “是嘛,”奥尔加甜蜜地回答,“你的幽默感真是下降了。” 哈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然后转向奥尔加,问道:“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如果凶手和你一样——如果凶手也觉得第七案是罗博被嫁祸的,那么他是不是会是在找哪个嫁祸罗博的人?这不奇怪,是吧?如果凶手跟罗博关系亲近,他可能知道罗博当时并没有作案?” 麦卡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当时bau那边只有我和莫洛泽进入过第七案的案发现场。” 果然。 哈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慢慢地说:“……这样说来,你到底是为什么会收到这次圣诞晚会的请柬的?” 所有人都在考虑着这个可怕的可能性,而麦卡德瞪着他们,好像在生谁的气似的。片刻之后他说:“但这不可能,当时案卷上说罗博没有任何亲人。” “说不定是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小守护天使呢。”奥尔加嗤笑道,“对了,巴特,有件事我刚才就想问了——科里斯警官腰上的那个枪套,本来就应该是空着的吗?” 大家低下头看向那个方向:尸体腰间枪套的搭扣微微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就好像在嘲笑他们似的。 哈代警官言简意赅地说道:“操。” 赫斯塔尔百无聊赖地靠着墙站着,他身边的警官们似乎一下子都很有目的性地四散开来了,他一边盯着他们琢磨他们想要干什么,一边想自己要不要干脆也去吃点姜饼人。 正当他给自己挑了几块长得不那么像是被殴打致死的姜饼人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穿过人群,溜回到赫斯塔尔身边。不过,长桌上摆着姜饼人的盘子似乎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些,赫斯塔尔眼看着对方的手就冲着那个盘子去了。 “等一下,”赫斯塔尔打断道,“你刚才验尸了吧?你洗手了吗?” “我动尸体的时候戴手套了!”阿尔巴利诺抗议道。 赫斯塔尔不为所动:“你洗手之前什么都不准吃。” 他这么说的时候,相当严厉地咬掉了手里第一块姜饼人的脑袋。阿尔巴利诺瞪了他两秒,然后忽然张大了嘴巴,摆出一副等待投喂的样子。 赫斯塔尔毫不犹豫地把手里那半块姜饼人恶狠狠地怼进了他的嘴里。 然后他满意地观赏了一会儿阿尔巴利诺被咽的表情千变万化,才慢吞吞地问道:“那个死人是什么情况?” 阿尔巴利诺从桌子上抓来一个没用过的杯子,狂灌了几口果酒才顺过气来。他从手背擦着嘴唇上的水渍,简单地把里面的情况、还有奥尔加和麦卡德探员的那桩旧事解释了一遍。 “看录像的警员回来了,结果发现洗手间门口是个视线死角,根本看不见有谁进出,那些喝酒喝得兴高采烈的警察们对此也没印象。”阿尔巴利诺解释道,语气理直气壮得就好像他自己没有喝酒喝得兴高采烈似的,“而csi和法医局都在电话里表示,他们虽然有人值班,但是外面的路以及被大雪堵死了。这个点除雪车大概是不会开动的,可能等他们能来就天亮了。” “而在找到凶手之前,我们谁也不能离开——更不要说,其实谁也走不了。”赫斯塔尔一锤定音道。 “一个杀人凶手还潜伏在暗处,奥尔加他们不给他来个血债血偿他就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我们没搞错的话,现在这个人手上有一把枪。”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听着好像还是挺愉快,说不定他爱死现在的环节了,“我们是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吧?孤零零地屹立在巨浪中的小岛?置物架上摆着十个陶瓷小人雕塑?” “一般人不会在警察局里搞暴风雪山庄模式。”赫斯塔尔指出,没能掩盖声音里那种挖苦的味道。 “但是一样有趣,一样浪漫,”阿尔巴利诺向着赫斯塔尔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一样无处可逃。” 在他们两个站在姜饼人盘子边上聊天的时候,其他警察被哈代使唤得团团转:所有现在在场的人都找了个本子登记了名字,然后警员们分散开来去搜查警局的整个大楼了。现在其实还不能完全确定凶手来自他们内部,在这种时候还是先查查看有没有人偷偷躲在大楼里比较好。 而警局的面积真的是出奇的大,阿尔巴利诺靠在桌子边上,硬生生把那一盘子姜饼人吃了一半——或者说逼着赫斯塔尔喂给他了一半——就如同一个邪恶格列佛在屠杀小人国。就这样消磨到九点钟出头,奥尔加不知道从哪又冒出来了。 “嗨,朋友们,坏消息。”她说道,但是表情并没有多难看。 “多坏的消息?”阿尔巴利诺咬碎了最后一点姜饼残渣,问道,“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那种,还是‘无论如何我男朋友不肯跟我上床了’的那种?” 赫斯塔尔瞪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都不是,”奥尔加严肃地说道,“又有一个人死了。” let it snow 03 “第二位死者。”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说道,他以一种相当闲适地态度注视着面前的血泊,“凶手的效率还真是高,高到显得有点孤注一掷了。” ——因为新的受害者:一位年轻的女警官就倒在消防通道楼梯拐角布满尘埃的地面上,颈间横着两道深深的刀口。那颗血淋淋的星星就画在她背后的墙壁上,鲜血尚未干涸,在昏黄的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色彩。 哈代看上去疲惫不堪,麦卡德则要更生气一些,就好像事情超出了预计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一样。而奥尔加只是静静地站在头顶上灯照不亮的昏黑里,看上去像是一朵阴郁的蘑菇。 “她显然在搜查有没有人藏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的时候落单了,”哈代紧皱着眉头说,声音里透出一丝的懊悔,“我已经用无线电通知了其他人,要求他们在搜查过程中一定保证两个人一组——阿尔,你有什么看法?” 然而阿尔很难有什么看法,在案子的这个阶段,尸检发挥不出什么余地,毕竟死亡时间短到尚可逻辑推理出来,光看那干脆利落的刀痕也筛选不出什么有特点的凶器。阿尔巴利诺手里拎着哈代给他的手电筒,给室内增加一点炫目的强光。 他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地上喷溅状的血迹,显然,虽然血迹研究的csi的科学家们的长项,但他也有些经验。然后他说:“凶手从背后袭击了他,通过血迹或多或少可以判断出这点来……赫斯塔尔,麻烦你过来一下,我用你给他们比划一下。” 赫斯塔尔此时站在楼梯口那边,知趣地远离了哈代划出的犯罪现场的范围,就好像知晓不要轻易踏入其他捕猎者的领地的猛兽。他没好气地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很可能是不满他那个“我用你”的措辞。但是既然哈代对此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所以他还是过来了。 “这位遇害的警官应该就是从这里进入消防通道的,你刚才说她负责搜查这两层楼的侧翼,这里离电梯太远了,她肯定是决定从消防通道上到上层去。” 阿尔巴利诺伸手比划了一下,示意赫斯塔尔沿着他所指的方向往前走,阿尔巴利诺走到赫斯塔尔身后,用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继续说下去: “然后从这里——血迹的起点处,凶手袭击了她,第一刀割断了她的颈动脉,血呈扇形喷溅出去,血迹之间没有任何被遮挡的痕迹,所以凶手是从背后攻击的。” 然后阿尔巴利诺伸出了右手,两根手指搭在了赫斯塔尔的咽喉上——这个动作太熟悉了,就像是他们第一次在停尸房的那天,而赫斯塔尔简直想转身往他两腿之间踹一脚。 “凶手割断了她的喉咙,留下位置更靠上的一条刀痕。”阿尔巴利诺慢条斯理地说道,“看刀痕的深度,她会在一两分钟之内失血性休克。刀痕拖拽的走向说明凶手惯用右手,刀痕位置很高,则八成说明凶手身高比这位受害者个子更高。” 然后阿尔巴利诺把手放下了,体贴地让开一步,赫斯塔尔立刻退后,站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抬起眼扫过面前的几个人,哈代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好像阿尔巴利诺刚才没把一个黑帮律师半按在他怀里一样,显然在哈代突袭了赫斯塔尔的家之后,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提高的很多;奥尔加看上去好像只是有点想笑,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有麦卡德挑剔地打量着他们两个,显然在思索着什么。 麦卡德的目光让赫斯塔尔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他压住口吐什么刻薄的措辞的念头,放任自己犹豫着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咽喉,以此作为一种微妙的、隐喻性的示弱。他不怎么愿意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害羞样,但是这人毕竟是bau的主管,似乎还是谨慎些好。 ——他想,对方手指的热度好像还留在那儿似的。 “然后呢?”哈代对此视若罔闻,只是继续问道。 阿尔巴利诺指了指地面,地上喷溅的鲜血之中有一条长长的擦蹭痕迹:“她倒下了,然后被凶手拖到了墙角那边。较高的那道伤口处的血有被蹭开的痕迹,第二道伤口上却没有,说明第二刀是她被凶手扔到墙角之后才被割下的。” 哈代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说明——” “说明凶手的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八五之间。”麦卡德言简意赅地说,显然他大概估计了先后两位受害者的身高。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这没什么用,现在警局里的大部分人都在这个身高段之间。” “而凶手对自己的力量不自信:他挑选的两个目标,一个是醉得一塌糊涂的男性,另外一个是个女警察,显然他没有单枪匹马地撂倒更为强壮的目标的信心。当然,非要说他非常谨慎也可以。”奥尔加自阴影之中开口,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而凶手选择的地点也能很清楚地说明此人熟悉警局内部的构造:两个案发地点都不能被摄像头拍到,而在一般没人会来的消防通道里袭击受害者,也做得挺聪明的。” 麦卡德慢慢地说:“那么我们应该在警局的时间长的人里寻找嫌疑人——” “不,”奥尔加利落地打断道,“要从三年前罗博案结束之后来这里的人里面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凶手确实是为了给罗博报仇才来这里的,你这种想法确实很可靠。但是你要怎么解释,才在这个警局里干了不到三年的人怎么会对内部构造和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了解到这个程度呢?你在芝加哥警局干了三年的时候就已经清楚里面每一条走廊的走向了吗?我不觉得……”麦卡德开始不赞成地说。 奥尔加冷哼了一声:“但是你不喜欢这个设想,因为如果凶手是为了给麦卡德报仇,再结合第一个死者身上留下的宣言,你就几乎没法阻止我拿当年第七案程序上的不当之处说事了——我想你特别不喜欢那个话题,对吧?” 麦卡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哈代息事宁人道,“或许只是因为你们两个在逮捕罗博的事情上做出了重要贡献,而凶手只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们报仇的呢?别想那事了,好吗?” “什么时候‘只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们报仇’也能成为安慰人的话了?”阿尔巴利诺又用手肘捅了捅赫斯塔尔,小声说道——赫斯塔尔感觉他看上去就跟一个在课堂上悄悄说话的小学生似的。 “别添乱了!”哈代无奈地呵斥道。 麦卡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吐出来,好像终于差不多冷静了。然后他头疼似的说:“好吧,至少让我们来划定嫌疑人的范围。” “你来,”奥尔加干巴巴地说,“酒后不工作,我是有职业操守的。” ——或多或少地,除了奥尔加和拉瓦萨·麦卡德实质上的矛盾之外,赫斯塔尔好像也明白为什么她会从bau离职了:因为只要奥尔加愿意,她完全可以变得非常非常烦人。 麦卡德实在是没忍住瞪了她一眼,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凶手是个白人男性,年龄应该和乔治·罗博相仿,那么现在他肯定不可能超过四十岁。他要么对自己的力量并不自信,要么极端谨慎,有很大可能性并不是身材强壮的那个类型,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八五之间。 “这个人对警局内部非常熟悉,很可能频繁地出现在各个楼层之间,所以我们要找的大概率是个经常在警局里面跑腿的人——或者是工作所需,或者是跟所有人关系都很好,所以经常进出别的部门。他在警局工作了得有……” 他看向奥尔加,奥尔加毫不动摇地盯回去,像是个示威。 “三年,”麦卡德迅速地吐出这个词,他妥协地别别扭扭,活像这个词会咬着他的舌头一样,“他是三年前左右来这里工作的。” “我明白了,我会让我的手下去筛选一下。”哈代点点头,转向奥尔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奥尔加耸耸肩膀:“凶手从宾夕法尼亚来,虽然在你们问到这个人的时候,凶手不见得会承认,但是我希望运气够好的话能从口音或者工作履历中窥见端倪。” “明白了,那我安排下去。”哈代叹了口气,然后转向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他想了想,说:“你们两个可以暂时回到下面大厅里去,没有事情要做的人现在都呆在那里——请务必一起行动,我不希望又有人因为落单而被害了。”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把手搭在了赫斯塔尔的臂弯上,手指微微收拢。 “放心吧,巴特。”他说,虽然故作严肃,但是一丝笑意还是从他的声音里泻了出来,“我们保证好得跟连体婴儿似的。” 赫斯塔尔都懒得瞪他了。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其实不怎么喜欢圣诞节,因为一提到圣诞节,他就难免想到小时候跑去参加教堂弥撒的那些日子——他父亲是个酒鬼,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不想好好照顾孩子。换句话说,他在每天喝到神志不清以前,还是试图要好好照顾孩子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让他的孩子去教堂的唱诗班,他的孩子在唱歌上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天赋,但是在那个教堂里学会了弹钢琴。这位老练的电工为那个教堂换掉了所有濒临老化的线路,以此换来了教堂一位唱诗班的教友教他儿子弹钢琴的机会。 在赫斯塔尔的父亲没有喝醉的时候——说实在,这种时候其实很少——他也曾去看过唱诗班排练,他会看见他的儿子弹琴为唱诗班伴奏。那个教堂的中厅灯火辉煌,唱诗班的孩子们穿着洁白的衣服,像是跟随在万王之王后的天使。 对一个没钱买钢琴也没钱去报钢琴课程的家庭来说,这是他竭尽全力能给自己的孩子带来的东西了。 ——但是这也是问题所在,这位父亲特确实长于“给予”,但是却学不会表达关心。这正是母亲角色的缺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之一:做父亲的从没学会怎么跟自己的孩子谈心,所以他不知道很多事情……他不知道发生的一切事情。 “……在想什么?”阿尔巴利诺在赫斯塔尔耳边问道,热气软绵绵地擦过赫斯塔尔的耳垂,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赫斯塔尔转过头去看对方:阿尔巴利诺正在特别手欠地试图从圣诞树上头揪一个小装饰品下来,那颗树被他揪得摇摇晃晃,哗啦哗啦地往下掉干枯的针叶。 他们周围全是惴惴不安的人群,被派出去的那些警察仔细搜索了整个建筑物,几乎可以确认没有人藏身在别的地方了,除非真有人能胆大包天地飞进他们的武器库,但是那大概就已经是魔术的范畴了。 现在,能通往大厅以外的地方的门都被关上锁好,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大部分人都无所事事,眉头紧锁,哈代的手下们则正在刨一堆警局内人员的资料,显然正在筛选符合侧写的人群。 可怜的哈代,则站在房间的一角给他女儿打电话,似乎正试图解释为什么爸爸没能按时回家。但哈代的女儿才八岁,她显然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情节,隔着电话和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那孩子在可怜兮兮的嚎啕大哭。 但是就算是案子现在就能解决,哈代显然也走不了了:外面的雪已经逐渐变大到暴雪的程度,能见度低得吓人,全是一片被狂风撕裂的惨淡的灰白色。显然只要雪不能停下来,他们就只能在这里老实呆着。 受大湖效应影响,维斯特兰冬季降雪特别多,但是在圣诞前夜当晚被暴风雪堵在警察局里还是次过于奇特的经历了。 阿尔巴利诺一点不显得着急,他一边薅那棵圣诞树,还能把另一半注意力全放在赫斯塔尔身上,一副他不回答问题就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赫斯塔尔本不想理他,但是阿尔巴利诺把声音又压低了些:“我猜猜,在想家庭?” 赫斯塔尔瞥了他一眼。 “这个是正常的嘛,毕竟理论上讲圣诞节是阖家团圆吃火鸡的日子,人们在这样的日子里多愁善感地想到……有些往事。”也不知道阿尔巴利诺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他饿了。这人眨眨眼睛,目光更锐利了些:“你小时候都怎么过圣诞节?” “你真的觉得你能从我这得到答案吗?”赫斯塔尔怀疑地问。 “万一呢,做人就要满怀希望。”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毕竟上次我问你关于家庭的问题的时候,好像问了你的哪个长辈性侵了你来着——不得不说,用那作为搭讪的开头好像不太合适。我想如果我好好发问的话,还是能得到答案的吧?” 赫斯塔尔发出一声冷笑:这人竟然知道他之前的问题问得不合适,这可能也是个圣诞奇迹。 但是对方依然看他,虹膜的绿色在睫毛的阴影之下微妙地发灰。赫斯塔尔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我们几乎不过圣诞节,经济问题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父亲喝酒喝到根本没有布置圣诞树的时间。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去教堂,当时我在唱诗班弹琴。” “你母亲呢?”阿尔巴利诺柔和地问,虽然赫斯塔尔怀疑,如果对方确实调查过他,可能的确知道答案,只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我不知道,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父亲,没人会想跟一个酒鬼维持婚姻的。”赫斯塔尔轻微地摇摇头。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又问出下一个问题:“所以你确实会弹钢琴是吗?我没在你家里看见钢琴。” “我好多年不弹琴了,而且我觉得当wlpd在一群会弹琴的人里寻找变态杀人狂的时候,继续弹琴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赫斯塔尔回答,然后他锐利地看向阿尔巴利诺,在他想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就抢先开口了:“别,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会再弹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下。” “那是你不弹琴的原因——那也是你站在这里却滴酒不沾的原因,并不完全是为了不违法交通法,对吧?”阿尔巴利诺的声音更轻更低了,“大部分犯罪人是外界环境的产物,不完全来自于家庭,但是大部分确实从家庭中产生。而就算是完全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我从没见过你喝酒,就算是去吃那种有好多道菜的法国餐的时候,为什么?因为不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 赫斯塔尔屈尊向他冷笑了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想跟你谈家庭的。” “我也没怎么好好过过圣诞节。”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指责一样,“你知道,当你的双亲都是医生的时候,你就基本上没时间在家里见到他们了,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保姆带着我布置圣诞树的。” “我们在玩儿什么少女心的交换秘密游戏吗?”赫斯塔尔问。 “我在深入地了解你,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闲适地回答,“因为我们都承认,对肉体的了解有多么深入是没什么重大意义的。这些无聊的欢愉都很短暂,而灵魂是——” 他顿了顿,富有暗示意味地压低了声音。 “——多么美妙啊。”他柔和地说。 “听上去挺毛骨悚然的。”赫斯塔尔评价道。 “你明明也这样想,要不然我现在早已经死了。”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下,然后他终于成功地把什么东西从那棵冷杉上拽下来了,饱受折磨的树枝发出了震颤的哗啦一声,上面的小彩灯都跟着摇晃。 屋里有不少警察都向着这个方向看过来,无疑在他们的眼里,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有心情折腾圣诞树的人,脑子可能也不怎么正常。 ——而阿尔巴利诺已经把手伸到了赫斯塔尔的面前,手里躺着从圣诞树上揪下来的一枚小小的银色铃铛。 他把铃铛上面的松枝抖掉,然后对赫斯塔尔说:“有人认为圣诞树上的铃铛代表教堂的钟声,也有人觉得它只是指圣诞老人驯鹿脖子上的铃铛而已。我倒觉得,既然圣诞树只是圣诞节世俗化的一个体现,倒不必给它赋予这么多的意义——总之,这个给你。” “……我真的想问一下,”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然后艰难地说,“你是出于什么考虑从警察局的圣诞树上揪下一个挂件送给别人的?” 阿尔巴利诺坦然地看着他,表情堪称无辜:“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被放在你家了,雪下得这么大,看来就算是案子破了午夜前也赶不回去了,你先拿着它当圣诞礼物顶一下吧。” 赫斯塔尔谴责地盯着他。 “在你眼里,我是那种圣诞节必须要礼物的人吗?”他刻薄地问道。 “没有什么是必须要的,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把那枚铃铛塞进了他的手里,“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没有给你的同居人准备礼物,所以从良心备受谴责的角度说,你至少欠我这个。” 赫斯塔尔捏着那枚铃铛,差点大笑出声:阿尔巴利诺这种人是怎么说出“良心备受谴责”这种话的? “wlpd的圣诞树用的可不是塑料假货,上面的装饰品质量也都很好,我很确定这个铃铛是货真价实的镀银的,每年我都会揪几个。”阿尔巴利诺很热情地告诉他。 赫斯塔尔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那枚铃铛,脸上露出了一种搞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毫无道理地变成现在的人常会露出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合拢了掌心,说:“你知道吗?阿尔巴利诺,我从来都搞不懂你。” “而这让你感觉到了危险?”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问道。 “我觉得否认这一点没有任何意义。”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也就是这一刻,似乎要作为他们谈论的话题的句点,或对其中某些内容奇特的呼应,他们头顶上的灯闪了闪,然后突兀地陷入黑暗。 整个警局内部的灯光都黑了,他们身边爆发出一阵躁动之声,窗外的暴风雪依然又急又密,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 “停电了?”黑暗中有哪个警察喊道。 “整栋楼所有灯都灭了。”另外一个人回答。 黑暗中有拨打电话的声音,又有些人打开了手机和手电筒照明,所有人的脸都在光照之中显得异常苍白。 一两分钟之后,有个人说:“我打电话问了供电局,不知道是大雪压断了电线还是电线杆倒了,总之整个街区都停电了。” 很好,虽然一群人被大雪和凶杀案困在警察局里不算是正经的暴风雪山庄,但是显然现在的情况已经够有悬疑氛围了,赫斯塔尔在内心默默腹诽着。 这个时候,哈代正挤过人群艰难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他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心烦意乱的一个人,在一片漆黑中会发生的乱子太多了,更别说他们中间肯定藏着一个杀人凶手呢。 赫斯塔尔知道,实际上这里藏着不只一个杀人凶手,不知道哈代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会不会疯掉。 “这样下去,我担心凶手会趁着黑暗作案。”一走到他们身边来,哈代就单刀直入地说道,“奥尔加和麦卡德探员他们那边在筛选嫌疑人的资料,但是这样下去我觉得时间不够了。” “说起来警局有备用电源的吧?我记得这是这种大型建筑物的建筑要求之一来着?”阿尔巴利诺想了想,问,“备用发电机?” “有的,备用发电机在警局后面的那个停车场对面,变配电室就在那里。”哈代往远方的某个方向比划了一下,声音却显得更焦躁了,“但是那根本没用,负责维护那个机器的工作人员已经放假过圣诞节去了,我怀疑在这里的人里没有谁能在没有说明书的情况下操作柴油发电机——” “我会啊。”阿尔巴利诺突兀地说。 哈代和赫斯塔尔都盯着他。 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怎么?我那栋房子基本上是被我从无到有亲手建起来的,连屋子里的电线都是我安装的。在离市区那么远的地方住,我的地下室里当然有一台备用发电机了。” 哈代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慢慢地说:“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你可以穿过这该死的暴风雪,去快一千米之外启动那个备用发电机吗?”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 注: [1]大湖效应:指冷空气遇到大面积未结冰的水面(通常是湖泊)从中得到水蒸汽和热能,然后在向风的湖岸形成降水、降雪、雾气等现象,通常是以雪的形式出现。 设定上维斯特兰在五大湖地区沿岸,纽约州附近,这个地区的城市冬天经常发生暴雪灾害。 let it snow 04 名叫亚历山大的年轻警员费力地拉开了wlpd的后门——金属门的厚重程度和外面肆虐的风雪让这个动作进行得格外困难。 哈代站在一米开外,身后站着拿着钥匙串的保安:在案子发生之后,他们把大部分门都锁住了,现在保安手里的是唯一的一串钥匙。而哈代则用相当严苛的目光打量着年轻的警员、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他问:“你们三个去真的没问题?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 “你最需要的是留下把凶手抓到,而我们只是去操作一下发电机而已,如果外面没有隐藏着一个大脚雪人什么的,我觉得基本上没问题。”阿尔巴利诺声音轻快地说道,“毕竟我们不能总这么打着手电筒干活是吧?况且我们两个留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确实如此,黑暗加重了大厅内不安的氛围,再这样下去那些血气方刚的警察都要暴动了。哈代向来跟他们中间的不少人不对付,他真的不需要黑灯瞎火的面对更多“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嫌疑人”的指责——因为答案显然是“是的”。 赫斯塔尔打量着哈代和那个保安,然后思索着问:“除了你手里的这些之外,这栋楼个扇锁上的大门没有其他钥匙吗?” “还有另一份备用的,放在保安们的办公室的抽屉里,抽屉的钥匙由当值的人随身携带,”那个人很快回答,“而且有些特殊的房间,比如说档案室、存放多余的催泪弹还有泰瑟电击枪的那些房间,钥匙都是由专门的警务人员保管的,不归我们管。”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显然在沉思,直到阿尔巴利诺碰了碰他的手肘,微笑着说:“走吧,大侦探,我们最好快去快回。” 所以他们这样走入风雪之中,风比他们想得还要大,几乎到了令人站都站不稳的程度,雪粒疼痛地敲打在他们的身上。而在他们身后,那扇厚重的门被缓慢关上,哈代会留两个人在那里等他们回来,但这归途也迅疾地被黑暗吞没了。 他们向着目的地走过去——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在这样恶劣的天气环境之下却显得漫长得有些惊人了。周遭全然是黑的,一切建筑物的窗口、路灯的灯光,都全部熄灭了,是雪幕被撕开一角之后偶尔会露出庞大的幢幢的剪影。 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堆积起来之后蓬松而滑。阿尔巴利诺伸手抓着赫斯塔尔的手臂,而那个年轻的、在前面带路的警员手里的手电筒在黑夜之中飘忽得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很难计算他们到底走了多长时间,总之,直到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已经因为麻木而疼痛的时候。亚历山大说:“我们到了。” 阿尔巴利诺曾经经常在警局后面的停车场停车,但他也得承认过去的自己从未正眼瞧过变配电室和边上的发电机房,这两个小小的房子在风雪中看着就像是两个狭小的棺材。 实际上,“房子”是个挺客气的形容词,因为那发电机房其实就是个按了扇门的静音箱:完全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一层毫无特点的铁皮,里面附一层吸音材料,铁皮盒子上面装了整套通风和排烟设备;内容倒是很齐全,但是对即将挤进去的人不太友好。 发电机房的门也是锁着的,刚才亚历山大从保安那里拿来了钥匙,他的手指也僵硬而笨拙,试了三次才把那扇门打开。很少有人使用的房门发出一声缺乏保养的吱呀长响,又全被风雪吞没了。 阿尔巴利诺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借着自己手里手电筒的灯光面前看清了这个小小的发电机房的全貌:“显然他们最开始规划的时候建筑面积就有限,又在里面挤了两台发电机——里面真的好小。” 这也没办法,发电机房这种地方本来就不是用来给人躲避暴风雪用的,里面的位置被两台发电机挤得满满当当,实在是叫人难以落脚。 “我可以在门口等你们,”亚历山大提议,他冻得直哆嗦,但显然努力让自己显得并不受其影响,“是太挤了,三个人都进去的话根本都转不了身。” 阿尔巴利诺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那年轻人就在门口站着,为了让自己双脚暖和一点在原处蹦来蹦去的。阿尔巴利诺则开始毫无心里负担地指示赫斯塔尔干活,这就是他得带几个人来的主要原因。 “你帮我检查下散热器的水箱里的水有没有冻住,我得去看看油箱里面的柴油还有多少。”阿尔巴利诺向他指出水箱的位置,“要是水冻住了或者没有油就完蛋了——我虽然会用这玩意,但是可不知道之前负责维护的人把柴油存在哪里了。” “一般人会在水箱里加防冻液吧?”赫斯塔尔忍不住问道。 “理论上讲必须如此,但是也有少部分人会偷懒在里面只加普通水。那样就算是不遭遇低温,水垢也会影响散热器工作。”阿尔巴利诺哼了一声,好像对这种行为十分不满的样子。 赫斯塔尔打开水箱盖往下看,然后说:“是满的。” “好的,那我估计维护人员确实用了防冻液,谢天谢地——不过这样大型的发电机有两个水箱,还有一个在那边。”阿尔巴利诺提醒道,顺便给他指了一下。 赫斯塔尔点点头,他向另外一个水箱走过去的时候说:“我没想到你对这些东西也——” “……有研究?感觉到挺惊讶的吗?”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道,他显得心情颇好,可能是发电机的油箱里柴油充足的缘故,“我已经自己生活了很多年了,赫斯塔尔,这种情况下会点什么都不奇怪。” “比如?”赫斯塔尔打开第二个水箱盖。 阿尔巴利诺一本正经地回答:“织毛衣。” 这句神奇的发言让赫斯塔尔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开玩笑的吧。” “我干嘛要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呢,”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轻巧地从赫斯塔尔和墙之间挤过去,去检查第二台发电机的油箱了,“而你呢,我刚才已经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了,现在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你以为咱们现在是在掰着手指玩‘我从没干过的事’游戏吗?”赫斯塔尔挖苦道。 “不,但是你知道这个游戏真挺让我吃惊的。”阿尔巴利诺检查完了所有油料,用力把盖子盖回去,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他,“我的问题是:我想听听你拉瓦萨·麦卡德的看法。” “我对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能有什么看法呢?”赫斯塔尔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把话说得这么模棱两可,主要是透过虚掩着的门,他们还能看见亚历山大在门口晃悠呢。 阿尔巴利诺麻利的检查完了发电机组件和润滑油,然后把控制开关切换到手动档位,整个机器地动山摇地振动起来,发出巨大的噪音。在他能去处理第二台发电机之前,赫斯塔尔向前一步,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想让fbi插手哈代的案子,让你心烦了?”赫斯塔尔问道,他的嘴角几乎贴在阿尔巴利诺的耳垂上了,就这样,阿尔巴利诺也只能勉勉强强听清楚他的声音,“我以为园丁不是那种玩不过就掀棋盘的类型。” 阿尔巴利诺微微扭了下头,看向赫斯塔尔,他能从对方的眼里窥见一丝阴郁的笑意,就好像阿尔巴利诺现在在考虑的事情令他感觉到愉快——就好像如果bau插手这案件,有危险的不是他们两个人一样。 阿尔巴利诺猜测,现在赫斯塔尔能显得这样淡定,主要是因为他或多或少地早已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也就是属于大部分连环杀手的结局。那不奇怪,阿玛莱特先生显然是会在开始做一件事之前就能在脑海里列举完这件事的最糟糕结果的家伙,或者换句或说,他早已开始心平气和地等待死亡。 看看他手腕上的那些割痕吧——还有看看他正在放任自己去做的事情。他正在逐渐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可能终究有一天会杀了他,或去做些更残酷的事情。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但是赫斯塔尔还是做出了不甚妥当的选择。 而阿尔巴利诺则不是,虽然他的母亲在这种事上没起过什么好榜样,但是他自己衡量,或许单就现在而言,他活下去的欲望要比对方强烈得多——因为正如夏娜·巴克斯所说,他必须自己决定结束的时间,而阿尔巴利诺则认为,最合适的时机尚未到来。 “园丁不是玩不过就掀棋盘的人,但是他总要选择合自己口味的对手吧。”阿尔巴利诺同样小声回答,噪音把他的声音全然吞没了,“奥尔加和巴特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但是不幸的是,麦卡德探员可能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个类型。” “因为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类型,所以就想要对方的性命,这真是傲慢。”赫斯塔尔低沉地回答。 “为什么不呢?”阿尔巴利诺微笑着回答,“我们的凶手不也是那样吗,为了向某个人宣战,取了无辜的人的性命——傲慢是我们的原罪之一,那是一种致命的激情。” “看来你对那位凶手有自己的看法了?”赫斯塔尔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不认为凶手真的是那些警察中的一个,那个人是从死者背后杀死死者的,这当然不会令他的衣襟喷溅上血迹,但是也不可能一点也没有溅在他的手上和袖口上,割断一个人的动脉能造成什么可怕的场面一般人根本没法想象。但是你记得吗?巴特派人搜查整个建筑物之前让人们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当时咱们两个全程站在旁边,没有人的右手和衣袖上有任何没洗干净的血迹,也没有人在口袋里藏着沾满血的胶皮长手套,因为巴特为了找凶器检查了每个人的背包。但是凶手又不可能用了洗手间的水龙头,一来是时间不够,二是水池里没有留下任何血渍……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把现场清理那么干净的。”阿尔巴利诺思量着说道,他伸手打开了第二台发电机的开关。 “但一楼只有那一个洗手间,但如果他向上二楼必须穿过整个大厅,没人能在手上溅满鲜血的情况下穿过去而不被发现。”赫斯塔尔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不得不抬高了声音才没有被机器的噪声全部盖掉,“凶手不可能上楼,但显然也没有留在大厅里——除非是他从别的门离开了。但除了正门之外的门都锁着,只有保安那里有钥匙,按理说不可能有任何人出入。” 警局的玻璃窗是向外推的,能敞开的那条缝绝不足以一个人从窗口跳出去,在那种情况下,凶手杀完人本来绝对应该被困在警局里才对。 “或者说保安号称只有他们那里有钥匙。”阿尔巴利诺叹了口气,说。 “所以你脑海里有个大概的想法,但是一句也没有对哈代警官说。”赫斯塔尔不甚赞同地说道。 “是啊,但是不这样做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我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死亡’。”赫斯塔尔回答,“那玩意你已经见多了,不是吗?” “同样的故事被不同的创造者表述出来,也会拥有不同的意义。”阿尔巴利诺平和地回答。 赫斯塔尔摇摇头:“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杀死你的。” “就好像我对你展现出的那些好奇心一样吗?或许如此吧,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阿尔巴利诺坦然地承认了,但依然奇怪地微笑,“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甚至比刚才那个更重要些。” 赫斯塔尔盯着他,而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继续说:“我注意到那位亚历山大好像不在门口了。” 不得不说,是发电机的震动和噪音削弱了赫斯塔尔对外面的注意力,所以当他转头过去的时候,看见那扇虚掩着的门依然张开一条小缝,但是门外全然看不见亚历山大的身影了。 赫斯塔尔整个人猛然一凛,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猛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外面全然是一片肆虐的灰白色,狂风夹杂着雪粒扑在人的面颊上面。他们两个在雪中摇摇晃晃地前行,阿尔巴利诺喊了两声亚历山大的名字,全被风声吞没了。 他们又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终于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穿过了狂风:那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赫斯塔尔凭着直觉往枪声响起的地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过去,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那把刀。问题是现在绝不特别适合打斗,在暴风雪之中能见度才不足一米—— 他心里转着这些纷乱的念头,然后鞋猛然撞上一个东西。 赫斯塔尔低下头,发现亚历山大倒在地上,就一两分钟之内,雪在他的厚外套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在手电筒的灯光没有直直照射上去的情况下根本看不见。年轻人在雪地上挣扎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赫斯塔尔用右手按着放刀的口袋,在亚历山大身边跪下了,他看见对方用手捂着肩膀,衣料上有个小小的洞,鲜血必然还没有渗透厚厚的布料,但是必然已经开始在皮肤上流淌。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回头大声喊道,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之中低不可闻,“他中枪了,我们得——” 他猛然顿住了,直视着茫茫的雪幕,并没有人从被风雪撕开的黑色裂隙中走出来。 “……阿尔巴利诺?”他试探地又叫了一遍,虽然并不认为自己能得到答案。 “我看见了不远处好像有一个晃动的人影,但是哈代警官说只会留人在门口等我们,所以不大有可能是别人找出来了。”面色色苍白的亚历山大说道,他正让另一个警察帮他包裹腹部的伤口,子弹打得不是特别准,重重地擦过了他的腰腹,鲜血淋漓,但也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我担心是嫌疑人在外面游荡,但发电机的声音太大了,其他人听不见我的叫声,我又怕回头去叫他们那个人就跑了,所以……”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两台发电机的共同努力之下,供电终于又恢复了,wlpd的一楼大厅内部灯火通明,但是气氛却格外地低沉。 ——赫斯塔尔最终也没能找到阿尔巴利诺,在雪那么大、能见度那么差的情况下找到一个人近乎是不可能的。赫斯塔尔倒也没听见其他枪声,但完全被风雪呼啸的声音隔绝了也说不定。 现在哈代的脸色简直比停电的时候更差,他质问道:“所以你选择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情况下去追一个犯人,而已知这个犯人刚刚从他之前的受害者手里拿了一把枪——” “对他温柔点吧,哈代警官。”麦卡德心平气和地说道,“他刚刚差点被人一枪打死了。” “阿尔还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呢。”奥尔加津津有味地补充道,她正坐在一张桌子上面,看上去有些过于兴致勃勃,身边堆满之前警员们筛选的那些员工资料。 在听这场谈话的所有人都难免瞪了她一眼,除了面无表情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的表情维持着得体的一片空白,让人看了还以为三天两头死一个男朋友对黑帮律师来说是一种常态呢。 “好吧,无论如何,”哈代顿了顿,放缓了语气,“你总应该看清楚凶手长什么样了吧?” 但是他的语气并没有安慰到对方多少,亚历山大极其惭愧地小声回答道:“……并没有,长官,能见度真的太差了……” “那就等于我们已经回到原点了,屋子里的人一个也没少,就只能说凶手根本不在这个房间里。”麦卡德严厉地说道,“之前侧写的范围是错的,所以——” “不一定呀,”奥尔加老神在在地打断他,“也有可能是巴克斯医生在风雪中趁乱冲到了阿玛莱特先生前面,然后冲着亚历山大开了一枪,之后就趁机逃之夭夭了。” 哈代张开嘴,跟卡带了一样顿了好几秒种,表情滑稽得令人想要把这一幕照成照片然后勒索他。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我不是,但是麦卡德探员很可能这样想呀。”奥尔加甜蜜蜜地回答,她说那些单词的时候语气飘忽的程度告诉所有人,她绝对是有点醉了,“毕竟按照他那套理论,如果有一个人犯了第一个案子,那第七个案子肯定也是这个人犯的;反正不管到底是谁犯的案,乔治·罗博的头发都会出现在……” “莫洛泽!”拉瓦萨·麦卡德崩溃地喝到,“你要是愿意行行好花一点时间在找凶手上,而不是用这些宝贵的时间来挤兑我——” “你现在要说那句‘你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有人正濒临死亡’了吗,麦卡德探员?”奥尔加锐利地直视着麦卡德。 “正是如此。”麦卡德毫不犹豫地瞪回去,眼里看上去好像有火在烧,“而你,莫洛泽,你没有职业道德。” “哦,是吗?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奥尔加冷冰冰地哼了一声,然后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径直转向桌面上那堆资料,毫不犹豫地把其中的一堆扫在了地上。随着哗啦一声,纸页瀑布似的流泻到了地面上,滑得最远的那些纸甚至落到了赫斯塔尔的脚下。 哈代用一种哄闹脾气的小孩的语气说:“奥尔加——” “那堆里的人都不是凶手,他们都是在场的人,我们现在已经排除了里面有凶手的可能性。而在警局任职三年以下却不在这里的人——都在这堆资料里面。”奥尔加说着抓起了另外那沓资料,迅速地翻看着,之前警员们都没有好好检查那些内容,因为他们当时认为凶手在他们中间,就直接把不在场的人都排除掉了。“这些——还有这些——都不是嫌疑人,身高太高太胖;这个?三届的散打冠军,不可能的。”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那叠资料上最上面一张扔到了地上,然后在如法炮制地扔掉第二张第三张,嘴唇之间喃喃自语地念着否定的词汇。哈代看着这一地狼藉,看上去一副不知道要不要发作的样子。 奥尔加看东西的速度非常快,手指不断翻动,更多纸页被她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下,半个大厅里的人都盯着她看,然后她哗啦从纸堆里抽出一张照片,举起来展示给在场的人看。 “谁认识这个警员?”她大声问。 人群中有个警察犹豫地举起了手:“呃……他是我的朋友。” “他是左撇子吗?”奥尔加重新低下头去看手里的资料,声音堪称很敷衍。 “是的。”那个警察皱起眉头来,很是困惑地说。 “好的,那他就不是凶手。”奥尔加扔掉那张照片,耸耸肩膀,匆匆又翻过几张纸,“还有你们局长那个秘书,之前是宾夕法尼亚的州警,对他你们谁有什么可说的吗?” “他受贿。”赫斯塔尔突兀地说道。 “……他什么?”哈代的声音猛地提高了。显然,连哈代都不知道关于wlpd的高层的一些肮脏的小秘密。 “这么说呢——我很确定他可以被贿赂,倒不是说我真的尝试过。”赫斯塔尔对着哈代警官露出一个富有隐喻含义的笑容,当然没人会傻到真的去想象那句“没有尝试过”。 “很好,那他也不是凶手。”奥尔加嘟囔道,一边顺手又扔掉了更多的纸张。 麦卡德不甚赞同地说道:“等一下,我不觉得——” “当你在一个警局里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向别人复仇的机会的适合,冒着被检举的风险受贿?一般人不会这么做的,这是个概率问题。”奥尔加摇摇头,随手又翻出一个文件夹,然后她眼睛一亮:“哈!” 然后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捏着那个文件夹踩过地上狼藉一片的纸堆,直直地走到刚才那个保安面前,粗鲁地抬起手把那个文件夹塞在了他的鼻子底下。 “这份文件上的这个人你认识吗?”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呃?认识。”那个保安一头雾水地回答道,近乎有些受惊地畏缩了一下,这是看着一个文件夹向自己的脑袋袭来的人会有的正常反应,“这是——” 奥尔加干脆地打断了他,显然根本不愿意听他废话:“她在跟你的哪个同事上床?还是说她跟你上床?” “什么?!”保安的眼睛睁大了,他失声叫出来,“天啊,我当然没有跟她上床!你——?” “我只是问个问题,你回答答案就好了。”奥尔加慢吞吞地说道,仿佛知道了什么秘密一样眨眨眼睛,“但是看你这个反应,她当然在跟谁维持着亲密关系喽?我再问一遍,问题的答案对这个案子至关重要:她在跟上床?” “呃——好吧,她跟我一个同事关系亲近,”看这个支支吾吾的样子,那关系肯定是异常的“亲近”,“她跟布朗时不时在一起……” 这句话奥尔加也没听完,她显然根本不在乎谁和哪个布朗怎么样,又或者布朗到底是谁。她短促地点点头,把明显还是懵着的保安甩在原地,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到哈代身边,把手里的那东西啪地甩在哈代面前的桌面上。 她言简意赅地说:“这个人是凶手。” 桌面上一份一年期的工作合同,哈代翻了两页,眉头越皱越紧:“奥尔加,这份合同上这个……布兰卡·阿雷奥拉,是一名女性,她是wlpd的一个清洁工。” “一般侧写师会认为连环杀手是白人男性,完全只是因为连环杀手中的男性大大多于女性,又基本上都是白人,这在统计学上是有意义的,但是在现实中——”奥尔加懒洋洋地拉长声音。 “我们把理论应用在现实中,大部分时候都结果不差。”麦卡德咬牙切齿地回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科学家,而不是灵媒。” 赫斯塔尔无言地扫过地上那一片狼藉:有的时候,奥尔加表现得确实挺像是灵媒的。 奥尔加摇摇头,开口的时候语速飞快: “看吧,她符合侧写:身高一米七三,差不多两年之前来wlpd工作。清洁的工作保证她的力气比一般女性更大,但是又不足以打倒男性警察;也能保证她要在不同楼层之间反复行走,足以令她在两年之内对警局建筑的内部结构了解到一定程度。” “更不要说她似乎还跟负责安保工作的某位男性维持着肉体关系,你觉得她在对方那里拿到警局大部分门的钥匙是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吗?” 哈代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那在你看来,这两起案子发生的时候……” “她杀了第一个人,从卫生间出来,对于其他人来说当时他们是无处可去的,因为想要去别的楼层必须穿过大厅,但是对这个阿雷奥拉来说就没有这个烦恼。”赫斯塔尔想着,慢慢地说道,“如果她有钥匙,她可以从我们去停车场的那个后门出去。” “那样她当然可以避开检查,”奥尔加赞许地看了赫斯塔尔一眼,继续说下去,“她可以沿着墙角继续往西走,那个方向有另一扇侧门,打开门回到警局里面,就可以沿着走廊直接从货运电梯上楼。从大厅里没法直接到达货运电梯,因为通往电梯的门已经被锁住了,但从那个侧门进来则可以做到。” 哈代显然在冥思苦想着警局的地图:“……你说的对,如果她从货运电梯上楼,也可以直接到第二个受害者遇害的楼梯。” 麦卡德环视着他们,最终问道:“但是我们要这么证明这个猜想?” “合同上登记了阿雷奥拉的基本信息,包括她租住的房子,可以给她的房东打电话,这么大雪的情况下她不可能在外面,在家的可能性最大。当然,我估计她的房东会告诉你她并不在家,说不定租住的公寓厨房里的刀都少了一两把呢。”奥尔加点点头,直接一挥手开始指挥他们干活,“而且既然来电了,我就需要借wlpd的电脑和警方内部网络查查这位女士和乔治·罗博到底有什么关系了。或许等找到些有用的资料,我们就对阿尔现在在哪有点思路了。” 赫斯塔尔看着她,问道:“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奥尔加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然后扬起一个露出牙齿的笑容。 “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我和麦卡德的话,阿尔一定还活着。”她做了个轻快地、摊手的动作,“但是如果不是,你可能就真的得准备给他收尸了。” 注: [1]关于布兰卡·阿雷奥拉: 设定上她是个墨西哥人,姓名应该是两个本名+父姓+母姓的格式,但是太长了所以就不那么写了,总之文中这个姓名是她的第一节名字加父姓。 另:墨西哥的这种起名方式是其实是受到了西班牙的影响,意思就是身为西班牙人的夏娜,名字其实也是那么起的。 所以设定上,婚前夏娜的全名叫: 夏娜·埃斯佩兰萨·帕拉·多明戈(xana esperanza parra domigo) 其中一、二节的“夏娜”和“埃斯佩兰萨”都是她的教名,“帕拉”是父姓,“多明戈”是母姓。 然后婚后一般会把母姓去掉,换成夫姓,那就是:xana esperanza parra de bhus,其中这个“de”是用来表示从属关系的。 但是除了正规文件上这么写,一般都只称呼第一节教名+父姓/第一节教名+夫姓啦。 let it snow 05 不久之前——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向着传来枪声的方向冲过去,阿尔巴利诺落后一步。这个时候就彰显出头发略长的坏处了,大风一直把他的头发往眼睛里吹,他伸手胡乱地擦了一把缀在前额和眉毛上的雪粒,向着赫斯塔尔的身影被风雪淹没的地方走去。 然后一把枪就这样无声地抵在了他的背后。 阿尔巴利诺的手条件反射地、不引人注目地按上腰间,他的那把柯尔特就藏在衣摆之下。如果赫斯塔尔的推断没有错,凶手确实不是大厅中的人之中的一个的话,他或许根本就不是个警察,那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他挑喝醉的人和女警下手,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 而对付一个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却拿着危险武器的人有许多种方法,身后用枪抵着他的人举枪角度抬高,近乎贴着他一侧的肩膀。如果他选择反抗,在足够灵敏的情况下也足以避开对方开枪后造成的大部分伤害,至少可以别让别人一枪就打在躯干部位…… 阿尔巴利诺的脑海之中飞速掠过了好几种方案,但—— “别动。”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地说道。 ——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有趣。 阿尔巴利诺停下鬼鬼祟祟地往枪套处摸的动作,他微微一顿,然后选择把手指无声无息地伸进大衣口袋。 “她很聪明,”奥尔加喃喃地说道,她坐在大厅的角落里,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正调出这警局的内部资料页面。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页面,并且有意忽略了大厅里大部分人都在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她非常聪明——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什么?”麦卡德问道,语气有些烦躁。 “这位布兰卡·阿雷奥拉是个墨西哥人,假设她从没有涉及到任何跟非法入境有关系的事情的话,她就是在快三年之前来的美国——确切地说,她是在的审判结束两个月之后嫁给了一个宾夕法尼亚州的男性,并且因此获得了条件绿卡。”奥尔加盯着屏幕,头也不抬地回答。 “婚姻移民,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赫斯塔尔哼了一声,“那她怎么会来维斯特兰?”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丈夫当时在宾州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则在本地的家政公司工作。”奥尔加语气情况地说道,“然后你们猜怎么着?她丈夫殴打她,他们在惊人地短暂的三个月之后就离了婚。阿玛莱特先生,你告诉我在这件事之后这位阿雷奥拉会怎么样?” 麦卡德和哈代都看向赫斯塔尔,赫斯塔尔轻轻地点点头,说:“虽说婚姻法方向并非我的专长,不过——如果她真诚地缔结了婚姻,但是却遭到了作为美国公民的配偶的家暴,那么她可以不受‘夫妻双方必须共同申请i-175表格’的限制。也就是说,她可以在有条件绿卡生效两年之后独自申请正式绿卡。” “离婚保证了她行动的自由,而家暴保证了她无论如何都能单独申请到绿卡,因为她不可能是婚姻中的过错方——你是这个意思吗?”麦卡德问。 哈代不赞成地问道:“但是,她在结婚之前怎么能预料到——?” “我觉得她能预料到,她前夫是他们居住的镇子上有名的人渣,在宾州警方的记录里有成堆的案底。”奥尔加哼了一声,用手掌撑着下巴回答,“而且这是阿雷奥拉是这个人的第四任妻子,前三次婚姻他都是过错方:因为虐待。” “所以说她为了绿卡跟一个人渣结了婚,”哈代皱起眉头了,显然觉得这有些不可置信,又或者只是单纯地看不得别人打老婆。“但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奥尔加耸耸肩膀,干脆利落地说。 ——所有人都扭头盯着她,包括房间对面好几个聚精会神地盯着圣诞树假装自己没有在偷听的警官。 “是真的!”奥尔加强调道,“罗博案审判结束后两个月,她通过一场很糟糕的婚姻得到了临时绿卡,我估计她肯定不爱她的前夫,也不太可能不知道对方的糟糕嗜好,她结婚到离婚这整件事应该都是在她的预计中的。而她结婚是在2013年的9月份,你们谁记得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赫斯塔尔显然正在推算时间,他想了想,慢慢地说:“……那个时候你刚到维斯特兰州立大学任教?” “那个时候你刚刚成为wlpd的顾问!”哈代猛然一拍大腿,“九月初我们有个案子不是吗?然后你第一次作为顾问参加了发布会。” “她发现我在为wlpd工作。”奥尔加换了种说法把句子重复了一遍,这样,话语中的指向性似乎更加明显了。 “因为没有绿卡就没有合法工作。”麦卡德低声说,“如果她想要进入wlpd工作,当然了,她必须有一张绿卡……” “我们假设她是为了罗博报仇才接近你——如果她是那个杀手,就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了。”赫斯塔尔不太赞同地说道,“但她为什么要挑警局?在一群警察面前不是危险性更大吗?她之前在家政公司工作,完全可以应聘到你工作的大学去。” 麦卡德摇摇头:“大学还是太大了,她很容易就被分配到到离她想去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去。” “而且她可能还为了等你。”奥尔加轻柔地说。 麦卡德犀利地看了她一眼。 “她很可能不知道罗博案的‘真相’,”奥尔加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引号的形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所以她决定报复罗博案侧写的负责人:也就是你和我。你在匡提科工作,她想进去工作得经过更严格的背景筛查,还拿着一个临时绿卡的人八成是得不到这份工作的,所以她选择了维斯特兰。至于你——她应该坚信你回来的,维斯特兰有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一般人都会觉得,bau的主管很快会和警局合作处理这个案子的。” 他们几个静了一下,然后哈代尴尬地咳了一声:毕竟奥尔加都来了三年了,他们可是一次都没有求助过行为分析部。 “莫洛泽,”麦卡德颇为不赞同地说道,“我们掌握了案子的真相,真相就是罗博是个连环杀手——” “好了好了,我明白啦,罗博是个连环杀手。”奥尔加懒洋洋地重复道,“那么还是让我们猜测一下布兰卡·阿雷奥拉身上发生了什么吧:她不知道多少年前从墨西哥偷渡到美国,可能是为了谋生吧。总之,她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乔治·罗博——我不知道他们关系有多亲密,随便啦——但是后来有一天,罗博被捕了、被判了死刑。我们的布兰卡决心为罗博报仇,这个时候我刚好离开了bau,所以她跟一个家暴混蛋结了个婚,给自己搞了一张绿卡和一个合法身份,在wlpd弄到了一份工作,在这里蛰伏下来,等着麦卡德你有一天来办案子。” 她顿了顿,好像品味了一下整个流程似的。 “挺无聊的动机。”然后,奥尔加嫌弃地评价道,“但是确实说得通。” “但是我一直没来。”麦卡德低声说,“直到杀手强尼那次。” “杀手强尼是从别的州跑过来的,那次太猝不及防了,我估计她也没做好准备。”奥尔加笑了一下,“毕竟谁想得到呢——礼拜日园丁在维斯特兰呆了十年都没招来fbi,被一个杀手强尼招来了。” “所以她给麦卡德探员寄了贺卡?”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绝望到寄希望于贺卡的可能性还是太小吧。” “说不定还有b计划。”奥尔加不甚在意地说道,“对于有的人来说,三年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了,或许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对于有的人来说?”赫斯塔尔挑起眉来,抓住了这句关键词。 奥尔加扫了他一眼,然后耸了耸肩膀:“我就是一个很有耐心人。” 没有什么是比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绑架了一个人,然后用枪抵着这个人让他徒步走到你的邪恶老巢更糟糕的事情了。 阿尔巴利诺在穿过漫长的方法无边无际的风雪的过程中,一度觉得自己彻底地丧失了方向感,直到最后对方停下。他们已经站在了一扇玻璃门前,背后那个女人压低着嗓音,说:“打开门。” 玻璃门的把手上环绕着的门锁已经先一步被人剪断了,阿尔巴利诺是以依言推开门,然后才发现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正位与wlpd隔壁的一间店铺中,这里曾经是个服装店,面积广阔,整整两层都曾是它的店面。 但是这家服装店已经在半年多以前关门大吉,店面一直没有再成功地租出去,现在店里躺满了上一任店主未曾清理走的垃圾:废弃的金属衣架,玻璃上布满裂纹的穿衣镜,还有大量廉价的塑料假人模特,少部分站着,大部分早已躺在一地灰尘和建筑垃圾中,近乎全部跟刚从古希腊遗迹里挖出来似的缺胳膊少腿,在手电的光柱的照耀下看上去分外诡谲。 不如说,阿尔巴利诺看见过那么多案发现场,都很少见过有跟现在他站着的这个地方一样这么像案发现场的。 而他身后的女性命令他继续往前走,沿着楼梯走上店铺的二层。二层是更多的穿衣镜、金属衣架和残缺的塑料假人。一面墙的墙纸已经剥落,墙角立着一排暖气片。这些房屋全是独立供暖,这排无人问津的金属当然冷得惊人,对方把他推搡到屋角,示意他转过身,然后用金属手铐把他靠在了墙角的暖气片上。 阿尔巴利诺花时间回忆了一下他在赫斯塔尔家的那个早晨——看来人人都挺喜欢把他往墙上拷的。 但是现在,他终于得以转身看向之前一直用枪指着他的那个女人——那是个高个子、深色皮肤的女性,看上去最多三十多岁,而且有些奇怪地眼熟。阿尔巴利诺回忆了一会儿,然后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是叫布兰卡,是吗?我之前在警局里见过你几次。” 那位女性——布兰卡——露出了一个很是惊讶的表情,显然阿尔巴利诺说对了。这就是他叫他之前的那些情人都很恼怒的一点:他很容易就能做到在这样的小细节上显得贴心又可爱,没错,他就是那种真的能记住自己只见过几次的清洁工的名字和长相的人,而除他之外又有谁还会记得清洁工呢?大部分人眼里就好像看不见空气一样看不见清洁工。 这种特质无疑叫当事人很受用,但是当你的情人对谁都这样的时候,你心里自然就不会好受了。 而布兰卡则只是显得很警惕,她说:“巴克斯医生,你的记性比我想得要好……而且比我想得要平静多了。” “那当然,我看不出你有要杀我的样子。”阿尔巴利诺在双手被反铐在背后的情况下尽他最大可能耸了耸肩,语气轻松,“你的前两位死者死得都很干净利落,如果你相对我那样做的话,我在变配电室前面就没命了。我更在乎的是:你为什么不杀我?” 布兰卡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道:“你跟奥尔加·莫洛泽关系亲近,是吗?” “不是你想得那种的亲近。”阿尔巴利诺语气轻缓地回答,简直就像是在跟容易受惊的小动物说话似的。而看在谁手里拿着枪的份上,这本来完全没有必要。 “不重要,那就足够了。”布兰卡干脆而平静地回答。 “所以说你这样做确实是为了报仇,”阿尔巴利诺歪了歪头,思量着说道,“杀前两个人,制造恐慌,营造出一种凶手神出鬼没的感觉,顺便告诉他们你确实是在玩真的……然后绑架一个和他们关系亲近的人,逼他们跟你对峙。至少从一开始,在气势上你几乎就赢了。但是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乔治·罗博吗?” “我爱他。”这个女人回答。 “‘爱’,这是多俗气的一个故事——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沁舌的蜜糖。”阿尔巴利诺啧了一声。 “你不会吗?”布兰卡反问道。 “我很难想象我会做出那种事。”阿尔巴利诺彬彬有礼地回答道,“而这就是你为了他做出的事情:你在用他的手法纪念他吗?通过割断别人的脖子然后在墙上画星星?” 阿尔巴利诺一向不喜欢模仿犯,对于一个罪犯来说,他布置现场呈现出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其意义,就算是乔治·罗博确实只在墙上画了颗粗糙的星星。但是模仿犯只是毫无意义的复制,既不能触及灵魂也不能营造美感。 说白了,那又无聊又贫瘠。 “这不是一种纪念,”布兰卡低声否认,声音稍微有些颤抖,“我这样做是为了,我必须让别人知道——只有我做了他们才会最终注意到已经结束的案子——第七案不是他做的。” “没有证据。”阿尔巴利诺心平气和地指出。 “有的,”布兰卡摇摇头,“案发的那天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我们一直在家里。” 阿尔巴利诺打起精神来,事情似乎进行得比较有趣了,他忍住了微笑起来的冲动,只是问道:“但是你并没有为他作证。虽然第七案现场有他的头发,但是如果你出庭作证的话,或许能让陪审团更犹豫一些。” “我想了,他不肯。”布兰卡咬牙切齿地说道,“当时我是非法移民,如果为他作证就肯定会被遣返回墨西哥,乔治不想让我回到……” “所以你遵从了他的意见,你屈服了。”阿尔巴利诺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假装自己从没和他在一起,他假装自己在案发当晚独处——心理学家们会很感兴趣的,一个无动机杀人狂竟然也能在私下表现出这样细腻的感情……无论如何,作为结局,他死了。” “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后悔。”布兰卡简单地说道。 “于是你决定杀了当时负责此案的侧写师泄愤。”阿尔巴利诺说道。 “是复仇!”布兰卡强调般重重念过那个词,“他们两个肯定伪造了证据——如果乔治没有杀第七案的死者,乔治的头发当然根本不会出现在现场!他们拿到搜查令去搜乔治的房子的时候我早就按乔治要求从家里搬出去了,但后来我想办法让宾州的一个混混帮我贿赂了当地的一名警察,他说当时跟他们去搜查的只有bau的侧写师,肯定是他们拿到了乔治的头发,然后嫁祸给他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冷静的假面终于被打破,她看上去都要哭了: “结果现场有乔治的头发,而bau的侧写师作为技术证人上庭,说根据他们的分析乔治就是第七案的凶手——这些报纸上也都有报道,但是我知道他不可能是凶手的!” “更不要说第七案的死者有个弟弟,跟他在分遗产的事情上有冲突,还给他寄过死亡威胁,但是显然那些侧写师根本没有考虑过模仿犯的可能性,就直接认定和之前的案子是同一个人……” 不得不说,布兰卡的猜测非常接近真相,除了因为信息来源的模棱两可而没法进一步划定范围,结果把奥尔加和拉瓦萨·麦卡德都划成了她的报复对象。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无论如何,乔治·罗博确实是个连环杀人犯,虽然他可能没有做第七案,但是之前的六个人确实都是他杀的,这一点你心里也很清楚。现在,你难道把他的死当做你杀人的理由吗?杀人是没有不得不做的理由的,你这样做只是因为你想这样做,最好不要把死掉的人当做借口。” “因为那不够正义?”布兰卡嘶嘶地问道。 阿尔巴利诺摇摇头:“那不够优美。” “死从来毫不优美,乔治的死也毫不优美。”布兰卡尖锐地笑了一声,声音猛然拔高了,她在阿尔巴利诺前方焦躁地走来走去,“今天那两个人也是的,不久之后的你也是如此——” “我跟你看问题的角度恐怕有些不同。”阿尔巴利诺回答。 布兰卡停下了急躁地步伐,狐疑地扫了他一眼:“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我认为,”阿尔巴利诺彬彬有礼地说道,“你适合一品红和万寿菊。” “什么?”显然,这个看上去和上文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关系的回答让布兰卡感觉到非常的困惑。 “你来自墨西哥,对吧?万寿菊不是亡灵节最重要的花朵吗?亡者们归乡时踩踏着的金色的道路。”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眼底藏着一道极亮的光,“而一品红最开始也是在墨西哥生长的,现在人们往往把它和基督诞辰联系在一起……用来象征伯利恒之星,也就是你所爱的人喜欢用血画在高处、为他的受害者们指引道路的那颗星星。” 布兰卡紧盯着他,似乎为他的放松而感觉到十分吃惊。 “所以我认为你适合一品红和万寿菊,尤其是放在此时此刻、这个场景之下,十分应景,非常美妙。”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声音像是柔软的蛇一般在空中卷曲蜷缩,“只不过很可惜,你我恐怕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注: [1]关于婚姻移民: 如果一位外籍人士同美国公民结婚,则可以获得“有限制的居民身份(conditional resident status)”,这种有条件的绿卡的时效性维持两年,这种绿卡持有人享有同永久性绿卡持有人一样的权益,但是如果两年期满却没有申请到正式绿卡,就会被驱逐出境。 在有条件绿卡差90天满两年时,婚姻的夫妻双方必须共同为婚姻中的外籍人士申请解除对居民身份的限制,申请的表格名叫i-751 (petition to remove the conditions on residence)。 但是有一些情况,可以使夫妻双方不用共同填写i-751表,本文中的情况就是:在婚姻中美国公民一方对另一方实施家暴而导致双方离婚。 在这种情况下,只需要外籍人士一方向移民局提交i-751表、临时绿卡副本、真诚婚姻证明(就是证明你不是为了移民而结婚,证明材料包括曾经夫妻双方共同居住的租约、共同财产、子女的出生证明等)、子女或本人受虐的自白书、并非外籍配偶之错而离婚的证明、离开美国会导致极端困境的证明——然后就可以独自申请到正式的绿卡了。 [2]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let it snow 06 最后,率先响起来的是奥尔加的手机。 ——彼时哈代警官已经决定绝望地组织人手去搜索阿尔巴利诺了,虽然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这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奥尔加倒是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的样子,打定主意布兰卡·阿雷奥拉会打电话来:她认为阿尔巴利诺和前两个受害者不是同一个类型,如果阿雷奥拉想要杀他,完全可以在雪地里就动手。 “前两具尸体被放置在了我们绝对能找到的地方,她的根本目的是示威。”当时,奥尔加分析道,“所以,如果阿尔已经死了,我们就应该能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找到他的尸体,如果找不到他的尸体,那他就没死——很简单的道理。” 哈代当时觉得这个理论听上去可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奥尔加很生动形象地说:“就好像所有在电影里不见全尸的主角都会在下一部复活一样,这是类似的意思啦。” ……当然,这样的形容也没让事情变得好多少。 总之,她这话说得是这样笃定,所以当奥尔加接到那个电话之后,哈代的第一反应是:这下奥尔加会洋洋自得到令人生气了。 “喂?”奥尔加接起电话,语气平淡。 手机对面传来的是个低沉沙哑的女声,她说:“莫洛泽女士。” “布兰卡·阿雷奥拉?”奥尔加试探着问道,注意站在近处的几个人听到她说这个名字之后都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哈代的眼里带着些沉重的期待,这样对比起来反而是赫斯塔尔更淡定些——看这位律师沉着的面孔,仿佛他并不真的在乎阿尔巴利诺的生死。 很难想象他真的爱上了什么人,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是我,”电话里那女声回答道,语气的边缘带着些奇怪的笑意,奥尔加在一些孤注一掷的罪犯的声音中听到过那种不祥的笑声,“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打来的。” “阿尔巴利诺还活着,是吗?”奥尔加问,声音尽可能地平缓。这符合他们还在fbi学院的时候学到的一些技巧:平静些,别让对方感觉到你太迫切,也别激怒对方。 阿雷奥拉回答:“他现在当然还活着,但是他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完全取决于你和麦卡德探员——我希望你们两个能来见我,不要带别的人,也不准带武器,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别想耍什么花招,我要你们二十分钟之内就到。” 还没等奥尔加再说什么,阿雷奥拉已经迅速报出了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 奥尔加放下手机,轻轻地叹了口气,事情大体上还没有出乎她的预料,但是却确实难搞。 “她说什么?”赫斯塔尔第一个开口问,还是皱着眉头,仿佛比起他男朋友被绑架了,他更像是在解决一道难解的数学谜题。要是他对着每个交往对象都摆出这幅脸,别人就能很轻易知道他为什么之前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了。 “他们现在在警局隔壁那家已经关门了的服装店,”奥尔加伸手含糊地给他们比了个方向,她的方向感着实不怎么好,比完就发现自己好像是指反了,“在二层。她要我和麦卡德去见她,如果看见了别人就撕票。” “她只提了这一个要求?”哈代不可置信地问道,那可不像是他一般见过的绑匪啊,一般的绑匪不都是要钱、逃跑的车子或直升机,或者要看首相直播和猪做爱吗? “她不是为了常见的那种理由干这事的,钱对她没有意义。”麦卡德摇摇头,声音紧绷,“所以我很担心,如果我们不按照她的要求去了,她会怎么办。” “或许是用她之前拿到的那把枪把我们打成筛子以发泄她心中的愤怒,然后吞枪自尽吧。”奥尔加冷哼了一声,“那我们最好快点,阿雷奥拉要我们二十分钟之内就到,否则就会伤害阿尔。那地方虽然很近,但是这样的天气路也不好走……” 她盯着麦卡德的面孔,越说声音无意识地越小;最后她闭嘴了,沉默了快半分钟,然后说道:“操,你不是吧?!” “什么?”哈代一头雾水地说道,他完全没听懂话题拐到哪去了。 “抱歉,巴特,我现在得跟特别探员麦卡德谈一谈。”奥尔加忽然咬牙切齿地说道,非常罕见地重重地念出了麦卡德的姓氏和职级。 她粗鲁地抓住麦卡德的手肘,开始不顾他的反对把他往没人的地方拖;一边拖奥尔加还看了赫斯塔尔一眼,随口安慰道:“没事儿,我们保证二十分钟之内就去救你的公主,别紧张。” 赫斯塔尔还是没有露出什么特别失控的表情,但是如果说他真的完全不紧张的话,现在可能就该对奥尔加这句不是特别高明的玩笑话出言嘲讽了——可他还是没有,只是绷着脸点了点头,所以说他绝对还是焦虑的。 而奥尔加一路把麦卡德拽到了别人完全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才把对方放开。麦卡德紧皱眉头后退一步,欲盖弥彰地抚平了袖口被抻出来的褶子,他似乎刚想开口说什么,奥尔加就抢先一步说:“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以为我们今天才刚刚说过,侧写师并不是灵媒。”麦卡德颇为不赞同地说道。 奥尔加瞪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凶狠:“而你显然还在执着于咱们之前的那次谈话——十月底的时候你来找我,说你认为阿尔巴利诺是个连环杀人犯。” “现在我的想法依然没有动摇,”麦卡德平稳地指出,“以防你忘了……” “哦,你当时认为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结果后来他被维斯特兰钢琴师绑架然后挂在了停尸房的墙上。是你觉得csi那边对凶手作案手法的判定是错的,还是你认为阿尔能自己把自己挂在墙上?”奥尔加凉飕飕地说。 “或许在钢琴师的事情上我判断有误,而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麦卡德耸耸肩膀,继续说下去,“我们有的时候也要倚仗直觉——如我所说,我不认为一个普通的法医会露出他那样的眼神,这事我们已经谈过了。你觉得巴克斯医生有可能是礼拜日园丁吗?” “哦,结果你不让你的下属和我在办案的时候倚仗直觉,你想要依仗直觉的时候你自己就能倚仗了。”奥尔加呛回去,“而且,麦卡德,我现在可不是在跟你谈谁是园丁的——我要谈的是:你依然觉得阿尔是个连环杀手,结果正好赶上他现在倒了血霉被另外一个连环杀手绑架了,并且威胁如果我们不去就撕票,那么,你那灵光的小脑袋瓜自然就会想……” “莫洛泽——”麦卡德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但是他没能说完,因为下一秒奥尔加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重重地把他扯到了自己面前。以奥尔加的体型来说,很难想象她能一下子爆发出这样大的力量,麦卡德在猝不及防之下踉跄了一下,伸手卡住了奥尔加的手腕。 “而你心里在想,”奥尔加嘶嘶地说,眼里有可怕的愤怒在闪烁,“不必按照对方的要求办事,只要直接让巴特带人去端了他们就好;如果这样做阿雷奥拉可能会撕票,但如果阿尔是连环杀手的话你就算一箭双雕,阿尔死了并不算是一桩损失——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只是苦于怎样才能做到既不违反职业道德又能顺理成章地把你的想法提出来而已。恕我直言,很难在想把人质置于死地的情况下还不违反职业道德。” “你什么时候这么在乎职业道德了?”麦卡德反唇相讥。 “我不在乎。”奥尔加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在乎的是,你明明知道像是布兰卡·阿雷奥拉这种凶手很有可能在结束人质的生命之后自杀,却还是选择那样做。她手上有一把枪,巴特不会有机会抓住活着的她的:她绝对会选择警察冲进去的时候先对着阿尔的脑袋来一枪、然后再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枪——我在乎的是她会死,而如果她在我跟她谈之前就死了,谁能证明我对她的推断是对的?” “……这就是你唯一在乎的东西,‘你是对的’。你甚至不在乎人质的性命。”麦卡德咬牙切齿地说道,语调之中有阴沉的愤怒在涌动,“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你,为什么我觉得你不适合行为分析部的工作。” 奥尔加冷哼了一声:“我想要知道所有人为什么会杀人,只有这一点对我而言是重要的。而你干这份工作甚至不是为了‘真相’,是吗?如果你认为人质是无辜的,你现在就会拼尽全力去救他,但是你现在怀疑人质是个杀人狂,那你就认为‘这不是正好吗?让他们两个一起死掉就好了’。” “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正义,为了保证无辜的人的安全,为了保证所有杀人凶手都好好呆在他们应该呆的地方。”麦卡德慢慢地回答。 “那太傲慢了,你只是在依照自己的道德观评价他们,然后决定他们的生死;你伪造他们的破绽,好让他们成为你认为他们应该成为的那种罪犯,让他们得以接受审判。”奥尔加松开了抓着他的领子的手,看着他皱着眉头直起身来,“或许绝大多数情况下你是对的,这就于他人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只要你一犯错,就是往无辜的人身上编织罪名——我不认为你比我好多少,至少真相不会对人说谎,但是你会。” 麦卡德摇摇头:“真相并不能拯救人们免于侵害,莫洛泽。” 奥尔加脸上的那种冷笑又更扩大了些:“而真相就是:正是你对正义的追求导致你在罗博案上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也正是这种选择导致了今天的局面。我在找的那个真相会告诉我们,今天死掉的那两个人跟你息息相关……但是当然啦,反正你不在乎事实如何;你只是希望巴克斯医生死,因为你觉得他是个变态杀人狂,而不在乎他为何成为杀人狂。” 麦卡德倒吸了一口气,他厉声说:“你不能把今天死的那两个人就这么算在——” “真相并不能拯救人们免于侵害,”奥尔加微笑着引述道,那可不算是个温和的笑容,“但真相能告诉我们他们是为什么而死的,我猜你不会喜欢那个答案的——而,麦卡德探员,时间就要来不及了,你要是再站在这里叽叽歪歪地不动身,我就会去告诉巴特你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你看看他会选择一拳打断谁的鼻子。” 麦卡德看着奥尔加,然后他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打算站在这里等他们来。”在布兰卡·阿雷奥拉挂断电话之后,阿尔巴利诺平静地指出。无论如何,他肯定是世界上被用手铐拷在墙上的所有人里最平静的一个了。 “是的。”布兰卡回答。 “然后用枪打穿他们的脑袋?”阿尔巴利诺猜测。 一般人肯定会对他这个既冷静又有点奇怪的兴致勃勃态度感觉到惊讶,而布兰卡——可以说,跟任何一个已经认识到自己将要死期将至的人一般心平气和——她说:“我只想知道那件事是他们两个之中谁做的,还是他们两个的同谋。我觉得只有一个人的可能性较大,当初我拜托的那个人告诉我只有一个bau的侧写师进入了乔治的家,但是他也不知道那是谁。” “谁陷害了乔治·罗博?这就是你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阿尔巴利诺想了想,“但是这重要吗?他本来就是个连环杀手,就算是他没有被人栽赃第七案,也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那基本上就是所有连环杀手的结局。” 布兰卡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看上去就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她没有去看阿尔巴利诺,只是注视着落满灰尘的地板。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乔治是那个杀手了,而他……他对我说,他明白他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就是一直没被抓住逍遥法外,要么就是被抓、然后被判死刑或终身监禁。” “但是他并没有洗手不干,他停不下来。”阿尔巴利诺平和地指出。 “是的。”布兰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努力放松下来,耸耸肩膀,“在乔治眼里那是一场竞赛,是他和警察之间的竞赛,我不能说那种想法就是正确的,但是他确实这样认为。所以他会坦然接受所有糟糕的结局,只要对方赢得堂堂正正——在这方面,我不是特别赞同他,但是我了解他,我爱他,也尊重他的选择,所以我也早就做好了有一天他被捕的心理准备。” 阿尔巴利诺已经听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说:“但是他却并不是以正常手段被逮捕的,而是……某个人把他没做过的案子栽赃给了他,从而逮捕了他。” 布兰卡点点头,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愤恨之意:“正是如此。而这偏偏是乔治唯一不能接受的结果!他认为他只能败于自己露出破绽,而不能败于栽赃陷害,现在这个结果会让他感到心灰意冷、让他痛苦万分。他被捕期间我没有再见他,但是……上帝,当时他心里该有多难受啊!我甚至没法想象他最后被执行死刑的时候,会感觉……我能接受他的死,好几年前我就在为此做心理准备了,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但是我不能容忍他内心如此痛苦的死亡。” “所以你要报复那个陷害他的人,而不是报复那个逮捕他的人;因为你只是要为他的痛苦复仇,而不是为他的死复仇。”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道。 “……我无法不这样做,爱上一个杀人犯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布兰卡苍白惨淡地笑了一下,“但是我还没有因此而后悔。”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小会儿,好像在细细地琢磨她说的这句话,一时之间,他们只能听见狂风吹过破碎的玻璃的时候的震颤之声。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奇怪而体贴的、小小的笑容。他近乎是很温柔地说道:“你看,布兰卡,我的确很同情你的经历,但是我也确实没法告诉你到底是他们两个之中谁陷害你男朋友的……不过,我至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思路。” 布兰卡用一种很显然是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的语气问道:“什么?” “我说,”阿尔巴利诺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我很同情你的经历,所以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思路。” “好的,那么不带人,不带武器。”哈代苦恼地说道,看着奥尔加和脸色很臭的麦卡德把枪套解下来放在桌上——作为一个大学教授,奥尔加竟然会随身带枪也是挺令人惊讶的,这可能是她在芝加哥当警察以后的后遗症。 “哈代警官,还是请你的人埋伏在那栋楼附近协助我们。”麦卡德点点头,“虽然能见度这么差,也不能指望狙击手能起到作用了……总之,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会尽量劝她先放走人质的。” 奥尔加的嘴唇皱了起来,显然她觉得是不太可能。 哈代也觉得不太可能,他真的很想派几个人趁着黑暗摸进那栋楼里去。但虽然现在天气恶劣,可是真的已经恶劣到警察可以偷偷突入而不被发觉的程度了吗?阿雷奥拉到底已经疯狂到了什么程度?她会一听见可疑的声音就枪击阿尔巴利诺吗? 当人手上掌握着别人的生命的时候,难免就会畏首畏尾,更不要说他们的对手还是个行为难以琢磨的疯子,这下可不得不慎之又慎了。哈代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只安排警员们守住建筑物的外围,没有特殊情况不准贸然进入。 赫斯塔尔站在边上看着他安排人员,等他一说完,赫斯塔尔就离开冷静地指出:“我觉得你可能还没想好解救人质的方法,看你现在的安排,完全就是听天由命了。” 被人这样一针见血地揭穿老底并不好受,哈代真的没忍住要瞪对方一眼。但是赫斯塔尔说的也是事实,他们现在只能先稳住凶手,先想办法先把阿尔巴利诺交换出来再说,这样恶劣的天气对事情的限制太大了。 “我会尽力保证他的安全。”哈代承诺道,他觉得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我希望确实如此。”赫斯塔尔克制地回答。 那是一间堆满了残缺的塑料模特的废弃房间,黑暗湿冷,墙纸剥落,一看就特别适合变态杀人狂蛰伏。 奥尔加同麦卡德一起走到二楼,一眼就看见了在一片斑驳的阴影之中,被拷在墙上的阿尔巴利诺。他看上去完全没受伤,但是显然也没法挣脱那个手铐。他向着两个人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仿佛要掩盖他心下的不安似的,他说:“嗨。” 奥尔加当然根本没来得及问他到底如何,因为下一秒布兰卡·阿雷奥拉就自黑暗中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枪—— 一看见那把枪麦卡德的心里一沉:因为第一个遇害的科里斯警官被拿走的是一把左轮手枪,而现在布兰卡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把半自动手枪,显而易见,布兰卡手里根本不止一把枪。 ——她的准备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更充足吗?这似乎令整件事情更加前途未卜起来。 麦卡德定了定神,努力不去想她手里的那把枪了。现在他们两个别无选择,只能张开手臂向布兰卡展示他们身上确实没有携带武器。 然后,麦卡德开口问:“布兰卡,你想要什么?” 布兰卡打量着他,就好像她面前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物一般,时间流逝的慢得令人心焦,过了几秒钟,也可能实际上是过了几个月,布兰卡才回答:“……复仇,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 复仇,一个挺富有浪漫色彩的字眼,这个词自好多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反复出现在各种戏剧作品中了。麦卡德压抑着自己想要皱眉头的心思,依然尽力把声音放轻缓:“但你不需要为了乔治·罗博复仇……无论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他确实罪有应得,他是因为自己是个无动机的变态杀人狂才被逮捕的。” 然而真正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面前这位疯狂的连环杀手的回答。 “我不是要为了他的死复仇,我早就接受了他有可能因为他做的事情而死的可能性。”布兰卡回答,握枪的手平稳地指向她的人质,黑色的枪口压在阿尔巴利诺的太阳穴上面,轻易就能夺取人的性命,“我要为他死于不公正的博弈而复仇——你们应该心知肚明,他并不是杀了第七个受害人的人。” 忽然,麦卡德感觉到喉间涌上了一股刺人的燥热,奇怪地,奥尔加·莫洛泽讥讽的笑容依然在他脑海的一角浮现,她说:今天死掉的那两个人跟你息息相关。 那多么疯狂,多么不可理喻,但—— “什、什么?”麦卡德问道,愚蠢地卡顿了一下。 作为回答,对方首先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喜的笑容开口的时候声音却依然显得尖锐而狂乱,就好像其中潜藏了太多压抑已久的怒火。 “我的爱人死在一场不公平的竞争中,这不是他预想过的结局。他预想过的结局之一是他因为自己露出的破绽被捕,而不是被诬陷一桩自己根本没犯过的案子。他想要堂堂正正地赢你们,或者明明白白地输掉——但是你们两个中间有人把他唯一的可能性剥夺掉了。我不允许他遭受这种侮辱……我必须得让他得到安息。” “……而你并不知道是谁做的那件事。”一如既往地,奥尔加抓住了繁杂的修辞之中唯一那个重点。 他们在黑暗中相互对视,唯一的光源来自于立在墙角的两个手电筒。那些光辉给立着的模特的残躯映上了惨白的光晕,在地面和墙壁上画出嶙峋的影子,就好像是愚人们的癫狂庆典。 然后,布兰卡微笑着说:“……是呀,我不知道那是谁,怎么办呢?” 这显然其实是个设问句,因为她顿了顿,很快给出答案。 “没有关系,”她喃喃地说,深吸了一口气,“我给你们准备了一场也不算很公平的竞赛,我猜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她仍然用握枪的那只手平稳地指着阿尔巴利诺的身躯,然后从腰间抽出另一把手枪——赫然是她从科里斯警官那里拿来的那把左轮——她把左轮手枪放在布满灰尘的地步上,然后把它轻巧地滑过地板。 一声摩擦音,一道落灰的地面上被划出的鲜明轨迹,手枪停在了麦卡德和奥尔加之间。 麦卡德俯视着那把枪,今天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心彻彻底底沉到了最深之处。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布兰卡轻快地说道,“第一,你们两个脚下的这把手枪弹巢中只有一枚子弹,你们两个可以选择用它玩一局俄罗斯轮盘:用它轮流向对方开枪,直到里面那枚子弹被击发为止。等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死了,我会放另外一个人和这位巴克斯医生走。” 奥尔加眨眨眼睛,开口的时候声音稳到就跟这事讨论的不是她一样:“那第二个选项呢?” 布兰卡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瘆人的笑声:“第二个选项是:我要你们之中伪造证据的那个人现在就联系宾夕法尼亚州的警方,向他们坦白你所犯下的伪证罪——让他们录音,向他们保证即便你现在被一个连环杀手胁迫,也并没有撒谎;只要照做,你们三个人都可以走。” 这个选项甚至不比死更轻松:仅在正式审判程序中做虚假陈述就是三级重罪,更不要说身为fbi探员却伪造证据陷害嫌疑人入狱,而这个嫌疑人甚至还因为此案被判处注射死刑。如果伪造证据的人自首,除了必将身败名裂,还会面临超过二十五年的牢狱之灾。 而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个前fbi不会在监狱里过得太轻松。 她顿了顿,享受着这片可怕的沉默。 “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想选,我会用我手里这把枪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掉。”布兰卡补充道,“相信我,子弹足够了。” let it snow 07 虽然布兰卡要求奥尔加和麦卡德既不许带武器也不许带别的警员一起去现场,但是其实并没有让他们“不准带窃听器和针孔摄像机”,而这个空子倒勉强可以钻——这就是为什么奥尔加身上带着一个小小的收音装置,而那个隐蔽的微型镜头别在她的领口。 布兰卡的声音清晰地在一辆警方的监控车中播出,只可惜室内太过昏暗,摄像头捕捉到的、被呈现在车里的屏幕上的画面有些令人看不清楚。 那辆厢型车在大雪里寸步难行,但是非常巧的是,它之前就停在wlpd的大门附近,布兰卡选择的那个据点尚且在它可以监控的范围之内。 现在,哈代和赫斯塔尔,还有那个受伤了的、名叫亚历山大的警员就窝在这辆车里。从奥尔加那边传来的声音在耳机中回荡,当布兰卡提出她的要求之后,赫斯塔尔清晰地听见哈代吐出一连串脏字。 “长官?”亚历山大小声问道。 “我们现在真的需要swat小组,”哈代用手撑着额头,喃喃地说道,显得疲惫不堪,“我们没有他们那种处理营救人质事件的丰富经验和专业设备——亚历山大,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我第一时间向他们的主管请求支援,而且他们确实也联系了距这里最近的小队。”亚历山大把耳机扯开一点,忧心忡忡地回答,“但是显然他们没办法很快到达现场,现在路况太糟糕了。swat的主管告诉我,他也不确定小队什么时候能到达现在,快则半个小时……” 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等到swat的人到了以后,肯定什么都已经晚了。 正在这个时候,赫斯塔尔忽然问:“阿雷奥拉拿的是把什么枪?” 哈代抬头看向屏幕:现在奥尔加大概正巧面正对着布兰卡·阿雷奥拉,所以能勉强看清楚嫌疑人单手握枪,枪口危险地在人质和侧写师之间晃悠。 哈代眯起眼睛盯了屏幕一会儿,然后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不是很确定,画面太暗了,但是看上去像是glock 17。” “确定不是柯尔特m2000,对吗?”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 哈代显然一头雾水,他说:“虽然我不太好确定那把枪的具体型号,但是绝对不是m2000,m2000的长相跟这差远了。”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困惑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赫斯塔尔没回答,但是问题可大了——他知道阿尔巴利诺有隐蔽持枪证,也知道阿尔巴利诺会随身带枪,甚至也知道那把枪的型号。最开始他以为,既然阿雷奥拉把从科里斯警官那里拿走的左轮手枪扔给奥尔加他们了,那么她手里拿着的就应该是从阿尔巴利诺身上搜到的那把柯尔特m2000。 但是显然不是,赫斯塔尔不认为哈代警官会在这种小事上面的判断出错。那么难道是因为阿雷奥拉根本没搜阿尔巴利诺的身?有这个可能。刚才奥尔加身上的摄像机捕捉到了一个画面,能看见阿尔巴利诺被拷在墙边的暖气片上面,他从来用的都是腋下枪套,但是看他外衣依然整齐,看上去衣服不像是在搜身过程中被扯开过的样子。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现场除了已经出现在大家视野中的那两把枪,还有第三把枪,而那把枪应该就在阿尔巴利诺身上。 ——这就真的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赫斯塔尔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有要一跳一跳的疼的趋势:他真的不该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心存什么希望,对吧?毕竟,这混蛋显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地就淌进这趟浑水里去。 甚至,他有可能是主动地、兴致勃勃地淌进浑水里的。 他心里闪过些念头,同时站起身来。 “阿玛莱特先生?”哈代警官在他身后喊道。 “我要去现场。”赫斯塔尔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叙述道,这听上去可不像是在请示对方的意见,而勉为其难算是通知对方一下。 但是看哈代望向他的目光,他很肯定对方绝对误解了他的意思——因为对方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打算去殉情一样——哈代急急地说道:“可是,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现在谁都不能帮上忙,就算是你也一样。”赫斯塔尔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我宁可到现场去,而不是在这里干等着。放心吧,我不会一意孤行地冲进现场去的。” 哈代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于是赫斯塔尔知道对方已经妥协了。虽然这种妥协实际上绝不符合办事的规范,甚至细究的话有可能令对方丢掉工作。 但是那正是巴特·哈代为人处世的方式。 “好吧。”哈代警官退让道,但是还是附带了好几句警告,“但是不要进入现场,和已经到场了的警员们呆在一起——千万别轻举妄动。” 奥尔加想,能看见拉瓦萨·麦卡德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其实怎么也不算亏了。 对方肉眼可见地正陷入一场天人交战,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面临的这个选择还真没有多少空子可钻:最重要的一点是,当年第七案那个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而奥尔加其实怀疑第七案的凶手就是死者的弟弟,那个人跟死者有遗产上的冲突,实际上作案动机十分充足。 假设麦卡德向宾州警方自首,且不说他的证词能不能以受人胁迫为由作废,就算是确实可以,这事引起fbi方面的注意之后那个案子势必要被重新调查,毕竟伪造证据的指控十分严重。而如果死者的弟弟真的是凶手,检察官方面又愿意为了调查丑闻的真相跟那个人签个免罪协议——不难想象,在压力和利益诱惑之下,真正的凶手绝对会供述自己的罪行。 布兰卡提出条件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这么深入,但是奥尔加很确定这一套绝对可行。她放任自己花时间打量麦卡德苍白的面孔:这件事目前最为有趣的一个部分是,此时此刻,麦卡德会那样想吗? 他会产生“要是当时把第七案的凶手灭口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胁迫”之类的念头吗? 奥尔加又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他被束缚在墙角的姿势肯定已经让他的手臂发麻了。这位法医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痛苦,甚至连恐惧仿佛都很微薄,而是专心致志地直视着他们。 ——她究其一生在寻觅答案的那个问题是:“人是从哪一刻开始变成一个怪物的?” 他们是否还抱有一丝怜悯之心?视所有人为草芥还是依然有某些人能成为他们的特例?他们真的能拥有亲情、友谊和爱情吗?他们与正常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麦卡德紧紧地咬着他的嘴唇,直到嘴唇发白,片刻之后他重新看向布兰卡·阿雷奥拉,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正要开口—— 与此同时,奥尔加抢先说:“我选俄罗斯轮盘,谢谢。” 她话音落下,整个室内似乎都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麦卡德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就好像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说出的词儿都挤成一团卡在了他的嗓子里,连阿尔巴利诺看向她的目光好像都透着一丝的诧异。 显然,他们都以为她会选择另外一个游戏——而那也是人之常情。 奥尔加在布兰卡的注视下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把手枪。她把枪口指向麦卡德,然后毫无必要地扳下了手枪的击锤,金属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咔哒一声,她看见麦卡德肉眼可见地缩了一下,就好像所有面对着危险火器的人的本能反应一样。 麦卡德开始说:“莫洛泽,你……” “首先做出选择的人至少能赢得开第一枪的福利吧?”奥尔加兀自转向布兰卡,问道。 布兰卡看上去也有些疑惑,但是依然点点头:“请便。” 奥尔加轻飘飘地哼了一声,重新把目光落在了拉瓦萨·麦卡德的身上,她身高比麦卡德要矮不少,持枪的角度略高,似乎像是瞄准了对方的头部。 她脸上依然带着那种奇怪的轻松表情,麦卡德紧盯着她,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然后奥尔加慢慢地、慢慢地扣下扳机。 咔哒。 空枪。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要是早知道这个圣诞晚会会变成这样,可能说什么也不会参加的,不管阿尔巴利诺对他说什么好话也不会。现在,他已经一步一滑地爬到了屋顶上:沿街的商铺是一排连排的房子,从阿雷奥拉选择做据点的那栋房子隔壁的商铺二层上去,就可以从天窗爬到屋顶。 之前哈代安排的时候就排了两个警员埋伏在了屋顶上,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上到屋顶,并不算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当然,这么说也不太切合实际,因为爬屋顶的过程真的难极了:房顶上的积雪已经厚到要往没过人的小腿的趋势发展过去的程度,雪层下面又湿又滑、房顶的角度还微微倾斜,一个不小心就能让人跌到下面大马路上去摔断脖子;更不要说寒风还在人的耳边呼啸,冷而刺骨,打在人的脸上像是刀子刮过一般疼。 守在房顶上的警员显然从哈代的指挥中听到赫斯塔尔要到案发现场这边来的消息,但是绝对没想到他这个“过来”是要过来到爬房顶的程度。两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就明显愣住了,赫斯塔尔没空跟他们解释这个,一走过去就向着其中一个警员伸出手: “我要跟哈代警官说句话。”他说道。 对方犹犹豫豫地把无线电递给他,赫斯塔尔一接过来就对通讯那边的哈代说道:“我在屋顶上。” 哈代警官回给他一个漫长的沉默,显然是根本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屋顶上。 “你在这里安排两个警员,之前是想要搞速降突袭吗?”赫斯塔尔问他。 “我之前曾经这么想过,因为只要在屋顶固定绳索,可以比较容易地从外面速降通过二楼的玻璃窗。”哈代回答,此时此刻雪稍小了些,但是风还是很大,在一片风声中,他的声音不甚清晰。“但是从奥尔加那边反馈的画面来看,阿雷奥拉很可能站在窗口方向的视线死角里;就算是从窗口进去,也不能第一时间就开枪制服她,那样就麻烦了。” 赫斯塔尔点点头,哈代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他想了想,然后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哈代苦笑了一声,听上去是那种对人生彻底失去希望的人会发出的笑声。 “他们在玩俄罗斯轮盘。”他干巴巴地说。 麦卡德心情复杂地从奥尔加手里接过那把枪。 奥尔加注视着他,很难从她的脸上猜测出她心里隐含着什么想法,她看着别人的目光好像总是那样纯然好奇,置身事外。说实在,现在麦卡德很想冲过去抓着她的领子问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当阿雷奥拉把手里的枪抵在人质的太阳穴上的时候,这样做似乎不太合适。 “我猜你现在想问好多问题。”奥尔加小声说道,但也没小到阿雷奥拉就听不见他们说话的程度。 “我不应该吗?在你决定我们的命运之前都没有想要问我的意见。”麦卡德指出。 “我不需要问你的意见,”奥尔加耸了耸肩,“你看上去就好像是个闹脾气的六岁小孩,不肯说自己想要什么圣诞礼物,然后还要故作老成地说‘圣诞老人根本不存在’——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只不过省去了打哑谜和支支吾吾地相互暗示的过程而已。” 麦卡德反驳道:“我没有——” “你到底要不要开枪?”奥尔加干脆利落地打断道,“还是你现在打算换个游戏玩?” 麦卡德直视着对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扣下了扳机。 咔嗒。空枪。 ——于是手枪又回到奥尔加的手上。 “第三枪也是空枪。”哈代警官在通讯里汇报着最新的进展,在屋顶之下赫斯塔尔看不见的某处,奥尔加刚刚开完第三枪,“左轮一共六个弹巢,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样下去我就只能让外围的人员一起突破了:一组人从二层窗口突破,另一组人从楼梯处突破。” 这是一栋老式的房子,不知道用作店铺之前是不是曾是普通的民居,反正它的屋顶上有个竖起的管道,应该是排烟管,很多修建于上个世纪的房屋的屋顶上依然会保留这个结构。 埋伏在房顶上的那些警员已经把索具固定在了排烟管上,做好了垂降下去从窗口上突破的准备。但是那个负责速降的警员还是担心地指出:“但是,长官……屋子里的人太多了,两组人进去之后可能都处于射击死角,没法直接击毙目标。要是嫌疑人手里的枪的弹匣是满的,那么所有人都很危险。” 而哈代显然思量了一段时间,片刻之后他说道:“麦卡德探员已经开了第四枪,第四枪也是空枪。就按照这个计划行动吧,我们只剩下两枪的时间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着的赫斯塔尔忽然开口了。 “奥尔加的枪法怎么样?”他问道。 哈代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困惑:“我并没有亲眼见过,据我所知非常好:我是听一个当年在芝加哥警局工作的朋友提过这事儿;而且她从fbi学院毕业的成绩也非常优秀——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赫斯塔尔说。 麦卡德把手里的枪再次递给奥尔加,他的掌心里沾满了汗水,把左轮手枪的金属都焐热了。 奥尔加接过那把枪的时候动作还是轻轻巧巧的 ,这个时候布兰卡·阿雷奥拉倒是先开口了:“你们中间没有谁想要说点什么呢?” “反正我是没什么好说的,”奥尔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向任何人忏悔,无论是向神职人员还是向心理医生——而且也没有想要向连环杀手敞开心扉的意思。” 她说完这话,麦卡德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差了一点。奥尔加不再看麦卡德,而是转头去看阿尔巴利诺:后者自从这场疯狂的游戏开始以后就未曾开口说话,他的目光专注——好像主要是在看奥尔加——心思似乎难以琢磨。 “要是没有人想要说什么的话,”奥尔加语气平缓地说道,“那我就继续了。” 赫斯塔尔慢慢地说:“我在想,如果能有一个契机把阿雷奥拉的注意力短暂地从阿尔巴利诺身上引开,奥尔加能不能击毙凶手——可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的反应足够快吗?” “你有办法把阿雷奥拉的注意力吸引开吗?”哈代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期待,看来奥尔加本身的能力很值得他信任。 “手枪里还剩两发子弹。”赫斯塔尔警告道,他走到排烟管边上去,伸手把金属上面的积雪扫掉,“很有可能下一枪是没有子弹的,那么她就得再开一枪。” “我可以同时安排各小组准备好,如果她没有击中目标,其他人也能及时到场。”哈代在无线电里回答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阿雷奥拉把枪口从阿尔身上移开,这才是最重要的。” 赫斯塔尔定定地注视着排烟管,在脑海里回忆着从那辆监控车的屏幕里看见的所有人的站位,排烟管在二楼的管口、布兰卡·阿雷奥拉和阿尔巴利诺的站位应该是呈一条直线的,阿雷奥拉正好在两者之间…… 赫斯塔尔尽力舒展着自己的眉头,说:“那你尽快安排吧。” 奥尔加把手枪对准了麦卡德的眉心,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她依然想要微笑,但是那种冲动放在现在这样的场景里似乎太过疯狂。麦卡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知道奥尔加讨厌自己,但是显然也不应该讨厌到想要致他于死地的程度,无论如何,奥尔加·莫洛泽都向来是个很公私分明的人。 他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事实让他愈发地烦躁。 “麦卡德,”奥尔加看着自己的前主管,问,“我一直很好奇,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刻决定自己要成为杀人凶手的呢?” 麦卡德看着对方,对着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皱起眉头来。 “而一个人就算是罪大恶极,又在什么时刻决定出手拯救别人的性命呢?——这两个问题,今天我肯定能知道其中一个的答案。”奥尔加轻飘飘地为自己的句子收尾。 她的手指平稳地压上扳机。 赫斯塔尔站在排烟管前面。 这个管道过于狭窄,要不然哈代他们肯定动过往里面扔闪光弹或者催泪瓦斯的心思,但是那种体积的东西肯定会被卡在半路。 赫斯塔尔用手背擦了一下落在眼睛上面的雪粒,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扔进排烟管里。 同时,他的心里依然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 布兰卡·阿雷奥拉紧紧地盯着那两个人。 压力的逐渐累积起来的,她很清楚这一点。那个大学教授现在还很冷静,但是麦卡德探员显然已经十分紧张了,而她在等待那根弦崩断的那一刻……那一刻将很快就会到来。 奥尔加的手指已经压下扳机的一半—— 然后布兰卡听见了轻轻地一声碰撞声。 最开始她以为那只是她的幻觉,可惜不是:因为下一秒她听见她身侧本应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发出了清晰的一声碰撞声响:响亮、清脆、在这样的黑暗里突兀地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 阿雷奥拉并非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士,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猛然转身,手里的那把枪直直指向了发出奇怪响动的那片黑暗。而在这一瞬间—— 这一瞬间,房间另一端的窗户猛然破碎,一个身上挂着绳索的警员用手肘击碎了玻璃,跳入了室内。 这一瞬间,楼梯那边传来了响动,那正是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员冲上来的声音。 这一瞬间,奥尔加·莫洛泽流畅地调转了枪口,对着她开了第一枪,第一枪是空枪,手枪只发出了轻微的咔哒一声。但这正是转轮手枪唯一胜于半自动手枪的一点,它在子弹卡壳之后会自动旋转转轮到下一个弹巢击发,而不用像半自动手枪那边拆下套筒和枪管来清理卡住的子弹。 奥尔加随即开了第二枪,子弹击发的声音在狭小的室内荡出一声巨响,然后子弹击直直中了布兰卡的胸口。 于奥尔加所站的位置而言,她击中布兰卡的时候有很大可能性会误伤阿尔巴利诺:毕竟从她的站位来看,布兰卡几乎一半身子都挡在阿尔巴利诺前面,假设子弹穿过她的身体,就很有可能伤到阿尔巴利诺。 本来,以对方被拷在墙上的姿势来看,他近乎避无可避,但是阿尔巴利诺却在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利落地蹲下一个翻滚,躲开了枪击的范围。在布兰卡重重倒地、而警察们纷纷冲进屋里的时刻,奥尔加能看见手铐还摇摇晃晃地挂在阿尔巴利诺的手腕上面,而手铐的锁眼里捅着一截扭曲的回形针。 与此同时,发出响动的那东西终于铮的一声从排烟管里滚了出来,骨碌碌滚过积尘的地板。 布兰卡在地面上挣扎了一下,她能感觉到鲜血正从胸口的伤口涌出来,在地面上积成小小的一泊。她抬起头费力地看向滚过地面的东西,那东西在冲进来的警察们手中乱晃的手电筒的白亮光柱中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那是一个挂在圣诞树上的那种金属的、圆圆的小铃铛。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听着哈代在无线电的另一头压抑不住兴奋地大声汇报现状的声音,他扯了扯嘴角,但是并没有真的露出一个笑容。 他把手里的通信装置还给还站在屋顶上的那个警员,开始慢慢地从他刚才上来的地方爬下屋顶。 雪已经近乎要停止,但是这里还是太过寒冷了。 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拉瓦萨·麦卡德走向阿雷奥拉。 对方在自己的血泊里小小的挣扎了一下,她手里的手枪已经被人踢走了,现下毫无威胁,就好像所有即将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的犯罪分子一样。麦卡德估计了一下她的出血量,知道她是撑不到救护车来的——况且,看现在的天气状况,救护车应该也根本没法来。 他不知道自己跪在那片血泊里的时候是种什么心态,实际上,正有声音在他耳后某处疯狂地鸣叫,那声音从奥尔加拿起那把枪的时候就已经吟唱起这癫狂的曲调的开头,而他从未阻止整个过程的任何一个部分。 那个真相就站在他的舌尖上,黏在他的下颚上,但是他还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而阿雷奥拉看向他——麦卡德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是对方一定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或许就从那里知晓了真相。因为下一刻,阿雷奥拉忽然大笑起来。 那笑声混杂着血沫从她的喉咙里涌出来造成的怪异声响,奥尔加那一枪一定穿过了她的肺部。她伸出手去,用颤抖着的手指用力抓住了麦卡德的衣襟,然后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她的嘴唇之间随着气流喷溅出来的血点飞溅在了他的脸上。 “是你!是你!”阿雷奥拉在笑声和咳嗽的间隙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尖锐地叫喊着;她用尽全力把麦卡德拉近,声音之中夹杂着破碎的喘息声,鲜血断断续续从她的喉咙里涌出来。 “今天的人全都是为你而死的,麦卡德探员。”她低声地、诅咒一样的嘶嘶说道,声音低到不足以被别人听见,“……我不知道如果乔治没被捕还会杀多少人……但是今天死去的两个人是我为你杀的。” 她的声音低到趋近于无,直到声音被另一阵可怕的痉挛所取代,直到麦卡德看着她的手指僵硬起来、从他的衣襟上滑落。而等到他把目光从呼吸逐渐停止的人身上转开,转到他身旁去的时候,就看见奥尔加·莫洛泽站在他身后。 奥尔加看上去还是面无表情,近乎是画像里的人物。她默默地走过来,半跪在地板上,拾起了那把之前被攻进来的警员踢开的手枪——那把枪看制式确实是像glock 17,但是…… 奥尔加用手指勾着枪的扳机护圈,把它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扣下了扳机。 卟的一声,一团细小的火焰从枪口的位置窜出来,稳定地燃烧着。 麦卡德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把枪——做成手枪形状的打火机——和奥尔加。 “这就能解释她之前为什么会拿走受害者的配枪了。”奥尔加平缓地说,“人在下定决心的时候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别人也很容易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是吗?” 麦卡德盯着那团闪烁的火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他干涩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子弹在第六个弹巢里,”奥尔加耸了耸肩,“就跟导演们喜欢安排即将爆炸的炸弹在最后一秒停止一样,这是一种戏剧化的技巧:她在向我们施加压力,在之前的五枪里让压力逐渐累加,到最后一刻,咱们都知道枪在谁手里,那颗子弹又会把谁置于死地——她希望那种压力能逼迫咱们中间做错事的那个人开口,或者两个人相互构陷,这是人之常情。” 麦卡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你选择了第一个拿起那把枪。” 如果奥尔加第一个拿起枪,那等到要开真正有子弹的第六枪的时候,那把枪就会落在麦卡德的手里——而麦卡德是如此了解对方,所以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善意的举动。 奥尔加耸耸肩膀:“我说了,我想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决定杀人,什么时候会决定救人。当然,托巴特的福,这两点我都没能证明。” “所以你只是把我当做小白鼠观察吗?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真的跨越那条线?”麦卡德反问道,“你真残忍,莫洛泽。” “在我眼里那条界限并不分明,而你肯定已经跨越了什么东西了,所以你以后要万分小心。”奥尔加轻飘飘地哈了一声,站了起来,同时把手里那把轻飘飘的、塑料制的假枪扔给了麦卡德,看着对方条件反射地接住它,“圣诞快乐,麦卡德探员。” 奥尔加站在原地看着麦卡德离开——对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好是怒气冲冲还是别的什么——而哈代警官意气风发地指挥警员给现场拍照,然后把死人的尸体装进尸袋。 真好,她想。巴特·哈代其实相当公事公办,在办案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投入太多感情,除非死者真的太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女,这样态度能使人免于受伤,而当年在bau闹胃溃疡的大部分人都是因为感情太过细腻充沛了。 阿尔巴利诺在另外一边做完笔录,无所事事地踱到奥尔加身边来,他也注视着麦卡德离开的背影,直到对方的身影在被楼梯口尽头的黑暗完全淹没了。 然后他问道:“麦卡德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奥尔加用在讨论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的那种语气说,“阿雷奥拉确实指控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作伪证,但是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在我身上携带窃听器、巴特在录音的时候,她实际上从没把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反正最后麦卡德也没打电话,那么阿雷奥拉的这些发言最后大多会被归类于疯子的胡言乱语,除非她跟你吐露了别的什么证据。” 阿尔巴利诺顿了顿,然后说:“呃……实际上,她向我承认说第七案案发的时候她和乔治·罗博在一起。” “有趣,到了这种时刻我们就不得不感慨巧合会给人生带来多大的影响了。”奥尔加慢吞吞地感慨,“而你不会因为这段基本上没法被证实的证词去告发麦卡德,对吧?”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应该知道麦卡德那个类型的人就算是在挑床伴这种事上也不太对我的胃口。”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 奥尔加看了他一眼,就好像这个答案很显而易见一样:“因为如我所说,阿雷奥拉已死,她的证词很难被证实,况且她作为一个很可能有精神问题的连环杀手,立场也并不可信。况且,你肯定不会那样做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们都将保持缄默,”阿尔巴利诺若有所思地拉长了声音,“直到——” “直到局面再次被人打破,直到某个人跨越那条模糊的界限,无论是从这边跨到那边还是从那边跨到这边。”奥尔加轻哼了一声,“阿尔,我更想知道,如果布兰卡·阿雷奥拉没有被转移注意力以至于被我击中,你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阿尔巴利诺看向奥尔加。 奥尔加依然盯着前方昏暗的地面,一个四肢残缺的塑料假人伫立在那里,像是个恐怖版本的维纳斯。然后她说:“因为显然,你想办法撬开了手铐——说真的,你会随身带回形针我也不感觉到很奇怪啦——而且以我对你的理解,你身上还有把枪是吧?她好像没搜你的身。” 阿尔巴利诺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承认:“你的观察力真敏锐。” “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奥尔加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但是然后呢?我猜你最开始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俄罗斯轮盘的程度,很可能连阿雷奥拉都以为我们的选择是其中有一个人会认罪——但是假设最后那把枪在麦卡德手里,枪里有最后一颗子弹,而这颗子弹即将向着我射出:你会怎么样呢?” 奥尔加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你是会冒着生命危险阻止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呢,”她的声音带着些怪异的轻快,似乎还有纯然的好奇,“还是会袖手旁观呢?” 阿尔巴利诺看着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就要说出答案——奥尔加其实不认为他真的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或者他也不能肯定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实话——但是也就是在这一刻,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出现在了楼梯的顶端,他的眉头紧皱,肩膀和头发上落满雪粒。 “阿尔巴利诺,”他平稳地打断了这场谈话,“你过来一下。” 阿尔巴利诺又看了奥尔加一眼。 “你男朋友叫你啦。”这个侧写师甜甜地说道。 其他人都留在楼上处理犯罪现场,麦卡德显然已经出了门,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阿尔巴利诺跟赫斯塔尔下了楼梯,楼下一个人都没有,散乱的假人和沉沉的阴影给这个已经关门许久的服装店平添了不少凄凉的色彩。 “这件事有多少内容是你计划的?”他们两个刚一站定,赫斯塔尔就低声问道,“至少布兰卡·阿雷奥拉的那个计划是你出的主意吧?” “我的个人色彩有这样明显吗?”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反问,但是对方眼神里的某些东西令他很快收敛的笑容,他摊了摊手,用近乎无辜的语气说道:“是这样,我最开始没想到这一案的罪犯是个女性,更况且,她的目标还是拉瓦萨·麦卡德——我很好奇。” 赫斯塔尔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啊,‘很好奇’。所以在你明明身手比阿雷奥拉出众的情况下,还是放任让她用枪逼着你把你带到这种鬼地方来,就为了看两个侧写师在你面前玩俄罗斯轮盘——” “而我以为你不会来救我。”阿尔巴利诺摇摇头,显然并没有特别把他的指责当一回事,“我以为以你这段时间格外纠结的那种立场来说,你会觉得让我在这里死掉是个好主意,这样你可能就不会有之前那么烦恼了。” 他直视着赫斯塔尔,然后下一秒——不知怎的——赫斯塔尔就已经被他猛地推到了墙上,阿尔巴利诺的嘴唇依然温热,就这样微妙地擦过赫斯塔尔嘴角的皮肤。 他低声说:“可是我看见那枚铃铛了——你是在担心我吗,钢琴师?” 赫斯塔尔向一侧偏头,试图躲避阿尔巴利诺的亲吻。他的声音正游移在格外暴烈的怒火边缘:“你有没有想过事情要怎么收场——在这么多案子发生之后,你还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暴露在两个顶尖侧写师面前。还是说你只是想要这种刺激感,根本没有想过……” “我想过。”阿尔巴利诺忽然说。 赫斯塔尔停顿了一下。 “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发现,但是你可以跟我走。”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听上去依然那样见鬼的轻快,更不用说他说这鬼话的时候依然兴致勃勃地试图去亲赫斯塔尔的脸,“我们可以回西班牙去,或者俄罗斯、摩洛哥、克罗地亚……” 阿尔巴利诺当然会说这种话,他在抛出这种足以改变另外一个人的一生的提议的时候,能说得就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中餐外卖吧”一样轻松愉快。而赫斯塔尔总是怀疑,对这个人来说,这种提议和外卖盒比起来也没有高尚与低贱的区别。 他应该也是这样走到艾略特·埃文斯面前,装作不经意地跟他提起a&h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的,应该也是这样对阿雷奥拉提出自己有个提议的。 游戏之间没有高下之分,不会划分出珍贵与否,当然如此。 赫斯塔尔猛然从阿尔巴利诺的钳制之下挣脱开来,利落地卡着对方的臂弯转了个圈,把他甩在墙上,动作粗暴,阿尔巴利诺的脊背撞上墙面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赫斯塔尔用手臂卡住他的咽喉,逐渐压紧,破碎他仰起脖颈来,直到他的呼吸声和他想要说出口的一切话语差不多同时卡住了。 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压向阿尔巴利诺的肋下,然后隔着外套摸到了腋下枪套的轮廓。 果然如此。显然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不会因为疏忽而踏入险境——他每一次都是主动踏入险境,兴致勃勃、毫不在意后果,更不用说他现在甚至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近乎有一个共犯。 ——但是依然如此。 “不要把我扯进你所有一时兴起的计划里面去,园丁。”他凑在阿尔巴利诺的耳边,嘶嘶地威胁道,“你我深知你的热情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而我也不想成为你的玩物之一,我不会缺乏自知之明到认为我的结局会比艾略特·埃文斯或者阿雷奥拉更好的地步。” 阿尔巴利诺终于不说话了,他只是张大眼睛看着赫斯塔尔,似乎真的感觉到惊讶,浅色的虹膜让他看上去该死的脆弱无辜。 赫斯塔尔对他开口的时候,自己都能听见那些愤怒的词句在自己的牙齿之间被逐渐嚼碎。他能感受到自己声音嘶哑,但是依然把话说了下去:“我觉得你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我早该知道的,但是我的感觉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明显过。” 然后他放开了阿尔巴利诺,任对方从墙上滑下来,踉跄着站直,听着对方发出的低低地咳嗽声——然后他忽然找不到还站在这里的理由了,于是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任由黑暗和风雪把他吞没。 注: [1]除了西班牙之外,阿尔巴利诺说的那几个想去的国家和美国之间都没有引渡条例。 死者葬仪 一月份的气温依然寒冷,铅灰色的天空之下,冰雪尚未融化。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站在公墓里,脚踩厚厚的积雪和被冻硬的土地,手上抱着一束花。 这片于二十世纪上半叶建立起来的公墓广阔而整洁,白色的墓碑和十字架一列列横平竖直地树立于草坪之上,距离适当、排列笔直以便于割草机通过。而草坪早就掩盖在了深深的积雪之下,骨灰冻结在坚硬的泥土下面。 他面前新立起的墓碑上用简洁的文字概括了人的一生,如此的简单,沉寂,路过的人甚至不会看它第二眼。
布兰卡·阿雷奥拉 (1980-2016)
在结案之前,阿雷奥拉的尸体被保存在法医局的停尸间里,由于联系不上她的亲人——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怀疑她在墨西哥根本没有亲人——在结案之后,她由政府出钱埋在公墓之中。那是完全正常的流程和手段,虽然绝大部分纳税人可能并不愿意把钱花在埋葬一个连环杀手上。 她的尸骨被烧成了灰,得以在这片拥挤的公墓中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狭窄角落。此时此刻,负责布兰卡·阿雷奥拉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验尸官——也就是巴克斯医生本人——正站在她的坟墓前面,像是正对这冷冰冰的墓碑致以廉价的哀悼。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倾过身去,伸手拂掉墓碑上的积雪,然后在那块低矮的人造大理石前放了一束花,柔嫩的花瓣压在地面的积雪之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然后他站直了,注视着惨白的雪地上的唯一一点色彩:花朵的柔嫩花瓣,还有其后骨一样白的大理石。 阿尔巴利诺听见他身后传来厚厚的靴子踩过雪地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想说‘我不奇怪会在这里看到你’,”他身后的那个人说,语气认真,“但这种发言本身似乎就已经太奇怪了。” 阿尔巴利诺转过身,不出预料看见奥尔加·莫洛泽站在他身后,裹着厚厚的帽子围巾手套,看着就像一个胖成球的编织毛线怪物。 “嗨。”奥尔加顿了顿,后知后觉似的补充道。 赫斯塔尔在床单上蠕动了一下,忍不住发出一声不爽的呻吟。 这是他自圣诞假期之后休息的第一个周末,之前的所有时间都被无休无止的加班填满了。显然圣诞节假期之前人人心情愉快,对放假的渴望大大拖慢了办公室里的每个人的工作进度,而现在这种肆意妄为导致的结果终于要来报复他们了。 周五他们赢了一场拖了三个月的官司,那是一场颇受媒体重视的摇滚明星杀人案。最后那位嫌疑人以证据不足被释放,中间掺杂了多少勒索和买通的情节自不必说,反正赫斯塔尔很确定站在证人席上的一半人都不算是很心甘情愿。 这意味着前一天晚上他被卷进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庆功宴,此时此刻躺在床上头痛欲裂——这甚至不是酒精造成的后果,他依照惯例没有喝酒,但是没完没了的寒暄就足够令人头疼。而现在,赫斯塔尔能感觉到扑在自己裸露的手臂上的惊人的凉气,前一天晚上他回来太晚,进家以后肯定忘记了打开暖气,现在室内冷得惊人。 赫斯塔尔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在枕头里多埋了一会儿,思考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起来去弄点早饭吃——虽然床头的闹钟告诉他早已过了早饭时间,而且他并不饿;冰箱里又一次空空如也,用几罐能量饮料象征性地填满,自阿尔巴利诺经常跑过来住的那段时间一去不复返,他的冰箱又迅速地回归了原来的状态。 而阿尔巴利诺曾在这栋房子里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还留在他的床头柜上:就是那份从未被拆开的圣诞礼物,包裹在蠢兮兮亮闪闪的淡蓝色包装纸里,富有圣诞气息,而且品位糟糕到可怕,又或者两者根本是同义词。 圣诞前夜的事件结束之后阿尔巴利诺没有跟他回来,这东西当然就一直放在这里,跟这栋完全没有任何圣诞节气氛的房屋格格不入。随着一月份的到来,这些愚蠢而闪亮的包装纸看上去更像是个被遗留在旧时光里的笑话,被深深地镶嵌在这栋房子里却会产生排异反应的那种物件,一种异常的器官。 赫斯塔尔躺着的角度恰好令他能看见那个盒子,过了片刻,他伸长手臂去把它捞过来:那东西不沉,摸上去的时刻包装纸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阵在拂晓时刻掠过枝梢的风,令人猜不出里面是什么。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赫斯塔尔得以把它凑在面前好好看看,然后他就发现那张蓝色的包装纸上点缀着些反光较包装纸本身更为微弱的小图案,他眯起眼睛来,看清楚了上面的花纹: 那是上面的图案是蓝色的飞燕草。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想露出一个冷笑,就是他会对着他不够聪明的实习生和太过愚蠢的委托人露出的那个笑容。他的喉咙间正生出一种撕扯什么东西的欲望,这种不灭的欲望一向同他一同成长,在他的脊椎和肋骨之间折叠起蝴蝶轻而瘙痒的翅膀。 但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扔着两本书,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正是那种只是看上去好看、但是实际上没人居住的设计师样板间里会出现的状况,而赫斯塔尔的私人用品则实在不多,当一个人时时刻刻准备着开始逃亡的时候,当然会如此——然后他把那个用愚蠢的浅色丝带包装起来的盒子甩进去,砰地关上了抽屉。 于是整个室内最后一点还算是鲜艳的颜色也被黑暗掐灭了,像是一束没能成功地逃离黑洞的光。赫斯塔尔叹了一口气,拇指按上了疼痛不已的太阳穴。 “我觉得我不应该对差点置我于死地的人的结局视而不见。”阿尔巴利诺用相当真诚的语气对奥尔加说道。 “那也没见你去悼念鲍勃·兰登,还是说在你眼里把你诬陷入狱不算置人于死地?”奥尔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吹出一片迅速凝结的白色水雾,她盯着那块造价廉价的大理石,然后忽然问:“不过我注意到赫斯塔尔没跟你在一起,你们两个怎么了?” “出了一些……问题。”阿尔巴利诺含混地承认道。 “啊,‘问题’,”奥尔加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目光仍未从墓碑上移开,“就跟你和你那差不多二百个前任出的问题差不多喽?” 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奥尔加,你这样说让我显得很……” “轻浮。”奥尔加眨了眨眼睛,愉快地帮他补全这句话。 “而我宁愿不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阿尔巴利诺终于忍不住耸了耸肩,“而我没法给他们那些他们想要的东西,于是最后我们就会分开——向来如此。” 奥尔加回过头看着他,她的鼻尖冻得通红,但是目光还是可怕的锐利,大部分人会在这样的目光之前生出退让之心:“他想要什么?” 阿尔巴利诺轻缓地笑了一下,吐出那几个词:“……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是对你而言的吗?”奥尔加继续问,在这方面,她显得有些奇异的咄咄逼人。 “对大多数人而言。”阿尔巴利诺答道。 “当人陷入爱情的时候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奇怪期望,就比如说:我不知道布兰卡·阿雷奥拉爱上罗博的时候,她是不是曾指望通过和对方结婚来获得绿卡——无论如何,现在我们的调查结果是,他们至少在一起了五年,不知为何却一直未曾结婚。”奥尔加轻飘飘地说,伸手比了个手势,就好像那足以辅助她的举例一样,“足以见得,对大多数人而言容易得到的东西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离我们这样遥远……不顾一切地追逐它会迎来可怕的结局。 阿尔巴利诺扫了她一眼,开口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你似乎举了个很极端的例子。” “那是因为我发现极端和平常之间的界限也很模糊,这些事情真叫人意想不到。”奥尔加平淡地回答,但是听她说话所用的那种语气,真的很难令人相信什么事情是她真的意想不到的。 “发生了什么吗?”阿尔巴利诺敏锐地问,“或许,事关一条模糊的界限?” 奥尔加瞥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 “乔治·罗博当年犯下了一系列杀人案,当时在宾夕法尼亚州死了一个中年男性,一般被认为这起案子是罗博所为:这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第七案’。当时这个案子在调查中,如果被认定确实不是乔治·罗博犯的,警方就会按照模仿犯考虑,转而去排查和第七案受害者有利益冲突的人,这是人之常情。”然后奥尔加慢慢地说道,“当年我觉得有个嫌疑人值得注意:他是第七案受害人的弟弟,和受害人有些遗产纠纷……作案动机成立。但是因为csi很快在第七案的现场找到了罗博的头发,铁证如山,就再也没有人往那个方向调查下去了。” “然后呢?”阿尔巴利诺问。很多工作跟刑事案件搭边的人都听说过乔治·罗博案,他们听过不少这个主题的讲座、看过很多书籍和文献,但是阿尔巴利诺在此之前也从没听过一个当事人谈论这个在当时算是极为耸人听闻的案件。 奥尔加笑了一下:“我有个在宾州的朋友,在罗博案结案之后,我曾经拜托他帮我继续关注着这件事……然后昨天他告诉我,第七案的受害者的弟弟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了阿尔巴利诺。 “当地警方怀疑他死于抢劫,因为然后凶手拿走了他身上的所有钱,还有手表之类值钱的东西。”奥尔加说道,语气轻快而冰冷,“他在下夜班之后在一条小巷里被枪击,子弹穿过了他的太阳穴——嘭。一切结束得干净又利落。” “看上去的确很像是个抢劫案。”阿尔巴利诺低声回答,在这些话语之间尝到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尽管如此,他依然为对方会跟他提起这个而感觉惊讶。 “确实如此。”奥尔加说道,并且向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看上去确实非常非常像一个抢劫案。” 有个人敲了敲拉瓦萨·麦卡德的办公室的门。 当时麦卡德探员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看着一份格外打官腔的文件,这是bau平静的一天:没有外勤,没有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一切都按部就班得惊人。当然,其中最主要原因是,阿雷奥拉一案后麦卡德一个字最后都没对巴特·哈代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维斯特兰;要不然如果他劝说成功的话,现在他和他的小组说不定都在维斯特兰忙活了。 但是布兰卡·阿雷奥拉的案子带给事情很多变数,必须要人花费心神去解决——人总得跟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做斗争,事情能按照计划进行从来都是种十分宝贵的体验。 麦卡德深知其中道理,所以能做到心平气和。 另一件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是,在他返回匡提科的当天,奥尔加·莫洛泽去机场送他——当然这个表述也不甚准确,不如说是莫洛泽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机场大厅里,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麦卡德会坐哪一班航班。 当然,那也是莫洛泽的常态。麦卡德不得不经常跟各种并不了解行为分析学的媒体人解释侧写师不是灵媒,而有些时候奥尔加表现得则更像是一个魔法师。 “之后会发生什么?”一如既往地毫无寒暄,奥尔加就这样站在麦卡德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道。她这问题问得理直气壮到路过的人总是往她的身上看,就好像她比候机大厅另外一头那对一边哭一边拥吻的情侣更奇怪似的。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又不是在控制事情走向的人。”麦卡德皱着眉头回答。 “你不是吗?就这样给自己定位可太武断了。”奥尔加耸了耸肩,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至少,我记得你说过你要跟巴特谈谈——结果你并没有谈。” 麦卡德叹了口气,告诉她:“我是想谈的,但是没有时间了。匡提科那边要我立刻回去……显然阿雷奥拉的案子引起了些关注,他们想从我的角度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事情涉及到罗博的旧案,他们总会更重视些。” 奥尔加很是理解地向他点头,说出的话也一如既往地难听:“而你则得想办法把自己从这个事件里摘干净。” “——我问心无愧。”麦卡德板着脸强调道。 “显然暂时如此。”奥尔加笑了笑,也只有她能从那个轻飘飘的笑容里表现出“我一个字也不相信”的复杂含义来。 “听着,莫洛泽,”麦卡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向她,“总之,我现在得回bau,但如果节后有时间,我还是想跟哈代警官谈一下的。你也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吧:你应该很清楚,现在wlpd对恶性案件案发的频率已经无能为力了,如果想要解决钢琴师和园丁的案子,他们就需要bau——另外,考虑一下我的想法吧,好吗?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个杀人凶手。” “而在安东尼·夏普和威廉姆·布朗一案案发的时候,巴克斯医生也确实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奥尔加指出,显然早就预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论断。 “给他做不在场证明的那个人是他的男朋友,对方当然有可能包庇他。”麦卡德摇摇头,“我们都知道那不能算什么,人会为爱做出各式各样的傻事,阿雷奥拉不也正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吗?” “我一贯地不太赞同你的说法。”奥尔加笑眯眯地反对道。 “关于包庇犯的部分?”麦卡德没好气地问。 而对方则轻快地回答:“关于爱的部分。” ——但无论如何,圣诞节假期之后麦卡德也很忙,最后也并没有抽出时间跟哈代警官或是wlpd的局长谈谈。他们部门想要招新人,这就意味着他还得负责无穷无尽的考核流程;但是好在现在尘埃落定,他们中间终于有新成员加入,得以填补自奥尔加离开之后一直没招到一个能干满一年的员工所留下的那个空缺。 而现在随着敲门声探进头来的是一个个子瘦高、长着一头姜黄色卷发的年轻男性:这位探员刚从fbi学院正式毕业没多久,名叫约翰·加西亚。就目前而言,麦卡德对他各方面都很满意,真希望他能干满一年。 “长官,”年轻的加西亚探员说道,声音透露出些抑制不住地兴奋,“纽约州的警方联系我们,他们那边发现了一起奇怪的杀人案,他们怀疑是——” 麦卡德点点头,把文件在桌子上叠好,然后站起身来。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也知晓这样的道理:平静的时光从来持续不了几个小时,杀人犯是不会放假的,他们应当永远心怀警惕。 夜晚的酒吧里充满了一股浓重的烟味,以及酒精逐渐挥发的、令人不喜的味道。这家店尚且合赫斯塔尔的口味,不像奥尔加挑的那些一样在有好喝的鸡尾酒的同时还有过多刺耳的音乐;但虽然这里相对安静,但寻欢作乐的人群在哪里都如出一辙。 但尽管如此,他未曾怀抱着这样的目的坐在这里——这同他的意志不合,同他的品位也并不相称。赫斯塔尔注视着面前半满的酒杯,又一次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 而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赫斯塔尔回过头的时候,看见酒吧的吧台上斜斜地靠着一个有着温柔的褐色头发的美人:至少观感如此,昏黑暧昧的光线模糊了许多细节,把全部缺陷全转化成神秘的美感。而那双手染过的指甲红得像血,鲜艳到像是刚刚从死人的胸膛中抽出。 而那位女性向他露出笑容:那种意味着“我对你很感兴趣”的笑容,在他不穿那种盛气凌人的定制三件套的时候,偶尔确实能给别人带来这种感受;他向来从不在意,但是这似乎也不差,至少可以聊以排解无聊的夜晚。 “我观察了你好一会儿了,”那女人笑吟吟地说道,那笑容里有很多经过精心配比的甜美,是会来这种地方打发漫长的夜晚的人的拿手好戏,“坐在这里独自一人喝好多杯威士忌,未免太过孤单了吧?” 他想了想,然后平静地承认:“确实如此。” 入夜十分,阿尔巴利诺坐在壁炉前。 他位于远郊的房屋已经全然被雪覆盖了,只有一条被铲出来的车道蜿蜒通向公路,天气预报说一两天之内还会下雪,气温可能还会下降,春天依然离这座城市十分遥远。 阿尔巴利诺把一个素描本放在腿上,在上面随意地涂涂画画——不是他放在森林木屋中那个纸页都沾着干涸的血迹的本子,而是另一本,其中大部分纸页已经被他撕掉,而他手中这一页上则绘着从骷髅头空荡荡的眼窝中长出来的飞燕草。 枝叶狰狞地从白骨上挣扎而出,他的笔尖停在花朵柔嫩的枝梢,压在死人空荡荡的眼底。 实事求是地说,就算是在三杯酒之前,赫斯塔尔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度过夜晚——但是在三杯酒之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正是这样的场所的精髓:用酒精遮盖你的理智,用女人的红唇洗涤罪过。这事物的本质甚至使其他差强人意的部分尚可容忍:汽车旅馆的廉价床单,触感怎样也不算柔软的床垫,空气中漂白剂的奇怪气味。那女人咯咯笑起来的时候长发拂过他的皮肤,火热而蠢蠢欲动。 可惜依然不够,因为她的身躯柔软,却依然不如死者般无力;她的手指会无助地挠过床单,却比垂死挣扎之人更加轻缓。赫斯塔尔俯视着这女人——然后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根本没有问她的名字,她或者叫玛丽,或者叫安妮,这毫无意义——听她把混乱的喘息吐出来,夹杂些许笑声,如此千篇一律。 他在某个阶段非常想要把手指在对方的颈间扼紧,他的手指压着那些滑腻汗湿的皮肤,摸到了小鹿般迅疾的心脏跳动。这样鲜活、如此脆弱、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折断——而这女人则亲吻他,如此天真,如此热情,轻浮而懵懂无知;她会肆无忌惮地把口红蹭在他的嘴角,像是一道拉长的血痕。 赫斯塔尔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悬在更高之处,他诚然被湿热的海洋缓慢吞噬,但是他眼帘下面住着的那对女神,名字叫做谋杀和死。他在对方的口红和颧骨上泛起的温暖红晕上看见了幻想中的血,摧残的冲动依然在他的手指之间蠢蠢欲动,像是针在扎,也好像火在燃烧。 他强迫自己的手从对方颈间挪开,按着她的肩膀和手臂,放任指尖用力按下去一点点。 他的女伴褐色的卷发在浆洗得不甚舒适的床垫上流淌,正如粘稠而缓慢的河流。赫斯塔尔看见她的眼睛是某种浅淡的蓝色,但是现在在落地灯的灯光照耀下看上去近乎一种灰绿。 赫斯塔尔伸出手去,捂住了她的眼睛。 阿尔巴利诺打量着那些被铅笔涂抹上的、色彩晦暗的花朵,可惜他想象着的那种颜色比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更蓝。草稿永远不令人满意,从开始落笔到结束,逐渐在他的眼里变成了一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接受的丑陋样子。 不该如此,他在心里做出严苛的评论,这可算不上好的设计。 于是他选择把整页撕掉——厚实的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室内清亮而刺耳,因为此时此刻是如此安静,被大雪覆盖着的大地又是如此寂静,连常在荒野里游荡的郊狼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阿尔巴利诺把手里的纸张揉成一团,正如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季,七月二十五日,他父亲坐在他家老宅的壁炉前所做的那样。他因为这个联想而感觉到有些好笑,他依然能感觉到纸张被团起来之后的棱角硬邦邦地硌着他的手心。 多年之前,那些信和日记也应该如此。 然后他把那个纸团——废稿,因为趋于完美是如此之难——扔进壁炉,看着洁白的纸面被火焰亲吻成焦黑。 维斯特兰市的公共墓地之中,守墓人一天之中最后一次打着手电筒跋涉过被逐渐冻硬的积雪。这职业已经快被时代所淘汰,正如这片越来越拥挤的坟地一样。 天空已经全然被漆黑吞没了,墓碑和十字架横平竖直的、僵硬的一排排站在雪地里,古板而又凄凉。 然后,忽然地,他手里手电的光柱照到了惨白之外其他的颜色上,这些饱满的色彩像是一团跳动着的火焰,忽然撞进他的视野里,近乎把他吓了一跳:然后他才发现那只是悼念的花束,就放在一个新修的墓碑前面。寒冷的空气为它保鲜,但是它依然在不可避免地逐渐枯萎: 那是一束造型简单的鲜花,被鲜血一样的红色簇拥在最中间的是许多万寿菊,而这些金灿灿的、不可计数的花瓣下面则衬着一品红和大丽花;它们的花瓣细腻柔软,正在寒冷的空气之中逐渐腐烂蜷缩,正如在地面上横流的血泊一般。 约翰·加西亚的个人网站 引用自: https://johngaztia.squarespace 发布时间:2017-01-30 正如关注我的动向的朋友们所知的一样,近来我和我在行为分析部的同事们正在纽约州水牛城的某个小镇工作——受保密协议的要求,我不能透露具体地点——处理一场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它正是自前年三月开始在五大湖地区陆续发生的一系列连环杀人案中最新的一桩。 即便我不能透露细节,报纸和网络上也对这桩案件有了诸多报道。为了让事件更吸引眼球、更有噱头,媒体喜欢给这些连环杀手起个响亮的称号,诸如维斯特兰州的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而这位连环杀手自2015年上旬开始犯案以来,已经被取了很多响当当的名字。 有些媒体喜欢叫他“家庭杀手”或者“家庭刽子手”,因为他选择的谋杀对象都是一个家庭,两年以来他已经犯下了八起案件,杀死了九对夫妇(因为有个家庭中夫妻二人和男方的父母同住)和共计十三个小孩。正是因为这残忍的行径,还有些媒体直接叫他“灭门屠夫”——虽然他行事疯狂残暴,但是我觉得用这样夺人眼球、煽动恐慌的名字来命名他倒也并非必要。 作为一名行为分析部成员,应该深知不应该用这样煽动性的词汇大肆描摹凶手,有些连环杀手从对他铺天盖地的报道中获得虚荣,其行为也因此变本加厉——我认为维斯特兰钢琴师就是其中一个例子,他挑衅警方的行为在杀人狂中十分典型,从十九世纪的“开膛手杰克”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黄道十二宫杀手”,向警方投递言辞模糊、只为了彰显其过度的自信的信件已然成为了连环杀手中的标配。 而最近这一系列灭门凶案的杀手也喜欢通过遗留给警方的纪念品来显示他的力量:正如一系列报道所写的那样,他会闯入受害人的家里、控制并折磨这些可怜的家庭成员,并且把过程录成录像留在现场的电脑中等待警方的发现。 在这些录像中,记录了去年五月份那起可怕凶杀案的视频内容在调查过程中不甚泄露,尽管底特律的警方已经尽力删除了大部分流传的录像,但现在依然可以在网上查到一些残忍的片段。 关注这起案子的人一定对这些细节有印象:凶杀用绳索勒住一对父子的脖子,把他们吊在天花板下面,仅用几个叠在一起的金属易拉罐给他们垫脚,好叫他们不死于的绞刑。然后,凶杀交给了这个家庭的母亲一把猎枪,逼迫她涉及父亲或儿子脚下的易拉罐——总之,这对父子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否则凶杀就威胁要把他们都杀掉——当一把手枪对准母亲的头颅的时候,她显然不得不做出选择。 这段视频中充满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还有凶杀癫狂的大笑。最后母亲选择了拯救自己的儿子,这个家庭里唯一一个成年男性被自己的妻子亲手吊死在天花板下面,凶杀逼迫着两个剩余的家庭成员看着这位受害者缓慢的死亡,然后枪杀了妻子并当着她的孩子的面肢解了她,最后也把孩子地吊死。 而这只是他犯下的六起案件中的一起,我作为bau成员参与最新一起案件的调查时查阅了所有案卷,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只是他疯狂行为的冰山一角,他比我们想象得都更加残忍、更加富有变态的创意,更加危险。 一个连环杀手在案件中展露的细节越是复杂,他向我们暴露的真相越多——纵然我们已经不像罗伯特·雷斯勒时代一样会雇佣巫师为我们工作了,但是我们依然有法子抓住蛛丝马迹——就例如说:狄·博格和霍姆斯曾提出对系列杀人的分类,他们把连环杀手分为幻想型、使命型、纵乐型和暴力/控制型四类。而其中纵乐型又具体分为为性而杀人和为兴奋刺激而杀人。 毫无疑问,本案的凶手属于为兴奋刺激而杀人的连环杀手,这一类连环杀手最典型的特征是:他们对受害人施以不以性为动机的虐待行为,他们不停地杀人是因为杀人的过程能给人带来一种兴奋的感觉,他们在这样的行为中纵情享乐。 这一类杀人狂无疑十分危险,他从屠杀整个家庭、乃至逼迫家庭自相残杀的过程中获取扭曲的快乐,并且把这些内容记录下来,除了留给警方的那一份之外,我不奇怪他还会留下一份录像自己时常欣赏。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推断出,这样的扭曲心态往往跟一个人早期的经历有关,现在,调查也在向这个方向进展。 不过,这甚至也不是他露出的唯一马脚,这一次这个杀手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关注新闻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事情的始末:两个星期之前,这个杀手在水牛城犯下了自己的第八起凶案,杀死了一对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小孩,具体过程我必须保持缄默,但,在他残忍地枪杀父亲和其中一个较大的孩子的时候,枪声引起了他们的邻居的注意。 我们很确信凶手在行凶之前绝对进行过提前踩点,他行凶的时间段唯一能听见案发地声音的邻居本应在上夜班,但是却正好因为身体不适跟别人换了班。总之,这是凶手本人也不能预料到的意外,邻居报了警,在附近巡逻的警车快速到场,凶手仓皇而逃,没来得及杀死其中一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但是不幸的是,警察到场的时候母亲已经流了太多血,在被送到医院之后很快不治身亡。 幸存的孩子只有六岁,现在依然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纽约州的警方寄希望于他稍微被安抚之后可以向画像师描述凶手的体貌特征,使我们手上多一条可以追查他的线索。 而现在绝不是放松的时刻,以往这个凶手行凶一次之后会沉寂几个月再继续作案,他或许会对着那些录像回忆整个凶案进行的过程,直到录像再也不能满足他的刺激感之后才再次作案。但是这次案件发生了差池:他没能来得及杀死家庭中的妻子和一个孩子,就被迫落荒而逃了。 有些有控制狂倾向的连环杀手会为了案件中出现的计划外的失误而暴怒不已,而有的连环杀手则会因为自己没有完整地完成一场凶杀而备受强迫症的折磨。况且,现在有很大的把握推断,凶手在逃走之前没能来得及录下完整的录像,这也是个可怕的隐患。 可以想象,这种连环杀手绝不会在一次重大失误面前善罢甘休,他绝对会很快犯下另一起凶案来“弥补”这一次的错误。五大湖地区的所有警方和家庭都应该为此打起精神了,我们仍不知道这个杀手什么时候会犯案、会在哪里犯案,但是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正隐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一旦时间合适,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击致命。 我和我的同事们最近正是为这起案件加班加点地工作,在他犯下另一场罪案之前,我们需要搜寻到足够多的线索,这样才能在他下一次犯案之前把他抓捕归案。 不如说,未知的、可能受害的家庭的命运正掌握在我们的手上,而一个连环杀手自2015年起就开始频频作案直到现在,已经令人不可容忍了。没人希望自己的城市里有一个连环杀手不断活跃甚至超过十年,出现那样的情况,往往是警方和侧写师的失职。 我希望下一次撰文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可怕的连环杀手被我们抓捕归案、接受审讯的时刻。到了那个时候,视保密需要和相关规定而定,我或许可以向我的读者们透露更多案件的细节:关于这个扭曲的、可怕的杀人魔是如何折磨自己的猎物的,这种变态的心态又是从何处而生……等到他被捉拿归案,我们就会有一切问题的答案。 最后,我很高兴地告诉大家,我将于下周六受邀参加wnyc的夜间访谈节目,当时候我将谈谈我对此案的其他看法,节目将于2月4日晚上十点钟播出,欢迎大家收听节目。 注: [1]为了方便剧情推(瞎)进(编)——且为了不起那么多名字——维斯特兰是一个州,其中最大的城市(也是州政府所在地)就是维斯特兰市,就好像纽约州最大的城市叫纽约市一样。 没有架空一个城市塞进已存在的州,而是选择直接架空一个州,是因为这样能减轻考据的工作量,在这个州现行法律的设定上有很大灵活变通的余地。 [2]约翰·加西亚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内涵了一下自己的老前辈,fbi行为科学调查组创始人罗伯特·k·雷斯勒。在雷斯勒所著的书籍《fbi心理分析术:我在fbi的20年》一书中他提到,他曾招募一名名为诺兰·瑞妮尔的通灵巫师进入匡提科授课,她曾成功预言1981年里根遇刺的事件。 [3]wnyc:即纽约公共电台,wnyc是它的电台编码,东海岸的广播电台编码都用“w”开头。 以撒的祭坛 01 “死因是颅脑损伤。” 阿尔巴利诺说,他和巴特·哈代站在流动解剖车前面,他用手中的止血钳点出了死者头部斑驳的伤口,死者的头发已经被剃掉了,枕部布满触目惊心的淤血。 “死者的头上有六处挫裂创,这是他遭到钝器的多次击打之后造成的。凶手击打的力度很大,在他的头部造成了颅骨粉碎性骨折以及严重的颅内出血和脑挫伤,这样的伤口足以导致被害人的死亡。”阿尔巴利诺说完了,他向着汤米挥了一下手,示意他把尸体推回到停尸柜里去;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血检报告也出来了,排除了中毒的可能性。” 哈代点点头:“那很好,这个结果对我们给嫌疑人定罪很有帮助,尸检报告——?” “我的秘书已经整理出来了,你一会儿可以去他的办公室问他要。”阿尔巴利诺答道。 直到目前为止,事情和每一天会发生的那种都没有什么区别:阿尔巴利诺负责一些有争议的谋杀案的尸检,而哈代作为处理凶杀案的警察来他这里听取他的意见。不过一般来说,哈代应该在做完这些事以后盘算着他还没干的那八百件工作匆匆离开才对,但是他今天没有。 实际上,哈代看向阿尔巴利诺,多少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呃,阿尔,”他吞吞吐吐地说,“你有没有……” “怎么了?”阿尔巴利诺一头雾水地反问。 哈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自己憋在肚子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了:“是这样奥尔加让我多关心你一点因为她说你正经历着‘这些年来最艰难的一场失恋’——” 显然,哈代本人也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显得怪怪的,所以被他急匆匆说出来,中间一个断句都没有。纵然是阿尔巴利诺,接收到这么大的信息量以后也懵了一下,他想了想,然后问:“……我有吗?” “奥尔加说你有。恕我引述一下她的话,她说:‘阿玛莱特先生显然是与众不同的’。”哈代干巴巴地说,很可能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朋友推出来过问别人的感情了。 这个时候负责把尸体带回停尸房的汤米已经回来了,他兴致勃勃地看向阿尔巴利诺,有点过于八卦地问道:“什么?你又跟你的哪个新女朋友吹了吗?” 阿尔巴利诺觉得自己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平时给别人留下的都是一种什么印象了,他笑了笑,模棱两可地说道:“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我觉得我还没有到‘吹了’的哪一步呢。” ——虽然他估计哈代一句也不会信的,哈代认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能跟哪个吵过架的男女朋友复合。当然,反正巴克斯医生也不在乎,巴克斯医生风流多金,长得又好看,还有些父辈在维斯特兰上流社会积攒下来的人脉,有大把大把的男孩女孩愿意跟他上床。 哈代张了一下嘴,显然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忽然响起来的手机铃声显然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匆匆道了声抱歉,就去接电话了,只有汤米还兴致勃勃地站在原地。 “所以说你果然又跟人家吵架了?这是这我来法医局实习以后的第多少个了?”汤米的眼睛简直是字面意思上的在闪,阿尔巴利诺神奇地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苦口婆心的味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啊?” “反正你这辈子是不可能参加我的婚礼了,”阿尔巴利诺敷衍他说,“你还是去指望奥尔加吧。” 汤米不引人注目地撅了噘嘴,隐晦地表达出了指望谁也不能指望奥尔加的意思;他工作以后也见过奥尔加好多次,显然对方为人处世的方式让他叹为观止。 也就是这个时候,哈代打电话回来了。他皱着眉头,脸色不太好看,一走过来就对阿尔巴利诺说:“克莱拉的学校打电话过来,我可能得过去一趟,你还是让你的秘书把尸检报告发到我邮箱吧……” 他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往外走,阿尔巴利诺急于摆脱汤米关于择偶标准的碎碎念,下意识地往哈代的方向跟了两步,问:“这个点学校打电话来?没什么事吧?” 这是星期三上午十点多,怎么也不像是小学要放学了的样子。 “没什么,小孩子……”哈代嘟囔了几声,阿尔巴利诺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对方已经挥了挥手,快步走到门口了,“总之我先走了,你手头上那两起非正常死亡的验尸要是有什么问题,跟布尔警官交接。” 他的身影迅速从门口消失了,阿尔巴利诺停下脚步,在汤米兴致勃勃地冲上前交换更多八卦新闻之前开口了。 “走吧,汤米。”他说,“听见哈代警官说的了吧?今天还有两具尸体等着我们呢。”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坐在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富丽堂皇”这个词听上去有些俗套,但是真的没有更好的词来形容他所在的地方了:这个房间的墙壁用饱满的金色和红色的挂毯装饰起来,他们的头顶上挂着闪闪发光的水晶吊灯,要不是赫斯塔尔很有职业道德,他真的很想转身就走。 他对面坐着他的委托人——一位报业大亨,这位成功人士正因为他叛逆的女儿而焦头烂额,而这个叛逆的女儿刚刚搞出她成年以后搞出的最大的一个幺蛾子。 “我建议进行认罪协商,”赫斯塔尔说,“以现有证据来看,如果检察官以故意杀人的罪行进行起诉,陪审团认定有罪的可能性很大。而如果进行认罪协商,我们可以想办法进行刑期交换,我们可能能为她争取到五年左右的有期徒刑,如果运气更好,甚至还有缓刑。” 对方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急切地问道:“难道没有其他可能性?” “那可能性很小。”赫斯塔尔冷静地颔首,“您的女儿听说她男友出轨以后去找他对峙,在去见他之前先回家拿了一支高尔夫球杆放进后备箱,一般来说在这个前提之下,陪审团不会认为她打烂了她男朋友的头的行为是全无预谋的;而检察官一旦认定她的行为属于图谋杀害的谋杀,最轻也会以二级谋杀的罪名进行起诉——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最不想看见的情况。” 委托人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但是,没有任何可能站在过失杀人的角度辩护吗……?” 赫斯塔尔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然后,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判定激情杀人至少要满足四个条件:首先,被告处于一个正常人都会被激怒的情况中,这点不假;其次,被告必须确实被激怒了,这也毋庸置疑;但是麻烦的是然后,法律规定‘被激怒的时间和杀人时间之间间隔短,一个人无法完全平静下来,而被告也确实没有平静下来’,这就是问题所在——您的女儿杀人的时候是否依然处于被激怒的状态是口说无凭的,法庭为了甄别这一点需要听取大量证词。但是您的女儿从得知真相到行动之间间隔了近六个小时,其间还跟您共进了午餐,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其次,她跟她男友见面的过程不仅全程被监控录像记录了下来,边上还有至少五个目击证人,他们都能证明他们两个一见面,被害人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就被攻击了,这也能证明不存在他又一次激怒您女儿的可能性。” “……陪审团不会认为她当时依然处于不理智的状态的。”委托人苦涩地承认道。 “正是如此,”赫斯塔尔沉着地点点头,“如果她是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去杀人、或者在杀人之前和被害人再一次发生了争吵,我们都能以过失杀人辩护,但按照现在的情况,我不敢做出这种担保。” 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说话,就又说:“我建议您尽快做出决定,这种情节简单的案子侦查流程很短,我们得在审前听证会之前去见此案的检察官。” 委托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费力地点点头,说:“……好吧,进行认罪协商吧。” 赫斯塔尔冷静地站了起来,伸手整理了一下袖口;这个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此案也没有什么值得人发挥的余地。 “那么,我会去见此案的检察官,她叫做……”赫斯塔尔停顿了一下,伸手翻了一下他的备忘录,他的秘书在解下委托的时候帮他记下了那个名字,“华莉丝·哈代。” ——圣诞前夜wlpd的晚会上,阿尔巴利诺对哈代警官说:“代我们向华莉丝问好。”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 奥尔加站在讲台前面,用激光笔点着大屏幕。她是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客座教授,每年只开一门课,除去她去教她每周一节的课和为wlpd担任顾问,她把自己的空闲时间都花在和编辑斗智斗勇上了——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比在bau任职滋润太多,怪不得侧写师们退休以后都喜欢改行出版自传。 现在阶梯教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人人的面庞都被投影仪的淡蓝色光辉映得诡谲。奥尔加深知,选修这门课的人之中有很多不是为了学到什么真正的犯罪心理学知识,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欲望,在这门课上他们确实能看见真正的犯罪现场照片——正是这样的人会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看《北方的纳努克》中爱斯基摩人生食海豹的过程,猎奇向来是人类的一种本能。 奥尔加敲击键盘,切换到下一张照片,学生之间传来了小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位是特莱普·卡洛安,”奥尔加声音平缓地介绍道,“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第二十四个死者。去年四月末,他被发现死在自己家的床上,凶手在切开他的腹部、取出大部分脏器之后,把他被切下来的手脚和生殖器塞进了他的腹腔里,然后把腹部的伤口缝了回去——我们这个月都在进行钢琴师的课题,你们肯定也都研究过了他的所有案例,谁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稀稀拉拉地举起了几只手,当然啦,当你提问的时候,这群大学生就会这么对你。奥尔加随便在人群里点了一下,然后就从阶梯教室的后排站起一个男人来。 随便一个没瞎的人都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站起来的这人显然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五十过半。他的一头黑发已经基本上白成了银灰色,下巴上布满了参差的、发白的胡茬。 他站起来之后还真的语气平缓地回答了问题:“因为特莱普·卡洛安被怀疑强奸并且杀害了四位女性,最后一个受害人被害的时候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奥尔加点点头,伸手示意对方坐下。那男人长得有点眼熟,不过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是在哪里见过对方了,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还曾经有记者混到过她的课堂上来呢。 “回答得没错,维斯特兰钢琴师很喜欢在他的受害人身上进行类似的创作——他在杀人方面的创意与他的受害人之前做过什么事情息息相关。”奥尔加继续讲下去,“有些侧写师喜欢将其称之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们认为钢琴师的作案动机是由于他受到使命感的驱使,但我不这样认为;与其拯救世界脱离罪恶的泥沼的上帝情节,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样的谋杀行为能令他感觉到兴奋,下面我们讲谈谈足以佐证这一论断的证据……” 最后这堂课结束得中规中矩,总而言之,奥尔加确定她的学生们离开课题的时候绝对带走了不少以供他们谈论的资本,尽管任何有理智的人都应该知道,在试图泡妞的时候谈变态杀人狂大概不是什么好策略。而虽然他们心满意足,等他们下星期把要写的那篇论文交上来,论文的水平如何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如奥尔加所料,那个回答问题的男人没有在课程结束之后就马上离开,而是一瘸一拐地向着讲台的方向走来——这个时候奥尔加才意识到他一只手住着拐杖,把整个人的体重都摇摇晃晃地压在拐杖上面——他在奥尔加面前站定,说:“你好,莫洛泽教授。” “你好,”奥尔加一边奋力把一沓教案塞进包里一边回答道,根本没有屈尊伸出手去跟对方握手,“你是?” 对方似乎对她的反应也不出预料,相反,这个人的脸上挂着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我是奥瑞恩·亨特。” 奥尔加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专注目光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她说:“你就是那个有名的赏金猎人?” “我很惊讶我竟然已经算是‘有名的’了。”这个赏金猎人十分冷静地回答。 “至少你在wlpd很有名,显然不是每个赏金猎人都会经常放下普普通通的弃保潜逃犯不抓,而转而去抓未归案的犯罪嫌疑人的,你干的活儿都有一部分跟私家侦探重合了。”奥尔加回答。 对方轻松地耸耸肩膀,显然是承认了奥尔加的这个说法。不仅如此,他还补充道:“而且……往往有点法律上的问题。” “当你既没有逮捕令也不持有保释保证书副本的时候,私闯民宅当然会有法律上的问题,你现在没被起诉完全是因为运气好。”奥尔加笑了笑,“那么,你来找我是想要干什么?我不认为赏金猎人会遭遇什么犯罪心理学难题。” 奥瑞恩·亨特哈地笑了一声,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来放在奥尔加的面前:那是一张剪报,是从《水牛城新闻报》上剪下来的。 “我就是来规避法律上的问题的。”他说。 奥尔加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张剪报:“这是对上个月水牛城发生的那起杀人案的报道……他们现在管那个连环杀手叫‘家庭刽子手’还是‘灭门屠夫’什么的,我不得不说,记者们起名字的水平真实越来越差劲了。” “我是为这件事而来的。”赏金猎人说道。 奥尔加抬头扫了他一眼:“是吗?近来可没有新的凶杀案发生。” 亨特的声音压低了些,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兴致勃勃的笑容:“我有理由相信这个凶手来了维斯特兰。” 当拉瓦萨·麦卡德刚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就被约翰·加西亚一路小跑地跟上了。 他刚刚被他们的顶头上司骂了一顿——也不能怪人家火冒三丈,水牛城的那起灭门案进展不顺,那个幸存的小孩向画像师提供了一些嫌疑人特征,但是首先,这些特征并不丰富到能完成一幅画像,其次,警察们拿着这些特征问了有可能目击凶手逃离案发现场的所有人,没一个人记忆中有这么一个形貌可疑的家伙。 虽然他们的上级貌似很失望,但是这并不特别出乎麦卡德的预料:那孩子才六岁,受了惊吓,被问话的过程中一次跟一次的描述都不一样,麦卡德简直怀疑在问下去他就会说杀人犯是个吸血鬼了。幸存者是小孩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问题,他们也毫无办法。 但是现在冲到他面前的加西亚显然兴致勃勃的,他大声说道:“长官,我们有新的发现!” “怎么了?”麦卡德不抱希望地问道,上次他们以为他们有新发现的时候,是那个小孩终于开口说话了。 “连环杀手有很大的可能性重返案发现场,不是吗?”加西亚兴冲冲地说道,“出于这种考量,我们筛选了每一起谋杀案发生后几天案发现场附近的录像,然后果然发现另一个人频繁地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 他说着就把手里的一个文件夹塞到了赫斯塔尔面前,赫斯塔尔打开文件夹,看见里面是很多张摄像头的截图,画质模糊,但是依然可以隐约分辨出画面中的人面孔的轮廓。 麦卡德问道:“你们查出这个人是谁了,对吗?” 加西亚兴奋地点点头:“这个人名叫奥瑞恩·亨特,来自维斯特兰。” 注: [1]本州关于杀人罪的法律(其实和大部分州的法律一样): 一、故意杀人 1、一级谋杀 1预谋杀人 2在犯其他重罪(如纵火、抢劫、强奸、夜盗等)的过程中杀人 2、二级谋杀 1未事先筹划和熟虑的图死谋杀:指非预谋但可预见,且非由于一时情绪激动 2图谋重伤他人身体的过程中致其死亡 3腐化感情的谋杀:即行为人对可能对他人生命或身体带来严重危险的情况的严重疏忽造成他人死亡的行为 4除犯特定重罪(如纵火、抢劫、强奸、夜盗等)的过程中实施的重罪谋杀 二、过失杀人 1、自主性杀人:即激情杀人 2、非自主性杀人 1除犯特定重罪之外的轻罪过程中过失致死 2预料行为可能导致危险后果但疏忽导致的死亡 以撒的祭坛 02 奥尔加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她听说过奥瑞恩·亨特的大名完全是有其原因的,就算是在赏金猎人这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的群体里,亨特也大名鼎鼎,大部分赏金猎人都觉得他是彻底疯了。 亨特干赏金猎人这一行是为了追求刺激——就好像有些人会在游乐园里一口气坐十次过山车一样,奥瑞恩·亨特寻求肾上腺素飙升的方式就是把犯罪分子捉拿归案。 据说这人在最开始试图加入swat,但是却没有如愿;此后他在警局干过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他很快发现就算是当警察里也没法每天干踹门和射击的活儿;当他发现世界上有赏金猎人这个职业之后,马上欢天喜地地进入了这个新天地,并且很快成为了全美最棒的赏金猎人之一。 如果故事仅止于此,那甚至可以说听上去还挺励志的,但是亨特从不满足——很快对他来说,弃保潜逃犯也失去了其吸引力。他开始只接受最危险的委托,同时花业余时间去自发地去研究、追逐那些危险的杀人犯,就好像气象学家追逐龙卷风。 因而有些人说,要不是他不接受私人雇佣,寻找危险的刑事案犯全然出于兴趣所致,他可以不干赏金猎人这一行,直接去开个侦探事务所。 过往的经验告诉奥尔加,奥瑞恩·亨特这个人虽然看上去疯,但是在对危险的刑事案件的凶手的研究上其实颇有见地,他的观点绝对值得一听。所以她选择把包和那沓最后也没塞进去的教案放回桌子上,然后用一只手撑住了下巴。 “你发现了什么?”她问。 亨特向她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然后砰的一声把一个沉重的文件夹扔在了奥尔加的讲台上面。奥尔加伸出手去把文件夹脱过来翻开,发现里面果然全是画满了标示线的地图、密密麻麻的监控照片、剪报还有笔记。 “那个‘灭门屠夫’一共犯了八起案子,我全部都做了笔记,并且去实地调查了——当然,我不得不说‘灭门屠夫’这名字难听极了,虽然还勉强比那个什么‘家庭杀手’好一点,家庭杀手听上去跟家庭营养麦片差不多。”他说道。 亨特的声音听上去粗粝又沉重,像是人们想象中那种隐居山林、三天两头打死一头熊的老猎户会发出的声音,他伸出手去轻车熟路地翻到文件夹的第一页,把上面的照片和文字注释指给奥尔加:“连报纸上也都说了,fbi调查案发现场周围出现的可疑人物一直没有什么收获,我决定从凶手的车子下手,凶手肯定有一辆车子,是吧?” “显然,”奥尔加赞同道,“他在多个州之间流窜作案,而且这八起案件里有两起是把家中的小孩从学校带走了,但是警方查了地铁和周围车站、路口的摄像头,没有发现成年人带着受害的小孩离开的图像,他肯定是有一辆车。” 亨特很是愉快地点点头:“但是,我紧接着又查了各个案发现场附近的录像,没有特征相同的车子出没。况且来自其他州的牌照是很容易引起注意的,我讯问了许多人——包括制作假牌照的商贩——没人对案发时出现在现场附近的外地车子有印象,这只能说明……” 奥尔加明智地没有去问亨特是怎么查看本来只有警方能看的监控录像的,也没有问他怎么就能找到离案发现场最近的制作假牌照的家伙的。她只是从善如流地接口道:“凶手必须有一辆车才能作案,那样机动性更强,也在情理之中。但各个现场没有发现相同特征的车,说明他每次开的都不是同一辆车;没有外地车出现,说明他开的车都是本地牌照,无论牌照是真是假——这就有好几种可能性了。” 亨特慢悠悠地伸出四根手指:“在当地购买了二手车然后又抛弃或卖出,在当地租车,通过某些不法交易在当地购买赃车,或者干脆偷一辆车使用……虽然最后一条可能有点技术上的问题,而且很引人注目。” 奥尔加歪了歪头:“所以答案是哪一个?” “赃车。”亨特铿锵有力地吐出这个正确答案,“他会在当地购买一辆赃车——被重新喷漆、换掉牌照的那一种,然后在离开城市之前转手卖掉。我询问了几个城市一些不太正规的二手车修理厂,他们对有相同特征的买家有点印象。而他们卖出的车子,也都在案发现场附近出现了。” 奥尔加明白为什么fbi的人没有查到这条线索:先不说亨特找到这条线索的工作量有多大,fbi根本没法知道各地有什么地点销售赃车,有些老警察可能对此心知肚明,但是联邦警察很难想到这方面。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凶手对各地的地下黑车市场心知肚明的话…… “你怀疑凶手有其他前科?”奥尔加蓦然抬起头来,问道。 “我可以肯定他必然有前科,我就是干这一行的。”亨特老气横秋地说道,“我收集了那些老板对那位顾客的外表的详细描述,我相信这样可以很容易地查询到他的身份,只要——” 奥尔加显然明白他的意思:“……只要你能动用警方的系统。” 亨特耸了耸肩膀:“可惜我不能,原因你心知肚明。” “是,我听说你还因为妨碍公务被捕过呢,各州的警方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印象。”奥尔加笑了一下,她在wlpd听过不少奥瑞恩·亨特的故事,毕竟这位赏金猎人最主要的阵地还是维斯特兰。 “正是如此。”亨特回答,“所以我希望你帮我——我听说你是wlpd的顾问,对吗?” “你找到我,是因为你怀疑他来了维斯特兰。”奥尔加指出,“你为什么觉得他来了维斯特兰?” 亨特不屑地哼了一声:“赏金猎人的老一套:跟踪、询问还有一点点贿赂。有了之前的那些经验,我从他做了水牛城的案子之后就开始跟着他了,他显然沿着州际公路一路向西,直到他在维斯特兰的边界消逝无踪——虽然可以说维斯特兰是我的地盘,我如果慢慢查肯定能找到他,但是我担心我在查的是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来找你。” 奥尔加看着他,慢慢地说:“你也觉得这个凶手很快会再犯案。” “这是显而易见的,毕竟他之前遭到了不得了的大挫折。”亨特撇了一下嘴,他说话的时候小动作还真是很多,“好了,那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其实你来之前就已经确定我肯定会帮你了吧?”奥尔加靠在讲台上,悠闲地抱着手臂,姿态有些懒洋洋的。 亨特显得心知肚明,他再次开口的时候,眼中有狡黠的光一闪而过:“毕竟我听到些过有趣的说法……有些人说,wlpd的顾问的好奇心真的十分之强。” 哈代急急忙忙赶到学校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女儿克莱拉没有去上学。 哈代本人是一名警官,他的妻子华莉丝·哈代是位检察官,他们两个是在处理一起凶杀案的时候认识的:单把这句话说出来就知道他们两个平时工作有多忙。哈代本人不得不承认因为工作原因,有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对孩子疏于照顾,但是他也绝没想过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克莱拉今年十岁,平时都是坐校车去上学。而据克莱拉的朋友说,她这天早上确实和其他学生一起坐校车去上学了,但是到了学校,她忽然想起忘记带手工课要用的卡纸,因此去学校附近的文具店买卡纸。 本来进入学校的学生是不可以出校门的,但是小克莱拉向门口的安保人员保证她卖完东西很快就会回来,因此得以在手工课之前暂时离开学校——但是她再没有回来。手工课老师发现她没有出现在课堂上之后警觉起来,他们确实去那家文具店查看了,但是文具店的老板却说克莱拉根本就没有去买过东西。 手工课老师向哈代叙述事情的前因后果的时候都快急哭了,而哈代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因为克莱拉从来都是个乖女孩,从来不会干装病逃课之类的事情。但是事到如今他还是安慰对方道:“或许她只是不想上课偷偷回家了。我妻子在家,我会打电话问问她克莱拉有没有回去。” 那个女老师向他泪眼婆娑地点头,但是哈代做了太多年的警察了,他甚至没法开口说他对自己的猜测都不抱希望。 他拨打了华莉丝的电话,心情忐忑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 哈代听着无情的嘟嘟声响了十秒、三十秒、六十秒——电话无人接听。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差点在wlpd的走廊里跟奥尔加撞了个满怀。 他最后还是烦不胜烦地翘班了——今天剩下的两具非正常死亡尸体都没什么特殊之处,他在看完报告之后就把尸体扔给了汤米和一名助手,如果汤米连这样的案子都处理不了的话,法医主管也就不用动栽培他的心思了。算算日期,也快到汤米考法医执照的日子了,估计他去现场勘验尸体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 阿尔巴利诺来wlpd是来见一位检察官的,他之前负责验尸的一桩凶杀案近日正要开庭,他和发现尸体的警员要作为技术证人上庭,在此之前检察官要跟他们谈谈被告方面的辩护策略问题,想要让杀人犯真正被定罪,他们在法庭上的一言一行十分重要。既然检察官要到wlpd来,他也就顺道过来一趟,正好把之前整理出来的尸检报告交给布尔警官。 类似的事情阿尔巴利诺没干过一百次也干过八十次,他的部分很快就结束了,结果正打算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奥尔加急匆匆走过来,胸前别着一枚访客胸牌,身后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 这个组合可不怎么常见,奥尔加身后那个人面貌陌生,肯定不是警局的人。阿尔巴利诺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就被奥尔加一把捉住了手臂。 对方根本没屈尊问“你今天来警局干什么”之类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口说:“阿尔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阿尔巴利诺对这话不敢苟同,因为上次奥尔加说这话的时候,是她设法从wlpd的档案室里偷出来一张维斯特兰钢琴师来信的原件,就是他在犯案后寄到警局的诸多信件中的一封。阿尔巴利诺至今都没弄清楚奥尔加是怎么把那封信从档案室里偷出来的,总而言之,因为那事他们曾经被哈代狗血淋头地骂了两个小时。 阿尔巴利诺一头雾水地被奥尔加拽着走了两步,与此同时,她身后那个男人问道:“……这是?” “这是巴克斯医生,”奥尔加欢快地介绍道,“因为鲍勃·兰登案被诬陷的那个倒霉鬼。” 说真的,阿尔巴利诺真的不想给全世界的人留下的印象都是“被怀疑杀了自己的前女友的那个人”,但是显然木已成舟。那个男人用苛刻的目光把阿尔巴利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通,然后说道:“我关注你一段时间了,近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十分丰富多彩,巴克斯医生。” ——这听上去也不算是个很友好的打招呼开头,阿尔巴利诺稍微皱起点眉头。 然后奥尔加继续说:“而这位是奥瑞恩·亨特。” “——那个赏金猎人。”阿尔巴利诺说道。 “发现人人都认识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亨特粗声粗气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同他们两个走过走廊,看见不少警察往这个方向投注好奇的目光:正是如此,跟凶杀案打交道的人很少有没听说过奥瑞恩·亨特的大名的,而阿尔巴利诺则是单纯地搞不懂为什么奥尔加会带着一个赏金猎人进wlpd的大门。 而奥尔加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一边走一边近乎是雀跃地向着阿尔巴利诺解释道:“亨特先生认为他发现了最近搞灭门案的那个连环杀手的踪迹,我想看看按照他之前的证词和我的侧写划定的范围,我们能不能在有犯罪前科的人中间把他找出来。” 阿尔巴利诺稍微愣了一下:“……也就是说,那个人在维斯特兰?” “在维斯特兰——为什么不呢?”亨特大笑了一声,眼睛闪闪发光,“这里可是连环杀手的天堂。” 赫斯塔尔的秘书艾玛如同往日画着完美的妆容、头发整洁地盘在脑后。她向来呈现出一种人们在职场剧里臆想自己会看见的人物形象,完美、昂贵、高不可攀。她敲响了赫斯塔尔的办公室门,在对方说“进来”之后推门走了进去。 “我给检察官办公室打电话了,”她对自己的上司汇报道,“华莉丝·哈代女士今天没法跟您预约,她因为感冒不得不在家休假了——但是明天就是那起案件的审前听证会,您要是想在审前听证会之前签订免罪协议的话,时间会比较紧张,所以——” 她顿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便条。 “我帮您问了她家的地址。” 赫斯塔尔从一堆案情综述之类的文件上方看向她,他的目光一向让律所里的大部分人紧张,或许只除了没心没肺的霍姆斯先生;艾玛也是在赫斯塔尔手下两年之后,才不会在迎着他的目光的时刻不受控制地怀疑自己的口红是不是涂花了。 总而言之,对方只是点点头,言简意赅地问道:“今天上午没有其他预约吧?” “没有,但是今天下午安排了两场电话咨询。”艾玛回答,一边走上前去把写着地址的便签纸递给赫斯塔尔。 赫斯塔尔垂头看向手中的便签,估计是在估计那个地址的远近和交通状况,他想了想,然后说:“时间来得及。” “是的。”艾玛回答,她看着赫斯塔尔站起来之前几乎强迫症地把手中那一沓文件收拾整齐、摆放到边缘与桌子平行,然后去拿自己的大衣。然后艾玛贴心地补充道:“如果今天上午霍姆斯先生又来找您,我会跟他说您出去了的。” 赫斯塔尔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在这个时刻他和他的秘书都不会知道,他必然会因为不可抗力翘掉下午那两场电话咨询了。 “黑发,身材高大,大概在一米八到一米九之间。”奥尔加说道,她就站在那位技术人员的椅子后面,看着对方在资料库里录入条件,筛选出他们所需要的信息。 电脑的资料库里收录的是全美有服刑经历的人员信息,就算是把筛选范围限定到案件发生地周围的几个州,也几乎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提供的信息当然越全面越好。 “左臂有一个纹身。”亨特补充道,这显然是他从那些出售黑车的老板那里拿到的信息之一。“他的前科应该和偷盗或者黑帮活动有关,要不然就是因为黑市赛车被关进去的,干这些事的人最熟悉各地可以抛售赃车的窝点。” 阿尔巴利诺出神地打量着那个男人:他应该差几年才到五十岁,但是看上去似乎比实际更苍老一些。追查这样的案子、关注这样繁琐的细节的人定然有超乎常人的毅力,而他的操劳则看上去全部化作实际的纹路堆积在他的额头上。尽管如此,他的眼睛看上去还是可怕地锐利。 “他应该很年轻,他形式成熟的犯罪才开始两年多。”奥尔加说,“按照一般规律,同他的犯罪形式一样,他本人也刚刚趋于成熟——我建议查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人。” 而亨特则提醒:“他的旅行是有规律的,两个星期之前在纽约州,而至少从三天前就进入了维斯特兰——我们应该祈祷他至少在一个地方用了信用卡,信用卡记录可以帮我们追踪到他。” “但是他买赃车的时候显然用的现金。”阿尔巴利诺见缝插针地提出异议。 亨特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一个人不为了杀人,买赃车的时候也应该出于谨慎只进行现金交易。但是他如果足够自负,入住旅馆或者去便利店的时候可能不会那么谨慎,只要他用过一次信用卡,我们就有可能找到他。” “看他给警方留下录像的那个架势,他肯定足够自负。”奥尔加哼笑了一声。 那位技术人员手指跳动,又敲进去几个选项,一列列文字从他的屏幕上跳出来。然后皱着眉头说:“伙计们,你们说的这样的人在维斯特兰就有一百二十多个。” “还没完,”奥尔加摇了摇手指,“查这些人父母信息——离婚的,父母因为各种原因长期缺席的,孩子被领养的,吸毒的,因为家暴被剥夺抚养权的……这个凶手作案的特征除了灭门之外,还特别喜欢让家庭成员互相折磨,我们一般把这种情况归结于心理创伤,他的童年生活一定很糟糕:虽然这个结论俗气,但是确实很好用。” 技术人员又敲进去几条指令:“还有三十多个人,虽然不是什么歧视,但是我真得说,很多有犯罪前科的人家庭也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 “这些人里有多少独生子?”奥尔加忽然问道。 “什么?”亨特的声音听上去都有些一头雾水。 “独生子,”奥尔加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他虽然不挑剔,但是确实偏好独生子家庭,这一系列案件中独生子家庭的案子都格外残忍。” “九个。”技术人员汇报道。 亨特点点头:“好的,那范围就已经很小了——” “把其中的左撇子去掉。”阿尔巴利诺对那个技术人员说道,“之前报纸上报道过其中的一起案子,有个家庭中的父亲试图反抗,结果被凶手割喉了。报纸上提供了现场照片,看血迹喷射的方向凶手肯定不可能是左撇子。” “那就只剩六个了,”奥尔加越过椅子去看电脑屏幕,很快说道。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列出那六个人的资料,看上去令人头晕目眩,但是奥尔加很快伸出手在屏幕上点了点,指了一下屏幕上的第二张照片,“我觉得这个人是凶手。” 阿尔巴利诺无言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他已经认识奥尔加很长时间了,但是每次看见这样的场景,都觉得确实很超现实。 亨特的反应则更激烈些,他粗声粗气地问道:“什么?!” “凶手在第一案里曾经把一个成年男性吊死在屋顶上,他那至少不能太虚弱,排除这里的四号和六号,这两位一看就是瘾君子。三号看上去没问题,但是医疗记录显示他入狱后被检查患有红斑狼疮,这张照片是他入狱时照的,看上去还很壮实,但是现在肯定已经因为激素治疗而发胖了,不符合那些证人的目击证词。一号和五号都已婚,给他们的老婆打个电话就知道他们有没有作案时间——但是我倾向于凶手未婚,所以我选二号。” 奥尔加语速迅速地说完了,然后好整以暇地看向亨特。 亨特目瞪口呆地看回去。 “好了,”阿尔巴利诺差点笑出声来,他打断了这场无言的对视,“我看我们还是给那两位已婚者打电话吧。” 赫斯塔尔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位上,走到了那栋漂亮的白色房子前面。 他不关心巴特·哈代的家庭,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住在那里,但是阿尔巴利诺肯定是知道的: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脑海里有些奇怪的想法:诸如,他猜测阿尔巴利诺肯定曾经被邀请到哈代家做客,他可能就走上这些台阶,敲响了门—— 赫斯塔尔在伸出手去按门铃之前,忽然皱起眉头来。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伸手在门上推了一下。 随着一声吱呀长响,那扇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 亨特放下电话,看向其他两个人:“如果她们没有说谎的话,最近她们的丈夫都在家。” “那就按照她们都没有说谎来估计,我就说选二号了。”奥尔加笑眯眯地说道。 “当然也有可能,那个人全程使用现金付款,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把他从嫌疑人里面筛选出来。”亨特声音粗哑地给她泼冷水,奥尔加浑不在意地向着他笑了笑。 也就是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盯着电脑屏幕上铺展开来的个人资料,忽然开口了。 “或许是我多心了,”他皱着眉头说,“但是这个人的信用卡记录……他最近住的旅馆在巴特的女儿的学校对面。” 奥尔加说“那怎么了”,而亨特则问道:“什么巴特?”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我希望不会那么巧,但他今天本来去了趟法医局,但是中途忽然接了个电话离开了,说是她女儿在学校有点事。总之——现在想起来,我觉得他当时的表情有些不正常。” 奥尔加也一边听一边慢慢地皱起眉头来,也就是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忽然响起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阿尔巴利诺向他们倒了声歉,把电话接了起来。 “赫斯塔尔,”在打电话来的人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另外两个人听见阿尔巴利诺忽然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原来在出了这种事情之后,你的第一反应是给我打电话吗?” 以撒的祭坛 03 “……就算是贝特斯不在也能看出来,”奥尔加环顾四周,低声说道,“这里发生了打斗。” 他们站在哈代家的客厅中央,面前是一片狼藉:被打碎的玻璃花瓶、从原位上撕扯开来的地毯和翻倒的椅子;阳光从敞开的门口斜斜照射进来,给整个场景增添了几分诡谲的气氛。而联系他们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站在桌边,紧皱着眉头、略显恼怒,就是坚决不看阿尔巴利诺。 而阿尔巴利诺就好像没注意到对方微微的不自然一样,他扫了赫斯塔尔,跟没事人一样说:“我以为你会报警。” “你们可以看看这部笔记本电脑,我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它是开着的,”赫斯塔尔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脑,被设置成常亮的屏幕散发着惨白的光芒,“我认为看了这上面的内容之后还去报警不是个好主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微妙地从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上越过去,看向了奥尔加。等奥尔加和亨特过来的时候,他从善如流地往边上退了一步,把位置让了出来。 奥尔加探过头去,看见电脑上是个打开的文档,上面写着些字:
尊敬的哈代警官: 我猜您在回到您的家之前,已经去了一趟您女儿的学校,那您就应该已经知道可爱的小克莱拉身上发生了什么——同理,既然如此,您就应该能很容易地猜到您妻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在经历这些事之后,您肯定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是谁?” 而我很确定您肯定听说过我的名字,有些人叫我“家庭刽子手”,而其他人叫我“灭门屠夫”,这两个称呼我都不太喜欢,却能言简意赅地说明您将面对的这场游戏的本质。 自然,您的妻子和女儿都在我的手上,我把您的妻子置于高空之中,就好像古代的水手们让给船只带来厄运的女人们跳下木板一样,我将会让她的躯体自高空中落下、亲吻大地;而您的女儿则呆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一罐煤气在缓慢地放气……我简单地估算了时间,您需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找到她们,否则她们都会死。 这是个很简单的游戏,没有什么复杂的规则——寻找吧,动用你手上的资源吧。但是小心,不要让你的警察同僚们知道这件事,否则游戏结束得会比你想得快得多。 您忠实的朋友 2017年2月3日 另:我另附了一条视频链接,算是送给您的礼物,我猜您会喜欢的。
“我感受到了,”亨特粗声嘟囔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个不得了的自大狂。” “因为写信的人威胁说不要叫警察,我刚才打哈代警官的电话又打不通,所以才联系你们的。”赫斯塔尔在后面冷冰冰地补充道。 “确切的说,”阿尔巴利诺瞥了他一眼,赫斯塔尔确定这混蛋的眼中有些促狭的笑意,“是你联系我了。” 赫斯塔尔白了他一眼。 “所以说显然那个混蛋确实绑架了克莱拉和华莉丝,而且还把她们置于高空坠亡和中毒的险境里,只是不知道现在巴特那边是什么情况。”阿尔巴利诺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他碰了碰握着电脑鼠标的奥尔加的肩膀,“奥尔加,看看他给的那个链接。” “正在呢。”奥尔加小声回答,点击了那个链接。 另外一个新的弹窗很快弹了出来,等到弹窗的画面加载出来之后,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倒抽了一口气:那像是个监控视频的窗口,画面轻微扭曲。画面里是个昏暗的小房间,有个看上去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在画面加载出来之后,小女孩忽然看向镜头的方向——赫斯塔尔不认为她那边也能看见相应的画面,很有可能是镜头闪烁的红灯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跳了起来,奔向镜头的方向,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满满都是哭腔。 “爸爸!”那孩子尖叫道,“爸爸是你回来了吗!” “天啊,”赫斯塔尔听见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克莱拉。” 数十分钟之前—— 巴特·哈代赶回家的时候,已经紧张到有点让他感觉到恶心的程度。 因为他没有乐观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偶然:他女儿从学校失踪,而华莉丝又一直不接电话。实际上,他听过不少关于警察的家人被坏人报复的故事,但是却从未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因为虽然维斯特兰市治安糟糕,但是他并不负责处理容易树敌的黑帮事务,市里的那两个连环杀手又从不是会疯狂地报复警察的类型……他对他当一个警察之后会发生的很多事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唯独对这件事没有做心理准备。 而他近乎是对的:门是虚掩着的。 哈代把门推开了,而死寂像是有实体一般令人窒息地压下来,他的心脏在骨肉之下狂乱跳动,警察的经验告诉他一片狼藉的室内发生过打斗,如果他打开灯,说不定还能看见滴落在地上的血滴。 他不抱希望地呼唤着华莉丝的名字,声音在空荡荡是室内回响,回声像是狰狞的恶鬼般嘲笑着他——而室内有一束亮光,奄奄一息的魂灵般闪烁。 哈代看向亮起的电脑屏幕。 “克莱拉,”奥尔加确认麦克风的打开的,便直接向摄像的另一头说道,赫斯塔尔第一次发现这个不好相处的侧写师真的能把声音放得温暖而轻柔,真是令人震惊。“是我。” 克莱拉显然很熟悉奥尔加的声音,她开口的时候真的开始哭了:“奥尔加!” “嘘,别哭。”奥尔加安抚她,“你爸爸跟你通话过是吗?” “是的,但是他走了……他让我乖乖呆在这里,他回去找我和妈妈。”克莱拉抽抽噎噎地回答。 “那警察挺能狠得下心,”亨特在奥尔加身后小声说,“要是跟他女儿全程保持通话更容易被分心,为了救人的效率也得把她一个人留下,但是——” “但是时间不够了。”奥尔加伸手遮住了电脑的收音口,眉头紧皱着转过身来,“凶手说他计算了时间,克莱拉和华莉丝在中午十二点之前都会死,现在已经是……” “差十分钟十一点。”阿尔巴利诺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告诉她。 亨特的眉头紧锁:“虽然那个灭门屠夫没有直说,但是实际上就是在逼着你们的那个警察做选择——你们有谁充满信心地觉得一个警察不靠别人就能在一个多小时之内查出他的妻女被关在两个什么不同的地方、并且一一把她们救出来吗?不能吧?两个人他只能选一条线查,如果运气不好,他两个人都会失去。” “没关系,我们可以帮他。”阿尔巴利诺声音轻快地说道。 亨特转过头盯着他,像是盯着猎物的鹰隼。 “那个连环杀手不是说让巴特‘不要告诉别的警察’吗?恕我直言,咱们中间可没有一个人是警察。”阿尔巴利诺耸耸肩,“克莱拉和华莉丝都不会有事的——但是前提是咱们最好先联系上巴特,虽然我觉得他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接电话的。” “阿尔说的对,”奥尔加说道,“你们三个不如留在这里,安慰下克莱拉,顺便看看能不能从屋里找到点证据,我回去找巴特。我猜他可能是回警局了,虽然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但是在警局的话总能动用手头上的资源查查监控什么的。” 如果哈代真的回警局了的话,回去的路上可能正好跟接到赫斯塔尔的电话而前往哈代家中的他们擦肩而过了,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巧到令人深感无奈。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奥尔加冲着他们简单地颔首,安慰了克莱拉几句,然后转头大步离开屋子。 但是克莱拉显然并没有真的被安慰道,视频里依然尽职尽责地穿出她失真的呜咽声;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走向赫斯塔尔,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手腕。 赫斯塔尔瞪着他。 “去,”阿尔巴利诺催促道,“去跟小姑娘聊聊。” “我根本不认识她。”赫斯塔尔嘶嘶地低声说。 “你觉得这位赏金猎人像是能安慰十岁的小姑娘的人吗?”阿尔巴利诺啧了一声,并且完全无视了亨特瞪向他的目光,“只有你能干这事了——不知道为什么,克莱拉一直有点怕我,从小就这样,巴特觉得是因为我是个法医、每天跟尸体打交道是缘故。” 赫斯塔尔任命地叹了一口气,准备向电脑的方向走过去,在他与阿尔巴利诺擦肩而过之前微微地停顿了一下,用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可能只是因为她拥有面对危险时的敏锐本能。” 阿尔巴利诺向着他露出一个不太讨喜的、隐秘的笑容。 从弗吉尼亚州到维斯特兰的航班,所花费的时间不足八十分钟。 他们在去机场的路上就联系了维斯特兰的警方,通知wlpd有个可能是“灭门屠夫”的嫌疑人在维斯特兰,如果fbi想要介入这个案件的话,最好在飞机在维斯特兰机场降落之前把手续走完。 和拉瓦萨·麦卡德合作过的哈代警官恰巧出于什么原因不在警局,于是案子被交给了一位姓布尔的警官。 当飞机飞翔在无垠的蓝天之上、机翼在天空上留下长长的尾迹的时候,麦卡德坐在机舱里翻着之前的案卷,当然还有那个奥瑞恩·亨特的资料:这个人可能是个无业游民,看上去是个粗鲁而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还有几次在酒吧里打架和扰乱警方执法的不良记录,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 但是麦卡德觉得哪里都不太对,不如说,这个亨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连环杀手。 ——事后麦卡德会知道,约翰·加西亚在亨特的事情上判断失误近乎是情有可原的: 因为在有些州赏金猎人需要获得执业许可,而在其他一些州成为赏金猎人则只需要在有关部门登记即可。在维斯特兰,只要在当地警局进行登记就可以成为合法的赏金猎人,但wlpd的赏金猎人名单自然又没有共享到网络…… 总而言之,在跟当地警方会晤之前,他们没人知道亨特是个赏金猎人,他们的部门又不跟弃保潜逃犯打交道,当然也没人听过奥瑞恩·亨特的大名。 这也就导致了现在麦卡德对着亨特的资料大皱眉头:因为这家伙怎么看都不特别符合他们对“灭门屠夫”的侧写,这人甚至比麦卡德的侧写要老了二三十岁。当然了,侧写永远只是为侦查提供方向的,而不是一个定论,侧写总会出错,超出他们预想的凶手总会出现……但是离谱到这份上还是很令人感觉惊讶。 但,如果奥瑞恩·亨特不是凶手的话,又为什么会那么恰巧地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在特定的地点呢? 当然,如果他真的是罪犯就更奇怪了,麦卡德在这个人的资料里找到了一些他的医疗记录:这个人在五年前因为腿部粉碎性骨折入院治疗,治疗不算非常成功,最后在腿骨上留下了两枚这辈子可能都再也取不出来的钢钉。麦卡德估计这个人的得拄拐杖的,而一个拄着拐杖的人真的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之前那些案子里的全家人吗?麦卡德怀疑就算是他手里拿着一把枪也做不到这一点。 他坐在窗边陷入沉思,直到最后加西亚打断了他。加西亚之前一直在用笔记本电脑,可能是在网上和wlpd的人沟通,现在他走到麦卡德面前,脸色不太好。 “wlpd的人查了那个奥瑞恩·亨特的信用卡,发现他最后一次消费是在今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包香烟。”加西亚汇报道,“然后他们联系大学的安保人员查了监控录像,在附近的停车场发现了亨特的踪迹——他在停车场上了一辆车,车子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然后呢?”麦卡德困惑地问道,实际上能找到时间这么近的踪迹就已经算是很进展顺利了,麦卡德不知道为什么加西亚显得这么忧心忡忡。 加西亚的嘴唇皱了起来,显然是回想起了一些他在bau工作的时候听到的不好的传闻。 他说:“那辆车属于奥尔加·莫洛泽。” 亨特去检查整栋房子了,剩下两个人都听见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越走越远。赫斯塔尔守在电脑前,他这天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如果一定要说他不擅长什么事情,可能就是些跟孩子沾边的事——比如说生孩子、接生孩子、还有让哭哭啼啼的孩子冷静下来。 但是奥尔加走了之后,克莱拉咬着嘴唇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了,虽然依然显得可怜兮兮的,但是她甚至在和赫斯塔尔的对话开始之后问了他的名字,然后开始抽抽噎噎地叫他“阿玛莱特先生”。 然后,尽她所能地,她开始描述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应该在中途离开学校的,我们老师之前说过不让我们那么做。”她吸着鼻子小声说,“……但是我只是想去买一点纸和画笔,今天早上妈妈不舒服,所以爸爸给我做的早饭,结果把吐司烤糊了……耽误了时间,我就把带纸的事情忘记了……我本来想我一下就回去,但是有个人从边上的小巷里冲出来一下子抓住我,把我拖进小巷、塞进车子的后备箱里——” 阿尔巴利诺回忆着奥尔加当时指出的二号嫌疑人:一个名叫杰罗姆·麦克亚当的男人,那个人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晦暗地浮动。 “黑发,个子很高,”阿尔巴利诺说,“皮肤黝黑,眼睛也是黑色的?” “我记不清楚了,可能是吧。”克莱拉小声说道,可能阿尔巴利诺说得没错,在克莱拉听见他的声音之后,不知道怎么连说话声都降低了很多。 “你要是真的让她感觉到紧张,就别说话了。”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对他说。 “你对这件事还是挺上心的。”阿尔巴利诺忽然说,赫斯塔尔清晰地看见,那双色彩鲜艳的眼睛里有隐匿着的笑意在闪动,“我之前其实真的以为,你遇见这样的事情,会——怎么说呢,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走出去,我以为你不会在乎,因为这毕竟和你无关。” 赫斯塔尔再次用手压住了笔记本电脑的收音口,没让那小姑娘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话。他仔细的听了听,能听见亨特在二楼一瘸一拐地走着,离他们很远。 于是他简单地回答:“并非完全无关,那个犯罪嫌疑人绑架了我负责的案子的检察官。” “那样检察官甚至有可能缺席庭审,”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说,“我以为这对你有利。” “那可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赫斯塔尔不甚赞同地摇摇头,他的目光在阿尔巴利诺的面孔上面盘旋,就好像希望透过这纹丝不动的面具窥见什么真相,然后他忽然开口说:“而我以为你也不会在乎。” “为什么不在乎呢?哈代警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也是个好人。”阿尔巴利诺回答,他的睫毛优美地下垂,那种神情尽可称之为怜悯。虽然他显然没立场谈及对“好人”的敬佩,这话听上去甚至挺讽刺的。 他沉默了两秒钟,就仿佛享受着这种安静。 “赫斯塔尔,”片刻之后,阿尔巴利诺继续说, “可以预见,巴特有一天必然会变成我的敌人,但也不意味着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不会帮他。我承认我对某些事情的感受可能跟常人不尽相同——但是不相同的感受不一定就必须产生完全不同的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哈代敲打键盘的时候手指都是颤抖的。 他调出了他家门口那条街的监控摄像,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集中精力——画质有些模糊的画面录下的车水马龙的画面,全在他眼中融化成一团。 他的心跳迅疾,呼吸无序,其间布尔警官来了一趟,提到些有关匡提科的话,对方的声音困惑,他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最后对方来了又走廊,而哈代只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热辣辣的疼。 他明白那个杀手溢于言表的暗示:多残忍啊,就算是他拼尽全力,也可能只能从他的妻女之中救下来一个,只可能有一个,甚至一个都没有。时间永远不够,每分每秒都在流逝,他的小女儿正在一个小房间里逐渐窒息致死,而她的哭声还缭绕在他的耳边—— 一辆辆车从监控录像中飞驰而过,快进的时间线迅疾地往后流逝,哈代觉得自己什么可疑的人都没看到,又时时刻刻担心自己已经把凶手漏过去了。 然后—— 然后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量有点出乎他的预料,让他感觉到了一阵疼痛。 哈代差点跟被扎了一样跳起来,他猛然转过头,力大到差点扭着脖子。而奥尔加·莫洛泽正站在他身边紧盯着他,眼神就好像熊熊燃烧的冷火。 “我知道了。”奥尔加言简意赅地说道。 哈代几乎跟被抽空了力气一样瘫软下去。 他有点想要问什么,但是那些话语全哽在他的喉咙里,硬块似的无法吐出来。奥尔加向着他轻飘飘地点点头,嘴唇近乎扭曲出一个冷笑。 “让我引述一下他的话,他说,‘动用你手上的资源吧’。”这个人——前任fbi,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犯罪心理学教授,行为分析部近十年之内最优秀的侧写师——声音平缓地叙述道,“巴特,以防你忘了,我就是你的资源。” 以撒的祭坛 04 十一点整。 麦卡德风风火火地冲出停机坪,约翰·加西亚得在他后面一溜小跑才能追上他。 他的组员们大多在北卡罗来纳处理一场糟糕的绑架勒索案,最后跑来维斯特兰的只有他们两个——这也不奇怪,单凭“一个人出现在所有案发现场附近”这种奇异的巧合,法官可能连搜查令都不会给签,没必要让所有人为了一场传讯而跑这么一趟。 加西亚的声音里混合着兴奋和困惑,他问道:“长官,你是觉得……?” “我觉得莫洛泽和那个嫌疑人出现在一起不太可能是个巧合。”麦卡德眉头紧皱,“我之前不是特别认为亨特是凶手,因为他实在不太符合侧写……但是侧写也是会错的,但是如果莫洛泽对他展现出兴趣、甚至还和他一起离开了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话——” 虽然他向来不愿意承认,但是奥尔加·莫洛泽确实极少出错。 “但是她为什么要跟嫌疑人一起走?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凶手的话,她至少应该报警啊?”加西亚尖声问道,显然他在部里这段时间,也从他的同事们的耳中听到过不少奥尔加的传奇故事。 麦卡德没回答,但是他心里确实在考虑着他曾经考虑过很多次的问题——即,奥尔加真的会做那种事吗?她的好奇心终有一天会向黑暗的深渊里滑落,以至于她会成为罪犯的共犯吗? 既然她跟嫌疑人接触过,那她自身的立场也就很值得考量——如果亨特真的是凶手,奥尔加在见过他之后一定能察觉到蛛丝马迹。但既然她那边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就肯定是隐瞒了什么。 她最终会向杀人凶手倒戈吗?当她终于向那种罪恶的快乐和可怕的好奇心妥协…… “无论如何,”麦卡德喃喃地说,声音听上去非常之凝重,“我必须跟她谈谈。” 十一点零七分。 “我怀疑‘灭门屠夫’的名字叫做杰罗姆·麦克亚当。”奥尔加有理有据地说道。 “什、什么?”哈代忍不住磕巴了一下,且不说他刚刚遭遇了妻子女儿全被连环杀手绑架的绝境,就说奥尔加这一冲进来就跟人说“我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且凶手我都给你找到了”的劲头就有点让人心脏难以承受。 “说来话长了,涉及到一个赏金猎人,什么什么的,不重要啦。”奥尔加挥了一下手,决定把亨特的事情先一笔带过,要不然故事讲起来就有点太长了,“总之我在调查那个连环杀手,并且按照侧写划定了一个范围。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叫杰罗姆·麦克亚当——二十四岁,独自生活;他是个家庭暴力受害者,根据当地社工的记录,他母亲偏爱他弟弟而经常打他,总之最后她被剥夺了抚养权,麦克亚当在福利院长大;他少年时有斗殴、盗窃和纵火的前科,而且长相也符合一些目击证人的证词。” 哈代迅速消化了这些信息,他想了想,然后承认道:“一个标准的连环杀手模板。” “——标准到无趣,并不是说所有连环杀手都会尿床和纵火啦。”奥尔加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而且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他是购买调换过牌照、重新喷漆的赃车去往案发现场的,但是我猜现在开始调查维斯特兰的黑车市场时间已经不够了,你调查到哪一步了?” “对比经过我女儿学校门前和我家门口的汽车。”哈代承认道,“很困难,我家那边临近主干道,车子太多了——学校门口就更不用说了。” “克莱拉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奥尔加问,她越过哈代的目光去看屏幕上一字排开的监控录像窗口。 “手工课开始之前,九点十分到九点半之间。”哈代立刻回答,他去学校之后把这类信息还是问的很清楚的。 奥尔加点点头,显然陷入沉思:“你八点半上班,你家离警局超近,就算是考虑堵车路程也不超过二十分钟,但是凶手出于安全考虑应该不会在你上班之前动手。上次我去你家做客的时候华莉丝说克莱拉的校车八点四十停在你家门口,作案过程……话说克莱拉是怎么被抓的?” “她为了买手工课的用品离开了学校。”哈代苦涩地说。 他知道女儿要上手工课的事情,但是早晨出门上班之前却忘了提醒她要带材料,如果他记得提醒的话,克莱拉肯定就不会离开学校了。 “所以说这完全是个意外,肯定是在那个连环杀手意料之外的。”奥尔加忽然笑了一下,声音乍然爆出一点兴奋,“我推测他的作案流程是这样的:他一直在你家附近盯梢,然后发现今天华莉丝请假没有上班,于是在今天动手。克莱拉早晨坐校车的时候他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打算等她放学后下手,但是没想到克莱拉中途离开学校了……他先从学校带走了克莱拉,然后再回你家袭击华莉丝,之后带着两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哈代的眼睛睁大了些:“那就是说……” “很抱歉,但是我估计这个凶手来维斯特兰之后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你的家人。”奥尔加耸了耸肩膀。 哈代一时无言。 奥尔加看着哈代难看的脸色,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也多说无益,最重要的是先找到人,然后才能去问动机,我们总会知道他为什么挑上你的。不过就算克莱拉九点十分失踪,满打满算凶手到你家门口也得在九点半之后,我建议你从这个时间点开始排查。” 哈代点点头:他刚才一直在看克莱拉学校那边的录像,却还没有看自己家门口的那些。 他把一个新的窗口调出来,向奥尔加解释道:“没有正对着我家门口的摄像头,但是这个摄像头的位置在我家前面那个必经的路口,如果想要从克莱拉的学校开车到我家门口的车道上去,就必须从这个十字路口调头。” “我确定他肯定开车了。”奥尔加嘀咕道。 哈代把时间线拖到九点半,然后把速度调成四倍快放,画面开始迅速向后播放,车流平滑地掠过屏幕:这条路不算是早高峰时必然拥堵的路段,而且从这个十字路头调头的车也不算是很多,但是可能性依然多到令人心生绝望。 奥尔加可能明白了他内心的感受,所以甚至愿意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儿,”她声音轻快地说,“看你家的现场,打斗过程发生得很快,我们只需要查九点半到九点四十五之间的录像。可以记录下所有的suv,因为他在其他案子里的购车记录都是suv——排除掉红色和其他鲜艳颜色,多关注灰色和黑色的车子,想要在跟踪的时候保持低调毕竟是人之常情……” 奥尔加的声音忽然顿住了,这个时候,监控录像的时间已经快进到了九点三十九分。 她忽然开始使劲儿拍哈代的手臂:“停一下停一下,看那辆车。” ——奥尔加用手指去戳屏幕:监控中正有一辆黑色的suv在十字路口调头,哈代把画面暂停,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期待。 “我记得近两年街道统一更换了高清摄像头吧,看看能不能把画面放大。”奥尔加说道。 哈代依言把画面放大了,高清摄像头确实足够高清,看来当初交通部那个“从摄像头里就能看清司机有没有玩手机”的宣传确实不是夸大其词。但是虽然摄像头能拍到车子挡风玻璃的画面,却很不巧看不清驾驶员的脸:司机戴着墨镜,棒球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虽然坐在车里的时候打扮成这样确实奇怪,但是也不能确定他真的就是嫌疑人。 “往后退几秒,退到刚才拍车身侧面的画面上去,我看车身侧面好像有东西。”奥尔加说。 哈代咔哒咔哒地点击鼠标,画面往后退了几秒的时间;奥尔加从哈代手里抽走鼠标,把放大比例调到最大;这样就可以看见,车子侧面有一道长长的划痕,估计是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剐蹭。 奥尔加又点了点屏幕:“你有没有发现,这辆车的车漆是黑色的,但是被刮掉漆的那部分下面那层是红色的。你见过喷漆之前就是红色的车吗?” “……这辆车是重新喷漆的?”哈代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十有八九,把偷来的高调红色汽车喷成黑色不是人之常情吗?”奥尔加一边说一边猛然转身,抓起了哈代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你继续追踪这辆车的走向,出于保险起见,我看看其他录像:如果这辆车的司机早就盯上你了,这辆车肯定经常在你家附近出现。” 十一点零十四分。 “好的,克莱拉。”赫斯塔尔很有耐心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屋子房顶附近有一个特别特别窄的窗户,门我也推不开。”克莱拉汇报道,显然凶手留给她的那个摄像头的视野范围相当之窄,她只要走几步就走到赫斯塔尔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高处有个铁架子,上面有个……铁罐。” “铁罐?”赫斯塔尔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慢慢地嘶嘶冒气,有种刺鼻的气味。”克莱拉说,说道最后一个词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哭嗝,“那是有毒的东西吗?我会死是吗?” “没事儿的,一会儿我们就会找到你了,什么也不会发生。”赫斯塔尔生硬地安慰她道,一边说一边往阿尔巴利诺的方向看了一眼:把他推到这个令他陷入手足无措的处境里的人就跟没事人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肯靠近笔记本电脑半步。 赫斯塔尔并不奇怪,阿尔巴利诺估计会挺喜欢看他落进并不熟悉的处境:无论是他被变态杀人狂绑架还是他不得不去安慰一个被绑架的小女孩。 “你真好。”小女孩泪眼婆娑地说。 ——听见她说这话,赫斯塔尔忍不住又瞪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对方在克莱拉看不见的地方夸张地捂住胸口,露出一副“我好心痛啊”的假惺惺的表情。 “你能够到那个铁罐吗?”赫斯塔尔努力把骂人的想法抛之脑后,继续问道,现在想办法解决克莱拉快被一氧化碳毒死了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克莱拉又一次离开了画面范围,显然是去尝试了一下够那个铁罐。过了不一会儿她就又回来了,声音听上去很沮丧:“够不到,它被放得太高了……我感觉有点恶心,而且还开始头疼了。” 根本不需要是个医生就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氧化碳中毒的早期症状,看来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已经逐渐提高了。 阿尔巴利诺显然听见了她的话,因为他几乎立刻把那套“转来转去就是不靠近”的原则抛之脑后,很快回到了屏幕前面。他越过赫斯塔尔的肩膀,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嘴唇快碰到对方的耳垂。 他说:“克莱拉,你坐下吧,不要走动或者跑……离那个罐子远一点,对。” 那孩子依言坐下,在摄像头的画面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呼吸平缓的情况下摄入的一氧化碳会减少,但是这个方式可能也不足以支撑太久。按照那个连环杀手的说法,到了十二点左右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就足以致死,而早在那之前,一氧化碳深度中毒就已经会对一个人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够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亨特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毫无疑问地带回来了另外一个坏消息。他一进屋就大声说:“除了能看出那个女人是被从床上拖走的之外一无所获,不知道那个狗娘养的去哪了。” 现下没人有空顾及成年人不应该在小孩面前说脏话的问题了,赫斯塔尔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然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克莱拉,你知道从你家到你现在被关的地方用了多长时间吗?” “那个人把我关在后备箱里了,”克莱拉说道,“但是我知道过了十八分钟。” 她举起自己的手,给赫斯塔尔看她戴在手腕上的可爱的浅蓝色手表:是小孩中流行的那种夜光卡通手表。而克莱拉不愧是wlpd最好的凶杀案警察的女儿,一般小女孩在被绑架的时候可不会记得要看表计算时间。 阿尔巴利诺显然明白赫斯塔尔想干什么了,他转向亨特,问道:“你有市内地图吗?还有笔?” “一个赏金猎人身上什么都有,年轻人。”亨特朝他狡黠地眨眨眼睛。他麻利地放下之前一直背在背上的背包,抽出了一张巨大的地图和两种颜色不同的马克笔。 “市内限速平均六十公里,但是考虑早高峰,能走四十公里就谢天谢地了。”阿尔巴利诺一边说一边用笔杆充当尺子量着图上的比例尺,“就算是车子直行了十八分钟,也就只能走到……” 他很快心算了一下距离,在地图上以哈代的家为中心画出了一个圆圈,在这个圆之内,都有可能是凶手监禁克莱拉的地点。 那边赫斯塔尔还在问克莱拉能不能回想起更多细节,声音尽他所能的温和——虽然阿尔巴利诺确实能在他的声线里听到那种僵硬的余音——绝对足以让被他吓哭的实习生和被他嘲讽的对方律师们大跌眼镜。 片刻之后,克莱拉忽然叫起来:“我想起来了!车子停下之前几分钟一直停停走走,我还能听见好多喇叭声!直到车子拐到路边停下来为止!” “肯定是堵车了。你们还是感谢上帝吧,我真的很了解维斯特兰。”亨特高声说,他摇摇晃晃地走近,拐杖把地面敲的砰砰作响。然后他从阿尔巴利诺手里抽走了马克笔,开始在地图上写写画画,“凶手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堵车了,而这个圆的边缘附近,只有这两条路会在早高峰时段堵车……” 他在地图上标出了两条完全平行的街道,都位于那个圆的东侧边缘处。这四条街都是通往市内的金融中心的,那边写字楼林立,怪不得会堵车。 赫斯塔尔也凑过去看地图,他依然紧绷着,显然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发现放松下来:“所以她现在肯定在这两条路其中之一附近,问题就在于:到底是哪条路。” 因为沿着一条路一个个找可能关押着一个小女孩的地点就已经非常困难,更不要说两条路都找一遍。从剩余的时间来看,他们恐怕已经没有判断错误的机会了。 十一点二十分。 “从监控看,那辆车最近确实频繁出现在你家附近,我觉得它就是嫌疑人的车子。”奥尔加扔开鼠标,说,“你那边有什么收获。” “可以看出他往城东去了,但是我很快在监控录像上跟丢了他。”哈代懊恼地说道,“只要在两个路口上失去他的踪迹,就基本上不可能再找到他的车了。” 奥尔加深以为然:城东相当繁华,车流量高,一个一个摄像头地查简直太浪费时间了。 “他可能九点四十左右到达你家,绑走华莉丝再出发怎么也得九点五十了。”奥尔加考虑着,“我觉得他不太可能把人放在太远的地方,不过说起来城东的话……他是在哪失去踪迹的?” 哈代报了个地名,那是往城东方向去,那个城区车道宽广,道路和立交桥错综复杂,车往那个方向去了,基本上就等于一滴水融入到大海之中,如果不是调一群警员来没日没夜地排查监控录像,基本上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 正在这个时候,奥尔加的手机屏幕忽然弹出了一条新的消息提醒,是来自阿尔巴利诺的。她低头看了几眼,然后眨眨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阿尔他们那边有最新进展,他们确定凶手的车必然路过了两条路之一,这样范围就缩小了很多。”奥尔加报出道路的名字,同时手指快速点触着键盘,把车辆特征给他们发回去。 “等一下……阿尔?”哈代对剧情的进展一无所知,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离开家后不一会儿,赫斯塔尔就去找华莉丝了。 “嗯哼,他们正帮忙救你女儿呢。”奥尔加含糊地哼了一声,但是现在显然没时间解释更详细了。 现在当然可以一一排查这两条路的监控录像,但是考虑到那里的车流量和剩余的时间,想法似乎不太现实。哈代已经开始死马当活马医地调出两条路的监控录像,而奥尔加则回到笔记本电脑前面去,开始在上面敲敲打打。 “我猜凶手去那个方向是要把华莉丝绑到一栋大楼上,达成他的布置。”奥尔加喃喃地说,“这可以划定一个范围:距离不会离那个金融区太远,因为他没法肯定你这边动作迅疾与否;另外,那个连环杀手肯定会挑适合作案、无人活动且足够高的楼,这种会给警方留他残杀受害者的过程的录像的杀手总有种孔雀一般炫耀自己的羽毛的倾向,如果他能选,他肯定会让一个检察官从高高的地方落下来,在人行道上摔得血肉模糊,十层以下的楼根本不用考虑;最后,他肯定会选一个无人活动的大楼,那个区域根本没有普通民居,如果他想要白天作案,肯定必须选择未投入使用的大楼。” 哈代快步走过去,忍不住问道:“那个地方很繁华,他不会担心自己被人发现吗?” “不瞒你说,连环杀手们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想象相信自己不会被抓到的自信。”奥尔加哼笑了一声,她调出一张标红的地图来,“对了,这里:灭门屠夫前往的方向附近开发了一个系列楼盘,是高端写字楼,层高都在二十层以上,三栋;不过,它们被建成之后因为消防检查不合格一直没有被交付使用,现在还被空置着。” 哈代惊恐地看向奥尔加。 “我说的就是你想得那个意思。”奥尔加语气平静地宣布道。 十一点二十三分。 阿尔巴利诺忽然啊了一声,他定定地盯着前方,另外两个人都看着他。他忽然问克莱拉:“你所在的那个地方隔音怎么样?” “不好,”克莱拉泪眼朦胧地回答,“我在这里也能听到外面街道上汽车经过的声音。” 阿尔巴利诺露出了一个堪称满意的笑容,然后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911。等到电话接通之后,阿尔巴利诺用一种非常活灵活现的焦急语气对接线员说道:“您好,我现在在第十五大道和克里姆斯路的交叉口,这里有一个老人晕倒抽搐,我需要一辆救护车。” ——第十五大道就是堵车的那两条路其中一条。 赫斯塔尔的眉毛挑起来了,阿尔巴利诺镇定自若地挂掉电话,对他们说:“第十五大道的尽头有一所医院,他们会从那里派救护车,到达与克里姆斯路交叉口之前会行驶过整个十五大道——克莱拉,要是你一会儿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所以,”赫斯塔尔说,“如果她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就是在第十五大道上,如果听不见,就是在另一条路上。” “希望如此,”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或者恰好有另一辆救护车路过她所在的街道附近,又或者她遇到的堵车只是因为一场车祸造成的突然拥堵,咱们根本判断错了街道——那就只能说咱们确实不得命运女神垂青了。” 这点他说得没错,在没有其他证据之前,这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好的决断。所以他们只能等待——时间每一秒的流逝都令人感觉到心急如焚,而与此同时,显然克莱拉所在的那个小房间里一氧化碳的浓度也越来越高,他们能听见那女孩已经开始干呕起来。 然后,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终于—— “我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了!”他们听见那女孩叫道。 十一点三十分。 “好消息,阿尔说他们基本上确定了克莱拉所在的位置,现在就正在往那边赶。”奥尔加交代道,她正同哈代一起急匆匆穿过wlpd的前厅,就是他们曾经竖起圣诞树的那个位置。刚才他们不得不又耽搁了几分钟,搜索凶手最近出没的地点附近有没有别的符合条件的高楼——他们到场之后的搜索时间很宝贵,如果一开始就找错地方就全完了。 不过另一个好消息是:符合条件的楼确实不多,只有那三栋。 三栋楼是不多,但是一栋栋找也很浪费时间,不过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的话,还是很有可能赶上的。现在已经过了早高峰,如果不考虑限速,去那些办公楼所在地开车大概花一刻钟就能到达。 但是,就在他们两个要走出警局的时候—— “莫洛泽!” 听到喊她名字的那熟悉的嗓音,奥尔加猛然刹住脚步,一抬头就看见拉瓦萨·麦卡德站在警局门口,面色阴沉、眉头紧皱。而且……不是吧,这个人微妙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衣服的下摆上,就是他腰间的枪套所在的位置。 “我需要跟你谈谈,莫洛泽——现在就谈。”麦卡德的声音发冷,好像非常失望,“布尔警官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现在在警局,我就来了。” 奥尔加凝视着他,然后忽然咧嘴一笑。 “要是我不想谈你会怎么办呢?”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次又下定决心要开枪打我了?” 以撒的祭坛 05 十一点三十一分。 奥尔加被麦卡德堵在门口,大厅里的其他警员纷纷往这个方向看。她能用眼角的余光瞄到哈代偷偷溜出了警局,显然事到如今只能他先行一步去找华莉丝了。 事到如今,向麦卡德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也不是很困难,问题就在于奥尔加真的不敢轻易向麦卡德解释这件事——向麦卡德坦白的后果就是一群全副武装的swat轰轰烈烈的冲向案发地点,而凶手早就言明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警察。灭门屠夫的反侦察能力有多强?他会不会在看见可疑人物的那一刻就选择把华莉丝从高楼上扔下去。 奥尔加真的非常想叹气,也想去“老子要辞职”酒吧喝个不醉不归——这家酒吧的名字第一次如此印证了她的心声——而麦卡德紧绷着脸,终于说出了他忽然在出现在维斯特兰的目的。 “你应该知道之前在水牛城作案的连环杀手‘灭门屠夫’,”他说道,“我们怀疑他是一个名为奥瑞恩·亨特的人——而这个人之前跟你在一起。你知道他在哪吗,莫洛泽?” 奥尔加真的忍不住向着麦卡德和他身后那个不知名的小跟班翻了个白眼。 “我想象过你犯很多错误,麦卡德。”她情真意切地说,“但是你今天犯的错误绝对是我想都想不到的最蠢的那个。” 十一点三十八分。 “阿尔巴利诺,我们得再快一点。”赫斯塔尔说,“她已经不回答我的话了。”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和老亨特都挤在赫斯塔尔那辆劳斯莱斯魅影中,阿尔巴利诺握着方向盘。别看这人平时开车四平八稳的,现在把车开到快把路程所需时间生生缩短了块一半。 要是放在平常,赫斯塔尔死也不会让阿尔巴利诺碰他的车子的方向盘的,但是他现在只能坐在副驾驶座上,把哈代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连着亨特的网络热点。 他们不敢轻易断开和克莱拉的联系,但到了现在的时刻,这也只能用于向他们展示死神悄无声息的脚步是如何慢慢逼近的:在他们离开哈代家的时候克莱拉吐了一次,到现在,她只是无力地窝在摄像头能拍摄到的画面范围的一角,在赫斯塔尔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克莱拉说从巴特家到这里十八分钟,而从那家医院到这里大概五分钟。”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现在这个方向的车道没有早晨那么堵,而且我挺确定我刚才闯了两个红灯……我们大概快到了——赫斯塔尔,她还能回答你的话吗?” “恐怕不能。”赫斯塔尔眉头紧缩着回答。 那想找到哪里是关押克莱拉的地点,瞬间更加麻烦了。听她的描述,她应该在一个地下室里,但是……赫斯塔尔透过车窗环顾四周:道路两边都是独栋的公寓,恐怕人人家都有地下室。 老亨特在后座上粗声粗气地骂了几句什么,而阿尔巴利诺则没显得太过绝望,他依然聚精会神地直视着前方,并说:“刚才克莱拉描述说屋顶附件有窗户,我们只需要找地下室高出地面的房屋就可以了……赫斯塔尔,你把音量调到最大的话能不能听见地下室外面车辆鸣笛的声音?” 道路有些拥堵,街道上鸣笛声此起彼伏,赫斯塔尔照做了,他听了一会儿,然后说:“能,但是声音很低。” “那也无所谓,用和刚才相同的那个方法吧。”阿尔巴利诺点点头,“我会持续鸣笛,以便和其他汽车的喇叭声区分开。等你能从电脑里听见笛声的时候肯定就离那个地下室很近了,然后我们下车搜索。” 亨特一直从车后座上往前探头看着前面的电脑屏幕,然后他相当直白地说:“那你们最好快点,我怕这个小姑娘撑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十一点四十分。 “亨特只是个赏金猎人,仅此而已。wlpd的注册文件不是正式了这一点吗?”奥尔加不胜其烦地说道,她现在正坐在审讯室的桌子后面——真是前所未有的待遇,一般她都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的——既然没被戴上手铐,她就干脆大喇喇地把脚翘到桌子上去了。 “是的,但是在他没向警方提供不在场证明之前,他就依然很可疑。”麦卡德坚持道,“而在我们带回他之前你也不能离开,这是为了你们好。” 奥尔加从鼻子里啧了一声:“就算是我说我现在有事要忙也不行?” “什么都不行,除非你告诉我们他找你是为了什么。”麦卡德气恼地摇摇头,“我不明白,莫洛泽,如果他不是这个案子的凶手,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其实内心根本不觉得他是水牛城一案的嫌疑人,你的专业素养早就告诉你他不符合测写,对吧?你现在揪住这事不放根本是因为你真正不信任的人是我。”奥尔加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恶毒的讥讽,她炫耀似的向着麦卡德露出一个冷笑,“这场景熟悉吗?就好像又回到了我在bau的时候,就是你去跟上面说虽然我破案率很高但是人格不值得信任的时候?” “莫洛泽!”麦卡德猛然提高了声音。 “但是我到底为什么真的不值得信任呢?”奥尔加咄咄逼人地问道,“你没听说过德里克·怀斯曼的那句名言吗?‘摄影机应该像墙上的苍蝇’,而无疑出色的观察者不应该被被观察者发现——如果我真的知道谁是灭门屠夫?我为什么会在见过他一面之后就欢天喜地地加入到他的杀人行动中去呢?” 麦卡德瞪着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麦卡德深吸了一口气,徒劳地试图平稳一下情绪,然后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约翰·加西亚,他根本无意掩饰声音里的兴奋:“长官,两个在第十五大道附近巡逻的警员发来了消息,他们在路上跟随一辆超速的劳斯莱斯的时候,发现车上的一个人的特征很符合奥瑞恩·亨特。” “是吗?咱们出去谈。”麦卡德回答,他又看了奥尔加一眼,对方依然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我回来以后再跟你谈。”麦卡德告诉她。 十一点四十二分。 ——哈代已经能从林立的高楼之中看见那三栋楼了。 他升职为警官之前那些在维斯特兰的大街小巷巡逻的经历终于带给了他回馈,只用了十分钟左右,他就已经抄小道接近了那三栋还没有投入使用的大楼。 那三栋楼中的两栋已经建好,钢化玻璃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第三栋则因为前两栋关于消防设计的审查迟迟没有通过而停止了施工,最高基层还架着脚手架、蒙着绿色的纱网。 哈代自己当然信任把自己女儿那边的事情交给阿尔巴利诺——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但是尽管如此,就算是他只应付一边,事情也快要让他忙不过来了。仔细搜索三栋楼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奥尔加在,他们还能分头行动,但是现在…… 哈代深深地吸; 一口气,但却依然平息不了心脏震耳欲聋的跳动声。 十一点四十三分。 “我能听见鸣笛声了。”赫斯塔尔说道。 同一时间,阿尔巴利诺猛然一打方向盘,车子利落地在路边停好。不得不说他停车的手法相当干净漂亮,但话又说回来——被他的突然举动吓坏的其他车主在他后面疯了一样地按喇叭,另外,这肯定不是个法律规定能停车的地方。 阿尔巴利诺当然不会管那么多,他打开车门跳下车,下车之前回头对亨特安排道:“你先叫救护车,另外帮我找找看哪里能借到冰袋。如果救护车没马上来的话我就得对她进行急救处理。”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快步蹿上人行道,用手一撑围栏就跳进了离他最近的一家的院子。想要找那个地下室当然也只能这样了,虽然从理论上讲,这可能违反了某些法律。 赫斯塔尔稍微比他慢了几步,只赶得及看见他跳进别人家院子的背影。某种程度上,他确实依然感觉到恼怒,但是可能更多是的惊讶:阿尔巴利诺在这件事上体现出的积极程度比他想得更高些,因为他本应并不在乎。赫斯塔尔知道,“因为巴特·哈代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作为理由其实也依然不够。 阿尔巴利诺确实如此,在特定的时候能令人产生一种他本质温柔的奇怪错觉,诸如他在对方的小木屋醒来的时候被狭窄地圈在屋角的那点暗沉的灯光,还有在圣诞节的那个晚上,阿尔巴利诺把那枚铃铛递给他的时候嘴角的那一点笑意。 正是如此,他才格外想要叹息。 十一点四十五分。 加西亚说,那两个警员跟了那辆车两条街,然后不幸地被对方可怕地高速甩掉了——但麦卡德没太感觉到焦急,只是拜托布尔警官再安排些人去那边找。 “劳斯莱斯应该还是比较好找的,”他说道,“总之找到以后也不要轻举妄动,我们没有逮捕令,就只能请他来警局和我们谈谈。” 尽管他话都这样说了,加西亚看上去还是一脸兴奋,就好像找到奥瑞恩·亨特以后一定能发现他是凶手一样……但是事到如今,麦卡德反而犹豫起来了:奥尔加说得没错,他也查看了wlpd内部的注册文件,亨特确确实实是一个赏金猎人。难道这一切如奥尔加所言,只是一场巧合吗?但是亨特一个赏金猎人为什么要调查灭门屠夫的案子呢?奥尔加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 他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这件事已经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之外,正在逐渐导向一个更加糟糕的结局。 十一点四十九分。 “这里!” 当阿尔巴利诺听到赫斯塔尔的声音的时候,他刚刚踩过两家院子刚刚整理过的花坛,绕过一只吠叫不息的狗。一般人很难想象到,争分夺秒的营救背后会有一连串这么鸡飞狗跳的剧情。 他跳过一从尚未长出新叶的树丛,不小心折断了几支尚未长出新芽的加拿大红枫的枝条,到达了赫斯塔尔的身边。后者正站在一栋疏于打理的房子的地下室前,透过高出地面一截的、看来从没有擦拭过的灰扑扑的窗户,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 杰罗姆·麦克亚之前从水牛城而来,又不会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这栋很可能是他撬的尚未出售的房子。这个路段的房子贵的要死,户型对能付得起那么多钱的人来说又不算舒适,地产商可能并不会每天都带着顾客来看房。 这些问题等嫌疑人落网之后他们都会一一得到答案的,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阿尔巴利诺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一脚踹开了门。 跟有些法医题材的刑侦剧中演得不一样,法医和侧写师们都绝对、绝对不会经常去犯罪嫌疑人家门口踹门的,阿尔巴利诺的动作生疏,但是好在结果不错:大门伴着一声木头破裂的脆响打开了。 两个人摸进屋里,阿尔巴利诺预感有些不详——他担心犯罪嫌疑人会在附近,灭门屠夫当然喜欢近距离观赏他的受害人们陷入绝望,如果他认为哈代牺牲妻子的可能性比牺牲孩子要大的话,他很可能会选择留在这里。 赫斯塔尔安静地从他的西装内袋里取出了一把刀,展开的时候刀刃寒光一闪——其他人是没法想象这位看上去冷淡又文质彬彬的律师随身带刀的,估计也就只有阿尔巴利诺会想象赫斯塔尔随时暴起对着他那些听不懂人话的委托人的脑壳捅上一刀来娱乐自己。 赫斯塔尔谴责地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估计是因为对方脸上那点不明所以的笑容让他浑身发毛。他问:“你那把枪呢?” “身上呢,”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但是谁知道那个地下室里一氧化碳浓度是多少,我可不想在底火击发的时候引发爆炸。” 说话间他们已经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冲到了地下室门口;阿尔巴利诺如法炮制,又一脚踹开了这扇门。门不堪重负地应声打开,而阿尔巴利诺听见赫斯塔尔凉飕飕地说:“这次比刚才熟练多了。” “真是谢谢你了。”阿尔巴利诺无奈地说,而室内一股煤气特有的刺鼻气息迎面冲出来。赫斯塔尔低声咒骂了一声,屏住呼吸冲了进去,而阿尔巴利诺紧随其后。 克莱拉毫无声息地躺在原地,皮肤已经因为中毒而呈现出一种不妙的樱桃红色,赫斯塔尔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向门口走了几步,而站在他身边的阿尔巴利诺则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地下室的一角,有一个小门。 这是一种常见的设计:通往楼上的一个货运通道,可以让人方便地把过重的物品直接放进通道里运往地下室,而不用搬着它们走陡峭难走的台阶。之前克莱拉也注意到了这扇门,但是门显然已经被钉死了,以一个小女孩的力气并不能轻易打开。 但是现在阿尔巴利诺看着那扇小门,心里却掠过了些不妙的预感。 ——他看见过老亨特收集的那些资料,灭门屠夫的作案手法。在他逼迫着受害人在伴侣和孩子之中做出选择之后,会把他们一个个都杀死,无论最后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难逃连环杀手的毒手。 阿尔巴利诺不认为巴特会例外。 而如果这个连环杀手一开始的预判就是巴特会去救克莱拉的话,这里就一定有一个陷阱在等着他。 那条通往楼上的货运管道虽然门被钉死了,但是氧气混合了一氧化碳,一定还在一点一点地通过门缝向通道里溢出—— 然后,他们听见了铮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击货运通道的金属管道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场景啊,近乎到了讽刺的程度:圣诞前夜的时候也是这样,赫斯塔尔从排烟管里扔进了那枚银色的铃铛,那正是昭示着死亡的某种东西——事后,消防员们会在这个房间废墟的残害中找到一块漆黑扭曲的金属,那就是被从货运通道里扔下来的一枚打火机。 当一氧化碳在空气中的浓度在百分之十二点五到百分之七十四点五之间的时候,遇到明火都会发生爆炸。那撞击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走到了门口,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又是发生的那样快—— 阿尔巴利诺发现自己几乎连喊出来的时间也没有了,赫斯塔尔还没有反应过来,接下来全靠他的本能行事。他猛然抓住赫斯塔尔的手肘,推搡着他从屋里冲了出去,下一秒,爆炸的声音就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某些东西燃烧、某些东西断裂跌落,火舌几乎擦着阿尔巴利诺的发梢灼了过去。他们被气浪掀了起来——那一瞬间的感触近乎是奇怪而滑稽的——阿尔巴利诺几乎全凭本能用自己的身体把赫斯塔尔和烈焰隔绝开来,而对方则手忙脚乱地试图在他们被甩在一堆硬邦邦的台阶上之前护住他抱着的克莱拉。 总之,两件事都进行得不是很顺畅,阿尔巴利诺被气浪重重地掀在了楼梯上,碰撞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一黑,与此同时,地下室的吊顶在他身后轰然坠地,掀起一浪充满了焦糊味的尘埃。 好多秒之内,阿尔巴利诺的耳边都只在嗡嗡作响。他晕头转向地把自己撑起来,然后发现赫斯塔尔的身躯几乎弯成拱形,好歹避免了克莱拉被两个成年男性被压在下面的厄运。 赫斯塔尔的手指被擦破了,等到他转身过来之后,阿尔巴利诺发现他的嘴唇也在流血。对方紧皱着眉头望着他,嘴唇张张合合,声音全被阿尔巴利诺耳中的嗡嗡声响淹没了。 阿尔巴利诺对着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摇摇头。他可能在微笑,因为他忽然注意到了赫斯塔尔嘴唇轻微的张开,胸口起伏——这就是说他在叹气了。虽然暂时什么都听不见,但是阿尔巴利诺发现自己了解对方到不需要声音的指引。 可能是发现说不通,赫斯塔尔一手环着克莱拉,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往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上摸了一把。 那一瞬间,就好像是疼痛感终于穿透了麻木的迷障,阿尔巴利诺猛然倒抽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赫斯塔尔抽回手来,张开手心,伸向阿尔巴利诺。 ——在他的指尖上,正有浓稠的红色液体向下滴落。 十一点五十二分。 老亨特打了911,但是却没能成功地借到冰袋。现在他正拎着一袋冻豌豆和一条毛巾,傻乎乎地站在那辆贵得要命的劳斯莱斯面前,他肯定自己是站在劳斯莱斯前面的人里看上去最蠢兮兮的一个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爆炸声轰然响起。 他看见一间房子的地下室里喷出火舌,窗玻璃嘭的一声喷溅出来;一瞬间的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整条街的汽车的报警系统齐齐滴滴响了起来,人们乱成一团。 ——而那栋房子正是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去的方向。 老亨特愣愣地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三秒,然后忽然骂了一声,把冻豌豆和毛巾全胡乱扔在劳斯莱斯的车顶上,抓起他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向爆炸的地方走去。 十一点五十三分。 哈代气喘吁吁地冲出了第二栋楼。 时间过得太快了,即便是大楼因为没有投入使用,大部分楼层都不能进入,检查了前两栋楼也花费了他多得不得了的时间。而第三栋楼更因为尚未完全竣工而没有供电——他本以为凶手不会选第三栋楼的,那意味着他得挟持着被绑架的华莉丝爬上这栋楼,不是吗? 哈代一头扎进了楼梯间。 他必须得赶快了,还有七分钟。 十一点五十五分。 阿尔巴利诺靠在赫斯塔尔的身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真心希望刚才的爆炸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脑震荡,总之他目前还没有想吐的意思。 克莱拉还是毫无反应,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当一个中度中毒的人躺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再怎么也不能用“还好还有呼吸”来安慰自己了。 赫斯塔尔一只手扶着阿尔巴利诺,另一只手还得抱克莱拉,他们走上楼梯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在沿途滴下了一长串血点。而当他们走上台阶之后的第一瞬赫斯塔尔就知道,这倒霉事还没完。 因为一个年轻的黑发男人——估计就是杰罗姆·麦克亚当——神情癫狂地站在一层地下室的入口处,用手里的一把手枪直指着他们,枪口危险地上下晃动着。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喊声声嘶力竭,声调狂乱不堪地震颤,“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赫斯塔尔抓紧了阿尔巴利诺的手肘。 十一点五十九分。 巴特·哈代冲上了楼顶,正午刺目的阳光令人几欲流泪。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妻子华莉丝——被一根绳子吊在楼顶一片木板交错搭建起的临时平台上,绳子被绑在木板的边缘,华莉丝的整个身子都悬空着随风摇晃,嘴被一条毛巾塞住了,泪流满面。 问题在于,那个平台上还伏着一个人,黑发随着楼顶的大风狂乱地翻飞。 “奥尔加!”哈代忍不住大叫道。 “你之前挑了错误的楼顶,巴特。”奥尔加一边费力地慢慢把华莉丝拉上来一边说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凶手会挺喜欢看你心急如焚地爬楼梯但是还是赶不上的情景吗?他的恶趣味是很低级的——别过来,我不认为这个平台承受得住三个人的体重。” 哈代看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木头,不得不承认奥尔加说得对。他焦躁不安地在天台边缘站住了,看着奥尔加终于费力地把华莉丝从平台下面拽了上来,并顺手抽掉了她口中的毛巾。 华莉丝没有大声哭泣也没有尖叫,只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然后她哑声问道:“巴特,克莱拉她——” 但哈代还能说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另外那边的进展,阿尔巴利诺是钢琴师的受害人,威廉姆·布朗和安东尼·夏普那一案不得不重视的嫌疑人,而作为检察官的华莉丝则一直对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没好感,他这种坚信这两个人能救他女儿的想法到底来自于何处呢? 他张口欲言,但一个字还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种巨大的声息就响了起来——不远处的角度上坐落着维斯特兰的金融中心标志性的建筑物:维斯特兰证券交易所,那栋建于十九世纪末期,楼顶上耸立着高高的钟塔。 而此时此刻,正午十二点的钟声轰然敲响,当第一声低沉而悠远的钟声响起的时刻,那个木制平台下忽然喷吐出几星火焰:计算器、火药和简易的打火装置就可以制作一个简单的土制炸弹。而就灭门屠夫想要达成的目的而言,他甚至不需要多少火药。 ——爆炸规模极小极小,甚至不足以伤人。但木制平台在某个关键部件受损之后几乎立刻垮塌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奥尔加把尚未完全松绑的华莉丝往哈代的方向一推,哈代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就抓住了华莉丝的腰,把她已经开始向下坠落的身躯从垮下去的平台上拖了上来。 华莉丝在他怀里扭动挣扎,这位向来冷静的检察官发出了今天第一声尖叫。 “奥尔加!!!” 巴特·哈代看见他的顾问随着平台逐渐解体的碎片坠落而下,她的头发被狂风撕扯着掀起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鸟类残损的双翼。 然后她掉了下去。 以撒的祭坛 06 约翰·加西亚是同swat的成员们一同赶往现场的。 他不得不承认,他真正报名参加fbi学院的筛选之前其实看过相当的、充满幻想性的虚构情节的影视作品——从bau成员真的会拿着枪帅气地逮捕嫌疑人的《犯罪心理》到尚未毕业的学员也能破获奇案的《沉默的羔羊》。 总之,这样的影视作品带给了观众相当的错觉:即,fbi成员都是那种能面对着那种莫名其妙凭空出现在海滩上的三米高尸体图腾柱还能面不改色地勘察现场的家伙。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或者不如这样说:开膛手杰克、黑色大丽花和黄道十二宫杀手这样的案子之所以人尽皆知,本质上就是因为它们是残忍而又诡谲的悬案,而所谓的“残忍而诡谲”也只不过是指凶手们会割取女性器官、把受害人肢解然后割开嘴角或用密码给警方写信而已。 一个侧写师大半辈子打交道的案件其实通常是走投无路的绑架案,一系列残忍的夜盗杀人案,或者是奸杀受害者的连环杀手。大部分罪犯犯案纯然出于难以抑制的低级欲望,连“灭门屠夫”的表现形式都已属罕见,维斯特兰钢琴师的逻辑正常人还尚可理解,礼拜日园丁这种连环杀手出现的几率简直差不多同等于小行星撞击地球。 那么毫无疑问,维斯特兰是个被小行星选中的城市。 正是因为如此,加西亚前往目击到奥瑞恩·亨特的地点的途中兴奋难耐:他的同事们有的一辈子都参与不了一次抓捕这种量级的连环杀手的行动,更不用说亨特的线索基本上是他从录像堆里筛选出来的。 他在汽车后座上坐立难安,结果才刚开车到第十五大道的路口,就听见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道路更前方的某处黑烟滚滚升起,在正午时分的街道上投下一道夺目的阴影,那里显然发生了爆炸。 又过了好几分钟车子才得以挤过由于惊慌而乱成一锅粥的街道,这倒不奇怪,毕竟911留给人们的阴影至今没有消散。但是加西亚总觉得刚刚收到消息说老亨特在这里,这里就发生了爆炸,总不可能是个巧合——但灭门屠夫也没犯过大量运用爆炸物的案子啊? 他一头雾水,而车子刚在路边停好,他就一眼看见了那栋白色外墙已经被熏得焦黑的屋子。房屋的不远处已经围了一小撮围观的人群,消防车的鸣笛声远远地传来,而就在这个时候,那栋刚刚发生了爆炸的房屋的大门被砰的撞开了,几个人跌跌撞撞从里面冲了出来。 那之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的犯罪嫌疑人奥瑞恩·亨特,还有之前因为闹得沸沸扬扬的鲍勃·兰登案以及之后的钢琴师强奸案上过一段时间报纸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wlpd虽然从未透露过那一案的受害者是谁,但是也不妨碍媒体把后者的照片放在报纸上——还有一个加西亚没见过的男人,那个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总而言之,我们要进一步强调:这几个人身上带血,从一栋莫名发生爆炸的房屋里冲出来,其中还有一个被怀疑是灭门屠夫的犯罪嫌疑人。所以,如果swat的成员们选择立马跳下车逼近这几个可疑人士,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许动!跪下!双手举过头顶!” 不确定这几位是否知道他们一出门就被当成了恐怖分子,奥瑞恩·亨特拖着他那条并不灵便的腿跪下的时候发出了一连串咒骂,然后就被冲过去的swat按了个结实。 而巴克斯医生的肩膀上有一大片血迹,他甚至在这种情况下还有空懒洋洋的喊道:“我们需要一辆救护车!” 而那个加西亚不认识的男人则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女孩放在地面上,然后转向亨特,用可怕的语气问道:“你是在我的车顶上放了一包冻豌豆吗?” 数分钟之前—— 阿尔巴利诺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被变态杀人狂堵在一个小屋里的次数有点过多了。 他的耳朵还是嗡嗡作响,但是好歹开始能听见一点点声音,即那个杰罗姆·麦克亚当的大声质问,这位和大部分自信心过于旺盛的连环杀手一样,完全不能接受被他差点炸飞的人并不是巴特·哈代的事实。 “所以说,”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打断他,毕竟一个人实在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的计划不可能出错”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上,他还不如再想办法拖延点时间,“你为什么会选中哈代警官?” 而就如同世界上大部分反派一样,这位也显然很愿意向他的受害人解释一下他的邪恶计划的前因后果。是真的,这些人平常都不看动作片的吗?那些话痨反派死得多惨啊。 “我在住在一座小学对面的旅馆里,想要从那个学校里挑一个合适的受害人。”麦克亚当嘶嘶地说道,他神情可怖,眼中满是血丝,“我假扮成维修工人混进了他们学校,看见了他们正在举办画展——” 阿尔巴利诺差不多知道前因后果了,因为巴特·哈代真的是那种会用手机拍下女儿的彩笔画然后美滋滋地向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炫耀的人:克莱拉画了幅“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类似题材的画,在学校拿了个奖。 估计没人能想到一副彩笔画能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正是命运的不可捉摸之处。赫斯塔尔抱着克莱拉,肩膀紧绷,他那把刀在爆炸的时候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而阿尔巴利诺则尽量把身形隐藏他身后,试图用不太牵扯得到那片伤口的情况下去摸放在腋下枪套里的那把枪——这行动也进行得不太顺畅。 更糟糕的是,显然麦克亚当的演讲已经接近尾声,他手里那把枪的枪管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抵上了赫斯塔尔的眉心。赫斯塔尔近乎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脊背碰上了阿尔巴利诺的手背。 “虽然这不是我预想中的状况,”麦克亚当宣布道,“但是你们几个也别想活着——”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截白亮的利刃从他的胸口里钻出来,带出一连串艳红的鲜血。也就是在这一刻,阿尔巴利诺眼疾手快地扑过去,越过赫斯塔尔的肩膀抓住麦克亚当的肩膀,因为肩部的疼痛而忍住一声痛哼。然后他用力一拧,手枪就咣的一声落到了落满焦黑烟尘的地板上面。 然后那截利刃利落地抽了出去,麦克亚当仿佛迟钝地没有感觉到疼痛,他颤抖着摸了一把胸口,当然摸到了一手的鲜血,然后就这样慢慢地、苦痛地跪倒了下去。奥瑞恩·亨特就站在他身后,手握利刃,刀柄分明是他那把拐杖的把手。 “我第一次见到真的有人把刀藏在手杖里,”阿尔巴利诺真心诚意地对他说,“你是活在十九世纪题材的电影里吗?” “这种戏剧性救了你的小命,年轻人。”老亨特没好气地回答,然后他转向赫斯塔尔,迟疑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麦克亚当,问道:“……呃,律师,这算正当防卫,是吧?” 赫斯塔尔真的不是很想理他们。 现在。 第十五大道上乱成了一锅粥:一辆消防车显眼地停在路边,全副武装地消防员们紧张地在屋里进进出出。一辆救护车拉走了麦克亚当,另一辆救护车拉走了克莱拉,在那之前,阿尔巴利诺在一群swat的虎视眈眈之下把克莱拉摆成了侧卧姿势,然后用那袋包在旧毛巾里的冻豌豆敷在克莱拉的额头——据他所说是为了减轻脑水肿——总之,急救的姿势相当娴熟。 好在现在误会已经澄清,那个fbi的年轻人站在swat的车旁边,要多尴尬又多尴尬地给他的上司打电话,老亨特跟趾高气扬的花孔雀似的一瘸一拐地在他身边晃悠。而阿尔巴利诺则终于得以坐在最后一辆救护车后面,让一个急救医生给他处理肩膀上的烧伤。 “你很幸运,烧伤并不严重,”那位声音温柔的女医生说道,一边说一遍手劲奇大地把阿尔巴利诺按在原地,用凉水冲洗伤口、然后给那片伤口上涂碘伏,完全无视了她的病人被疼得龇牙咧嘴。“我会把伤口包扎好,出于保险起见还要给你打一针破伤风,然后就没事了。” ——不,事情还完全没到“没事”的地步。 因为一方面,他们不知道哈代和华莉丝那边怎么样了,赫斯塔尔给他打电话完全没人接,所以只能把克莱拉暂时脱险的消息用短信发给了他。另一方面,赫斯塔尔正打量着阿尔巴利诺,目光就如同剔骨的刀。 那个急救医生给阿尔巴利诺处理完了伤口、打了针,然后就离开了——一个邻居找她,说是爆炸的时候震碎了他家玻璃,玻璃片割伤了一个小孩,想请她看看用不用包扎——阿尔巴利诺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女医生的背影直到她在街道上消失,然后目光才转回赫斯塔尔身上。 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看上去还是懒洋洋的,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也不咸不淡,他简单地说:“你问吧。” 作为那么喜欢绕着圈子说话的家伙,阿尔巴利诺会选择这种单刀直入的开头还是挺令人震惊的。赫斯塔尔盯着对方嘴角那个轻柔的笑意,阿尔巴利诺上身赤裸着,肩膀上裹着纱布,胸腹全都是细长的伤疤,也只刚刚从那种令人不舒服的嫩红色逐渐褪色。 他的手指上尚且有对方的鲜血在慢慢干涸。 赫斯塔尔想了想,干脆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记得我今天早些时候给过你一个理由了,”阿尔巴利诺向着他轻轻地眨眨眼睛,“那还不够吗?” “你是指‘哈代警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那句吗?这句话或许不假,但是为了这个理由拼死拼活地去救他的孩子?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吗?”赫斯塔尔咄咄逼人地反问。 阿尔巴利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杰罗姆·麦克亚当喜欢逼迫他的受害者在孩子和伴侣中做出选择,以此令对方陷入道德上的困境,但是在对方做出选择之后,他还是会杀死所有人,因此做出选择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阿尔巴利诺轻声说道,“我一点也不怀疑他这样的连环杀手其实有点上帝情结,而——你肯定听说过亚伯拉罕用独子献祭上帝的故事,对吧?” 赫斯塔尔看着对方,没有吭声:阿尔巴利诺肯定知道他必然听说过那个故事,鉴于他曾经在教堂里花费过那么多的时间。 阿尔巴利诺就继续说下去:“上帝命令亚伯拉罕把他的独子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虽然痛苦,但是依然照做了;在以撒将被献祭的最后一刻,上帝又阻止了亚伯拉罕这样做。从神学的角度来讲,这是对亚伯拉罕个人信仰的一场测试:他深信上帝全知全能,而人类的理智并不足以理解上帝的意志;所以,尽管上帝的命令使他陷入道德的悖论中,甚至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上帝会让他牺牲自己的儿子,但他还是会无条件地服从——因为,他并不是为了上帝许诺给他的财富和国度而信仰祂,而是因为神本质上是值得服从的。正如索伦克尔凯郭尔所说,‘上帝的意志必须是任何人的最终目的’。”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说道:“阿尔巴利诺——” “所以,”阿尔巴利诺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如果我对你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但是我确实是在我的缪斯女神的指引下这样做的,你会打我吗?”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一拳捣在了阿尔巴利诺的小腹上。 阿尔巴利诺夸张地嗷了一声,虾米似的蜷缩了起来,这样一来,就自然而然地把额头靠在了赫斯塔尔的肩膀上。赫斯塔尔压抑着叹气和抄起西装内袋里那把刀捅阿尔巴利诺的脊背的冲动,伸出一只手去摸对方卷曲的发尾。 摸了两下,他又觉得对方这样赤裸着上身坐在二月份的寒风里还是有点太过分了,于是伸手去捞起放在救护车里的那条橘黄色的毯子,披在了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上。 阿尔巴利诺闷头说道:“……你不生气啦?” 他错误地选择了一种假装自己只有八岁的无辜语气,这让赫斯塔尔格外想揍他、或者把他装在纸箱里放在福利院门口。他对着对方假惺惺地呲出一个冷笑,说:“完全没有。” 阿尔巴利诺安静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克莱拉的下场如何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巴特虽然热爱家庭,但是也绝不会因为重大打击而放弃他的工作。他会非常痛苦,但是他会熬过去的——我做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无论你的外在表现如何,其实你心里还是很喜爱这种完满的家庭状态。” 赫斯塔尔谨慎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问:“你是因为你真的是这样想的才这么说的,还是因为你估计我会喜欢听这样的话?” 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看着他,反问道:“哪种真相会让你感觉更危险一点儿?” “不分伯仲。”赫斯塔尔向着他露出一个冷笑来。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 “那就过来亲吻我吧,”然后他十分愉快地回答,“这是一劳永逸的方法:拥抱危险的本源。” 无论昼夜,医院永远是个繁忙的场所,急诊室门口挤满了忧心忡忡的家属。阿尔巴利诺在医院当病理医生的时候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他没太想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巴特·哈代焦躁不安地站在手术室门口,一只手紧紧地环着自己妻子的肩膀;华莉丝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还是坚强地站着。此时此刻,他们的女儿也正躺在病床上:一氧化碳中度中毒造成了一些尚可挽回的糟糕后果,高压氧仓治疗和服用药物可以在一个月之内令她康复,不会留下什么糟糕的后遗症。 但是其他人或许就不是那么幸运了。 站在手术室门口的是奥尔加的主治医师,他的面色平静,显然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现在这样的小场面更不可能令他动容。 他冷静地向着站在走廊里的人们解释道:“她坠楼的时候撞上了很多根脚手架的钢筋,一方面,我得承认这确实起到了一个缓冲作用,但是另一方面,这给她的骨头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痕——她应该是腿撞在了那些钢筋上面,这很幸运,如果是她的脊背撞上了那些钢筋,现在她已经瘫痪了。但是,现在她的两条腿都是粉碎性骨折,其中左腿的骨折尤其严重:通俗地说,那些骨头碎得太厉害,用钢钉或者钢板都没法固定,而且其中一处开放性骨折的伤口已经有感染的迹象了。” 哈代干涩地吞咽了一下,问道:“……所以?” “我们会从膝盖以下给左腿截肢,大腿的几处骨折还可以试着挽救,小腿的骨头不可能修复了,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更严重的感染。”医生说,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记事板,“另外右腿情况也不太好,我们会在这些天观察一下,如果情况继续恶化右腿也必须截肢,但是现在一次做两条腿的截肢手术的话,她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了的。” 华莉丝毫无疑问地在颤抖,阿尔巴利诺瞄了站在他身边的赫斯塔尔一眼,对方的嘴唇紧抿着,面色冰冷。话又说回来,他一直不知道赫斯塔尔对奥尔加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他本不应该跟一个侧写师成为“朋友”,这样说太讽刺了,不是吗? “另外,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必须得通知你们。”结果这显然还没完,医生继续说下去,“警官,您说她向下坠落一些楼层之后,衣物挂在了突出的脚手架上,是吗?” 哈代的脸色发白,显然是很不愿意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无助地比了个手势,答道:“是的,是她的围巾……但是那几乎让她窒息了,我救下她的时候她没有在呼吸,是我给她做了人工呼吸。” “您做得很对。”医生点点头,继续说,“在通常情况下,在坠落过程中被一根绳子类的东西忽然勒住……很可能会直接拉断病人的脊椎,但是她的脊椎和脊髓都没有受损,我想这还是要归功于之前障碍物起到的缓冲作用。但是显然她被挂住之后布料严重地压迫了颈部血管和呼吸道。” 阿尔巴利诺忽然意识到对方其实是在说什么了,他终于皱起眉头来,问:“她的脑电图查出了问题?” “波形散杂。”那医生点点头,“虽然做出这样的判断需要非常谨慎,我们可能需要花费数周反复复诊才能得出结论,但是我有义务提醒诸位最糟糕的可能性——且不说病人的腿,我现在怀疑她正处于一种深度的、病理性的意识障碍中。” 他顿了顿,扫视过站在走廊上的其他人。 “——也就是植物人。” wlpd的咖啡非常难喝,而事实证明,医院的咖啡也没有好喝到哪去。 拉瓦萨·麦卡德站在一台投币式的咖啡机前面,试图从兜里搜刮出一个钢镚。但是不知道是他没有随身带零钱的习惯还是他运气太差,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然后,一只手就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掌心里躺着一枚硬币,上面乔治·华盛顿的头像闪闪发光。 麦卡德默默地吃了一惊,但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可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他看向笑眯眯地靠在嗡嗡运转的机器上的那个人——正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你怎么没有去等候室?还是说你打算过来看一眼马上就走?”阿尔巴利诺问道。 “我怀疑现在的哈代警官可能不会很想见到我,”麦卡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承认道,“他会认为莫洛泽出事是我的责任,我猜他因此会很愤怒。”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那是吗?” “我因为不完全的信息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干扰了你们的营救任务,使他的妻子和女儿陷于险境,这点我没有不承认的必要。”麦卡德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很平板,“但是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导致的一系列拖延和莫洛泽的坠楼之间没有必然因果关系。” “非常理智的判断,”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但也同样很没有人情味——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进去了。” “就像法律。”麦卡德继续用那种并不透露什么感情的语气说。 “你就是这样判断一切事物的吗?就好像那种老套的电车难题,不管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轨道上,纯属是那边能救下来的人少就让火车去压哪边?”阿尔巴利诺问,他嘴角长久地挂着的那个笑容细看冷漠而虚浮,令人感觉到有些不安。 麦卡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抛开人可能会陷入的道德困境不谈,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事情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你也知道,麦卡德探员,事情永远不可能一直按照一个人的预计进行的。”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那就好像无论本应该有多少人死在罗博手下,布兰卡·阿雷奥拉也确实杀了两个本不该死的人。” 麦卡德的眉心极短地蹙了一下,然后他冷静地问:“你这样说是因为你真的在乎那两个人的性命,还是因为你只是为了挤兑我?” “我觉得你最想问的并不是这句话。”阿尔巴利诺摇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一起?我记得你上次还跟我说过你不喜欢他。”麦卡德就这样直接问了,而他的下一句话则表明,他根本不是为了八卦才问这个问题的,“在艾略特·埃文斯的地下室里,是你拿走了阿玛莱特先生的那片碎瓷片吗?”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然后他脸上那个笑容更扩大了一些。 “我将引用我的宪法第五修正案权利,麦卡德探员。”他懒洋洋地回答道,“或许,你应该请控方证人出庭作证。” 麦卡德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短促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他说。 然后他伸出手,从阿尔巴利诺手里拿走了那枚硬币。 医院陪护安妮·布鲁克的日记:2017年2月3日 2017年2月3日 星期五,晴 实话实说,我干护工这一行已经有快三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 ——我写这行字的时候,正坐在重症监护室外头,单人病房里住着一个高坠截肢的可怜姑娘。当然啦,高坠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截肢的病人我也照顾过好多个,医生说她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这种我也不是没见过:我曾经在医院照料一个植物人男人半年之久,直到他的妻子承受不了日益繁重的住院费用,最终选择带他回家。 而当人还没住在普通病房的时候,我能做的事情真的不多,我主要负责注意着那些输液的进程,还有滴滴作响的仪器有没有照常运转,虽然它们出问题的可能性真的很小。在这个阶段,还不到要为了褥疮、肌肉萎缩和别的毛病作斗争的时候,其实一般人也不会在亲人刚住院的时候就雇佣护工。 ——这是这件事情奇异的地方之一。 首先,这姑娘并没有家人,我见过这种可怜人,一般他们住院的过程总会变得特别凄惨;第二,今天早晨,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局长站在我面前,一脸疲惫,看上去活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莫洛泽女士是wlpd的顾问,”他解释道,莫洛泽就是那个可怜姑娘的姓氏,“她的遭遇……和我们警局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等她情况好转之后会不会要求赔偿另说,于情于理我们现在得为她支付全天陪护和治疗的费用。” 他身边站着个看上去更憔悴的警察,据这位局长解释说是与莫洛泽合作的那位警官,是姓哈代还是什么的。他嗫嚅了一下,说道:“先生,其实……” “闭嘴!”局长凶巴巴地吼回去,声音大得让我和那位警官齐齐一震,“你要是早把事情汇报给局里,至少一半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更别说fbi——” 我看着他一脸不满地住了嘴,显然吞回去很多脏字,也没说fbi到底怎样了。然后局长转向我,尴尬地解释道:“总而言之,我们得为这件事开发布会。而你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她……然后会有很多记者试图冲进医院来,很多很多记者,你得为这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头雾水地点点头,虽然当时的我根本没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记者冲进来。以我对维斯特兰的那些纸媒的了解,他们应该只对连环杀手和wlpd局长的婚外情之类的新闻感兴趣才对——而且非得是这位局长上了市议员的老婆,他们才会感兴趣。 然后事实很快给我迎头一击:我对这件事的预计还是太简单了。 而且我也万万没想到——这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 今天下午大概一点多,我坐在重症监护室对面的那个休息室里吃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三明治。我还是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真的、真的不要在买医院的三文鱼三明治了,那玩意吃起来有点什么东西死在里面的感觉。 当时,莫洛泽女士那边一切监控仪器运转正常,一瓶液刚刚输完,换上的新的一瓶至少还需要九十分钟才输完,在这之前我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不过,按医生的说法,她依然在发烧,虽然不比致命,但是如果她的右腿的感染继续恶化下去,他们就不得不截掉她剩下的一条腿。 说实话,输液提醒器和那堆仪器的报警器出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真正的病人其实也不会像医疗剧里的那些一样三天两头心脏停跳,但是既然wlpd愿意为此付一大笔钱,我也必须尽职尽责才行。 总而言之,在中午我好歹可以休息一会儿,在休息室里把那本《暮光之城:新月》再往后看几个章节,剧情刚刚进行到最惊心动魄的部分——爱德华误以为贝拉已死,决定要在意大利自杀那一段——虽然着已经是我看的第四遍了,我不应该这样激动才对。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忽然注意到,莫洛泽女士的病房门口站着个男人。 不,让我重说一下:病房门口站着一个格外帅气的、有着可爱的栗子色头发的男性,我可以对天发誓那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帅的男人之一(电影明星除外,罗伯特·帕丁森尤其除外)。他一动不动、孤单落寞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盯着玻璃窗里面躺着的毫无生气的身影。 ——当然啦,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但是我猜他的脸上一定充满悲痛,这是一个女性敏锐的直觉。 “真可怜,”我想,“这一定是莫洛泽女士的男朋友。” 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将将要沉浸回小说的浪漫剧情里去的时候,一连串的笃笃声再一次打断了我的思绪。这次从走廊对面又走来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男人,从我的角度倒是看不见脸,只能看见鬓角斑白。 他在那个栗子色头发的男人面前站定,粗声粗气地说道:“巴克斯医生。” ——所以说那位wlpd顾问的男朋友还是个医生,这本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啊。 而且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昏迷不醒却无能为力,这也肯定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感受吧。 但另一方面,我一直觉得“巴克斯”这个姓氏有点耳熟来着,但是当时我根本没想起来到底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亨特先生,”那个帅气的医生回答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温柔轻快。我猜他一定是那种会在内心强忍着悲痛一点也不显现出来的类型,这种故作坚强的人我是见过太多了。“我没想到你今天还会来。” “怎么,我看上去像是那种只要抓住了凶手就会一拍屁股一走了之的人吗?”被称之为亨特的那个人反问道,语气怎么听都有点粗鲁,人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对病人的家属说话呢? 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可能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不太礼貌,把声音放软了一些:“我很敬佩莫洛泽的工作成果,在此之前我只是听过她的名字,现在看来,她确实并非浪得虚名。” “我只是想说,我以为你今天会去参加那个发布会。据我所知,发布会下午三点举行,现在你不应该已经准备去现场了吗?”巴克斯医生很有耐心地说道。 亨特冷哼了一声,说:“他们打算略过我在整个事件里起的作用。” “以吊销你的执照作为威胁?”巴克斯医生饶有兴趣地问道。也许我应该收回刚才的评价,那并不是什么强装镇定,他的自制力肯定相当强大。 但一想到现在他心中是怎样的滴血,我觉得我看向他的目光都透着一丝同情。 这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我越过书籍在偷看他们,那个亨特继续语气很不好地说:“显然他们认为这件事涉及到什么程序问题……那群混蛋觉得我越权了,就好像根本没想到我要是不去找莫洛泽很可能会死更多人一样。你真的觉得哈代警官一个人能把他的妻女救出来吗?莫洛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 “我认为,”巴克斯医生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没有去找奥尔加,她现在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 天啊!我忽然意识到我会看见什么了:就是那种来自亲密恋人的崩溃戏码,“如果你们不怎么怎么样我女朋友肯定不会变成植物人”什么的。如果这真的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如果他往那个亨特脸上揍一拳,我应该去叫保安吗? “你是在怪我吗?”亨特谨慎地问道。 “不,”巴克斯医生回答,“我认为你做得很好。” ……唉??? 然后他紧接着又补充道:“有很多人因此得救了,克莱拉今年才十岁,她当然不应该死于煤气中毒。” 我觉得我根本没法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本书了,就算是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也是这样。如果不是我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我简直想要跳起来给这位医生鼓掌:多么感人的一种情怀!为了救人甚至原因付出失去所爱的代价,这简直是一种道德上的胜利。 亨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是人说的话吗?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叫亨特的一句话说得比一句话难听,难道他是想要拆散莫洛泽女士和巴克斯医生的前男友什么的吗?虽然我不应该抱什么偏见,但是这年龄也差太多了吧? “你不这么认为吗?”巴克斯医生的涵养真好,他听上去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 “你要是真的这么认为,在第十五大道的那栋房子里就不应该用那么兴致勃勃的目光盯着那个麦克亚当。”亨特的声音听上去粗粝但是锐利,有些咄咄逼人。 “我有吗?”巴克斯医生反问。 “你有——虽然当时你身上甚至受着伤,但是我很确定你有——一般人不会发现的,或许阿玛莱特什么也不会察觉,但是我们这种人对那种气息是很敏锐的。”亨特的语速很快,他往前迈了一步,贴近到离巴克斯医生近到有点失礼的程度。虽然我完全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还是忍不住紧张地盯着他们看,因为我总觉得亨特好像想要对着对方开一枪。“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想的吗?我在想:我用刀刺伤的不是这间屋子里最危险的猛兽。” “噢,”巴克斯医生说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显得异常低沉,“你是怎么知道什么是猛兽的呢?” “因为分辨它们是猎人的工作。它们当然没有落入任何捕兽夹、没有在枝梢上留下毛发、没有在泥土上留下任何一个脚印。但是当猎人们闻到它们的气息,就知道它们到底是狼还是狐狸了。”亨特轻飘飘地挥了一下手,“而——巴克斯医生,我关注过兰登的案子,他们说是他杀了酒吧后巷里的那个女孩。但是你的指纹到底是怎么出现在那把刀上的?” 我差点在休息室里尖叫起来。 我终于想起来是从哪听过巴克斯这个姓氏的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维斯特兰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就是那个被怀疑杀了他前女友的人!但是当然,后来他被证实是冤枉的,好像因此警局还不得不赔偿给他一笔精神损失费,这个案子当时可是有很多报道的。 那个新闻爆出来之后,医院里一位快五十岁的护工还跟我讲了些别的八卦。她在这家医院里干了快大半辈子,因此知道巴克斯医生的父母都是这家医院里的外科医生——他父亲好像特别有名,在心脏手术方面有很高的造诣。 但是不幸的是,在巴克斯医生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出了意外溺亡了,过了没几年,他父亲也得抑郁症自杀了。 那么我想他后来成为了一个花花公子也并不令人意外,这肯定是对凄凉的童年生活的某种代偿。 这样说,他终于结束了那种花花公子的生活,选择安定下来了?当然了,那位莫洛泽女士虽然身材很好,但是也不算是顶顶漂亮的类型(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太憔悴了所以我没法准确地判断颜值),他应该是被一个警局顾问的才华所折服吧? 这不是好些年前电影里最流行的那种浪漫爱情影片嘛?一个才华横溢的浪子爱上了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在自己的恋人身上感受到了爱与家的温暖,最后在女孩的影响下成为了一个品德出众的、可靠的男人。 “你怀疑我吗?”巴克斯医生平静地问。 现在我甚至有点讨厌这个亨特了,他怎么能怀疑一个明显是被冤枉的人呢?兰登那个案子的报道再清楚不过了,犯罪现场调查小组在兰登家找到了受害女性的头发,要是案子是巴克斯医生犯的,那个兰登家怎么会有那些头发? “我担心你。”亨特粗哑地说道,“不瞒你说,在兰登那个案子的时期,我稍微调查过一下你,然后我注意到了你的母亲。我不得不说,她的经历……十分有趣。我希望你别步她后尘。” ——这又是什么混账话?他觉得巴克斯医生会自杀吗?因为他重伤的女朋友?要是我是巴克斯医生,现在就真的会去打他了。 ……等等,不对,他得抑郁症自杀的不是父亲吗? 我真的一头雾水,感觉自己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巴克斯医生显然没生气,他再开口的时候,我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笑意来。 “亨特先生,”他轻柔地说,“不管你在做出什么指控,都请你千万谨慎。” 他涵养真好,真的。而亨特停顿了一会儿,意义不明地说道:“我会看着你的。” 然后他转身,动作沉重地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巴克斯医生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慢吞吞地走进休息室,在我身边只隔着一个位置的座位上坐下了。 我终于坐不住了,在知道了这么多前因后果之后不出言安慰一下这个可怜人,总让我感觉寝食难安。虽然可能确实很突兀,但是我猛然转向他,对着他说:“不用担心!你的恋人会好起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他吓一跳。总之,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要不是我知道他有女朋友还特别重情,我现在肯定就去要他的电话号码了。 “谢谢你,小姐。”他轻柔地回答,“我猜我还没有痛失所爱呢。” 奥瑞恩·亨特的手稿 我知道我的很多同行都打过这样的算盘:年轻的时候要放手一搏,尝试些刺激的委托,赚点大钱。等洗手不干之后,看看能不能给自己出版一本自传,或者运气好的话,会有电视制作人看上你的故事——他们甚至会给你拍一部电视连续剧,就好像他们给杜恩·李·查普曼拍的那些一样。 ……而我,或多或少地,在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也确实这样想过。 但是现在的情况跟我的预想有所不同:我坐在桌子前面,绞尽脑汁试图写出一个故事,这感觉就好像令人回到了小学三年级,而实际上,我对小学三年级的印象除了那帮会抢你午饭的混小子之外也没有什么了。 我得承认:比起一个“故事”,我写的这东西显然更像是一份遗书。 ——好像那些劣质的悬疑小说里总会出现这种剧情:一个人,通常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头(正是我在许多人眼里的那种形象),交给了故事的主角一个保险箱,神秘地告诉他“你要等我死了之后再把保险箱打开”。然后当然啦,这个龙套角色很快会神秘暴毙,主人公打开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一沓泛黄的手稿…… 这样的故事的恐怖氛围还够浓厚吗?这正是我要做的事情:我会把这堆鬼玩意写完,然后交给一个我信任的人,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死了并且被抛尸在州际公路上,就让他把这堆东西发表到互联网上去。 这样,等到有一天我真站在那个杀人凶手,我就可以对他说:“你不能杀我,要不然你肯定不知道我会把什么东西发到网上!” ——“互联网”,我才二十岁的时候,肯定想不到未来有一天会把这种“我要动动手指敲一下回车键”当成保命的手段。另一个问题在于,这东西能保住我的命吗?会想要杀我的那个人真的会在乎吗?谁也不知道,包括我。 ……回看我刚才写的这堆玩意,我好像又把话说得太啰嗦了。不过算了吧,我实在是懒得再开一次头了。那么就进入正题,让我把整件事情从头说起: 我第一次关注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其人,是在2016年10月18日。 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出于兴趣调查各式各样的谋杀案,在这样黑警横行的城市里,只要有门路,花钱搞到警方的资料并不算是多难的事情。但问题在于警方本身也没有多少进展,而我的腿似乎一年比一年更疼。 当时——任何稍微关注一点新闻的人都会记得——正是一起谋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时间,一个连环杀手在夜里猎杀穿红裙子的女士,这让晚上敢踏上维斯特兰的街道的人又少了一成。 那几天艾伦·托德刚好因为一项追捕工作来了维斯特兰,为了跟我打听可以避开警察的出城小道还跟我吃了顿饭。他的言语之间当然深深地透出了种对这个见鬼的城市的反感,我一直不太喜欢这小子——他有些谨慎,实际上,按照我大部分老朋友的看法,他是太过谨慎了。他不接任何跟黑帮搭边的单子,离任何可能的危险事情都远远的;有些人把这称之为理智,其他人则觉得这就是懦弱。 托德说他接了个大单子:一位弃保潜逃犯,保释金高达十五万美金,也不怪雇佣托德的商业担保人心急如焚。如果托德能抓住那个弃保潜逃的家伙,他至少能从这单生意中拿到两万美金。 托德说他要抓的那个人叫做鲍勃·兰登。 我是在维斯特兰干活的年头最长的赏金猎人之一,托德遇到类似的问题当然会来请教我。当然啦,两万美金的收入多少令人眼红,我当然会想,既然要抓一个维斯特兰的逃犯,为什么不联系我呢?而是千里迢迢去联系一个住在雪城的年轻人? 但是我依然没有多想,我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信息,他很快离开了维斯特兰——直到18日,我看见了那些新闻。 之前作为莎拉·阿德曼一案的嫌疑人被逮捕的维斯特兰法医局首席法医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被无罪释放,而鲍勃·兰登则被确定为那一系列谋杀红衣女性的谋杀案的凶手。 而,鲍勃·兰登已经在前一晚遇害,按照wlpd的新闻发布会的说法,他死于维斯特兰钢琴师之手。 我盯着电视机上被打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的画面,马赛克上覆盖着一层薄红,根本看不出摄像机拍摄的那堆玩意儿是个人来。我觉得我的大脑可能空白了许多秒,总之,等我终于反应过来之后,我已经跳上了车,行驶在开往雪城的公路上。 等我到了雪城,就发现托德死尸一样躺在他家的地步上,喝得烂醉如泥,他显然指望用酒精把他淹死,好让他彻彻底底忘了什么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看见了我的时候——我甚至不太确实他是不是真的看见我了,又或者看见地板上站着几个我——就向着我露出一个醉醺醺的笑容,说:“我们肯定不会再见面了。” 我为这没有一点逻辑的话愣了一下,而从他嘴里撬出更多前因后果来则花费了更多力气。总而言之发生在艾伦·托德身上的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一个自称威廉·史密斯的职业代理人联系了他,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一份保释保证书副本(虽然做得很逼真,但显然是假的),然后让他去逮捕鲍勃·兰登。 托德抓住兰登之后,把兰登送到了指定地点:一间反锁着的公寓,然后就离开了。他从头到尾托德都没见过那个史密斯,但是第二天就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了兰登的死讯。 之后,托德甚至还打通了史密斯的电话,后者在通话中没有否认自己跟这起谋杀的关系的意思。但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对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个号码一定来自一个一次性电话,想要再查出电话是属于谁的已经不可能了。雇佣托德的神秘人已经像是像水融入大海一般蒸发,我们不可能再找到他。 “他在电话里承认他就是钢琴师了吗?”我问托德。 托德明显愣了一下,动用起他那充满酒精的大脑,然后磕磕绊绊地说:“没、没有吧?” ——这就是我一直觉得说不通的地方:按照新闻报道,莎拉·阿德曼遇害时胸口被放了一束薄荷草,而兰登的胸膛里被塞进一个由薄荷花和薄荷叶编织成的精致花球。虽然尸体的照片没有被泄露出来,但是维斯特兰的记者显然想办法拍到了一些物证的照片,现在那个花球的照片网络上到处都是。 而在尸体上装饰花朵可实在不像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作风,这些薄荷草总让我感觉违和感及其强烈,我研究过钢琴师的那些案子,他用隐喻和比拟包装自己的犯罪现场,他切开又缝合那些躯体、随心所欲地肢解任何部分,但归根结底,他做的那些装饰有其意义。 而那束薄荷草又能说明什么呢?这是他会留下的那种谜题吗?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想了想,然后对托德说,“杀死兰登的真正凶手并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而是另有其人杀了他,把案子伪造成钢琴师的现场?” 事实证明,跟一个醉醺醺的家伙讨论问题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托德费力地眨了半天眼睛,然后才说:“为了什么?兰登不是个罪犯吗?维斯特兰钢琴师只杀罪犯的。” 虽然托德身上那股呕吐物的味道闻上去像是死狗一样,但是他这个说法也有道理。wlpd也确实说他们收到了钢琴师的信件,众所周知钢琴师的信件都是手写的,其他人应该不可能模仿钢琴师的笔迹。 但无论如何,那个薄荷编织成的花球还是突兀得很令人在意。 说起来,用花朵装饰尸体好像是礼拜日园丁的风格? “或者,这是钢琴师和园丁共同作案?” 我本来以为这种想法会被别人大肆嘲笑——毕竟这两个连环杀手只在诺曼兄弟的案子上有些交集,说不定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而托德却呆愣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对,他身边当时还有一个人。” 这就是那次雪城之行的全部收获:我搞到了托德手中那份伪造的保释保证书,那一点用也没有,因为维斯特兰能做出这种假证件的人一抓一大把;另外还有凶手用过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早已无人接听,sim卡也没有注册信息;最后,就是托德最后送鲍勃·兰登到的那栋房子的地址,我自己去查看过一次,屋子里空空如也,按照房产经纪人的说法,这栋房子根本还没有被出售。 自此,关于园丁或钢琴师的全部线索似乎就此中断了。但是我并不想就此放弃,能追捕一只凶猛的猎物可以说算是我的梦想——但我其实并不想真的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这并不自相矛盾——因此,我回到维斯特兰之后自己展开了调查。 在离开雪城之前,我也试图邀请托德加入我的调查,我没有大笔现金可以作为诱饵,就只能问“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之类的话。但瘫倒在沙发上的这坨醉醺醺的形状表情惊恐地看向我,就好像我邀请的是他和我一起跳火山口似的。 “他说的没错!”托德这样对我说,那语调我只能用惊恐来形容,“我们不应该挑战未知之物。” 他像是冒险电影里在主人公去寻找法老的宝藏之前会跳出来神神叨叨地制止的家伙,我没法说服托德我并不真的想在这件事上送命(他似乎一心相信我绝对死定了),于是事情只能作罢。 我只能自己继续梳理已知的线索,指望把兰登到底是不是钢琴师杀的前因后果梳理出来,然后我不得不承认:整个兰登案里最可疑的一个人,其实就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此人是维斯特兰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按照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上的说法,他是个那种典型的才华横溢的花花公子。受害者之一莎拉·阿德曼就是他的女朋友,有人在案发当晚看见阿德曼和巴克斯产生了冲突,似乎是由于受害人指责巴克斯对她不忠。 几个小时后,这位女性就被发现死在酒吧后面的巷子里。 她胸口插着的那把刀上有巴克斯的指纹,这案子的凶手是谁看上去板上钉钉,巴克斯很快被捕,在狱中等候审判。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如所有人所知:兰登收集他的受害人的纪念品,csi在他的家里发现了阿德曼的头发。 虽然警方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巴克斯的指纹会出现在那把刀上,但是却只能以证据不足为由把他释放。另外,在兰登犯下的几起罪案中,只有阿德曼一案死者的胸口上出现了薄荷草,而同样的薄荷草则出现在了兰登本人的尸体上。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似乎都很可疑。我对巴克斯是否真的能杀死莎拉·阿德曼然后嫁祸给兰登抱有怀疑,又不明白那束薄荷草的隐藏含义,因此大海捞针地开始调查巴克斯此人的信息。 结果情况很不乐观,他确实是在兰登遇害之前被释放的,但是我很怀疑其中的时间差够不够他犯案,估计非得是一个工作效率高得吓人的家伙,才能在这么短一段时间里杀死兰登并且布置成那个样子,而这种可能性近乎没有。 巴克斯在上流社会的社交界似乎也很有名,这是他的父辈给他积攒下的名声,因此我毫不费力地在这方面查到了很多资料。巴克斯医生是那种——全世界你最想象不到他是杀人凶手的那种家伙,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从小就特别懂事,成绩出众,甚至都没有因为打架或者对同学恶作剧之类的事情被学校请过家长。这人成年之后是有点花花公子的势头,但是最神奇的是,连那些跟他有露水情缘的男伴女伴都对他赞不绝口。 不如这么说:人们根本就不可能想象他会杀人,估计在维斯特兰的一些人眼里,威廉王子杀人了巴克斯医生都不可能杀人。 而莎拉·阿德曼或多或少算是个意外:因为这位女士据说占有欲非常旺盛,跟巴克斯医生约会的人都应该知道他不打算结婚,而莎拉是那种跟人约会三次就想要跟人共度余生的类型,也不奇怪她会在那家酒吧里大声指责巴克斯医生始乱终弃了。 从已有的资料看,事情似乎从头到尾只是个意外。 但是我不打算放弃,不如说,实际上我骨子里并不相信有人会如同表面上那般是完美无缺的,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些龌龊的小心思。因此我漫无目的地继续调查下去,然后发现了点有趣的事情。 实际上,这严格来说并不事关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而是关于他的母亲,夏娜·巴克斯。 他的母亲也是位外科医生,通过婚姻移民从西班牙来到美国,我访问了几位知情人,他们都说夏娜和老巴克斯医生“非常恩爱”。 这位不幸的夫人死于溺水事故,去世时她的儿子就在身边——这很有趣,未成年时期父母的缺位往往对孩子造成各式各样的影响,巴克斯医生本人给公众的印象完美到不像曾受到过这种影响。当然,除非我们要说他确实没法维持长期的亲密关系,但是他跟大部分前任关系甚至还不错,也不太像是那种会把私人关系搞得一塌糊涂的家伙。 这看上去都没什么,整件事情的起因是我想办法弄到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父母工作的那家医院的旧文档,我会翻看文档纯属于放弃边缘的垂死挣扎。 但是在翻看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微妙的现象。不干我这一行很难发现这种蛛丝马迹,但是赏金猎人们实在是太擅长处理那样的数字问题了。 那家医院的住院病人以某种难以察觉的固定模式有频率地死于同一死因,因为他们中间大部分都是重症病人,所以被认为是因治疗无效死亡——这一部分的证据过于繁琐,会被我放在随这份手稿附的档案袋中,里面除了病人档案,还包括两份死者家属的证词。 总之,最后可以通过那些档案得出一个结论:那家医院里有一个死亡天使。 我相信如果有有经验的警察来看这些档案,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但是凶手做得很小心,因此没有医院里的人发觉异常,没有人发觉异常就没有人报案,没有人报案也就没有调查,这样的真相永远掩藏在那堆无人翻看的档案中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当时,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调查,所以干脆顺势向死亡天使的方向调查下去——之前简直都没法想象那有多麻烦,光为了搞到那些有念头的医院住院部轮班表就不知道花了我多少时间。再之后是无穷无尽的走访、调查、对比、贿赂……等到今年年初,我快要因为好长时间没有工作而不得不去领救济金的时候,我终于从那么多年钱的医院职工名单里找出我可能性最大的嫌疑人。 ——非常巧,还是夏娜·巴克斯。 夏娜·巴克斯已经入土,恐怕永远也没法证实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了。但是我的思绪又不禁回到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身上:说真的,他真的知道他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吗?或者又回到那种大家都喜欢的论题上:一个连环杀手会不会对她的孩子产生相同的影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却似乎可以解释兰登案的解释不通之处的想法:会不会是巴克斯医生杀了莎拉·阿德曼,然后嫁祸给兰登——当然,他大概率得有一个同伙,要不然几乎没时间把莎拉的头发放进兰登家,但是托德不是也说“他身边当时还有一个人”吗?——最后又为了灭口把兰登杀了? 只有这两个案子都是一个人干的,同样的犯罪签名“薄荷草”才能够解释。 但是这样一来,凶手是园丁或者钢琴师就不太能够解释了——园丁完全不需要把莎拉的死嫁祸给别人,他只要把莎拉布置成大型盆景摆出来就好;同样,我觉得钢琴师也不太可能杀莎拉,他应该是那种有自成一派的道德体系的人的杀人狂,所以不会杀罪犯之外的人。 而且我怎么也没法想象,钢琴师或者园丁这种凶手会失准到把自己的指纹留在莎拉胸口的刀子上。 所以最有可能的事实或许是这样的:巴克斯因为感情纠纷杀了莎拉,然后嫁祸在兰登身上(虽然我仍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发现兰登是那一系列红衣女性杀人案的凶手的),然后又杀了兰登,好让一切死无对证。 当然这只是个初步的猜想,因为它毕竟看上去有些细节很不可行。我本来想再做更深一步的调查,但很快灭门屠夫在水牛城作案了,我不得不暂时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赶往水牛城。 ——后面的事情在很多报纸上都有报道,我也不需要在详细叙述。总之,我在水牛城的调查比在维斯特兰的要顺利多了,我很快拿到了关于灭门屠夫的证词,并求助于犯罪心理学家奥尔加·莫洛泽。 然后就是一连串好莱坞电影似的追击,我腿都成这样了,干嘛还得让我干这种事?总之,我捅了那个乱杀人的小混球,就在他差点把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脑袋打开花的时候。 我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案子里遇到巴克斯医生,毕竟我也不知道他是莫洛泽的朋友。但是显然事情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发生在我面前:在我用刀刺伤麦克亚当的时候,我看见巴克斯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怪异——那快得令人怀疑只是个幻觉,但我确实看见巴克斯眼里有隐晦的兴致一闪而过。 要是我只知道他是个平常人,那我会说我得出的结论太过疯狂。但恰恰相反,我知道夏娜·巴克斯的事情,所以那一瞬间我深信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对发生在他母亲身上的事情一清二楚。不仅如此,或许他会步他母亲的后尘,或许他已经步他母亲的后尘——他正站在一条危险的边界线上。 后来在第十五大道我们乱七八糟的救援队伍之中,我站在那个只会帮倒忙的约翰·加西亚附近,实际上是偷偷听巴克斯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对话。其实关于他们两个的关系我还是挺吃惊的,莫洛泽之前对我说他们是情侣,但是恕我直言,阿玛莱特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人谈恋爱的类型。 他俩说话的声音一直很低,只有只言片语漏进我的耳朵里,但是我可清清楚楚地看见阿玛莱特往巴克斯的小腹上捣了一拳,看上去还挺疼的——巴克斯以一种他给大众留下的印象不符的死皮赖脸在阿玛莱特怀里靠了半天,后来又直起身来说了几句什么。 然后,我听见阿玛莱特稍微提高了声音,说:“知道是危险就不应该去拥抱他,我以为这是人的常识。” 他们在聊什么? “这样说,”巴克斯的声音也相应地提高了些,声音依然轻快,“你依然在生气吗?为了布兰卡·阿雷奥拉的案子?” 阿玛莱特的眉头仍未舒展,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对很多事情的推测都是错误的。” 巴克斯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那么你生气是为了——?” “你既不懂爱的犹豫,也不懂爱的痛苦。”阿玛莱特声音冰冷地说道,“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跟你玩那种比喻句游戏了,你知道事实如此。” 巴克斯只是看着他微笑,站在我那个角度我并不能看见巴克斯的脸,但是听他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在微笑。我忽然发觉我讨厌他笑起来那种得意洋洋胜券在握的声音。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他这样问道。 阿玛莱特似乎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正在想要怎么回答——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回答,他只是上去一步,抓住巴克斯的肩膀,一把把他向后推去。这样,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就全被救护车挡住了,逃离了我的视线之外。 我怀疑阿玛莱特亲吻了他。 ——结果就是,我除了一段酸溜溜的情侣对话之外什么都没听到,我只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不是个连环杀手之类的感兴趣,而对他的感情生活毫无兴趣。再这样下去,我只能自己出手去试探他了。 但我对他的试探毫无结果,他看上去平静又狡黠,不会在吃惊之下露出任何破绽。 “不管你在做出什么指控,都请你千万谨慎。” 他这么说,语气非常、非常令人不适——可以令人武断地断定,能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甚至我有点怀疑,我都不确定他说这话是打算把人杀人灭口还是干些别的更可怕的事情。这可不是夸张的说法,当一个人用那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他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这就是整件事情无疾而终的方式,也是我会想写这篇东西的根本原因——我想要探查真相,又不确定什么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所以把它作为最后的保险。 这段时间奥尔加·莫洛泽正昏迷不醒,我借此机会经常出现在医院里,因为巴克斯也总是去那里,我能找到一个近距离观察他的方式。而且医院这种公共场所人多眼杂,在这种地方是不会有人敢对我做些什么的。 有一天——大概是二月下旬的某天——在一个周末,我去那家医院的时候,恰巧看见巴特·哈代警官和另外一个面目陌生的男人站在莫洛泽的病房前面。 莫洛泽落到现在的下场真的很可惜,她可比wlpd的大部分警察有用多了。哈代警官显然忧心忡忡地看着病房里面,而我谨慎地没有现身:虽然我或多或少地算是救了他的女儿,但是wlpd内部对我有意见的人还是不少的,万一他身边那个是他的同事呢? 我猜那个陌生男人很可能也是个警察之类,因为他身材看上去很健壮,皮肤被晒得黝黑——能和那种娘娘腔的美黑区分开来,估计他经常出外勤。 无论如何,我看人还是很准的,比如说现在这个场景告诉我:如果这俩人发现我在偷听,那我这该死的腿估计一个也跑不过。所以我把自己藏在了拐角处,只有坐在休息室里那个津津有味地看《五十度灰》小说的女护工能发现我。 但是话说回来,我来了这么多次,那个护工根本就没注意到我两次。 然后,我听见哈代警官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因为我尽量不出现在这——至少在你们在场的时候是这样。”那个男人这样回答,“我料定我不受欢迎。” “因为我会恨你?”哈代问道。 “你现在想要揍我吗?”麦卡德反问。 “没第一天的时候那么想揍了。”哈代耸耸肩膀,坦诚地说,“我知道你们最开始的用意是好的,你和加西亚来这里是因为你想抓灭门屠夫:出发点没问题,虽然事情办得很糟糕——而且这也就不意味着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噢,我现在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是bau的拉瓦萨·麦卡德,就是那个硬把莫洛泽留在警局搞得哈代只能一个人去搜大楼的那个家伙。这样,我也就知道为什么他问“你现在想要揍我吗”这种话了:要不是奥尔加最后设法及时赶到,哈代的妻子可能就死了。 麦卡德慢慢地点点头,他做那个动作的时候就好像心里咀嚼着什么字词一样,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说:“莫洛泽刚刚送来医院的时候,我在这里见到了巴克斯医生。” 哈代偏头看了他一眼:“他说什么?” “他认为很多人的死亡都是我的错。”麦卡德说。 我小心翼翼地挤在拐角后面听他们谈话,但是还是没太听明白他们现在在谈什么。 哈代叹了口气,问道:“他怎么想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麦卡德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听说,州立法院前面发生的那个案子的证人cherry,她死了是吗?车祸?” 虽然没明白话题是怎么走向这个方向的,但是我整个人一激灵: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在谈礼拜日园丁的案子!他们指的肯定是威廉姆·布朗和安东尼·夏普案,这两个人被园丁摆在州立法院前的石阶上,摆成了《犹滴杀死荷罗孚尼》的样子。 虽然我一直对园丁和钢琴师的案子很感兴趣,但是却一直没能弄到这两个案子的案卷。wlpd虽然从根里烂了,但是对这两个案子还是非常谨慎的。 哈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在暗示些什么吗?” “我对你的朋友们有些个人的看法,”麦卡德说,一边说一边谨慎地环顾四周,我必须紧贴在墙上才能躲过他的视线,“这里不适合谈话,我宁愿去你的办公室跟你谈——先不说这个,关于园丁和钢琴师的案子,莫洛泽当初说过什么吗?” 哈代想了想。 “你知道我们内部的那些推测,围绕着……”哈代挥了一下手,谨慎地把几个关键词含糊了过去,我觉得我要被气死了,“奥尔加认为有更简洁明了的解释来解答现在的问题,她对我说‘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一阵漫长的、奇怪的沉默。 我忍不住探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只看见麦卡德僵硬地站着,愣愣地盯着莫洛泽的病房窗户。 然后他干涩地说道:“操。” 哈代忍不住问道:“麦卡德探员——?” “我明白了,”麦卡德忽然说道,声音粗哑,“确实有更简单的方法,我们不必要理顺那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人根本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多,那么——谁在哪里?!” 我整个人猛地一抖,紧张地站在原地,怀疑自己被发现了,并且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跑。但是麦卡德似乎转身往我看不见的某处走去,然后几秒钟之内,有一个人玩命沿着走廊跑了过来。 那是个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飞一般地从我身边跑过去,几乎把我撞翻,只留下了一句急匆匆的、带着点欧洲口音的“抱歉”。 这人跟火烧屁股似的逃走了,我赶紧趁机逃进了休息室,那个护工只是从书本上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在我逃出生天的同时,麦卡德和哈代向着另外一个偷听者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我只是在原地扶着隐隐作痛的腿,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差点被发现的恐惧被逐渐平息之后,我意识到两个问题: 第一,我觉得我听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恐怕跟对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两个案件的测写有关——但我却并没有听明白,他们两个在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跟我一样偷听了他们两个谈话的那个家伙到底是谁? 注: [1]杜恩·李·查普曼:美国有名的赏金猎人,a&e电视台为他拍了连续剧《猎狗:赏金猎人》。 [2]亨特瘸的是左腿,按法律规定左腿有问题依然可以驾驶自动挡汽车。 [3]各位主要角色的推理进度: 哈代:john snow you know nothing(。 奥尔加:??? 麦卡德:在奥尔加的暗示下成功地发现了真相。 约翰·加西亚:这位直到全文完都坚信赫斯塔尔不是钢琴师。 亨特:知道夏娜是死亡天使,并且猜测阿尔巴利诺也不是什么好鸟——这是一位解题过程完全错误但是答案不知道怎么蒙对了的同学。 血泉 01 有时我觉得我的血奔流如注, 像一口泉以哭泣的节奏喷出。 我清楚地听见它哗哗地流淌, 却总摸不着创口在什么地方。 “不,”贝特斯说道,他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磕巴了一下,“你在开玩笑的吧?” 我们可以从贝特斯的角度来感受一下新的一年开头都发生了什么:他刚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假期,刚休假回来就听说wlpd被一个连环杀手袭击了,那家伙丧心病狂地杀死了两位警察;然后还没安生两天,灭门屠夫就绑架了巴特·哈代的妻女,而奥尔加从高楼上坠下,到现在还没苏醒。 而现在,一个本应该可爱的、美好的下午,贝特斯来wlpd送一份dna检验报告,顺带跟负责案子的警官讨论几句,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哈代一脸严肃地叫进了办公室。 眼前这位先生——拉瓦萨·麦卡德,bau主管,他和贝特斯之前只在杀手强尼案中见过一面——正站在哈代的办公室中央,掷地有声地说道…… “我认为巴克斯医生是礼拜日园丁,而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贝特斯简直想要立马回家躺在床上,然后睁眼把这一天从头再过一遍。但是没用,麦卡德那副严肃的神情、哈代头疼得不得了的样子、还有奥尔加扔在屋角的那只已经逐渐落灰的红色马克杯都诉说着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贝特斯茫然地眨眨眼睛,大部分人在自己的朋友被指控是个变态杀人狂的时候都是这个反应。他努力措辞:“可是,阿尔……” “他符合侧写——实际上,他们两个都符合侧写,我很惊讶为什么之前一直没人想到。”麦卡德说着挥了挥手以示强调,“年龄,来维斯特兰的时间,甚至职业:阿玛莱特是个律师,他肯定有自己的途径接触到那些并不公开审判的罪案,但是之前我们一直在警务人员中找钢琴师的蛛丝马迹;而巴克斯医生更不用说,他是个法医,更不用说他的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他当然有医疗背景。” “我不认为阿尔的行为符合什么连环杀手的童年特征那套理论,”贝特斯摇摇头,“什么纵火啦、虐待……” “那并不是唯一的特征,如果你参考黑尔的心理变态检核表,就会发现他符合其中多项特征。”麦卡德反驳道,“不负责任、油腔滑调、冲动、乱交、无法维持长期的亲密关系——” “……抱歉,”贝特斯一头雾水地打断道,“乱交?真的么?” 哈代一言难尽地看了对方一眼,因为园丁把尸体摆在法院台阶上那档事,他们不得不对阿尔巴利诺进行了询问,而贝特斯应该不知道在询问途中阿尔巴利诺提到了一场三人行。 他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贝特斯这事为好。 再者说,如果那两个人真的都是连环杀手,那些不在场证明就肯定是做的伪证,那三人行那是肯定根本就不存在——但是给他们作证的那个cherry已经死于一场车祸,按照麦卡德的看法,那场车祸肯定不单纯,但他们现在也再没法证明了。 “而且巴克斯医生现在跟阿玛莱特在一起了本来就很奇怪,”麦卡德继续说,“杀手强尼案那次,他还亲口对我承认过他跟阿玛莱特没有那么亲密——结果在钢琴师那起性侵案之后,他就这么快跟阿玛莱特在一起了?他们两个都是,这种涉及到性侵的事情不是应该给受害人留下些心理阴影吗?” “因为他们两个‘同病相怜’,”哈代伸手比划了一下,表情不太好看,“阿尔对我说,正因为他们的经历是相似的,他们才会在一起。而你的论断——如果他们真的一个是钢琴师而另一个是园丁的话,难道是阿尔纵许阿玛莱特对他做出的那种事吗?” 贝特斯知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个场面:鲜血淋漓的肉体,刀刻的字母,创造亚当。 麦卡德反驳道:“那对变态杀人狂来说很难吗?” “好了,好了,”思来想去,哈代只能疲惫地打圆场道,“这只是一种怀疑,实际上从我们开始调查这两个连环杀手开始,已经筛选出很多我们认为完全符合侧写的人物,但是经过排查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麦卡德探员,仅凭‘符合侧写’这一项是不可能让法官开出搜查令来的。” 贝特斯点点头,并补充说:“兰登那个案子的时候我们搜查过阿尔的住宅,我可以保证他的屋里没有杀死过任何一个人的痕迹。” “况且,”哈代又说,“仅凭奥尔加那一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我并不真的认为……” 麦卡德又挥了一下手,就好像他认识到对他面前的人而言他的说服力并不够一样:“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我们之前一直在试图寻找钢琴师、园丁、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四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任何可能性都太过复杂、十分令人疑惑。但是如果整个事件里只涉及到两个人,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或许确实是这样,”哈代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紧皱,“但是,如果你单单听到这句话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奥尔加怎么会没有想到?她提出了这个概念,却没有想到最终的结论,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麦卡德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 “我也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贝特斯犹犹豫豫地举了个手,在麦卡德面前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像是个即将要挨批评的小学生,“那个,麦卡德探员,我一开始就很想问了……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匡提科吗?” 麦卡德严肃地打量了他半天,让他有一种往后缩的冲动。 但问题也确实是这样: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灭门屠夫造成的那场事故已经过了快一个月,麦卡德和那个约翰·加西亚应该早离开了维斯特兰才对。但是在贝特斯去医院看望奥尔加的过程中,至少遇到了麦卡德两次,更不要说这次在哈代的办公室里的相遇了。 这个人都不上班的吗? 麦卡德愣了一下,尴尬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重心。 “呃,我的同事们正在新泽西处理一场有预谋的无差别投毒事件,”他语气别扭地说道,“我案子已经接近尾声,我抽空来维斯特兰看一下——很快就会离开。” “我建议你也尽快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钢琴师和园丁的事情我这边多加注意就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wlpd什么也不能做,你也要注意你频繁来维斯特兰可能造成的任何程序问题。”哈代提醒他。 麦卡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来,紧接着他说:“如果wlpd愿意向bau求助的话,本不应该有任何程序问题。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案子虽然都不是跨州案件,但是也符合fbi介入的条件……我真的希望你能考虑我之前的提议,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和我的同事们来办。” 贝特斯听着,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想法很好,当然如此,如果wlpd真的能请求fbi方面的援助,哈代肩上的担子也能轻许多,没有哪个警官应该同时负责两起连环杀人案。 ——但是事情并不像麦卡德想得那样轻松: 巴特·哈代的前任警局局长提拔上来的,那位局长心里怀着不少光明磊落的英雄幻想,然后在上任五个月后死于枪杀。现在这位局长只想借着职位大捞一笔,然后去马里布海滩安度晚年,所以他当然看不惯他受贿路上的绊脚石哈代,想着找个办案不利的理由把他调职。 而维斯特兰的市长则想着早点把局长从现在的职位上调走,好让他的亲信来管理wlpd,这对他竞选州长大有好处,所以他才不关心wlpd的破案率,只想尽量抓警局局长的马脚。 总而言之,拉瓦萨·麦卡德对维斯特兰复杂的政治生态一无所知,所以他也绝不可能知道,巴特·哈代可能是整个警局少有的真心想破这两起案子的人之一,而其他人或多或少地都想从这两起连环杀人案里谋得好处——而他们谋得好处的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地先不要让fbi的人插手这些案件。 但是他只能无言地看着麦卡德跟哈代握手,然后快步离开,估计是要赶赴新泽西和自己的队伍汇合、处理什么投毒案去了。贝特斯看着他慢慢走远,然后扭头瞥了哈代一眼,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头发好像更白了些,眼底充满了疲惫。 克莱拉还差几天出院,哈代和华莉丝除了上班以外还得抽出时间去医院照顾孩子,简直忙得团团转。而此时此刻,他眼中混合着的是一种深深的忧虑……一种深思的神情。 “噢。”贝特斯小声说。 哈代看向他,嘴角僵硬地向下撇着。 “你现在是真的在认真地考虑麦卡德探员的设想,”贝特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好像如同耳语了,他为自己的顿悟感觉到了一阵奇怪的不安,“……对吗?” 哈代沉默了很长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真的不想这样想,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而他们刚刚救了克莱拉的命。”哈代的语气沉重,“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真是个禽兽!”汤姆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这是当天下班前的最后一场尸检,无影灯的光辉聚焦在一个伤痕累累的、死去的男孩身上。他看上去相当年轻,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浑身赤裸着躺在解剖车上的样子就好像是块毫无生气的白色石头。 他身上布满了成块的淤青,颈部和手腕都有很多约束伤,背后还有些条状的伤痕,中间发白,两侧有深色的淤血,那是被圆柱形的棍状物殴打留下的痕迹,阿尔巴利诺估计八成是球棒之类的东西。 此时此刻尸检已经接近了尾声:死者的指甲和嘴唇紫绀,右心高度淤血,血管内血液不凝,口水和鼻涕流出、眼球突出,很显然是死于机械性窒息。再结合他括约肌撕裂的程度——这个年轻人死于虽然不体面但是非常常见的一种原因。 “如果这样的情况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一般人会说‘sm玩过头了’,”阿尔巴利诺说道,看见汤姆皱起鼻子来,“但是这孩子显然没成年,所以这八成是强奸杀人案;虽然凶手扼死死者可能完全是个意外,但是结合强奸未成年人的事实也是重罪……他是在河道里被发现的?” “是,”汤米说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现场勘查员提供的报告,“今天早晨有个遛狗的人在河道里发现了尸体,所以报警了。最近这一类的案子又多起来了,河流才刚解冻到能抛尸的程度呢!” 阿尔巴利诺摇摇头:“这样的案子往往都找不到凶手,死者看上去差不多在河里泡了两天了,虽然把检材送往了罪证实验室,但按照经验来说,河水也把证据都破坏的差不多了,只要wlpd找不到尸源,案子就有很大概率破不了。” 汤姆的嘴唇皱起来了,显然是一看这么小一个孩子死于非命的于心不忍:“可是——” “这又不是什么大案子,”阿尔巴利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纵然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法医局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实习生,有的时候他的天真和理想主义依然让阿尔巴利诺感到吃惊,“我的意思是,死的人并不是什么名流、财阀或者政治家的孩子,如果这孩子最后被查到只是个流浪儿,或者是为了钱出卖身体的孩子——你知道那种年轻人还是很多的——这案子就很可能无疾而终。如果案子被交到巴特那样的警官手里还好,但……” “但wlpd就没有几个哈代警官那样的警察。”汤米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承认到。 阿尔巴利诺带着笑意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汤米委委屈屈地嘀咕着什么,而与此同时,解剖室的门被敲了敲,然后被人谨慎地推开了。阿尔巴利诺的秘书站在门口,问道:“巴克斯医生?” “怎么了?”阿尔巴利诺挑了下眉,他的秘书一般不在他快下班的时候来找他。 “有位先生到您的办公室找您,说他姓阿玛莱特。”对方回答道,所有人——无论是秘书还是法医局的前台——在跟阿尔巴利诺合作这么多年之后已经对长相出众的男男女女来法医局找他这事免疫了,谁都再升不起更多的八卦心思。 ……或许除了汤米。 汤米一听到阿玛莱特这个姓氏就开始两眼放光,阿尔巴利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从奥尔加那儿听到太多八卦了。他头疼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让他直接过来吧。另外这起尸检的录音结束了,”阿尔巴利诺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已死的、年轻的躯体,“你可以明天早晨再把尸检表整理好,把它交给布尔警官。” ——布尔,阿尔巴利诺跟这位警官打过些交道,他没哈代那么有责任心,也不如哈代那么有能力。总之,阿尔巴利诺相信如果这个案子由布尔警官负责,那么与这具无名男尸相关的案件总会和其他成百上千桩悬案一样,被扔进“未侦破”的故纸堆里去。 阿尔巴利诺的秘书很可能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无论如何,他应了一声,从这解剖室的戏剧舞台上退场了,走之前还顺手关上了门。尸体淡淡的腐败气息和那股来自河流的、挥之不去的潮湿气味在室内氤氲了几分钟,门才再次被打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出现在解剖室门口。 赫斯塔尔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无缺——那些定制的西装、昂贵的丝绸衬衫和领带、手工制作的皮鞋很容易包装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形象。阿尔巴利诺知道,尽管汤米热衷于八卦他们两个的感情生活,但是其实有些怕赫斯塔尔。 在赫斯塔尔进门前还冲着阿尔巴利诺嚷嚷着他们两个是不是终于同居了的汤米猛然住口了,活像被老师抓住看小黄书的学生。他一缩脖子,蹿到阿尔巴利诺身后去专心致志地缝合那具被切开的尸体,而阿尔巴利诺则带着笑意看向对方。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他问。 “我推掉了一场酒会,”赫斯塔尔说,他的眉心没有一点将要松开的意思,弄得人很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按压那道褶皱,“霍姆斯想借此机会结交社会名流,但是我对此确实不感兴趣。” 阿尔巴利诺在他说话的时刻又往前走了几步,把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太得体的地步;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对正常人之间的社交距离问题显然疏于把控。现在,他懒洋洋地把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对方没有在他手指落下的瞬间就紧绷起来,因此他的手指满意地扫过那些布料的接缝。 “所以,”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问道,“你更愿意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对吗?” 他的手指像是蜘蛛似的爬到对方的领口,用指尖轻轻一扫——那皮肤上有一枚咬痕,是阿尔巴利诺昨天晚上留下的,现在正被妥帖地藏在衬衫领口和领带的层层掩盖之下。不出所料,赫斯塔尔瞪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慎言,”赫斯塔尔警告道,“按时间来说现在酒会还没开始,我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调头回去参加。” “顺便拿走我身上那把你家的钥匙?”阿尔巴利诺挑着眉问道,他啪地摁住自己夹克的口袋,因为赫斯塔尔的手指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里面摸。 显然赫斯塔尔的手已经勾到钥匙圈了,他啧了一声,没好气地松开手,放弃了这种注定不会成功的尝试。然后他又强调了一遍,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不准再撬我家的大门了,如果哪天你身上没有钥匙,就滚回去睡你的发霉冰箱吧。” 关于发霉冰箱那件事,阿尔巴利诺着实有些委屈,他可以指天发誓他位于郊区的那栋房子的冰箱绝对不发霉,但这也并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或许比较重要的是,他们最近确实在大部分晚上都睡在一起,而且在起床后好脾气到没有杀掉任何人。 去年圣诞节前阿尔巴利诺就曾在赫斯塔尔家住过一段时间,而正如所有人所知,那事以一种非常不愉快的姿态收尾。而阿尔巴利诺认为,既然他们两个暂时都没有杀死对方或厌倦这场游戏的念头,又况且“我们都一起杀人了”,那他们不妨把圣诞节前的生活方式延续下去。 赫斯塔尔没提出反对提议,虽然他的眼里也确实充满了嫌弃。 而现在就又陷入了这种情况:赫斯塔尔没有加班,自然顺路来一趟法医局,反正他们得一起回家。这太生活化,但用来糊弄警方是个好障眼法:他们绝对没法想象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一起下班回家;而这也确实是“我们两个在恋爱”的好佐证,阿尔巴利诺对此津津乐道,可能只是为了看赫斯塔尔吃瘪。 所以这一天也跟任何一天一样,赫斯塔尔刚见到阿尔巴利诺三分钟就开始后悔——但是也仅仅止于这三分钟。 因为下一刻,阿尔巴利诺在不经意间向一侧侧身,赫斯塔尔就看见了躺在解剖车上那具苍白得如同大理石一样的尸体。 那一瞬间赫斯塔尔没在听到阿尔巴利诺在说什么,某种惊天动地的声音在他的耳中无声地炸响。等到他反映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紧紧抓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肘。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困惑地问道,声音就好像他真的在担心。 赫斯塔尔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向着那具尸体的方向扬扬下巴。 “那是谁?”他问道。 注: [1]黑尔的心理变态检核表: 1.缺乏移情的冷酷无情 2.欺骗/控制 3.犯罪的多面性 4.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 5.油腔滑调 6.夸张的自负感 7.冲动性 8.缺乏懊悔和内疚 9.可怜的行为控制能力 10.早年的行为不轨 11.浅薄的情感 12.少年犯罪 13.缺乏长期目标 14.许多短期的婚姻关系 15.需要刺激倾向 16.厌烦 17.病态说谎 18.寄生的生活方式 19.乱交 20.取消附带条件自由制(屡教不改) 血泉 02 赫斯塔尔的脸色不太好,那种晦暗的的神情在他眼里如落雨前的浓云般徘徊。当然,一般人会说他看上去和往常一般严肃又冷漠,阿尔巴利诺却觉得他头上多出了个一闪一闪的霓虹灯牌,把他眉心最细微的一点褶皱都指明出来。 阿尔巴利诺不仅又一次回头打量了一遍那具尸体,就好像能从它身上发现点新的秘密般,只可惜它看上去和其他凄惨的尸体别无两样。 而汤米无疑是看不懂赫斯塔尔的情绪的普通人,他大大咧咧地向赫斯塔尔解释道:“这是今天早晨在河岸边被发现的无名氏,他肯定是被冲到岸上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从是哪里被扔下河的,也还没有确定他的身份。” “……我们不是有个不向无关人员透露案件细节的规定吗?”阿尔巴利诺犹豫着提醒汤米。 汤米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尔巴利诺:“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言外之意显示是:他还会向媒体透露案件的细节? 阿尔巴利诺卡壳了两秒钟,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确认,汤米这年轻人以后拿到法医执照、正式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之后,肯定得在类似的事情上吃亏。 赫斯塔尔阴恻恻地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其中的嘲讽意味溢于言表:阿尔巴利诺才没立场教育后辈不要向无关人员透露信息,他本人可是个跟fbi询问嫌疑人的时候自己冲进去偷偷进嫌疑人家的地下室的家伙。 而汤米,一如既往地对室内其他人之间的暗流汹涌一无所知,他正皱着眉头继续说:“……虽然确实很可怜,但是说实在破案的可能性也不大,不过之前发生了好几起这样的案子——” 阿尔巴利诺撕开与赫斯塔尔胶着的目光,猝然转头问道:“有好几起吗?” 汤米急忙点头:“是的,我记得我去年年底负责了一起类似的非自然死亡案的解剖,所以在今天中午现场勘查报告送来之后顺手检索了一下之前的报告,从2013年开始到现在,类似的案子还发生过另外五起。” 阿尔巴利诺歪了歪头,他想了想,然后说:“把尸检报告给我看看——赫斯塔尔,我可能得加几分钟班,你找个地方随便坐一下。” 赫斯塔尔颇具评估意味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普通解剖室里尽是些流动解剖车、无影灯和各式各样的设备,排风系统强劲地工作着,虽然屋里异味不重,但是他也实在没找到适合自己“随便坐一下”的地方。 汤米匆匆去取那些尸检报告了,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的侧脸,问:“你认为这是……?” “要是只有一个未成年人被性侵之后死亡,我会说维斯特兰有一个玩sm玩过头的恋童癖混蛋,”阿尔巴利诺注视着汤米离开的背影,低声说道,“但是如果三年多之内一共有六个孩子死亡?那就有两种可能性了。” 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嘴角那微妙的弧度,低声说道:“维斯特兰有一个性虐待狂杀手。” “或者有一群有特殊癖好的家伙在搞小聚会。”阿尔巴利诺摇了摇手指,慢吞吞地说道,“这两者都不是特别美妙的猜测。” 巴特·哈代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这家酒吧的名字叫做“老子要辞职”。 奥尔加可能知道真相,因为奥尔加大概跟酒吧老板很熟——当哈代和贝特斯穿过那层若隐若现的大麻烟雾、穿过许多闪闪发光的皮肤上面纹着图案、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人,酒吧老板鹰似的眼睛就把他们从这一圈人里择了出来。 “嗨!你是莫洛泽的朋友吧?”酒吧老板高声说道,嘴角还带着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莫洛泽怎么最近没有来?” 哈代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带刺的东西卡死在嗓子里的感受,他向着对方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然后嘟囔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她最近来不了了”,这是一句嘴接近于真话的谎言。然后他就任由善解人意的贝特斯把他拖到了远离吧台的卡座里,双人沙发高耸的皮质椅背把闪烁不定的灯光和老板探寻的目光一同隔绝开来。 贝特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带着两杯啤酒。厚重的玻璃杯锵的一声落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一圈潮湿的水汽,而贝特斯本人也跟着这一声响一同落座了。 “钢琴师的那档破事先不提,”他皱着眉头说,“巴特,你到底有多长时间没睡好觉了?” 哈代知道自己眼睛下面那个硕大的黑眼圈瞒不过任何没瞎的人的眼睛,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对对方解释。 巴特·哈代的父亲是个军人,参加过海军陆战队,所以也不难想象他是在怎么样的家教之下长大的——男孩子不应该哭,男孩子当然也不能表露脆弱,也就是老哈代一贯的立场——所以,他既不知道如何对贝特斯表露他妻女获救之后他做过的那些噩梦,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和拉瓦萨·麦卡德有关的那些部分。 奥尔加毫无声息地躺在医院里,当哈代看着她的时候,其实往往想到的是医生那些令人害怕的话语和灭门屠夫本人,直到麦卡德在一个周末毫无道理地出现,又一次把他的注意力拽回了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身上。 ——而对方正认为那些杀手是他女儿的救命恩人。 长久以来,他们对钢琴师和园丁有些特别荒谬的猜测,麦卡德所说的无疑是他听过的最为荒唐的一种。他说:我认为巴克斯医生就是礼拜日园丁,而阿玛莱特是钢琴师。 当时,他们刚结束一场气喘吁吁、莫名其妙的医院走廊赛跑,又都重新站回到奥尔加的病房窗户玻璃前面。“这是莫洛泽所说的话给我的启示。”麦卡德探员冷硬地说道,而奥尔加特别不符合她留给常人的印象那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言也不语。 这结论得出的太莫名其妙,他本不应该相信,但是…… “我很忧虑,所以就……失眠。”现在,他面对维斯特兰罪证实验室的领军人物之一,贝特斯·施万德纳,终于实话实说道。 “因为如果那两个人如果真的是罪犯,你就不得不亲手逮捕他们?”贝特斯问,他耸了耸肩膀,放松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面。“我这样说吧,巴特:虽然我不否认侧写在案件侦破中的作用,但是比起犯罪心理学,我更相信科学——犯罪心理学的结论很多是对于之前无数案例的总结归纳,纵使适用的范围再广泛,也总有特例出现。而科学不是这样,科学是无可辩驳的。” “而阿尔家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可疑证据,csi在两起不同案件里再他家搜查过两次,这我知道。”哈代撑着额头说道,或许他们不应该处于对奥尔加的一点复杂心绪来到这间酒吧,刺耳的音乐声吵得他更加头痛了,“我知道你在安慰我,谢谢你。” “你到底为什么这次这么在意麦卡德的说法?我猜绝不只是因为这次麦卡德说他是从奥尔加那里来的灵感,我确实没见过奥尔加犯错,但奥尔加又不是神——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贝特斯提出的问题相当一针见血,似乎是为了缓解自己稍显锐利的措辞,他拿起啤酒杯凑向嘴边。 “阿尔巴利诺……”哈代沉思着说道,“是个很怪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怎么称呼他吧?” “他们说他是个‘天才’,这话我听多了。”贝特斯笑了起来。 “他二十三岁从医学院毕业,然后去环游欧洲,二十四岁回到了维斯特兰。”哈代说道,露出一丝微笑,“你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成为法医之前应该先当四年病理医生,但是他只干了两年医院院长就特别写推荐信让他提前进入法医局。除去实习期,他只在法医局干了六年就被任命为首席法医,你知道这成绩有多惊人。” “我感受到了,”贝特斯真心诚意地说,“所以你当年对他印象挺深刻的?” “非常、非常深刻,”哈代用一种特别严肃的语气回答,“我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是个普通警员,而他还只是实习法医——并不是夸张,贝特斯,我之前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 巴特·哈代第一次见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时候是个炎热的夏季,众所周知,所有的法医和负责凶杀案的警察都最讨厌夏季,因为你不可能猜到高温会使尸体腐败成一幅什么鬼样子。 哈代越过明黄色的封锁线的时候,那里已经被记者挤满了,有几个比他更年轻的警员在屋外的墙角大吐特吐。一个警察烦躁地把单反相机塞进哈代手里,眉宇间都是挥之不去的烦躁。 “你去代替那个负责固定证据的小伙子,”他说,向哈代指了指在门口吐到脸色苍白的那家伙,“他快把自己的胃吐出来了。” 哈代就是这样一头雾水地穿着蓝色的防护服踏进屋里的,而立刻一股无与伦比的刺鼻气味就扑面而来。那是一栋漆成可爱的白色的二层小楼,但是室内却一点也没有外面那种清爽的感觉——莫可名状的腐败液体混着血水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流淌,里面还有白花花的蛆在扭动翻滚。 哈代费了好大劲儿才憋住干呕。室内有几个csi在捏着鼻子忙碌,而气味的源头——起居室的地板中央砌着一个形态粗糙的水泥池子——则蹲着一个年轻的棕色头发的男人,看他手边的那个工具箱,他应该是个法医。 哈代小心翼翼地走过地板,好让自己不踩爆任何一条虫子。他好不容易在那个年轻人身边站定,问道:“是你需要尸体照相?” “是,咱们最好在我老板来之前忙完,要不然他又得发脾气。”对方漫不经心地说道。 ——后来哈代才知道,此人指的“老板”是当时法医局的首席法医,一个脾气很不好的老头。 此时此刻他面前的水泥池子里堆满了尸块,有少量苍蝇围着尸堆嗡嗡飞旋,密密麻麻的蛆在尸体表面白色海洋一般翻滚。光是哈代一眼看过去就瞧见了五只手,而且好像还不配套。 但是这个年轻法医好像并没有受这些触目惊心的碎片和难以言喻的气味的影响,而是灵活地把镊子戳进那成山的尸块里去,从里面抻出了一条白虫子。 而现在他只能看着对方把那条蛆虫放进装着乙醇的小瓶子:尸体上虫子的种类、长度和虫子所处的生长阶段对判断尸体死亡时间有重要意义,但即便如此,对方看上去也有些太淡定了点,更别提他是整个房间里离这个可怕的现场最近的一个人。 “这就像是那种童话故事,《格林童话》上的那些。”那个年轻法医兴致勃勃地评价道,很自来熟地跟他搭话,“年轻的新娘打开了丈夫不让她打开的房间的门,然后发现里面的大池子里堆满了少女的尸块;因为她忍不住窥探了她的丈夫的秘密,所以也只能成为她们中间的一员。” “呃,”在拍下第一张照片之后哈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这看上去令人很不愉快吗?” 年轻的法医沉思了两秒钟,然后回答:“从审美的角度而言也许确实如此,但是考虑到这是每个人的归宿,也许也并没有那么不堪。” “我不认为我的归宿在这样的池子里。”哈代小声嘟囔道。 “可这正是我们最后归为尘土的方式,是我们呈现在其他人面前的真正形态。”年轻的法医俯视着那些尸块,语调遗憾地盖棺定论,“形式已消失,只留下依稀的梦。”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到阿尔的时候的遭遇。”哈代坦诚地说,而贝特斯的杯子已经喝干了,他瞪着哈代,露出了一个呆愣的表情。 “……我应该对这种见面方式发表一些评价吗?”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贝特斯磕磕绊绊地说道,显然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措辞,“就,这种相识的方式真的很令人……印象深刻?” “实际上确实过于令人印象深刻了,”哈代承认道,一个熟悉的苦笑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脸上,“我得对你承认这个事实:这就是我忧心忡忡的唯一原因。正如我所说,其实我知道阿尔巴利诺并不是个很普通的人,他敏锐,技术出众,而且还见鬼的聪明——所以虽然我仍然不相信他会做出诸如礼拜日园丁那种事,但……” 贝特斯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但是你心里清楚,”他轻轻地说,尽可能声音平和地指出对方心里恐惧着的那个事实,“他绝不是缺乏做出这种事的能力和勇气。” 五份尸检报告在阿尔巴利诺面前一字排开,附带详实的照片,那些死后惨白的皮肤和纵横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好的,到现在一共有六位死者,四个女孩两个男孩,年龄在十到十五岁之间。”阿尔巴利诺快速翻过那些尸检报告,刺目的无影灯在他的眉弓之下投上不详而深沉的影子,“死之前都遭遇了性侵,被发现时衣着凌乱或者干脆全裸……但是死亡方式没有什么特别的共通性。” “之前有两个死者死于窒息,但是分别是扼死和被绳子勒死的。”汤米在早先看过这些尸检报告之后,现在比阿尔巴利诺更熟悉情况一些,“还有这个,先天性心脏病发作,另外有一个是脑后遭受重击造成的颅脑损伤致死。”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死亡原因天差地别。” “你们认为不是一个人做的?”考虑到各式各样的保密条例,赫斯塔尔站得比较远,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他看上去还是脸色发白。 “如果是一个人做的,手法至少应该有些相似性。”阿尔巴利诺沉思道,“况且假设真的是一个人做的,那跟他上床的意外致死率也有些太高了……不,我并不认为这是个性虐待狂所为——至少并不是‘一个’性虐待狂。汤米,这些案子有没有提取出可检验的dna?” “可以查看csi那边的资料,他们提取了生物检材,罪证实验室的检测结果附在尸检报告的最后。”汤米凑过去,把尸检报告又往后翻了几页,“……好的,很显然没有。” “凶手很谨慎,肯定是戴套了。”阿尔巴利诺点点头,并没有显得太气馁,“总之现在看来并案调查的证据还是不够充足,但是如我之前所说,同一个地区出现这么多类似的案子还是要引起注意的。汤米,你能去我的办公室一趟吗?把这些尸检报告交给我的秘书,让他把这些内容归纳在这次这个受害人尸检报告最后的索引里。等到明天把报告交给布尔警官的时候,得让他看一下这些,这可能对侦查有帮助。” 汤米应了一声,把那些尸检报告收好就又出去了。阿尔巴利诺则出去叫助手进来,让他们把尸体推回停尸间,放回到那些冷冰冰的柜子里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赫斯塔尔依然站在解剖室的门口,抱着手臂,那身昂贵的衣服让他看上去像是从某种时尚杂志的内页上走下来的,跟这苍白的、安静的走廊格格不入。 阿尔巴利诺一边把乳胶手套从手指上往下拽一边向他走过去,最后停在了两步之外,尚且不足以呼吸相闻。他留给对方两刻心跳的时间,然后问:“赫斯塔尔,你在意那个?” 赫斯塔尔闻声抬起头来打量着他,蓝色的虹膜在灯光的映照之下显得出奇的浅,而人们都说浅色的虹膜令人显得冷酷无情。他的声音也冷而硬,像是风穿过白色石头堆砌的长廊。 “你觉得我在意一个死人?”他用往常那种声调反问道,指望对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嘲讽,然后知难而退。然而不幸的是,阿尔巴利诺通常不吃他那一套。 “还是说,你在意的是你心里的那座坟墓。”阿尔巴利诺继续问。 赫斯塔尔啧了一声:“这又是什么充满隐喻意味的对话吗?” “不,这完全是字面意思的:我感知到这里有一座坟墓……一座连月亮也厌恶的坟地,里面的长蛆爬呀爬就像悔恨。”阿尔巴利诺笑了一下,那种笑意像是冰冷的刀子一样迅疾地从他的嘴角掠过。然后他伸出手去,指尖稳稳地栖在赫斯塔尔的胸口,指尖能从那些布料下面摸到鲜活的心跳,那器官一下一下地把鲜血泵向四肢各处,有一条红色的河流在这身躯之中流淌。“我在比利遇害的那个晚上发现了它的存在,我猜你在那里埋葬了一个小孩:一个面对凌驾于他之上的、无法抵抗的力量无能为力的小孩。” “你发现了它的存在。”赫斯塔尔讥诮地重复了一遍,眼睛如火一般亮,“真有趣,我以为你是那种立刻把你的发现昭告天下的类型。” “为什么要那样的呢?如果我不开口,它和你的美就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阿尔巴利诺平和地回答,油一般顺滑地吐出那种面对淑女都太夸张的甜言蜜语。“你明白这对艺术家来说是多大的吸引力,对吧?” “非常富有诗意,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虽然他真正想说的很可能是“令人厌烦的戏剧性”之类的。 “这是园丁给你的忠告,吾爱。”阿尔巴利诺继续用那种轻飘飘的声音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显得轻快而又愉悦,“既然那座坟墓永远都在,那么不如拿它埋葬更多死人。令你感到厌恶的那个家伙——或者那群家伙,这并不重要——找到他们、杀死他们,埋葬他们。”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只手依然覆在原处,而他自己则向前消弭了那两步的距离,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唇角。 赫斯塔尔并没有动,也没有躲,只是从嘴唇之间吹出了一声风一样轻的叹息。 “然后,当初你埋葬在坟茔中的那个孩童就不会感到孤独。” 注: [1]“形式已消失,只留下依稀的梦”: 出自波德莱尔的《腐尸》。 [2]“我是一座连月亮也厌恶的坟地,里面的长蛆爬呀爬就像悔恨”: 波德莱尔的《忧郁之二》。 血泉 03 维斯特兰是个降水非常多的城市,连三月份也时不时会下一场不讨人喜欢的小雨。气温将将上升到可堪忍受的程度,但是下雨的夜晚依然又湿又冷。 莫里森缩在门廊的入口出,哆哆嗦嗦地试图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给自己点起一根烟。这扇门开在路灯灯光也照不到的巷口,巷口正对着一条河,河水远远地飘散出一股潮湿的腥气;而巷子里弥漫着垃圾的酸腐气息,矮墙最靠里的角落之中有流浪汉驻扎——这样的巷子在旧城区很常见,这些街区被日益迅速的经济发展远远抛在身后,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从灯光璀璨的城市动物身上撕下格外黑暗的一块。 这些街道以房租便宜、街巷错综复杂、监控设备老旧著称,因此逐渐成为了城市的不法事业的最好巢穴。地皮被各种鱼龙混杂的黑帮割裂成很多块,不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居民甚至不能说清楚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 也正是因为它们被黑帮瓜分得如此干净彻底,街道的治安甚至比有些地方还好——每一条街都被不同的帮派关照着,其他帮派的人一般不会轻易踏上对方的地盘,只要不是两个敌对帮派的势力交界处,连拦路抢劫和小偷小摸甚至都十分克制,一般的黑帮头目不会允许小喽啰在自己的地盘上随意闹事,这对被他们罩着的生意也没什么好处。 莫里森就是生活在黑帮庇护下的一个皮条客,在维斯特兰嫖娼和卖淫都违法,但是他大可不必为此担忧——他每个月会交给本地黑帮一沓富兰克林,他们确保了当地警方不会随时踹门进屋检查。人人都能被买通,尤其是维斯特兰的黑帮和维斯特兰的警察。 ——当然,也包括莫里森本人。 当他一边抖一边把一支烟点燃、刚刚咬紧嘴里的时候,一个人从雨幕中走了出来。那人穿着毫无特色的连帽夹克,帽子被一路拉到眉弓,还带着围巾,实在是看不太清脸。当那个人在莫里森面前站定,他头顶上悬着的那只黄色灯泡的光落在对方身上的时候,只在他的帽檐和眉弓上落下了深深的影子。 “嗨,”那个人笑眯眯的开口,用了最不合适的“谈论天气”开头,“这天真是冷得要死,是吧?” 这招在大学校园里搭讪小姑娘都算过时,更不要说在一个乌漆嘛黑的小巷子里对着皮条客开口。莫里森警惕地盯着对方,问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聊聊天,这样糟糕的夜晚,最适合有个人来慰藉无聊的心灵,对不对。”对方耸耸肩膀,站没站像地靠在他身边的门廊上,躲过了铺天盖地的雨丝,惬意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姑娘们现在正在屋里干那种慰藉心灵的活儿,我相信你也不希望一会就有警察冲进去打断她们崇高的工作吧?” 莫里森紧盯着对方,不知道怎么的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他压着嗓子开口:“你也是来收保护费的?我前天才付了五百美元给乌鸦帮,你——” “嘘,”那个男人摇了摇手指,打断了他的话,“这事跟乌鸦帮没有什么关系,我也无意现在就去招惹那些地头蛇——听着,我有个提议可以让咱们都省点事:上个月的二十五号到二十七号之间,有个人开车停在那边的路口上……” 他伸出手往前方微微一点,莫里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好能看见那条在夜色中呈现出黑色的长河。与这个阴暗的巷口不同,河边的那条车道边上灯光还算的上充足,此时夜色已深,那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是被夜灯染上了一层无瑕的橙黄色。 “然后把一具尸体扔进了河里,河堤到水面的落差那么大,我猜肯定发出了好大的响声。”那个男人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你每晚都呆在这里监督你的那些姑娘们的工作,你肯定看见了,是吧?” 莫里森死盯着对方,嘶嘶地说道:“你是条子的人?!” 莫里森白天不在这附近呆,前几天有个晚上回来的时候才从他手下的一个姑娘口中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那天早晨这附近来了不少警察,好像是调查一个在河道里抛尸的案件的。 他们通过监控确定凶手是在巷子外面的那条路上抛的尸,但是苦于旧城区摄像头质量实在太差——前两年上任的市长搞了个为城市更换高清监控摄像头的提议作为争取连任的噱头,但是他只来得及更换了主城区的摄像头,然后就被查出贪污受贿,随着他下台,这个提议就不了了之——警方根本没法确认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甚至连曾经停在路上的那辆车的颜色和型号都辨认不清楚。 因此,那些警察试图在这附近寻找证人,但是惨遭失败,没人晚上闲着没事干眺望河水,而莫里森又因为白天不在而完全不知情。话又说回来,也不会有人背负着可能冒犯乌鸦帮的压力去跟警方多嘴“有个皮条客可能是目击证人”,这事情当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现在,莫里森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不速之客有可能是个警察吗?如果是的话,他很可能是个黑警,因为如果不跟乌鸦帮关系亲近,警方应该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皮条客。 但如果对方是个警察的话,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黑警肯定不可能一心一意只为了追寻什么被抛尸的倒霉人的真相,那么他就只有可能是为了钱来的了,威胁说“如果你不给我钱,我就告诉警方有你这么一个证人”?很有可能,因为那样的话他的生意也就没法做了。 莫里森脑子迅速地转了好几圈,开口的时候说的是:“你想要多少钱?” “……什么?”对方看上去好像着实愣了一下,这个人顿了顿,然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不,我真的不是为了钱来的。我的目的很简单:把你那天晚上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莫里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喑哑地问道:“否则呢?“ “否则你就只能跟警察说去啦,”对方语调轻松地回答,“我猜,你可能不怎么想亲口跟警察说这事,对吧?” 莫里森简直想要叹气,对方句句话都往他的死穴上戳,很让他有一种招架不来的感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向对方摊开了双手,做出一种不怎么真心诚意的投降姿势。 “好吧,好吧,”他让步道,“二十五号晚上我是看见有人往那条河里扔东西,但是我发誓我不知道被扔下去的是个人——那是一辆黑色的suv,开车的是个脸上有纹身的光头男人……” 娜塔莉没想到会在这天晚上看见她那位“熟客”。 娜塔莉在东区经营着一家完全合法的、风格放纵的夜店——这家店的名字叫做“索多玛”,字母用歪歪扭扭的小夜灯拼出来,照片在夜色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而需要强调的是,“完全合法”这行字应该用一种特殊的字体标出来,因为,夜店里这些衣着大胆的酒保和貌美的侍应生虽然并不会真的和顾客发生关系,但是他们却实打实地和当地黑帮勾结,娜塔莉在酒吧外面安装了几台特殊的自动取款机,当有倒霉顾客和她的舞女和服务员们准备进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活动、在此之前带去那几台取款机取款的时候,他们就会盗刷顾客的信用卡。 这天晚上有些下雨,又湿又冷,因此生意并不太好:“并不太好”是相对而言的,这家店二十四小时都进行着没有什么差别的狂欢,恶劣的天气只能打败少部分人。现在舞池里并不是人挤人的,这是肉眼能看出的唯一差别。 室内充盈着甜得发腻的粉红色灯光,除了跳舞的家伙们,舞池近旁还坐着几位熟客,娜塔莉一如往常坐在最靠里面的卡座里,在桌子上摆着一杯白兰地。那个男人是被一个上酒的女孩带进来的,他熟门熟路地坐进了卡座,却没有拉掉自己的兜帽。 娜塔莉跟这个男人合作过几次,或者说是“合作”也不准确,因为娜塔莉实际上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猜测对方要么是个警察的线人,要么是哪个黑帮老大的心腹,诸如此类的厉害角色,因为那种冷酷无情的气息总是肆无忌惮地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 娜塔莉在黑帮之间有些人脉,她跟诺曼兄弟——当然,现在那个帮派已经不叫“诺曼兄弟”了——之间的关系很近。这个男人上次来的时候,正逢理查德·诺曼被杀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他出了一大笔钱让娜塔莉去打听托马斯·诺曼和哥哥之间的矛盾,或者有没有听说过托马斯意图谋杀哥哥之类的风声,娜塔莉一无所获、空手而归,但是对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正因为直觉现在正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个男人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他们上次的合作让这个男人白花了一大笔钱,娜塔莉向着对方辛辛苦苦地陪着笑。 “我没想到您今天会来,先生,”她说,“您想要什么?” “这只是兴之所至的拜访罢了。”那个人回答,那懒洋洋的、带着笑意吐出的话语娜塔莉一个字也不信,反而让她感觉到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自己的脊背爬了过去。“当然还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他顿了顿,开口的时候声音更轻了些:“你的手下里有没有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光头,右侧太阳穴到脸颊的位置上有个很大的纹身;他二十五号当晚不轮班——我记得我有一次到你这来的时候见过这么一个人?” 娜塔莉差点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酒吧是东区最大的夜店之一,这意味着她不光要跟各地的黑帮打好关系,还得雇佣些打手看场子,避免一些诸如竞争对手使绊子、或者是喝多了的小青年打架闹事之类的事情。她的打手跟黑帮走得都很近,有的时候也接一些私活,这她全都没阻止过,只是强调他们不要把麻烦带到酒吧来。 “呃,”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一想到只有对方是警察线人或者黑手党心腹才能解释他之前对诺曼兄弟细致入微的兴趣,她的头瞬间就更大了,“……是有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吗?” 对方慢条斯理地摇摇头。 娜塔莉的心还没落下一半,对方的下一句话就又让她的心提起来了,因为对方说:“只不过,虽然他目前还没犯什么事,但是马上就要被卷进一件大事里了——就是那种警方愿意花费时间顺藤摸瓜的大事。等到那个时候,警察可能也不得不查到你的酒吧来,虽然你是做合法生意的,但是警察光顾也肯定对你的生意没好处吧?更不用说,我听说你这里还是各地的‘大人物’都喜欢光顾的场所呢。” 娜塔莉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低声问道:“……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名字。”对方慢吞吞地说道,好像很欣赏她的手足无措,“把他的名字给我,然后就结束了——你不会再见到他,警察也不会在找到他。” 娜塔莉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藏在这句话里的暗示,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这不行!”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娜塔莉断然说道,“我不能为了一些我不确定是否会发生的事情就去干一件我确认会引火烧身的事情,就算是在这样的地方,谋杀也是——” 她越说声音越低,而对方脸上的笑容也愈加浓厚。当她的声音终于细弱到被音乐吞没之后,对方慢吞吞地直起身来,在粉色灯光的映照之下,娜塔莉终于依稀辨别出这个把自己藏在帽子的阴影之下的神秘人有一双浅色的眼睛,但到底是什么颜色却无法看清。 “女士,”对方很有耐心地说道,但是娜塔莉却敏锐地从这种耐心里读出一种明晰的威胁的味道,“相信我,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就好像你知道月亮围绕着地球旋转,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一样,这都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很快,警察会开始查一桩大案,案子会牵连到你那个接私活的打手身上,再然后,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冲到你面前,向你没完没了地问问题……所以我提出的只是一个及时止损的方案:把他的名字告诉我,然后就没人会来打扰你的生活。” 娜塔莉定定地盯着对方。 “别天真了,”对方继续鼓动道,“你已经干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当然没有那么善良。” 娜塔莉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问道:“否则会怎样呢?” “托马斯·诺曼最后不也还是死了吗?”那个男人笑吟吟地说道。 ——关于理查德·诺曼和托马斯·诺曼的事,黑道上有种流传甚广的阴谋论。有些人不相信两个黑帮老大会分别被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杀死,他们认为这两个人是被另外一个敌对黑帮的杀手谋杀的,然后再把他们的死嫁祸给钢琴师和园丁。娜塔莉也听说过这种说法,但应该不会是…… 她在对方盈满笑意的目光里畏缩了一下。 然后她忽然泄了气,无声地靠在了卡座的椅背上,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挫败:“那个打手名叫迈克尔,我会把他的地址写给你的。” 对方笑眯眯的伸手拿过她放在桌子上的那杯未动一口的白兰地,假惺惺地举杯向她致意。 “多谢。”他说,空杯子落回桌面上的时候发出清脆的一响。 娜塔莉盯着杯子上向下滴落的水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她问道:“但是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呢?” 对方停顿了一下。 “看新闻吧,”然后对方说,“看到新闻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维斯特兰向来没有什么重大新闻,不是吗?” 迈克尔在凌晨时分从他租住的、破破烂烂的地下室里惊醒。 一般来说,他惊醒的原因都是因为一群老鼠在他的地板上开舞会,但今天不是这样——他因为一阵胸闷而从梦中惊醒,梦里充满了飞来横财和金发美女的绮丽剧情迅速在黑暗中碎成一地,而他的胸口正被人用膝盖压着,一把刀抵在他的颈间。 迈克尔有一米九不止,对方身高肯定没有他那么高,论体型,他想要把对方从身上掀下去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念头刚刚在他迷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对方就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咔擦一声把他一边肩膀扭脱了臼。 这下,他脑海里的什么想法也都变成了一片疼痛的迷雾,而那把刀则在他喉咙处压得更深。制住他的男人——一个有着漂亮的棕色卷发的年轻男人,迈克尔发誓自己从没见过这家伙——则笑眯眯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呦,醒啦。”对方用一种很不合时宜的寒暄语气说道,“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被一阵从窗外传来的警车鸣笛声吵醒的。 当时正是清晨,比平时他的闹钟响起来还要再早一刻钟。赫斯塔尔不会知道的事情是,那一连串的鸣笛声是因为wlpd接到报案,说一个住在地下室里的男人被房东发现疑似死于入室抢劫;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会发生,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赫斯塔尔醒来的时候一如既往地被糟糕的起床气笼罩,然后,飘散在屋里的烤面包和咖啡的味道唤起了他的一点精神。 而且,他身边那个位置是空的,或者说,那个位置整齐得好像根本没有人睡过。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回忆了两秒钟,发现自己昨晚入睡前,阿尔巴利诺好像确实还没有回家。 但是这家伙也确确实实正如一个金牌男友一样在厨房里给他做早饭,赫斯塔尔过去的时候,对方正整整齐齐地穿着酒红色的衬衫,外面四不像地系着那条灰白条纹的围裙,活像是从什么奇幻的电影里走出来的家庭煮夫。 “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来。”赫斯塔尔靠在厨房门框上,对着阿尔巴利诺的背影指出。 “嗯哼,有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这样缺乏规律性。”阿尔巴利诺一边给煎蛋翻面一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在他们两个的相处中,冷笑比亲吻还要更家常便饭:“那你愿不愿意屈尊解释一下,浴室洗衣篮里那件沾血的外套是怎么回事?” 阿尔巴利诺正在埋头磕第二个鸡蛋,声音还是非常的心平气和:“那是我还没来得及销毁的证物。” 赫斯塔尔硬邦邦地说道:“阿尔巴利诺。” ——养宠物的人会发现,那一般是主人对狗狗说“坐下”的时候会用的语气。 “好吧,”阿尔巴利诺立刻退让一步,从善如流地开口,“我弄清楚那个被抛尸河里的男孩是怎么回事了,如果你周末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你就会明白一切。” 赫斯塔尔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知道今天早晨第几次想要叹气。然后他直接大步走上前去,直接伸手关掉了炉灶的开关;那圈蓝色火焰熄灭了,未凝固的蛋白还在锅里冒着泡。 阿尔巴利诺侧过头看他。 “怎么了?”他问这种问题的时候总是出乎意料的无辜,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对方的叹息到底是因为什么,就好像他做出一切纯属无心。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好像带着点真切的迷茫,连他常挂在嘴角的微笑都适时地消退了。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低沉地说道,他已经跟阿尔巴利诺熟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会再用那么愤怒的语气了,“我不是你手里的一把刀,也不是你的狗,不是你把我领到哪儿去我就会随着你的一声令下去咬谁的。” 阿尔巴利诺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那样的,”他用一种非常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一定想要杀罪魁祸首,但是你看上去确实很在意那件事,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去管逐渐冷却下去的锅子,反而向赫斯塔尔的方向凑过去。赫斯塔尔感觉到对方柔软的嘴唇轻飘飘地擦过他的耳垂,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也轻得像是个一碰就破的气泡。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他在赫斯塔尔耳边低声说道,像是意图用那声音吞噬他的灵魂。 血泉 04 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应该这样相处:你必须明确地给出他答复,“好的”或者“不行”,模棱两可或置之不理的结果往往都是你会被他带着跑,这个人毕竟在死缠烂打上极富天赋。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这话说得多人性化,小孩拿着成绩单回家战战兢兢地见家长的时候会这么说,男人送给自己的女朋友不符合心意的礼物的时候也会这样说,讨好的话是最不用耗费心力就能流畅地吐出口的句子之一。 ——而此时此刻,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在内心默默检讨他在对待阿尔巴利诺的策略上的诸多失误。 此时是3月11日,星期六的夜晚,时间尚且不到八点钟,而天已经黑得彻彻底底。赫斯塔尔坐在阿尔巴利诺那辆红色雪佛兰的副驾驶座上,车子在城外的某条道路上疾驰——赫斯塔尔并未走过这条路,而阿尔巴利诺也看着导航;车灯照亮了前方有限的路面,抬起头来能看见道路两边成片的黑色树林。 这样的景色在维斯特兰的郊外很常见,那城市正如灯火辉煌的庞然大物般坐落在他们的身后,而郊外的荒野则是游荡着的狐狸和狼的领地。 终于,车灯照亮了路边树立的一个指示牌,那牌子竖在一个三岔口,牌子的内容无非是提示沿着其中的一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会进入私人领地。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两秒,然后笃定地一打方向盘向着那个方向行驶过去。 “那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阿尔巴利诺声音平缓地说道,显然完全不介意自己听上去像个导游,“当地人把它称之为‘红杉庄园’,因为它附近生长的树木大部分都是西部红杉。这座庄园之前属于菲利普·汤普森。” 赫斯塔尔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发现它听上去确实有点耳熟:“汤普森?那个已经死了的报业巨头?” 阿尔巴利诺赞同地哼了一声:“也可以说他就是个有商业头脑的暴发户,从投资股票赚了他的第一桶金,我们都很熟悉的那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就是他旗下的报纸。但是当然啦,你也知道:这位先生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去世,而且没有继承人,于是把大部分遗产投入了慈善事业、建立了各式各样的基金会……但是也用其中一部分遗产用于继续经营位于红杉庄园的俱乐部。” “……俱乐部?”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显然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阿尔巴利诺点了一下头: “他很多年前喜欢跟自己的一些有钱人老朋友在红杉庄园聚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他们内部的一个俱乐部,他们对外说这是一群老头子聚在一起打二十四点、开舞会的地方——虽然大部分人认为他们实际上在这里跟高级妓女私会之类的,这在有钱人中也并不少见。 “无论如何,后来他把这个庄园单独用作这一用途,有不少跟他们身份相同、趣味相投的人加入了这个俱乐部,汤普森还为此专门雇了一群人打理这个巨大的庄园。除了他自己之外,似乎也有不少别的俱乐部会员捐款用于维持俱乐部的运营;在他死后,这个俱乐部就在这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之下继续运营下去了。” 赫斯塔尔依然保持沉默,而阿尔巴利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说:“听上去确实很奇怪,对吧?” 赫斯塔尔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许他脑海里有些不好的想法,最后他低声问道:“这和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啧了一声,“我之前找到一个人,那个人受雇为一个他从没见过面的主顾往河里抛尸,之前死的那六个人里有三个是他负责抛尸的——他的嘴很紧,但是这也是有限度的——无论如何,那三具尸体中有两具是在红杉庄园附近交给他的,他怀疑死人就来自这栋庄园。” 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的句尾被冷风无声地卷走了,这个夜晚尚且算是晴朗,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他们已经能从树木的缝隙之中窥见坐落在林间的庄园:那是栋庞大的建筑物,有不少窗口都透出闪烁不定的灯光,里面显然有不少人在活动。 这次赫斯塔尔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说:“阿尔巴利诺。” “嗯?”阿尔巴利诺显然心情轻松地回答。 “那个庄园是个有钱人组成的俱乐部,”赫斯塔尔在“有钱人”这个词上面咬字很重,“然后现在你怀疑庄园跟一连串强奸抛尸案有关。无论你的猜测正确不正确,只有一个问题:你到底打算怎么混进去?” 阿尔巴利诺瞥了赫斯塔尔一眼:“你不够有钱吗?” “我显然没有钱到你想象的那个地步,而且更不能跟菲利普·汤普森相比。”赫斯塔尔没好气地回答。 “那也很好解决,”阿尔巴利诺完全不担心地回答,他伸出手在雪佛兰的储物格里翻了翻,然后从储物格的最底下抽出了份什么东西,随意扔在了赫斯塔尔的腿上,“请柬。” 赫斯塔尔谨慎地翻开被对方扔过来的那东西:那实际上只是一张名片大小的黑色卡片,纸张厚实,上面印着一个烫金的建筑物剪影,依稀就是他们前方即将到达的庄园的建筑物轮廓。 这张卡片虽然被保存得很好,但是依然能看出边角被磨得微微发毛,似乎有些年头了。 “如我所说,汤普森只是个暴发户,他的家族没什么历史底蕴。”阿尔巴利诺说道,“他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试图进入维斯特兰的上流社会——不幸地没太成功——总之,在有一段时间,他出席了很多上流社会的宴会,向某些他特别想要结交的人发了这张请柬,邀请他们以此为凭证去他的俱乐部‘寻欢作乐’。” 赫斯塔尔带着种一言难尽的神情望向阿尔巴利诺:“他把这张请柬给了你父亲?” “是的,但是他最后没去。我爸说他当时说‘寻欢作乐’那个词儿的时候实在太像是打算在庄园里招妓了。”阿尔巴利诺完全不当回事地笑了笑,“当然,这话也不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我猜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他都不会在小孩面前说这种话。” 赫斯塔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股脑门疼,他晃了下手里的东西:“所以这张纸片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 “不止,他邀请我爸去俱乐部的时候我爸还可年轻了。”阿尔巴利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亮着灯的庞大庄园已经撞进他们的视野里。“但是也没关系,这东西从没人动过,看上去没那么旧。我前几天向一个去过这个俱乐部的朋友打听过,他们的请柬这么多年来制式完全没变;俱乐部是邀请制度的,只有部分老成员才有推荐新人的权力,我那个朋友也搞不来新的请柬,要不然我也不会用这招。” “他们不需要报邀请人的名字吗?”赫斯塔尔还是有些不放心,这听上去着实有些容易露馅。 “不会,他们都崇尚保密,而且据说这样的请柬数目很少,他们相信那些持有请柬的人甄选新人的能力。”阿尔巴利诺笑了笑,舔了一下被风吹得发干的嘴唇,“这听上去可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俱乐部啊,赫斯塔尔。” 赫斯塔尔侧着头看他,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在思考跟他同样的问题,毕竟这个俱乐部的保密程度是有点奇怪,而且拿整个庄园当俱乐部场地也有些过于罕见了——而事实证明并不是。纵然是阿尔巴利诺也没想到,片刻之后赫斯塔尔开口的时候,说的是: “所以,你还保存着你父亲的遗物。”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所陈述的语义十分清晰,没有什么可使人转移话题的余地。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气轻飘飘地反问赫斯塔尔:“比起我们现在所面临的事情,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兀自挑了一下嘴角,说:“或许不重要吧。” 赫斯塔尔是一个人开着那辆雪佛兰进入红杉庄园的。 阿尔巴利诺中途下车,说那份请柬只能带一个人进去,他得另找方法进入庄园。他看上去似乎胜券在握,赫斯塔尔估计他来之前就做了某些准备,所以并没有多问。 他们两个之中,也确实是赫斯塔尔穿着打扮更像是身份能进入这种俱乐部的有钱人一些,况且因为兰登案和再之后的那场性侵风波的缘故,阿尔巴利诺的照片登上了一堆新闻,现在事情的风头还是没完全过去,或许还是不要去冒被认出来的风险潜入这种场所比较好。 而赫斯塔尔则不同,杀手强尼那一案的受害人完全对外保密,除了少有的几个知情人士之外,没人知道他被卷入了什么事故里去。 此时,赫斯塔尔驾驶着雪佛兰在庄园门口附近减速,电脑控制的金属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就在庄园入口宽阔的私人车道呈现在赫斯塔尔的眼前的时刻,他忽然真的有点后悔自己没开那辆劳斯莱斯来,阿尔巴利诺这辆平民车可不是伪装成有钱人的合适道具。 但是话又说回来,假设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里实际上是一群有钱人寻欢作乐的欲望乐园的话,或许他们本就该伪装得不太引人注目之后再前往,招妓的不合法之处在法条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些注重公众形象的有钱混蛋当然不会以身犯险。 当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赫斯塔尔总有些想要叹气:因为他实际上没想执行什么正义的行动,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出发点从不是“正义”,阿尔巴利诺更是无论对三岁的死者还是十三岁的死者都一样不感兴趣。 他们最后会站在这样的地方全然是因为赫斯塔尔心中的那片阴影,那片流淌不息的血河。 侧写师们说维斯特兰钢琴师是因为童年创伤而杀人,当他杀掉和给他造成创伤的人相似的家伙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安全——这些侧写师的判断其实不甚准确。 他不是什么黑暗中的义警,甚至也不是自身的拯救者。他依然站在那血河之中。 “但你看看你自己吧,赫斯塔尔:你正如此愤怒,这种愤怒不只是因为那个没品味的家伙的所作所为——你也正因为比利选择逃避这一切而感觉到愤怒,你恼怒他的逃避就如同在恼怒你自己;所以尽管你当然能同他共情,但是你却不会选择救他,你看着灵魂离开他的身体的时候,就如同看见多年以前的那个你一样。” “虽然现在讨论穿越时空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假设你有那样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是不是真的会放任自己在试图自杀的时刻死去?” “你有多厌恶一开始没能做出反抗的自己?是不是当你杀死他们的时候,你有多快乐,深夜造访你的梦魇就有多痛苦?” ——阿尔巴利诺太过了解他了,真是糟糕。 他因为这些纷乱的思绪而皱起眉头来,与此同时车子已经行驶到车道的尽头,那亮着灯的巨大白色建筑物的近旁。这个庄园里竟然还提供代泊车服务,他刚刚驱车在门口停下,就有个泊车员过来帮他把那辆雪佛兰开走。 此时此刻,偌大的庄园中几无人声,赫斯塔尔只能听见某种夜间出没的鸟儿在被修建成知更鸟形状的树篱中鸣叫,那些形状奇怪的树篱在这样的夜晚像是在大地上行走的庞大黑影。 赫斯塔尔只能独自走向庄园正中那栋豪宅大得令人感到荒谬的正门,首先得走上一连串长长的阶梯,它们在月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色——大门是紧闭的,赫斯塔尔在那里站定,尝试性地敲了敲门,敲门声在死寂的夜中回响。 几秒钟之内门就被打开了,很显然一直有人站在那里等候着:那是另外一个穿着马甲、带着领结的门童,一眼看上去怎么都很像是旅馆侍应生,也对着他报以旅馆侍应生般的程式化微笑。 赫斯塔尔其实没想好怎么开口,干脆直接把手里那张卡片递给他——既然如阿尔巴利诺所说,这是个由有钱人组成的俱乐部,那他就应该忍受有钱人可能会有的那种怪癖。 这个年轻的门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轮这张卡片,显然没有意识到卡片的年龄可能比他的年龄更大。然后他就打开门,毕恭毕敬地把赫斯塔尔让进门去。 赫斯塔尔进了门,迎面就是一个吊着一排穷极奢华的水晶吊灯的门厅:廊柱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艳俗挂毯和地上厚厚的、鲜红色的地毯让这个房间看上去格外像旅馆大堂;一侧贴着菱形暗金色格纹壁纸的墙壁上竟然还悬挂了一组三幅的抽象画,画家用凌乱的笔触描述了一堆形状特别色情的葫芦科植物。 这下,赫斯塔尔明白为什么阿尔巴利诺强调了半天“暴发户”和“想要融入上流社会”了——纵使整个屋子的装潢都非常昂贵,这种放飞自我的混搭风格看上去还是令人头部跳痛。 “您是第一次来,对吗?”门童毕恭毕敬地问道,“那么请您在这里稍候片刻,斯特莱德先生马上就到,他会为您介绍这个俱乐部的具体活动。” 于是赫斯塔尔只能留在这个令他头痛的、五彩斑斓的门厅里,直到又过了几分钟,门厅侧面的一扇门被一只手推开了。手的主人还尚未出现,一串快活的笑声就先撞进了赫斯塔尔的耳中,听得他眉头一跳:那声音听上去有种令人不快的熟悉感。 “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新会员了,”那个声音洪亮地说,“我还以为我们的老主顾早就把少有的邀请名额用光了呢!” 然后那个人出现了,锃光瓦亮的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的时候当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出场无声得像是坟茔中已死的幽灵。那看上去是一个大概在五十后半的男人,额头发亮,稀疏的、已经逐渐变白的金发被梳成了一个挡不住头顶的地中海发型;他略微发福,昂贵的西装也收束不住突起的啤酒肚;在同样稀疏的浅色眉毛和厚重的眼袋之间,嵌着一对灵活的小眼睛,现在那双眼睛里正充满了笑意。 赫斯塔尔感觉到有一块冰无声地滑进了胃里。 或者,那样描述也不甚准确,他感觉到地面上铺着的厚实的地毯忽然间变成了粘稠的流沙,他感觉到墙壁在撕裂,空气中充满无法追溯来处的痛苦呼声。那些东西俯视着他,发出冷漠的嘲笑,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让他的脊背感受到一阵苦痛的战栗。他感觉到有东西从他的胃里狰狞的生长起来,撕破血肉,从喉管处生长出痛苦而狰狞的枝。 “我爱你胜过众子。” 赫斯塔尔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自己能否维持住本应坚不可摧的面具,而这位“斯特莱德先生”——那不是他的真名,毫无疑问,至少那个在肯塔基教会的神父所使用的并不是这个姓氏——似乎无知无觉,他只是看向赫斯塔尔,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谄媚的笑意。 “我叫卡巴·斯特莱德,这个俱乐部的管理人。当年,汤普森先生把他最喜欢的俱乐部交给我搭理。”现在,对方笑眯眯地说道,“您是?” 赫斯塔尔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原地摇晃一下,他的膝盖一阵发麻。 他刚刚刚开嘴唇的时候,只感觉到有一个支离破碎的气音被吹了出去,如同一只垂死的鸟飞离他的嘴。他干燥地吞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说。 “您好,阿玛莱特先生。”对方说道,伸出手来与他握手。 ——对方没有认出他,显然如此。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看上去跟肯塔基那个瘦弱的少年人不再相似,无论是身高、相貌还是口音;那冰冷的面具严丝合缝到无论是谁都无法轻易窥见他的真心。 他在肯塔基居住的时间里并未留下什么会上传到互联网的纪录,而等他一离开他父亲,就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和姓氏。他现在用的是母姓,没人能轻易把他跟当年在肯塔基的那个少年人联系在一起。 于是现在,在这个卡巴·斯特莱德——前神父,不知为何成为了俱乐部的管理人——眼里,他就只是一个盛气凌人的有钱律师,那并不奇怪,对方也不会记得受害人的脸。 那多奇怪啊,自己伤害过的人倒是能轻易遗忘。赫斯塔尔自己也不记得能回忆起钢琴师的每一个受害者的脸,可是—— “你有多厌恶一开始没能做出反抗的自己?是不是当你杀死他们的时候,你有多快乐,深夜造访你的梦魇就有多痛苦?” 赫斯塔尔注视着对方的笑脸,胸中徘徊着一种几欲作呕的欲望;有个声音正尖叫着让他逃走,正如他十四岁时的日日夜夜同样。那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如鲠在喉,告诉他:他和当年依然没有分别,一样脆弱无能,一样恐惧。 杀了他,另外一个声音小声在他耳边吟唱。杀了他。杀了他。然后你就会得到自由——他的手指在欲望的驱使之下针刺般发痒,而那边刀一如既往地躺在他的衣袋之中,他的皮肤则比森冷的刀刃更加渴求鲜血。 可他的理智依然在尖啸的浪潮之中冷酷如旧,是屹立不动的磐石:因为现在仍然不是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动手,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赫斯塔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 这依然有些太过巧合了,他在阿尔巴利诺的鼓动之下参与了这个案件的调查,然后在这里遇到了斯特莱德。这其中浓厚的戏剧性令人不得不怀疑,阿尔巴利诺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这会是他计划的吗? 如果是他的计划…… 赫斯塔尔依然记得圣诞节前夜的那场暴风雪,那个包着蓝色飞燕草包装纸的礼物盒子,在第十五大道的救护车上,阿尔巴利诺把额头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 或许,他本来就不应该对对方抱有这种无谓的期望。 此时他依然能尝到他喉咙中的刺,那其中生出了一些更辛辣、更钻心的东西,刺得他的眼尾发疼。而斯特莱德一无所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关于俱乐部的历史之类的话,虽然赫斯塔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们一路走到门厅的尽头,赫斯塔尔的感觉简直如同跋涉过死地,斯特莱德为他推开那道沉重的木门,房子的隔音很好,随着他推开门的动作,嘈杂的音乐和一股甜腻腻的味道扑面而来。 大门后面是一个宽阔的宴厅,装潢一如既往的华丽过头;穿着燕尾服的侍应生来来回回为室内的宾客端酒,有些宾客摊在随处可见的柔软沙发上,吞吐着一些显然不是很合法的烟雾;其他人则随着音乐跟一些衣着暴露的女孩跳着贴得近过头了的贴面舞,空气中充满了女孩的咯咯娇笑。 “您真是幸运,来的第一天就赶上了我们的聚会。”斯特莱德大声说道,似乎正骄傲地向赫斯塔尔展示这样的场景,“阿玛莱特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的乌有乡。” 乌有乡,在那教堂的穹顶之下,那个神父的牙齿擦过他的咽喉。 斯特莱德灵活地穿过人群,向赫斯塔尔介绍他们聚会的丰富活动:舞池,一些普通酒水和一些加料的酒水,大麻叶、摇头丸和其他能令人感到愉快的小药片,聚集了许多人的赌桌,还有近乎半裸的男孩女孩坐在丝绒面料的垫子上任人挑选。 “如果您喜欢他们中间的谁,可以带他们去后面的房间,所有客房都是打理完毕的。当然,如果您特别喜欢受人瞩目的感觉……”斯特莱德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些昭然若揭的暗示味道。 赫斯塔尔感觉到头痛的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紧张性头痛,应激反应——固然如此。但是现在并不是停下吃阿司匹林的好时候,他不能冒着让对方看出端倪的风险。他依然需要红杉庄园的真相,否则他混进来就毫无意义。 赫斯塔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衷心希望自己的假面依然附着在脸上。他目光严苛地打量着那些年轻人,仿佛十分挑剔,但实际上很难集中精神。 那些年轻人的年纪看上去从合法的二十多岁到不怎么合法的十七八岁,但是却没有更年轻的了。不,他们中间并没有法医局的停尸房里那么年轻的孩子。 赫斯塔尔喉中还是有种想要干呕的不适感觉,但是现在也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他斟酌着要不要开口问,或许斯特莱德会给他一个答案。不过如果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问他们俱乐部有没有更年幼的孩子提供性服务,这样的开头似乎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觉。 斯特莱德不一定是个聪明人,但是一定很敏锐,要不然他不会在自己的两个同僚被挂上教堂天花板之前就跑得无影无踪。 如果他一不小心使对方察觉了—— 他的心脏依然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但也就是在这一刻,一点小插曲打断了他内心的天人交战。 因为一个侍者正从他们身边端着托盘走过去,香槟杯里的金色液体在闪瞎人眼的水晶吊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赫斯塔尔之前没太注意对方,只是一眼扫到对方的背影:尽管这个俱乐部的主人装潢品味确实不好,但是这种品味的糟糕或许没有延伸到他们对服务生的打扮上:那件燕尾服把侍者的腰勾勒得细得夸张,也就更衬托着对方的臀部挺翘得惊人。 如果这是个正经的晚宴,给侍者穿那么紧的裤子似乎有些过于轻浮,但是既然这是有钱人的淫乱晚会,那也就不必在意这些细节。而显然,斯特莱德也是这样想的。 总之,当这个侍者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斯特莱德挂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伸手啪地拍了一下那个侍者的屁股。那个侍者整个人惊得一颤,托盘中的香槟杯撞得叮当作响。 然后,这个侍者向他们转过头来—— 赫斯塔尔瞪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那张欠揍的脸。 不,实际上他看上去甚至不太像阿尔巴利诺了:对方肯定戴了隐形眼镜,掩盖了虹膜那种明亮的绿色;阿尔巴利诺罕见地把头发在脑后规规矩矩梳好,露出额头;整个人都谨小慎微地、紧张似的稍微缩着一点肩膀,在动作给人造成的微妙视觉误差之下,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体型小了一圈。 阿尔巴利诺脸本来就显得年轻,现在搭配着那副紧张的神情,怎么看都像是个刚刚走上社会的二十多岁年轻人,看上去警惕而稚嫩。他在斯特莱德那副油腻的笑容之前紧张地瑟缩了一下,语速很快地说道:“先生,您——” “我之前没见过您,年轻人。”斯特莱德依然微笑着说道。 “我是来替佛德林的班的,他今天出车祸撞断了腿。”阿尔巴利诺依然用那种紧张的语调说道,斯特莱德的手还没从他屁股上拿开,不但没拿开,甚至还亲昵地拧了一把,阿尔巴利诺整个人都欲盖弥彰地一颤,“……先生!” 是了,黄片里“我其实并不想跟你上床”那一套,可悲的是,斯特莱德很可能确实吃这一套。而赫斯塔尔很确定,对面这个混蛋显然是在猜到斯特莱德吃这一套的情况下才这么干的,他向来不介意和自己的敌人勾勾搭搭。这就是阿尔巴利诺,疯狂而不计后果,而且毫不在乎。 赫斯塔尔的喉间闷烧着灼热的火焰,让他的嗓子砂砾般干涩,太阳穴疼痛不已。那种针刺一般的渴求又一次涌上了他的指尖,让他特别想去撕裂什么东西,斯特莱德的咽喉或者阿尔巴利诺微笑着的脸。 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一连串犬吠。刺耳、尖锐,听上去就十分凶猛。 “那是?”赫斯塔尔问道,他开口之前甚至都没怎么想,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由头来转移话题。 “夜深了,我们把狗放出来了。”斯特莱德介绍道,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把手从别人的屁股上拿开,然后转头去打量赫斯塔尔,敏锐地发现对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然后,他又笑了起来:“怎么?您不喜欢狗吗?那是一种忠诚的动物。” 阿尔巴利诺依然带着那种假的、紧张的微笑看着他们,虚假的深色眼睛一如不见底的寒潭。 “或许如此,但尽管它们相较于其他动物来说更好驯服,有些行为依然难以控制……这非常令人厌恶。” 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目光掠过斯特莱德,短暂地停在阿尔巴利诺的脸上,他意有所指地放轻了声音。 “我真希望我的狗不要去吃路上的屎。” 血泉 05 “那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困难——我是说,训练它们。”斯特莱德继续挂着那种笑眯眯的表情说道,“给它们吃一点苦头,然后再给它们尝一点甜头,一切都很容易。” 斯特莱德当然会这样想,就好像他当年在教堂不是这样对唱诗班的孩子们似的。这些画面依然栩栩如生地在他的脑海里涌动,就类同被煮沸的大海,赫斯塔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脸色不好到阿尔巴利诺都能看出来的地步——反正阿尔巴利诺往他的方向看了好几眼,眼里流露出一丝极为真实的困惑,真能装。 总而言之,阿尔巴利诺既然意识到赫斯塔尔心情不佳,就非常识趣地在下次有人呼唤侍应生帮他们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时候巧妙地从斯特莱德不老实的手下脱身,带着一个略有歉意的笑容把他们甩在了身后,匆匆离开了。 阿尔巴利诺倒是离开的顺理成章,赫斯塔尔只能跟斯特莱德进行了几句毫无含金量的寒暄,直到对方主动告辞,好像是因为他又有一个客人造访了。 赫斯塔尔惊讶地发现,对方在他的身边的时候竟然可以给他造成一种被困在水下的窒息错觉,直到对方的身影在人群深处消失,他才仿佛吸进了这个夜晚的第一口空气。他全程都处于那种“战斗或逃跑”的应激反应之中,脑海不断里盘旋着一刀插进对方眼球的血红色幻想。 赫斯塔尔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痛的程度很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不得不从一个从近旁走过的侍者手里拿了一杯香槟——酒精肯定不是治疗偏头痛的正确疗法,但是酒好歹不错,这个时候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阿尔巴利诺已经混入了人群深处,现在连个影子也找不到。赫斯塔尔的胃里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再遇见斯特莱德,要不然总免不了有在对方面前吐出来的那一刻。此时他脑子很乱,忍不住去想阿尔巴利诺和忽然出现的斯特莱德之间的关系,这指向了一种很糟糕的猜测,可惜赫斯塔尔也根本无法控制他脑海里具体在想些什么。 但他必须有所行动,否则混进来毫无意义。赫斯塔尔打起精神,谨慎地游走在会场之中,观察着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在这个俱乐部中的人共享着同样的秘密,赫斯塔尔必须想办法把它们挖出来。 他在人群中并没有看见任何孩子的身影。 而虽然他一无所获,但是此时参加宴会的有些人已经玩开了,人群深处间或传来黏腻的呻吟声,赫斯塔尔能瞥见有些男男女女纠缠在长沙发上,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之下白得晃眼,他真是不想知道他们都在干嘛。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第一次来吗?”有个柔软的女声贴着他的耳边问道,“帅哥?” 赫斯塔尔在身后出现人的时刻还是有种强烈的冲动:也就是把放在他衣袋里的那把刀捅进对方的肋骨之间的冲动。但是赫斯塔尔忍住了,他转过身,看见身后不远处布置成了一个脱衣舞的小舞台,现在有两个女孩在那个台子上跳舞,把内衣抛进下头扭动的人群——赫斯塔尔很确定在这样的场合进行这种裸露程度的表演绝对是犯法的——而他身后站着的那个女人显然刚刚从那个舞台上走下来,皮肤上还闪亮着汗水的光泽,头发同海藻一样丰润。 她身上穿着一些……勉强算是布条的东西,赫斯塔尔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孩,有着光洁的橄榄色皮肤,看上去有些过于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岁。 赫斯塔尔挑了一下眉,到了这个时候,他的不适感已经稍微散去一点了,得以进行之后的对话。这个女孩看上去对他很感兴趣,这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那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他问道。 对方轻轻地笑了一声,依然扶着他的肩膀,身体向前倾了一点点,丰满的嘴唇近乎碰上了赫斯塔尔的皮肤。她轻飘飘地吹出一口气,混着甜腻的香水气息的气流擦过赫斯塔尔的耳垂。 “因为您在人群中的样子就像迷途的羔羊。”这个年轻女在他耳边带着笑意说道,“怎样?去跟我找点乐子吧?” 阿尔巴利诺匆匆走过走廊,一边走一遍警惕着岔路边不要跳出三个彪形大汉把他揍趴在地,根据他的观察,红杉庄园中可有不少的保镖。 他为了混进这个俱乐部的侍应生团队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花钱雇一个人开车把其中一个侍应生撞断了腿——这听上去是挺夸张的,但是维斯特兰确实做什么活计的人都有,雇人把别人的腿撞断可以说是维斯特兰黑帮一种非常普遍且无趣的日常生活。 结果,他并没有在那个宴厅里发现什么可疑的小孩,那些供人玩乐的男女中肯定有一大波还不到二十岁,但是也没有夸张到只有十岁左右的程度。 这正是那些俱乐部会员的精明之处:想也是,如果红杉庄园的管理人真的给恋童癖俱乐部会员做拉皮条的营生,也肯定不可能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这场宴会里的某些细节是不太合法,诸如毒品和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的“高级交际花”什么的,但是那也无非只是有钱人的娱乐中一味小小的调料,是任谁都能花钱摆平的部分,尚且可以打打擦边球,而奸杀小男孩小女孩然后抛尸可不是。 所以想必那样的交易进行在更加私密的时刻,今晚他们可能一无所获——赫斯塔尔刚刚进入这个圈子,估计至少得得到庄园的管理者某种程度的信任,才能解除到那一类事物——尽管有了这样的认知,阿尔巴利诺还是不死心地打算在庄园里游荡一圈,他并不真的抱希望能发现囚禁小孩的秘密地下室一类的地方,但是事到如今总不能坐以待毙。 整个庄园都被装潢成了一种财大气粗到令人感觉到眩晕的风格,阿尔巴利诺走过庄园二层的那些空荡荡的房间,被满眼的金色和红色晃到眼睛发疼。但是这一层显然现在无人居住,四处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看上去特别可疑的、上锁的房间。 阿尔巴利诺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先一步抽身而退,他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被后厨那帮人发现他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侍应生的可能性就越大。实在不行,他可以先出离开这里,在庄园附近的车道边上等赫斯塔尔开车离开的时候接上他。 不过,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了走廊的转角处传来一串磕磕绊绊的脚步声。 阿尔巴利诺警惕地回头,他考虑了一秒要不要躲进某个空房间,但是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庄园的整个侍应生团队都是临时雇佣的,提供服务的那家家政公司的佣金昂贵到保密协议可以保证他们不多说一个字,要不然就等着牢底坐穿的命运。 这也就说明:庄园的人对这些服务行业的人员并不知根知底地熟悉,他相信自己就算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能找到个理由糊弄过去。如果躲进空房间又被人发现,反而更难以说清。 于是他保持不徐不疾的脚步,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平淡无奇的蓝色背带裤的家政人员推着推车沿走廊走来,推车上堆满了干净的新床单。这个家政人员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帽子压得低低的,只漏出一下散碎的、夹杂着白发的金色发茬。 ——就这样,阿尔巴利诺猝不及防地和奥瑞恩·亨特面面相觑。 阿尔巴利诺花了一秒钟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显然,真相绝对不可能是奥瑞恩·亨特在不得不领起救济金之后奋发图强转行当清洁工了。上次他跟亨特的谈话很令人印象深刻,亨特丝毫没有掩盖自己在夏娜的事情上的发现,还直接对阿尔巴利诺说“希望你别步她的后尘”,不得不说,亨特跟拉瓦萨·麦卡德那种跟他对着一台自动咖啡机玩没完没了的迂回暗示的人比起来可直接多了。 就算是亨特没有发现他是礼拜日园丁,显然也怀疑他跟那些谋杀案有什么直接联系,而对方又是一个对连环杀手这样充满兴趣、乃至十分疯狂的家伙,看他在灭门屠夫案上的表现就知道。 所以事实必然是,亨特这段时间在花时间跟踪了阿尔巴利诺,然后发现阿尔巴利诺在调查红杉庄园的事情。亨特很可能认为红杉庄园是阿尔巴利诺的某种邪恶计划的下一步之类,所以当然也想了个办法混进庄园来看个究竟。 然后就像是现在这样,无巧不成书,他们两个终于穿着家政公司的工作服在庄园的走廊上相遇了。 阿尔巴利诺眼睁睁看着亨特脸上闪过了可以被解读为“糟糕我现在要不要逃跑”的惊骇表情,简直像是一本摊开的书那样明明白白能被人读出来。但是以亨特的腿的状况,他想跑也跑不到哪去。 亨特显然没有罔顾事实到忽略这一点,他定定地盯着阿尔巴利诺几秒钟,然后不尴不尬地干咳了一声。 “我应该不能认为你打算放着好好的法医不做,转行来当服务生吧。”亨特低低地说,意有所指地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不过,燕尾服还是挺漂亮的,裤子非常紧。” 阿尔巴利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夸他,他听上去可不像。对此,他只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说:“你肯定也不是来这里给人清洗床单的对吧?” “我几乎身无分文了。”亨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 阿尔巴利诺叹了口气,心知这样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决定暂时抛弃那些有的没的小心思,反正无论对方心里在怀疑什么,他都有把握对方绝对还没有拿到任何证据。 于是他放松地向对方笑了一下,走近几步,低声问:“那么,作为一个清洁工,你发现这个庄园里有可能软禁着小孩的地方了吗,亨特先生?” 无论亨特之前预计阿尔巴利诺会跟他说什么,显然都没想到会说的是这一句。他愣了愣,然后非常有帮助地说道:“……啊?” “是这样的:我怀疑这个庄园里进行着某种跟幼童相关的性交易,所以正在这里调查。”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膀,回答道,“虽然你知道,调查的流程显然不怎么……合法。” 何止是“不怎么”合法,他们现在在干的事情就没有一丁点合法的地方。亨特跟打量珍惜动物一样打量了阿尔巴利诺半天,然后真心诚意地问:“维斯特兰的法医还负责秘密调查吗?” “世界上没有哪里的法医负责秘密调查,”阿尔巴利诺哼笑了一声,“只不过这完全只是一种猜测,事实上一点证据也没有,就算是交给wlpd他们也没办法展开调查。而且,负责此案的警官稍微有点……”阿尔巴利诺顿了一下,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比了个不怎么尊重的手势。 亨特冷笑了一声,把大部分体重都压在那辆小推车上,如阿尔巴利诺猜测的那样,这位老赏金猎人对警察的印象不怎么好,因此对阿尔巴利诺直白地表示“对方脑子不好使”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亨特反问道:“他们不都是那样的吗?” “我真心希望他们不全是那样,但是这个案子不由巴特负责;现在侦察毫无进展,而且我相信迄今为止至少已经有六个孩子在这地方遇害了。”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说道,他歪着头看着对方,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如何?你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帮助我吗,亨特先生?我或许需要你的专业素养。” ——这是个挺冒险的举动,尤其是当对方已经坚信他是个杀人犯之后。 亨特紧盯着他,像是猫头鹰盯着从谷仓里跑过去的老鼠,那种目光如针般锐利,就仿若能刺穿他的灵魂。阿尔巴利诺面不改色地、坦然地与对方对视着。 然后亨特先一步表现出让步的样子,他啧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问道:“怎么?我难道应该相信你现在是个正义之士了吗,医生?” “我之前难道就不是吗?”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义人的道是正直的,亨特先生。” “我更喜欢年轻一些的女孩。”赫斯塔尔告诉对方,他不太指望这样的对方真能问出什么惊天秘密,但总要一试。 那个漂亮的深色皮肤的姑娘盯着他,夸张地张大了眼睛。她用那种有些做作的吃惊语气说道:“您这话对一个年轻女性来说真是太没有礼貌了,显示。” 赫斯塔尔对对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他回忆这他经手的那些案件——那些杀人犯、强奸犯和贩毒者——斟酌着如何让笑容湿冷而甜腻。他伸出手去,指尖柔和地抚过了对方的颈部,摸着光洁的皮肤之下那些坚硬的骨头,对方就像柔软的小猫一样任他抚摸。 整个大厅正陷于一种欢乐的放纵气氛之中,赫斯塔尔也不想表现得太不合群,他把他们的自己的距离更拉近了一点,凑过去轻轻地亲吻对方的耳垂。 “……更年轻一些。”他在那女孩的耳边柔声说道。 那女孩似乎缩了一下,小声说:“哦。” “怎么了?”赫斯塔尔微微地挑起眉,不想太压迫对方,于是和对方稍微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当然这也没妨碍他近乎把这个女孩圈在怀里,“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这个俱乐部会令我称心如意。” “这场聚会上没有那样的东西,”那女孩小声说,眼角依然缠绕着几丝妩媚的意味,“斯特莱德先生不向新会员提供那样的活动,除非……” “除非?”赫斯塔尔挑着眉说道,感觉到自己稍微摸到一点门路了。 那女孩眨眨眼,微笑道:“除非有庄园内的人向斯特莱德先生证明这个会员是可靠的——经常在庄园里工作的人——我这样的人。” “那应该怎么证明我足够可靠呢?”赫斯塔尔低声问道,虽然他基本上已经知道对方的回答会是什么了,事物运行的规则毕竟是如此的相似。 那女孩踮着脚尖凑近他,那双红唇在他的耳边轻飘飘地吐出了几个字。 然后赫斯塔尔微笑着跟她拉开了一点距离,从西装口袋里抽出钢笔和支票簿。那女孩平静地看着他在金额那一栏填上一长串数字,赫斯塔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奥雷莉·黛尔菲恩。”她微笑着回答。 “好的,奥雷莉。”赫斯塔尔把收款人姓名那一栏填好,冷静地撕下那张支票、从中间对折,然后把这张纸塞进奥雷莉的乳沟之间,那丰腴的触感从他的指尖一扫而过,带着生机勃勃的热量。“希望你认为我是个足够可靠的人。” 赫斯塔尔从庄园外面的车道上接上了阿尔巴利诺,对方已经把那身燕尾服换回了之前的夹克外套,里面的衬衫领口扣子松开两颗。赫斯塔尔到的时候,他正在闲得无聊到撕路边的一棵小树上的树皮。 阿尔巴利诺刚刚上车的时候就意识到赫斯塔尔脸色不好,他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对方因为他被人动手动脚而不爽——这是一个策略上的失误,但是毕竟没有人是算无遗策的——赫斯塔尔开车沿着道路行驶了十来分钟,越过了他们来的那个三岔口,又往前行驶了一段之后,把车子猛然开下路肩。 这俩红色的雪佛兰一路压着远足者们留下的车辙印行驶进树林,一到这些密密麻麻的黑色树木掩盖了道路,赫斯塔尔就把车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阿尔巴利诺,对方正有些好奇地侧头看着他。 这段时间里阿尔巴利诺没说话,他本来是想要跟对方说一下忽然出现的老亨特那档事,但是当下决定还是不要触对方的霉头比较好。但是显然到了现在,他不得不开口了。 “无论你在想要干什么,”阿尔巴利诺说,“首先你挑的地方并不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场地。” 固然如此:前几天刚下过雨,地面到现在依然很柔软,足以留下清晰的车辙和脚印。纵然阿尔巴利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也没能遮盖阿尔巴利诺拥有“在所有话里挑赫斯塔尔最不想听的那句话来说”的能力。 赫斯塔尔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说:“下车。” 阿尔巴利诺照办了,任何变态杀人狂都没有现在的阿尔巴利诺乖巧,就算是被枪指着的变态杀人狂也是那样。他下了车,站在早春寒冷的林间,地面依然柔软,但是却不泥泞。 而赫斯塔尔已经绕过了车身,猛然走上前去一把扼住了阿尔巴利诺的衣领,把他重重地撞在了雪佛兰的侧面。 这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不比赫斯塔尔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更粗暴,不比曾经架在他的咽喉上的那把刀更危险,但是这是不同的:他的眼睛的颜色正像是一氧化碳燃烧时那种青蓝色的火焰,眼里某种陌生而汹涌的激情也如同火焰般跳动不息。 阿尔巴利诺认识这种神情,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赫斯塔尔的脸上罢了:那是一个人的底线被触及之后露出的愤怒表情。而此时此刻,赫斯塔尔紧紧地攥着他的领口,他几乎都能感知到对方手指因为狂怒在轻微的震颤。 “你是怎么知道他会出现在哪里的?”赫斯塔尔嘶声问道,“是因为你知道他会出现,才让我去的吗?!” 阿尔巴利诺真的一头雾水,这种情绪对他而言十分少见,但这并不能怪他。他伸出手去抓住赫斯塔尔攥着他衣领的手腕,真怕对方一气之下把他掐死:现在的赫斯塔尔看上去很有要这么做的冲动。 他用仿佛真正困惑的语调问道:“他……什么?” “卡巴·斯特莱德!”赫斯塔尔看上去好像更生气了一点,他用一种可怕的语气重复了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肯塔基的那个神父?” 阿尔巴利诺握着赫斯塔尔手腕的手指稍微收紧了,扣进赫斯塔尔的皮肤里去,带来轻微的疼痛;赫斯塔尔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就听见阿尔巴利诺稍微提高了点声音:“他是肯塔基的那个神父?红杉庄园的那个人管理人?” 阿尔巴利诺那副神情不像是作假——但是谁知道呢,他可是个实实在在的精神变态——赫斯塔尔也被他搞得脑子空白了一瞬,问:“什……?” 然后阿尔巴利诺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很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情:他匆匆向前倾,嘴唇蜻蜓点水地擦过赫斯塔尔的颧骨和面颊,带着一点点冒尖的胡茬的粗糙触感。 这不是个多深情的亲吻,但是似乎胜在它的熟稔:这是一个像是相处很多年的恋人在清晨醒来的时候会交换的那种亲吻,阿尔巴利诺的一只手压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手指温暖,似乎可以令他的心落回原处。 “我不知道。”阿尔巴利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吐息湿热地扫过他的耳廓,“如果我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让你去那里。” 赫斯塔尔想要反驳一句,他直觉上不太相信,但是他的头痛程度近乎没法让他好好思考了。他皱着眉头说:“你的谎言——” “我没有对你说谎。”阿尔巴利诺打断了这句话,他稍微皱起一点眉头来,声音中混合着仿佛是真挚的音色和对某些东西——赫斯塔尔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对人类感情或者某种他认为可以成为常识但是对正常人来说只能归于惊惧的东西——真正的轻蔑。 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在一个神智正常的人耳中听上去非常怪异,但是显然他认为这算是普遍的真理:“现在已经过了我需要对你说谎的阶段,也过了我要用艾略特·埃文斯那样的人考验你的阶段。你既然不吝啬于向我展示你的美丽,那么我就……” 赫斯塔尔有种预感,阿尔巴利诺能把剩下的话说成荒唐透顶的情诗。但是赫斯塔尔正如一个气球,一旦被戳破之后怒气就很难重新聚集回之前的程度。 ——也就是真正让他考虑要一劳永逸地割开对方的喉咙的程度。 赫斯塔尔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拍拍阿尔巴利诺的肋下,示意他松开双手。于是阿尔巴利诺放开环着赫斯塔尔肩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站直了。 赫斯塔尔盯着他的脸,直接问:“刚才所有话里,有多少是你为了哄我就随意说出来的?” 阿尔巴利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如同往日一般微笑,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最后并没有笑出来。 他顿了顿,只是反问道:“你认为呢?” 赫斯塔尔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再一次开口,声音冷而硬:“跪下。” 阿尔巴利诺从善如流,没有开口问对方为什么要他这样做,甚至没有任何犹豫。牛仔裤粗糙的布面落在柔软的土地上,他甚至能感知到土壤夜间那种湿而冷的触感。 赫斯塔尔上前一步,垂目看着他。 然后阿尔巴利诺向着赫斯塔尔的方向膝行了两步,注视着赫斯塔尔伸出手,用指尖掠过他鬓角的发丝。然后阿尔巴利诺微微倾身上前去,用脸侧蹭上赫斯塔尔的胯部。 “你喜欢那些关于狗的性幻想吗?”阿尔巴利诺用颧骨的皮肤碾过对方西裤布料里逐渐硬起来的器官,用气音问道。 “什么?”赫斯塔尔啧了一下,眯起眼睛来,依然慢慢地摸着他的头发,“把你锁起来、限制你的自由吗?” “那样我就不自由了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他跪着调整了一下姿势,用鼻子拱开裤口的布料,然后用牙齿咬着裤子拉链,把它拉了下去。他干所有事情的时候都一本正经地把双手背在身后,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就好像这是一门精妙的学问。 他吐掉口中的拉链,然后抬起头来,嘴角愉快地挑起:“你呢,赫斯塔尔?现在的你是自由的吗?” 赫斯塔尔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头发,声音里弥漫着尚未褪去的怒意:“你的话有点太多了。” 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然后灵巧地用牙齿剥掉了赫斯塔尔内裤的布料,用鼻尖蹭着对方腹股沟附近苍白而柔嫩的皮肤。他感觉到赫斯塔尔的手从他的头上离开了,一阵布料的窸窣声——赫斯塔尔抽调了他西裤的皮带,裤子低低地挂在他的髋骨上。 然后赫斯塔尔命令道:“抬起头来。” 阿尔巴利诺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于是照办了。赫斯塔尔俯视着他,一圈被扩大的瞳孔淹没的虹膜在没有关闭的车灯照耀之下,颜色像热带海洋的色彩一般浅。然后,赫斯塔尔用那条皮带绕过了阿尔巴利诺的脖子,把皮带打孔的那一端再次穿过皮带扣,逐渐拉紧。 阿尔巴利诺被这个动作拉得轻微踉跄了一下,不得不伸出手去抓住皮带的一段,手指擦过皮面上那些菱形的花纹。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重心,毫无必要地舔舔嘴唇,然后把对方阴茎的头部含进嘴里。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猛然一拉皮带,粗暴地强迫着阿尔巴利诺把整个器官的吞进去——那可不是很容易,有些人会从某些奇怪网站上得到些关于这个行为的错误印象。阿尔巴利诺小小地呛了一下,但是呕反射还在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 赫斯塔尔能感觉到对方柔软的喉头肌肉在痉挛着想要把异物挤出来,他一只手抓着对方脑后的发茬,另一只手继续拉紧皮带,更加粗暴地操了进去。 阿尔巴利诺一只手猛然扶住了他的髋骨,指尖压进那些紧绷着的肌肉,只泄露出少许粗重的喘息。从赫斯塔尔的角度能看见他的睫毛在颤,车灯的灯光在他的眼睫下面落下一层浅淡模糊的阴影,嘴唇因为磨蹭而显得殷红,有唾液沿着嘴角滴落下去。 此时此刻,很少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皮囊之下隐藏着怎样的灵魂,赫斯塔尔深知自己不仅仅是把肉欲向对方投掷,而是与梅菲斯特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 他拉紧了皮带,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在压迫之下变得越来越困难,混在黏腻的水声之中并不分明。他有时候依然会产生想要杀死对方、伤害对方的念头,最后这种念头以现在这样的方式折中地体现出来。 但是阿尔巴利诺仿若并不在意,除去他的手上力道大到在赫斯塔尔的皮肤上留下些疼痛的淤青。他的眼角不自主地溢出一些泪水,沾湿了眼角,让他的眼睛显得闪闪发光的。 而那双眼睛还在微笑。 最后他射进对方的嘴里,没有马上拔出来,就这样听着阿尔巴利诺被呛得咳嗽起来,然而依然尽职尽责地试图吞咽下一部分液体。 赫斯塔尔估计此时对方已经要窒息了,他最终拔出来的时候看着对方颤抖着弓起身体,徒劳地想要止住咳嗽和干呕。一些唾液混合着白色的液体从阿尔巴利诺嘴角滴出来,牵着一条要断不断的丝,比赫斯塔尔能想象得更加淫糜和颓唐。 他把皮带从对方的脖子上解开,看见阿尔巴利诺的颈间被压出了一条红色的印迹,微微下陷,皮肤瞧上去潮湿又柔软。 所以他当然顺应自己的欲望,在重新把皮带系在腰间之后把阿尔巴利诺从地面上拉起来,凑过去舔舐他脖颈上充血的红痕。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扬起脖颈,任由他的动作,同时在他的耳边低低地开口,声音听上去异常沙哑,“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帮你杀了他——如果你真的没法面对他,我可以帮你做。” 赫斯塔尔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先回家吧。” 而这个夜晚,他从噩梦中惊醒。 还有下一个夜晚。 血泉 06 他梦见那些彩色玻璃镶嵌的玫瑰窗片片碎裂,从腐朽的木框中脱离出来的并不是玻璃碎片,而是五彩斑斓的蝴蝶。那些蝴蝶呼扇着翅膀飞落下来,轻翼的边缘如刀片般锐利闪烁。 它们的翅膀如羽毛般柔软地抚过他的皮肤,留下微不可见的龟裂形状的伤痕,如同蛛网般蔓延。他的肉眼看不到伤痕究竟在何处,只能感受到阵阵钻心的疼痛。 当他伸出手去摸那疼痛的源头之处的时刻,发现触手可及之地全都是粘稠的鲜血,它们沿着他的手指滴落而下,像是冰冷的虫子蠕动着爬过。然后他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颈间——正有一根钢琴弦在那里逐渐勒紧,深深地陷入到皮肉之中去,那像是蛇,像是死亡冰冷细长的手指,命运女神手中的纺线。 然后他就自梦中惊醒。 赫斯塔尔猛然睁开眼睛,在粗重的呼吸之间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当然那里并没有自花窗中缓慢落下的彩蝶,也没有琴弦和横流的鲜血。稍后,他厌恶地意识到自己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而这些汗水还在缓慢地毁掉他的床单。 床头柜上的闹钟指向之前设定好的起床时间之前十分钟,而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他的“床伴”——赫斯塔尔在脑内谨慎地选择了这个词语,因为炮友不会在对方家过夜,而恋人……阿尔巴利诺跟恋人这个词差了十万八千里——早就不知所踪,从门缝里零星飘散出来的一些炒蛋的味道指明了对方的所在的方位。 于是赫斯塔尔换好衣服去餐厅,阿尔巴利诺和炒蛋正在那里等,活像某种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十全十美男朋友。对方一边解开那条灰白条围裙,一边意有所指地从餐桌上方瞥了赫斯塔尔一眼,也就是这个时候,赫斯塔尔注意到对方的眼底有点发青。 阿尔巴利诺简单地说:“你在梦中尖叫。” 事实本身并没有阿尔巴利诺说得那么夸张。 赫斯塔尔和所有成功人士一样,有一张并不实用的巨大的床,在这广袤的领土之上,两个国君并不碰面也能相安无事——这并不是夸张的,阿尔巴利诺的睡姿出乎意料的很好,跟他给有些人留下的印象不尽相同。而赫斯塔尔则常常睡着睡着就蜷缩起来,这种姿势在心理学上的意义不言而喻。 总之,有些人觉得伴侣就应该相拥而眠,但那实际上只会让人的肩膀和隔壁在第二天早晨变得麻木不已。 而纵然阿尔巴利诺感觉自己和赫斯塔尔相隔千山万水,在半夜也被一阵痛苦的呻吟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深夜的黑暗的时候,对方正在床上不安的翻来覆去,床垫吱呀作响。等到阿尔巴利诺支起手肘看向赫斯塔尔的时候,就扫见对方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那种金色在黑夜里显得颜色极深,像是不连贯的裂痕。 这才是他距离赫斯塔尔的心最近的一刻,这种被文学赋予太过深重的意义的器官正像一只垂死的鸟,不甘心地挣扎而逐渐失去自己的体温。阿尔巴利诺像是尊雕塑般在黑夜中静默着,最后伸出自己的手去,为对方拨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对方当然有可能会醒来,然后会对阿尔巴利诺窥见了这样脆弱的时刻而恼羞成怒——人类的情绪正是这样脆弱而丰富的,阿尔巴利诺依然记得他敲开父亲的书房的门的那个晚上,壁炉沉默地燃烧着,他在那个中年男人的眼里看见了死。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摸猫那样摸着赫斯塔尔湿而凉的额头,他想要问对方是梦见了教堂的高窗还是横流的血河,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此刻,阿尔巴利诺句话就足以打破关于十全十美男朋友的幻象,十全十美男朋友不会用这种语气说“你在梦中尖叫”这种话。 “是吗?”赫斯塔尔淡淡地说,头也不抬地坐下,拿起叉子。 “顶多夸张了一点点吧,”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重重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或者说:你在梦里痛苦地呻吟,跟难产似的翻来翻去,但是我估计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形容词。” 赫斯塔尔嚼着炒蛋,凉飕飕地扫了他一眼:这个人要是早就知道他不喜欢这样的形容词,根本就不应该把这句话说出口。赫斯塔尔早就习惯了他每句话都要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习惯,对阿尔巴利诺来说,事情仿佛就是如果他用严肃正经的语气讲话,就输给了这个无序的世界。 阿尔巴利诺安分了几秒钟,鉴于他的自制力连小孩子都不如,所以他很快就继续说:“你考虑过我的提议了吗?” “什么提议?”赫斯塔尔把叉子放回盘子上,抬起头看向对方,“你帮我杀了斯特莱德吗?” 阿尔巴利诺专心致志地嚼着一小节香肠,语气轻快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这算是一个好主意。” 他知道阿尔巴利诺为什么想要那样干,他们从红杉庄园回来的那个晚上赫斯塔尔的反应清晰地表现出他根本没法正常的面对斯特莱德,阿尔巴利诺又明白对于赫斯塔尔来说斯特莱德必须死,所以阿尔巴利诺想要代他动手。 ——但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 “有。”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指出,“第一,你那起法院的案子引起了很大关注,因为舆论普遍认为你在挑战国家法律体系的权威;最近麦卡德探员三天两头来维斯特兰转一圈,市井传言说他就是想要说服wlpd让fbi介入这个案子,你现在再作案简直就是自己往他面前送。第二,在上一起案件中咱们互相作证,只要你一被抓,我的不在场证明就也会被推翻。第三,最重要的是,阿尔巴利诺,你真的觉得‘你帮我杀一个人’就能解决我现在的问题?” 阿尔巴利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问:“还有呢?”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 “我需要红杉庄园内部参加那个聚会的人的名单:或许庄园确实让孩子为有权有势的成年人提供性服务,但是应该不是所有人,我猜庄园的很多会员都不知情。”赫斯塔尔说道,“我想知道除了斯特莱德之外,还有谁参与到这个事情里去——如果我直接杀了斯特莱德的话,他们肯定就作鸟兽散了。” 显而易见,他想要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找出来,然后—— 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用手撑着下颔,然后说:“确实,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确不是义警,他做这些事情并不是觉得对方要被法律或正义制裁,法律和正义于钢琴师并无意义;他做这些事是因为这样的人激起了他嗜血的、狂暴的欲望……但是虽然如此,他依然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而你则不会。”赫斯塔尔低沉地说道。 “礼拜日园丁不会,因为他们的灵魂对园丁来说并无高下之分,既然他们的内在尚未达到‘美’的范畴,就也只有肉体还可堪利用。在这种层面上,如果要达到同样的目的,我可能会建议你挑他们下一次聚会的时候在红杉庄园里纵火,那更方便快捷,虽然有可能引起维斯特兰金融业的动荡,但总体利大于弊。”阿尔巴利诺轻松地回答,他又停顿了一下,等着氛围酝酿成型。“……但,你不会同意我的提议的,对吧?” 赫斯塔尔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我当然不会。” “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心平气和地说,插住盘子里搭配的培根往赫斯塔尔的盘子里扔,世界上总有那么几个神奇的人不喜欢培根的味道,比如说阿尔巴利诺。 “那么还是吃饭吧。我们还能享受片刻的宁静,这不会耽搁什么的。” 奥瑞恩·亨特坐在一张油腻腻的木桌旁边,面前放着一杯冒泡的啤酒,那玻璃杯看上去不怎么干净,但是此时不需要顾及这么多事情——亨特了解维斯特兰的大街小巷,这间酒吧虽然卫生问题堪忧,但是十分“安全”。 也就是说,接下来他要在这里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流到酒馆外面去。 他在原地坐了二十分钟,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才姗姗来迟。亨特对这位巴克斯医生的感觉复杂,因为一方面,他对对方在灭门屠夫案上的表现印象十分深刻;另一方面,他现在正一心一意地怀疑对方确实是个杀人凶手,这让巴克斯医生的形象在他眼里愈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阿尔巴利诺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的时候,亨特挑着眉看着他,说:“今天是周三。” 言外之意十分清楚,也正是赫斯塔尔每每想要问阿尔巴利诺的那个问题:“你都不上班的吗?” “我们是倒班制的,我上周日上过班了。”阿尔巴利诺波澜不惊地回答他——但是奥瑞恩·亨特可是清楚地知道他周六晚上去干了什么的人,因此他发出了一声讥讽地哼笑。 “你可真是精力充沛。”他说着微微调节了自己的姿势,这个动作因为他那条累赘的腿而显得十分笨拙。“那么还是谈正经事吧:你找我来是想要谈什么?”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两秒,然后说: “红杉庄园的案子——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法医局和警局的资料分享给你。布尔警官人靠不住,指望他那个案子没有能破的那一天。 “总之,鉴于案子的敏感性,我需要俱乐部中参与强奸未成年人的所有人的人名单。我希望能查明那个案子的真相,然后让送进监狱的人都在里面蹲到腐烂。” 但是赫斯塔尔不那样想。赫斯塔尔想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挖出来,然后把他们碎尸万段——强奸犯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暴虐欲望的源头,他从来抵抗不了的类型。 诚然赫斯塔尔应该知道最近拉瓦萨·麦卡德对维斯特兰的兴趣大增,且钢琴师这两年作案多到真的有些引起了当局的高度重视;诚然他本人以冷静著称,阿尔巴利诺依然不认为他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如果真让钢琴师顺着那个名单一个一个杀下去,说不定会把整个州的富豪榜来个洗牌,与此同时,终于按捺不住的fbi会开始调查钢琴师的案子。 想想阿尔巴利诺和麦卡德探员当初在咖啡机前的对话,他怀疑麦卡德离真相已经不远了,fbi会以此为契机把赫斯塔尔揪出来——阿尔巴利诺都不用想,遇上麦卡德探员那样的人,不管钢琴师是不是完美犯罪,麦卡德都自有一套把他怀疑的人揪出来的办法。 而赫斯塔尔的计划则会把他拖在国内相当长时间,如果fbi方面的进展一切顺利,那说不定会让他错过最好的逃跑时间。到时候别说维斯特兰的政治棋局了,上帝本人估计都没法阻止钢琴师被捕归案。 但这可不是阿尔巴利诺计划中的剧情。 因此,他最好先一步想办法让那些红杉庄园的成员官司缠身,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有权有势,因此证据必须十分、十分充分才可以。钢琴师选中的猎物往往是逃过法律制裁的家伙,只要这些人能被送进监狱,维斯特兰钢琴师就不会对着他们大开杀戒。 然后,他要想办法把卡巴·斯特莱德留给赫斯塔尔,连钢琴师的这一层乐趣都剥夺,对赫斯塔尔是很不公平的。 只要斯特莱德一死,就算是斩断了长久地缠绕着赫斯塔尔的阴影。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向对方提出建议:“我认为现在fbi已经盯上我们了,你打算跟我去西班牙了吗?” 这当然不算道德,但是显然比赫斯塔尔心中正在斟酌的那个不算计划的计划更可行一些。阿尔巴利诺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成为他们两个中间比较冷静的那个,但现在看来显然如此。对方的理智正处于被长久的创伤折磨到正要崩断的边缘,在这样的时刻,阿尔巴利诺理所应当应该成为要掌舵的那个人。 虽然他并没有去细想,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认定他们实际上是在一条船上了。 也正如他的母亲所说,他需要挑选一个合适的时间,一个合适的方式,正因为那是一场伟大旅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赫斯塔尔可能并不在意他死在什么时刻,他奔赴死亡就如同奔赴最终的居所。 但是对阿尔巴利诺而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终结不应该是现在,不应该是这里。 所以从目前来看,阿尔巴利诺的想法基本上算是一个好计划,只要维斯特兰钢琴师没有一怒之下屠杀整个红杉庄园,那一切基本上还能按计划进行。 而此时此刻狐疑地盯着他的这位赏金猎人,正是这个计划重要的一环。 如果奥尔加没出事,她才是阿尔巴利诺最好的合作对象;她不会问这么多问题,也不会用质疑的目光盯着阿尔巴利诺看。但是不幸的是,奥尔加虽然没有失去自己的另一条腿,但是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在这种情况下,阿尔巴利诺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亨特。 “所以说你选择求助于我?”亨特说道,“因为我之前出现在那个庄园里,所以你希望我继续扮作清洁工,在庄园里打探吗?” “这不是个好主意吗?”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反问道,“你作为赏金猎人,在这样的事情上比我更有经验。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腾出这么多时间来干这件事,而且兰登案之后,不少人都认识我的脸,我不能再继续冒这个险了。” 亨特的眉头紧皱,充满怀疑地问:“这个提议是你正义感的表现形式吗?你应该很清楚我那天是为什么会去那个庄园的,在这种情况下,你选择求助于我吗?” 这个赏金猎人显然不相信他,对方肯定正觉得他是一个大连环杀手生出来的小连环杀手呢。但是这也无所谓,阿尔巴利诺不需要赢得对方的信任就能行事,经历了灭门屠夫一案,他已经差不多拿捏到了亨特的软肋。 “难道不应该吗?”他这样反问道,无辜地睁大眼睛,“布尔警官办案效率堪忧,他根本没有把那些孩子跟红杉庄园联系在一起,也根本没有勇气挑战那个俱乐部的会员的身份地位。只要这个阴谋一天没有被揭露,就会有更多孩子受害——所以,亨特,我就再说一遍:我们需要那个名单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要不然就算是俱乐部关门,这样的事情都会在其他阴暗的角落不断发生。” 亨特自己单身至今,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他很喜欢孩子,在上次的那个案子里,他对待克莱拉的时候意外地轻柔,这很出乎他们的预料。而阿尔巴利诺把这句话说出来,就看见对方的鼻子眼睛都皱起来了,皱纹比之前深了三倍。 “我可以尽力而为,”漫长到像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之后,亨特才说道,“但是如果我发现你在耍什么小聪明——” “拜托,你指望我在这件事上耍什么小聪明?搞到那些禽兽的人名单然后勒索他们吗?”阿尔巴利诺不满地说道,然后亨特脸上露出了微微尴尬的神情,显然真的是这样想的。 单凭对方脸上这个表情阿尔巴利诺就能确定,对方肯定只是怀疑他是个杀人凶手,而绝不是怀疑他是礼拜日园丁。毕竟像亨特这样对那些连环杀手了解深入的人肯定会知道,勒索才不是园丁的风格。 “算了,”亨特尴尬地转移话题道,“但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跟你的男朋友一起查这件事,他那种人的消息网不应该也很灵通吗?” 阿尔巴利诺盯着他,然后笑了起来。 他用略微苦恼、但是十分坦诚的语气说:“我应该吗?和一个专门给罪犯辩护的律师一起查这个案子?说不定红杉庄园里的有些会员还是他的客户呢。” 赫斯塔尔刚刚去拜访了一位想要修改自己遗嘱的客户,他还没在办公室坐下两分钟,他的秘书艾玛就犹犹豫豫地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说:“阿玛莱特先生,有位没有预约的女士想要见您,她说她是为了私人原因来的。” “没有预约?”赫斯塔尔挑起眉来,以他对艾玛的了解,她应该把所有预约之外的人都拦在门外才对——或许除了阿尔巴利诺,他们从来没能阻止阿尔巴利诺给他送午餐,搞得全律所的人都知道维斯特兰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不是在追他就是已经跟他滚在一张床上了,而赫斯塔尔讨厌这种备受瞩目的感觉。 “是的,她说您听到她的名字就会让她进来。”艾玛点点头,表情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她说她叫奥雷莉·戴尔菲恩。”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才回想起这个奥雷莉到底是谁——红杉庄园那个拥有曼妙身材的黑皮肤姑娘——所以,赫斯塔尔只能说:“那就让她进来。” 他很容易想象为什么艾玛的表情是那个样子,在遇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之前,他在律所的同事眼里性向成迷,他听说过有不怕死的实习生在私下打赌他肯定是个性冷淡。阿尔巴利诺之后,他们显然对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现在,有个姑娘因为“私人原因”来找他,而他很轻易的同意了,那群实习生本就对造访律所的漂亮姑娘有各式各样的想法,现在他们又该东想西想了。 片刻之后奥雷莉出现在了他办公室的门口,身上那条铅笔裙可能比有些刚入职的年轻律师的一身西装都贵,从这个角度看,红杉庄园的工作对她来说可能还是个不错的营生。 而显而易见庄园的人已经调查过赫斯塔尔,他上次去见斯特莱德的时候只给了对方一个名字,现在对方的人就直接找到他的办公室来了。不得不说那些人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虽然这样的事实并不能令人感觉到太安心。 奥雷莉对赫斯塔尔甜蜜蜜地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来优雅地抬起一条腿,侧身坐在了赫斯塔尔的办公桌上。 ——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黄片开头。赫斯塔尔皱了一下眉,说:“女士,这是张桌子。” “是的,”奥雷莉处变不惊地回答,“所以说假设我跪下来爬到这张桌子下去给您口交,会让您在您的律所里名声扫地吗?” 赫斯塔尔懒得和她玩这种绕来绕去的调情游戏,所以就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为什么来这里的,戴尔菲恩小姐?我相信你不是千里迢迢跑来给我提供性服务的。” “大部分男人对你刚才描绘的这种场景求之不得,而且我也确实经常给各种各样的男人提供性服务。”奥雷莉发出一声可爱的鼻音,但是赫斯塔尔只是冷冰冰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得不正色下来。 赫斯塔尔这个能让实习律师哭泣的目光显然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好吧,好吧,我来只是为了传达一个消息。因为庄园的那位管理人不太信任电话和网络,所以我只能亲自告诉您。”短暂地停顿之后,她终于说道,“我向斯特莱德先生传达了您的意愿,他说,如果您愿意,可以去参加下周日俱乐部举行的活动,那天有几项娱乐可能会满足您的胃口。” 赫斯塔尔有点想要嗤笑: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娱乐会满足他的胃口。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过于容易了,但是当然,现在回想起当年在肯塔基的事情,斯特莱德也在一些细节上做得不够聪明,他的自大是导致那些瑕疵出现的主要原因。站在这样的立场上考虑,他在赫斯塔尔的这件事上表现得较为轻信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么我要以什么作为交换呢?”赫斯塔尔问,诚然他记忆中的斯特莱德确实轻信,但是也绝不可能白白邀请他去参加一场私密的聚会。 奥雷莉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一个为同伴们保守秘密的保证,还有一些向俱乐部的捐款:这些捐款能和让斯特莱德先生保障俱乐部正常的运作。” ——可能也能保障他从中大吞一笔,赫斯塔尔在内心无声地补上这后半句。 这条件实际上依然很容易,任何一个身份足够进入红杉庄园的俱乐部的人都能轻易拿出一大笔钱;或许更大的可能性是,他黑帮律师的身份引起了斯特莱德的注意——显然在干这种高级皮条客的营生的时候,斯特莱德的后台越坚实,对他自己就越有利。 赫斯塔尔停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并无多少笑意的笑容:“没问题,他的这些要求都很好满足。” 奥雷莉点点头,但仍然盯着他看。这个女人有一双很明亮的黑色眼睛,看着别人的时候就好像对别人的内心所想心知肚明。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笑,柔和地说道:“我觉得您对这件事的态度有些太过迫切了。” “不应该吗?”赫斯塔尔反问道,“你根本不知道男人对这种事情有多迫切。” “我总觉得您是为了别的事情才去那里的。”奥雷莉声音甜美地说道,但这句话似乎不包含什么甜美的成分。 “是吗?”赫斯塔尔反问道,他胸膛深处某处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那个晚上我说您在人群中看上去像是羔羊,比喻意义上确实如此。”奥雷莉声音轻柔而平缓,“您知道宗教上用羔羊来比喻什么,对吗?‘有羔羊站立,像是被杀过的’。” 赫斯塔尔摇摇头,低声说:“戴尔菲恩小姐——” “那颗戴着荆棘冠的心被长枪刺透。”奥雷莉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在您的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我猜您受到过伤害,对吗?” 当天,赫斯塔尔一如既往地加班到很晚。 等他回家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他的膝盖、沙发座位和地面上都铺满了随意摆放的尸检报告。那些被虐待致死又被抛尸进河中的孩童的尸体睁开苍白的眼睛,永远注视着前方死亡的国度。 “漫长的一天,是吗?”阿尔巴利诺语气轻松地说道,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极其像是一个平凡的人,极其像是能和别人建造家庭。他把膝盖上的一页尸检报告翻页,抬头看向赫斯塔尔,“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赫斯塔尔的喉头梗了一下——他应该把奥雷莉的事情说出去,把下周末红杉庄园的聚会说出去,阿尔巴利诺不会让他一个人回到那里的。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斯特莱德的出现确实在阿尔巴利诺的意料之外,阿尔巴利诺应该也不会在乎的。 “没有,”赫斯塔尔回答道,定定地看着对方,“你呢?” 阿尔巴利诺向着他和缓地微笑,如同手指之间没有抓住死人的最后一缕神魂: “没有,我一天都呆在家里。” 注: [1]有羔羊站立,像是被杀过的: 出自启示录5:6,此处的羔羊指基督,“像是被杀过的”指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2]那颗戴着荆棘冠的心被长枪刺透: 指耶稣圣心节。 一六七五年,耶稣在巴莱勒毛尼“往见修女会”会院圣堂多次显现给修女丽达,吩咐她推动此敬礼。耶稣敞开胸膛,手指着带有茨冠的圣心,说:“你看,这颗心爱人之情如何深挚,而世人给我的回报,却是伤害苦痛,我愿你做我圣心的使徒,使世人能承受我圣心的恩惠,为赔补我在圣体圣事内所受的种种凌辱,应在圣体节八日后的星期五订立一个庆节。” 血泉 07 3月19日,一个周末的晚上。 奥瑞恩·亨特坐在一辆低调的黑色汽车的驾驶座上,手里握着一张油腻腻的包装纸,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个三明治。他这个状态特别像在嫌疑人家门口盯梢了四天的老警察,实际上,他做的事业确实如此。 “总而言之,”他嘴里含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道,奋力吞咽了一大口,“他们很谨慎,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八点半以后就会把狗放到院子里去,到时候你出来势必会碰到狗,怎么处理只能你自己斟酌。” 被叮嘱要斟酌怎么处理狗那位——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坐在副驾驶座上,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黑色运动装,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滑雪面罩,看上去像是要准备抢银行。 当亨特怀着必死的决心写下那篇啰啰嗦嗦的手稿、并且开始怀疑阿尔巴利诺手上肯定沾着人命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和对方挤在一辆车里,计划着入侵已故的报业大亨的庄园,世事永远如此叵测。 总之追本溯源,事情是这样的: 老亨特在庄园里老老实实当了些天清洁工,活儿并不算重,而且说真的清洁工的工作比他的领的救济金还高处不少,如果是一个只追求安逸生活的家伙在这里做这件事,说不定都要开始考虑后半辈子一直做清洁工了。 没人会在意到清洁工,他们在大部分享受服务的人眼里没有脸、没有思想、没有过去和未来。红杉庄园在一星期里天天有会员来造访,客房的床单天天换新,长长的走廊每天有人打扫;老亨特在这样的地方只是像是个一瘸一拐的临近退休的可怜人,用这种重复性的无聊工作打发自己同样乏味的人生。 直到周五下午,他们被老板的秘书——一个负责专门打理经营俱乐部所用的基金的人竟然还有一个秘书——通知周日不必来上班。 “周日晚上有个私人性质的聚会,”那个叫做罗文的秘书说道,他长着一张很小气的脸,看上去就很像是会在员工的工资上斤斤计较的家伙,“我们的会员需要安静,所以你们周一一早再来上班。” 亨特躲在人群后面大皱眉头:按照阿尔巴利诺的说法,近几年出现的儿童死亡案件大概率跟这个俱乐部有关,但是以他在这里工作的这几天看到的来讲,红杉庄园顶多算是一个相当堕落的享乐场所,却并没有任何未成年人出现。他几乎都要以为阿尔巴利诺这次判断错误了,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这样的进展。 一场私人性质的聚会,还不准任何雇工留在现场,这对这些在室内都恨不得使用代步车的有钱人来说真算是奇怪,背后藏着多少肮脏的勾当自不用多说。 按照之前的协议,亨特把他的所见所闻告知了阿尔巴利诺,由此衍生出的猜测自不用多说,他能想到的阿尔巴利诺也一样都能想到,而不出所料,后者果然打算在这个晚上悄悄潜入庄园。他们也确实来了——此刻,亨特坐在驾驶座上,严肃地警告道:“巴克斯医生,这不是你跟你那些男伴女伴玩的浪漫游戏。” 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回答:“那当然,我相信这两者之间差别还是挺大的。” 亨特最讨厌他这种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态度,他干咳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强调:“你没有搜查令,这算是私闯民宅。你要是被他们发现,别说被警察逮捕,连他们对着你的头开一枪都是合法的。“ “确实如此,但是除了这种仿佛,我们还有别的方式搞到那份可能存在的名单吗?”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我没有指责的意思,但是,你在红杉庄园当了几天清洁工,也连任何秘密的边角都没有摸到。” “请你说这句话之前照顾一下我的腿的感受,”亨特尖锐地反驳道,“这条腿让我没法在偷偷进入任何房间之后顺利的逃跑,更别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相对不那么愿意脑袋被人打开花。你不是个医生吗?讲点道理。” 阿尔巴利诺很是宽容地笑了笑,他打开车门,同时一只手握住那个丑得要死的滑雪面罩。 亨特还是忍不住叫住他:“等一下。” 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已经站在车外了,他停下关门的动作,低下头看向亨特,眼睛像是荒野里游荡的狼那样凉。每次看见这样的眼神,都让亨特感觉到后背发毛,一股不适感沿着脊柱向下蹿去,他相信这件事猎人的直觉。 “你到底为什么要查这个案子?那些人命对你很重要吗?”亨特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虽然可能对任何理智的人来说,这么问话都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也有更多人坚定不移地深信,奥瑞恩·亨特确实已经疯了。 而他不相信阿尔巴利诺真的会在乎那些人命,他提到每一个死去的人的时候所用的那种轻松愉快的语气,看着那些尸体照片的时候冷而专注的目光,还有亨特从背后捅了灭门屠夫一刀的那个上午阿尔巴利诺眼里那种稍纵即逝而奇怪的神情,都说明他不应该在乎人命。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有这种怀疑呢?”阿尔巴利诺用那种全然无辜的语气反问道,“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人命都是很重要的,更别提是小孩子的性命,他们向来对比自己弱小的生命抱着一种怜悯之心。况且你刚才也说了:我是个医生;虽然我现在是个法医,但是我当初也是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 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即使在威胁之下,也不会利用我的医学知识去危害人权和公义——亨特差点对着阿尔巴利诺翻白眼。 他直接问:“莎拉·阿德曼是你杀的吗?” 阿尔巴利诺稍微愣了一下,好像真心诚意地为他这个问题感到惊讶。然后他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诚然跟她上床的经历不太令人愉快,但是也没不愉快到让我想要杀了她的地步。” 他顿了顿,稳固地保持着那个笑容。 “那么,要是你没有别的问题的话,亨特先生,”阿尔巴利诺继续说道,“我就出发了。” 赫斯塔尔真心不愿意在次回到红杉庄园来,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做你明知道会造成糟糕后果的事情,任何一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给你母亲的护照照片画胡子以后都应该有这样的觉悟——现在他觉得他的脑海里简直有个警报,一靠近斯特莱德就滴滴作响,比坚果过敏的人对花生的反应还要敏锐。 而当他敲门之后,来应门的既不是斯特莱德也不是门童,这让他多少松了一口气。 对方是个长着干燥的淡黄色头发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有一张棱角分明、下巴很尖的脸。他从那副厚重的眼镜后面狐疑地打量着赫斯塔尔,直到最后他不知道怎么通过了对方的测验,这个人才把目光转开了。 他自我介绍是斯特莱德的秘书,名叫罗文。赫斯塔尔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以为斯特莱德先生今晚会在,毕竟按照戴尔菲恩小姐的说法,今晚的聚会十分重要。” “是十分重要,”罗文慢吞吞地说道,他的声音干瘪,听上去就令人联想到被晒干在柏油马路上的青蛙,“正是如此,斯特莱德先生才不出席今晚的活动。” 赫斯塔尔当然很轻易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假设红杉庄园干的勾当东窗事发,斯特莱德也很可能因为从没有出现在类似违法活动的现场而逃脱法网。反之,一手打点这样的聚会的罗文则有很大的可能性锒铛入狱,也不知道斯特莱德付给了罗文多少钱,让他能这样为自己卖命。 罗文把赫斯塔尔领进了一间会客厅,就在上次举行宴会的那个大厅的隔壁。这间会客厅的品味也并没有比之前的宴厅好多少,屋里挂着柔软的、血一样红的天鹅绒窗帘,印着金色暗花的墙纸上悬挂着同样金灿灿的巨大画框,里面镶嵌着一副油画:某种拙劣地模仿博斯风格的画作,一大堆扭结在一起的、深陷欲望的肉体。 “我以为今晚不止我一个人。”赫斯塔尔的目光堪堪掠过那副画——整个房间令人印象深刻的装潢令他产生了一种大脑缺氧的感觉——他佯装好奇地问道。 “我们为每一个会员提供最尊重隐私的服务,”罗文用那种干巴巴的语调说道,“我们的会员一般不会在同一个时间到场,就算是同时到场了,我们也不会把他们安排在同一个会客厅里。” 这是赫斯塔尔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他原本能见到参与这项活动的其他会员的打算落空了,但是不得不说斯特莱德这样安排也是合理的。红杉庄园的会员里少不了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让他们在这种“嘿,你猥琐儿童吗?真巧我也在猥琐”的情况下见面并不是个好主意,互不相见准能让他的客户们感觉到更安心。 但是这也就同时说明他调查的脚步被不得已地拖慢了,或许他得来这个俱乐部好多次才能搞清楚到底都有谁造访,但是说实话,在这样的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了。 罗文当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对方打了个响指,然后一位女士就从一层帘幕之后走出来,正是奥雷莉·戴尔菲恩。 其实赫斯塔尔有点吃惊:奥雷莉顺顺当当把话带给斯特莱德的时候,赫斯塔尔就知道对方在红杉庄园内的身份不低,但是他真没想到这个“不低”已经不低到可以亲身参与这样的勾当的地步。 这样看来,奥雷莉很可能知道参与强奸未成年人活动的那些会员的身份,但是赫斯塔尔没有直接问她的自信心。奥雷莉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奇怪,言语之中有颇多不正常的暗示,赫斯塔尔真的很担心这是斯特莱德给他挖的坑,在他赢得斯特莱德的信任之前,他最好不要在这方面轻举妄动。 奥雷莉手里拿着一本有着厚实的布制封面的册子,而罗文向着赫斯塔尔颔首,说:“请您按照自己的心意挑选,之后的事情戴尔菲恩会为您安排,现在恕我先失陪了。” 然后罗文就这样走出了屋子,奥雷莉把册子递给赫斯塔尔,然后就去给他倒酒。赫斯塔尔把那本装订精美的册子翻开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的——但是他马上就看见了那些写在光洁沉重的纸页上的真相。 那个册子并不厚,装饰得像是米其林饭店的菜单,每一页上都印着几张孩子的照片,有男有女,照片下面简单地标出了那些孩子的教名和年龄。赫斯塔尔大略扫了一眼,发现他们基本上在八到十四岁之间,中间还夹着一个特别小的六岁孩子。 他当然立刻明白了这东西是什么,它看上去像一本菜单是有原因的。 ——这是一本花名册。 阿尔巴利诺顺着排水管翻进了二层的窗户。 夜幕已经降临,足以掩盖人的身影,但是现在狗还没有被放出来,这是进入庄园的最好时间。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由于红杉庄园显然在进行一项不法勾当,所以除庄园外墙处安装的摄像头之内,庄园内部并没有安装其他的监控设备,显然是不想在那天东窗事发的时候让那些录像成为证据。 这当然也给任何以入室为表现的犯罪活动提供了良好的前提,阿尔巴利诺在第一次潜入庄园的时候就摸清了外墙摄像头的死角,他很确定如果自己没点背到被任何人发现,就绝不可能有人在事后意识到他来过。 但是当然,事实证明他确实点背——但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 阿尔巴利诺穿过二层的走廊,试图通过这错综复杂且颜色搭配十分扎眼的走廊往三层去。根据他上次假扮服务生的时候在庄园里的调查,庄园的管理人卡巴·斯特莱德的办公室在三层,他相信像是管理人那种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骄傲气息的家伙——从他那身考究过头还带着丑陋格子的西装上就能看出来——肯定会留些什么俱乐部成员的把柄在手,以便在需要的时候方便勒索。 如果他的运气好的话,那就是他想要的名单。 而阿尔巴利诺刚走到旋转楼梯,就在不经意地从二楼楼梯围栏往下看的时候,看见一个瘦巴巴的男人领着一位会员从下面走过。 那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干瘦男人亨特之前提到过,是斯特莱德身边的二把手,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男人,则明显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阿尔巴利诺当时的震惊不亚于在罗文身后看见一头独角兽,他下意识地一步后退,退到那两个人看不见的角度,安静地站在二楼柔软的地毯上,而脑子却在急速转动:赫斯塔尔会出现在这里在他的意料之外,毕竟他上次问的时候,赫斯塔尔还说的是现在并没有什么进展,可能还需要多参加几场红杉庄园的聚会才行。 现在看来那显然是句谎话,赫斯塔尔找到了什么混进红杉庄园的邪恶聚会的方法——不仅仅是在一个星期之内,更重要的是,他这么干的时候没打算对阿尔巴利诺透露一个字。 说真的,他干嘛要这么干?在上次赫斯塔尔质问他是不是知道斯特莱德在红杉庄园的时候,阿尔巴利诺难道没有表达出他们已经不需要相互撒谎的意思吗?难道赫斯塔尔还担心阿尔巴利诺会阻止他杀斯特莱德不成……啊,当然了,在麦卡德也在一边发疯的节骨眼上,阿尔巴利诺不会让赫斯塔尔去按照什么人名单或者维斯特兰富豪名录杀人的,但是他发誓,他绝没有让对方放弃复仇的意思。 这感觉很奇怪,一般人会把此时涌上心头的感情称之为“遭受背叛”,但是鉴于他们两个曾实打实地把对方坑进过监狱和其他性变态的手里——更别提阿尔巴利诺的法医身份,导致他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那几天里被监狱他关押的那个区的老大搞了不知道几个下马威,等他出狱去找赫斯塔尔的那天晚上肋下都是青紫的——况且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本人也是瞒着赫斯塔尔来红杉庄园的,他们好像都没有立场谈及“背叛”。 阿尔巴利诺磨了磨后槽牙,要是不这么干,他就真的感觉自己的喉咙(或者,心头)哪里不太舒服了。他安静地等着那两个人不知道走向了一楼何处,然后同样安静地踏上了三楼。 他循着自己的记忆找到了斯特莱德的办公室,现在办公室的门是反锁着的,门缝里没有一丝光芒,显然里面没有人在。 阿尔巴利诺把思绪暂时抛之脑后,在门口半跪下来,从口袋里抽出一截铁丝。 在阿尔巴利诺正与那个格外复杂的门锁作斗争的时候,赫斯塔尔正盯着眼前的花名册。 他知道自己必须从中间选一个人,而在各种意义上说,这都很困难。他即将要做的事情让他的喉咙堵得慌,而很难想象面对鲜血和内脏都面不改色的维斯特兰钢琴师会在其他事情上想要干呕。 而另一方面,他究竟选择那个孩子十分重要,在见不到其他会员的情况下,他只能把收集情报的希望寄托在这些孩子身上了。首先孩子的年龄不能太小,太小的孩子可能很难清晰地表述事情;其次,他们最好也不要在红杉庄园呆太久,赫斯塔尔很担心他们对这种残酷的命运屈服,导致他刚问完话孩子就把他问话的事情告诉斯特莱德或者罗文。 他选择的孩子最好年龄略大一些、对逃出去依然保有希望,勇敢且会配合他的行动。这就意味着—— “有没有新来的孩子?”赫斯塔尔一边翻着花名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抱歉,什么?”奥雷莉对他奇怪的要求给出的反应正在他的预料之中。 赫斯塔尔咽下喉中不适的感觉,慢吞吞地把花名册平放在膝盖上,抬起头去看奥雷莉。他笑了一下,然后低声或:“嗯,你明白的,一个孩子在这种地方呆的时间太长,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缺陷……我希望我要的那个孩子是个雏,这是个很过分的要求吗?” 一个月前,仅仅是一个月之前,如果有人会对赫斯塔尔说,他将在一个这样的地方提出一个这样的要求,他会把对方吊起来、把他的舌头挖出来。但时刻的感觉只是十分怪诞,奥雷莉的目光从他身上短暂地移开了一下,并没有太成功地掩饰自己的厌恶,而这种感情像是一根刺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片刻之后,奥雷莉才说:“有的……这几个。” 奥雷莉在册子上点明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其中一个九岁,另外一个十四岁。赫斯塔尔本来就考虑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十四岁的那个男孩长着一头软绵绵的金色头发,可爱的卷翘着,像是《西斯廷圣母》画面底端的那些小天使。 照片的下面注明了他的名字:米达伦。这确实是一个天使的名字。 这个孩子身上的某些东西——他的年龄,他的发色,他眼里某种并未褪去的、青涩且坚定的神情——让赫斯塔尔感受到了一阵疼痛的颤栗,这些东西像他夜间的幻梦一般令他感觉到一种即将被撕裂的幻觉。他伸出手去指向那张照片,感觉到手指被纸页光滑的表面缓慢地灼烧着。 “我选择这个孩子。”他说。 注: [1]米达伦(metatron): 其实国内一般译作梅塔特隆,《以诺书》中提及的大天使——问题是其实整个《以诺书》都算是基督教伪经。 (ps:但是所有天使题材的电视剧/电影都非常喜欢用以诺书做设定) 血泉 08 奥雷莉沉默了两秒,赫斯塔尔感觉到她仿佛在斟酌什么,但是无论是什么,她都没有说出来。她依然保持着那副完美无瑕的娇笑的假面,说:“好的,请稍等,我安排一下。” 赫斯塔尔不太想知道她要怎么安排,总之她从会客厅里走了出去,身影再次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室内连这点声音都消逝了,就显得静得可怕,连他鼓膜后面的耳鸣声都好像海啸般不息。 这有节奏的声音和心跳的节拍相合,声音从静脉中的血流里产生,由血管传导至鼓膜,在不影响生活质量的情况下可以不需要特殊治疗。赫斯塔尔往往在极静的情况下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因为不太影响睡眠,就从未放在心上。 但是此时此刻,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依然淹没在那条鲜血的河流中,他上次产生这样的感觉还是站在比利的尸体之前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说,钢琴师。 赫斯塔尔坐在原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看着面前的咖啡一点一点的凉下去,最后一丝蒸汽在空气中溢散。大约一刻钟之后,奥雷莉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脸上程式化的笑意不曾退散,但是看上去却比她在晚宴上搭讪他的那天更冷漠了些。 她简单地说:“请跟我来。” 于是赫斯塔尔起身跟上她,就好像爱丽丝跟随着带着怀表的兔子穿越过弯弯绕绕的兔子洞——但是事情永远有微妙的不同,因为最后爱丽丝还是会从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姐姐的膝上。而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场可以醒来的梦境,即便他对自己说“我相信一切都好”,也永远不可能从梦中醒来。在现实生活中,也不会有小蛋糕上标着“吃我”的甜蜜标识,他们吃下东西之前可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丧命。 他很可能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向来如此,他正身陷囹吾。 赫斯塔尔同奥雷莉穿过弯弯绕绕的走廊,他意识到这栋建筑物的内部比从外面看上去更为庞大,墙壁和天花板每一寸能让设计师发挥的地方都绘满了花纹,彰显着房屋主人糟糕的品味和无处挥洒的金钱。 他们走到一条蓝色走廊上,走廊尽头的墙壁上装饰着一个鹿头标本,玻璃假眼珠浑浊地直视着前方,走廊的顶灯在巨大的鹿角后面投下树枝一般的蓝灰色阴影。墙壁粉刷是色彩是很鲜艳,但是依然令人感觉到不愉快:有些心理学家坚持认为,长时间生活在蓝色的房间里会令人的心情变得忧郁,而赫斯塔尔只是从这条走廊上依稀看见了一丝《闪灵》片场的影子。 “就是那里,走廊尽头左侧那扇红色的门。”奥雷莉低而轻柔地说,递给赫斯塔尔一把造型古朴的钥匙,“这是房门的钥匙,罗文先生那里还有另外一把备份,但是依然不要弄丢了。等您想要离开的时候请把门锁好,然后把钥匙交还给罗文——他会在宅邸的前厅等候。” 然后她点点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另有贵客预约。她转过一个弯,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赫斯塔尔捏着那枚钥匙站在原处。 那扇门离他不远,被粉刷成一种浓重的血红色,与蓝色的走廊墙壁搭配起来尤为难看,真不知道是哪个小天才想出的主意。虽然内心这样腹诽,但是赫斯塔尔心知,这八成还是那位已故的菲利普·汤普森的品味。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别无选择,只能走到门前,把钥匙推进锁眼里,转动的时候发出低微的咔嚓一声,合页在转开的时候吱呀作响。他对自己会在里面看到什么做了些心理准备,而这种心理准备正如一块大石头一般沉沉压在他的心头。 而他打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影迅速地向他蹿来;他眼前有亮光一闪:那是金属物在灯光下的反光。 打开那把锁花了阿尔巴利诺挺长时间。 他自认为自己在溜门撬锁上颇有造诣了——那是他上完大学之后去欧洲旅行时,跟一个法国的小偷学的手艺;那个小偷想不开去摸他的包,最后只能用殷勤教学来保住自己的手指——但是眼前这把锁还真挺难开,况且时刻提防着走廊对面会不会拐出一个人来也很分散人的注意力。 他大概花了一刻钟时间才把门打开,然后沿着门缝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再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原样把门锁好。外面的走廊里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如果有人来他丝毫听不见脚步声,只能指望着斯特莱德开锁时发出声音给他做一些提示。 当然,斯特莱德最好不要突发奇想回一趟办公室,阿尔巴利诺还不知道要在这里花费多少时间呢。他确认门已经关好了,就直起身来,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他现在站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面前是宽大得足以在上面做爱的办公室和符合人体工学的柔软办公椅,房间角落里还摆着布艺沙发,而书架上则摆着些从未翻开过一次的、用来充门面的书。 阿尔巴利诺先在室内巡视了一圈,他手上戴着乳胶手套,所以也就不担心把指纹留在什么东西上。因此,他干的第一件事是去打开了这个房间的窗户——这是栋老房子,窗户上的锁已经逐渐锈蚀,但是还是可以勉强推开。 这样如果真有人要从门进来,他还能有个从窗口逃生的机会:斯特莱德的办公室在三层,下方是柔软的草地,这种老宅的长窗带有凸起的雕花,沿着窗台和排水管下到下面的院子里并不困难。 阿尔巴利诺能看见外面被夜色笼罩的大地,黑暗中勉强能辨识出那些鸟儿形状的树篱的影子,树影之间隐隐约约传出犬吠,显然是狗已经被放出来了。等他逃跑的时候要怎么对付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现在不太愿意花时间想那个。 但是他却有时间分神想:如果他是这样的庄园的园丁,就绝对会在庄园里修建一个树篱迷宫,他对这种文艺复兴时期风行的园林样式非常感兴趣,但是却一直无法付诸行动。他位于郊区的房子倒是附带足够大的土地,但是他还是最好让巴克斯医生的爱好离园艺远一点比较好。 他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极有效率地搜寻过这间办公室里所有的抽屉,顺便着重检查了书架和办公桌里有没有暗格、地板和墙壁上有没有可疑的空洞,墙上那副难看的达达主义挂画后面有没有藏着保险箱。 但是事实证明,他好像高估了斯特莱德藏东西的能力——或者大大低估了对方藏东西的能力——总之这些地方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他从书架最下面翻出了两本色情杂志、还在办公桌右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瓶可疑的水性润滑剂之外一无所获,显然对方甚至连“在挂画后面藏保险箱”这种经典电影老梗都没有玩。 因此事到如今就只能承认:要不就是斯特莱德高明到把东西藏在了一个连阿尔巴利诺都找不到的地方,要不然就是对方确实纯良到没给自己手里留红杉庄园的会员的一丁点把柄。当然还有最后一个可能性:斯特莱德确实自信心爆棚,那家伙把资料都藏在电脑里了。 阿尔巴利诺把目光移向了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这台挺贵的、精密的玩意躺在办公桌上,看上去像躺在任何一个经理人的办公室里一样纯良无辜。斯特莱德不像是个电脑高手,他身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电脑技术的人,阿尔巴利诺认为对方不见得能把资料藏得多隐秘。 因此他从嘴唇之前吹出了一声轻蔑的口哨,走到笔记本电脑前面去,打开了电脑。这台电脑很对得起它的价钱,运行安静流畅,开机速度很快,屏幕上很快弹出了需要输入开机密码的页面。 这可能是斯特莱德浅薄的电脑技术让他做出的唯一一点防护措施,如果现在在场的是一位黑客,很可能已经笑出声了。但是阿尔巴利诺并不是,就算是法医或者变态杀人狂也不是全能的。 不过斯特莱德依然在开机密码下面设置了密码提示——密码提示告诉阿尔巴利诺,开机密码是一本书的名字,仅此而已了。 这是一个肯定不会出现在间谍大片里的搞笑场景,没有一个观众愿意看到特工冒着重重危险深入敌营,接触到了反派的电脑,然后发现反派在密码下面设置了密码提示。 这显然不够帅气,也没有戏剧性,就好像斯特莱德只坐在一间普通的办公室里,干着一份无聊的工作,比如说推销保险或二手汽车的生意。没人会知道开机画面是傻乎乎的驯鹿脑袋的电脑里藏着多少阴暗龌龊的秘密,世界上大部分人虽然缺乏创造性,但是邪恶的程度永远不会令人失望。 阿尔巴利诺叹了口气,重重地倒在那把办公椅上面,力度大到压得椅子吱嘎作想。他的手指凌乱而迅速地敲击着桌面,他需要那个密码。 而那是什么呢? 如果奥尔加在场的话,很可能可以在三分钟之内告诉阿尔巴利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想奥尔加也没有任何意义,毕竟命运是如此无常,就算是对奥尔加·莫洛泽那样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阿尔巴利诺只能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用的信息:斯特莱德给人一种不太常读书的感觉,当然并不否认他当神父的时候肯定把圣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是现在他那个落满灰尘的书架就能说明一切。 他显然抛弃文学上的嗜好很久了,但是依然把开机密码设置成了一本书的名字。他的办公桌正对着那个气派而毫无用处的书架,是那个书架上的某本书激发了他的灵感吗? 阿尔巴利诺又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向那个书架——大部分书籍上都落满了灰尘,少部分有些被手指划过的痕迹。斯特莱德肯定在这个办公室里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不愿意让别人进来,要不然他至少应该找人来清理一下架子上的灰尘。 那些灰尘就像是足迹或者年轮,灰尘的薄厚和形态标示出了这些书籍过往的经历。阿尔巴利诺很快排除了大部分书,它们上面的灰尘沉重,但是书籍本身看上去却很新,胶装的书脊看上去没怎么被人翻看过。阿尔巴利诺的目光掠过一本本书,哲学,心理学,一些文学领域饱受赞誉的名著……通俗小说倒好像被翻开过,阿尔巴利诺在几本书的侧面瞥见了几个指印。 斯特莱德这样的人会偏爱什么样的书呢? 赫斯塔尔几乎从未提及过当年在肯塔基的斯特莱德是什么样的,但是阿尔巴利诺在上次那个晚会上已经见过对方为自己并不尊重人的轻佻表现微笑的样子,显然性骚扰服务生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笑话,一种从侮辱别人的行为身上得到的低俗乐趣。 这样说来,阿尔巴利诺真心希望那台电脑的开机密码不是《花花公子》或者更过火的色情杂的标题,虽然仔细想一想,显然斯特莱德也不是干不出这种事来。 阿尔巴利诺仔细地打量过整个书架,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其中一本书上,那本书看上去更旧一些,看上去年头很多了,书脊上的灰尘较薄。 ——《朱斯蒂娜》,萨德侯爵的作品,真是有趣。 “兴旺发达总是伴随着罪恶……” 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道,伸出手去扫过那本书的书脊,指尖触碰到了书脊上的那行字母,灰尘的触感在他手下粗粝而轻飘。 “越是腐化堕落,越能过世人所谓幸福的生活。” 他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来。 这倒像是斯特莱德会喜欢的那种故事,被他注入了一种实际上并不幽默的意象,而他自己内心深处会为了这个无趣的玩笑哈哈大笑。阿尔巴利诺撇了一下嘴,他自己确实是对萨德侯爵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依然感觉斯特莱德的出发点算不上高雅。 但是现在也确实不是不满于别人的品味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收回手,再一次绕回办公桌前去。这回,他把手指落在了键盘上,尝试着在电脑上输入那一串字母。 “j-u-s-t-i-n-e”。 平心而论,阿尔巴利诺也不敢确定自己的这个答案完全是正确的,他有很大的可能性猜错了,但是好在斯特莱德的电脑技术显然也没有高超到设置一个输错密码就格式化电脑的程序的地步,所以就算是他错了也有再次尝试的余地。 阿尔巴利诺停住手,注视着电脑屏幕上那串字母,然后他的嘴角意味不明地挑了一下,轻快地敲下回车键。 屏幕一闪。 幸运的是,下一秒电脑桌面就在他面前跳了出来。 阿尔巴利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不过现在他还没时间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他必须在这台电脑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赫斯塔尔下意识地往边上一闪,在对方跳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对方显然握着某种金属武器的手腕,重重地把他撞在墙上,然后才得以打量室内的一切——这是间贴着米色墙纸的房间,落地灯亮着,室内还有一张柔软的双人床。只要不想那张双人床上面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的话,这里的装潢看上去比外面蓝色的走廊令人舒服一些。 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些什么,赫斯塔尔的脊柱就蹿过一阵麻木的颤栗。 而现在他的手中正控制着试图跳起来捅他的少年,对方正对他怒目而视,威胁似的呲着牙,但是却并没能阻止手腕在赫斯塔尔的手掌之下紧张地颤栗。 显然,试图袭击他的就是那个叫做米达伦的少年,米达伦上身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衬衣,下面穿了一条简单的黑裤子,一条铁链的一端栓在他细瘦的脚踝上,另一端往床铺那边延伸,很可能是拴在床头柱上了。 这孩子看着比照片上更加高而瘦,近乎瘦得能看见衬衫之下分明的根根肋骨。他带着一脸凶巴巴的表情,浅棕色的眼睛睁大到像是剔透的玻璃珠子,金发倒是确实很卷翘。 一个男孩到了这个年龄,第二性征已经开始发育,就已经尴尬地踩在儿童和青年之间的那个槛上了。也就是在这一刻,赫斯塔尔忽然明白了这个孩子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被红杉庄园的贵宾们选中,按照那本花名册上的标注,他已经至少来这里三个月了。 因为他看上去已经不那么像是“小男孩”了,这样的顿悟让赫斯塔尔胸中涌起了一种熟悉的恶心感觉,他不得不深呼吸了一下,才把这种感觉咽下去。他面前的少年人则对他集中精力有弊无利,米达伦的手虽然被他牢牢地禁锢在墙上,但是还是在张牙舞爪地扭动,而且还试图抬起脚踹他。 这孩子手里还握着一把歪歪扭扭的、脏兮兮的叉子,这就是他刚才试图用来捅赫斯塔尔的那个玩意。这把叉子的尊荣很让赫斯塔尔怀疑这孩子之前利用叉子进行了别的活动:比如说用它在床下面挖地道越狱之类的。 “变态!放开我!”这个男孩子用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尖声骂道,泥鳅一样在赫斯塔尔的掌控之下扭动,“死基佬!” 赫斯塔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向着对方皱起眉头来:“……你是从哪儿学来‘faggot’这种词的?” “操,这重要吗?!”男孩继续尖叫道,刺得赫斯塔尔的耳膜生疼,现在他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是花名册上的那种小天使了,而像是一个因为调不准而一直发出吱吱声的话筒,“你他妈要强奸我啊!”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啊。 “听着,米达伦,”赫斯塔尔皱着眉头说道,他得像个办法让对方消停下来,不能再让他这样大喊大叫下去了,否则真的引来了庄园里的其他人就更麻烦了;但这并不容易做到,这个孩子简直跟阿尔巴利诺一样令人头疼,“我没打算强奸你。” ……赫斯塔尔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能跟一个满口脏话的十四岁小孩进行这种对话,因此不得不说命运确实非常叵测。 而米达伦跟看智障一样看着他,满脸都写着“别瞎扯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这个地方来是要干什么”。 不过赫斯塔尔早已想到了合适的说辞,他这两天早已考虑过这件事了——一个不算太大的谎言,有充分的理由让这个孩子相信他;而且,就算是对方打算向斯特莱德坦白赫斯塔尔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话,赫斯塔尔也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给自己开脱。 “嗯……我是一个调查记者。”赫斯塔尔回答道,然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尽量把语气放得更真诚。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松开抓着米达伦手腕的那只手,以防对方忽然改变主意再冲上了捅他一叉子,米达伦张牙舞爪的姿态总让人感觉他很有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来。 米达伦显然没想到他的这个答案,他愣了一下,狐疑地盯着赫斯塔尔。 “我之前就注意到这个庄园里有些古怪……所以就想要进来调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赫斯塔尔对米达伦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句话确实不算是一个谎言。但这场景荒谬得几乎令他想要发笑,他从来都对自己说谎,这个时候竟然还要想尽办法向对方袒露真诚。 米达伦小声说:“你想要把这种爆炸新闻报道出来,获得声誉——” “不,这不仅仅关乎到声誉。”赫斯塔尔打断道,他盯着对方,努力让对方相信他本人确实深信自己说出口的话是真的。“这样的新闻被报到处去后肯定会引起当局的注意,那样整个庄园就玩完了,所有人都可以得救。” 他注视着米达伦那双大得荒谬的眼睛,重复道:“请相信我。” 注: [1]反省一下:我发现我特别喜欢给赫斯塔尔添加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毛病,什么起床低血压啊偏头痛啊搏动性耳鸣啊(……) [2]“不幸得很,世间的事情是:兴旺发达总是伴随着罪恶,越是腐化堕落,越能过世人所谓幸福的生活。” ——萨德《朱斯蒂娜或喻美德的不幸》 (《朱斯蒂娜》是一篇十分萨德风格的寓言,讲述了放荡的姐姐通过孜孜不倦地谋杀有钱情夫成为富有寡妇,最后傍上身份高贵的情人走上人生巅峰,而贞洁的妹妹错爱上同性恋虐待狂侯爵,被侯爵栽赃了一桩谋杀案在身,最后在一个雷雨之夜被雷击而死的故事) [3]我实在是找不到别的词来代替“faggot”这个词,干脆在文中直接写出来了……你们自己把这句脏话解压缩一下吧(???) 血泉 09 米达伦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赫斯塔尔,显然对他说的话抱有怀疑。他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孩子在赫斯塔尔进屋之后给他留下了大体的印象:较为冷静,脾气暴躁,礼貌堪忧,勇敢——但是鉴于他那副想用歪歪扭扭的叉子捅死施暴者的派头,赫斯塔尔倒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聪明的勇敢,现在那把叉子还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就好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但无论如何,这大概意味着他们之间能进行一点成年人之间的对话了。 赫斯塔尔终于放开他,让他摇摇晃晃地靠着墙站稳。赫斯塔尔往后退了一步,说:“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没办法证明我说的是否是真的。所以实际上你只有两种选择:和我合作或不合作,犹豫可能会让你错失唯一的机会,最后只能永远被留在这个地方,直到你担心的那件事在你的身上发生。” 米达伦盯了他一会儿,好像在琢磨他说的话是否可信。最后他带点虚张声势地露出了一个锋利的笑容:“我还可以去告诉罗文先生你对我说的话,让他知道你进入这里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挖新闻!” 其实赫斯塔尔在来之前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实际上并不是一名记者。所以如果他真的引起了斯特莱德的怀疑,他还可以义正言辞地混过去——我想知道你这里的人的嘴巴是不是真的很紧,会不会泄露会员的秘密,如此等等。毕竟,所作所为被暴露也应该是造访红杉庄园的人们最担心的一件事情。 但是现在当着米达伦的面,他当然不能这样说。 所以他最后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问:“什么?你打算跟那种人同流合污吗?” 米达伦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十分纠结的表情,他小声嘟囔道:“……那我到底要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们派来试探我的?” 赫斯塔尔估计这孩子在被斯特莱德的手下抓来的几个月之内惹事不断,可能很让红杉庄园的人头大,要不然也说不出“派来试探我”这种话。 赫斯塔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妥协似的把手伸进了西装内袋里。他这个动作让米达伦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担心他掏出一把枪;但是他并没有做什么有威胁性的事情,只是把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平放在了掌心里: ——那是一把蝴蝶刀,金属的表面在色彩温暖的灯光之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我想尽量让这场交易公平点,所以,如果你愿意回答我的几个问题,我可以作为交换把这个给你,好让你换掉你那把不顶用的叉子。”赫斯塔尔声音平和地说道,“怎么样?如果我是庄园派来的人,应该不会交给你这么危险的东西吧。”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想要藏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把东西藏在一个名为“纳税记录表”的文件夹里。 首先,阿尔巴利诺就不认为斯特莱德会纳税;其次,就算他们确实纳税,阿尔巴利诺相信斯特莱德也绝不会是那种认认真真做纳税记录还整理表格的人。这个文件夹躺在斯特莱德的电脑里,就好像是土豆堆里混进去了一个苹果,看上去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阿尔巴利诺看着那个文件夹,忍不住嗤笑一声,手指一抖,鼠标把它咔哒点开。 于是在他眼前跳出来的是一排排图片,中间还夹杂着几个视频。不出所料,在干这种令人不齿的营生的时候,斯特莱德也没忘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肯定是在庄园的某些房间里偷偷地留下了针孔摄像机,拍摄了一些俱乐部的会员们跟小孩子在一起的场景——这是一种很客气的形容,因为其中大部分场景都不堪入目——那些房间没有什么特点,也没有其他人出场,不可能成为指证斯特莱德参与这起事件的证据,他当然会把这些东西留下当做要挟那些有钱人的证据。 阿尔巴利诺迅速地浏览着那些图片,眼前全是纠缠的白花花肉体,斯特莱德的人拍照片的时候肯定也经过了筛选,所以其中每个男人的面部都照得十分清晰。 这就是他想要的那种“名单”,虽然照片上没有标注出名字,但是俱乐部的会员全是有钱人,所以按照照片查出他们的身份也并不费工夫。 阿尔巴利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他需要一份照片的拷贝,然后把这个电脑里的信息删干净:无论如何,他不想冒赫斯塔尔也拿到一份名单然后开始按顺序杀人的风险,鉴于今天赫斯塔尔就出现在了红杉庄园里,这事儿他必须现在就做。 文件非常大,应该是由于照片清晰度很高的缘故,斯特莱德命令自己的人拍清楚这些人的脸的时候,肯定没想到这会给偷照片的人带来多大困扰。阿尔巴利诺看着那个长得要命的、蜗牛一样跳动的进度条,有一种想要叹气的冲动。 也就是在这一刻,阿尔巴利诺才意识到,让他倒霉的不仅仅是在窗外游荡的那些恶犬、这个大得过分的文件夹、还有赫斯塔尔心中那些徘徊不去的阴影,甚至不是赫斯塔尔没跟他打一声招呼就出现在红杉庄园里这个事实。 ——他听见门外传来钥匙捅进锁眼的一声摩擦的轻响。 米达伦老老实实地坐在床铺边缘,瘦骨嶙峋的腿搭在床沿上,赫斯塔尔把墙角唯一一把椅子拉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房间里淡褐色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床头灯散出一束亮光,给两个人身上都打上一层薄薄的影子。 这气氛就适合某种特定的、暧昧而缠绵的夜晚,这也就是为什么两个人都无比尴尬,没人能在“你其实就是花钱来强奸我的”这个大前提下还保持冷静。 赫斯塔尔之前已经搜索了一遍房间,确定屋里没有什么针孔摄像机或者录音设备,才在米达伦对面坐下。而米达伦则踟蹰了一下,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米达伦的故事开头跟所有身世悲惨的小孩的故事开头没有多少区别,他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母亲遗弃在了维斯特兰北部一家福利院的门口,手腕上系着一张写着他的名字和出生日期的纸条。米达伦一直没有再找到过他的家人,从此以后一直在福利院生活,直到几个月之前。 现在想要收养小孩的人排成长队,还必须接受严格的审查才能领养孩子,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米达伦还能一直在福利院长大,其实很能说明问题。这个孩子性格叛逆、脾气也比较暴躁、不太合群,曾经有几个家庭想要领养他,但是都以一系列不太愉快的经历告终。 但是尽管如此,米达伦实际上仍然是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年轻男孩:这也正是问题所在。 “几个月之前,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米达伦说,他不满地低低哼了一声,“我当然告诉了社工,但是他们不以为然,他们说‘米达伦,你又说谎了’——但是我没有!况且我之前也没有说谎,我只是没有把老师想见我的监护人的事情、还有我和学校那个小胖墩打架的事情告诉他们而已!” 赫斯塔尔无言以对,显然米达伦也是个狼来了故事的受害者,他伸手揉了揉眉心,问道:“然后呢?” “后来有一天我被两个人堵在小巷子里,一个是黑人,另外一个是个光头男人,左脸上有一个好大的文身。我把那个光头揍到流鼻血,”米达伦做了个怪相,一个长着天使面孔的少年人说这种话的场面可真是奇怪急了,“然后另外一个人就抓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撞了好多下……”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赫斯塔尔看见他正在发育的喉结上下移动,一个干涩的吞咽。然后米达伦说:“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被他们抓起来了。” “我需要对绑架你的那两个人的长相进行更详细描述,还需要你被关押的那个地方的信息——能多详细有多详细。”赫斯塔尔想了想,皱着眉头说。 “那不是警察干的活儿吗?”米达伦看了赫斯塔尔一眼。 “你要想相信维斯特兰的警察能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还不如相信上帝。”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他看着米达伦的表情,又斟酌着补充了一句,好不让自己的态度距记者这个人物设定太过遥远:“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去你被关押的那个地方进行调查,新闻内容要是不够详实可没什么意思。” 这个小孩不太好糊弄,但也只不过是十四岁程度的不好糊弄而已,赫斯塔尔尚且还能够应付。 所以现在,米达伦正描述道:“我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扇很高的窗户,还有一张小床。窗外应该长着一颗山毛榉树,从我所在的房间的窗户能看到它的一部分树梢。房间很窄,我猜是人工隔开的一个个小房间,壁板也很薄。很多个晚上我能听见隔壁有其他小孩在哭,但是我不知道这里住了多少个小孩……” 至少十个,赫斯塔尔想,奥雷莉给他的那本花名册上一共有十个小孩。但是这些小孩都是今天晚上在庄园的,实际上他们手上的孩子还可能更多。 “他们会每天两次把水和食物通过房门下面的小洞送进房间,因此我从来没有出去的机会。大概两三个星期一次,他们会把其中一些孩子蒙上眼睛带出去,有两次没带我,但是我听见了隔壁的脚步声。”米达伦继续说,不知道是不是年龄稍大、而且还没有遭受侵害的缘故,他的条理极为清晰,言语之间也没有多少恐惧,“他们把我们送到车上,最后带到这个庄园。” 赫斯塔尔的心往下一沉:如果斯特莱德的人是把他们蒙着眼睛带到这里的,那么米达伦有很大的可能性根本不知道他们从被关押的地方到红杉庄园的路线。那样,只要斯特莱德一死,那些孩子肯定就被斯特莱德的手下灭口了。 他完全不抱希望地问:“就算是被蒙着眼睛,你大概能记住一些来的路上遇到的特别的事情吗?急转弯或者上坡下坡之类?” “我曾经试图算过时间,不可能太精确,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米达伦歪了歪头,说,“但是无论如何,大概是这样的:车可能停在一个院子里,它开出院子去会往左拐,数到267,到一个路口,再数到79,往右转,这里能听见水声,可能是有一个喷泉,然后数到124……” 赫斯塔尔惊讶地看着他。 米达伦连珠炮似的一串说下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这样的办法、又是怎么强迫自己记住的。等到赫斯塔尔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正在说:“……到741,向左转,先是一小段下坡,数到210,车子经过一段颠簸的路段,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他停下了,有点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抬头看着赫斯塔尔。 “怎么样?”他低声问道,“这有用吗?” 赫斯塔尔深吸了一口气,掏出了自己经常随身带着的那个记事的小本子,摊开来。然后他温和地说道:“很好,孩子,我需要你再说一遍。” 阿尔巴利诺听到那一声轻响的时候,感觉到背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他倒不是没想过斯特莱德会在他还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忽然进来,但是没想到他进来的点会这么背。这个时候想干什么都来不及了,阿尔巴利诺连把u盘拔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把合上笔记本电脑,向办公室一角蹿过去。 那里有一条长沙发,就在书柜和墙壁之间,阿尔巴利诺跳到它后面伏低身体,膝盖撞在柔软的地毯上。 那样,从办公室门口那个角度来看,是不会看见他躲在办公室里面的。阿尔巴利诺尽量压低身体,手却无声地摸向了藏在腰间的匕首——如果斯特莱德发现他在这里,他别无选择只能动手。 当然了,赫斯塔尔会因此暴跳如雷的;但是如果他重伤斯特莱德,然后想办法把他带出去交给赫斯塔尔,他就会消气吧? ……又或许不行,阿尔巴利诺已经能想到赫斯塔尔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我已经跟你说过,提前动斯特莱德会导致打草惊蛇吧?”之类的话了。 或许他会死。或许这次赫斯塔尔不会再手下留情。这件事是赫斯塔尔的底线,阿尔巴利诺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却没有泛起多少波澜。 赫斯塔尔可能一直以为是阿尔巴利诺在控制着这场游戏,但其实并非如此;虽然那并不是一盘棋,但也绝不是一个人就可以进行下去的博弈。从阿尔巴利诺第一次选择招惹钢琴师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事实:但就犯案手段而言,对方是一个比他更残忍、更熟练的猎手。 钢琴师喜欢慢慢地折磨他的受害人,这就意味着钢琴师必须拥有能控制住受害人的武力;从这个角度来讲,礼拜日园丁常常在对方猝不及防时把猎物一刀割喉,在出其不意上更占优势。 阿尔巴利诺确实知道,如果赫斯塔尔愿意动手,一定能杀死自己。 其实他并不介意死在赫斯塔尔的手上——但最好不是现在,斯特莱德的事情还没有解决,阿尔巴利诺更想看见赫斯塔尔亲手杀死缠绕着自己的阴影的时刻。 就在这一瞬间,阿尔巴利诺想了很多,当然如果他的运气够好,或许他最后并不会落到他的想象力那样的境地——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斯特莱德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此时此刻,虽然他的笔记本电脑摆在平常的位置,但是实际上机身上尚有余温,而在背对斯特莱德的那个方向上,插在笔记本电脑上的u盘还没有被拔下来。 斯特莱德急匆匆迈进门,似乎既没看见阿尔巴利诺藏身在沙发后面也没看见电脑的异状。他走到办公桌前面,开始一个个拉开抽屉、胡乱翻找着什么。而他身后竟然还跟进来一个人:那是个头发淡黄的男人,应该就是亨特之前提到过的罗文。 罗文只走到门口就停下了,在斯特莱德胡乱翻东西的时候,他正在说:“……在网络上发布了寻尸报告。问题就在于他半年前才在马萨诸塞州失踪,他的家人和当地警方很可能还在寻找他,那么——” “你的意思是,”斯特莱德一边头也不抬地找东西一边慢吞吞地发问,自始至终都没往电脑的方向看一眼,“马萨诸塞州的警方很可能意识到这个被抛尸在维斯特兰州河里的男孩是半年前失踪的那一个,是吗?” “有这种可能性,”罗文紧绷绷地说,“这种案子——我们会招惹到fbi的!” 斯特莱德啧了一声,直起身来,把手里的东西扬手扔给罗文,后者一把接住:那是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以阿尔巴利诺对这种人行事方式的了解,那个信封里八成装的都是钱。 “多付一点给你之前打点过的那个警察,我们需要知道马萨诸塞州的警方到底会不会注意到这件事。”斯特莱德安排道,“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wlpd,我需要马上知道消息。” 他说完这句话,反手推上了抽屉,两个人很快就又走出房间去了,原来他们两个到这来就只是为了拿钱。阿尔巴利诺等着锁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又过了十几秒才从他藏身的沙发后面钻出来。 他一边继续检查电脑的文件传输速度一边考虑刚才听到的信息:wlpd是为了那个溺水的无名尸向网上发布了寻找尸源的启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现在看来,那孩子是斯特莱德他们不久之前才绑架的……罗文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马萨诸塞州警方注意到在维斯特兰的河中被抛尸的这个孩子是半年前在马萨诸塞州失踪的男孩的话,他们肯定会联系fbi方面:这毕竟是个跨州案件,必须由联邦警察执法。 ——而按照拉瓦萨·麦卡德最近对维斯特兰的关注程度,他们和那位难缠的探员不久以后肯定就要碰面了。 但是现在多想也没有用,阿尔巴利诺看见传输进程已经结束,他轻快地拔出u盘,然后想了想,选择直接把电脑恢复出厂设置。 “你不能现在就走。”米达伦说。 赫斯塔尔已经从米达伦这里弄到了不少信息:比如说,他从未接待过客人,所以也不知道都有什么人会造访红杉庄园,不过孩子们都被关在同一个地方,如果能把他们带出来,一定能从他们那里拿到人名单。另外,这些孩子只接触过罗文和他的手下们,从来不知道斯特莱德这个人的存在。 由此可见斯特莱德还是挺狡猾的,目前没人能证明他确实参与了这起有组织的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也许奥雷莉除外,她上次亲口说自己在斯特莱德面前为赫斯塔尔赢得了参与今晚的活动的机会。但是奥雷莉的立场也很暧昧,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和警方合作——斯特莱德肯定对类似的事情早有准备,决定一出事就把所有责任推到罗文身上。 知晓了这些信息之后,赫斯塔尔觉得自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他一边整理袖口一边看了米达伦一眼,问:“为什么不能走?” 米达伦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玩那把蝴蝶刀,闻言抬起头用刀柄指了指赫斯塔尔的下半身:“他们会觉得你太快了。” ……赫斯塔尔可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孩子在福利院呆了十几年都没被人领养了。 赫斯塔尔有点想要骂人,又有点想扭头就走。但是现在最主要的是,他后悔一开始就给米达伦一把蝴蝶刀了,米达伦从刀鞘中甩出刀刃的的动作别别扭扭,看上去就好像差点要切掉自己的手指。 赫斯塔尔看了米达伦半天,最终忍无可忍地开口:“你过来,那把刀不是这样用的。” 米达伦咧嘴一笑,从床上跳了下来。 阿尔巴利诺站在宅邸的阴影之中。 他是沿着排水管从楼上爬下来的,现在正站在草坪里,红杉庄园的草坪是黑麦草和高羊茅的混合,四季常青,没有一队园丁可侍弄不了这种能长到三四十厘米高的草坪。土地在他的脚下湿润而柔软,但是草坪又保证他不会留下可以辨识的脚印,阿尔巴利诺的目光盯着不远处一个晃动的人影。 亨特帮他摸清了每天守卫的活动规律,这种规律就算是在这样特殊的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动。他只要能放倒站在不远的前方活动的那个人,就能从最近的路线到达庄园的围墙,然后从墙上翻出去。狗一般不在那个方向活动,只要他的声音够轻、动作够快,应该就不会陷入被五条狗追着跑的惨状。 ——但是亨特不会想到他接下来要怎么做。 但是那也无所谓,亨特和红杉庄园之间的消息不是互通的,他们最后永远也不会发现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尔巴利诺无声地穿过重重阴影,走向了那个人。那个人站在一处墙角,正看向院墙的方向,手里百无聊赖地夹着一支烟,红色的星点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这显然是一个不怎么敬业的守卫。 阿尔巴利诺从这个人的背后无声地凑过去,像是猫或者猎豹一般轻巧,他猛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对方大惊失色,挣扎之中竟然不管不顾地一张嘴,隔着阿尔巴利诺手上的手套一口咬在他的大鱼际上。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嘶了一声,但是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滞,一刀捅进了他的喉咙。 这个人一声也没吭,只有温热的鲜血从喉咙处潺潺奔流出来。阿尔巴利诺抽出刀,在这个人肩膀的布料上擦拭干净刀刃上的血,然后松开手。这个守卫已经失去了支撑自己身体的力量,他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阿尔巴利诺的手掌隐隐作痛,这个家伙咬得很重,他手上戴着的乳胶手套可能被撕破了,大鱼际的皮肤似乎有些出血,阿尔巴利诺估计伤处正在不可避免地红肿起来,而且一夜之间将会变为青紫。 阿尔巴利诺没有再多看这具身躯一眼,只是沉着地从他的身上迈了过去,迅速步入浓稠的黑暗之中。那些血腥味和轻微的骚动已经惊动了狗群,阿尔巴利诺听见它们在庄园的另一头咆哮起来,在黑夜之中连绵成一片。 阿尔巴利诺跑起来,循着阴影掠入黑暗,把连串的犬吠甩在身后。 赫斯塔尔去宅邸的前厅交还钥匙的时候时间不太巧,门厅里没有别的俱乐部会员在,而罗文正站在门厅的角落里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也没能掩盖他的声音的愤怒和焦急。赫斯塔尔过去的时候,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不知道什么时候……刀……人已经找不到了……” 就听这只言片语,就知道不是关小孩的那个地方出事了就是红杉庄园的某处出事了,赫斯塔尔真想留下来听歌究竟。但是他担心长时间停住脚步引起对方的怀疑,只是走过去把钥匙留在对方面前的桌子上。 罗文停住话头,抬起头看了赫斯塔尔一眼,然后向他点点头,做了个抱歉的口型,表示自己不能送赫斯塔尔出门了。 在这种情况下赫斯塔尔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只能转身向宅邸外面走去,外头的凉风已经透过虚掩着的门向门厅灌进来,带来一丝夜晚略带苦味的新鲜空气。 被他甩在身后的是庄园里不知道多少纵情声色的衣冠禽兽。他的心里还蛰伏着一个怪物,而远处不可知的黑暗之中,也有另外一个怪物,正在等他归家。 赫斯塔尔终于回家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已经睡了,室内一片寂静。对方入睡之前没有拉上窗帘,层层叠叠的灯光堆砌在地平线上,把阿尔巴利诺笼罩在一片淡薄的阴影之中,赫斯塔尔也只能看清床单褶皱堆叠的轮廓,边角上镀上一层柔和的亮光,像是山川的脉络。 他尽量轻手轻脚的去浴室洗澡、洗漱,上床的时候头发没太吹干,发尖还有点湿漉漉的触感。他的体重落在床垫上的时候时候,床垫在压力之下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响,身后的阿尔巴利诺应声挪动了一下身体,嘴里低沉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然后一只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掌心异乎寻常地温暖。那只手顺着他肩膀的弧度往下滑,慢吞吞地环住了他的腰。 赫斯塔尔僵了一瞬间,低声问:“阿尔巴利诺?” 赫斯塔尔的家里同所有有钱人一样,拥有面积夸张但一张实际上根本没用的大床,阿尔巴利诺从来规规矩矩地睡在属于他的那一边,甚至都不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碰到赫斯塔尔。 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里有股沉重的倦意,开口的时候声音含糊,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身上。 “我看见网上说情侣之间睡觉的时候应该多进行身体接触,这样可以增进感情,我觉得写的挺有道理的样子。”阿尔巴利诺这样回答,透着一股理所当然,“你回来的好晚。” 赫斯塔尔想要出言讥讽他,一般情况下,他会讽刺对方不要以为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恋爱秘籍就觉得自己在“爱”。他有立场说这话,但是此时此刻他犹豫了,无非是因为红杉庄园的灯火依然是窗外万千光芒中的一点,而他的噩梦还藏在床铺地下,随时准备伸出尖锐的爪子来。 所以最后他说出口的是:“……有个新案子,要加班。” 阿尔巴利诺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好像对这个答案满意了。他手收紧了一点,嘴唇无声而温暖地贴上赫斯塔尔的后颈。 “睡吧。”他说。 血泉 10 “‘你到底要什么呢?’女巫走到他面前,开口问道。 “‘我要把我的灵魂送掉。’年轻的渔夫回答道。 “女巫的脸色变得苍白,并发起抖来,还把她的脸藏在蓝色的裙子里。‘漂亮的孩子,漂亮的孩子,’她喃喃地说,‘那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摇摇自己那头棕色的头发,笑了起来。‘我的灵魂对我已毫无用处,’他回答说,‘我既不能看见它,也不能摸到它,更不能了解它。’” 阿尔巴利诺读书的时候声音轻而缓和,他把手中的书又往后翻了一页,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响。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给我什么呢?’站在高处的女巫用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一边问道。 “‘五个金币吧,’他说,‘还有我的渔网,我住的柳条编造的屋子,和我驾驶的涂着色彩的船。你只需告诉我如何去掉我的灵魂,我就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 “她嘲弄地笑了起来,并用那枝毒芹草抽打着他。‘我可以把秋天的树叶变成黄金,’她回答说,‘我还可以把惨淡的月色编织成我喜欢的银子。我服侍的人比世界上的所有的国王都更富有,并占有与他们一样大的王国。’ “‘那么我要给你什么东西呢?’他大声叫喊着,‘如果你的代价既不是黄金又不是银子的话。’ “女巫用她那纤细的白手抚了抚他的头发。 “‘你得陪我跳舞,漂亮的孩子,’她轻轻地说着,还微笑着看着他。” 阿尔巴利诺所读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他感觉到嗓子有些发干,不得不暂时停一停,单躺在床上那位还是一动不动——奥尔加·莫洛泽的面色依然和她身下那条床单苍白得不相上下,她卧床以来瘦了一些,而且仔细看面庞稍微有些浮肿。 阿尔巴利诺把那本书合上,放在膝头,然后问:“你在那里站了是不是有一刻钟了,麦卡德探员?” 拉瓦萨·麦卡德就站在门口,风尘仆仆,一看就像是千里迢迢从匡提科坐飞机赶来的样子。麦卡德挥了一下手,就仿佛他觉得自己应该向阿尔巴利诺解释些什么似的。 “我是因为办案来维斯特兰的,我刚去过wlpd,顺便来这里看一下莫洛泽。”麦卡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尔巴利诺。显然,麦卡德没预料到他一进门就看见阿尔巴利诺给奥尔加读书的场景。他接着说:“今天是周二,你不应该在上班吗?” “我已经不知道跟各种人解释过多少次法医局的轮班制度了,总之,上星期我上了三个夜班,然后就发现今早没有再排班了。”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巴特他家的小克莱拉貌似在进行某种‘每天给奥尔加读故事’活动,但是今天她要参加她们学校小朋友的生日晚会,晚上在别人家过夜,所以就只能委托我来了。” 他顿了顿,看着麦卡德,而麦卡德没吱声。 阿尔巴利诺说:“你实际上对克莱拉今天在干什么或者我读了什么故事都不感兴趣,对吧?” “我对你本人比较感兴趣。”麦卡德单刀直入地说道。 “真可惜啊,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麦卡德显然并不认为这种笑话有趣,他伸手指了指奥尔加病床床头柜上的那个玻璃花瓶,那个花瓶里插着一簇红色的碗状花朵,有着高挺、光洁而浓绿的茎秆和深色的花蕊,看上去有些像罂粟。 他问:“这些是你带来的花吗?” “是的,因为巴特说来医院还不带花显得很没有教养。”阿尔巴利诺微微一笑,仿佛猜透了麦卡德心中所想,“这是佛兰德斯红罂粟,和鸦片罂粟属于同一属,但是实际上却是虞美人的一个变种,是无毒的。” 麦卡德斟酌着说道:“你选择花的品味十分独特。” “罂粟是睡眠之神修普诺斯的象征,这种花就被种植在他的宫殿的门前。传说中他的儿子梦神摩尔普斯会手持罂粟果站在修普诺斯的床前,守护他不从酣睡中惊醒。”阿尔巴利诺用那种和讲故事相差无几的平缓声音叙述到,目光从奥尔加紧闭着眼睛的苍白面颊上掠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轻缓地说:“这很适合她,不是吗?” “我不认为莫洛泽需要漫长的酣睡。”麦卡德皱着眉头说道。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迫不及待地指望她睁开眼睛就能向我们指出真相吗?”阿尔巴利诺闲适地问道。 他的语气就好像他自己不知道麦卡德想要的真相是什么一样——麦卡德现在怀疑阿尔巴利诺是礼拜日园丁、而赫斯塔尔是钢琴师,他的这种怀疑只对哈代警官提起过,从未向别人吐露,但是阿尔巴利诺依然从对方最近对维斯特兰不同寻常的兴趣里窥见了一部分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我相信她已经接近真相了。”麦卡德模棱两可地说道。 “我相信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靠着,锐利的目光直直望向了麦卡德的眼睛,“真相——就比如说乔治·罗博连环杀人案,被奥尔加怀疑实际上不是罗博干的第七起案件,那个受害者的弟弟死了,他是你杀的吗?” “那么,之前园丁在法院犯的那起案子,那个给你和阿玛莱特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名叫cherry的妓女,她不久之前死于一场车祸。”麦卡德不甘示弱地反问道,“这件事是你安排的还是阿玛莱特安排的?” 这种对峙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两方没人能拿出实质性的证据来。整件事的作用只在于,他们摊开来对对方说“你的小把戏我看得一清二楚”,像那种在受到威胁时会让自己的毛炸起来显得更蓬松、体型更大的动物,但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整件事情的最终走向。 他们僵持了两秒钟,然后麦卡德僵硬的肩膀忽然松弛下来,他干巴巴地转换话题道:“无论如何,你今天的休假结束了,医生。你得跟我们去一趟wlpd,有一个新案子需要你。” 阿尔巴利诺歪了一下头:“什么?” “半年之前,马萨诸塞州的警方接到一个报案,一个名叫凯文的男孩在独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失踪了。警方寻找了那个孩子很长时间,他的父母还在网络和电视上发布了很多寻人启事,但是一无所获。”麦卡德叙述道,“直到差不多两星期之前,他的尸体在维斯特兰的河道里被发现了。” 阿尔巴利诺心里一动:他潜入红杉庄园那天听到了斯特莱德和他的副手罗文一段模棱两可的对话,提到了wlpd发布的寻找尸源的启示和马萨诸塞州的警方接到的失踪案报警之类的,当时阿尔巴利诺还担心fbi因此又找来维斯特兰来着。 结果显然怕什么来什么,试图寻找自己丢失的小孩的焦急家长还真看见了wlpd发布的启示,这事儿显然已经当跨州案件通知fbi了,麦卡德出现在这里理由正当无可挑剔。 所以事到如今,阿尔巴利诺也就只能说:“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我负责了河道抛尸那起案子的尸检,那孩子不是溺水死的,他死于机械性窒息,死前还遭受了性侵。” “正是如此,”麦卡德一本正经地说道,“巴克斯医生,我和哈代警官现在正在调查一起针对儿童的恶性案件。” 赫斯塔尔在驱车回律所的时候多转了一道弯。 他今天是去见一个客户的,那个客户正在做离婚——第五次离婚——的财产分割。整件事进行得十分顺利,比他告诉他的律所艾玛他预计要回去的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 他之所以在时间上这么精打细算,是因为他在工作时间安排了一次私人会面。 当赫斯塔尔把车子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小心翼翼地安排自己的偷情事宜的渣男。他确实是不想让阿尔巴利诺知道自己安排了这次会面:对方一向反对他去针对那些红杉庄园的会员,而这次阿尔巴利诺的立场甚至很有道的,赫斯塔尔自己也知道,如果自己真对那些有钱人下手,会把自己卷进一大堆可怕的麻烦里。 但是他无法控制住自己,而且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决定还是不要控制了。 没有阿尔巴利诺帮忙调查红杉庄园的事情,赫斯塔尔本来排得满满的时间表现在更加面目可憎。他虽然想要根据米达伦给他的信息进行进一步调查,但是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最开始他打算从米达伦提到的那两个绑架他的打手下手的,其中那个脸上有纹身的家伙特点鲜明,比较好找。但是赫斯塔尔打点一些他认识的混混调查后发现,那个家伙竟然在十几天之前死于一场入室抢劫。 这事实在是巧得令人疑窦丛生,赫斯塔尔简直怀疑是斯特莱德为了灭口找人把他杀了。但是这样一来找人已经行不通了,赫斯塔尔只有从米达伦提供的那条行驶路线下手。 ——而他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没有那样熟悉维斯特兰的街道走向。 赫斯塔尔一向讨厌求助于人,他带着满满的紧绷感走进了那家咖啡馆,他约见的家伙正大喇喇地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对方的人品经过了考量,是熟悉维斯特兰的道路环境的人里最值得信任的一个——虽然对于钢琴师本人而言,这种“信任”本身也少得可怜——赫斯塔尔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向对方描述清楚前因后果之后对方会选择帮助他,而不是跳起来报警。 此时此刻,奥瑞恩·亨特坐在窗边的卡座上,面前摆了一杯兑了好多酒的咖啡。 他愉快地向着赫斯塔尔挥了挥手。 阿尔巴利诺和哈代手下的那些警员坐在一起,听着拉瓦萨·麦卡德在台上发言。汤米就坐在阿尔巴利诺身边,表情活像是个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小孩,激动到腿都在抖。 本来这样的案子是轮不上汤米这种实习生参与的,但是毕竟最后一起抛尸案和前面的案子之间的联系是汤米发现的,阿尔巴利诺干脆也带汤米来开会,为此后者感激涕零,连连说事后要带阿尔巴利诺去吃大餐。 刚才阿尔巴利诺已经上台为警员们讲解了可怜的凯文的死因,以及法医局方面对这起案子实际上是系列作案的判断——不过他和汤米之前的判断没有什么有力证据可以佐证,虽然三年来的六起命案受害者都是儿童,且都是被抛尸在水中,但是他们的死亡方式千差万别,应该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此时此刻,麦卡德正说着:“……如果尸检结果没有错误,现在有两种可能性:一,这些案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是不同的凶手所为;二,虽然这六起抛尸案不是一个人犯下的,但是却是同一个有规律、有组织的团伙犯案,也就是说,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性侵儿童且杀人抛尸的组织。” “如大家所见,这两种可能性之间的差别非常大。”站在麦卡德身边的约翰·加西亚补充道,“不同的判断调查方向南辕北辙,因此,正确地判断这个案件的性质对之后的调查十分重要。” 底下的听众纷纷点头,阿尔巴利诺也微微坐直身子:如果麦卡德判断凯文被杀的案子跟之前那几起案子没什么关系,从而打算把之前的未侦破抛尸案暂时搁置的话,估计wlpd这辈子就找不到红杉庄园了。 从现在的情况上来说,阿尔巴利诺比较希望麦卡德能把这起案子当成一起单独的杀人案,而不是和之前五起案子并案处理。因为赫斯塔尔必然要杀斯特莱德,比较理想的状况是:斯特莱德死后赫斯塔尔始终找不到红杉庄园的人名单,因此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再之后,赫斯塔尔早晚会发现在麦卡德那里他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然后他们就不得不离开美国,整件事早晚会被赫斯塔尔抛之脑后。 但是如果并案处理,麦卡德肯定迟早会查到红杉庄园头上,如果赫斯塔尔杀了斯特莱德,这种节骨眼上又搅进来一个麦卡德,后果不堪设想。 麦卡德如果遇到正在查的犯罪嫌疑人被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这种事,显然是绝不会放任不管的。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眯起眼睛来,盯住台上的麦卡德。 然后,他们都听见麦卡德慢慢地说:“我认为应该相信法医局方面的判断,这六起案子是同一个团伙所为。” 人群里爆发出些疑惑的窃窃私语,毕竟这些案子的相同点只有两点:死者都是小孩,他们死后都被抛尸在河里。而实际上维斯特兰治安实在堪忧,那条河真是各种黑帮抛尸的好选择,每年他们都不知道要在河里捞出来多少脑袋上带着枪眼的尸体。 坐在角落里、代表罪证实验室出席的贝特斯忍不住举起手:“麦卡德探员,根据现有的证据判断这是系列作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如果判断错误,调查方向——” “我认为参考巴克斯医生在此案中的判断是很有价值的,”麦卡德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说道,“毕竟我们都知道,他虽然是个法医,但有着凶手一般的直觉。” 亨特好奇地看着这位挺有名的黑帮律师摆着一张经典的冷漠神情在他对面坐下。其实也不能说是亨特八卦,但是他一直对巴克斯为什么会选这样的人做伴侣挺好奇的,他觉得他们完全是性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这几天阿尔巴利诺那边反倒没什么消息,阿尔巴利诺上次探索红杉庄园的行动没什么收货,等他回到车里之后,遗憾地告诉亨特他进入了斯特莱德的办公室,但是办公室里也没有任何类似于人名册的东西。 “他和会员之间肯定有现金交易,”当时,阿尔巴利诺这样抱怨道,“那些收入支出是怎么记录的?总不可能是单靠脑子记吧?” ——但无论阿尔巴利诺有多不甘心,这次调查行动也这样落幕了。因为阿尔巴利诺离开的时候惊动了狗群,亨特担心他再次回庄园工作会赶上对方严格盘查,加之他的腿实在是没法胜任清洁工的工作了,他就干脆辞了职。阿尔巴利诺说他会想想从别的途径找线索,但是也再没有来新的信息。 这样一来,亨特这边就忽然暂时闲了下来,而因为之前灭门屠夫的事情,他从警局那边拿了一笔奖金,暂时不愁吃喝,这也是他为什么有闲心来应赫斯塔尔的约。 “那么,”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卡座里,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案件相关的问题想要咨询你一下,经过上次灭门屠夫的案子可以看出来,你对维斯特兰城市交通很熟悉。”不知道赫斯塔尔在犹豫什么,反正他显得很迟疑。 亨特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而赫斯塔尔则开始了他的叙述。 在他的叙述中,描述了一起发生在红杉庄园的罪恶勾当,而一个身陷囹吾但机灵又勇敢的孩子得出的信息,这些信息甚至很可能可以把他和其他跟他一样的孩子从地狱中救出来——毫不夸张地说,大部分人听了这样的故事都会对米达伦的机智和勇敢赞叹不已。 但是亨特没有。 实际上,现在亨特心中想的是:所以你他妈实际上在跟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调查同一个案子??? 当初阿尔巴利诺对他说“我应该吗?和一个专门给罪犯辩护的律师一起查这个案子?说不定红杉庄园里的有些会员还是他的客户呢。”这种鬼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怎么一转眼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自己也开始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了? 最重要的是,既然他们两个目标一致干嘛不一起行动,而是一个两个都神秘兮兮地来找亨特? 亨特忽然觉得这件事肯定没阿尔巴利诺说的那么简单,对方指天发誓说自己查这个案子只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但赫斯塔尔总不可能也是为了无辜的孩子吧?看着他的脸,亨特都没法把“孩子”这个词跟他联系在一起,阿玛莱特这种人肯定是一出生就长现在这么大的,他估计根本没有童年时期。 而现在,赫斯塔尔顶着那张给人的观感冷漠又刻薄的面孔,把手里写着米达伦提供的路线的那个本子往前一推,说:“麻烦你了。” 亨特把本子拖过来,但是此时心里却还转着别的念头:他实际上并不知道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他真的认为阿尔巴利诺是个杀人犯。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讲,当他们在秘密地调查一个案件,却不打算通知wlpd的时候,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的直觉。 当天从自己的背包里翻找着地图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他不能再干这种被这两个人牵着鼻子走的工作了;这个案件必须解决没有错,但是他要以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个案子。 bau安排维斯特兰警察局的警员们去排查郊外的建筑物,因为假设这是个系列案件,罪犯绑架并且监禁了一群孩子的可能性较大。凯文失踪半年后才死亡,期间他肯定是被人关在什么地方了。他们必须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一间房子关押那些孩子,考虑三年之内死了六个人,那栋房子的面积不可能太小。 这是个大工程,警员们纷纷忙碌起来,布尔警官在房间那头跟哈代警官低声争执着什么,好像是凯文的死亡案件本来归他负责,fbi介入之后直接要求经常跟他们合作的哈代负责这个案子,这个安排引起了布尔警官的不满。 在这个时候,贝特斯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阿尔巴利诺身边,问道:“奥尔加怎么样了?我听巴特说你今天替克莱拉去了医院。” “睡得像婴儿一样。”阿尔巴利诺情轻快地说,但是显然贝特斯也不是很欣赏这个笑话,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我们都很想念她,”贝特斯说道,“巴特因为她昏迷的事心理压力一直很大,他认为是自己默许奥尔加去参与救援才导致悲剧发生的。” “她会醒过来的。”阿尔巴利诺声音温和地安慰道。 “我也这样希望,”贝特斯看了他一眼,神色好像有些纠结,“但是……你对这个事实似乎接受得很良好。” 阿尔巴利诺意有所指地打量着贝特斯,问:“麦卡德探员跟你说了什么吗?” 贝特斯好像吃了一惊,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转向另一边,好极了,撒谎的表现。他尽可能平静地问道:“这跟麦卡德探员有什么关系吗?” “麦卡德探员好像不太喜欢我,我担心他向你们指责我对奥尔加的态度不够……热切。”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但你知道我也很想让她快点醒来,对吧?我已经想好到时候要送她什么康复花束了。” 贝特斯这种整天泡实验室的人完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不安,这也足以说明麦卡德看透了多少真相、又把它们告诉了什么人……阿尔巴利诺伸手耙梳了一把落在额前的头发,嘴角稍稍挑了挑。 这意味着,他能留在维斯特兰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现在看来一共有这么两种可能性,”亨特说道,手指划过地图上他标出的那些繁乱的线条,“如果那个孩子计算的时间完全准确的话,他被关押的地方要么在这里,一处废弃的工厂;要不然在这个地方,这个曾经是一个教会福利院的遗址,福利院搬走之后,空房子被什么人买下来了,它现在是属于私人的,倒是查不到所有权到底属于谁。” “而这两种可能性的不同主要取决于其中一个弯是怎么拐的。”赫斯塔尔板着脸说道。 “没办法,对开的几率,没人能想到其中的一个路口是个三岔口。”亨特大喇喇的耸耸肩,“所以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打算怎么办?去报警吗?” 他的言外之意清清楚楚:他认为赫斯塔尔一开始就不应该单枪匹马地调查这件事,把它交给警察要省事许多——越是这样,现在亨特越觉得这两个人调查这个案子的目的不是这么简单,红杉庄园或许不仅仅是监禁和性侵儿童,它背后肯定有其它东西引起了这两个人的注意。 赫斯塔尔斟酌了一下,然后说:“这件事跟我的一个委托有关,所以恕我不能告诉你详情——但是我保证,在合适的时候我会通知警方的,你之后能在报纸上看见这件事的后续。”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赫斯塔尔皱了皱眉头,对亨特点点头,说:“失陪了。” 赫斯塔尔走到咖啡馆门口才接起电话,来电显示是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记得对方今天应该没有班才对。 他按下了接听键。 “赫斯塔尔,我觉得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一下。”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很快从电话里想起了,依然轻快而平稳,跟他带来的消息的内容大相径庭,“麦卡德探员来维斯特兰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了,因为之前那个死者被发现是半年前在马萨诸塞州失踪的小孩。” 赫斯塔尔眉心微微一跳,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但是事情来得好像也太快了些。 而阿尔巴利诺则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无论如何,假设你还计划着要杀掉斯特莱德的话——我建议你尽快动手,你的时间不多了。” 注: [1]开头阿尔巴利诺读的故事是王尔德的《捕鱼人和他的灵魂》。 [2]阿尔巴利诺在蒙麦卡德,佛兰德斯红罂粟(和其他虞美人)的茎和叶都是毛茸茸的,阿尔巴利诺带来的花茎秆非常光滑,实际上是真正的鸦片罂粟。 会进这个病房的人(包括麦卡德在内)没人干过缉毒,也分辨不出鸦片罂粟和虞美人之间的区别,所以阿尔巴利诺就把真正的罂粟带进来了——对于礼拜日园丁来说,意象和实物保持一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另:别问我阿尔从哪搞到的罂粟。 血泉 11 这天阿尔巴利诺回家得甚至比赫斯塔尔更晚一些。 wlpd的人又跟着他去法医局看了唯一剩下的那具尸体,其他的死尸早已在很久之前就被埋葬,要不是汤米心细,他们就会永远被人遗忘。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们又挨个问了当时负责解剖的医生,看了好多触目惊心的图片。 “……我现在有点赞同你们的看法了,”贝特斯最后迟疑地说道,目光在阿尔巴利诺和麦卡德之间游移,“虽然受害人的死法大不相同,但这些案件或许确实可以并案——年龄、遭受性侵的迹象、抛尸的方式……还有,这些受害人都长得很漂亮。” 确实如此,就算是照片上那些尸体已经浮肿腐烂到难以辨认原样,从实验室制作的那些复原图里依然可以看出他们活着的时候依稀的样貌。年轻的、肤色白皙的、有着大大的眼睛的孩子们,柔软的头发像是金色的玫瑰。 麦卡德看着那些照片,沉思着说:“……如果这些孩子是被什么人有目的地聚集在一起的话,我只能说,挑选孩子的那个人看上去很偏好金发。” ——而现在,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走进赫斯塔尔家的客厅,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墙角的落地灯是亮着的,这星点光芒与落地窗外流淌不息的灯河交相辉映,给室内蒙上了一片轻纱一般的暖橙色光辉。 赫斯塔尔坐在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瓶开封的芝华士威士忌,厚重的玻璃瓶子里像是盛了半瓶室外的璀璨灯光;他的手里虚虚地握着一只玻璃杯,里面装了一指深的酒液。 完蛋——这是阿尔巴利诺的唯一一个想法:可能是因为父亲酗酒的缘故,赫斯塔尔实际上很少喝酒,他是真的能做出跟奥尔加去酒吧的时候只喝软饮料这种事的人。他们跟奥尔加约过好多次“周末酒吧之夜”,阿尔巴利诺只见过他喝过两次酒,还都是因为他工作不顺导致头疼得不行才向酒精妥协。 这就意味着,赫斯塔尔现在的心情肯定相当、相当糟糕。不奇怪,要是斯特莱德被捕且因为证据充足被关在监狱里逐渐烂掉,也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乐见的场面。而他不是义警的原因就在于此:他并不想保证罪人受到法律的制裁,他想用自己的手亲自残酷地制裁他们。 阿尔巴利诺花了半秒钟想了想要不要跑,但是他自己的房子可能已经被灰尘淹没,而且就算是冰箱抽屉之前没发霉,现在也已经长出毛来了,所以他很快放弃了这种想法。 最后他选择直接在赫斯塔尔对面坐下,桌面上另放着一只空杯子,显然是赫斯塔尔在等着他回来。赫斯塔尔在他坐下的时候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有说。 夜晚的这些光晕和酒的气息或多或少地令阿尔巴利诺想到了另外一个夏天的晚上。那瓶贵腐酒。那把枪。一个秘密就此收敛了声息的夏季的夜晚。 阿尔巴利诺沉默地给自己倒了酒,酒瓶放回桌面发出铮的一响,然后他听见赫斯塔尔说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阿尔巴利诺的手上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用以遮挡他去红杉庄园的那个晚上在手上留下的牙印。他之前本来决定如果赫斯塔尔问起这块纱布就回答说是在档案室的时候被掉落的箱子砸伤了手,但是赫斯塔尔后来也没有问。 现在,阿尔巴利诺微微向前倾身,直接把自己的手递出去;赫斯塔尔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腕和跳动的脉搏,解开绷带,把它慢慢地解下来。那个牙印过了两天之后依然呈现出一种微微的黑紫色,皮肤略微红肿,那是人垂死挣扎的时候会留下的力度。 赫斯塔尔打量了半天,然后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然后听见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嘶了一声。他慢慢地用手指摸过那片青紫,低声问道:“你隐瞒了我什么事情吗?” 阿尔巴利诺苦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是诚实的:“我真的很想说我没有。” 奥瑞恩·亨特坐在自己那辆灰扑扑但是好用的自动挡汽车里,咒骂着试图把自己隐隐作痛的腿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虽然事实证明这个位置在世界上并不真的存下:他的腿比天气预报更准确,现在这样的疼痛是下雨的征兆,而这个季节下雨必然导致降温,真该死。 他的车子就停在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大门对面,鲍勃·兰登曾经抛尸的那个黑暗小巷的正前方,wlpd的办公楼永远灯火通明,因为这座城市里永远有谋杀案正在发生。 亨特在门口等了二十多分钟,他等着的那个人才姗姗来迟,那个人手里拎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黏糊糊的三明治,在亨特第一次鸣笛之后向着他车子的方向走来。 亨特听着副驾驶座的车门被人拉开又重重甩上:布尔警官坐进了他的车里。 布尔警官是一个足足有两米高的壮汉,他一坐上这辆车,亨特就听见车子底盘嘎吱一声向下一沉;布尔那双大手握着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三明治,看着就跟拿着过家家的塑料玩具一样。 而这个一看亨特就打不过的人正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亨特来wlpd之前找自己在警局的一个朋友打听了一下——所有赏金猎人都有这么一两个在警局的朋友——他的朋友说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关注的那个河道抛尸案是个跨州案件,因此被fbi接手了。 那本来是布尔的案子,却被转给了警察跟bau合作的哈代警官,为此布尔大为不满:他还想要个在bau探员面前抛头露面的机会呢,因为如果能通过筛选进入fbi,前途可比在维斯特兰当一个小警察光明多了。 亨特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对他有利用价值可言,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忍着腿疼在晚上来到警局见布尔。 维斯特兰的赏金猎人们私下流传着一个名单,也就是“可以合作的警官排行榜”,在这个名单上,巴特·哈代向来高居榜首。哈代警官擅长倾听赏金猎人们的意见,也尊重他们的工作方式,但是他同时也非常、非常敏锐,亨特不认为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情能瞒过对方,也并不想冒这样的风险。 而布尔警官则在榜单里很靠后的位置,因为他实际上打心眼里看不起赏金猎人——但是正如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所说,布尔警官之前河道抛尸案的负责人,也如阿尔巴利诺所说,布尔警官脑子并不怎么好使。 虽然他的确讨厌赏金猎人不假,但是肯定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好事。就比如说,亨特现在正打算不太有职业道德地把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的调查成果拱手送上,这也是他无计可施之时只能采取的下下策。 “是这样,”亨特谨慎地措辞,“你最近是不是在负责一个河道抛尸的案子?” 如他所料,布尔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你他妈别提了,fbi的人介入了那个案子,还非得要求哈代负责案件,我现在就是个给哈代跑腿的。” “那可真糟糕,”亨特慢慢地说,“毕竟我听说,其实哈代警官的破案率也没有那么乐观:钢琴师和园丁的案子都在他的手里,这两起案件可没有任何进展。” “州立大学的那女人只跟他合作,也还不是看上了他手里有钢琴师和园丁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个从bau辞职的侧写师,破案率当然也比别人高,fbi那个麦卡德竟然因为这种原因对他青眼有加。”布尔恶狠狠地啧了一声,“操,我之前因为一起谋杀案特意拜托了那个婊子,她把我拒之门外,说什么‘没有任何挑战性’——” 亨特轻轻地咳了一声,阻止了整段对话跑题到对奥尔加·莫洛泽的诋毁上去。 “你也有些可以在现在这个案子上压哈代一头的方法,”亨特故作神秘地说,“我可以提供一些方案。” 布尔警官怀疑地看着亨特:“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对凶杀案很感兴趣。”亨特说,听见对方没能掩盖住自己不屑的轻哼,是了,他在wlpd有五花八门的绰号,什么疯子亨特啦、猎人亨特(hunter the hunter)啦,他都习惯了。 所以亨特毫无障碍地继续说下去:“总之,我前一段时间也在调查这个抛尸案,而且有一些进展。” 果然,虽然布尔看着他的表情还是充满怀疑,但是眼里似乎多了点热切的神色,他急切地问:“什么进展?” ——亨特咧嘴一笑,露骨地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 “这个,”他故意慢吞吞地说,“是要收费的。” 阿尔巴利诺低头看着赫斯塔尔慢慢地把他手上的绷带缠回去,然后开口问道:“前几天你为什么没有问?” “因为我估计我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那就没有意义。”赫斯塔尔把绷带缠好了,看不太出曾经被解开过。赫斯塔尔直起身,靠回到椅背上去,把杯子里剩下的酒水一口饮尽了。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下,然后又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愿意问了?酒精是提高了你对我的道德感的期待,还是麻痹了你负责感受失望的那部分中枢神经?” “可能是我最终发现,无论你如何让我失望,实际上也不比整个世界让我失望得更多。”赫斯塔尔扫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是所有可能发生的坏事里唯一可以忍受的,也是可以预测的,最为稳定的。” 阿尔巴利诺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无论你怎么想,你都可以相信一点。”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道,“我背着你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卡巴·斯特莱德本人无关——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最后把他留给你。我不会杀他,你是唯一有权利杀死他的人,这是我的承诺。” 赫斯塔尔垂着眼睛坐在那里,轻轻点点头,所以阿尔巴利诺就当他同意了——同意了很多事情——阿尔巴利诺当机立断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挤到赫斯塔尔的座位上去。不过只能坐一个人的扶手椅实际上确实是坐不下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赫斯塔尔被他挤得低低地骂了一声什么。 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不依不饶地扳过他的下巴去亲他,赫斯塔尔皱着眉头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胸口推了一把,不过实际上也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赫斯塔尔的嘴唇带着点酒味,温热而柔软。 “现在,”阿尔巴利诺贴着他的嘴唇低低地说道,气息温暖地吹在他的皮肤上,“我可以帮你想想怎么杀了斯特莱德。” 亨特早就学会要怎么拿捏布尔警官这样的人:你要是把他想要的东西主动送到他面前,他一定会怀疑你这样做的目的,但是如果你大声对他说“这是要收费的”,他反而会觉得一切合情合理。 所以,现在亨特需要做的就是把希望对方得到的资料直接放到对方面前,然后告诉对方自己的报价。反正,就算是布尔警官最后要拿这些东西去邀功,也最终会交到麦卡德和哈代手上;在不知道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想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的情况下,把资料交给哈代和fbi是他能做出的最保险的决断了。 他不相信那两个人会出于善良的意图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一个有可能是杀人犯的家伙和一个黑帮律师?别逗了。 问题就在于,亨特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当然也就无从防范。要是一般的情况下亨特可能也就随他们去了,但是这个案子涉及到那么多孩子——那些孩子! 而现在布尔正紧盯着他,怀疑地问:“你为什么——?” “得了,反正就算我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也得不到警方的褒奖,我知道他们实际上都可讨厌我了。”亨特粗声粗气地说道,“与之相比,我宁可拿它多赚点钱。” “……那得看看你手上有什么,我才能决定要不要为此付钱。”布尔想了想,然后提出。 鱼已经逐渐上钩了,亨特在黑暗里露出一个不太起眼的笑容。他慢吞吞懒洋洋地说道:“那起案子的嫌疑人名单,还有他们可能藏孩子的地方的地址。” 布尔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看上去有些滑稽:“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我的一个线人帮我搞到的,恕我不能透露来源,那可是我用来吃饭的家伙呢。”亨特舒舒服服地靠在驾驶座椅背上,小心地伸展着他酸痛的腿,事情的进展终于让他开心一点了。“好好考虑考虑吧,布尔警官,你愿意花钱得到这条消息吗?” “简单地说,你现在需要两样东西,”阿尔巴利诺说道,曲起两根手指,“斯特莱德的命,还有去红杉庄园参加那种聚会的人名单。” 赫斯塔尔刚刚跟他描述了自己是如何让奥雷莉·黛尔菲恩引荐他的,以及他第二次去红杉庄园时的见闻,关于米达伦的那些事情。之前阿尔巴利诺有点想要帮赫斯塔尔杀了斯特莱德的意思,所以这件事赫斯塔尔就一直没跟他说。 现在,既然对方已经给出了承诺,而且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不可控的地步,那么继续隐瞒似乎也没有必要。 赫斯塔尔点点头,说:“是的。我相信只要找一个呆在庄园里时间够长的孩子,就可以拿到一部分主顾的体貌特征。而只要简单地逼问其中一个主顾,他就会把和他同样经常光顾斯特莱德的特殊聚会的人供出来——罗文对我说他们之间从不见面,我其实不那样认为;看斯特莱德召开那些宴会的状态,他很可能也开过那种让一群恋童癖聚在一起享乐的宴会,他们都是有钱人,这样同为共犯的心理反而和促使他们之间密切合作。”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但是同时又指出:“不过如果你想从一个孩子嘴里得到真相,就得给他安全感。那孩子必须在庄园呆了很久才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要是想要赢得这种已经被囚禁许久的孩子的信任,你就必须得把他从庄园里带出来。” “是的,但只要一把孩子带出来,斯特莱德就会发觉,然后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避风头。”赫斯塔尔叹了口气。 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而且同理,如果先杀斯特莱德,红杉庄园的人肯定就会立刻把孩子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短期之内咱们就不可能找到他们了。所以——” “所以从关押孩子的那个地方带出来一个孩子和杀斯特莱德必须同时进行,不能让他们有互相通知的机会。”赫斯塔尔说,他在太阳穴周遭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疼痛,不禁伸出手去用手指揉了揉。 而阿尔巴利诺则侧着脸看着他,一副很专注的样子。 “怎么了?”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 “我在想,在你的描述里,那个叫奥雷莉女人对你的态度很奇怪。”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我认为,她的立场可能是……可以动摇的。或许,我们可以跟她谈谈,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依然对斯特莱德的动向一无所知。” 赫斯塔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假设她真的知道什么有用的信息……” “如果她能帮我们掌握斯特莱德的动态,我们就可以一个人去救出孩子,另一个人去杀斯特莱德。”阿尔巴利诺点点头,“斯特莱德一死,麦卡德肯定立刻会找到咱们,我觉得他怀疑咱们两个是钢琴师和园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最保险的方法是,咱们从那孩子嘴里问出有效信息,然后马上就走,等风头过去再回来料理剩下的家伙。” 而既然肯定是赫斯塔尔去杀斯特莱德,那么孩子的事情只能交给阿尔巴利诺……他是不会把某个孩子活着带出来的,赫斯塔尔想杀掉参加那个活动的所有人,但是这个工作量就算是等风头过去再回维斯特兰办也太危险了,他不想冒这种风险。 所以到时候对赫斯塔尔而言整件事情会是这样的:斯特莱德死了,但孩子被带走的过程中也不幸死了,他们不可能知道到底有谁还是他们的目标,也不可能留在维斯特兰坐以待毙。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阿尔巴利诺有把握让赫斯塔尔慢慢把这件事放下。 而现在赫斯塔尔依然对阿尔巴利诺心中的计划一无所知,就算是他知道阿尔巴利诺这么考虑是为了他好,他也肯定不会接受的。现在,他只是仔细地琢磨着阿尔巴利诺所说的话,然后慢慢地点点头。 “那就说定了?”阿尔巴利诺问,言语之间有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先杀了斯特莱德,然后你跟我走。出境的事情我可以安排。” 赫斯塔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上去似乎疲惫不堪:“一个月之前,我都没想到我会跟你进行这种对话。” 而圣诞节时赫斯塔尔还因为这件事勃然大怒,因为他认为阿尔巴利诺不应该以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提出那种会改变他一生的提议。赫斯塔尔当然不会喜欢那样的提议,因为阿尔巴利诺猜测,他可能确实喜欢在维斯特兰的生活——但是此刻跟之前的任意一刻都是不同的,他们都意识到了麦卡德那边奇异的动向。此刻依然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但是就算是赫斯塔尔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只要他要对斯特莱德动手,他就必须做好逃亡的准备,这一点毋庸置疑。 阿尔巴利诺没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面孔。 然后赫斯塔尔轻轻地说:“好吧。” 奥雷莉·黛尔菲恩从梦中惊醒。 她住在冷冰冰的高档公寓里,从露台就能眺望到大城市毫无生气的天际线,那些车子交织成白色和红色的灯海,机械化,缓慢挪动,不知疲倦。 而现在,她柔软的床铺上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是那种长相符合大众审美以至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觉得他长得好看的类型——这种人适合投身电影业或者色情行业,反正两者实际上都是向顾客出卖自己的资本。 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应该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床边。 这有点太吓人了,奥雷莉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然后在音节没能完全发出来的时候就被那个人捂住了嘴。他的手指十分有力,带着一层薄茧,非常不怜香惜玉地压在她的嘴唇上,把奥雷莉弄疼了。 她在对方的压制之下拼命扑腾,真心希望自己不要遇见什么入室强奸犯——比较讽刺的是,很多人都觉得性工作者不会在意入室强奸。 但是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仔细地打量着奥雷莉的脸,然后,他突兀地说道:“鼻骨断过两次……不,三次。” 奥雷莉愣住了。 对方用一只手压制着奥雷莉,用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抚摸过奥雷莉面颊的皮肤,声音轻飘仿佛喃喃自语:“左眼眼角缝过针……伤疤恢复的很好,化妆技术也很精妙;但是我还能摸到一点点针脚造成的褶皱。至于手臂上——”那个男人一把抓住了她试图掰开对方捂着自己的嘴的那只手,粗暴地把她的手臂拽到眼前,不知道在打量什么,“——这些伤痕,要不然是你在试图自残,要不然是你想自杀没找准血管的位置,最新的伤疤也在两年之内。” 然后他松开了手,奥雷莉立马退到了离这个男人最远的位置,手忙脚乱地用床单裹住自己的身体。而那个男人则直起身懒洋洋地看着她,说道:“你被人虐待,黛尔菲恩小姐。” 奥雷莉说“你——”,然后她顿住了,因为她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坐在卧室的最角落处,离窗户的光源和被打开的夜灯最远的地方,表情晦暗不明。 “这是怎么回事?!”奥雷莉质问道,声音比自己想象得要尖很多。 赫斯塔尔扫了一眼那个男人,沉声说:“这位是我的朋友——” “男朋友。”那个男人笑眯眯地纠正道,被赫斯塔尔不着痕迹地白了一眼。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赫斯塔尔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得跟没被打断过一样,“他是一名法医。” “所以,黛尔菲恩小姐,是谁曾经虐待你?是卡巴·斯特莱德还是他在红杉庄园的那些俱乐部会员?”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道,他甚至都没试图掩盖一下自己兴致勃勃的表情,真是太没礼貌了。 如果奥雷莉是一只刺猬的话,现在她浑身上下的刺肯定都竖了起来,她警惕地盯着阿尔巴利诺,尖刻地问道:“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一笑,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了就叫人生气,“因为毕竟我们两个同时出现在这里只有三种可能性:第一,我们和警察有联系,想把红杉庄园那些人渣一网打尽;第二,我也很喜欢年轻的小男孩,所以想让你为我引荐一下;第三,我们两个想跟你来一场三人行——” “而众所周知,”赫斯塔尔像是听到什么隐秘的笑话一样冷哼了一声,“巴克斯医生真的很擅长跟人玩三人行。” 阿尔巴利诺跟没听见他的讥讽一样,只是直视着奥雷莉:“怎么样,黛尔菲恩小姐?你希望答案是哪一种?” “如果我回答了,你们会马上把我的答案告诉斯特莱德,”奥雷莉冷冷地说道,“你们这些有钱人为了考验我们的忠诚能干出来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那就是说,你希望我们是警察咯。”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问。 ——奥雷莉瞪着他。 “是这样,我们是wlpd的警官巴特·哈代的朋友,如果你查查新闻,可能会看到一些关于我们跟他一起对付灭门屠夫的新闻。”阿尔巴利诺语气很轻松地说道,“警方最近正在关注斯特莱德的案子——你也知道他做了什么——所以,如果你能屈尊告诉我们哪天斯特莱德会去造访关押小孩的那栋建筑物,那就再好不过了。” 之前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斟酌了半天,觉得还是等斯特莱德跟那些小孩在一栋建筑物里的时候动手比较好,他们两个之间距离较近的话也比较好互相照应,斯特莱德身边肯定有保镖,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单独行动比较好。 而奥雷莉皱紧了眉头:“你知道我不会说的。我再重复一遍:如果我回答了,你们会马上把我的答案告诉斯特莱德。” “是的,这也可能是对你的忠诚度的试探,”阿尔巴利诺点点头,“但问题在于,你恨他到了什么程度?到了愿意为此铤而走险的程度了吗?” “你为什么认为我恨他?”奥雷莉气势汹汹地反问。 “答案就写在你的眼睛里,”阿尔巴利诺微微一笑,伸手比划了一下,“就好像那天你在舞池里只挑了我男朋友搭讪一样。” 奥雷莉看着阿尔巴利诺,仿佛愣住了。而阿尔巴利诺只是把自己的名片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来,轻轻地放在了奥雷莉的床头柜上。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依然轻柔,像是一首催眠曲的余韵。 “总之,如果你下定决心,请随时联系我。”他说,“你要知道,接下来你做出的任何选择,对你我来说都十分重要。” 然后他转过身,就仿佛照应他的动作一般,赫斯塔尔也同时从墙角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一场舞蹈经过精妙设计的舞步似的。奥雷莉坐在原处没有动,胸口起伏,手指搅紧的床单。 她看见这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灯光照不亮的黑暗之处。 血泉 12 十一天之后—— 当巴特·哈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处理堆成小山的文件的时候,布尔警官直接推门进来了。 一周以来,布尔警官莫名其妙地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趾高气扬鼻孔朝天的派头,弄得哈代一头雾水。回想起来,这种状况好像就是从上周三开始的。 那天早上,布尔带来了他的一个线人的消息——布尔死活不肯说他的线人是谁,哈代也就没细问,反正大部分警察都会在这种事上藏私——线人指出那几具被抛尸在水里的儿童尸体有可能来自郊外的一个庄园,那个庄园曾经属于已故的报业大亨菲利普·汤普森。 布尔的线人说,汤普森遗留下一个寻欢作乐的俱乐部,现在还在运营,那个俱乐部收集了一些孩子供俱乐部的会员享乐:这话说得有模有样,而且也符合bau那边对案件的定性,令人不得不在意。 这一周以来,哈代他们把时间全花在了监控那个俱乐部的负责人卡巴·斯特莱德身上,而另一队人进行了千辛万苦的摸排,最后确认了两点: 第一,斯特莱德的俱乐部里绝对在进行什么不法勾当,就算不是监禁和性侵儿童,也是聚众嫖娼、赌博、吸毒一类,而这些在维斯特兰就没有一条合法的;第二,有一个被转手给私人的、之前用作教会福利院的建筑物很可疑,斯特莱德的助手罗文先生一周要去那里两三次,那里很可能就是他们关那些被绑架的小孩的地方。 但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没有马上动手:这些罪犯狡猾得很,如果他们先一步偷袭了福利院,罪犯肯定会销毁证据,要抓就只能抓个人赃并获。他们现在指望着斯特莱德再办一次会员聚会,把那些孩子带到红杉庄园去,这样才算是证据确凿。 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天以来警察和fbi们一天分四班倒地监视着犯罪嫌疑人,哈代这天上午刚轮完班,直到现在才有时间处理一下积压的文件。 虽然警察忙成这样,这段时间以来哈代倒是没再见过阿尔巴利诺。听偶尔来一趟警局帮忙送材料的汤米说,好巧不巧,阿尔巴利诺现在也忙得脚不沾地:东城的黑帮们又搞了一场火并,几十个人受伤,半个法医局的人都被拉去做伤痕鉴定了;而且检察官办公室想趁机起诉一个黑帮老大,这个案件里足足有三个法医要作为技术证人出庭,其中也包括阿尔巴利诺。 这就足以说明,在忙碌和清闲的非常不科学的间歇性交替之中,所有人永远是在同一时刻忙起来的。所以当哈代的报告才写完三份,布尔警官就冲进来了的时候,他也不算是特别惊讶。 “红杉庄园那边的监控组来了消息,”布尔一进门就急匆匆地说,“斯特莱德今天出门了,看车子的方向,他可能是要往那个教会福利院的方向去。” “是吗!”哈代大感意外,他们之前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些小孩能被送到红杉庄园去,以此给斯特莱德定罪,没想到还有斯特莱德自己送上门这种方法。哈代把面前的文件胡乱一推,问:“swat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已经在路上了,”布尔警官回答,他显得心情有点好得过头,甚至看上去有些得意洋洋的了,“麦卡德探员和他的小组也在赶过去的路上,我们也走吧。” 哈代点点头,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正坐在一辆租来的suv里。这辆车子停在郊外那座曾经是教会福利院的建筑物后方,杂草丛生的空地上。 这附近有一个露营地,垂钓和搭着帐篷看星星的人们都把车子停在这附近,是以这辆suv看上去也并不是特别显眼。尤其是此刻太阳近乎只在地平线尽头留下一条模糊的红线,在这样缺乏照明的野外一切都显得很是朦胧。 阿尔巴利诺坐在宽敞的后座上,膝盖上堆了一大顿凌乱的纸张,放在最上面的一张似乎是什么建筑物的平面图,用红笔在边上做了很多的批注。他正用一只手抻着那张图的边角,说:“好了,我们可以最后在理顺一遍计划。” 赫斯塔尔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阿尔巴利诺,只能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发顶。他挑着嘴角说:“我记得你自己单干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谨小慎微。” “我们跟踪安东尼·夏普的时候就提过这事,你还记得吗?”阿尔巴利诺哈地笑了一声,“那个时候你说什么来着?我在事宜的情况下得按照你的步调来?我觉得这件事就是按照你的步调来的好时候——它是你的案子。” 赫斯塔尔眨了一下眼睛,很难猜测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想,他只是反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知道斯特莱德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很快转开了话题:“所以是这样的,晚上六点整,斯特莱德会来这个关押小孩的建筑物视察,毫无疑问,这是他和这栋建筑物最接近、咱们两个最好下手的时刻。而且出于他对红杉庄园的俱乐部私底下会绑架小孩这件事的保密考虑,他不会带自己的保镖,只有他和罗文先生前往。” 赫斯塔尔沉着地点点头:“前提是黛尔菲恩小姐没有撒谎。” 奥雷莉·黛尔菲恩小姐在四天之前打电话给了阿尔巴利诺。 “我做出了决定。”这是阿尔巴利诺接起电话之后奥雷莉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沙哑,因为紧张而轻微地颤抖,但是依然能听出确实是她。 其实阿尔巴利诺不太相信事情真的会进行得这样简单——因为之前他对奥雷莉的一切行为都仅仅是做出猜测,他甚至不确定奥雷莉是不是真的被斯特莱德虐待过——他们有可能确实是运气很好,又有可能只是单纯地陷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但是在这样的紧急时刻,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如果实在找不到斯特莱德去那个关押儿童的地点的时间,他们就只能在城市两端分头行动,在一方陷入险境之后不能及时支援。 阿尔巴利诺想过很多次这种可能性,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在赫斯塔尔去杀斯特莱德之后放弃营救儿童的任务,而选择偷偷跟踪赫斯塔尔,以备随时帮助他。 但实际上赫斯塔尔单独进入红杉庄园对付斯特莱德的话,失败的几率非常大,就算是阿尔巴利诺及时赶到都不见得能救他出来……况且就算是救援成功,赫斯塔尔也会立刻发现阿尔巴利诺根本就没有试图给他弄那份名单,然后阿尔巴利诺就得想办法迎接他的怒火。 总而言之,这也是个非常糟糕的走向。 而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奥雷莉,无论如何,在他开口的时候他还是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 “所以,”他温吞地问道,“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们的吗?” 奥雷莉的语气很急促,没有停顿;她明显很犹豫,并且担心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失去勇气:“我偷听到了斯特莱德先生和罗文先生的交谈,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六点左右,他们会一起去看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会被关在哪里?”阿尔巴利诺问了一句,其实当时他和赫斯塔尔已经确定那些孩子最终是被关在曾经的那家教会福利院,但是他还是多问一句,想知道奥雷莉对这些事到底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他们从没带我去过。”奥雷莉说道。她想了想,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实际上之前甚至都不是我负责接待客人,阿玛莱特先生第二次去庄园那天是因为我是他的引荐人,所以罗文先生才特别让我去给他拿名单——似乎是出于不想让阿玛莱特先生知道俱乐部内到底有多少人员涉及到这个事件的缘故,我猜他还是不太相信新会员。要不然,平时斯特莱德先生都不会让我去接触那些花名册的。” “好的,我知道了。”阿尔巴利诺模棱两可地回答,他现在可不能跟对方承诺打算怎么解决这个事件。 “请……请不要让我失望。”这是奥雷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依然恐惧,但是却十分的真诚。 “我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了。” 阿尔巴利诺显然不是从未想过赫斯塔尔所提的可能性,他笑了一下。 “如果她撒谎的话,咱们有足够的时间放弃今天的计划,再转回去割断她的喉咙。”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毕竟在斯特莱德到达之前动手危险性太高,等他离开之后下手才是最好的方法。如果一会斯特莱德带着一整个突击队的人到场了,咱们还可以马上逃跑。” 赫斯塔尔显然没太感受到他的幽默感,只是认真地凝视着远方:从他们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通往那栋目标建筑的唯一一条路,任何一辆接近的车辆的灯光都像是巨大的箭头一样清晰可见。 而阿尔巴利诺继续说:“一会儿斯特莱德一来咱们就会注意到,他肯定是坐罗文的车来的,而咱们早就看好了罗文的车型。等他进入建筑物,你就先离开,我会在原地待命。 “我会沿着公路去大概一千五百米之外的地方,然后用这个——”赫斯塔尔用手往副驾驶座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里放着一个布袋,里面似乎装着一堆沉重的金属物,有几个尖刺从布袋粗疏的布料上戳出来,“……铁蒺藜,真是没有品位,让我想到了杀手强尼。” 显然赫斯塔尔还是对他那被戳爆了车胎的劳斯莱斯耿耿于怀,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特殊情况下就委屈一下吧。总之,你需要扎爆对方的车胎上他们停下来,这个点没有露营者会上路的,不用担心被目击者发现,一千五百米之外公路也已经拐弯,建筑物里的人也不会发现异常。” 赫斯塔尔习惯性地伸手去整理袖口:“控制住他们两个,把现场伪装成抢劫或者绑架——” “我建议你在车一停下以后就直接杀了罗文,我给你的那把glock 17足以隔着车门打爆他的脑袋。”阿尔巴利诺轻轻打断道,“然后用提前藏在树林里的那辆车带斯特莱德走,你就对他办你想办的事就行了,会顺利的。” “伪造抢劫现场糊弄布料麦卡德。”赫斯塔尔说。 “也糊弄不了斯特莱德留在红杉庄园的人,”阿尔巴利诺顺着往下说道,“我毫不怀疑,红杉庄园那些他的手下发现他一旦没有按时回去就会一哄而散,而从这里到庄园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你得至少弄到一个知情的孩子。”赫斯塔尔严肃地指出。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阿尔巴利诺点了点膝盖上的那张图纸,“那栋建筑物建于十九世纪末,按照当时的设计图纸,旧下水道最近的出水口就在那边的河岸上,从那里进入福利院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在前几天专门去探索了那条下水道,那条下水道在城市不在往附近的河流里直接排放生活污水之后已经废除了,只剩下粗大的、干涸的管道被遗留在原地。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上次去探索的时候提前用钳子料理了下水道位于河道的出水口处的栅栏门,确认从管道可以通顺无阻地走到那栋建筑物的后院。那里有一个通向地面的栅栏井盖,被淹没在一蓬蓬杂草之中,也确认是可以向上打开的。 他们之所以能顺利地从老亨特推测的那两个地址里顺利找到正确的地址,也得益于那个后院:后院里和米达伦描述的一样有一棵山毛榉树,而老亨特推测的另外一个地点,那个废弃的厂房附近可没有类似的植物。 “按米达伦对他被囚禁的地方的窗户和那棵树的描述,他应该是被关在一楼的后方,在建筑物还是孤儿院的时候,那里就是一系列的孤儿宿舍。”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扫过建筑物的平面图,慢慢地说道,“从井盖出去到建筑物的后门据之前的观察没有人看守,按说后门里面会有一个人,我想用电击枪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放倒。” 赫斯塔尔点点头:“按照之前的观察,这栋建筑物里最多有五个人在看守,这倒是也符合斯特莱德多疑的个性。我相信只要他们五个不是一起上的话,对你来说不成问题。” “他们不可能一起上的,他们要守住建筑物的不同方位,以免有好奇的露营者靠近。”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要是我的运气足够好,我只需要分别撂倒两三个人,等我把其中一个孩子带走了,剩下的人都不会发现我曾经来过。” 赫斯塔尔颇为不赞同地摇摇头,这次他没有再看后视镜,而是直接严肃地转向了阿尔巴利诺。 “这次你的任务比我要繁重许多,”他皱着眉头说道,那语气和神情就仿佛真正在乎——阿尔巴利诺意识到自己最好现在不要思考其中的深意——“不要轻敌,园丁。” “那是当然,”阿尔巴利诺故作轻松地说道,“而你直接带着斯特莱德离开,去做钢琴师应该做的事情,不要分心我这边的事。我到时候会带着那孩子在之前约定的地方汇合,如果一切顺利,后天这个时候咱们就已经在墨西哥了。” 赫斯塔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怎么看都透着些忧虑。 “希望如此。”他说。 ——而这正是问题所在,无论如何赫斯塔尔都不会知道,在他离开阿尔巴利诺去对付斯特莱德的之后,阿尔巴利诺根本不打算进入那栋危险的建筑物:因为维斯特兰钢琴师注定不应该得到那份红杉庄园的会员名单,那么阿尔巴利诺也根本没有为此营救一个孩子的必要。 阿尔巴利诺需要的只是一个谎言,跟赫斯塔尔可以一辈子安全地生活在境外、不必再冒着回维斯特兰的诱人前景相比,他所付出的代价十分值得。 老亨特又一次窝在了他那辆车里,努力地通过挡风玻璃窥探着不远处的建筑物——那是一座很有年头的庞大三层建筑,二十世纪末之前曾经作为教会福利院而使用,后来随着附近教区的衰落而被逐渐废弃。 车子停在一排灰扑扑的汽车之间,另外的汽车应该都属于去附近河畔露营的人。这段时间天气还是太过寒冷,露营者较少,但是最近几天天气晴朗、空气较秋冬比起来相当不错,附近不少人都是赶到大气能见度高的郊外拍摄星空的天文爱好者和摄影师。这些人会在郊外露宿整夜,亨特把车子停在他们中间也不算突兀。 虽然好多天之前他就已经把红杉庄园相关的信息交给了布尔警官,但是他在警局的那个朋友不负责这种严重的刑事案件,实在是没法帮亨特打听布尔警官那边的调查进度了:布尔警官到底有没有把资料交给fbi和巴特·哈代?他们又对这些资料相信多少?他们走在正确的调查之路上吗?对于这些,亨特全然不知。 虽然接下来的部分看上去完全是听天由命,但是如果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推测得没错,红杉庄园那帮人渣可监禁了好多孩子啊!亨特在家里翻来覆去想了两天,实在是寝食难安,再加上现在他的账户里还有剩余,他干脆就先把赏金猎人的工作抛到一边,继续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 他花了好几天确认了那些孩子到底是被关在福利院还是被关在废旧工厂,最后得出结论还是福利院可能性大一些,这栋建筑物里的人每天都会采购对他们来说有点多得过头的廉价食品,显然是要给孩子们准备食物。 亨特之前甚至都想过去找廉价食品的供应商,看看能不能往里面加安眠药了,但是他实在担心看守根本不吃那些食物,反而会弄巧成拙,最终什么都没敢做。 他现在就陷入了这种尴尬的境地: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危害那些孩子的安全,但是总感觉一离开这里就会出现什么超出他掌控的大事,所以只能日复一日蹲守在这里,严格计算每天睡觉的时间和频率,只在必要的时候去最近一个加油站商店补充补给品。 到现在他甚至都快产生了幻觉:他觉得如果警察再不来,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此时此刻,老亨特还是瞪着一双充血干涩的眼睛,看着黑夜里的那栋建筑物,就好像看着蛰伏在荒野里的一个巨大怪物。 今天可能依然会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我们快要到了。”双手握着方向盘的罗文说道。 斯特莱德注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草木,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那栋建筑物漆黑的轮廓,他点点头:“好。今天只需要再检查一下那些孩子的状态,然后多叮嘱负责的看守几句。我希望他们最快明天早晨就能离开,在这之前千万不能出任何乱子。” “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罗文问,他看上去精神不振,本来就干瘪的面颊看上去更加灰败了,“搬家可是个大工程——” “fbi的人已经盯上我们了!”斯特莱德猛然提高声音,吓得罗文一抖,“都怪你贿赂的那个蠢货根本没法打听到他们的调查进展,不管他们还有没有查到我们头上,现在势必得搬走了。要是他们把那起跨州失踪案跟之前被抛尸的那些小孩联系起来……” 他顿住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总之,”过了片刻,斯特莱德再一次开口,“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立刻离开维斯特兰。” 麦卡德驾驶着汽车跟在那一辆辆属于swat的黑色吉普后面,飞快地行驶过城郊的公路。之前在红杉庄园那边的监视者发现斯特莱德离开庄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落后对方一步了,得加快速度才能确保把对方逮个人赃并获。 在这个时刻,他却有点走神了。这个时候他在想:如果巴克斯医生那边没有在忙那一系列有关黑帮的案子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那么忙的话,他很可能也会跟进那起河道抛尸案,然后就会得到布尔警官带来的信息。如果他知道整个案件是一群恋童癖变态所为的话,他会怎么做呢? 他会把相关的消息透露给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吗? 维斯特兰钢琴师会盯上斯特莱德这样的案件主谋吗? 从钢琴师之间的案子可以看出,他对强奸犯一直不是特别友好……如果法医局现在不是忙于那一系列黑帮案件就好了,说不定他们能等到维斯特兰钢琴师在做一起案子。那样,这一次他们肯定能抓住钢琴师的马脚。 麦卡德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陷入了沉思。 ……能不能让斯特莱德到时候被律师保释出去呢?或者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如果这件事传进赫斯塔尔的耳中,或许钢琴师会不能控制住自己想要杀死这样的罪犯的欲望吧。 那是可行的吗?又或者像是当年的罗博案,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案发现场那根头发放得似乎是刻意了些……不,或许如果这次赶在csi之前就破坏一些关键物证也不会有人发觉,反正swat那些特警也肯定会跟建筑物里看守孩子们的人产生冲突,谁知道他们到时候会毁掉多少东西;或许等到csi和哈代警官他们赶到,发现已经满屋都是枪眼了也说不定。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次不会再有奥尔加·莫洛泽了……或许未来都不会再有莫洛泽了。 麦卡德伸出手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努力把脑海里的繁多念头抛之脑后。 现在,他还得着重于当下。 赫斯塔尔直起身来。 他看见一道明亮的灯光照亮了稀稀拉拉的树林之间的那条道路,像是一颗会在地面上移动的星星一般向着那栋蛰伏在黑暗里的建筑物的方向靠拢过去。 他能感觉到阿尔巴利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车子的后座因为他姿势的改变发出一声轻响。 赫斯塔尔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块了起来。 “他们来了。”阿尔巴利诺如此说道。 血泉 13 赫斯塔尔能看见车子平稳地行驶进那栋建筑物有些时代风格的院墙,汽车前灯的光辉很快消逝不见。赫斯塔尔没有再多说别的话,只是沉默着拿起之前他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东西,打开车门,无声地滑了出去。 阿尔巴利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下了车。 此时此刻,天际尽头最后一点红色的光辉也被阴影吞噬殆尽,天空呈现出一种沉郁而均匀的暗蓝色,最早出现在天空尽头的那些星星闪烁着一种淡薄的银色光辉。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身边近乎是寂静无声的,只能听见风吹动树林发出如同涛声一般连绵不绝的声响,后方极远处的那条河传来隐约的水声,那些河水将滚滚向维斯特兰城市中心的方向流淌,也会卷着那些孩子的尸骨到底他们将要到达的地方。 赫斯塔尔回头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对方的面孔被逐渐微弱的天光镀上一层厚重的影子,在这样的阴影的构筑之下,他的嘴角看上去罕见地没有微笑。 阿尔巴利诺站在车子边上歪着头看着他,然后忽然问道:“如果这个时候我对你说‘注意安全’,你是不是也不认为我在说真话?” 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赫斯塔尔总是有些想要叹息,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有的时候我觉得,不考虑这种问题对我本身比较好。”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赫斯塔尔看见那片影子随着他嘴角的牵动而略微变形。然后阿尔巴利诺走上前来,像他之前的任意一次一样轻易地跨过了那条一般被人称之为“不适宜”的社交距离界线。 有那么一瞬间,赫斯塔尔以为对方要吻他,但是最终阿尔巴利诺并没有。 阿尔巴利诺只是轻飘飘地说道:“注意安全。” 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迎接斯特莱德和罗文,斯特莱德对这个人不太眼熟,因为这个曾经属于教会福利院的建筑物之中的一切事情都是罗文负责打理,他要尽量少地在这个地方出现。但是罗文之前提过,这个人是负责看守小孩的人之中管事的那个,好像因为细心大胆而颇受罗文的欣赏。 所以斯特莱德让自己站在后面一步,决定非到时刻不要开口。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总是对未来的发展感到不安,转移小孩毕竟是件大事,如果罗文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他也就没有开口的必要。 他的心思其实也大多放在别的地方上面——他之前放在红杉庄园的办公室的电脑,在上次“聚会”之后那台电脑莫名其妙被恢复出厂设置了,里面所有他用来保证自己的安全的东西全都消失殆尽,同一天,他的一个手下死在了庄园里。 这意味着有一个入侵者曾经进入庄园,那个人拿走了他之前存下的图片和视频吗?那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自那件事过去挺长时间了,任何不对劲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警察忽然上门,更没有人用他的秘密勒索他。但是斯特莱德心中依然充满不安,再者说他之前留下的那些富豪的把柄全都没有了,这也是在fbi来到维斯特兰之后,促使他立刻准备离开这个城市的一大动力。 “络腮胡”冲着他们两个微微点头,然后对罗文单刀直入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车子停在放在侧面,伪装成快递送货的厢型车,足够送十四个小孩走。” 十四个——这是红杉庄园的俱乐部拥有的孩子的全部数量,他们在顶峰时期曾经拥有过十八个孩子,但是有些人终究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河里那些尸体就能说明一切。 罗文皱着眉问道:“痕迹都清除干净了吗?” “万无一失,”“络腮胡”似乎微微挺起胸脯,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烧了能烧的所有东西,整个建筑物里都绝对找不到任何一片写着字的纸。甚至如果您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出发。” 罗文想了想,然后还是否决了他的提议:“现在还是太早了,我想最好还是按原计划凌晨三点出发,这样天亮之前我们就能到达……” 他忽然顿住了,因为另外一个戴着黑色针织帽的人忽然从后面的另一条走廊里手忙脚乱地冲了出来,刹车不及险些撞在了“络腮胡”的身上,他堪堪停住脚步,声音急促而紧张:“老大,有点问题——我们通过外围监控看到有很多辆车子正从不同公路上接近这里!” 赫斯塔尔站在树影之间,树木的枝梢在他的头顶上如巨大的骨爪一般交错。 这栋建筑物附近的道路两侧生长着许多树木,实际上,维斯特兰靠近郊外的大部分公路都穿越了层层森林。密密匝匝的树木很好地遮盖了赫斯塔尔的身形,他站在覆盖着尚未腐烂的枯叶之上,低头看着手表,脚下扔着那个装满铁蒺藜的袋子。 他刚刚到达预定地点,时间没有超出之前的计算,而且因为道路拐弯的缘故,福利院和他所在的道路之间被密密的树丛隔绝,就算是建筑物中刚好有人往窗外看,也绝不会看见他出现在公路上。 森林的更深之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可能是狐狸或者兔子,维斯特兰周边的森林里有很多这样的小动物;夜晚是捕猎者活动的天堂,这点毫无异议。 赫斯塔尔弯腰拎起那袋铁蒺藜,正打算走上公路—— 但是一道刺目的白色光芒映在了道路上,车辆行驶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赫斯塔尔皱起眉头,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彻底隐藏在了树林的阴影里。 然后他看见一辆辆黑色玻璃的汽车行驶过道路,足足有四辆这样的汽车迅速经过——它们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suv,驾驶座的玻璃摇下来,开车的人一手扶着方向盘,另边的手肘轻松地搭在汽车前门的窗框上。 就那两秒之间,赫斯塔尔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bau的主管,奥尔加曾经的长官,拉瓦萨·麦卡德。 斯特莱德一愣,忍不住脱口说:“什么?!” 而罗文的惊讶也不下于斯特莱德,他紧紧地盯着刚刚来的那个人,问出了一个更有价值的问题:“是wlpd的人吗?” “没法确定,现在他们的距离还有些远,”那个人语气急促地说道,显然很是担忧,“但是我认为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这条路不通往什么人流量大的州际公路,这个时间也不是河边营地上的露营者们往常会到达的时间,忽然出现的车辆怎么都很可疑。斯特莱德考虑了一下,说道:“来不及确认了,现在就直接走。” “络腮胡”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老板?” “老板说得对,”罗文言简意赅地说,“你去通知安排人带孩子走,剩下的人跟我和老板从另外的出口离开——如果真是wlpd的人要来,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孩子们,得先抢先把他们带走!” 然后他转向斯特莱德,沉声说道:“斯特莱德先生,我们也走吧。” 赫斯塔尔的脑海空白了两秒。 从他站在林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脏就一直在狂跳,那并非紧张,是一种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幻觉,随着狂潮的褪去只会留下无边无际的疲惫的那种东西。作为一个狩猎者——暂且这样称呼他——赫斯塔尔知道那并不是一个好状态,由于情绪波动产生的各式各样的激素是他们一时失手的大敌。 ……但是那不一样。那是卡巴·斯特莱德。虽然他之前从未抱什么希望,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之前的三十年之间他其实都在等待这件事情的发生。 所以,当他看见拉瓦萨·麦卡德那熟悉的侧脸的时候,他简直感觉有某种东西攥住了他的心脏。 因为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刻他仿佛已经预见到整件事是如何从计划的轨道上偏移,坠落到不可见的深渊里去。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正要把某种可怕而至关重要的东西从他的身上剥离。他站在那里一两秒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听见血液在耳边扭曲地尖啸,而那个袋子从他的手指之间滑落,无声地落在了腐朽的大地上。 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来的时候听上去奇异地像是阿尔巴利诺——正在提醒他:你的轻举妄动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赫斯塔尔缓慢地吞咽了一下,然后猛然转身,向着那栋教会福利院的旧址重新走去。 米达伦和别的孩子们一起被关在一个大房间里,他们的手都被绑在了身前,已经持续绑了好几个小时。现在米达伦的胳膊已经麻了,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所在的地方。 这是他被抓到这个地方以来第一次看见其他孩子,之前那些可怕的家伙把他们送到另外那个大房子里去的时候,都是让他们在单独的隔间里就蒙住眼睛,分别一个个带到车上去的。 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有另外十三个孩子,大的和他差不多高,年龄小的怎么看都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其中有几个正躲在角落里小声的抽泣,另外有些惊恐地打量着四周,还有几个孩子只是眼神麻木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墙壁。 这到底是怎么了?从前守卫们从来都阻止孩子们见面,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吗?米达伦打量着四周,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但是那把刀正贴在他的肋骨附近——那个表情很冷漠但是心地出乎意料的善良的记者先生给他的那把刀,被体温捂暖的金属物带给了他一些薄弱的安全感。 那个记者先生说会写出报道、然后让别人来救他们的。他当时给出了自己唯一摸索出的那条路线,或者警察能通过那些信息找到他们吧? 米达伦正胡思乱想着到底要不要用那把刀偷偷割开绳子之类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有不少孩子条件反射地一缩,爆发出一两声抽泣。 “都他妈别哭了!”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大声喊道,“跟我走!快!” 麦卡德跳下车,他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标着fbi字样的防弹衣,腰间别着手枪。虽然跟电视剧里演得不一样,bau不负责踹门和亲手解救人质,但是这样的装备还是万无一失。 约翰·加西亚跟在他后面下了车,自从他进入bau以来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么大的行动,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他从头发尖到脚指头都在打颤。而其他swat小组的人也已经下车,一组留在原地待命,另两组从正门突入,其他的小组早已绕到建筑物外墙的其他方向上去了,背影消失在凌乱的、尚未变绿的杂草丛中。 “我们现在……”加西亚说道,他的嗓子有点干涩,期间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措辞,“我们现在只能等吗?” 麦卡德沉着地看着里面,点点头:“等swat小组控制住局面,咱们才能进去——希望到时候还能从里面找到一些足以给这个案子定罪的线索,以现有的这些线索法官签署逮捕令签署得都很勉强,如果那里面没发现孩子的踪迹,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但是看布尔警官那个神秘的线人带来的线索,麦卡德其实认为斯特莱德是那一系列河道抛尸案的始作俑者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他早已不再天真了,又没有奥尔加·莫洛泽那样没心没肺毫不在乎,所以他知道,这种跟大人物有瓜葛的人很难定罪,就算是被指控也有办法金蝉脱壳。 与其让斯特莱德在监狱里呆个毫无意义的两三年,还不如想办法让他直接被保释出去……只可惜现在阿玛莱特那边应该对这个案子一无所知,毕竟现在连巴克斯医生都不常来警局了。 如果他能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面前透个底,对方会遵循他的期待去杀斯特莱德吗?等钢琴师杀了斯特莱德、他再抓住钢琴师,这当然是个两全其美的策略,但是…… 他身边的加西亚还一脸紧张地望着建筑物的方向,而麦卡德早已神游天外了。那天真的年轻人还尚不知道所谓“调查”、“证据”、“法律”等词内在的缺陷,如果所有案件都依靠证据,总有些人会因为侥幸逃离制裁,就像当年的辛普森案,就像斯特莱德这样的人,就像赫斯塔尔·阿玛莱特那样的人。 他既然无权审判他人,又不想像钢琴师那样擅动私刑,就只能选择最后一种办法。用最后一种办法,斯特莱德就可以死在残酷的杀人狂手上,而另有一套“证据”可以用来对付身后没有多少政治势力的阿玛莱特。 当然,那是等swat的人成功之后他才要开始谋划的事情。 如果奥尔加·莫洛泽还有再次睁开眼的可能性的话,她就会指出——就像她永远在没完没了地说的那样——“麦卡德,你并不是万能的,你有一天也会出错。” 麦卡德明白她的意思,抱着他这样的想法的人,为没有被发现罪名的人织罗罪名,有一天也可能把真正无辜的人送监狱。 但是他是和其他人不同的……他是不会出错的。 拉瓦萨·麦卡德出神地注视着前方沉浸在黑暗中的建筑物,这黑暗中的鬼怪,罪恶的漩涡。 至少,现在还没有出错。 躲在那辆破破烂烂的自动挡汽车里的老亨特发现,有不少车子从不同的方向靠近了福利院的外墙,然后纷纷停在了附近隐蔽的角落。 他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额头堆积出鲜明的皱纹:那是警方的车吗?麦卡德终于开窍了?——由于灭门屠夫一案里麦卡德的表现,亨特对这个fbi探员并没有太多的好感。或者说,那是斯特莱德手下的人,他们正准备搞出什么大动作? 从望远镜里只能看见那些是黑色的吉普车,并不能辨别出什么特别的特点,它们都被快长到一人高的杂草覆盖住了,在亨特的角度,连从车上下来的什么人都分辨不出来。 亨特紧皱着眉头左思右想,最后低低地骂了一声,推开车门、一瘸一拐地下了车。 在这么远的地方什么都看不清楚,如果是警方的人也还好,如果真的是斯特莱德的人怎么办?斯特莱德为什么要派这么多人来这个地方?亨特知道这个建筑物里应该除了孩子们什么别的也没有,他们不会真打算杀了孩子们灭口吧? 亨特从副驾驶座侧面抓起了他的那把双筒猎枪,一边忍住疼痛的嘶嘶抽气声,一边向着建筑物的方向走了过去。 赫斯塔尔按原路返回了福利院旧址的方向,他现在依然站在路边漆黑的林间,但从这个角度已经能看见福利院的大门:一辆明显属于swat的吉普车停在门口,一队全副武装、带着头盔的特警在那里待命。而麦卡德和另外一个穿着有着fbi标识的防弹衣的年轻人也站在附近。 与此同时,另外一辆轿车沿着道路疾驰而来,随着一声长长的刹车声在院墙外面停下了。哈代警官和另外一个穿警服的高大男人从车里跳下来,也快步向着麦卡德的方向走去。 ——果然,警方先他们一步到达。虽然没法想到wlpd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赫斯塔尔定定地盯着那片黑暗、建筑物中少许亮光,就好像是血河中飘摇的灯火。那声音依然在他耳边不歇地咆哮,他从嘴唇之间尝到了一种虚幻的血腥味。 “神父在哪里?!” 十四岁的他当时这样喊道,手指扯紧那根铜丝的时候金属丝勒进手指里,令他感觉到一阵隐约的疼痛。那个助祭倒在他身下,嘴唇发紫,身体痉挛,手指无声地抓挠过地面。 “他在哪里???” “他……他走了。他昨天就走、走了。”对方费力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把那些支离破碎地词语一个一个地从嘴唇之间挤了出来,“你……错过了机、机会。” 赫斯塔尔看着远处那栋沉默的伫立着的建筑物,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出了一步。 ——下一秒,他的手腕就猛然被一个人抓住了。 赫斯塔尔平静地转身,看见阿尔巴利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显然是在看见那些swat的车子以后赶来找他的。对方的嘴角罕见地没有嘬着笑意,眼睛像狼那样明亮。 “你没有按原计划沿下水道进入孤儿院旧址。”赫斯塔尔平静地叙述道。 阿尔巴利诺显然根本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现在又打算去哪里?” 斯特莱德和罗文、还有另外三个本来负责庄园守卫的人急匆匆地绕过弯弯曲曲的走廊、走过一段隐蔽的地下通道,然后沿着一道修建在孤儿院后院外墙之外的暗门冲出了建筑物。 很久以前罗文为可能出现的这种情况作出了准备,这条暗道就是为此修建。但是任他怎么准备肯定都没想过,他们干这事的时候竟然跟斯特莱德在一起。斯特莱德从来不来这个孤儿院,这次因为fbi那边的事情不得以来看一看,竟然一来就能正巧跟警察撞在一起。 斯特莱德嘴里冒出无数脏话,跟在一个守卫身后磕磕绊绊地冲过杂草,向着他们藏在建筑物后面的一辆车的方向跑去。罗文在车里准备了足够的现金、还有千辛万苦找人伪造的证件,有了那些东西,他们很容易就可以在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砰!” 一声枪响猛然响起,在黑暗里不断地回荡,吓得斯特莱德一缩脖子。 他抬起头,看见七八个全副武装、穿戴着防弹衣和头盔、手里端着突击步枪的swat成员向着他们逼近,明亮的灯光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显然,这些早就埋伏在外围、并未轻举妄动的swat小队成员在他们一离开暗门就发现了他们! “都不许动!跪下!双手抱头!” 斯特莱德脑海一片空白,他想,完了。 他的膝盖一软,碰上了柔软的、枯黄的草地。 赫斯塔尔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这表情冰冷、坚硬、像是覆盖着栩栩如生的面具的死人。阿尔巴利诺发现他的眼角有点发红,这可不是个好迹象。 赫斯塔尔低而沉地说:“我想去看看——” “看什么?”阿尔巴利诺坚决地打断了他,“那里什么都没有。警察的人已经来了,他们都会被捕的。” ——就仿佛是为了照应他的话,他们听见远处建筑物的方向传来了一声疑似枪响的响亮声音,在黑夜之中压抑的层层回荡。 赫斯塔尔盯着阿尔巴利诺,等了两次心跳的时间。 “你错过了机会。” 然后他慢慢地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阿尔巴利诺似乎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他说道:“我们还是有机会的。我们可以等……” 这句话里的某个词——或许是“等”。日后阿尔巴利诺想道。应该是“等”——似乎猛地点燃了他的怒火,赫斯塔尔的身体语言几乎在那一刻立刻改变了,阿尔巴利诺看着他的如何站得更直,肩膀和脊背上的肌肉紧绷,就好像他刚刚认识阿尔巴利诺的时候,感觉自己时刻受到礼拜日园丁的威胁的时候同样。 他低吼道:“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你不是从来不能理解——” 显然,赫斯塔尔顾及到远处的fbi和警察们,已经竭尽全力压低了声音。但是阿尔巴利诺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突兀的、近乎无逻辑的绝望的怒火滚滚而来,而这太过了。这声响对于这样的夜晚来说太过了。 阿尔巴利诺下意识地向前,一把捂住赫斯塔尔的嘴,把他往树林深处拖了几步,同时看向庄园的方向——还好,那些警察好像没注意到这边有异常的声响。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激烈地挣脱开他的桎梏,然后跟所有走投无路的野兽一般,一口咬上了他环着对方的颈肩的小臂,牙齿深深地陷了进去。 米达伦和其他孩子被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被赶到后院的草地上,福利院的后院另有一扇大门,这个时候已经被打开,可以隐隐约约院外停着一辆贴着快递公司标志的厢型车。 那个男人粗暴地把小孩们驱赶进车子后面的车厢里,像是一只牙齿间流着口水的凶恶牧羊犬。黑暗的车厢里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而他只是冷静地正打算关上车厢的后门,甚至没打算多看他们一眼。 米达伦紧张地注视着对方的动作,同时用身体遮挡住对方的视线,试图用手中那把之前藏起来的蝴蝶刀割断手腕上的绳子。这工作进行得不太顺利,那绳子太粗糙结实了。 他意识到,这是他逃脱的唯一机会……这些人马上就要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去了,到了那个时候,记者先生记录下的那条路线也不会在起作用。他们为什么要忽然转移?不会是记者先生的行动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吧? 米达伦紧张地看着那个正在费力地关上车厢大门的男人—— 忽然,那个男人整个人奇怪地僵住了。 ——那是由于有一个东西忽然重重地击中了他的后脑。男人的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无声地软倒下去。 他身后站着因为赶路而气喘吁吁的奥瑞恩·亨特,手里紧紧的握着那把猎枪。 看见终于赶上了,老亨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其实老亨特是很想用猎枪冲着对方开上一枪的,但是他知道手中的猎枪子弹威力有多大,就算是一枪都有可能让对方大出血死亡,在他是个赏金猎人的情况下,还是不要惹上那样的官司比较好。 亨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重新拉开车厢后门,看着那些在车厢里缩成一团的小动物一样的孩子们,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你们都没事吧?” 其中胆子最大的一个孩子,站在车厢较为靠后的位置的、长着天使一般的金色卷发的男孩看向他,正要说什么,然后忽然从口中爆发出一声尖叫:“你后面!” 亨特没来得及回头——实际上,他没来得及干任何事——就感觉到一阵灼热的疼痛击中了他的左手手臂。理论上,一颗子弹撕裂了他的皮肤和血肉、然后从另外一边穿了过去,但是在他的感觉上好像被烙铁重重地烫在了手臂上,手中的拐杖脱手飞出,他也在剧烈的疼痛中腿一软跪在草地上。 然后,他勉强抬起头,看见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大步走过来,用手中的手枪对准了他。 真该死!亨特的手臂疼到抬都抬不起来,连眼前都开始泛起黑点,但猎枪却没法用一只手开枪。他另一只手在疼痛中颤抖着去摸裤腰上的手枪,但是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冷冰冰的枪口抵在了他的前额上。 下一秒,那个金发的孩子出乎意料地猛然跳出车厢,扑在了那个“络腮胡”的身上,他的手臂一挥——老亨特没看清那个孩子干了什么,但是“络腮胡”猛然发出一声惨叫,挥舞着手臂把那孩子重重地甩了下去,发出一声听上去就很疼的闷响。 然后有某种液体,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液体如雨一般落在了亨特的手背上。他惊讶地眯起眼睛,看见“络腮胡”狂乱地用手捂住自己的颈部,但是鲜血还是随着他心跳的节奏喷涌而出,飞溅得到处都是。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蝴蝶刀。 在这个人被重伤的人即将抽搐着倒下的时候,那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的男孩摇晃着站了起来,美丽的金发里沾着干枯的草屑。他满脸都是飞溅的鲜血,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奥瑞恩·亨特。 旋即,他的目光很快地移开了,望了望那个已经倒在血泊里的人,然后又转回亨特身上,他皱起眉头来,有点紧张地问道:“……他死了吗?” “显然是的。”亨特说,同时用挣扎着一只手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 那少年人又多看了他几眼,然后继续问:“那您是?” “孩子,我是个赏金猎人。”亨特龇牙咧嘴地回答道,“——还有,如果你愿意行行好,请过来帮我包扎一下伤口,要不然我马上也要死了。”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痛哼了一声,但是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地脚下一绊,干脆利落地把赫斯塔尔撂倒在地,摔进那一地枯叶中去。 此时此刻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一松手赫斯塔尔就真的敢往孤儿院旧址的方向去,人在绝望之中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阿尔巴利诺知道赫斯塔尔的想法:斯特莱德从检察官的手中脱身并不难,要么蹲几年监狱,要不然花一大笔钱把自己保释出来,只要一给他自由,这个人的人脉和钱财都足以让他直接人间蒸发,那个时候再找他就难了。 所以无论如何现在他只能紧紧地按着赫斯塔尔,鲜血正从手臂上那个咬痕中慢慢地渗出来,缓慢地浸湿了衬衫。赫斯塔尔用手卡着他的肩膀,屈膝重重地撞向了他的腹部。 阿尔巴利诺呜了一声,险些像虾米一样团成一团,他抓着对方的一只手把他的手臂压向头顶上方,咬牙切齿地低吼道:“赫斯塔尔!” 那声音就好像是一道鞭子,把什么东西从对方的身体里活活抽了出来——灵魂,生命力,诸如此类——好像某种坚硬而脆弱的东西在这具身躯中崩碎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啪的一响。赫斯塔尔不在挣扎了,但是手指还是搭在他的肩膀上。阿尔巴利诺在疼痛中皱着眉头半跪在地上,然后把赫斯塔尔也拉起来,对方就好像失去力气一样把额头靠上了阿尔巴利诺的另外一边肩膀。 阿尔巴利诺感觉到什么热而湿的液体缓慢地浸透了他的肩膀,汗水,或者血,或者是——他僵硬住了,没有低头,只是缓慢地、试探着把自己的手指按上对方的脊背。 “没事的,”阿尔巴利诺小声说道,“我们会再找到一个机会。” 他知道这是一句谎话,赫斯塔尔也知道这是一句谎话。斯特莱德经营红杉庄园的俱乐部这么久,不会没想到东窗事发的时候如何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同时阿尔巴利诺也看到,几个swat的人押着双手被反铐在背后的斯特莱德和其他嫌疑人一起从建筑物的院墙后面走出来,哈代警官他们急匆匆地向着那个方向迎过去。 赫斯塔尔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奇怪的沙哑。 “没用的,”然后赫斯塔尔慢慢地、好像感觉到了疲惫那样地说道,“我刚才错过了最后一个机会。” 注: [1]一个非常夸张的设定: 米达伦好看到什么程度呢?他长得像《魂断威尼斯》里的伯恩·安德森。 真理之井,既黑且明 深夜的维斯特兰警察局灯火通明,和往常一样,大部分警官都肩负着无穷无尽的加班任务。而拉瓦萨·麦卡德则坐在警局专门为他和bau的成员腾出的一个小办公室里,他刚刚打完一个电话,汇报他们在这个案子里的发现,以现在警方的收获来说,新闻发布会是必须开起来了,毕竟这是个涉及到十多个孩子的跨州绑架卖淫案。 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贝特斯从门缝里探出个头来:“麦卡德探员,你要的那些物证我给你拿来了。” ——确实,他怀里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了些装在证据袋里的物品。哈代希望他们能找到红杉庄园的账本或者是参加俱乐部的成员名单之类,但是根据现在在红杉庄园和那个教会孤儿院旧址的现场勘查员回报,没有类似的物证发现。 因此,麦卡德提出看看现有的物证,看看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什么线索——这可能性很小,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麦卡德其实不认为斯特莱德会那个小本本把他的犯罪事实都记下来。 贝特斯把箱子在他面前放下,斯特莱德从里面翻了两下,与此同时,贝特斯看着他,问道:“能给那个混蛋定罪吗?” “你们拿到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了吗?”麦卡德头也不抬地反问道。 “暂时没有。在关那些孩子的地方提取的所有指纹都和斯特莱德的比对了一遍,他的指纹没出现在什么关键性的物证上,剩下的还在库里筛,说不定我们还能发现其他去过那个孤儿院的嫌疑人。”贝特斯冷笑了一声,“你猜怎么着?我听巴特手下的亚历山大说了,他被捕的时候声称是罗文介绍给他一个儿童慈善项目,他是去那个福利院旧址考察的!” 贝特斯恨恨地说了一长串,而麦卡德不得不出言打断他:“抱歉,施万德纳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件物证是从哪里提取的吗?” ——在麦卡德手里的是一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装着一把蝴蝶刀。 又一个加班的夜晚,当华莉丝·哈代疲惫地推开家门的时候,那个小女孩脚步轻快地哒哒跑过来,夸张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自灭门屠夫的事故之后,华莉丝实在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跟所有经历了这样可怕事故的小孩子一样,克莱拉显示出了些许应激障碍的症状:怕黑,不愿意一个人呆着,害怕陌生人,格外的黏人。如果可以的话,华莉丝真想二十四小时和自己的女儿呆在一起,可惜不行。 今天她又一次因为案子忙到深夜,她的丈夫也因为重大刑事案件而不能回家,克莱拉只能放学后就一个人呆着。华莉丝心疼地摸摸小女孩温暖的发顶,问道:“宝贝儿,你怎么还不睡?” “我一个人睡不着,我在等你和爸爸回家。”那孩子说,虽然她已经马上就要十一岁了,但是还是格外孩子气的撅起嘴来,因为她知道这个表情能逗笑自己的妈妈。 “爸爸今天晚上可能不能回来了,他有重要的工作要忙。”华莉丝告诉小女孩,实际上她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巴特最近在忙的案子的内容,如果那真的涉及到绑架、监禁和性侵儿童,很有可能她接下来也要忙碌起来了,一想到这个她就想要叹气。 那小女孩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就好像从未意识到做家长的对她有多少亏欠。华莉丝怜悯地摸了摸她柔软的脸蛋,问道:“既然爸爸今天不回家,那妈妈陪你睡觉好不好?” 然后她能从自己的女儿那里得到一个亲吻,以此用来慰藉疲惫的心灵和有噩梦上浮的夜晚。 米达伦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面。 当然,这可不是一场“审讯”——因为真要被审讯的犯人是没有热可可喝的,而他手里就捧着一杯。负责他的那个女警察把他从警车上领下来的时候感觉眼泪快都溢出来了,连着问了他好几遍觉得现在自己能不能做笔录等等,就好像他只要说一句“不能”,警方就愿意立刻把他塞在床上、在床边放满毛毛熊一样。 他对面坐着一个满头凌乱的姜黄色卷发的年轻男人,自我介绍是fbi的加西亚探员。这位加西亚探员问的问题从无关紧要的部分开始问起,比如说他叫什么、被绑架之前住哪里、又是怎么被绑架的等等等等。 米达伦一一回答了,他的故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小时候被母亲抛弃在福利院门口,因此人人都怀疑他妈妈应该是个未婚先孕的少女之类,因为这种原因抛弃孩子的贫穷女性很多;他现在的姓氏就是他住的福利院当年的负责人的姓氏,要不然他连入学守序等一切文件都没法办理;另外他很确定,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现在就守在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后面,等他一接受完讯问就会把他带回去。 红杉庄园当然足够可怕,但是福利院本身也很无聊;在那样的地方没人会真的关心你,大部分人摆出怜悯的表情,但是没人探究你的内心归属何处。 这个怪小孩就用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回答完了这些问题,他的态度显然有些出乎那个加西亚探员的预料。但是当然,大部分人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被解救之后才到来,有的人甚至症状出现的很晚,很难说现在看上去沉着冷静的孩子在一个月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加西亚想了想,低声问道:“呃……所以你说你曾被带去红杉庄园参加过两次他们所谓的聚会?你也没有……嗯,看到他们的会员长什么样子?” 这位探员吞吞吐吐的题外话显然是:性侵你的那些人长什么样子?米达伦有点想翻白眼,因为“个子蹿得太高了结果连恋童癖变态都没有光顾”这个理由说出来好像有点怪怪的。但是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光顾……那个记者。 米达伦慢慢地撅起嘴来,其实等那个记者离开后他就觉得不太对,当时记者先生说的是等他把事情报道出去,警察可能就回来解救他们。但是按照常理来说,一般人不是会担心把报道发出去以后打草惊蛇,结果导致罪犯带着人质跑掉吗?还是说记者先生打算先报警再发表报道? 而且刚才米达伦借那个女警察的手机给福利院那边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之后顺便用手机上网搜索了一下,最近完全没有类似的报道发表,也就是说至少记者先生跟他说的不是真话。 ——而,真的是记者先生报的警吗? 他想了想,然后忽然惨兮兮地开口质问道:“我在那个地方被关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你们都没有来救我?” 这话有点无理取闹,但是在刚刚被解救出来的人质小孩坐在你面前的时候,他说什么你都会对他充满了怜悯,显然加西亚探员这是这个定律的受害者之一。加西亚看着他,放柔了声音解释道:“因为红杉庄园的那些人把事情掩饰得很好,直到最近有线人向我们汇报了这件事,我们才发现不对?” 线人?米达伦的表情没变,但是脑子里在飞速思考。意思是记者先生是警方的线人吗?不太像……如果他是的话,没道理在自己面前说他是个调查记者,说自己是警察的线人不更好取得信任吗?还是说他根本跟警察没有关系,警察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所以只能说……记者先生骗了他?或许他根本没有报警,只是想拿到手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不,也不像。米达伦在心里否决了这种想法,他的某种直觉告诉自己,那个记者并不是这样的人。 米达伦先入为主地对那个给他提供武器的记者先生极有好感,这是显而易见的:要是没有那把蝴蝶刀,还有记者先生那天晚上关于握刀姿势的某些叮嘱,现在那个赏金猎人可能已经死了,他们也不知道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即便是那个记者调查完了之后根本没有通知警察,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救了米达伦的命。 况且,如果对方只是个一心追逐大新闻的人,完全没必要给自己那把刀,这样东西的存在太容易引起警方或者红杉庄园的人的怀疑了。假设米达伦之后没有藏好这把刀,而被看守发现了,那些坏人很容易怀疑到记者先生身上,这么做只是引火烧身。 米达伦悄悄地咬了下嘴唇: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信息是矛盾的,如果记者先生真的在乎这件事和这些孩子,就不应该不报警;如果他不在乎这些孩子,就不应该给米达伦那把刀,更不应该迟迟不发表报道。 ……所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米达伦心中霍然冒出一种新的想法:或者,那个人根本不是记者?他说自己是记者只是为了赢得我的信任?显而易见他确实在乎红杉庄园的孩子们,但是他收集红杉庄园的情报是有别的原因的,根本不打算经过警察这个途径? 米达伦对法律不甚了解,但是他很确定,这样一来,去见他的那位可能是记者也可能根本不是记者的人,做的事情一定在某种层面上违法了。 米达伦就在想到这种可能性的一瞬间做出了决定,他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没有接待……客人,我只去了两次,然后可能是因为我年龄太大了,没有俱乐部的人选我。” 他说完这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正记者先生确实不是个强奸犯,不说他的事情应该对调查总体也没有什么影响。等到他回到福利院,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个记者的蛛丝马迹,到对方面前去亲口问问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如果他把事情透露给眼前的fbi探员,警察也有大概率回去做同样的事情,但是米达伦估计,警方是根本不会把调查结果告诉一个未成年人的。 很可能是从小被抛弃的缘故,米达伦相信自己永远胜过相信别人。 “亨特先生告诉我们,是你用一把刀袭击了把你们带上车的那个看守,”加西亚继续问道,完全没注意到米达伦隐藏了什么秘密,“那把刀是哪来的?” “我从一个守卫身上摸的。”米达伦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在第二次我从庄园回去的路上。当时他没绑住我的手,只蒙上了我的眼睛。我坐在他身边,然后他好像是睡着了,在打鼾,我偷偷地摸了他的大衣口袋。” 正在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开了,一个小麦色皮肤的黑头发男人走了进来。加西亚探员看见他,轻轻地说道:“长官。” 这位加西亚的长官走到米达伦面前,把手机屏幕展示给他看:屏幕上是一个新闻网站,网站上被麦卡德点开的是一张新闻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正是那个给米达伦蝴蝶刀的那个人! 米达伦迅速扫了一眼,照片上方的新闻标题是《过失杀人!报业大亨爱女逃脱谋杀指控》,而副标题处则写:“a&h律师事务所再胜一城,检察官华莉丝·哈代称律师团道德败坏”。 他迅速意识到眼前这东西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米达伦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抬起头来,看向加西亚的长官。 “不,”米达伦清晰地说,“我从没见过他。” 奥雷莉·戴尔菲恩小姐安静地坐在客厅的一张扶手椅上,怔怔地望着窗外流淌不息的灯河。三月末维斯特兰的夜晚还略有些寒冷,但室内并不如此,可是尽管如此,奥雷莉还是有些想要颤抖的感觉。 她最后还是没能对自己的内心说谎,于是最终依然选择打电话给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告诉了对方斯特莱德打算去红杉庄园的消息。而今天就是斯特莱德计划里的那个日子,一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了。 奥雷莉并不知道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到底在计划着什么,但是对方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向她讯问那些信息——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到来。 时间接近午夜十二点,四月份的第一天就要到了,这是愚人节,有人认为它起源于十六世纪的法国历法改革。奥雷莉对充满谎言和玩笑的节日不感兴趣,那是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在钟表的分针跳过午夜之前,门铃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就好像是死神到来的脚步声。奥雷莉叹了一口气,用手拢了一下身上的丝绸睡袍,慢吞吞地从椅子边上站了起来,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身着警服的男人,其中一个一脸严肃地向着她颔首,问道:“您好,请问您是戴尔菲尔恩小姐吗?” 于是奥雷莉就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老亨特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奥尔加·莫洛泽的病房门口。 他是来医院处理自己受伤的伤口的,整个过程疼得要死,而且在麻药的作用下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了。不过好消息是,医生告诉他那一枪并没有伤到什么神经,不会留下不可逆的损害。 哈代警官跟他约了明天再去做笔录,他现在最想做的实际上是倒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但是不知道怎么,他最后又绕到了奥尔加的病房门前——他之前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早就熟悉了这里的路——当天早些时候惊心动魄的场景还在他眼前不断地重复,那个金发男孩张大的眼睛和染着血的面颊…… 真危险啊,差一点就来不及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忍不住会想,如果奥尔加还醒着的话,这个案子会不会解决得更加顺利呢?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尤其是躺在这间病房里的无声无息的人。 幸运的是,奥尔加的护工安妮·布鲁克小姐还没有睡,她把已经看到面熟了的亨特让进屋里,而自己坐在单人病房一角的折叠床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 亨特独自站在奥尔加的面前,对方的面色失去了蓬勃的血色,怎么看都令人心里感到不舒服。他希望对方能回答那些关于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的疑问,告诉他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样在意红杉庄园的案子,告诉他巴克斯医生到底是不是一个杀人犯,告诉他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疯狂而邪恶的人,而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回应—— 亨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后退了一步,拐杖撞上了床脚,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怎么了,亨特先生?”安妮坐在他身后的折叠床上问道。 “她……”第一个词从亨特的嘴里干涩地飘出来,他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她的眼球在转动。” 注: [1]麦卡德手机新闻中的那个案子见《以撒的祭坛 01》。 愚人庆典 01 哈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和负责眼下这个案件的其他人基本上一夜没睡:他们要负责收缴证物、安置那些孩子、跟警局高层和市议会进行那种充满了毫无意义的无尽官腔的对话、还得想办法给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打腹稿——真奇怪,维斯特兰有至少两个连环杀手在活动,十年之内都没有被逮捕归案,而那些议员和市长先生本人竟然觉得现下发生的事情更影响他们的仕途。 现在,太阳已经在城市边缘缓缓冒了个头,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朦胧的乳白色薄雾之中,再有两三个小时,消息就会流传开来,然后wlpd的大门口就会被记者、摄影师和闪光灯填塞至满,就好像秃鹫徘徊在尸体的上空,享受着腐烂的盛宴。 而与此同时拉瓦萨·麦卡德正穿过走廊,眼睛下面的阴影不比其他人更浅,他揉了揉眉心,对哈代说道:“他的律师来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对,他们按照惯例先把斯特莱德关了一夜,对方当然在律师团队没有到场之前不决定开口说一个字母,对此哈代并不是特别吃惊。现在他们两个走进审讯室去,斯特莱德就坐在那张质感冷冰冰的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瞧上去老神在在的,仿佛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睡得都好。 他看见走进来的州警和联邦侦查局探员,露出了一个假惺惺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展现着他的牙齿。 他慢吞吞地说:“早上好,先生们。” 也就是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那位姗姗来迟的律师如同任何一个会为了强奸犯辩护的家伙一般盛气凌人地缓步走过来,坐在了斯特莱德身边。哈代的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定制西装和镶嵌着某种不太喧宾夺主的宝石的袖口,然后愣住了。 因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坐在他们对面,如同往常那样带着点强迫症一般的固执,伸手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袖口。然后他抬起头来,那双蓝色的眼角就好像一面映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的镜子。 “我们可以开始了。”他冷冰冰地说。 ——两个小时之前。 赫斯塔尔这样的人绝不会过愚人节这么无聊的节日,实际上他也根本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发明出专注于骗别人树上可以长出意大利面条的节日来。此时此刻是唯一一刻,他真心希望这个气氛严肃到死板的律师事务所里真的有人会过愚人节。 他希望这是个愚人节玩笑,可惜不是。 “什么,”他当时用那种平平的语气对霍姆斯说道,“请你再说一遍。” 而对方用那种“你是不是没睡好觉”的怜悯目光看着他,某种程度上,霍姆斯对他的猜测也确实没错,任何一个认识赫斯塔尔的人,都能从他那阴沉的要滴出水的脸色、眼底的深色皮肤和眼里的血丝上判断出这人的睡眠质量显然不好。 而,霍姆斯先生作为一个和对方共同经营着一家律所、在一起整整共事的六年的人,应当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要强人所难,安排对方干一些他显然不相干的事情。 一般来说确实如此,但是霍姆斯先生是一个跟变态杀人狂共事了六年还一无所知的人,他甚至对自己的一两个雇主在成功脱罪之后被维斯特兰钢琴师谋杀了都没有多想什么,所以他当然毫无知觉地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荒谬话语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 “一位先生雇佣我们为他脱罪,并且愿意为这项工作提供可观的报酬。”霍姆斯解释道,“他叫做卡巴·斯特莱德——我不知道你还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他为那个已故的报业大亨菲利普·汤普森经营着一个俱乐部,每年,汤普森的基金会都会播一大笔款给这个俱乐部。” 赫斯塔尔面若冰霜地看回去,他那个表情能让他的秘书艾玛都腿软,但是显然对神经大条的霍姆斯毫无作用——当初赫斯塔尔选择跟这人合作经营律师,就是考虑到对方心足够大、下线足够低,甚至不会发现自己的合伙人偶尔请假的日子跟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杀人日微妙的重合,可是到了现在,他头一回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 “而正如你所说,”赫斯塔尔硬邦邦地说道,“这位先生现在被指控绑架和监禁儿童,强迫未成年人卖淫——说不定他自己都强奸小男孩小女孩,而且他被捕的时候甚至身在监禁受害者的那栋建筑物里面。这不是个容易的案子,霍姆斯。” 霍姆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老朋友的情绪异样,甚至打趣地问道:“这回你有畏难情绪了?” “这个案子目前看上去板上钉钉。”赫斯塔尔说道,“而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联系咱们的事务所,如果他受汤普森的基金会拨款,他理应联系汤普森的基金会的律师团。” 实际上赫斯塔尔知道那个答案:斯特莱德会联系a&h律师事务所完全只是因为赫斯塔尔在这个事务所里。说不定汤普森基金会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这个俱乐部具体是干什么的,也不会知道他们每年按照已故的老汤普森的遗嘱拨的那笔款最后都被用在什么地方去了。 虽然事到如今,汤普森基金会的律师团理应帮斯特莱德收拾残局,但是斯特莱德显然还是觉得赫斯塔尔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这位先生也加入了那个俱乐部,也享受到了红杉庄园之中隐秘的快乐。他们现在是共犯的关系,如果这位律师不想让自己的丑事被抖出去,就最好跟他站在同一个战线上。 对于斯特莱德来说,这当然是很简单的道理。 而霍姆斯当然对此事内中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他愉快地拍了拍赫斯塔尔的肩膀,说道:“正是如此!他明明有一整个律师团可以选择,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咱们!我明白你对这个案子的顾虑是什么,但是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机遇:越是为这种受舆论关注、又十分困难的案子辩护,越是能提高律所的知名度,或许我们会跟辛普森案的律师团一样名垂青史!” 一般人不会用“名垂青史”这种词来形容辛普森案的律师团队,但是霍姆斯当然不是一般人,他就是那种津津乐道于受到的任何注视、无论注视着他的人是不是在诅咒他道德败坏的那种人。赫斯塔尔明白他的意思,置身事外的人们当然会认为给恶魔辩护不可理喻,但是等到他们自己要身陷囹吾,自然也愿意选择那些甚至有能力让恶魔脱离牢笼的家伙。 但是这次是不一样的。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他用严丝合缝的冰冷面具遮盖了自己的一切情绪,就好像静默的石像。然后,他简单地说道:“我不想接这个案子。” 然后他平静地站起来,无声地转身向霍姆斯的办公室外面走去。他的这位同事和朋友在室内贴满了各种剪报,上面是他们参与的各种案件的媒体报道,大部分鲜红色的头条标题都在诅咒道德的败坏和法律的惨败,而霍姆斯在他身后某处站了起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你知道律所里其他人的水平!”霍姆斯在他身后焦急的大声说道,“为这样的案子的嫌疑人做辩护,只有你和我一起才可以——我不能随随便便从律所里拉出一支队伍来!” 他在“一起”那个字眼上加了个不必要的重音。 赫斯塔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还有别的工作——” “把它们推掉!我知道最近你手上没有什么重要的案子,你手下的那些实习生们都能做那些工作!” 赫斯塔尔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手碰到了冰冷的球形门把手,黄铜和花纹的质感烙在他的掌心里面。 霍姆斯急躁的声音依然不断钻进他的耳朵里:“斯特莱德先生专门点名了希望你为他辩护,他说你们在一次酒会上有一面之缘,甚至聊得很投机——该死,他甚至已经付了一大笔定金!” 咔嗒,把手转动,锁舌收回。 “赫斯塔尔!为什么这次就不行?”霍姆斯大声说,“我们处理过那么多个类似的案子——我们给谋杀了男友的千金小姐辩护,我们给玩sm玩过头还把妓女抛尸的混小子辩护,我们给一枪打爆了自己丈夫的头的女影星辩护,我们给强奸了自己十六岁的养女的政客辩护。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来没有挑剔过你的委托人一个字,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 赫斯塔尔开门的动作顿住了。 对。这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 而拉瓦萨·麦卡德还在盯着他们……盯着他和阿尔巴利诺。 如果他发现斯特莱德委托过a&h律师事务所处理这个案子,但是赫斯塔尔却拒绝了这次委托,麦卡德会怎么想呢?他敏锐到了什么程度,又能从其中察觉到多少真相呢? 就算是斯特莱德不把赫斯塔尔也去过红杉庄园的事情说出来,通过他拒绝为斯特莱德辩护这件事本身,麦卡德也绝对会意识到他和斯特莱德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钢琴师会选择给一个人辩护然后杀了他,却尚未到厌恶一个人到连给他辩护都不屑的地步,这其中体现出的个人好恶过于明显——这个真相在侧写师们的眼中一定明明白白。 ……如果麦卡德起了疑心,执意往这个方向进行调查,以他最近注意的重点,必然会查到阿尔巴利诺身上去。然后他可能会发现,阿尔巴利诺“正巧”也在调查红杉庄园。 而阿尔巴利诺手上那个牙印形状的淤青尚未完全褪去,虽然对方说那件事不会影响赫斯塔尔杀斯特莱德的计划,但是赫斯塔尔还没天真到相信阿尔巴利诺就真没再偷偷去过红杉庄园——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麦卡德去搞来一纸搜查令,把阿尔巴利诺手上的那个咬痕提取出来,广泛地跟这段时间维斯特兰的无名尸牙模做对比。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诸如此类的念头从赫斯塔尔的脑海里潮水一样涌过,底色依然衬着斯特莱德脸上那个令人厌恶的笑容。赫斯塔尔忍不住伸出手去揉捏了一下眉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来,转向霍姆斯先生。 麦卡德看着赫斯塔尔的目光里显然有些震惊的神色,就好像他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向前发展,没想到这个律师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这里。 而巴特·哈代的目光甚至更加震惊一些,他愣愣地盯着赫斯塔尔,很长时间都没能移开目光。 ——赫斯塔尔也同样没有料到今天这样的情况。这个时候他甚至在想,如果奥尔加·莫洛泽已经醒来就好了,或许对方根本不会被这些障眼法和无聊的误导迷惑,或许她一眼就能看穿真相,那样赫斯塔尔就不用坐在这个冷冰冰的审讯室里,就可以立刻俯首投降。 这是他没有对阿尔巴利诺说过的话,有的时候“休息”的念头和继续走下去的念头在他耳中交叠发出诱惑之声,像是梅菲斯特诱惑浮士德那样,而声音实际一样响亮。死亡和黑暗依然像是柔软的眠床,就陈横在他的呼吸之间,声带颤动所发出的声音之中,以及目光所及之处。 斯特莱德向着他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说:“阿玛莱特先生,你终于来了。” 这个人用眼神诉说着一些没法说出口的话——我的共犯,我在甜蜜而罪恶的巢穴里狩猎的同伴,和我分食盛宴的朋友,诸如此类。他顿了顿,然后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是。因为法庭无论如何都不是任赫斯塔尔编写的戏剧剧本,更不要提他只不过是整个律师团队的一员,而麦卡德本人则坐在观众的位置上。 这就意味着,首先辩护的策略根本不是由他一手制定的,如果他出现了明显的纰漏,霍姆斯也会向他指出来,霍姆斯虽然心大,但是确实是个优秀的律师;其次,如果他在法庭上犯下什么令他的主顾被定罪严重错误,麦卡德首先就会察觉到不对,然后他们就很有可能再绕回到那个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的就全军覆没的结局上去。 其实他知道,在教会孤儿院旧址的行动失败之后,最好的策略是放弃谋杀斯特莱德,直接离开这个国家,因为接下来不会再有合适的机会了……但是他做不到。 所以,现在他最终坐在了这里。 而斯特莱德显然在脑内演练过不少次他落到如此境地的情景,因此他开口的时候甚至是游刃有余的,他摊开自己的双手,对麦卡德和哈代坦然地说道:“我是无罪的。” “先生,”哈代沉声说道,“那个孤儿院旧址的一层关了十几个孩子,而你就是在这个房子的门廊里被发现的。” 斯特莱德耸耸肩膀,歪头看了自己的律师一眼——那眼神像是一把刀子一样直刺赫斯塔尔的心脏。这多可笑啊,手持利器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拿着一把什么危险的武器。而麦卡德则更多地把他的注意力放在赫斯塔尔身上,就好像能从他身上寻觅到什么似的。 赫斯塔尔吞咽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道:“可那也不能说明他就知道房屋深处到底有什么,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我的主顾之前去过那个孤儿院旧址,他也很可能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 这是赫斯塔尔第一次发现说谎很难,因为正有种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胃部,让他想要呕吐。 “而我的助理罗文先生告诉我那是一家需要捐款的孤儿院,他大力劝说我和他一起去那个地方看看,以考虑要不要把汤普森基金会提供的一部分资金用作慈善工作。”斯特莱德平稳地说道,“我进入这家孤儿院之前可没想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坦白地说,我认为我陷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与此同时,在隔壁审讯室里,检察官华莉丝·哈代注视着对面身材曼妙的黑皮肤姑娘。 对方有一个富有法国风情的名字,叫做奥雷莉·黛尔菲恩,是一个所谓的“高级交际花”,但是同时也为斯特莱德打理一部分红杉庄园的事务,因此此人在斯特莱德被捕之后不久也被逮捕。 而华莉丝之所以现在会坐在这里,是因为对方特别要求跟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见面。 华莉丝实际上感觉到有些疑惑,奥雷莉的态度则奇怪的很坦然,就好像终于等到第二只靴子落下来了那样——华莉丝直觉自己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重要的信息,因此谨慎地措辞道:“黛尔菲恩小姐,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那个美人抬起头来看她,缓慢地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美艳的笑容。 “我想做你的污点证人。”她简单地说道。 “阿玛莱特先生!” 赫斯塔尔在快要走出警局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喊叫,他回过头来,不出所料看见哈代急匆匆赶过来。对方的面色显得极为疲惫,让他看上去又凭空老了几岁。 而显然哈代根本不想跟他寒暄,这位面目严肃的警官在赫斯塔尔面前一站住,就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我接很多案子。斯特莱德先生委托了我们的律所,所以我就来了。”赫斯塔尔尽力让自己用那种坦然的语气说道,虽然他已经在早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头疼到了感觉到眩晕的程度,就如同有一把火热的匕首从他的太阳穴一点一点戳进去、把他的眼球慢慢挖出来。“我之前还曾是诺曼兄弟的律师,你应该也很清楚他们之前都干了什么事。” “但是他是个恋童癖!”哈代强调道。 显然在灭门屠夫一事之后,哈代警官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对赫斯塔尔改观了。就好像一个人只要做了一件好事,他从此以后就是个好人了一样,人们总是陷入这样奇怪的偏见里去。 赫斯塔尔强迫自己直视着巴特·哈代,用那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能苟同。我认为他是个能付出很高的酬金的恋童癖。” 一阵沉默,然后赫斯塔尔听见对方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同样缓慢地吐出来。 “你知道吗,阿玛莱特先生?我在诺曼那一案里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对你有很大的偏见,我想我的妻子也是那样——你明白,一个黑帮律师什么的。”哈代低声说道,声音里透露着一种真心诚意的苦恼,“所以在你和阿尔他们一起救了克莱拉之后,我真心诚意地感觉到羞愧,觉得自己看错了你,只是没想好怎么想你道歉。” 赫斯塔尔垂着眼,安静地站在原地,浅色的睫毛之下眼神晦暗不明。 “但是发生了现在这样的事情……” “就说明你又一次判断错了一件事。”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道,“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克莱拉还想邀请你去家里做客。上次他们的老师让他们做课题介绍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介绍了你……她想给你看她为了这个课题做的那些笔记、画的那些画。” 哈代喑哑地说道,声音显得奇怪而趋于破碎。 “现在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她的赫斯塔尔叔叔来不了了。” 愚人庆典 02 当汤米一如既往地带着满满的活力冲进屋里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还没有开始解剖面前的那具尸体。他正慢条斯理地带上乳胶手套,解剖刀在无影灯之下闪烁着白亮的寒光。 汤米反手带上门,凑近阿尔巴利诺,用那种所有谈论八卦的人都会选用的那种轻轻的气音说道:“你听说了吗?之前咱们怀疑可以并案的那一系列河道抛尸案的嫌疑人被逮捕了。” “我是负责那起案子的法医,”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看了汤米一眼,声音听上去毫不惊讶,也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巴特当然在他们逮捕了嫌疑人之后就第一时间通知了我。” 汤米挪动了一下重心,专心地打量着阿尔巴利诺的侧脸,在他确定对方似乎不打算说什么别的话之后,就迟疑地低声说道:“……我刚才见到了华莉丝·哈代女士,因为检察官办公室那边也想要一份那些案件的尸检报告复印件,然后,呃……她告诉我说,阿玛莱特先生的律所选择为那个嫌疑人辩护。”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正用刀子在死者的左肩峰到右肩峰之间切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最低点越过尸体的胸骨;这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上面布满了紫红色的尸斑,腹部腐烂成油腻的绿色。薄薄的刀片从肉体中抽出来,并没有一滴血滴落。然后阿尔巴利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汤米。 汤米看见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一个仿佛困扰的表情,但是很快,那个表情像被橡皮擦擦除一样从他的脸上迅速消失了。 “是吗?”阿尔巴利诺声音平静地说道,然后他再次低下头去,刀子重新插入尸体的胸部,在那条弧形刀痕中央最低点切了下去,一路切到耻骨联合上方。 “你好像并不惊讶。”汤米皱着眉头指出。 他们都知道阿尔巴利诺的男朋友是黑帮律师——虽然也并不理解阿尔巴利诺到底为什么要找一个黑帮律师男朋友——但是给一个很可能奸杀了不少小孩的恋童癖辩护?这也有些太过了。 虽然许多人心知肚明,法律和庭审制度实质上只是一场利用规则的精密博弈,每个人当然都有权拥有自己的辩护律师,又或者是“疑罪从无”之类的道理。但是置身事外的人们依然难以避免用自身的道德观念评判这起事件里的每一个人,就比如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就如同汤米本人一样,他现在觉得那位律师的选择相当不可理喻。 但是,阿尔巴利诺的回答是:“赫斯塔尔是一位律师。” ——那是当然,既然卡巴·斯特莱德被逮捕了,他就必然需要一个律师,在这种情况下,赫斯塔尔是他最好的选择。以斯特莱德现在的财力,维斯特兰的不少大律所应该都愿意为他效劳,但是谁又比得上曾经进入过红杉庄园的赫斯塔尔本人呢? 他是所有选择里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因为他必然迫切地需要去拯救斯特莱德,就如同他必须拯救他自己——至少在斯特莱德眼里,赫斯塔尔确实站在这个立场上。 而阿尔巴利诺怀疑赫斯塔尔最后也不得不站在这个立场上,因为在一场庭审上明目张胆的放水的危险性太高,就不要说是麦卡德,就连华莉丝·哈代那样的资深检察官都能察觉出来不对。那样做唯一的后果就是还没碰到斯特莱德一根汗毛,自己就先陷入捕猎者的陷阱之中。 阿尔巴利诺认为自己能大胆地估计一下事情后来的走向:赫斯塔尔会为斯特莱德脱罪。彻彻底底地、被当庭释放的那种脱罪,他知道赫斯塔尔有这样的能力。 因为如果不那么做,斯特莱德不知道会被判入狱几年,而维斯特兰钢琴师并不是魔术师,他也没强大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狱中杀一个人的程度。他必须要让斯特莱德被释放,这样自己才能再找到一个杀他的机会。 ——而在杀死他之前,这个人显然不会离开维斯特兰。 这也并不是个好主意,而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选择的那一个,也是之前所有计划中相当糟糕的那一个,在麦卡德依然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尤其如此。 一个理智的人会指出这其中蕴含的疯狂,而阿尔巴利诺并不会,因为正是有这样的特质,赫斯塔尔才算是美的;这就像是悲剧当然是美的、而丑也是美的另一种体现一样,中间并没有相互矛盾之处。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有许多念头如同鸟那样飞过,而他的手上还在稳定而利落地切开组织之间的黏连、那些黄色的脂肪层,掀开死者身躯上的皮肤,让骨头和内脏暴露出来。 然后他开始用钳子一根一根地剪开死者的肋骨,每一下都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有胸骨牵开器的情况下这样的工作会进行得更加容易,但是他有意识地放慢了动作,这样似乎就能给自己挤出思考的余暇。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听见汤米困惑地问道:“你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 “什么样的事情?”阿尔巴利诺反问道,手上一用力,器械发出咔擦一声,血和骨沫飞溅出来。 “阿玛莱特先生会做一些挑战大部分人的道德底线的事情?甚至,他选择的辩护对象犯的罪看上去是板上钉钉的?”汤米问道。 他瞧上去还是不安,阿尔巴利诺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不少人当法医都抱着些为死者伸冤的理想。在大部分情况下,那没有什么不好。 阿尔巴利诺低着头,用手伸入死者裸露着的内脏之间,一根根白森森的肋骨看上去像是奇怪的角一般支棱着。他握住死者的心脏,手上微微用力,把那器官扯出来,用刀切掉其他黏连的部分,然后把它放进了不锈钢的托盘里。他俯视着那个深色的器官,它在人类社会中承载的意义远比它的实际功能更多。 然后他用那种懒洋洋轻飘飘的声音说道:“法律总有许多空子可钻。” “但是人的心不是。”汤米倔强地回答道,他的双手抱在胸前,那是个有点防御性的姿势。 “正是如此,”阿尔巴利诺在切开那颗心脏的时候说道,“所以他会因为这种选择失去很多人。” 汤米问:“也包括你吗?” “右心淤血,怀疑是机械性窒息,还需要更多征象来确认。”阿尔巴利诺没有回答这个实习法医的问题,而是这样说道。 汤米看向那个被他切开的心脏,一滴尚未凝固的血沿着解剖刀的刀锋滴落下去,那具被开膛破肚的身躯里装着更多器官,散发着浓烈的腐朽味道,看上去像是排列整齐的水果。 “你看,汤米,人体就是这样脆弱,死亡比我们想象的容易得多。”阿尔巴利诺沉思着打量过那些器官,轻声说道,“但是我认为死亡本身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来临的时间和方式。” 汤米慢慢地皱起眉头来,显然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你想问我的是,他的选择触及了我的道德底线吗?我会因此而不爱他吗?”阿尔巴利诺抬起头看汤米,刀锋尚且压在那颗心上面,嘴角则轻巧地勾勒出一个笑容的弧度,“不,汤米。心意也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最后做出的选择。” 亨特思来想去,还是绕到了wlpd附近最近的那家福利院。 借助他在警局的那个朋友帮忙,他得知现在被斯特莱德绑架的那些孩子都被安置在那家福利院里,也方便经常的询问和接受专业心理医生的治疗。他们中间能查找到家人的那些,家人正在飞速往维斯特兰赶来,实在暂时找不到家人的那些就只能就近住下。 照理来说,现在亨特需要做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他不应该拖着疼痛不已的手臂跑来跑去,而是应该在家里等着警局的下一笔奖金发下来。但是他思来想去,无论如何都有点在意——当一个长相相当漂亮的金发少年在你面前用刀捅死了一个打手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法不在意。 他发誓,他是在去超市个自己的冰箱补充速食的时候绕到那家福利院门口的,而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通过紧闭的栅栏门看看那些孩子是否一切都好——但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等他刚在福利院的大门之前站定,就看见边上的墙角上冒出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来。 那脑袋看上去可真眼熟,亨特肯定在昨天晚上曾经看见这个脑袋的主人一刀捅进了什么人的颈动脉。他简直无言以对,而那金色脑袋也看见了他,小声骂了一句什么,蹭的从墙头上缩了回去。 几秒钟之后这少年人又小心翼翼地从墙头上探出头来,目光从他吊着的手臂扫到他的脸,然后用那种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你就是昨天晚上在我面前被一枪打翻了的那个大叔?” ……这怎么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好话呢。 “恕我直言,”亨特硬邦邦地对他说道,“任何人被那么打一枪都会被打翻。” “我昨天都没问你的名字!”那小孩继续用那种挺兴奋的语气说道,心大到不像是一个被犯罪团伙囚禁了三个月的受害者,“你叫什么,范海辛吗?” 亨特简直不想给他纠正两种“猎人”之间的区别了,他粗声粗气地回答:“我叫奥瑞恩·亨特——但是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现在想干什么?从这里跑掉吗?” 一个身上带着刀的未成年人,从犯罪团伙中被解救出来的第二天就从福利院里跑掉了,这听上去像是个疑点重重、很适合阴谋论者发挥的剧本。 金发的少年盯了他几秒钟,然后撇了撇嘴,打算实话实说。 “呃,是这样的,”他诚恳地说道,“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我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家披萨店。” ——这就是为什么一刻钟之后,维斯特兰最出色的赏金猎人亨特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福利院中溜号米达伦坐在了马路对面的披萨店里,这个宁可吃垃圾食品也不在福利院里吃社工精心提供的营养餐的倒霉孩子在烤牛肉披萨上大大地咬了一口,险些泪流满面。 “太他妈好吃了!”米达伦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说道,“我整整三个月没吃过披萨了!” “吃完了赶紧回去,要是一个小时之内福利院的人找不到你,他们就肯定要报警了,希望wlpd别因此把我当诱拐犯抓起来。”亨特沉着脸提醒道,同时有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付钱请这个小混蛋吃披萨。有些科学家说人类幼崽会用自己可爱的外貌迷惑成年人照顾他们,可能确实如此。“还有,你还没到能说脏话的年纪呢,小孩。” 米达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奋力大嚼,看上去像是只花栗鼠。 亨特平静地看着他,在他快把第三块披萨吃完的时候,冷不丁问道:“是谁给你的那把刀?” 米达伦停下吃东西的动作,抬起头看了亨特一眼,这个孩子的目光异常明亮,就好像是闪闪发光的蓝色宝石。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为我保守秘密吗?”他想了想,谨慎地问道。 “看情况。”亨特模棱两可地说道,但是其实这个回答就暴露了那把刀的来源没那么简单。实际上这个时候亨特心里想的是:这孩子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不会包庇了一个没有被逮捕归案的斯特莱德的手下吧? “那就换一种方式,”米达伦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不是个赏金猎人吗?我要雇佣你查一件事,报酬以后会想办法分期付给你,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是你的雇主,所以你有义务为我保密。” 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少年式的幼稚气息,但是亨特觉得这孩子思考问题的角度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孩会想到的那种。他想向这孩子指出,如果他真的干了什么不合法的事情,赏金猎人可没义务帮他保守秘密;以及,赏金猎人主要是负责追捕弃保潜逃犯,调查一般是私家侦探的活。 但是,最后他的好奇心还是站了上风,所以他开口的时候说的是:“说来听听?” 老天。同时,亨特这样想道,我这是陷入了什么过家家游戏里了。 “我昨天晚上借用社工的电脑查询了一下,现在我确定给我这把刀的那个人名叫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对我说他是个调查记者,但是实际上他不是。”米达伦清晰地表述道,眼睛直直地盯着亨特,“我想要你帮我调查,他去那个庄园有什么目的。” 赫斯塔尔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把手头最后一点工作推给了同事,而他也确实从早到晚结结实实地头疼了快十二个小时。等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太阳穴和眼眶还在一跳一跳地胀痛,让他看东西都有点模糊了。 而室内也近乎是一片漆黑,除了餐厅里朦朦胧胧透出一片亮光。赫斯塔尔走过去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方的吊灯是亮着的,桌面上以一种十分严苛的态度摆好了全套的餐具,包括但不限于没有一点装饰的白色餐盘、按顺序排列好的不同种类的刀叉、高脚杯,桌子上还另外摆着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瓶,玻璃瓶里装饰着两朵半开的鸢尾花。 阿尔巴利诺从其中一张椅子上转过头来看他,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是微微一笑。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然后说道:“在你针对这件事可能有的一系列反应里,这是我最没想到的一种。” “这不好吗?”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回答道,声音很轻,“毕竟歇斯底里和后悔都没有任何意义。” 赫斯塔尔其实很想指出,他们都知道阿尔巴利诺并不是真的会歇斯底里的那种人——看吧,他会为了现在发生的这种事情准备浪漫晚餐,赫斯塔尔毫不怀疑他在厨房里已经安置好从前菜到冷盘等一系列食物,只等着端上桌面。而这两件事无论以什么逻辑都不可能有任何直接联系,但或许在阿尔巴利诺的世界里,这就是完全妥当的。 赫斯塔尔又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你会阻止我继续尝试杀死斯特莱德吗?还是你打算自己先离开这个国家?” “这两样我都不会去做,”阿尔巴利诺冷静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那一刻表情甚至是严肃的,在他不笑的时候,很容易就表现出一种沉静的气质来。“因为我相信如果不杀斯特莱德,你就是不完整的——而,赫斯塔尔,作为一件艺术品,你已经日趋完美。” 这是阿尔巴利诺式的赞赏,听上去坦诚、直白、感性和冰冷。赫斯塔尔从他落在桌布上的、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极白的手指一路看到桌子上有着纤薄花瓣的蓝色花朵,最终没有对他的回答提出更多的质疑。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显然对赫斯塔尔的沉默并不意外。他动作很轻地挪开椅子,走到了赫斯塔尔的面前。虽然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甚至已经到了可以同床共枕的关系,但是在阿尔巴利诺入侵他的私人空间的时候,赫斯塔尔往往还是有一种想要拉开距离的冲动,那是对危险最敏锐的直觉。 但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默默地感受到对方温暖的呼吸扑在了他的脸上,然后阿尔巴利诺没有用手去触碰他,只是稍微往前倾身,柔软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所以让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迎接可能到来的一切命运吧。”阿尔巴利诺贴着他的嘴唇轻轻说道,“毕竟如果不能随心所欲,生活就没有意义。” 愚人庆典 03 “紧张吗?”老亨特问道。 他现在感觉自己像是个带小孩的倒霉单亲爸爸——因为此时此刻,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米达伦和他正坐在一家餐厅里。这孩子正以与自己好看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符的粗鲁姿势吃着一个巨大的汉堡,嘴角沾着些许酱汁。 奥瑞恩·亨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有很多:比如,他知道长身体的男孩们往往都很能吃,但是他还是想不通米达伦为什么可以吃这么多;再比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对方吃饭,明明对方现在暂住的那个福利院在wlpd的关注之下每天都为这些有心理创伤的可怜孩子提供各式各样的食物;还比如,他究竟为什么要接受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小鬼的委托,明明对方一分钱也没法付给他。 但是总之,客他确实是请了,而跟赫斯塔尔和红杉庄园有关的那些事情,他也确实在米达伦的要求和他自己的好奇心之下进行调查了——这恰恰成为了他们频频见面的好理由。 虽然,要是wlpd的那些警官如果知道米达伦频频和一个赏金猎人接触,可能第一反应就是要把亨特逮捕。 而米达伦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酱汁,抬起头看向亨特,问:“我为什么要紧张?” “明天是斯特莱德案的审前听证会,你作为证人是需要出席的。”亨特指出。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稍微给对方解释一下审前听证的含义:“……而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检察官和辩方律师会在法官面前展示他们收集到的证据,法官会判断你们需要不需要作为证人出庭。” ——照亨特的预计,米达伦是必须要出庭的。这一案的受害者虽然都是未成年人,但是并不能因此证明他们在精神上无能力,因此,证人们如无意外都需要出庭作证。 他一想到这群小羊一样的孩子面对斯特莱德的律师团就难免感到一些头疼,他们毫无疑问会被那些伶牙俐齿的律师撕碎的。况且,让一群遭受过性侵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叙述自己受害的经历,未免也有些太过残忍了。 米达伦定定地盯了他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问:“你也认为庭审结果不会乐观,是吗?” “你哪来的这种想法?”亨特干巴巴地反问道,对方问得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孩会问的问题。 “看那个检察官女士来询问我们问题的时候皱眉头的程度就能猜出来啦,虽然她安慰我们会一切顺利,但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认为庭审不会乐观’。” 米达伦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膀,用叉子从亨特的盘子里偷了一根香肠,然后才继续说下去:“这几天我问了和我一起被解救的孩子,他们中间没谁在红杉庄园或者是我们被关的那个地方遇到过斯特莱德,所以说从我们的角度只可能指认那个罗文,根本没法说斯特莱德主使了绑架案。” “或者他们可能发现别的证据。”亨特凭空推测倒,但是以他对那些人渣谨慎程度的理解,其实知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要么就干脆不要指望他们。”米达伦眨眨眼睛,“我相信眼下有一个突破口——就是关于阿玛莱特先生究竟为什么要假扮记者进入那个庄园。” 米达伦显然想尽量让这句话说得严肃又老成,但是他再怎么说也只有十四岁,这话被他板着脸说出来之后总显得有些滑稽。亨特看着他,没急着回答问题,首先想要忍住自己的笑意。 果然,米达伦板了没两秒钟的脸,看他还没有反应,就忍不住皱起鼻子来:“喂,说话呀。你肯定调查出什么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调查阿玛莱特?你连钱都不一定会付给我。”亨特忍着笑意说道。 “我肯定会付的呀,你手上还有我的把柄呢。”米达伦无辜地睁大眼睛,“你可是知道我当着联邦警探的面说那把蝴蝶刀是从看守身上偷的呢——我听说伪证罪是一项重罪,对吧?” 虽然这次他没再绷着一张脸了,但是这个逻辑和思路真的一点也不小孩气。亨特默默地盯着米达伦两秒,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上他的脸,往外扯了扯。 “嗷!” “你真的只是个小孩吧?”亨特松开手,又胡乱在他的头发上揉了几把,“不是什么变成小孩样子的成年人,像是《重返17岁》那样?” 米达伦在他的魔掌之下拼命扑腾,同时还毫不犹豫地刻薄吐槽亨特看电影的口味。亨特又享受了两秒钟软绵绵的金发的触感,然后才把手抽回来,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吧,我的确调查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米达伦没急着捋平乱七八糟的头发,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亨特。 “结论是:他应该完全没有任何理由进入红杉庄园去接近你。” 赫斯塔尔进入wlpd审讯室外那条苍白而漫长的走廊的时候,正是下午一点整。走廊外面游荡着一些只能买自动贩卖机里的三明治充饥的可怜警察,而赫斯塔尔为即将到来的会面选择空腹——他因此而胃疼,但是这至少让他不感到恶心。 他和卡巴·斯特莱德的会面被约到了这个时候,后者现在还被关押在警局;等到审前听证会结束,如果斯特莱德被确定不允许保释,就会被就近安排到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等待正式开庭。 这天是审前听证之前的最后一天,他们还需要再次探讨听证会的辩护策略——是某种“职业道德”逼迫着赫斯塔尔站在这里的,虽然他应该对道德这个词嗤之以鼻才对。 艾玛就站在他的身后,完美地履行着一个秘书应该履行的任何职责,包括但不限于那些对那些日程和时间表倒背如流、帮赫斯塔尔整理并携带所有他们需要的资料,还有盛气凌人的冷漠妆容和超过一个普通警察一个月收入的昂贵铅笔裙。 而当他们站在这条冷冰冰的走廊上的时候,奥雷莉·戴尔菲尔就站在单面镜玻璃的边上。她听见了脚步声,微微地转过身来看向赫斯塔尔,嘴角还是嘬着笑容,就好像一层腐朽的面具。 “检察官女士正在跟您的委托人对话,我需要在这里等她一小会儿。”奥雷莉声音轻柔地介绍道,就好像赫斯塔尔真的需要介绍一样。然后她顿了顿,又说:“阿玛莱特先生,您真是令我失望。” 赫斯塔尔慢慢地眨眨眼,艾玛就站在他们身边,他不必要把话说得多明白:“你觉得你看错了我。” 奥雷莉曾经觉得他们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因此,当阿尔巴利诺出现在她的床前的那个晚上,最终奥雷莉决定对他们实话实话。 “我只是觉得您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奥雷莉慢吞吞地说道,她的目光又凉又刺人,像是冬季把冰块握在手中、感受到融化的水顺着手指往下淌的那种感受,那种疼是苦的,从骨头之间燃烧出来的痛感冰冷又火热。 她说:“如果我不了解您,就会觉得您是个伪君子——但是我已经见过您的秘密。” 看看她现在站在什么立场上吧——显然自他们那次深夜的见面之后,奥雷莉是坚信赫斯塔尔曾想要调查斯特莱德的事情。但是整件事依然这样不堪地收场,赫斯塔尔依然会站在辩方身边。显然,奥雷莉现在认为赫斯塔尔怀着一颗无奈的心,只是向某种不可知的强大势力屈服了。 “我的秘密远比你想得更多。”赫斯塔尔往前迈了一步,低声对这个女人说道。 “因此你就觉得你不可牺牲的东西更多。”奥雷莉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体贴地把声音压低到艾玛听不到的程度。“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他让你为他辩护,而你答应了——你甚至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上的勇气。” “勇气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赫斯塔尔回答。 “万事都有代价,你将付出的代价说不定不比我要付出的代价更好。”奥雷莉不赞同地摇摇头,“或许,你在经过一番委曲求全之后会发现,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你肯定也听说过很多那样的例子,就好像那些面包、果酱和地毯的什么什么理论一样。” 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或许兜兜转转到最后,你会发现你要付出的代价不比我少。至少我知道在这一刻,你心中恐怕比我更加痛苦。” 赫斯塔尔沉默不语,根本没有人能在他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上看见“痛苦”二字。 “你知道吗,我上完高中就辍学了,十七岁就出门试图给自己找工作,最后在当时的红杉庄园里承担了一份家政的工作。”奥雷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然后我遇到了斯特莱德——他最开始对我很好,我以为他是个真正喜欢我、愿意帮助我的人……哈,总之当他在庄园的储藏室里强奸我之前,我真的是那么想的。阿玛莱特先生,这几天是我这些年来最为轻松的时刻。” 这就是为什么在红杉庄园的那个晚宴上,奥雷莉会选择跟赫斯塔尔搭讪,或许是过早地进入社会让她看人很准,或许是她天生拥有那种惊人的直觉。当时她看着赫斯塔尔穿过喧闹的人群,在一片横流的情欲之中不引人注目地皱起眉头来,这个人的眼里深藏着某些东西,令她相信这个人进入红杉庄园另有目的。 那个男人眼里的某些微妙的神情,令她回忆起夜深人静时望着镜子的自己。 奥雷莉的嘴角依然挂着那个微笑,就好像她的陈述并不令她感觉到痛苦。然后她对赫斯塔尔说:“我昨天晚上在警局过夜,那是我这些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天——我的证词或许根本不足以给他定罪,可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总觉得这比其他选择要更好。” “或许你想说的是,”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指出,“比我的选择要更好。” 奥雷莉依然微笑,默许沉默在他们之间发酵。 也就是在这一刻,华莉丝·哈代从审讯室里走了出来,依然眉头紧锁。然后她看见了赫斯塔尔,但是下一秒目光就别扭地移开,肩膀都僵硬起来,好像不知道如何向对方打招呼,又好像比前一刻更加愤怒。 她利落地走向奥雷莉,嘴里说着走了之类的词语,迅速与赫斯塔尔擦肩而过,仿若落荒而逃。 赫斯塔尔直视着前方,比刚才的任一一刻都更想要叹息,但是这种用来发泄情绪的细微声音也好像已经被他用到负值,他的喉咙里划过冷冰冰的风声,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然后他向着审讯室的方向走过去——卡巴·斯特莱德就坐在那里,他一进门对方就会彬彬有礼地、笑眯眯地抬起头来,就好像看见了把他拉出硫磺火湖的救世主。 他会说:“阿玛莱特先生,真高兴你又来了。” “我查过和他有关的那些报道——他并不是完全没做过好事,对吧?他救了那个警官的女儿,报道上说,你也参与了那个案子。”米达伦提出意义,这话说得其实比较轻松,真实的过程是:他死缠烂打地从社工那里要了电脑来玩,就为了偷偷查赫斯塔尔的资料。 “那是因为我们到场的时候他正好在案发现场。”亨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在灭门屠夫那件事上,他没有帮忙之外的别的选择,而红杉庄园的案子则不是:他其实完全没必要来淌这趟浑水。而且,孩子,人是很复杂的,一个人当然有可能在无恶不作的同时热心于慈善,无论你怎么想,我都想提醒你,并不是说他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你,他就一定是个好人。” 米达伦安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他小声说,“但是一切应该必须是有理由的——我想知道这些人做一切事情的理由是什么。” 亨特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老天,你听上去真像是莫洛泽。” “那是谁?”米达伦好奇地问道。 “一个特别厉害的姑娘。”亨特含混地说,然后他摇摇头,似乎把什么更复杂的思绪抛之脑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总之,我想表达的观点是:阿玛莱特跟红杉庄园本来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或者争纷,他的表现也证明他显然不是个恋童癖;而且,恕我直言,他不像是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所以他完全没有理由以会员的身份进入红杉庄园,从你口中问出那些情报。他显然不是为了正义感、警方的嘱托或者别的缘由进入红杉庄园的,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他对那个地方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特别感兴趣?”米达伦犹豫着问道。 “我觉得他在调查什么人的可能性更大,除非他实际上是菲利普·汤普森的私生子,想从斯特莱德手里拿回本来应该属于他的那份遗产什么的。”亨特开玩笑似的说,“实际上我一开始就排除了事情跟汤普森家族有关的可能性,汤普森还有两个儿子,如果这事跟汤普森有关系,阿玛莱特应该从他的儿子们身上入手才对。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进行排除:不可能是庄园里的打手或者工作人员,斯特莱德十分谨慎,每过一段时间就轮换一批员工,除了他和罗文之外很难有人知道具体有什么人在庄园供职。我在wlpd的朋友给我提供了一点内部消息,实际上常驻在红杉庄园的只有三个人,斯特莱德、罗文和那个叫做奥雷莉·戴尔菲恩的女性。” 米达伦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了:“所以你认为,阿玛莱特先生是为了他们三个中间的一个调查红杉庄园的?” “我建议首先排除掉那个叫奥雷莉的女性,她除了经常在红杉庄园出没之外,还是个高级交际花……呃,你还太小了,不应该知道太多细节。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阿玛莱特的目的和她有关,完全不需要想办法进入红杉庄园,他有很多安全得多的途径能跟她相遇。”亨特有些尴尬地说。 米达伦对着亨特做了个怪相:这位赏金猎人肯定不知道,在信息化的社会中长大的男孩们有多么的早熟。 “然后我经过一系列调查,接下来排除了罗文,他是土生土长的维斯特兰人,而阿玛莱特大概七年前来到维斯特兰,因为他是个大律师,所以轨迹比较好追溯,我没发现他们有任何认识的可能性。”亨特摊了摊手,实话实说道。 “所以你认为,阿玛莱特先生调查红杉庄园跟斯特莱德有关?”米达伦慢慢地说道。 “这只是排除法,是没有证据的猜测。”亨特回答,“但是接下来我调查了斯特莱德,发现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大概是三十年前来到的维斯特兰,最开始是在汤普森的庄园里找了份小工的工作,最后不知道怎么越干越出色,一路成为了已故的老汤普森在红杉庄园的管家,他的雇主去世之后,立遗嘱让他负责经营红杉庄园的俱乐部。” “这听上去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而十年如一日的恋童癖。”米达伦撇了撇嘴,他毫不怀疑,老汤普森肯定在三十年前就利用手中的金钱干这种事了。 亨特摇摇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对斯特莱德受雇于老汤普森之前的人生一无所知。可以这样说,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在他出现在维斯特兰之前,世界上就没有斯特莱德这个人。” 米达伦愣了一下:“……这个身份是假的?” “显然如此。”亨特老气横秋地点点头,“阿玛莱特在维斯特兰的这些年从来没有进入过老汤普森的那个圈子,他和斯特莱德理应没有交集,除非他们在来维斯特兰之前认识。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或者我从根本上就错了,阿玛莱特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来维斯特兰的。” 米达伦慢慢地点点头,显然逐渐意识到调查这样的事情到底有多艰难,他踟蹰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道:“那么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我接下来打算在福利院的社工报警之前把你送回住处。”亨特干巴巴地说。 米达伦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像是小动物一样不满地呲起牙来。 “好了,好了,年轻人。”亨特呵地笑了一声,沉重地挥了一下手,“不开玩笑了,我会再从别的途径调查一下这个事情——既然你‘雇佣’了我,我就务必会给你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赫斯塔尔走出警局的时刻,已经到了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四月份的天气还远远不会令人感到炎热,阿尔巴利诺就站在阳光下面,马路的旁边,靠着那辆显眼到不行的红色雪佛兰,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赫斯塔尔想了想,还是决定向对方走去——他的太阳穴仍在踏出每一步的时候隐隐作痛,这些症状在光线强烈的时候发作更为频繁,以他最近偏头痛发作的频繁程度,他的医生肯定会建议他去做个脑部核磁共振。 “你无所事事的程度令人惊讶。”当他在阿尔巴利诺面前站定的时候,这样说道。 “只有周一要出席审前听证会的可怜人才需要在周日加班。”这位法医、河道抛尸案的技术证人如此懒洋洋地回答,他的面具完美地掩盖了他的任何心绪,只留下了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微笑的模板,阿尔巴利诺经常如此。 但是等他开口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却透露出了不一样的含义。 “那么在那之前,你想要什么呢,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问道,别有深意地压低了声音,“就好像在萨拉米斯战役开始之前,雅典的将领泰米托克利斯亲手杀死了三个波斯贵族少年献祭给诸神一样——在明天来临之前,你想要我献给你什么呢?” 赫斯塔尔无声地看了对方一眼,阿尔巴利诺依然保持着那个和任何时刻都别无二致的笑容。 “你想要一顿丰盛的晚餐吗?”阿尔巴利诺微笑着问,“还是一张柔软的床,一次无梦的安眠。或者,你想要我在这辆车里、就在警局对面的这个地方操你吗?直到我可以把那些糟糕的念头从你的脑海里榨出来,直到你可以放任自己哭出来的时刻。” 赫斯塔尔依然凝视着他,目光沉静地与他的眼睛齐平。赫斯塔尔说:“我知道你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为了表达什么?” 阿尔巴利诺嘴角的弧度似乎明显了一点,仿佛在问,什么呢? 赫斯塔尔缓慢地说道:“你正在试图令我意识到,无论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只有你从头到尾毫无改变——你永远抱着同一态度观察这一切,既不会心软也不会离开,更无所谓背叛。” “这还不够好吗?”阿尔巴利诺语调平和地反问道。 “以正常人的观点来说,恐怕这显然不够体贴,甚至令人感觉毛骨悚然。”赫斯塔尔从喉咙里呛出一个碎裂的笑声,眼神像是刀子,不存在于世间的黑暗的光芒,“但是平心而论,这令人感觉到安全。” 亨特站在一栋二层白色房屋前面。 他把米达伦送回去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虽然他的腿在稍微走多一点路之后都会尖啸着渴求这个选项——他现在站在卡巴·斯特莱德地段良好的公寓之前,眺望着白色篱笆里面的草地。 确实,斯特莱德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住在红杉庄园的,亨特怀疑这是对方为了给自己脱罪做准备,如果他全天候留在那里,就不能辩称自己对庄园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刻,白色篱笆上围着的黄黑交错的封锁线随着微风摇晃,偶尔会路过几个路人,把好奇的目光投注向院子里面。斯特莱德刚刚被捕的时候,这个街区少不了探头探脑的记者,光是监禁且强奸未成年人的罪名就够引人注目,更不用说事情还涉及到已故的报业大亨,人们对这种公众人物总是充满了毫不必要的好奇。 不过此时社区以及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亨特四下环顾了片刻,然后挑了个摄像头找不到的死角,一瘸一拐地跨过了摇摇欲坠的封锁线。 他对事情有着这样的直觉:阿玛莱特在此事里的行动对一切背后的那个真相至关重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对这个案子的关注很可能也与此息息相关;同样,斯特莱德来到维斯特兰之前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绝对有探索的必要。 这些念头全然来自他做了三十年赏金猎人之后慢慢积累起的经验,他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巧合会发生,大部分巧合都源自人的刻意安排。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不可能分别对一个案子产生关注,这个案子里也不应该有一个出身神秘、叫人难以捉摸的嫌疑人在。 在所有零散的线索之后,必然有一条可以把一切串联在一起的隐匿的红线,而他现在出现在斯特莱德的房子之前,就是为了寻找那条红线的踪迹。 因为这个案子受到了联邦警探的重视,他在wlpd认识的人绝对不可能帮他拿到警方从红杉庄园里收集到的证据;红杉庄园现在被层层封锁,园墙之外的草丛里随便一踢都能踢出十来个记者,肯定也不是他可以再次进入的地方。所以最后只剩下这里,已经不太被警察和记者们关注的、斯特莱德的房子,成为了他最终探索的目的地。 亨特深知一个人的家近乎是他们内心世界的直观体现,就算是他们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遮盖自己的过去,他们的历史都难以避免地从每一寸空气中自行吟唱起来。而众所周知,魔鬼正诞生于细节之中。 亨特以不复往年灵巧的姿势穿过草地,从后院的一扇玻璃门中进入了斯特莱德的家里。室内光线昏暗,地板和桌面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指纹粉,显然已经被csi从里到外搜了个遍。 他们肯定已经把最有价值的证据拿走了,亨特没指望在这里找到什么能给斯特莱德定罪的正剧,想来这种在法律边缘游走的家伙也不会把那些东西随便扔在家里。 他想寻找的是能窥见斯特莱德的心灵世界的窗户——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总是令人感到讽刺的想到奥尔加,就好像确认如果有那个侧写师在场,他们就能进一步接近真相一样。在其他的时候,亨特认为这只是懦弱的逃避责任的体现,“正是因为那样优秀的侧写师不在场,我才没有看透事情的真相”,这显然只是给自己找的一种理由。 他万分谨慎地扫视过整个房间:虽然到处落满灰尘,但是斯特莱德的住宅令人意想不到地整洁有序,不太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单身汉能保持的状态。不过那个家伙生性多疑,似乎也不太可能经常雇佣家政来为他清洁房间……此外这房子虽然地段不错,但是面积和价格都不算夸张,显然斯特莱德也不想暴露自己实际上很富有的事实。这样来说,房子大部分时间都得他自己打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从年轻起就养成了这种整洁的生活习惯? 亨特缓步在室内穿行,扫视过一件又一件的东西……几乎没有照片,只有一张斯特莱德年轻时和其他工作人员在红杉庄园内的合影,没有任何能证明斯特莱德更年轻时经历的相册、纪念品或早已被抛弃不用的物品,看上去就好像是斯特莱德是两手空空地从空气里冒出来、直接来到维斯特兰的一样。他搬来这个城市之前未携带任何物品吗? 亨特不死心地搜完了整个卧室、起居室和书房,得出的结论是近乎确实如此:房子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来自斯特莱德搬来维斯特兰之后,旧报纸和旧杂志(亨特注意到主要是色情杂志)落满灰尘,整齐地堆积在书柜里,印刷时间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年之内;客厅的架子上放着几个小奖杯,上面写着什么“最佳员工奖”,显然是他为汤普森效力的时候拿到的东西;收纳在抽屉里的、几乎没拆封的国际象棋、扑克牌等小玩意说明这人几乎没在家里招待过客人。 亨特皱着眉头、气馁地拉开了书房桌子右手边的最后一个抽屉,在一沓整齐的煤气和房租账单、圆珠笔和回形针等小东西之间翻了几下,然后手指微微地顿住了。 他从抽屉里面翻出来一个胡乱扔着的、他绝没想到会出现在斯特莱德家里的东西。 ——一串下面缀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苦像的念珠。 亨特一头雾水地看着手中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斯特莱德有可能是个信奉宗教的人,但是手上的这串念珠看上去虽然陈旧,外表却光洁柔和,一看就是曾经有人常常使用……他无意识地把手中的十字架翻到背面,然后忽然发现,木质十字架的背面刻着一行浅浅的字母。 “the church of st. anthony the great”。 愚人庆典 04 奥雷莉正穿越灯光昏暗的巷弄,昏暗的天空之中浓云翻滚,或许很快就要下雨了。 她在华莉丝·哈代的办公室里留到很晚,并且在对方提议送她回家的时候下意识地拒绝了;在那个时候,对方想着她露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表情,“我是在担心你的精神状况”这样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她发现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很难再接受没来由的好意。 而,那近乎像是个笑话:一个检察官竟然真的会为她的污点证人感到担忧。 次日就是审前听证会,奥雷莉作为将出庭作证的证人之一,尚有许多细节需要跟检察官反复探讨。她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但哈代女士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斯特莱德绝不可能通过审前羁押听证程序,就算是阿玛莱特那样的大律师也没法让他在庭审之前获得保释。 “你是安全的。”那位检察官这样语气温和地强调道。 奥雷莉在这几天之内听了太多的法律名词,因此轻易理解了这位检察官的意思:审前羁押听证的目的并不是证明嫌疑人有罪,而是为了证明嫌疑人在获得保释后有重大逃跑嫌疑。 斯特莱德是在关押被绑架的孩子们的房子里被逮捕的,这无疑符合法典3124条(e)款规定的罪行(华莉丝·哈代常常这样向奥雷莉强调,虽然奥雷莉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那些法典条款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即嫌疑人涉及未成年被害人的罪行,因此会被禁止保释。 因此即使听证会还没有开始也几乎可以肯定,在正式庭审之前斯特莱德和他的手下们都只能被羁押在狱中了。 奥雷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心安……即便为这一天做了这么多准备,在事情终于即将来临的时刻,她心中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作为一个对他人情绪格外敏感的女人,她敏锐地意识到,在华莉丝的温声安慰之下潜藏着一种并不引人注目的焦躁。 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掌握的证据依然不足,华莉丝或许并没有把握给斯特莱德定罪。有奥雷莉做证人,斯特莱德的强奸罪名或许可以成立,但其他那些…… ……那些孩子。 奥雷莉在斯特莱德身边呆了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事关那些孩子的事情,对方做得向来十分谨慎。想到这些,奥雷莉难免叹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华莉丝·哈代的预料不出错,前路就会比她想象得更加艰苦。 而此刻,她忧心忡忡地穿过巷弄,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在与检察官合作之后,为了避免被斯特莱德手下的漏网之鱼报复,她放弃了位于市中心的漂亮顶层公寓,搬到了一间比之前小很多的公寓中。斯特莱德并不知道这个住址,这让她安心了许多。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铮的一声金属脆响,在阴暗的小巷之中突兀地回荡。 奥雷莉吓了一跳,她回过身向后看去,身后的巷弄依然昏暗而安静,刚才的声音是野猫跳进垃圾桶的声音吧?入夜之后已经是小动物经常活动的时段了。她如此想着,但是依然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勇气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当时,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如是说。 奥瑞恩·亨特坐在候机大厅里,膝盖上靠着一根里面没有装刀刃的手杖,脚边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除了一两件换洗衣物之外什么都没有,瞧上去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 即便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机场里依然足够热闹、足够明亮,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不得不凌晨候机的疲惫的人们坐在周围,每个人身后都藏着个报纸专栏作家会喜欢的好故事。 亨特年轻的时候过多了为了抓捕弃保潜逃犯东奔西跑的日子,尽管如此,他也觉得现在的场景足够离奇了。 ——在一天之前,他可没想到自己会计划离开这个城市,在一个月之前,他也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条似是而非的信息买最近的一班机票。 候机大厅里的显示屏上有各色的字体跳动,标示着每一架航班的起飞时间,离他订购机票的那架飞机开始登机还有差不多一刻钟,亨特手里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 那是那枚十字架的照片,他拍下几张照片之后就匆匆把这饰物塞回了抽屉之中,然后迅速抹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离开了斯特莱德的公寓。所以到现在,只有手机里的几张照片可以为他指明模糊的方向,照片上的十字架经历时光的洗练,但上面刻下的字母还清晰可见。 “the church of st. anthony the great”。 圣安东尼教堂,在网络上经历一番搜索之后,亨特很容易就发现了有关这座教堂的消息:全美境内只有一座用圣安东尼命名的天主教堂,就位于肯塔基州境内。 斯特莱德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刻着教堂名称的十字架呢?那向着人们暗示他从何而来吗?还是说那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什么人给他留下的纪念物? 亨特心中有种种猜测,在飞机尚未起飞的现在,说出其中的哪一种都并无意义。但是事实也如此清晰明了:他并没有发现除这枚十字架之外任何可以带他找寻斯特莱德的过去的物证;而不知道斯特莱德的过去,也就不可能探究他究竟是不是跟阿玛莱特有什么过节,更不可能发现阿玛莱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进入的红杉庄园。 据他在警局的朋友说,警方那边也暂时没有查到斯特莱德的来处,就算是对方松口对他们说了什么,说出口的也肯定都是假话。亨特并不指望能通过对方的口供来揭示什么真相,而显然警方在搜集证据的时候没太注意到犯罪嫌疑人抽屉里一个纪念品似的小木头十字架,所以也最好不要指望警方。 所以,现在摆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条道路就是:他亲自去一趟肯塔基、去一趟那个教堂,看到了那里能不能发现更多关于斯特莱德的线索。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匆匆上路的,感觉上比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要鲁莽更多。现在他坐在椅子上,计算着登记之前自己剩下的时间,然后决定给米达伦打个电话告知了自己的行程,免得那孩子过几天还会翻墙出去找他。 亨特轻车熟路地拨通了福利院的座机号码,忙音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少年人的声音听上去轻快而放松,简直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他刚刚被一群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绑架。 米达伦利落地说:“喂?” 听他的语气,亨特怀疑他已经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了——倒也没错,只有亨特这样的人会在马上凌晨的时候给福利院的小孩打电话,也只有米达伦这样不听话的小孩会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入睡。 亨特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在斯特莱德家里的发现,以及他为什么决定要去肯塔基,并且告诉对方他不能如约在审前听证会之后请米达伦吃大餐了。 电话对面传来三两秒钟的沉默,然后他听见那小孩在模糊不清的电磁音之间呛出一阵笑声。 “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亨特先生。”那个心智有些过于成熟的孩子说道。 亨特不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因此只能沉默以对。也就是那个时候天空中又开始下雨,因为他隔着电话都能听见对方那里传来雨滴敲打着窗户的轻微噪音。 而米达伦就在这连绵不断的背景音里开口说:“你看,我现在甚至没有办法付给你钱,而‘斯特莱德当年曾经跟肯塔基的一个教堂有关系’只不过是一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的推测。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当机立断地飞到肯塔基去的,就好像……嗯,我们都知道逃学能带给我们快乐,但是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真的去逃学。” 亨特真的想问问米达伦,他的老师会对他提出的这种关于逃学的奇怪见解有什么看法,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他借着这个孩子的疑问反思了几秒钟——他想到了站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讲台上的奥尔加·莫洛泽,飞溅在米达伦脸上的血,还有他之前出于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怀疑而写下的那些文件。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已经在刀尖上行走了很久了。他知道艾伦·托德曾经间接地成为维斯特兰钢琴师手里的棋子,他知道夏娜·巴克斯有是个“死亡天使”,他知道阿尔巴利诺可能是个隐藏的杀人犯,他知道灭门屠夫在州与州之间流窜的踪迹,现在他还知道阿玛莱特可能在更早之前就认识斯特莱德……大部分人,就是米达伦嘴里那些“不会逃学”的人,会在知道这些事情以后立刻报警,然后安安全全地抽身而退,而不是给写一封记载了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的长信,也不是立马决定买飞机票飞到肯塔基去。 ——然后他又一次想到了奥尔加·莫洛泽。 后者曾开车带他去wlpd查询跟灭门屠夫有关的资料,他记得对方用手指不耐烦地敲打方向盘的模样。当时,他曾经真心诚意地对对方说:“我以为你会在听到我的推测之后立刻打电话叫警察。” “为什么呢?”奥尔加笑眯眯地反问道,她依然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我觉得你之前的调查和推测很有道理,顺着这个思路或许真的能找到谁是灭门屠夫,这不是很有趣的吗?” “一般人不会把死这么多人的连环杀人案称之为‘有趣’。”亨特当时粗声粗气地指出。 而奥尔加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车子风驰电掣地行驶过亮着绿灯的十字路口。然后她说:“或许我的措辞也不太准确,但死亡本身并不有趣,连环杀手也并不永远有趣——至少,等他们身陷囹吾的时候,就失去了那种令人感觉到有趣的本质。于我而言,把握住他们的本质才是有趣的,你因此能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们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也能根据这些预判他们未来的行动。” 她顿了顿,然后沉思着说:“……或许就像是钓鱼,有种说法是,出海捕鱼的渔夫能通过水面特殊的波纹来判断鱼群的种类、大小、游动的方向……然后你就能据此捕获它们,那片海洋也因此在你的眼中不在神秘,那多有趣啊。” 亨特想了想,然后慢慢地说道:“……猎人也是那样。” “对,”奥尔加愉快地哼了一声,重复道,“猎人也是那样。” 而当奥瑞恩·亨特已经坐在候机大厅里,手里握着手机的时候,又一次没来由地想到了这段对话。他依然能听见电话里米达伦轻微地呼吸声,然后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像是猎人一样。” “抱歉,什么?”米达伦有些好奇地问道。 “猎人,”亨特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解释道,“捕获猎物的过程就已经足够激动人心,通过这些战利品可以获得多少收益倒可以放在其次;在更早的年代,欧洲的贵族们会在合适的季节进行狩猎,他们当然不是要通过这些行为获取食物,而只是为了享受其中的乐趣。” “其实贵族们不用通过狩猎而获取食物,是因为他们超级有钱啦。”米达伦毫不犹豫地吐槽道。 ……想着自己的失业救济金,亨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插了一刀。 但是米达伦没有再吐槽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所以,您愿意对现在这件事这么上心,是因为您已经开始享受它激动人心的过程了?” “是的。” 亨特想了想,然后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摸到真相的一点边角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登机的广播声响了起来。亨特看向前方,看见标着他的航班名称的那行字从一种颜色跳成了另一种颜色。 于是他慢慢地站起身,背好背包,握紧了手里的拐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外面正在下雨,他闻到了顺着风穿入门厅的潮湿的苦味。 赫斯塔尔以为自己是被雨声吵醒的,但是或许并不是。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正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给室内山脊似的床单褶皱笼罩上一层苍白的阴影。阿尔巴利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像是植物难缠的根须一般绕过他的肩膀,呼吸暖融融地扑在他的脖子上。 在这样的时刻,赫斯塔尔有了三个顿悟: 第一,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尔巴利诺就已经越过了这大得毫无必要的床铺中央的那一条无形的界限,坦然得就好像他们中间本该存在的裂隙本不存在;第二,他发现他竟然不会在阿尔巴利诺从背后靠近他的时候从梦中惊醒,然后抽出放在枕头下面的刀子捅穿对方的喉咙。 第三,吵醒他的并非雨声,也不是浓云之下时不时滚过的闷雷。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要命地震动,在黑暗中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含糊地哼唧了一声什么,一串难辨其意的呓语,令人很难判断他到底是真的没睡醒还是刻意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在阿尔巴利诺的身上,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赫斯塔尔没管他,而是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捞下了他的手机。当他按下接听键的时候,电话里传出一声破碎的、听上去有点耳熟的抽泣。 ——这声音像是一根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心中,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从脊柱开始无缘由的一阵发麻。或许,当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之前,他的直觉就已经向他昭示了最糟糕的结局。 阿尔巴利诺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赫斯塔尔听到对方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吐出来,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略带困倦:“怎么了?” 而赫斯塔尔则对着电话那边的人问道:“戴尔菲恩小姐?” 他已经听出来了,尽管电话里传来的女声声线被抽泣搅得支离破碎,但是他还是很确定,打电话来的就是奥雷莉·黛尔菲恩。她为什么再深夜打来电话?在警局见过那一面之后,对方应该已经不屑于和他交流了才对。 “你是对的,”在电话的另一边奥雷莉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奇怪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气,就好像痛苦不堪,“勇气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这句话的语尾被拉长成了一声痛哼,听上去就令人胆战心惊。赫斯塔尔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用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一点,继续问道:“黛尔菲恩小姐,你现在在哪?你需要帮助吗?” “我很羡慕你。”奥雷莉的声音染上了一些哭腔,说出口的每一个词都在颤,“有放下过去的方法,可以、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你甚至可以给他辩护,我也想让自己变得不在乎……” 我从来没有不在乎。赫斯塔尔如此想道,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一些,毛细血管受到压迫的时候血流量会减少,在时不时划过一道的闪电的照耀之下,他的指节如骨般苍白。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真的衷心希望奥雷莉只是在——比如说,在酩酊大醉,随便打电话给一个人发泄自己过于紧张的情绪,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而床铺的另一边,阿尔巴利诺已经阴沉着脸爬起来,开始给哈代拨电话了。 “……可是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奥雷莉哭泣着说道。 那声音尖锐地撕破了雨声,令他的手指感受到一些奇异的刺痛。我也是。他想——这个念头在连赫斯塔尔本人的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从他的心底浮现出来。我也是。这念头如此清晰明了,对他而言却像是个忽然造访的陌生来客:他从不允许自己心里冒出这种念头,任何形似“认输”的想法都令他无法容忍,但是它们还是这样出现了。 而对方的声音很快变得愈加低而模糊,那是一串“救救我”和“我不想死”、“我依然想要活下去”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哀求,然后赫斯塔尔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奥雷莉·黛尔菲恩就开始尖叫起来,一直一直尖叫,然后—— 咔哒。 然后电话突兀地挂断了,就好像掐断了一条生命。赫斯塔尔依然举着手机,但是扬声器之中再无声息。 巴特·哈代穿着雨衣把阿尔巴利诺从停在封锁线外的车子里迎进案发现场,此时不到早晨六点钟,因为逐渐大起来的雨的缘故,天气昏暗得像是世界末日。 哈代警官已经竭尽全力用雨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显然没有半点用,他满脸都是雨水,额前的头发湿得紧紧贴着额头,雨水顺着眉毛直往眼睛里滴。阿尔巴利诺举着雨伞,但是伞在大风的摧残之下疯狂摇晃,等到他越过封锁线走到巷弄深处的时候,胸口以下的衣物都已经湿透了,就好像在大水里游过一圈似的。 天空中时不时滚过一阵闷雷,闪电把每个人的脸色映得都十分苍白。警员们在巷子里撑起了一片塑料布,试图要保护位于室外的案发现场,但是这种举动完全是徒劳的:地面上污水横流,泛着一股垃圾的腐臭味道,任何证据都会在这样一场大雨之下被毁得干干净净。 然后,在一地漂浮着垃圾和肮脏油星的污水之中,阿尔巴利诺看见了奥雷莉·黛尔菲恩。 那张美丽的面孔已经被血污浸透了,要不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阿尔巴利诺在dna检验报告出来之前绝对无法认定对方就是奥雷莉。那张本应精致的面孔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痕,某种利刃切掉了她的嘴唇和鼻子,用刀尖戳爆了她的眼球,玻璃体混合着血水一路流淌而下。更不用提被切掉的手指、用刀子划开的腹部,肠子和其他别的器官都被扯出来,散落了一地。鲜血沿着肮脏的地面蔓延,就好像一条血红的河流。 要不是雨水冲淡了血腥味,在场的有些警员可能已经吐出来了。 阿尔巴利诺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这一切:这个案发现场看上去就好像是个血腥的祭坛;他看多了各式各样的可怕死亡,也制造过为数不少的血腥案件,他雕琢骨头和血肉,干活很多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法想象的事情,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理应不算是什么——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起凶杀案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样残忍的手段背后隐藏着什么目的。 显而易见,犯下这起谋杀的人正在进行某种示威。 哈代站在他身边,用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那具尸体,他知道死者是斯特莱德案的污点证人,知道这个证人的存在对他的妻子华莉丝来说十分重要,当然也知道对方的死意味着什么。 哈代想了想,然后在狂暴得仿佛要撕碎一切的雨声中问道:“你之前跟我说她遇害前曾经给阿玛莱特先生打了一通电话?你认为我们需不需要——?” “不用了。”阿尔巴利诺利落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他把手里的伞塞进哈代怀里,拎着法医勘查箱迈进勉强被塑料布遮住的案发现场。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滚滚而落,就好像皮肤之下有他看不见的伤口。 “赫斯塔尔不需要看这个案发现场。我肯定他也不知道凶手是谁,让他看现场照片也不会发现更多证据。”他声音平缓地说,同时在心中默默补充了尚未说出口的另一句话:在审判之前,他不需要被其他苦痛的东西分心。 而审判很快即将来临。 清晨,赫斯塔尔坐在车子的驾驶座里,这辆车正停在维斯特兰州立法院外的停车场上,雨刷辛勤地工作着,但是窗外还是一片把场景全都模糊成了斑驳色彩的水幕。 审前听证会八点钟开始,他的律所的同事们、还有被告人会在法庭外跟他碰面,他猜想霍姆斯他们可能已经在等了,但是还没有立刻动身的打算。 阿尔巴利诺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家,做出一副和往常一样被忽然叫去勘查现场的样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并且也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 但是赫斯塔尔已经多多少少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前往法院,会在斯特莱德脸上看见一个什么样的笑容。 那并不奇怪,除了被捕的人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家伙为斯特莱德效力,而奥雷莉是唯一一个能指证他涉及强奸的人。 即便审前听证并非正式程序,听证会的时候提出的证据也不是一定要符合联邦证据规则——也就是说,传闻证据在审前听证上也有可能被采信,虽然这种证据在很可能在正式庭审中被当做非法证据排除掉——即便奥雷莉在审前听证会上提出的一些证词在正式庭审的时候可能根本不会被当做有效证据,斯特莱德也依然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甚至都不能容忍对方出现在审前听证会上。 赫斯塔尔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但是他已经感觉到疲惫了。他的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机,按下电话录音的播放键,听着混乱的雨声和破碎的抽泣从里面流淌出来。 那是通话进行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录音之后留下的产物,在这段录音里,那个坚强的、总是带着笑意的女士在哭泣。破碎的声音在车内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赫斯塔尔几乎能背出其中的每一个单词。 “你甚至可以给他辩护,我也想让自己变得不在乎……”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在您的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我猜您受到过伤害,对吗?” “……可是我已经坚持不住了。” “你甚至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上的勇气。” “我不想死,我依然想要活下去。” “请……请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了。” 那些录音从手机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像永不停歇的粘稠河流。赫斯塔尔忍不住抬起手去揉揉自己的眉心,有些东西在血管之下跳动,尖叫着想要破土而出。 赫斯塔尔让录音播放了一遍,然后又一遍。接下来他无声地关掉了手机录音,推开车门,一步跨入了车外阴冷的雨幕之中。 透过灰色的雨水和层层水雾,能从他所站的地方看见法院希腊风格的、妆点着浮雕的三角形山墙,阿尔巴利诺就是在这个法院高高的石阶上安置了比利和安东尼·夏普的尸体,红色的花朵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出来,就好像泼洒的鲜血。 赫斯塔尔看见了手持天平和利刃的正义女神雕像,正于铅灰色的天空之下风雨飘摇。 注: [1]本篇法律知识主要引用《美国审前羁押听证程序及其启示》一文,有部分语句雷同,不一一标注出处。 愚人庆典 05 奥瑞恩·亨特开着从机场边上租来的车子穿越萧条的小镇。 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白橡镇的小镇——和周围的其他小镇一样,这个镇子最开始依靠附近出产白橡和山核桃的硬木林场而建立,后来大概到了二十世纪初,由于小镇附近发现了一个煤矿,这里曾经短暂地繁荣了一段时间。 但是近二十年来,随着本地煤矿资源的逐渐枯竭,白橡镇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还有一部分人留在镇子里经营家族几代流传下来的硬木生意,而作为矿工曾在小镇里生活过的人们已经逐渐搬离了镇子,去其他有煤矿的地方了。 亨特驾车碾过尘土飞扬的道路,能看见一辆辆拉着硬木的车子从小镇边的道路上行驶过去;镇子中明显设施破旧,许多无人居住的房屋呈现出一种破败的灰色,老旧的玻璃窗上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裂纹;街道上人很少,不够繁荣热闹,而且一眼望去行人大多数是中老年人,缺少年轻人生气勃勃的面孔,让这个小镇看上去更死气沉沉。 亨特很快一边看地图一边问路地找到了那个圣安东尼教堂,这座教堂就修建在小镇的中心处,瞧上去和其他建筑一样依然也是灰扑扑的,门前的台阶上长满了枯黄的杂草。亨特把车子在教堂附近停好,踩着熹微的晨光踏进了这座教堂——四月清晨的温度依然微凉,而教堂里则浮动着一股轻微的灰尘的气息。 这是个不大的小教堂,长条凳上坐着两三个晨祷的老年人,头发在从玻璃花窗里透进来的晨光的映照下都显得白花花的。这个时间教堂里当然没有亮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笼罩在高墙浓郁的阴影之下。时间还太早,这天早晨的弥撒还没有开始,一个神职人员打扮的老年男人站在教堂走道边树立的小黑板边上,用粉笔在上面写今天弥撒读经要朗读的段落标号。 他显然听见了亨特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来。 这样小的镇子里,唯一的神父很可能认识全镇所有有宗教信仰的人,亨特并不指望自己外乡人的身份能被掩饰过去。那个神父很快向他走来,微笑着,但是脸上明显带了点好奇。 “您好,”这位神父说,“我是约翰逊神父,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叫奥瑞恩·亨特。呃……实际上我确实有个问题想讯问您。”亨特想了想,从善如流地在脸上挂上了一副犹豫又期待的神情,他一只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把口袋里的手机摸出来给这位约翰逊神父看,那上面显示着他之前在斯特莱德的家里拍摄到的那张照片:十字架的后面清晰地铭刻这这座教堂的名字,“您看,这枚十字架,是这所教堂里的东西吗?” 因为被巷子里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耽搁,阿尔巴利诺毫不意外地错过了审前听证会的绝大部分内容。不过他原定是这次审前听证会需要出庭的技术证人之一,因此就算是浑身湿透、也得冒着大雨马上赶到法院去。 等他到达州立法院的时候,检察官和辩方律师正为一件证据的合理性扯皮。 csi在红杉庄园的其中一间“客房”的床单上提取到了斯特莱德的毛发,鉴于斯特莱德辩称自己在红杉庄园里一直住在自己的房间,并且从不知道罗文背着他搞出了强奸小孩那种事,这样的发现有点让他之前的发言站不住脚,毕竟站在陪审团的立场上看,既然他曾经住过红杉庄园那些用来干什么事情显而易见的客房,那谁知道他到底在客房里干过什么呢? 而此时辩方律师正坚称csi方面的取证流程不符合规范,这些毛发不能作为合法证据呈现在陪审团面前。csi中负责给这件证据取证的技术人员——贝特斯的一个同事,阿尔巴利诺在各种案发现场见过他好多次——正作为技术证人出现在庭上,被辩方律师质问得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光看他那个样子,阿尔巴利诺就意识到辩方的指控不是空穴来风,这次取证恐怕是出了点流程上的问题。 ——而,那位辩方律师正是赫斯塔尔。 此时此刻,卡巴·斯特莱德正跟一个看戏的观众一样舒舒服服坐在被告人席上;霍姆斯先生也没有上庭发言,于是就坐在更靠后一点的位置上,对自己的合伙人的表现满意得溢于言表。 看他们这种胜券在握的样子,肯定是斯特莱德解决了最大的麻烦,自认为算无遗策了:奥雷莉一命呜呼,他强奸当年还未成年的奥雷莉的人证再不可能上庭,而显然罗文这个人本来就是他用来顶罪的。在这种情况下,要不是这个案子涉及到绑架和猥亵儿童、还因为红杉庄园是已故的大亨的遗产,案情引起了太多媒体的注意,导致他们没法跳过庭审环节,估计罗文早和检察官办公室私下做认罪协定了。 赫斯塔尔正在庭上不紧不慢地举出那个痕检员之前取证不规范的两次例子,其中一次还被罪证实验室内部处分过。在这种时刻向庭上出示这些信息的意图溢于言表,无非是要向法官证实这个证据不具有合法性,阿尔巴利诺作为经常为了刑事案件出庭的技术证人看多了这样的场面。 因此他在后排边角找了个位置坐下,根本没特意去听作为检察官的华莉丝·哈代在跟赫斯塔尔争辩什么,反正如果那个毛发证据被证实取证过程不符合规定,这证据就板上钉钉地不可能合法了,期待不可能的结局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阿尔巴利诺的大脑放空,尽量让自己无视身上湿漉漉地贴着皮肤的布料,百无聊赖地盯着赫斯塔尔。坐在那个位置可以看见赫斯塔尔的一点侧脸,阿尔巴利诺能看见对方的眉头紧皱着,眼睛里的蓝色像是死水一样深沉。 其他人不会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同的,赫斯塔尔这人向来都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瞧着就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钱一样。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并非如此,他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用手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凝视着赫斯塔尔的脸。 阿尔巴利诺在心中琢磨着,当赫斯塔尔听到奥雷莉·黛尔菲恩的死讯的时候,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约翰逊神父打量了很久亨特手里的照片,然后他慢慢地眨眨眼睛,显然在艰难地回忆着什么。 最后他不太肯定地说道:“……应该是的,之前教堂曾经有个商品部,会在里面买一些圣经、玫瑰念珠还有其他小玩意,我们用赚来的钱修葺教堂和教会学校,给当时的神职人员们发工资之类的。我记得那个时候那里卖的十字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被调到这个教堂没有几个月,那个商品部就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门了。” 亨特打量着约翰逊神父,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是差不多十年前来这个教堂的,因为白橡镇的居民有越来越多的人都搬走了,来教堂的人也越来越少。我来之前,听说这个教堂至少有两三个神父,还另有几个助祭;但是因为信徒也不剩下多少人了,现在教堂的事情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年轻的执事在打理。” 亨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失望,斯特莱德三十年前就来到维斯特兰了,而这个神父十年前才到的白橡镇,看来从他这里打听有关斯特莱德的事情基本上不可能了;而按照他的说法,教堂里的那个执事年纪也不大,很可能也不知道三十年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亨特没有轻易死心,继续问道:“那您知道在您来这个教堂上任之前,教堂的本堂神父现在在哪里吗?” “您说的应该是安德森神父,”约翰逊神父点点头,“我之所以接管这个教堂,就是因为这个教区的主教去世了……现在他是我们教区的主教。” ……亨特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 随着约翰逊神父的介绍,亨特最终发现事情比他想得要更大条一些。那个安德森神父——现在应该叫安德森主教了——手下管理着附近七个镇的教堂,教区主教和一个小小的本堂神父可不在一个等级上,他当然能进入圣安东尼教堂讯问神父斯特莱德的事情,但是进入一个教区主教的办公室问这种问题?还是算了吧。 除非他能给自己伪造一个能光明正大的问问题的身份,就比如州警或者联邦警察之类的,但是实际上,觉得自己能假扮警察身份光明正大的询问别人问题的家伙,基本上都是看太多电影和电视剧了。假设一个教区主教被警察问问题,他的第一反应肯定就是联系肯塔基的州警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然后亨特分分钟就会暴露。 而此时此刻,约翰逊神父也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先生,您为什么要询问关于这个十字架的问题呢?” 他不怪神父好奇,主要是他自从进门之后的表现确实都奇奇怪怪的。亨特吞咽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大言不惭地胡扯:“是这样,最近我听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去世了,是我当时在陆军的时候的一位战友。” 亨特没错过神父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扫过他拄着拐杖的手的动作,显然,这位神父心中的怜悯都快溢出来了:因为站在神父面前的正是个可怜的退伍老兵,他腿上的伤大概是在阿富汗或者伊拉克之类的地方留下来的吧。 “他没有什么其他的家人朋友,干脆就把所有的遗产留给了我。”亨特继续瞎扯道,顺便露出一个有点苍白彷徨的笑容,“说真的,我也很吃惊……因为我因伤退伍之后我们几乎都没有什么联系了,可能是他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家人可以托付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我这位朋友的过去几乎都没有什么了解,他的遗物里也没有什么跟过去有关的事务。我在他的遗产中发现了这枚十字架,就抱着试一试心态找到了这个教堂……我想说不定他的童年时代是在肯塔基生活?说真的,我想把他的那些遗产交到一个对他更有意义的人手上,而不是留给我这种只和他认识了几年的普通朋友。” “不,我认为既然您对您的朋友有这份心思,就不能只算是个普通朋友了。”约翰逊神父语调温和地反驳道。 亨特想了想,又问:“所以教堂里有没有什么书面记录之类的?比如说名单、照片之类的?假设我这位朋友之前参加过教堂的捐款或者别的活动,我可能可以通过他的名字发现关于他过去的事情的一些蛛丝马迹。” 然后他又露出了一个更有歉意的表情,说:“您知道,正如您所说的那样,这个小镇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也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跟什么人去问这些事情。” 最重要的是,亨特其实根本不知道当年斯特莱德在这里用的名字是什么,根本连问都没法问。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教堂里能留一些旧照片,这样他还能从照片中把斯特莱德认出来。 当然,前提是这个老狐狸没有在去维斯特兰之前给自己整个容什么的,或许他不会倒霉到这个程度吧? 神父若有所思,然后他忽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想起来了,听说这个教堂之前曾有一个助祭,他很喜欢拍照片。他给教堂的许多节庆活动都拍摄了照片,相册就放在我办公室的书架里面。” 约翰逊神父示意亨特跟着他来,于是他们两个一路向教堂门口走去,大门侧面有一道楼梯可以通往教堂的钟楼,很显然神父的办公室就在那上面。亨特一边一瘸一拐地、费力地爬着狭窄的楼梯,一边问道:“那个助祭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或许我可以跟他谈谈?” 神父奇怪地沉默了一阵,然后轻轻地说道:“……他已经死了。我也不清楚前因后果,但是我听说他在三十年前就死了。” 抛开排除非法证据的流程不提,也不想奥雷莉·戴尔菲恩莫名遇害的事情,整个审前听证会的结果基本上不出所料:作为一起绑架、强奸未成年人兼强制卖淫的案子的嫌疑人,卡巴·斯特莱德自然失去了任何保释的可能性,要被暂时羁押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直到正式开庭。 开庭定在了下个月初,在没有新证据产生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想把这个案子越快结束越好——随着舆论的持续发酵,许许多多的人已经把目光投注到这个案子上,毕竟事情多少涉及到“既然红杉庄园的俱乐部现在是个恋童癖老巢,那么有多少富人曾经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老汤普森本人是不是也是个恋童癖”这种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在幕后推动这个案子草草结案,好让风波尽快过去。 退庭之后卡巴·斯特莱德慢吞吞地站起来,跟他的律师团里的各位一一握手,他本来就不寄希望于这种案子可以保释,因此心态非常轻松,还拍着霍姆斯的肩膀说了几次“你们做得非常好”。 赫斯塔尔站在霍姆斯后面一点,看着华莉丝·哈代站在不远处,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这个方向。她身边这次没法站着奥雷莉了,而是站着那个金发的少年人,名叫米达伦的那个。他是这次审前听证会就出席的证人之一,之前在庭上做了相当勇敢又条理清晰的陈述。 赫斯塔尔已经从各处听到了些有关米达伦的故事,关于他是如何勇敢地用那把蝴蝶刀袭击了看守,救了自己以及其他孩子一命的故事——赫斯塔尔有些惊讶于对方没有把自己在整个事件里起到的作用说出去。 那孩子现在正遥遥地盯着他,眼睛如蓝色的湖水般清亮。 又或者对方对他的人性还保有信心——在红杉庄园那次短暂的接触里可能让对方相信他是个好人。 米达伦向着他眨了眨眼睛。 赫斯塔尔不引人注目地一低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个少年的目光。 “逃避问题说明了很多事情,我猜不仅仅意味着你不愿意回忆悲惨的往事。你不是那种永远无法从往事中走出来的类型,它会使你噩梦缠身,但不会阻止你的脚步,否则你也无非成为今天的自己。”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依然在他的耳边不息地呢喃着。 “你与比利共情,但是却不喜欢比利,对吗?你甚至厌恶他,你厌恶他的软弱就好像厌恶当年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斯特莱德微笑着走过来与赫斯塔尔握手,对方黏腻的皮肤如同死人一样缠着他的手指,他听见这个人爽朗地说道:“非常精彩的辩护,阿玛莱特先生。” 他说完这句话,依然没有放开赫斯塔尔的手,更有甚者,赫斯塔尔感受到对方有些意味深长地用大拇指磨蹭了一下他的掌心。 赫斯塔尔猛然僵硬了一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往后退的欲望,尽力地舒展着眉头——当然了,斯特莱德一向喜欢金发碧眼的类型,小时候的他是那样,现在的米达伦也是那样。而且对方虽然明显偏爱年龄小的孩子,但是在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不介意占身边别的人的便宜,他们第一次去红杉庄园的时候,斯特莱德对阿尔巴利诺的毛手毛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依然有个硬块哽在他的喉头,让他的的手指尖上腾升一些嗜血的麻痒,但是没有比现在更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了:他们依然站在法庭的过道上,法官和书记官等人刚刚退场,从监狱来的狱警正打算把斯特莱德带上警车,送到联邦监狱去。 赫斯塔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低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掌心里抽出来,说:“戴尔菲恩小姐死了。”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试探对方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但是赫斯塔尔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他不知道为什么奥雷莉会打电话给他,以他留给奥雷莉的印象来说,对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打电话给华莉丝·哈代的可能性都比打电话给他大多了。 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性是,奥雷莉最后的那通电话是被杀害她的人逼迫的。斯特莱德的一个盟友背叛了他,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杀鸡儆猴,威慑他的其他盟友不准背叛他。其中,只去过两次红杉庄园的赫斯塔尔很可能是他最不放心的人之一,更不要说赫斯塔尔是他的律师团队的一员了。 “我听说了那起事故,真是非常不幸。”斯特莱德声音平缓地说道,他的嘴角仍带点笑意,“而您和她不同,阿玛莱特先生,您是个好人——您不会迎来那样凄惨的结局的。” 赫斯塔尔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平视着对方,毫不意外地在斯特莱德的眼里看见了一丝沾沾自喜。 这让他不得不花两秒钟闭上眼睛,压抑住耳中那种永不停息的咆哮之声。 “是的,”片刻之后,赫斯塔尔慢慢地说道,“希望如此。” 他看见不远处的华莉丝,她的脸上挂着那种接受现实如同已经认命的失望表情,一只手落在米达伦的肩膀上,那孩子忍不住又回头望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和华莉丝一起离开了。 亨特有点不知道作何感想,这种发现推理故事忽然变成了鬼故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神父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对方一路把亨特带到了他位于塔楼中的小办公室,那个办公室真是小到连扫帚间都不如,两个人挤进去根本就没法转身。 屋子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满满当当地布满了两面墙的巨大书架,上面凌乱地塞满了各种书籍、纸张,还有很多皮革封面的厚本。约翰逊神父指了指那些皮革封面的本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都是相册……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序的,我也不太确定哪本是哪本,您要是想在这里找您那个朋友的线索的话,恐怕就只能自己一本一本地翻了。” 亨特看着摇摇欲坠的书架,忍不住又伸手抹了一把脸。 ——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了:这可是个大工程。 他们离开法院的时候外面依然大雨如注,但是这并不影响那些媒体像尝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围拢上来。闪光灯在昏暗的天色之下苍白地闪烁,覆盖着机器的塑料布上凝着豆大的水珠,高跟鞋和皮鞋们粗暴地踩过水洼,飞溅的污水也类同飞溅的鲜血。 斯特莱德在警察的护送之下离开,赫斯塔尔和他律所的同事们就跟在后面一点。此时此刻那些悄然离开的技术证人如游鱼一般不引人注目地从人群中滑走,他们和检察官等人倒是被记者堵得严严实实。赫斯塔尔能看见华莉丝就站在不远处,被好几个试图往她那边冲的记者拦住了去路,米达伦现在已经不在她的身边,这位检察官漆黑的鬓角被雨水浸湿了,有些狼狈地黏在面颊上。 “哈代女士,请问您对禁止保释决定的看法——” “对即将来临的庭审,您有多少把握——” 其中一个头发蓬松的男性记者冲的格外靠前,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录音笔往华莉丝·哈代的面前伸,他用带着点欧洲口音的英语大声问道:“哈代女士,这次辩方律师团队中的律师阿玛莱特先生,在之前的灭门屠夫案中救了您的女儿,对于他为斯特莱德先生辩护的选择,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剩下的话全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幕里了,大雨在陆地上撞击出了雷鸣般的声响,护送着斯特莱德的那些警察手里的黑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当一滴雨水狠狠地砸在赫斯塔尔的眼睛下面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撑伞。 但那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被雨水吞没了,尚未回答记者问题的华莉丝、那些记者和闪烁不停的闪光灯也已经被吞没了。斯特莱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是被警察塞进车子后座的一个渺小背影,而缀着他而去的那队记者声音的碎片还同雨滴一样拍打在他的皮肤上。 “已故的菲利普·汤普森先生有没有参与红杉庄园的——” “——强奸——” “——如果与这个案子无关,那么您认为——” 一只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 赫斯塔尔有些麻木地望向他的身边,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就站在那里,额头上的头发湿漉漉的,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丑得要死的蓝色格子的伞。 这位法医用一只手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肩膀,手指压进被雨点洇出一个个深色圆点的西装布料中去,不引人注目地支撑着他的体重,像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块浮木。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低而轻快地念过他的名字,薄荷绿色的眼睛里藏了许多难以解读的神情,“跟我回家吧。” 愚人庆典 06 世界经历着昏昏沉沉的黑夜, 十分盲目地坚持着种种罪孽; 大街小巷上挤满了愚人, 到处都为愚蠢推波助澜, 可是书面文字上却并不愿意承认。
面对即将开庭的审讯,本案检察官华莉丝·哈代并没有试图隐瞒自己实际上并不乐观的态度。 “我们必须尽力而为,但尽力而为绝不是说盲目乐观。”她告诉本报记者,“如你们所知,在黛尔菲恩小姐死于令人无法忍受的残忍谋杀之后,对斯特莱德的强奸指控我们又缺少了一个有力证据,在无法证明他和红杉庄园的卖淫组织有直接联系的情况下,起诉他的几项罪名可能并不会被认定有罪。” 本报采访的几位法律专家实际上也对本案的审判抱有类似的看法,尤其是在案发最初,斯特莱德出乎意料地放弃了汤普森基金会的律师团队,转而选择大名鼎鼎的a&h律师事务所之后——虽然华莉丝·哈代女士并未在法庭上与大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碰面过,但是她曾与这位律师所属的律所打过四次交道,其中只有一次胜诉,这样的战绩不能令关注此事的相关人士感到信心。 但是当谈及对阿玛莱特先生的态度之后,哈代女士就罕见地显得态度模糊起来。众所周知,这位名声在维斯特兰法律界并不太好的律师可以说是哈代女士的恩人,在一次被意外卷入涉及“灭门屠夫”的凶杀案之后,阿玛莱特先生救了她的女儿的命。 “你们总是问我和阿玛莱特先生同时站在庭上的感受,”哈代女士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是指我们的这一层关系让我们不能同台对峙?还是说我因为阿玛莱特先生之前做的事情就会向他让步?无论如何,在这个案子上,阿玛莱特先生已经选定了自己的立场。” “但是对您本人而言呢?您对他的选择感到失望吗?”笔者问道,“您也是一位母亲,而救了您女儿的人选择为一位很可能是恋童癖的嫌疑人辩护。” 华莉丝·哈代女士用很长时间才完成对这个问题的措辞,虽然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是仍然可看见她的脸上有一丝苦笑。 “这件事并不关乎我、也不关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先生,”她避重就轻道,“这只关乎正义。” ——里奥哈德·施海勃,《维斯特兰每日新闻》
天色阴沉,天空中隐隐约约划过几道闪电,维斯特兰四季降雨都很多,长期在这里居住的人早已习惯了一场场时不时来临的暴雨。医院素裹的白墙之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浆洗的粗糙坚硬的病床布料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放在床头的花朵已经逐渐腐朽,在逐渐阴干的过程中发出一股奇怪的甜味。 上次拉瓦萨·麦卡德来这个病房的时候,病房的床头柜上放着的还是浮夸的红色罂粟——阿尔巴利诺坚称那东西是虞美人,麦卡德有点弄不清两种植物之间的微妙差异——现在则放着已经逐渐开败了的百合,不知道是哪个探望者留下的。 麦卡德盯着那花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承认,至少礼拜日园丁没有错,奥尔加·莫洛泽确实不适合这种随处可见的花朵。 病房的主人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比他上一次来还要更蜡黄、更瘦一些,被子之下应该是左腿的位置塌下一块令人心里空空荡荡的空缺。她的护工安妮·布鲁克说她最近体重还是在缓慢地往下掉,虽然医生安慰说那并没有什么,但是—— 此时此刻,那位护工留在休息室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在看《暮光之城》电影中的某一部,麦卡德自己当然一部也没有看过,但是他的部门有个同事前几年挺喜欢那些电影,麦卡德也明白这种幻想故事的迷人之处:靠着一对犬齿、一点血就能救活垂死的人们,超出人类的奇异力量,不需要法律的约束、只有依照古老的信条就可以实行正义,铲除对种族有威胁的存在。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报纸放回膝盖上。医生们总说对陷入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说点什么对他们的复苏有好处,但是对方到底能不能听见,恐怕谁也拿不准。麦卡德刚刚读完《维斯特兰每日新闻》上最新的那篇报道,躺在床上的人连眼球都没有屈尊转动一下,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 麦卡德的手肘压着膝盖,把下巴支在手背上,疲惫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进行那种恐怕根本没什么用的“疗程”。他斟酌着说道:“明天就是斯特莱德案正式开庭的日子,我将作为技术证人出席。” 躺在床上的人以沉沉死气作为回应。 麦卡德声音平缓地继续说下去:“我实际上并不认为华莉丝·哈代能赢这场官司,在之前的审前听证环节斯特莱德声明不认罪,并且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了他的副手罗文身上……当然,这并不奇怪,红杉庄园关于那些孩子的事情都是罗文一手操办的,孩子们之中没谁能指证斯特莱德性侵了他们。不过他们接待的‘客人’中也有不少隐藏了自己的容貌的家伙,斯特莱德会混在其中也并不奇怪,他对红杉庄园的事情那么小心谨慎,做这种预防措施并不出乎意料。” 麦卡德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当案子进展到这个程度的时候,他能发挥的作用其实已经不大了。当然,罪证实验室的科学家们还在研究那些物证,指望从其中找到什么能用于指证斯特莱德的证据,但麦卡德对此所抱的希望不大。 “我发现事情到现在还是很怪,如果你醒着也一定会发现的。”麦卡德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掩盖声音里的疲惫。空荡荡的房间里没人接他的茬,躺着的人不比逐渐凋谢的花朵要好多少。“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其他也就算了……我调查了他,他在a&h律师事务所的这些年没接过强奸儿童方面的案子,这也符合侧写,维斯特兰钢琴师一向很讨厌强奸犯,之前的尸检报告无疑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再一次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的疑惑愈发浓重,低沉地从嘴唇之间吐出来。 “为什么这一次例外?” “为什么对斯特莱德会例外?” 拉瓦萨·麦卡德的直觉告诉自己,他错过了某些东西——某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他依然不知道正确的方向在何方。 这一天依然在下雨,生活在维斯特兰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在这个季节带伞出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也是如此。 伞是一种良好的掩盖,在大雨如注时可以掩盖住你的容貌、让别人看不见你的脸。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街巷之前,肮脏的污水打湿了他的裤脚,而在不久之前,一个名叫奥雷莉·黛尔菲恩的女人殒命于此。 那起新闻因为跟红杉庄园的案子、跟报业大亨老汤普森的旧事息息相关,在城市之内引起了不少的注意,根据进来媒体采访的风向来看,大部分人都相信这位可怜的姑娘死于有目的的、残忍的暗杀。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小小的、充塞着垃圾的酸臭味道的巷口被市民们自发地布置成了悼念的地点:就和那些枪击案、那些恐怖袭击结束之后人们会做的那样,人们在这个女孩死去的冰冷的墙角摆上她笑靥如花的照片、摆上会逐渐凋零的花朵和白色的蜡烛。 而在现在这样的雨幕之中,照片上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花朵残破的花瓣落在水洼之中,蜡烛被浇灭、某个小孩放在这脆弱的祭坛上的毛绒玩具熊的毛被沾湿成一缕一缕的。在大雨之中人的性命永远如此脆弱,托起先知的方舟的那场雨是那样,属于杀手强尼的那场雨是那样,眼前的这场雨也是那样。 赫斯塔尔撑着黑色的伞,站在奥雷莉的那些照片和湿润的一地花朵之前。这将是这所城市的人们对她的最后一个印象,因为人们都是很健忘的,等到斯特莱德的案子结束之后,人们也很快会把他忘掉。 赫斯塔尔无声地弯下腰,在一个被装饰着象牙白色相框的照片前面放下了他带来的那束花——一束白色的鸢尾。 然后,赫斯塔尔就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人在他身旁的某处站住了。赫斯塔尔抬起头来,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站在他的身边,没有撑伞,任由那些软绵绵的雨丝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面。这个人的嘴角带笑,永远带着笑容,这是诡谲多变的世界上唯一不会改变的事物。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道。 “怎么说呢?”赫斯塔尔挑起眉,反问道。 “《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那个记者——你认识的,姓施海勃的那个家伙,前段时间整天蹲在这里采访来往的路人,试图把黛尔菲恩小姐塑造成一个惨遭杀害的悲情英雄。”阿尔巴利诺叙述道。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呼之欲出:如果让任何一个记者发现赫斯塔尔出现在这里,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如果对奥雷莉的死表现出一丝同情,也离被斯特莱德怀疑不远了。 “那不奇怪,现在市民们想听这样的故事,他当然会讲那样的故事。”赫斯塔尔不咸不淡地说,“但是明天就是庭审,现在他要是有空闲也肯定在采访那些法律权威,不会有时间站在这里的。” 阿尔巴利诺其实很想问一个问题,他往常也见过赫斯塔尔在庭审之前是多么的忙碌,但是此时此刻他为什么就有时间站在这里呢?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会输的。” “这就是你对这次的庭审的看法吗?”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不,这是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看法,”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笑意未曾退却,但是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的笑意,“无论事情向哪个方向发展,你都会输的。” 赫斯塔尔沉默以对。 他们又静默了十几秒,然后阿尔巴利诺再次开口说道:“你不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提议吗?——现在就跟我走怎么样?我之前的安排还是有利用的余地,只要你愿意,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国家。” 你想买些什么呢?你想卖些什么呢?我知道一种生长在山谷中的花,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种花。它有紫色的叶子,花心上长着一颗星星,它的汁像牛奶一样白。只要你用这花去碰一下王后冷酷的嘴唇,她就会跟你走遍全世界。她会从国王的御榻上走下来,跟你走遍全世界。 赫斯塔尔依然没有说话。 阿尔巴利诺很耐心地等待着他,片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让你感觉到安宁。” 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赫斯塔尔平静地回答他。 阿尔巴利诺的微笑不变,却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叹息。片刻之后,他利落地向前一躬身,钻到了赫斯塔尔的黑伞之下,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抓着伞柄的那只手。 赫斯塔尔安静地看着他,知道阿尔巴利诺保持着这个姿势倾身向前去,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嘴唇。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个年轻的、不可捉摸的杀人狂在他耳边轻而慢地说道,“你真让我感到苦恼。” 奥瑞恩·亨特走进教堂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的老婆婆抽空抬起头跟他打了个招呼,说:“亨特先生,今天又来教堂啊?” 亨特不知道如何是好,主要是白橡镇是一个这么小的镇子,多了一个陌生人很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没来几次之后经常来教堂祈祷的教徒们就发现了有他这样一个陌生面孔在,在有人询问了神父之后,“一个来寻找自己好朋友的过去的、令人感动的退伍老兵”的故事就很快在小镇里传扬开来了。 这事他在电话里跟米达伦那个倒霉小鬼说了,遭到了对方一通无耻的嘲笑,主要构成为:“哈哈哈哈亨特先生再这样下去您说不定都要被当地报纸采访啦!” 情况比那小鬼说得也没有好多少,听了退伍老兵亨特的故事,很多教徒表示十分感动,原因帮亨特寻找他那位朋友的踪迹——亨特不得不现场给这位“朋友”编了个名字,反正斯特莱德当时在白橡镇用得肯定也不是现在的名字,就算是他向镇里的人问斯特莱德也肯定没有结果——好在三十年前白橡镇的煤矿还没有枯竭,小镇里的居民还是很多的,其中不乏一些流动性非常大的工人,这些热心群众中没人能记得当年镇里有没有一个叫“约翰·史密斯”或者别的什么的男人。 亨特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果这些热心群众真的给他送来了一个认识所谓的“约翰·史密斯”的证人,他才真叫害怕。 而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角度入手也毫无收获,这个镇子里从来没住过姓阿玛莱特的人家,坐在教堂里的那个老婆婆很肯定这一点。她说自己从小在白橡镇长大,对住在白橡镇超过三个月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而中间肯定没有姓阿玛莱特怎么奇怪的姓氏的人。 如果说亨特要找的人有个平平无奇的大众化姓氏,亨特可能还不会太信这个老婆婆的话——但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姓氏实在罕见,亨特不相信听过他的名字的人能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因此,他只能相信这位老婆婆说的是真的。 况且之前亨特也调查过阿玛莱特,此人六七年前来到维斯特兰经营律所,之前的经历则一路可以完整地追溯到他的实习、法学院、大学、高中等一系列时期,自此之后线索就断掉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人间蒸发,就好像他一出生就是高中生。 阿玛莱特的高中时期是差不多二十八年前的事情,跟三十年前斯特莱德来到维斯特兰这个时间点对照起来,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在意。 而此时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著名赏金猎人亨特正处于老婆婆慈爱的笑容攻击之下,而众所周知,就算是传奇赏金猎人也对“老婆婆的笑容”没辙。亨特只能尴尬地对着那个老婆婆笑了笑,一瘸一拐地走上咯吱作响的楼梯,再一次投入巨量的文件堆里了。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当年那位热爱拍照的助祭留下了堪称巨量的照片和没有洗出来的底片,亨特怀疑单他一个人都能养活一整座胶片厂。 后果就是:神父的小办公室完全被他占领了,许多相册都被从架子上挪下来,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摆放着,简直令人无法落脚。更别提书架上还有些泛黄的纸质文件,详细地记录了曾经给教堂募捐过的人的名字,还有当时的教会学校的人名册之类,检查它们全都需要大量时间。 亨特叹着气在神父的椅子上坐下,拖过一本之前自己没有翻过的相册,相册的封面上糊着已经开始皲裂的牛皮纸,只在一角标注了一串潦草的字母和数字:“1985年六月”。 他感觉到自己还没有开始干活就已经感觉到疲惫了。这毕竟是一项大海捞针的工作,虽然他调查的那个时间段能留下照片记录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是谁知道那个助祭那么喜欢摄影啊! 相册里不出意料地还是唱诗班彩排照片、唱诗班彩排照片、唱诗班彩排照片……无穷无尽的唱诗班彩排照片。那些相册里除了一些教堂附近的风景照片、街道上放学的孩子们玩耍的照片、还有少量的当时教堂神职人员合影之外,就全是各式各样的唱诗班照片了。这个助祭难道是负责童声唱诗班排练的人员吗? 亨特皱着眉头看着相册里那些褪色成模糊的色彩,这些照片已经过了太久了,相纸褪色、颜色泛黄,很难分辨出一堆模糊的人头里不同人之间的长相。亨特又翻了几页,里面还全是唱诗班孩子们站在教堂里排队的画面:当年的教堂和现在比起来也没有多大区别,依然昏暗,幽深,最为鲜明的色彩是玫瑰窗上的彩色玻璃。孩子们站在玫瑰窗下面,手中拿着乐谱,脸上挂着无邪的笑容。 照片中那扇玫瑰窗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年轻人站在埃及法老面前的画面,亨特艰难地调动自己脑海里还残留的那点圣经知识,意识到画面上画的就是约瑟,雅各与拉结所生之子。 那扇玫瑰窗就在祭坛左侧,盖着绒布的钢琴上方。亨特迅速把这张照片和现在的教堂做对比,发现三十年之间这架钢琴并没有挪动地方,但是从当年的照片上看钢琴还比较新……但是实际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亨特心中感慨着,正要把那一页翻过去——但是忽然,他眼角的余光抓住了什么东西,让他再一次把目光投注到这副普普通通的照片上:虽然照片中有很多唱诗班的内容,但是这张照片的角度和之前的那些不太一样;这张显然是生活化的抓拍,角度稍微倾斜,所以才能看见往往会被唱诗班的孩子们的队列遮住的那架钢琴。 ——琴凳上坐着一个小男孩,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照片的画面里,之前就算是拍到钢琴,钢琴边坐着的也往往是神父或者修女。 即便照片是在光线如此昏暗的场景之下拍摄的,也能看见那个男孩模糊的金发,这种色泽在昏黑的教堂之内也十分亮眼。那个孩子看上去顶多十一二岁,膝盖和手肘瘦骨嶙峋,身上穿着那种最为普通的短袖衫和背带裤。 亨特着魔一样盯着那个小小的侧影的面孔,试图从他的脸上看见点熟悉的东西——或许是略高的眉弓和深邃的眼窝,或许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即便是在童年时代,脸上依然能隐约看见写成年以后的特征,但是亨特的手指只能触及到枯黄的纸片,一片死一般的模糊色彩。 奥瑞恩·亨特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脑海里有些碎片正隐隐约约地串联在一起:红杉庄园——被迫为有钱有势的人渣提供性服务的小男孩小女孩——卡巴·斯特莱德本人——他的住宅中那个被扔在抽屉最底层的十字架——查不到究竟来源于何处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位于肯塔基州的教堂。 童声唱诗班。 亨特感觉一口凉气哽在了自己的嗓子里面。不会吧。 下一秒,他猛然把这张照片从相簿里抽了出来,一只手费力地撑着神父先生的书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典狱长先生。”斯特莱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他被两个狱警一路带到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典狱长办公室里,典狱长——一个啤酒肚日渐凸显、眼睛下面挂着巨大眼袋的男人——就一脸严肃地坐在他对面,两个狱警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室内重新陷入一片安静。 “斯特莱德先生,最近过得怎么样?”典狱长用那种死死板板地口气问候道。 “单独监禁十分无趣。”斯特莱德哼了一声,在对方没有说话之前就坐在了典狱长办公桌的对面,活像是这个办公室的主人。 “这也是不得已的,和红杉庄园相关的有些大人物担心你会出卖他们的‘秘密’。”典狱长慢吞吞地说道,“我很确信,如果不把你单独监禁,你很快就会‘自杀’在狱中了。” “你就不担心我真的会出卖谁的什么秘密吗?”斯特莱德语气轻松地问道。 “我看见了你在这件事上的决心。”典狱长回答。 “决心?” “是的,那个想做污点证人的女人——叫奥雷莉还是什么的——她死了,不是吗?”典狱长回答,很是遗憾地砸吧了一下嘴,“这可惜,我记得那是个漂亮女人,下面很紧。当然现在看起来,她的嘴可不是那么紧。” 斯特莱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位典狱长肯定不可能是看在自己在黛尔菲恩那档事上的“决心”才在狱中给他这么好的待遇的,典狱长想保他的命纯属是因为他们两个在一条船上,要知道,红杉庄园可以动用的资金里还有这位先生百分二十的投资呢。同时他也毫不怀疑,红杉庄园里有那么多大客户,其中有几个确实抱着要他的命的心思,就为了能让那些肮脏的秘密永远无人知晓。 “反正,她的事情最终被彻彻底底地解决了。”斯特莱德耸耸肩膀,不想再谈令人不愉快的奥雷莉。 “不,”典狱长摇摇头,“恐怕还没解决。” 斯特莱德抬起头,皱着眉头看向对方。 “你让你的人在弄死那女人的时候给你的那个律师打了个电话是吧?就是刚刚进入红杉庄园、你还不太信任的那个?这么做是为了威慑他?”典狱长说道,他不太清楚这事的前因后果,表述起来也有些含糊。 “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做事的风格。”斯特莱德又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律师才去了红杉庄园一次,谁知道他会不会把这件事抖出来。最重要的是他也要和我们站在一边。” 典狱长摇摇头,脸色更难看了:“你那个手下让我带话给你,那女人给那个律师打电话的时候说‘我很羡慕你。有放下过去的方法。你甚至可以给他辩护’等等奇怪的话——这是怎么个意思?你和那个律师之前认识吗?” 斯特莱德狠狠地愣了一下,他茫然地盯着典狱长一会儿,眼神却逐渐凝重起来。 “我记得这个年轻人。”老婆婆看着照片,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仿佛陷入了对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他是一个电工的儿子……他们家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那是可能有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最重要的那个时间节点。亨特慢慢地皱起眉头,但是声音还是保持着平稳:“你能跟我说说关于这个孩子的家人的事情吗?我在我那位朋友的遗物里找到一个和这个孩子长得很像的小男孩的照片。” 这句纯属胡扯,这孩子的父亲算年龄怎么也不可能是亨特的“朋友”,亨特希望眼前的老婆婆别在意这种细节。 老婆婆声音缓慢地回忆道:“……那是个好孩子,很安静、话很少,很讨神职人员们的喜欢。他在教堂里学弹钢琴、给唱诗班伴奏,因为我那个时候就经常来教堂,所以见过他好多次。” 亨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又放轻了些,他能感觉到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自己的心中鼓噪,他慢慢地问道:“就算是您不记得他姓什么了,您有可能回想起他的名字吗?” 老婆婆沉默了许久,她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教堂祭坛上的十字架,那上面钉着受难的耶稣。 “我记得,当时教堂里的神父们叫他……”老婆婆缓慢地、犹疑地吐出了那个名字,“……神父们叫他‘威尔’。” 注: [1]本章开头引用塞巴斯蒂安·布兰特《愚人船》。 [2]鸢尾花是法国的国花,奥雷莉·黛尔菲恩是个法国名字——没错其实是有这种设定在。 [3]斜体字依然是《捕鱼人和他的灵魂》,建议和《血泉 10》对照着看。 [4]众所周知“威尔”是“威廉姆”的昵称。 后来律师和阿尔在匿名互助会遇到的那个案子里,被安东尼·夏普性侵未遂的那个男孩被称为“比利”,“比利”也是“威廉姆”的昵称。 言尽于此,自己体会(这把刀) 维斯特兰州诉卡巴·斯特莱德案 01 (天色阴沉的早晨,维斯特兰州立法院的台阶之前。红蓝交替的警灯闪烁,警察们站在法院前徒劳地维持秩序。台阶之下,群情激奋的人群挥舞着手中的示威条幅和写有抗议语句的牌子,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和电视台主持人混迹其中) (塔利亚·斯托克举着话筒站在摄像机前,身上穿着干练的灰色西装) 塔利亚:各位在电视机前观看直播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塔丽亚·斯托克。今天维斯特兰地方电视台为大家带来特别节目,带大家目击维斯特兰州诉卡巴·斯特莱德案现场——现在是五月三日早晨八点四十分,第一天的庭审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始了。假设斯特莱德被指控的罪名成立,就证明他作为老汤普森先生在红杉庄园的负责人,长期参与到强迫儿童卖淫的可怕勾当中去;而已经有几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内部人士向我们指出,作为证人的受害者们指证了几位参与性侵的红杉庄园俱乐部成员,一位受访者告诉我们,参与此案的人中有些人“身份显赫、令人无法想象”……现在我们可以看见,州立法院的前面早早就挤满了抗议的人群,由于法律界人士对这次庭审的结果大多不乐观,本地居民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引起陪审团的重视。 (镜头转向抗议的人群,其中一位女士向镜头高举她手中的牌子:牌子左侧画着一个哭泣的小孩,右侧用血红的大写字母写着:“让恋童癖烂在监狱里!”) 塔利亚:这些示威活动在这星期已经造成了三起暴力事件,导致两位警察在事件中受伤。维斯特兰警察局呼吁民众们对这次的审判保持冷静—— (正在这时,现场的记者们忽然喧闹起来,两辆警察艰难地穿过人群,停在法院门口) 塔利亚:啊!斯特莱德到达了现场!我们能看见他被从警车里带了出来——他看上去非常平静,我甚至可以把他形容成是“气定神闲”的。如大家所知,斯特莱德的保释请求在审前听证上被驳回,但是看上去这近一个月的牢狱之灾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太大影响……当然,他这样的表现似乎让在场抗议的群众更加愤怒了。 (人群大叫着什么向从警车里走出来的卡巴·斯特莱德涌去,又被在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们拦下。斯特莱德在身边警察的簇拥之中,面带微笑地踏上了法院的台阶)
引用自:《斯特莱德案:抉择与秘辛》 作者:约翰·加西亚 出版日期:2018-03-15 卡巴·斯特莱德案之所以引起了如此惊人的关注度,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性侵儿童”、“强迫卖淫”这样耸人听闻的字眼,也不仅仅是因为辩方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做出的无罪抗辩决定。真正引起了本地人的关注和恐慌的是,在此案发生之后,我们终于不得不直面这样一个问题:这样的黑手悬在我们的孩子头上多久了? 维斯特兰的人们人人都熟悉菲利普·汤普森——这个家族自独立战争前后就已经在维斯特兰扎根,他们的祖先作为南北战争中的英雄、铜像伫立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而已故的老汤普森本人,除了其旗下的《维斯特兰每日新闻》之外,最深入当地人心灵的还是他在慈善方面的不懈努力。这位富豪在维斯特兰本地建立了无数图书馆、学校,每年都花费大量金钱用于对当地福利院的资助。 而此时此刻,每个关系斯特莱德案的人心中都难免升起这样一个疑问:老汤普森资助福利院到底是为了什么?除了慈善本身,他是否有更多的、更不可言说的目的呢? 倘若被判定卡巴·斯特莱德确实有罪,就意味着维斯特兰人心中的大慈善家,已故的老汤普森先生正是一手建立起这人间地狱之人,而那些在镁光灯下觥筹交错的上流社会人士,背地里其实生着魔鬼的面孔。 在斯特莱德未在此案中留下任何可以构成证据链的物证的情况下,给斯特莱德定罪变得格外艰难。他的律师团队做出无罪抗辩的决定不令人惊讶,任何人在这种形式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都想要拼搏一把——到了此时,能左右斯特莱德量刑的似乎只剩下陪审团成员的道德层次,以及他的律师到底有没有一根银舌头。 以我们以往的经验来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显然是能言善辩的佼佼者。 而在这样的时刻,令人敬佩的检察官华莉丝·哈代女士,担起了令这些恶魔锒铛入狱的重任——虽然就可以预见的结局来说,这必然是徒劳而无望的——她在庭审时做出的开庭陈述声情并茂,令人备受震动。 “当wlpd的警官和swat小组突袭监禁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被关押的建筑物的时候,你们眼前的这个嫌疑人正在现场,并且试图逃离。”华莉丝·哈代女士在开庭陈述中说,“现在,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红杉庄园是一片以折磨、性侵儿童为乐的人间地狱,至少有六名未成年人在庄园中死亡,而红杉庄园的管理人卡巴·斯特莱德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目的是以最公正、最严谨的态度决定这名嫌疑人是否有罪;你们或已经为人父母,或者将会成为孩子的父母,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有孩子——不要辜负这些受害的孩子们的期盼,而正是你们眼前的这个人毁掉了他们的一切。” 不知道这位严肃坚强的检察官在进行这段开庭陈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她叫克莱拉,一个还不到十一岁的小女孩。作为检察官和警官的孩子,这个女孩遭遇了太多本不应该遭遇的危险,相信我的读者们都知道她和灭门屠夫之间那段可怕的往事。 而这个小女孩的救世主,童话里的屠龙英雄,正坐在被告人的身边。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辩方律师,此时此刻正注视着检察官,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些现实似乎总可以用来说明这样的道理:天使的面容之下藏着一颗魔鬼的心,正义总是来得太迟,如此等等。人们总是希望克莱拉这样的孩子、像米达伦这样的孩子能永远保持纯洁的心灵,但是残酷的现状也总令人失望。
哈代:请说出你的名字。 证人1:我叫做米达伦·普尔曼。 哈代:米达伦,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去年十二月十日发生的事情? 证人1:呃,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放学回福利院——我所在的福利院在索米尔镇,学校离福利院很近,所以我往常都是跟几个住福利院的同龄孩子一起回家。但是那天我是自己回去的,弗莱德他们先回去了,为了装饰圣诞树……所以我自己去了镇上的书店。等我从书店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就想抄近路回福利院。然后,走到莱特街附近的时候,有两个男人拦住了我。他们两个手上都拿着刀,其中一个脸上有很大一块刺青。 哈代:其中一个是图中这个人吗? (展示出一张尸检照片,解剖车上躺着一个脸上有一大块刺青的男人) 证人1:(仔细辨认)是的。 哈代:在你这次遭遇袭击之前,曾经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两个人吗? 证人1:从没有,但是之前的两个星期我上学、放学的途中,有的时候我会感觉被人跟着……你们了解那种感觉,有人跟随在你身后,但是你回头之后又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物。但是我不能肯定就是被这两个人跟踪的……我甚至不肯定真的有人跟踪我。我是说,那个人脸上的刺青是很明显的,如果我见过他,我就一定能认出他来。 哈代:我明白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证人1·:他们用刀子把我逼到了墙角、抓住我按在地上,然后用布袋罩住了我的头,紧接着把我绑起来扔在了一辆车的后备箱里。 哈代: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别的人在吗? 证人1:(迟疑地)……我不太确定,那个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周围十分昏暗。不过,在他们把我按倒之后,我看见街口的路灯下面站着一个男人。 哈代:能描述一下这个男人的相貌吗? 证人1:我估计他大概有一米八左右,金发,身材稍微有些发福。我记得在路灯之下,能看出他的头发有些稀疏。但是因为他是逆光站着,所以脸上全都是阴影,我没有看清楚他的具体长相。 哈代:也就是说,这个出现在绑架现场的男人,实际上和本案的被告人体型十分相似? 阿玛莱特:反对。法官大人,这是具有诱导性的,到目前为止并没任何证据能证明哪天斯特莱德先生出现在索米尔镇。 法官:反对有效。哈代女士,请您重新措辞。 哈代:米达伦,(她停顿了一下)你能辨认出现在坐在被告席上的是否是你被绑架那天晚上看见的人吗? 证人1:……(迟疑地)我不确定。他们的提醒看上去非常相似,但是当时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我不确定。 哈代:好的。那么,今年三月三十一日发生了什么? 证人1:那天我本来和往常一样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些人把他们抓来的孩子都关在一个建筑物的地下室里面,是用木板单独分开的隔间,隔音效果很不好。所以我能听见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到了下午,一个平时负责看守我们的男人把我和其他孩子都从各自的隔间里轰出来,把我们关在另外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和我一样遭遇的其他孩子们。 哈代:除了守卫们,你还看见了谁? 证人1:罗文先生。他好像是这些守卫的老板,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来一次,在地下室里转一圈、视察孩子们的状况。实际上我没看见过他的脸,但是会听见他站在走廊上大声训斥别的孩子的声音,所以我很肯定来的那个人的罗文先生。 哈代:他一直和别的守卫一起留在房间里吗? 证人1:不,他只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并且不停地看表。然后他对那些守卫说,“准备得都差不多了,我会带斯特莱德先生来看一眼。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咱们凌晨就出发。”……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守卫看着我们。 哈代:他没有再回来吗? 证人1:没有。其他守卫轮流看守我们,直到晚上,忽然有另外一个男人冲进屋子,对当时负责看守我们的人喊道:“条子要来了!老大让我们先带这些小孩走!”——然后他们就把我们带出了房间,想要把我们赶进一辆箱型车里。 哈代:你认为,这个来报信的人口中的“老大”是指罗文吗? 证人1:我想不是。这些看守从来都只叫对方“罗文先生”,因为他们也经常在我们附近谈起他,我从没有听过他们叫罗文先生“老大”。 哈代:所以你是否认为,这些看守口中的“老大”另有其人? 证人1:我认为是的。 哈代:好的。法官大人,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法官:阿玛莱特先生,到你提问了。 阿玛莱特:普尔曼先生,在你和其他孩子被关押在郊区的教会福利院旧址的时候,最经常遇到的人是谁? 证人1:我们被关的小隔间里,每扇门上都有一个小窗口,守卫们是从那里把食物推进来的,所以其实我们也看不清他们的脸。每星期差不多有一次,我们能听见罗文先生来巡视一圈。 阿玛莱特:你之前说罗文说话的声音很大,但是你实际上并没有见过他的脸,那你是怎么确定他是谁的? 证人1:守卫们会叫他的名字,我听见他们叫他“罗文先生”。况且后来他被捕之后警局的警官们给我听了他的审讯录音,我很确定他和每周出现在屋外的人是同一个声音。 阿玛莱特:守卫们和罗文在屋外的时候,进行的对话都是什么样的? 证人1:守卫们向他汇报每星期的情况,而罗文先生向他们安排事情——(吸气)嗯,下次“晚宴”带哪个孩子去参加,或者谁“如果再试图反抗就狠狠揍他一顿”,什么的。不过当然啦,一般“被狠狠揍”的那个人都是我。 (陪审席里迟疑的、稀稀拉拉的笑声) 阿玛莱特:罗文曾向守卫们传达过别人的命令吗?还是说他的所有安排都是以“我”为主语?守卫们跟他的谈话中透露出他们有其他领导者的意思吗? 证人1:……没有,罗文先生自己安排所有事情,守卫们也从没提到过别的人名。除了我们被救的那天晚上,他们…… 阿玛莱特:但是实际上,你客观上并不能确定那天晚上守卫嘴里提到的那个“老大”就真的不是罗文,对吗? 证人1:可是—— 阿玛莱特:在紧急情况下,他们确实有可能用“老大”称呼罗文,不是吗? 哈代:反对。阿玛莱特先生,这种文字游戏并没有意义—— 法官:请肃静。阿玛莱特先生,继续。 阿玛莱特:所以,普尔曼先生,尽管因为“守卫们从未叫过罗文‘老大’”,所以你主观上推断当时他们称呼的应该是不在场的另一个人,但实际上,你也不能判断他们指的究竟是谁,对吗? (漫长的停顿) 证人1:……是的。 阿玛莱特:那么再让我们谈谈之后发生的事情吧,你被带到过红杉庄园去吗? 证人1:去过。两次。 阿玛莱特:你和红杉庄园的那些俱乐部成员有任何接触吗?——或者说,他们侵害过你吗? (旁听席中响起窃窃私语声) 证人1:(漫长的沉默)不,没有。(停顿)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年龄偏大了,两次都没有人选择我。我只是留在庄园一层的一个小房间里等候,后来就被他们带回去了,没有见到任何俱乐部成员。 阿玛莱特:……好的。(停顿)我明白了。(停顿)那么,你在两次去红杉庄园的经历中,也都没有碰见过卡巴·斯特莱德是吗? 证人1:是的。 阿玛莱特:那么罗文呢? 证人1:两次都是看守蒙住我的头、把我塞进汽车后备箱里带到红杉庄园去的,罗文先生在庄园等我们,我被带上庄园台阶的时候,能听见他的声音。 阿玛莱特:意思是,你无法指证罗文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斯特莱德先生,在红杉庄园的俱乐部成员们侵害孩子的时候,出现在案发现场对吗? 证人1:……是的。 阿玛莱特:法官大人,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引用自:《对斯特莱德案定罪问题的一点浅见》 作者:奥斯卡·索尔米亚 发布日期:2017-05-01 此案的难点在于,警方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卡巴·斯特莱德参与到红杉庄园的犯罪中去——要么他是个十分谨慎的罪犯,要么他就确实是无辜的。 在检察官办公室以绑架、性侵儿童、强制卖淫、非法监禁等多项罪名起诉斯特莱德之前,wlpd和本地罪证实验室的相关人员进行了工作量巨大的取证行动;到目前为止,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没有一个人证能切实地证明斯特莱德参与到以上有关儿童的犯罪中去,他或许确实组织了红杉庄园中的某些非法卖淫活动,但是按照他本人的证词,与那些恶童受害者有关的所有犯罪都是他的秘书罗文“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 对此案不甚了解的旁观者可能会感觉到这种控诉听上去匪夷所思,那是因为他们忽略了案件的许多细节支出:拘禁那些孩子过程中的一切收益都是由罗文本人支出,郊外用于监禁的建筑物租赁合同也在罗文名下,在案发现场被捕的所有打手都一致供认罗文本人就是雇佣他们的老板。 鉴于目前控方能拿出的证据只是几个证人模棱两可的证词,怀疑除罗文之外红杉庄园的罪案还有其他主使者,但是它们无疑都不算是决定性的证据——控方依然在这方面试图尽到他们的最大努力,但是到现在为止,这种努力只像是一种无用的挣扎。 因为另一方面,甚至罗文本人也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在斯特莱德案开庭之前,他就已经与检察官办公室达成了认罪协议,在他的证词中,他承认自己“被欲望蒙蔽了双眼”,是红杉庄园这起可怕的案子唯一的主使者。他承认自己与庄园的某些俱乐部成员达成了一致(但是他拒不供认这些成员的名字),在斯特莱德管理的疏漏之下秘密地向这些成员提供可供“玩赏”的儿童。 按照宪法第五修正案赋予罗文的权利,他完全可以不在斯特莱德案中作为证人出席庭审,但是我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是,罗文也会作为辩方证人出现在庭审之中,以此来证明斯特莱德是无辜的。 虽然现在的主流看法是,罗文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的老板顶罪,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不能放到台面上讨论的秘密交易。但是无疑,假设罗文做出这样的认罪证词,对陪审团决定的左右程度绝对是巨大的。或许,尽管检察官办公室一番努力,斯特莱德本人也最多以包庇罪犯之类的罪名获罪。 对于此案我们都能预见到的那种结果,可能很多人都会感觉到十分失望,这也是近日维斯特兰市频发游行示威的根本原因。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在此案发生之后都不会认为卡巴·斯特莱德是无辜的,但是仅凭现在的证据,也不能肯定他“绝对”有罪,而在不能百分之百确认这一点的情况下,陪审团不能轻易地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和自由。 此时此刻,我们不需要再另外花时间论述“疑罪从无”或“程序正义”,斯特莱德案的判决结果将是一种有缺陷的法律程序必然产生的结论,也是法律为了能保护大多数人的权益而导致的一种必然后果。
哈代: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证人2:娜塔莉·米尔科夫。 哈代:米尔科夫女士,你从事什么工作? 证人2:我在东区经营一家夜店,嗯,或者说一家酒吧,没有什么差别——(停顿,语气紧张)完全合法的那种。 哈代:你认识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吗? (华莉丝·哈代向证人出示脸上有刺青的男人的照片) 证人2:认识,他的名字叫迈克尔,是我的酒吧的一位……保安。(停顿)是这样,因为大家都知道东区的治安非常糟糕,所以我不得不雇佣一些人来维持酒吧的秩序。 哈代:他只打这一份工吗? 证人2:不止。他私下似乎爱好赌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特别拮据……因为我的酒吧给他们订的是轮班的制度,所以他也不是每天都要上班——他有的周末会跟其他人倒班,我之前问过一次,他说他要去郊外的红杉庄园“看场子”。 哈代:他向你具体描述过他的工作吗? 证人2:呃,我们都知道红杉庄园是一个有钱人的俱乐部,这事在圈子里一直挺出名……所以说我也没有细问,他只是说他在红杉庄园组织的宴会期间需要“集中精力,免得有些人乱来”。 哈代:米尔科夫女士,我们需要更加具体的描述。您口中的“在圈子里一直很出名”指的是什么? 证人2:嗯,我的意思是,很多人实际上都知道红杉庄园这个俱乐部……他们经常组织“宴会”是吧?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酒宴,而是那些有钱人和……“高级交际花”们,呃,也是男妓和妓女们,寻欢作乐的宴会。所以我猜迈克尔就是负责给这样的宴会维持秩序的打手。这很合理,不是吗?毕竟,难道那些有钱人真的会建一个俱乐部用来跳交谊舞吗? (笑声) 哈代:我明白了,所以他提到过自己的老板吗?关于斯特莱德先生? 证人2:他说过几次,他说过斯特莱德先生“像报纸上的照片一样盛气凌人”、“擅长指示别人干活,喜欢大呼小叫”,但是也还说他“报酬给的十分丰厚”。 哈代:所以说,你能确定迈克尔的意思是他的雇主是卡巴·斯特莱德本人?而不是红杉庄园里的其他人,比如说罗文? 证人2:是的,我很确定。他有一次跟我提到罗文先生,说他是“斯特莱德的秘书”。 哈代:好的,我的问题问完了。 法官:阿玛莱特先生。 阿玛莱特:米尔科夫女士,您跟迈克尔具体是什么关系? 证人2:啊?抱歉? 阿玛莱特:我是说,您和他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还是恋人?或者是亲人? 证人2:什么?不!我只不过是他的雇主而已。 阿玛莱特:所以,迈克尔会告诉您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吗? 哈代:反对!这个问题和本案并没有任何关系。 法官:不,我想听听她怎么回答。 证人2:他当然不会跟我说所有事情,我是他的雇主,又不是他的妈妈。 (笑声) 阿玛莱特:我们的律师团队询问您的酒吧的工作人员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去年年底您曾和迈克尔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还威胁要开除他,您记得这件事吗? 证人2:是的。呃……(停顿)我们当时吵架是因为我偶然得知他私下帮西区的“独眼”帮干活,就是打架什么的,我不想让他卷进这种麻烦事里去,这有可能给我经营的店也带来危险,所以…… 阿玛莱特:他是背着您去干这件事的? 证人2:是的。 阿玛莱特:您和他争吵的时候,他是否抵赖了?既然你们的关系仅止于工作层面,他又有欺骗您的前科,那么这次他抵赖了吗? 证人2:……是的。 阿玛莱特:也就是说,迈克尔此人有背着你接下其他违法工作的前科,是吗?就算是他跟你说了他为红杉庄园看场子,并且称斯特莱德为“老板”,也不能肯定这就是事实;他有可能实际上受雇于他人,但是为了掩人耳目选择了另一种更有可能的说法,并且在这件事上欺骗了您;毕竟,他曾有为了自己的违法行为欺骗您的前科,对吗? 证人2:……是的。但是我不认为他这次就——! 阿玛莱特:法官大人,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法院门前的人群并没有散开,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趋势。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越来越多的记者把手中的器材对准法院的正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塔利亚·斯托克依然神采奕奕地站在镜头前面,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塔利亚:中午的休庭时间就快要到了,由于这场庭审禁止录像和拍照,在旁听庭审的少数记者朋友们把采访结果发布之前,我们对这次庭审的状况一无所知。现在,我们可以看见记者和示威的人群都在等待法官和检察官们和辩方律师们离开现场;今天上午的庭审中有一些未成年人证人到场,为了保护他们的隐私,他们无疑会从更隐蔽的其他出口离开法院……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骚动,随着镜头的拉近,可以看见有不少人从法院正门处走出来,正是辩方律师团队的成员) 塔利亚:我们可以看见辩方律师们已经离开现场了,为首的那位先生是a&h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霍姆斯先生,他面带微笑,显得十分轻松,这是因为上午的庭审对斯特莱德来说十分有利吗?他身边那位是此案的首席辩护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人群试图越过警察的封锁线尽量向走出法院的众人的方向簇拥过去,相机的闪光灯闪烁成一片银白色的海洋。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向那个方向叫嚷着什么,抛出一个个问题,指望得到辩护律师们的回应) 一个男性的声音:——为什么选择要为这种案子辩护,道德—— (镜头继续拉近,可以看见霍姆斯正笑容满面地面对着记者们,在警方的奋力阻拦之下颇有闲心地回答记者们的问题) 霍姆斯:……参与最困难、最典型的案件审判,是我们律所一贯的宗旨。我希望律所的所有成员都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律师”,我希望他们可以抛弃偏见、顶住律师协会向他们施加的压力,参与到最有挑战性的辩护工作中去……我的老朋友阿玛莱特也是这样认为的,对吧? (阿玛莱特看了霍姆斯一眼,奇怪地停顿了一下) 阿玛莱特: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一个女性的声音:(喊叫)也就是通过为并非正义的一方辩护,为他们争取胜利,来获得成就感——! 阿玛莱特:(声音冷淡地)法律层面上的公正追求的不是最终结果,而是整个过程,女士。 (嘈杂) 一个示威者尖锐的声音:我替你感觉到羞耻!那些孩子是无辜的!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你的孩子的身上,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亲近的人的身上,你还怎么能就这样冷血地站在这里——! (人群中一阵混乱,警察竭尽所能地维持秩序。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和他的同事们站在稍高的台阶上,人群聚集在台阶下方,无数张开的双手和举着写着鲜红字母的示威牌子在空中挥舞,就好像嶙峋的干枯树林或者起伏不定的大海。阿玛莱特站在高处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们) 塔利亚:(被人群挤得踉跄)观众朋友们,我们可以看到—— (忽然爆发的“砰”的一声巨响:一个警察被冲撞的人群逼得不得不向天空鸣枪示威,人群爆发了海啸一般的骚乱) 塔利亚:上帝啊!刚才那声一声枪响吗? (可能是一个人撞在了摄影师身上,镜头疯狂地摇晃) (黑屏) 注: [1]华莉丝想要证明红杉庄园的业务是斯特莱德一手操持的,对方一开始就对一切知情。所以就得证明绑架、抛尸小孩的人都是斯特莱德亲自雇佣的。 绑架米达伦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长得没什么突出特征。没查出是谁,另外一个就是迈克尔(刺青男)。刺青男除了负责绑架米达伦之外,还负责第六起河道抛尸案的抛尸工作,结果因为抛尸被阿尔巴利诺顺藤摸瓜找到了,问完情报就杀掉了(见《血泉 03》)。结果导致现在控方没有人证,只能迂回地证明刺青男和斯特莱德之间是雇佣关系。 赫斯塔尔不知道阿尔和刺青男之间的事情,当时阿尔没跟他细说。 [2] 《对斯特莱德案定罪问题的一点浅见》部分的有些内容和下文中的一部分对话来自于《我与辛普森案首席辩护律师的一次长谈:关于辛普森案及美国法律真相》一文中艾伦·德肖维茨的观点。写这种自己完全不擅长的法律领域真的是太难了,太难了。 维斯特兰州诉卡巴·斯特莱德案 02
引用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 作者:里奥哈德·施海勃 发布日期:2017-05-04 维斯特兰民众对斯特莱德案的示威行动在四月二十七日演变成暴力冲突,到目前为止已经导致六名警察在事件中受伤,三十一人被逮捕。 昨日上午的庭审结束之后,激动的示威者们试图在被告人和辩方律师团队离开法庭时冲上法庭台阶,迫使维持秩序的警方不得不鸣枪示警。在随后引发的混乱之中,有部分示威者向辩方律师团队投掷石块,造成了两人受伤,其中包括本案的首席辩护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先生。 a&h律师事务所的主要合伙人霍姆斯先生向本报记者表示,阿玛莱特先生目前并无大碍,只需要缝针就可以继续出庭接下来的庭审,但是另外一名受袭的律师面前正因为严重的脑震荡住院治疗。霍姆斯先生表示,律师团成员受袭事件并不会影响庭审接下来的进程,而律所将保留追究该示威者的法律责任的权利。 市议会议员、已故的老汤普森先生的长子,斯坦尼·汤普森在昨天下午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维斯特兰的居民需要理智地看待这次庭审的内容,不要将事件进一步扩大化。他指出,目前与此案相关的游行活动已经完全超过了必要的程度,对公共秩序造成了相当程度的破坏,严重地危害了公共安全。长此以往,wlpd将不得不对其中部分过激的示威者采取强制措施…… (这段报道下面附有一张现场图片:首席辩护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警察的簇拥之中,向着一侧微微侧头,眉头紧皱,好像在说着什么;远景和近景处都一片模糊,只有这道人影是清晰的。大雨倾盆,阿玛莱特的金发被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头上,他的左边眉尾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创口,鲜血顺着创口蜿蜒而下,被雨水冲淡,淡红色的血水顺着棱角尖锐的面孔缓慢地向下滴落)
(灯光明亮的演播室里,塔利亚·斯托克穿着一套蓝色衣裙,坐在演播室中央的长沙发上。她的身边坐着一位西装革履、戴金丝边眼镜的严肃男士) 塔利亚:受人瞩目的卡巴·斯特莱德审判已经进行到第二天,按照控方和辩方分别提交的证据,今天下午陪审团就有很大可能可以得出最后的判决结果。今天,我们的特别访谈节目请到了维斯特兰州立大学法学院教授奥斯卡·索尔米亚先生,请他给我们带来一些他对此案的见解。 奥斯卡:大家好。 塔利亚:索尔米亚先生,您觉得今天进行控辩双方交锋的重点会落在什么方面呢? 奥斯卡:实际上,本案双方向法庭提交的证据总体并算不多,在红杉庄园和监禁受害者的建筑物中发现的大量证据其实可以用来对罗文定罪,不过此人在已经达成认罪协议了。据我所知,此案中警方发现的、可以用来给斯特莱德定罪的证据少之又少,昨天的庭审上双方已经询问过大部分证人,今天庭审应该会进展到询问技术证人和向陪审团出示实物证据的阶段。 塔利亚:而您不认为控方会放出什么强有力的实物证据,对吗? 奥斯卡:至少审前听证会上流出来的消息显示确实如此,但是也不排除控方会临场提出新证据的可能性。实际上,在这方面辩方也是如此:我们都知道对斯特莱德最不利的是,即便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在那些强奸案发生的时候在红杉庄园,但是也同样没有证据可以作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他一个人独居,不喜欢与别人来往,完全没有人能证明他在罗文进行一系列强制卖淫的罪行的时候并不在现场。也可以说,这是目前为止对控方而言最有利的一点:斯特莱德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他被捕的时候正在关押受害者的建筑物中,陪审团在这样的事实前有什么样的倾向不言而喻。 塔利亚:那么您认为,除了实物证据方面,今天能起到重要作用的技术证人将是谁呢?——在近期您发表的众多文章中,您都表示在本案中技术证人将起到重要的作用。 奥斯卡:辩方的律师团队据说在审前听证中以取证流程不符合规范为由否定了部分证据的合法性,虽然现在并没有任何对那部分证据到底是什么的传言流传出来,但是可以肯定那是对控方十分重要的证据。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现在对于斯特莱德的律师团队来说,csi方面的技术证人已经不足为虑——实际上我认为,在这次庭审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技术证人应该是法医。 塔利亚:法医? 奥斯卡:是的。检察官办公室以多项罪名起诉斯特莱德,除了指控他参与绑架和强制卖淫案件之外,还指控他强奸了未成年儿童。而检察官方面既然敢提出这样的指控,就说明他们手上一定掌握了一部分证据。昨天的庭审中所有未成年证人都已经作证完毕,没人能为斯特莱德的强奸行为作证,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在此案之前的尸体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塔利亚:如此说来,只要控方能证实斯特莱德确实强奸了其中的某一个孩子,他就会被判有罪。 奥斯卡:确实如此。因为他只要强奸了其中一个受害者,就很难说自己对整件事情完全不知情。我相信,如果这一部分指控能立得住,他的其他指控就可能也会被陪审团认为成立。 塔利亚: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所以说关键点就在尸检报告和法医局方面的技术证人上。 奥斯卡:完全可以这样说——关键点就在今天即将出席庭审的首席法医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身上。 (控方向陪审团出示证据:两段监控录像) 哈代: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法官大人,这是米达伦·普尔曼被绑架的前十天——也就是去年十二月一日——的一些索米尔镇的街道录像。 (第一份录像:米达伦背着背包走在街道上,时间显示是十二月一日的清晨,一个人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十米处) 哈代:这是那天早晨米达伦去学校的时候,学校两条街之外的监控摄像头留下的影像,诸位可以看见有一个人在跟踪他——我们可以向庭上提供完整的录像,长达十五分钟,这些录像显示这个人从福布斯街就开始跟踪米达伦,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进入学校。通过技术处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跟踪者的脸—— (控方向陪审团出示了一张经过清晰处理之后的录像截图:跟在米达伦身后的是一个穿风衣、带着毛线帽的中年男人,身材略微发福,侧脸的轮廓显得十分眼熟) 哈代:显而易见,这位跟踪者就是卡巴·斯特莱德先生。在米达伦被绑架的十天之前,这位斯特莱德先生忽然出现在了远离红杉庄园的索米尔镇,还跟踪了米达伦十五分钟?显然这不可能是一种巧合。 (陪审团发出一阵嘈杂的讨论声) 法官:肃静!肃静! 哈代:再请看这张照片。 (控方向陪审团出示另一份录像:米达伦在一家家庭餐厅里吃东西,身边围绕着的好几个他的朋友。他的斜后方坐着一个身材发福、头发稀疏的金发男人) 哈代:这是十二月三日,米达伦在他居住的福利院附近的餐馆里吃午饭,这是餐馆的摄像头录下来的录像。而从这些录像镜头里我们可以看见,(停顿)坐在米达伦身后的,显然还是这位斯特莱德先生。 法官:阿玛莱特先生,您对这些录像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玛莱特:有的,法官大人。斯特莱德先生之所以出现在索米尔镇,是因为他当时为索米尔镇的图书馆捐赠了一批书籍,这件事可以在当地报纸上得到证实,而且红杉庄园账目上也有其资金方面流动的记录。 (辩方向陪审团出示账本、新闻报道、斯特莱德出行的发票等证据) 阿玛莱特:我们可以看到,如这张发票所示,斯特莱德先生下榻的旅馆离米达伦·普尔曼居住的福利院很近,十二月一日早上,斯特莱德先生去普尔曼所在的学校参加图书捐赠仪式,和普尔曼纯属巧合地同路并不是非常令人惊异的事情。而第二份监控录像里显示的那家家庭餐厅,也是离斯特莱德先生的旅馆最近的餐厅之一,只要他不选择旅馆的点餐服务,而是选择外出就餐,那么选择这家餐厅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停顿) 阿玛莱特:所以,这一切都是令人遗憾的巧合。 阿玛莱特:请告诉陪审团你的名字。 证人7:莱斯利·罗文。 阿玛莱特:罗文先生,给我们讲讲你进入红杉庄园工作的事情吧。 证人7:我大概是十五六年前进入红杉庄园工作的,那个时候老汤普森先生已经去世,整个红杉庄园是在基金会的支撑之下运行的。我一进入红杉庄园就在斯特莱德先生的手下工作——那是很简单的工作,组织没完没了的宴会,干点不得体的小工作……你们知道,在维斯特兰招妓是违法的,但是俱乐部里总有些会员需要找点乐趣,我最开始就是负责这样的工作。 阿玛莱特:为红杉庄园的宴会联系“高级交际花”? 证人7:是的。 阿玛莱特:那么后来呢?你的工作范围有所扩大? 证人7:……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我们合作的越来越熟练,斯特莱德先生越来越信任我,所以后来他就不太管红杉庄园的事情了。宴会都是大同小异的,我的手下有许多人可以使唤,所以我一个人就能组织好一切。你们知道他是位大慈善家,他后来把时间过多地花费在那些慈善晚宴上,几乎可以说,近十年来红杉庄园的这些活动都是我一个人在打理。 阿玛莱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证人7:呃……最开始是有那么一两个会员联系了我——恕我不能向庭上提供他们的名字——他们告诉我,他们对红杉庄园能提供给他们的交际花“感到厌倦”了,他们希望能尝试一点更新鲜更年轻的口味。 阿玛莱特:他们许诺给你什么好处了吗? 证人7:(停顿,干涩的吞咽声)一笔钱,一大笔钱。不走红杉庄园的账,他们向我保证不会被斯特莱德发现。 阿玛莱特:那么你是怎么做的? 证人7:我发誓我最开始确实很犹豫……但是那笔钱真的太诱人了,斯特莱德给我的工资确实不低,可也只能这么说——我也顶多就算是一个管家!他们许诺给我的一笔钱比我在红杉庄园工作一两年的工资更高,天知道我还帮斯特莱德担着拉皮条的风险!……最开始,我帮他们找到了一个街头的流浪儿,维斯特兰的街头有很多那样的孩子,福利机构找不住他们中间的全部,救济所也没法让他们全都住进去……就这样,我找了一个值得信任的手下,从街头弄了一个流浪儿给他们。 阿玛莱特: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证人7:2008年左右。 阿玛莱特:然后你继续干下去了? 证人7:我当然干下去了,从这种事里很容易尝到甜头……斯特莱德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但是一个孩子并不够,那些人很快不满足了,而且……他们从红杉庄园的俱乐部内部秘密地联系了更多会员加入这个行列,只有一个孩子是不可能满足他们的。我必须继续做下去,一方面是他们每次给出的价格真的很诱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大人物,我只要做了一次,就等于有把柄落在了他们的手里,不可能就此收手了。所以后来我继续给他们“找来”不同的孩子,以领养人的身份从孤儿院里领养小孩太引人注目了,每次都找流浪儿又引起了我的客户的不满,所以我最后不得不让我的人去绑架了一个小孩。 阿玛莱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证人7:大概是2010年3月。 阿玛莱特:从2010年到现在为止,你们绑架了多少个孩子? 证人7:十几个,加上那些流浪儿,一共是二十个,在这些年之间有六个孩子死了。 (辩方向陪审团出示了一系列证据,以证明罗文的证词真实无误) 阿玛莱特:帮你干这些事的都是什么人? 证人7:我进入红杉庄园之后一手培养起来的几个打手,他们负责抓住那些小孩、把他们关起来,看守他们。还有一个是奥雷莉·黛尔菲恩,她负责留在红杉庄园,等客人来了的时候招待他们。 阿玛莱特:会员们和你们依然在红杉庄园举行这种聚会,对吗? 证人7:是的,因为斯特莱德实际上不怎么在红杉庄园,所以在这方面我们没什么顾忌。我们会挑一个时间聚会,把聚会的消息秘密地传达给相应的会员,让他们按时到来。在聚会前一天,我会找理由遣散庄园里的其他工作人员,只在庄园里留下奥雷莉和我的打手们。然后在聚会的时候,打手们只要把孩子们带来就可以了,奥雷莉会安排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她在这些事上都很有经验,是我的得力助手。 (辩方向陪审团出示红杉庄园工作的清洁工们的证词) 阿玛莱特:今年三月三十一日,你被捕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证人7:今年有个孩子死了,他被我的人扔到河道里去之后被警方发现了尸体,我从一些途径听说警察和fbi们正在对这件事进行调查,于是想要尽快把孩子们从郊外的庄园转移走。但是把他们转移到其他地方去需要大量的金钱,我的资金……比较紧张,于是打起了汤普森基金会的主意。基金会里有一部分固定的钱是拨给红杉庄园的,但是加上庄园的会员们的捐款,资金总是有盈余,而斯特莱德会用那些钱去参加慈善项目。实际上,他参加的那些慈善项目平时也是我给他筛选的,所以我想,不如直接欺骗他说一个孤儿院需要捐款租赁新校舍,然后从他那里骗一笔资金。 阿玛莱特:所以你带他去了那个福利院旧址? 证人7:是的,因为我们关押孩子的地方本来就是用作福利院的,所以很容易把他糊弄过去。反正,他只要亲眼看一看现在“福利院”的房子确实破旧,就会大手一挥让我自己去账上支出需要的款项了;他对自己在什么项目上捐了多少钱从来不太上心,我有把握在这种事上骗过他。但是没想到,我刚刚把他带进院子,警察们就冲了进来。这就是发生的所有事情。 阿玛莱特:所以,斯特莱德其实并不知道你所做的这些事情? 罗文:是的,他并不知情。 阿玛莱特:我明白了。(停顿,看向法官的方向)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哈代:请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技术证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维斯特兰的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 哈代:你负责了河道抛尸案的第六案的尸检,是吗? 技术证人:是的,女士。 哈代:你对尸检中发现的这一处伤害有什么看法? (控方向陪审团展示一张尸检照片:尸体背部有许多被殴打之后留下的痕迹,这一处创伤中间因失血而苍白,两边形成条状的黑紫色淤血) 技术证人:这是很典型的、被较为圆钝的棍状物体击打之后留下的伤痕——皮肤遭受的重击使伤痕最中央的血被挤向皮肤两侧,留下缺血的苍白痕迹,而在两侧形成长条状的损伤。当然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放大这张照片之后我们可以看见,中间这一长条苍白痕迹的顶端有两条很小的横条状压痕,这说明用来殴打被害人的凶器上有两道突出的横条状凸起,所以在被害人的皮肤上留下了另外的压痕。 哈代:而这是警方在斯特莱德位于红杉庄园的办公室里发现的证物,罪证实验室没能从这个证据上提取出任何指纹和dna,但是—— (控方向陪审团出示证据:一个不锈钢棍状雕塑制品,它有一个又大又沉的木制底座,底座上直立着一个怎么看都是在模仿男性生殖器形状的没品味的、闪闪发光的金属雕塑,雕塑的最顶端有两道凸起的棱状装饰条纹,让整个饰品看上去愈加的品位低下和莫名其妙) 哈代:巴克斯医生,你对这个装饰品怎么看? 技术证人:(真诚地)我简直不想看这个难看的东西第二眼。 (陪审团的笑声) 技术证人:但是——好吧,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我会说:这东西看上去有点像用来殴打我们可怜的死者的后背的那玩意。 维斯特兰州诉卡巴·斯特莱德案 03 “各位观众朋友们,我是塔利亚·斯托克,我现在正在维斯特兰州立法院门前,给大家带来对斯特莱德案庭审最终结果的直播。进行了三个小时的商议之后,陪审团终于再次返回了法庭!虽然庭审过程禁止录像,但是法庭旁听席里有维斯特兰地方电视台的一位记者,他会把关于庭审的最新消息传达给我们! “好了,我已经收到了前线记者发来的信息——结果是无罪!卡巴·斯特莱德被起诉的十三项罪名,包括强奸、人身伤害、绑架、非法监禁、强制卖淫等,均被判定无罪! “当然,接下来他还要面对非法组织卖淫的指控,鉴于罗文已经指出红杉庄园会为它的俱乐部成员提供性服务……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指控对于卡巴·斯特莱德这种财力的人来说算是不痛不痒。之前华莉丝·哈代女士也表示,由于斯特莱德之前似乎有过跟踪一位未成年人受害人的举动,所以那名未成年人受害者会为此申请限制令……但是总体来说,这些惩罚对于斯特莱德来说绝对不值一提。 “观众朋友们,这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虽然之前各种法律专家也分析过此案很多次,并不认为斯特莱德能被定罪,但是谁也没想到在控方放出那么强有力的证据之后,斯特莱德还能这样轻易的抽身而退!今天下午的庭审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等我们的记者离开法庭之后,由他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今天下午庭审的进展!”
引用自: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 发布日期:2017-05-04 五月四日上午,斯特莱德案的法庭上爆出了劲爆新消息!控方向法庭提交了之前没有披露的新证据,指出杀害河道抛尸案第六案受害人的凶器在斯特莱德位于红杉庄园的办公室中被发现。 控方同时提交给法庭的证据中,还包括罪证实验室的检验报告和法医局首席法医的专业意见。这让之前明显有利于辩方的状况忽然发生了偏转,如果辩方律师团无法对新证据做出合理的解释,就意味着斯特莱德至少参与了虐杀第六案受害人的犯罪过程。 现在已经到了中午休庭时间,法庭内外因为控方忽然提交的新证据而一片混乱。笔者现在正位于法庭正门之前,站在这里,可以看见无数记者严阵以待,等待着辩方律师团出现。但是在昨天的不幸袭击事故之后,显然wlpd在现场加强了警戒,辩方律师们已经提前从侧门离开。 如果一切进行顺利,今天下午庭审就可以顺利结束,外面很快就可以知道最后的审判结果了。事情进展到现在这一步,大部分人都认为斯特莱德案已经愈加不像是一场审判,而变成了一场钻法律空子的辩论游戏。陪审团面对这些如此模棱两可的证据,最终会得出什么结论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2017年5月4日 星期三,阴 今天,我跟我最近的新约会对象在医院三条街之外的一家餐厅吃午饭。为了给这次午餐腾出时间,我不得不把我的病人——我先在开始在心里叫她“可怜的奥尔加”了,真的,这几个月过去,除了她的几个朋友之外,连她的家人都没有来看她,还是说她其实根本没有家人?——托付给我的朋友爱丽丝几个小时,我相信一个植物人不会在这几个小时之内忽然醒来的。 我的约会对象名叫菲斯特,他上次因为咽炎不得不去医院就医,然后我们就这样认识了。那简直像是一场梦,我从来没见过现实生活中有这么温柔这么帅气的男人,他有一头梦幻般的金色头发,看上去简直像是个活着的阿波罗……也许可怜的奥尔加的那个男朋友也符合这个标准,可惜他现在不是单身。 总之,我们只在医院走廊上聊了五分钟就交换了电话号码,那简直像是魔法!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紧张的不得了,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他今天早晨就来问我要不要和他中午出去吃个便饭了! 菲斯特说他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互联网公司,我对这个事实并不奇怪,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年纪轻轻就出去创业的、充满创造性的人:温和,聪明,很有见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确实觉得今天中午点的餐有点少,但是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不应该指出来的,对吧?……总之,我不得不尴尬地把面前的甜点盘子刮到舔过一样干净,而他坐在我的对面谈论最近引起了颇多关注的社会新闻。 “……非常残忍的案件,毫无疑问,那些可怜的孩子遭了他的毒手,”他说,“安妮,你不觉得出现这种情况正是我们国家法律不健全的体现吗?我们为了保证少数人的利益,却让这种家伙有空子可以钻。” 我真的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对这种可怕的新闻完全没有关注,就只能盯着他礼貌地微笑。但不管怎么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聚精会神的样子真是迷人,嘴唇也看上去非常丰满…… 我得承认我有点走神了,正是在这个时候,隔壁桌发出的一点小嘈杂引起了我的注意。 隔壁桌坐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上去很像是那种中午好不容易才从办公室格子间里逃出来吃一顿午饭的可怜虫。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稍微有些肥胖、长相和蔼的中年男人,另外一个则是个面貌英俊而冷酷的家伙——“英俊”这个词是个客观的形容,而不是我主观的感受;因为这个人的长相是那种时尚界会称之为“高级”的长相,但是实在不对我的胃口。 我注意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怒气冲冲地对话,没太能压抑住自己的声音。 “——就应该把那些办案律师都开除!”那个更胖年纪也更大些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说着,“他们到底是怎么干的活?哈代他们那边拿到了那么重要的证据他们都不知道,老天,看看那份csi提供的报告吧!如果在这里功亏一篑……” “冷静些,霍姆斯。其他人都在看你了。”另外一个男人说,他皱着眉头,声音倒是很平稳。 “现在这样要我怎么冷静?”那个被称之为霍姆斯的男人哀叹了一声,“阿玛莱特,这可能是你我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 “我的滑铁卢可不在这种地方。”他的同事不甚赞同地摇摇头,“总之,我已经让艾玛去拿那份医院的诊断报告了,我们会让他的主治医生出现在证人席上的。” 霍姆斯还是苦着一张脸:“我认为这并不够。陪审团不见得单凭‘他拿不起这件凶器’就不判他的罪,那个凶器可他妈的在他的办公室里——” “如果那份证据本身就不能被采信呢?”那个被称之为阿玛莱特的男人忽然说道。 正在这个时候,一点温暖的触感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猛然抬起头,看见菲斯特正笑眯眯地用手指触碰着我的手背,他有些困惑地问道:“安妮?” ……这真的太尴尬了,我走神竟然走到被他发现了。我连忙把隔壁桌的男人的事情抛之脑后,用最殷勤最心虚的目光看着我的准男朋友:“抱歉?” “我是说,你有兴趣吗?对我刚才提到的项目?”菲斯特温柔地说道,他的笑容真是灿烂到让人眼晕,“现在我们正在做一轮投资,就算你只出一点钱,也可以拿到为数不少的股份……安妮,你知道我的梦想的,我的公司迟早有一天是要上市的。” ——然后他再说什么,我就没有听到了,因为他抓着我的手指轻轻抬起手,亲了亲我的手背。 我简直很没面子的倒抽一口凉气,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坐在隔壁桌的两个男人早就消失不见了。
阿玛莱特: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职业。 证人8:我叫凯瑟琳·詹森,我是一名骨科医生。 阿玛莱特:詹森女士,您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份医疗报告的内容吗? (辩方向陪审团展示一份卡巴·斯特莱德的医疗报告) 证人8:好的……这是今年一月份斯特莱德先生在我的科室就诊的时候我向他开具的报告。简单地说,斯特莱德显示右手患有非常严重的腱鞘炎,我建议他进行局部封闭治疗。但是斯特莱德先生希望先进行药物治疗看看效果,所以我只给他开了止痛药和抗结核的药物。 阿玛莱特:你认为药物治疗的效果明显吗? 证人8:我仍然坚持应该注射糖皮质激素,只用药的话,他右手的疼痛一直没有好转。所以我们在三月上旬的时候进行了一次封闭治疗,取得了很好的疗效。 阿玛莱特:所以说您能证明,在一月份到三月上旬您为斯特莱德先生进行封闭治疗之前,他正遭受严重的腱鞘炎的困扰? 证人8:是的。 阿玛莱特:而正如控方提供的尸检报告所示,第六案受害者死于二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七日之间——那么,詹森女士,您能否在专业的角度判断,患有腱鞘炎的斯特莱德先生,(停顿,声音里带上一点讥诮)能不能拿起一个一米二高、近四公斤重、有一个笨重的木质底座的不锈钢雕塑,并且用它灵活地击打受害人的背部吗?要知道,按照尸检报告上对尸体伤痕的检验,我们可以确定留下那一系列伤痕的人是用右手拿凶器的。 证人8:这是不可能的。斯特莱德先生在做封闭治疗之前,腱鞘炎严重到连餐具都不能灵活地使用,更不要说用一个沉重的物件做出大幅度的击打动作了。 阿玛莱特:谢谢你的解答。
引用自: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 发布日期:2017-05-05 作为刑事秘闻网的运营者之一,出于对这个城市里发生的形形色色的刑事案件的兴趣,我旁听过不少刑事案件的审讯,但是没有一个像斯特莱德案的审判一样,转折这样富有戏剧性,结束的方式这样惊人——这场颇受人关注的审判于昨天结束,很多关注这个案子的读者们肯定已经从各种各样的途径了解到这次审判的结局,但是我依然要完整地为大家阐述最后一天下午审讯的前因后果,错过了事情发生的细节,未免太过遗憾。 现在,大家应该都知道,控方在第二天庭审的上午抛出了决定性的证据:通过尸检报告和罪证实验室的检验报告,控方指出杀害河道抛尸案第六案受害者的凶器就摆在斯特莱德的办公室中,这看上去可谓是铁证如山。在控方抛出这样的细节的时候,陪审团的成员们是多么的震惊啊,旁听席上坐着一些受害者的家长,死在第六案里的那个可怜的小男孩的母亲当庭哭出声来。 我和其他旁观者一样,在这一瞬间认为斯特莱德完了,但是显然辩方的律师团队还没有放弃——在当天下午的庭审里,他们抛出了几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一个是说斯特莱德办公室的钥匙在很多人那里都要备份,其中包括罗文和意思的奥雷莉·黛尔菲恩。这当然可以初步说明不只是斯特莱德一人能接触到凶器,但是以此说明事情并非他所为还是比较牵强。 然后辩方拿出了斯特莱德的检查报告,用以证明斯特莱德在第六案发生期间患有腱鞘炎,无力拿起沉重的凶器。作为相信斯特莱德有罪的一方,我其实对这个证据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况且,就算是他确实无法拿起凶器,也有可能是在办公室里指使别人下手的,总之他的办公室是第一现场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斯特莱德站在陪审团面前费力地试图拿起凶器的场面无疑给陪审团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可以说从辛普森杀妻案那个年头开始,辩方律师们就已经很喜欢玩这一招了——谁不记得辛普森笨手笨脚地、费力地试图戴上属于凶手的手套的那个场景呢?眼前这样的情景显然也可以给陪审团留下同样的震撼。 虽然不得不承认,根据我的观察,斯特莱德似乎确实是处于腱鞘炎的恢复期,他笨拙的动作不像是伪装的。但是重点在于,被害人遇害的时候他的疾病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他是否真的没法拿起凶器?事到如今,他的症状已经逐渐康复,我们也就只能听上庭作证的医生的一面之词了。 当这些证人把手按在圣经上庄严发誓的时候,我总是难免感到一种滑稽:我对所有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这也是我建立这个网站的原因之一。正是如此,我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都在说谎,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一贯的观点。 下午的庭审上辩方抛出的两个证据也都还算合理,但是想要靠他们给斯特莱德完全脱罪似乎还得凭运气,当时我认为,他是否能被定罪是五五开的几率,直到辩方把另外一个证人请到了证人席上。 那是个一看就有犯罪前科的那种家伙:光头,吓人的纹身,肌肉虬结。按照辩方律师阿玛莱特的介绍,这位先生名叫布莱克,他被从监狱里带出来为此案作证。 这样奇怪的人物的出现显然引起了陪审团的注意,而我之前或多或少见过几次这样的场景:监狱里的罪犯为某个案子作证,而律师们则以他配合调查为由为他申请减刑。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我好奇的则是,眼前这个人能如何有效地为斯特莱德脱罪? 即便我旁听过那么多起审判,但是依然没有料到这次辩方律师团队精妙的入手点。 “布莱克先生,”阿玛莱特问道,“你认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吗?” 我承认我为这个奇怪的开头感到一头雾水,不禁坐直了身子。 “认识。”这个囚犯说道,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沙哑。 律师说:“讲讲当时发生的事情吧。” “我是一个黑帮的打手,之前在诺曼兄弟的帮派里——啊,至少在我入狱之前,那还是诺曼兄弟的帮派。”这个人坦诚地说道,引得旁听席里一阵窃窃私语:我们都知道诺曼兄弟被两个杀人狂当做游戏一般杀死了,然后那个黑帮很快就被他们不够忠诚的手下和虎视眈眈的敌人蚕食殆尽。 而布莱克继续讲述下去:“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时候,我在一次醉酒之后和另外一个混混起了冲突,不如说,我把他暴揍一顿,然后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混混因为失血过多晕晕乎乎地倒在了路边,那个时候是冬天,一夜过去他当然就死了。我很担心警方追究我的责任,而实际上他们当然很容易找到我——我揍人的时候手上戴了一个指虎,我相信指虎在死者身上留下了相当独特的伤痕。” 我忽然有点意识到辩方的辩护方向是什么了,但——不是吧? “我很担心警察会抓住我,因此忍不住去打听案子调查到了什么阶段。”布莱克说道,“总之,我辗转知道尸检的负责人是巴克斯医生,而……” “反对!”华莉丝·哈代女士忽然高声说道,她显然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而这个进展绝对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这段叙述完全与本案无关——” “反对无效,哈代女士。”法官严肃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们需要听听他说了什么。” 布莱克语气平板地说道:“我付了他十万美金,他帮我隐瞒了尸检报告中相应的解剖结果。” 我能听见陪审团那边发出一阵倒抽气的声音,那不奇怪,这个证人指控受贿和阻碍调查的人可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就算是不提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受害者的事实,他本人的经历就够具有传奇性了。他是维斯特兰法医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法医官,在礼拜日园丁和钢琴师的案子上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而现在有一个人正在我们面前指出他会为了钱更改尸检报告! 那么他之前做出的一切解剖的真实性应该如何来确定?眼下的斯特莱德案的尸检报告的真实性又该如何来确定? “现在,”然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对法官和震惊的陪审团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冷静的、慢吞吞的,就好像是整个庭上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人,“我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询问巴克斯医生。” 法官当然答应了,事情进展到现在的程度显然也出乎他的预料。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则再一次回到了庭上。在维斯特兰钢琴师的那次令人震惊的强奸案之后,我们写过不少分析巴克斯医生的文章,但是现在看来,当时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又有了新的解释——维斯特兰钢琴师知晓真相吗?他把巴克斯医生选做目标,是否也是因为他知道这名法医并非完全无辜的? 最后巴克斯医生又一次站在了证人席上,那多可笑,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个礼貌的、奇异的微笑。而辩方律师则注视着他,看上去像是给手下败将致命一击的骑士。 阿玛莱特先生问道:“对于布莱克先生的证词,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尽管这个动作极具讽刺意味——但是他们都手按圣经发誓了,如果他们的证词并不一致,就说明两个人里至少有一个在撒谎。而在法庭上作伪证可是联邦重罪。 但是巴克斯医生只是轻柔地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要反驳的,”他简单地说道,“布莱克先生说得都是事实。” 然后阿玛莱特问——他的声音奇怪地紧绷,像是钢铁般坚硬,那是在压抑着逼近胜利的时刻的狂喜吗?——“这样说,你确实曾经受贿、曾经违规地修改过尸检报告、以便为嫌疑人脱罪吗?” “是的。” ——巴克斯医生语气很是平和地说道,平和到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知道随着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单词,他的职业生涯就步入尾声了。 于是法庭上爆发出一阵压不下去的窃窃私语,巴克斯医生脸上还是带着那个奇怪的、没有什么笑意的笑容。而阿玛莱特则转向陪审团和法官,面无表情,如同谢幕一般微微颔首。 “法官大人,”他说道,“我的问题问完了。”
食莲人 01 在庭审的两天之内,阿尔巴利诺只见过赫斯塔尔三次。 这或多或少是在意料之中的,赫斯塔尔已经为了这个案子忙到根本已经住在办公室里的地步——这也是个很矛盾的细节,这个人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杀死斯特莱德的机会,但是也不会在庭审这样的场合里刻意放水。 虽然在一系列凶案的选择上他名声不佳,但是他确实是一个被告能想象到的最好的那种律师。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庭上,阿尔巴利诺拿着尸检报告向陪审团证明第六起抛尸案的凶器在斯特莱德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能看见赫斯塔尔的目光从被告席那边望过来,眼睛冷而蓝。 阿尔巴利诺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那是华莉丝·哈代准备的杀手锏,也是贝斯特等人进行了不分昼夜的工作之后能拿出来的最好的成果之一。阿尔巴利诺没把这事告诉过赫斯塔尔,多多少少是有原因的——在他作为技术证人出庭前二十分钟,他才从华莉丝手里拿到了那份罪证实验室的检验报告,根本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辩方的律师团队那边去。 他想,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这说明,华莉丝必然从巴特·哈代那里听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关于他和赫斯塔尔的感情关系的事情,而这名精干的检察官选择在这样的时刻不信任他。 巴特·哈代必然知情,但是他并没有制止……这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态度。 而阿尔巴利诺也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这种如山的铁证面前斯特莱德很可能入狱,而假设他一旦入狱,赫斯塔尔就失去了谋杀他的最后机会。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了不起的连环杀手,但是还没了不起到可以越过联邦监狱的重重守卫的程度。 ——他站在法官、书记官和陪审团面前,冷静地把手按在圣经上发誓,然后开始自己的陈述。 奥瑞恩·亨特手持蘸满汤汁的面包,开始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落到现在的地步的。 他在教堂厚厚的陈旧相簿中看见了一个长得特别像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小男孩,然后就落入了“寻找威尔”的绝望征程。就算是在这样的小镇,名叫威尔的男孩也没有上百就有几十,更糟糕的是,教堂里的老婆婆死活想不起威尔的姓氏,只能隐约记得他父亲是个电工。 ……但是这个小镇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出产硬木,这一产业养活了附近的不少工厂,就算是只计算现在还生活在小镇里的人们,他们中间都有好多电工。 可无论如何,亨特先生可是但看着医院的医疗报告就推测出医院里有个死亡天使的优秀赏金猎人,在漫长的寻找之后,现在的亨特坐在一个热情好客的中年镇民家的餐桌边上,跟他一起享用炖肉浓汤和面包。 而他眼前这位热情好客的——长得有点像棕熊的——镇民,是他开始寻找“威尔”之后发现的最重要的线索。 “……说真的,我不认为那个电工是你要找的老战友。我父亲当时也是一名电工,他跟你想找的那个人是同事,而我很确定,那个电工看上去一点不像回去参军的那种人。你的朋友不是个军人吗?”“棕熊”一边吃东西一边含含糊糊地对亨特说。 在这些镇民眼里事情是这样的,这位令人敬佩的老兵来小镇上寻找自己好朋友的过去,而照片里那个名叫威尔的小孩跟他好朋友长得很像,所以四舍五入,那孩子很可能是他的老战友的儿子。 看吧,这就是亨特忙了这么长时间最大的发现了:眼前这位“棕熊”的父亲和威尔的父亲认识,但是这两个孩子却不太熟,他们当年也并不是朋友。随着“棕熊”的父亲早逝,亨特陷入了现在这样的僵局:“棕熊”也想不起来威尔的姓氏是什么,更是对亨特描述中斯特莱德那样的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亨特伸手捏了捏鼻梁,问道:“你还有什么线索吗?就算是我没办法找到他们,我也想尽量多调查出一些事……能听听他们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也不错。” 他这谎话说得真是顺溜极了,而且从某种角度听起来甚至挺有道理的。 “我对可能是你的朋友的那位电工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了,但是我可以跟你他儿子的事情,在上学的时候,我只比他小一个年级。”这位镇民笑了笑,很有创建性地说道,亨特简直想在心里喝彩,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打听打听阿玛莱特当年的事情。 “我记得那孩子名叫威廉姆,不过所有人都叫他‘威尔’,”“棕熊”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那是个挺孤僻的小孩,就是一般人嘴里那种‘怪小孩’……不喜欢跟我们这些孩子交往,不跟人出去玩,上学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当然了,我印象中他父亲酗酒的时候要比清醒的时候多多了,所以或许在他父亲不工作的时候,他还得想办法打零工养活他们两个,那么这样也是在所难免的……” 亨特没敢露出皱眉头的表情,但是他确实有点没法把这个描述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身上联系,很多熟悉阿玛莱特的人都觉得他是一出声就长着现在那张没好气的脸的。 “不过我记得他的成绩特别好,还在教堂的唱诗班里弹钢琴……真可惜,镇子里的中学因为招不满生十年前就关门了,现在镇里的小孩都得出去读高中,要不然你可能还能去查查当年学校的招生记录。” 亨特也真的很想叹气,他这么可能没想到去查学校档案这种好办法?但是白橡镇的学校关门大吉好多年了,他现在一丁点资料都找不到。 “棕熊”砸了咂嘴,说道:“不过他高中都没在白橡镇读,他和他父亲就从镇子里离开、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想想那是哪一年……啊,应该就是圣安东尼教堂谋杀案的后一年,1988年吧。” “谋杀案?”亨特忍不住问道,作为一个赏金猎人,他总是对“谋杀”这个词很敏感。 “对,别看我们这里只是个小镇子,但是当年也是发生过很吓人的谋杀案的,当时那事在我们眼里不比十二宫杀手之类的案子更逊色。”“棕熊”津津有味地说道,显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惊恐已经烟消云散,只遗留下来一种惊悚又神秘的感觉,“那个时候我才刚刚上中学呢。” 亨特迅速心算了一下,赫斯塔尔是在凶杀案后一年离开的白橡镇,那年是1988年——也就是说凶杀案发生的时候是1987年。这恰好是三十年前,和斯特莱德来到维斯特兰的时间微妙地吻合了,难道斯特莱德跟那起旧案有什么关系吗? 亨特认为自己没法忽略这种时间上的巧合,于是就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那是件什么样的事情?” “有两个人被杀了,”“棕熊”描述道,“我记得我当时听我父亲描述过这个案子,死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教堂里的助祭,另外一个是个平时很热心的教友,一个好心人。我印象中那是个周日的晚上,当时教堂里还不止有一个神父,但是住在教堂里的神父和其他助祭们什么也没有听见,第二天早晨他们一醒来就发现两具尸体吊在教堂大厅里、就在十字架的前方——那个时候我还小,没有看见现场,但是想想就知道这事情有多可怕!” “然后呢?凶手抓到了吗?”亨特无声地吞咽了一下,问道。 “没有,警察们自己可能也一头雾水呢。”镇民笑了笑,把勺子扔回面前的盘子里,舒服地舒展着身体,“但是我听说,这个案子发生之后,教堂里有个神父失踪了——他们发现尸体的那个早晨,那个神父的房间里就已经没人了,警方可能也弄不清到底是这个神父也遭遇了什么不测、还是他自己压根就是凶手。镇里的警察局还通缉过那个神父一段时间来着,但是也没有抓到人。” 从“棕熊”口中就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故事了,而亨特拿着自己没吃完的半块面包,不禁陷入了沉思:这颇多巧合之间是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的,斯特莱德抽屉里的十字架,神父的办公室里多得有些惊人的唱诗班儿童的照片,三十年前死去的助祭和教友……说起来,约翰逊神父说那些老照片是一个热爱摄影的助祭拍摄的,而那个助祭已经死了,那么,死在凶杀案里的那个助祭是不是就是拍那些照片的那个助祭?! 三十年前失踪的神父。三十年前出现在维斯特兰的斯特莱德。 ——这些巧合之间不可能没有任何联系。 亨特干干地吞咽了一口,面包如同砂砾一般沿着他的喉咙向下滑。 他脑子里有一个调查方向了,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后他调查出的结果不会是他喜欢的那种的。 阿尔巴利诺第二次见到赫斯塔尔——严格来说,并不能称之为“见到”。 那是庭审的第二天中午,他在上午的庭审结束之后被坐在旁听席上的哈代和贝特斯拽出去吃点东西,华莉丝还在忙,所以没有跟他们在一起。 当他们坐在餐厅里的时候,贝特斯还有点激动地喋喋不休:“……这样一定能钉死斯特莱德了,检验报告显示伤害那个孩子的凶器就是斯特莱德办公室里的那个雕塑,我觉得他没法解释为什么那个雕塑会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 哈代表现出一种谨慎的乐观,显然,作为一名负责调查凶案的警察,他在不同场合中跟赫斯塔尔打过很多次交道了,也见识过不少赫斯塔尔为被告人翻盘的匪夷所思的场景。 也就是在这一刻,阿尔巴利诺的手机响了起来。 餐厅里太过嘈杂,阿尔巴利诺拎着手机走到了玻璃门外面,才接听电话。这天没有再下雨,但是天幕之下堆积着厚厚的铅灰色云层,阿尔巴利诺就那样看着从破碎的云层边缘露出来的微弱的天光,听着赫斯塔尔的声音从手机中响了起来。 赫斯塔尔的第一句话——唯一一句话——是这样开口的,他说:“下午开庭后,我会指控你有伪造证据的前科。” 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其实稍微愣了一下。 但是他很快想起来了这个话题的来源:在维斯特兰钢琴师半夜三更闯进他的房子之后,他住进了医院;赫斯塔尔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曾经问他说:“那么你受贿吗,巴克斯医生?”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假如说……我轻易可以做到,又可以逃避惩罚的话,又为何不去做呢?” 当然了,他面对的人是赫斯塔尔,而赫斯塔尔从不会放弃把他透露出的任何一个细节调查得清清楚楚。他并未在特别大的案子上做过这种事,但是仔细调查肯定会有类似的把柄出现……他可是生活在维斯特兰,他需要给不少人卖点人情,这样才能保证“生活”的一帆风顺。 要不然,他如果仅仅作为一个法医局的法医,怎么可能知道能把他们偷渡到墨西哥的途径?礼拜日园丁怎么能搞到那些假牌照?警局里又怎么会有一个警员帮他查找些他没有权限查阅的资料? 而此时此刻,赫斯塔尔那边已经重归于沉静,只能听见有规律的呼吸声。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两秒钟,然后露出了一个甚至可以形容成挺开心的笑容。 他说:“行。” 赫斯塔尔顿了一两秒钟,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而阿尔巴利诺又听了十几秒的忙音,然后才慢慢地把手机收起来。 据斯特莱德所知,a&h律师事务所的人在法庭宣判无罪之后很快搞了一个庆功宴,那并不奇怪,这样梦幻一般的成果会给他们律所提高很多知名度,无疑算是一场了不起的胜利。霍姆斯邀请斯特莱德也去出席那个庆功宴,被他婉拒了——酒水和食物远远不能够吸引他,况且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严格来说,这个官司并没有打完,在大事上虽然有罗文给他顶罪,但是组织卖淫这事板上钉钉,傻子都不会相信他真的没有参与其中;所以说他现在身上还背着一个缓刑和大量的罚金,另外还有几百个小时的社会服务什么的,这意味着他不能自由地离开维斯特兰,要不然就算负罪潜逃……但这也无所谓,斯特莱德不相信他的律师们会被这点小小的绊脚石难倒。 另外还有华莉丝·哈代那女人,斯特莱德怀疑她就是垂死挣扎地要恶心他一把,那家伙竟然真的怂恿米达伦·普尔曼去申请限制令,难道她以为事到如今斯特莱德还会对那孩子做什么吗? 但——米达伦,米达伦,那小孩真是有张漂亮的脸,斯特莱德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合他胃口的长相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感觉有些可惜。 他琢磨这堆事情的时候坐在落地窗边的安乐椅里,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注视着窗外闪烁的灯火。这不是他之前住的那栋房子,那房子虽然已经不被封锁了,但是可以想见室内到处都沾满了指纹粉,斯特莱德不愿意回去,况且他在市内的房产也不止一处。 他慢吞吞地喝着酒,脑海里琢磨着那个金发的小男孩——和其他更不合法的画面,到酒喝到只有一指深的时候,他的一个属下进门来汇报,说是典狱长来了。 典狱长当然回来,他们现在出于微妙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里,典狱长和其他“老顾客”还担心他被吓破了胆在庭上把他们都供出来呢,听到他被释放之后当然会推出一个人来慰问他,典狱长就是那个人选。 其实斯特莱德不太想见这些人,他还在烦恼别的事情:就是曾经有人闯进红杉庄园的事,那个晚上红杉庄园里没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东西在,但是他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却在那个晚上之后被恢复出厂设置了。这是一个巧合还是闯入者做的?闯入者拿走了什么东西吗?他放在那台电脑里的什么东西?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比他的庭审还有更令人忧虑一些。他料想到因为他掌握了太多秘密,那些来过红杉庄园的大人物不敢让他轻易被定罪,但是那台电脑里的资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典狱长和其他会员不知道他曾经偷偷拍下一些照片、录下一些视频想作为底牌,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就不会那么好运了。 在他被捕之前,斯特莱德就试图调查那个闯入者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头绪,现在他的一半手下都被定罪了,其中还包括最能干的罗文,这项调查就又不知道要被拖延到什么时候。 当然还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斯特莱德很清楚他曾经到访过红杉庄园,在那个晚上选择了米达伦,但是米达伦却在问询中说自己从来没有被任何会员选中过。斯特莱德想破脑袋也没想通米达伦为什么要撒这种谎,这和奥雷莉死前奇怪的遗言一样,构成了阿玛莱特身上最大的疑团。 斯特莱德只能把这样的疑惑埋藏在心里,毕竟虽然这个事实可以用来在庭上证明米达伦的证词有说谎嫌疑,但是这件事一来牵扯到了他的律师,二来——也是最为重要的——斯特莱德作为在这个案件里完全“无辜”的一员,绝不应该知道米达伦到底招待过哪个会员,所以他只能对内心深处的疑问守口如瓶。 但是大步走进来的、喜气洋洋的典狱长可不会知道他心中所想,这人还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呢。 “斯特莱德先生,这次可真是虚惊一场。”典狱长笑眯眯地跟他寒暄道,“我和一些老朋友都很担心你,这不,听见你一被定为无罪,我就来了。” ——或许说是“都很担心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更准确,斯特莱德只是露出了一个同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道:“只不过是我的运气很好,我有不少好律师。” “对了,说到律师。”典狱长忽然说道,从手中装模作样的公文包中掏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斯特莱德,“那个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事情我托人调查过了,看上去没什么出奇的,不过你也看一看——说真的,我之前以为他是跟你有仇、要给律师团拖后腿的人呢,但是看上去他办事情也很靠谱嘛,说不定是咱们之前多心了。” 斯特莱德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接过对方手里的文件夹翻开。那都是些很普通的个人资料,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履历,他在a&h律师事务所的从业经历,之前在别的州的大律所的工作经历和实习经历,大学时期和在法学院时的照片…… 斯特莱德的翻页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的手指就按在最后一页的页脚上,那一页上粗略地记载了他就读的高中的资料,另附有一张网站页面的打印图:他刚上高中那一年获得了一个奖学金,学校把他和其他获奖学生的照片都发布在了学校官网上,收集资料的那个人细心地把这个页面整个打印了下来。 斯特莱德死死地盯着那张年轻的面孔:那张尚显稚气的面孔,因为缺少脂肪和皮肤发黄而看上去和现在近乎截然不同的面貌,更加锋利和突出的颧骨和眉弓的棱角,藏在宽松的衣服下面的过瘦而略显佝偻的身体,阴郁而逃避镜头的目光—— 他的嘴角绷紧了,甚至连咬肌都颤抖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不应该是这个人。 “……威廉姆。” 这两天之内阿尔巴利诺第三次见到赫斯塔尔,对方依然站在被告的旁边,他和斯特莱德不应该站在一起,那看上去是如此的怪异而不协调。 赫斯塔尔问:“对于布莱克先生的证词,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阿尔巴利诺花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布莱克”这个名字从自己的记忆深处翻找出来,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阿尔巴利诺对自己不太在意的事情向来记得不那么清楚。 他记得布莱克的事情发生之后他还没当法医几年,也没有成为礼拜日园丁几年——这是个十分重要的前提,那个时候他尚未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就好像他第一次献给大众的作品糟糕透顶一般,那个时候他对普通人还抱有一丁点幻想。 或许是他当年在欧洲旅行时的一些经历给他造成了一些错误的印象,在他回到维斯特兰的头几年里,他的血液中依然有种属于异乡的、欧式的、浪漫的疯狂在流淌,使他以为在普通人——在“活着”的普通人身上也能挖掘到“美”。毕竟他的记忆深处还有他的母亲,还有湖泊,还有浮在水面上的麻叶绣线菊柔嫩的白色花瓣。 所以当布莱克来找他、请求他的时候,他陷入了一种直白的好奇情绪中。他好奇着关于无措而疯狂的灵魂的事情,他好奇着关于其他的罪人思想中的一切;而他眼前的这个人被莫大的恐惧支配着,而他想知道从这暴戾而庞大的情绪中有什么东西能蜕变出来。 因此他答应了,隐瞒了一两个关键的证据,延缓了对方入狱的时间——可惜这个人没能给他惊喜,对方依然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直到另一起也蠢得可以的犯罪真正把他送进监狱。 阿尔巴利诺承认自己感到失望,“美是难的”,他曾经听过有人这么说。确实如此。从人的灵魂之中爆发出的纯粹的、疯狂而专一的美是如此的罕见,至今他也只在他的母亲身上见到过一次。 于是阿尔巴利诺感到失望,再次把目光投注向已死之人。 ——直到若干年之后,他遇到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遇到了维斯特兰钢琴师。 此时此刻,他直视着站在被告席上的人,这个凶残的杀手就站在自己的仇人、自己一切罪恶的源头之物身边,声音冷而硬,美妙而不可动摇。 阿尔巴利诺简直想要微笑了。 “我没有什么要反驳的,”所以他颇为愉悦地回答道,“布莱克先生说得都是事实。” 拉瓦萨·麦卡德坐在奥尔加的病床之前。 按照医生的说法,她的情况最近有所好转,上肢可以看见有轻微的反应,如果一切顺利,她可能在近日醒来。 “如果一切顺利”,麦卡德只想对这样理想化的词报以冷笑,事情永远不可能向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就如同现在卡巴·斯特莱德已经是个自由人了一样……当他们把这个人在关押孩子们的现场捉拿归案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现在这一天? 如果尚且毫无声息的人在这场庭审之前醒来,事情会有所不同吗? 或者,如果她更早醒来,是否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早已罗网? 麦卡德明白想这些事毫无意义,天还是要亮的,等到天一亮,他就得乘上飞机回匡提科去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那种精明的家伙不可能料不到他们已经被盯上了,虽然现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阿玛莱特混进红杉庄园,但是可能等他下一次有机会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偷渡去墨西哥了。 麦卡德真的在这一刻思考了一下,现在就去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家门口,在门铃响起对方来应门之后往里面开两枪是不是才是最佳的选择——但什么才是最佳的选择?最佳的选择真的存在吗? 他脑海里有很多烦乱的念头划过,与此同时他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喂?” 打来电话的是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 赫斯塔尔推掉了霍姆斯兴致勃勃地提议的庆功宴、回到家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已经坐在沙发上了。 这并不特别奇怪,阿尔巴利诺在下午作证结束之后就离开了法庭,并没有等待审判结果——如果赫斯塔尔的头不那么疼的话就会想明白,他必然被叫去和法医主管谈话了,他下午在证人席上说出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或许,他现在已经被停职,或许,他很快会被法医局起诉。 但是赫斯塔尔现在没有想这些事。 他从太阳穴到眼眶、再到颈椎都是疼的,喉咙中有种奇怪的阻塞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胃上。但是鉴于他一整天都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那近乎是不可能的。 赫斯塔尔甚至没空分给阿尔巴利诺一个目光,就跌跌撞撞地往卫生间走过去,他的喉咙中有一股发苦的酸水泛上来——那感觉一直都在,当他站在斯特莱德身边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在陪审团主席最后宣布每一条判决的时候,这种令人反胃的感觉就蛰伏在他的咽喉下面——而他做到的只是让自己不要吐在浴室的地板上。 他的膝盖重重地撞在冷冰冰的瓷砖上。 可是赫斯塔尔空空如也的胃袋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吐的,干呕的感觉只会让这个过程更加难熬,泛苦的胃酸从食道里返流而出,逼得他的眼角沁出一点泪水。 他感觉到胸口发疼,虽然恶心的感觉过去了一点点,但是头疼得仿佛更加厉害。在赫斯塔尔尚未从瓷砖上撑起身子、只是抖着手指把马桶冲掉的时候,他听见了身后响起的一连串脚步声。 他听见杯子碰撞的清脆声响,等赫斯塔尔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就如同等候多时了一样流利自然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漱口水。在赫斯塔尔想方设法地把嘴里的那股酸苦味道压下去的时候,对方就这样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直到最后赫斯塔尔吐掉漱口水、把杯子冲干净放回架子上,阿尔巴利诺那无声地凑上前来。 这个人在浴室明亮的灯光的照耀之下格外像是一个苍白的幽灵,可是他手指的温度比幽灵还要更温暖些。阿尔巴利诺一只手环过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柔地擦过他的嘴角和喉结,擦过赫斯塔尔颈间那道发白的伤疤——一道牙印的形状,有人曾咬着那血肉如同咬着无力挣扎的猎物。 赫斯塔尔闭上眼睛,一只手抓住了阿尔巴利诺衬衫背后的布料。 然后,他感觉到对方亲了亲他的眼睑,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像是锚一般稳固,像基石一般沉,比食莲人手中的莲花更加甜蜜。 阿尔巴利诺低声问道:“赫斯塔尔,你想要什么?” 赫斯塔尔报以沉默,直到对方的第三声吐息温暖的拂过他的颧骨。 “上我。”他在礼拜日园丁耳边说道。 吃了蜜一般甜的莲子的人,无一例外都不愿意捎信回来了,也不愿意离开,他们只想留在那里,与食莲人待在一起,忘了回家的路。 注: [1]黑体字出自《奥德赛》。 食莲人 02 阿尔巴利诺听到赫斯塔尔说的话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就好像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似的——虽然他才是提议过“我可以把那些糟糕的念头从你的脑海里榨出来”的人。 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就只是打量着赫斯塔尔,后者的虹膜在浴室过于明亮的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蓝色,血丝在那双眼睛里攀爬,而不健康的青黑色正在眼睛下面的皮肤上张牙舞爪地蔓延。 如果阿尔巴利诺是个体贴的情人,他就应该提议说“你应该去睡一会儿”——在大部分时候,面对他过去的其他情人的时候,阿尔巴利诺会这样做的,但是显然不会是在这一刻,也不会说在面对赫斯塔尔的时候。所以他保持那种常见的笑容,温和地倾身向前去亲吻赫斯塔尔的嘴角。 “好的。”他简单地回答道,就像之前赫斯塔尔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回答对方那样简单。 下一刻,阿尔巴利诺的一只手猛然抓住赫斯塔尔的肩膀,把他重重地掼在了墙上,赫斯塔尔的后脑磕上了冰冷而洁白的瓷砖,发出了低低的一声闷响。 依然是那个陈旧的话题,“如果阿尔巴利诺是个体贴的情人”,那么他会把一只手垫在赫斯塔尔的后脑上,但是他不需要这么做,因为赫斯塔尔不需要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刻,似乎有一行明晰的字在虚空中为他写出对方需要什么:对方需要疼痛,需要粗暴,需要更强大的浪潮淹没之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在必将来临的结局之前无谓的拖延,但是…… 阿尔巴利诺保持着沉默,伸手解开了赫斯塔尔的西装扣子,赫斯塔尔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配合着从那件衣服下面挣脱出来。布料窸窸窣窣地垂落下去,堆积在他们的脚下,而阿尔巴利诺微微侧过头去咬着对方的颈侧,牙齿陷入那些不见光的苍白皮肤。赫斯塔尔轻轻抽着气偏过头去配合他的动作,那姿势看上去近乎是顺从的。 但是阿尔巴利诺深知赫斯塔尔其实不会喜欢这种行为,他脖子上无法褪去的疤痕鲜明地说明了这一切,当阿尔巴利诺微微用力地咬住那块皮肤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赫斯塔尔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但是对方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于是阿尔巴利诺接着解开了赫斯塔尔马甲,他明白作为律师的职业需要和这个人强迫症一般的审美追求,但是赫斯塔尔真的没觉得非常麻烦过吗?他的手指落在对方的领口上,粗暴而用力的一扯,衬衫的扣子就噼里啪啦地崩散出去。 阿尔巴利诺听到他低低地抽了一口气,那声音引发了喉咙的震动,皮肉就在他的牙齿之前轻微地颤抖着。 “你喜欢粗暴一点?”阿尔巴利诺问,没有控制自己愉快而上扬的声音,真的在这样的时刻显得怜悯而温柔,就不是礼拜日园丁了。他的嘴唇贴在赫斯塔尔的颈间,可以感受到温暖的、血脉的搏动,即便掩盖在衣料之下的皮肤因为日光而显得没有血色,但是又是这样奇怪的生机勃勃。 “……闭嘴吧。”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拉瓦萨·麦卡德在医院对面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里见到了他意外的访客。 “我没想到你会约在这里见面,”对方坐下的时候语气轻松地说道,“是因为那位莫洛泽小姐吗?——我听说她在bau的时候曾跟你是同事,没有在法庭上见到她真是一种遗憾。如果她在现场,现在的场景说不定大有不同。” 麦卡德的嘴角冷漠而僵硬地抽动了一下,说道:“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斯特莱德先生。” 卡巴·斯特莱德显得没什么意外地笑了笑,他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勾了勾手指,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保镖就给他递来了一张咖啡厅的价目单。麦卡德注意到站在原处的咖啡厅侍者忍不住频频看向他们的方向,要不是现在已经太晚了,咖啡厅里没什么人,说不定他们就要上第二天的早间新闻了,跟斯特莱德有关的风波实际上还没过去呢。 他耐心地等待了两秒钟,然而坐在对面的人还是在专心致志地看那张单子,完全没有率先开口的样子。麦卡德对这家伙这种油盐不进的表情感觉到一阵头疼,他完全想不到这个人来找他的目的是什么,于是不得不主动开口:“我觉得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斯特莱德先生。” 斯特莱德漫不经心地从那张价目单上方扫了麦卡德一眼,问道:“其实你也觉得红杉庄园那个案子是我主使的,对吧?” 这真是个好问题,麦卡德估计相信斯特莱德有罪的人说不定比去年年底大选的时候选共和党的人还多,他没什么感情地哼了一声,说道:“实际上,很多迹象都指明了这一点,只不过是有些迹象无法被认定为合法证据而已。” “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麦卡德先生,你做了足够多年的联邦警探,应该已经见过好多这样的场景了吧?”斯特莱德就好像一点没有听懂他的声音里的厌恶似的,毫不介意地这样说道。他说完这句话,就给自己点了一杯只要喝下去这个晚上就绝对别想要睡觉的咖啡,等斯特莱德又规规矩矩把价目单放回原处了,才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麦卡德。 这次,他的嘴角带上了一点不讨喜的笑容。 “想必,对于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也是那样的吧?说不定你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却没法给这些杀人狂定罪?”斯特莱德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听说,你关注维斯特兰的这些案子已经很久了。”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麦卡德反驳道——他的行动确实是陷入了僵局,就如他之前跟巴特·哈代曾交流过的那样,毫无疑问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给那两个杀人狂定罪的证据,而且这段时间那两个人又没有再犯案:这真是狡猾,就好像对方已经能听见他的心声了似的。 就因为这个现实,麦卡德的紧迫感愈加强烈了,有理智的杀人狂——当然,有些人可能会反驳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有理智的杀人狂——必然会知道,现在这样微妙的平衡不可能长久,只要留在一个地方不停地犯案,早晚有罗网的一天。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又是怎么打算的呢?他们会忽然洗手不干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吗? 总而言之,麦卡德的直觉告诉他,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他也并不怎么想跟眼前这个人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 “事情跟我还是有点关系的。” 斯特莱德模棱两可地回答,他迎着麦卡德疑惑的神奇笑了起来。 “假如我说,我能给你提供一个逮捕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思路呢?” 布料凌乱地堆叠在地上,要是平时,赫斯塔尔这等强迫症患者肯定不能容忍它们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之外的状态,但是今晚似乎没有余暇顾及那么多了。 现在,他赤裸着的躯体贴在被体温逐渐捂暖的瓷砖上,阿尔巴利诺整个人还是衣冠楚楚的,就是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这个人过于有耐心地用尖锐的犬齿磨蹭着他颈侧的皮肤,一只手握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腹部摸下去了。 那只手的指腹上带着些茧子,是被手术刀和别的刀磨出来的吗?阿尔巴利诺的手指蹭上赫斯塔尔的阴茎的时候,他还完全没硬起来。 平心而论,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的夜晚,他从生理什么没什么想要做爱的心思,但是他精神上尖锐的渴求则不是那样说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渴求的是一种与死相近的东西,因为他无法就这样放任自己死去。 ——与这种东西最为相似的,就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他知道阿尔巴利诺是明白的。 对方大概明白,所以对方粗暴地用手玩弄那脆弱的器官,无视了赫斯塔尔稍微畏缩的扭动。人的本能是如此的低俗、直观而不可控制,所以就算是他并不想,他也确实可以由于感官的直观刺激而逐渐硬起来。那并不能称之为欢愉,这钳制着他的魔鬼用指腹把前列腺液在脆弱的皮肤上抹开,弄出黏腻而湿滑的声响,一切声响都像是对他的遭遇和反应赤裸直白的嘲讽。 赫斯塔尔在对方的手指之间射了第一次,没有多少欢愉,只有刺痛和蚀骨的痒。当阿尔巴利诺低着头把那些黏腻的体液在他汗淋淋的小腹上抹开的时候,他还在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 “我今晚的计划是这样的,阿玛莱特先生。”阿尔巴利诺声音平缓的叙述道,措辞极像是他们刚刚认识的那段时间,而在最开始——就算是在赫斯塔尔还不知道对方就是礼拜日园丁的时候,也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把对方选做自己的归宿。 “今晚我会让你射三到四次,如果你可以做到的话,五次。”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说,在他的锁骨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湿漉漉的吸吮的痕迹,“我会在你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之后在操你,在我还在你里面的时候,你就会因为疲惫而克制不住地陷入梦乡。” 他扶在对方肩膀上的那只手仿佛无意地向下滑动,然后又快又狠地在赫斯塔尔的乳尖上掐了一把,听见对方低低地嘶了一声。 “你会短暂地感受到寂静、黑暗与安眠。” 阿尔巴利诺的声音轻得像是风一样,他松开那块发红到几乎要破皮的皮肤,在赫斯塔尔的嘴角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是除死亡之外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阿玛莱特先生。”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亨特刚刚洗完澡,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腿因为站得时间过长已经开始疼痛了。 就这样,他动作僵硬地砰地一声倒在了旅馆的床上,虽然白橡镇的经济一年不如一年,但是这里的汽车旅馆竟然还算是舒服:床铺柔软,地面干净,房间隔音也不错。这是亨特能想到的最幸运的事情了,要是他忙碌了这么多天还住的不舒服,也未免有点太惨了。 打电话来的是米达伦那个小鬼,也就只有这孩子知道他现在在哪、要干什么,以及旅馆的座机电话是多少。 亨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他挣扎了一下,翻身把床头柜上的电话听筒拽了过来,少年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上去略微失真,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开头的: “斯特莱德被宣判无罪了。” “我知道。孩子,我现在所在的地方虽然偏僻,也是可以上网的。”亨特告诉米达伦,他的笔记本电脑还躺在旅馆的桌子上呢。 实际上,今天下午庭审结束后不到三分钟,关于审判结果的消息就已经在网络上传得到处都是了,看来除了维斯特兰本州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关注着这起骇人听闻的案子,就连亨特在吃晚饭的时候都没逃过白橡镇当地电视台播出的三十秒速读新闻:他现在可是身在肯塔基。 米达伦的回应是沉默不语,亨特想了想,然后开口问:“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我听哈代女士说过了,我们胜诉的可能性很小,但是等到事情真正发生的是时候……”米达伦顿了顿,亨特第一次在这个性情急躁的孩子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的不确定,“……还是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我在此之前一直希望陪审团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会很符合你的心意,但是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不要寄希望于任何人,你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亨特告诉他,一边说一边舒展着自己僵硬酸痛的肩膀。 “我现在还是需要依靠你,毕竟我可不是赏金猎人。”那孩子轻飘飘的、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声,然后很快把话题拉回正题,就好像要假装之前那段丧气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似的:“所以怎么样,你有什么新进展了吗,赏金猎人先生?” 亨特犹豫了一下,他的推测和进展都不太适合讲给小孩听,尤其是一个刚刚被从坏人手里解救出来、还得时常去看心理医生的小孩。虽然米达伦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是亨特一点也不怀疑他还会在深夜梦中惊醒。但是他很快想到,这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再是一个小孩了。 “我有了些推测。”亨特斟酌着回答道。 米达伦兴趣极大地反问:“是什么?” “……我怀疑这个小镇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长大的地方。”亨特慢慢地说,“我还怀疑,卡巴·斯特莱德当年也曾经生活在这个小镇,他们或许在三十年前就认识了。” ——而斯特莱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在进行通话的这二位心知肚明。 第三次之后赫斯塔尔得承认自己确实是差不多失去了支撑身体的能力,到了这时候,阿尔巴利诺才半搀半扶地把他弄到卧室去,慢悠悠地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开始脱衣服。不得不说,从礼拜日园丁留给人的毫无计划的印象方面来讲,阿尔巴利诺的耐心和忍耐能力真是惊人。 赫斯塔尔仰面躺在床上,头疼稍微减弱了一点——很可能是分泌的胺多酚的作用——然后阿尔巴利诺散发着热量的身体就压了上来,他皮肤上的温度超乎寻常地像个人类,虽然赫斯塔尔深知这只是人皮面具之上的假象。 然后阿尔巴利诺卡着他的腰把他翻过来,就这样把他压在床沿上,直接操了进去。 赫斯塔尔咬着牙断断续续地哼了一声,手指在床单上绞紧了。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实际上并不喜欢这种看不见对方的脸的姿势。就好像在一两个意乱情迷的片刻,他依然无法肯定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于是他挣扎着用手肘撑住床垫,想要翻身过来,却被阿尔巴利诺按住了手腕。对方把大部分体重压在他的身上——因此更深地嵌入了他的身体,他闷闷地哼了一声——阿尔巴利诺保持着握着他的手腕的姿势,另一只手撑着床垫,俯下身去亲了亲赫斯塔尔被汗湿的后颈。 这个动作甚至拢着一层奇怪的温情迷雾,但是下一秒对方粗暴的动作完全把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挤出去了。几次高潮之后赫斯塔尔的身体依然十分敏感,在不应期之间这样粗暴的动作近乎成了全然的不适,他小小地、没多么认真地挣动了一下,然后就被阿尔巴利诺的动作推向了快感的深渊。 某种意义上,这人的动作也太过娴熟了,要知道他也就在比利那事之后上过赫斯塔尔一次。所以要不然就是他天赋异禀,要不然就是他在很多很多很多任情人身上积攒了丰富的经验,赫斯塔尔不怎么想知道答案,只是提防着自己不要在喘息之间背过气去。 阿尔巴利诺小口地亲吻着他的脊背,不用支撑着身体的那只手松开他的手腕,还不忘去玩弄他的乳头。赫斯塔尔把额头抵在床单上,把断断续续地呻吟吞咽回去,就在这样的时刻—— 阿尔巴利诺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动作。 这样的行为差点没让赫斯塔尔张口骂人,他听见对方也呼吸粗重,能感觉到阿尔巴利诺的身体皮肤发烫,对方又附身下去用牙齿噬咬他后颈的皮肤,用性器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入侵着赫斯塔尔。赫斯塔尔禁不住腰肢发颤,就在这样的时刻,阿尔巴利诺近乎是安静地开口了。 “赫斯塔尔,你已经航行到了时间永远处于下午的陆地。”他近乎是温柔地说道,“为什么不与我分食那有魔力的莲花呢?” 奥德修斯和他的水手们在航行的途中来到了一个小岛,那个岛上的居民以莲花的果实为生,那些果实会使人忘记忧愁。奥德修斯的三个水手吃了,就失去了回家的念头。 赫斯塔尔当然知道阿尔巴利诺真正想要问什么,事情发展到了现在的地步,他近乎一败涂地。抛弃一切跟阿尔巴利诺离开这个国家、把斯特莱德的事情抛之脑后似乎太轻易了,但是…… “……不。”他在闷哼中从牙齿之间断断续续地挤出来一句,就在那一刻阿尔巴利诺重重地撞进去,险些从他的嘴唇见榨出一声啜泣。 赫斯塔尔听见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亨特简单地描述了自己的猜测,毕竟他现在除了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十分相似的那个名为“威廉姆”的孩子、还有1987年那桩发生在教堂里的疑案之外近乎一无所获。他现在只能猜测,阿玛莱特曾是教堂唱诗班的一员,并且在身处白橡镇的时候和斯特莱德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过往,而斯特莱德以及那起凶杀案,他其实暂时还没有在整个推断里找到合适的位置。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米达伦听完他的猜测,沉思了许久之后说道,“……当年的斯特莱德是圣安东尼中的一位神职人员?毕竟,那个十字架是在他的抽屉里发现的,而当年的阿玛莱特先生也是教堂唱诗班的成员。况且——”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亨特知道他在“况且”什么,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们一向都怀疑斯特莱德本人就是个恋童癖,看看三十年前那些唱诗班照片吧,这个教堂的唱诗班里都是一群八到十四岁之间、连第二性征都还没有发育的小男孩!把斯特莱德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简直不言而喻!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三十年前那起教堂悬案反而比较好解释了,很可能是教堂里有人知道了斯特莱德做的事情,结果被他杀人灭口了?从教堂里连夜失踪的那位神职人员就是当初的斯特莱德? 在这个背景之下,阿玛莱特神神秘秘地潜入红杉庄园、还给米达伦一把刀防身似乎也不是特别令人惊讶的了。 但是,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解释阿玛莱特为斯特莱德辩护的事情呢? “这只是一种有可能的猜测,别抱太大期望。”亨特警告米达伦道,“有的时候逻辑作为严密的推理也是会出错的,更不要说是仅凭一点蛛丝马迹做出的推断了。我会想办法去查当年那起案子的卷宗,如果能找到当时相关嫌疑人的照片,事情就会变得更明了了……这段时间你乖乖呆在维斯特兰,wlpd应该还会派警察保护你吧?作为刚刚出庭过的证人,你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无论是斯特莱德的人还是那些媒体人都要提防——” “知道啦,知道啦,你好像老妈子哦。”米达伦小声抱怨道,“其实明明是马上要用什么不合法的手段去搞到警局卷宗的你面临的危险更大吧?” “小鬼,我可是维斯特兰最出色的赏金猎人,你不要以为审判结束就算是翅膀硬了、可以不听过来人的经验了。”要不是隔着电话线,亨特简直想去揉几把那小鬼毛茸茸的头顶。 “我其实可想听过来人经验了,我也想当赏金猎人,等你回维斯特兰你能教我吗?我可以打工偿还我雇佣你的钱。”米达伦嘿了一声,笑着回答。 这话来的太突然,亨特简直不知道米达伦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他绷着脸半真半假地训斥道:“得了吧,十四岁的小鬼现在应该去睡觉了!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吧!” 就这样,亨特挂断电话以后疲惫地躺在床上,他根本没有吹干的头发把枕头的布面浸得湿漉漉的,但是他实在是懒得站起来了。他揉着太阳穴,琢磨着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白橡镇的警局,把那份很多年前的疑案的卷宗搞到手,那不会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的…… 然后他又想到了米达伦那小鬼的胡言乱语,这孩子不会知道这条路有多辛苦的,有些人干赏金猎人是为了刺激,有些人则完全是为了背后的暴利。亨特虽然不看好米达伦的想法,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五十多岁已经不太适合再做赏金猎人了,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如果—— 然后亨特哈地笑了一声,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阿尔巴利诺一只手按在赫斯塔尔的腰上,这是对方少见地不会嫌弃地甩掉他的手的时刻。这个人在睡梦中还是会皱眉头,就好像还思考着什么难题似的。 到最后一次的时候,他成功地从对方的嘴里榨出一点低泣,但是即便如此,对方依然还是不会求饶。阿尔巴利诺尽头所能——他像是浮士德召唤出的梅菲斯特,抢夺了珀耳塞福涅的哈迪斯——吃下这果实吧,他会低声诱劝道,那莲花的果实就躺在他的手指之间,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不。赫斯塔尔会如此回答,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对方的眼角被情欲和更为复杂的情绪染得嫣红,声音割裂破碎,呈现出一种浅金色的眼睫被泪水浸润,但赫斯塔尔不会承认那是泪水的。然后沉重的睡意会俘获他,像是死,引他向梦境的更深之处下降。 阿尔巴利诺把手指搭在他的腰上,仿佛维系着尚未绷断的最后一根琴弦。 等到长夜过去,他们会回归正常。 注: [1]本篇中阿尔巴利诺引述的部分并不是《奥德赛》中对食莲人的描述,而是来自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诗歌《食莲人》。
下午,他们果然到达了一块陆地, 这地方的时辰仿佛永远是下午。 慵懒昏醉的空气围着海岸飘浮, 像是在困倦的梦里,呼吸微微。 …… 岛上的食莲人来了,把船围住 这些忧郁的人长着温柔的眼睛, 绯红的霞光映衬着他们暗淡的面影。 他们带来具有魔力的莲花茎枝, 把花和果实向远方来客分送, 不论是谁,只要尝一尝莲子, 在他耳中这海浪的澎湃汹涌 立即远远离去,化为彼岸的嗡嗡; …… 他们沉入了甜蜜的梦,梦见祖国, 梦见妻子儿女和奴仆,但是永远 不再操桨掌舵,大海已令人厌倦, 他们己厌倦了动荡荒凉的海洋。 于是有人说道:“我们不再回家园。” 于是大家齐声唱道;“岛上的家乡 在茫茫大海彼方,我们不愿再流浪。”
食莲人 03 阿尔巴利诺睁开眼睛时,时间已是黄昏。 他正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目光所及之处是发霉的天花板和剥落的墙纸,近旁的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太清楚外面的事物,只能隐约看见窗外某种高耸的树木枝条垂落的阴影。 窗外血色的阳光正透薄斑驳的玻璃流泻进来,把室内的一切事物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红得令人心里发慌。阿尔巴利诺在单薄的床铺上扭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尼龙扎带绑在了床铺两边的金属护栏上——这张床是医院会用的那种样式,两边都有低矮的护栏,床边还竖立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输液架。 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后脑疼痛,那里有一个伤口,并不比钢琴师入侵他家那次留下的缝针的伤口更重,但是依然流了点血,现在正把他脑海的头发疼而痒地黏在他的头皮上面,形成了一种令人感觉到不快的、硬邦邦的触感——除此之外,他的手背上有个针眼,一片小小的淤青。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赫斯塔尔。”他说道。 他知道那个人站在他视线死角的某处,必然如此,这家伙有的时候确实依赖黑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给他的安全感,在他们去见奥雷莉·黛尔菲恩那天这点就被他摸透了。 所以阿尔巴利诺不出意料地听见了脚步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从藏在黄昏血似的阴影里的某处走了出来,看上去依然衣冠楚楚、一丝不苟,此人强迫症一般地保证自己身边的一切井然有序。 但是他看上去面色苍白,眼睛下面深深的阴影依然没有褪去。赫斯塔尔的目光落在了阿尔巴利诺身上,他露出了某种思量一般的打量的神情,就好像没见过阿尔巴利诺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面前似的。 他轻轻地颔首,应道:“嗯。” 七个小时之前。 阿尔巴利诺进屋的时候才九点半不到,天气晴朗,空气中还遗留着一丝雨后的潮气。他一进门就看见赫斯塔尔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瓶开封的白葡萄酒,而他的手里拿着基本上没动过的半杯酒水——这还只是早晨,就算是赫斯塔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醉意,这对他来说也够罕见的了。 阿尔巴利诺进屋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嗅了嗅空气中的酒气,笑着问道:“bhus葡萄?英国产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赫斯塔尔反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平静而冷漠。 “你认识我之前好像从来不往家里购置葡萄酒。”阿尔巴利诺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就好像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一般。买葡萄酒并不奇怪,但凡是有钱人都喜欢在自己的豪宅里弄上那么几瓶,酒水的类型和名字的隐喻意义才是真正奇怪的部分。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又说:“况且,今天是星期五。”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你不上班的吗? 而赫斯塔尔完美地忽视了他迂回的暗示。赫斯塔尔看向他的时候仍显得疲惫,但是眼睛倒是出乎意料地亮。他的声音也算是平稳,辨不出喜怒,他问:“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情况显而易见地是不怎么样的,昨天做为首席法医的阿尔巴利诺可是站在陪审团的面前坦白他接受过贿赂、更改过证据了,这就基本上意味着他承认自己犯下过伪证罪,这种程度的罪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大事化小。 阿尔巴利诺没跟赫斯塔尔说他今天早晨出门是去干什么了,但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肯定是去了一趟法医局,在出了这么大事之后法医主管不找他谈话才怪。实际上,这场对话没有昨天下午庭审结束之后就进行已经很奇怪了,赫斯塔尔都想不到他是找了个什么理由才能在庭审结束之后就按时跑回家。 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目前暂时是停职,但是我觉得他们应该会起诉我。” “你的职业生涯完蛋了,巴克斯医生。”赫斯塔尔无趣地晃动着酒杯,用波澜不惊的口气说道。 “你说得就好像计划里我还打算留在国内一样。”阿尔巴利诺哈地笑了一声,他往前走了几步,轻松地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动作熟稔地就就好像这里就是他自己的家一样。实际上,或许那那栋位于郊外的、落满灰尘的房子现在感觉上才更不像是“家”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在赫斯塔尔的房子里住了足够久。 但是凡事都是有属于自己的结局的,现在他们都心知肚明:已经到了结局的时刻。 “所以现在你打算离开美国?第一站是哪里?”赫斯塔尔好像并不惊讶似的,他凑在那个玻璃杯杯沿上浅浅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玻璃与玻璃相撞发出铮的一声脆响。“还是墨西哥吗?” “墨西哥,然后是一场环绕加勒比海的旅行,至少在最开始的计划里是这样的。”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赫斯塔尔实际上并不知道“最开始的计划”是指什么,他从来没有问过阿尔巴利诺对于这场逃亡的计划,对于赫斯塔尔本人而言,他只是答应了阿尔巴利诺在斯特莱德的事情解决之后一起离开而已。 这就如同于赫斯塔尔而言在此之后的事情怎样发展已经全无所谓,他除了杀死斯特莱德之后并无目标,也不在乎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早在更久之前,阿尔巴利诺就在他的身上嗅到了这种气息,就好像小动物能在火山爆发之前嗅到即将降临的危机,他也能在赫斯塔尔背后看见毁灭庞大的阴影。 现在,阿尔巴利诺嘴角还是带着那种熟悉的笑容,但是声音却冷了下来:“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赫斯塔尔安静地注视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法医,杀人狂,法庭上诚实的证人,这些形象是割裂的,一起组成黑暗里怪物的面孔。他看上去对阿尔巴利诺所说的话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声音平和地重复了一遍:“改变主意了?” “是的,”阿尔巴利诺哼笑了一声,“赫斯塔尔,事到如今你不可能和我一起离开美国,对吧。” 他用坦然的陈述语气说出了这句话,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 赫斯塔尔缓慢地颔首,说:“我要去找斯特莱德——他打算离开维斯特兰了,但是我有个朋友帮我查到了他目前下榻的酒店的地址,我打算在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之前动手……这将是最后的机会。” “好的,那么我会跟你一起去。”阿尔巴利诺用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说道,“我会坐在观众席的前列,看着你杀掉卡巴·斯特莱德。” 他的话音落下,他们两人之间就陷入了一阵突兀的沉默,赫斯塔尔打量着阿尔巴利诺,就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似的。 然后,赫斯塔尔慢慢地皱起眉头来,说:“从我认识你开始就时常怀疑,你在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将要导致的后果是什么之前就开始了行动,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这么说,你也知道拉瓦萨·麦卡德可能已经怀疑你是钢琴师,并且正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了?而你主动为斯特莱德辩护的行为和他对钢琴师的侧写相冲突,他一定非常在意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阿尔巴利诺嗤笑了一声,眼中有一丝冷光闪过,熟悉他的人会把那称之为杀意,“在这种情况下去杀斯特莱德——你在自投罗网,钢琴师。” “因为我没有选择,”赫斯塔尔的声音依然平和,和以往他给人留下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印象大相径庭,“莫洛泽是对的,维斯特兰钢琴师没有停下来的能力,但是你有。” 他顿了顿。 然后,他轻轻地说道:“阿尔巴利诺,停下来。” 赫斯塔尔太熟悉阿尔巴利诺了,因此知道对方说“坐在观众席的前列”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袖手旁观,暂缓他离开美国的行程,而是他会站在案发现场,看着赫斯塔尔亲手杀死对方。 而他们都知道拉瓦萨·麦卡德最近向维斯特兰投注了太多不必要的目光,从比利那一案之后,对方很可能就已经逐渐起疑心了,如果麦卡德真的在注视着他们,他们就没可能顺利逃走。 或许,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想毁掉的不只是自己在法医事务上的前程。 “最重要的是要选择合适的时机,不是吗?”阿尔巴利诺神情平静地回答道,“我觉得现在就是合适的时机。” 赫斯塔尔瞪着对方,估计自己脸上浮现出一种完全无法理解阿尔巴利诺的神情。每个有理智的变态杀人狂都知道,只要他们不停止作案,就总有一天会被抓住,大部分人都主动规避这个悲惨的结局,但是显然阿尔巴利诺并没有。 “我想要和你一起去。”阿尔巴利诺好脾气地解释道——就好像这鬼话真的能解释什么一样——他近乎依然是在微笑着;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应该和你在一起。” 今天他没有在后面补充说“这是顺应缪斯女神的指引”,要不然赫斯塔尔真的很想亲自用枪把他的脑袋打开花。 赫斯塔尔因为恼怒而微微压低了声音:“所以你现在就好像一个不要命的行为艺术家,躺在台上让任何观众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伤害你,目前就是在赌会不会有人一枪把你的头打开花?” “为什么你能选择接下来你要如何去送死,而我就不能?”阿尔巴利诺直白地反问道,“原因是什么,意义在哪里?” 赫斯塔尔紧盯着阿尔巴利诺,就好像一个答案已经自动在他的唇边生成了,但是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并没有把那个由简简单单的三个单词组成的答案说出口。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差不多是意料之中的,”阿尔巴利诺点点头,他的嘴角近乎是挑衅地往上挑了挑,“那么,你打算如何阻止我呢?”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则着实有些出乎意料了,赫斯塔尔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地忽然起身——随着他有些过大的动作,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酒瓶坠地,玻璃四分五裂,酒液泼洒而出——下一秒,赫斯塔尔踩着一地碎玻璃大步走来,他按着阿尔巴利诺的肩膀,把他狠狠地掼在了墙上,身躯和坚硬的墙壁相撞发出沉闷地砰的一声,挂在墙壁上的一副挂画从钉子上被震了下来,落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如果你的恋人是个变态杀人狂的时候,你就难以判断当他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是想要亲吻你还是杀了你。话虽如此,但之前的对话的指向性已经太过明显了。阿尔巴利诺灵巧地扭动挣扎着,用腿扫向赫斯塔尔的脚踝,他成功了,赫斯塔尔踉跄了一下,他们两个一起倒向边上,似乎撞倒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阿尔巴利诺忽然意识到,这个场景跟快半年之前那个下雨的夜晚多么相似啊,就是那个赫斯塔尔杀死了“杀手强尼”的晚上,对方穿过雨幕出现在他的住宅之中。 那天晚上赫斯塔尔同样把一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酒摔碎在地板上,他们闻到白葡萄酒浓郁的果香在室内蔓延开来——因为那是必要的,符合逻辑的,对方会如是说。 在那个晚上,阿尔巴利诺是游刃有余的,因为他知道赫斯塔尔心中是怎样想的、最后会怎么做。但是今天晚上却正好相反,阿尔巴利诺能感知到对方燃烧的愤怒和绝望,也知道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但是却不知道这样的感情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在扭打之中他裸露着的皮肤被地上的碎玻璃割破了,细小的伤口在手腕和手指上,小而深,带来尚可忍受却无法忽略的疼痛。赫斯塔尔压在他的腰腹上,手指在他的咽喉上缓缓收紧。 “这就是你想到的方法?”阿尔巴利诺在呼吸逐渐困难之中费力地从牙齿中挤出这样的字句,他依然想要微笑,因为微笑是如此完美的伪装,足以掩饰他的无所适从。“因为无法左右我的行动,所以赶在麦卡德亲自动手之前杀死我?” 赫斯塔尔注视着他,那个表情就好像这个人又一次想要疲惫地叹气,但是最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指如同审判般缓慢却不迟疑地收紧了,他说:“我是不会杀死你的。” ——这是阿尔巴利诺的眼前因为缺氧而陷入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巴特·哈代声音干涩地说道,他坐在自己位于wlpd的办公桌后面,双手纠结地搅在一起。 “在我看来,这说明了一切事情。”麦卡德不赞同地摇摇头,声音如同钢铁般坚硬。 他之所以在这个时间还能出现在哈代警官的办公室里,是因为他退掉了那张飞回匡提科的机票,约翰·加西亚知道他在谋求什么之后也同样主动留下……虽然看他眼前这位警官脸上的神情,或许他巴不得他们走,或者是巴不得整个世界最好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哈代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好的,让我总结一下,你现在知道如下事实:斯特莱德向你承认,他忽然认出他的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三十年前一个名为‘威廉姆’的年轻人,他们曾经都居住在肯塔基的白橡镇——而,斯特莱德认为这个事实意味着阿玛莱特先生想要谋杀他,所以他试图寻求fbi的保护。” 哈代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什么都不能说明。他很清楚这个流程不符合规定,证据也绝对不算是充足。 “斯特莱德说他们当年‘有点过节’,所以阿玛莱特肯定对他怀恨在心。虽然斯特莱德拒绝向我透露其中的细节,而他的这种行为也确实受宪法保护。”麦卡德微微提高了声音,“我们都知道,虽然他逃脱了惩罚,但是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强奸犯。你也明白,哈代警官,三十年前阿玛莱特才十几岁,我毫不怀疑他所指的这种‘过节’就是他实际上强奸了——” 哈代摇摇头:“而建立在这样纯粹的推断上,你就认为……” “我认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没错,这就是我的推断,正如在此之前我跟你说过的一样。不同的是,在斯特莱德告诉我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后,我有了更多的事实依据。”麦卡德沉声说道。 他猛然伸出手,把手中的一个文件夹扔给哈代,后者条件反射地接住了,带着疑问的目光看向麦卡德。 “这是我的依据:一桩三十年前在白橡镇发生的旧案。”麦卡德一字一顿地说道。 哈代伸手翻开了那个文件夹,里面是年代久远的、手写的文档,附带无数因为时间过长而色彩发黄的照片。哈代在文件的最后几页看了很久,他的嘴唇翕动,就好像要说出什么话来,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单词从他的嘴唇之间吐出来,直到他最后慢慢地、慎重地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 “那只是一个猜测。”他低低地说道。 麦卡德简直想要怜悯地叹一口气了,他眼前的这个人就好像世界上任何一个不愿意接受现实的人一样——接受那种“我的朋友是个连环杀人犯”的现实——麦卡德平缓地说道:“这只是一个猜测,这是到目前为止最有可能的猜测,我们可以用这个猜测解决目前的一切疑问:想想奥尔加的推断,想想我的推断,哈代警官。‘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我们的推测被证实了。” 哈代沉默了许久,然后声音干涩地承认道:“我想你是对的。” 实际上麦卡德怀疑,巴特·哈代早在安东尼·夏普被谋杀之后就已经开始怀疑巴克斯和阿玛莱特的身份,只不过让他面对这个现实,还是未免太过残酷。而麦卡德听见哈代用和说上一句话时没什么差别的语气说:“但是我依然质疑你的做法。” “什么?”麦卡德平静地反问道。 “用斯特莱德做诱饵去引诱维斯特兰钢琴师——假设你的全部推断都没有错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而他现在的目的也真的是杀死斯特莱德的话。”哈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斯特莱德来找你是为了寻求fbi的保护,而……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现有证据还不足以为他申请证人保护计划吧?因为阿玛莱特是钢琴师这一点仅仅是出于推断。” “那又如何呢?” “那意味着你欺骗了斯特莱德,”哈代说道,“他希望你保护他,但是你的真正目的是杀了他——借钢琴师的手杀了他,然后你再逮捕钢琴师。一箭双雕,对吧?邪恶之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大部分人会认为这是一种两全其美的处理方式。”麦卡德摇摇头。 “那么我就不是大部分人中的一员,”哈代坚持道,“你的处理方式是建立在欺骗和违规的基础上的,如果你坚持认为只要结果好一切都好,那么制定法律这个行为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犯罪分子当然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前提是你也必须遵守原本的规则。” “尽管斯特莱德已经利用规则逃避了惩罚,”麦卡德盯着哈代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说道,“而如果他继续逍遥法外下去,可能会有更多孩子受害。” 哈代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是他还是说:“……是的。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两全其美的。”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回想起了几年之前他和奥尔加·莫洛泽一起办过的案子:那是一起残忍的灭门案,当时几乎人人都怀疑杀死了一家七口人的是他家在外上大学的小女儿。当时奥尔加在庭上作证的内容倾向于被告人,在那个女孩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之后,她本人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媒体人都说她能逃脱制裁是法律的缺陷,”当时,哈代试图安慰她说,“但是我认为你做的是对的。证据链的缺失有的时候会放走一些真正罪大恶极的人,但是也有的时候会拯救一些被冤枉的、无辜的人,我相信这次的情况属于后者。” “我知道我自己是对的。”奥尔加向着他眨眨眼睛,声音愉快地回答,“另外,你是从‘规则’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而我对惩罚他们或拯救他们都没有兴趣,我考虑问题的角度是‘真理’。” ——几年之后真正的凶手终于落网,报纸上对这个案子的真相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报道,而巴特·哈代则暗自庆幸他们当时没有令真正的无辜者入狱,至于奥尔加本人,则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哈代怀疑她早把整个案子和那个无辜的女孩抛之脑后。 而现在,麦卡德声音平缓地引述道——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 哈代注视着他:“你根本不是来跟我商量接下来你打算干的事情的,对吧?” “是的。”拉瓦萨·麦卡德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来通知你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 如血的夕阳映照在白橡镇长长的街道上面,这个时间小镇警局的门口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是安静且寂寥的。奥瑞恩·亨特站在警局对面的马路上,靠着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砖墙。 他在等一个人——这个警局档案室的管理员,一个私下里有赌博的不良嗜好的中年男人,亨特之前塞给了他一把钞票,这笔钱足够对方冒着一定风险进入档案室,帮他找出一份三十年前的旧档案了。 那些档案甚至年头老到没有被录入系统,不会被人想起,也没有人会在乎,那位管理员当然愿意为了一笔钱冒这种小小的风险。 亨特到场的有些早了,他们约好在那个管理员下班后见面。现在,对方还没有到来。 阿尔巴利诺歪着头,声音轻飘飘的:“你是抽了我的血,还是给我注射了什么药物?” “血,”赫斯塔尔声音平缓地说道,语气和他昏迷之前听到的没有任何区别……阿尔巴利诺就知道这个人早就下定决心了,“八百毫升左右,你的体质不错,但是出现头晕手脚发凉之类的反应也是正常现象。” “这就是你最后想到的解决办法?”阿尔巴利诺低低地、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 “是的,我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赫斯塔尔冷静地说道,“假设这是麦卡德的陷阱,我就会在杀死斯特莱德之后被捕。然后他们会在我的家里发现大量你的血迹。” 阿尔巴利诺直视着他:“然后?” “我会供认是我杀了你。”赫斯塔尔回答,语气随意得好像至少在讨论碗谁负责洗那种日常问题,“或者,至少,我要让他们相信是我杀了你。” 因为只要他被认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阿尔巴利诺必然就会被怀疑是礼拜日园丁,否则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无法解释,更不要提肯定已经有所怀疑的拉瓦萨·麦卡德了——他们还不能指望当局傻到那个地步。 “显然你从没考虑过要问一问我的意见。”阿尔巴利诺平铺直叙地说道。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所犯的错误,”赫斯塔尔指出,“你一直以为,只要我愿意顺着你的步调舞蹈,事情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可是会的,甚至连我也不是时时刻刻和你站在同一个阵营里面的。” 阿尔巴利诺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轻微的挣扎着,他们都知道那毫无意义,尼龙扎带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挣脱开来。阿尔巴利诺直视着赫斯塔尔,眼里常带的那种笑意全然消逝了,他能露出这种神情简直异常罕见:“还是那个问题——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 他毫不怀疑,在诺曼兄弟案的那个时候,赫斯塔尔肯定不会介意另外一个人执着地要和他一起踏入陷阱。 赫斯塔尔注视着阿尔巴利诺,缓慢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走上前去,一只手环住了阿尔巴利诺被束缚着的手腕——他手腕上的皮肤在挣扎的过程中已经被坚硬的束带磨破了皮,现在看上去格外地柔嫩而发红——赫斯塔尔的手指就压在那些红肿而疼痛的皮肤上面,俯身下去细致地亲吻了阿尔巴利诺的嘴唇。 “我爱你。”他在对方耳边缓慢而轻飘地说道,“我在乎。我输了。” 注: [1]“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 ——莎士比亚《麦克白》 食莲人 04 赫斯塔尔慢慢地直起身来,手指上还残余着对方皮肤的余温。他说出口的句子早已在他心底逡巡了许久,他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感到如释重负——但是并没有。在这样的一时片刻,他感觉到了宁静,宁静像是死亡一般安静地笼罩着他。 而阿尔巴利诺雕塑似的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抬头看向赫斯塔尔。赫斯塔尔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一种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是“震惊”的神奇,那情绪内敛又无措,让他的神奇看上去有些迷茫和滑稽。 “你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想过,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你一直相信你是游戏的掌控者,但是却没有想过,你能掌控游戏的关键在于别人本质上愿意配合你的行动。掀棋盘的玩法确实不甚优雅,但是当其他人不再愿意配合你的步调的时候,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阿尔巴利诺盯着他,语气紧绷地开口说:“赫斯塔尔……” “所以,”赫斯塔尔宣布道,声音听上去和之前的任何时候一般,仿若经过了深思熟虑,虽然他说出的话让他听上去像是疯了。“我会把你留在这里,而我会去杀斯特莱德。” “你不能这样做!”阿尔巴利诺忍不住提高的声音,在赫斯塔尔认识他之后的第一次,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咆哮,如同真正的愤怒,如同真正的人类,“我选择和你在一起,你不能擅自替我决定我的——” 他猛然起身,束缚着他的手腕的尼龙束带猛然绷紧了,在栏杆上撞出了沉闷的咣的一声,金属制的床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但是依然岿然不动。 “在你并不冷静的时候,当然会这样想。”赫斯塔尔声音平板地说道。 “哦,那你觉得我现在是不够冷静吗?”阿尔巴利诺声音尖刻地回答,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赫斯塔尔看着他涨红的面颊,竟然有些想要微笑。 “是的,你现在不够冷静。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够冷静下来的,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你既不懂爱的犹豫,也不懂爱的痛苦。”赫斯塔尔回答,他露出了一个勉强的、苍白的笑容,“你现在当然会感觉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是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怀疑最多几个月,你就可以从这里走出来。你是有选择的余地的,你的爱好也有变化的可能。” 阿尔巴利诺盯着赫斯塔尔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说:“……我总觉得这种说辞透着一种熟悉感,你是不是和奥尔加相处了太久了?” “我认为她说得很对。”赫斯塔尔说道,他再一次伸出手,毫无必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虽然那里整整齐齐,全无再次整理的必要。他向来有这种让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心意井井有条的强迫性的心理,但是阿尔巴利诺不是一枚扣子。 赫斯塔尔说:“三个小时之后,会有个人来解开你。那个人是一个不太合法的医生,平时接一些给黑帮火并的伤者急救的活儿,这间房子就是他的……我建议你不要杀他,反正他对很多事情都守口如瓶。” 阿尔巴利诺向赫斯塔尔眨了眨眼睛,他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散去,在殷红的夕阳照耀下如同刚刚蹚出血河:“而我猜,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人们眼中死不见尸了?” “是的。”赫斯塔尔回答。 “然后我就必须秘密地离开美国,要不然没法解释我假死的事情。而那个时候你已经被逮捕,我如果还活着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是你的共犯。”阿尔巴利诺继续说道,“你怎么肯定我不会在一解开束缚,就马上拎着一把枪冲进警局找你?” 赫斯塔尔看了阿尔巴利诺一会儿,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你不会的。”他低声说,“你还会有新的爱好,你还可以停下。” ——他们都能读出他的言外之意:而我则不可能了。 “我已厌倦了荒凉动荡的海洋,”赫斯塔尔声音平缓地叙述道,目光如同无巢的飞鸟般自阿尔巴利诺眉间一掠而过,“但是你要知道,我的故乡不在岛上。”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又柔和了些。 “再见了,阿尔巴利诺。” 赫斯塔尔坐进他的车里,车子就停在那间灰扑扑地、不起眼的小诊所楼下:那位没有行医执照的医生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因此愿意帮他做出“三个小时后把某个人手上的尼龙束带解开”这种事。 那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刚刚来维斯特兰的时候,算是开设律所途中发生的趣事。如果阿尔巴利诺是普通人——退一万步讲,如果他是个普通的杀人狂——那么赫斯塔尔就会向他分享当初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点点滴滴。 但是事实并不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必要。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发动车子。这并不是那辆劳斯莱斯,而是一辆挂着假牌照的甲壳虫。他自己的那车太扎眼了,等到斯特莱德出事之后,警方很容易就会顺着监控查到那辆车去了什么地方,他可不想冒被wlpd发现阿尔巴利诺还活着的风险。 他的计划是,在去往斯特莱德居住的酒店之前再换一次车子,阿尔巴利诺应当拥有顺利地离开这个国家的自由。 而此刻他只是凝视着如血的夕阳,然后伸出手去,从副驾驶座上拖来一个盒子,那个盒子之前一直躺在副驾驶座上,看上去与这辆破旧的甲壳虫格格不入。 那是个精致的黑色盒子,是某种皮革的材质,大而沉,盒子的表面上有几行微微下陷的痕迹,乍一看并不太显眼,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这些细细的凹陷是盒子表面上印了几行句子: 我派我灵魂进冥冥之域, 去探索我们来生的秘密: 不久我的灵魂传来回报: “我本身就是天堂,就是地狱。” 赫斯塔尔不禁微笑了起来。 ——这真是阿尔巴利诺的风格。 几个小时之前。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阿尔巴利诺位于郊外的那所住宅门口。自从阿尔巴利诺搬进赫斯塔尔家之后,这栋房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造访了,窗户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朦朦的灰尘,看上去有些凄凉。 赫斯塔尔的手指上还沾着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 从早上忙碌到现在,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的房子制作成了一个几乎无法清理的犯罪现场,他的知识足以让他伪造出惟妙惟肖的打斗痕迹和喷溅之后又被匆忙抹去的血迹。他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那栋房子——现在不是“家”了——里去,对毁坏的那些东西毫无怜悯之心,反正它们早晚也会被鲁米诺试剂和指纹粉覆盖。 而他现在站在阿尔巴利诺家门口,是有原因的。 他最后一次离开自己的房子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拿走了一样东西:那玩意一直放在他的床头柜里,轻飘飘的方形盒子,画着蓝色飞燕草花纹的包装纸,那是阿尔巴利诺在上个圣诞节送给他的那件礼物。 ——他的上个圣诞节一共就收到了阿尔巴利诺的两件礼物,一件是从wlpd的圣诞树上随手摘下来的银色铃铛,现在很可能正作为阿雷奥拉一案的物证之一躺在警局某个无人问津的证据袋里;另一个就是那个蓝色的盒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有拆开。 而赫斯塔尔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把这盒子一路带到车里的,他坐在车里,车子就停在自己的房子门外,手上沾着阿尔巴利诺的血迹,那是他用针从对方的手背上抽出来的。 他就这样看了那个盒子一会儿,最后皱着眉撕开了包装纸。 对于这个狭小的空间来说,包装纸被撕开的声音还是太安静了,他在细微的沙沙声里对着那轻飘飘的盒子里拆出来的东西更深地皱着眉头——盒子里只放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钥匙,黄铜色,金属材质,看上去年头很久了,曾经被什么人随身携带过,钥匙的柄都被磨得圆润。 他想象过很多次阿尔巴利诺的那个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但是又觉得什么都不符合阿尔巴利诺的风格。而现在……好吧,这是个寻宝游戏了,像是故事里那些找到沉船里的神秘钥匙的勇士会干的事情,也像是阿尔巴利诺的那样的人会干的事情。 因此,他终于再一次站到了阿尔巴利诺家门前,握着一把不知道要打开哪扇门的钥匙,感觉孤独又愚蠢。当时尚未完全日落,晴朗的天空下开始微微泛上橘色的阳光柔和地照耀着他,在门前的草地上挥洒金色的光辉。 他没费力气撬开那扇门——赫斯塔尔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用自己的手肘撞碎了玻璃,把手从玻璃的破洞伸进去,反扭着从里面打开了门锁。这栋房子不再需要修葺了,它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有人再在乎入侵者了。 室内一样落满灰尘,家具上盖着白布,像是无人造访的坟茔。赫斯塔尔依然记得自己把这里布置成案发现场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他可从未料到今天的场景。 他迅速地搜索了一遍屋子,没有找到可以用那把钥匙打开的门,直到走进了阿尔巴利诺的书房。 阿尔巴利诺的书房算是整个房子里布置的最为舒适的一个角落,一看就是那种经常被主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房间。书房并不大,书架上塞着满满的书,阿尔巴利诺显然以一种别人看不懂的逻辑排放他的图书,至少赫斯塔尔没看出把《美丽新世界》放在《爱丽丝梦游仙境》边上的逻辑在哪里。 他环视着整个房间:室内铺着足以淹没一个人的柔软地毯,安乐椅上堆满各种垫子,壁炉架上放着洗干净又再次落上灰尘的、各种规格的高脚杯。 然后赫斯塔尔注意到墙角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上面挂着一幅《梅杜萨之筏》的仿品。 这有点不像是阿尔巴利诺的风格,至少,赫斯塔尔不认为阿尔巴利诺有在家里摆放保险箱的必要。他真正怕被别人发现的东西都堆放在那个林间小屋里,财富也可以放进银行里去,赫斯塔尔可没发现过他有佩戴珍贵名表等饰品的爱好。 于是赫斯塔尔走上前去,在落灰了的地板上跪下,拿起那把钥匙—— 咔哒。 钥匙严丝合缝地推进了锁孔里。 不知道为什么,赫斯塔尔的心跳得忽然快了起来,他的手指握上了保险箱冰冷的把手,把厚重的门慢慢地、慢慢地推开了。这个动作激起层层尘土,呛得他几乎咳嗽起来:显然,阿尔巴利诺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打开过这个保险箱了。 保险箱里基本上是空的,只有最底部孤零零地躺着一个黑色的皮革盒子。 ——现在,这个盒子就被放在赫斯塔尔的膝盖上面,笼罩在血般红的夕阳之中,上面的尘土已经被仔细地拭去。 赫斯塔尔没有在拿到那个盒子以后立刻就打开他,一方面,他估计着阿尔巴利诺就快要醒了,留给他的时间不算太多;另一方面,他确实不知道阿尔巴利诺——去年圣诞节那个时候的阿尔巴利诺,没心没肺的小疯子——到底为什么要选一把钥匙当做圣诞礼物。 那到底是蓝胡子的奇怪隐喻呢,还是仅仅是更简单的层面?譬如说心理学领域对钥匙和性之间鲜明的指向性的研究。他的手指落在这个盒子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接下来会失望,但是又或者,他是永远也不会对阿尔巴利诺失望的。 此时此刻,他坐在如血的夕阳之中,灰扑扑的破旧诊所的楼下,他又一次把阿尔巴利诺抛在身后之处。他的手指慢慢地拂过了盒子表面上的那几行诗句,然后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铺着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看上去近乎像是一捧血,在这些布料的簇拥之中,躺着一把左轮手枪。 赫斯塔尔慢慢地皱起眉头,他并不认为阿尔巴利诺会热衷于转轮手枪,也不太清楚他选择这把枪作为圣诞礼物的寓意是什么。他在困惑之中手指握上枪柄,把手枪从盒子里慢慢地拿出来——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同样是一把有些年头的手枪,枪管和枪柄上手指握不到的位置上沾着些星星点点的污物:已经干涸成棕黑色的液体以枪口为中心呈现飞溅状,沾得金属的枪体上到处都是。 赫斯塔尔忽然明白了。 ——2001年7月25日,一个天气晴朗的夏夜,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在他家当时住宅的书房中举枪自杀。 那是一把左轮手枪,阿尔巴利诺本人更偏爱半自动手枪,但是他父亲显然是使用左轮的类型。 赫斯塔尔感觉到思绪有些混乱……当然,这是阿尔巴利诺送给他的圣诞礼物,那间夺取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的性命的武器,这当然是阿尔巴利诺能做出来的事情。但是意义是什么?园丁所喜爱的那些曲折的含义在哪里?为什么阿尔巴利诺最终的目的是给他一把枪,但是却要先送给他一把钥匙? 所以说他依然在乎他的亲人们吗?或者说,他实际上也会“在乎”吗?阿尔巴利诺位于郊外的房子中再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双亲的痕迹,但是实际上他依然保留着他们的遗物? 还是说,这意味着“权力”,同这把枪一起,阿尔巴利诺把剥夺查尔斯·巴克斯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血脉的权力留给了赫斯塔尔? 紧接着,赫斯塔尔忽然意识到,如果他是在圣诞节那天拆开了这个礼物,他是可以问这些问题的。 然后阿尔巴利诺会回答。虽然他喜欢用各种格外曲折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是只要赫斯塔尔问的话,阿尔巴利诺就很可能会回答。 ……但是站在现在的角度看,这把枪恐怕不能被用在阿尔巴利诺之前曾设想过的任何地方了。 卡巴·斯特莱德站在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前,欣赏着日暮的景色。地平线尽头还闪烁着一线太阳浓金色的光芒,但是天色已经很暗淡了,天空中堆积的云朵被暮光映成了一种淤血般的暗紫色,看上去像是死气沉沉的尸体的皮肤。 这是斯特莱德留在维斯特兰的最后一晚,他对fbi提供的保护计划还算满意,等到明天天一亮,他就会乘飞机到一个比又湿又冷的维斯特兰更适合生活的地方去——或许是西海岸那些可爱的临海城市,他的资产能让他过上任何他想要的生活。 ……任何他想要的、但是不包含小男孩小女孩的生活,好吧,人生活在世上总是要做出些让步的。 当他第一次发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当年的小威尔、而小威尔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时候,想想他有多么吃惊吧。 ——他永远忘不了当年他晚上忘了那落在教堂大厅里的东西,下楼之后却看见十字架前吊着两具尸体的那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深夜,死的两个人里一个是对他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的助祭,另外一个是和他一起享受孩子们曼妙的嗓音和皮肤的教友,而他们中间的一个位置还是空着的,那是留给谁的呢? 不,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死,其中一个还在半空中扭曲挣扎,嘴唇发紫,目眦尽裂地直视着他,仿佛在恳求他的救援。在对方挣扎之中他看见对方的脖子上勒着一根细细的钢琴弦,那个人的体重全都压在那根金属丝上,他的皮肤毫无疑问地被割破了,鲜血沿着皮肤流淌而下。 然后他听见了声响:声响从木质的楼梯上传来,有个人在上楼,向着他们这些神父住的阁楼走去。 那一声声的脚步声仿佛敲在斯特莱德的心上,他做出了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他夺路而逃,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教堂、那个城市、那个有钢琴弦的夜晚。 那神秘的杀手是谁呢?他曾经多次想过这个问题,他回想起一个个可能知道他干过什么事的人,回想起一张张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脸——直到他坐在典狱长对面的那个晚上,典狱长把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档案递给他。 他看见了一张被他遗忘已久的熟悉面孔。 钢琴弦,威廉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红杉庄园意料之外的访客,神秘的入侵者和无声地死在庄园外面的看守,维斯特兰钢琴师。 有一条线可以串起一切。 后来他坐在fbi的特别探员拉瓦萨·麦卡德面前,结结巴巴地描述着自己心中所想,他说:“或许很疯狂,但是我认为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其实那只是直觉,但是,一个城市里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同时存在着两个曾经把人用钢琴弦吊死在天花板上的凶手呢? 他没想到的是,麦卡德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很清楚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麦卡德这样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就这样,斯特莱德一颗狂跳的心终于落回到原处。 此时此刻,他听见身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门响。斯特莱德回身的时候,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推门进来,他的身上没有血迹,依然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斯特莱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门口的看守的,但是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斯特莱德知道正有fbi的人埋伏在隔壁的房间里,这让他放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说:“威廉姆,你来了。” 于是斯特莱德就看见一丝极轻极轻的戾色从对方眼里闪过,然后又恢复毫无波澜的蔚蓝色。对方的手探进大衣的口袋里,从轮廓上来看那是一把枪,看来就算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时间紧迫到没法把钢琴弦拿出来了。 斯特莱德毫不担心,他知道不用等对方拿出枪来,那些埋伏了许久的fbi探员就会一拥而上,把他抓个人赃并获。因此,他甚至还很有闲心地挑衅了一句:“你的皮肤和当年一样白。” 赫斯塔尔还是没有回答——下一秒,他拔出那把枪来。那是一把左轮,有着绝不会卡壳的天然优势,夕阳的照耀之下金属表面上近乎像是浸了一层血。 斯特莱德后退了一步,他感觉到不太对,隔壁那些埋伏着人的房间太静了,没有任何人即将突袭的声息,而那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接下来—— “你比拉瓦萨·麦卡德愚蠢多了。”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说道。 斯特莱德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新的恐惧,他想要大喊,想要逃亡,但是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赫斯塔尔扣下了扳机,子弹和火药气体一同喷出枪口,明亮的火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而逝。 “砰!” 第一枪击中了他的胸膛,斯特莱德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后退了一步,而赫斯塔尔面无表情地开了第二枪、第三枪,第二枪也打在了他的胸膛上,第三枪则击中了对方头颅的某处。鲜血砰地喷溅上洁白的窗帘,斯特莱德踉跄了两步,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落地窗上。 落地窗上早已因为一颗子弹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纹,他这样一撞,玻璃轰然破碎,在紫色的天幕之下闪烁着刺目的亮光。斯特莱德在逆光之下整个人如同一条庞大的黑色影子,他就这样撞碎窗户、跌出窗外,鲜血淋漓的身躯仿佛在空中滞留了一秒,然后往后一仰,整个人闷声落了下去。 下一刻—— “fbi!都不许动!举起手来!” 起居室侧面其他的几扇门随着一声脆响被猛然撞开,赫斯塔尔握着手里那把属于阿尔巴利诺的父亲的枪冷静地转身,看见了拉瓦萨·麦卡德那双冷漠而坚毅的眼睛。 注: [1]奥尔加对“园丁的爱好有可能变化”的说辞见《献给珀尔塞福涅的告白 05》。 [2]“我已厌倦了荒凉动荡的海洋”: 改编自丁尼生《食莲人》中“他们已厌倦了荒凉动荡的海洋”一句。 [3]我派我灵魂进冥冥之域,去探索我们来生的秘密:不久我的灵魂传来回报:“我本身就是天堂,就是地狱。” ——《鲁拜集》 [4]“为什么阿尔巴利诺的目的是送给赫斯塔尔一把枪,但是却要先给他一把钥匙”这个终极问题过几章让奥尔加·莫洛泽教授为大家解答。 食莲人 05 阿尔巴利诺躺在不甚柔软的床上,盯着对面墙壁上那面挂钟。 赫斯塔尔离开了近一个小时了,这期间阿尔巴利诺证明了几点:第一,那个没有行医执照的医生应该确实不在房子里,反正房屋里没有一点动静;第二,他对拴着他的手腕的塑料制品没辙,看来没有什么挣断这种尼龙束带的可行方法;第三,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但是要么这间房子隔音很好,要么隔壁没有什么人住,反正显然就算是他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阿尔巴利诺无声地磨了磨后槽牙:现在都快五点半了,据他所知,赫斯塔尔可不是什么拖沓的性格。 ……我怀疑最多几个月,你就可以从这里走出来。你是有选择的余地的,你的爱好也有变化的可能。 是这样吗? 阿尔巴利诺皱起眉头来,他把左手拇指拄在冷冰冰的金属栏杆上,摸索着寻找到一个适合用力的角度,然后手掌猛地往下一压,只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的拇指关节硬生生地脱了臼。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睫毛轻微地颤抖着,把左手从尼龙束带里慢慢地、慢慢地抽了出来。 奥瑞恩·亨特站在白橡镇的警局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滤嘴已经被他咬得歪歪扭扭的了。他终于等到了那个磨磨蹭蹭地交班的警察,后者把他想要的文件递进他的手里,不必要地向他挤眉弄眼。 亨特只能往对方手里又塞了几张钞票,这件事才算了结。亨特靠在墙壁上,顺手翻开了那份三十年前的悬案的第一页。 他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会在这份档案上看见什么案子,但是绝没想到细节是这样的:警方发现圣安东尼教堂的一位助祭和一位教友被吊死在了教堂的中厅里,就在十字架的正前方,吊死他们的两根钢琴琴弦,这些琴弦之前一直被放在教堂墓地边缘的一栋小屋里,和其他修缮工具放在一起,是用来维修教堂里那架钢琴的。 作案嫌疑最大的是一位神父,那位神父在警方发现尸体的时候就已经不知所踪,原本的卧室里任何物品都没有被带走,警方当然会怀疑他畏罪潜逃。毕竟这个案子已经年代久远,那个时候监控探头和网络都不很发达,嫌疑人的唯一一张照片的复印件也附在档案之中。 ——年轻了三十岁的斯特莱德相貌与现在比起来已经几乎无法辨认,但是亨特依然在照片上认出了那双令人厌恶的眼睛。 他发着抖翻到了下一页,那位不知名的凶手给钢琴弦的末端打结的方式看上去是如此的熟悉。渔人结,他在挺多犯罪心理学家的论文上见过类似的、被打结的钢琴琴弦的图片。 这说明了很多事情。 亨特抓着纸页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面前一个个铅字似乎逐渐被如血的光辉吞没——此时此刻他起了之前的种种往事,如同有一条鲜明的红线串起了散落的所有珠子。 他第一次注意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那个案子,嫌疑人被钢琴弦勒死,但是胸腔内被塞进了一个精致的薄荷花球;艾伦·托德被假扮成职业代理人的钢琴师骗去抓鲍勃·兰登,但是却说电话那边一共有两个人,全都是男性;阿尔巴利诺的母亲作为杀人狂的危险前科和巴克斯医生本人眼中的那种奇异的神情,当然还有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红杉庄园里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对斯特莱德的案子特别感兴趣的阿尔巴利诺,完全自相矛盾地答应做斯特莱德的辩护律师的阿玛莱特…… 总有一种解释可以说明一切真相。 就比如说,卡巴·斯特莱德确实从三十年前就是个恋童癖,天知道他对圣安东尼教堂唱诗班的那些孩子做过什么。 就比如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很可能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能解释钢琴师对强奸犯们格外暴虐的作案手段,解释赫斯塔尔为什么要混进红杉庄园,却又千辛万苦地给斯特莱德脱罪。 ……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所作所为和立场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他真的可能一无所知吗?他真的可能只是一个利用精巧的手段谋害了自己的前女友的凶手吗? “天啊,”亨特捏紧那些纸页,听见自己的嘴里在喃喃自语,“巴克斯有可能是礼拜日园丁。”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几分钟,然后忽然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亨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把电话拨通了出去——这一切只是个猜测,当然;但是假如猜测是正确的,阿玛莱特就肯定要杀斯特莱德! 钢琴师和园丁应该被逮捕归案,这点毋庸置疑。无论钢琴师本人的出发点多么情有可原、多么引人同情,魔鬼本身依然必须被囚禁于牢房之中……当然,斯特莱德这种烂人就像之前那样逃脱惩罚也太过可惜了,这次如果他们能掌握足够的证据,最好能直接把那个混蛋送进重刑犯监狱。 亨特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打通巴特·哈代的电话的,但是出乎他的预料的是,虽然看时间哈代警官应该已经下班了,电话另一边却依然一片兵荒马乱。 “哈代警官!”亨特不得不在一片嘈杂中提高声音,“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亨特,那个赏金猎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需要报告——” “抱歉,亨特先生!”哈代也同样提高声音回答道,他那边一片警笛的刺耳鸣叫之声,显然在一个案件现场之类的地方,“要是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我这边有突发情况……” 他的声音被一片混乱淹没了,亨特耳朵很尖,他似乎隐约听见了那边有人说“斯特莱德”什么什么的。 “是斯特莱德出了什么事情吗?”亨特冲口而出,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么问不太妥当,案件调查中哈代作为一名警官,不应该告诉其他人任何事情的。 哈代那边沉默了一下,亨特刚想要道歉,就听见哈代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这里到处都是记者,反正不到一个小时你也能在网络上看到相关信息了。亨特先生,斯特莱德被阿玛莱特先生枪击了,阿尔失踪了,我们这边一片混乱,我实在没时间跟你多说,你有什么发现等明天再联系我,好吗?” 实际上哈代最后一段说的什么亨特几乎没听到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对面是什么时候挂掉电话的,他愣愣地把手机举在耳边,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依然晚了一步。 巴特·哈代感觉到一口气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 他对麦卡德的计划知道一二,但是对方并没有说什么细节,以麦卡德的为人,也不可能对他透露什么细节。所以,他对赫斯塔尔会去杀斯特莱德这件事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却万万想不到这件事会是以赫斯塔尔完全不做任何迂回的计划、单枪匹马地杀进斯特莱德居住的酒店、用电击枪撂倒了门口的警卫人员、然后二话不说冲着斯特莱德开了三枪这样的形式进行的。 斯特莱德不知道应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一头撞碎了总统套房的落地窗,从窗口摔了出去,但是总统套房的下一层有个露台,他没有直接从高楼上落下摔个粉身碎骨,而是重重地摔在了下一层的露台上面。 哈代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斯特莱德正被急救人员固定在轮床上往外推——在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枪之后他竟然还活着,虽然看上去有进气没出气,但是总体上还是生命力惊人。 本来审讯就刚结束没多长时间,现在还有些记者在斯特莱德的酒店外面蹲守,现在更是蜂拥而上,闪光灯闪成了一片炫目的海洋。警员们心力交瘁地守在封锁线边,而哈代一回头,就看见两个身上穿着标注着鲜明的“fbi”字样的联邦探员从酒店里面又押出一个人来。 ——那正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而在他后方不远处,站着在酒店的台阶上面的正是拉瓦萨·麦卡德和那个好像是姓加西亚的bau成员。加西亚刚刚加入bau没有多久,完全没法掩盖脸上刚刚抓住一个重要罪犯的兴奋之色;而麦卡德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注视着阿玛莱特的背影,就好像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阿玛莱特的头发看上去稍微有点凌乱了,金发晃晃悠悠地在额前垂下来几率,不显得很狼狈,却看上去奇怪地柔和了那种冷酷的轮廓。赫斯塔尔苍白的皮肤上飞溅着几滴血,现在已经逐渐凝固成深色,虽然这个场景看上去应当是冷酷而残忍的,哈代却觉得他从未比这一刻看上去更像是个感情丰沛的人类。 而且,如果他真的出现在这里,试图杀了斯特莱德,就说明他真的曾被斯特莱德…… 哈代干涩地吞咽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法继续往下想了。他听妻子华莉丝转述过那场她和赫斯塔尔在警局走廊里的不期而遇,那个时候他妻子说了些挺尖锐的话,但是那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曾经遭遇了什么,不知道他心里真正如何作想。 当然,他们不应该同情杀人狂,对吧?但是一码归一码,哈代依然感觉胸口塞了团棉絮似的东西。有一秒钟他在想,这次,等克莱拉再问起阿玛莱特叔叔,他可真的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一直注视着阿玛莱特的背影,直到对方被一位fbi探员动作粗暴地推进一辆警车里面。而一位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的警员多少分散了哈代的注意,他勉强回神过来,发现亚历山大正举着手机,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亚历山大说:“施万德纳先生他们已经赶到了嫌疑人的住所。” “贝特斯发现什么了吗?”哈代忍不住皱起眉头来问道,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应该不知道贝特斯专门打个电话来才对。 亚历山大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气说道:“他们发现阿玛莱特的公寓里到处都是血迹,有些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是看鲁米诺试剂的范围……血量似乎非常大,室内还有打斗的痕迹。” 哈代僵硬住了:他没记错的话,阿尔巴利诺是跟赫斯塔尔住在一起的吧? “血迹还没有去罪证实验室验dna,但是,”亚历山大吞咽了一下,声音稍微有些发颤,“法医局那边也来电话说,他们联系不上巴克斯医生了。” ——而此时此刻,无论是亚历山大还是巴特·哈代都没有注意到,在封锁线遥远的另一端,喧闹不息的记者身后,街道的转角处站着一个穿着套头衫、带着帽子的男人,他站在逐渐低沉的灰蓝色的暮色之中,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地等待归家的人一般,丝毫没有被街对面的嘈杂吸引。 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下巴和一点从棒球帽下面探头的栗子色发梢;这个人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自然的垂落着,拇指关节处红肿得吓人,泛着一丝丝淤血的青紫。 天已经完全黑了,安妮·布鲁克站在单人病房的走廊里,她的约会对象——现在已经可以称之为“男朋友”了——菲斯塔就站在她的对面。 这次的菲斯特跟她上次约会时所见的不太相同,至少,这次菲斯特没有在打扮得那么衣冠楚楚了。他确实仍然穿着西装外套和衬衫,但是却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歪歪扭扭地松开了;他那头阿波罗似的金发似乎也没有精心打理,有些干枯蓬松地堆叠在他的额头上面。 他的手按在安妮的肩膀上,声音痛苦地说着:“……忽然撤资,这个缺口如果填不上的话,就马上要出大问题了。软件研发的风险就在这里,如果最后的成品没有做出来的话,之前投入的费用就都算打了水漂,如果我现在停在这里,就什么都拿不回来了,我又怎么跟和我一起创业的那几个朋友交代?” “天啊,菲斯特,天啊。”安妮手足无措地抚摸着菲斯特的肩膀,却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好——她出生在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读的是普普通通的护理学校,可以说,她这半辈子都没法想象开公司到底是怎么样的,有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安地问道:“菲斯特,你还需要多少钱?” “几十万?”菲斯特惨淡地笑了一下,“等明天一早,我就去看看能不能把我的车子抵押给银行,在贷出一笔款项来,房子在一轮投资之前就已经用于抵押贷款了,所以剩下的部分还得去找我那几个朋友凑一凑,我看差不多可以凑齐……” “别担心,”安妮的声音忽然稍微提高了一点,她紧紧地抓住了菲斯特的衣袖,安慰似的用指尖磨蹭着对方的手腕内侧,“我还有一笔存款,之前是打算用来买房的,我一直很想有一栋位于河边的小公寓……但是如果你急用钱的话,这件事可以暂时放一放,我大约能拿出三万——” 也就是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忽然被打断了:她负责看护的病人的房间里警报声忽然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 安妮猛然放开了菲斯特的手,转头看向了那个方向:那位睡美人,wlpd雇佣她全天候护理的奥尔加·莫洛泽女士已经睁开了眼睛,手指虚弱地按在放在床单之上的那个呼叫医护人员的按钮上。 安妮愣了片刻,几十秒之内两个医生就想当迅速地冲进了莫洛泽女士的病房,专业而有序地检查着连在她身上的种种机器和她本人的状态。然后安妮才后知后觉地迈开步子,走进了病房,菲斯特在她身后两步,越过她的肩膀好奇地往里面看着。 安妮意识到,那位莫洛泽女士无视了正在她身边忙忙碌碌的医护人员,而是专心致志地打量着她。 在这种情况,这位女士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刚刚醒来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腿,身边又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应该很张皇无措吧?安妮张开嘴,打算说点什么安慰对方一下,当然,她应该先从自我介绍开始。 于是她开始说:“莫洛泽女士,我——” “……布鲁克小姐。”奥尔加·莫洛泽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地打断道,她的目光锐利地略过安妮胸前的铭牌,显然已经看清楚了他的名字。 这是安妮第一次听见奥尔加莫洛泽的声音,这位女士的声音很低,听上去又轻又哑,显然,她急需一点水润润喉咙。 由于职业习惯,安妮简直都想条件反射地去拿玻璃杯和吸管了,但是奥尔加低低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出的下一句话让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奥尔加轻而慢地说:“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个诈骗犯吗?” 食莲人 06 “……此案自立案调查以来最令人震惊、最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5月5日下午,也就是庭审结束后的第二天,辩方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拿着一把手枪进入了斯特莱德居住的酒店,对着斯特莱德开了三枪,现在……” 换台。 “……令人震惊。在这起凶案发生的两个小时之内,wlpd和参与此案的联邦警探就举行了联合发布会。在发布会上,维斯特兰警察局局长本杰明·埃佛顿表示……” 换台。 “……室内有大量血迹和打斗痕迹,经过罪证实验室的dna检测,它们属于在阿玛莱特被捕前后失踪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维斯特兰法医局首席法医,因在斯特莱德案审判过程中被指出作假证而被停职。巴克斯医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 换台。 “……a&h律师事务所的主合伙人霍姆斯先生拒绝对此事发表评论,检方也尚未……” 换台。 “……依然在重症监护室中,据称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相关专家表示,斯特莱德能否幸存将成为此案的关键,如果斯特莱德不幸死亡,检察官办公室可能以一级谋杀的罪名……” 关机按钮被按下,屏幕上覆盖着灰扑扑的尘土的电视机啪的一声黑了屏。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躺在一个旧得已经褪了色的豆子沙发里面,双脚大喇喇地放在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还堆着已经吃空了的披萨盒子。他现在所处的房屋采光不好、室内暗沉沉的,面积狭窄,地板和桌面上都积了一层灰;家具破旧,墙纸剥落,这是维斯特兰的贫民街区建筑物最常见的室内装潢,也是阿尔巴利诺给自己准备的安全网之一。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礼拜日园丁肆意而为,但是阿尔巴利诺确实给自己储备了难以追溯来源的现金、不会让警察调查到他头上的房子和汽车、以假身份出境的全套手续,虽然赫斯塔尔为他选择的道路是他之前没有预见到的,但是他现在也不至于猝不及防。 但是他现在没有一点按照赫斯塔尔的预想潜逃出国的意思,阿尔巴利诺关掉了电视,轻飘飘的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的拇指关节处已经变成了那种腐烂一样的淤紫色,但是他从痛觉上判断不像是在脱臼的时候因为角度不对而把骨头搞骨折了,于是就干脆没有管他。 现在的重点在于,赫斯塔尔。 虽然阿尔巴利诺不想承认,但是赫斯塔尔确实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现在确实不能出现在人前,要不然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没法解释:赫斯塔尔为什么要在去杀人之前伪造他的死亡?又有什么必要要这么做? 现在还不应该是把礼拜日园丁推到台前来的时刻,所以他只能保持隐匿。 阿尔巴利诺还是想要叹气,但是他最后没有这么做。他从豆子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拖来了那个速写本——被翻得很旧、页脚的边缘印着干涸的血迹的那一本,这是少量跟着他转移阵地的东西之一——翻开到空白的一页,慢吞吞地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他相信赫斯塔尔有自己的打算。 而他则需要一个计划。 安妮·布鲁克顶着哭红的眼睛坐在奥尔加·莫洛泽女士的病床对面,颇像是一条肿眼泡的金鱼。而奥尔加或许是在看电视,“或许”的意思是,她把电视开到新闻频道,然后把声音调成静音,现在就只能看见电视上表情严肃的记者张合的嘴唇和屏幕最下面的那一行字幕,所以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看电视。 安妮一直以为,她第一次见到菲斯特时的那惊鸿一瞥是她这辈子与人最印象深刻的一次相遇,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她这辈子与人最印象深刻的相遇是属于莫洛泽的。 就在昨天下午,这个刚刚奇迹般苏醒的植物人对着她说:“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个诈骗犯吗?” ——平心而论,就别说刚刚苏醒的植物人,任何一个正常人见到别人第一面的时候一般都不太会说这话。 “抱歉,什么?”当时安妮磕巴了一下,而菲斯特在她身后僵硬成了一块木板。 奥尔加歪了下头,一群医生在她身上戳戳摸摸,而她都没有屈尊看这些人一下。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甚至听上去有点断断续续的:“……不太合脚的手工皮鞋,没剪掉后面标签的名牌西装——从西装肩膀处的褶皱上能看出痕迹——你男朋友身上的部分高档行头的租的,剩下一部分倒是真的花钱买的,但还指望着穿完几次之后立刻退货。这说明他没有他说的那么有钱,当然也不排除确实经济紧张但是却死要面子的可能。但是他松开的衬衫领口里露出了一片皮肤晒痕,从位置看比较像是穿着圆领衫留下的……估计是穿着这样的服装在太阳下挥汗如雨过,看晒痕还不像是一天留下的,我也没听说过会有谁穿着圆领衫做美黑。当然还有左手掌心边缘那一小块好像机油的污渍,手上茧子留下的位置,总而言之——” 奥尔加顿了顿,留下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不会是个修车工什么的吧?” 菲斯特结结巴巴、满脸涨红地说道:“你、你……!” “我的视力很好的。”奥尔加懒洋洋地表示。 ——这就是安妮·布鲁克小姐失恋的始末。 现在,安妮抽了抽鼻子,很想从那又令人伤心又令人尴尬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她强迫自己把注意转移到这位形象逐渐在她眼里变得又奇怪又高大的侧写师脸上,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场惨绝人寰的杀人案,”奥尔加回答,她看上去情绪十分平稳,对自己彻底没救的左腿也没什么表示,实际上,安妮总觉得她现在脸上是对某件事津津乐道的神情,“一位律师在胜诉的第二天就试图谋杀自己的委托人,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安妮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评价案子都是用‘有趣’吗?” “倒也不是,比如说你前男友的案子就没什么乐趣,”奥尔加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他是特别典型的那种诈骗犯,因为太过经典所以失去了研究的必要。” ……安妮不确定这是不是骂人的话,反正菲斯特肯定会认为是的,他现在可能还在警察局里面蹲着呢。 “失去了研究的必要?”她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所以遇到的时候直接揭穿他就行了,不必为他耗费太多心思。”奥尔加说,依然盯着寂静无声的电视,也就在这个时候,电视上播出了一段之前法院冲突的时候拍下的片段,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法院的台阶上,大雨如注,鲜血从他的眉毛上面蜿蜒而下。 奥尔加伸手指了一下电视屏幕,她的手臂也没什么力气,软绵绵地像是一根面条。 “有些案子也是如此,”她低声说,听上去就像是一句喃喃自语,“从某种意义上……太过于典型了。” 安妮好奇地看了奥尔加一眼,这个年龄比她大了少许的前fbi探员嘴里在说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就在她打算开口提问的时候,单人病房的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于是她不得不快步向门口走去了。 奥尔加没太注意门口的动静——自昨天下午她醒来,已经有好几拨人来看望她了,其中大部分是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同事和学生,另外警局派布尔警官来传达了一下他们的祝愿,其他人则全体没有出现,显然是斯特莱德案和其后的一系列事情已经令他们忙到自顾不暇了。 而布尔警官来时也神情尴尬,无非是因为当初在灭门屠夫案的时候,是他打电话给麦卡德、告知对方奥尔加在警局里的,要不然麦卡德也不至于把奥尔加在wlpd的大厅里堵个正着,也就不至于把奥尔加逼到要靠跳窗去赶往华莉丝所在的地方的地步。 所以他只能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漂亮话,然后立刻起身告辞——理由是他今天接了一个在小巷里发现被开膛破肚的无名女尸的案子;连这种案件都交给布尔警官处理了,可以想见wlpd警力匮乏到什么程度。 ……至于拉瓦萨·麦卡德,据安妮说,在奥尔加昏迷期间这位先生来过许多次,等她醒了倒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平心而论,奥尔加自己不是很介意错过斯特莱德的案子,此案的犯人是个教科书式的人渣,仅此而已,被对方弄得扑朔迷离的审讯过程倒是不能引起奥尔加的多少兴趣。 奥尔加趁着安妮离开,伸手把床头柜子上的电视遥控器拖过来——遥控器的位置对于一个刚刚苏醒、尚未进行复健的人来说有点过于遥远了,要是在安妮的眼睛底下,奥尔加肯定没法做这种可能会使他一头栽到床底下的事情——她顺手换了两个台,根本没在看那些标题耸人听闻的新闻一眼。 然后她发现有个电视台竟然在播《孤独骑侠》,于是她兴致勃勃地把音量调大——也就是这个时候,安妮回来了。 安妮的表情看上去稍微有些困惑,她手里拿着一个用水红色包装纸包起来的盒子:“有人给你寄了一个包裹……快递员送来的,我帮你签收了。” 她没在开口是不是奥尔加的男朋友送来的礼物,因为自从奥尔加醒来之后,安妮很快发现:第一,她之前在医院见到的那个长得相当帅的男人并不是奥尔加的男朋友;第二,如果她没看错新闻的话,那个男人现在好像失踪了,正是生死不明——显然从wlpd的发布会来看,各方都觉得他死了的可能性更大。 因此,安妮对待奥尔加的态度就愈加小心翼翼起来。 奥尔加根本没想到她的护工有多丰富的心理活动,她把那个盒子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上系着的白色丝带。安妮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想看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她几乎立刻提高声音,惊叹道:“这是什么,好漂亮!” 盒子里放着一件似乎是工艺品的东西,类似于一个用洁白而扁平弯曲的柱状物拼合起来的白色托盘,柱状物的边缘弯曲向上,尖锐而参差,像是平直的骨头。那个“托盘”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如同石膏一样白,看上去有些粗糙的颗粒感。而在这器具上面,放着一捧细小的、有着淡红色花蕊的白色花朵。 奥尔加伸手摸了摸,那些花瓣细嫩而柔软,是真的花。 她的手指灵巧地沿着盒子的边缘一路下行,没有摸到任何类似的鲜花礼品里应该出现的硬纸贺卡。而安妮则伸手去碰了碰这一小堆鲜花下面的那个白色器物,好奇地问道:“手感挺奇怪,这是什么材质的?” “像是骨制品的触感,”奥尔加顺口评价道,“你没发现下面这个托盘的形状很像是交错的肋骨?” “用动物骨头做的工艺品?鹿的骨头?”安妮猜测,维斯特兰周边的森林中有很多麋鹿,她见多了用鹿角做的各式工艺品。 “上面放的花朵是兰花。”奥尔加盖棺定论道。 安妮抬头看着她,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我听说过这样一个关于兰花的传说,”奥尔加用手指摆弄着那些兰花,声音平淡地说道,“古希腊时期有位神灵名为奥尔奇斯,在一次醉酒后,他意图强奸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因此他被命运女神惩罚,被鞭打撕扯成碎片,形状跟兰花相似。” 安妮夸张地抖了一下:“就内容来说,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故事。” “的确,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奥尔加赞同道,她依然出神地凝视着手中那些花朵,“但是这是一位朋友的礼物。” 拉瓦萨·麦卡德又一次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了。这次,室内躺着的是一个活着已经毫无价值的男人,头部被彻彻底底的包扎起来,身上延伸出许多管子,身边的所有仪器都滴滴作响。 前一天,当斯特莱德掉下落地窗的时候麦卡德曾经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他只是掉在了下一层的露台上,他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心跳停过两次,但不知为何到现在依然坚强地活着。 而约翰·加西亚就站在他身边,不能与他感同身受,却因为有可能抓住维斯特兰钢琴师而兴奋不已。他汇报道:“……医生说,虽说身上有防弹衣保护,但是他的肋骨刺破了脏器,他们在手术中不得不切除了他的一部分胃;另外,他在高坠过程中着地姿势很不妙,结果折断了腰椎,这会导致截瘫;而且穿过他的脑袋的那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大脑的左侧,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但是子弹依然可能伤害到了他控制语言功能的区域……” 麦卡德静静地听着,他依然紧盯着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和一滩逐渐腐烂的肉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为什么他还不死呢? “我们无法确定他大脑受创的程度,一切得等他醒来再说。”加西亚继续说道,“他很可能永远不能再说话,实际上,他还能对问话有反应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麦卡德干巴巴地说,“他很可能不能在上庭作证。” 加西亚愣了一下,显然刚才没往这个方向想:“是,是的。” ——那么他就连最后一点价值也没有了。麦卡德想道。 最坏的结果就是,斯特莱德没死,但也不能上庭作证,这样,检察官办公室会以一级谋杀未遂致人重伤为罪名起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而他们都知道,既遂和未遂之间的区别可是天差地别。 要知道,麦卡德想要的结果可不是人在监狱里蹲个几十年就能出狱的那种结果,他需要维斯特兰钢琴师永远地、老老实实地蹲在监狱里面,永远不能再踏出这钢铁牢笼一步。 “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他袭击斯特莱德的时候并没有用他常用的钢琴弦作为武器。”麦卡德慢慢地说,他本来以为,以阿玛莱特这种人的强迫症程度,他是绝对不能忍住用钢琴弦杀死斯特莱德的诱惑的。 是不是他把这个走投无路的凶手逼得太紧了? 加西亚犹犹豫豫地说:“但是,当年肯塔基州的案子……?” “没用的,没有证据能证明那是童年的钢琴师在作案,”麦卡德摇摇头,冷笑了一声,“那个案子对于咱们判定赫斯塔尔是不是钢琴师足够有力,但是对于陪审团却刚好相反,我担心的是,阿玛莱特会用‘当年斯特莱德强奸过他’为理由给自己辩护。” 他停顿了一下,理顺着自己的思路:钢琴师就是太过于谨慎了,他从不在自己居住的地方作案,也从不用自己的车做交通工具,而且还不重返案发现场——现在看来,证据还远远不够。 以他对阿玛莱特的了解,他毫不怀疑阿玛莱特会做无罪抗辩。他袭击的人可是斯特莱德,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案子前认罪。 ……重要的是审讯,钢琴师必须在监狱里呆一辈子,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们需要给检察官方面和陪审团施加一点压力。”麦卡德喃喃地说道。 冷冰冰的金属手铐拷在手腕上,手铐之间的链子从桌子上焊接的圆环里穿过去,让人绝无法挣脱。椅子被拉动的时候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一位讯问者落座—— 巴特·哈代坐在审讯室的桌子对面,疲惫地注视着赫斯塔尔的眼睛。 “时间:2017年5月6日,星期六,上午十点三十分,讯问人:警官巴特·哈代。”哈代声音平缓地开头,示意赫斯塔尔他们已经开始录音了,“阿玛莱特先生,你明白你的权利,对吗?你有权在律师到场之后再开始这次讯问,而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讲被作为呈堂证供。” “我明白。”赫斯塔尔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非常的平静,如同没有波澜的死水,“我放弃这项权利。” 哈代停顿了一下,然后声音柔和地开口说:“赫斯塔尔,我很抱歉。” ——甚至没法一下判断出他是出于什么想法开口这样说的,是想向他的囚犯宣布自己和他是出于同一阵营这种警方常见的伎俩呢,还是真心诚意地感觉到抱歉。 赫斯塔尔对此回以一声嗤笑:“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呢?一个人怀着欣喜杀掉一个人和怀着无上的痛恨杀掉一个人之间的差别那么大吗?还是说这取决于对受害人的选择?杀掉无辜的人和杀掉犯罪分子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就好像市民们对钢琴师和园丁的看法一样?” 哈代的嘴唇嗫嚅了一下,说:“赫斯塔尔——” “如果我是为了所谓的正义就想要杀死斯特莱德,那么我算得上是英雄吗?”赫斯塔尔继续问道,声音竟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又如果我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了他,我则算是罪大恶极的了呢?” “那么,”哈代轻声问,“你是因为一时愤怒想要去谋杀他,还是早就计划好了呢?” 毕竟预谋杀人和激情杀人之间的区别是天差地别,一般的律师会暗示自己的受害人尽量在这个问题上旋转对自己有利的回答,但是显然现在的赫斯塔尔不太在乎这些细节。 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是个阴郁而惨淡的笑,他说:“我这三十年之间每天都想要杀他。” “那么阿尔巴利诺呢?”哈代问,他因为过于紧张而吞咽了一下,“csi的勘查员们在你的住宅里发现了大量阿尔巴利诺的血迹,你也杀了阿尔吗?” “这会让你感到惊奇吗?”赫斯塔尔反问道。 “但是,”哈代低声问道,“为什么呢?” 里奥哈德·施海勃坐在咖啡厅靠墙的一个卡座里。 这是他习惯的位置:背靠墙壁,身后不会有不速之客靠近,能一眼看见室内所有的窗户和门,可以随时离开现场。鼻梁上架着墨镜,口袋里放好录音笔,他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全副武装。 片刻之后,拉瓦萨·麦卡德坐在了他的对面。 ——麦卡德,fbi行为分析小组现在的领头人之一,传奇一般的任务,很少接受电视和报纸的采访,不知道有多少记者做梦都想约到一个这个人的专访,而这个机会现在就正摆在施海勃面前。 而麦卡德甚至愿意在落座后跟他客气一句:“很高兴你愿意如期赶来。”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我。”施海勃谨慎地问了一句,虽然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把对方脑子里知道的一切事情都一一掏出来。 “因为我关注过你——甚至在你还在欧洲的时候。”麦卡德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看过你当年对霍克斯顿王国那起宗教性质的恐怖袭击案件的报道,我对你的专业能力很是认可。” 霍克斯顿王国,哈。施海勃暗暗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那可不是个好看的笑容。原因花时间跟他寒暄的所有人都会提到对两年前的那场恐怖袭击的报道,就好像那场恐怖袭击是他的冠冕,虽然那件事的余波令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手指上缺失的指节如此显著地昭彰着那些往事的存在。 “我们进入主题吧。”施海勃干脆地说道,“你希望我做出关于什么事情的报道?你是打算想我透露一些关于斯特莱德案或者最近被捕的阿玛莱特先生的内情吗?” 实际上施海勃不知道这位从没跟他打过交道的fbi探员为什么要忽然约他见面、要跟他说什么、有什么目的。但是施海勃并不在乎,他不在乎除他能写出夺人眼球的新闻之外的任何事情,不愿意花费时间去想这些人心中打着的算盘;利用就利用吧,他写出的报道最后会印在版面的最上面。 “透露消息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麦卡德十指交叉,十分稳重地说道,“今年二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我去医院看望奥尔加·莫洛泽女士,跟正好也在场的哈代警官进行了一段谈话,当时,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那个人是你吗?” 施海勃可不是一个特别擅长掩盖自己的心绪的人,麦卡德看见他整个人都僵硬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有些可笑。 “我发现有人偷听之后当然是查了监控的。”麦卡德慢吞吞地补充道。 “呃——是的,我要说我听见那段话只是个意外,”施海勃吞吞吐吐地说道,显然,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或多或少地违反了一些法律,“但是我并没有把你们说的话报道出去……” “这正是我想问的,”麦卡德打断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我们说的话报道出去?我注意到,在往常你一般不会介意报道偷听来的内容的。” 施海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干涩地说道:“因为我离开那条走廊之后立刻撞上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发现我手里拿着录音笔,于是就意识到我在偷听,并且警告我这是不合法的……因为他是个律师,我又不想惹上官司……” 事情并不完全如此:完整的事实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听了他的录音笔里的录音,也就是那段哈代警官和麦卡德之间的对话。听完那段录音之后,阿玛莱特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沉思的表情,这不知为何让让他联想到了当年切掉他的手指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自称为“赫莱尔”的男人眼里偶尔会流泻出的神情,旧日的回忆和强烈的危机意识混合在一起,让施海勃吓破了胆,所以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去。 而此时此刻麦卡德则微微地皱起眉头,问道:“所以,阿玛莱特知道当时我和哈代在说什么了吗?” “他知道了,”施海勃如实地叙述道,“他听了我录下来的录音,发现你们在讨论什么‘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噢。 麦卡德忽然顿悟了。 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个总统套房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看见握着枪出现的他的时候并不很惊讶。或许阿玛莱特自从听到这段录音就已经知道他早已逼近真相了,阿玛莱特已经知道钢琴师和园丁的秘密已经暴露了,他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麦卡德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而施海勃则看着他,大着胆子问道:“那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内部消息呢?” ……也对,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麦卡德抬起头看向这位记者,板起面孔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他看见这个记者的表情凝固了。 好几秒钟之后,施海勃才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在次开口的时候差点干巴巴地被自己呛了一下。他声音敬畏而急促地问:“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真相告诉我呢?” “因为我爱他,”赫斯塔尔声音轻缓地说,这个答案似乎在他心中酝酿了很久,说出来的时候也几近不需要思考,“因此他的归宿只有我或者死亡。” “因为利益,”麦卡德平缓地说道,“为了在维斯特兰生活着的所有人和城市的利益。” 注: [1]奥尔加在看的《孤独骑侠(the lone ranger)》并非2013年德普演的那部the lone ranger(一般译作《独行侠》),而是美国飞美逊公司1981年出品的长篇动画。 [2]奥尔奇斯(orchsi),即兰花orchid的词根。 另:我并不认为这个神话是靠谱的,因为显然,酒神巴克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神灵,对应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但是单就寓意来说,这个故事放在这里是合适的。 [3]里奥哈德·施海勃和一个自称“赫莱尔”的男人的过节详见《愚人船 15》。 医院陪护安妮·布鲁克的日记:2017年5月13日 2017年5月13日 星期六,多云 这是莫洛泽女士醒来的第十天。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应该反省一下我的日记开头,这个开头就跟“我女儿今天会说话了”一样充斥着奇怪的自豪味道。但是这么说呢,奥尔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一个病人,我想世界上很少有人有过这种一睁开眼几个月就过去了的经历,就更别说睁开眼之后发现自己失去了肢体的一部分了。 而奥尔加对此表现得非常冷静,显得接受良好的有些惊人,对于她来说,“截肢”这个概念就好像是只要往自己电脑的网页里转存几个定制假肢的网页链接之后事情就能自己解决了似的。 “人的躯体只是零件,”某天,奥尔加向我发表了这样听上去很仿生人很有问题的见解,“我认为思想才是最为重要的、也是唯一无可取代的。” 尽管奥尔加可能只想当一个被安置在病床上的超级大脑,但是很不幸的是,她自己还得吃喝、还得复健、而且还得社交——今天,我照顾她吃完午饭之后,有客人来拜访。 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五官的轮廓很深刻,大概年轻的时候也是很英俊的类型,只可惜他的腿好像有点毛病,看上去一瘸一拐的,身上还有好大一股烟味。这个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男孩,个子挺高,看上去可能得有十五六岁了,那是一个——我真的很想花点笔墨赞美他一下,虽然人人都知道我没有那个写作天赋——一个长得像是博物馆油画里的古希腊少年似的男孩,年少的、生机勃勃的赫尔墨斯。 看见这个奇怪的组合的时候,我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天,这不会是奥尔加的前夫和儿子吧? ……结果显然不是。 这位并不是前夫的先生——他向我自我介绍他叫做“奥瑞恩·亨特”——含混过了医生们对于“病人需要安静和休息,不要和她谈太长时间”的叮嘱,带着那个男孩来到奥尔加的床边,开口说道:“这位是米达伦,你应该在报纸上见过。” 我没明白“在报纸上见过”是什么意思,这孩子是个有名的童星吗?不可能,世界上怎么会有我不认识的童星? 而奥尔加则只是颔了颔首,那少年冲着她愉快地挤了挤眼睛,语速很快地说道:“莫洛泽女士!听说您醒了,我每天都想要快点见到您!要知道亨特先生给我讲了好多你的故事,但是他只准周末带我来医院,因为我工作日还得上学,虽然我觉得作为受害者不应该这么快就去上学了——” 亨特皱起眉头来,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他似乎颇为头疼地说道:“好了好了,年轻人,你坐下吧。” 于是那个长相跟天使一样,但是出乎意料地颇为话痨的年轻人在一张访客椅上坐下了。这位亨特本人也大马金刀地在一张软椅上坐下,坐下后开口第一句就是干巴巴的:“你终于舍得醒啦?” 奥尔加咧嘴一笑:“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一个人调查赫斯塔尔的过去肯定很辛苦吧?” 我忍不住看了他们两个半天,实在搞不懂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本来就是这样、还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那个姓亨特的男人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调查赫斯塔尔的过去了?” “猜的。”奥尔加露出了一个洋洋得意的笑容,“虽然显然我错过了好多剧情,但我知道你毕竟还是跟赫斯塔尔一起解救过小克莱拉的,以你的口味,应该对他那样愿意对小女孩施以援手的家伙印象不错。这样一个人忽然答应为恋童癖辩护,你肯定会感觉很不解吧?难道你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调查他吗?” 亨特紧抿着嘴唇,并没有说话,显然是被奥尔加说中了。 “所以,你调查出了什么?”奥尔加问。 亨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被他那阴郁的眼神看得背后发毛,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不用担心她,wlpd雇她来照顾我的时候考虑到我可能还得处理警方的工作,所以让她签了保密协议的。”奥尔加轻松地说道,“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确实是跟wlpd签过保密协议——我以为那个条理会出现在合同上只是因为警方的人还心存幻想,以我做护工的经验,我那个时候可不认为奥尔加还能醒过来。而某种程度上,现在的奥尔加是对的:这一层的单人病房,访客们必须在有许可的情况下被护士们带进来,据说奥尔加醒来之后有些记者因为最近发生的某件大案想要采访她——我不太关注新闻,好像就是她那个疑似男朋友失踪的案子——但是无一例外全被拦在了医院外面。 “而且我怀疑我们的安妮对我们要谈什么一无所知。”奥尔加语调活泼地说道,她猛然转向了我:“安妮,你知道斯特莱德是谁吗?” “啊?”我一头雾水地回答,没想到她会忽然问我,毕竟相处了这几天之后,她已经知道我根本不喜欢看时事新闻了。 “——你看吧。”奥尔加对亨特说道。 亨特又很多疑地环视过整个房间,然后没头没尾地说:“他曾经是斯特莱德的受害人——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我没太听明白,但是奥尔加显然懂了。她很克制地点点头,声音听上去和刚才一样平静:“这能解释很多事情。” “能解释什么事情?”叫米达伦的男孩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促,就好像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一样。 “比如说他为什么要先给斯特莱德辩护,然后再去枪杀他,再比如阿尔巴利诺现在为什么会生死不明。”奥尔加耸耸肩膀,她用手撑着床铺,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让自己在床上躺得更舒服。其实这种小事她都可以叫我来办的,但是在她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似乎很喜欢自食其力。 “你认为巴克斯医生已经死了吗?”米达伦忽然问道。 “你很在意他是不是已经死于谋杀吗?”奥尔加想了想,声音轻快地问道,“我看你好像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因为阿玛莱特先生帮助过我。我不希望他——”米达伦吞吞吐吐地说道。 “一个人有可能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是个杀人犯,就好像赫斯塔尔毫无疑问确实救了巴特的小女儿,但是同时也向着斯特莱德开了三枪。人本身就是非常多面的、矛盾的,从单一的角度去要求一个人的人性,往往令人失望。”奥尔加声音很平缓地说道。 米达伦轻轻地扁了扁嘴,没有再发表评论。而我则开始考虑菲斯特有没有可能在是个诈骗犯的同时也还爱着我——好嘛,我知道不可能,我只是想想而已。 “……而且,我在调查赫斯塔尔的过去的时候,还发现了些事情。”亨特慢慢地说,他打开了随身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奥尔加:我有些好奇那个文件夹里是什么,但是说白了他们似乎在讨论他们的朋友的人品问题,所以我也没有贸然上前去看。 奥尔加微微地探身接过那个文件夹,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翻开了第一页;她看东西非常快,一页纸从上往下大略地扫一眼,没几十秒就能看完一页。 她迅速地、一页一页地往后翻,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有趣……圣安东尼教堂的杀人案,时间线也能对得上……被钢琴弦吊死在了教堂的横梁上,虽然我有点怀疑他的年纪是怎么办到这一点的,但是如果能借助工具也未尝不可能……” 她的目光从被她凝视着的纸页上画面地移开,看向了亨特。而亨特又看了我一眼,就好像顾及着什么似的——看来之前奥尔加对保密协议的解释半点也没让他放心——然后伸手在脖子附近比划了一个类似于勒紧的姿势:“他曾经拥这样的犯罪手法杀死一个人,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所以,我认为他就是……” 他这话没说完,而是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奥尔加短暂地颔首,似乎是表示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而亨特不安地改变了一下坐姿,继续用有点焦躁的语气说道:“如果带入这个身份考虑之前的一切事情,我倒觉得巴克斯被他完全蒙蔽了双眼的可能性不大……不,我和巴克斯打过好几次交道,我相信他绝不可能一无所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巴克斯不但知道对方是什么,他自己也——” 他的嘴唇扭动着,好像要吐出一个词,但是似乎又不敢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个单词,于是只能沉默。 “你把你的猜想告诉巴特了吗?”奥尔加干脆地打断道。 “没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被捕了。”亨特承认道,而我越听越一头雾水,如果说这段对话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听明白他们在说最近的那就几起案子的话,现在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了。亨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毕竟我现在再告诉哈代警官还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被捕了,而一级谋杀是很重的罪名……我的发现对局面没有左右的作用,而且我确实很难想象……他是那个人。” “让我理清一下你的思路,”奥尔加平和地说,“你比较感兴趣的是追逐罪犯的过程,对他们落网之后的结局却不太关心。而对于赫斯塔尔,你的感情更加复杂,毕竟灭门屠夫那件事让你停欣赏他的,是吗?既然如此,在确定他不可能再加害别人的情况下,你也乐意把他惨痛的秘密深埋在心底。” 奥尔加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那个文件夹的封面,我不知道那个文件夹里是不是就藏着她所说的“惨痛的秘密”。 “你认为这是错的吗?”亨特谈了口气,问道。 “我不评价人的行为,因为研究犯罪心理学越久就约会发现,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评价人的行为总会带来很多麻烦。”奥尔加哼了一声,我觉得她是在含沙射影,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我只能说,亨特,关于‘正义’和‘道德’这样的命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既然它们只依照世俗的规则运行,而不被法律明文规定,就意味着每个人的理解必然都不相同——而以我的经验,这种偏差往往会造成一些悲剧。”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况且,你不告诉巴特实际上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敢打赌,我那位老朋友拉瓦萨·麦卡德对维斯特兰那几起引人注目的连环杀人案早就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了,在你纠结要不要把你的推测告诉巴特的档口,他很可能已经在巴特耳边念叨过二百多遍他的推测了。” 或许奥尔加想用这种夸张的语句营造某种轻松的氛围,但是不管她想要干什么,最后都没有成功。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而她的两个客人还在目光沉重地看着她。 “哎呀,”她似乎是放弃了,忽然又笑了起来,“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嘛,这段时间不会有再多无辜的人死去了。” 奥尔加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有意无意地扫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放着兰花的工艺品托盘一眼:这段时间以来那东西一直放在那里,兰花在不断缺失水分的情况下失去了之前洁白的颜色,现在完全是平平无奇的干花了,不过奥尔加似乎也没有要把它们扔掉的意思。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名为米达伦的少年忽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异常的尖锐,似乎压抑不住想要说的话冲口而出,这让奥尔加和亨特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忍不住向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米达伦干涩地吞咽了一下,问道:“就是,关于阿玛莱特先生的身份,还有巴克斯医生的身份,你是不是已经……?” 奥尔加向着他微微一笑,神色十分平静:“是什么呢?” 米达伦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错,”奥尔加笑了笑,“不马上说出自己的推论是个好习惯,因为越不经过大脑思考就越有犯错的可能,保持谨慎,等到有万全的把握的时候再开口,这是一项美德。” “那么怎么判定我们的行为会造成多大损失?”米达伦开口问道,“我们有可能做出很多种选择,而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斯特莱德被判无罪,阿玛莱特先生因为枪杀他而被捕,是不是阿玛莱特先生不成为他的辩护律师他就不可能脱罪?还是如果阿玛莱特先生不枪杀他,他就会残害更多孩子?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目标都是未被定罪的嫌疑人,那么没有维斯特兰钢琴师会让这个城市更好还是更坏?” 米达伦停住了,我完全没明白话题是怎么从他们的朋友扯到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但是我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嘴唇在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他干涩地吞咽了一下,问道,“如果你真的早就知道了真相——如果你选择阻止他们——事情会怎么样?是斯特莱德会锒铛入狱还是他根本不会被捕,还是更糟糕?或者我可能根本没有问出这句话的可能,因为我在此之前就已经死在红杉庄园里了?” 亨特不安地动了动:“米达伦……”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因为我不是上帝,也不是灵媒。”奥尔加眨了眨眼睛,她的语气听上去竟然挺温和的,与她一贯留给人的印象——至少是留给我的印象——大相径庭,“这是你未来需要自己探索的内容,正如我所说,有关于正义和道德方面是个微妙的领域。” 米达伦或许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口。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奥尔加的电话响了起来,我被这突兀出现的铃声惊得一跳,而奥尔加转向我,平静地说:“安妮,劳驾把手机递给我一下。” 我照做了,奥尔加接电话的时候她的访客们保持着绝对的寂静,而我就只能好奇地盯着奥尔加看,努力消化他们今天到的说了些什么内容。奥尔加舒舒服服地靠在一大堆垫子里,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嗯,对……这不奇怪,像是他会干的事情。放心吧,我在记者面前一个字都不会说。” 剩下的好像又是一些对于她的身体状况的寒暄,最后奥尔加挂掉电话,而她对面那一老一小还是在眼巴巴地盯着她。 奥尔加笑起来:“电话是巴特打来的,你们应该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点心理准备了——” 她故作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而亨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在兀自低声嘟囔“不会吧”之类的话语。 奥尔加缓慢地、用丝毫不惊讶的语气说:“巴特告诉我,今天《维斯特兰每日新闻》刊发了一则新闻,显然新闻上直接指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后记: 这篇日记末尾附有一篇剪报,作者是里奥哈德·施海勃,现摘录如下: “站在宏观的角度观察与维斯特兰钢琴师相关的所有案件,把它们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联系在一起,我们将会发现很多之前从未注意过的蛛丝马迹——理查德·诺曼被害时阿玛莱特被警方列为犯罪嫌疑人之一,同时他也是托马斯·诺曼死去之后的第一个目击者;鲍勃·兰登犯案之后嫁祸在阿玛莱特的委托人身上,这个人很快就死在了维斯特兰钢琴师之手。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与这些案子的距离太近了,巧合发生一次尚且可以称之为巧合,但是如果巧合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我们就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再来想想阿玛莱特先生的身份吧:他是个臭名昭著的黑帮律师,自然有很多途径了解来自警方内部的信息,他在案发的时候没有不在场证明,甚至根据他的合伙人霍姆斯先生的回忆,他清楚地记得有几次维斯特兰钢琴师作案的时间阿玛莱特是向律所请了假的。 “他符合wlpd的侧写师做出的一切侧写:年龄,职业,甚至他一丝不苟的强迫症倾向。据此,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在心中酝酿已久的出那个结论——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很有可能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秘密的玫瑰 01 警局的前台罗斯·奈尔小姐今年二十八岁,她是在6月5日早上发现那个包裹的。 这是自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落网的近一个月来她最清闲的一天,今天,她不用再劝退偷偷摸摸试图进入警局的那些记者——自从《维斯特兰每日新闻》发表了那篇爆炸性的新闻,从头到尾列举了许多条阿玛莱特很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理由之后,她每天都得劝退差不多一百个这样的记者——因为,今天就是审前听证会的日子,记者们全去法院附近围追堵截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正在跟哈代警官手下的亚历山大闲谈,对方向她小声地八卦了一下巴特·哈代警官近来越来越憔悴的面色和越来越糟糕的脾气。说真的,罗斯很理解,要是一个人的一个朋友忽然被发现是个杀人犯,而另外一个朋友死于非命,大部分人都不能比哈代警官做的更好。 她一边跟亚历山大说话一边分类整理当天寄来的邮件:大部分寄给各部门的公务分类放好,等着不同部门的人来取。她从其中拎出一个标明是给她的包裹,快递单上并没有写明寄件人的姓名。 如果罗斯·奈尔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有经验的警察,这个时候可能会怀疑这个来历不明的包裹里放着带有致命病毒的菌块或者倒计时即将归零的炸药,可惜,她既没有那么长时间的工作经验,也没有那种过头的戏剧性。 所以,她一边跟亚历山大说这话,一边打开了那个不大的包裹。 ——然后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包裹里用于减震的材料并不是常见的塑料泡沫,这个纸盒里塞满了被风干的麦粒,在这些麦粒之间,躺着半个被从中间剖开的苹果——截面可能用柠檬汁谨慎地涂抹过,所以完全没有被氧化成锈红色——在这水果还完整的时候,可能是个很诱人的苹果,它的表皮是均匀的鲜红色,红到足以成为《白雪公主》剧组里的道具,但是现在这苹果的中心被挖了一个洞。 洞的中央嵌着一颗布满血丝的眼球,一颗新鲜的、人的眼球。 罗斯·奈尔小姐呆若木鸡地站在这份血腥的包裹面前,她愣了十几秒钟,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 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你在我关键的时刻拥抱我吧。 6月4日,星期日。 德里克·柯米恩——以在小镇里开设便利店为生,一位坚定的共和党支持者,在家中挂满了唐纳德·特朗普的海报——跌跌撞撞地沿着一条林间小道逃窜。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后悔居住在镇子的边缘,毕竟维斯特兰受五大湖丰沛的水汽影响,城市周边全他妈是大森林。 他从小生活在森林周遭,也看过不少受害者一边尖叫一边在森林里狂奔的恐怖电影,在今天之前,他一直对那种情景嗤之以鼻,森林和他童年的温馨回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从未发现这些树木的可怕之处。 但是今晚,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些高耸的林木之间其实莫可名状的黑沉沉的阴影,每个影子里都好像能立马步出一个手持利刃的疯子。夜晚是如此的寂静,以至于他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和脚踩枯叶的脆响在夜里如同雷鸣般回荡,偶尔有不知名的鸟类从至少之间惊飞,如同哭丧般刺耳的嚎叫。 柯米恩已经不太确定自己逃窜的方位了,小道的每条分叉看上去都一模一样,被日渐侵袭道路的树根破坏,坑坑洼洼难走得要命。到底哪条路才能带他去镇里?他需要去警察局,需要找那个平常挺烦人的警长,他—— ——他一脚绊在土壤里高出地面半截的树根上,狠狠地摔了出去。 柯米恩跌倒在一堆枯树叶之间,满手满脸都被扑满了灰尘,他的喘息依然像是拉风箱般响,在耳边刺耳的回荡。那么那些细碎的、鞋底碾过树叶的声音又是什么呢? 借着穿过枝梢之间的朦胧的月光,他看见有个高挑的影子覆盖在他的身上。 柯米恩猛地一抖,整个后背都绷紧了,然后他意识到有股热流从双腿之间流下,正缓慢地浸透他的裤子。 他想要咒骂,想要爬起来继续跑,但是两件事全没成功。他跟被吓坏了的鹌鹑似的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有一只脚插进他身体的下面,粗暴地把他翻了个身。 在一片暗沉的夜色之间柯米恩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脸,只能看见他卷曲的发丝在夜风之中不安地翻飞,他手中那把刀子时不时闪过一丝刺目的闪光。那年轻人开口的时候声音愉快又轻柔,他问道:“你收了斯特莱德多少钱?” 而柯米恩只能牙齿打颤地回答:“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那个人好脾气地重复道,“卡巴·斯特莱德给了你多少钱,才让你愿意在作为陪审团成员的时候投出无罪的一票?毕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不是你第一次被选为陪审团成员了,之前面对这种上层阶级的人物被指控的案子,你似乎是很倾向于他们有罪的。” 这人垂目看着他的猎物,而德里克·柯米恩的牙齿咯咯作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片刻之后,这个持刀的人又轻又快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他轻飘飘地说,“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答案。” 警局大厅里被拉起的封锁线,在圣诞前夜布兰卡·阿雷奥拉的那个案子以后,警局大厅再也没享受过这个待遇。 罗斯·奈尔被贴心的亚历山大带到一边去了,哈代赶到现场的时候,前者正坐在大厅角落里的一个高脚凳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小声啜泣着。 这一刻,哈代真的万分庆幸记者们大多已经在法院附近准备就绪,要么就还在检察官办公室那边碰运气,要不然假设他们发现警察局这边又出了命案,场面就真的控制不住了: 检察官们打算以什么罪名起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也是近期人们关注的热点,与维斯特兰钢琴师相关的猜测毕竟从头到尾也只是猜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提起诉讼,检察官方面提出控告的罪名很可能只是一级谋杀未遂,但是这显然不妨碍那些追逐钢琴师相关的热点的记者兴致勃勃地尾随其后。 卡巴斯特莱德案案发的时候,他们以为那就是今年最引人注目的审判,但是现在才发现并不是。 作为一名警务人员,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谋杀未遂案件的主要侦办人之一,以及检察官华莉丝·哈代本人的丈夫,巴特·哈代当然也知道很多内幕。比如说,华莉丝因为在灭门屠夫案上和阿玛莱特的交集,被禁止参与此案的审判,而负责起诉的检察官名为英格丽·马斯克;再比如说,哈代也知赫斯塔尔干脆地承认自己谋杀了阿尔巴利诺,但是当审讯过程中问到斯特莱德的时候却非常不配合讯问——虽然明明前者才是他们现在连尸体也没有找到的那个,而另外有一沓证人能证明他是如何举枪射击斯特莱德的。 如果今天没有出任何意外的话,这个时候哈代警官已经应该准备前往法庭旁听审判,作为与赫斯塔尔相识许久的警卫人员,他也会作为证人出席这次的审判。但是现在,早先的计划显然被打乱了,哈代看着那个塞满了苹果和麦粒的盒子,不可抑止地感觉到一阵头疼。 “你觉得那是钢琴师的模仿犯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哈代猛然回头,回头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产生了一阵眩晕:“奥尔加?!” 没错,他们的顾问奥尔加·莫洛泽坐在一张轮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好像一切都没变,就好像她盖在腿上的毯子下面没有一个令人心碎的空洞。但是,她看上去依然苍白而消瘦,而且她身后跟她推轮椅的那个少年人真的看上去非常非常的眼熟。 所以哈代的下一句话就直接打碎了久别重逢的温馨氛围,他盯着推着奥尔加的轮椅的米达伦·普尔曼,没忍住自己的一声惊呼冲口而出:“你让一个未成年人跟你来犯罪现场吗?!” “在你试图用案子把你自己淹死的时候,我和你们的局长埃佛顿重新修订了一下我的顾问协约。总之,鉴于现在的情况——”奥尔加懒洋洋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腿,看上去异常的理直气壮,“我可以带一个相关人士跟我一起来案发现场照顾我,主要就是帮我推轮椅,毕竟还得有好长好长时间我才能完成康复训练。” 她顿了顿,然后总结道:“协约上只说我带来的人只要也签了保密协议就可以,没说必须是成年人。” ……哈代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很确定,局长之所以找人草拟这样的协议,当然是因为根本没想到奥尔加真的能带一个未成年人来现场。但是他对面这俩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内心的波澜起伏,米达伦依然是那张年轻又倔强的脸,看上去甚至抽条长高了些,他严肃地点点头,主动打招呼说:“哈代警官。” 哈代只能默默地让开身子,顺便帮他们两个拉起封锁线,好让他们从下面钻过去。 “要是想吐就告诉我,”哈代听见奥尔加对米达伦说道,“虽然这个现场没有什么臭味,但是有人但看到血淋淋的场景就已经很不适了。” “我曾经把一把刀扎进一个人的脖子来着。”米达伦干巴巴地提醒奥尔加。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那个包裹前面停下了,几个现场勘查员正对着那只被切开一半的苹果和放在边上的比例标尺拍照。哈代几步走到奥尔加身边,心累地继续刚才的对话:“你刚才说什么?钢琴师的模仿犯?” “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你可以看看这个现场的主要构成元素:小麦和苹果,这不是跟当初理查德·诺曼被杀的现场一模一样吗?”奥尔加的声音轻松而愉快,就好像阿尔巴利诺的生死不明没有给她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而任何一个看见过赫斯塔尔家那个血淋淋的现场的人如巴特·哈代,内心的一角都已经相信阿尔巴利诺已经死了。 哈代当然记得那个案子,一个黑帮老大被木桩扎穿、以稻草人的姿态竖在苹果园里,被割开过的腹部塞满了谷粒,心脏被一颗苹果取代。 就是在那个案子里,阿尔巴利诺认识赫斯塔尔的。 “今天是阿玛莱特先生审前听证会的日子,”米达伦犹犹豫豫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么一个在强奸犯面前都能满口脏话地暴起揍人的年轻人,在奥尔加面前竟然显得挺没有底气的,“是因为这样模仿犯才会作案的吗?为了……纪念?这个案子的犯人也认为阿玛莱特先生是钢琴师?” “要往更深处思考,米达伦。有些人认为面前摆了太多种选择会令人感觉到不知所措,但是我不认为那是一种坏事。”奥尔加用很温和的语气说道,“所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比如说,作案的是礼拜日园丁。” 哈代下意识地说道:“阿尔不可能——” 然后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所以猛地闭嘴了。 “噢,”奥尔加笑眯眯地说道,“所在现在在座的这几位,就都认为阿尔是礼拜日园丁了?” 哈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自从威廉姆·布朗和安东尼·夏普的尸体被摆在州立法院门口之后,他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想法了。而麦卡德给他的那份肯塔基州的旧案文件则说明了更多事情:如果赫斯塔尔童年真的遭遇了那些不幸,因而最终成为了维斯特兰钢琴师,就能解释为何他们两个一起参加匿名互助会之后是疑似有性骚扰前科的夏普遭遇不幸了,甚至也能解释当时奥尔加心中的疑问了。 夏普的脖子上只有骨头,所有的皮肤和肌肉都被去掉了,说不定这并不真的是为了最后呈现出的效果,说不定他是被钢琴弦勒死的…… 哈代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最后也没有说出话。 他现在陷入了极其矛盾的感情中:一方面他知道确实应该把园丁和钢琴师捉拿归案,另一方面他也确实同情赫斯塔尔当年的经历。至于阿尔巴利诺……阿尔巴利诺的形象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个蹲在腐尸旁边喃喃自语的奇怪年轻人,他无法把这个形象和礼拜日园丁结合在一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措辞道:“……我的意思是,这不应该是礼拜日园丁的作品,这不符合他一贯的犯罪签名。“ “怎么说?”奥尔加也没有深究他之前的沉默不语,而是直接问道。 “首先当然是缺少了花朵的元素;其次是今天是周一,他从来不在周一展示作品;而且,他也没有把作品放在公共场合,他之前从来不会把这些东西直接寄到警局来。”哈代语速很快地说道,对于礼拜日园丁,他可确实是太熟悉了。 “说的很对,但是其实还有一点。”奥尔加点评道,她忽然转而问道,“米达伦,你知道最后一点是什么吗?” “啊?!”米达伦跟一个上课被点名的小孩一样忽然站直了,很显然,他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奥尔加注视着苹果中的那颗眼睛,说:“以往,园丁的作品中也出现过只用死者尸体的一部分的情况。但是他很偏爱心脏、头颅等等有隐喻意义的部分,所以当他的作品出现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可以判断死者已经死定了——但是这次则不同,凶手只给我们寄来了一只受害者的眼睛。” 她停顿了一下,哈代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但是,仅凭一只眼睛,我们真的可以确定受害人已经死亡吗?” 庭审开始之前,嫌疑人被安排在法庭后面一个单独的隔间里,有狱警在附近看守,以防嫌疑人在庭审之前逃脱。 赫斯塔尔坐在桌子的后面,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手铐束缚着手腕的触感。今天是审前听证会,法官会在庭上问他是否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认罪,以他对检察官办公室的了解,检察官会以两桩一级谋杀罪名提出起诉,其中一桩未遂。 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这个小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赫斯塔尔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访客——他看见奥尔加·莫洛泽吃力地自己摇着轮椅,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室外摇了进来。 “他们不准让人给我推轮椅,说如果我想见你就得自己摇进来。”奥尔加一边摇一边抱怨道,“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狱警都这么不懂得变通吗?“ 赫斯塔尔看了奥尔加两眼,然后平静地说:“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 “我可不觉得这可以被称之为‘安然无恙’,要知道,我这次醒来以后,体重达到成年以来最低水平了。”奥尔加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好了,赫斯塔尔,让我们进入主题吧,毕竟开庭之前我不应该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这样:从一到十打分,你现在有多想死?” 赫斯塔尔谨慎地说道:“什么?” 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就好像没有意识到奥尔加问了一个多奇怪的问题一样。 “容我大胆的猜测,等一会法官会在庭上问你对两项一级谋杀的罪名想要怎样抗辩,巴拉巴拉巴拉,然后你就会回答‘有罪’,是吗?”奥尔加锐利地直视着他,直到这双眼睛刀似的目光让赫斯塔尔本人都觉得有点不舒服了。 “你认为我会在审前听证会上当庭认罪?”赫斯塔尔用反问代替了他应该说出口的那个答案,真是狡猾。 “为什么不呢,只要认罪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斯特莱德虽然依然幸存,但是我相信他现在的状况称得上生不如死:威尔的使命已经结束了,钢琴师的使命也已经结束了。”奥尔加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的轮椅里回答道,“‘有罪’——多轻松的一个词啊,维斯特兰州可是有死刑的,我们现在甚至已经不对死刑犯用电椅了。” “你在指责我的逃避吗?”赫斯塔尔尖锐地问道,“正如你所说,威尔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奥尔加哼了一声:“我没有,我不会指责别人选择死亡,尤其是他们最后浪费的是自己的生命的时候——况且,我猜你已经打定这个主意很久了,是从下定决心要在明知是陷阱的情况下去谋杀斯特莱德的时候,还是在伪造阿尔的死亡现场的时候?” 赫斯塔尔仔细地打量着她:“我现在怀疑你身上带着什么窃听设备,准备不合法的取得嫌疑人的证词了。” “你我都知道你真的要说出来的证词只会对那条一级谋杀既遂的罪名有利,而辩方现在是没有律师的,既然你已经拿定注意不另外雇佣律师,自己为自己辩护……”奥尔加顿了顿,“而且我也不是辩方证人,以防你不知道:我是控方证人。”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赫斯塔尔单刀直入地问道。 “传达真相。”奥尔加哈地笑了一声,她一扬手,把手中一张照片扔到了赫斯塔尔面前的桌上。在赫斯塔尔低头去看照片的时候,她说道:“理论上讲,你从没看见过这张照片,我也从来没说过以下话语。但是无论如何——” 赫斯塔尔低下头:他面前的照片是半个躺在干燥的麦粒之间的苹果,苹果中间镶嵌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球。 “你应该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园丁的爱好是有改变的余地的,他有让自己停下来的力量。”奥尔加声音平静地叙述道,“而现在,他的犯罪模式改变了。” “下面我们开始宣读指控,维斯特兰州指控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犯有如下罪行:一级谋杀,二级谋杀,误杀,教唆他人制造伪证,非法持枪,袭击警务人员……” “……对于以上罪行,你打算如何抗辩?” 从一到十打分,你现在有多想死?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被告席上,感觉到千万双眼睛正落在他的面孔之上。这次审前听证会依然禁止拍照和录像,但是有无数个记者就坐下下面,时时刻刻准备着把任何爆炸性新闻用网络传播向四面八方,其中就包括里奥哈德·施海勃那喜气洋洋的面孔。 威尔的使命已经结束了,钢琴师的使命也已经结束了。 片刻之后,赫斯塔尔缓慢地开口。 他有让自己停下来的力量。阿尔巴利诺,停下来。 “我承认杀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但并非蓄意。”他慢慢地说道,目光镇定地扫视过法官、书记官和陪审团,“而对于与卡巴·斯特莱德有关的任何指控,我认为……”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等待着从他的嘴唇里吐出来的那个词。奥尔加·莫洛泽依然面带微笑,如同观看一场戏剧。 而现在,他的犯罪模式改变了。 “无罪。” 插图: @evenlyovx 秘密的玫瑰 02
引用自: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 发布时间:2017-06-24 事情在往我预料不到的地方发展——事情在往很多人预料不到的地方发展——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审前听证会开始之前,我们都以为他要进行辩诉交易,即承认两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以认罪换取逃离死刑的机会。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尽管wlpd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但是在阿玛莱特被羁押的期间还是有些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这些消息指出,阿玛莱特并不配合审讯,没有承认和斯特莱德的谋杀案相关的任何事情,也未曾承认抛尸巴克斯医生的尸体的地点。于是我们又都以为他要做无罪辩护:也就是既不承认他对斯特莱德的伤害属于一级谋杀,也不承认他杀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其实后一项很有操作的余地,wlpd的新闻发布会上警方承认,他们并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找到凶器,仅仅是在阿玛莱特家中发现了大量血迹。我猜,说阿玛莱特是个无辜的人比说斯特莱德是个无辜的人要容易多了——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甚至可以为斯特莱德脱罪。 但是,阿玛莱特也没有这样做。 检察官办公室以对斯特莱德的一级谋杀,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二级谋杀和误杀罪名起诉赫斯塔尔。显然,他们对这项二级谋杀罪名能否成立也抱有怀疑,所以选择以一项误杀罪名作为二级谋杀万一不成立的后手。 检察官方面的这一系列选择很符合前期各大媒体的推测,在庭上宣读证词的时候,旁听的听众们并没有什么波澜,直到阿玛莱特做出自己的抗辩。 我认为那极富戏剧性,因为每个人的猜测都有一部分对了,但是每个人的猜测也都没有全对:阿玛莱特的抗辩思路是,他承认自己杀死了巴克斯医生,但是认为这种行为属于过失杀人;以及,他不承认对斯特莱德实施一级谋杀的指控。 这个抗辩思路的每一点都令人无法理解:阿玛莱特究竟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过失杀人?警方找不到他杀人的凶器,找不到尸体,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案子可能都能以证据不足结案,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承认是自己杀了巴克斯医生? 再者,就算是他要承认这一点,又为什么不在起诉前做抗辩交易?这样他根本不用为了巴克斯医生相关的罪名在法庭上走一遭。他的表现太奇怪了,奇怪得像本来打算承认有罪,结果却在法庭上突发奇想地开始做无罪辩护一样。 以及我无法想象,他究竟准备如何为谋杀斯特莱德的行为抗辩,他确实有准备地拿着一把枪进入了受害者居住的旅馆,还非常有条理地用电击器撂倒了门口的警卫——这种行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可辩驳的一级谋杀未遂,而且由于当时斯特莱德正在受fbi保护,这种行为简直是非常恶劣。 等到阿玛莱特陈述完自己的抗辩之后,整个旁听席都沸腾了起来,法官不得不敲了两次法槌,才令众人得以保持肃静。 等到阿玛莱特被警方带离庭审现场的时候,每个新闻工作者都在疯狂地往前挤,想要从这位无法揣摩的嫌疑人嘴里撬出一两句有用的话,但是他们被警方无情地隔开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阿玛莱特忽然看向旁听席中的某个位置——刚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不久的奥尔加·莫洛泽教授就坐在那里,说真的,这位女士能出现在法庭里,也令我感觉到非常吃惊。 阿玛莱特明显有话要说,于是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等着他开口。我看见法警们有些粗暴地推搡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快点离开法庭,而阿玛莱特微微提高了声音,说了一句我无法理解的话—— “九。”他对奥尔加·莫洛泽说道,“现在是九。” 我听说这两个人是旧友,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的什么暗语吧,于是莫洛泽女士向着他露出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 “感谢你愿意为那个‘一’做出努力。”她如此回答。 这就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的场景,然后他就被关押至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等待即将来临的审判。 审判定在下周三——也就是28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将会知道阿玛莱特到底打算如何进行他的抗辩、他又能不能从一级谋杀的指控中逃脱。我相信这是个十分讽刺的例子,我们人人都知道斯特莱德罪有应得,但是他现在正侥幸活命(有消息称,他已经脱离的生命危险,从加护病房转移到单人病房,虽然医院方面没有透露他的脑损伤程度,但是他无疑捡回了一命),而杀死这样的恶魔的凶手却有可能上电椅。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假使阿玛莱特真的被定罪,可能难逃死刑。那样,这个真相可能同样被深埋于六尺之下,最终无人知晓。
周六的晚上,时间已经临近十点,安德森神父依然坐在忏悔室一边的隔间里。很快,他今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这个时候教堂里已经没有什么祷告的人,水晶灯的灯光寂静地亮着,给整个教堂中厅蒙上了一层细纱似的光亮。 安德森神父已经不年轻了,在忏悔室里做一两个小时就足以令他腰酸背痛,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隔着一层网格状的木栏,忏悔室另外一侧的门打开了,有个栗子色头发的男人拉开门坐了进来。于是神父只能于心中压下一声叹息,微微地挺直了背。 “神父,我有罪。”对方以这样中规中矩的开头开始了这段忏悔。 于是神父问道:“我的孩子,你犯了什么罪呢?” 隔着那层木质的隔栏,借着那点幽微的光芒,神父看见这个男人轻轻地挑了一下嘴角,仿若是一个笑容——他开口的时候没有说那种忏悔者常见的理由,什么“我很多天没有来祈祷了”,什么“我不够关系我的家人”、“我对我的妻子不忠”,对于这些忏悔,安德森神父简直能在睡梦中都顺畅地给出自己的建议。 正相反,这个人开口的时候空泛而跑题,他说:“我相信这种罪孽被称之为‘暴怒’——神父,您应该很熟悉圣经中夏甲的故事吧?” 安德森神父对这个对话发展的方向感觉到一头雾水,他迟缓地应道:“……是的?” “亚伯拉罕把夏甲和她的儿子赶走,只给了他们一些水和干粮,”对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平缓,那是种很适合讲故事的腔调,“他们在别是巴的旷野中迷路,水袋里的水全都喝完了,以实玛利因为干渴陷入昏迷。在这个时候,上帝的威能使夏甲的眼睛明亮,令她发现了旷野中的一口井,夏甲就用这井里的水救活了以实玛利。” 对方稍微顿了一顿,安德森神父没说话,以他对这些来告解的人的了解,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后面肯定还有后话,而那才是这个人的重点。 “假设这个世界上有神的话,那么祂指引我发现了一口井。”告解的人继续说道,就好像叙述一个平平淡淡的事实,“就好像童话里的不老泉,你能想到的唯一可以称之为神迹的东西。” 安德森神父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一下,毕竟,在一个天主教教堂里说出“假设这个世界上有神”这种话还是过于没礼貌了。 但是显然他的好涵养带来的沉默并没有为这段对话带来转机,对方继续说道:“但是既然世界上并没有神,我就猜想是这一切只能归功于我自己的努力吧。” 安德森神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先生——” 说真的,这个人不是个基督徒?那他出现在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难道说他是那种闲着没事干来找一个老神父的乐子的路边混混吗? “不幸的是,有人染指了我的泉水。”对方继续说道,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仍未消逝,但是声音却冷硬了起来,“我不否认我为此感到愤怒,虽然哪怕是一年前,我可能都没法相信自己会处于这样的境地。您大概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摧毁了你的巴别塔,在别人眼里这可能是不值一提,但是对为此付出了心血的你却并非如此。你期望他愈发接近天国,但是别人的目的却只是让他被摧毁在尘埃之中——” 他缓慢地吸进一口气,不知为何,安德森神父感觉到自己的心随着这一声呼吸而收紧了。 “所以,”他好脾气地问道,“您为什么要玷污我的泉水呢,安德森神父?” 安德森神父整个人听完这段话都非常、非常的想报警,他不知道坐在对面这个人是说真的、还是仅仅是个醉鬼、或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但是无论如何,这似乎都要交给警察处理比较好,他敢肯定,对方绝对不怀好意。 他第一次因为不跟那些年轻人一样随身带智能手机而后悔起来,但是那个忏悔者这个时候正盯着他看,就算是光线幽暗,他依然注意到对方有一双鬼火般燃烧着的绿色眼睛。 所以他只能干涩地吞咽了一下,说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或者让我们不要继续用比喻说话,我听有人说那是你们的神的处事方式。”这个忏悔者如是说道,“让我们来谈点你记得名字的东西——您还记得威廉姆吗?当年在白橡镇唱诗班的那个小孩?” 安德森神父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冷气沿着他的脊柱缓慢地爬升上来,他想也没想,一口否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方似乎在这件事上很有耐心跟他解释:“当年您在圣安东尼教堂做本堂神父的时候,有其他神父和教友借用职权之便,猥亵教堂唱诗班的孩子,您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不是吗?有那么多孩子后来惧怕去教堂,特别惊恐地避开那个神父,您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一点不对吗?您虽然知情,但是一直没有阻止……” 安德森神父无力地张了张嘴,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好像有干燥的沙子在烧。 “白橡镇有一位叫做玛丽·塔罗斯的女士告诉我,当年她的儿子也是受害者之一。她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发现了很多伤痕,因此感觉到不对。这位惊恐的母亲找到过您,请求您揪出犯罪者,但是您却并没有深入调查……这件事不了了之,恐怕是因为您收了当时的那个神父什么好处吧?您之前的生活一直比较拮据,但是1985年左右忽然有了一笔钱,得以购置一栋新的房子,真的不是因为您接受了贿赂吗?”而对方好像对他的剧烈反应无知无觉似的继续说下去,“后来,塔罗斯女士的孩子因为抑郁症自杀了,当然,按照教义,自杀的孩子也不能升入天堂——”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而塔罗斯女士家这个可怜的孩子也只不过是受害者之一……我猜测你还记得他们其中的一个,弹钢琴的孩子,名字叫威廉姆,一般人称之他为威尔。那是一个漂亮的、有金色头发的小男孩。” 这个忏悔者抬起头来,那双绿眼睛如狼般亮,他微微一笑:“您应该对他还有印象吧,那是个很特殊的孩子。”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安德森神父忽然想起了一些片段,也就是一些他恐惧至深的画面:那个孩子阴郁的目光,还有挂在圣安东尼教堂穹顶下面的那两具尸体。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是不知为何却常在他的梦里交替出现。 “你——”他磕磕绊绊地说,“你难道是——?!” “不,我当然不是他。虽然我不得不承认,当事人多年以后回来复仇是个很戏剧性的场面。”对方低低地笑了起来,就好像从这句话里琢磨出了什么安德森神父难以理解的乐趣,而这低沉的笑声让神父心里最后一根弦猛然崩断了。 安德森神父猛然站起来,他起身起得太急,差点碰翻了椅子。但是此时此刻他无暇顾及这么多了,他急匆匆推开门,大步向前走去——在他想要夺路而逃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已经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忏悔室的门口,动作极快,悄无声息。 “跑吧,神父先生。跑吧。”那个人悄声说道,声音像是诱劝又像是威胁,“您已经没有多少跑的机会了。” 奥尔加·莫洛泽坚持认为麦卡德是个很没有礼貌的人,因为他每次跑去敲奥尔加的门之前,从来都想不到要提前问一声他要做客的主人家里到底方便不方便。 正是因为此,这扇门被打开之后麦卡德会看见什么也就全然不可预料了——事实是,奥尔加并不是独自在家,她甚至不是单独跟她的护工布鲁克小姐在家。 奥尔加出了院,而安妮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还有漫长的工时要和那些萎缩的肌肉打交道,直到奥尔加的康复训练全部完毕、给自己配备上一个合适的假肢为止。这部分内容以及不在当初wlpd签订的合同里了,但是看奥尔加开出的薪资条件,安妮完全是百分之一万的欢迎。 而此时此刻,这位护工小姐正坐在沙发上,舔自己沾满黄油的手指,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爆米花桶……桶里还埋着另外一只手,手的主人是奥瑞恩·亨特。 就这么形容吧:麦卡德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口,给他开门的米达伦往后退了一步,而沙发上那三位——包括舒舒服服地被安置在安乐椅里的奥尔加——一同扭头看向他,嘴里嚼着爆米花,就好像三只嗉囊里塞满了坚果的仓鼠。 他们面前的电视屏幕上正逐渐浮现出《星球大战5:帝国反击战》的片头。 麦卡德想象过很多次他会在奥尔加的起居室里看见什么场景,包括但不限于有连环杀手或者尸体出现在她家地板上,但是无论如何,他绝对没对眼前的场景做好准备。 “嗨,”奥尔加向着他象征性地挥了挥黏糊糊的手指,“我们在进行星球大战电影马拉松,你想要加入吗?” 这混蛋肯定是看在麦卡德肯定不可能加入的情况下才屈尊问一句的。 “我需要跟你谈谈,今天肯塔基州发生了个案子。”麦卡德说道,他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从匡提科千里迢迢赶到肯塔基,又从肯塔基一路奔波到维斯特兰的,但是显然奥尔加并不在乎这些细节。 “你要在播米达伦最喜欢的一集之前打断我们,就为了给一个休假在家的大学教授讲案情?”奥尔加反问道。 麦卡德能听见米达伦在背景里兴奋地大叫“i am your father!!!”的声音,充分地证明了这孩子在法庭上不管显得多冷静,实际上都只有十四岁……虽然麦卡德没太搞懂米达伦是不是在嘲讽他。 “孩子最喜欢的角色是达斯·维达,真让人伤脑筋,对吧。”奥尔加扫了米达伦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对麦卡德说道。 “——奥尔加!”麦卡德加重了语气,他好像在磨牙。 “行吧,那你们继续。”奥尔加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向着其他几个人挥了挥手。“我要跟这位特别探员麦卡德谈一谈有关某个让他在意得不得了的案子的事情。” 一刻钟之后,他们两个终于舒舒服服地待在了奥尔加家的门廊外面,五月的气温已经足够温暖,奥尔加以一派慈祥的老婆婆的姿态坐在放在门廊下的轮椅里面,手里捧着热可可,麦卡德就站在她的身边。 奥尔加的房子有个非常大的院子,但是她既讨厌家务又不擅长园艺,所以每年都要花一笔钱请人来给她打理院子,就为了一推门就能看见院落里长满了繁茂的蔷薇科植物。 奥尔加注视着顺着墙壁攀援的木本植物上盛开的粉白的花团,问道:“礼拜日园丁又作案了?我注意到今天是星期日。” 麦卡德从没好气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扔在她的腿上,奥尔加低下头去看:照片上是个金光闪闪权杖状器物,似乎是某种金属镀金材质,器物长长的手柄顶端是一个圆形的、小小的玻璃匣子,玻璃匣子四周环绕着无数放射状装饰线条,用以代表这个玻璃匣子放射出的万道圣光。 这是个圣体光,天主教宗教仪式过程中用于展示圣体的祭器。但是这个圣体光顶端那个本应该装着白色小圆饼的玻璃匣子中现在塞满了血淋淋的肉块。 这个圣体光就靠墙放在一副教堂壁画前面——壁画的内容似乎是放牧羊群的大卫王,圣体光就立在他伸出的手臂前方,猛然看上去就好像是他手握的牧杖。 “这东西来自肯塔基的一所主教座堂,”麦卡德说道,“教区主教安德森神父昨天晚上就失踪了,助祭最开始没联系上他的时候原本不太在意,直到今天他们准备礼拜日弥撒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圣体光,里面塞的肉块显然是……人的舌头。” “什么,他们竟然不觉得这是那种圣体变成基督的血肉的那种老套神迹,然后把这件事汇报给梵蒂冈吗?教皇说不定还会给他们中间的谁封个圣呢。”奥尔加讥讽道。 “那是因为当地的罪证实验室把这些肉块和安德森神父的头发做了比对,这显然就是神父的舌头。”麦卡德皱着眉头回答,“而这位神父三十年前是肯塔基州白橡镇圣安东尼教堂的本堂神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假设哈代警官已经给你看过那份有关白橡镇的悬案的文件了。” 奥尔加懒得纠正麦卡德并不是哈代给她看了那份文件,而是亨特给她看的。还是算了吧,她不需要再把亨特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了,奥尔加很肯定亨特获取那份警方文件的途径是非法的。 “所以,这位神父当年可能目睹了斯特莱德对赫斯塔尔施暴,眼睛被塞进苹果里那位德里克·柯米恩是整个陪审团里最支持斯特莱德被判无罪的人。”奥尔加说,她的声音里总是带着一种不耐烦和讥讽混合在一起的调调,这正是很多人不喜欢她的原因,“所以呢?” 麦卡德压着火气回答:“所以,第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礼拜日园丁;第二,这些案件是对钢琴师的案子的模仿——第一个案件里的苹果对应被用于代替理查德·诺曼的心脏的苹果,第二个案件则对应托马斯·诺曼案中‘牧羊人亚伯’的寓意;第三,礼拜日园丁正在追杀一系列与斯特莱德和阿玛莱特有关系的人。” “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奥尔加干脆地说道,“可是既然你的想法已经这么完备了,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来问我一遍?” 麦卡德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位意大利裔的男人眼眶十分深邃,盯着别人看的时候也显得目光幽深,许多探员往往会被他看得心虚,但显然奥尔加无所畏惧。 麦卡德说:“因为我逐渐意识到,你可能比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更早地认识到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但是却选择缄口不言——所以,莫洛泽,关于最近的两起案子,我的推断是对的吗?” 奥尔加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屈尊纡贵地微微颔首:“你是对的。” 麦卡德点点头,然后就听见她继续说:“但是这没有任何用处,正如你之前教导那些菜鸟探员们的时候所说的一样:侧写只是为破案提供思路,而不能作为证据被呈上法庭。” 他们现在可以推断阿尔巴利诺没有死亡,结合目前的一系列状况,得出赫斯塔尔是钢琴师而阿尔巴利诺是园丁的结论十分简单——但是这可不能作为证据呈现给陪审团。 “我们可以从其他角度去解决阿玛莱特的案子。”麦卡德平稳地说道。 “——麦卡德。”奥尔加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明显的到此为止的意思,严肃得让麦卡德不得不再次看向她。奥尔加微微的眯起眼睛来,她看上去不像是在思索,而只是指出了一个鲜明的公理:“你知道园丁最近在寻找什么样的目标,这是我最后的警告:切勿继续深入,否则你可能会被他杀掉。” 麦卡德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慢地点点头:“谢谢提醒。” 然后他就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奥尔加的院子。 奥尔加看着麦卡德的身影在院墙外面缓慢地消失,低头喝了一口已经变温了的饮料,开口说:“……这不是你第一次被抓到偷听联邦警探的谈话了吧?” 她身后的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响,亨特从门口闪了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他模棱两可地说,“听见你们在讨论这种等级的案子,人真的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你现在想做什么,都不要去做。”奥尔加警告道,“你也听到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狂。” “——也是你的朋友。”亨特小声嘀咕道。 “我的朋友,”奥尔加赞同地点点头,声音听上去异常中肯,“同时也是个杀人狂。所以,如果你挡在他的路上,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杀你。” “剩下百分之三十呢?”亨特提醒她。 “那可是礼拜日园丁,”奥尔加凌厉地一挑眉,说,“我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面前有一堆信件。 由于他的审判还没有开始,而且因为那个名叫里奥哈德·施海勃的记者爆出的一系列新闻太过耸人听闻,所以联邦监狱暂时给他安排了单独监禁,直到审判结束、判决结果出来。 而就算是检察官根本不打算以与维斯特兰钢琴师有关的罪名起诉他,也不妨碍有一群疯狂的崇拜者——赫斯塔尔本人怀疑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吸毒的未成年人之类——写信给他,联邦监狱没有那么多人手一封封坚持信件,所以干脆用金属探测器检测里面没有违禁品、不存在什么夹带问题之后就把所有信件都给了他。 有的时候,赫斯塔尔会觉得自己正处于那种奇怪的《芝加哥》音乐剧场景里;虽然身陷囹吾,但是却正位于舆论的中心,是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小丑,这些信件就可以说明一切:最开始他拆开了一部分,里面的内容没有什么新意,一大堆诅咒、一大堆污言秽语、一大堆关于尸体和残肢的奇怪幻想、还有几个姑娘在信里声称要跟爬树一样爬他。 本来这次送来的一堆信件赫斯塔尔也没打算多看一眼,但是其中一封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紫罗兰色的精致信封,散发着一股香水的气息,显然寄信者小心翼翼地信封上喷洒过香水。 这信件看上去简直像是怀春少女寄给别人的情书,出现在一个疑似杀人狂的桌子上显得格格不入。信封上的地址写着:肯塔基州,白橡镇,葛默尔街45号,玛丽·塔罗斯寄。 正是这个特定的地名引起了赫斯塔尔的关注,于是他伸出手去拿起那个信封,拆开了它——他拆开信封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推断出了错,信封上的香水味不是少女献给臆想中的情人的礼物,而是为了掩盖信封里面浓重的血腥味。 信封里面装着好多页纸,那上头是一封字迹凌乱的信,显然是一个人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写下的。这封信中简要的概述了斯特莱德当年是如何在圣安东尼教堂猥亵那些唱诗班的孩子,又是如何用钱堵住本堂神父和其中几个知情的教友的嘴。 信中提到了几个极有价值的名字,如果在审判时可以作为证人出庭的话,对他将非常有利——当然,名义上的寄信人也需要调查,赫斯塔尔知道这封信肯定不是什么白橡镇的玛丽寄的,但是信封上既然写了这个名字和这个地址,应该就是在暗示他这个人需要多加注意。 在心中那些颤抖的叙述、颠三倒四的忏悔的最后,签着一个名字,名字上面用血印着一个指纹,血流出来的那个伤口可能有些大了,最后一页信纸上全是点点滴滴的血迹。 最后那个落款写的是:戴维·安德森。 赫斯塔尔无声地合拢了这一页鲜血淋漓的信纸。 “……阿尔巴利诺。”他喃喃地说道。 秘密的玫瑰 03 奥尔加是被一个法警推到证人席上的。 在修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腿上的石膏已经被拆掉了,骨折愈合得还不错,但是等做完整套复健训练、再给自己定制一个合适的假肢还需要花很多时间,这个时候当然还是坐在轮椅上比较方便。 这个证人出场前的小插曲令旁听席上的好多怜悯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奥尔加猜测,她在这些坐在旁听席的旁观者和记者眼里完全是个可怜的倒霉蛋,为了救人付出了自己的一条腿,然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的好朋友一个生死不明(大概率是死了)而另外一个因为杀人而接受审判。 ——而她自己还得上庭为这位先生亲自作证。 这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庭审的第一天,旁听席上挤满了法学家、犯罪心理学家和报社记者;很可能根本没有人是真的怜悯在此案中死去或重伤的人,也根本没有人是真的为了企图谋杀一个人渣然后锒铛入狱的嫌疑人打抱不平。 关注庭审的绝大部分人的出发点是猎奇、窥探和品头论足的欲望,观看庭审和观看爱斯基摩人生吃海豹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一个词就够他们热血上头、不顾一切地挤进这场庭审的现场了。 然后,从他们指尖被撰写出来的新闻稿会在证人的每一次发言后流向互联网,每个人嘴里说出的每个词都会被呈上宴会的桌子、被谨慎地装盘、被实际上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的人品评,新闻人物本身是舞台上随着韵律跳舞的小丑,而旁观者只不过是拍手大笑的观众而已。 法警把轮椅停在那本《圣经》前面,好能她把手按在书的封面上发誓,念出她已经在不同的法院念了好几百遍的誓言。虽然平心而论,比起按着《圣经》发誓,奥尔加本人宁愿按着罗素的《数学原理》发誓。毕竟数学和逻辑学不会欺骗她,但是神学会。 “我向上帝起誓,”她举起一只手来,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而下面人群里大概有几百个人在盯着她猛看,“我所说的一切均为事实。”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当然也注视着她,这人站在被告席上,看上去就跟平时站在辩方律师的位置上一般镇定自若。所有人都深谙给陪审团和法官留个好印象的道理,而赫斯塔尔本人更是其中翘楚,他穿着一身炭灰色的西装三件套,比当律师看上去更适合站在某种男士商务服装的秀场上。在奥尔加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的身上的时候,赫斯塔尔颔了颔首,仿佛并不介意奥尔加是作为控方证人出席的。 这起案件的检察官名为英格丽·马斯克,一位面部线条颇为英朗的黑人女性检察官,她中规中矩地开始了交叉询问的第一个环节:“您的名字和职业是?” “我叫奥尔加·莫洛泽,”奥尔加回答,“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客座教授,同时也是wlpd在侧写方面的顾问。” 对方继续问道:“您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诺曼兄弟被杀的案子发生的时候,”奥尔加流畅地回答,她对检察官从这个点切入并不感到吃惊,“他是诺曼兄弟的家族律师,所以当时也被wlpd纳入了嫌疑人的范围。围绕着他发生了几起杀人事件,诺曼兄弟的案子、被摆在他的办公桌上的那个头盖骨——我相信你已经把那些案卷呈上给法官大人和陪审团了,马斯克女士——因此,我们有些担心他个人的安危,所以经常和他联系,就这样逐渐认识了。” “您认为他对那些杀人案的反映如何?”检察官问道,她当然会这样问啦,控方想在陪审团面前营造一个冷酷无情的罪犯形象,这招用在赫斯塔尔身上倒是不错:他看上去就很像是那种桌子下面死了个人还能冷静地喝咖啡的家伙。 “他很冷静。”奥尔加简单地回答。 “完全不感到慌张吗?尽管他的两个主顾死于非命,桌子上还被礼拜日园丁摆了一个塞满了石榴籽的头盖骨?”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 奥尔加能听见陪审席里有些窃窃私语:那些陪审团成员当然是精心选择过的,保证他们不会在此案上有非常偏颇的立场,但是就如同一个人对你说“接下来五分钟不许想到袋鼠”一样,没人能在被这样强调之后轻易忘记“袋鼠”这个词。经过里奥哈德·施海勃一通声情并茂的报道,在陪审团听到这样的描述之后,真的很难不想到钢琴师。 而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眼前这位被告是钢琴师,但是在抱有此种怀疑的时候,真的很难保证每个陪审团成员的立场全无动摇。 “阿玛莱特先生是一位律师,处理过很多凶杀案的公诉,也必然曾经为他的工作到访过很多犯罪现场。”奥尔加强调道,她说这话完全发自真心,“就跟从事这样的职业的很多人——例如说我,还有负责此案的哈代警官——一样,我们知道惊慌失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保持冷静才是最好的方式,这就是我的看法。” ……况且,如果他不能对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保持冷静的话,大概很快就会被礼拜日园丁厌倦吧。那样,故事就必然以非常血腥的方式结尾了。 马斯克女士不明显地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巴克斯医生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被告的吗?” “是的。”奥尔加说道,“这段时间里我经常邀请他们一起去我常去的酒吧喝酒,我们的交往算是……非常频繁。” “然后,巴克斯医生和他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奥尔加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那得取决于你指的‘关系’有多亲密。” “抱歉,”马斯克女士迟缓地说道,她看上去是真心诚意地有点困惑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熟悉阿尔的人都知道,他很难长时间和别人维持亲密的关系,他的同事和朋友们肯定也没一个相信他会结婚什么的。”奥尔加耸耸肩膀,“所以,如果你指的‘亲密关系’是肉体的交流,那么我可以回答,我猜测他们肯定在去年圣诞节前后就已经同居了,但是如果你指的是‘爱情’——”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向赫斯塔尔,后者不动如山地坐在被告席上,目光平静而冰冷。 “——那是爱情吗?这就是那个问题。”奥尔加的声音轻悄,其他人在她的语调之间听到了一种兴致盎然的意味,“我猜那必须得亲口问问阿尔巴利诺本人,才有可能知道答案。”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赫斯塔尔。对方冷静地直视着她,脸上没有浮现出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 “所以,”马斯克女士继续问,没注意到奥尔加和被告之间的目光交流,“您认为他们的感情很不稳定,是吗?” 奥尔加流畅地回答:“我只能说,以阿尔之前的无数前例来看,想从他身上得到稳定而漫长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见过他的很多任伴侣为他付出了时间和感情,但是他们中的绝部分最后都发现他们没法从阿尔这里得到想要的回馈——剩下那部分应该是看上他活儿好,我猜他们不太在意什么感情回馈。” 旁听席中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他们有没有对你提到过对这段感情的不满之处?” “我是个犯罪心理学家,不是个感情咨询师,所以理所应当地没有。有位文学家说过‘爱比杀人罪更重’,我倒是没看出来它在刑法上是如何体现的。”奥尔加轻快地说道,当她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显然非常清楚应该如何令人发笑,很可能这就是法律工作者不怎么喜欢她的原因:他们需要的是个配合的证人,而不是个舞台上的谐星。“不过就往常的经验来看,阿尔维持这段关系比过去的任何一段都要更长,表现的形式也更加稳定——至少从没以办公室性爱的形式表现出来过,这表示他在这段关系上不那么轻率——所以以他的前科来看,我认为这段感情相当稳定,对他们两个都是。” 马斯克女士慢慢地皱起嘴唇来,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回答。 她当然希望听到这段伴侣积怨已久的回答,在她之前办理过的案子里有那样的先例:丈夫杀死了妻子,而且还曾经多次在醉酒后向友人吐露出杀妻的意愿,着让他的过失杀人辩护听上去岌岌可危。 “您不如把您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说出来,不用在这里兜圈子。”奥尔加循循善诱地说,“您真正想问的问题是,‘阿玛莱特先生曾表现出任何他在密谋一场对自己情人的谋杀的意图吗?’,然后我就会回答,‘不,作为和他们两个关系最紧密的朋友,我没发现这种苗头’——于是这部分询问就可以结束了,而不用在陪审团面前兜圈子,您认为呢?” 马斯克女士肉眼可见地卡了一下壳。 奥尔加这话说得真的很不像是个控方证人,这下连法官也稍微板起脸来,说:“莫洛泽女士,是控方询问您问题,请不要再打断询问的进程。” 但是马斯克女士显然也意识到,从奥尔加这里切入“阿玛莱特谋杀巴克斯医生是有预谋的”行不太通——赫斯塔尔承认他杀了阿尔巴利诺,但是一口咬定那属于激情杀人;而控方以“二级谋杀”和“误杀”两项罪名起诉了他,以眼前这位检察官争强好胜的性格,她当然希望最后定罪的罪名是二级谋杀而不是误杀。 虽然在没法证明赫斯塔尔预谋的情况下,最后成立的罪名很可能是误杀罪名,但是她从来不放弃努力一下的机会。 她谨慎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奥尔加·莫洛泽微微地颔首,在马斯克女士问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丝毫没有显示出一丝惊讶的样子,就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似的。尽管对方问的问题是:“莫洛泽女士,以您的专业素养来看,您认为阿玛莱特先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 法庭内随着这个问题的出口而陷入一片哗然,旁听席上无数记者正伸着头看向奥尔加的方向,像是急着要吃面包屑的一群鸭子。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忽然开口——他之前的决定是为自己辩护,这种情况在法庭上极其罕见,但依然是合法的,更不用说他本人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律师——“反对,”他们听见他冷冰冰地打断道,“这个问题和控方指控的罪名没有任何关系。” 法官一时没有作声,或许是因为他也想要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是他的声音单纯地被这一阵嘈杂淹没了。同时法庭高挑的穹顶已经全然被沸腾的人声所淹没,在法官紧皱着眉头敲响法槌之前—— “是的。”奥尔加镇定地回答道,“我认为他是。” 亨特坐在自己破旧但好用的汽车里面,像是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喋喋不休地抱怨。 “……一声不吭地就忽然出现在车后座上,你知道这场景特别像鬼片吗?饶了老年人的心脏吧。”亨特正说着,“还有,今天是工作日没错吧?你不应该去上课吗?” 米达伦坐在他的汽车后座上,看上去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天使一样一脸无辜。 “什么?”他摆出一副很能糊弄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只是个小可爱”般的表情,要是亨特不知道他在私底下其实是个能毫无心理压力地指着人破口大骂的家伙,可能就真的信了,“我不用去上学呀,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然后被建议休学来着。” “你的应激障碍是昨天晚上才突然冒出来的吧?我很确定你从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上课了。”亨特毫不犹豫地揭穿他。 米达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嘿嘿。” 老亨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米达伦顿了顿,稍微有点为难地解释道:“反正已经要到期末了,也学不到什么新知识、只要准备考试就好……复习哪有当赏金猎人好玩啊!” 亨特真的很想指出,就算是他没读过大学,也知道临近期末不应该是米达伦现在这个状态;他也很想告诉米达伦,他的赏金猎人工作并不是什么游戏。但是这种含辛茹苦老父亲风味的对话最后并没有被他说出口,他只是板着脸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打算干什么,对吗?” “我知道,”米达伦语速很快地回答,他意识到亨特的声音放软,简直有点要开始手舞足蹈的趋势,“你怀疑最近发生的那些奇怪的、涉及到人体器官的案件是礼拜日园丁所为——换言之,是巴克斯医生做的——然后你推测他接下来的目标可能是去过红杉庄园的客人,所以你的目标是这里……” 亨特的车子正停在一个豪华的富人街区,街道对面有一座相当漂亮的、房屋顶层带着浮夸的玻璃游泳池的别墅。 亨特短促地点点头:“那里住着一位杰森·弗里德曼的先生,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他挥霍的金钱都是他的家族在冷战时期攒下来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是红杉庄园的客人?俱乐部的会员名单不是从来没有流出来过吗?”米达伦困惑地问道。 “——看报纸,”亨特伸手一敲方向盘,声音听上去十分愉快,“红杉庄园和其中的有钱人俱乐部的事情曝光出来之后,维斯特兰的媒体把城里有可能加入这个俱乐部的人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孩子,媒体虽然讨厌,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总能起到一点意想不到的作用。就比如说他们发现这位杰森·弗里德曼显示跟斯特莱德的交往十分密切,而且曾经有过对小孩有些不那么正当的癖好的传闻……总之,他是最有可能是红杉庄园的会员的人之一。” “他是有代表性的……你认为园丁会选这样的人?”米达伦想了想,提问道。 “如果你是园丁,你不会选这样的人吗?”亨特粗声粗气地反问。 米达伦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这种推断是建立在‘巴克斯医生就是园丁,而且他爱阿玛莱特先生’的基础上的。” “虽然我也很难想象巴克斯那家伙会爱人,但是你认为我们讨论的基础错了吗?”亨特问道。 米达伦摇摇头:“我认为没有。” 于是他们稍微安静下来,一起看着车窗外面的漂亮房子和晴朗的天空——这将是个大工程,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不会选择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什么时候出手。赏金猎人的工作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由这样枯燥的探索构成的,他们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 不一会儿之后,一辆闪闪发光的漂亮跑车从那栋别墅的院子里行驶出来,托那辆跑车是敞篷的福,他们可以隐约看见他们的目标,一位年近四十、相貌平庸的男人,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方向盘,另外一边手臂搭在副驾驶座上那位长得非常像维密名模的女人的肩膀上。 亨特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什么,熟练地发动起车子,准备远远地跟上那辆跑车。 “我听说杰森·弗里德曼今天要去参加他的另一位朋友的派对,红杉庄园的事情闹大以后,他一直都很低调,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参加这样的派对。”亨特稍微清了清嗓子,一边从口袋里摸烟,一边对米达伦说,“如果我是礼拜日园丁,我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总不能脱到弗里德曼回到他充满安保系统和保镖的住宅里去之后再动手吧?” 而米达伦没有问,假设他们真的能找到巴克斯医生,亨特又打算怎么做。 赫斯塔尔考虑过马斯克女士会问出有关钢琴师的问题的情况。 毕竟据他所知——他的消息来源于霍姆斯先生,这位先生在他入狱期间在收集庭审资料、约见证人方面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而这正是最为讽刺的一点,霍姆斯热衷于为罪犯辩护,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确实是个好好先生,至少,他和被羁押的赫斯塔尔入狱的时候全程抱着一种“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真的很心痛”的表情——报纸上关于他是钢琴师的报道围绕着他是如何符合钢琴师的侧写、他是如何没有不在场证明、以及他与钢琴师、与其中某几个案子有着无法解释的紧密联系。 这些全都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也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所以通常来说不会拿到法庭上来讲。只是奥尔加作为控方证人实际并没有提供多少有利的证据:她可以证明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没什么表面上的矛盾,和斯特莱德案发的时候她全程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那么,马斯克女士既然找她做控方证人,可能就是在钢琴师那事上等着她呢。 这无法动摇任何证据,但是在左右陪审团是思绪上倒是十分有用,所以不得不平静说,这么干没什么道德。但是赫斯塔尔一向听说马斯克是位十分争强好胜的女士,所以她选择这样做也没什么意外。 他们都了解奥尔加的为人——即,她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她对钢琴师的身份持什么态度,他们都心知肚明,因此只要法官没阻止检察官问这个问题,奥尔加就肯定会给出这个答案。 就好像现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整个法庭沉寂了几秒,然后一阵更大的声浪几乎掀翻了大厅的屋顶。陪审团成员们在窃窃私语,坐在旁听席上的霍姆斯像是个真正的辩方律师一样挥舞着双手,大声抗压这什么。 这场景前所未有地像是一场比赛或者一场戏剧,赫斯塔尔自被告席上把目光转向奥尔加·莫洛泽,对方正冷冰冰地环视着所有人,在注意到赫斯塔尔的目光之后,她微微一笑。 在法官敲了好几次法槌之后,现场在面前安静下来,但是可以预见奥尔加的回答已经随着网络流向了关注此案的每一个人的眼中。法官严肃地转向马斯克女士,说:“这个问题与此案无关,请不要再进行这种提问。” “非常抱歉,法官大人。”马斯克女士回答道,她听上去可没有那么抱歉,“我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 “那么,阿玛莱特先生?”法官问道。 “我没有问题需要询问这位证人。”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确实如此,奥尔加在斯特莱德案上没有发言权,而他也不需要她再发表关于阿尔巴利诺的什么见解,不如说,正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最好开口越少越好。 直觉告诉赫斯塔尔,奥尔加是那种真的会在证人席上完全说实话的人,这跟阿尔巴利诺真是天壤之别。其实,他的心里有这么一种冲动,驱使他去问奥尔加:你是否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是却选择了隐瞒呢? ——这是指一切的真相,站在现在的角度考虑事情,奥尔加一贯的态度就显得微妙起来。她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园丁和钢琴师的身份的?她为什么要选择让麦卡德道出真相、自己却不开口?她为什么希望赫斯塔尔做无罪辩护,她下一步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中的一部分,如果赫斯塔尔现在选择问,就能得到答案;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问,才有可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当然不可能开口,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除了自投罗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而法官皱着眉头问道:“你确定你没有任何问题想问吗?” “是的。”赫斯塔尔平缓地说,“通过她来证明我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我确实是杀了阿尔巴利诺。当然,我们之间除此以外的其他细节,请恕我行使我的第五修正案权利。” 旁听者当然认为他指的是他如何杀人抛尸的细节,因为他虽然供述自己在正怒之下杀了阿尔巴利诺,却没有承认自己到底把尸体抛弃在了什么地方。马斯克女士在那边低声抗议着什么,显然对他这种认罪只认一半的行为十分不满,而奥尔加在此看向赫斯塔尔,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赫斯塔尔实际上可能指的是他和礼拜日园丁之间的“其他细节”,这位犯罪心理学家同囚徒在证人席和被告席漫长的距离之间交换心照不宣的目光。 而这场庭审的重头戏,其实还尚未开始。 拉瓦萨·麦卡德并没有出席庭审。 如果一切顺利,这次庭审需要持续几天,尚未到他要被传唤出庭的时候,如果他现在贸然出场,唯一的后果就是被那群记者堵在法庭门口动弹不得。 在此之前,他已经尽他所能向那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记者透露了一些关于钢琴师的消息,其中大部分只不过是侧写和猜测,他没有把关于肯塔基的教堂的那些事情说出来。让人们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危险的杀人狂、而阿玛莱特恰好符合他们对这个杀人狂的侧写就够了,民众不需要知道谁小时候可能遭受过性侵、谁杀人的出发点是复仇。 那并没有任何意义,人们总容易被这些虚无缥缈的动机蒙蔽双眼,对这些手染鲜血的人徒增同情;而唯有麦卡德知道,犯罪就是犯罪,任何出发点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很显然里奥哈德·施海勃写出那篇文章之后,还是很想在他这里了解到更多内幕,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报道发表以来,施海勃又找了他好几次,就算是为了不被这位记者纠缠,他都得尽可能地远离法院。 因此麦卡德决定在庭审开始的时间去wlpd——他打算再次看一下斯特莱德被枪击案的卷宗,演练一下自己即将在庭上的发言。他不怎么指望奥尔加会在整个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她必然不相信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已死,在言辞上肯定也不会太配合检察官的那些诱导性的提问。 无论如何,无论是作为技术证人还是作为已经认识阿玛莱特已久的一位“朋友”,麦卡德意识到,作证的重任已经落在他的肩上了。 看卷宗的时候,麦卡德借用了哈代的办公室,对方对此向来没有什么反感,奥尔加的那只红色马克笔还放在哈代的办公室里呢。当麦卡德抱着手里的卷宗走进去的时候,阳光的角度刚刚好:阳光从哈代的办公室的窗口落进来,一道光柱正正地落在哈代的办公桌上面,可以看见有细小的金色尘埃沿着光线缓慢地攀升。 在哈代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黑色的长颈瓶,瓶子里插着几只色彩艳丽的彩虹鸟焦,还有一支枝干嶙峋、已然干枯成赭红色的石榴。那石榴孤零零的枝干上只挂着两片土色的枯叶,和一枚表皮皱皱巴巴的果实。 石榴。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曾如是说——“珀耳塞福涅吃了哈迪斯给她的六颗石榴籽,于是一年里就要有六个月留在冥界。 麦卡德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事情是他想得那样吗?他都能听见喉咙中气流碰撞出一片低微的嘶嘶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乳胶手套,没有马上戴上,而是用手套隔着自己的手指,就这样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瓶里的那枝石榴。 那干枯的花枝一颤,发出了一声似乎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那枝丫轻微地往一侧一歪,就有什么东西从曾被果肉撑得迸裂的干枯果皮中涌了出来——某种深色的液体从石榴干枯的朱红色壳子里流了出来,像是一场诡异的噩梦里会出现的超现实场景,噼啪作响地砸在了哈代光洁的桌面上。 麦卡德紧盯着面前的石榴枝和石榴果皮内里流出的、带着腥味的粘稠液体,罕见地有些发愣。 这水果里面流出了半凝固的血液。 ——这就是礼拜日园丁给他的礼物。 秘密的玫瑰 04 赫斯塔尔本人被带上法庭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阵难以压制的窃窃私语,这让法官不得不敲了两次法槌。赫斯塔尔很容易就能猜到这些旁观者心里在想什么,托里奥哈德·施海勃的福,全州的居民的心思可能都被他到底是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终极问题吸引了。 可惜,这次庭审不是用来讨论这个的。 “在询问证人之前我最后需要再确认一遍,”法官说道,声音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大厅中央回荡,“阿玛莱特先生,您的利益受到法律的保护,您有权在询问开始之前为自己请一位律师。您确定要自己为自己辩护吗?” 自己为自己辩护并非违规,但十分罕见。选择这种方式的人通常是脑子不太清醒的自大狂,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在这样的头脑应对检察官尖锐的问题——赫斯塔尔当然不在其列,他冷淡地点点头,说:“是的。” “好的。”法官微微颔首,没打算再深究这个问题,“那么我们首先由控方提问,提问将围绕着阿玛莱特谋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的指控进行——马斯克女士,请。” 马斯克女士短暂地点点头,她傲然站立在属于检察官的席位上,中规中矩地开始问道:“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职业。”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a&h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巴克斯医生的?”马斯克女士问道。 “在理查德·诺曼被杀的时候,他是我的客户,所以我也被wlpd传讯。”赫斯塔尔的声音还是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部分回答没什么可仔细研究的,这些内容与奥尔加提供的证词完全可以相互对照。而马斯克女士也没有细问,而是直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和巴克斯医生建立关系的?” “建立什么关系?”赫斯塔尔微微挑起眉来,反问道。 “当然是恋爱关系。”马斯克女士皱起眉头,似乎对他这么问感到很不解。 “我不知道你对我和阿尔巴利诺有什么误解,女士。”赫斯塔尔心平气和地说回答“——我和他从来没有建立过恋爱关系。” 人群一片哗然,赫斯塔尔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旁听席,看见奥尔加就坐在最前排,对着他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赫斯塔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当然,如果你想问的是性关系的话,我们是在杀手强尼一案之后发生关系的,那是在去年年底。” 马斯克女士微微地点点头:“你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在一起?据我所知在此之前,你们仅维持着普通的朋友关系。” 这是大众所知的信息点,毕竟在此之前没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赫斯塔尔也认为把自己牵扯进“我男朋友被维斯特兰钢琴师强奸了”这种案件有些过于危险……其实如果可能,他会倾向于把这段关系永远瞒下去,可惜安东尼·夏普案后,哈代警官有必要目睹一下他们两个的不在场证明。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痛苦经历,那种情况下选择互相慰藉是人之常情——恕我不能详细地描述前因后果,这是出于保护被害人隐私的考虑。”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他仍然能听见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他被杀手强尼绑架的事情从未向媒体公开过,而钢琴师的那起强奸案受害者到底是谁更是媒体眼中的大秘密。但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出真相,他能看见旁听席中有些人看上去恨不得现在就冲出法院去撰写报道了。 “‘相互慰藉’,”马斯克用意非常明显地引用道,“你说你和巴克斯医生从来没有建立过恋爱关系,那么这是一种在危机环境之下的吊桥效应吗?你爱他吗?” 常见的手段:向陪审团展示他们感情之间的裂痕,以此证明分歧早已产生,杀人行为可能是蓄谋的。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答案,要不是现在舆论怀疑赫斯塔尔是钢琴师,他们绝不可能对一个人的感情经历这样上心。 “是的。”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道,“我当然爱他。” 事情发展得有些出乎意料。 米达伦上个月才过了十五岁生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确实还是个小孩。但是单就他的个人经历来说——无论是听说过就令人感觉毛骨悚然的绑架案、作为证人上庭作证还是多年来在福利院的生活——他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心智十分成熟的了。 所以,当他看见那位杰森·弗里德曼拥着一个身材火辣的女人开车离开公寓之后,就知道接下来的剧情绝对不是什么老少咸宜的青春校园剧。 ……但实话实话,他也没太料到现在的场景: 米达伦现在正坐在整个维斯特兰东区最棒的夜店里:“夜店”不是个特别准确的词儿,这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在狂欢,无论什么时候走进这家店,都能看见闪瞎人眼的镭射灯光、吞云吐雾抽大麻烟的男女,任何一个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进门的人都会被刺耳的音乐淹死。 现在,舞池里挤满了随着音乐疯狂舞动的男男女女,他们身上色彩鲜艳的饰品就跟鸟类的羽毛一般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当碰撞,随意地散落在会场角落的圆桌上面,有穿着高跟鞋的、近乎赤裸着的美丽女孩扭动着跳舞。 一串亮晶晶的圆形灯泡在这家店的墙壁上拼出了会所的名字:“s-o-d-o-m”,这串字母的前面画了个特别抽象的盐柱,那玩意怎么看怎么像是牛角面包。 不过米达伦和在这里享乐的其他人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他的手背上被门口的一位侍应生用一支荧光色的笔画了个笑脸,这意味着他是个未成年人,吧台里的酒保不能向他出售酒精饮料;所以他只能恨恨地坐在吧台边上,咬牙切齿地咬着面前软饮料里插着的吸管。 今天他们尾随着弗里德曼去了好几家贵得要死的店,看着他给自己的女伴买了某个亨特也搞不太懂的牌子的衣服、看着他为对方买了华丽而浮夸的珠宝、看着他请那女孩在市中心的高档餐厅吃饭,而这两位跟踪者就只能在餐厅对面吃了个三明治凑合了一下。 这些至少还是在米达伦的预料之中的,但是他实在是没太想到那位弗里德曼先生下午的安排是带着女伴来这样的店里参加毫无品味的狂欢,而现在甚至还只是个傍晚,连天都没黑呢。 亨特在他们陷入重金属摇滚乐的海洋里半小时之后才搞到了消息:弗里德曼的圈子里另外一位玩得很开的朋友今天在这里请客,现在这家店里几乎挤满了半个维斯特兰的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 这是斯特莱德案那档事之后弗里德曼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下,因此虽然亨特并不想带着米达伦跑到这种地方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如果他是礼拜日园丁,可不会错过这样混乱的场合。 米达伦咬着吸管在人群之间慢悠悠地环视了一圈,连亨特的影子也没有看到:现在亨特很可能正在某个地方被迫围观他们的目标一边痛饮酒水一边对女孩子们毛手毛脚,反正他是被人海吞吃得彻彻底底,从对方离开吧台开始,米达伦就再也没能找到他。 亨特在此之前先把米达伦安排在吧台边上、给他买了饮料、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拐跑,活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虽然米达伦真的很想说,在斯特莱德那档事之后,他的警惕程度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肯定不会在被其他什么奇怪的人拐跑了。 但是——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呢,”他听见一个稍微有些沙哑低沉的、温吞的女性声音问道,说话人的语速很慢,听上去有些不太明显的欧洲口音,“漂亮的男孩?” 对方这个措辞差点让米达伦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猛地一震,一转头就看见他身边的吧台边坐着个肩头堆积着玫瑰花蕾一般的红色卷发的女性,乍一看就像是从《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这个人用指尖无聊地摆弄着放在桌上的一只布满雾气的玻璃杯,欣赏似的看着里面微微晃动的液面,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喝酒的心思。 完了。米达伦木着一张脸想。对方那句话明显就是个搭讪的开头,而当米达伦满口答应亨特自己不会有危险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很可能年龄比他大一倍的成熟女性搭讪。 “在找你的监护人吗?”那女人继续问,从玻璃杯上方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米达伦注意到她有一双狐狸一般的绿眼睛,“你还未成年吧?” “……女士,无论您接下来想要干什么,我很确定那都是违法的。”米达伦非常直白地说道。他得很努力的压抑自己,才能不让自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在有可能遇到礼拜日园丁的大前提之下,他的情绪有些过于紧张了,以至于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我没有跟未成年人滚床单的不良嗜好。”那个女人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感觉他的措辞很有趣一般,“相信我,这种品味低下的事情……啊。” 她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话头:因为她的手机显然震动起来,打断了她要说出口的话。 于是这位女士不再理米达伦,而是自顾自地接起电话来,她白而细长的手指在昏黑中一闪而过,像是一截亮晶晶的、冰冷的骨头。 米达伦听见她说着:“……是的,叫娜塔莉·米尔科夫来见我;我会在索多玛等她……不会用多长时间,我希望谈完她搞砸的那些事情就飞回欧洲——” 她又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挂断了电话,而米达伦抓住了对方话语之中的关键点,所以没能忍住一句很没有礼貌的话冲口而出,他声音急促地问:“女士,您认识娜塔莉·米尔科夫吗?” 米达伦当然见过娜塔莉:他们曾在斯特莱德的那场审讯上碰面,对方提供了几条对斯特莱德被判罪有利的证词,可惜被阿玛莱特显示驳得体无完肤。 这位不知名的红发女士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米达伦:“你听说过米尔科夫的名字?你也关注了最近那些新闻?” “呃……我是看过一些。”米达伦含糊地说道,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当事人吧。 “那么这么说吧,”这位女士心平气和地回答了这个米达伦都没指望她真的会回答的问题,她的好脾气让米达伦有些吃惊,“米尔科夫是我的一位员工,你现在所在的装潢难看的店,就是她的那家夜店……我猜她上证人席的时候,没仔细说过她的店铺的地址吧?” ……面对这种直白的吐槽,米达伦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她手下人掺和进的那起案子给我的声誉造成了一些影响,既然你看了新闻应该也知道,就是有关未成年人卖淫产业的那些传言。而我恰好从事相关产业,显然我的顾客们不可能不多做联想。” 这位女士平稳地说解释着,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讥诮。很显然,如果她正经营着什么酒吧、脱衣舞俱乐部——或者更糟糕一点,有些不太合法的色情产业——那么,她手下的一个家伙和斯特莱德勾勾搭搭对她的顾客的声誉来说不算是什么好事,也无怪乎她心情不佳。 她继续说道:“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样的夜店里有的是未成年的舞女愿意给顾客跳膝上舞,但是人们能忍受一个混混给夜店看场子,却不能忍受他为恋童癖变态绑架小孩……当然了,并不是说斯特莱德那人有多值得忍受,我承认他也算是我见过的数一数二的恶俗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家伙。” “……您认识斯特莱德?”米达伦不禁问道,对方这种熟稔的语气让他很是吃惊。 “并没有。但我的……父亲,曾经跟已故的老汤普森有生意上的往来。” 这位女士俏皮地眨眨眼睛,在说到“父亲”那个词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停顿。然后,她无声地从高脚凳上滑了下来,显然打算结束这段对话了。 “好了,漂亮的孩子,闲谈就到此为止,我还得去挽回我的店不剩多少的声誉——” 她在吧台前站定,轻轻伸手打了个响指,那位站在吧台后面的英俊酒保就毕恭毕敬地看过来。这位女士挥了下手,用和刚才一模一样漫不经心地语气说道:“劳驾,帮我看着点这位小朋友,别让酒吧里乱七八糟的人跟他搭讪,他还未成年呢。” 酒保短促地一点头:“好的,摩根斯特恩小姐。” “……我也不像您想得那样毫无自保能力。”米达伦小声嘀咕道。 可是这位女士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当然没看见米达伦因为“小朋友”那个词而做出的怪相;米达伦看着她如同摩西分海一般穿越人群,很快被就看不见了。 虽然现在检方并没有以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罪名起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相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不会用这个罪名起诉他,但是里奥哈德·施海勃很确定对方就是钢琴师本人——麦卡德探员没必要对他撒谎,不是吗? 现在他就坐在旁听席上,恰好坐在大名鼎鼎的犯罪心理学家奥尔加·莫洛泽身边,对方似乎没有要接受他的采访的意思,这让施海勃感觉到有些不爽。 不过,现在他的注意力全被被告吸引过去了:阿玛莱特承认自己爱巴克斯医生!施海勃都想好审判结束后的报道主体了:“钢琴师也会爱人吗?” 而此时,检察官继续问道:“那么,巴克斯医生对你的感情如何?” “我不认为他对我有你认为的那种感情,”被告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根据之前其他证人的证词,你也应该知道,阿尔巴利诺有很多任情人,我猜测等他腻烦了以后就会离开,他不是那种和他人的感情能够长久的人。” 施海勃知道这就是检察官想要的答案,如果被告的感情是单方面的,就更能解释这是一场积怨已久的情杀,而不是过失杀人。 施海勃没漏掉马斯克女士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果然,这位检察官继续问道:“既然你很清楚他对这段关系的态度,你会为此心怀不满吗?你们因此发生过争吵吗?” 阿玛莱特先生摇摇头。 “我并不在乎。”这位杀人犯说道,“他是发生在我生命中最好的事情之一。” 这段证词听得施海勃张口结舌,与此同时,他听见奥尔加·莫洛泽轻轻地笑了一声,稍微往另外一边倾,对一位漂亮的金发女士——好像是莫洛泽的护工——说:“虽然我挺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样的证词听上去像是赫斯塔尔被阿尔pua了。” “……不是,”她的护工语气震惊地说道,“你的这位朋友确实是被巴克斯医生pua了吧?!” 而检察官吞咽了好几下,显然对阿玛莱特忽然冒出来的一句如此直白的告白毫无准备,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好的,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今年的5月5日发生了什么?” 显然检察官打算放弃在他们两个的情史上的纠缠,直接进入最重要的部分——阿玛莱特是如何在5月5日杀死巴克斯医生的。这部分内容之前的新闻发布会上一直没有详细的叙述,一想到这一点,施海勃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因为斯特莱德案胜诉,霍姆斯让所有参与此案的律师都放假休息一天,阿尔巴利诺前一天晚上就是在我家过夜的。”赫斯塔尔平缓地叙述道,“第二天早晨,他去了法医局,而我留在家里,等他回来之后,我们发生了争吵。” “你们因为什么而争吵?”马斯克女士问。 赫斯塔尔直视着检察官,平稳地说:“因为他后悔了——他去法医局是因为他在庭上供述他曾接受嫌疑人贿赂的事情,为此法医局打算让他停职,之后还可能起诉他。显然,在事情过后,他逐渐意识到不应该为了给我作伪证而付出自己的前程——” 施海勃愣住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傻乎乎地半张着嘴看着被告,表情一定蠢得可以。但,赫斯塔尔这是承认了什么?斯特莱德案审判中扭转局面的最重要控诉,即巴克斯医生当庭承认自己曾接受贿赂这个事实,是伪造的? 这些内容显然已经在之前的审讯中被吐露过,因此马斯克看上去依然非常镇定,她说:“请你仔细解释一下。” “很简单,阿尔巴利诺并没有收过什么布莱克先生的贿赂:布莱克是斯特莱德的人买通的,让一个这样反复入狱的罪犯当庭承认自己曾经贿赂过法医并不是非常困难。”赫斯塔尔流畅地说,“而阿尔巴利诺则由我来说服,毕竟鉴于我们的……亲密关系,他十分好说服。”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曾经教唆巴克斯医生为斯特莱德案作伪证,是吗?”马斯克女士尖锐地问道,“通过让他承认一桩他并没有犯下的贿赂的方式?” “可以这样说。”赫斯塔尔点点头。 施海勃能听见自己四周的其他听众忍不住窃窃私语,莫洛泽女士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施海勃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霍姆斯的时候,看见这位a&h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也张大嘴呆愣地看着前方,表情跟刚才的他自己一模一样。 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还有谁能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吗?” “恐怕没有,”赫斯塔尔声音平稳而流畅,“这件事斯特莱德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律师团的其他人对此都不知情,我不知道斯特莱德是安排谁去办这件事的,而斯特莱德本人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至于布莱克先生,我听说他不幸死了。” 确实,施海勃也听说那个为斯特莱德作证的布莱克之前死在了狱中,官方说法是他在监狱的餐厅里跌倒了、不幸地刚好撞到了头;这个人死的时候就有些怀疑论者认为这是斯特莱德其实想要灭口,结合阿玛莱特的说法,这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了。 但也确实: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为这件事作证,这令阿玛莱特的证词的可信性打了折扣。 而检察官方面显然不喜欢现在事情的走向,如果伪证事件是真,就得说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确实是在争吵中发生肢体冲突的,那么过失杀人的可能性就比二级谋杀更大。 “但是巴克斯医生又为什么要按你所说的去承认自己接受过本不存在的贿赂?”马斯克女士咄咄逼人地问道,“按你的说法,你爱他,但是他对你只是普通的床伴关系——他会为一个床伴做到这一点吗?” 赫斯塔尔摇摇头:“阿尔巴利诺是那种人,在没有厌倦一个事物之前,他是会为了那件事付出生命的。况且,如果这并不是真的,又怎么解释布莱克先生的死?” 这个时候,施海勃听见莫洛泽的护工问道:“所以到底是真的假的?我已经被绕晕了。” “我觉得无论阿尔受贿的事情是真是假,都不影响布莱克必死的结果。”奥尔加懒洋洋地回答,“那家伙千里迢迢从监狱里面出来为一件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案子作证,你以为是因为他的正义感吗?肯定是斯特莱德给他好处了……而斯特莱德这种人嘛,利用完了一个人不让他再也不能开口是不会安心的,所以我猜无论布莱克当初说的是真是假,斯特莱德都会把他灭口,以防被人用他来翻牌。” 那个护工想了想,低声说:“结果现在——” “对,导致现在死无对证了。”奥尔加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对赫斯塔尔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与此同时,在证人席上,赫斯塔尔正在用冷静的过头的语气叙述他自己是怎么过失杀人的,用这种音调说出这样的句子,听上去真是诡异:“……于是我们爆发的争吵,阿尔巴利诺说他要向法医局说明真相,我当然不可能同意。我们发生了一些推搡——bau的现场勘查报告也可以说明这一点——然后在推搡之中,我顺手拿起离我最近的一样东西敲了他的头。” 赫斯塔尔顿了顿。 “然后他死了。” 马斯克女士也沉默了一下,然后她问道:“……凶器是什么?” “一瓶白葡萄酒。”赫斯塔尔依然用平稳的声音回答。 而坐在旁听席里的施海勃都快跳起来了:一瓶白葡萄酒!多妙的隐喻!他恨不得马上就能把这一段写下来……但是还是不要这么着急的好,斯特莱德被杀那一段还没开始说呢。 “好的,”马斯克女士点点头,“那么你是怎么处理尸体的?” 然后,出乎意料的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几乎毫无犹豫地回答:“我要引用我的宪法第五修正案权利。” 从旁听席到评审团都是一片哗然——施海勃自己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但是却不承认自己抛尸的地点,这算是什么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你没必要隐瞒这部分事实,”马斯克女士用劝慰的语气说道,“隐瞒这种对判决并无太大意义的内容反而对量刑不利——” “我也懂法律,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想法,就会在审前就和你达成辩诉交易了。”赫斯塔尔干脆地回答。 “那么好吧,让我们再谈谈当天剩下来的时间发生了什么。”马斯克女士跳过了这个话题,直接进入了在场的记者都等待着的重点,“——让我们来谈谈斯特莱德。” 秘密的玫瑰 05 “事情很简单,”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说道,“我处理完阿尔巴利诺的……事情,就拿着一把枪去找斯特莱德;我作为律师团的一名成员,一直很清楚他选择在哪个酒店落脚。我用电击器解决了他雇佣的那些保镖,然后对着他开了三枪。” 赫斯塔尔进行叙述的时候语气全程很平静,就好像他描述的并不是一场谋杀,而是和他的日常工作差不多平常的其他事情。他的目光扫视过陪审团和检察官的时候,目光里也全无悔恨。 “我很遗憾他还活着。”他说。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去杀他的?”马斯克女士询问道,“与巴克斯医生的死有关吗?” 赫斯塔尔说:“你弄错了先后顺序,女士。” 马斯克女士微微皱起眉头来,显然并没有听懂:“什么?” “我杀斯特莱德并不是因为因为作伪证的事情迁怒于他,而是,我让阿尔巴利诺为我们作伪证、确保斯特莱德不受牢狱之灾就是因为我决定最后要去杀他。最开始我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但是等到我看见阿尔巴利诺也毫无生气地躺在地板上的那一刻我明白,就算是他也不能阻止我杀死斯特莱德的决心。” 赫斯塔尔平静地说,就好像已经酝酿了很多遍一样。 “——这是一场复仇。” 米达伦把剩下的时间花在观察四周上面:这多亏那位酒保确实帮他挡开了几个人不怀好意的搭讪,理由是“这是老板家的孩子”——于是对方就看着在舞池四周游荡的安保人员知趣地退却了,米达伦虽然不太喜欢被人称之为“孩子”,但是也没不分轻重到反驳这话的地步。 如果一个凶手非要挑一个人口密度很大的地方杀人,可能就会挑在这里了:舞池里的人摩肩接踵,远远看去就是一片脑袋的海洋。米达伦想不到礼拜日园丁到底打算怎么混进这里杀杰森·弗里德曼,要知道,就算是他能在人群里把弗里德曼控制住,也几乎没法带着他挤出门去。 但是在别的地方动手就更不可能了——看看这位弗里德曼先生在自己家里装了多少报警装置吧,米达伦合理怀疑他家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观察了好一会,才看见他们的目标从醉醺醺地从人群里穿过去,手里握着一只威士忌酒杯,酒液把自己女伴的胸口都泼湿了,那女孩还在咯咯娇笑。再几米之外,老亨特形影单只、一瘸一拐地被摇摆的人群碰来撞去,看上去好不凄惨。 ……米达伦觉得他们今天的计划确实是不太靠谱。 他正默默腹诽着,就看见娜塔莎·米尔科夫从门口从这家店的入口处走进来,她看上去比几个月之前在庭上作证的时候还要憔悴些,很显然,生活中带给她最大压力的并不是参与绑架未成年人案件然后又莫名惨死的酒吧打手。 她并没有穿越热闹的舞池,而是沿着墙根往前走,打开闪烁着炫目灯光的壁板上的一扇门,无声地闪了进去,显然是去见那位神神秘秘的“加布里埃尔小姐”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单纯是出于某种对危险的直觉——米达伦实在是有些在意那位红发的女士,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干脆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也向着那扇暗门的方向走去。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半个舞池,走到那扇门之前。亨特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跑的,但是现在这样也没关系吧?这里只是家夜店,而不是红杉庄园那样的龙潭虎穴……米达伦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一边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鱼一般迅疾地闪了进去。 那扇不起眼的门后面是一条走廊,相较于镭射灯光不要钱似的闪烁的店面,这条走廊的风格相当容易令人接受了:墙壁贴着带暗纹的褐色墙纸,脚下的地毯像是棉花一般软。尤其让米达伦高兴的是,这条走廊上并没有安保人员在。 他咔哒一声小心地关上了门,墙壁的隔音很好,外面嘈杂的声息倏然消失了。米达伦小心翼翼地贴在墙角慢慢往前走,就好像只偷吃东西的老鼠一般探头探脑——然后他很快听见说话声从走廊尽头虚掩着的一扇门的门缝里传了出来,正是那位姓摩根斯特恩的女士富有特色的、略微沙哑的声音。 她没有在说英语。米达伦愣了一两秒种,然后意识到她在说德语。德语是米达伦之前孤儿院院长的第二母语,因此也断断续续教过孤儿院的孩子们一些,米达伦勉强能听懂摩根斯特恩女士在说什么。 “只有两种可能性,”她正慢悠悠地说着,这种语速真是对米达伦的听力水平十分友好,“一,你玩忽职守,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你的手下的动向,以至于他跑去为斯特莱德那样的家伙卖命你都不知道;二,你对一切心知肚明,但是根本没有阻止他把自己搞到麻烦缠身——” 摩根斯特恩顿了顿,她的声音显得有些阴沉,像是柔软而湿冷的蛇信,和她在吧台边上跟米达伦搭话的时候的声音截然不同:“你要告诉我的答案是哪一个,娜塔莉?”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约翰·加西亚气愤地说道,也就只有死尸没有摆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前之前,他才能气愤得这么真心诚意,“长官,礼拜日园丁在威胁你。” 那当然,对面的威胁都呼之欲出了。麦卡德哼了一声,给来来往往的csi成员让出一条通道;哈代的办公室还是太狭窄了,室内塞进好几个警察、半队痕迹检验员和两个法医现场勘查员之后连腿都伸不开。麦卡德看着他们徒劳地试图找出能锁定凶手的监控录像、指纹或者其他东西,心知对方会一无所获。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都跟wlpd玩猫捉老鼠玩了十年了,没道理进一次哈代的办公室就被抓到。 “以现在的证据来说,还不能肯定就是礼拜日园丁,虽然他在受害者身体组织的摆放上很讲究,但是和园丁的作案方式还是大相径庭。”麦卡德说道,尽管如此,他们心里都很确定凶手到底是谁。 “施万德纳先生说受害者是谁还得验过dna之后才能确定。”加西亚又说。 “我想按照之前的趋势,不是多年前肯塔基那个案子的知情人就是跟斯特莱德案相关的人,他现在就像是个往自己的巢里摆亮晶晶的玻璃球的愚蠢鸟类一样。”麦卡德摇摇头,他从本来靠着的办公桌边上站直了,最后看了一眼桌子上那支干枯的石榴,然后伸出手去拉了 拉自己的衣领:“而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他最近作案这么频繁多半还是因为阿玛莱特的审判,而那也是咱们最应该解决的事情。” 他顿了顿,看了加西亚一眼,对方眼里显出一丝跃跃欲试的神色,伸出手去帮麦卡德拉起了封在门口的警戒线。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昏暗下来,城市边缘浮动着一层暗淡的红光。麦卡德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按照审判的流程,他们一上午已经询问过无数证人、出示过许多证据,到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被告人上庭作证的时间。 也该到他出场的时候了。 “走吧,”麦卡德说,“咱们也该去法庭了。” 米达伦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感觉到一层鸡皮疙瘩顺着自己的脊背快速地窜了上来。摩根斯特恩此人给他的感觉跟任何人都不同,不像是阿尔巴利诺(如果他真的是礼拜日园丁的话),不像是红杉庄园里那些粗暴的打手,更不像是卡巴·斯特莱德。 他的感觉如同第一次遇到猎食者的食草动物,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逃跑。但很难说他到底是勇敢还是鲁莽,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他克制住了自己,依然在门边站着,小心翼翼地等着屋中的人说出下一句话。 然后娜塔莉·米尔科夫略微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摩根斯特恩小姐,事情发展成这样并非我的本意……” “哦?”摩根斯特恩发出了一声气音,她的声音像是蛇的嘶嘶声一般沙且沉,听着令人后背发毛,“那么你的本意是什么?奥勒留公爵有意无意跟我说了三次‘我真没想到你打算涉足儿童色情产业’,这样的发展应该也不是你的本意,对吗?你应该也没法想到因为这种破事,现在科尔森盯我盯得有多紧吧?” 米达伦躲在黑暗的墙角,他一连听见了好几个陌生的人名,加之德语水平一般,一时有些头昏脑涨,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得出简单的结论,即:这位漂亮的女士在欧洲某个国家的背景并不小(而且她刚才是提到什么“公爵”了吗?这是认真的?还是说他根本听错了?),而且她声音里某些熟稔的狠戾告诉米达伦,她从事的职业肯定不怎么合法。 这样说来,估计是因为斯特莱德的案子闹得很大,跟她的人又有点关系,弄得别人也质疑其她有没有在这件事里掺和一脚。 ……好吧,维斯特兰本地已经有很多异国移民后形成的黑帮了,显然也并不差他面前这一个。米达伦一边消化刚才那些话的意思一边勉强安慰着自己。 “我当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娜塔莉正在极力辩解着,她听上去快哭了,“我意识到迈克尔还在为红杉庄园工作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是听说过一些关于红杉庄园的流言,也想要让他马上抽身,但是很快就有人来问关于他的事情!” 摩根斯特恩顿了顿,声音略微上扬:“哦?” “有一个人来询问了迈克尔的事情,”娜塔莉迅速地说道,就好像如果她不赶快把话说出来,就有人要把她送上断头台似的,“他让我形容了迈克尔的长相、询问他除了为我工作之外还为谁工作。而且听他言语之间透露出的意思——他可能想让迈克尔死!我最后不得已向他透露的消息,然后当晚迈克尔就死了!” 米达伦听着,忍不住无声地打了个抖,感觉到脊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意识到,虽然他曾经被斯特莱德绑架,但是也从来不算真的踏入了那个“世界”,如果听见这句话的是老亨特可能不会感到太惊讶吧,无怪乎他每次提到也想做赏金猎人之后,亨特会是那个语气:在对方眼中,他依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鬼。 摩根斯特恩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她慢吞吞地问道:“来找你的这个人有什么特征吗?” 娜塔莉显然是想了想,声音有些迟疑:“……他每次把自己捂得很严实,我也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对了,我记得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这消息约等于没有用,虽然全世界大约只有百分之四的人虹膜是绿色的,但是相对人口基数来说,这还是等于大海捞针,连摩根斯特恩小姐自己的眼睛都是绿色的。可本来来这里就是为了守株待兔礼拜日园丁的米达伦却悚然一惊,无端地产生了一些联想:难道去找娜塔莉·米尔科夫的那个人就是巴克斯医生吗? 而摩根斯特恩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娜塔莉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摩根斯特恩小姐?” “娜塔莉,”那位女士心平气和地说道,米达伦甚至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笑意,“你记得你来美国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 娜塔莉跟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低声说:“……在欧洲以外的地方打开局面会很难,您让我一定小心谨慎。” “你做到了吗?”摩根斯特恩反问。 娜塔莉嗫嚅着说了几句什么,米达伦并没有完全听清,然后他又听见摩根斯特恩说道:“就算是不说斯特莱德那件事,也不说来向你打探问题的那个家伙——只说这家店,你做到小心谨慎了吗?” “女士!”娜塔莉猛然提高了声音,“在经营‘索多玛’这件事上,我一直——” “毒品。”摩根斯特恩忽然开口道,娜塔莉猛然沉默了,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样。“你知道有毒品贩子在你的地盘上做生意吗?大麻也就算了,我今天一进来就看见一群瘾君子在这里搞聚会……” 娜塔莉虚弱地问道:“什么……?” 然后米达伦忽然听到对方提到了他们的目标的名字:“那位叫杰森·弗里德曼的花花公子和他的那些朋友,一群有了妓女和海洛因就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的家伙——你到底以为他们是为什么挑了你的店搞派对?” 米达伦愣了一到两秒,然后他忽然恍然大悟了。他转身竭力压着步子离开这条走廊,但是心脏却已经咚咚地狂跳起来:他知道如果钢琴师打算在这个地方下手要怎么做了,毕竟一方面,在这么嘈杂的店里动手几乎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听摩根斯特恩的意思她的店里似乎禁止供应毒品,那么就是说想要购买必须偷偷摸摸的…… 他终于再次成功地进入夜店的大厅,外面的乐声还是那样嘈杂,灯光闪烁之间米达伦恰好能看见亨特在远处人群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一个脑袋,这多亏了他出色的身高和那副与玩乐的旁人格格不入的焦急表情。 亨特在不断地东张西望,显然终于被人群挤得失去了杰森的踪迹。米达伦则很怀疑那个人已经不在室内了:如果真的如同他的猜测一般,弗里德曼来这里是问了跟药贩子接头买毒品的话,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找到人了。 他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弗里德曼前段时间就被媒体怀疑是红杉庄园的客人,一群记者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在自己的公寓里闭门不出了很长时间……如果他真是个瘾君子,现在肯定已经没有存货了,所以他下一步要干的事情不言而喻。 米达伦的目光狂乱地在室内扫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任何疑似弗里德曼或者药贩子的人的身影,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离他不远的一个安全出口的标志上。 这家店的门前是繁华的大街,就算是药贩子出去交易也不会挑那里,但是屋后呢……? 米达伦又看了一眼亨特,对方离他太远了,店里的人又太多,亨特肯定一时半会过不来。这个时候打电话亨特也肯定不可能听见,米达伦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机发了条短信,通知了亨特自己要去哪里,然后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那条安全通道。 黑暗吞没了他。 里奥哈德·施海勃整个人都有点懵,“复仇”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钢琴师作为一个连环杀手,还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伸张正义的义警吗?又或者,他和斯特莱德之间结下了什么梁子? 这样判断倒是可以说明一些事情,比如说什么叫做“弄错了顺序”……如果阿玛莱特的本意就是杀斯特莱德的话,当然不可能放任斯特莱德入狱,就算是钢琴师那样的杀手也没法单枪匹马地冲进联邦监狱去杀人。 这么说,难道事实是这样的:巴克斯医生在作伪证之后后悔了,但是他如果一点承认自己做了伪证,宣告斯特莱德最有利的证据就不存在了,那样斯特莱德恐怕会再次被调查,而想要杀死斯特莱德的阿玛莱特不能放任这种可能性发生…… 施海勃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有道理,而且,为了复仇失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真是有种古典的浪漫主义悲剧气息,他真心觉得这样的庭审让他思如泉涌,如果再来这么几场,他可能就离普利策不远了。 与此同时他能听见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声,马斯克女士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显然事情的进展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们应该知道斯特莱德因为强奸未成年人等罪名被起诉,虽然他最后被判无罪,但是我很确定他确实并非无辜。” ——赫斯塔尔的目光如刀般从人群之前掠过,声音冷酷得像是做出判决。然后他说出了一句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话。 他说:“1987年,在肯塔基白橡树镇的圣安东尼教堂,卡巴·斯特莱德性侵了我。” 秘密的玫瑰 06 米达伦急匆匆地到达了安全出口,这家店的后门之外是一道漆黑的小巷,除了墙角摆着几个生锈的垃圾桶之外空空荡荡;路灯在很远的地方,亮度差别大到米达伦的脚下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好在他及时刹住了步子,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从门里钻了出去:他不确定自己会在外面看见什么,就算是没有什么变态杀人狂,铤而走险的药贩子也不是他想要对付的对象。 远处的路灯下面站着三个人,他们脚下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其中个子较矮的那一位,赫然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位杰森·弗里德曼,弗里德曼身边站着的另外一个黄发的年轻人似乎是跟弗里德曼玩得很好的一位朋友,而那个疑似药贩子的人则身材高挑,头部被连帽衫的帽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面孔完全沉浸在路灯的黑色阴影之下。 米达伦隐藏在墙角,完全没打算上前:他和亨特的目标只是蹲守礼拜日园丁,他可没有任何莽撞地冲出去阻止毒品交易的念头,那种想法只会让他送命。所以他只是屏住呼吸,努力听着那几个人谈话。 弗里德曼似乎正在抱怨着:“我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价格……” “你上次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了。”他的朋友笑着反驳道,“物价每分每秒都在上涨,更不用说诺曼家那两位出事以后造成的价格上的动荡了,我听说东区那边还没消停下来呢。” 而那位沉默不语的药贩子忽然选择在这个时候接话,他很突兀地说:“况且,这种花费和你其他的爱好相比,也只能是九牛一毛吧。” 弗里德曼猛然抬起头来,警惕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那个药贩子脾气很好地重复道,“去年一年你向匿名汤普森基金会捐赠了至少十五万美元,指名要用于红杉庄园的俱乐部的建设,在那种时候,你出手可比现在大方多了。” 弗里德曼似乎什么发出了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而他那一无所知的朋友则把惊骇的目光投向弗里德曼,显然以为之前报纸上的那些猜测只是流言,自己的朋友不可能真的跟红杉庄园有什么关系:“你——?” 这位无端被卷进这场纷争的年轻人没能问出更多问题,那个药贩子猛然一动——米达伦没看清楚他的动作,这个药贩子的背影也把另外两个人的身躯遮挡住一些——然后那个无辜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表情扭曲起来。 这回米达伦看清了,他看见这个人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子,鲜血从伤口中潺潺流出。 这位无辜被卷进来的瘾君子颤抖着跪下了,很快无声地倒在小巷满是灰尘的路面上。而与此同时那个药贩子已经死死地用臂膀禁锢住了弗里德曼,用一块布样的东西捂住了对方的口鼻;弗里德曼挣扎了十几秒,然后也软软地昏厥了过去。 这个过程中米达伦近乎全程屏住了呼吸:他意识到光在这里看着并不是办法,亨特现在依然没有赶来,可能是还没有看见他的信息,如果他再拖拖拉拉,这两人就死定了。 这个念头在米达伦脑海里一闪而过,下一秒他就已经冲出去了。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巷弄中央,手里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攥着一把刀子——那把刀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当时在红杉庄园里给他的,后来被当做证据被警方收走,在斯特莱德的审讯之后又兜兜转转回到他的手上。 “放开他!”米达伦冲着那个药贩子——百分之百是礼拜日园丁的家伙——大叫道,意识到自己握刀的手再发抖,“我已经报警了!” 这是假话,事情发生得太快,米达伦从冲出安全出口到现在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报警,况且小巷太过昏暗,只要他一打开手机屏幕的亮度绝对会让他马上暴露位置。 “况且,”他的心底有一个小声音再说,“这样做就是对的吗?这个人残害了那些孩子,如果红杉庄园继续存在下去,他可能也会残害你——救他的命是值得的吗?什么才是正确的?这一切挣扎都还有意义吗?” 对方松开手,那具软绵绵的身躯无声地倒在地上,那个人转向他,五官依然浸在浓重的阴影之下。 下一秒,那个人忽然动了。 ——米达伦没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日后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记忆只会被深重的恐惧感撕成碎片,他再没像这一刻一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头从黑暗中脱壳而出的怪物。 有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于是重重地向后倒在地上。对方用膝盖压着他的腹部,一只手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腕,而之前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挪到了他的太阳穴附近、粗暴地扯着他的头发。米达伦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就好像狼在他颈间吐息。 那只握着米达伦的手腕的手坚定地向着一个方向扭着,直到那把蝴蝶刀从米达伦的手里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米达伦发出一声吃痛的哼声,然后对方松开手,从边上的地面上捡起那把蝴蝶刀。 冷冰冰的刀刃擦过米达伦的咽喉,米达伦用好不容易被对方松开的那只手胡乱摸索对方的手腕,但是他们之间力量的差距使他没法把那把刀挪开。他感觉到颈间微微一痛,然后温热的液体就顺着颈间流了下来——显然是那把蝴蝶刀把米达伦的颈间割出一条口子来。 米达伦拼命挣扎,但看来是无用的,而园丁则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轻柔而又愉快。 “用你来象征‘未来’,用奥瑞恩·亨特来象征‘过去’,是一种不错的构思。”他说,淡漠的语气听得米达伦心头一凉。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可惜,并不在蓝图之中。” “肃静!”法官敲着法槌喊道,尽管他显得绝对严肃,但是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里也蕴含着深深的震惊,“肃静!” 但是他的努力显然作用不大,在阿玛莱特那句话的话音落下的时候,整个法庭轰的一声炸了;此时此刻,里奥哈德·施海勃感觉好像有一千只苍蝇在自己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天啊!他想,天啊。这下阿玛莱特在人们的眼里可不只是“被怀疑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家伙”了,童年的伤害、近三十年的蛰伏、当然还有“复仇”,这简直是一出限制级版本的哈姆雷特。 读者们会喜欢这个故事的,无论他们关不关注斯特莱德或者钢琴师、有没有足够的正义感,他们都会喜欢这个故事。或许把他描绘成一个悲情的受害者也不错,人们不在乎死去的人和法律,在不是自己的亲近之人受害的情况下,有着这样的过去的人总是特别能引起旁观者的同情。 或者,从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角度来说,事情就更好考虑了——童年创伤,仇恨,对强奸犯出乎意料的心狠手辣,对方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变态杀人狂典型模板。 “你看上去并不惊讶?”正在这个时候,施海勃听见莫洛泽对护工说道。 “没什么好惊讶的,连环杀手并不是各个都有童年创伤,但是差不多也有一多半了。”莫洛泽用非常闲适的语气说道,“当然,必须强调的是——也不是每个有童年创伤的人都会成为连环杀手。总之,在赫斯塔尔那样的人身上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太奇怪。” 幸好人群的主体并不是这种“遇到什么都不会感到奇怪”的人构成的,里奥哈德·施海勃忍不住想到,那样世界该有多无趣啊;奥尔加·莫洛泽恐怕在昏迷中醒来、然后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腿的时候也不感觉到奇怪吧。与之不同的是,普通人会为这种突转感到惊叹,而他们的窥探欲正为所有作者塑造翩翩起舞的舞台。 施海勃忍不住想,如果他能采访阿玛莱特·阿玛莱特一次该有多好,谁知道从这双冷酷无情的嘴唇之中会吐出什么惊人的话语呢? 而与此同时,马斯克女士在这个令人一点准备也没有准备的突发状况之下找回了自己的职业素养,她说:“你因此而杀人?——因为他曾伤害过你?” “他在肯塔基的教堂中以神父的身份工作——当然,用的和现在不是同一个名字,但是有很多证人可以证明他们是同一个人,如果法官和陪审团需要的话,我可以把证据呈上。”赫斯塔尔点点头,用平淡的声音说道,“那个时候,我在教堂的童声唱诗班中弹钢琴,整个唱诗班都是年龄在九到十四岁之间的男孩,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我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他也并不是唯一的施暴人。” 陪审团中有些在低声窃窃私语,显然,这样一个典型的案件——不得不说,神父性侵小男孩这样的案例还是挺常见的——忽然被捅出来有些过于骇人听闻了。但是马斯克女士显得不动如山,她冷静第继续提问道:“假设真的曾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没有人报警吗?” “没有,”赫斯塔尔摇摇头,“白橡镇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木工,文化程度很低,而且中部当时对这样的行为并不宽容,孩子们在被比他们年长、强壮得多的男性恐吓之后并不敢说出真相,这种情况在那个年代是常见的。” “事情是怎么结束的?”马斯克女士问,“他从未被揭发?” 赫斯塔尔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是冷酷的笑容:“据我所知没有。在我十四岁左右的时候,他就离开了白橡镇,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从当时的角度看,事情算是终于结束了。” “——直到他再一次以委托人的身份与你见面。”马斯克女士继续提问:“你是因为这个杀掉他的吗?因为童年的时候的你自己对此无能为力,长大之后必须对他施以报复?” “不仅如此。” 赫斯塔尔说道,他脸上那坚冰一般的表情尚未褪去,而声音里则不可抑止地透出一丝讥笑。 “我在刚刚和他见面的时候,甚至不敢确认他的身份,谁能想到一个当初的神父现在在经营一个已故富豪的基金会呢?那对我而言是一段十分煎熬的日子,因为你时时刻刻能回想起多年前的噩梦,却不能确认自己仍在噩梦之中……” 他顿了顿:“直到有一天,我确认了他就是当年那个神父。” 马斯克女士问:“是什么时候?” “在斯特莱德的审前听证结束之后,”赫斯塔尔啧了一声,声音冰冷,“他与我发生了一点完全不必要的肢体接触……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果然还是很喜欢金发那一款。” 台下,安妮·布鲁克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在她身边不远处,施海勃半张着嘴,摆出一个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蠢兮兮的表情。 但是这是个多么惊人的进展,斯特莱德顺手吃了自己的辩护律师的豆腐,而这个辩护律师恰好是多年以前被他性侵过的受害者。施海勃终于闭上了嘴,用犬齿兴奋地磨着自己的下唇:毫无疑问,这算是个经典的命运悲剧了,人人都喜欢这样充满巧合的故事,尤其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 阿玛莱特继续不带感情地叙述道:“于是我就知道,他就是多年前那个神父,而且现在他换了个身份重操旧业了。因此完全可以推断,红杉庄园的案子实际上就是他主使,只是推出了他的副手罗文定罪——” 马斯克女士指出:“据我所知,正是你令他在陪审团面前逃脱了……” “难道没有我他就无法脱罪吗?“赫斯塔尔猛然提高了声音,就好像终于维持不住那副冷静的面具,”就算是没有我让阿尔巴利诺去作证,也总有别的人被他们买通。还是你以为斯特莱德真的患了那么严重的腱鞘炎?我与其他律师唯一不同的一点只是,其他人想让他免除牢狱之灾,而我想让他死。如果活在一个有他的世界上,我就不能——” 他停住了,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微微发颤。 “……就不能安睡。”他轻声为自己做结,“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的脸。” 旁听席里寂静无声,所以当奥尔加轻轻地嗤了一声的时候,这声音在施海勃耳中特别清晰。 奥尔加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演技不错。” “什么?”安妮震惊地压低声音,活像个偷偷跟朋友秉烛夜谈的女高中生,“这些是他编造的?” “不,这些并不是他编造的。”奥尔加好脾气地说,“但他可不是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的那种家伙。”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正说着:“在整件事情中,我唯一犯的错误只在于阿尔巴利诺——我不应该利用他,也不应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是个好法医,在最后一刻也想要阻止他眼中这种违法法律的行为,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应得的。” “‘唯一犯的错误只在于阿尔巴利诺’,挺精准的一个评价。”奥尔加用一种乐在其中的语气说道。 而马斯克女士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段认罪自白,她紧皱眉头,说:“但你必须向陪审团出示证据,据我所知,对斯特莱德的强奸指控没有涉及到三十年前。” “好的,”阿玛莱特镇定地点点头,转向了法官:“如果您允许,我需要向您和陪审团展示一份新的证据——这是当年白橡镇本堂神父安德森的一份自白书。” 旁听席上的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那份文件夹被拿给法官,然后法官翻开第一页,惊呼了一声:“这——?!” “没错,这是一封血书,这份自白里袒露了当年圣安东尼教堂的神父和教会成员们性侵唱诗班的孩子的一些事实。”阿玛莱特冷静地吐出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这份自白书来自前段时间我在狱中等待开庭期间收到的一封匿名信,显然有位不知名的朋友很关心我的案子的进展。总之,法官大人,下一份文件是第三方机构给出的笔迹鉴定书,可以肯定这份血书确实是安德森神父的笔迹;第三份文件是dna检验报告,这份检验报告比对了自白书里的血迹和安德森神父的侄女的血,结论是这两份血迹的主人有亲缘关系。” 他这段话透露出的意思令人不寒而栗,莫洛泽的那位护工发出了些嘶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而奥尔加·莫洛泽本人轻轻地啧了一声,很难猜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法官大人,我必须指明,”马斯克女士提高了声音,“就在不久之前,安德森神父被发现在教区的主教座堂中失踪,然后当地警方在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了一个圣体光,安德森神父的舌头的碎片就被塞在这个圣体光里。而阿玛莱特先生在这个时间段又‘收到’了这封血书,这种巧合令人不得不怀疑……” 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抬起一只手:“反对。我希望控方不要用没有用来起诉我的罪行质疑我,况且马斯克女士也应该很清楚,此案案发的时候我正在狱中。” “有效,马斯克女士,请不要提出与此案无关的指控。”法官点点头,说道。与此同时,陪审团的成员们正带着某种敬畏的神情传递那封血书,马斯克女士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您需要展示更多证据来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然后,她这样说道。 施海勃睁大了眼睛:整件事的发展虽然出乎预料,但是已经进行到一般读者最喜欢的部分——意即,“你怎么能证明他性侵了你呢?”——人们喜欢看报纸上展示的受害者照片,臆想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得体的举止招来了此等横祸,整个过程又是如何进行的。 这位记者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的笔记本,虽然他在对整个过程录音,但是他还是想要记下一闪而逝的灵感。 米达伦抽了一口凉气,无论如何,他的人生规划里绝对不包含被变态杀人狂戳成筛子然后展览出去这一项,正在他拼命挣扎的档口,对方手里那把蝴蝶刀高高扬起,寒光在路灯照耀下一闪—— “砰!” 那把刀铮地扎在他耳侧,距离皮肤最多只有一两厘米,刀刃割断了一缕金色的、蓬松的卷发。刚才那一声枪响是子弹擦过园丁的耳朵,射入后面的墙壁的声音,这位袭击者抬起头,看向米达伦后方的某处——奥瑞恩·亨特站在那里,用一把左轮手枪对准园丁,声音中充满了怒气: “放开他。”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园丁腿部一发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抓着米达伦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米达伦是那种典型的由于身高长太快而显得过瘦的类型,更不要说在红杉庄园受了几个月的折磨了,他的身上简直都能摸出一根根肋骨,体重实在不沉——米达伦痛叫了一声,然后被园丁猛然往后一推。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地装在亨特身上,亨特的枪口被撞歪了,与此同时园丁已经大步向前冲过来。亨特只来得及一把把米达伦推开,大声喊道:“打电话报警!去叫人!” 就好像呼应他这句话似的,下一秒亨特的手腕就被对方捉住,猛然往一侧一拧,随着他的一声痛哼和骨节不妙地发出的嘎吱一声,那把左轮手枪啪地掉在地上,被园丁一脚踢远了。 然后园丁流畅地屈膝顶上了他的腹部,这一下用力很大,亨特在剧痛之下整个人蜷成了虾子。 而另一边的米达伦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一把被园丁重重地甩在地上的老亨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他咬了一下牙,猛然转过头跑回那家名为“索多玛”的夜店。 玛丽·塔罗斯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妇女。 她的丈夫是个伐木工人,在白橡镇附近的林场工作,而她自己则是家庭主妇,负责照料家里的四个孩子——曾经有四个孩子。 她年龄最大的儿子如果能顺利活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岁了,不幸的是,这个孩子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十一岁:在三十年前的白橡镇,抑郁症还是一种稀罕的疾病,在那孩子从小镇的水塔上跳下去之前,玛丽·塔罗斯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病了。 塔罗斯夫人曾因为在孩子身上发现的奇怪淤青而忧心忡忡,但是那孩子却微笑着告诉她是他不小心磕碰的。男孩,她想,总是咋咋呼呼地把自己弄伤,况且她还有另外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还在吃奶的婴儿,她没法在每个孩子身上都倾注这样面面俱到的关心。 所以最终她只能从孩子的遗书里得知事情可怕的真相,那孩子有着天使一样的嗓音,是白橡镇的教堂唱诗班的一员,而教堂的几个教士和教友们用手抚摸男孩的大腿的时候,还告诉他那是“神的恩赐”。 这位绝望的母亲曾经闯入当时教堂的本堂神父的办公室,恳求这位神父彻查这件事情,但是整件事在无限的拖延中不了了之——她还有另外三个孩子要照顾,当年的她尚且没有那样的法律意识,没法投身于一场永无止境的官司之中,也没有那样的时间与金钱。 这件事在愧疚之中被她深埋在心底,直到三十年后的这一天,一位陌生的先生拜访了她。 那是一位有着漂亮的栗子色头发和温柔的眼睛的年轻人,可能有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又仿佛更年轻一些。他询问了有关于塔罗斯夫人的大儿子的事情,然后带来了更多的消息。 “据我所知,当年的罪魁祸首已经死了——被他的一个受害者杀死的,他当年与您的儿子年龄相当。而这个案子最近即将开庭审判,如果那先生的律师团队联系您的话,我希望您能出庭作证,您一定还记得您儿子的遗书的内容,对吗?”这位先生温和地对她说道,“如果您愿意为他作证,他说不定可以免于死刑。” 他注视着这位夫人的面孔,微微加重了语气:“您没能拯救您的儿子,但是我想您不会介意拯救另外一个孩子的性命吧?” ——几天之后,一位姓霍姆斯的律师联系了她。 玛丽·塔罗斯走上证人席的时候,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一辈子都不曾站在这种场合中过:法官、书记官和陪审团肃穆地一字排开,连旁听席中都坐满了人,其中大半都是记者。而那位需要用她的证词来脱罪的被告人表情疏离而冷地望着她——塔罗斯夫人之前被告知这位就是当年教堂唱诗班里那位小威尔,虽然她的孩子和对方也并不是很熟,他们可能就在圣诞夜的弥撒里见过一到两次,但是她依然在这张面孔上窥见了当年那个内向孤僻的小男孩的影子。 而与此同时,这位被告人——选择自己为自己辩护的奇怪家伙——开口了。 “塔罗斯女士,”他说道,“请介绍一下您和您的家庭吧。” “好的,”塔罗斯夫人的声音细微地颤抖,“我生活在白橡镇,我的丈夫是白橡镇的伐木工人,但是他现在已经退休了。我有四个孩子……我曾经有四个孩子,我的大儿子叫做贝亚特·塔罗斯,不过他已经死了。” “那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声音听上去极为克制,“他是怎么死的呢?” 玛丽·塔罗斯夫人的第二位客人名叫拉瓦萨·麦卡德,他自称自己是一名fbi探员。 这位先生在阿玛莱特的审前听证后的几天来到了白橡镇,塔罗斯夫人在自家门廊里招待了这位联邦警探。对方在简单的交谈之后皱起眉头来,显得颇为苦恼。 “这么说,你答应了霍姆斯先生为阿玛莱特作证?”他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塔罗斯夫人紧张地问道,她从来没有和联邦警探打过交道,因此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是我怀疑您是被骗了,”麦卡德皱了皱眉头,声音显得有些冷,“这么说吧:我负责这个案件的调查,所以我可以说,虽然卡巴·斯特莱德确实是一个人渣,但是阿玛莱特也并不是什么好人。” 塔罗斯夫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霍姆斯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才对斯特莱德——” “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理由,”麦卡德冷冰冰地哼了一声,“但是我想霍姆斯先生大概没对您说,阿玛莱特去谋杀麦卡德之前发生了什么吧?他谋杀了自己的男朋友、把尸体藏了起来,还拒绝告诉警方尸体到底被他藏在了哪儿。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因为他的男朋友当时的计划成为了他谋杀斯特莱德的阻碍——您真的觉得,一个只抱着复仇的念头的人能做出这种事吗?” 塔罗斯夫人显然也没听说过这一节,当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种可怕的故事显然还是有点超出一个生活在平静的小镇上的家庭妇女的承受能力了。 “夫人,我恳求您,”麦卡德好声好气地说道,“考虑一下。阿玛莱特并不是您想象的那种人,他很危险——如果您的证词真的被陪审团采纳,他对斯特莱德的一级谋杀未遂罪名很可能就不会成立,而他杀死他男友的罪名很可能只构成激情杀人……这样,他很可能在监狱里呆几年就被释放出来。” 麦卡德顿了顿。 “可他杀人绝不是因为他是个复仇者,他杀人是因为他喜欢杀人。我是个侧写师,可以说我最为了解这一类罪犯了。”这位联邦探员说道,“如果他出狱,他就一定会再作案的——没人想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对吗?” 塔罗斯夫人张口结舌:“可是,我已经答应——” “没关系,”麦卡德语气柔和地说道,声音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没人能预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挽回的办法。” “跳楼,他应该有抑郁症,”塔罗斯夫人声音嗫嚅了一下,“……他从小镇的水塔上跳了下去。”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声音平缓地继续问道:“安德森神父的那封自白书里曾经写到,你因为孩子受到侵害去找他,希望他深入调查这件事,但是因为他接受贿赂而敷衍了你,有这样的事情吗?” “是的,当时贝亚特的身上总是出现各种淤青,”塔罗斯夫人轻轻地说道,“我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在他死后我看见了他的遗书,我才知道他被侵——侵——上帝啊。” 她在那个字眼上打了个磕巴,最后也没有说下去,旁听席里响起一阵同情的窃窃私语。 而赫斯塔尔继续问道:“他的遗书里有没有提到是谁干的?” “我并没有期待您对着陪审团说谎,这对您也是不公平的。”麦卡德当时对他说,“您不必在法庭上说您的儿子并没有被性侵,这是说谎,您只需要隐瞒一小部分的事实。” “……一小部分事实?” “是的。”麦卡德点点头,“辩方找您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证明,第一,斯特莱德确实是个强奸犯,第二,阿玛莱特确实被斯特莱德性侵过。这本身和您的儿子的经历并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当他们提到有关您儿子的问题的时候,您正常回答就可以——而您只要在特定类型的问题上保持沉默,就可以令辩方落败。” 麦卡德顿了一下,他能看见塔罗斯夫人的表情非常难看。他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这不是为了您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整个城市里的所有人,毕竟,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都有可能恰巧成为凶手的受害者。” “没、没有。”塔罗斯夫人小声说道,上帝啊,她站上被告席之前还曾用手按着圣经发誓——但是她也看过麦卡德的那些案发现场照片,那些可怕的肢解、残忍的折磨,真的是面前这个人干的吗? “……他的遗书里只提到犯罪者是教堂的神职人员,而没有具体提到是谁。” “我们很确定,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麦卡德说,“很遗憾,他没有以钢琴师的身份被起诉。但是我相信,所谓的‘受害者’论调,只是他给自己找的脱罪方式。” 赫斯塔尔的神情瞬间凝重了起来。 ——这不对。 阿尔巴利诺寄来的那封安德森神父的自白书里确实只提了一下塔罗斯家的儿子的事情,但是既然阿尔巴利诺千辛万苦地把信件地址留成了塔罗斯家,就说明他家确实有重大线索。后来霍姆斯带来的消息也说明确实如此,虽然那份遗书在三十年后已经不知所踪,但是塔罗斯夫人确实记得遗书上说性侵她儿子的人是斯特莱德。 所以说现在,这位夫人又为什么要在法庭上撒谎?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个问题的好时机,赫斯塔尔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继续询问道:“那么,你对这样一个人有没有印象——一个小孩,当年和你的大儿子一样都在教堂唱诗班里,他在那里学习弹钢琴,他一般被称之为‘威尔’。” 赫斯塔尔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就如同阿尔巴利诺在他提到一次“肯塔基”之后才顺利找到他的过去一般,实际上他很难证明自己和当年白橡镇的“威尔”是同一个人。 “阿玛莱特”是他的母姓,问题是事实上他母亲和他父亲在法律上并没有结婚,根本没有档案能证明他父母的婚姻关系,这也是他母亲当年离开那个酒鬼离开得那样干脆利落的原因。 而他的名字是他离开家去上高中的时候自己改的,当时,互联网尚未发达到记下这一切蛛丝马迹,他改名的文件估计早被扔在了不知道哪个州的哪个警局的故纸堆里。 同样,他父亲在肯塔基当电工的时候没有纳税记录,曾住过的房子早在改建旧城区的规划中灰飞烟灭,曾有赫斯塔尔就读记录的学校也早就关门大吉。 不如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有据可查的历史只能追溯到高中时期,再往前则从档案上凭空蒸发。在他不希望别人查出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时候,这样的现状于他有利,但是放在现在的场景里则有些尴尬了。 在这种时刻,他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位塔罗斯夫人。 但是他必然会失望。 “我知道您依然在犹豫。”麦卡德非常善解人意地说道,“但是您看,你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无论是对那些被可怕的杀手困扰着的市民而言,还是对您自己而言。” 塔罗斯夫人慢慢地皱起眉头来:“……什么?” 麦卡德的声音非常平淡,就好像本身并不清楚他抛去了什么诱饵:“我在来这里之前也了解了一下您的家庭状况——您还活着的三个孩子都已经结婚生子,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成了小镇里的伐木工人。您年龄最小的孙女得了白血病,对吗?” 塔罗斯夫人的目光扫视过前院,从他们坐着的门廊这里,可以看见几个小孩在草地上玩耍,那是她的孙子和孙女们——其中不包括还在医院接受治疗的小艾米。 “您的大儿子三十年前就死了,而人们总是要为还活着的亲人们做打算,这也都是人之常情。”麦卡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注视着那几个玩耍的孩子,“我知道您的家庭没法为那孩子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但是我之前在办案过程中认识了一个儿童基金会的负责人,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他介绍给您。” 塔罗斯夫人转过头,有些惊愕地看着麦卡德。 而这位联邦探员依然注视着那几个在草地里玩耍的孩子,阳光落在他的额头和鼻梁上,他在那些孩子发出尖叫一般的笑声的时候微微笑了出来。 “世界是留给这样的孩子们的,女士。”他平和地说道,“而不是留给杀人犯的。” 而此时此刻,塔罗斯夫人注视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她能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见依稀的当年那个营养不良的少年人的影子,这些旧日的影像就藏在对方棱角过于硬朗的眉弓之下的眼睛里面。她既然记得威尔,在圣诞节的弥撒里在那架钢琴前弹一支赞歌,眼睛在辉煌的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钢蓝色。 您的大儿子三十年前就死了。而人们总是要为还活着的亲人们做打算。 塔罗斯夫人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她曾对霍姆斯先生承认她确实还记得威尔,但是……她慢慢地张开嘴—— 这也都是人之常情。 “……不,我对那个孩子没什么印象了。贝亚特并没有在唱诗班里交几个朋友。”塔罗斯夫人苍白地笑了笑,在对方如刀的目光之下微微瑟缩着,“我知道您想要问什么问题,阿玛莱特先生,可,我想我在白橡镇中从未见过你。” 摩根斯特恩小姐老神在在地穿过“索多玛”的舞池边缘,皱起的眉头每一丝细微的褶皱里都写满了对这家店装潢的不赞同。 此时此刻她不禁怀念起她在霍克斯顿开的那家脱衣舞酒吧里永不停息的爵士乐和复古的装潢起来,可惜离她把这里的烂摊子收拾完回到欧洲还需要点时间。 娜塔莉·米尔科夫在后面送她,这位女士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被严肃地批评一顿(或者被提醒她她的家人正受到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庇护”)可比直接要她的命要仁慈多了,实际上她没必要这样哭哭啼啼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金发的少年差点一头撞在摩根斯特恩小姐的身上。 看见这一幕,娜塔莉的呼吸差点停住:按道理来说,一个显然未成年的孩子不应该在一家夜店里没头没脑地撞在她的顶头上司身上,她真的不需要更多批评了。而摩根斯特恩小姐慢吞吞地扶住那个年轻人的肩膀,把他拽开了。 “出什么事了吗?”她用惯常的那种懒洋洋的语调说,体贴地换成了英语。 而其他人则没想到这个少年说出口的话是这么开头的,他语气急促地说道:“女士,礼拜日园丁就在外面!” 注: [1]唯一能证明赫斯塔尔曾在圣安东尼教堂唱诗班的照片是教堂档案室里的那张(就是老亨特找到的那张)。除亨特之外没人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而亨特本人也不知道在庭审中这张照片有用,他并没有参与庭审。 亨特贿赂白橡镇的警察拿到过1987年杀人案的资料,并且把资料给奥尔加看过,那份资料里有斯特莱德的照片,但是没有赫斯塔尔的照片。但通过钢琴弦打结的方式,可以从这起案子联想到钢琴师,并得出1987年杀人案是钢琴师的第一起案子的结论,因为他本来就是为了调查赫斯塔尔去哪里的,很容易得出赫斯塔尔=钢琴师。 斯特莱德本人看到的是典狱长搜集到的赫斯塔尔的资料,但是可以从赫斯塔尔高中时期的照片身上联想到威尔。由于他知道1987年杀人案的详情,又知道维斯特兰有钢琴师,所以自发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然后得出了威尔=赫斯塔尔=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结论。 麦卡德是在没看任何资料的情况下直接听了斯特莱德的“赫斯塔尔=钢琴师而且他三十年前就要杀我”的结论,然后才去联系肯塔基警方,调出1987年谋杀案的资料,并且把资料分享给了哈代,换言之,他们两个的结论完全是建立在推断上的。 秘密的玫瑰 07 不知道赫斯塔尔到底有没有预料到塔罗斯夫人会给出这个答案,他的面色似乎更冷,但是却没有什么失控的情绪流露出来。与此同时,庭下经验丰富的记者们显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不太对,一时旁听席中人人传递着疑问的目光,气氛稍微有些浮躁。 “那个证人是临场翻供的。”奥尔加斩钉截铁地说道,“从肢体语言上来看,她有很大的可能性在说谎;况且赫斯塔尔不太可能让无法为他提供有利辩护的证人出席。” 安妮显然之前完全没参加过任何审判,现在在这个新世界里完全一头雾水,她犹豫着问道:“……原来还会出现这种事吗?” “你是说当场翻供吗?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啦。”奥尔加摆了摆手,“不知道是谁转变了她的心意,毕竟这件事涉及到的利益相关者太多了……一旦证实了斯特莱德真是个恋童癖,之前红杉庄园案的判决就很成问题了,毕竟就算是不用脑子想也会意识到,一个恋童癖不太可能在对红杉庄园的真实生意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它打工不是吗?世界上可没有那么多巧合。而显而易见,维斯特兰有的是不想让红杉庄园案再次被扯出来讨论的人。” 安妮显然正试图艰难地跟上奥尔加的思路:“……所以说,最好的办法是让被告方面不能证实斯特莱德确实强奸了阿玛莱特先生?” 奥尔加耸耸肩:“理论上讲是这样的,实际上实施起来会比较复杂。不过红杉庄园案的所有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斯特莱德是红杉庄园的主管,如果他被查出有问题,那全部俱乐部成员的名誉都会受损,所以他必须清清白白,把所有指控都扔给罗文去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行动能力会非常高……但是他们必须保证斯特莱德的声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安妮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坐在另一边的施海勃也竖起耳朵偷听她说话,奥尔加应该也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太在意。 “我听说斯特莱德最近醒了,作为一个头被一枪打穿了的人,他的生命力真的非常顽强。”奥尔加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还听说,因为脑部受损,他不幸地失去了语言能力,还有控制身体的能力——他这辈子都得坐轮椅了,但是他的脑子应该还是好使的。” “也就是说,斯特莱德还记得红杉庄园里那些真正的强奸犯都是谁?”安妮终于反应过来了。 “显然如此,或者说,红杉庄园的那些会员肯定是这样认为的。”奥尔加阴郁地笑了两声,像是迪士尼电影里的经典反派巫婆,“这样,他们就更不能让斯特莱德因为强奸罪被立案调查了——毕竟,万一他为了减刑把他们供出来呢?” 安妮跟个好学生一样思考了两秒,然后忽然语出惊人:“那既然红杉庄园的会员们有钱又有势力,为什么不直接把斯特莱德杀了呢?” 在旁边听了全程的施海勃叹为观止:……他是真的没想到安妮这种金发美人类型的姑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来!她是不是已经在当护工这段时间被奥尔加带坏了?! “因为现在杀了斯特莱德就显得格外心里有鬼呀,”奥尔加好声好气地解释,“斯特莱德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无论红杉庄园的会员们到底有没有参与到那起强奸案,看上去都像是参与了,这样,杀斯特莱德的效果也就达不到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只能挑软柿子下手。” 显然按她的意思,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那个软柿子,一心一意地相信赫斯塔尔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施海勃感觉自己并不赞成。 这个时候庭上已经又轮到了传唤控方证人,虽然马斯克女士显然没想到还能有临场翻供这种操作存在,但是这也并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再次发言的时候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几分的趾高气扬,而这回的证人正缓步走上证人席,那是张奥尔加很熟悉的面孔。 ——是拉瓦萨·麦卡德。 亨特想骂人。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就算是他确实考虑过自己有可能在这里遇到礼拜日园丁的可能性,也绝不会想到现在这一幕——他正气喘吁吁地靠在一面砖墙上,鲜血从裤管里源源不断地滴出来:该死,还是他当年断掉的那条腿。狭长的伤口似乎并不浅,尖锐的疼痛令他控制不住地从粗糙的墙面上滑落下来。 事情就是这样:他实在不敌年轻力壮的小伙,不但枪被对方打飞了,腿上还被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敏捷地透出来的匕首割了一刀;他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摆脱了园丁的钳制,但是腿部的疼痛实际上也没让他跑多远,就不得不闪身进巷子的一条岔口里。 这家店背后的小巷是很阴暗,但是暗也没暗到令人看不清地上一连串血迹的地步。他能听见礼拜日园丁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死亡的钟声的节拍里。 很多人都觉得赏金猎人是个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梦幻职业,而奥瑞恩·亨特从不觉得自己像是个电影角色——他现在要改变主意了。他就好像是恐怖片里那种误入鬼屋的女高中生,傻乎乎地、毫无作用地躲在一个黑洞洞的角落,等待着必将来临的鬼怪,唯一的作用随着诡异的背景音乐忽然回头的时候发出一声尖叫。 他的腿疼得愈发厉害,半条裤腿都湿透了,当下只能坐在地上,完全挣扎不起来:真该死,他刚认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时候怎么就看不出来他是个下手那么狠的人呢?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个人步伐轻巧地拐过拐角,在他面前站定了。 亨特抬起头来,对方的面庞往前被连帽衫压低的帽檐遮盖住,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下,他除了对方因为心情颇好而翘起的嘴角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而与此同时,一把冷冰冰的手枪贴上了亨特的太阳穴。 亨特干涩地吞咽了一下。 他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对方慢慢地扣下扳机的手指,在扳机完全被扣下来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是人的本能,并非有多少勇气就可以克服。在那咔哒一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全身一震,然后整个人就愣住了。 ——是空枪。 亨特迷惑地张开眼睛,但是空气中只残留下了一声轻轻的笑音,亨特看见这个杀人狂转身慢慢地走远,背影被黑暗逐渐吞噬。 奥尔加坐在下面轻轻地嗤了一声,很明显地表示着自己对麦卡德的嗤之以鼻。而马斯克女士好整以暇地问道:“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职业,先生。” 这证人就说:“拉瓦萨·麦卡德,fbi行为分析小组的负责人。” “您负责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是吗?”马斯克女士问道,“在斯特莱德先生被袭击的那天,您和swat小组的成员为什么会出现在斯特莱德先生的旅馆套房里?” “因为斯特莱德联系了我,他说他收到了死亡警告,预感到自己很快就会遭遇到危险——当然,鉴于他被卷进的案子,他收到死亡警告也并不奇怪。”麦卡德耸耸肩膀,回答,人群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笑声,“他恳求我在他离开维斯特兰之前保护他——那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我飞回匡提科的飞机在第二天,考虑到种种因素,我答应了。” “是您联系了swat小组吗?” 麦卡德摇摇头:“并不是,是斯特莱德自己走正规渠道申请的,从wlpd方面应该能看见相关的书面记录。” “我明白了。”马斯克女士点点头,然后颇有悬念地停顿了一下,猜继续说下去:“那么,5月5日那天下午,您呆在斯特莱德的旅馆的套房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和swat的成员们留在起居室的隔壁房间,而斯特莱德本人留在起居室里,门口另外安排了两个警员——因为说实话,正如我所说,他这种案子收到死亡威胁十分常见,但是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的人会真正把死亡威胁付诸行动,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太重视这件事……这可以说是我的失职。” 麦卡德的叙述听上去平稳而又清晰,显然之前打过腹稿。奥尔加·莫洛泽坐在原地,发出了一连串磨牙似的声音,搞得坐在她身边的人频频看她。 “后来我了解到阿玛莱特是先用电击器撂倒了门口的警员,但是当时我们在屋里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实际上,他并不是暴力破门的。在他进门之后,甚至跟斯特莱德进行了一段对话——由于没有人呼救,我们在隔壁只听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声音,那并不是争吵,听上去非常的心平气和,所以我们甚至还以为是客房服务或者斯特莱德在打电话,结果没有及时冲进去,直到我们听到了枪声,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但是很可惜,一切都晚了。我们进入现场的时候,斯特莱德已经从楼上摔了下去,而阿玛莱特先生则拿着凶器,很快遭到我们的逮捕。” “您是说,阿玛莱特进门之后先跟斯特莱德进行了对话,然后才枪击了他?”马斯克女士问道。 “是的,这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它从逻辑上来说确实很奇怪。”麦卡德严肃地点点头,“恕我直言,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说,阿玛莱特先生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游刃有余了,大部分以复仇为目的的杀手——无论是有计划的还是无计划的——在真正实施谋杀的时候由于受到强烈的感情冲击,很难保持完全理智,就算是他们决定在犯案之后自首,在被逮捕的时刻也难免有些异常的情绪流露出来,这是人之常情。但是阿玛莱特先生从实施犯罪到被swat小队逮捕的全过程都保持着一种绝对的冷静,说真的……他甚至冷静的不太像是一个初犯。” “这只是你建立在过往经验上的推断。”赫斯塔尔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道。 “建立在前人无数研究上的推断,”麦卡德反驳道,“我认为我既然作为技术证人出庭,就是说我在这个领域还是具有一些权威性的。” 马斯克女士无视了这些唇枪舌剑,转而向法官和陪审团的方向说道:“不仅如此,我希望向庭上呈上一份wlpd邀请心理学家为阿玛莱特先生做的检测报告,报告可以显示,阿玛莱特先生的心理完全是正常的,不存在由于严重的创伤和心理障碍导致必须通过杀死斯特莱德、以获得心理上的安宁的情况。” 在陪审团传阅那份报告的时候,奥尔加抽空向安妮解释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确保赫斯塔尔不会用心理问题为自己开脱——之前有过这样的案例,比如说1984年的盖瑞·普拉奇案,他在警察押送犯人的过程中枪杀了强奸自己的儿子的罪犯,在后来的庭审中心理医生向陪审团证实,当时的普拉奇处在强烈的内心折磨中,除了杀死侵害儿子的凶手之外别无他法……总之,在心理学、社会舆论等很多因素的作用之下,这位父亲只被判了缓刑和社区服务。” “那么……”安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她,“阿玛莱特先生到底有心理问题吗?” “反正不是wlpd请来的心理医生就能看出来的简单问题。”奥尔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他们从‘一个童年受到性侵的、有心理创伤的普通人’的角度出发,估计是不会研究出什么对赫斯塔尔有利的结果的。” “他没有生命危险!”匆匆跑过来的手下汇报道,“我们在两个路口以外发现了他,只不过是腿部被割伤站不起来而已!” 米达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而他身边的摩根斯特恩小姐则颇为悠闲地抱臂站着,一头美丽的红发垂在肩头,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他们正站在小巷的空地上,在灯光拢起的狭小的光辉之中,如同登上小小的圆形舞台。地上躺着一个人,是之前被刺中胸口的那个年轻人,应该也是个瘾君子,现在已然断气。而杰森··弗里德曼则不知所踪,地面上只剩下一串滴滴答答的血迹向前方延伸着,这是亨特想要逃离园丁的威胁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一分钟之内亨特也被摩根斯特恩小姐的一个属下扶着一瘸一拐地赶到了,他一看那明显少了一个人的空地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忍不住低低的骂了一声:“该死,弗里德曼还是被他带走了?米达伦,你有没有报警——” “他没有。”摩根斯特恩小姐打断道。 亨特这才把目光第一次投在这个刚才一直被忽略了的红发女人身上,他皱着眉头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这家店的投资人。”她平淡地回答,“我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亨特根本没在意她报出的这个名字,也忽略了其中明显的异域风情的气息,此时此刻,他的重点还落在失踪的受害人和消失的礼拜日园丁身上。在他想要进一步思考下去之前,摩根斯特恩小姐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说:“是我不让他报警的。” “……为什么?”亨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要是报警他们恐怕还有堵住礼拜日园丁的机会,对方在汽车后备箱里藏一个大活人根本不可能逃过警方在各个路口的盘查,如果警方来得足够及时—— “我想先请教你一下,”摩根斯特恩小姐不慌不忙地问道,“在你原来的计划里,打算怎么抓住礼拜日园丁?” 看来米达伦已经把他们的目标是谁告诉这位女士了,要不然也不可能得到她和她身边这些属下的帮助……她身边这些属下精干而寡言的样子让亨特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这样的人不是富豪的保镖就是黑帮老大的喽啰——而且还不是那种普通的黑帮老大,面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只是打算跟踪他,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我现在的身体素质完全没法跟他这样的人动手。”亨特耸耸肩膀,“我打算锁定他的交通工具、跟踪他,然后报告警察,让警察来接手。” “我给你一个相似的选择。”摩根斯特恩小姐慢吞吞地回答,“你可以让我来接手。” “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慢悠悠地走近了两步,在亨特面前站定。他们离得太近了,亨特不禁有点想要后退,却发现被摩根斯特恩小姐那位搀扶着他的手下紧紧地钳制住了手臂。 “两位来到我的店里的顾客被一个药贩子诱骗到后门,最后一死一失踪……你不觉得这对店铺的声誉不太好吗?更不要说,这两个年轻人还都算是维斯特兰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轻轻地说道,嘴唇开合,口红的颜色在路灯照耀之下近乎呈现为黑色,看上去有些骇人,“所以我的建议是:放弃追查你的目标,让一位苦恼的生意人先去挽回她的信誉,亨特先生。” 亨特看着她在夜色里像是鬼火一样的眼睛,干涩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知道一切。”对方流畅地回答,露出一个微笑来,“这是职业素养。” 在此之前,安妮·布鲁克从未接触过凶杀、审判、诸如此类的一切,奥尔加·莫洛泽像是闯进她的人生里的一个神奇的变数,把包括《星球大战》在内的一干新东西不由分说地一股脑扔在了他的脸上。 技术证人们进行了一系列发言,控方精妙的提问方式令这起对于斯特莱德的谋杀案听上去像是被精心策划的、冷酷无情的,而不是一个深受折磨的人的义举,而被告的发言则慢条斯理的一一反驳他们的观点。 总之,安妮就好像所有第一次看庭审现场的人一样——觉得谁说得都很有道理,又被未知的结果弄得紧张不已;奥尔加则全程显得老神在在,只对麦卡德一个人显得嗤之以鼻。 控方和辩方都做出最后的结案陈词之后,陪审团休庭讨论了两个多小时。这期间,安妮忐忑不安地推着奥尔加的轮椅在法庭的走廊里转悠了几圈——她并不特别偏向某一方,只是因为未知的结果感到单纯的紧张——而这位前fbi探员显示出了出乎意料的镇定,甚至还安慰安妮说:“不用担心判决结果啦,检察官是按一级谋杀未遂起诉的,未遂罪名就算是成立也不会判注射死刑的。” ……安妮完全不觉得这是安慰。 “你看上去并不紧张,”她犹豫着问道,“但是那位阿玛莱特先生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很清楚整件事最后最倒霉的肯定不是他。”奥尔加轻松地挥挥手,这样的语气让她显得疏离而冷漠,但是显然她并不在乎:“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安妮并不明白他们到底要拭目以待什么,而奥尔加看上去也无意解释。 ——总之,现在安妮又坐在法庭里了。陪审团的成员在依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听席中的窃窃私语渐渐压低下去。 最后,等到陪审团主席走上前的时候,整个法庭之内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陪审团主席在开口之前清嗓子的声音因此显得尤为刺耳。他的目光微微环视过四周,然后开口了: “维斯特兰州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一案,就其对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二级谋杀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无罪。” 奥尔加的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阿尔巴利诺被杀的部分证据太少,如果不是赫斯塔尔已经认罪,他们甚至不能认定阿尔巴利诺已经死了,二级谋杀不成立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检察官可不止以这一项罪名起诉了赫斯塔尔。 “就其对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非故意过失杀人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果然。 “就其对于斯特莱德案的妨碍司法公正和伪证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就其非法持枪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就其袭警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以上这些罪名的宣判差不多算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是接下来的内容才是重头戏,最重要的仍然是对伤害斯特莱德这一犯罪行为本身的判决,法庭中仍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越绷越紧。受气氛感染,安妮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就其对于卡巴·斯特莱德一级谋杀未遂并致人重伤的罪名,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这句话音落下的后一秒,一阵喧嚣的狂潮从旁听席上席卷而过,安妮坐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感觉身上有种奇怪的麻木感。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看了身旁一眼——坐在奥尔加身边的那个记者激动得满脸通红,而奥尔加本人却依然十分平静,就好像整件事依然是她预料之中的。 片刻之后,奥尔加稍微转了一下头,看向不远处人群中拉瓦萨·麦卡德的方向,然后恰好对上了麦卡德的目光。对方也微微一愣,接着肢体语言很快松弛下来,向着奥尔加轻轻点头致意。 等到法庭上好不容易慢慢安静下来,法官环视过人群,声音清晰地开口了: “法庭判决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有期徒刑六十四年,不得假释。” 法槌落下,发出沉重的当的一响。 “现在休庭。” 人群中的记者在散去,大部分步履匆匆、一边挤出大门一边打着电话,显然正急着把审判的结果广而告之——然后人们会读到它:在午休的时候,在地铁站或在校车来临之前,在晚饭的桌子前面谈到它,在入夜的酒吧里争论它。 人们读到它。然后把他遗忘。 赫斯塔尔在两位警察的簇拥之下走过法院的走廊,他们算是体贴地把他带向了另外一条远离公众的出口方向,以免在他离开法院之前就先被记者们撕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赫斯塔尔。” 警察们停下脚步,赫斯塔尔转过身去,他身后不远处正是坐在轮椅上的奥尔加·莫洛泽,身后站在那个负责推轮椅的护工,后者一脸的局促,中间还透着点惊恐,显然从未面对过杀人凶手。 “一般人不会愿意跟已经被定罪了的凶手交谈。”赫斯塔尔看着奥尔加,平静地说道。 “我是好为人师的,”奥尔加耸耸肩,坐在轮椅里的高度让这个动作失去了往日的说服力,“我猜你有问题要问。” 赫斯塔尔轻微地皱起眉头来,好像很惊讶她会这么说一般,然后他问道:“你真的不是灵媒吗?” “我只是太了解你们了,”奥尔加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吧,我来者不拒。” 但是赫斯塔尔却沉默了,好像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或者应不应该开口。那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传说中那些侍奉着太阳神的神殿祭司,就如同他们正站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殿,而他面前的奥尔加就是太阳神的女祭司皮提亚。 赫斯塔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问道:“你要是看了之前的审讯笔录,就会知道作为凶器的那把枪之前是属于阿尔巴利诺的。” “是的,”奥尔加从善如流地回答,“你在笔录中说阿尔巴利诺把那把枪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你想要问的问题是什么?” “他没有给我那把枪,”赫斯塔尔的眉头好像皱得更紧了,“他给我的礼物是锁着那把枪的保险箱的钥匙,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不直接把那把枪交给我?” “所以你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给你钥匙’?”奥尔加愣了一下,然后仿佛不可置信似的笑了起来。 “恐怕我还没发现这个话题的有趣之处。”赫斯塔尔干巴巴地回答。 “啊,抱歉,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以为既然你已经很能理解阿尔那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就毫无疑问地能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样说今天你站在证人席上的奇怪发言听上去就更有逻辑了,‘我们之间不是恋人关系’之类的。”奥尔加还是没有收敛起笑容,她抱起手臂,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满意极了,像是个志得意满的中学老师,“不要因为他表达的对象是你而质疑整个分析的正确性,就拿你平常用来理解阿尔的那一套逻辑来理解这个行为的出发点就好——” 赫斯塔尔仿佛微微怔了一下,他并不是没有往最简单的方面想过,但是…… “因为显然,阿尔觉得送给你一把能打开锁的钥匙比送给你一支只能受控于他人的武器更能表达他的意图,”奥尔加一锤定音道,“我听说那把枪是他父亲自杀的时候留下的遗物?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那只被遗留在阿尔巴利诺的旧宅的保险箱里装着属于这个非人一般冷酷的杀人狂的、最后一点来自于旧日的遗迹。 ——赫斯塔尔拥有唯一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奥尔加出于某种恶劣的兴味,饶有兴趣地看着赫斯塔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眼底有某种极似惊愕的神奇一闪而过。然后他非常迅速地开口了,就好像想要马上转移话题一般。 “谢谢。”他短促地说道,仿佛感觉到不自在并且还有些恼怒似的,“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奥尔加摇了摇手指,显然没有现在就闭嘴的意图:“而我来找你还因为另外一件小事。” ——她为了制造悬念一般停顿了一下。 “在陪审团休庭讨论的时候,法院收到一份点名要寄给你的‘礼物’,”奥尔加继续说,声音里的笑意并未完全散去,“因为wlpd担心某些……总之,他们把你的礼物的大部分内容拿去化验了,为了保障你的权益,巴特托我把剩下的少部分交给你。” 赫斯塔尔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已经大体上恢复了冷静:“哈代警官不愿意见我?”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像是他这样的人,经常会陷入这种纠结之中,我猜她的妻子华莉丝也是一样。”奥尔加平静地说道,她示意安妮把她推到赫斯塔尔面前来,然后伸出手,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对方。 ——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花和一张卡片。 “本来是一整束花,我看不下一百支。但是你应该明白,现在警方对莫名其妙地寄给你、还没有落款的植物非常谨慎,剩下的那些大概都已经在贝斯特他们的实验室里了。”奥尔加介绍道,用一种看野生动物园里的狮子的表情看着赫斯塔尔接过那些东西。 赫斯塔尔打量了玫瑰,玫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依然鲜红而新鲜;然后,他翻开了那张卡片。 赫斯塔尔微微愣了一下,好像没太预料到那张卡片上写着的内容。他虽然尽力和平时一样冷若冰霜,但是奥尔加依然敏锐地注意到,有极小极小一丝没有压抑住的笑容在他的嘴角一闪而过。 那张卡片上用毫无特征的印书体印了几行字,像是奇怪的暗语,或者不可告人的诉说——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你的飙风猛刮 遥远的、最秘密的、无可侵犯的玫瑰花? 注: [1]关于本文的量刑,文中的这个法官判得偏重。 一级谋杀未遂并致人重伤:40年 非故意过失杀人罪:11年 非法持枪(且造成严重后果):5年 妨碍司法和伪证罪:5年 袭警罪:3年 以上这些量刑是查看了一些相关案例以后自己斟酌的结果,非法持枪、伪证罪和过失杀人基本上是按最重量刑来的,袭警本身没有造成严重伤害,但是他等于当着警察的面杀了一个证人(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按一级谋杀起诉)。而我印象中有一个二级谋杀致人重伤被判42年的例子,所以总体上感觉还好……毕竟设定上维斯特兰州是有死刑的,而要是斯特莱德一个不小心死了估计就得按既遂来了(。 樊笼之下 01 奥巴马执政期间,联邦政府以及全美大约一半的州政府开始减少监狱中被单独监禁的囚犯的数量——但是,这其中并不包括维斯特兰州。 按照维斯特兰州法律规定,重刑犯和死刑犯“在被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应当”被单独监禁,而狱警也乐于把经常挑战监狱规则的违法乱纪者、刺头和罪大恶极的杀人狂送进单独牢房,以便使管理更加方便。 所以毫无疑问,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个被判一级谋杀未遂成立,刑期被称之为有期、但是考虑到他的年龄最好根本当终身监禁理解的新晋犯人,被带往位于维斯特兰市北部的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被安排进了单人牢房。 所谓的“新塔克尔”在语义上是与“旧塔克尔”相对应的,“塔克尔”曾是维斯特兰的一间疯人院。塔克尔疯人院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之间曾收治过无数精神病患者,这里的医生很有效率地切除了他们的脑叶白质,至少从表面上,这种疗法确实取得了显著效果。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依托着已经废弃的医院的旧建筑物建立了起来,并在新世纪来临前规模扩大了数倍。但是直到今日,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死刑犯和重刑犯们仍住在差不多有两百年历史的旧建筑物中,这些有着厚实的石头墙面的老房子天然地潮湿、阴凉、采光不佳,狱警之间流传着死了一个世纪的精神病人晚上在走廊里游荡的传闻。 赫斯塔尔的单人牢房不过一个停车场大小,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单人床、布满水锈的小洗手池和一个肮脏的马桶,实际上这些玩意能挤在一个空间里已经十分叫人叹为观止了。单独监禁的囚犯们一天差不多有二十三个小时是在这个空间里度过的,每天一小时的放风时间和普通囚犯完全分开,收信和与人见面的次数也遭到严格限制。 赫斯塔尔当律师时就听过那样的传闻:有些死刑犯宁可死刑时间提前也不愿意长久地单独监禁,这并不奇怪,长久的死寂、黑暗和孤独令人发疯。 他在判决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的生活的准备,但是没想到在刑期开始之后的第二天就迎来了第一个客人——狱警拉开铁门的时候面无表情,令人望而生畏。 “出来,阿玛莱特。”狱警说道,声音冰冷,公事公办,“有人要见你。” ——奥尔加说:“我觉得这不行。”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炒鸡蛋:安妮·布鲁克不但是个优秀的医院护工,而且做饭水平也相当出色——而且奥尔加出乎意料地能容忍她那些“未曾看穿真相的”提问,对于明显认为世界上只分为“蠢货,我能容忍的蠢货,我”这三大类人的奥尔加来说,这相当不容易;按奥尔加自己的说法,这是因为“有的人会在不懂的同时老老实实听你说话,但是有人在不懂的时候还要发表过多的意见”,亨特认为这话可能针对她在fbi的时候所有无法好好相处的同事。 总之,她们两个的相处模式可以说是相当的和睦,亨特怀疑奥尔加已经打算长期雇佣她了。 现在,当亨特和米达伦——又逃课了的米达伦,今天才刚刚周四——在奥尔加的桌子边上谈论起他们的奇遇的时候,这位安妮·布鲁克小姐也慷慨地为他们提供了早餐。 “为什么不行?不能把我们发现礼拜日园丁出没地点的事情告诉哈代吗?”亨特迷惑不解地问道,“我们亲眼看见他杀了一个人——甚至有可能是两个人。” 奥尔加往嘴里塞了一口炒蛋,含混地开始解释:“你们两个完全没意识到昨天晚上你们惹到了谁,对吧?” ——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用一模一样无辜表情看着她。 奥尔加长长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似的说:“她跟你们说她叫什么名字?”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我记得很清楚。”米达伦迅速回答道,“这是个外国名字,对吧?她的口音不像是美国人……她是德国人吗?” 奥尔加摇摇头,用如同向小学生提问的老师那样循循善诱的语气问道:“你听说过霍克斯顿王国吗?” “呃……一个东欧的国家?”米达伦和每一个地理没学好的人一样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北欧,霍克斯顿在德国的北方,对吧?”亨特倒是说,他寻求确认一般地看了奥尔加一眼,“就是前几年出了个挺有名的恐怖袭击事件的那个国家?” 霍克斯顿王国在任何一张世界地图上都很容易被人忽略,就跟大部分地图上永远没有新西兰一样;它的地理面积很小,本地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名胜古迹,也不曾诞生什么震惊世界的科技成果和文学大家;实际上,要不是这个国家在多次普丹战争的拉锯战中出乎意料地选择独立,它现在八成应该是德国的一部分。 人们一般只可能从三个途径听说这个国家的名字: 第一,人人都喜欢看王室八卦,如同任何一个保留了君主制的欧洲国家一样,霍克斯顿的王室也难逃频频被登上八卦报纸的命运。 第二,很多警察和相关研究人员会知道:这个国家虽然没有什么出名的特产,但是凭一己之力垄断了近半个欧洲的军火交易市场,各国的黑手党手上都拿过从维斯特兰走私而来的非法枪械,怪不得有人管这个国家叫“欧洲墨西哥”。 第三,这个国家在2015年左右发生过一起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案件,自911之后,很久没有恐怖分子把袭击搞成那么大仗阵了。 亨特就是通过第三种途径知道霍克斯顿这个国家的,直到现在他还依旧记得当年报纸和网络上狂欢一般的报道:一个名叫伊莱贾·霍夫曼的极端原旨主义邪教分子炸毁了两座教堂,绑架了一个红衣主教,并且在试图炸毁第三个教堂的过程中被击毙。这件事让霍克斯顿政府和梵蒂冈一起颜面扫地,而梵蒂冈主要颜面扫地在,他们事后把此案中涉及到的另外一个邪教分子给封为真福者了。 奥瑞恩·亨特对霍克斯顿的了解只限于这些小八卦,而奥尔加要说的显然不是这个。她说:“我听说的名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人只有一个,这个人实际控制着一个以霍克斯顿为中心的黑手党集团‘施威格家族’,那也是欧洲最大的跨国犯罪组织之一。” 她说完这句话,安妮恰好端着自己的早餐走进餐厅来,她显然没想到为什么烤个吐司的工夫,餐厅里的话题就从米达伦的夜店之旅变成黑手党故事了,于是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声音:“……啊?” 而米达伦则非常跑题地问道:“为什么一个姓摩根斯特恩的人控制的黑手党叫‘施威格家族’?” ……这个问题乍一听确实非常有道理,但是亨特只感觉槽多无口。他依然记得前一天见到的那个女人:异常美艳,而且看上去十分年轻,仿佛只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当然,也有可能是化妆品的功劳。总之,虽然他和对方一见面就意识到对方的背景并不简单,但是说她是个跨国犯罪组织的老大,还是有点过于魔幻了。 亨特想了想,然后艰难地说:“……如果她真的是个国际罪犯,怎么没在一入境的时候就被抓?” “这个嘛,讲起来挺复杂的,我可以跟米达伦那个问题一起回答。”奥尔加愉快地说,津津有味到好像一天之后就把自己的朋友被判一级谋杀然后被扔进监狱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前几年我去参加某个国际刑警组织的会议的时候,听他们讲过摩根斯特恩的故事。” “什么故事?”完全错过了对话的前半段的安妮一边吃牛奶麦片一边问,“有浪漫元素吗?” “恐怕没有,”奥尔加想了想,回答,“不过应该有美人努力工作最终走上人生巅峰的情节,就像《律政俏佳人》一样。” 赫斯塔尔被狱警直接带到了典狱长办公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典狱长:一个长着发黑的巨大眼袋的微胖男人,这位光看长相就不讨喜的家伙坐在办公桌后面,向着赫斯塔尔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人应该尽可能地想要做出一个和善的表情,但是光这样看就显得他不怀好意。赫斯塔尔听说过这样一个传闻:斯特莱德和这位典狱长私交不错,因此在审判前在监狱里度过的那段时间日子过得还不错,将这个穿越和现状联系在一起,事情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假设这位典狱长真的和斯特莱德关系不错,赫斯塔尔不认为对方会对他有多好的态度。 而办公室里还站着另外两个人,是没穿制服的陌生面孔,这两个人可能才是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关键。 “阿玛莱特先生,您好。”为首的那个女人率先说道,因为赫斯塔尔手腕上戴着手铐,所以她那个向前倾身的动作因为不能握手而显得有点别扭;但是她显然不在意,很快站直了,“我是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生物与医药实验室的研究员,珍妮·格里芬;这位是我的同事,杜登·科奥斯。” 赫斯塔尔谨慎地看着这两个看上去绝对不会出现在监狱这种环境里的实验室研究员:“您好。” 珍妮·格里芬是个个子高挑的女士,皮肤白皙,长着一头深金色的长发,五官棱角瘦而长,让她的面部看上去有些奇怪。而杜登·科奥斯则是一副完全符合刻板印象的研究员长相:乱蓬蓬的、纠结的黑发,厚重的黑框眼镜,因为内心或者怯懦而微微向内缩的肩膀。 “——是这样。” 珍妮·格里芬完全没有客套,直接单刀直入地开口了,完全没有争取到说一句话的机会的典狱长在他们身后尴尬地微笑。 “我和杜登负责一个研究人体内的各种激素水平与人的情绪、性格尤其是暴力倾向等心理问题之间的关系的课题——用比较简单地语言描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通过集中药物调节人体内的激素水平,进行对照试验,然后现在正处于……” 这位女士谨慎地停顿了一下,而赫斯塔尔就在这个时候明白了。 “你们需要志愿者?”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道。 这种情况有些罕见。当然,是有些人会自愿成为药物临床实验的志愿者——他们往往能从这些实验中拿到一大笔钱——但是,这些研究员怎么会找到联邦监狱来。 珍妮·格里芬露出了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吧。” 与此同时典狱长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和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生物与医药实验室在去年为一项长期合作签订了协议,检察官办公室也参与了这项协议各种条目的制定……简单地说,这所实验室中的各项试验在被证明完全安全的情况下可能会需要志愿者,你应该知道,如果他们向社会招募志愿者,可能需要付出大笔酬金;但是如果向联邦监狱的犯人发布招募令则不然,我们会把现金换成各种服刑人员更需要的奖励:就比如说适当减刑、更换牢房、亲属探视的机会等等。” 在说这段话的过程中,典狱长一直观察着赫斯塔尔的面部表情,他吞咽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当然正如我说,这一切都是完全自愿的。这次格里芬女士的临床实验需要招募志愿者,我们打算从重刑犯里筛选志愿者,如果你对这个机会没兴趣的话,接下来我们还需要联系别人。” “主要是因为这次实验的药物虽然安全,但是可能会对人体造成一系列不适,”珍妮·格里芬适当地解释道,“实际上,我们三个月前在联邦监狱的一些志愿者中间进行过一次实验,这次已经是调整各种药物成分的第二次实验。”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下,他没有马上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说:“我需要看一下你们提供的文件。” ——事实证明,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故事一点也不《律政俏佳人》。 加布里埃尔的父亲名叫奥古斯特·施威格,是霍克斯顿赫赫有名的黑手党老大,就是人们的想象中类似于《教父》电影里会出场的那种角色。这位先生年轻的时候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一手把施威格家族缔造成全霍克斯顿最大的黑手党,不过他的诸多优点之中绝不包括忠贞不二:这位施威格先生前后娶了四任妻子,还有一大票情人。 加布里埃尔的母亲则是一个高级妓女,施威格先生流水般的情人之一。时至今日,她母亲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只能肯定她肯定姓摩根斯特恩——虽然这个姓氏也不见得是真的。 加布里埃尔是在这个绝望的女人试图留下逐渐玩腻她的金主的过程中出生的,如同大部分高级妓女一样,她的母亲显然认为安安心心做一个黑手党老大的情人前途要光明很多。这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孩子出生之前就被施威格先生抛弃了,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考虑(有人认为实际上是这位女士想用刚出生的婴儿向老施威格要一笔赡养费),她生下了这个孩子。 后来很多年之内的事情无人知晓,没人知道这个小女孩如何长大、接受了怎样的教育,考虑到她的家庭环境,她很可能就在她母亲工作的沙龙中长大,而那里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适合小孩成长的环境。 施威格家族的黑手党成员们知道的情况是: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老施威格从未去看望过这个孩子,也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过这个孩子。实际上按照这位先生以往的德行,他到底知不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存在都很成问题。 而加布里埃尔的母亲则在这些年中去世,死因就算是对一个高级妓女来说也过于俗气——她被她的一个酩酊大醉的客人捅了一刀,刀尖恰好刺破动脉——那位嫖客还是市政厅的一位议员,这件事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在这场不幸的事件之后不久,加布里埃尔的母亲工作的沙龙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闭,不久之后,沙龙的地皮、建筑物和大部分工作人员就被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投资者买了下来,一家新的沙龙在旧建筑物里重新开张,名字叫做“索多玛”。 霍克斯顿王国在法律上是个卖淫合法的国家,这样的店面比比皆是,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 而另一边,奥古斯特·施威格先生确实越来越老了,他的年龄一过六十岁,就开始给自己物色接班人——作为一个非常传统的黑手党家族,他没有想在那些得力副手中提拔一个接班人,而是想培养自己的一个儿子或女儿。 实际上他的选择范围十分广泛,因为施威格光是被当时的警方记录在案的儿子就至少有六个,私生子说不定更多,从中间挑一个可以接手他的庞大黑暗帝国的人或许并不太难。 事情是如何进行的并不清楚,但是可以想象,这些孩子像封建君主的继承人争夺王位一样争夺这个位置,内部势力可能比分裂的罗马帝国更加错综复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再次登场了。 没人能说清老施威格是怎么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孩子、或者这个孩子是怎么找到他的,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 有些人信誓旦旦地发誓加布里埃尔回到施威格家族的时候还不超过十八岁、甚至还没有到上大学的年纪,而老施威格则毫不在乎地把他的合法生意不重要的一小部分交给这个小姑娘处理,就好像随便扔给女儿一笔钱让她去炒股玩儿的不合格爸爸。 而加布里埃尔也确实没有把老施威格的钱亏到血本无归:实际上,她做得相当不错,如果世界上有一种天才天生就适合做生意,那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在之后的一些年里她越来越锋芒毕露,从老施威格的手里接手了更多东西。在这个阶段,黑暗深处流传的消息是老施威格打算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他最看好的那个儿子的副手。 “她和老施威格的关系并不好,”有些人说,“她甚至不愿意使用家族的姓氏,要是谁管她叫‘施威格小姐’,她准要生气。” 与加布里埃尔在施威格家族内部的地位逐渐上升同时发生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在霍克斯顿,一个新兴的情报组织在缓慢地发展,这个组织扎根在一些列名为“索多玛”的店铺里——这些店铺通常是妓院、沙龙、酒吧、夜店、脱衣舞俱乐部——这个神秘的情报组织的情报网在几年之内迅速铺展,很快就像蛀空大厦的白蚁一般无处不在。 最后变故发生是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奥古斯特·施威格像很多即将步入七十岁的老人一样被一次突如其来的中风送进了医院,道上流传的小道消息称,这次中风跟加布里埃尔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虽然没人知道她是如何策划一个老人的中风的。 之后短时间之内,老施威格看好的几个孩子和副手纷纷被捕、被暗杀、莫名失踪,一年之内,老施威格构建的地下王国就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收入囊中,彼时她依然年轻得可怕。 ——以上这些是故事传闻中的部分,而现实中的部分是:霍克斯顿的警方和其他安全部门不是没有想过找这位女士的麻烦,但是明面上属于加布里埃尔的也只有施威格家族明面上的几个合法企业,也就是她刚刚回到家族的时候接手的那几个。那甚至只是这个家族所拥有的合法产业的一部分,她“慷慨”地把其他产业交给还活着的那些老施威格的后代和副手打理,有可能只是为了看着这些人战战兢兢地臣服在她的脚下。 而在调查中,当地的警方还发现另外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虽然他们找不到加布里埃尔是施威格家族的幕后老大的实质性证据,但是他们发现,这个人掌握着另外一个颇为庞大的产业链—— 她拥有“索多玛”。 珍妮·格里芬此人确实能提供手续齐全的文件,向监狱招募药物临床试验志愿者这事竟然真的向州政府上报过提案,而这个有点异想天开的提案竟然还通过了。 倒不是说事情在操作上有什么行不通的。只是因为要从监狱里招募服刑犯做志愿者,虽然事情完全是自愿,但说出去总有点视罪犯的性命为草芥的感觉,如果不通过也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而珍妮·格里芬是这个项目的牵头人,这可以说明她不光在本学科的研究上出类拔萃,口才估计也相当不错。 而通过这些文件,赫斯塔尔基本上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珍妮·格里芬和她的实验团队想选择监狱重刑犯作为实验对象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的研究方向应该称之为“通过药物降低人的暴力和犯罪倾向”:而重刑犯中有一大堆情绪失控、因为人格的偏执搞出一级谋杀的血案的家伙,这简直是个内容丰厚的志愿者巢穴,也无怪乎她想从联邦监狱入手。 (然而药物作用真的能使这些手染鲜血的人变得与常人无异吗?赫斯塔尔实际上很怀疑) 不如说,珍妮·格里芬看上去就好像是文学作品里那种经典的疯狂科学家,而她却能跟政府和联邦监狱一拍即合:大部分重刑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走出这间监狱,他们不介意找另一种途径让这些已经走进穷途末路的人发光发热。 而关于这次的实验…… “志愿者需要持续口服药物,每周三次检查观察他们的身体状况,其他状况会由监狱方面向我们报告……毕竟这个实验涉及到对暴力倾向的研究,所以志愿者在监狱内部的人际活动也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那个名为杜登·科奥斯的研究员结结巴巴地向赫斯塔尔介绍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浓重的异国口音,应该不是美国人。 “……主要药物成分在这一页,”他伸手为赫斯塔尔指出了那些条目,“药物成分都是些已经早已投入临床使用的药品——并不是新药,我们只是实验通过剂量的配比能否达到我们期望的效果——锂盐和氟哌啶醇,这两者常被用于躁郁症的治疗。还有这个,呃……” “氟他胺。”赫斯塔尔从页面上读道,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科奥斯又磕巴了一下:“啊,这个在临床上用于非类固醇类抗雄激素治疗——” “以及化学阉割。”赫斯塔尔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叙述。 作为一个律师,他对这种药物有其了解:氟他胺是一种抗雄激素药物,用于治疗前列腺癌或者化学阉割,这种药物起到的最为明显的作用就是降低性欲、抑制勃起,还会带来诸如乳房女性化之类的副作用。 “……如果你担忧的是我想的问题的话,那种效果并不是永久的,停药六周后所有药物就差不多能从体内代谢出去,然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珍妮·格里芬干脆利落地强调道,就好像她作为一个女性比在场的所有男性都更明白症结在哪一样,当然,也有可能确实如此,“不过这也确实是很多人拒绝担任志愿者的原因,我猜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事伤害了他们的‘男性尊严’。” 格里芬冷哼了一声,显然认为在科学面前男性尊严不值一提。 “而你又为什么想要选择我作为你的团队这次实验的志愿者?”赫斯塔尔尖锐地反问道,“是你坚信我会做出取舍,认为在既得利益之前你所谓的‘男性尊严’不值一提——还是因为,你相信我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这项实验应该选择的是有严重暴力倾向的志愿者,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明面上因为杀死一个性侵过自己的强奸犯而入狱,应该并不属于他们的实验针对的那个类型……但是并不是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就不属于那个类型。 实际上,维斯特兰钢琴师可能是他们最好的实验对象。 珍妮·格里芬看着他,谨慎地回答:“wlpd的新闻发布会声称并没有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证据。” “重点不在于我是不是,”赫斯塔尔平静地摇摇头,“重点在于你想不想。” “我当然想——如果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我就赚大了,你将是这类实验中我们梦寐以求的最好模本。” 格里芬干脆利落地承认道,她伸手胡乱顺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显得眼睛发亮,有种狂热的期待感。 然后格里芬眨眨眼睛,颇为期待地看着他:“但是现在更重要的问题在于:你想不想?” 接受这项提议,服药,付出“代价”,以此更好的居住环境,放风时间,摆脱孤独。但是问题就在于,所要付出的代价—— “很多人会对此非常犹豫,”格里芬直白地说道,“因为这涉及到‘性’。虽然我们挑选的志愿者在狱中几乎没有这种寻欢作乐的机会……或者寻欢作乐的方式不会如他们预想般进行,但是,嗯,不如说,很多人连自慰的权利也不愿意放弃。” 典狱长适时地笑了一声,打趣道:“那是他们拥有的唯一东西。” 那只手落在他的咽喉上,指甲掐进他的皮肉中去。 那位神父俯视着他,那些粘液从他的腿上流淌下来之前,这个人只花费了不到十分钟,作为一个男性来说似乎短得令人可悲。但是当他掐着年轻的男孩的喉咙的时候,这种对方服从他控制的感受依然让这个神父的面孔容光焕发。 “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与性有关,除了性本身。”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说道,“性关乎权力。” 早年糟糕的生活条件让他身体发育缓慢,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瘦弱不少;显然,他的父亲是一位能让孩子吃上一天三餐就用尽了全部努力的家长,早已无力关心他到底能不能吃饱。 他因为比同班同学矮一头而受到不少的嘲笑,当那些男孩子窃窃私语着同班女孩、性、黄色电影和梦遗的时候,他保持了可敬的沉默——生活中早有足够多的东西令他烦恼,他尚且不到为了自己过了十三岁还没有弄脏一条床单而感到羞耻的程度。 事情最终有了改变。他用钢琴弦勒死了圣安东尼教堂的那个助祭,还有那个花了太长时间在唱诗班小男孩身上的“热心教友”。就算是带着手套,钢琴弦依然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一道没有破皮的、深深的勒痕;他在手指的刺痛中睡去,然后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又惊醒过来,汗水浸湿了床单,阴茎硬得发疼。 ——那一年他十四岁。 性从来关乎权力。 “说得很有道理,”格里芬紧张地说道,显然并没有注意到那句话是引用自谁,这样并不奇怪,并不是谁都是奥尔加。 她吞咽了一下,继续问道:“所以,你怎么认为?” 他与他人的差异是如此的显著。在大部分时候,“性欲”和“掌控欲”是混合在一起混沌不甚分明的东西,他杀死第三个人的时候早已离开了肯塔基,但是还没有来到维斯特兰。死者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肠子被凌乱地扯出来,头骨碎成几半,活像是个打爆的西瓜。 而他不得不换了个站姿,以免勃起在西裤里被勒得难受。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心中的那个深渊是如此的黑暗、扭曲,但是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多诧异。如果一个人已经是个杀人狂,那就可以或多或少地忽略他到底会不会为了虐杀这个行为本身而性奋不已。 他注视着地上那具头部一塌糊涂的尸体很久,然后慢慢地跪下来,膝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泊。他就跪在那具尸体的头部边上,伸出手去,把手伸进了那个死者整个被掀开的头盖骨里。 他的手指碾过那些大脑,缓慢地把它们碾碎;黏腻,温热,汁水淋漓,比女人的体腔更加温暖;人类用这核心承载智慧,但是此时此刻只是被他握在手中,如此脆弱不堪。 他大体上是从这个角度热爱“性”的,因为它们往往源于死亡。当在这个场合,在这种翻涌的悸动之中,你才会意识到自己确实掌握着一切,不会被背叛,无法被打败,尚可获得安眠。 赫斯塔尔看着格里芬,对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紧张的直线:显然这位研究员不介意把赌注押在他是否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上,如果他拒绝这个提议,显然会让格里芬感到非常、非常的失望。 “我拎着我的猎枪,在我的房子的后面射杀了它,子弹从它的吻部射入,从它的耳朵后面穿了出来。” 当时阿尔巴利诺如此说,声音是那样的甜蜜,眼睛里的光芒光彩夺目。他把这场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杀戮描述成诗,而他也十分清楚赫斯塔尔会作何反应。 “我从没有剖开过那样的动物,简直不知所措。我在我家的火炉前面把它开膛破肚,把手埋在它的腹腔里好把内脏取出来——它的内脏还是热气腾腾的,赫斯塔尔,我那么做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的手埋在血河里。” 而在那一刻赫斯塔尔只想要撕开他的喉咙,或者是掐着他的脖子让他跪下来舔自己,手指之间嗜血的冲动和更加污浊不堪的念想同样庞大。 “这就是发生在那只郊狼身上的一切。” 而阿尔巴利诺正注视着他,让他知道自己的语气被揭穿了、被默许了,礼拜日园丁正向他献上一些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伸手拿到的东西。 他绝不会承认,但是他确实沉迷于这种感受。 而这正是眼下这个提议将要从他身上剥夺的东西。 赫斯塔尔眯起眼睛来,他沉默了许久,这个过程中格里芬看上去像是个等待自己论文成绩的、紧张的大学生,而典狱长只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切。 最后,他慢吞吞地问道:“如果我答应这个提议的话,我能得到什么呢?” 米达伦目瞪口呆地看着奥尔加,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气若游丝地问道:“……你开玩笑的吧?我这是听了一个好莱坞剧本吗?” “这是我在会议上听我邻座的那位讲的,故事总有点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但是大体脉络应该没有出入。”奥尔加耸耸肩膀,吃完了最后一勺炒鸡蛋。 亨特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然后弄清楚了为什么奥尔加说让他们别在管礼拜日园丁的事情、也别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哈代警官了。因为显然做人不应该以卵击石,当一个人同时拥有一个体量颇为庞大的黑帮组织和一个无处不在的地下情报网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惹她。 但是…… “不是,问题是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可能做到?”亨特最后终于开口问道,他的感触有点像是个忽然拥有了昆虫的复眼的正常人类,被庞大的信息量击溃不知所措,忽然发现自己之前认知的世界知只是真实世界的一角。 “不知道,”奥尔加坦然地摇摇头,“有人说她天赋异禀,还有人说她创建‘索多玛’的过程中受到了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商资助,这种问题恐怕只有和她面对面交谈才能知道真相。” 不知道怎么,亨特感觉对方流露出一种迫切地想跟这位传奇黑帮老大面对面交谈的跃跃欲试的情绪。 这个时候,安妮显然也消化完了全部内容,她是所有听众里情绪最平静的,可能是因为她有一种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神奇能力——她新交的男朋友是个诈骗犯,曾经站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前的褐色头发男人现在已经被害身亡,但是她依然这样永远一天到晚快快乐乐的。 “所以说,警察很确定她就是个黑帮老大,但是因为没有证据不能逮捕她?”安妮提了个浅显易懂的问题。 “而且她的情报网是很有利用价值的,虽然霍克斯顿的官方不会承认,但是有很多人怀疑他们和摩根斯特恩其实是合作关系——当然,这只是传闻,也是听那个国际刑警说的。”奥尔加轻松地回答道。 米达伦皱了皱鼻子,他显然处于一个“黑帮老大跟我搭讪还帮我了一个忙”的复杂情绪里,他低声哼道:“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他显然是又想起了斯特莱德的事情。 “总之,今天的听故事时间结束啦。”奥尔加拍了拍手,“玩去吧。” “‘玩去吧’?”亨特没忍住瞪了她一眼,“接下来怎么办?” “让这孩子回学校去把逃掉的课补上,你呢就随便研究研究别的案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吧。”奥尔加无辜地说道,“现在咱们什么都干不了——显然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想在维斯特兰扩展的商业版图,结果刚开业没多长时间礼拜日园丁就在她的店的后门杀了个人;这种事别说被一个黑帮老大遇上,就算是被一个普通人遇上也受不了啊。” 亨特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摩根斯特恩会去找他,对吗?” “这个嘛,”奥尔加顿了一下,说,“我猜她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意思显然是这段对话已经到此为止了,但是就在她打算摇走轮椅的时候,米达伦忽然下定决心、迅速地上前了一步。 “等一下,”米达伦忽然声音急促地说道,“奥尔加,我还有一个问题——” 奥尔加停住了摇走轮椅的动作,微微偏了一下头:“嗯?” “要是当时没有人赶到,他会杀了我吗?他会杀了亨特吗?”米达伦问道,“我听说巴克斯医生当时与亨特合作得很不错,不是吗?” 老亨特面色复杂地假咳了一声,显然是觉得让一个小孩现在就面对这种错综复杂的人性问题有点强人所难了:“咳,小鬼,这个嘛……” “他会的。”奥尔加斩钉截铁地说道(亨特在背景里精疲力尽地骂了一句粗口),“只要他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们,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人性非常有趣,不是吗?” “——调换你的牢房。”典狱长终于适时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有些欣慰,“我们不可能给重刑犯随意减刑,但是我们完全可以终止你的单独监禁生涯。我们可以让你和其他普通囚犯一起住到双人牢房里去,这样你就可以跟他们一样享受相同的食堂、放风时间……还有劳动。” 典狱长停顿了一下,面带微笑地看着赫斯塔尔。 显然他坚信没有人不会对这样的条件动心:单独监禁的时光孤独得令人发疯,赫斯塔尔之前了解到的很多案例都可以告诉他这一点。抛掉研究员们那些关于“男性尊严”的论述,这种交易看上去稳赔不赚。 令赫斯塔尔比较担心的是典狱长本人:据传他和斯特莱德的关系不错,谁知道这人是不是曾在红杉庄园玩乐过、又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斯特莱德的手上呢?他对整件事这么乐见其成,反而显得他很有问题…… 如果赫斯塔尔是原来的赫斯塔尔——意即,是那个在枪击斯特莱德到看到奥尔加手中的那张案发现场照片这段时间之间的赫斯塔尔——他就会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提议。 因为时间流逝到尽头之处也只是虚无,在单人牢房里等死和在其他地方等死并没有任何区别。剥夺一个虐待狂杀人犯的性欲基本上同等于剥夺这个杀人狂的权力欲望,他才不会给自己找这种不痛快。 但是。 ——但是现在计划早已发生了变化,必须得另做打算。 他看着那女研究员,格里芬用同样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答应。”然后他这样说。 “好的,”格里芬热切地回答,她急匆匆地翻过手中那一沓纸,抽出了其中一张,纸张划破空气的声音好像利刃出鞘的一声脆响,“你可以看看我们拟定的合约,如果你对其中的条款没有异议的话,就在这里签字。” 注: [1] “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与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 这句话好像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 樊笼之下 02 桌子上放着一个沙漏。 沙漏里有种灰色的粉末状物在缓慢里落下,轻飘飘地,逐渐埋没放在沙漏下层玻璃罩子中的东西——那是一些干枯的植物,可能用什么方法处理过,被固定在罩子的最下面,奇异地支棱着,原本嫩绿的叶片脱水后逐渐变成不起眼的棕绿色。 “这件东西今天早晨寄到了马斯克女士的家里。”哈代神色疲惫地向奥尔加解释道,“因为之前的案子备受关注,所以她对来历不明的邮包很谨慎,于是直接报了警。” “然后我们发现,那个沙漏里装着的灰色粉末是骨灰……人的骨灰,虽然已经被焚烧到没有什么检测dna的必要了。”汤米小声说道。 汤米是负责此案的法医,这是他拿到法医资格证之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没想到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大案。 此时此刻汤米的表情比较难看:最开始他们还认为是模仿犯作案,但是随着案子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不得不承认案件风格的确有点像礼拜日园丁——更不用说他又开始在星期天作案了——但是这又牵扯到另一个更大的问题:警局内部认为礼拜日园丁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但是阿玛莱特供述自己把阿尔巴利诺杀了。 那么一种可能是,赫斯塔尔在说谎,而园丁依然逍遥法外。 汤米的心情非常复杂,当时发现赫斯塔尔房子里的血迹的时候,他确实为自己死去的朋友好好伤心了一把,但是随着他深入这些案件,得知了麦卡德和奥尔加做出的那些侧写……直到现在,他都很难把阿尔巴利诺和那个丧心病狂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奥尔加老神在在地坐在她的轮椅上,就好像那玩意实际上是铁王座一般。她用手指点了点玻璃沙漏里那点半被埋没在尘土里的干枯植物,问:“所以这东西就是……?” 贝特斯严肃地点点头:“是干枯的薄荷叶。” 果然。维斯特兰钢琴师把鲍勃·兰登开膛破肚,然后在他的胸腔里塞进了一个用薄荷叶和薄荷花编织成的花球。 “所以我们把它归类于最近连续发生的案件之一,”哈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显得很是疲惫,“这一系列案件目前看来仍然和阿玛莱特有一定的关系:第一位受害者是德里克·柯米恩,斯特莱德案的陪审团成员,第二位受害人是安德森神父,第三位受害人是白橡镇的一个居民,他的血被灌进一个石榴里,而石榴被摆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总之,虽然我们没法验受害人的dna,但是我们现在怀疑死者名叫杰森·弗里德曼,他是之前被怀疑是红杉庄园的‘客户’。” 奥尔加啧了一声:“既然他被选中了,他就真的很可能是红杉庄园的常客。” “但是为什么?”贝特斯抓狂地问道,“连我们都不能确定红杉庄园的俱乐部成员里到底都有谁参与了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园丁是怎么确定的?” 贝特斯显然拒绝用“阿尔巴利诺”称呼礼拜日园丁,奥尔加怀疑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尊重证据的严谨工作作风。 “礼拜日园丁肯定有自己的方法。”奥尔加不置可否地回答。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园丁显然在复现他和钢琴师之前做过的案子,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的话,他是不是跳过了一个案子?——之前他不是还曾把一个装满水仙花的头骨送给过赫斯塔尔?我记得这个案子是在鲍勃·兰登案之前的啊?”贝特斯继续问,他显然在奥尔加不在的时候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 “他复现了啊,”奥尔加耸耸肩膀,“赫斯塔尔不是收到了一束玫瑰花吗?” 贝斯特明显哽了一下,然后开始猛摇头:“不可能,那束玫瑰花我们实验室的研究员全都化验过了,它们就是最普通的玫瑰花,绝对不包含任何人体组织。” “……我觉得这在逻辑上并不冲突?”一个声音有点没底气地说道。 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说话的是推着奥尔加的轮椅的米达伦。这孩子本来绝对应该在这一系列案子的审判结束后去学校上课的,结果也不知道课是不是被他上到狗肚子里去了,反正他现在就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警局办公区里面,就好像他也是这个精神崩溃的探案小组的一员似的。 “就是说,”米达伦仿佛为了增强说服力一样比划了一下,“玫瑰花里不一定要有人体组织,对吧?头盖骨那个案子是园丁为了送给钢琴师一个礼物,玫瑰花也应该是园丁要送给钢琴师一个礼物。行为的内涵是一致的,也不一定要每次都有人为这事送命吧?” 如果现在麦卡德在场,就义正言辞地指出“让人送命”才是园丁的乐趣所在,可惜他现在并不在。 哈代的眉头一皱,注意力短暂地跑偏了:“奥尔加,你把那些保密的卷宗给这孩子看了是吗?!” 而与此同时,奥尔加说的是——“回答得不错,米达伦。不过我再补充一句:我认为这场园丁没有通过谋杀的方式送上这份礼物是刻意为之的,一束普通的玫瑰花反而让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变得更加纯粹:虽然是俗套的那种纯粹,但是他们显然都乐在其中。” 哈代的谴责戛然而止,除了似乎没太听懂的汤米,其他人都被这句话里的信息量震惊得沉默了两秒钟。 “你是说,”片刻之后,贝特斯梦呓般地重复道,“他给赫斯塔尔送那束玫瑰花就只是、只是——” “哎呀,”奥尔加笑了起来,声音里泄露出一点洋洋得意的味道,“这不就是谈恋爱吗?” 七月二十三日,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日。 城市的北侧,距离维斯特兰市图书馆一条街的路边有一家小小的店铺,是那种被各路网络红人在自己的社交页面上标明“路过的时候不妨绕路去吃”的快餐小店。大部分有这样噱头的店铺其实的言过其实,除了适合拍照上传网络的内部装潢之外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眼前的这家也并不例外。 一个黑发、鼻梁上架着眼镜的男人坐在靠墙的桌子边上,面前摆着这家店的“招牌三明治”——这东西从各种角度看都只是最普通的那种三明治,除了里面的酱料格外多、生菜叶子也格外蔫——当这位顾客皱着脸把蔫掉的生菜叶子从面包之间挑出来的时候,一道影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来,看见桌子前面站着一个有着一头火一样红的头发的女人,对方向着他微微一笑,用一种稍微带着一点口音的英语问道:“我可以坐在你边上吗?” 大部分人会回答“可以”,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想办法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写在餐巾纸上递给对方,而坐在桌子边上的黑发男人不太明显地皱起眉头,显然更情愿一个人呆着。 但是,在他真正说出任何拒绝的话来之前,这位女性已经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了。服务员没有给她送来菜单,她也没有急着点餐,而是懒洋洋地把下巴撑在手背上,对对面的人说道:“这是个很妙的位置——一眼能看见整家店所有的出口;背靠墙壁,不担心被人从背后袭击;而且从这个位置,无论是夺门而出还是破窗都很方便。无论是有被害妄想症的人、还是那种真的在躲避什么东西的家伙,应该都很喜欢这样的座位。” 坐在她对面的男性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中摆弄了半天却一口也没吃的三明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是在跟我搭讪吗,女士?” “一般人不会选这么不解风情的搭讪方式的,”这位红发的女士摇了摇头,笑意也是轻飘飘的,仿佛并没有落在实处,“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而且我觉得星期日这天来跟你谈好像比较有礼貌——礼拜日园丁。” 那位男性摆弄三明治的动作顿住了。 然后他抬起头来,那副显然是平光眼镜的、除了伪装之外毫无作用的镜框之下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在遭遇这种场面的情况之下,大部分人会选择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在无数逃犯为了逃亡染了头发、改变了穿衣风格之后,往往抱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希望,就好像他们只要死不认账,最后就没人揭发他们一样。 但是这显然不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选择。 阿尔巴利诺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相当镇定的微笑:“怎么称呼?”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那个红发的女士回答道。 那位女士有一双颜色温和的绿眼睛,是栎树和杉树的那种绿色,这种颜色本应该令人感觉到愉快,但是放在她的面孔上却充满了一种奇怪的锐利感。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猜你之前也不在维斯特兰。”阿尔巴利诺谨慎地回答,wlpd一向很关注本地在那些汹涌的暗流之下的新闻,就比如说奥瑞恩·亨特,阿尔巴利诺也是很久之前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字了。他可不相信普普通通一个人能逮住他落脚的地方,眼前这位女性的背景必然不会简单——但是他确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让事情变得更加令人玩味了。 “实际上我很少来美国,”加布里埃尔坦然地承认道,“这里对我来说还是一片尚未开垦的新大陆。” “但是你提到‘生意’。”阿尔巴利诺提醒道,他现在还完全没法判断这个仿佛恶意不大的不速之客的来意,按她所说,她是来跟他做生意的? “是的,”加布里埃尔放缓了语速,露出了一个微笑,“如你所知,开垦新大陆总是会遇到种种麻烦,就好像你们的祖先刚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屠杀的那些印第安人一样……也如同你为了威慑你的敌人们所做的事情:在很多情况下,只有鲜血和杀戮才能确立地位。”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说:“我想要你从红杉庄园里拿到的那份名单。” 阿尔巴利诺轻轻哼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假定存在一份名单咯?” “必然存在一份名单,”加布里埃尔摇摇头,波浪状的卷发如同血河一样拂过她的肩膀,“任何一个处于卡巴·斯特莱德那个位置的人都会选择留下一份这样的名单:因为他必须把他的客户们的把柄牢牢握在手里,否则他自己也并不是安全的。但是,首先警察们并没有找到那份名单,其次,你好像很确定谁才是红杉庄园的顾客,至少你把某个人挫骨扬灰的时候显得很果断——” “这样的理由还是太牵强了,并不足以说服别人。”阿尔巴利诺回答。 但是加布里埃尔至少笑了起来,用她涂成猩红色的指甲点了点对方的心口:“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第一次造访红杉庄园的那个晚上,庄园被入侵了,然后庄园的守卫悄无声息地被杀了一个——斯特莱德的手下们把他埋在了距离庄园三公里处的森林里,还以为没人发现……无论如何,你猜从这位惨死的守卫的牙齿上能化验出谁的dna呢,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瞬,然后他耸耸肩膀,声音依然轻松:“我以为你刚才说了你‘很少来美国’。” “我确实很少来,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远在欧洲。实际上,要不是因为您,我现在早该回去了。”加布里埃尔温和地说道,“但是每个人都有天赋,就如同你显然格外擅长做个警方眼里不循规蹈矩的杀人狂一样,我可能确实比较擅长,嗯,打探消息。” 这确实有些过于擅长“打探消息”了,要是奥瑞恩·亨特在场,就会发现自己作为红杉庄园事件的当事人,最后弄清楚的前因后果还没有一个根本不在场的人来得多,这肯定会让这个自以为经验丰富的老赏金猎人大受打击。 “几个给钱就会开口的、被短期雇佣的家政人员,几个只是拿钱办事的打手,一只好用点的猎犬,再观察一下那个名叫亨特的赏金猎人最近奇怪的动向……只要有足够的钱和人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困难。”加布里埃尔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温和口吻继续解释道,“而且,许多人不会用到‘你不说我就一根一根地切掉你的手指头’这招,这一点也是我的优势所在。” “所以,你是本来就在调查斯特莱德的名单,然后才顺着找到我的?”阿尔巴利诺问。 “不,我本来就在调查你,然后恰巧发现你手里可能有斯特莱德的名单。”加布里埃尔又摇摇头,“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跟你谈一笔生意,而不是对你干点别的事了。”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要你解释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这么说吧,你跟踪杰森·弗里德曼的去的那家名叫‘索多玛’的夜店是我的店面,你应该知道一个绝望的老板为了避免自己的店铺被卷入谋杀新闻,愿意做出什么事吧?”加布里埃尔冲着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那个动作应该是俏皮的,但是对方硬生生从中看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幸好在你身上有利可图,要不然我就得跟阿兹克特人一样把你活祭在神殿里,又或者——” 这话的尾音被她拖得长而柔软,与此同时,她在桌子下面的腿不轻不重地蹭过阿尔巴利诺的膝盖。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坐直了一点:“早些时候我还是挺欣赏主动的人的,女士,但是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你说得对,”加布里埃尔赞同地说,“还是让我们谈正经事吧。” “看来,除了把红杉庄园的成员名单给你,我没有其他选择了?”阿尔巴利诺问。 加布里埃尔的回答永远听上去那样微妙的不置可否,这种腔调非常令人讨厌:“也不尽然,你可以亲身尝试一下其他的选项是什么。” “还是算了吧,我不希望被一根根切掉手指。”阿尔巴利诺摇摇头,向后轻松地靠在椅背上,“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这个名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神秘女人已经不必要进一步拉拢或者威胁了,能顺着红杉庄园遗留的线索确认他确实去过红杉庄园,又能在麦卡德和哈代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找到他出没的地点绝不可能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阿尔巴利诺估计,那句“一根一根掰断人的手指头”应该不是威胁……不,那很可能是一种对事实的美化,一种听众没有察觉到但是显然眼前的人自认为幽默的表达方式,真正的事实应该比她的话语描述得要残忍得多。 “我很喜欢这个答案。”加布里埃尔十分赞同地回答。 “而你什么报酬都不会付给我?这可不像是一个所谓‘谈生意’应有的态度。”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问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但是加布里埃尔能看见他的肩膀微微绷紧的样子:他就像是一只非常警惕的食肉动物,准备好在事情的发展不妙的时候一跃而起。 “你会得到什么报酬只取决于你打算给我多少个名字,我不会乐观到靠一个真假难辨的威胁就把名单的全部内容都拿到手。况且我也知道,他们其中一部分是你的目标——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对艺术家的材料下手,对吗?”加布里埃尔镇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没异想天开到在这件事上让礼拜日园丁和盘托出,就看他之前犯那几个案子的时候那股干脆利落的尽头,就知道事到如今让他回头并不容易。 阿尔巴利诺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想想先看看你能给我什么。” “一个安全地离开美国的路径。”加布里埃尔说。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并非没有给自己准备逃出国的方案,这点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但是对方现在在官方档案上已经惨遭杀害,又引起了fbi方面对他的关注,想要顺利的离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明面上是会接受贿赂的法医的人的人脉肯定也不能跟一个搞走私军火的人的人脉相比,这毫无疑问。 “还有呢?”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继续问着。 他问话的语气感觉他仿佛对着的不是一个背景神秘目的莫测的家伙,而是个摆在马路边上的自动售货机。但是与此同时,他也会想起他蹭在奥尔加·莫洛泽的病床前面读过的那个故事,棕色卷发的捕鱼人在海边的洞窟里见到了一位红头发、绿眼睛的女巫,女巫给了捕鱼人一把绿蛇皮的小刀,而他用那把刀割下了自己的灵魂。 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 “或者,”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一手撑在洁白的面颊上,微笑着说道,“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身份,让你见一见维斯特兰钢琴师。”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跟着一名狱警穿过在这个时间还空无一人的监狱操场,这是他入狱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看见天空——在签下那份协议之后,协议里所涉及到的各个环节很快运作了起来,在近一个月之后,他调整监牢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珍妮·格里芬于今天早些时候来到了联邦监狱,为他提供了那些实验药品里的第一粒。 不知道这位女士在之前的实验里经历了什么,她亲自看着赫斯塔尔服下了第一粒药,就好像怕他偷偷把那东西吐掉一样,或许这样的事情真的曾发生过。 赫斯塔尔被告知他在实验期间要早晚两次来监狱的医务室服用药物,以及——“你并不是这一期临床试验的唯一志愿者,”格里芬说道,“但是我不能向你透露其他人是谁,我建议你也不要去找他们,他们有可能并不在这个区……这也是为了实验结果的准确性考虑。” 赫斯塔尔其实也根本不想找什么其他志愿者,就算是如格里芬所说,有的人真的很在意所谓“男性尊严”的事情,难道他们还打算在这个当口同病相怜一下吗?实际上现在需要他在意的事情很少,一个是拉瓦萨·麦卡德,他总觉得对方不会乐见他被转移到双人监牢的,不知道这位fbi会不会对此有什么反应;其次就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礼拜日园丁作案之前一般都没什么计划,阿尔巴利诺这个小疯子是个从骨子里就写满了为所欲为基因的家伙;现在赫斯塔尔只希望这人不会像抓住老鼠以后向主人炫耀的猫咪似的把死人头排成排摆在监狱的大门口,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 在赫斯塔尔在心中谨慎地把自己的计划分门别类的时候,他们已经拐进了没有一点人情味的楼房:新塔克尔联邦监狱被分为四个区域,他之前被关押的重刑犯监牢是在精神病医院的基础上改造的,而现在要去的双人牢房则不同。 但是,这些历史相对较短的建筑物依然配色单调,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压抑感。他们走过了很多道铁门,每道铁门都安装着先进的电子锁,每扇门之前都有狱警在窗户上装着单面镜玻璃的观察室里轮流值守。 他们拐了很多个弯,路过了一些像是活动室、阅读室和洗衣房的房间,最后才走到了监牢区。 今天赫斯塔尔调整监牢之前典狱长告知他,他们把他调整到了鉴于东区牢房,这个区域里关押的是一些因为偷窃、斗殴、贩毒等罪名反复被捕,人生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牢房里度过的家伙。 因为现在并不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随着有人走过,那些坚实的铁栅栏门上很快凑近了一张张面孔。赫斯塔尔从里面瞧见了好几个人高马大、满身纹身的家伙,这并不是说他以貌取人或者对有纹身的人有什么偏见,但是当一个人把黑帮标志纹在自己被剃光的头顶上的时候,别人真的很容易一眼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 他们走过的时候有些人看热闹似的用手敲打起栏杆,大声问着新人是因为什么而入狱的,赫斯塔尔还在其中听到了好几声粗鄙的口哨声。而有的人则显然更关注新闻,要么就是入狱时间太短,因为他听见一个人在喧闹的背景之下大声喊道:“哈!这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 狱警目不斜视地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一间牢房之前,打开牢门,让他走了进去。 双人牢房比之前单独监禁的囚室要大上不少,里面摆着一张金属床架的高低床,床边还有被固定在墙壁上的小桌板;马桶和洗手池在房间的另一边,看上去比重刑犯囚室要干净不少。 这张床的下铺上半躺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看上去非常年轻帅气,年龄顶多在二十岁后半。他在狱警关上门之后才慢吞吞地坐直身子,向赫斯塔尔的方向挥了挥手。 “嗨,新室友,”他笑眯眯地、异常自来熟地招呼道,“我叫菲斯特。” “不,这绝不是普通的谈恋爱,正常人是不会这样谈恋爱的。”贝特斯的嘴唇扭曲,“还是说,你最新的观点是心理变态也有‘爱’了?” 奥尔加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我一向认为心理变态也有‘感情’,虽然他们的感情的表现方式可能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无论如何,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只能说他肯定会继续作案,直到他感到满足——虽然很难说想让他感到满足到底需要什么条件——关于这个,麦卡德怎么说?” 哈代叹了一口气。 在其他人都看向他的时候,他解释道:“他什么也没说。我听说他的小组最近在佛罗里达办案,那边有个团伙绑架了一个女影星的儿子。在那个案子解决之前,他们很可能顾不上别的什么了。” 奥尔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道:“你对他的所作所为作何感想?” “什么?”哈代一头雾水地反问道。 “斯特莱德的事情,那场枪击。他并非没有预见到事情会如何发展,对吗?”奥尔加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他放任了事情的发生——赫斯塔尔会枪击斯特莱德是他意料之中的,我甚至怀疑,他唯一没有预见到的是斯特莱德竟然没死;实际上他可能更希望斯特莱德最终死了。” 的确,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中,穿过大脑的子弹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四肢虽然还尚且能够活动,但是也无法做出指定动作了。他现在像是一台只能接受指令却不能输出任何东西的报废机器,而维斯特兰的记者们,例如里奥哈德·施海勃,很乐意花费笔墨向读者们描述他的现状,给一切蒙上一层因果报应的神秘色彩。 ——但是这真的是因果报应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过了许久,哈代才干涩地说道,看他眉间紧皱的痕迹,甚至可以猜测这一切是他最近大部分苦恼的来源,“斯特莱德无疑是有罪的,阿玛莱特也是……有罪的。但是麦卡德探员选择的方式也……奥尔加,你在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吗?” “我从没有答案。我不需要答案,巴特。”奥尔加异常坦然地回答,“我不偏袒某一方,也不预设立场,道德问题上的答案和最后的审判一样于我无益。”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赫斯塔尔警惕地看着这个名叫菲斯特的年轻人,任何一个在监狱里被狱友这么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的人,都会像他这样警惕的。 而这个年轻人继续愉快地说道:“我可以叫你赫斯塔尔吗?还是说你希望我叫你钢琴师?顺便多说一句,我觉得你对卡巴·斯特莱德做的事情真是大快人心!” ……好吧,显然面前是位经常关注新闻,而且对维斯特兰钢琴师有点跑偏的认同心理的年轻人。在维斯特兰这种人一抓有一大把,有的是人觉得钢琴师又酷又帅,是个活体翻版蝙蝠侠。 “叫我阿玛莱特,”赫斯塔尔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或者能叫我阿玛莱特先生更好。” “怎么这么生疏啊!”菲斯特说,并且做出一副痛苦地捂心口状,“你可是要跟我一起相处接下来十四个月呢——没错我只剩十四个月的刑期,表现好还能减刑——我听说你被判了六十多年,对吗?” 赫斯塔尔之前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狱友会又自来熟又话痨,但是在不知道要留在这里多长时间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尽量习惯了。他抱起手臂,轻松地倚在墙壁上,问道:“你因为什么入狱?” “诈骗。”菲斯特乐呵呵地说道,“检察官是用这个罪名起诉的,但是我觉得这么说不完全符合事实:女孩儿们给我金钱,我带给她们爱情、关怀和超级棒的性爱——唯一的问题只不过是我让她们投资的那个公司不真正存在而已!这怎么能算诈骗呢!” 赫斯塔尔很想指出,他干的事情在哪国法律里都算诈骗,而且被他一解释怎么听怎么像是诈骗和牛郎的结合体。 “而且最后一个女孩,可爱的安妮,我是真的对她有点好感。”菲斯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显然,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人来跟他分享心路历程,完全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你简直没法想象我是怎么暴露的,我女朋友,呃,她算是我的女朋友吧?她是个护工,结果——” 而他的室友显然并不想知道一个诈骗犯是怎么在自己的假女朋友面前暴露的,好在这个时候,走廊里想起了一道刺耳的铃声,震得人太阳穴呼呼直跳。菲斯特从善如流地打住了话头,望向铁栏杆之外:“啊,上午的活动时间要开始了。” 赫斯塔尔的神情就好像在说“谢天谢地”。 ——结果还没完。 “跟我一起去操场吧。”菲斯特热情的邀请道,他是个非得跟同学一起上厕所的小学女生吗?赫斯塔尔真的很想冲他翻白眼。“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区的形势。你是第一次入狱吧?在这种地方知道那个大佬是你惹不起的是很重要的。” ……看来眼前这位诈骗犯确实有很丰富的入狱经历。 扪心自问,赫斯塔尔真的不想理他,但是菲斯特有一点说得很对:赫斯塔尔知道狱中的关系有多错综复杂,有不少黑帮最开始就是从监狱中诞生的。所以,弄清楚他所在的这个区的势力划分十分重要,这是未来所有计划进行的第一步。 赫斯塔尔打量着对方,而菲斯特用一种相当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最后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算是同意了:“我们走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许久。 很难猜测他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他们对一个杀人狂心中所想一无所知——他依然保持着那种礼貌的微笑,但是这种神色依然是冷的,看着就好像他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把一把刀从身上掏出来似的。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会用一个身在监狱里的人的安危来威胁你的,那有多无聊啊。”加布里埃尔哈了一声,坦然地说道,“这只是一个提议:我有些人脉,如果你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见一见他。” 最后阿尔巴利诺开口的时候声音里还是并无泄露多余的情绪,他只是说:“我还需要考虑。” “谨慎是一种美德。”加布里埃尔笑了一下,她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服前面的褶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到时候我会联系你的。” 然后她脚步轻快地快步走了出去,随着她出门的动作,原本人满为患的餐厅里的其他人全部纷纷放下手里的餐具和其他事物,一声不吭地离开座位、从不同的出口离开了餐厅。 只是在几十秒之内,原本喧嚣的餐厅就变得寂静而空荡,顾客、服务员还有之前站在柜台里的收银员全都失去了踪影,就只剩下阿尔巴利诺一个人坐在原处。 阿尔巴利诺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 樊笼之下 03 典狱长与另一个人一起并肩站在一家疗养院户外的石子路上。 疗养院离新塔克尔联邦监狱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和所有建在维斯特兰市远郊的建筑物一样,疗养院的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茂密树林。八月中旬的森林是很是赏心悦目,阳光从树梢之间洒落下来,气温适宜,空气中充满了暖洋洋的青草香味。 有些护工在室外走动——大部分搀扶着腿有毛病或者得了帕金森或者阿兹海默症的老年人,少部分护工负责的人是更年轻一些的病人,而卡巴·斯特莱德就是其中的一位。 现在的斯特莱德与五月份时赢了审判、意气风发地从法庭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已经大不相同了,很多人都无法想象左轮手枪冲着脸开一枪到底会造成怎样的损害。不如这样说:他半边脸都塌下去了,现在残缺了骨骼的面孔用某种支撑材料形状奇怪地撑起来,失去的那只眼睛愈合成一片坑坑洼洼的肉质平面。 那颗子弹把他的大脑搅得一团糟,斯特莱德现在无法精确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清晰地吐出一个句子,但是典狱长知道,在这颗丑陋的头颅之下,思绪依然在运转。 他听说,护工已经磨合出了一套方式,用斯特莱德眨眼的频率来判断他的意图,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斯特莱德愿意,仍然有一种方法把红杉庄园的所有会员从茫茫人海中指出来。 只要他愿意。 正是因为这种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感觉,让典狱长明白,如果他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必须得铲除斯特莱德最深刻的恐惧——意即,铲除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所有人都一遍一遍地跟他说,你完全可以安心,这个人被判的监禁近乎等于无期徒刑,他再不可能踏出监狱一步。但是斯特莱德似乎不这样认为,他用乱颤的手和惊恐的眼睛表达了他的意图:他相信那个魔鬼会越狱,并且一定会取他的性命。 于是,为了不让这位知道太多秘密的先生在惊恐之下告诉警方一些不该说的消息,他必须做出行动。 “我觉得事情很快就会有新进展,”典狱长告诉站在身边的人,“阿玛莱特刚搬进双人牢房的时候,其他人都在花时间观察他,毕竟他顶着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名头。现在,我觉得该有沉不住气的人试试水了。“ “你做得很好,”这个时候,站在典狱长身边的那位大人物声音缓和地说道,“阿玛莱特是个黑帮律师,他有一大票仇人,把他换到双人囚室里之后,他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典狱长明白这位大人物的意思:如果阿玛莱特很不巧地在监狱里死了,他必然不能被单独监禁,那样会引来很多后续调查的;而监狱里经常有冲突爆发,总有些人在一群愚蠢的黑帮争夺这笼子里的权力的时候不幸负伤,如果阿玛莱特不幸死在这群人之中,就没有人可以说什么了。 “我只有一点不太明白,”典狱长吞咽了一下,依然注视着那个护工的背影和坐在轮椅上的斯特莱德,“为什么不直接让斯特莱德消失呢?” 那位大人物轻轻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太多人盯着我这个位置了,只要斯特莱德一死,我的政敌们就会选择用这一点造势……虽然我不认为他们能拿到什么证据,但是我不想在竞选之前出现这种舆论风向。” 典狱长点点头,这个时候,推着斯特莱德的护工已经彻底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典狱长也就选择在这个时刻转头看看那位大人物的脸:那是位年近五十、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鬓角覆着一层白霜,面容看上去成熟而睿智。 这是一张在报纸上常能看见的面孔:布鲁斯·普利兹克先生,维斯特兰市市长,即将到来的2018年州长选举中最热门的人物之一。 亨特推着奥尔加的轮椅,两个人在公园里漫步。 在此之前,亨特绝没想过自己会过上如此……“家庭”的日子,但是事实如此: 他听了奥尔加的话,暂时放弃了与礼拜日园丁有关的事情的追查,转而从奥尔加那里借了两本未破案的疑案卷宗做研究;米达伦逃课逃成了习惯,亨特负责把他抓回学校,却对他偷偷跑到奥尔加家或者他的出租屋过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妮一周五天上班,负责照顾奥尔加的饮食起居,带她去医院复查、陪她做复健,在安妮休假的日子,亨特则负责带奥尔加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转眼已经到了七月底,没有东奔西跑住糟糕的汽车旅馆,没有跟弃保潜逃犯扭打在一起,日子也同样过得飞快。 他们正走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可爱树荫之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尔加忽然从劳斯莱斯定制义肢的话题上毫无预警地转开话题:“你想收养米达伦吗?” 亨特不可避免地呛了一下:“什么?!” “咱们都心知肚明,米达伦不喜欢去学校其实是有原因的,”奥尔加平静地说,“斯特莱德审讯闹得太大了,尽管wlpd试图对媒体保密未成年人证人的个人信息,但是既然他上庭作证,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出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学校里是什么气氛,但是我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不会对一个强奸案受害人有多友好——哪怕他并没有被强奸。” 亨特沉默了一下,然后苦恼地说:“他是那种有什么心思都不跟别人说的孩子,包括他被从红杉庄园救出来以后,他都跟所有人说他很好……但是老天啊,他在我面前用刀捅了一个人的脖子!他不可能真的已经完全安然无恙了。” “这就是太独立的小孩的麻烦之处,我不觉得孤儿院那些人和互助小组的人能看出他需要什么帮助,他和其受害者不尽相同。”奥尔加叙述道,“综上所述,我认为他需要一个领养家庭。” “……然后你认为我是个好选择?”亨特的语气听着就好像他认为奥尔加疯了似的。 “你不是个选择吗?我们都看得出那孩子很喜欢你,他还说长大以后也要做赏金猎人呢。”奥尔加眨眨眼睛,用无辜的语气说道。 “社工和负责审核的人才不会这样认为呢,我至少进过四次局子,没有正式工作,有的时候还得靠领救济金过日子。”亨特反驳道,没能成功地掩饰声音中的一丝苦涩。 奥尔加用手指敲击着轮椅的扶手,相当冷酷地指出了一个事实:“你已经动心了,要不然你才不会列出一大堆理由说你为什么不可能领养米达伦呢。” 亨特报之以沉默,一时间只能听见轮椅轮子压过草地的细微声响。奥尔加显得并不着急,她等了许久,才从亨特那里听到一句实话。亨特苦笑道:“说真的,谁不心动呢?米达伦是个好孩子。” 奥尔加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地说:“或者还有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方法:我可以收养米达伦,然后让你做他的教父。” “——什么?!” 奥尔加费力地回了个身,观察了一下亨特脸上的表情:“等一下,你为什么是一副我好像会把小孩炖在锅里吃了的表情?” “因为你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领养小孩的人!”亨特激烈地吐槽道。 “过去确实是这样啦,但是一来正如你所说,米达伦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看上去就不会让人犯偏头痛;”奥尔加轻松地回答他,“二来,人总得面对现实——”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被截掉一段的那条腿,“就算是以后安装了假肢,我也不可能过上那种独自一人灵活地跑来跑去追踪线索的日子了,可以想象,到时候我会需要一个助手。” 亨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选择助手的方式就是领养一个小孩吗?” “为什么不呢?布鲁斯·韦恩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奥尔加!” “开个玩笑而已,”奥尔加耸耸肩膀,一个笑意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然后又很快消逝了。紧接着她严肃起来:“好吧,真相是:昨天晚上米达伦在我家过夜,然后他问我你能不能收养他。虽然他没明说,但是他显然不想再住孤儿院了。” 亨特哑口无言地盯着奥尔加,都忘记继续推轮椅了。 奥尔加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的林地:“然后我跟他分析了半天你的经济现状和为什么你不能收养他,他看上去挺沮丧的。鉴于此,我很正式地向你提议:我的经济条件足以收养他,而且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也不太适合继续独居生活;所以如果你答应做他的教父,我就去告诉米达伦,让他考虑他要不要同意领养。” ……米达伦问了奥尔加亨特能不能收养他?亨特感觉到自己的脑海混乱成一团浆糊,这是一种奇怪的印随反应吗?雏鸟把它遇见的第一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家长? 亨特能察觉到什么东西正梗在自己的喉咙口,他挣扎着说:“我……” “我明白你的感觉,许多人在已经认定自己的后半辈子会过得一团糟,却忽然发现了自己拥有了组建家庭的机会的时候都会这样,我猜想这是一种畏惧。”奥尔加用很善解人意的口吻说。 她顿了顿。 “当然啦,我们还有另一种解决方式: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领养米达伦,紧接着再离婚,离婚的时候米达伦的抚养权归你——” “……奥尔加!!” 奥尔加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回头看这位朋友,对方的面孔因为气急败坏涨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奥尔加向着亨特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微笑:“好的。那么我就知道你愿不愿意做米达伦的教父了。” 典狱长的车子就停在疗养院外面,他同那位大人物告别的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阳光尚未把汽车表面烤得发烫,车里勉强还算是凉爽的。 他心不在焉地坐上车,发动车子,想着回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之后要干的事情——他还有一大堆文件堆在桌子上尚未处理,而且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已经转到双人囚室好长时间了,从现状来看他目前还老实得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是典狱长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阿玛莱特入狱的时候可是顶着一个“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名头,监狱里那帮地头蛇一时半会也不会去触他的霉头,但是现在,典狱长安排散布的那个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他转动钥匙,车子第一下并没有发动起来。就在这一刻,一截冷冰冰的金属管抵上了他的后脑——那无疑是一把枪。 典狱长这个人一颤,惊惧地抬起头来: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一张英俊的面孔,汽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头发漆黑,眼睛是夺目的绿色,鼻梁上架着一副浅色墨镜。 尽管头发的颜色做了伪装,但是典狱长还是很快认出了这张脸:那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阿玛莱特手下的亡魂,一般人们认为这个人在被阿玛莱特杀死之后、尸体被阿玛莱特扔进了河里;还有些人坚信阿玛莱特杀死了巴克斯医生的之后吃掉了自己的爱人的尸体,这真是个又惊悚又浪漫、还明显不切实际的想法,现实生活中可没有那么多汉尼拔医生那样的食人魔。 而现在,很显然这位巴克斯医生还活得好好的。 典狱长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点犯结巴:“你——你不是——?!” “开车,”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轻快地打断他,这位亡灵咧嘴一笑,手里的手枪又往前顶了顶,”要不然一会警察该给你贴罚单了。” 实际上现在的典狱长一点也不在乎罚单,他倒真希望有个警察能来拯救自己一下。他哆哆嗦嗦地发动了车子,油门踩得太猛,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后面那该死的枪管磕碰着他的后脑勺,每一下都好像戳在他的心上。 而与此同时,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巴克斯医生慢悠悠地说道:“刚才在疗养院里跟你聊天那位,是布鲁斯·普利兹克吗?我们的那位市长先生?” 典狱长咬紧牙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巴克斯还活着,但是如果被人发现他和市长最近在计划什么事情,那么—— “唉,算了,我大概也能想到你们这些臭味相投的家伙打算搞什么勾当。”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说道,但是尽管他的语调如此和蔼可亲,也完全没有把枪口从典狱长的头上挪开的意思,“还是让我们从头谈起吧。” 典狱长的手哆嗦得像是帕金森一样,此时车子依然在向前行驶,这条路两侧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这个时间根本没有太多车辆来往,他连想办法求救的做不到。再者说,他也确实缺乏求救的勇气。 “来吧,”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笑眯眯地指挥道,“咱们可以先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事谈起。” 当典狱长和阿尔巴利诺坐在一辆车子上沿路行驶,亨特推着奥尔加的轮椅往家走、美滋滋地等着米达伦晚上放学回来把他们最新的决定告诉他的时候,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坐在监狱的食堂里吃早饭,或者说试图吃下早饭。 他面前摆着油腻腻的塑料盘子,附带一把不锈钢勺子;而赫斯塔尔的餐盘旁边还放着一沓信,是他去医务室取药的时候科奥斯交给他的。 赫斯塔尔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一方面是因为盘子里装着的是干而粗糙的面包和某种分辨不出来到时是什么食物的糊状物,据说这玩意是麦片,但是看上去真的不太像——这就是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服刑人员们的早餐。 而另一方面,成为实验的临床志愿者所带来的“效果”很快显现出来,它们主要表现为腹胀、厌食、嗜睡、恶心和——很多志愿者们最为担心的那一点,所谓的“男性尊严”部分——性欲减退、勃起障碍。 在这关头赫斯塔尔竟然还想起了当时阿尔巴利诺那个“钢琴师有勃起障碍吗”的玩笑话,因此从中获取了一种诡异的幽默感。 赫斯塔尔谈不上喜欢这种药物改变自己的身体状态的感觉,而且他知道这些药物最明显的副作用还没有显现出来;氟他胺会导致男性乳房女性化、乳房疼痛,严重情况下甚至有可能导致溢乳。 但是他依然认为,为了这种不适或者世俗目光放弃即将到来的机会纯属愚蠢——身体上的不适可以战胜,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可能只有这么一个转到普通牢房的机会。 况且这件事无疑也给赫斯塔尔带来了很多便利,包括但不限于更好的囚室、在别人劳动的时候开小差去监狱的医务室做体检的权利:珍妮·格里芬的同事杜登·科奥斯最近常驻联邦监狱,负责每天记下志愿者们的各项身体状况,并且为他们提供新一天的药物。 至于格里芬最想看到的实验数据:他们的药物到底能不能降低囚犯的暴力倾向,暂时还没有定论。据赫斯塔尔所知他和别的志愿者都不在一个区,而就他本身而言,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来惹他。 此时此刻,他手边放着的这些封口已经被狱警拆开检查过的信件也全靠他的临床试验志愿者身份给他带来的优待所赐,要不然他绝不可能顺顺当当地拿到这些信件。 实话实说,赫斯塔尔对这些信不是特别感兴趣,就好像他对他的早饭也一样不感兴趣似的。他入狱之后有一大票钢琴师的疯狂粉丝、还有另一大票疯狂想要钢琴师下地狱的民众给他寄信——真奇怪,wlpd甚至还没确认他真的是钢琴师呢——这导致有一天他拆信的时候一只压扁了的、被剥了皮的死仓鼠从信封里掉出开,污血弄脏了他橙色囚服的裤口。 就在赫斯塔尔一边用手里的勺子戳盘子里的糊状物,一边考虑要不要把信件不看就全部装起来的时候,一只粗大的、覆盖着旺盛剃毛的手猛然把那一沓信件从他面前抽走了。 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甚至没有费心把勺子放下。坐在他身边的菲斯特往后缩了一下,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光头,脸上有一块非常粗犷的靛蓝色刺青,只是看不太出来纹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赫斯塔尔对此人有些印象:在他调到这个区之后的第一天,菲斯特非常热情地向他介绍了东区里错综复杂的势力,其中就提到了这个家伙。 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东区”一共关押着五十名犯人,其中大部分人分属在维斯特兰州蓬勃发展的四个监狱帮派:“拉丁王”和“墨西哥黑手党”是主要吸纳拉美裔犯人的帮派,前者是著名的芝加哥拉丁王帮派衍生出的一个分支,而后者则从南加州起源,现在已经是美国最强大的监狱黑帮之一,当然也影响到了维斯特兰;“街头飓风”是维斯特兰本地的黑人监狱帮派,鉴于维斯特兰街头黑人的比例,这个帮派拥有相当大的基数;“提图斯兄弟会”则是由白种人组成的宣扬极端种族主义的黑帮团伙。 “你肯定之前从没进过监狱,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有多糟糕。” 赫斯塔尔来到东区的第一天,他们站在操场上的时候,菲斯塔如此对他说道。这个金发的年轻人的目光从前方的空地上一掠而过,其他被放出来的囚犯大部分七八个人聚成一个团体,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当时赫斯塔尔并没有说什么,而菲斯塔则识趣地继续说下去:“你看,那些聚在一起的人,一群就代表了一个不同的帮派。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可以为监狱里的任何硬通货大打出手……我敢打赌,他们其中百分之六十的人嘴里或者直肠里都藏着刀子。” ——而现在站在赫斯塔尔面前的这个大个子,就是拉丁王帮中一个挺有名的打手,之前菲斯塔告诉赫斯塔尔,这个人被称之为“锯子”杰克。 此时此刻,“锯子”杰克正借助自己傲人的身高俯视着坐在桌子边上的赫斯塔尔,他不讨喜地咧嘴一笑,问道:“维斯特兰钢琴师,嗯?” 赫斯塔尔瞥了菲斯特一眼:“你没加入帮派?“ 对方嘿嘿一笑,显然颇为自得:“没有。我可是‘人见人爱的菲斯特‘,我在外面有几个不错的朋友,能帮我夹带一些香烟、大麻叶之类的好东西进来,东区那几位老大不会来找我的麻烦的。” 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但你就不一定了。” “现在很多媒体都说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监狱里的人当然也听见了风声。”菲斯塔告诉赫斯塔尔,但是他可显得一点不忧虑,还是笑眯眯的,“听好了,这些家伙会先关注你,然后在派一个人来找你的麻烦——因为他们不能放任有人这么抢他们的风头,监狱里还有很多没加入黑帮的人看着呢,他们得把所有人都治得服服帖帖的。” “锯子”杰克站在面前,旁边几个桌边坐的囚犯都很有眼力见地端着盘子急急忙忙挪开了位置,而菲斯特——他不愧被称为人见人爱的菲斯特——当机立断地端着自己的盘子跳起来,颇为没心没肺地向着“锯子”杰克笑着打了声招呼:“杰克老大。” “锯子”杰克冷淡地颔首,没搭理他。 而赫斯塔尔连头也懒得抬一下,只是说:“警方可不是那样认为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赫斯塔尔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菲斯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当维斯特兰钢琴师多好啊,不像我,连跟女孩儿约个会都会被人报警说诈骗。” 赫斯塔尔确认了两点:第一,菲斯特确实缺心眼,第二,这家伙估计一点也不了解连环杀手的世界。 “但是这些帮派如果确实要找我的麻烦,你的处境不是也很尴尬吗?”赫斯塔尔一针见血地问道,“毕竟,你和我住在同一间囚室,现在还主动向我介绍鉴于里的情况。” 菲斯特眨眨眼睛,然后回答:“如果他们要找你的麻烦,我也会把位置让出来,给你们留出打架斗殴的场地的。只有什么都不干、谁都不帮的人在这种地方才能被称之为‘人见人爱’的。” 他停了一下,确认赫斯塔尔不会冲上来打他,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在监狱里的生存法则。” 现在,显然菲斯特完全履行了自己之前的说法,非常麻利地把位置给他们让了出来。 赫斯塔尔根本没指望他能帮忙,只是继续低头吃东西:那号称是麦片的玩意确实难以下咽,况且他被药物的副作用弄得一直犯恶心,但是赫斯塔尔深知在这种地方保持充沛的体力的重要性。 “条子不那么认为,我看很多人倒是当真了,”“锯子”杰克说道,夸张地晃悠着手里那几封信,“阿玛莱特,还有人给你写情书呢。” 围观的囚犯中间发出一阵低低地哄笑,而这个时候杰克已经把一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所有信件在被送进监狱之前都被狱警们检查过一遍,现在所有信封的封口都是被打开的。杰克展开信纸,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这封信来自一位强尼·来吸我·罗特森先生,他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他在身边其他人的哄笑声中捏尖了嗓子,显然模拟出一种自己认为比较符合自己印象中的“死基佬”的声音,怪声怪气地读道:“‘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我不管你是不是钢琴师,你他妈的最好是!你这个婊子长了一张看起来就有大屌的脸,快来勒死我!我天天看着你的操蛋精英脸撸管,臭婊子!’——阿玛莱特,你的屌不至于让这位先生失望吧?” 他读完这份篇幅很短的信,又扫了赫斯塔尔一眼,对方依然低着头试图攻克那些麦片。说真的,“锯子”杰克又希望看见什么呢?对方恼羞成怒地冲上来试图揍他吗?这样他就有充分的理由还手了,运气好的话还不会被关进禁闭室里去。或者,他希望看见对方握着不锈钢勺子的手因为气愤而颤抖吗?但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征兆。 对方的毫无反应让杰克感觉到有些无趣,他随手把手里读过的那封信往边上一扔,又挑了个信封。 “啊,还有这封,来自堪萨斯州的雅各.a.j先生,”杰克津津有味地读道,“这位雅各说:‘我真想把你的狗舌头割下来,拿它擦一擦我的蛋!哼,你这种上流母狗就要被教育一下才懂得撅屁股!’” “真有创意!”在一片笑声中,人群里有人高声叫道。 “锯子”杰克耸耸肩膀,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一边。他显然仍不过瘾(“你的挑衅简直和阳痿男的前戏一样长,杰克!”另外一个拉丁裔人在人群中向“锯子”杰克喊道,杰克没有理他),又随手拿起一封信,一看就发出一声怪笑:“啊,阿玛莱特,这还有一个小妞给你写了首情诗呢。” 随机,他尖声尖气地学着女孩声音,做作地念道:“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 赫斯塔尔握着勺子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杰克对这个小变化浑然不觉,他正继续用嘲笑的口吻念道:“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 下一秒,是桌子翻倒的一声巨响。 桌子重重倒地,之前摆在桌子上的餐盘撒了一地,食物四处飞溅,人群里传来小小的惊呼。“锯子”杰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当他迟钝而茫然地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就被重重地砸了一拳。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忍不住哀嚎出声,在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之中,只感觉有一股热流从自己的鼻子里涌出来。他的鼻子肯定断了,但是这还没完,在他被揍得嗡嗡作响的脑袋还没有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的时候,赫斯塔尔就一脚踢上他的膝盖,咣当一声把他撂倒在地上。 当赫斯塔尔整个人的体重压在“锯子”杰克的身上,一只手狠狠地卡住他的喉咙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中还有些人想要冲上去。他们早就习惯这样的手段,先挑衅别人让别人先出手,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拥而上把对方揍一顿。群殴这种事法不责众,狱警也没办法把所有人都关禁闭,一般只能罚最开始动手的那个家伙。显然,这次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这个想法持续了大概三秒钟,第一秒的时候杰克重重地倒在地上,第二秒赫斯塔尔的右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不少人已经向前一步,暗暗地捏紧了拳头—— 第三秒,赫斯塔尔左手一扬,狠狠地把手里握着的那把勺子的勺柄扎进了仰躺在地上的“锯子”杰克的右眼中。 “锯子”杰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向一尾离水的鱼一扬在赫斯塔尔的压制之下抽搐。而赫斯塔尔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搅动勺柄,然后把勺子血淋淋地拔出来。鲜血混合着玻璃体从“锯子”杰克破碎的眼球中流出来,这位身高有一米九几的壮汉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食堂里一时寂静无声,赫斯塔尔周边是一个半径快两米的空地,人们自觉地与他拉开距离,在杰克的惨叫中死寂地打量着他。 赫斯塔尔把手中血淋淋地勺子随手扔到翻倒在地上的一个餐盘中去,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然后,他从杰克的手边捡起最后那张信纸,仔细地折好,收进了囚服胸口处的口袋里。紧接着他抬起头,那双颜色浅淡的蓝色眼睛冷淡地环视过人群。 直到姗姗来迟的狱警挤过人群,冲过去制住赫斯塔尔、把他粗暴地脸朝下按倒在地上的时候,很多人因为那眼神产生的毛骨悚然之感也尚未散去。 注: [1]应@支支支支支支吱吱吱吱要求,本篇从信封中掉到赫斯塔尔的裤裆上(……)的死仓鼠由她客串。在拍摄过程中没有任何仓鼠真正受到伤害,一切都是特效化妆。 ps:仓鼠是自强不息地自己从律师腿上站起来离开的。 [2]“拉丁王”和“墨西哥黑手党”是美国真实存在的监狱黑帮,后两个则是我自己编的。 樊笼之下 04 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禁闭室狭窄而阴暗,没有床板,只有地上的一个薄薄的床垫,以及马桶——这就是整个禁闭室里所有的东西,从厚重的铁门上看不见外面,只有高悬在墙壁最顶端的狭窄铁窗。显然,设计这间禁闭室的人认为,来到这里的人就是受罚的,不必要给他们提供多么良好的生活环境。 秉承着这种思路,禁闭室的伙食也非常糟糕:三餐里有两餐由面包和白水构成,面包吃起来和食堂里的一般口感粗糙,令人难以下咽。 按照菲斯特的说法,赫斯塔尔这种初犯在第一次被关禁闭的时候顶多被关三天——说这话的菲斯特是太过于天真了,他概念里的“第一次犯事”顶多是打架斗殴,绝不包含用一柄勺子戳碎别人的眼球。 所以,赫斯塔尔被罚一个星期的禁闭,那些狱警把他按倒的时候有人趁机踹了他的肋侧,现在皮肤上是一片青紫发黄的淤青。赫斯塔尔对这些都不意外,他和珍妮·格里芬的实验室有约定在先,就算是他再怎么是个刺头,狱警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没法把他送回去单独监禁。 赫斯塔尔在这里的生活极其单调,睡眠,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锻炼——因为四周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这个环节被他压缩到只剩下俯卧撑——理清思绪,做好计划,等待机会。 事情发展到现在,唯一令他感觉到有点意外的只是—— 赫斯塔尔坐在薄薄的床垫上,摸索着从囚服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仔细叠好的信纸。些微月光从头顶上的高窗上方洒落下来,月光黯淡得不足以在室内清晰地视物,但是这也无所谓,在这几个白天阳光够好的时候,他已经仔细读了那封信好几遍,即便是闭着眼睛,现在都足以把信件中的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脑海中复述出来: 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 “我从没有剖开过那样的动物,简直不知所措。我在我家的火炉前面把它开膛破肚,把手埋在它的腹腔里好把内脏取出来——它的内脏还是热气腾腾的,赫斯塔尔,我那么做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的手埋在血河里。” 我要撕碎你被日月天空照耀的衣冠,而将豹的皮笼罩你身,然后我要杀你可怖的贞洁,直到远古诸神痛斥我不洁。 “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我要剜你,我要凿你!就像米开朗基罗剜和凿他的圣母,燕子剜和凿王子的眼珠!我要让你流血,因为你每一滴血都叫我焦渴。 “我看见美。阿玛莱特先生,现在。 “你看上去就像是铜塔里的达那厄。” 我要痛饮你的血泉,或让它将撒哈拉浸成红海,将摩西溺毙。我有他的权杖!我要刺你、捅你、剥开你,我要漫溢你眼,我要堵塞你口,我要撑开你心。 “既然如此,拆解我、重构我、给我打上一个烙印,把我展示在他们的面前,或许你会——” 我是你的刀和屠夫,我是你的蛇和毒果。我是你的羊和阉伶。我要以火铲烙你,我要绑缚你,我要吃你和吮吸你。 “莫非你吃了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我要用我血写诗、我要用我眼球汁液写诗、用我骨髓和津液写诗,我要把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咬在你身。 “作为一件艺术品,你已经日趋完美。” 我要杀夜莺!我要劈开它,就像火焰的剑要劈开大地,就像我要劈开你!我要搅碎它心,我用它供养玫瑰,然后我要将这花送你。我要将花送你、将我天国的钥匙送你、将骨堆送你、将你厌弃的活肉送你!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 你要屏住呼吸。 ——赫斯塔尔睁开眼。 然后,他做了一件如果阿尔巴利诺在场的话他绝不会做的事情——他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静默的、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压在了纸面上。纸页的触感干燥而粗糙,有一股极轻微的墨水的苦味,但是没有血腥味,没有人温暖的皮肤上应该带着的淡淡的气息。 他会想象那样的场景,就是写信人写下那些字句的时候的场景,他正坐在什么地方呢?那栋有着昏黄灯光的林中小屋吗?他是否谨慎地带上乳胶手套,杜绝了一切指纹留在信纸上的可能性,然后才拿起他的笔? 这种思绪只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了片刻,然后他再一次把那封信仔细叠好,放回之前的口袋里。 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月光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乳白色。赫斯塔尔并不着急入睡,他半闭着眼睛,开始做自己的计划。 入夜之后的“索多玛”灯火通明,夜店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刻。阿尔巴利诺在入场的时候没被阻拦——大门入口处有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在检查客人们是否成年、有没有试图带违规品入场,但是却看也没多看阿尔巴利诺一眼,把他当空气似的放了进去,阿尔巴利诺猜测这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体现吩咐过的结果。 自从阿尔巴利诺上次扮成药贩子混进“索多玛”到现在也没过去几个月,但是等这次他进门以后,却发现店里的气氛完全改变了:夜店主体的装潢没有变(估计摩根斯特恩也不想承受关店重新装修的损失),但是灯光不再是闪得令人犯癫痫的频率,整个店面笼罩在一种冷冷的蓝光里,分散在店里各个小型舞台上的钢管舞女们的皮肤在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石头一般的质感,她们随着盘旋在店里的缓慢的爵士乐曲调以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慵懒的姿态缓慢地跳着舞,各式的黑色布料在她们光洁的皮肤上滑动着。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坐在二楼的平台上。 从二楼的天井可以俯瞰到整个舞池,半圆形的平台上安置着柔软的沙发和颇具设计感的茶几,这家店的主人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雷司令贵腐酒。 ——阿尔巴利诺不认为在桌子上放一瓶他父亲自杀那天晚上喝的葡萄酒是一般人的待客之道。 但是阿尔巴利诺还是向她微微颔首:“摩根斯特恩小姐。” “园丁。”加布里埃尔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回答,动作轻缓地向着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看来你对这家店进行大换血了,米尔科夫女士还好吗?”阿尔巴利诺坐下的时候问道,把这算成是普通的寒暄。他很确定现在这家店完全是按照加布里埃尔的爱好布置的,毕竟他之前来的时候可没在店里见过穿着全套麦昆的舞女。 沙发相当柔软,他一坐下,安静地站在沙发侧面的一个美丽的拉丁裔姑娘就无声地上前,在他面前的酒杯里倒上那种过于昂贵的酒水,然后又无声无息地退回原处。 “只能说她还活着吧,在她搞砸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不能指望得到更好的结果。”加布里埃尔继续用那种柔和的语气说,目光轻柔地从阿尔巴利诺的脸上掠过,像是蜿蜒滑行的蛇身拂过人的皮肤,“而你呢?你是来谈生意的吗?” “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阿尔巴利诺回答道。 “我还不够有诚意吗?还是说你认为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典狱长是心甘情愿地把阿玛莱特跟一个没加入任何帮派的诈骗犯放在一个牢房里的?他巴不得让他和那些监狱黑帮的头目住在一起呢。”加布里埃尔哈了一声,“鉴于我猜你已经见过那位典狱长,一定已经向他打听了阿玛莱特的现状了吧?” 阿尔巴利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事和你有关系?” “那位典狱长可不止对着一个人摇尾巴,他可是左右逢源。”加布里埃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低头动作优雅地品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水,血红的头发稍稍滑下肩头,“还是让我们谈正事吧:你能给我什么?——或者说,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你打算给我多少?”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她对礼拜日园丁选择在她的店里动手的行为表示不满,对此唯一的挽回方式就是来自红杉庄园的那份名单——鉴于她表示知晓名单里的一些人是阿尔巴利诺的猎物,因此不打算要名单的全部内容,她可以算是相当好说话。 阿尔巴利诺不打算打听这位女士打算用那份名单去干什么:一个打算不择手段地在维斯特兰打开市场的黑帮老大打算用红杉庄园的名单在这里干什么?这不是一个听到之后还能保住性命的问题。 阿尔巴利诺唯一需要知道的是,他付出之后能否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甩在面前的桌子上,加布里埃尔涂成暗沉的巧克力色的指甲压在照片的边角,慢条斯理地把它拖了过去——那张照片上印着一个不堪入目的淫乱场景,地点明显是在红杉庄园里,柔软的大床上一个赤裸着的中年男人搂着怀里的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那个男人长了一张十分面熟的脸,赫然是维斯特兰市的市长,布鲁斯·普利兹先生。 加布里埃尔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副照片一番,然后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你抛出了很肥美的鱼饵。” “那么你上钩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 他当然明白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想要什么——对方要是想在维斯特兰站稳脚跟,不可能跟政治家们毫无勾结,维斯特兰本地比较大的那几个帮派,背后的势力也都错综复杂。在这种情况下,把未来很有可能竞选上州长的布鲁克·普利兹当然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选择。 而加布里埃尔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此人之前对名单里到底有谁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才发现钓上来这么一条大鱼;但是从表情看可绝看不出加布里埃尔有这种念头,她只是安静地望着阿尔巴利诺,问:“那么,你想要的东西什么?” “这就需要好好谈一谈了。”阿尔巴利诺颇为镇定地回答道。 米达伦·普尔曼——如果一切手续顺利,可能很快会改名叫米达伦·莫洛泽——早晨在奥尔加家的一个次卧里醒来。 他的房间里颇有些凌乱,一部分他在多次逃离孤儿院卧室的过程中顺到奥尔加家的私人物品,还有些是他在这里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之后奥尔加他们逐渐补充进来的家具。 拆到一半的宜家纸箱还堆放在墙角,米达伦和亨特去挑完那个五斗柜之后的第二天就后悔了:宜家家具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自助组装起来的,那怕其中一个是维斯特兰有名的赏金猎人也是这样。 实际上奥尔加的房子真的很空,按她的话说,“我要买房的时候刚收到一笔稿酬所以超有钱”,总之,她当时一挥手给自己买了一栋地上三层带另地下室、车库和花园的房子,最后的结果就是空着了其中大部分房间,连一件家具都没有往里填。 等到米达伦开始从孤儿院逃跑来找奥尔加和亨特过夜,奥尔加干脆利落地给他腾出一间卧室来,好让他不至于每天去睡亨特家的沙发。再之后亨特再一次因为拖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在他恼羞成怒地去领救济金之前,在奥尔加的建议之下很不好意思地住进了另一间次卧。 “我发誓米达伦会在睡梦中尖叫,”当时奥尔加这样说,“你想让我半夜拖着这么一条腿去他的房间看他的情况吗?我可是裸睡的哦。” ——奥尔加是不是真的裸睡米达伦不知道,而他也不是很介意奥尔加用他做借口。 至于安妮,她跟奥尔加签了一个一年的合同,现在就住在奥尔加的隔壁卧室,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去尽一个合格护工应该尽的任何什么职责。 事情就是这样,原来只有一个人居住的奇怪心理学家之家忽然一下子住进了一大批人,搞得奥尔加的邻居们都以为这栋房子换主人了。 这天是周日,米达伦起床的时间并不算早,但是下楼之后其他人也都还慢慢吞吞地坐在桌子边上吃早饭。米达伦瞄了坐在老位置吃麦片的奥尔加好几眼,不知道怎么就升起一点恶作剧的心思。 于是他对奥尔加一点头,声音活泼地叫道:“妈。” 奥尔加:“噗——” 她咳了好几下才把气顺过来,半是恼怒半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米达伦。” “好啦,我是开玩笑的。”米达伦瞥了一下嘴,开始把煎过的香肠往自己的盘子里拨拉,他继续问道:“昨天的会面怎么样?” ——奥尔加办事相当之雷厉风行,一旦她和亨特商量好打算收养米达伦、米达伦也同意了,她就用最快的速度把收养儿童推荐书上交给了官方,推荐书结尾缀着几个名望在圈内相当了不得的专业人士的签名。很快,收养儿童所需就家庭调查就如期展开了,要是米达伦没记错的话,前一天奥尔加刚刚和家庭调查机构的调查员面谈过。 “在他们看来肯定顺利得不得了,让一个心理学家当有心理创伤的小孩的养母再合适不过了。”奥尔加啧了一声,米达伦觉得她似乎对任何跟自己行业沾边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鄙夷。 米达伦故作天真地说道:“你确实很合适呀。” “不,你显然给自己找了个真会带你去案发现场的那种领养家庭。”奥尔加警告道,“我不会每次都带安妮去的,她没有在这个行业深造下去的必要,所以我打算以后带你去。” “蝙蝠侠就是这么干的。”亨特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事物,用奥尔加上次的说辞吐槽道。 米达伦眨眨眼睛:“我可喜欢蝙蝠侠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安妮端着最后一份早餐——也就是她自己的那份——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在桌子边坐下的时候米达伦往她手里的玻璃碗里看了好几眼,那里头装着撒着各色坚果的牛奶麦片,再加上果汁和牛油果三明治之类的东西,一看就是能在ins上获得很高点赞的那种早餐。 “蝙蝠侠怎么了吗?”对之前的对话一无所知的安妮问道,她也一点不知道奥尔加已经把她从案发现场剔除出去了。 “没啥,”亨特顺口说,跟她解释为什么不打算带她去案发现场可太麻烦了,亨特更希望能略过这个话题,“我们在讨论罗伯特·帕丁森适不适合演蝙蝠侠。” “所以结论呢?”安妮兴致勃勃地问道,“他适合演蝙蝠侠吗?” 不过他们没能在蝙蝠侠的问题上在深入交谈下去,因为奥尔加的手机——在周日早晨九点钟!——又一次非常卖力地响了起来。 如果是其他人在这个时间段接到工作电话,可能会选择对着天花板翻个白眼,但是奥尔加没有这么干,她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把装麦片的碗推到一边,面不改色地接起电话,“喂,巴特?” 她的下一句话是: “那位疑似礼拜日园丁又作案了吗?” “用药已经近一个月了,无论如何,他血液中的药物浓度都达到了峰值!”珍妮·格里芬站在实验室中央大声说道,声音在空荡荡的白色空间中不断地回荡,“杜登,你每天真的都检查他吃药的情况了吗?” “我发誓!”她的同事杜登·科奥斯操着一口有浓重口音的英语喊回去,“我绝对肯定他把药吃了,我每天紧紧地盯着每一个志愿者——” 格里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揉上自己的太阳穴,显然筋疲力尽:“……这不合理,其他服药的志愿者都出现了暴力行为减少、情绪明显平和的现象,甚至包括南区一个出名的刺头……这些情况说明药物在很大程度上是确实管用的。但是他为什么会在服药一个月之后还会作出把别人眼睛挖出来这种事情?” 自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被关进禁闭室之后,这样的对话频频在两个人之间上演,即便现在已经到了这位不合常理的志愿者紧闭的最后一天,两人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典狱长失踪了,这让整个事件似乎更诡异了一个程度。新上任的那位代理典狱长一贯不太赞同在监狱里进行临床实验的行为,他的这种不赞同的态度虽然没有使整个实验停摆,但是也没能阻止他把珍妮·格里芬叫道办公室里大骂一顿,说跟阿玛莱特有关的那事件“是今年联邦监狱发生的最大的暴力事故”,还质疑会出这种事情是不是他们实验室提供的药物有问题。 格里芬对此嗤之以鼻,上半年他们进行上一期临床试验的时候可是赶上过一起黑帮老大把自己的狱友揍到切除了半个胃的事故,这位代理典狱长现在的说辞明显耸人听闻。 总之这些负面情绪没解决任何问题:格里芬和杜登·科奥斯还是每天一边为阿玛莱特身上发生的事情一头雾水一边继续给临床志愿者们提供药物;最近他们的实验室还在招新的实习生,两个人除了观察实验数据之外还得负责给人面试,忙得不可开交;典狱长依然失踪,再没有出现在工作岗位上;代理典狱长依然在杜登每天去联邦监狱的时候拒绝给他好脸色看,但是也没多说什么。 生活不会因为一点波折就戛然而止,一切看上去都暂时正常,尚未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而—— “会不会因为他真的是钢琴师?”此时此刻,杜登·科奥斯看着手中看上去很正常的实验数据(和监狱发给他们的那条关于阿玛莱特挖掉了别人的眼睛的信息),斟酌着问道,“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特别可怕的杀人狂,所以他和别的实验人员是不可一概而论的?” “他是个人,不是个怪物,”格里芬摇摇头,不赞成地说道,“一个人就算是跟别人再不同,能不同到哪里去?” 他们尚未见过真正的怪物。 “……有的时候我觉得这并不是人能做出的事情。”汤米穿着法医全副武装的那套装备,敬畏地低声说道,就算是带着口罩,依然能看出他的面色十分苍白。 奥尔加舒舒服服地坐在轮椅上,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你是指,‘魔鬼才会做出这种事’?” 她做这一行很多年了,听多了各式各样的人谴责“这是魔鬼才会做的事情”,很可惜,她看见的所有现场都是实实在在的人类造物,包括眼前的这东西。 被摆在移动解剖车的正中央的是一只马克杯。 ——很普通的那种马克杯,在任何便利店里花一点钱就能买一只。一个租客在他租住的公寓的地下室里发现了这只杯子,而他的公寓就是大名鼎鼎的杀手强尼流窜到维斯特兰的时候曾经短暂地租下的那间。 杀手强尼死在那间出租屋里的事实让房价一跌再跌,几个流浪街头的小鬼用他们偷来的钱租下了这间房子,其中两个人挤着住在那间地下室里。巴特·哈代打赌,这些小鬼肯定不是会积极报警的那种人,如果这只是个普通的马克杯,他们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这个杯子了。 问题在于,这个廉价的马克杯并不普通。 租房的小孩们发现这个杯子的时候,杯子里装满了半凝固的血液、骨屑和人体组织——肉泥——的混合物,把一个人的手指一根一根扔进破壁机里去之后,大概能得到这样的成果。小孩们在萦绕不散的浓烈血腥味里报了警,然后快吐了的汤米用镊子在这个杯子里夹出了另一件东西。 ——一朵用纸叠的玫瑰花,当然也被这些血浆状物糊得惨不忍睹,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血红色。 好在那张纸十分厚实,罪证实验室的人把它拆开之后发现竟然还能勉强判断出它是张什么东西。 “德语原版的《浮士德》,精装本,德国一家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贝特斯带着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说道,“那张纸是被撕下来的诗剧的最后一页。” 然后奥尔加很有创见性地说道:“1973年是不是赫斯塔尔出生的那一年?” 因为这句话他们沉默了许久,知道汤米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这个沉默的气氛还是因为过于紧张,终于捂着嘴冲出去吐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给奥尔加推着轮椅的米达伦开口问道:“我一点也没听明白,礼拜日园丁不是在复现他和钢琴师犯过的案子吗?这又是哪个案子?” “这不是那个案子,这是杀手强尼,”奥尔加摇摇头,“你不知道,但是总之赫斯塔尔被杀手强尼绑架过。” “可是为什么?”哈代忍不住问道,他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困惑,“为什么把这个算成钢琴师的案子?当时阿玛莱特被绑架了!这难道不算正当防卫吗?” 奥尔加依然凝视着那个形貌恐怖而又无比普通的马克杯,声音没有一丝不稳:“现在还不能妄下结论,或许那个案子对他们两个都很重要,或许当时的情况并不是正当防卫,而是蓄意谋杀……麦卡德对此有一些猜测,认为当时阿尔巴利诺和他去走访杀手强尼的时候见过赫斯塔尔,简而言之,杀死杀手强尼这件事对他们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那下一步又是什么?那起强奸——”哈代的声音卡了一下,但是现实却是如此,杀手强尼死后按照时间顺序进展,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强奸”阿尔巴利诺的那个事件了,站在现在的角度上讲,那件事又何其可笑。 奥尔加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摇摇头。 “我不认为他会复现那个场景。”她轻声说道,显然依然在思考,“从现在这起案子的角度来看,他不介意在犯案过程中复现一些很私人的东西,杀手强尼的死应该就是很私人的一件事情,但是他也会把他们展现出来……就像是在婚礼上做的那种纪念相册一样,虽然这并不是个好比喻。但是那起强奸案……那太过私密了,他应该不会展示这个部分,没人会把性爱照片放在婚礼相册上,对吧?” 贝特斯夸张地打了个哆嗦:“你这比喻也太吓人了,奥尔加。” “那然后呢?如果他会跳过那起案子,接下来就是比利和安东尼·夏普的案子了,”哈代烦躁地问道,但依然单刀直入,“他会杀两个人吗?” “不会。”奥尔加这次回答的倒是十分流畅,显然之前已经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复现的全是死于谋杀的对象,我认为不包含比利——实际上他们两个都不可能杀比利,赫斯塔尔是受到童年创伤的那一类杀人犯,不会杀和他同病相怜的比利。而赫斯塔尔显然知道阿尔是园丁,而如果园丁杀了无辜的比利,他应该不会容忍对方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虽然比利和夏普都是园丁的作品的一部分,但是比利并不是被谋杀的?”贝特斯问,“比利的死有可能是个意外?” 奥尔加点点头。 “那么就是说他在复现杀人案的道路上至少还会杀一个人,”米达伦显然也听懂了,他的语气变得分外急切,“奥尔加,你能推测他有可能会杀谁吗?” 米达伦这个问题一问出口,解剖室里的另外两个人也都齐齐地望向奥尔加。在这样的情况下哈代恍然意识到,他们对眼前这个年轻的侧写师的信任早已超过了正常的限度,他也明白,侧写只是侦破案件的一个佐证,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下意识地认为奥尔加说的是正确的——事实证明奥尔加也往往不会令他们失望。 奥尔加沉吟了一下,然后极其冷静地开口了。 “我认为他会选择拉瓦萨·麦卡德。”她说。 注: [1]以下是aspirin写的注释:
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我要撕碎你被日月天空照耀的衣冠,而将豹的皮笼罩你身,然后我要杀你可怖的贞洁,(*1)直到远古诸神痛斥我不洁。 我要剜你,我要凿你!就像米开朗基罗剜和凿他的圣母,燕子剜和凿王子的眼珠!(*2)我要让你流血,因为你每一滴血都叫我焦渴(*3)。我要痛饮你的血泉,或让它将撒哈拉浸成红海(*4),将摩西溺毙。我有他的权杖!我要刺你、捅你、剥开你,我要漫溢你眼,我要堵塞你口,我要撑开你心。 我是你的刀和屠夫(*5),我是你的蛇和毒果。我是你的羊和阉伶。我要以火铲烙你,我要绑缚你,我要吃你和吮吸你。我要用我血写诗、我要用我眼球汁液写诗、用我骨髓和津液写诗,我要把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咬在你身。 我要杀夜莺!我要劈开它,就像火焰的剑要劈开大地,就像我要劈开你!我要搅碎它心,我用它供养玫瑰,然后我要将这花送你。我要将花送你、将我天国的钥匙送你、将骨堆送你、将你厌弃的活肉送你! 你要屏住呼吸。(*6) *1 《驴皮公主》 *2 《快乐王子》/(英)王尔德 *3 《人间食粮》/(法)纪德 *4 《自惩者》/(法)波德莱尔 *5 《自惩者》/(法)波德莱尔 *6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俄)茨维塔耶娃
[2]加布里埃尔的所有店的舞女都穿麦昆。 [3]如大家所知,后来罗伯特·帕丁森确实演蝙蝠侠了。 樊笼之下 05 赫斯塔尔足足被关了七天禁闭。 这显然是在他和珍妮·格里芬有约定在先的情况下监狱方面能尽他们的努力做出的最重惩罚,时间再长格里芬就要发飙了,她选择志愿者可不是为了让对方在禁闭室里度过后半生的。 他在第八天的早晨被放出去,一出去就先被狱警带去了一趟医务室,杜登·科奥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聚精会神看他服下药物之后,又格外细致地问了许多问题、抽了血、做了一堆测试,全都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 赫斯塔尔被带走之前,杜登·科奥斯思考了半天,然后忽然非常严肃地问道:“你还有性冲动吗?” ……赫斯塔尔不是很想理他。 赫斯塔尔板着脸回答道:“没有。” 而这事并没完,他紧接着就被狱警送回了牢房,没有任何人考虑到他这么折腾一通之后错过了早饭。还没到上午的活动时间,赫斯塔尔腹内空空地被带回囚室的时候,菲斯特正躺在床上瞪着上铺的床板发呆。 看见赫斯塔尔回来了,他没等狱警把门关好就一骨碌爬起来,大惊小怪地问道:“——你没有性冲动了???” 赫斯塔尔瞪着菲斯特。 “是这样,你被关禁闭的这几天东区忽然都传开了,说你接受为维斯特兰州立大学那边的一个临床试验项目试药,那个药里含有给人化学阉割的成分。”菲斯特好歹为他解释了一句,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充满了真挚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你就没有晨勃了是吗?” 换到双人囚室之后,赫斯塔尔已经深刻地了解到了菲斯特此人确实缺心眼,但是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能缺心眼到这种程度。赫斯塔尔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嗤了一声:“在你怀疑我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情况下,这样挑衅我真的好吗?” “维斯特兰钢琴师不会滥杀无辜啊,我只是跟一些姑娘谈恋爱的时候拉了拉投资,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菲斯特说道,听上去见鬼的理直气壮,“‘锯子’杰克是因为羞辱你才被你挖掉眼睛的,你肯定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杀了我对吧?” 赫斯塔尔根本懒得搭理他,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更重要的问题——当初格里芬承诺这个实验项目完全保密,那么,为什么还会走漏消息? “这些传言里提到其他接受临床实验的志愿者是谁了吗?”赫斯塔尔问菲斯特。 “没有,”菲斯特饶有兴趣地回答,“还有其他志愿者吗?” 赫斯塔尔懒得向对方指出一个药物实验肯定不可能只有一个志愿者,而现在的情况对他而言已经很明了了……犯人们不可能凭空知道这个信息,格里芬他们也没有必要在监狱里散布这个消息,更不用说这是违约的;知道这件事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人,除了实验室的人就只剩下监狱的管理人员。 事情难道是典狱长安排人办的?这跟典狱长认识斯特莱德有什么直接联系吗? 也就是这个时候,菲斯特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这几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偷听到狱警说典狱长失踪了,wlpd的警察都到监狱里来过了。” 好了,赫斯塔尔发现自己不需要再往下思考了,这事绝对跟典狱长有关系,要不然典狱长现在也不会失踪。 要是他没弄错的话,自己估计是遇到了“你养的猫叼着一只死蜘蛛蹲在你枕头边上骄傲地喵喵叫”这样的情况,他还真担心阿尔巴利诺哪天会把典狱长的头寄到监狱来。 他当时在法庭上的辩护策略不就是为了让阿尔巴利诺消消停停地偷渡去墨西哥吗?那个时候他怎么没发现阿尔巴利诺可以在这种事情上这么执着呢? 赫斯塔尔感到了一丝恼怒,但是话又说回来,阿尔巴利诺肆意妄为也并不是一天半天了。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他点点头,问:“还有呢?” “还有,”菲斯特想了想,然后说,“拉丁王帮在东区的老大杰罗姆放话说要弄死你。” 新闻发布会上闪光灯灯光刺目,拉瓦萨·麦卡德回答完最后一个记者提问,严肃地向着下面的各位颔首,然后转身走下了讲台。然后那个有名的女影星又上台了,妆容依然精致,发型无可挑剔,只不过眼圈红红的。 他和bau的同事最后终于锁定了那个绑匪关被他绑架的那个小孩的地方,很不幸,等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得面临一轮又一轮的记者的指责,所有人都会问,“为什么你们不能更快一点呢?” ——但是他们又懂得什么呢?程序,证据,法律,不怀好意者的阻碍,最后能够皆大欢喜的案件少之又少。 麦卡德走下台阶,从侧门绕出了房间;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这是大部分参加完记者会的联邦警察常见的反应。约翰·加西亚就站在门口,手里正拿着麦卡德的手机。 “老大,”加西亚的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惊奇”两个字,“你有个电话。” 麦卡德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准备打电话来以办案不利为由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谁打来的?” 而等加西亚回答他,他就知道对方为什么是那个表情了。加西亚说:“是奥尔加·莫洛泽。” 虽然约翰·加西亚并没有跟奥尔加共事过,但是不妨碍他从许多不同的同事那里听说奥尔加·莫洛泽的鼎鼎大名,还有她在bau期间干过的那些事情,那些“丰功伟绩”:包括但不限于“单枪匹马跑去跟绑架了一个校车的中学生的绑匪谈判,谈到一半还把身上的通讯设备掐断了”、“不知怎么灵光一闪想到凶手是谁,然后扔下了整个行为分析小组以及半个警局的州警,自己跑去踹犯罪嫌疑人家的门”、“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发现她跟凶手相谈甚欢,凶器就放在他手边不到一米处”、“冲进麦卡德的办公室跟他大吵一架差点打起来”。 任何听完了以上所有故事的人,当发现这号传奇人物给麦卡德打电话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现在加西亚脸上的这个表情。 而麦卡德不动声色地把电话接起来:“喂?” 奥尔加的声音则平静又冷酷,像是敲响的丧钟。 她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麦卡德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好像没有对对方这个单刀直入的切入点有多担忧,他平静地叙述道:“我记得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那是你‘最后的警告’。” ——“切勿继续深入”。 “因为巴特那个老好人让我自己打电话来,他显然觉得比起他一个警察,我这个前bau探员说的话更令你信服。”奥尔加没好气地回答道,“只要你实际上处在我的位置,就会发现实在很难拒绝巴特的提议,就这样,我打电话来了。” 麦卡德注意到约翰·加西亚正好奇地看着他,很显然想要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是什么,麦卡德向着他缓慢地摇摇头,拿着电话走开几步。 “你听上去已经很肯定了。”他说。 “因为我猜他事到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如果他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他会选择谁呢?”奥尔加没好气地说,“如果我是他,我就会选你。” “看吧,莫洛泽,你在换位思考。”麦卡德沉默了两秒钟,然后说道,他在走廊的一扇窗子前面停下,这是凉爽的一天,苍穹下面覆盖着厚重的铅灰色云朵,天气阴沉沉的。 他平静地注视着外面的阴云,然后说:“你太过擅长这种换位思考了,这就是你在行为分析小组的时候我那么担心你的原因——你离泥沼太近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它吞噬。” 奥尔加嗤笑了一声:“如果我被它吞噬了,我就跟你在同一边了。” 麦卡德对她的这种指责并未作出什么反驳——正因为她恰恰是对的。人们用法律和道德规范自己的行为,不能踏出那条底线一步,而正如奥尔加在圣诞节的时候所说的,有人已经站在线的另一边了。 他认为这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而做出的必要牺牲,而奥尔加恐怕不会这样想。 “礼拜日园丁这段时间杀死的人或许是罪有应得,如果他最后选择我,我或许也是罪有应得。”麦卡德好脾气地回答她,“但是你仍然要知道,他在此之前杀死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你记得八年前他犯下的那起案件吗?受害人是一个十八岁的女高中生,还有五年前的那一起,园丁的死者是一个年轻的丈夫,他的妻子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未出世的孩子就已经失去了父亲。无论如何他们依然是杀人犯,园丁是如此,维斯特兰钢琴师也是如此。” “因为这样的缘故,你就认为操纵火车转向的那根操纵杆握在你的手上了?”奥尔加问他。 麦卡德叹了一口气:“总有人要握着那根操纵杆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你想过在选择下一个目标之后他会怎么办吗?他在复现自己和钢琴师之前犯下的案子,等到他选择了下一个目标,剩下的就只有钢琴师试图杀死斯特莱德的那一案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办,”奥尔加直白地回答,“我只知道你大概看不见那场景了。” 麦卡德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 如果他真的被礼拜日园丁所杀,那么之后会发生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如果他能够将礼拜日园丁抓捕归案,那么之后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而奥尔加·莫洛泽,永远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这是她当年在bau工作的时候把人际关系处理得非常糟糕的主要原因。此时此刻,她说道:“我想,这可能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对话。” “希望你的猜测不要成真。”拉瓦萨·麦卡德如此回答他。 布鲁斯·普利兹克先生于入夜十分抵达了他的宅邸。 保镖被他留在起居室里——生活在维斯特兰这种地方,而且还想要竞选州长,身边还是留一两个保镖比较保险——他一个人走进了书房,打算处理白天没有处理完的那些公文。 普利兹克先生的书房是很多人想象中那种理想的书房:拥有一整面墙的书架,柔软的地毯和壁炉。现在还是夏天,壁炉里的火是熄灭的,而普利兹克先生惊讶地发现,他最喜欢的、壁炉边的那个安乐椅被别人占领了。 坐在那张安乐椅上的是一个美丽的红发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裙,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看上去细腻得像是精心雕琢的大理石。她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了大约两指深的威士忌——这个人打开了他最好的那瓶酒。 但是现在没时间关心酒了,普利兹克先生像是任何一个家里被非法入侵的人一样浑身僵硬地盯住她,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菲利普?拉比?!” 他大声叫着自己的两个保镖的名字,但是他的声音在房间里不祥地回荡,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那个女人抬起眼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保镖暂时不会来这个房间的,我实在是不希望咱们的对话被人打断。” “你到底是谁?!”普利兹克先生声音激动地质问道。 “我的名字叫做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这个女人语气平静地回答,“你之前应该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不过没关系,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你应该就会跟我的名字相伴了。” 她伸手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威士忌里的冰球与杯子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她伸手指了指桌子——普利兹克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说:“我建议咱们从这个谈起。” 普利兹克紧紧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的视角明显是偷拍的,上面那张面孔又是那么的熟悉,不是他自己有是谁?只不过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女孩他不太认得了……可能是红杉庄园的某个孩子吧,见鬼,红杉庄园有那么多孩子,他怎么记得清哪个是哪个?! 而能从那个角度拍下那张照片的人毋庸置疑——肯定是卡巴·斯特莱德,那个家伙不是说不会有任何照片和录像留下吗?! “你和斯特莱德有什么关系?!”普利兹克先生没忍住这句质问冲口而出。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个自称加布里埃尔的女人微微一笑,轻快地回答,“我猜想如果斯特莱德能自己选择那些照片和录像落在谁的手上的话,他可能最不希望的就是落在我手上了。” 普利兹克紧紧地盯着对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现在他的加了是为了做什么,敲诈勒索他吗?正如这个女人所说,她手上除了有照片还有录像吗?如果这些东西被公布出去,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他那么千辛万苦地要保斯特莱德——因为他不知道斯特莱德是不是有那种恶心人的后招,比如说把他手上的东西交到信任的人那里,然后只要自己一有性命之忧就让人把东西公布出去什么的——不就是为了这种东西不流出去吗?结果显然他还是慢了别人一步! 我们不如认为,过大的信息量让这位一向沉稳的政客脑子死机了几秒,因为他接下来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两个保镖生死不明,做出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情:他猛然向前一步,一把抄起了支在壁炉边上的拨火棍,高举着这东西,向着安然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 他什么也没能做,某种冰凉的东西幽灵一般贴上了他的脖颈,尖锐的部分让他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一把刀贴在了他的喉咙上。 普利兹克整个人都僵住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发现书房里还有别人。然后,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从他身后伸过来,镇定地把他手里的拨火棍抽走了。在整个过程中,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这样坐在原处笑眯眯地看着他。 “可以了,萨迦利亚。”加布里埃尔温和地说道,“你会吓坏我们的客人的。” 首先,普利兹克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起呆在他的书房里,他自己反而变成客人了;其次,他似乎听见身后那个“萨迦利亚”叹了一口气,但是总之那把刀从他的脖子上抽走了。 普利兹克战战兢兢,愣是没有敢回头看他身后的那个人一眼。 而加布里埃尔懒洋洋地看着他,伸手指了指她对面的那个座位。 “坐吧,先生,”她慢吞吞地说道,“我们需要谈谈。” 要不是身陷囹吾,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里这种规格的浴室。 这个“浴室”实际上就是一间蒸汽蒸腾的大屋子,有光溜溜的白色瓷砖墙壁和水锈斑驳的水管,地上铺满了丑陋的红色防滑垫。浴室里根本不存在怎么淋浴间之类的东西,就是两面墙上一排装了五个莲蓬头。 浴室外面守着好几个狱警,他们给每个犯人都仔细搜了身,然后把十个光溜溜的——带着一条浴巾的——犯人赶进浴室,整个过程怎么都算不上令人愉快。更不要说赫斯塔尔此人还有个名为菲斯特的小尾巴,此人脱光衣服以后更显得身板瘦弱,身材够高但是没什么肌肉,真难想象这种人在监狱里竟然从来没有被打过。 更可气的是,这人在赫斯塔尔开始洗头发之后站在隔壁莲蓬头下面打量了他好几眼,然后用非常真挚的语气对他说:“好吧,我承认,就算是你真的没法勃起了也是你赢了。” ……所以不如再强调一遍,赫斯塔尔的这个狱友确实是缺心眼。 赫斯塔尔在哗哗的流水声里瞪了对方一眼,热水顺着他的发梢和眉毛往下滴。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听见自己身后有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拖着长呛问道:“我听说被化学阉割之后的人都会变成娘娘腔的婊子,是吗?” 赫斯塔尔辨别了一下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个位置好像站着个背上纹身纹到都看不出皮肤原本的颜色的家伙,据菲斯特的介绍也是个拉丁王帮的家伙,显然他们在那个临床试验的消息传开之后就开始毫不犹豫地找他麻烦——欺凌弱小是监狱里的人的本性,虽然不清楚“弱小”是怎么被他们定下来的。 赫斯塔尔懒得理这些人,他草草冲完头发上的最后一点泡沫,然后关掉水龙头、系好浴巾,打算赶紧离开这个卫生没保障到他浑身有点不舒服的地方。 但是他刚一转身,那个浑身文手的家伙就一个跨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浴室里另外几个有显著的拉丁人种特征的家伙也在缓慢地逼近他,恰到好处地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 为首的那个家伙清清嗓子,压根没打算掩盖脸上猥琐的笑容:“你好呀,美人儿。” 鉴于bau的成员们买下的机票是在第二天,在新闻发布会的当晚,大部分心情不佳的侧写师决定出去借酒浇愁——这是他们办案失败之后大部分人常见的选择,要不然怎么说他们这个部门常常跟焦虑症和胃肠功能紊乱作伴呢? 连最晚加入部门的约翰·加西亚也被其他人拖走了,而麦卡德则拒绝了邀约,他知道自己在大部分同事眼里形象太过严肃,如果加入酒局的话反而令别人放不开。 所以他最后决定把时间花在晚间锻炼上,在没有健身房的情况下,他往往选择长跑。bau这次办案的地点在佛罗里达州的劳德代尔堡,此地因为庞大的运河水系被称之为“美国威尼斯”,因此麦卡德选择了位于旅馆门前的那条河堤作为夜跑的场地,沿着河堤一路向前,河水在黑夜中近乎呈现出纯粹的黑色,偶尔在路灯的照耀下泛出一丝碎光。 夜风稳定地送来潮湿的水汽,他们所在的并不是非常热闹的街区,街边行人稀疏,偶尔能听见黑暗的巷弄中穿出几声猫叫。麦卡德漫无目的地沿着河流一路向前,就在他准备穿过一座石头的拱桥的时候,猛然停住了脚步。 拱桥的桥栏上只有一盏路灯的是亮着的,在石头的地面上洒下了一种月光一般的白色光辉。有一个人就站在灯下,面孔沉浸在额发间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在灯光下看上去他的头发约莫是黑色的,而眼睛则是一种明亮到骇人的绿色。 拉瓦萨·麦卡德站在距他约六七米处,打量了他一阵,然后平静地开口了。 “礼拜日园丁。”他说。 “嗨,”对方声音愉快地回答,“又见面了,麦卡德探员。” 樊笼之下 06 布鲁斯·普利兹克在一辈子中遇到了许多对普通人来说足够糟糕的事情,包括慰问枪击案伤员、被抗议者堵门谩骂、在新闻发布会上被记者夹枪带棒地质问等等;但是如果让他回忆起来,他会说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就在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 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些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明显来自于异国的女人手上,斯特莱德不可能把这种东西交到别人手上。而通过她措辞之间若有若无的暗示他则可以确定,这个人手上有的不只是照片,甚至可能还有视频。 “我的政治生涯完蛋了”——这是他脑海里最为明晰的一个念头,可以说十分有理有据。 下一刻他已经老老实实地坐在摩根斯特恩为他指出的那个座位上,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顺从到了他都要唾弃自己的地步。而加布里埃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那双红唇在夜色里微笑。 “我能猜到你大约在想什么,”然后她悄声说道,“但是别担心,我不是来阻碍你竞选州长的。实际上,只要你足够配合,我实际上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普利兹克听见站在他身后的那个拿刀的男人又叹了一口气,就好像对她的措辞深感无奈似的。 “是这样,”加布里埃尔对那声叹息充耳不闻,声音平缓地继续说下去,“我在维斯特兰的东城区开了一家店,就如同所有第一次从欧洲进军这块大陆的经营者一样,我既没有什么门路,也没法找到什么捷径。总之,我很快发现,在维斯特兰这样的城市想要站稳脚跟有些困难……因此,我请求你在这方面的帮助,普利兹克先生。” 普利兹克打了个磕巴:“什、什么?” 他心中升起一种明显的荒谬感:一个手里拿着刀的家伙站在他的身后,显然打算他一有异动就割断他的脖子,而这个女人就是来跟他谈这个的? “你知道东区是个什么状况,维斯特兰的大半黑帮可都挤在那个地方了。”加布里埃尔耸耸肩膀,语气十分无辜地说道,“现在店里看场子的人水平良莠不齐,我的店面里可爱的舞女们每天受上门收保护费的混混们骚扰,还有些药贩子想在店里卖致幻剂和摇头丸……这可对经营十分不利。” 她顿了顿,然后说出下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普利兹克觉得他们两个之间肯定有一个疯了的。 “我听说你在东区的很多黑帮里很有话语权,这并不奇怪,黑帮和政府要员勾结基本上算是维斯特兰的传统了。”加布里埃尔声音柔和地说道,“所以我希望您可以从中为我周旋游说一下……我希望最后能达成这样的结果:以维斯特兰东区红夜莺街7号为中心,东区的黑帮势力向北退至第九大道,向南退至文森特公园,向东退至帕里克街,向西到华莱士街附近。” 加布里埃尔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图形,而对维斯特兰街道分布很熟悉的普利兹克随着她的话语在心中迅速勾勒着这些街区的形状—— “中间留出的位置,归我。” 普利兹克没忍住一句话冲口而出:“不可能!那比诺曼兄弟实际掌控的街区的面积还要大!” “你不需要我的提醒:诺曼兄弟已经死了。”加布里埃尔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再者说你也很清楚,诺曼兄弟的帮派只不过是个三流黑帮,我提出的要求可不算是狮子大开口。” 普利兹克可算是弄明白了,他面前根本不是什么来自异国的女性商人,而是个实打实的黑手党。他干燥地吞咽了一下,艰难地说道:“但是你刚才提到的这个区域中至少涉及到三个帮派,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地盘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这……” 加布里埃尔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那就许给他们别的好处,我不在乎你用什么方法,至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普利兹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否则呢……?” “否则你和未成年人的性爱视频会在新闻上循环播放,而我则不得不用更加不得体的方法拿下我想要的区域。” 加布里埃尔柔和地回答,轻柔的语调和嘴里说出的内容十分不搭调,普利兹克根本不愿意想象她口中的“不得体”是种什么血流成河的场景。 而她正继续说下去,声音就好像是诱劝:“我不希望我们最后走到那一步,普利兹克先生,毕竟那可不算是什么双赢局面。况且,我一向是支持你的——我还等着你当上州长的那一天呢。”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还是微笑着,就好像披着女人皮的恶魔。她声音里某种不见血的威胁让普利兹克无法控制地发抖,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尝试了两次,才成功地把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 “好的……好的,我需要试试。”他说,“但是这很困难,您得、您得给我一点时间。” 赫斯塔尔定定地盯着那个出言调笑的混混。 好极了,他现在已经很肯定拉丁王帮确实不打算放过他了,他在给黑帮做律师的时候,听说过监狱浴室由于没有狱警现场看守,是个很容易发生暴力事件的地方,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赫斯塔尔还没说话,菲斯特那家伙跟已经受惊的鸟类一般跳起来,蹿到离所有人最远的墙角,手忙脚乱的系好浴巾、然后贴墙站好,一副“你们打架归打架,可不要波及到我身上”的态势。 而整个浴室里就没有人打算理他一下,不愧是“人见人爱”的菲斯特——这估计是人见人爱的最高境界:完全没有存在感。鉴于他长着那么一张英俊的脸,这事还真是挺神奇的。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确定站在他面前的那个混混完全不打算让开出去的路了。 “让开。”赫斯塔尔懒得跟面前的这个人废话。 “别呀,”那家伙继续笑眯眯地说道,从语调到肢体语言都很像是教科书里标准的变态。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毫无必要地顶了一下胯,就为了向浴室里的谁——不知道是谁,估计并没有人想看——展示他硬起来的阴茎。“我听说化学阉割的话会长胸是吗?不知道医疗室里的那些小护士是怎么检查你的?不如让我也看看——” 他这么说着还真向前伸出手去,赫斯塔尔连眼都没有眨一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一步向前,手中咔擦一拧——这个人发出一声粗哑的嚎叫,一边臂膀毫无疑问是脱臼了。 然后赫斯塔尔松开他的胳膊,伸出手去狠狠地拽住他的头发,顺势把他往前一搡。这个人在无法保持身体平衡的情况下踉踉跄跄的面朝上向地上倒去,赫斯塔尔就着这个姿势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重重地向墙上的水龙头上磕去。 就只是沉闷的一声,赫斯塔尔就感觉到有血溅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他松开手,那些发丝从他的手指之间滑脱,这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血是温热的,一般情况下,赫斯塔尔会对此感觉到满意:虽然说来奇怪,但是他确实享受血溅在手指上的感觉,维斯特兰钢琴师会成为一个只在给受害人开膛破肚的时候才摘下手套的连环杀手,着实不令人感到奇怪。 但是此时此刻却不,起效的氟他胺带给人的感觉实际上像是关掉了他脑海里本应该兴致勃勃的某个阀门;反馈的信息得不到回复,剩下的只有令人不快的空虚。赫斯塔尔皱了皱眉头,感觉火气比刚才更腾升了一些。 于是,赫斯塔尔转向了另外几个松散地包围着他的人:一共还有四个人,其他不想惹事的三个犯人和菲斯特一起很有眼力见地靠着墙根站着,没谁打算插手这种乱子。 赫斯塔尔挑了一下眉,镇定地跨过地上躺着的那个头破血流的家伙。 “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他问道。 在任何人眼里,那都是这样一个场景:衣着考究的一男一女走出一栋豪华住宅,其中的女性是个美丽的红发女人,看上去十分年轻,可能尚且不到三十岁;男性则稍年长一些,黑发,带着金丝边眼镜,脸上显而易见地写着一脸嫌弃。 这看上去像是会从豪华住宅里走出的人里的常见组合,看上去很像即将要奔赴某个上流社会的聚会;除了——除了加布里埃尔深知,她身边这位先生身上至少带着三把枪以外。 他们两个刚在住宅前的停车道边站定,一辆黑色汽车就无声地停在了他们身边,宾利翅膀形状的车标在路灯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加布里埃尔知道此时此刻布鲁斯·普利兹克可能正站在一扇窗前注视着他们两个,但是她并不太在意。 她身边那位被她称之为“萨迦利亚”的男士十分绅士地帮她拉开汽车的后门,等她坐进去之后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座。等他一在副驾驶座落座,加布里埃尔就用德语单刀直入地问:“萨卡,今天你又在生什么闷气?” “没什么,摩根斯特恩小姐。”萨迦利亚用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甚至没有从后视镜里看他的雇主一眼,“我只是在想,如果您能把消耗在美国的热情稍微留一些在霍克斯顿就好了,我猜测现在您每一个还活着的兄弟都趁您不在国内的时间对家族内部大权虎视眈眈。” “而你的文书正堆积如山。”加布里埃尔笑眯眯地指出。 “是的,我的文书堆积如山。”萨迦利亚重复道,嘴角微微绷紧了,“而发生在维斯特兰的这点小事您派谁来解决都没有什么区别,我看沃尔夫冈一个人就能干得很好。” ——沃尔夫冈显然是正在给他们开车的司机,因为这位司机随即被空气呛了一口,一脸惊恐地看向萨迦利亚。 “最近霍克斯顿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值得花费热情吗?维斯特兰这地方可有两个变态杀人狂呢,恐怕整个美洲都找不出第三个还在活跃的变态杀人狂了。”加布里埃尔颇为不赞同地说道。 “这也正是问题所在。”萨迦利亚苦口婆心地说,“您和那个礼拜日园丁——” “你不赞同我跟他打交道?”加布里埃尔饶有兴趣地问。 “他很危险。”萨迦利亚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过说真的,任何人只要见到礼拜日园丁之后基本上都能得出这个结论。 “是嘛,我看你一个人能打三个他。”加布里埃尔懒洋洋地反驳道。 “那也并不是您借人手给他用的理由,”萨迦利亚坚持道。“我听说fbi正在追捕他,无论如何掺和进这种事情里都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更不要说,美国并不是您的大本营,在这里进行这种危险的……” “唉,萨迦利亚,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的时候太死板了。”加布里埃尔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到好像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大猫,“你就当我是在资助艺术家好啦——赫莱尔·伊斯塔不也在资助艺术家吗?他还自己掏钱办了一个艺术馆呢。” 萨迦利亚真的很想反驳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住了嘴,反正他老板一般也不会采纳这种有理有据的发言——实际上他的老板经常干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包括一个人冲进被放了定时炸弹的大教堂里,然后当面挤兑要炸教堂的恐怖分子之类的——最后他所有想说的话全都化为一声叹息,就跟他去做之前一千件自己并不认同的工作时同样。 “您想要在那个礼拜日园丁身上看见什么?”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什么都不打算看见,他并不是会给我带来乐趣的类型。”加布里埃尔用惯常的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回答,“就像是黑洞,光会在它的面前弯曲,不过黑洞和光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拉瓦萨·麦卡德静静地注视着礼拜日园丁——或者说,注视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他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什么惊讶的表情,整张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颇为肃穆。 “你看上去并不惊讶。”阿尔巴利诺用十分悠闲的语气说道,“啊,让我想一想——你并不是那种会单打独斗的类型,是不是?你逮捕赫斯塔尔的时候还带了一整队的swat呢。你预料到我要来了吗?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预料到你要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麦卡德陈述道。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奥尔加告诉你,是不是?” 麦卡德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他认为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又或许是就算是没有奥尔加·莫洛泽,他自己也能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相当突兀地说道:“我确实从劳德代尔堡的警局借了人来,三个,全副武装,就在——” 就在我身后的黑暗之中。 麦卡德听见连绵成一片的几声闷响,某种沉重的东西重重地砸在了石头路面之上。 就算是知道最好不要在一个连环杀手面前暴露自己的身后,他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然后麦卡德看见了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幕:三个便衣警察被从黑暗里扔出来,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从他们脖子歪斜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脖子显然被扭断了。他们的身躯一半沉浸在灯光的照耀之下,剩下的部分全然浸透在黑暗里,看上去怪异而骇人。 “预料到这点并不是什么难事,”阿尔巴利诺站在桥上语气轻快地说道,“所以你看,我从我新认识的一位合作伙伴那里借了几个人来。” 麦卡德再一次转过身直视着阿尔巴利诺,他的嘴唇好像稍微有些发颤,但是很快被他用深呼吸强行压抑住了。阿尔巴利诺身后的灯光也在他的面孔上打下了一片颜色深邃的影子,这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晦暗不明。 “而我则是园丁的猎物。”麦卡德慢慢地说。 “正是。”阿尔巴利诺脸上的笑意好像更显著了一些,“所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并不会插手。” 麦卡德轻声说道:“你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不会把他深知无罪的人置于死地,而对你来说死去的人并没有任何区别。在你看来杀死一个圣人和杀死一个恶魔没有任何区别,男人,女人,老人,孩童,一切都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所以你肯定觉得我更罪不容诛一些。”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但是既然你都不愿意放过他,我还能指望你对我宽宥吗?” “他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麦卡德质问道,“为什么你可以杀了未成年的小孩和身体衰弱的老人 ,却愿意为他做这种事情?”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在夜色里像是不熄的磷火,狼般专注又明亮。一个并未抵达眼底的冰冷笑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我将他塑造成型。” 下一秒,阿尔巴利诺猛然向前冲去,手里握着的赫然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与此同时,拉瓦萨·麦卡德抽出了腰间的配枪,向着前方坚定地连开三枪。 枪声刺破了沉沉的夜色。 显然,一个满头流血地倒下的家伙并没有让其他人知难而退。 因为紧接着另外四个人就义无反顾地冲上来,如果赫斯塔尔有选择的话,他宁可不要围着一条浴巾在湿漉漉的浴室里打架,但是显然他现在别无选择。 他灵巧地避让过第一个人的拳头,与此同时一矮身猛然肘击在第二个人的腹部。那家伙发出一声痛呼,身子像是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赫斯塔尔脚下一绊,把这个人掀翻在地上,然后一脚踩上他的手指:赫斯塔尔确信自己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咔擦一声,这个人发出一连串发颤的哀呜。 但是就算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也不会一下选择四个猎物,这个时候他的肋侧挨了一下,绝没到骨裂的程度,但是这一下也疼得人眼前发黑。与此同时还站着的几个人里块头最大的一个人向着他冲过来,活像一个疾驰的火车头,这人一下把他撞翻在了地上,地面上肮脏的积水溅起水花。 那个人身高足有两米,用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利用身高和体重压制着他。此人显然对已经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的那位先生的发言心向往之,所以不光狞笑着用下身在赫斯塔尔腿间乱蹭,另一只手还粗鲁地在他的胸口上拧了一把——这下疼得赫斯塔尔倒抽了一口气。氟他胺抑制雄性激素分泌,刺激乳房发育,虽然这么形容不太准确,但是这下绝对疼得不下于一个进入青春期、第二性征发育的女孩——赫斯塔尔紧咬着牙,曲起膝盖猛然撞向他的两腿之间,旋即这人发出了一声如同被卡住了的惨叫,整个人软了下去。 赫斯塔尔趁机从他的压制之下翻身滚了出来(浴巾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滑下去的,他没时间管这个了),他刚刚半跪着撑起身子,还未受伤的那两个家伙就扑了上来。赫斯塔尔此时正靠着墙,他的手摸上了墙壁上的水龙头,方向拧到最左,一把把水开到最大,滚烫的热水劈头盖脸地从莲蓬头里淋下来,结结实实地淋了那两个人一身。 这两个人双双发出吃痛的大叫,与此同时赫斯塔尔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上拎着一条从地上捡起来的浴巾,湿漉漉地把它绕在手上,猛然缠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他捏着搅成一团的浴巾粗暴地把那个人拖过来,手上一用力,把他重重地撞在了瓷砖墙壁上。 然后赫斯塔尔松开手中拧成绳状的浴巾,让这个在重击之下短暂昏迷过去的家伙滑到地板上。 而最后一个还站着的人终于揉掉了眼中飞溅进去的热水,他现在看上去形容狼狈:整个人鼻头和眼睛都红红的,显然刚才流了不少生理泪水。正当他捏着拳头要冲上去的时候,忽然看见赫斯塔尔抬起头来,这个人的牙齿之间咬着一样东西—— 是一根生锈的铁钉。 现在已经没法知道这根铁钉是从哪来的了,可能是年代已久的床板、或者是任何一个能弄到这种东西的地方硬生生撬下来的;而赫斯塔尔显然跟监狱里的任何人一样,把东西藏在嘴里躲过了狱警的检查。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赫斯塔尔把这跟铁钉吐出来,紧紧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重重地一拳砸向了冲过来的人的脸。 下一秒这个人就跟浸水的麻袋一样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大叫起来;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滴在红色的防滑垫上。 整个浴室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静默——不想惹事的那四个人,包括菲斯特在内都站在离打斗现场最远的一边,他们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而其他几个拉丁王帮的家伙不是躺在地上在剧痛中滚来滚去,就是已经昏迷不醒。 赫斯塔尔冷静地走向那个两米高的大个子——此人还在地上疼痛地翻滚,如果此时此刻有个医生在场,可能就会怀疑他的睾丸碎了。但是这种诊断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因为赫斯塔尔在他的面前站定,用赤裸的脚把他翻了过来。 然后,他一脚踩住这个人的背部,伸手抓起他的头发,迫使他的头抬起来,把自己的咽喉向着这危险的杀手暴露出来。紧接着赫斯塔尔十分熟练地把手中那枚并不十分尖锐的铁钉扎进了他咽喉处柔软的皮肤。 ——接下来他微微使力,慢慢地、慢慢地拉开了他的皮肤。 旋即动脉血合着心跳的节奏喷出来,喷了躺在地上的那几个拉丁王帮的混混一身。那个被踩断手指的家伙刚刚发着抖撑起身子,一抬头就被喷了一脸血。 而这些血液则十分恰好地并没有喷在赫斯塔尔身上——这可能来源于长久以来形成的经验——也避开了站在墙角的那几个人。赫斯塔尔放开喉间鲜血淋漓的大个子,任他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然后伸手打开了离大个子最近的那个莲蓬头,在莲蓬头里的热水流淌出来、冲散地面上聚集的血泊的时候,赫斯塔尔就着这些水冲干净了自己唯一沾血的左手。 然后,他转身走回了菲斯特身边。菲斯特缩了一下,但是到底没有动。 ——也就是在这一刻,守在外面的狱警才姗姗来迟。 摆在他们面前的血腥现场显然让狱警们也僵了一下:拉丁王帮派的混混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其中的那个大个子显然已经没有了气息。为首的狱警愣了好几秒,然后在猛然转过头,对着靠墙角站着的几个人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长官。”赫斯塔尔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道,站在他身边的菲斯特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刚才他们几个忽然打了起来,可能是发生了内讧。” 而那个脸被喷了一脸血的家伙则颤颤巍巍地坐直了,他的嘴唇疯狂地发颤,好像想要说出一点什么来。 赫斯塔尔冷冰冰地一眼扫过去,目光中带着点不可言说的威胁意味,旋即那个人就好像被针刺了一样僵硬了一下。 他的嘴闭上了。 麦卡德的前两枪都打空了,第三枪险险擦着阿尔巴利诺的发丝飞过去——阿尔巴利诺利落地压低身子,顺着拱桥的弧度滑下,一个滑铲踹在了麦卡德的脚踝上。 麦卡德不可避免地踉跄了一下,被阿尔巴利诺带倒在地。阿尔巴利诺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一只手狠狠地拧着他的手腕,直到那边枪从他的手指之间滑脱出来,被阿尔巴利诺手一挥扫远了。 下一秒,麦卡德猛然挺起身,把对方从他身上掀下去。两个人在颇有年头的石头桥上扭打,那盏路灯的光芒就是笼罩在他们头上的狂乱的舞台灯光,天上浓重的乌云正在散开,惨白的月亮就要露出来,给漆黑的河流镀上一层粼粼的闪光。 阿尔巴利诺手中刀光一闪,刀刃深深地扎进了麦卡德的大腿,鲜血涌了出来。 而后者嘶哑地痛哼了一声,这声音在黑夜里听上去就好像野兽的喘息。不可见的怪物在黑暗的乐园里穿行,麦卡德掐着阿尔巴利诺的脖子把他按在桥墩上,对方的眼睛还是那样亮,像是被诅咒的绿色宝石,他的嘴唇上裂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沿着皮肤滴落下来。 麦卡德在疼痛之间气喘吁吁,鲜血把他的整条腿浸得温热,他把词语从嘴唇之间破碎地挤出来:“你杀了——那么多——” 什么是正义呢? 如果有一个人必然要把无辜的人从罪恶之中解救出来,那个人应该是谁呢?立在法院之前的正义女神雕像吗?是高高在上而无慈悲的神,还是故事书里会出现的超级英雄? 人如何计算得失?如果杀一人能救一人,应该去做这件事吗?如果杀一人能救一万人呢? 又诸如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这样的人,是应该让他逃离公正的审判如此活下去,还是应该—— 拉瓦萨·麦卡德能听见血液狂暴地敲击耳膜的声音,与此同时他的手指逐渐收紧,这个连环杀手的脉搏也在他的手指之间疯狂地跳动。但是就算是在这种时候,阿尔巴利诺也直视着他,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笑容。 下一秒,他的膝盖猛然曲起,撞上了麦卡德的腹部,而握着桥栏的双手一使力—— 麦卡德失去了平衡,猛然从桥上坠了下去。他坠下去的时候还紧紧地抓着阿尔巴利诺,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坠入了泛着漆黑波纹的河水之中。 浮在漆黑的河面上的苍白月影被猛然撞碎,在水中惊惶地跳动。又过了许久,只有夜风吹过水面、泛起皱纹,没有更多东西从水里浮出来,于是月影的碎片又逐渐缓慢地聚拢,重新凝聚成一轮苍白的月亮。 注: [1]其实加布里埃尔管萨迦利亚叫的是“zecha”。 “萨迦利亚(zechariah)”这个名字的翻译本来就不是特别音译,但是……总之就这样吧。 囚犯56821号服刑期间所收邮件目录 囚犯56821号(姓名: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服刑期间(2017年6月28日至2017年12月22日)所收全部邮包和信件目录,附被邮寄物品照片和信件复印件。 邮包1 照片:揉成团的、湿漉漉的纸巾。上面的不明液体被证实为精液。 备注:此邮包于2017年7月18日寄到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事后警方根据邮寄地址逮捕了一名居住在维斯特兰东区的十七岁少年。 邮包2 照片:一束一百支的花束,每朵花的茎秆顶端都黏着用一枚枚安全套作为花瓣的“花朵”。这样的礼物在创意礼品店(或者成人礼品店)里十分常见。 邮包3 照片:一只血肉模糊的、被剥皮的仓鼠尸体,尸体上洒满了金粉。 备注:寄出地址不详,警方最后也没能抓住犯罪嫌疑人。 邮包4 照片:一套十二把的厨房刀具,附有写着“使用我!!!”的贺卡。 备注:该物品被监狱封存,现存放于库房a11-03-14位置。 邮包5 照片:一本课题为“虐待狂杀手的犯罪模式研究”的博士生毕业论文集,寄件人是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一名博士生。邮包附带一封短信,内容是:“伙计,我真的相信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你能看看我的毕业论文并给我提提意见吗?把批注写在页边上就好。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在扉页上给我签个名吗?莫洛泽教授说我写的是一团狗屎,只有你能证明我的观点是对的了!” 邮包6 照片:一块足有两米高的油画画布,上面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 画像,正是他为斯特莱德辩护、走出法庭时被示威群众用石头袭击的那一幕。画框后面另附一张便签:“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 邮包7 照片:一块被放在锡纸盒里的惠灵顿牛排,寄达时还冒着热气。 备注:外卖订餐落款为“a女士”,这份食物并没有被交到囚犯56821号手上,有可能被狱警分食了。 信件1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我不管你是不是钢琴师,你他妈的最好是!你这个婊子长了一张看起来就有大屌的脸,快来勒死我!我天天看着你的操蛋精英脸撸管,臭婊子! ——强尼·来吸我·罗特森 信件2 你的美貌提升了维斯特兰的艺术质感。 我的排卵期提前了。 ——德丽莎 信件3 你来跟我干一炮我就让人把你弄出去,我在监狱有人。 ——文森·斯强克 信件4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昨天晚上看报纸,你和医生的故事真动人,我和奶奶都哭了。愿上帝保佑你! ——一直在祈祷的,米妮 信件5 你们这种鸡奸犯败坏了维斯特兰的脸面,呸,臭虫!当初那个恋童癖怎么不先把你肠子干烂?你最好烂死在阴沟里,让监狱那帮罪犯把你屁股捅穿,这是你们这类渣滓应得的! ——k 信件6 我真的需要见你一面,你怎么没有回我的信?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天大的机会。我快要能申请探视了,只要每次谈两小时,自传很快就能写出来!你能想象能卖多少钱吗?昨天有五个出版社都在问我消息,民众如饥似渴!想想看,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故事!女孩们会给你写情书,会在春梦里梦见你,好莱坞会拍你的电影,水手会把你的事迹纹在手臂上!务必回信! ——泽瑞卡工作室,马肯·彼得森 信件7 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 ——m.o.j 信件8 您今晚能来我梦里吗?我真希望您能来。要是您在这里,我可能就不会这么害怕了。我把您的剪报藏在枕头下,希望那个人可以离我远一点。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 ——艾尔莎 信件9 别再勾引我妹妹了!!!!! ——玛丽 信件10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先生: 我是克里奥斯公司维斯特兰分部主管,阿曼达·科莫。 我和我的团队都为您献上祝福,希望您身体健康。 如果您不了解克里奥斯公司,我可以简要介绍:我们公司总部起源于丹麦,是当下国际最富盛誉的精子银行。我们最近的用户调查问卷显示,您是许多用户的理想目标。 我司经过探讨,拟和您签订合作协议,您可以成为我们季度代言人,并且您的样品可享受优先处理的福利。 如您愿意进一步合作,可查阅信封中的合同草案。另附样品试管和迷你冷藏盒,您取得样品后可直接寄回,联系地址: 克里奥斯公司维斯特兰分部前台 13号 榆树街 第五大道 克林菲区 维斯特兰 se9 017 您忠实的 阿曼达·科莫 信件11 看你之前高高在上的恶心样,哈哈哈哈,现在报应来了吧!母狗!你这张骚货嘴应该被缝在我的屌上!我真想把你的狗舌头割下来,拿它擦一擦我的蛋!哼,你这种上流母狗就要被教育一下才懂得撅屁股!婊子! ——雅各.a.j 信件12 我杀了那个狗娘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拜你所赐!我一路跟随你的道路,我是不是做得比你更好?哈哈哈哈哈!因为你现在在监狱里,而我,我是世界的王!我把她的肠子扯出来了,勒在她脖子上,你真应该看看她的表情,哈哈哈哈哈!!你说,那些白痴警察会怎么称呼我?我的名号肯定会更响亮,维斯特兰碎尸王,对,就是这个,呸,钢琴师是小白脸才会用的绰号! ——维斯特兰碎尸王 备注:该信件在寄到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之后受到了狱警的重视,并将其复印件转交给维斯特兰市警察局。该信件中提到的凶杀案被证实真实存在,通过沾血的信纸上留下的潜血指纹,警方锁定犯罪嫌疑人为一位名为科莫恩·马林德的男子。11月12日,这名男子在谋杀一为名为约翰·伍德的受害人的过程中被警方逮捕,而科莫恩·马林德的下一个目标——约翰的女儿艾尔莎——则因为被父亲打发出去买菜而幸免于难。 信件13 同性恋都该下地狱,你们在践踏上帝为人类设定的规则!愿地狱的火焰最终净化你们! ——j.h牧师 信件14 我当年在牢里的时候拿拖把柄操烂了一个小白脸的腚眼。他们真应该也这么对你来一下,你就知道厉害了!不知道你会做谁的婊子,嘿!东区有个大块头喜欢把母狗按在马桶上搞,你可以对他去摇摇尾巴,没准他会赐你一根屌吸呢。 ——d.k 信件15 你真的很适合穿古驰。 ——爱丽丝 信件16 我要你把我按在你劳斯莱斯的车盖上上我! ——蒂利亚 信件17 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我要撕碎你被日月天空照耀的衣冠,而将豹的皮笼罩你身,然后我要杀你可怖的贞洁,直到远古诸神痛斥我不洁。 我要剜你,我要凿你!就像米开朗基罗剜和凿他的圣母,燕子剜和凿王子的眼珠!我要让你流血,因为你每一滴血都叫我焦渴。我要痛饮你的血泉,或让它将撒哈拉浸成红海,将摩西溺毙。我有他的权杖!我要刺你、捅你、剥开你,我要漫溢你眼,我要堵塞你口,我要撑开你心。 我是你的刀和屠夫,我是你的蛇和毒果。我是你的羊和阉伶。我要以火铲烙你,我要绑缚你,我要吃你和吮吸你。我要用我血写诗、我要用我眼球汁液写诗、用我骨髓和津液写诗,我要把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咬在你身。 我要杀夜莺!我要劈开它,就像火焰的剑要劈开大地,就像我要劈开你!我要搅碎它心,我用它供养玫瑰,然后我要将这花送你。我要将花送你、将我天国的钥匙送你、将骨堆送你、将你厌弃的活肉送你! 你要屏住呼吸。 七重林中 《fbi探员拉瓦萨·麦卡德下落不明》。 这份报道被放在了《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第三版。 一个周六的早晨,在奥尔加还没吃到安妮端出来的早餐的时候,这份报纸就被送到了她的餐桌上——她一直在订阅《维斯特兰每日新闻》,报纸是被去门口取送到的牛奶的亨特拿进来的。 一般的维斯特兰新闻记者肯定不可能关注一个在佛罗里达失踪的fbi探员,不出所料,这篇文章又是里奥哈德·施海勃写的,他在他的报道中信誓旦旦地说劳德代尔堡的警方怀疑嫌疑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狂热粉丝或者模仿犯,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消息。 奥尔加冷静地阅读完这篇只占了版面一半篇幅的新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在她读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亨特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了一大摞煎饼的盘子,另一只手里拿着牛奶杯。 亨特前半生自食其力的日子让他不太习惯在原地什么也不干,就等着安妮一个人做好四人份的早餐,就算是奥尔加跟安妮签的合同里标明的薪酬是安妮当护工的时候的三倍也是如此。 “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亨特在坐下的时候顺口问道,他问这个问题纯属是出于职业道德:这段时间他沉浸在奥尔加提供的旧卷宗中,这几天正沉迷于发生在八年前的一起双尸杀人案。他问问题的语气就好像期待答案自己从报纸上跳出来一样。 “麦卡德失踪了。”奥尔加回答,一边说一边把手向亨特的煎饼盘子伸过去。 亨特活生生被他嘴里的牛奶呛了一口。 “……他什么?!” “失踪了——当bau在佛罗里达办案的时候。”奥尔加好脾气地回答道,同时她完成了两件事:把手里的报纸推到了亨特的面前,与此同时从亨特的盘子里偷走了一张煎饼。“当地警方似乎认为这个案子跟他在维斯特兰办的案件有关……无论如何,事情是周四发生的,现在才见报;我估计要是这几天当地警方还没找到人的话,很可能就永远都找不到人了。” 亨特很可能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而是选择埋头猛看报纸。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安妮带着煎好的培根和鸡蛋加入了他们,又过了三分钟,头发乱得跟鸟窝一样的米达伦在楼梯上出现了。 “大家早。”他用一种明显是在梦游的声音对坐在餐桌边上的人说道。 而同一时刻亨特抬起头来,对奥尔加说:“那你认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报纸上说他叫上警局里关系跟他比较好的几个警官外出,最后这几个警官的尸体在河道里被发现了,而他则不知所踪——监控摄像头拍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在一座桥上跟另外一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搏斗,然后两个人一起掉进了河里。” 米达伦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他只是很中肯地吐槽了一句:“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咱们每次谈论这种话题都是在餐桌上。” 奥尔加扫了亨特一眼:“说说你的看法?” 亨特把报纸拍在桌子上:报纸的版面上覆着一张糊的要死的摄像头截图,模模糊糊能看出两个扭打的人影——也只能看出来是人影,几乎连胳臂腿都分不清楚。 摄像头模糊成这样,怪不得当地警方找不到犯罪嫌疑人。 “摄像头只录下了他和犯罪嫌疑人搏斗的场景,却没有拍下另外几个警察是怎么死的……但是实际上我并不认为只凭一个人就能干脆利落地拧断好几个警察的脖子,还不留下太多的打斗痕迹。”亨特想了想,然后说道,“要我说,不会是麦卡德惹到什么黑帮了吧?我可不认为一个模仿犯能干出这种事。跨州去千里迢迢追逐负责案子的fbi探员?那得是个多疯狂的模仿犯啊。” 米达伦此前已经越过亨特的肩膀去看那份报纸了,现在他的脸色不太好,显然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之前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已经生死不明了。他想了想,还是用尽量稳定的声音说:“但无论如何,劳德代尔堡又不是维斯特兰,总不可能因为晚上十点钟左右出去一趟就被黑帮干掉了吧?” “市长先生听见你说的话会羞愧地哭出来的。”奥尔加闲闲地点评道。 “市长怎么了吗?”安妮显然完全没在听,一边用手机刷ins一边问道。 “市长很好。”奥尔加告诉她,“不好的是你之前在法庭上见到的拉瓦萨·麦卡德先生。” 她的语调有点轻松过头,又显得同等地冷酷无情。亨特放下手中的食物,聚精会神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问:“你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了吗?” “什么?”奥尔加挑了一下眉,“不,我没有。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并不是灵媒。” 亨特嘟嘟囔囔地吐槽了几句,显然是觉得奥尔加·莫洛泽此人比灵媒还要玄乎。奥尔加哈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毫无疑问,当他跨过那条线之后,迎来这样的结局并不奇怪:我当初提醒过他的。” 此时此刻安妮终于差不多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跟奥尔加一起听的赫斯塔尔的庭审,对麦卡德干了什么事也略有耳闻。她皱起眉头来,忍不住反驳道:“但是也有很多人一开始就是坏人呀,我看他们也没遭什么报应,我前男友才被判了十几个月。” 听她的语气,她是真的很希望菲斯特蹲监狱蹲到死。 “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个正义的人,这样的人偏离轨道之后,很容易像电影里那种极端环保主义反派一样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者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这不是出于因果报应的考虑,而纯粹是从概率学上出发的。”奥尔加耸耸肩膀,给出了安妮一个她绝对没想过要听到的答案。 然后她转向了米达伦,稍微正色了些,声音轻缓地说道:“另外,米达伦,我今天打算带你出去一趟。” 米达伦抬起头,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放心吧,”奥尔加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可不是会带你出去逛夜店的那种人。” 奥尔加要带个人外出同行的理由十分简单:她定做的假肢三天前刚寄到家。 总之,她收到了一个大盒子,然后在快递员惊悚的目光中从盒子里取出一条腿——整件事这样形容再恰当不过了。奥尔加对这个假肢的形容是,“这确实是个定制假肢,但是又不是个施华洛世奇的定制假肢”,这句话的意思是,这条骨白色的假腿是为她设计的,但是完全是功能性的,外形并不美观,是她复健过程中只会用几个月的一次性品。然后等她习惯了假肢(也等最近常跟她联系的那个设计师把设计图画完)之后,她会给自己换个更独一无二的假肢。 “说真的,”奥尔加这样说,“每个要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换成义肢的人,应该都期待着自己有个能飞的火箭腿吧。” ……米达伦觉得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期待。 目前奥尔加还没有火箭腿。实际上,她连走路都走不太利索,得靠假肢和一根拐杖才能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行走。在她彻底熟悉义肢之前,出门带一个人同行似乎是个好主意:尽管这个人并没有驾照,也没有摆脱被绑架的ptsd。 从这个角度上说,这位前fbi探员心真的是出乎意料地大。 米达伦就这样一头雾水地跟着奥尔加出门了,对方的截肢并不影响开自动挡车子,因此米达伦只是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自己跟放在车后座上的拐杖差不多,只是个工具人。 奥尔加的车是一辆阿斯顿·马丁,如果她还在fbi的时候开这种车,肯定会被人怀疑贪污,但是米达伦知道她的车和她的房子都是靠稿费赚的:虽然他不太懂犯罪心理学,但是知道他的这位……呃,养母,写了基本在业内相当有名的书,其中一本虽然非常学术,但是其中的一部分内容被好莱坞的制片人看中,想要改编成剧本,奥尔加因此拿到了一大笔版权费。这些钱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显然不算什么,但是维斯特兰的消费水平则还没高到那个地步。 维斯特兰虽然离纽约不远,但是远比不上纽约繁华,米达伦坐在副驾驶座上,看见市中心的高楼被远远抛在身后,车子沿着街道一路向前行驶,很快进入了建筑物稀稀拉拉的城郊,四周开始能看见一小片一小片的森林。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米达伦好奇地问道,“不是案子,是吗?” 奥尔加用手指敲打着汽车的方向盘,闻言促狭地扫了他一眼,笑道:“我养活不起那么多人啦,所以只能把你扔在大森林里;如果你聪明到记得往地上撒面包屑的话,可能还有机会回家。” “然后面包屑会被鸟儿吃掉,我只能误入吃小孩的老巫婆的糖果小屋对吧?”米达伦忍不住吐槽道。 “我们确实是要去拜访糖果小屋,但是小屋的主人大概不吃小孩……好吧,我希望不吃小孩。”奥尔加耸了耸肩膀,而汽车还在公路上继续行驶,道路两旁的树木逐渐浓密起来。 他们在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停下的时候路旁已经全是幽深而黑暗的森林,这种景致在五大湖附近很常见。奥尔加把车子开下了路——实际上根本不能算是路,车子从路肩上行驶下来,停在了一条只能容一辆车通行的土路上,道路延伸向幽暗的林间,很快在树荫之间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奥尔加没有再驱车向小路深处行驶过去的意思,而是打开车门,转而去后座上取自己的拐杖。 米达伦把手按在安全带的搭扣上,迟疑地问道:“奥尔加?” 这个时候奥尔加已经把拐杖拿过来了,她做了个手势示意米达伦不要下车,然后说:“你就等在这里,我需要继续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如果我的估算没错的话,我大概一个小时作用就能回来。” “等一下,我完全没有明白?”米达伦是真的一头雾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升起了一种紧张的感觉,“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去?而且如果不让我去,你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奥尔加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她的眼中有种清清楚楚的愉快神情,但是正是这种表情让米达伦感觉到不安。然后她安排道:“你在这里是要起到一个作用——如果我一个小时之内没有回来,就请你打电话给巴特,让他尽量赶过来,好吗?” “你到底要去哪?”米达伦焦急地质问道,任何一个人听到别人如同安排后事的这种发言的时候都会像他一样反应的。 “别担心,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性,就只是不适合你去而已。”奥尔加温声解释道,“因为,米达伦,你尚未决定自己要以何种方式看待这个世界。” 米达伦顿了一下,喃喃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奥尔加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就拿赫斯塔尔的案子来举例吧。对于麦卡德来说,斯特莱德和赫斯塔尔都对这个社会有害,所以无疑会希望两个人两败俱伤;对亨特而言,他同情赫斯塔尔的遭遇,一定程度上也理解赫斯塔尔的做法,但是只要有机会,他也一定会把赫斯塔尔抓进监狱。” 她顿了顿。 “而我,”奥尔加总结道,“我只关心事情的成因和行为背后的心理要素,对他们到底受不受到法律的惩罚并不那么关心——但是你不是这样的,米达伦。你还没有想好自己要怎么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一方面心知他是个杀人凶手,另一方面又同情他,因此举棋不定。” 米达伦小声反驳道:“但是——” “所以我不会带着你行动,看看案发现场也就罢了,那些都已经是冷冰冰的死物,你暂时不需要接触更多东西。”奥尔加笑了笑,“等你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个世界之后,我会带你去的。” 米达伦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那些话都哽在他的喉咙中了——因为,隐隐约约地,他已经知道奥尔加要去做什么、要去见谁了。按照奥尔加的说法,也许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还是把答案从嘴里挤了出来。 他说:“好吧。”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手指上还沾着血。 他面前有着非常精妙的排水系统的不锈钢工作台上正躺着一只手,还没被砍下来多长时间,尚且没有腐烂,只不过手背上的静脉网淡淡地浮现出来。木屋的门就是这个时候被敲响的。 此时此刻林间木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显然不符合待客之道。阿尔巴利诺向门口看去:靠门那一面墙上的窗户外什么也看不见,屋外枝梢繁茂的树木层层叠叠压下来,只有少之又少的光芒能落进掩映的枝丫之间,这样看去,外面近乎是黑色的。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皱着眉头,旋即因为脸上一块已经逐渐蜕变成黑紫色的淤青而轻轻地嘶了一声。这个时候敲门声又好脾气地响了一遍,显然是不等他开门就不善罢甘休。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手抓起工作台上的一把剔骨刀,向门口走去。 ——他打开门的一瞬间,一把glock 17手枪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眉心中央。拄着拐杖的奥尔加把重心压在自己的那条好腿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好,阿尔巴利诺。”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还有一只手就背在身后,手里拿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他直视着奥尔加·莫洛泽——后者看上去跟昏迷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稍微瘦了点,跟当初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判若两人——然后他也笑了,这是种带着无奈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的眼睛如同飘荡在坟茔之间的萤火一般闪闪发亮。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终于大发慈悲打算解决巴特的烦恼了?”阿尔巴利诺问道,“你的身后有一支全副武装的swat小队吗?就好像当初拉瓦萨·麦卡德做的那样?”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奥尔加微笑着回答,“如你所知,能跟变态杀人狂交谈的机会对于犯罪心理学家来说可遇而不可求。”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她:“但是一般忽然发现自己的朋友是变态杀人狂的人可就不会原意只限于友好的交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奥尔加选择在这个时候笑了一声。 “但是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人吗?”她懒洋洋地反问道。“一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凶手在观众们面前自己揭开了自己的身份,才发现一切的真相——就好像《无人生还》那种故事里的蹩脚警察一样?” 然后,她做了一件阿尔巴利诺绝没有想到她会做的事情——她缓慢地、极富戏剧性地松开五指,那把手枪从她手里啪嚓一声落在地上,在木地板上撞出清脆的一响。 “毕竟四年之前,我就是为了你来维斯特兰的。”奥尔加·莫洛泽轻声说道,“礼拜日园丁。” 四年之前。 “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拉瓦萨·麦卡德说道,在某些事情上他显得一如既往的执拗,而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一种美德。 “什么建议?不留在行为分析部工作,但是可以去匡提科任教?”奥尔加一边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往纸箱里扫一边问道,大部分热爱收纳的人看到她粗暴的手法都会感觉胸口一哽,“你总担心我哪天在犯罪现场当场向犯罪嫌疑人倒戈,倒是信任我可以教那些fbi新人啦?” “我承认我是认为你工作态度上有点问题,现在再拒绝承认咱们在这方面有任何分歧就有点自欺欺人了。”麦卡德紧紧地皱着眉头,他的声音里有某种非常迫切的东西,“但是,莫洛泽,不可否认你在研究上的建树,这种损失——” “损失?我还正在向其他大学投递简历呢,又不是说我从此以后就离开这个行业了。”奥尔加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们运用你的方法,可以抓住更多尚未落网的犯人。但是如果你坚持要去大学任教……”麦卡德低声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那不够‘实用’,是对才华的一种浪费,因为你是个无药可救的实用主义者。”奥尔加轻轻地笑了一下,她把纸箱合上,用胶带封好口,然后才说出下一句话。“但是研究并不是只有应用一种归宿,我探索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有用,而是因为它们是未知之物——这才是咱们最大的分歧所在。” 她一只手抱着箱子,另一只手从椅子上捞过外套,整个人因为拿了太多东西而摇摇晃晃。麦卡德看着她的背影,方法是某种奇特的冲动促使他开口了,一种感情控制住了他的舌头,他说:“奥尔加——” 奥尔加的脚步顿了一下:“嗯?” 麦卡德沉默了一瞬。 “不。没什么。”他这样说,然后他想了想,又问道:“你的第一站定在哪里?” “维斯特兰。”奥尔加回答他。 阿尔巴利诺看着奥尔加·莫洛泽。 奥尔加没有错过他眼中极为迅速地闪过的一丝惊愕,这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是个十分罕见的表情,值得裱在玻璃画框里挂在大厅中央。但是这个极难捕捉的表情很快就被他得当地隐藏了,阿尔巴利诺很快语气轻快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如果你是问这个小木屋的位置的话,我跟踪过你。四年之中只跟上过一次,你算是很谨慎的了。”奥尔加挥挥手,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但是,你想问的并不是小木屋吧?” 阿尔巴利诺回以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很难揣测出他心中所想:“你很清楚我在问什么。” “那你不打算让我进去了?总觉得就站在门口说话对客人不太礼貌。”奥尔加指了指屋内,笑眯眯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往侧面退了一步,给她让出进入的道路。他似乎已经无意于向奥尔加掩饰手上那把刀子的存在,而是松松地握着刀柄,随手转出了一个刀花,就随意地把那尖锐的凶器握在手里。 奥尔加甚至没多看那把刀一眼,就好像那不值得担心一般。她一只手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进室内,目光从那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断手之间一掠而过。 然后她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座位——靠窗的一张窄窄的桌子。她确实就是那种就算是坐下了也宁可要俯视着别人的类型,要阿尔巴利诺说,这才是最要命的一种上帝情结。阿尔巴利诺看着她在那张桌子上做好了,很有闲情逸致地晃着腿,然后忽然说:“你都不担心这上面堆过死人的骸骨。” “那是巴特或亨特会担心的事情,”奥尔加漠然地回答,“但是正如你所说,那也只是死人的骸骨。” 看她这个态度,其实阿尔巴利诺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麦卡德挥担心她会一转头就投奔大反派了。但是他最后只是点点头,说:“那么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加入bau的第一年,内部曾经针对礼拜日园丁开过一个研讨会。”奥尔加耸耸肩膀,用平淡的语气说,“那个时候巴特还不负责这一系列案子,wlpd当时的局长也并不介意尽快解决这个案件,总之,他们当时有意和fbi合作。于是,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飞到匡提科,另外带着一本册子:他们按照最初的侧写初步排查了一系列有可能的嫌疑人,把这些嫌疑人的基本资料一起带到了行为分析部。”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用毫不惊讶的语气问道:“那些资料之中有我?” 奥尔加一挑眉:“必然有你。你的年龄、职业、专业技巧、居住的地理位置——那个时候你已经在法医局任职,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你甚至都不用重返现场!” “然而他们最后甚至没有对我进行问话。”阿尔巴利诺指出。 “当时麦卡德也并不是bau的负责人,而我更仅仅是个刚从匡提科毕业的新生,结果当时的负责人第一轮就筛掉了你。”奥尔加相当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当时的负责人认为他们要找个富有艺术气息的家伙——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你满溢而出的艺术细胞视而不见的——总之很不幸,你既没有艺术家父母,自己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艺术爱好,不参与艺术品拍卖,在家里甚至不摆一个留声机放古典音乐……所以当然啦,你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个连环杀手。” 阿尔巴利诺好像被逗笑了:“噢,那你就看出我满溢而出的艺术细胞了?” “你有个鬓角戴着白花、穿着白裙子选在清晨投湖自杀的妈妈,你还没有去救她,这不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吗?”奥尔加夸张地睁大眼睛,反问道。 “一般人不会认为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阿尔巴利诺温和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垂下眼睛,那像是个一般人回忆起什么温馨的往事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看上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写侦探小说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那么引用嘛——‘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奥尔加眨眨眼睛,声音十分轻松,“都是相似的道理:因为大部分侧写师相信家庭对连环杀手的影响,所以那些嫌疑人的资料中另外附带你父母的详细资料;你父母的为人处世无可指摘,也没有虐待你或者性侵你……但是有关夏娜·巴克斯的信息确实很有趣。” “她可没有教过我要怎么做一个连环杀手。”阿尔巴利诺笑了笑。“况且,当时警方以意外结案了。” “确实如此。”奥尔加赞同道,“但是现有的情况是:你们在湖中划船的那天风平浪静,船摇晃的幅度不会很大——顺带一提,后来我去现场考查了,湖边提供的木船真的安全到很难令人不小心掉下去——你和你母亲都会游泳,而且你在学校的时候好像还拿过一个奖。总而言之,你是希望我相信她真的失足落水,还是希望我相信事实是她有意自尽、而你则在边上袖手旁观?” 阿尔巴利诺脸上还是那副笑容,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上的刀子,问道:“所以你认为我是个心理变态?” 奥尔加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一般,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所以我发现你是我们在找的那个艺术家。” “‘艺术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了一声,轻得像是个气音,“大部分人不会这样认为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扫了一眼不远处不锈钢工作台上的那只断手,笑容有一丝促狭。 “你对自己的自我定位很有趣,这也是我想要来维斯特兰的原因之一。”奥尔加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听上去异常心平气和,“总而言之,在匡提科的时候我没有多少余暇,但等到来维斯特兰之后证明自己的结论就很简单了——你母亲并没有你那样擅长隐藏自己,尽管她的枕边人没有发现真相,但是不妨碍其他人发现她是个死亡天使。顺带一提,并不是只有我发现了,奥瑞恩·亨特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你就更确定我是礼拜日园丁,因为正如大部分侧写师所想的那样,一个连环杀手母亲当然应该有个连环杀手孩子。”阿尔巴利诺点了点头。 “这样说还是太过狭隘了,一般来说我们认为许多人之所以会犯罪是因为他们童年的不幸经历,但是你其实并不是那样。要我说,你看上去拥有一个正常得不得了的童年:你的母亲虽然是个连环杀手,但是却没有以连环杀手的身份教育你,你不曾目击过她的犯罪现场,不曾帮她处理尸体,她也未曾教给过你杀人的快感和技巧。”奥尔加声音平缓地叙述道,听上去像是个给学生讲课的老师,“是因为你的原生家庭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吗?其实并不,你的原生家庭表面上看上去甚至比赫斯塔尔的家庭正常许多——我确实仔细研究过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她,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结论是什么?” “流淌在你的血液里的东西,被现代科学称之为基因;”奥尔加沉声回答道,“以及,我猜测,‘关于死亡的感悟’。”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这就是你在夏娜·巴克斯身上学到的东西。” 阿尔巴利诺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讨论下去,而是说:“那么,你对你得出的结论心满意足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奥尔加的脸,只是专心致志地垂眼看着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子。一般人站在这样一个拿着凶器的连环杀手面前肯定会惊恐万状,但是“一般人”里显然不包括奥尔加。 所以她很明显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的语气就好像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心满意足到不介意奔赴黄泉了。”她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说,“顺带一提,我还是很介意现在就奔赴黄泉的。” “难道我应该让你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奥尔加,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假装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样才不至于把我和你都摆在难以抉择的境地。” 奥尔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阿尔巴利诺作为礼拜日园丁,让一个前fbi探员活着离开他的小木屋好像并不妥当;而当奥尔加承认自己在来维斯特兰之前就知晓阿尔巴利诺的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会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就比如说巴特·哈代。 “可是我永远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奥尔加倨傲地回答道:毫无疑问,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说出这种话,还是过于傲慢了,而阿尔巴利诺则很清楚,奥尔加的这种傲慢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也知道我当然可以活着回去。实际上,你我都清楚你不可能杀我。”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自信?因为我清楚你不会告发我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因为如你所说,摄影机应该像墙上的苍蝇?” 奥尔加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你的计划中暂时没有我的尸体的位置了——按时间回溯,你现在就只剩下用来映射夏普的那起案子还没有做,而那个案子的主体是麦卡德,对吗?” “夏普案可是死了两个人,”阿尔巴利诺阴郁地回答,不知道他摆出这种表情是不是故意的,“我还是有个位置可以留给你的。” “得了吧,”奥尔加反唇相讥道,语气熟稔得好像还在他们站在法医局的解剖室里的日子,但是那和现在的景象比起来又是这样奇异地不同,“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小比利并不是你们两个杀的?我敢打赌赫斯塔尔为那样无辜的孩子的事大为恼火,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上触他的霉头。” “比如说不要把同样无辜的你的尸体摆在舞台的中央吗?”阿尔巴利诺问道,“从世界上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念的角度上来说,你已经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 从她四年之前选择来维斯特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 “从普罗大众的角度看当然如此。”奥尔加全无反对意图地、这样温和地说道。“但是我猜我对于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还远远没到罪不容诛的地步——他不可能让你变得更加心软,也不可能让我的死活对你而言更有意义,但是他毕竟是坐在观众席里最重要的观众,所以我猜你还是会考虑他的意见的。” 阿尔巴利诺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然后忽然笑出声来。 “好吧,”然后他说,那个笑容让他的面容看上去颇为明亮,与他所处的充满血腥味的环境格格不入,“既然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们了,你这次有想要得到什么呢?我猜我已经没有更多东西可以告诉你了。”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尔加·莫洛泽确实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但是阿尔巴利诺得承认自己确实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奥尔加出现在这里的意图:她没有把谁扭送到警局的想法,只想要更接近被她判定为真理的某种东西,尽管真理本身对她而言可能也是毫无意义的。她并不会因为她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变得更加完整,但是她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想要确认的答案,所以她会出现在阿尔巴利诺的面前。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问三个问题,你可以只用‘是’或‘否’来回答我的问题。”奥尔加似乎并不奇怪对方会看穿自己的意图,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非常平静,“第一个问题在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阿尔巴利诺又扫了放在工作台上的断手一眼,然后会意地笑了笑。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他问。 奥尔加直视着他。 “第二个问题是:你已经跟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谈过了吗?” 阿尔巴利诺不奇怪奥尔加会知道摩根斯特恩的事情,毕竟亨特和米达伦似乎与那位女士有一面之缘,要不然摩恩斯特恩也不会突然出现把他堵在餐厅里。现在看来,亨特和米达伦显然已经把他们遇到那位奇怪的女士的事情告诉奥尔加了。 而摩根斯特恩的背景显然不简单,奥尔加这种在fbi呆过的人也不见得查不到。 “是。”于是,阿尔巴利诺很利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果然如此,这样就能解释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了。”奥尔加点点头。 这能解释其他什么阿尔巴利诺不知道,反正肯定是能用来解释在佛罗里达被扭断脖子的那几位当地警察,奥尔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尔加语气平缓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你不打算帮助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越狱,对吗?” 米达伦在车子里焦急地等了四十分钟,期间屡屡忍不住想要马上给哈代打电话,很难说最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毅力让他忍住的。 最后,在他终于要等不下去的时候,他看见奥尔加的身影自林间小路之间出现了,阳光从她头顶的树冠之间穿透而过,在她的脸上映上了许多斑驳的光点,让她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深不可测。 米达伦飞也似的跳下车,向奥尔加的方向跑过去。 他大概能猜到奥尔加是去干什么了——虽然他甚至都不敢说出这种猜测——这也让奥尔加安然无恙地出现显得颇为不可思议。米达伦跑到她面前的时候差点没刹住车,但是还是急匆匆地问道:“奥尔加,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其实不太寄希望于奥尔加会告诉他答案,或许正如对方所说,在他决定自己要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足球,奥尔加并不会告诉他答案。 奥尔加只是向着他笑了笑,声音轻松,听上去好像她只是去给她的学生上了一节课。 “没什么,”她说,“只是进行了一场友好的谈话。” 注: [1]“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 ——《血字的研究》,群众出版社。 被冒犯的月神 01 9月2日,一个星期日的清晨。 维斯特兰州立法院伫立的罗马式石柱前面,高耸的正义女神雕像之下,出现了一只手——一只真正意义上断口血肉模糊的、人类的手。这只手被最早到达法院的工作人员发现的时候,正僵立在朱斯提提亚手里那把利剑下垂的剑刃之下,皮肤已经泛起一种死亡的青灰色。 这只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等到后期解剖的时候,法医就会发现这只手的皮肉之下已经用铁丝仔细的支撑起来,以便它能保持现在的形状,正如同禁锢它的牢笼:它的手指弯曲着,手里握着一把黄铜天秤。 天秤的一端放着一只细长的、深色的鸵鸟羽毛,在古埃及神话中,由它来象征真理女神玛特的羽毛;而天秤的另一端则放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心脏流下的血液已经在小小的黄铜托盘中凝结成黑色——那是一颗郊狼的心。 天秤放着心脏的一端被重量压低,整个天秤歪斜着,放着鸵鸟羽毛的一端则高高翘起。 古埃及的《死者之书》中记载,人死亡之后要由死亡之神阿努比斯衡量心脏的重量,以此来决定死者是否有资格进入死后的世界。如果死者的心脏比羽毛更重,心脏就会被名为阿特米的怪物吞噬。 当然,第一个看见这场景的目击者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到场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那只手在昏暗的天光之下像是从死亡之河里升起的幢幢黑影,黄铜的天秤反射出一线柔和的弧光。 这位目击者尖叫起来。 一个月之后。 自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不管不顾地与礼拜日园丁会面后,萨迦利亚度过了一段非常煎熬的时光。 归根结底,在这样一个老板手下干活根本不是正常人能胜任的工作,先不提你是个跨国黑手党的二把手,半个欧洲走私的军火都从你手下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只说加布里埃尔其人——她就算不是个黑手党老大也很让人吃不消。 就算是萨迦利亚跟了加布里埃尔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杀人、什么时候打算救人、什么时候打算研发一种丧尸病毒毁灭世界——要他说,在同一时段,这三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也差不多大。 就好像这段时间,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把整个霍克斯顿的生意丢下,每天舒舒服服地待在维斯特兰的那家索多玛里指挥设计师画新的室内装潢设计图。萨迦利亚知道在斯特莱德一案之后,摩根斯特恩小姐打算把娜塔莉·米尔科夫调回霍克斯顿,但是这也并不是说她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暂时担任维斯特兰这家索多玛的店主了。 “这真让我想起了我刚刚创业的那段时间呀,萨卡。”而摩恩斯特恩小姐竟然还有脸对正在远程跟霍克斯顿的那些手下开会的萨迦利亚感慨,“当时我手里只有一家店,干什么事情都得亲力亲为。” 是,事到如今她当然不用再亲力亲为,这就是她付给萨迦利亚高工资的根本原因。就好像此时此刻,他们坐在贵宾休息室里,萨迦利亚还得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看从霍克斯顿发来的一份文件;加布里埃尔倒是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酒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萨迦利亚的电话响个不停,他隔几分钟就得接一下,在最新的一通电话之后,他到底舍得把自己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对加布里埃尔说:“老板,你想要见的那个人来了。” 打电话的是他安排在机场附件的一个下属,他其实不认为有人会跑到机场来暗杀他的雇主,但是凡事谨慎总没有错。现在可能存在的杀手没有等到,有另一个得到消息的猎杀者不请自来。 加布里埃尔摇晃着杯子,微微地扬着嘴角点点头,萨迦利亚就继续低头去看他的文件去了——有很多事他都不建议加布里埃尔去做,但是显而易见对方根本不打算听他的,所以他还不如花这时间多做一点工作好,试图劝阻也只是白费力气。 果然,没过几分钟贵宾室的门就被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个穿着休闲外套、鼻梁上架着眼镜框的黑发男人;此人面带微笑,瞧上去风流潇洒,是看了就叫小女孩脸红心跳的那个类型。 加布里埃尔从杯沿上方撇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园丁。” 萨迦利亚干脆假装自己不在这个房间里。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目光从贵宾室里扫视而过,他的眼神锐利,简直就好像想要从室内找出个隐藏的杀手来(他说不定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轻松,丝毫听不出端倪:“我以为没买机票的人显而易见不能进候机大厅。” “如果你在停机坪上停着一架私人飞机的话,你会有很多特权了。”加布里埃尔摇摇头,语调十分温和,“我们的交易算是到此结束,我近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来美国。你对我做出的安排还满意吗?” “她做出的安排”。萨迦利亚简直想要开口吐槽,她做出的安排就是“萨卡,帮我给礼拜日园丁规划一条偷渡出国的路线”、“萨卡,帮我给礼拜日园丁弄个假身份,要附带博士学位证书的那种”……然后无所不能的萨迦利亚就会帮她做到一切。 “非常满意,实际上不能更好了。”园丁微微一笑,这个表情十分克制,点到为止,“你和布鲁斯·普利兹克先生那边也一切顺利?” “他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加布里埃尔回答。 当然说真的,像是普利兹克那种政客,对着自己强奸未成年儿童的照片的时候一般都会变得很好说话。 萨迦利亚知道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想要什么:她想要一块足以让“索多玛”发展壮大的污秽之地,就好像她在霍克斯顿拥有的那样。她在“索多玛”上投注的心血显然比在“施威格家族”上投注的心血多得多,萨迦利亚也无需指出她的那点私心;因为他只为加布里埃尔工作,而不是为施威格家族工作。 总之,要达成她在美洲的野望,她就需要布鲁斯·普利兹克成为她的棋子;或者说,她需要一个政客,这个政客是州长则再好不过,而现在看来普利兹克是个适合投资的好选择。 “在维斯特兰这样的地方,每个州长背后都有支持他们的黑帮势力,”加布里埃尔会这样说,她总能把这种政治黑幕说得轻描淡写,“支持一个新兴的黑帮组织和老派黑帮组织也没什么区别吧?” ——实际上这不但有区别,区别还很大。一个新兴的黑帮组织意味着背后会出现无数黑帮火并、勾心斗角、钱权交易,流血斗争。但是那就不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需要担心的了,他要做的只有第一步:把普利兹克的软肋交给加布里埃尔。 在这一点上,他出现得确实恰到好处,做出的选择也十分妥当。 然后礼拜日园丁得以全身而退,留加布里埃尔的人负责把维斯特兰的地下世界搞得血流成河。 而此时此刻,加布里埃尔面带微笑,显然她在维斯特兰的布置进展得一切顺利,她甚至有空对阿尔巴利诺说:“说真的,你真不打算跟我回霍克斯顿吗?那是个挺不错的国家,而我也能给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东西。” “‘一切东西’?”礼拜日园丁带着奇异的笑容重复着这几个词。 “是的,”加布里埃尔坦然地回答,她的声音稍微轻柔了些,“你所需要的一切材料,只要你喜欢——当然,我也真诚地建议你不要去谋杀王子或者红衣主教,那样善后会非常、非常的麻烦。” “据我所知,您其实真的不能为您提到的那两件谋杀善后。”萨迦利亚忍不住低声用德语提醒道:有的时候他真的很难判断加布里埃尔说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永远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而礼拜日园丁则说:“但是事实上你这种人并不需要一个连环杀手。” “是的,但是我见过我的朋友资助艺术家,这好像是富人圈子里的某种风潮了:你要么去跟艺术家交朋友,要么去投资艺术品,或者两者皆有。”加布里埃尔眨眨眼睛,“那看上去很有趣,所以我也应该试一试,不是吗?” “‘艺术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他一个月之内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而在此之前他很少听到有人这样评价礼拜日园丁,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的奇特,“以人的躯体作为创作材料的那种吗?” “难道他们在你眼里是‘人’吗?”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尖锐地反问道。 阿尔巴利诺挑了一下嘴角,在那一刻,从他的绿色眼睛里浮现出来的那一种神情完全是疏离而非人的。有些人看了这神情就会把他形容成“轻蔑”,但是其实并不是,人没必要对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表达轻蔑。 他平静地说:“‘猿猴对于人是什么?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 (人对于超人也是如此: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你们曾经由蠕虫到人,但在你们现在大都仍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但现在人类比任何一种猿猴,更是一种猿猴) 加布里埃尔似乎毫不吃惊,显然很熟悉这个篇章。然后她说:“我并不奇怪你是会喜欢尼采的那种人。” “正是因为如此,这个邀约才听上去非常诱人。”阿尔巴利诺回答。 他显然有未尽之言,加布里埃尔看着他,继续问:“但是呢?这句话听上去后面应该有个但是。” 阿尔巴利诺又笑起来:“但是我的缪斯女神还没有回归呢,在此之前,我可不能轻易离开维斯特兰呀。” 加布里埃尔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她依然微笑着,缓慢地眨眼,洁白的皮肤上一道睫毛的影子一晃而过。那看上去简直像是个不甚刻意的私密邀请,但是这只不过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常态罢了。 她用近乎愉快的语调说:“那么我就只能祝愿你的最后一场展览成功了。” 礼拜日园丁微微颔首,说道:“那么再会了,摩根斯特恩小姐。” 十月份开始多雨起来,今天又是阴雨连绵的一天,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上午的户外放风又泡汤了,所有东区的犯人都被赶进室内体育场里——两个篮球筐肯定不足以消耗他们多余的精力。 加入了各个帮派的人很快互相抱了团,剩下没有加入帮派的混混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游走,生怕因为引起什么不好惹的大佬的注意而遭了殃。 而菲斯特,东区里的一朵奇葩,如鱼得水地在不同的人群之间游走,推销他的大麻叶存货。其实赫斯塔尔不怎么想知道他平时都把那些大麻藏在什么地方。 和菲斯特同住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赫斯塔尔差不多弄清楚了菲斯特的故事:这人有个情同手足的药贩子朋友——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情同手足——此人为了保证菲斯特在监狱中的安全,愿意以极低的价格提供大麻让菲斯特在监狱中贩卖,前提是那些黑帮老大不找他麻烦。 菲斯特的那个朋友虽然不是什么大毒枭,但也好像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底层药贩子;似乎如果非要跟此人过不去,也会给一些帮派的毒品供货链条造成一些麻烦,总之,菲斯特凭着这件事在狱中混成了“人见人爱的菲斯特”,在烦人到这种程度的时候也没被人殴打……或者更糟糕一点,鸡奸。 过了一会儿,菲斯特回到他的身边,脸上带着个微笑。他在赫斯塔尔身边站定,小声说道:“有好几个人都跟我打听你!” 这其实并不奇怪,浴室里发生的那事件几乎让赫斯塔尔一战成名,毕竟那具被割喉的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还有一群人看着呢。还不到一天,这个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犯人的残暴行为就在东区悄然流传开来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因为这事被关禁闭,这就值得让其他人更用心地掂量一下他的手段。 说实在的,这其实也是赫斯塔尔在浴室里下狠手的原因之一——占更大比例的一部分是因为那个混蛋在他身上乱摸,他在这种事上终归是有点不好的回忆——他需要点手段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帮,但是也最好不要激烈到让新上任的典狱长把他扔回单人牢房去。 他需要的是恐惧,恐惧带来安全和机遇;而恐惧背后必定是试探,因为那些黑帮不可能容忍一条独狼在他们的地盘上作威作福,试探带来混乱,而混乱则必将带来漏洞。 赫斯塔尔对现在的进展并不吃惊,是以对菲斯特带来的新消息也不太感兴趣,他只是对对方抬了下眼皮,没多说什么。 “他们都说‘提图斯兄弟会’的老大想要招揽你,这也不奇怪,”菲斯特撇了撇嘴,眼神往聚集在运动场西北角的那群白人的方向瞄了一眼,“你是白人,入狱之前又是个社会精英,肯定很合艾萨克的胃口。” 艾萨克是“提图斯兄弟会”在东区的老大,是一个长着稀疏的淡黄色头发、目光凶狠的家伙。赫斯塔尔没跟这个人打过交道,在拉丁帮派在找他的麻烦的时候,提图斯兄弟会似乎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其实我觉得你加入他们也不错,等过一段时间其他帮派肯定又蠢蠢欲动了,他们不会一直看着你春风得意的。”菲斯特很好心地建议道,“说真的,你很可能在东区坐牢坐到死,加入一个帮派是个好选择,说不定过些年就都能当艾萨克的副手了——我听说他还有十一年的刑期,他甚至有可能会提拔你呢。” 菲斯特想得显然有点远,而且确实相当乐观。 赫斯塔尔只是摇摇头,简单地说:“我不会加入任何帮派。” 而且,他知道自己也不会在监狱里呆一辈子的。 菲斯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狱警正穿过运动场,穿着橙色囚服的人们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路,就好像摩西穿越色彩艳丽的海洋。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个狱警粗声粗气地喊道,“阿玛莱特在哪?!你的访客到了!” 菲斯特相当疑惑地看了赫斯塔尔一眼,据他所知赫斯塔尔没有什么家人,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没有任何朋友来看望他。 “谈话到此为止吧,菲斯特。”赫斯塔尔冷淡地点点头,显然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我邀请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赫斯塔尔的手上铐着手铐,被两个全副武装的狱警带着穿过长长的走廊。这些狱警显然不真的认为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否则不可能让他只戴着手铐就四处走动。 但是任何一个脑子没问题的人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越狱,赫斯塔尔观察过狱中的环境,从他们所在的东区离开监狱,需要穿过无数道由电脑控制开关的门、无数个端着枪的狱警,还有一片设置了瞭望塔、安置着狙击手的广阔空地。可以说,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靠一把铁勺就挖出越狱通道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存在,况且现在的赫斯塔尔连一把铁勺也搞不到。 狱警们把赫斯塔尔带到一间访客室,室内的墙角上安置着鬼眼一般闪烁着红灯的摄像头,赫斯塔尔这一侧有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属椅子,椅子扶手可以用来铐手铐。椅子的正前方是一面厚厚的防弹玻璃,而防弹玻璃的另外一侧则安置着另一把更舒适得多的木质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瘦高、头发姜黄蓬松的男人,胸口夹着的访客证上上书他的大名:里奥哈德·施海勃。 这位记者抬起头,对着尚未被狱警拷在椅子上的赫斯塔尔露出了一个急切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正如同发现了宝藏的辛巴达。 他说道:“你好,维斯特兰钢琴师。” 注: [1]猿猴对于人是什么?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人对于超人也是如此: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你们曾经由蠕虫到人,但在你们现在大都仍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但现在人类比任何一种猿猴,更是一种猿猴。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被冒犯的月神 02 “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这是里奥哈德·施海勃说的第一句话,“但是我还是很想问一句: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注意呢?” 自从赫斯塔尔冲着斯特莱德的脑袋开了枪之后,已经有一拨一拨的人想要采访他,管他是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呢,现在的读者人人都想要知道他的消息。但是赫斯塔尔没有接受任何想采访他的人或者想给他写传记的人提出的访问邀请,直到这一天。 施海勃想这总不可能是因为对方对他特别欣赏的缘故,在这方面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当初在那家匿名互助会门口发生的口角也还历历在目。 “因为你愿意向我提供我想知道的消息。”这囚徒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确乎如此,赫斯塔尔和施海勃进行了两次并没有什么营养的通信,监狱中消息闭塞,赫斯塔尔尚未建立起什么人脉,因此施海勃答应帮他打听他想知道的消息,用以交换一次采访。 而当赫斯塔尔回答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的问题的时候,施海勃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孔:他看上去跟被逮捕前大不相同了,他的读者们会愿意在报纸上读到这样的对比的……这位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凶手穿着标配的橙色囚服,这种鲜艳的颜色反而衬托得他气色不佳。我可以看见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和嘴唇干裂起皮的部分,这令他看上去真实而憔悴,与传说中的那个“钢琴师”大相径庭。我能否大胆地推测,此人身陷囹吾之中的时候心中还在思念着什么吗?会有一种近乎罪恶感的情绪将他折磨、使他夜不能寐吗?他的梦中是否会出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脸——这个人正是他手下的第一个亡魂,而wlpd至今的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是的。”施海勃回答道,“但是你需要首先回答我的问题。” 赫斯塔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看上去兴致缺缺,但是施海勃决定认为这是“问吧”的意思。 他吞咽了一下,说:“我想跟你谈一谈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因为人人都喜欢那样的故事,情伤,暴力,求之不得和破坏,当一起凶杀案中掺杂这种元素之后近乎是令人心醉神迷的了,这种凶手往往会大受关注——《芝加哥》里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谁能说谋杀不是一门艺术呢?而万一她没被吊死,谁又会说她是从一声枪响中开始蜕变的呢?” 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问吧。”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我提到巴克斯医生的名字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情,我曾听说,最深的悲痛是一种麻木——不,这太主观了,不能这样写——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就仿佛那个在几个月之前还曾与他耳鬓厮磨的人从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现…… 所以施海勃问道:“对于谋杀他的这个决定,你感觉到后悔了吗?” 然后,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从下垂的眼睑之下扫了施海勃一眼,他的目光冰冷、无情,虹膜是一种无机质的蓝色。施海勃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感觉到自己脊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不受控制的蜷缩起手指,小指截断处空荡荡的,提醒着他之前所失去的东西。 他忽然意识到玻璃之后确实盘踞着某种野兽。 “既然你的预设立场一直是‘我是钢琴师’,你又为什么要问我杀了一个人之后后悔不后悔之类的问题呢?”阿玛莱特声音低沉地问。 ——确实如此,施海勃是第一个在报纸上写钢琴师可能就是赫斯塔尔的人,而给他提供这个消息的人早已不知所踪,或许已经命丧黄泉。施海勃又吞咽了一次,但是依然感觉喉咙干燥,好像吞下了沙子,他咬咬牙,又继续问道:“那么你是吗?” “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的罪犯都不会回答你这种诱导性问题,”赫斯塔尔回答,“鉴于我是个律师,你就更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了。” “你已经被吊销了执照。”施海勃提醒道——这人在审判时真是孤注一掷,也就只有他这种人才会坦然地在庭上说出自己曾让巴克斯医生作伪证了,拜他所赐,现在a&h律师事务所也官司缠身。 “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赫斯塔尔平静地说。 “是杀斯特莱德可以付出的代价、还是杀巴克斯医生可以付出的代价呢?”施海勃继续问道。他其实实在有些兴致勃勃:此人在法庭上关于斯特莱德那部分的发言真是情真意切,他怀疑赫斯塔尔在说下去陪审团里感性一点的人都要哭了,那些人会知道他有这样冷漠而不以为意地谈论人的性命的一面吗? “两者皆有。”赫斯塔尔说,“或许有些事的过程并不尽如人意,但是我不会为我做出的任何一件事后悔。” 我在他身上只看见了冷漠——人类身上会出现的一种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极端的情绪。阿玛莱特现在在陪审团面前曾经不止一次表白过他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的爱意,但是这种感情不曾从他肃穆的面具之下透露出一丝,让人质疑这种情感是否真正存在。或许,他以一种自己的、旁人难以理解的方式悼念自己的所爱,又或者,他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而一个变态杀人狂从不懂得“爱”为何物。 “我依然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和巴克斯医生在一起,有些警局的人士透露,你们相遇的时候关系并不是非常和谐。”施海勃继续问道,他下意识地磨着自己的后槽牙,在心中遣词造句,“按照你之前在庭上的证词,你们是在钢琴师的那起‘强奸案’之后才在一起的?” 赫斯塔尔指出:“我认为你特别点名这个时间点是别有用心的,我记得我在庭上的证词明明说的是‘我们在杀手强尼一案之后在一起的’。” “我们没必要在这个措辞上兜圈子,你也很清楚读者们想要知道的真相是什么。”施海勃说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确实很有勇气,“杀手强尼案告破后的当天晚上,维斯特兰钢琴师强奸了一个参与钢琴师一案侦破的人员,据悉那个人属于法医局。所以我不如直接问:阿玛莱特先生,你强奸了巴克斯医生吗?” “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性关系都是你情我愿的。”赫斯塔尔回答,可惜,这个答案在施海勃听来还是过于模棱两可了。 或许他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做点文章,施海勃想,读者们会喜欢这个猜测的,这也是阿玛莱特被怀疑为钢琴师、而巴克斯医生则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钢琴师强奸案的受害者之后最令人津津乐道的猜测。到时候他应该这样写……阿玛莱特先生在笔者面前特别强调了“你情我愿”这个词,在各种怀疑论甚嚣尘上的当下,这个词听上去反而有些做贼心虚了。 我依然秉持着“阿玛莱特就是钢琴师”的观念,但是在这个大前提之下,任何一个人都不禁会想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曾真的爱他吗?还是只是一种扭曲欲望的牺牲品?在杀手强尼案告破之后的那根夜晚,巴克斯医生是否被他侵害,这位受害者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此守口如瓶的呢? 或许巴克斯医生真的不知道那起强奸案的嫌犯是谁,在绝对的武力之下,这种失察是情有可原的。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在庭上被阐述清楚了:巴克斯医生显然刚刚受过伤害,而阿玛莱特则曾被斯特莱德性侵——虽然这点在审判中并没有被承认,但是各位读者应该对事情的真相自有一番自己的判断——正如阿玛莱特在庭上所说,他们有“共同的痛苦经历”,因此,这两个人很快陷入了一种亲密关系,作证时阿玛莱特说那“不是爱情”,但正是这种不是爱情的感情,让一向信誉良好的巴克斯医生愿意冒着风险为一位黑帮律师作伪证,因此这种感情的分量依然很值得各位衡量。 如果阿玛莱特真的是钢琴师,巴克斯医生就完全被他诱骗了,侵害者张开了罗网,等着受害者主动来到他的身边,并最终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注意到在这些问题上你都在撇清你和钢琴师之间的关系,”施海勃继续问道,“但是奥尔加·莫洛泽女士在庭上说她认为你就是钢琴师,对此你又作何感想呢?”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施海勃觉得他都要发出冷笑了。 “她怎么认为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恕我直言,礼拜日园丁在这个城市里作案十年了,她和wlpd还都没有抓住人呢。”赫斯塔尔尖刻地评价道,“难道她就是一个能洞悉一切的人了吗?” “麦卡德没死。”奥尔加忽然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盖着毛茸茸的茶色毯子,膝盖上摊着一本下次去维斯特兰州立大学讲课的时候要用的教案。在此前的一个小时里,她都在认认真真地在这份教案的页边上做笔记,因此这句话来得完全没头没尾。 做为对这句话的回应,正在摆弄笔记本电脑的亨特生生在呼吸的时候被空气呛了一口,开始玩命咳嗽。 这是个工作日,米达伦去上学了,安妮出去逛街,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亨特抬起头环顾了一通四周,确定奥尔加这句话确实是对着他说的,然后才回答道:“什么?!” 他的语气透露出他的声音并不如他的动作一样淡定。 “没什么,我这个角度能看见你的电脑屏幕。”奥尔加伸手指了一下亨特的电脑,“你在看劳德代尔堡的水系图吗?看来你还没有把园丁的那事放下?” “这让我怎么放下?”亨特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道。 他确实是投身一件事里之后就很难放下的那种人,更不用说园丁那档事就跟在第一季结尾留了个大悬念、但是再也不拍第二季的电视剧一样犯人:从拉瓦萨·麦卡德坠河失踪到现在已经一个月有余,这位失踪的fbi再未露面,凶手也从未归案。 在最开始的时候,亨特还以为麦卡德是被什么黑帮或者仇家袭击了,但是后来奥尔加说犯案的应该是礼拜日园丁。 亨特跟园丁刚刚近距离打过交道不久,虽然警方那边封锁了园丁相关的消息——再者说,他最近犯案的风格也不同以往,很难被人认出来——但是亨特依然知道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在干什么,因此也很快接受了奥尔加的说法。 所以事情在亨特眼里就变成了这样:礼拜日园丁和麦卡德一起坠河,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为止的一个月之内,两个人都再没出现过。所以问题在于,他们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你怎么不早说啊,我都不知道你还在关注这个案子,所以压根没想要跟你提。”奥尔加忍不住吐槽他,“你不知道可以问我啊,我知道啊!” 亨特:“……你跟wlpd签的那些保密协议其实都是摆设对吧?” “反正我知道你也不会乱说啦。”奥尔加不当回事地一挥手,“总之这事已经告一段落了:一个月之前警方接到报案,他们在维斯特兰州立法院门口发现了一只断手,那只断手属于麦卡德,从那只手被装饰得花团锦簇的程度就能看出,园丁显然还活得好好的。” 从奥尔加的角度来说当然能很容易地得出这种结论,但是实际官方方面还没有把这一系列案子和园丁之前的案子并案。毕竟之前园丁不常在这样小的人体组织上做文章,最近的一系列案子中很多都没有出现花卉元素,实际上wlpd还不太能确定这些案子完全是园丁干的。 实际上,光看这些案件的受害者和赫斯塔尔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宁可相信嫌疑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狂热粉丝。 “这样说是礼拜日园丁赢了?”亨特问,“那你为什么说麦卡德没死?” 他回忆了一下,以他的人脉都完全没听说过法院附近有什么案子发生,显然是警方把事情压了下去,以免引起恐慌。但是如果说园丁都把自己的战利品摆出来了,麦卡德怎么可能没死,难道—— “因为显然没有人死呀。”奥尔加懒洋洋地把手上的讲义放到一边,摆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看向亨特,“虽然大部分案子都没有见报,但是追寻一下最近礼拜日园丁的轨迹吧——镶嵌在苹果里的一颗人的眼球、被切成碎片的舌头、血液、骨头烧成的灰烬、人的手,如此等等。你告诉我,人失去了这些部分,还能活下去吗?” 亨特在此时此刻彻底理清了思绪,一种毛骨悚然之感沿着他的脊背升了起来。 “你是说他们都还活着?!”亨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发现音调有些发哑,“礼拜日园丁取走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但是他们还都活着?!” 奥尔加冲着他眨眨眼睛:“这听上去有点吓人,不是吗?要是早知道你的反应这么激烈,我就不跟你说这个了……说来也是,我跟巴特说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 亨特很想指出,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知道一个变态杀人狂圈养了一批受害者,然后活着从他们身上割下器官用于……创作,基本上都会是这个反应。他简直不愿意想象园丁是用什么手段维持他们的生命的。 “但是这是为什么?他们的性命应该对他毫无意义才对。”亨特忍不住问道。 “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包括我的。所以我只能说我也不太确定他最后到底打算做什么。”奥尔加实事求是地回答,“但是可以在现在的基础上略作推测……” 她停顿了一下。 “有些古老的宗教有活祭的习俗,他们将人的生命献祭给神,以此表示自己的虔诚。”奥尔加慢吞吞地说,声音听上去像是深思,“就比如说玛雅文明就有血祭的习俗,他们会把战败者俘虏的心脏挖出来,在仪式上献祭给神—— “以此来祈求神灵悦纳。” 这段谈话进行了约三十分钟,或者更长一点。赫斯塔尔甚至认为自己到底跟里奥哈德·施海勃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施海勃采访了阿玛莱特”的由头,然后这位记者就能在自己的文章中尽情创作了。 谈话即将告一段落,施海勃看上去兴致勃勃,而赫斯塔尔则提醒道:“你该兑现你答应过的东西了。” ——这是他答应这段采访的唯一原因。 赫斯塔尔知道阿尔巴利诺应该在外面持续作案,奥尔加当初在审前听证会之前抛在他面前的那几张照片可以说明一切。后来他又收到了一封落款安德森神父的血书,也说明这位神父大概率是落在了阿尔巴利诺手上,最后应该凶多吉少。 之前的典狱长无故失踪,也很可能是出于这种原因,那个典狱长一看就是阿尔巴利诺会选择的那种受害者。 但是除了这些推测之外,赫斯塔尔没有从报纸上得到多少有用信息——这些案子很可能是被警方压下去了,以免引起群众的恐慌。自从寄到联邦监狱的那份匿名信之后,阿尔巴利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赫斯塔尔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消息是来自报纸上的一则报道。 那则报道就是眼前这个记者写的,内容是拉瓦萨·麦卡德受人袭击失踪,凶手很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狂热拥护者。 虽然报纸上只配了一张模糊到只剩下马赛克的监视器截图,但是赫斯塔尔也知道干这事的人必然是阿尔巴利诺。 他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成了真,这个小疯子没有把别人的头在监狱前面一字排开,却真的跑去单挑了麦卡德。麦卡德探员和袭击者一起从桥上坠落?这到底是一场意外还是有意为之? 最重要的是,他得知道阿尔巴利诺现在怎么样了。 ——因此,赫斯塔尔不得不接受了面前这个记者的采访,捏着鼻子回答他那些愚蠢的问题。毕竟里奥哈德·施海勃可能是整个维斯特兰唯一一个关注麦卡德那个案子、还蠢到可以被他从嘴里撬出真话的人,赫斯塔尔还没有自不量力到想去约奥尔加见个面。 “是,我答应过帮你跟进麦卡德探员的那个案子。”施海勃点点头,“说真的,你为什么那么关心麦卡德?” 赫斯塔尔的脸色让他成功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施海勃顿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一个苦脸:“呃,好吧——我是真的去打听了。但是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个答案:我一无所获,麦卡德从坠河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现在的状态依然是失踪;而至于那个袭击者吗?他似乎也没有做别的案子,警方那边似乎也是一头雾水,我有个在wlpd的朋友帮我打听了一下,那个案子还没破呢。” 赫斯塔尔似乎若有所思,并没有说话。于是施海勃继续说下去:“说真的,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两个都死了。劳德代尔堡的水系错综复杂,水流量又大,而且我研究了一下,那座桥离水面有六七米的距离……从那么高的地方掉到水里去?最常见的情况就是两个人都受伤了,然后在湍急的水流中无力挣扎,最后都沉了底。” 他窥着赫斯塔尔的脸色,又大胆地问了一句:“还是说你关心的是那个作案的人?难不成作案的真的是你的狂热粉丝?” 赫斯塔尔根本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又问道:“礼拜日园丁最近也没有作案吗?” “要是园丁作案的话你早就在报纸上看见了,我记得监狱也是有阅览室的吧。”这个问题显然不难,施海勃很快就回答了,“最近简直风平浪静,不但园丁没犯案,入秋之后连枪击案的频率都降低了,果然没人能受得了秋冬的鬼天气。” 实际上,礼拜日园丁自今年以来似乎就没有再做过案了,从礼拜日园丁第一次犯案——也就是十一年前——开始,他从来没这么消停过,以至于坊间都出现了一种传闻,认为礼拜日园丁终于放过了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去了。 赫斯塔尔没在说话,他的面容仿佛附上了一层冰冷的钢铁,除了令他眼中的那一抹蓝色看上去更加骇人之外,再不能往外流出任何情绪。下一刻,这个人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忽然点点头说:“施海勃先生,我想你的探访时间已经结束了。”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立刻示意自己打算离开。一段时间以来的牢狱生活似乎令他消瘦了一点点,他抬手的时候手腕上的手铐碰撞的叮当作响,狱警很快走上前来,帮他把手铐从那把铁椅子上结下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施海勃忽然说道:“等一下——” 此时赫斯塔尔已经起身,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一种纯粹求知的——或者是迫切希望报道能吸引读者眼球的——心态攥住了里奥哈德·施海勃的心脏,让他得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来之前看了一个奥尔加·莫洛泽女士对虐待狂杀手行为模式的讲座……”施海勃说道,他在这个停顿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稍有一些急促,“……你杀人的时候会硬吗?” 然后,他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如同佩戴着铁面具的面孔上掠过了一丝冷笑。 “这不是应该和你分享的答案,施海勃先生。”他如此冷漠地回答。 拜里奥哈德·施海勃所赐,又或者是因为赫斯塔尔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赫斯塔尔接下来一天的心情都非常糟糕。 归根结底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也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一群黑帮混混对他虎视眈眈,边上还有个菲斯特喋喋不休,狱警们行为粗暴,食物也难以下咽。更别提珍妮·格里芬的实验室提供的药物一天还要服用两次,每次都得去医务室拿药,在杜登·科奥斯的注目之下服药。 那种药到底能不能降低罪犯的暴力行为尚无定论,氟他胺的副作用倒是明明白白地显现了出来:这种药物的作用是降低人体内的睾酮,现在赫斯塔尔体内的雄激素水平并不比一个没进入青春期的小孩更高。 这让服药者不但没法勃起,胸部还会疼得跟被打了一样。由于赫斯塔尔作为临床试验志愿者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在东区传开了,经过他身边的囚犯总会自以为不显眼地去瞟他的胸口,虽然药物造成的乳腺发育也并不多么夸张,但是赫斯塔尔清楚地知道撑起胸口衣物的那些可不只是胸肌。 当天晚上,赫斯塔尔就是怀着这种糟糕的心情被狱警带到医务室去的。 狱警如同往常一样在门口站住,放他一个人进门,据说这样做是为了保证患者隐私,况且赫斯塔尔在这事上一向很配合,至少从未试图挟持过杜登·科奥斯。 白天医务室里一般是有别的医生在的,但是晚上这个时候值班的医生也已经到旁边的办公室里去休息,医务室里往往只剩下杜登·科奥斯一个人。赫斯塔尔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黑发的白大褂背对着他忙碌,看背影明显就不是科奥斯。 狱警把门自他身后关上了,门锁咬合的时候发出了轻轻的咔擦一响。 为了降低赫斯塔尔袭击他人的可能性,此时此刻他被手铐反铐这,双手被在背后,冷冰冰的金属压在他的皮肤上面。 “格里芬教授说你的实验结果不太尽如人意,”背对着他的那个人说道,“她对我说,‘如果他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说钢琴师真是不同凡响’。” 然后那个人以脚跟为轴心,灵巧地旋过身来,白大褂上的访客证在动作之下不住地摇晃着。黑发盖住了他光洁的额头,鼻梁上则架着眼镜,让这个男人看上去显得非常年轻。 赫斯塔尔的身体僵住一瞬。 而此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说,你到底是钢琴师吗?” 被冒犯的月神 03 赫斯塔尔愣了一瞬。 下一刻,当他看清在平光眼镜的遮挡之下那双带着笑意的绿色眼睛的时候,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了——就不如说,愤怒的洪流在这一刻淹没了他,这洪流比岩浆更加滚烫,让他的手指都发起抖来。 时常缠绕着他的那种疲惫从皮肤之下短暂地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熟悉的痒的冲动,渴望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如同驱之不散的幽灵。有个念头让他去伤害对方、刺穿对方、用牙齿撕扯开对方脸上固着的那个笑意。 很难说到底是谁先有了动作,再下一刻,阿尔巴利诺的手臂已经环住了他的肩膀——那并不是什么温存的拥抱,反而有些过于粗暴了,赫斯塔尔的脊背重重地撞在冷冰冰的墙壁上,而墙壁的另一端必然还守着全副武装的狱警。 他的脊背正正撞上电灯的开关,整个屋子的灯啪的一声灭了,不过好在这间医务室没有向走廊开的窗户,室外的狱警应该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异常。 赫斯塔尔的下巴被压在阿尔巴利诺的肩上,吐息将将能拂过对方的耳垂,而赫斯塔尔真的很想用牙齿去撕扯那片皮肉,就好像正在长牙的时候必须用利齿去咬碎什么东西的幼兽,痒意就蛰伏在他的舌头下面、在下颚的骨头里,就如同正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他压低声音骂道:“你他妈的——” 毫无疑问,阿尔巴利诺让他之前无数的计划全数泡汤了,在此之前他唯一的希冀就是,阿尔巴利诺确实有“我应该离开美国”的自知之明——但是很显然他并没有——这样下去最糟糕的后果必然是,只要阿尔巴利诺一落网,赫斯塔尔之前在证人席上说的那些谎就全数不攻自破,什么“对方作伪证之后却后悔了”之类的事情根本不存在,赫斯塔尔为什么要伪造阿尔巴利诺的死亡、阿尔巴利诺又为什么迟迟不露面也根本解释不清。 就更别提奥尔加·莫洛泽和奥瑞恩·亨特了……阿尔巴利诺假死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过这两个人,如果他到时候真的落网,奥尔加又会不会作为顾问在wlpd面前说出自己的推断呢? 这一刻赫斯塔尔真的感觉自己有若干句话想要骂,一句比一句难听,而阿尔巴利诺卡着他的肩膀,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用嘴唇磨蹭着他的唇角,低声哄道:“嘘,嘘。外面有一群狱警呢,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真的没信心一个人打过他们。” “你要是有这种判断力就不应该来。”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斥责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杜登·科奥斯呢?” “科奥斯?之前负责记录东区的志愿者——其实就你一个人啦——服药情况的那位显示吗?”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啊,他非常不巧地被一辆车‘意外’撞断了腿,按照他的骨折程度,你在未来三个月都不会看到他了。而这段时间,他在监狱的工作只能请别人代劳。” 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反问道:“但是你会吗?你会让我等三个月那么久吗?” 赫斯塔尔知道他在问什么,阿尔巴利诺在问他三个月之后十分还在监狱里。赫斯塔尔皱起眉头,用往常那种“无论如何我对你现在的肆意妄为很不满意”的语气说道:“阿尔巴利诺——” 阿尔巴利诺摇了摇头,微微地放开他一点,拉开了一些距离。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他笑眯眯地说道,用手点了点胸口的那枚访客证,“我现在叫威廉姆·奎因,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生物与医药实验室的实习生。” 赫斯塔尔一时无言,不知道是应该吐槽“威廉姆”还是应该吐槽“奎因”,毕竟他很清楚地知道阿尔巴利诺家的书房里放着一整套的《埃勒里·奎因探案集》,还是翻得很旧的那种。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从哪弄来的假身份?” 他清楚阿尔巴利诺所拥有的人脉可以达到的程度:制造一个可以偷渡到墨西哥的假身份还尚且可行,但是弄一个可以混进大学实验室的身份就有些天方夜谭了。说起来,要想成为格里芬的那个实验室的实习生,至少得有一份漂亮的简历、是个生物学博士之类的吧?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认识了个……很有趣的人。总之,她帮了我一些忙。”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道,他显然不觉得这是个值得展开讲讲的话题,而是又一次拉近了他与赫斯塔尔之间的距离,把嘴唇贴在了他下颔的皮肤上,而手指则伸过去挑开赫斯塔尔囚服下摆的扣子。 赫斯塔尔声音紧绷地说道:“不,等一下——” 可惜他被阿尔巴利诺抵在墙上,手还被反铐在背后,这个姿势着实不太舒服。阿尔巴利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还是嘬着一点笑意,毫无自己正处于危机重重之中的自觉,不过他向来如此。 他的手已经探进衣服里,就按着赫斯塔尔的腰侧,手上戴着的乳胶手套令这种触感有些怪异。然后他动作亲昵地在那里捏了一把。 “我需要等什么?”他异常坦然地反问道,“别忘了,阿玛莱特先生,我是格里芬女士的实习生——实际上,我来之前她还叮嘱我,你现在的表现和你服药的情况不太相似,这么多小白鼠里,只有你一个是特例。” 阿尔巴利诺更加凑近过去,用牙尖碾上赫斯塔尔的下唇。 “——她让我给你好好做个全面检查。” “正如你所说……”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在赫斯塔尔的腰上缓慢地摸索着,就好像在检查那里的皮肤,这让赫斯塔尔的声线变得不太稳,“外面有很多狱警,而你显然没法对付他们全部。” “出于保护患者隐私的考虑,这间医务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而且你来之前我就跟狱警们说过了,我需要花稍长一点的时间给我的志愿者做检查,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你还有其他什么问题吗,阿玛莱特先生?”阿尔巴利诺用气音一般地声音问道。 他用舌尖哄诱地去舔赫斯塔尔的唇缝,这种动作仿佛昭示着他的本质近乎是温柔的——这是一种残忍的假象。阿尔巴利诺的舌头温暖而湿润,过于亲密,比他们同住在赫斯塔尔家的时候更甚。 “你应该离开这个国家。”赫斯塔尔依然这样说道,尽管在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的手已经解开了他长裤的扣子。 “你认为那样做是正确的?”阿尔巴利诺问道,这个时候他的手已经往一个称职的医生不应该摸的地方摸过去了。监狱的伙食再怎么说也很不怎么样,对方可能在坚持锻炼,肌肉没有减少的更厉害,但是体脂率显然更低了,阿尔巴利诺摸到哪儿都觉得没有之前软。 “这样做是理智的。”赫斯塔尔怎么说——虽然如此,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被阿尔巴利诺半推半环地按在医务室那张小小的诊疗床上,而这无疑是整个过程中最为不理智的部分。“这样让我们双方面都比较容易处理各种事情。” “然后令我错过你破茧而出的整个过程。”阿尔巴利诺心平气和地说,就是在这个时候,赫斯塔尔的裤子滑落在了地板上。 赫斯塔尔以一种下半身赤裸的人能摆出的最严肃的表情问道:“你认为我是某种蛾子吗?” “比喻意义上的。毕竟你也清楚你现在身处什么样的牢笼之中。”阿尔巴利诺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个笑容,“而我十分十分想看你从这个牢笼之中挣扎而出的那一刻——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你之前把我拷在床头上的行为有些太过残忍了。” 他用手指缓慢地揉捏着赫斯塔尔的腿根,听着对方呼吸的频率。赫斯塔尔声音有些断续,在阿尔巴利诺知道他服用的氟他胺已经起效的情况下,令人尤为好奇他感受到的十分还是快感,还是单纯因为他人的手落在皮肤上而战栗。赫斯塔尔说:“你正等着我逐渐变成和你一样的怪物……” “你总是这样,站在陪审团面前的时候异常坦然,但是面对我又不肯松口了。”阿尔巴利诺用一种不知道是不是抱怨的语气说,他在诊疗床边上跪下,慢慢地把嘴唇压在赫斯塔尔的小腹上,对方在这种接触之下缩了一下,像是不愿意袒露出腹部的野兽。“既然你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毫无归处,变成怪物又有什么不好吗?”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用舌尖舔舐赫斯塔尔腹股沟处皮肤的线条,故意弄出点下流的水声来。他嘴唇之下的皮肤同赫斯塔尔呼吸的频率一起起伏,他等了又等,然后听见赫斯塔尔轻轻地开口说道:“……没什么不好的。” 这话被他说得轻之又轻,正是赫斯塔尔难得地回放软语气说的话。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更要配合医生的检查。” ——这话题转变得太猝不及防,而阿尔巴利诺要做的事情又显然是耍流氓,要不是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见,赫斯塔尔肯定会忍不住踹他一脚。 赫斯塔尔稍一犹豫, 就失去了踹阿尔巴利诺一脚的机会:阿尔巴利诺双手按紧了他垂在床沿的膝盖(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就能摸到嶙峋的骨头),然后坦坦荡荡地用嘴唇含住他软垂在双腿之间的阴茎。 自从氟他胺起效之后,赫斯塔尔连晨勃的环节都免了,在一群不得不用手指纾解欲望的成年男性囚犯中格外格格不入,这下阿尔巴利诺用嘴唇碰了他好长时间没人碰的位置,那感觉就好像嘴唇的温度直接烙在了敏感的皮肤的神经上,让赫斯塔尔短短地嘶了一声。 阿尔巴利诺以一种相当的耐心用舌尖舔了那个器官好一会儿——自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有一些前列腺液从前面缓慢地渗出来——然后抬起头,舔舔嘴唇,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赫斯塔尔瞪了他一眼。 “你看,理论是这样的。”阿尔巴利诺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手指在说话的时候无意识地揉着赫斯塔尔膝盖侧面的皮肤,带来些许痒意,“氟他胺是一种抗雄激素药物,简单地说,它可以降低人体内的睾酮水平。如果一个人在青春期之前就被摘除睾丸,那他绝对不可能勃起,但是如果一个人在成年之后才开始服用氟他胺嘛——” 阿尔巴利诺伸手捏了捏对方一侧的睾丸,下手不是那么轻柔,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边的这具身躯整个绷紧了一下。 他继续轻柔地说:“如你所知,勃起归根结底只是海绵体充血造成的现象,所以单纯从理论的角度上讲,只要神经反射可以造成毛细血管扩张,人就可以勃起;但是从临床的角度上来说……只有一小部分幸运儿在体内缺少雄激素的情况下还能勃起,我猜你并不是幸运儿之一。” 赫斯塔尔垂着眼看阿尔巴利诺,对方又把头埋回去了,现在正在他的腹部上舔出一道长长的湿痕。他问:“格里芬就是来让你干这个的?” “她很好奇你为什么在一群老实顺从的临床实验者里格格不入,”阿尔巴利诺含混地说道,他再一次直起身,伸出手,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模糊的天光从边上的桌子上拖过来一个很可能是装润滑剂的小瓶,把里面的液体潦草地挤在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指上,“要知道,你在浴室里搞出的那档事情可让她震惊了。她想知道原因到底是因为药没起效呢还是因为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呢……?” 他说着,按着赫斯塔尔的腹部,引导他半躺在医疗床上,而自己仍然跪在地板上。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吐出这个问句,同时把手臂从赫斯塔尔搭在床沿的那一侧膝弯之下探过去,沾满了冰凉的润滑剂的手指慢慢压进赫斯塔尔的臀缝。 “……我跟她说,我觉得原因是后者。” 他用讲故事一样的语气说着这件事,两根手指深深地掘进温暖的肉体。或许对于一对几个月不见面的情人来说这样的进展有些太快了,昏黑之中阿尔巴利诺能听见赫斯塔尔囚服窸窸窣窣摩擦的声响,对方挑着整自己的姿势,试图慢慢地呼吸。 阿尔巴利诺向着深处摸索,然后凭着记忆按上了他认为正确的位置。 ——确实是正确的,赫斯塔尔整个人过电一样抖了一下,在知道隔音好到外面的狱警应该听不见的情况下也压低了声音。实际上他在咬着嘴唇发抖,夹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腕的双腿内侧的皮肤在微微地颤。 “你看,就算是没有睾酮,对于前列腺来说,高潮也只不过是一系列复杂的神经反应。”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道,手指微微地转动、屈伸,在手把那些柔软的粘膜撑开的每刻,对方的呼吸都更加急促一些。“格里芬女士认为对于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性和杀戮挂钩,没有性就不会有杀戮……但是她可能弄错了二者孰轻孰重。” 他又停顿了一下,赫斯塔尔在黑暗中寻觅他的眼睛,那些染黑的发丝在微茫的月光中泛起些微的反光。 “就比如在此刻,”他轻轻地说,“我看你也很开心。” 赫斯塔尔声音发抖地笑了一声,说:“是吗?……我觉得如果斯特莱德的尸体躺在我脚下我会更开心一些。” 在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探进去了第三根手指,紧绷的感觉和乳胶手套奇怪的触感成功地从赫斯塔尔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叹息。他彻底放弃了用腰部的力量支撑身体,整个人向后半躺在诊疗床上,并且无视了被脊背压得发麻的手。 “还没到时间呢。”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道,他说完这句话又一次低头含住了赫斯塔尔的阴茎,把最后几个词压缩成一道濡湿的水声,“属于你的东西都将会到来。” 而阿尔巴利诺已经熟悉他到知道如何用手指把他拆解开来,那感觉甚至不如何像是深入身体,而像是灼热的探针刺入他的灵魂。阿尔巴利诺在他腿上不起眼的位置留下了一系列浅浅的牙印,把从穴口流出来的润滑剂抹得到处都是,这个时刻他依然抬头看着赫斯塔尔,目光缺乏绻缱,全是一种难以描摹的专注。 赫斯塔尔感觉到他的嘴唇都在抖,难以用语言描摹的快感如同黑洞般吞噬他,而他就在这个时刻开了口,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素琦。”阿尔巴利诺悄声说道。 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抽出了手,整个人爬到赫斯塔尔的身体上方,然后才重新把手指摸索回去。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能从室外撒进一点微弱的光芒,让赫斯塔尔的皮肤看上去近乎是一种奇异的银灰色,而阿尔巴利诺在他的身躯之上投下浓重的黑色影子。 他俯下身去,嘴唇轻轻地擦过赫斯塔尔的乳晕,动作轻到那怕是对方在饱受氟他胺的副作用的折磨之下也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他从这里开始,用面颊拱开对方胸腹上凌乱的囚服,一路亲到了赫斯塔尔的心口。 “我并不如皮格马利翁爱他的石头姑娘那样爱你。”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道,手指已经深入到四根,那身躯在他的压制之下轻轻地抽搐。“你是先于我就存在的形象,而我能做的只有把你从那禁锢着你的石头牢房中解救出来。” 然后他亲上了赫斯塔尔的嘴唇,对方的眼帘已经微微地合上,只有睫毛在凌乱的呼吸之下不住地轻颤。 “人世间的东西会逝去和被遗忘,”阿尔巴利诺在一个吻之后近乎呓语般地轻轻说道,“王国、历史以及生命本身——也包括感情,‘爱’——那些东西对我毫无意义,赫斯塔尔。” 后者的穴口抽搐着紧缩,赫斯塔尔紧贴着他的身躯,颤抖着,皮肤上满是汗水。阿尔巴利诺把手抽出来,摸到了他依然没有硬起来的阴茎,慢慢地揉捏着,能感觉到黏腻的精液从那里不断流出来。 他听见了一声啜泣般的叹息。 阿尔巴利诺俯视着这在月光的照耀下如纯银一般的身躯,嘴角微微地上翘。 “……到最终毁灭之前,只有美依然照拂着大地。” 赫斯塔尔静静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而后者则专注地把手上的液体抹在赫斯塔尔的小腹上,和那一层薄薄的汗水混合在一起。片刻之后,赫斯塔尔说:“你不应当在我身上寻找你永恒的追求。” 阿尔巴利诺安静地坐着,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忽然语气轻快地说:“在你希望之弓上我瞄准我的去路。” 插图: @果粒鱼丸多 被冒犯的月神 04 赫斯塔尔沉默了许久,在昏黑的窗外一线苍白的月光的照耀下,他眼瞳的色彩近乎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灰色,然后他好像是叹了一口气,声音极低,可阿尔巴利诺还是听清了。 他说:“那就可不要后悔。” 一年之前他定然不会说出这种话,一年之前的现在,他们还在互相算计,处心积虑地把对方陷于险境以作示威。而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的手掌还按在他的小腹上,掌心是暖的,潮湿的皮肤上被随手摸上去体液,在和手掌的接触中显得黏黏糊糊的。 “我从不为了我做的任何事而后悔。”阿尔巴利诺干脆利落地说道,“那么,还有兴趣再来一发吗?” 这个话题转得着实有点突兀,阿尔巴利诺的手则更快些,此时此刻已经一路滑下去了,顺着赫斯塔尔两腿之间的缝隙往里面摸,他出了不少汗,皮肤摸上去又热又潮湿。而后者还在不应期——他根本就没硬起来,说到底着叫不应期吗?——当下被阿尔巴利诺摸得抖了一下。 赫斯塔尔哑着嗓子低声说:“等……” 无论是在大马路上撒欢的狗狗、在游乐园里疯跑的小孩、还有跟你久别重逢的男朋友,都没有因为你一句“等等”停下来的道理。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俯下身,把嘴唇凑到赫斯塔尔的耳边,撒娇似的说:“我好想你。” “你跟你的每一个炮友都是这么说的吧?”赫斯塔尔反唇相讥道。 “不一样,”阿尔巴利诺回答,“从来都是那些炮友准备好安全套来找我,从来没有我自己准备好安全套和润滑剂千里迢迢去找他们的情况。” 赫斯塔尔都不知道听到这样的回答是应该想笑还是想踹眼前的人一脚了,好在他不用在任何一个答案里选。阿尔巴利诺的亲吻黏黏糊糊地落下来,小心地亲过他的唇角和面颊,一点也没有当初动辄就要咬破人的嘴唇的势头。 与此同时他的手又摸下去了,之前开拓过的穴口还是湿而软的,依然有残余的液体黏黏糊糊往下淌。赫斯塔尔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对方褪掉衣服、撕开安全套的时候发出的。 “我正在想这个时候如果忽然有狱警进来要怎么解释。”阿尔巴利诺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或者我干脆显得理直气壮一点,因为我当然会被你诱惑,像残疾的赫菲斯托斯自不量力地想去触碰雅典娜。” 赫斯塔尔很想嘲讽几句什么,毕竟对方虽然知道狱警们有进来的可能,但是还是肆无忌惮地进行着现在这种荒唐行为——但是他想要发出的声音很快卡住了,因为阿尔巴利诺正一点一点地进入他的身体,药物的作用降低的性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有或者真的是太久没见,这感觉上好像更疼了。 赫斯塔尔的腿擦在阿尔巴利诺的腰侧,站在皮肤上的那些粘液在逐渐干涸下来,在这个月份的夜晚里显得凉飕飕的。在阿尔巴利诺进到底的时候赫斯塔尔承受不住似的微微仰头,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窗外悬挂在漆黑的夜空中的那轮破碎的刀子一般的月亮。 也就是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的嘴唇落在了他的眼睑上,对方想要亲吻他的时候不太温柔地把他的身体弯折起来,对于赫斯塔尔这个年龄的男性来说还是有些疼了。但是说来讽刺,这依然是他经历过的最为温柔的东西只有。 月亮的一点光辉就烙在他的眼底,那是奇异的、皎洁的银色,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微微擦过他的乳尖,引来他嘶的一声。 “很疼吗?”阿尔巴利诺问道。 “……副作用之一。”赫斯塔尔低声回答道,他其实苦中作乐地很高兴没有副作用到溢乳的程度,似乎服用药物的人中有那种倒霉蛋。他在监狱的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是在是不要添“有人盯着他被浸湿了一块的胸口看”这样的部分。 阿尔巴利诺嗯了一声,下一刻他的手指落在了赫斯塔尔的胸口,指腹沿着他的乳晕周围仔细的、轻柔地按压着。有的时候在性爱中阿尔巴利诺会去碰他的乳头,但是似乎并不是想现在这样仔细的摸索,话说回来,这好像比粗暴地用牙齿去咬更让人感觉暴露。 赫斯塔尔轻轻地挣扎了一下,阿尔巴利诺还在他身体里慢慢地磨,现在感觉上他的整个下半身都是软的。赫斯塔尔在喘息的间隙问道:“你在干什么……?” “检查一下有没有结节,”阿尔巴利诺一本正经地回答,“有些医学论文指出,氟他胺有诱发乳腺癌的风险。” 要不是赫斯塔尔的手被拷住,他简直想要直接用手去掐他的脖子,但是阿尔巴利诺下一秒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同时下身猛地一撞——这下来得有些猝不及防,赫斯塔尔整个身躯一震,感觉到大腿痉挛一般颤抖。 他把所有的呻吟都卡在嗓子里,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此时此刻他们胸膛相贴,隔着皮肤和骨头都能听见对方强烈的心跳声。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微微直起身来,他一只手依然抓着赫斯塔尔的肩膀,另一只手撑在床板上,然后俯下身,嘴唇又一次贴上了赫斯塔尔的胸口。 他的嘴唇依然轻轻地擦过乳晕周围的皮肤,慢慢地向其他方向亲吻过去,力量稍微比之前重一点,带来了一些尚且可以忍受的疼痛——氟他胺乳房女性化的副作用十分普遍,赫斯塔尔心知此时此刻他胸部的触感和全是肌肉的胸肌绝对不太一样,副作用会带了更加柔软的触感和……糟糕的垂坠感,看那些因为吃多了垃圾食品导致乳房发育的肥胖男性就知道了。赫斯塔尔知道按自己的服药时间和体脂率来说不至于那么糟糕,但是他又不是和阿尔巴利诺第一次上床,对方肯定能察觉到有什么不同。 阿尔巴利诺听见赫斯塔尔嘶了一声,其实对方应该没那么疼,也不是那么不能忍疼的人,那么对方发出这样的声音可能就是单纯地希望他退开。 阿尔巴利诺再一次直起身,这是一场异常缓慢的性爱,他们的身体依然相连,这是实际意味上的亲密。赫斯塔尔正注视着他,月光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落了一片极亮的碎片。阿尔巴利诺意识到对方的耳垂颜色略深,显然是烫而软的。 “怎么?”于是他问,“你能面不改色地衡量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需要作出的牺牲,接受那些科学家的提议,却会在我面前害羞?” 赫斯塔尔缓慢地眨眨眼,高耸的眉弓之下是一片漆黑的影子,他说:“羞耻是人类的本能。”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让人感觉到自己怪异而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们就会这样。”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然后他又动作起来,黑暗中一片水声似乎被搅得极细。他凑过去舔了舔赫斯塔尔的耳垂,那确实是烫而软的,比赫斯塔尔本人的内核更为柔软,更为鲜活直白。 这身躯在他之下因为过量的快感而颤抖,他却没有那种自己编织的罗网终于笼罩在猎物的头上的感觉——这感触大不相同,因为他身下的并不是猎物的皮毛,被束缚住的双手是捕食者的利爪。这感觉反而像是他们站在破晓事情黑暗的山巅,而新世界尚且只向他们掀开了一角。 “那就抛弃那些本能。”阿尔巴利诺在赫斯塔尔耳边喃喃地说道,“你是战无不胜的。” 阿尔巴利诺对时间的把控十分精准,因此等两个人整理好衣物,尚未到他跟外面狱警约好的那“一个小时”。剩下的一段时间得以让阿尔巴利诺打开窗户,让室内旖旎的气息散去,并且把其他东西收拾好。 灯被重新打开了,对于之前已经习惯室内的黑暗的赫斯塔尔来说稍微有些刺眼,他坐在床沿上活动着被压得麻木的手指,看着阿尔巴利诺把乳胶手套、清理过各式液体的纸巾等等东西都收进密封袋里,然后把袋子扔进墙角的一个大学生式的双肩背包里——那显然是他用来伪装“威廉姆·奎因”的道具之一。 “为什么是‘威廉姆’?”当他仔细地清理室内可能留下的任何指纹和dna痕迹的时候,赫斯塔尔忽然问道。 “为什么是‘威廉姆’?”当时,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也这样问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索多玛”面谈,这次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上的只有一个人,萨迦利亚并不在,而加布里埃尔本人的坐姿闲适到令人怀疑她方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而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可以轻易扭断她的脖子。 放在他们面前的不仅仅是美酒,还有一份完整的假身份——“完整”的意思是这个假身份附带了从高中开始的所有毕业证明,在任何一所机构里都能查到相应的记录。 从这个角度来讲,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假的。阿尔巴利诺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弄到这种东西的,他似乎还是不问为好。 这些证件上写的名字是“威廉姆·奎因”。 “你猜呢?”阿尔巴利诺心情很好的反问道。 “那是你要去找的那个人的曾用名,我也是看报纸的。”加布里埃尔声音轻柔地说道,“叫威廉姆的人千千万万,我相信你作为钢琴师,自然不一样泯然众人……那么,你怎么保证他一看见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你要来呢?以你一贯的作风,你当然能保证这一点,是吗?” 阿尔巴利诺对此只是报之以微笑。 “所以问题当然是出在你为自己选择的姓氏上,‘奎因’,”加布里埃尔慢吞吞地说,用手指慢慢地卷着艳红的发梢,“‘queen’可不是个常见的姓氏,提到它,我就只能想到那位有名的推理小说家了。” “哦,这样说,那个小说家对我们而言有重要意义——至少,重要到当这个假名出现在赫斯塔尔面前的时候,他能联想到那可能是我。”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道,“所以你的结论是?这是我喜欢的作者还是他喜欢的作者?” “我认为都不是,说真的,我总觉得阿玛莱特先生不像是会欣赏这一类推理小说的人。”加布里埃尔笑眯眯地说,在这种小事上,她显得过于兴味盎然了,“如果让我猜的话……那是你父亲喜欢的小说吗?” 而此时此刻,赫斯塔尔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它的含义是‘意志’,强而有力的战士,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他擦干净最后一处有可能留下他的指纹的位置,直起腰来,重新给自己带上一副干净的手套,“那正是你所拥有的东西——使你变成今天的样子的基石。” “我之前的名字是我母亲起的。”沉默了片刻,然后赫斯塔尔忽然说道,他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点讥讽,“当然,然后她很快离开了我们,把一个没断奶的小孩和一个酗酒的男人留在了一起。” “人人都会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其实你也应该清楚当时的她是怎么想的。”阿尔巴利诺简单地说道。 赫斯塔尔微微地弯了一下自己的嘴角,那是个毫无笑意的表情:“是的,人会在孩子和自由之间做出选择。” “我父亲?”阿尔巴利诺带着奇特的表情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加布里埃尔扫视着他,用懒洋洋的语调说:“因为根据我的理解,你的母亲也不会是非常喜欢推理小说的类型,而你自己则没有自大到要把自己的喜好编进名字里去,还要让别人一眼认出来的地步……这样用个排除法,应该就是你的父亲了。” “所以说,你认为我仍然在纪念他们?”阿尔巴利诺反问道,“许多侧写师关于礼拜日园丁的侧写都不是这样推断的。” “因为他们认为你既然是个心理变态,就应该冷酷无情,既然每个人在你眼中都一样低等,那么就不应该有什么东西还存在于你的心里。”加布里埃尔笑了笑,“但是即便不谈论‘爱’,依然有某些东西以某种方式长存在你的生命之中,这正是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基石。” “何以见得呢?” “因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用来枪击斯特莱德的那把枪是你给他的礼物,你的父亲正是用那把左轮手枪自杀的。” 她稍稍放轻了声音。 “也是因为,你让我帮你安排的那套出境的文件——两套不同的身份,飞往摩洛哥的两张机票,不是吗?你心里很清楚,阿玛莱特知道你不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爱’——但是尽管如此,你依然对最后的结局抱有希望,是吗?”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眯起眼睛来,轻飘飘地哈了一声。 “我知道有些人不愿意跟与他们同样聪明的人对话的感觉了。”他简单地说。 “就这样,虽然你不会为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结局遗憾,但是他们依然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加布里埃尔笑眯眯、甜蜜蜜地说道,声音里的假意的成分胜过真情,“我也是如此。即便你可能会不太喜欢我,但是我依然有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你不得不记住我的部分。” 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认识你真是十分愉快。”加布里埃尔说,“礼拜日园丁。” “我母亲也做了与之类似的选择,她选择的后果是我得想办法在我父亲和警察面前说谎,以解释她为什么会溺水。”阿尔巴利诺轻快地眨了眨眼睛,他从桌子上拿过一个药瓶,里面倒出两颗药——就好像赫斯塔尔明天晚上会在医务室里吃下去的数目一样——然后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把手伸到赫斯塔尔的唇边。 “如果她选择的是爱情,那么她就会活下来。”赫斯塔尔扫了一眼抵在他唇边的手指,慢慢地说道。 “但是生命中并不是只有爱情的。”阿尔巴利诺带着笑意回答。 赫斯塔尔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然后允许他把这东西喂进自己的嘴里,并且就这阿尔巴利诺的手用杯子喝了水,把这些药片咽下去。 药的形状和之前杜登·科奥斯带来的并不相同,这不令人惊讶,赫斯塔尔很清楚阿尔巴利诺既然已经借着一个假身份来到这里,就不会再给他吃之前的那些药,光是氟他胺的各种副作用就令人很受不了,更不用说那些药片的成分里还含有其他镇定药物。 这可能造成的后果是,阿尔巴利诺得想办法更努力地糊弄珍妮·格里芬:本来赫斯塔尔在狱中的事迹就很让格里芬怀疑药物根本没起效,如果干脆连药都停了的话…… 赫斯塔尔想了想,然后问:“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已经把水杯放回桌子上,他回头看向赫斯塔尔,唇角没有笑意。实际上,他看上去似乎稍稍有些困惑了,他沉默了一两秒,就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所以说你是都不问是什么就吃下去了吗?” 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回答:“这是什么问题?我知道你又不会——” 他没能说完,因为阿尔巴利诺凑过来,又轻又快地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像是一阵迅疾的风。 “是维生素c。”阿尔巴利诺的嘴唇掠过他的耳边的时候悄悄地说道。然后他很快直起身子,这是手指依然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的手还是被反铐着,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他,他们上次处在类似于这样的情景之中的时候,还是在杀手强尼的地下室那张破破烂烂的床垫上。当阿尔巴利诺注视着赫斯塔尔的时候显然也想起了这一点,他忽然笑起来,说:“我记得我之前说过,你仿佛身处布歇的《浴后的狄安娜》之中。” 赫斯塔尔嘲讽般地扫了他一眼,用那种惯常的尖刻语气说:“你确实说过这句话,虽然我很不愿意回想那个时候的你都干出了些什么糟心事。” ——确实如此,当赫斯塔尔被杀手强尼绑在地下室里,试用用一片沾着血迹的碎瓷片割开绑着他的绳子的时候,可绝对没想过他会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有现在这么一天。而算起来时间甚至还没过一年,他身边的大部分人已经和去年这个时候大不相同了。 “当时,”阿尔巴利诺轻声说道,“我以为我的结局会像是被阿克特翁的猎犬撕碎的鹿。” “我当时确实很想那么做。”赫斯塔尔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回答道。 “正如我所说:你的金箭已经洞穿我的心脏了。”阿尔巴利诺装模作样的、笑眯眯地回答。 注: [1]阿克特翁是阿里斯塔俄斯和奥托诺耶的儿子;他是维奥蒂亚的英雄和猎人。据奥维德的《变形记》,他在基塞龙山上偶然看到女神阿耳忒弥斯(掌管野生动物、生长发育和分娩的女神)在沐浴,女神因而把他变成了一只鹿,这只鹿被他自己的五十只猎狗追逐并撕成碎块。 被冒犯的月神 05 “提图斯兄弟会”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老大、艾萨克最近心情不佳。 在入狱之前他就是提图斯兄弟会的高层,因此现在还经常可以收到从外面传来的最新消息。最近维斯特兰的黑帮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以维斯特兰东区的红夜莺街为中心,原本瓜分此地的黑帮们纷纷向四周退却,而那里的一个新势力让出了一大片地盘。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没有任何火并发生,但是这些老牌黑帮显然也并不是自愿的,而是某种更为强大的力量迫使他们做出了退让。红夜莺街附近原来是拉丁王帮派的地盘,那里林立的酒吧和夜总会曾经带给他们相当可观的收入,他们在被迫让出地盘之后十分不满,有些黑帮成员试图重返红夜莺街挑衅—— “结果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带消息来探监的那位表情唏嘘地说道。 本来这事跟提图斯兄弟会没什么关系,他们在红夜莺街附近没有势力,跟拉丁人们也一向泾渭分明,但是这只蝴蝶煽动翅膀之后,提图斯兄弟会不知道怎么也被卷进了冲突里……总而言之,失去了红夜莺街附近的大块地盘的拉丁王帮试图从其他方向上扩展地盘,要不然他们的势力会大受影响,而他们的“其他方向”正好跟提图斯兄弟会毗邻,冲突就这样产生了。 艾萨克收到消息的时候,提图斯兄弟会已经和拉丁王帮产生了两场冲突,有几个人受了枪伤、十几个人进了局子;“街头飓风”的人一向是提图斯兄弟会的死对头,在这种关头当然也趁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趁火打劫,半个维斯特兰的地下世界都因为红夜莺街街头势力的更迭而蠢蠢欲动。 这种火药味当然也传进了监狱里,现在在街头产生过摩擦的这几个黑帮愈加剑拔弩张,给他带话进来的人说外面的兄弟迫切地希望他能帮忙找找监狱里这部分拉丁王帮派的人的麻烦,毕竟州立监狱中拉丁王帮的老大杰罗姆在外面的话语权还挺重。 艾萨克也真心希望自己能解决这事,但是现在他们和街头飓风的人剑拔弩张,有个他的手下在劳动的时候被人敲断了腿骨,另一个街头飓风的家伙在盥洗室里被碎玻璃划开了肚子。现在他们无论把走到哪儿都受到狱警们若有若无的注目,平心而论,现在真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况且,艾萨克也不是那种凡事亲力亲为、最后还会不幸遭受敌手所有愤怒反噬的家伙。 ——此时此刻正是无聊的自由活动时间,艾萨克在一群打牌的德裔移民中间找到了他的目标:那个名叫菲斯特的年轻人在一群移民之间打牌,互相用烟头做赌注,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并没有参与他们的牌局,实际上他坐在离他们几米处的操场铁丝网附近,冷淡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于是艾萨克绕过打牌的人,他的手下们远远缀在身后,免得那个疯子跳起来对他暴起一击。当他的影子落在阿玛莱特身上的时候,对方抬起头来看他。 眼前的这个人——有名的律师,只要给钱就会给人辩护的家伙,同时也是性侵案的受害者——在入狱几个月之后为自己博得了奇怪的名声。 拉丁王帮看他不顺眼是有先决条件的,艾萨克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据说阿玛莱特还做律师的时候,拉丁王帮派费尽心机想陷害另一个帮派的老大入狱,就是阿玛莱特为那个人辩护、使他免于刑罚的。对于记仇的黑帮来说,有这样的过节让拉丁王帮的人当然选择在此人入狱之后第一时间去找他的麻烦,然后就被接连两起流血事件狠狠打了脸。 “锯子”杰克的眼睛、浴室里惨死的打手……虽然阿玛莱特逃过了狱警的眼睛,但是人人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此之后,那些想教训阿玛莱特的刺头安分了不少,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只发生了几次“小小的磕碰”,其中包括阿玛莱特用活动室里的一把椅子把试图调戏他的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故。 但是此刻,但看着这双透着冷淡神色的蓝色眼睛,真的很难想象他是会做出用钢琴弦把被开膛破肚的人吊死在天花板下面那种事情的人。 艾萨说:“我想要跟你谈谈。”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这些天阿玛莱特的心情显然不错,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选择了答话,而不是像他在一般情况下那样转身就走。 “你不可能在我这里听到除了拒绝以外的答案。”阿玛莱特回答道,“我无意加入任何——” ……看来之前艾萨克想让他加入提图斯兄弟会的谣言传播得稍微有点广泛,艾萨克承认自己确实是动过那样的心思,但是被自己的手下们劝阻了。无他,没人愿意和可能是连环杀手的家伙一起工作,更不用说那位连环杀手还是靠虐杀罪犯出名的。 “我没打算让你加入提图斯兄弟会,”艾萨克立刻澄清道,“我是想要跟你谈点别的事情——你打不打算跟我做一桩交易?” 做wlpd的警官的心理压力绝对很大。 他们是不是会从寄到警局的邮包里拆出点奇奇怪怪的东西,包括单不限于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亲笔信、被嵌在苹果里的眼球等等等等,巴特·哈代的桌子上还放被被血腌渍的干枯石榴。 现在,奥尔加坐在哈代的办公桌对面,手里捧着她那个“keep calm and love colin firth”杯子,一切看上去都和一年之前一模一样……除了她少了一条腿,身边还多了个推轮椅的米达伦。 哈代看上去其实还不错,自从麦卡德失踪以后,可以说整个维斯特兰风平浪静,他们再也没遇到过疑似礼拜日园丁的案子,除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本人给哈代带来的那些内疚和郁闷的情绪之外,他的黑眼圈看上去都轻了不少。 此时,他正用相当困惑的神情注视着奥尔加,并且说道:“……然后警局的前台在拆邮件的时候就从信封里发现了这个东西。” 桌子上摆着一个u盘——一个长得跟《歌剧魅影》里那个敲锣的猴子长得一模一样的u盘,怎么会有人把日常用品做成这幅长相?——之前技术人员已经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这个u盘里没有任何病毒,u盘外也没有半点指纹。 “你是说,”奥尔加眨眨眼睛,“这里面装着红杉庄园的俱乐部会员们的性爱照片?” “他们性侵幼童的罪证。包库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之前失踪的那个典狱长、还有杰森·弗里德曼的照片也都在其中。”哈代纠正道,他紧紧地皱着眉头,“老天,我们当时在红杉庄园那么努力地找的就是这种东西,因为斯特莱德不留下些把柄要挟他的会员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当时我们一无所获,怎么等我们完全放弃去找它的时候,它又冒出来了?” “嗯……”奥尔加沉吟了一会儿,用试探的语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就好像我扎头发的皮筋一样,永远不可能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出现?” “奥尔加!”哈代很不赞成地说道。 “比喻啦,”奥尔加很轻快地说,显然还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她手上那杯巧克力里,“总之,既然通过追溯邮件的方式没法查出这东西是谁寄来的,最后查明真相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有可能是红杉庄园内部某个没被捕的人拥有这份东西,但是他忽然良心发现了;也有可能这东西属于斯特莱德和照片上这些人的敌人,而谁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搞到手的,总之——” 在此之前,米达伦一直在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插嘴道:“呃……会不会是礼拜日园丁?” 这下,办公室里剩下的两个人都看向他。 之前米达伦在奥尔加面前发表看法的时候一直都有点心里没底,这可能就跟你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的心情类似。现在,好歹他也在奥尔加面前呆了这么长时间,表达看法的时候是镇定了许多,他比了个手势,解释道:“毕竟很可能是礼拜日园丁绑架的杰森·弗里德曼,如果他手上有这份名单的话,是不是他挑选受害者的行为能更说得通——” 他和亨特都听了奥尔加的话,没在哈代面前提过他们去“索多玛”追查礼拜日园丁的事情,以免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找麻烦,奥尔加本人虽然足够聪明,但是显然没有信心对付一个一挥手就能叫来几十个打手的黑帮老大。因此,他之感在哈代面前说“可能”,在这位一向对他很好的警察面前说谎的感觉还是怪怪的。 无论如何,米达伦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了:重点在于,礼拜日园丁怎么作案的时候怎么知道谁是红杉庄园的会员的? “也不一定吧,本来杰森·弗里德曼就曾经去过几次红杉庄园,而且他这些年干过不少出格的事情,把他们公司的公关部门烦的不行。红杉庄园的事情一爆出来,就有不少媒体怀疑他就是那帮对孩子下手的混蛋之一。”哈代摇摇头,显然现有的证据还不足以说服他。 奥尔加没说话,但是她心里其实也觉得事情很可能就是阿尔巴利诺干的。在赫斯塔尔去追查红杉庄园的事情的时候先一步弄到这些显然是留作把柄的照片?这看上去还真像是阿尔巴利诺的风格,而且和他一贯的表现一样行动力惊人。 奥尔加不想在哈代面前提摩根斯特恩的事情,让一个州警牵扯进这种事情里还是太过分了。所以她也当然没有说,如果这东西是阿尔巴利诺送来的,就说明里面的内容很可能并不是全部。 因为毕竟摩根斯特恩已经很积极地去见阿尔巴利诺了,麦卡德失踪的那事又显然不是阿尔巴利诺一个人的手笔……所有只有一种解释:这两个人已经见面了,并且达成了什么交易。 而阿尔巴利诺本人还有什么对于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有价值的东西呢,应该就只剩现在他们面前这个u盘里的这些照片和视频了。摩根斯特恩要是想在美国发展自己的势力,就少不了需要政治家的暗中支持,而卡巴·斯特莱德又一向为有权有势的人服务,谁知道他留下的那些把柄里有没有摩根斯特恩需要的东西…… 但是这些内容也只是在奥尔加的心里一闪而过,她知道这些真相最后大多会跟着知情人一起进入坟墓,普天之下大部分秘密最后都只会化为尘土。 哈代不会知道就算是他收到了这个u盘,其中的一些罪证可能也早就被转移,变成了一个邪恶之人威胁另外一个邪恶之人的工具——但是也无所谓,有很大的可能,奥尔加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了。 哈代停顿了一下,然后提出了一个一直在他心中萦绕已久的疑问,那依然是关于礼拜日园丁的。 从他最开始接受“阿尔是园丁而赫斯塔尔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个事实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时光。最开始他坚信阿尔巴利诺已经死了,但是随着案件逐渐增多,他心中又动摇起来……每个案件都和钢琴师与园丁之前的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案件的受害人都与赫斯塔尔有关。奥尔加是对的,在所有利益相关者中,只有阿尔巴利诺有动机,只有礼拜日园丁会如此作案。 但是如果确实如此的话,就有一个问题—— 哈代终于问:“但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如果礼拜日园丁手上真有这份名单,他怎么不把这东西交给……交给阿玛莱特?只要他愿意那样做,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确实如此,只要他愿意那样做,日后赫斯塔尔的判决就会进行得顺利一些:如果能挖出更多红杉庄园的会员,其中或许就会有人证明斯特莱德确实是有罪的,那样,陪审团可能也更容易相信赫斯塔尔谋杀斯特莱德的动机,或许这会对轻判有利。 “其实我一直在想,”过了一会儿,哈代低声说道,“或许阿玛莱特真的爱阿尔……但是阿尔又做了什么呢?阿尔什么也没有做。” 艾萨克单刀直入地说:“我想让你帮我杀个人。” 赫斯塔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多人心里可能都有你这样的念头,你是中间唯一一个说出来的。” “因为说出来才有可能得到,要是不说出来就一无所有。”艾萨克带着几分生意人一般的精明回答,“总之……最近出了些事情,外面的家伙们火并了几场,你可以也注意到监狱里各个帮派之间也经常发生摩擦。” 赫斯塔尔点点头。 艾萨克看他可能没有马上要扭头走掉的意思,于是就继续说下去:“我得继续盯着街头飓风那边,最近他们老是想找我们的麻烦。但是同时拉丁王帮也虎视眈眈,我倒是指望墨西哥黑手党的家伙们多给他们找找麻烦,但是……操,”他深吸了一口气,简短地结束了自己的抱怨,“最近我和我的人确实分身乏术,最好有另外一件事情可以让拉丁王的人安分一下。” “你说的‘安分’就是指我去杀个他们的人,让他们稍微从你和你的帮派身上转移一下注意力。”赫斯塔尔尖刻地指出,他真的很擅长用讥讽的语调说话,你向他提出的东西经过他嘴里一说,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怀疑那是个坏主意。 艾萨克面不改色,那显然是当权已久之后磨炼出的厚脸皮:“实际上,我想让你对杰罗姆的副手下手。” “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赫斯塔尔尖锐地反问道。 “你知道,自从浴室那件事之后,拉丁王的人一向看你不顺眼,就算是你不先下手为强,他们也早晚会继续找你的麻烦。”艾萨克说着对赫斯塔尔点点头:这人露出的手腕上有很明显的一块淤青,那是之前他和别人发生“小摩擦”的时候留下的痕迹,“我比你更熟悉这个监狱,我可以给你提供你需要的一切:狱警换岗的时间、摄像头的死角、每个人外出的时候的习惯……总而言之,我会为你提供帮助,以便你逃离狱警的眼睛。” 赫斯塔尔冷冷的注视着他。 艾萨克继续解释道:“如果他们先出手,你很可能是吃亏,浴室的事情发生之后,杰罗姆的人不会再那么轻视你了。但是如果先出手的是你,你倒有可能还会占上风。” 其实这话说得艾萨克心里也没底,因为就算是以他对拉丁王帮的杰罗姆的了解,可以确定对方肯定还在等着报复回来的时间,这一通劝说听上去也并不怎么动人: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什么可以给赫斯塔尔的,对方不会接受招募和拉拢,没有对于烟酒、毒品和性的迫切需求。如果一个人有什么迫切想要的东西,那么就很容易跟别人达成交易,但是实际上他并不确定赫斯塔尔真正想要什么。 他听过一些关于这个律师的故事,此人的仇人现在瘫痪在疗养院里,基本上只能靠流食度日,他的爱人被他亲手杀了,而且他还没有因此后悔。 这样的人到底会想要什么呢?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显然在思考,艾萨克看见他的眼睛慢慢地眯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眼神让一个见惯了血腥的黑帮成员也感觉到有些瑟缩。 “当然,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杀一个人。” 片刻之后,赫斯塔尔忽然说道。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就好像在戒备森严的监狱里杀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为难的事情一般。 “但是,你需要先给我一些东西。” 哈代终于问出了在他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米达伦听着也皱起眉头来,显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然后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奥尔加,就好像指望从他那里得出一个答案。 “因为阿尔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我们可以理所应当地推断阿尔并不爱他——或者,就算是阿尔真的是礼拜日园丁,而一个心理变态不可能有那样的感情,我们也可以以此推断,阿尔巴利诺怀抱着的某种感情并不比赫斯塔尔深厚?”奥尔加问道。 米达伦皱了皱眉头,阿尔巴利诺上次差点一刀给他捅个对穿的事情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这样说,他到底有‘感情’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感情,对于心理变态者的感情缺失程度一直没有特别深入和细致的研究。”奥尔加承认道,“但是我认为不管他有没有所谓的‘感情’,他对这件事还都是很上心的。” “对当事人什么也不做,反而去到处摆放与之相关的纪念品是他表达自己上心的形式吗?”哈代看上去明显还是很不明白她的观点。 “这个嘛,”奥尔加想了想,然后笑眯眯地回答道,“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尊重’。” 哈代挑了挑眉,显然并不明白变态杀人狂的逻辑:“尊重?如果他愿意插手,事情不应该变得容易解决许多吗?” 奥尔加好脾气地解释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呀——但是举一个例子吧,比如说华莉丝怀孕生克莱拉那会儿,你会在她生出小孩之后建议她说‘你可以在家全职带孩子,让我来赚钱养家就可以’吗?” “当然不会。”哈代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华莉丝是个很有责任感的检察官,她在她的职位上能发挥出很大的作用,那也是她一直喜欢的工作。再者说,带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不能把这种事都扔给——” “对呀,华莉丝在她的检察官岗位上有自己的价值,而赫斯塔尔也有赫斯塔尔自己的价值。”奥尔加耸耸肩膀,用非常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虽然她说的内容再怎么听也不能算是理所应当的:“要是有个人帮赫斯塔尔杀死他的仇人,有个人帮赫斯塔尔解决他留下的烂摊子,甚至有个人愿意一手帮助他越狱……那么他自己作为一个变态杀人狂本身的价值在哪里?” “不是,奥尔加,”米达伦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你刚才是在说‘一个杀人狂本身的价值’吗?” 奥尔加嘿嘿一笑,把喝空了的马克杯放回哈代的桌子上,显然不打算亲手洗干净杯子,而是想让哈代代劳:到了这个时候,她又不提“一个人本身的价值”之类的话了,看来对她来说这套理论也是相当能屈能伸的。 “咱们就暂且认为人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吧,虽然一些悲观的人会认为,在人生的终点必然是死亡的情况下,任何挣扎实际上都没有意义。”她拍了拍手,愉快地指挥道,“现在,哈代警官,咱们也该去实现一下自己的价值了。” 她伸手指了指办公桌上那个形状奇怪的u盘,这个小小的u盘里存储的东西将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该去把性侵了小孩子的嫌犯们绳之以法了。”奥尔加轻快地说,“——你我都只是凡人,而这就是凡人的价值所在。” 蛹 01 进入十二月后,维斯特兰狂风暴雪,随便哪天推开门室外都是一片可以没至膝盖的积雪。在这样的月份里,这个城市表面上会非常、非常平静——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走出家门,连流浪汉的尸体都被冻在了雪层地下;黑帮搞出的那点动静全被狂风吞噬了,随便抛尸一个人在野地里,到积雪融化之前都不会被人发现。 除雪车尚且能够到达的地方,人们正为圣诞节准备着;每个商店临街的橱窗都贴上了花里胡哨的雪花、铃铛和拐杖糖的装饰贴纸,圣诞树整夜整夜地在玻璃窗里面闪光;孩子们已经开始琢磨要给圣诞老人写什么样的信、又能拿到一份什么礼物。 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活动室里并没有圣诞树,听说是之前某一年这个活动室里发生过什么“圣诞树伤人案”,在此之后狱警就再也不把这种没用的装饰放在活动室里了。 监狱的医务室里倒是更有节日气氛一点:这是指医生们沿着医务室的窗户贴了一条艳紫色和绿色相间的彩带,下面丁零当啷挂了一串泡沫银色雪花。这东西确实可以说很有节日氛围,只可惜完全没有品位。总体来说,这玩意看上去比当初红杉庄园里那个生殖器形状的雕塑更加可怕,看上去就让人眼睛疼。 现在,来自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生物与医药实验室的实习生威廉姆·奎因正站在这条丑陋的彩带下面——确切地说,他趴在窗框上,用手撑着那扇窗户的玻璃,掌心被玻璃沁得发凉;他整个侧脸都贴在玻璃上,呼吸往外一吐玻璃上就是一团白雾。 有个身穿囚服的男人在他身后按着搞他,阴茎深深地没入他的身体里,润滑液混着其他液体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流,安静的室内水声清晰可闻。这整个场景都非常的色情片,虽然一般色情片里出任这个角色的一般都是裙子短到几乎没法遮住大腿的小护士,而不是一个脸上总笑眯眯的实验室实习生。 阿尔巴利诺用嘴咬着自己的手背,整个脸侧都是亮晶晶的唾液——现在他有点怀疑赫斯塔尔是故意的,因为对方身上最好不要出现一个牙印,否则在监狱里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这样一来,阿尔巴利诺甚至没有在对方肩膀上嗑一口的权利,而自己的腰倒是被掐得青青紫紫的。 对方的动作和力度都不是很体贴,这个姿势搞得阿尔巴利诺腿麻不已,时不时还因为对方进得太深低低呜几声。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那双嘴唇在他后颈处轻轻地擦来擦去,很可能是是克制着咬下去的欲望。 但是即便如此,这感觉也好像是对方意图吞噬他。阿尔巴利诺毫不怀疑,有的时候赫斯塔尔心里可能真的是这样像的。那尖牙就垂在他的皮肤上方,轻而易举就能切进他的脉搏,这样的距离和顺从的姿态对于虐待狂们来说肯定是一种不小的诱惑。 且不说缺乏共情能力的精神变态们——有的时候阿尔巴利诺也会琢磨,赫斯塔尔这种人会像常人一样爱另一个人吗?就好像他在陪审团面前承认的那样,他的爱情会那样灼热而温存吗?还是说这种爱依然是怪物的爱,和阿尔巴利诺不尽相同但殊途同归,而对方杀死他的欲望和爱他的欲望同样重? 从这样的角度思考,这个连环杀手真是拥有纠结而有趣的灵魂。 阿尔巴利诺抽着气:对方报复似的在他胸口揉来揉去,他现在都有些担心那里根本破皮了;赫斯塔尔每往前耸动一下,他胸前的皮肤就在玻璃上蹭一下,刺痛和寒冷混合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一片深入骨髓的麻痒。阿尔巴利诺把那一小片被咬出牙印的皮肤从嘴唇之间吐出来,竟然还有闲暇在刺痛之中挤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地说:“看来你血液里的药物成分代谢得十分彻底……阿玛莱特先生。” “按你的说法大概六周左右副作用就能消失,你在停药两个月后才说这话是不是有点晚了?”赫斯塔尔凑在他的耳边说,每下呼吸都喷吐在他颈间的皮肤上,就好像一头狼伏在他身后呼气。 “既然都过了两个月,你性欲反弹的症状是不是能消停一下了?……还是说你根本是故意的?得在实验室里参与自己根本不懂的实验就算了,到监狱这边还得没完没了地被你搞,我是不是有点太惨了?”阿尔巴利诺在这个档口反唇相讥道,虽然听他轻快的语气,他可能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惨。 赫斯塔尔给出的回应干脆利落:他掐着阿尔巴利诺的腰往里一撞,对方唇边泄出呜的一声,脊背颤抖着弓起来,然后又被赫斯塔尔毫无怜悯地压回到玻璃上去。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在已经布满雾气的窗户上抓出一条条的划痕,这场景看上去确实异常赏心悦目。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赫斯塔尔才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 他问:“珍妮·格里芬那边怎么样?” 赫斯塔尔不会承认自己确实热爱听阿尔巴利诺挣扎在情欲的漩涡里的时候开口说话的嗓音,这个时候他说话的声音较往常更低而沙哑些,吐字之间夹杂着断续的气音。当他的声音因为不受控制的快感而猛然拔高的时候,他听上去甚至是真诚的。 “托我伪造的那些检验报告和你这段时间在监狱里安安分分的福,她暂时没有发现你停药了……顺带一提,我把替换下来的那些药片埋在了实验室走廊里的仙人掌花盆下面,仙人掌都死了两棵了。” 阿尔巴利诺如此回答,显然连环杀手变成仙人掌杀手之后也不遑多让,依然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因为身体正痉挛似的收紧,后穴夹得赫斯塔尔也闷哼了一声。赫斯塔尔把手绕到阿尔巴利诺身前去摸了一把他的阴茎,掌心里黏黏糊糊地沾满了前列腺液。 阿尔巴利诺在他的手摸过去的时候高烧一般颤抖,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继续说:“但是总体来……说她第二阶段的实验结果不如预期——嗯——雄性激素高的男性有的时候确实会比较暴躁,但是激素降低能不能造成反效果……反正,我早就觉得她那个项目就是跟大学骗经费的——啊!操!赫斯塔尔!” 最后毫无疑问是一串脏字,他被对方撞到前列腺的时候眼前一白。他之前给赫斯塔尔做的科普真是毫无错误:虽然第二性征发育和雄激素息息相关,但是前列腺高潮归根结底是神经刺激,只要给予适量的刺激,人总能爽到。 而赫斯塔尔显然对珍妮·格里芬到底是不是在骗经费毫无兴趣,反正只要对方的实验能把他带出单人牢房就行了,在单人牢房那种地方,一个人可能一生都见不到一次太阳,想要离开那种地方更是无稽之谈。 当然,如果还身处单人牢房之中,他也不可能处在现在这样的场景里了。 赫斯塔尔无声地挑了一下嘴角,用手卡紧阿尔巴利诺微微发颤的腰,轻而缓地说:“小声些……继续说下去。” 一般情况下阿尔巴利诺会在这种时候抱怨赫斯塔尔是个变态(医学上,他确实是),要么是个暴君。今天他两个词全都没说,实际上他的大脑显然因为高潮而空白了好几秒,过了半天才找回自己要说的词。 “……杜登·科奥斯。”阿尔巴利诺念完这个名字之后停顿了好几秒钟,声音里有一点罕见的茫然。过了好久,他才继续说:“……那位不小心被撞断了腿的倒霉教授……他终于快要康复了。我以雪天路滑当理由劝阻他亲自来监狱看望他的小白鼠们,但是不知道还能劝阻多久。可能一天我就会忽然消失,然后换杜登·科奥斯回来上班。” 赫斯塔尔顿了一下,他低头亲了亲阿尔巴利诺被汗湿的皮肤,然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你最好快点行动,”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然后他又好像不能承受似的偏头,再次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下一句话因此变得含含糊糊的,“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必然的,阿尔巴利诺伪造的检查报告撑不了多长时间,就算是格里芬不起疑心,等杜登·科奥斯回来之后赫斯塔尔没服药的事情也会马上露馅。 “我会先从艾萨克的事情上下手,”赫斯塔尔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同时伸过手去,强迫他松开嘴,慢慢把阿尔巴利诺的手腕扳过来攥在手里,“他答应我,如果我要去做那件事,他就给我弄一把刀来。” 他到现在还没有出手做艾萨克请求他做的事情,而对方的请求依然有效。显然,艾萨克现在也根本没时间处理拉丁王帮的事情,就只能指望赫斯塔尔了:实际上两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至于让黑帮之间的战争平息下来,这两个月提图斯兄弟会和街头飓风之间的火药味只有越来越浓,就算是艾萨克真有那个心,他现在也根本腾不出手来。 “他们这些搞监狱黑帮的人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途径把刀子偷偷带进监狱……我因为兰登那档事入狱的时候可看多了。”阿尔巴利诺说,他的语速现在非常慢,时不时还以为赫斯塔尔的动作而抖一下。 ——但是其实他从没说过他当时在监狱那几天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以赫斯塔尔自己蹲监狱的体会来说,一个执法人员入狱之后遇到的事情只可能比他更糟糕。 阿尔巴利诺从未提过那件事的原因显然是他根本不在乎,而不是监狱里发生的事情成为了他的梦魇。不如说,他对很多普通人应该在乎的事情都不太在乎,包括但不限于人的性命。 “我会跟艾萨克仔细谈谈,他能提供很多我不知道的内幕,比如说警卫换班的次序、摄像头分布情况之类……在没有人脉的情况下,想得到这些信息太难了。”赫斯塔尔回答道。 “你会怎么做?”阿尔巴利诺轻轻地问。 赫斯塔尔知道他实际上想要问什么,监狱里连想找到一片利刃都很难,他们的选择都很有限,但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从不凑合,就算是他身处囚笼之中也是如此。 赫斯塔尔想了想,然后松开阿尔巴利诺的手腕,转而按上了他的胸骨。这样的时刻赫斯塔尔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在骨头下面迅疾的跳动,就好像一直不停挣扎的鸟。 他的手指沿着阿尔巴利诺胸骨中央一寸寸摸下去,一直到触感更加柔软、覆满了汗水的腹部。阿尔巴利诺的腰绷得死紧,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而发着颤。 “或许用刀划开他的腹部,”赫斯塔尔轻轻的亲了一下阿尔巴利诺的耳垂,手上微微用力地压下去,他的手在幻想中握着那柄利刃,“让他的内脏流出来……用他的肠子把他吊在天花板下面。” 他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那些触感——刀子是如何没入人柔软的腹部,向下划足够多大的口子,鲜血怎样喷溅而出,内脏又如何顺应重力从体内流出来。氟他胺的药效过去的感觉就好像体内有一块拼图落回了原处,这样的想象带来的感觉就好像是一条冷而苦涩的河流在人的体内流动,令人感觉到战栗和兴奋。 在这样的时刻,伤害什么人或者打碎什么东西的感觉会格外强烈,人在激素的控制之下就是这样不理性的生物。阿尔巴利诺应该也深知这一点,或者,赫斯塔尔怀疑,对方就是为了这种纯粹的野性而着迷的。 “真迷人。”阿尔巴利诺在自己能发出声音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夹杂了许多气音,听上去极轻,但是尾音里还是卷着一声轻轻地笑。“可惜你在我身上预演这一切的时候手上可没有沾着鲜血,况且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总应该有个人拼命挣扎、抵死不从——” 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 然后这个囚犯动作粗暴地把他翻过来,把他整个人都按在玻璃窗上。阿尔巴利诺因为腿麻嘶了一声,但手臂从善如流地环住他的肩膀,把体重都压上去。 “‘抵死不从’?”赫斯塔尔刻薄地重复了一遍。 “你的猎物会的,而我不会。”阿尔巴利诺在凑过去亲他的嘴唇的时候说道,“我全然欢欣地向你献上燔祭。” 油嘴滑舌显然是阿尔巴利诺的特长,赫斯塔尔毫不怀疑,他的每个前任都从他这听过这种甜言蜜语。所以他依然能在这个档口狠下心来狠狠操他,然后把他吐出来的呻吟都在牙齿之间嚼碎。 阿尔巴利诺环着赫斯塔尔肩膀的手收紧了些。 “因为我诱惑了你吗?向你许诺你所求之物,以此换取你的效忠?”赫斯塔尔在他耳边问道,声音因为喘息而听上去略微低哑,“‘爱我吧,只要你爱我,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东西,就算是我王国的一半也行’?” 阿尔巴利诺哼了一声,身体因为对方进入的动作而微微战栗,他一条腿被赫斯塔尔捞起来,蹭着赫斯塔尔腰侧粗糙的布料:这人就解开了裤口,还真是方便。阿尔巴利诺费力地抬起身亲了亲对方的面颊,赫斯塔尔的颧骨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发高耸了。 然后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你指的是戴克里先和圣塞巴斯蒂安吗?还是希律王和莎乐美?据我所知,这两个故事的结局可都不太好——” 他的最后一个尾音被拉长成一声轻轻的呻吟,听上去依然甜蜜蜜、懒洋洋的。而赫斯塔尔对他回应也非常的干脆利落:他腾出一只手捂住了阿尔巴利诺的嘴。 最后对方射在他身体里——这混蛋没戴套,操——等阿尔巴利诺腿抖着转身捞自己被皱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的裤子的时候,就看见维斯特兰钢琴师好整以暇地系好自己裤口的扣子,看上去比监狱人渣更像监狱人渣。 “你的表现总让人感觉好像是我千辛万苦跑过来就是为了让你搞我一下似的。”阿尔巴利诺哑着嗓子抱怨道,给自己穿衣服的时候身体还在轻微地发颤。 赫斯塔尔挑了一下眉,选择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甚至有种怀疑,阿尔巴利诺说这种话就是为了等着听他的反驳,就好像有的小孩一直烦自己的父母直到被骂一样,被骂了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赫斯塔尔选择把双手背在背后,示意阿尔巴利诺把手铐拷回去:之前手铐的锁被阿尔巴利诺撬开了,现在手铐正孤零零地躺在医务室的桌子上。阿尔巴利诺哼了一声,任劳任怨地把手铐从桌子上拿起来,此时此刻他的眼角和颧骨还是红红的,衣服上面有好几道凌乱的褶皱,瞧上去既乱七八糟又鲜活。 ——只听咔嚓一声,冷冰冰的手铐又在赫斯塔尔背后拷紧了,这听上去像是个休止符,宣告着今天较为令人轻松的时刻彻底结束。 阿尔巴利诺依然站在他的背后,在拷好手铐之后摸了摸他的手心,他经常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小动作,赫斯塔尔也不知道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总之我希望你无论如何尽快,仙人掌再这么死下去我早有一天会暴露。我毫不怀疑,巴特现在还紧盯着我呢。”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依然很愉快,他洗干净了手,然后从自己那个丑陋的大学生背包里翻出一个罐子,向着赫斯塔尔的方向晃了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昨天烤了姜饼,你要不要吃?” 赫斯塔尔其实很想质疑一个假死的变态杀人狂从哪来的时间烤姜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现在如果他问出这个问题就输了。或者说阿尔巴利诺拿出罐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例如说此刻,阿尔巴利诺完全无视了他拒绝的目光,从罐子里捏起一枚饼干凑到赫斯塔尔唇边。 阿尔巴利诺烤的姜饼并不是传统的姜饼人形状,而是用模具做成了字母饼干,看上去倒是比去年圣诞节wlpd提供的那些惨死姜饼人像样多了。 阿尔巴利诺喂给他的第一块饼干是个大写的“s”,赫斯塔尔用冷冰冰的目光刺了他一眼,但是还是张嘴吃了。 他刚把嘴里的饼干咽下去,阿尔巴利诺就又喂了他一块字母“a”的饼干。阿尔巴利诺用手指顺手擦掉他嘴唇上的一粒饼干渣,问:“监狱里的生活还行?我看你身上有几块淤青。” “发生了一点小磕碰。”赫斯塔尔满不在乎地回答,虽然他嘴里那个“小磕碰”是指他被人堵在厕所里,然后双方发生了一点非常不愉快的磨蹭,他的肋骨处被人揍了一拳,当天晚上就淤青到了疼得不能入睡的程度。 他知道阿尔巴利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淤青很糟糕,但是后者依然保持了可敬的沉默。 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又从罐子里掏出一块“d”饼干,赫斯塔尔终于皱着眉头、身子往后错了错,好像要拉开距离好好打量他似的,赫斯塔尔问:“你这是在拼什么单词吗?” 阿尔巴利诺特别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是‘sadism’。”(虐待狂) 蛹 02 拉丁王帮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东区的老大名叫杰罗姆,一个行事残忍、冷酷的墨西哥移民,他一向是秉持着那种“如果切掉你的手指头就能让你听话,那我们就绝不用更加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观念的家伙——当然,他本人从不亲自切掉人的手指头,他一般会选择纡尊降贵地指挥他人去切,并且在鲜血喷溅出来的时候躲得远远的。 而一般来说被他派去切断人手指头的那位亲信,一般被监狱里的囚犯称之为“大个”巴蒙德。 绰号叫做“大个”的家伙确实是个大个,目测身高一米九出头,满身都是虬结的肌肉,走在监狱的走廊里的时候简直像是个移动的堡垒。不过“大个”被叫做“大个”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下头那话儿也特别大。”当时菲斯特带着奇特的微笑这样对赫斯塔尔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解释了一句:“整个东区都传遍了,毕竟巴蒙德在这里有好几个‘姑娘’。” 当然了,姑娘也并不是真正的姑娘。赫斯塔尔在真正入狱之前就知道,监狱里这些人渣会强迫一些年轻、清秀且弱小的囚犯和他们发生性关系,有些人简直就是其他囚犯发泄自己下流欲望的专属工具,像是长着菲斯特这种脸蛋的人没落得这样的下场简直令人震惊。而赫斯塔尔也知道,如果他不在这些囚犯之中显出强烈的攻击性,自己也会落得这种下场。而巴蒙德呢,肯定也乐见这种事情发生。 总而言之,“大个”巴蒙德是所有电影里都会出现的那种典型囚犯:最监狱里过得相当滋润、有强硬的黑帮后台、粗鲁、暴力、而且一站起来还能把其他人都吓得不敢说话。 这个令人畏惧的囚犯此刻正在慢吞吞地劳动——这天的劳动时间里他被分配到监狱近乎无边无际的院子的一角,在木料棚子里整理堆积了一地的木料。 没人能说出这种工作实际上有什么意义,或许,监狱只是希望他们跟西西弗斯一样永无止境地推石头上山,以此发泄自己过剩的体力。甚至有些人坚信,在他们完成劳动内容之后狱警会把他们的工作成果再全部恢复原状,只为了让他们在第二天能再劳动一次。 而木料棚子是每个囚犯都喜欢的地方:因为这个棚子有一半的面积都处在摄像头的死角里,这地方不知道发生过多少不能被狱警发现的斗殴、强奸、等等一切恶劣事件,还是个囚犯们偷藏违禁品和吸食大麻烟的好地方。很大面积不能被摄像头照到也意味着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偷懒,没人会发现你一整个上午坐在角落里无所事事。 现在的巴蒙德就处于无所事事的边缘,他搬运木料的动作比八十岁的老奶奶还要慢,或许是因为他完全神游天外,等到忽然出现在棚子一角的那个人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这个棚子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用冷冰冰的、刻薄的语气说:“作为一个黑帮混混,你确实有些太松懈了。” 巴蒙德猛然转身,脖子奋力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的时候松弛的皮肉在他颈间堆成一个个褶子,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望向木料棚最黑暗的一角,然后看见他们的老大心心念念想要弄死的那个家伙、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那家伙抬起那双令人生厌的蓝色眼睛,冷冰冰地扫了巴蒙德一眼。 “如果你想要让那些人感觉到恐惧,你就必须杀死拉丁王帮中相当重要的人物。” 当时,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如此向艾萨克指出。 那依然是在自由活动时间,两个人在图书室里交头接耳,赫斯塔尔一目十行地翻过面前的报纸:上面没有任何关于礼拜日园丁重出江湖的报道,那好极了,阿尔巴利诺越低调,其他人越不容易意识到他现在恰恰就在联邦监狱里。 而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想让礼拜日园丁低调真的很难。 “确实,但是我并不建议你直接向杰罗姆下手。”艾萨克点点头——他还算是个勉强合赫斯塔尔的胃口的黑帮老大,虽然有的时候他自鸣得意得令人难以想象,但是他至少还是个讲道理的人,没有因为赫斯塔尔当年也曾为他的对手打官司、结果把他的两个手下送进监狱而对赫斯塔尔翻脸。 赫斯塔尔微微皱起眉头来:“我以为那正是你想要的。” “如果那有可能实现的话,那确实是我想要的。”艾萨克点点头,“但是我需要的是你帮我杀一个人,而不是你冲出去送死——无论何时,杰罗姆身边都有至少五六个人,就算是你能把他们全部打倒,也必然会弄出大到足以令狱警发现的动静。恕我直言,你不可能每一次运气都跟在浴室那次那么好。” 赫斯塔尔同意这个说法,浴室那次确实是天时地利人和,缺少了任何一点都不能让他逃脱惩罚。他想了想,然后问道:“就算是劳动时间也没法让他们分开吗?” 他这么问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劳动时每个人干什么活是由狱警分配的,相互熟识的人很容易被分开,其中有些还有可能落单一个人干活,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艾萨克苦笑了一下:“他贿赂了狱警,总之,一张造假的医院证明让他逃离了劳动——你总不可能想象他那么身强体壮的人真的有心脏病吧?” 这样事情就有些难办了,除了劳动时间之外,同一个帮派里的人鲜少有落单的时刻。赫斯塔尔还在继续思考,艾萨克就接着说:“所以,我建议你选择‘大个’巴蒙德作为目标。” “巴蒙德?”赫斯塔尔花了一秒钟才把这个人名和菲斯特嘴里那个“那话儿很大”的家伙联系起来,“杰罗姆手下的那个打手?” “是的,”艾萨克点点头,“巴蒙德会参加劳动,而且他在杰罗姆不派给他活儿的时候往往独来独往——他性格粗暴,就算是在拉丁王帮里也不是个好相处的家伙。” 艾萨克顿了顿,紧接着向眉头依然没有松开的赫斯塔尔指出:“当然,虽然他落单的时间很多……你必须要知道,他并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他就算是在拉丁王帮里也是以他打架不要命出名的。” 艾萨克的担心溢于言表:仅在个头上赫斯塔尔就比那个小山一样强壮的家伙矮了快十厘米,论肌肉更是块头小了整整一圈,任何人看见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之后都会自然而然地感到担忧。 赫斯塔尔倒是没有感到被冒犯,奇怪地,他的眉头却在这个时候松开了,他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实际没有什么笑意的哈的一声,说道:“那是你最不应该担心的事情。” 显然此刻巴蒙德没想到赫斯塔尔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浴室那档事让杰罗姆手下损失了好几个用得很顺手的人,这一口恶气一直不上不下地卡在杰罗姆的喉咙里,但是他显然也意识到赫斯塔尔并不是一个好惹的对象,因此只能捏着鼻子命令自己手下的人暂时不要找他的麻烦。 当然,这个命令并没有被完全执行,同样看赫斯塔尔不顺眼的人依然忍不住制造了一些磕磕碰碰,而在对方没有挑战他的底线的情况下,赫斯塔尔一般也不会制造出一些会引起狱警注意的大动静。总之,他们就出于这种诡异的默契了,杰罗姆假装自己眼瞎看不见这么大一个活人在他眼皮底下横行无忌——而对此,巴蒙德一向嗤之以鼻。 他觉得这次是他的老大有点过于谨慎了,在巴蒙德眼里,之前浴室那是他老大派去的人本来就是草包,如果让他去,事情肯定不会结束得令他们颜面大失。 毕竟,看看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吧:那个阿玛莱特就站在棚屋中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从门口漏进来那点微弱的天光落在他的颧骨和鼻梁上,曲折的阴影让这张面孔看上去更显得瘦得惊人。对于巴蒙德来说,这样脆弱的胳膊和腿他一只手就能捏断,谁不知道“大个”巴蒙德拥有铁钳一样有力的双手呢? 于是这种自信心让他可以洋洋得意地对着对方笑出来,他心中甚至有空遐想——他实际上并不是同性恋,但是监狱里哪有男人之外的其他选择呢?他又不是没看见眼前这个人橙色囚服之下的那副好身材,说不定他的滋味会比巴蒙德前几天操过的那个小个子更好一些。 “你来干什么,阿玛莱特?”于是他慢吞吞地笑起来,努力让自己的意图在这个笑容中一览无余,“你是来送屁股的吗?” “有一个和提图斯兄弟会比较熟的狱警,”艾萨克承认道,“我可以让他动一下劳动时间的排班表,然后把巴蒙德排到木材棚去——菲斯特应该跟你说过那个地方,木材棚至少有一半的面积摄像头照不到,如果你从木材棚的后窗翻进去的话,不会有任何摄像头拍到你,那可以说是整个东区最大的一个死角。” “狱警们不知道?”赫斯塔尔想了想,然后问。 “你猜怎么着,狱警们心中肯定是一清二楚的。”艾萨克冷酷地弯了一下嘴角,“但是没有盲点怎么产生秘密,而没有秘密他们又怎么从我们这些犯人身上捞到油水呢?他们知道这些犯人会利用这些漏洞,但是他们也一样乐见其成。” 阿玛莱特冷淡地直视着巴蒙德,说:“我是来杀你的。” “杀我?!”巴蒙德跟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可置信地顿了一秒钟,然后爆发出一阵粗鲁的笑声,“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如果我跟那些草包一样那么容易被吓破胆——” 他的声音在这里尴尬地卡住了,转化为一声低低的痛哼,因为赫斯塔尔像是一只矫健的豹子一样扑上去,从阴影之处脱胎而出,一拳揍上了巴蒙德的腹部。 巴蒙德虽然强壮,但是依然是血肉之躯,因此他猛然弯腰,在对方精准地痛击他的胃的时候蜷缩起来。在摇晃之间,他的脚跟绊倒在了身后的一根木头上,然后整个人摔倒在了木料堆上。 “这个计划难点有二,”艾萨克说道,“第一当然还是盲点问题,整个木料棚只有一半左右不会被监控拍到,如果发生打斗,而你不能控制打斗的范围,就很可能在事后被狱警发现你才是凶手——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赫斯塔尔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我觉得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一般人可能会认为他自信心过剩,但是艾萨克并没有纠结这种问题,他要是在这方面没信心,也不会去找一个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人做这件事了。所以他继续说:“第二点是,这个木料棚里确实有很多木材,任何一根合适的木头都有可能成为对方手中的武器。” “我之前已经跟你提过这一点,就在你第一次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赫斯塔尔说道,“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对方忽然反击的情况,在我动手的时候,最好要有一把——” 巴蒙德重重地倒在木头堆上,这一下其实摔得很重,但是他的反应也足够快了。袭击者灵巧地扑上来,整个人跨在他的身上,双手有利地抓住了巴蒙德的脖子。 阿玛莱特下手的力度让巴蒙德毫不怀疑,如果对方有机会的话就会毫无怜悯地掐死他,或者当场扭断他的脖子。他在呼吸逐渐被对方掐断的时候双手在身侧乱抓,最终,他的右手抓去了一根木料,在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趁手不趁手了,巴蒙德把手中的木料向阿玛莱特头颅的方向重重挥过去。 阿玛莱特顺势往侧面一滚,沉重的木头险险擦着他的发梢扫过去,而他已经后撤到两米开外,用右手撑着地面支起身体;巴蒙德看见他左手袖口处有寒光一闪而过,正是某种冰冷的金属利器从他的袖管中滑出来。那是—— “——刀。” 阿玛莱特一条腿猛然一扫,重重地绊在巴蒙德的脚踝上,本来就还没站起来的巴蒙德又猛地倒回去,沉重地砸在地面上,激起了一层腾升的尘土。 与此同时他的敌人扑上前去,一只手卡住了他握着木材的那只手的手腕,猛然一使力,手腕的骨头就发出了折断的咔擦一响。巴蒙德没料到他的对手的力气这么大,在此时此刻,他那种轻易可以折断对方四肢的幻想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忽然的、尖锐的疼痛就这样袭击了他,他浑身震颤,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想要尖叫—— 阿玛莱特一刀捅进了他的嘴里。 “我会弄到刀。”艾萨克轻松地答应道,显然对于他这种混黑帮的人来说,偷偷偷渡武器到监狱里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果那种“黑帮分子会把刀片藏在直肠里或者嘴里”的传闻是真的的话,说不定他手下大部分人其实都有刀。 赫斯塔尔扫了他一眼,问:“怎么拿给我?” 因为劳动和户外活动之前,他们都是要被搜身的,他自己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偷偷把一把刀带到室外去——说真的,他也并不想把任何这种东西塞进自己的直肠里。 “这个时候又体现出有一位狱警朋友的好处了。”艾萨克笑了笑,“我想,或者你可以在木材棚的后窗外面找到那把刀……你可以把它从土里挖出来。” 巴蒙德的尖叫声全被噎回去了——确切的说,他被一口血呛进了嘴里,因此除了含混的咳嗽之外一个词也没有吐出来——那一刀干脆利落地捅进了他的舌头,赫斯塔尔握着刀柄的手腕一转,利刃就在那片柔软的肉上剜了半圈,他的舌头没整个被切下来完全是谢天谢地。 人在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甚至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巴蒙德嘴里传出一连串痛苦的呜呜声,整个人痉挛地试图团成一团,正是人受伤的时刻最直观的反应。 但是赫斯塔尔没给他这个几乎,他一只手依然卡着巴蒙德的手腕,手里的刀子已经在下一刻没入了他的猎物胸骨的底端,然后顺着往腹部的方向用力一拉—— 这和当时他对阿尔巴利诺所说的一模一样,他的手也曾顺着阿尔巴利诺的胸骨一路向下摸,直到摸到他的腹部。在这样的时刻——在手落在皮肤上的时刻,在刀子没入血肉人时刻——就会发现人的皮肤和肌肉是如此的脆弱柔软。 赫斯塔尔的手中的刀猛然抽了出来,鲜血从对方腹部的缺口中猛然溅落出来,这剧痛中的身躯翻滚挣扎,内脏随着他激烈的动作不断从他敞开的腹腔里滑落出来,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鲜红。 “如果他发出声音,会不会被狱警发现?”赫斯塔尔问道。 “院子里那个方向巡逻的狱警并不多,如果他发出一些小声的呻吟,应该不会引起人的注意。”艾萨克想了想,很快回答,“当然了,如果他叫得太过凄惨,绝对会被人发现的。” 赫斯塔尔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眼睛没有在看艾萨克,而是落在了他肩膀的某处,就仿佛没什么焦点。但是很快他点点头,目光又重新锐利了起来:那样锐利的目光叫人害怕,就仿佛骤然之间被某种凶猛的野兽盯住了。 “我会堵住他的嘴。”赫斯塔尔简单地说道。 艾萨克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知道对方要这么堵住这个倒霉的将死之人的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会很喜欢这个答案。 赫斯塔尔的动作必须要非常快,要不然今天决定无法善了。 往常钢琴师会慢慢地肢解他的猎物,最后再他的猎物勒死,但是今天的赫斯塔尔对流了一地的内脏视而不见。木料棚内鲜血的气味已经愈加浓重,一般情况下,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会愿意慢慢欣赏这个过程的。 ——可惜他今天时间的确不多。 赫斯塔尔走过去,小心地避开了地面上的血泊,抓起这个已经在数十秒之内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人,把他脱向了预定的位置——木料棚内一根粗大的横梁。 他把昏迷的巴蒙德扔在横梁下面,很快他就会死于失血,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必要在费心用其他方式杀他了。往常的钢琴师一定会把受害人用琴弦勒死,但是这次他是受人委托,也并不想把“我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行大字写在警方前面,所以这个环节可以暂且跳过。 赫斯塔尔又轻又快地把一根长长的绳子从囚服下面解下来:这根绳子是由一堆碎布条首尾相接连成的,而碎布条则来自于菲斯特从洗衣房偷来的一件囚服。他把绳子利落地扔过横梁,在上面绕了个圈,然后用这跟绳子把巴蒙德吊起来,整个过程中甚至都懒得看对方是否断气了,反正这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吊起一个一米九多、跟一头强壮的熊一样沉的死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赫斯塔尔的体重虽然减了很多,但是其实肌肉没变少多少。 而且话说回来,他在把人吊在天花板上这件事上确实非常、非常有经验。 最后巴蒙德就跟一扇被开膛破肚处理干净的猪肉一样被挂起来,浑身滴滴答答下雨一样往下滴血。赫斯塔尔把他的肠子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剩下的跟绳子挂在一起——他确实很像同他跟阿尔巴利诺说的那样,把这个人直接用肠子挂在天花板上,但是事实证明并没有人能拥有那么坚韧的肠子——然后把那堆流出来的内脏全堆在巴蒙德的身下。 如果他有足够的时间的话,他可能会愿意让巴蒙德双手握着自己的心脏,那会是个很有趣的画面。但是正如之前所说,今天赫斯塔尔的时间确实不够,他不介意让场景显得粗糙,就好像艺术家为自己而创作的时候永远真情实意,但是为甲方创作的时候就会粗糙许多似的。 赫斯塔尔把手上的鲜血胡乱蹭在囚犯下摆上,检查了一下现场有没有留下沾血的指纹。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场景。 他必须迅速离开这里。 “最重要的是前往木料棚和离开的过程,决不能被任何狱警发现。”艾萨克说。 “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赫斯塔尔冷冰冰地反驳,“想要到达木料棚必须得穿过院子,至少得走二百米,整个过程中怎么可能不被狱警看见、被摄像头拍到?” 而艾萨克只是露齿一笑:“这就是为什么我和我的帮派是最熟悉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人群。”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摊开一张纸,艾萨克用手中的铅笔潦草地在上面勾勒出院子的形状——狱警只给他们提供铅笔,可能是怕丧心病狂的犯人把圆珠笔捅进谁的脑壳——然后,这杆铅笔落在了靠墙的窄窄一条区域上。 “院子靠墙的位置有两小块地面是摄像头的盲区,它们不在摄像头的任何一个画面里。”艾萨克说,“第一块在这里,紧挨着锅炉房大门。动手那天你可以去锅炉房劳动,那里有整个东区供暖和供应热水的锅炉,又闷又热,不会有人想去那里,只要你跟狱警申请一下就可以去,锅炉房的摄像头镜头基本上被煤灰盖住了,没人能看清你到底在不在工作。从锅炉房的门到第一块盲区非常容易,不会被看到。” “然后呢?”赫斯塔尔问,“正如你所说,两块盲区之间是有监控的。” 艾萨克摇摇头:“这片院子的摄像头是转动的,你可以在摄像头转动的时候从第一块盲区到第二块盲区。跑过去的时候要弯腰低头,要不然会被院子对面的另一个摄像头拍到。”他伸出手,用铅笔标出了另一个摄像头的位置,“当然,整个过程要非常非常快,要不然等摄像头往回转的时候一切都玩完了。” “还有在院子里巡逻的狱警。”赫斯塔尔继续提出。 “狱警下午三点钟会换班,整个过程中院子里大概四分钟不会有人,整个过程足够一个人从院子一边到达木料棚了。”艾萨克仿佛早有准备地回答。 “但是这只是去,回来的时候我就会被困住。”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 艾萨克显然没有生气,他伸出手去点了点那副潦草的地图的另外一端:“这里也会有人劳动,到时候大概五六个囚犯会在这里整理换洗之后的囚服。我可以在这里安排我的人,然后让他们在合适的时间想办法挑起冲突,冲突爆发之后距离这里最近的狱警就是在院子里巡逻的那几个——他们会去镇压这里的冲突,你可以趁这个时间回到锅炉房。” 这个回答听上去太过完善,实际上,整个计划听上去都是如此。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下,然后他忽然抬起头,嘴角正挂着一个讥讽的笑容。 “这一切你早就计划好了,是吧?”他问道。 在赫斯塔尔冲回锅炉房的时候,他的橙色囚服上全是逐渐干涸成褐色的大片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当他关上锅炉房的门的时候,还能听见外面的喧哗声:艾萨克的手下确实引发了一场不得了的骚动,院子另一端似乎发生了一场冲突,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狱警的大声叫骂。显然,他们不光吸引了院子里的狱警,还一口气吸引了不少别处的警卫。 而菲斯特正站在锅炉房的煤堆边上,手里拿着一把铲子,脸因为热气而涨得通红,身上还蹭了几道煤灰,看上去蠢兮兮的。 浑身汗水的菲斯特看着赫斯塔尔血迹斑斑的衣服,由衷地说道:“哇。” 赫斯塔尔懒得搭这个腔,他利落地脱掉自己沾血的囚服,把它们一口气都扔进了敞开的锅炉里,然后从屋角拎起另外一套,抖掉上面沾着的煤灰:这是菲斯特去洗衣房的时候一起偷来的,在这种小偷小摸上,菲斯特还是相当靠谱。 菲斯特用一种奇怪的崇敬目光看着赫斯塔尔穿上干净的囚服,忍不住连珠炮似的说:“天啊,你真的做了吗?你知道吗,艾萨克好久之前就开始找能帮他干这事的人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你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你真的做到了吗?!” 仿佛是为了回应菲斯特的话似的,就在这一刻,整个东区忽然警铃大作。 赫斯塔尔冷冰冰地弯了一下唇角。嗜血的气息正从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里褪去。 ——听到这个问题,艾萨克似乎并不意外。 “是的,我们用很长时间做了这个计划,在整个过程中贿赂了相当多的人。”艾萨克停顿了一下,然后坦然地承认道,“但是正如你所看到的,这个计划的风险非常大,中间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实际上,去进行这个计划的人有很大可能性会失败—— “我们一直想要进行这个计划,但是没有人愿意去冒这种风险。” 艾萨克停顿了一下,沉默在他们之中慢慢发酵,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们一直在寻找愿意这样干的亡命之徒——直到我们遇到你。” 蛹 03 那具尸体就吊在天花板下面,制作粗糙的木料棚的阴影之中。它像是砧板上的白肉一般苍白,一般柔滑而黏腻,像是工厂里被吊在铁钩上的猪肉。它被绳子吊起来而拉长成奇怪的形状的脖颈上缠着许多血淋淋的肠子,那些血已经干涸了,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棕色,那些肠子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像是最廉价的恐怖片里会出现的场景,鲜血就从这些奇怪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像一地血雨。 它的腹腔被干脆利落地割开了,通过层层血肉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成为了肉体上一个个可怖的黑点。它的内脏堆在它的身下,就好像是刚刚从里面流出来是的。这些深色的奇怪在室内交叠的阴影之下近乎呈现出一种黑色,就好像蠕动的淤泥。 木料棚门口透进来的那点薄薄的、冬日的阳光没能照耀在这躯体的最底端,于是它就好像这阴冷的屋里最冷的那个事物,震慑着走进这个木料棚的每一个人。 ——这就是wlpd的警察们赶到现场之后看见的一切。 巴特·哈代把案发现场照片甩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案发现场拍照固定证据有现场勘察员们来进行,这种拍照有很严格的规定,因此,他们拍摄出来的东西也同等的公事公办、缺乏人情味和“艺术感”——虽然整个wlpd可能只有他们的顾问奥尔加·莫洛泽会用“艺术感”这种词去评价案发现场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颜色鲜艳的物证标志牌,比例尺对焦清晰,可以让翻看档案的人很容易在脑海里复原现场证物的大小;连尸体都能本他们拍的板板正正,连惊悚感都消融了不少。 但是即便如此,照片上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还是看得人眉头直皱。 围在办公桌边上的人们都盯着这些照片看,尽管他们在案发现场都已经看过一次了。在这些人之中,贝特斯先开口了。 “巴特,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所以我就先回答了。”这个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的csi研究员回答道,“没有能提取的指纹,没有能提取的足迹:这个木材棚每天都有不同的犯人去劳作,现场地面上有成百上千的脚印;监控录像一无所获,就活像是杀手凭空出现在巴蒙德面前似的——总而言之:不能证明凶手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也不能证明凶手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哈代瞪着贝特斯,张了张嘴,然后干脆又闭上了。 “我就说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的。”贝特斯无奈地说道。 也不怪他们再一次第一个怀疑到了维斯特兰钢琴师身上——实际上,每当维斯特兰有一个人渣神秘死亡,他们总得先考虑一下是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毕竟是新塔克尔联邦监狱近年来最糟糕的恶性事件,虽然在大部分普通人眼里它们一样恶劣,但是对于狱警们来说,群殴致死和被挂在天花板下面开膛破肚的严重性可完全不一样。 前者还能说是普通的坏人在愤怒之下会干出的可怕事情,后者则完全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 总之,如果是一般的囚犯死亡事件,狱警们不会事事都知会wlpd,但在劳动时间里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情之后,他们第一时间报了警,一小时之内长于处理本市最恶劣的谋杀案的警官们就封锁了现场。三个小时之内,不发生礼拜日园丁犯案那种等级的可怕连环杀人案就不轻易造访警局的奥尔加·莫洛泽小姐就被请到了哈代警官的办公室里—— 现在她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哈代办公室角落的那把椅子里,正指挥贝特斯给她泡茶。 今今天米达伦已经放了圣诞假,这个时候很可能正在同他认识的新朋友在什么地方疯玩,反正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是不太可能把假期时间都花费在家里的。奥尔加只能请安妮把她送到警局,毕竟她的假肢还用得不太利索。此时此刻,安妮应该正在办公室外面的公共区域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奥尔加完事,说不定还在手机上看什么奇怪的浪漫小说。 综上所述,奥尔加选择使唤她身边的随便谁帮她干活,她一边毫不留情地使唤贝特斯,一边对哈代说道:“我同意贝特斯的看法。” “同意什么?这事并不是钢琴师干的?”哈代苦恼地问道,一边问一边抓头发。 “我同意‘没有证据可以认为这是钢琴师做的’,”奥尔加耸耸肩膀,接过了贝特斯递过来的茶,“我也同意这不应该是巧合,我们人人都认为赫斯塔尔是钢琴师,而他入狱没几个月之后他就有个狱友被开膛破肚吊在了天花板下面——不应该存在这种巧合。” “而且证据还指出死者属于拉丁裔帮派,而那个帮派和阿玛莱特的关系并不好……哇,他拿一个汤勺挖了那个帮派的一个喽啰的眼睛你们知道吗?”贝特斯一边说一边翻着桌子上的笔录,哈代手下的警察们花了不少功夫把这些东西整理成纸质版,贝特斯觉得他们的头都要秃了。 哈代得承认,他在阿玛莱特入狱之后没太关系过发生在对方身上的事情,毕竟正有一个疑似礼拜日园丁或者钢琴师狂热粉丝的家伙全国流窜作案,他还另有其他刑事案件得跟进,实在没办法天天关注一个已经入狱的人。所以他万万没想到这人在入狱之后已经同一个帮派闹得势同水火,哈代了解监狱和这些囚犯,知道惹犯一个监狱黑帮之后日子有多不好过。 他依然记得阿玛莱特当年在诺曼案时接受讯问的样子,这个人冷漠、傲慢、又同所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一般彬彬有礼。这样的人用汤勺挖掉了另一个囚犯的眼睛?他想都没法想象。 而就在他走神的这段时间里,敲门声忽然从办公室门口响起。 哈代猛然回神,然后就看见门口探进一个金发的脑袋——安妮·布鲁克在门口探头看着他们,手上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显然有点紧张。 “布鲁克小姐,怎么了?”哈代问道。 安妮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开始说:“呃,是这样的……在来的路上,奥尔加向我简单地讲了一下这次案件的案发现场——” “你跟她讲了一下案发现场?!”哈代猛然提高了声音,嘎巴一声猛地转头,盯着奥尔加。 曾几何时,奥尔加·莫洛泽还是个知道“保密协议”这几个字怎么写的人,但是似乎自从她从大楼上往下掉了一次,又在家里养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之后,她完全把这个概念忘到爪哇国去了。就好像现在,她有选择性地过滤掉了哈代的质问,而是问安妮说:“然后呢?” “总之,我刚才在手机上刷出了一些信息,好像和这次的案子很相像,我想请你们看一看……”安妮显然对自己也没多少自信,但是她还是选择把手机凑到了这几个人面前—— 手机上赫然是“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的手机版页面,上面显示着一片新发布的文章,发布时间是一个小时之前。 奥尔加知道,自从旁听过赫斯塔尔的审讯之后,安妮就关注了这个网站,很显然是想加进去了接近住在奥尔加的房子里的另外几个人的世界。但是单就她选择的网站的娱乐性以及自己左耳进右耳出的特性来说,她完全没能成功地接近其他人的世界。 “这次的博文是刑事秘闻网的运营者和别人合写的……”奥尔加一目十行地扫过文章,她看东西的速度快得惊人,“唔,竟然是跟里奥哈德·施海勃合写的——就是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赫斯塔尔就是钢琴师的那个记者。” “上次旁听庭审的时候咱们就坐他边上来着。”安妮补充道,她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 这片文章的内容十分简单,配图倒是很多,办公室里的几位很快就看完了全篇内容:文章内容是说,施海勃在撰写关于钢琴师的报道之后受到了很多关注,有些支持者热情地给他写信,但是也有些人咒骂他是疯子。在报道问世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施海勃也受到了一些威胁,但是最近最恶劣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有人在他家里杀了只羊,然后把羊用钢琴弦挂在了天花板下面,把羊的内脏全都堆在了施海勃家的钢琴里。 文章里还配了好几张其实相当应该打上马赛克的图片,去展示那只血淋淋的山羊。照片很可能是施海勃本人拍的,总之,他拍照的构图可比现场勘察员好多了,看着照片中那只被鲜血染红的羊、还有堆在黑色钢琴中的那些暗红色内脏,人人都会感觉到毛骨悚然。 这些血淋淋的照片后面,作者一本正经地分析了一通,作案的到底是钢琴师的疯狂崇拜者还是钢琴师本人——如果他被施海勃的推论激怒,打算亲自出场推翻他的论调呢? 文末,作者又写道,因为受到了这种出格的威胁,施海勃先生目前正打算辞去《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工作,他或许打算离开维斯特兰。“施海勃先生表示,他将继续投身他热爱的新闻工作,实际上,纽约的一家报社已经与他接触,或许有意向雇佣施海勃先生”……看这内容,给人感觉施海勃很可能是赢得了不小的名利,干脆打算从每日新闻跳槽了,毕竟维斯特兰哪比得上纽约州呢? “但是,施海勃先生也对笔者表示,他会继续关注与维斯特兰钢琴师有关的案件进展,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想以维斯特兰钢琴师为主题撰写一本著作……” 哈代对谁想写什么书毫无兴趣,他正死死地盯着网页上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囊括了整只被开膛破肚的羊和下面的钢琴,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完全能理解安妮为什么会拿着手机来找他们了:缠绕在钢琴弦上的肠子,被刨开的腹部、堆叠在尸体下面的内脏……除了钢琴和血字等等元素,这只羊看上去明明和监狱里那个死者一模一样! “安妮,”奥尔加看了那张照片一会,然后没头没尾地说道,“你立大功了。” 安妮脸上依然有种茫然的神色,显然她凭着自己的直觉来找奥尔加,却并没有明白自己发现的东西真正的意义。 而哈代猛然抬起头,看向奥尔加:“这意味着什么?!” 文章的发布时间不会作假,这片文章是在监狱中那起杀人案发生之后才发布的。但是按照文中的说法,这起山羊事件发生在许多天之前,《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报社不愿意爆出自己的员工受到威胁的新闻,也不愿意为此付出赔偿,所以施海勃才选择向刑事秘闻网爆料这件事…… 总结一下,事实就是:施海勃在家发现死山羊在前,事发之后他没有告诉太多人,事情也没有见报或者在网络上曝光,阿玛莱特肯定不可能知道关于这只山羊的事情。但是不久之后,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很快发生了一个作案手法几乎一模一样的案子,只不过这次死的是人…… “这个山羊,处理的方式真的太像是钢琴师的手笔了。”贝特斯拿着安妮的手机,一点点地放大照片,他的脸色很糟糕,“看照片连钢琴弦的打结方式都一模一样,这种细节可是从来没告诉过任何媒体的……” 奥尔加清了清嗓子,于是其他几个人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看向她。 “首先,在那个记者家挂了一只死羊的不太可能真的是钢琴师。”她慢吞吞地说道,冷静地环视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达成共识吧?” 哈代点点头:“能。如果钢琴师真的想要恐吓那个施海勃,不太可能只杀一只羊——如果杀羊对他来说都管用的话,他也就不会成为连环杀手了。” “如果外面的不可能是钢琴师,那么我们之前对钢琴师的推断应该就还是没有出错。”贝特斯指出,“钢琴师可能确实在狱中——他可能确实是阿玛莱特。况且,巴蒙德的死亡看上去也很想是个虐待狂杀手的手笔。” “那么我们都倾向于认为赫斯塔尔确实是钢琴师。”奥尔加继续说道,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蹭着杯沿,茶已经凉了,而她根本没喝几口。她在引导其他人思考上面向来很有耐心,此刻,她一条条罗列道:“那么现在我们已知的是这几点:一,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们都怀疑赫斯塔尔是钢琴师,而巴蒙德之死可能是他所为;二,他不可能是山羊案的罪魁祸首,但是他的作品却和那只山羊看上去非常相像;三,按理说他不可能从任何途径知道那只山羊的存在,但是从时间上来说,确实是山羊被挂在施海勃家在先,巴蒙德遇害在后;四,威胁施海勃的人并不是钢琴师,但是这个人却熟知钢琴师的作案手法,甚至知道一些警局的内部消息——” “天。”哈代忽然低声说道。 奥尔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哈代低声说:“因为之前在各州发生的那一系列案子,我们都怀疑阿尔巴利诺实际上并没有死,只有在他是园丁且他没有死的情况下,之前的案子才有最合理的解释……” 奥尔加带着笑意点点头。 哈代紧盯着她,眼里满是毫无掩饰的震惊深色。 “他确实没有死。他就是礼拜日园丁。是他威胁了施海勃。”哈代发出了如同气音一般的喃喃低语,“……他已经和阿玛莱特联系上了,这才能解释现在发生的一切事情。” 实际上,自庭审之后,巴特·哈代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虽然当一个警察面对一个杀人凶手的时候,往往不应该产生这种情绪,但是哈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玛莱特:一方面,他同情对方不幸的遭遇,另一方面,他认为绝不能用暴力去解决仇恨。他明白对方犯罪的动机,却无法坐视对方作为维斯特兰钢琴师犯下那些血腥谋杀——虽然某种程度上那些死者确实死得其所,但是这也是实实在在的罪恶。 而且……阿玛莱特救了他的克莱拉的命。 他的克莱拉,一直和阿尔巴利诺相处不来,但是在第一次见到阿玛莱特的时候就很黏对方,她能否直觉一般地判断在谁的身边是安全的呢?阿玛莱特当时又为什么要去救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小女孩呢? 无论如何,克莱拉确实很喜欢这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叔叔,尽管这个人自此之后再没有去看望过她,但是她依然会在自己画画的时候在画面中画上他、在老师布置的作文里骄傲地提到他,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克莱拉·哈代那里得到的待遇让她的父亲本人都感觉到嫉妒。 在那起审判尘埃落定之后很久,对此毫不知情的克莱拉有的时候还会问那个问题,她说,“赫斯塔尔叔叔什么时候愿意来看望我呢?” ——基于此,巴特·哈代感觉自己更加无法面对对方。 但是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了,冷冰冰的询问室里,金属的桌椅都被固定在地面上,他对面的椅子扶手上有为手铐的锁链预留出来的孔洞。这是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少有的没有用厚厚的玻璃隔起来的询问室,它位于监狱最老旧的那一批建筑之中,据说在一百年之前,医生们把病人五花大绑地束缚在这些老房间的铁椅子上,用探针刺进他们的额头,搅碎他们的脑叶白质。 而阿玛莱特被两个全副武装的预警带来,手铐在走动的碰撞中叮当作响。他们把阿玛莱特拷在椅子上,然后后者抬起头看向哈代警官,目光依然冷漠、傲慢、彬彬有礼。 他微微地颔首,说:“哈代警官。” “……阿玛莱特先生,”哈代把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嗓子眼里挤出来,这样的时刻,他会真心希望坐在这里进行询问的是奥尔加,可惜那并不符合程序,“我想跟你谈谈巴蒙德。” 阿玛莱特顿了一到两秒,然后挑起眉来,那表现跟对事情一无所知的人一模一样,他问:“那个拉丁裔的家伙?他怎么了?” “他死了。”哈代紧紧地盯着他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能说我感到太遗憾,那是个没法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的家伙。”阿玛莱特声音平淡地回答,他说话的时候用手指轻轻地敲着金属制的桌面,仿佛以此来表达他的不耐烦。哈代扫视着他轻微动弹的手指,忍不住想象着这只手真正落在黑白的琴键上的样子。 哈代没有对此作出什么评价,他伸出手,慢慢地把案发现场的照片推过冷冰冰的金属桌面,就越过了中线一点点,停在了阿玛莱特的面前。 阿玛莱特低头看了看那血肉模糊的惨状,然后用没什么感情的声音说道:“噢。” 这听上去不太像是一个真正的感叹,哈代轻轻地说:“他死的时候被凶手吊起来。” “于是你就怀疑凶手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是吗?”阿玛莱特刻薄地反问道,“恕我直言,维斯特兰每年有相当比例的死者是死于吊死,而你总不能把他们都归于维斯特兰钢琴师,除非你指望钢琴师比纳粹集中营的焚尸炉更有效率。” 哈代很想说并非如此,但是他又意识到就算是说出口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了,他把第二张照片——也就是那张死羊的照片——也推过了桌子,同时密切地观察着阿玛莱特的表情。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的惊讶吗?哈代其实并没有太看出来,这个人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铁面具之下太久了,轻易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哈代只是说:“这只羊的尸体前几天出现在了里奥哈德·施海勃的家中——你应该认识他,我听说你接受了他的采访。” 是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确实接受了那个记者的采访,采访全篇被写成了维斯特兰钢琴师悲惨而绝望的爱情故事,拿分尸结尾,相当吸引眼球,哈代觉得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施海勃臆造的,把报道写成这样也难怪受到钢琴师的过激粉丝们的死亡威胁。 “所以呢?”阿玛莱特用一种漠不关心的声音反问道。 哈代盯着他,微微地坐直了身子:“阿尔巴利诺在哪里?” 然后阿玛莱特慢慢地抬起头来,整段对话之中第一次,对方似乎终于愿意好好看着他了。在能好好地打量对方的面孔的时候,哈代注意到这位律师确实瘦了很多,面庞显得冷硬而棱角分明,深深的眼窝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就显得更加骇人的亮。 然后,他看见那双薄薄的嘴唇扭曲出一个笑容,像是阿玛莱特这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表情,只有可能是出于嘲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在这种情况下回做出什么样的推测——你在毫无任何证据的时候问我这种问题,竟然还指望在我这里听到答案。”阿玛莱特慢慢地说道,“哈代警官,你究竟是抱着怎样天真的念头办这些案子的?” 哈代警官没有回答,他的嘴唇微微抿紧了。 “正义必然得到昭彰、恶人有恶报吗?”阿玛莱特继续问道,他微微往前倾身,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普通的动作,能被他做出一种威胁感十足的感觉,“难道你认为在我们之上还有某种更伟大的存在,在七声号角想起之后会给予我们某种公正的审判?” 哈代咬着牙又问了一遍:“阿尔巴利诺在哪里?” “六尺之下,”赫斯塔尔冷冰冰地回答道,“新挖开的修女的坟茔中,同他的大理石雕像躺在一起。” @果粒鱼丸多 为本文绘制了几张图,请大家欣赏——— 蛹 04 当天晚上,赫斯塔尔如期见到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一切看上去和往日都没有任何分别,由一个狱警把赫斯塔尔带到了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监狱的医生在值班的、空荡荡的医务室里。这个时候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从这个角度看去,窗外依然是新塔克尔联邦监狱高而宽广的墙壁,和那些挂满了圣诞彩灯的街道比起来显得格外寂寥。 阿尔巴利诺就站在窗前,穿着那套糊弄人的白大褂,脸上挂着一个笑容。 赫斯塔尔的脸上冷冰冰地看不出喜怒,这正是他站在受害人旁边的时候会让检察官头痛不已的那种表情。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了,狱警们对于这一切都习以为常,而他本人则大步走到阿尔巴利诺面前,不耐烦地动了动手腕:手铐的金属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他无声地催促阿尔巴利诺把这碍事的玩意快点给他解开。 阿尔巴利诺脸上的神情还是没怎么变,他微笑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一截铁丝,相当熟练地帮赫斯塔尔撬开了手铐。赫斯塔尔把手腕慢吞吞地从钢铁的束缚之间抽出来,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腕上压出的一道红印——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揍了阿尔巴利诺的腹部一拳。 “长官,我们发现了些东西。” 哈代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亚历山大正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奇怪地纠结。 哈代去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一趟之后,其他人就都散了,贝特斯的实验室里还有一大堆实验没做完,奥尔加也适时地消失了,就好像对哈代在监狱里见赫斯塔尔之后问出个什么结果毫不担心似的。 这个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入夜之后天又开始下雪,本来在哈代的计划里,没有什么特殊的警情他今天就会按时下班回家——这天已经是二十二号,但是他家摆在客厅里的那颗小小的圣诞树还没有被装饰完,当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警察而母亲是检察官的时候,她就有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情。 但是看亚历山大的表情,他很可能是没有回家装饰圣诞树的机会了。 哈代压抑住了自己想要叹气的冲动,放下手上的笔,问道:“怎么了?” “是这样的,您不是让我去联邦监狱的档案室里找阿玛莱特这段时间的档案吗,档案管理员已经休假了,我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弄到档案室的钥匙。”亚历山大一边往哈代的办公桌前走一边稍微晃了晃手里的纸箱,要是哈代没弄错的话,那里面装的都是阿玛莱特的档案,“我检查了里面他收到的所有信件的复印件,没有看见他与别人联系的迹象,除了见那个姓施海勃的记者之外,他也没见过别的访客……但是他还有一点和其他犯人不太相同。” 亚历山大说着把手中的箱子放在桌面上,然后把里面最靠上的文件夹递给哈代:“这个。” 哈代一头雾水地翻开那玩意,然后发现那东西好像是某种知情同意书的复印件:“……临床实验持续六个月整……受试者对有可能出现的药物副作用完全知情……这是什么东西?” “是这样,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和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生物与医药实验室有合作,狱中的囚犯可以作为临床实验的志愿者,自愿试用一些临床药物,成为志愿者以后往往可以享受一些更好的待遇,比如说有些实验会提供营养更丰富的一日三餐、或者可以给犯人调牢房什么的。”亚历山大解释道,从他的表情看,他显然也认为这种合作关系很异想天开,“这个合作项目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了,这个提案当初是被市政厅签字通过的。” “阿玛莱特参与了其中一个实验?”哈代问道,他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震惊已经浓厚到一个程度了,他没关注阿玛莱特入狱之后的事情的这段时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也明白亚历山大的意思:现在看来阿玛莱特在监狱中没有和监狱外的人联系,没有和什么可疑人物会面,现在看起来,如果他真的通过什么途径接触到了礼拜日园丁,也就只能通过这个奇怪的“实验”了。 “是的,似乎是一个关于通过药物降低男性暴力倾向的课题。”亚历山大说道,然后他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词让他很难说出口,“嗯,实际上我刚才联系了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生物与医药实验室的一名教授——但是不是负责这个课题的人,现在临近圣诞节,他们大部分人都已经放假了——那个教授告诉我,您手中那份文件中提到的药物,基本上就是大分量的镇定剂加上……呃,负责化学阉割的药物。” 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呜了一声——要不是外面守着狱警,他肯定不介意嚎得再大声一点,就算是室内隔音不错,他一般也不会冒这种险——整个人悲惨地蜷起来,因为忽如其来的疼痛而颤抖着。 他把额头砸在了赫斯塔尔的肩膀上,用稍微有点夸张的语气小声嘟囔着:“赫斯塔尔!” 对方完全无视了那颗在他脖颈附近拱来拱去的头,他垂着眼睛,冷冰冰地指出:“你在里奥哈德·施海勃家里杀了一只羊,然后把它的内脏堆在了他家的钢琴里?” “你不喜欢萨尔瓦多·达利吗?”阿尔巴利诺用相当无辜又委屈的语气问道,“我就很喜欢达利。” “问题根本不在于达利。”赫斯塔尔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抓住阿尔巴利诺卷曲的头发——自从对方的头发越长越长之后,他做这个动作也越来越顺手了——手指微微收紧,迫使对方的头抬起来一点,俯视着这双绿色的眼睛,“首先,你这样做基本上就是跳到哈代警官面前大喊‘我还活着’;其次,就算你一定要这样做,今天晚上也并不应该再来这里,你就没想过他们很可能已经调查到你身上了吗?最后,你不能我说一个什么思路你就在外面搞出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来——这是剽窃。” 阿尔巴利诺睁大眼看着他,手臂还是懒洋洋地环在他的腰上。此人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那些愉快的成分证明他显然没有在反省任一方面,他说:“巴特那边不用担心,他们不会一下就怀疑到珍妮·格里芬那边的:你参与的实验某种程度上是保密的,监狱方面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把资料拿到wlpd面前,我估计从案发到他们注意到我,中间至少有十二小时的时间……另外,我稍微贿赂了一下一个住在实验室街道对面的街边的流浪汉,如果有警察出入那栋建筑物,他会立刻联系我的。” 然后,阿尔巴利诺稍微停顿了一下,可能是为了营造某种拙劣的戏剧性。 “另外,”他声音轻快地说,“这可不算是抄袭,这是致敬。” “我可没听说过在被致敬者完成作品之前就开始的致敬。”赫斯塔尔完全不为所动地指出,他见多了阿尔巴利诺的这种花言巧语了。 “……或者你就当是一次小小的报复吧:现在咱们扯平了。”阿尔巴利诺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当初我对着理查德·诺曼那张令人乏味的脸整整做了三个月的计划,然后维斯特兰钢琴师一声不吭地就把他杀掉了,最后还得由我给他做尸检——你有没有想过当时我心里的感受?” 赫斯塔尔盯着阿尔巴利诺,后者没错过他脸上闪过的一点点惊讶的神情。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然后说:“啊,我没告诉过你这事,对吧?” 事实上,要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早礼拜日园丁一步杀死了理查德·诺曼,园丁可能也不会马上就去下手杀托马斯·诺曼,还把案发现场布置成和对方相呼应的状态。要是赫斯塔尔杀的不是他的目标,他很可能也不会在发现赫斯塔尔很可能就是钢琴师之后,那样兴致勃勃地频频试探对方——毕竟,钢琴师和园丁已经在这个城市里共存很多年了,如果他会主动对对方感兴趣,那很多年之前就应该感兴趣了。 “你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 赫斯塔尔慢慢地开口,他微微向前倾身,凑近了阿尔巴利诺,呼吸危险地拂在阿尔巴利诺的皮肤上,就好像蹲伏着的猛兽即将撕碎他人的咽喉。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吹出的气音。 “……才跑来招惹我的?” 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笑容:“我宁愿把它称之为‘命运的指引’。” “油嘴滑舌。”赫斯塔尔低声说,然后他的手指抚上了阿尔巴利诺的脸侧,亲吻了他的嘴唇。 这并不是个很温柔的吻,在大部分时候,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相关的事物都不是温柔的。阿尔巴利诺不介意伪装出虚伪的温柔幻觉,而赫斯塔尔则不是如此,他的本质比阿尔巴利诺更人性化、更有原则,外在的表现则更加冷酷无情。 所以此时此刻他会粗暴地蹂躏阿尔巴利诺的嘴唇,这颗心或许是冷的,但是皮肤依然温热而柔软,那个吻就好像是用尖利的牙齿去噬咬苹果,当希罗底的女儿捧着装有圣约翰头颅的银盘时,那冷冰冰的头颅就曾得到一个这样的吻。 而赫斯塔尔的手则往下滑,手指拨开阿尔巴利诺衬衫的下摆,钻进对方牛仔裤的裤腰里,指尖仍能感受到对方腹部那些正逐渐变浅的伤疤的触感——当时,就他自己的倾向而言,“psychopath”确实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但是那会把许多无法向wlpd解释的疑问抛给阿尔巴利诺,于是他只能作罢,在他们的牌桌上没有这种掀桌子的玩法。 而现在,这局棋已经进入某种心照不宣的步调之中,他的手指懒洋洋地圈住那逐渐硬起来的器官的时候,就听见阿尔巴利诺嘴唇之中吹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这叹息声好像一片灵魂那样落入他的口中。 赫斯塔尔稍微分开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的时候,他已经把阿尔巴利诺按在离他最近的那面墙上了,对方的衬衫下摆乱七八糟的,眼角和颧骨都有点发红。阿尔巴利诺微微地歪头,那样子依然像是一只好奇的鸟,他问道:“你没有生气?” 赫斯塔尔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些,他听见对方急促地喘了一声。在某种情况之下,掌握他人的情欲也能带来一种诡异的成就感。他的手指慢吞吞地、折磨似的擦过阴茎的头部,用指甲刮过那些细嫩的皮肤,然后感觉到阿尔巴利诺环着他的腰的手微微收紧了。 “你是指你把自己不顾后果地暴露在wlpd的视线之下这件事吗?”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说真的,我预想过你做很多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情——这还远远不是我曾想过的最糟糕的进展。” ——每当巴特·哈代认为事情已经离奇到一种相当的程度的时候,他总会紧接着发现,事情其实还可以更加离奇。当他第一次发现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可能互相联系的时候,绝不可能相信礼拜日园丁很可能就是阿尔巴利诺;此时此刻也是如此,在他的认知之中,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绝对不可能跟“化学阉割”这种词挂钩。 别的不说,维斯特兰钢琴师不是一个公认的性虐待狂吗? “化学阉割?!”哈代警官终于相当失态地失声叫道,这也不能全然怪他,“他为什么要参加这种实验?” 这件事里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哈代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也无法指出不对劲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或许是因为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性欲倒错者?这样的人真的会主动服用抑制雄激素的药物吗? 奥尔加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于钢琴师那样的犯人而言,“性到底是什么? 况且哈代也了解监狱是个什么地方,维斯特兰并不是个非常安定的城市,监狱中更是如此。他甚至可以肯定,狱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属于各种监狱黑帮,而没什么比拉帮结派的罪犯更加可怕了。况且,阿玛莱特正是大部分囚犯都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白人,律师,社会精英,给一个黑帮干活的时候往往会得罪另外好几个黑帮……这样的人进了监狱就会成为大部分人眼里的眼中钉,如果他被化学阉割而这件事被其他犯人知道了?那他就完蛋了,从各种方面讲都是。 所以,阿玛莱特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阿玛莱特的形象在哈代眼中始终如一,是如此的冷静和精于算计,难道他认为自己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好处会大于自己失去的东西吗? 亚历山大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笔记本,显然,他在发现阿玛莱特参与实验之后,尽他所能地做了一番调查:“反正现在看起来,他在接受实验之后从单人牢房换到了双人牢房。但是他那个狱友只是个普通诈骗犯,经过调查他也没有替阿玛莱特联系监狱外面的什么人的动机……啊,还有一点,每天阿玛莱特唯一行动路线和其他犯人不一样的是,他会早晚两次被狱警带到医务室去,那里有从大学来的研究员监督他服药,还会给他做一些检查。” “研究员吗……?”哈代喃喃地说道,忍不住用手捏上了鼻梁,“难道是研究员帮他向外带的消息吗?但是研究员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哈代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有些荒诞,但是似乎除了实验室的研究员之外,阿玛莱特也没有额外接触到什么人了。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不得不承认坐在这里干想不会得到任何结论。他站起来,扫了一眼窗外:在路灯灯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见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路边闪烁着节日的彩灯。 今天并不是工作日,这个时候街道上的车辆已经不多了,或许很多人都选择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留在家里,准备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共度即将到来的节日。 哈代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他苦涩地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总是会让克莱拉失望。 “……现在时间还不算特别晚,”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对亚历山大说道,“让咱们去拜访一下这个临床试验的负责人。” 但工作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哪怕对大部分人来说,他现在做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意义。 阿尔巴利诺默默地凝视了赫斯塔尔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说:“哦,是吗?” ——当然如此,就如之前所说,当赫斯塔尔说出“总有一天我会爱上你”这样的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场博弈中失去了先手,而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可以付出的代价,他远不是为了自己的选择后悔不已的那种人。 而他同样也知道,构成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那种东西,大部分人将称之为“疯狂”,对方不但有可能忽然做出对现在局势不利的东西,对方还有可能放弃他、离开他、甚至告发他,像是阿尔巴利诺这样的人衡量最后的结果不会用“好”或“不好”,可能更倾向于“美”或“不美”。而他们都知道,完善的不一定是美的。 “因为你希望我快些动手,而此时此刻你已经做到了。”赫斯塔尔继续平静地说道,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这样朴素的撩拨竟可以把欲望这种真实而纯粹的东西从这具近乎非人的身躯中榨出来,这真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阿尔巴利诺的呼吸稍有不稳,说话的时候条理依然非常清晰。他开口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赫斯塔尔那只动作的手腕,似乎是不知道应该让他停手还是应该让他继续动作下去。就在这个充满了粘稠的水声的间隙,阿尔巴利诺说:“是的……而且我准备好了一切。” 赫斯塔尔有点想要问“一切”是指什么,因为他现在知道阿尔巴利诺之前在外面并没有闲着:出现在教堂里的、塞满碎肉的圣体光、莫名失踪的典狱长和声名狼藉的富人、忽然落网的红杉庄园会员……很多事情背后都有阿尔巴利诺活动的痕迹。 当然,他肯定在“准备”着什么,或许是一场盛宴,最后的审判,撒旦的狂欢,如此等等,而他本人好像一个不肯说出自己的圣诞礼物里包着什么的人一样拒绝开口告诉赫斯塔尔最后的答案,那正是他过于热爱戏剧性所致的结果。 “接下来我会离开这个地方,找到斯特莱德。”赫斯塔尔慢吞吞地说道,手上的动作更慢了,他感觉到阿尔巴利诺握着他手腕的手指紧了紧,“之后呢?我猜你有些计划。”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看着他,眼里某种光辉像是坟茔周遭的鬼火一般闪烁。 “然后请去找我。”阿尔巴利诺小声说,“12月24日,玫瑰圣母教堂。好吗?” 赫斯塔尔回忆着阿尔巴利诺说的那个地名——玫瑰圣母教堂,位于维斯特兰市北方,随着踏上这片大陆的第一批移民盖起来的一间天主教教堂,因为各种原因已经被废弃了几十年,但是由于这栋建筑本身有一定历史价值,最近这栋建筑似乎准备重新修葺。 当然即便如此,在圣诞节假期期间,这栋建筑物里肯定也是没有人的。 阿尔巴利诺当然知道赫斯塔尔最后一定会亲手杀斯特莱德,而等到他真的从监狱里出去,恐怕就没有什么时间选择最后一切结束时场地了。如果让赫斯塔尔本人做决定,最后的谋杀可能会发生在冷冰冰的巷弄之间,冰冷的街道上……而,这就是阿尔巴利诺最后选择的地点了:圣诞前夜,废弃的教堂,确实和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依然注视着他,此人注视赫斯塔尔的时候样子就好像要用目光吞噬他,阿尔巴利诺的嘴唇翕动,赫斯塔尔手腕灵巧的动作从这双色彩柔和的冷酷嘴唇之间挤出一声颤抖的呻吟——然后赫斯塔尔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他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的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把手从对方的衣服之间抽出来,把掌心里沾满的前列腺液随意擦在阿尔巴利诺的衬衫下摆上。阿尔巴利诺低头扫了一眼,不幸的是,他两腿之间顶起牛仔裤布料的那个鼓包可没有半点要消减的样子。 某种程度上,和阿尔巴利诺同样,赫斯塔尔也会做些残忍的事情,例如说此时此刻。如果他们此刻并不是身处此地,阿尔巴利诺可能会吐出一些关于“控制狂”的抱怨,因为他所面对的这个人显然很享受别人在他的控制之下不能自已的过程,但是今天并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赫斯塔尔正把最后一点粘液在阿尔巴利诺的衣角上擦干净。他没说多余的话,眼神也并无异样,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对方其实并不像是他表现出的那样“完全没有生气“。 某种程度上,赫斯塔尔只不过是习惯了。他知道阿尔巴利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对他会做的事情完全有心理准备。仅此而已。 片刻之后阿尔巴利诺抬起头来,他的颧骨依然是红的,他在此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那一丝柔软的意味依然没有散尽,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眼里似乎全然没有被情欲困扰这的那种神情了,他好像在用目光仔细地描摹赫斯塔尔的面孔。 然后他说:“他们就快要来了,然后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你早就没有继续服药,血检结果会说明一切。”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他继续问:“所以,你会去吗?” 赫斯塔尔平静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的脸:那些因为他稍作伪装就没有认出他的真面目的人,怎么会忽视那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呢。 “你说的对,他们就快要来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与我频频接触的人。” 赫斯塔尔低声说道,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那个话题,只留下这个疑问在空气之中缓慢的腐烂。 “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现在,跑吧,阿尔巴利诺。” 注: [1]萨尔瓦多·达利: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同时也是《一条安达鲁狗》的编剧和主演之一。 蛹 05 珍妮·格里芬是一位外表严肃又举止得体的女士,她虽然显然对到了这个时间还有警察会来造访她感到惊奇,但是依然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们——此时此刻她的公寓已经被一片圣诞节气氛笼罩了,起居室的一角树立着一颗缀着闪闪发光的彩灯的圣诞树,两个小孩子扒在卧室门口好奇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孩子们很快被父亲带走了,哈代看着这一幕的时候心情难免有点复杂,但是他很快转向格里芬,单刀直入地开口了。 他说:“格里芬女士,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发生了一起命案;而我们怀疑这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有一些关系。” 严格来说,这样的怀疑全无证据链支撑,出示到法官面前他们都不会给签发逮捕令的。但最成问题的是,这位大学教授看上去甚至不是特别惊讶,没什么障碍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用恰到好处地、震惊地语气问道:“天啊,他杀了一个人吗?” 亚历山大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位女士的表情和语气之间不协调的地方,这个年轻人皱了皱眉头,问:“恕我直言,女士,你看上去好像并没有那么吃惊?” 格里芬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再思索着什么,然后她再一次开口了。 “……如果你们想到要来询问我,就肯定已经知道阿玛莱特是我所负责的一个实验的临床志愿者。”她坦诚地说道,“监狱方面肯定已经给你们看了相应的资料,那是一个有关性激素和暴力倾向之间关系的研究课题……实际上我们的小组一直在监控这些志愿者在狱中生活的情况,大部分志愿者在服药之后暴力倾向都会有一定程度的下降,而阿玛莱特……他在监狱中的所作所为可跟他这次入狱之前干净的犯罪记录格格不入。” 她一边说手一边下意识地比划着,就好像想要以此来表达她的立场;又好像是她看见了什么语言不能描述之物,只能用自己的手势来解释心中的感受。 “他服药之后依然被卷入了多起狱中的暴力事件,从那种小规模的斗殴到相当残暴的人身伤害,还有极其不能指证他就是施行者、但是狱警们其实相当怀疑是他干的的……事故。”格里芬深吸了一口气,坦然地直视着巴特·哈代,“在你观察着一个这样的人做出的事情之后,你就难免会觉得……他杀一个人也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他可不是在普通的狱中斗殴里杀了一个人,就跟那种总不小心会把自己在狱中的对头弄丢性命的傻大个似的。”哈代摇摇头,“我们怀疑他残忍地把一个人开膛破肚然后挂在了天花板下面,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但是事发的时候他离现场也并不远——我就直说了吧,格里芬女士,你是因为他被舆论怀疑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才选择他做你们的实验的志愿者的吗?” 格里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一笑:“……是的。真的,那个研究者看见他那么好的素材在面前的时候会不动心呢?但是我现在怀疑我的选择是错的了……或许,他是和其他志愿者大大不同的、另一种特异的类型,从他身上反而得不到有普遍价值的结论。” “我看得出你对他很感兴趣了。”哈代点点头,斟酌着继续问下去,“那么,你跟阿玛莱特的接触多吗?你曾经帮他联系过监狱之外的什么人吗?” 格里芬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她的脸上终于冒出了一个显然是被冒犯的神情,她的声音微微地提高了:“不!你怎么会那么想?那显然是违法的!——实际上除了一个月一次的全面检查,我甚至都不经常去新塔克尔联邦监狱,阿玛莱特每天在监狱的日常检查是实验室的其他人负责的。” 阿玛莱特每天在实验室接触的别人?哈代眨眨眼睛,问:“那是谁负责每天给他提供药品的?” “最开始每天去监狱的是我的同事杜登·科奥斯,他专门负责阿玛莱特,我的另外一个同事负责监狱里的其他样本……嗯,我们这个课题的人不多。”格里芬说道,她似乎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哈代也听说过,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一系列和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合作的项目里,这个相貌的规模是最小的。 按照亚历山大打听到的消息,实际上就算是大学内部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这个项目就是用来骗经费的。 而格里芬正继续说下去:“但是其实杜登前段时间因为一场车祸而不得不休假了,我在实验室实在抽不开身,只能让我们雇佣的实习生去负责阿玛莱特的日常检查,他的名字叫做威廉姆·奎因。” 哈代转过身,对着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这个年轻人心领神会,起身出去打电话了——现在哈代很怀疑如果阿玛莱特真的联系了维斯特兰钢琴师,就是通过这个特殊的实验往外带消息的,但是很难说阿玛莱特到底是怎么买通去监狱做日常检查的那些研究员的……他的脑海里转着种种思绪,然后,格里芬忽然又开口了。 “我这里有当时威廉姆投的简历,”她说,显然也因为哈代逐渐严肃的表情而紧张起来,“你要不要看看?” “请,”哈代短促地一点头,“谢谢。” 实际上他主要是在等亚历山大那边往警局打的电话出结果,他需要知道这个“威廉姆·奎因”是什么样的人,最好今天就能按照地址拜访他一下。哈代认为这个实习生受到了阿玛莱特的贿赂可能性比杜登·科奥斯的可能性大一些,毕竟科奥斯已经休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时间线有些对不上。 但最后是格里芬这边来得更快一点,随着一阵叮铃桄榔的声音想起,格里芬从起居室里一个似乎是塞满了文件的大抽屉里抽出了几张纸——为什么会有人把工作文件塞在自己家起居室的抽屉里啊?——然后她快步走回哈代身边,把手上的那份简历递过去:“就是这个。” 那份简历有很多页,以哈代对这种大学实验室的理解,想要加入他们可能需要一些相当漂亮的学历,说不定还有获得的、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奖项之类。但是等到哈代结果那份简历之后,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毕业院校和个人经历上停留一秒。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简历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黑发的年轻人,头发可能有些稍长了,发尾已经搔过了衣服的领子;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戴着一副那种样式平淡无奇的黑框眼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巴特·哈代看见了一张自己绝对没想过会看见的脸——尽管事到如今,他已经在这些案件之中做出了不少疯狂的猜测:比如说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阿尔巴利诺不但没死还可能是礼拜日园丁之类,但是他绝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疯狂的一幕。 他在那张照片上看见了一双熟悉而锐利的绿色眼睛。 这天晚餐的时候,东区食堂里的气氛非常奇怪。 菲斯特坐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身边,手里舀着一勺煮熟的豆子,不知道应不应该塞进嘴里。应该不是他的幻觉,坐在其他位置上的那些人的目光时不时从他们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那种目光就好像是粘稠的沼泽,凉而黏滑,在阿玛莱特身上停留的时间长到让人毛骨悚然。 在监狱这种地方,任何小道消息都会像是野草一般疯狂生长。今天上午有一辆wlpd的车开进联邦监狱,好几个人被叫去问话,中午的时候“大个”巴蒙德被开膛破肚地挂在木材棚里事情还尚未人尽皆知,但是只用一个下午就传得纷纷扬扬。 显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警方怀疑事情是阿玛莱特干的,菲斯特敢打赌,半个东区的人心里可能也都这么想。 阿玛莱特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而菲斯特最终还是选择把那勺豆子送进嘴里,然后默默地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加入阿玛莱特和提图斯兄弟会的艾萨克的计划还是有些铤而走险了,但是他也只不过是帮阿玛莱特从洗衣房里偷了几件囚服而已,谁能说清楚他到底在整个事件里起了什么作用呢? 菲斯特对于这点在自己心中却是十分坦荡,要他说,那可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要是他不答应配合,天知道最后到底是谁被挂在天花板下面了。 从上午的劳动结束之后到现在,菲斯特是第一次见到阿玛莱特。他大概知道对方身上出了些什么事:主要是被wlpd来的警官们消耗了大量时间,几乎花了他整个下午,然后去医务室那边做了个什么什么检查,一回来就赶上了吃晚饭的点。 这人坐在他身边,专心致志、慢条斯理地掰着手中的面包,耶稣创造奇迹的时候可能也不过是他那种认真的派头,当半个食堂的人都用各式各样的目光偷偷扫他的时候,这画面看着真的很诡异。 菲斯特能想到那些偷偷摸摸往这边扫的人大概在想什么:提图斯兄弟会的人可能是得得意中混着一点畏惧的,而拉丁王帮那些人心情可能就会更复杂了,毕竟这段时间拉丁王帮的人找阿玛莱特麻烦的次数比之前少了很多,或许在杰罗姆眼里这算的上是大发慈悲了,结果对方不但不领情还做出了这么一件显然是赤裸裸的威胁的事情。 这件事做得高调到对杰罗姆的脸面没有任何好处,对方估计已经怒发冲冠了。以菲斯特来来回回蹲过好多次监狱的经验来说,杰罗姆这次不会选择让事情就这么轻易地过去的。 实际上他有些不明白,如果阿玛莱特不把事情做得这个明目张胆,可能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是他做的,毕竟监狱里死于意外的家伙太多了——但是,除维斯特兰钢琴师之外还会有谁把别人开膛破肚之后吊起来啊,监狱里有不少人都是亡命之徒,但是很少有人是真的心理变态,以给人分尸为乐的那种。阿玛莱特到底为什么要做得那么明目张胆? 菲斯特是真的很想问这个问题,但是以他对这位不好相处的室友的了解,对方八成不会回答他。 让菲斯特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是阿玛莱特先开口了。 要知道,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人的风格就是,你要是不主动跟他说话,他基本上想不起来还需要跟你说话,所以说他主动开口对菲斯特来说比中彩票还难。 他声音平淡地问道:“你一般如何做出选择?” 这个问题开始的着实没头没尾,就算是菲斯特也愣了一下。他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我吗?我一般都是靠扔硬币决定的。” 这句话也不完全算是作假,要不是菲斯特对生活一向缺乏规划,也不会在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基础上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然后他不出意料地听见赫斯塔尔叹了一口气,对方脸上出现了一种嗤之以鼻和“我就不应该问你”混合在一起的神情。 “……算了,我开玩笑的。”菲斯特耸耸肩膀,继续埋头吃那些淡而无味的豆子,“反正我的原则就是:做什么事情都随心所欲就好,做自己当下最想做的事情。当然了,过很久以后也不要因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后悔。只要不会后悔,就一切都好说。” 他在自己之前的人生中严格贯彻了自己的观念,以至于进监狱之后看上去都是乐呵呵的。他自己也确实这么想:他还有七个月就可以出狱了,在此之后的每一天依然是崭新的。 (虽然以后他很可能很快有因为诈骗或者其他什么违法行为而被关进来,菲斯特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 “‘不会后悔’,”阿玛莱特说道,他似乎轻飘飘的笑了一声,那轻微的笑音似乎比外面的风更加寒冷,“就算是面对能决定你人生之后的道路的事情也是如此吗?就算是多年以后你知道此刻做出的选择是错的,也要告诉自己不要后悔吗?” “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发现,但是你可以跟我走。” “为什么不呢?”菲斯特反问道,他承认自己确实是有点跟不上这些每一天都过的苦大仇深的人的思路,“说真的,如果有任何选择的话,钢琴师也不会成为一个杀人狂吧?我觉得可能没几个人真的享受每天被警察追捕的感觉。” 赫斯塔尔慢慢地转头看向他,虹膜在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冷冰冰的钢蓝色,就好像一种坚硬的金属制品。 “然后请去找我。” “钢琴师后悔了吗?”菲斯特问道。 实质上菲斯特之前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并且在认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之后很快得到了答案——他可不懂什么犯罪心理学,他不知道钢琴师为什么一直杀人,不知道钢琴师对自己落到现在的境地有什么感想。但是钢琴师后悔了吗?菲斯特认为并没有,他相当擅长揣摩站在他对面的那一个个的人心理,这可以说说诈骗犯的基本功了,而他从赫斯塔尔的眼里看出了那个答案。 所以他其实认为,无论今天晚上赫斯塔尔到底忽然想到了什么有关于“选择”的问题,其实都不必要开口去问别人。早在这个人决定成为一个连环杀手的时候就应该学会做出关于选择的那道难题了,在这方面,他早应该有了自己的答案。 可是这一瞬间菲斯特只看见阿玛莱特的面容依旧如同大理石雕塑那般冰冷而平静,所有思维的波澜都被他隐藏在这坚不可摧的面具之后了。他可能在思考,但菲斯特并不知道他心中想着的到底是什么。 菲斯特脑海中闪过某些混乱的猜测,阿玛莱特在考虑他和艾萨克约定的东西吗?还是在考虑关于跟巴蒙德的死有关的事情?或许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上某一挑选择的道路:人们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往往会踌躇不前,之后他们会选择义无反顾地走上一条人人皆知非常糟糕的道路,因为当他们开始纠结后悔与否的问题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他们马上要做出糟糕的选择。 但阿玛莱特只是说:“好的,我明白了。” 哈代坐在驾驶座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开车的速度有些太快了,亚历山大就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车门上的把手,另一只手举着自己的手机。 他正在跟警局那边进行了一番因为过于激动而语无伦次的交谈——当然是关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谁知道这人会真的活着然后还混进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实验室里去了啊?这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假证件往往没有电影上演得那么万能,生活又不是好莱坞。 哈代现在驱车往州立监狱的方向飞速行驶,因为格里芬女士说晚上这个时间应该是那位“实习生”去送药品的时候,现在赶过去的话他或许还在。 此时此刻这位可敬的女士就坐在哈代汽车的后座上,也刚刚拨打完一个电话,她一放下电话就说:“我给奎因拨电话了——他的手机打不通。天啊,难道他真的跟阿玛莱特是同伙?” 哈代没有跟这位女士仔细说阿尔巴利诺的事情,只是说她的实习生可能是赫斯塔尔的同伙,要不然跟她解释“一个理论上已经死了的法医很可能根本没死而且还是礼拜日园丁”也未免有点信息量太大了。 “……但是不可能啊,”格里芬继续说道,“在我们雇佣他之前可是进行过背景调查的,他之前实习过的公司甚至接了我们的电话,他的学历证明也并不是造假的,在学校网站上甚至有据可查……难道这些都是伪造的吗?” 确实,这也太离谱了。世界上真的会有人把假信息做到这个程度,以至于能瞒住各方面的考察吗?甚至连学历都是如此?——事情离谱到哈代甚至有点怀疑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巧合,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威廉姆·奎因,而他恰好不过是跟阿尔巴利诺长得非常像而已。 到底是世界上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可能性大,还是阿尔巴利诺一个法医有办法伪造一个真的能在学校官网上查询到的大学学历的可能性大?哈代陷入了短暂的迷惘。 与此同时亚历山大也打完了他的电话,转头对哈代说道:“长官,我又联系了监狱方面。那个奎因今天晚上确实去了监狱,在阿玛莱特离开之后,他呆在医务室里还没有离开,因为奎因往往会在晚上的检查结束之后整理一些书面记录之类的……我已经让监狱提高监控等级,并且把守医务室门口,在咱们过去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这样是对的,如果他真的是……”哈代停顿了一下,含混过了最后几个词,“那么他就是个很狡猾的人。况且狱警冲进去在程序上也有点问题,我不希望以后他有机会钻这件事的空子。” 当然,他没有承认的一点是:如果对方真的是阿尔巴利诺的话,他希望可以亲自逮捕对方。 “我们需要快一点,”哈代顿了顿,又继续说,“他现在还没有离开那个办公室,他不可能逃走的,我们这次可以抓住他。” 晚饭后到牢房锁门之间还有一点活动时间,赫斯塔尔安静地走过牢房区的走廊。 菲斯特其实想跟着他,但是被他拒绝了。拉丁王帮派的人不会傻到猜不到事情到底是谁做的,而菲斯特要是离他太近,八成会被怀疑成是同谋——虽然对方某种意义上确实算是同谋——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菲斯特有个卖大麻的朋友庇护他,可能也不管用了。 赫斯塔尔自认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种情况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穿过走廊的时候,不少犯人都自以为并不引人注目地偷偷扫视着他,他路过了艾萨克的牢房,此人在牢房里和他的几个手下打牌,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赫斯塔尔从外面走过,于是意味深长地向着这个方向笑了笑。 东区的建筑物虽然是新建的,但是年代也只是比当年的精神病医院新一些而已,粉刷成白色的墙面因为潮湿而鼓起并不平整的包,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灯光算不上多么明亮,走廊最昏暗的尽头有摄像头的红灯不怀好意地闪烁着。在这里走过就好像穿行再漫长的巨兽的体内,而这巨兽从身体深处已经腐烂了。 ——几个人挡在了赫斯塔尔的前面。 赫斯塔尔抬起头,看见拉丁王帮的杰罗姆就站在他的面前,而身边还站着另外三个虎背熊腰、肌肉虬结的拉丁裔男人,这三个人可跟之前那次在浴室里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了。 “阿玛莱特,”杰罗姆说道,他的嘴唇扭曲出一个令人不喜的微笑来,“这次我必须跟你谈谈了。” 蛹 06 12月22日,临近圣诞节的夜晚,巴特·哈代驾驶着车子在车辆稀少的道路上飞驰,冷风扑打在车窗上,发出某种尖啸般的声响。又开始下雪了,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撞击着车身,这些六棱形的结晶在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道路两侧的树林近乎沉淀成一种黑色,像是无声的巨人一般注视着这一幕。 亚历山大依然在打电话,很可能正有更多的警察紧急赶往这个方向,但是具体他说什么哈代已经听不见了,那声音就好像奇特的韵律从他的耳边潦草地流过,让一切都显得相当不真实。 就快要到了。哈代的嘴角紧紧地绷起来,在车子转弯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见新塔克尔联邦监狱屹立在树林之间的灰色高墙。 就快要到了,到游戏结局的那一刻—— “这样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看着杰罗姆,声音依然平淡得像是闲谈,而这种语气很可能使对方更加恼怒了,“你已经厌倦派人在室外活动和吃饭的时候找我的麻烦,或者教唆收了贿赂的狱警找我的麻烦了?” 杰罗姆,这个身材高大、目光凶狠的监狱黑帮老大慢慢地眯起眼睛来,他的目光让大部分没加入帮派的囚犯看了都会发抖,因为那往往意味着某些尚未发生但是终究会发生的可怕事情,而不知道铡刀什么时候落下一向是最令人害怕的东西之一。 所以走廊地本来在无聊地走来走去的所有人忽然都失去了声音,本来闲逛的人在走廊上停住了,打牌或者大声闲聊的人们也都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从铁栏杆门半敞着的牢房里一眨不眨地看向这个方向,蛛网是的把他们缠绕其中。 整个走廊在之后的数十秒之内迅速被清空了,周围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附近的牢房里。不如说,人人都意识到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他们默契地清空了周遭,给依然站在走廊里的几个人留出战场。 或者屠宰场。 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停下了慢吞吞地整理手上的资料的动作。 他像是一尊雕塑似的顿住了,整个房间里除他之外没有任何活物,只有窗外寒风卷着雪花,重重地扑打在玻璃上。阿尔巴利诺之所以在医务室里呆了这么长时间,是为了清理一切可能留下的指纹、发丝、如此等等的所有东西,毕竟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他顿住的时候手上依然带着乳胶手套,正打算把最后一点东西塞进背包。然后他歪了歪头,就好像打算倾听什么东西——虽然房间的隔音很好,理论上讲他是什么也听不到的。 那可能是某种非常锐利的第六感,野兽一般的直觉,怪物对未来产生的一瞬间的预见。总而言之,阿尔巴利诺微微地转头,目光投向医务室的大门:这门关得好好的,被他反锁住了,但是从门的地步依然透出外面走廊的一线光辉,而且能看见有黑色的影子在光辉之间晃来晃去,那是有人在外面走动。 而且,在门外走动的人似乎有点太多了。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巴特啊……” 他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叹道。 “今天终于比往常快上一步了。” 奥尔加·莫洛泽接起那个电话的时候,米达伦正在跟亨特抢遥控器,他们偶尔也会在“看什么电影”这件事上产生分歧,比如说一个人想看动作片,而另一个人想看战争片什么的。 中老年人看不惯动作片花里胡哨地特效打斗,而少年人则不想看战争片轰隆作响的飞机大炮,这都是情有可原的。这两个人在奥尔加接起电话的时候很有默契地调小了电视机的声音——因为他们都知道奥尔加的交际其实乏味到什么程度,她除了会和警局的人下班一起喝酒之外其实不会特意联系对方,而在阿尔巴利诺“死亡”之后这种交际甚至更少了。那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基本上就是因为公事。 听可听不出来奥尔加在谈什么公事,她就只是点点头,嗯了几声,然后挂掉了电话。她一把手机扔回桌子上,米达伦就很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事?有又新案子吗?邪恶圣诞老人杀人狂?” “……我就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看太多《邪恶力量》了,”奥尔加吐槽道,“不是有什么新的杀人狂,是wlpd觉得他们要抓到阿尔巴利诺了。” “什么?!”另外两个人回以这样吃惊的叫声,亨特甚至因为过于震惊还骂了一句脏话。 “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很麻烦,我情愿直接说结论。”奥尔加耸耸肩膀,声音平淡得有些过分了,任何一个还关注赫斯塔尔的案子的人都会因为他这个态度感觉到痛心疾首的,“结论就是:他们觉得阿尔巴利诺现在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所以正有一堆警察赶往那个方向,他们还问我要不要去,毕竟我一直负责钢琴师案和园丁案的侧写,如果阿尔还活着,几乎就可以证明‘赫斯塔尔是钢琴师和阿尔是园丁’的那个猜测成立了。” “然后呢?”米达伦激动地坐直身子,“你要去吗?” 奥尔加很坚决地摇摇头:“我不去。侧写师才不负责踹门。” “但——” “米达伦。”奥尔加声音温和地打断道,于是这个长得漂亮得令人吃惊的年轻人安静下来,眉头皱成了一个毛线团。 “你记得跟我一起去城外森林的那一次,那么你就也应该知道我在这种事上的立场。”奥尔加轻缓地解释道,尽管她的逻辑在大部分人的眼里可能也颇为疯狂,“我只是负责为最后的结果盖棺定论的那个人,我不推动它的结局——甚至我也不在乎它的结局。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等着事情结束,然后我的工作才会开始。” 米达伦显然是明白的,他太年轻也太敏锐了,年轻到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却已经能明晰地看见故事发展的脉络。一无所知的人不会感觉到烦恼,而米达伦明显是会感觉到烦恼的那种人。 他绝对是想去看的,他想亲眼看着故事的结局,却不知道在落幕的时刻应该做什么、应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所以他只能点点头,牙齿慢慢地咬过嘴唇。 他们之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亨特欲盖弥彰地咳了一下。 有的时候奥尔加绝对亨特此人也太过敏锐了,这人是靠着自己可怕的直觉进行赏金猎人的工作的。有的时候奥尔加会觉得,奥瑞恩·亨特可能早就知道“奥尔加知道很多事情的真相但是选择缄口不言”的事实;他知道奥尔加坐视很多事情发生,但是却未曾开口询问,只是尝试着自己找到答案。 他们对事情的观点可能不尽相同,但是却还能安然坐在这里,那也是一种神迹。 “况且,”这个时候,亨特说,“现在也不是出门的好时机——你们看看那个天气。” 于是所有人转头看向窗外,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种灰色的大雪正纷纷扬扬落下来。 然后又是一个寂静的片刻,这片刻之后米达伦承认道:“你是对的。” “也不用太过遗憾,”奥尔加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道,“我猜测,或许还没到一切彻底落幕的时候——或许,你还有机会见证事情最后的结局。” “这种猜测是建立在一种信任上的吗?”亨特忍不住问。 “我不会说我‘信任’一个变态杀人狂,”奥尔加否认道,“这只是我对基于他们的了解做出的一种猜测。我想,如果一个人之前的十一年内都没有被逮捕,他可能就有把故事继续下去的能力。” 哈代和亚历山大冲下车、顺手重重地关上车门。他一路把车子开到了东区一栋建筑物的大门正前方,轮毂近乎险险擦过建筑物正门的台阶,一般情况下车子是不允许停到这个位置的,车一律应该停到监狱的停车场去,但是今天是特殊情况,已经顾不得这个了。 珍妮·格里芬紧张地跟在哈代的后面,这位研究员一路上都在忍不住地喃喃低语,诸如什么“原来如此!这样就能解释一切了!怪不得实验数据不准确!”之类的话,如果在平常,哈代会问一下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今天他实在是没有这种余暇了。 地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颇有一些湿滑,几个人费力地向那栋建筑物走去:那是东区的一栋综合性大楼,楼中是监狱东区的医务室、图书室、工作人员的办公室等等;东区的双人牢房就在它侧面的另一栋大楼里,两栋楼中间只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 显然由于受到距离和糟糕的天气的影响,哈代等人是最先赶到的一批警察,而这所监狱的典狱长本人就在门口等着他们。他一看见这几个人走进了就大步迎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快跟我来!他应该还在医务室没有离开!” 哈代潦草地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建筑:整栋的大楼都沉浸在漆黑的夜色和缭绕的风雪之中,尽管很多房间的灯都亮着,但是整栋建筑物看上去依然非常昏黑阴沉,就好像伫立着的怪兽。 哈代无意识地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说道:“我们走吧。” 在这一阵诡异的寂静中,在旁观者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另一个人继续开口了。 杰罗姆说道:“因为你越界了,如果你之前愿意好自为之的话,或许我们还能和平相处,但是显然你没有那么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自愿的还是帮人做事,但是这都无所谓,你已经触及到我们的底线了。” 像是杰罗姆这样的人入狱之前和之后都经历过许多事情,谋杀、拷打、贿赂,等等等等。或许他可以容忍自己的一个得力助手死在一场火并里,但是却不能容忍已经的得力助手莫名其妙地被人谋杀,然后被开膛破肚、被像死去的动物一样吊起来,这对于他和他的帮派来说是一种挑衅和侮辱。 所以这样的祸患必须尽快得到解决,如果他不做出一个足够有力的回应,他的帮派和他本人的地位都会很快变得岌岌可危——这并不像是文明社会会发生的事情,监狱就好像兽群,血腥却有序,任何纰漏都会令人立刻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赫斯塔尔显然也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但是他只是点了点头,甚至整个动作里都透着一丝敷衍。 “你是指今天上午发生的那起可怕的谋杀吗?”他冷淡地问,语气仿佛事不关己,而且也明显不觉得到底哪里“可怕”,“我想这个时候甚至连警方都没有确定到底谁才是凶手。” “哈,对,你是个律师。”杰罗姆尖刻地笑了一声,“但是你或许还不知道,阿玛莱特,在新塔克尔这样的地方,可不是事事都要看证据的。” “啊,对。”赫斯塔尔漫不经心地应道,“那或许我确实杀了他吧——我杀了巴蒙德,取出他的内脏,把他跟一头死猪一样吊起来。你们是靠什么说话的?死亡吗?“ 然后他看见这受到挑衅的黑帮老大的眉头皱起来了,此人冷冰冰地一挥手,那三个拉丁裔男人气势汹汹地走上前来。 “是,我们确实是依靠‘死亡’来说话的,”杰罗姆在这几个人后方说道,“而你马上就要见到它了,阿玛莱特先生。” 阿尔巴利诺飞快地把最后一点东西都收拾进背包里,然后把背包甩到了肩膀上。 他不太确定警察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但是看着那些鬼鬼祟祟在医务室外面晃荡的人影,事情显然不妙,到了这个时候再想要拖延时间几乎算得上是愚蠢了。 他大步走向室内唯一一扇窗户,把窗户拉开了,室外凌冽的寒风立刻夹着雪花灌了进来。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啧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握住了窗户外面的栅栏——一般只有工作人员活动的房间是不会装铁栏杆的,但是医务室里时常有囚犯会来,为了防止哪个不要命的家伙跳窗逃跑,这扇窗子当然也装了护栏——他双手握着栅栏,用力晃了两下,然后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是栏杆的什么位置从窗框上滑脱了,窗户被他整个向外推开。 阿尔巴利诺以实习生的身份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之后,花时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拧掉了扇有栏杆的铁窗固定在窗框上的大部分螺丝钉,现在,这扇窗户三面的螺丝钉实际上都不见了,他可以用力把栅栏窗往边上推开一点,窗户和窗框之间的缝隙勉强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钻出去。 这么做纯属是处于一种狡兔三窟的习性,就好像他在森林中的那栋小木屋里其实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一样,地道的出口处停着他藏在林间的一辆汽车,汽车后备箱里放着大量不连号的现金。 与维斯特兰钢琴师比起来,礼拜日园丁确实是一个格外不喜欢做计划的连环杀手,但是再不喜欢做计划的连环杀手也不会贸然把自己放进一个四面都是铁栏杆的笼子里,哪怕笼子的门是开着也是一样。 所以他当然有计划,有计划被打乱情况下的备用计划,有备用计划的备用计划——免得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提供的假身份有什么破绽,尽管对方没有在这方面骗他的必要性,但是他依然不特别信任那个女人。 现在发生的事情看上去应该不能全怪摩根斯特恩,但是好歹备用计划改改还能用。 阿尔巴利诺从窗框翻出去,踩在窗户下面一点的空调外机上——整个老旧的机器在他的脚下吱呀一响,机器寒冷的表面在这样一个雪夜湿滑得令人心惊胆战——然后伸手去依次关上玻璃窗、把栅栏推回原位,在这个过程中空调外机有发出不妙的嘎吱一声,他简直都能想象那些老旧生锈的金属部件逐渐断裂时的样子。 而这些被卸掉的铁栏杆和空调外机上的足迹不会逃过那些敏锐的警察的眼睛太久的,但是阿尔巴利诺并不是特别担心。 他选择做的事情向来都是充满挑战性和奇思妙想的,现在要做的部分也一样。他不需要那些警察永远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这个房间的,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哪怕只有十分钟就够了。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慢慢地从空调外机上伸下一条腿,脚踩在墙体上一道毫无用处的装饰线上,那条细长而窄的突起甚至不会超过十厘米,上面积着薄薄一层雪。 他稳住身体,一只手抓着窗框,两只脚都踩上去,就好像一直壁虎那样贴着冷冰冰的墙壁,属于实验员的白大褂在风中上下翻飞,下方是窄窄的一条墙壁装饰线。在往下、五层楼的高度之下,是覆盖上一层落雪的、冰冷的大地。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往远离窗口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另一只手也尽力伸长、贴着墙壁摸索着—— 直到他摸到另一边的窗框。 与医务室相邻的房间是一间医生办公室,值夜班的狱医会在那里过夜。 因为这间办公室不会有囚犯去,所以窗框没有铁栏杆;但是这个时间室内应该还有一个百无聊赖的医生,但是那也无所谓。 阿尔巴利诺露出了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 赫斯塔尔被仰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他可能撞到了头,整个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但是总而言之他现在只要没有当场吐出来,就不用太去考虑脑震荡的事情了。他扳着压在他上方的那个大块头的手腕,而大块头手里的刀子正试图捅进他的喉咙——在这样掰手腕一般的较量之中,另外一个刚才被他一拳打在眼睛上的家伙正踉踉跄跄地上前来,一脚踢在了他的身侧。 赫斯塔尔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的肋骨可能已经裂了,就在他忍不住发出痛哼的一瞬间,那个大块头手里的刀子又猛然往下压了几厘米,险险地扫过他的脖颈。赫斯塔尔因此感觉到了一阵灼热的疼痛。 有不少人都聚在走廊两边的牢房里关注着这场斗殴,赫斯塔尔可以隐隐听见人吹口哨和叫好的声音。杰罗姆也在不远处看着——他的第一个打手在这场斗殴开始没多长时间的时候就被一脚踢中了胯下,这个时候正在地上疼痛地滚来滚去,但是杰罗姆都没有施舍那个家伙一眼——这个黑帮老大肯定是贿赂了狱警,要不然没法解释他们为什么打到这个程度了都没有一个人来阻止他们,狱警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离奇消失了。 赫斯塔尔能看见想用刀子捅进他喉咙的那句话脸上令人厌恶的笑容,这人肯定就是觉得胜券在握了。同时他还能感觉到鲜血正逐渐顺着他的发际线流进他的耳朵里,而在这个时候他甚至不太知道伤口在什么地方……赫斯塔尔在此人的压制之下拼命挣扎着,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屈膝狠狠地撞向他的腹部,同时手上用力一拧。 啪嚓,那把刀重重地落在了赫斯塔尔的耳边。 他的反应很快,甚至比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家伙很快——他一把抓住那把掉在地上的刀,看也不看地反手往压在他身上的大块头脸上通过去。刀子刺在了这个人的颧骨上,借力滑进了他的眼窝,并且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割痕。 这个人捂着自己的眼睛痛苦地大叫起来,同时赫斯塔尔抬脚踹上他的腹部,此人就踉踉跄跄地后退、浑身颤抖地跌到了。 赫斯塔尔握紧刀子,感觉到满手都是黏糊糊的鲜血,他利落用手一撑地,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满身都是鲜血了,有些是对方的血,更多的是从他身上被刺伤的伤口中流出来的,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很疼,血污遮盖之下的眼睛惊人地明亮。 还没有倒下的那个打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杰罗姆愤怒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赫斯塔尔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冰冷笑容。 阿尔巴利诺用一根铁丝就挑开了狱医办公室窗户老式的插销,在整个过程中他甚至能看见里面的那位狱医——就背对着他坐着,津津有味地低着头看手机,耳朵里还塞着无线耳机。 阿尔巴利诺简直想要嘲笑这样的人了,反正他是无法做出毫不警惕地对着一扇窗子这种事的,就算是这扇窗子是在五楼。或者说他是被害妄想症也好,他认为小心一点总不是什么坏事,不知道有多少杀人犯由于骄傲自满被捕。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从窗口翻进室内。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的感觉告诉他他确实不喜欢在一个下大雪的夜里贴着大楼外墙爬的感觉,阿尔巴利诺掀了一下嘴角,无声地从后腰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匕首,蹑手蹑脚地向着那个毫无察觉地医生走过去—— 剩下的事情发生得很快,他迅速地自背后捂住了那个医生的嘴,然后一刀切断了他的颈动脉,鲜血喷出来的时候有很少地一些粘在了他的乳胶手套上,剩下的部分毫不吝啬地喷了一墙。洁白的墙面和门上胡乱地覆盖上一层鲜红色,看上去十分诡异。 但是阿尔巴利诺本人不太在意,他轻手轻脚地把狱医的身体放平在地上,顺手抹过他还惊讶地大张着的眼睛。 “愿你安息。”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这样低声嘟囔道,一边说一边把刀子上的血在医生的衣服上擦干净,把匕首推回刀鞘里。然后,他慢悠悠地脱掉乳胶手套,把带血的那一面卷在里面,把手套塞进了裤子口袋。 阿尔巴利诺站在房间中央,血泊逐渐蔓延的地板上面——他知道自己还远算不上安全,从走廊离开大楼需要过至少三道由电子锁控制的铁门,每一扇门都至少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狱警把守;就算是能从窗户爬到楼下——其实没有可能,上下层之间没有可供攀爬的管道——然后到达地面,就会身处于无数岗哨的监视之中,而那些狱警则是真的配发狙击枪的。 所以说此时此刻他身处的位置并不安全,似乎往哪个方向走去,都依然身处樊笼只中,但是如果他不行动的话后果则更加恐怖,警方发现他不在医务室之后马上就会搜索同一层的其他房间,他马上就会被毫无尊严地拖出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阿尔巴利诺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一声巨响。 ——隔壁医务室的门被警察们撞开了。 哈代看着空空如也的医务室,罕见地愣了一秒钟。 典狱长显然也愣住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身边一共有四个狱警,这四个人在他接到哈代的电话之后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这栋楼设置的几个关卡也没有人出入的信息。他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说:“不可能!……没有任何人报告有人进出,他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 哈代的目光迅速地扫过那扇装着铁栏杆的窗口,似乎想往窗口的方向走去,他说:“他也没有可能从窗口离开?如果——” 这句话没能说完,然后一阵刺耳的警铃声就打断了他的话。哈代听见非常不祥的警报声从隔壁那栋关押囚犯的大楼响起,与此同时一位狱警的对讲机也响了,他听了几句就抬起头来,向典狱长和哈代报告说:“先生,双人牢房那边发生了斗殴事件,好像跟阿玛莱特有关,有好几个人受伤!” 阿玛莱特。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何让哈代心头一凛。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今天的事情桩桩件件之间都透着一种巧合的味道,那真的太巧了,近乎是不可能的。 他迅速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确定阿尔巴利诺不可能从这里一路爬到楼下去——老房子的房顶挑得很高,每一层之间都有不小的距离,中间又没有落脚点,从这里下去就是找死——然后迅速安排道:“阿尔巴利诺不可能从这里下去,他肯定还在这栋楼里,你通知你的人把守好所有出口,咱们先去看看阿玛莱特。” 典狱长显然很认可他的判断,他们两个一马当先地冲出这个房间,沿着走廊奔跑着,其他狱警鱼贯未遂其后,中间还缀着一个一头雾水的珍妮·格里芬——这样的老式楼房竟然没有安装电梯,他们不得不从五楼一路狂奔下去,整个过程中警报一直响的令人发慌。 哈代近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跑过去的了,他年轻的时候在街头巡逻抓小偷的时刻似乎都没有这样跑过。整个过程中,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一直越来越浓,自己却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出问题的地方。 阿玛莱特他们所在的区域就在牢房的一层,他们穿过好几层看守严密的铁门才到达那个位置,而他们到场的时候整个走廊里都挤满了囚服——几个狱警尽力维持着秩序,很快跟着哈代他们一起来的那几个狱警也加入了进去,好歹让他们给哈代、典狱长和珍妮格里芬让开了一条路。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郁的鲜血的味道。 他们让开的这条路上满身血泊,由于走廊上人太拥挤,满地都是被蹭开的鲜血和血脚印,它们正凝固成一种发黄的棕色。 走廊的尽头躺着几个人的躯体,三个身材高大的拉丁裔男人躺在地上,其中两个还在疼痛地挣扎呻吟,但还有一个只是一动不动地头朝下躺在血泊里面。拉丁王帮的杰罗姆靠墙坐着,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前方,他的头奇怪地歪着,脖子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让他乍一看仿佛头颅已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而离他不远处,杰罗姆身下的鲜血蜿蜒流淌汇聚而成的血河的另外一端,则躺着另外一个人,此人背对着巴特·哈代,一头金发正被鲜血缓慢地浸透。 蛹 07 巴特·哈代的脑子嗡的一响。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严重超过他最开始的预计,在这个时刻,他忽然真心诚意地非常希望奥尔加·莫洛泽此时此刻能在他们的身边,后者的冷静几乎是残忍的,而那正是他们这个时候最为需要的东西。 而此刻亚历山大轻轻地后退了一步,倒抽了一口气;珍妮·格里芬的反应则更夸张一些,鉴于躺得离他们最近的那个伤者的肠子都流出来了的缘故,这个女性研究员身体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干呕。 哈代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点抖——那两个还在呻吟的可能并没有生命危险,而看上去脖子都断了的杰罗姆显然是活不成了——他一边在心里迅速做出判断,一边在阿玛莱特身边蹲下,小心地把他翻成侧躺的姿势,以免头部受伤的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对方还活着:阿玛莱特的脸上都是鲜血,可能有些是被地上的血泊蹭上去的,而另外一些显然是从头发之间流下来的。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淡金色的睫毛都被鲜血染成殷红。哈代把手伸过去,探在对方的鼻子下面,好一会才感觉到一点微弱的气流拂过他的手指。 哈代猛然抬起头来:“我们需要救护车!把值班的狱医也叫来!这里有人需要急救!” 此时此刻,刺目的探照灯正照在医务室所在的那栋大楼上,建筑物之间任何阴影都一览无余,绝不可能躲藏进任何人。一队本来在室外巡逻的狱警被调来,开始有序地一间一间搜查这栋大楼的房间——那位身份存疑的实验室实习生是怎么从大楼内消失的确实还没有得到解答,但是毫无疑问他不可能从监狱的高墙之间飞出去,他甚至不太可能离开了这栋有重重关卡的大楼。 执行搜寻任务的每个人都相信,他们一定能把这个狡猾的嫌疑人从大楼里的哪个房间中搜出来,毕竟对方有虽然可能十分狡猾,但绝不是一个魔术师。 其中两个狱警离开了搜查队伍,按照无线电里的指使先去寻找狱医——对方办公室的大门紧闭着,如同往常这个时间一样,被谨慎地锁住。实际上锁住大门也是监狱里的要求,这栋建筑物有犯人的活动中心,虽然走廊中有重重关卡,但是锁门也是安全条例上的要求。 狱警重重地敲着门,扬起声音喊着那位狱医的名字,他喊了三次,里面还是一片诡异的沉默,一点声音都没有。 两个狱警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都看出了一点不妙。 于是其中一个狱警后退了一步,做了个助跑的动作,然后重重地把肩膀撞上了这扇紧锁着的门。门的材质非常结实,他撞了三次才听见门栓断裂的一响。 两个狱警冲进室内,然后因为映在眼前的画面而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在寻找的那位医生现在正靠着窗户坐在地板上,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室内没有开灯,狱警们能看见室内的情形全凭从窗外打进来的、探照灯白而刺目的灯光,于是医生整个人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如果他们能看见这位狱医的脸的话,就会发现死亡的青灰色衣襟爬上了他的脸。医生的脖颈上爬着一条长长的、丑陋的伤口,鲜血整个浸红了他的衣襟。室内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一览无余,没有可供人躲藏的地方,而就算是这唯一一个人,生命也早已爬出了他的身体。 在这个死亡的狱医的背后,窗户玻璃上用血写着一行字,字母尾巴上还有血液混着玻璃上凝结的雾气水淋淋地往下淌,在探照灯的直射下显得恐怖又诡异。 这些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在灯光直射下映出了一层模糊而淡薄的影子,这些被灯光放大了无数倍,就映在两个不知所措的狱警的身上。 “谁一旦凝视过美本身,就已经把自己托付给死神。”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片兵荒马乱。 哈代接到那些正在搜查大楼的狱警报告,说他们要找的那个狱医已经死了,而那个失踪的实习生则鬼影也没见到一个的时候,几乎已经放弃思考了。他想不通阿尔巴利诺——假设那个人真的是阿尔巴利诺的话——到底去了哪里,现在更重要的是倒在地上流血不止生命垂危的几个人。好在雪还没下多长时间,还没大到阻碍交通、到救护车不能到场的程度。 实际上他只是低声骂就一句,然后就开始低头专心致志地给倒在地上的阿玛莱特做急救。而他身后,其他狱警正试图把围观的罪犯们赶会他们的牢房。哈代的手指在那些伤口和鲜血之间打滑:赫斯塔尔身上有几道看上去挺吓人的刀伤,但按照哈代的经验,这些伤口没有伤及要害、没有导致糟糕的内脏出血,现在的出血量也还没达到令人失血性休克的地步。 但是此人依然昏迷不醒,是他头上的伤口导致的吗?这太难判断了,或许只是普通的撞击导致的昏迷,或许是脑震荡,或许是更糟糕的脑出血——这些都不是一个既没有器材也没有医疗知识的普通警官能判断的,哈代能做的只有努力让他不要继续流血,然后等着救护车来。 他的手就按在对方腰上一处不断渗血的伤口上,哈代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之间都是一片温热的液体,黏黏糊糊的,泛着腥味。一年之前,当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第一次出现在wlpd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可没有想到今天这样的场景。 他带着复杂的心情低头打量着这个男人的脸,阿玛莱特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不少,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阴影,此时面孔正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惨白色彩……哈代依然记得那场审讯,当法官宣布最后的量刑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如此的平静。像是阿玛莱特这样的人,应该知道他入狱的日子不会好过,现在这样的场景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吗? 他想要叹息,想要抓着谁的领口质问一个真相——他尤其想要面对面跟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交谈,因为就如奥尔加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跨过那条线的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一个恶魔?——但是这些问题他一个也没能问出口,能回答他的问题的人缄默不语,而救护车鸣笛的声音已经从远远的地方响了起来,就好像夜色之中一个突兀的句号。 冬天的维斯特兰有一半时间被风雪笼罩着,圣诞节前后更是如此。或许有些小孩会觉得,在圣诞节的时候下起大雪很符合他们对心目中理想的那种节日的期待,但是大人们其实并不那样认为。 这样的夜晚逐渐变大的降雪一般意味着第二天早晨出行的时候的种种麻烦,当一排三辆救护车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停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感谢现在的雪下得还不算特别大。 一名狱警协助着急救医生把阿玛莱特抬上救护车,为首的那个急救医生很年轻,脸上长着几粒雀斑。他显然因为这回需要急救的这几位病人鲜血淋漓衣服而感到有些惊讶,他一边把轮床在救护车上固定好,一边对狱警说:“天啊,是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暴动吗?” “差不多吧。”狱警在最不影响车内的一个医生和另外两个护士的活动的地方做好,含混地应道。他没赶上事发的现场,但是根据最先赶到现场的几个狱警说,是他们那位令人不省心的犯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一个人面对了拉丁王帮的几个混蛋的围殴——虽然现在这位也正躺在救护车上昏迷不醒,但是看看拉丁王帮的另外几个人吧!杰罗姆和他的一个打手在医生来之前就死得不能更透了,还有一位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呼吸停了一次。 ——有人说这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狱警心情复杂地想着,难免看上躺在救护车中央的阿玛莱特几眼:他身上血迹斑斑的囚服已经被医生切开了,这人上身有好几道口子,一看就是刀刺留下的伤痕,其中一个在腰上的伤口看上去很深,现在还在淌血。以这位狱警的角度,他看不见阿玛莱特的脸,只能看见几撮沾血的头发在救护车内明亮的灯光之下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车子快而平稳地在郊外的道路上飞驰,窗外全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狱警注视着那个年轻的医生检查着阿玛莱特身上的那些伤口,救护车上的各种仪器发出滴滴声,护士报出各种他听不懂的参数,似乎是关于心跳和血压什么的。 而在他们这辆救护车后面一点,不断地有警笛声传来,一辆警车就在他们的车后面尾随着,车上坐着巴特·哈代警官。毫无疑问,那位肯定是要跟着一起去医院的,而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叫做珍妮·格里芬的女士现在正留在监狱中,等着其他警察赶到现场,那个名为亚历山大的年轻警员留下来陪她——她的实验的临床志愿者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的项目肯定也得被当局再仔细审查一遍。 “好……没有其他更致命的伤口了,除了这个,我怀疑这个伤口里有什么异物……噢。”那个年轻医生一边说一边把一把镊子捅——狱警实在不想用这么粗暴的词,但是他的动作看上去确实疼极了——进阿玛莱特腰侧的那道伤口里去,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到医院我们在去做其他头部检查,看看是什么导致他的昏迷,但是我估计就是脑震荡——” 与此同时他把手中的镊子往外一拔,把某种东西从阿玛莱特的伤口里取了出来:那是一截大概两三厘米的裁纸刀刀片,而裁纸刀好像正是杰罗姆其中的一个打手使用的刀子来着。 “应该是这把刀刺入体内的时候卡在了肋骨上,然后随着拿刀的人转动刀柄的动作蹦断了,除了疼的要死之外不会有什么致命之处。”医生轻快地解释到,一边手脚利落地给那个伤口做着止血处理。“那些罪犯不都在监管之下吗?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刀子的?” 狱警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医生解释……香烟、毒品和利器在监狱中如同货币一般流通,当你成为一个监狱黑帮的老大的时候,就总有各种门路弄到这种东西,杰罗姆能给自己的打手配几把刀并不奇怪,有些受贿的狱警也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狱警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在他稍微有点走神的时候,就连救护车里的血腥气和后面紧跟着他们的那辆警车警笛的鸣叫声似乎也被淡化了不少。而正是因为从他的角度看不见阿玛莱特的脸,所以他也没注意到对方忽然睁开的眼睛。 然后事情就忽然发生了。 因为下一秒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猛然坐起——也不知道他在腰上有一道那么深的伤口的时候是怎么做到的,血被滴滴答答地挤了出来,落在救护车的地面上——用手猛然抓住毫无防备的医生的衣襟,往后猛然一推,这个年轻的一声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救护车侧面的玻璃上,一片龟裂随着咔擦一声在玻璃表面蔓延开来。 护士们尖叫起来,手足无措地往后退;医生显然在这一瞬间昏了过去,顺着车厢缓缓地下滑;狱警愣了一秒钟不到,但是一瞬间的迟疑已经太长了,在他能掏出枪瞄准阿玛莱特之前对方就扑了过来,面色看上去甚至并不狰狞,只是彻骨的冷。 阿玛莱特卡着狱警的肩膀,他们两个在狭小的空间了扭打了几下,然后狱警被他扭着肩膀重重地摔在轮床上,救护车里的某些器材被碰到了,落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咔擦一声。阿玛莱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只手卡着他握枪的手腕,另一只手往轮床侧面摸索过去—— 片刻之后,他摸到了刚才在混乱之中落在旁边的那把镊子,狱警看见他的手高高的扬起,手中的镊子在灯光之下反光如同利刺一般一闪,然后阿玛莱特硬生生把这段不算非常尖锐的金属插进了他的脖子。这个过程是那样、那样的快,在头几秒狱警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的手指发着颤茫然地向上摸了一把,然后摸到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他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阿玛莱特冷静地从他的手中抽出那把枪,向着驾驶室的方向开了两枪。 巴特·哈代听见两声枪响。 然后,他一直跟随这的那辆救护车就仿佛失去了控制那样沿着道路一路歪歪扭扭地行驶,最后一路驶下路肩,砰的一声撞在一棵树上。那棵枝丫上满是积雪的树猛然一颤,树枝上的雪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哈代一个急刹车,车轮在落满雪的路面上打滑,最后好歹停下了。他下车的时候已经警惕地抽出手枪,手指压在了枪支的扳机上——他很确定刚才听见的是枪声,那辆救护车上应该只有狱警是配枪的,发生了什么吗? 那辆救护车上是阿玛莱特,或许他应该和狱警一起上这辆车的,他在这样的事情上并不应该这么大意。哈代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了许多模糊的念头,与此同时,他一脚深一脚浅地从路肩上走下去,一只手中的枪支直指前方,另一只手握在了救护车后门的把手上,用力一拉—— 车里之前安静得像是坟墓,在哈代拉开车门的那一刹那,一具躯体直直地倒了出来:是那个狱警,他的身体之前显然一种靠在车门上,现在哈代一开车门,他就随着一声闷响仰面倒在了雪地上。 鲜血正逐渐把他身下的泥泞和落雪逐渐浸透,哈代看见他脖子上插着一个金属的东西,正有鲜血从那个致命的伤口中逐渐流出来。这个男人的眼睛张大着,逐渐浑浊的角膜倒映着浮动着铅灰色浓云的天空。 就在那个瞬间,巴特·哈代意识到一个问题: 媒体们喜欢把维斯特兰钢琴师称之为“维斯特兰的邪恶蝙蝠侠”,有些人相信这个连环杀手是个义警,以暴力的方式将逃过审判的人绳之以法。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维斯特兰钢琴师只是“选择”有罪的人作为自己的目标,并不是“必须”把有罪的人当做自己的目标。在情况需要的时候,这个人也能毫无负担地杀掉警察、杀掉汽车司机,杀掉与他熟识已久的巴特·哈代本人—— 哪怕正是他曾经救过克莱拉·哈代的命,但是这两件事本就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这个顿悟在哈代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那个忽然从车里倒出来的狱警令他愣了一秒钟,就在这短暂的一秒里,维斯特兰州那个著名的杀人狂从车里冲了出来,他们两个撞在一起,同时倒向了被白雪覆盖着的冰冷大地,哈代的手枪被撞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掉进了树丛之中。 那是一场并不太体面的打斗,就算是对方的晕倒可能是装的,也实打实地受了刀伤。在他们在地面上翻滚扭打的时刻,就有鲜血滴滴答答从某些伤口中流下来,落在雪地上、自身的温度淌得雪层微微往下凹陷下去一小块。 在阿玛莱特试图卡住哈代的脖子的时候,哈代的手混乱之间落在了阿玛莱特腰侧的伤口之上,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猛地把手指插了进去。 他听见吸饱了血的布料发出的黏腻的一响,有鲜血从尚未完全止血的伤口中被挤出来。他看见这个人的眉头因为疼痛而皱紧了,但是眼睛在浓稠的阴云之下依然是一种冷而硬的灰蓝色。任何疼痛的喊叫都被掐死在喉咙之中,哈代被掐到眼前发黑,然后…… 然后又是一声枪响。 哈代的动作僵住了。 就好像是灼热的烙铁按在了他的皮肤上,铁锤击中了他的腹部,一阵尖锐的疼痛袭击了他,也就是这个时候,阿玛莱特挣脱了他的桎梏,用一只手按着腰侧的伤口,皱着眉头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的另一种手上握着本来属于狱警的那把枪,一道青烟从灼热的枪管中缓缓上升。 而哈代则在剧痛中蜷缩起来,手下意识地压住流血不止的腹部……他当然没有穿防弹衣,没人想到在去珍妮·格里芬家问话的时候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他怎么会想到要穿防弹衣? 在这个时刻,他因为疼痛而混乱的脑子中闪过华莉丝和克莱拉的身影,闪过他的那些朋友们的面孔,贝特斯和奥尔加,非常讽刺的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想到阿尔巴利诺——那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蹲在腐烂的尸堆之前,抬起头向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虽然在警局里过得不甚如意,但是好在有美满的家庭和不错的朋友,在他第一次见到阿尔巴利诺的时候,他是那样想的。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赫斯塔尔看着陷入昏迷的哈代:从出血量判断,他应该能撑到医生到场。刚才开在前面的那两辆救护车很可能听见了枪声、或是看见第三辆车开下路肩,就算是没有,他们最后也能发现第三辆车没跟上。他们因为车上有急救病人而不能停下查看,但是肯定已经报警了。 更不用提,被他打晕的那两个护士应该会很快醒来。 综上所述,警察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来,他必须抓紧时间。 赫斯塔尔考虑了一下,然后把本来属于狱警的那把手枪插在腰后,晃晃悠悠地爬上路肩。他身上的伤口疼得要命,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果然,为了离开监狱的层层看守,要付出的代价还是太大了一些。 他最后终于站在了道路上,停顿了一秒,深深地、颤抖地吸进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现在没有多少选择,只能开哈代的警车离开,然后在合适的地方尽快换车,警车还是太容易被定位了……如果能顺利回到市里,他就会先去找自己之前布置的安全屋,等把伤口处理好在好好考虑斯特莱德的事情…… 赫斯塔尔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然后他很快想到了什么,稍微皱起眉头来。 下一秒,赫斯塔尔大步——以他现在可能最大的步伐——走向哈代的那辆警车,然后一把掀开了那辆车的后备箱: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笑眯眯地从后备箱里翻身坐了起来。 众所周知,来着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那位年轻的实验室实习生,身上总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大部分人可能以为里面装得是笔记本电脑。 而当医务室里的那名狱医已经被他挪到窗边去之后,阿尔巴利诺迅速从他的背包里翻出了他的备用计划:一套狱警制服,这东西近看会有些瑕疵,但是按照今天的情况应该没人会检查他的制服的。 当警铃声刺耳地响起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已经系好了最后一枚扣子,当天蹑手蹑脚地把法医室的门打开一条缝,正好听见哈代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他说:“阿尔巴利诺不可能从这里下去,他肯定还在这栋楼里,你通知你的人把守好所有出口,咱们先去看看阿玛莱特。” 典狱长迅速应了一声,向最近的看守关卡跑了过去,而哈代身后带着好几个狱警转身从紧急出口下了楼梯。阿尔巴利诺从办公室里闪出来,用狱医的钥匙锁住了房门,然后几步跟上他们——谢天谢地,哈代走在最前面,而且在一片混乱之中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到底跟着几个狱警、这些狱警清一色的制服和帽子之下又有什么不同。 在恐怖片里,数人数好像是个必备的操作,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没人会想到自己身边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多出一个人。 阿尔巴利诺跟着他们一路跑下楼,一道道铁门在哈代紧张的命令和狱警们的喊叫之中迅速打开——那些守卫们才不知道哈代身后到底应该有几个狱警呢,唯一知道人数的典狱长也不在现场,根本没人能提醒哈代和亚历山大回头看一眼。他们就这样顺利地通过了所有本应紧锁着的铁门,一路到达楼下。 在这个过程中,阿尔巴利诺的步伐越来越慢,小心地跟前面的队伍拉开了距离,在他们冲出楼房的同事,阿尔巴利诺猛然一闪身,藏匿于转角的阴影之中。 哈代他们很快往警报声响起的方向奔去了,典狱长正在楼上调集人手搜查大楼,探照灯正逐渐聚拢过来,把大楼的楼体照得一片惨白。 大楼的门口却是个匪夷所思的视野盲区,是啊,每一层的楼梯口前面都有狱警把守,电子锁的铁门紧闭着,看守严密到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会有人还能从大楼里逃出来。但是估计等一会儿更多的狱警赶到现场,这个盲区也不复存在了。 阿尔巴利诺本来想想办法去停车场,在他大概能猜到赫斯塔尔那边的进展的情况下,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除了想一路走去停车场也近乎是不可能的——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用走那么远了,哈代的警车就停在大楼的底下。阿尔巴利诺在更多狱警赶到现场之前很轻易地接近了那辆车子、撬开后备箱躲藏进去根本不费任何功夫。 当然,事后警察们检查录像带的时候可能会发现的,但是那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一般情况下,一辆车离开监狱要经过严格的检查,后备箱不可能不被人打开。但是当一辆警车打开警灯、在刺耳的警笛声之中跟救护车一起冲出监狱的时候呢?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想到还要检查这辆警车的后备箱。 巴特·哈代不会知道他离开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时候,他的后备箱里藏着什么,就好像他不会知道当初阿尔巴利诺出现在逮捕马丁·琼斯的案发现场的时候,他的后备箱里藏着什么一样。人思维的盲区就藏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小角落里,阿尔巴利诺喜欢利用它们,也喜欢看着被人因此而震惊困惑的神情,在猜不透真相的情况下,不如把它们当做一个圣诞奇迹。 “真是疯狂。”赫斯塔尔的声音和这场逐渐大起来的风雪一样寒冷,“你的成果往往建立在不要命和好运气上。” “你不也是这样吗。”阿尔巴利诺对赫斯塔尔被染红了一片的囚服努努嘴,“我看被黑帮成员捅伤和被黑帮成员捅死之间也只有一线之隔。” 赫斯塔尔显然不愿意再跟他斗嘴,他沉默了一两秒钟——在这一刻奇异的沉默之中,他仿佛在纠结什么事情,又好像下定了决心——然后他说:“我们就在这里分开?”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你开巴特的车走,我身上既有钱又有手机,也不会因为只穿着一件囚服在大雪里走来走去而被冻死,我会自己想办法离开的。” 从一开始赫斯塔尔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在越狱之后一起离开: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阿尔巴利诺的本意显然也不是插手他跟斯特莱德的事情,他宁愿让赫斯塔尔自己去解决那件事,甚至为他留出了单独行动的空间。可能很多人都会认为这样的选择不可理喻,但是那正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之一。 阿尔巴利诺说完那句话,只是微笑着靠近他,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把什么东西轻轻地塞进了赫斯塔尔的掌心里。 赫斯塔尔摊开手掌:他的手里放着一枚银色的圣诞树铃铛。 “这是去年的那一个?”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道。 “在阿雷奥拉案结束之后,这个铃铛一直躺在wlpd的档案室里。前段时间我把一点‘礼物’放进了巴特的办公室,顺便把这个铃铛从档案室里拿走了。”阿尔巴利诺用轻快的语气说道,就好像不觉得自己干出了什么疯狂的事情一样,“我给你准备的圣诞礼物你要到圣诞前夜才能看到,在那之前,你可以先用它代替一下。” 赫斯塔尔低头注视着这个银色的铃铛,它据说用来象征圣诞老人的驯鹿脖子上的铃铛,或者圣诞节教堂中响起的钟声。从他的面部表情来看,看不出他此时此刻心中所想。 然后他问:“那么如果我不去呢?” 12月24日,玫瑰圣母教堂。 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那你至少还能得到这个铃铛。” 他说完这句话,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用近乎可以被人形容成温柔的语气说道:“那么再会了,维斯特兰钢琴师。” 赫斯塔尔抬起头,看见阿尔巴利诺带着那种不知道有几分真心的笑容转过身,他被染成黑色的发丝在寒冷的风雪之中上下翻飞。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把双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慢慢地沿着路向来时的方向走过去,背影很快被风雪吞没了。 注: [1] “谁一旦凝视过美本身,就已经把自己托付给死神。” ——保罗·策兰,《罂粟与记忆》。 winter wonderland 风雪并未减小,漫天遍野尽是银色。已经到了平安夜,一部分人已经回家去享用盛大的晚餐了,另一部分人则打算把热情倾泻在户外;维斯特兰大部分道路上都灯火通明,教堂和商业区里挤满了庆祝节日的人群。 克林菲区的玫瑰圣母教堂则静悄悄的,这在这个时期各种被圣诞树点缀起来的闪闪发光的教堂之中显得异常鹤立鸡群。 这栋古老的建筑物修建于十八世纪初,是一栋典型的巴洛克风格教堂。这座教堂的规模在殖民地时期算是相当惊人的,内部雕塑工艺也很精湛,几乎可称得上是非常精美的艺术品——实际上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它一直都是维斯特兰地区天主教的中心,直到经济危机时期本地教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放弃了对这座损毁越来越严重的建筑物的修缮。 最近几年,对玫瑰圣母教堂的修缮计划再一次被放上台面,据说圣诞节假期之后就会全面开工。实际上现在这栋建筑物外围已经设立了施工绕行的牌子,其中一个近乎垮塌的钟楼已经搭起了脚手架。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就站在这座空无一人的教堂的中厅里,近百年没有亮起过的教堂大吊灯再一次被点亮,那一团澄澈的白色光芒就好像在他头顶上燃烧着。 当然,这也得感谢已经开始做前置准备的教堂施工队,他们为了未来的修缮工作方便进行,给这座教堂重新拉了电线、重新调整了照明,要不然这些快一个世纪都没亮过一次的灯光会成为阿尔巴利诺的大麻烦,他可不想在圣诞前夜冒着雪出去私拉电线。 而现在的阿尔巴利诺正垂头看着地面的方向。他正站在教堂恢弘的祭坛之前,作为一座圣母堂,祭桌前方安放着一尊占地面积极大的祭坛雕塑,上面用白色大理石雕琢了怀抱已死的耶稣的圣母玛利亚,她的头悲痛地低垂着,柔美的面孔环绕在一圈金属条构成的圣光状装饰物之中。 而这座洁白的圣母雕塑之下,堆着一堆……人的躯体。 惨白但尚且鲜活的躯体,起伏的胸膛和惊恐的眼睛。离阿尔巴利诺最近的那个人仰头看着他,声音因为干渴或者某种实质性的折磨而沙哑。 那是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睛,阿尔巴利诺想。在大部分情况之下,情绪削弱了躯体本身的美感,就创作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喧宾夺主;他们的肉体曾是平等的,但是躯壳之内的灵魂使他们异化了。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往往还有很多意见想要发表。 那个人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会……下地狱的。” 多常见的诅咒啊,人们甚至不知道天堂和地狱是否真正存在,宗教是一厢情愿的集体幻想,如果上帝真的创造了人类,为什么要让夏娃诞下该隐,为什么要放任这些凶残的谋杀发生? 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笑。 “与其相信人在死后灵魂仍有归处,不如相信我就是上帝本身。”他如此倨傲地回答,“麦卡德探员。” “圣诞快乐!”米达伦愉快地大叫道。 他象征性地敲了敲病房的门,然后就立刻一把推开,一马当先地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抖头发上落着的雪花;他的头发在室内的光照之下泛着一种具有厚重感的暗金色光泽,就像是那些会出现在基督降生壁画上的天使。 奥尔加和亨特在他后面一步,踱进了这泛着一股刺鼻消毒水味的房间里。奥尔加走进病房之后正好看见克莱拉·哈代在病床床尾团成一团,怀里还抱着个大娃娃,她和她怀里的娃娃几乎要把她惨遭枪击的爸爸挤下床去。 而华莉丝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的纸杯里装着某种低度数的果酒,鉴于整个病房里除了伤号就是未成年人,显然她是其中唯一一个能喝酒的。 她对着带着花束、礼物和家属进门的奥尔加露出一个微笑:“圣诞快乐。” 巴特·哈代本人就坐在床上,带着笑意看过来——奥尔加能看出这笑意并不真实,更多忧愁藏在他的笑脸之下——他身上穿着病号服,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面是包扎整齐的绷带,还打着吊针,针头就扎在他的手背上。 那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胃部,要不是走在前面的救护车发现事情不对很快报了警、而赫斯塔尔所在的那辆救护车上被打晕的护士醒来后采取了一些急救措施,那他们现在就应该准备哈代的葬礼了。 最糟糕的那种可能性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哈代现在不得不住禁食整个星期,全靠打点滴活着;他还得住院接受治疗,整个圣诞节期间可能都无法回家。 ——在这个前提之下,奥尔加等人决定在平安夜当晚去医院看望他。 (安妮则回她父母位于西海岸的家过圣诞节去了,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的,很少有人能对维斯特兰表现出这种情绪) 奥尔加、亨特和米达伦进了门,由于奥尔加怀里那束花束体积过于巨大,她只能摇摇晃晃地用脚后跟碰上了病房的门。她怀里的那束花主要由冬青、一品红和长着红色果实的槲寄生组成,讲道理确实十分具有圣诞节氛围,但同时也有点过于大红大绿了。 这主要是由于他们打算分头买礼物然后来看望哈代一家的时候,亨特抽签抽到了买花的任务:然后他就买了一束这东西回来,据说是花店老板倾情推荐;米达伦觉得他被骗了,奥尔加则觉得,如果阿尔巴利诺看见了这束花,那么明天花店老板就得下地狱。 巴特·哈代看着他们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你们来看望只能躺在医院里、圣诞前夜都不能回家的可怜家伙了?” “得了,这肯定不是你过过的最倒霉的圣诞前夜,”奥尔加愉快地眨眨眼睛,毫不客气地挑了床脚的一张访客椅坐下,“去年警局那档事就不说了,我记得前年这个时候咱们全体都在结冰的河堤上挖掘尸块。” “奥尔加。”亨特用不太赞同的声音提醒道,毕竟屋里还有小孩子呢——但是小孩显然没听到这个话题,克莱拉开开心心地跳下床,拽着她的米达伦哥哥看屋角那个迷你圣诞树去了。 奥尔加还住院的时候华莉丝带着克莱拉来医院看过她好多次,这小女孩很快就跟比她大好几岁的米达伦混熟了。米达伦这小孩虽然有的时候脾气鲁莽又急躁,但是对克莱拉却相当有耐心,很快就成了小姑娘最喜欢的朋友。 现在,那两个小孩正对着墙角的圣诞树比比划划,好像是想往上面再挂点什么装饰品。那棵圣诞树显然是医院摆在不能回家过圣诞节的可怜病人房间里的装饰品,看上去又小又寒酸,但是克莱拉似乎已经很满意了:她就是那种面对什么局面都快快乐乐的那种小孩。 而奥尔加毫不怀疑,克莱拉这种懂事的性格肯定让巴特心里更加不好说了。 就正如现在这个时候,巴特·哈代注视着克莱拉的背影,奥尔加直觉他有点想要叹气。但是他并没有,就好像他已经习惯这种日子了,再多的糟心事也不会压弯他的脊梁。他看了自己的女儿的背影一会儿,然后忽然问道:“还有什么消息吗?”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谈这个?”奥尔加挑着眉反问道。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亨特和华莉丝也没在听他们的谈话,那两位显然是在进行什么有关果酒的话题,两个人似乎都有很多感想要抒发的样子——又或者,他们两个只不过是贴心地给哈代和奥尔加留出了讨论某些事的空间,像是华莉丝那样的人必然知道,他们两个在越狱事件之后第一次见面,必然会聊一些令人不那么愉快的话题。 因为那是巴特·哈代的工作:他先是一个警察,然后才是妻子的丈夫和女儿的父亲,有人会说着是一种对家庭不负责任的表现,但是奥尔加知道,最开始华莉丝就是因为这一点爱上他的。 此刻哈代坦然地注视着她,等待她开口。 “好吧,”奥尔加仿佛妥协似的耸耸肩膀,然后说道,“赫斯塔尔开走了你的那辆警车,wlpd在快三十公里之外发现了这辆车,它被遗弃在移民街区的街角,警车们发现它的时候,一群混混正试图砸碎它的挡风玻璃。” 哈代对他那辆车的下场不太意外,他想了想,问:“能查到他换了什么车吗?” 奥尔加摇摇头:“不能。你也知道那些街区的状况,估计路边停的有三分之一都是被盗以后转手卖掉的赃车,路边的摄像头又被当地黑帮破坏殆尽了,很难查出他接下来换了什么交通工具。” 哈代叹了口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然后他问道:“那……阿尔巴利诺呢?” “可以说,人间蒸发了。”奥尔加哈了一声,“录像能证明确实有个‘实验室实习生’进入了医务室,但是却没录到他如何从医务室出来……但是也并不排除监狱录像有疏漏。你知道新塔克尔联邦监狱那个情况,它是市里最老牌的监狱,设施落后,监控系统甚至不能全覆盖所有区域——就拿当时你去的那栋大楼而言,因为那栋楼不是囚犯牢房,所以监控做得很糟糕,甚至可能有四分之一的角度摄像头都拍不到,我昨天抽空跟亚历山大又去了一趟新塔克尔,你猜怎么着?那栋楼的大门、就你停车的那个地方他们都拍不清楚,整个监控室就能看见你的警车的一个前灯。” “我知道他们的监控系统做得不好的事情,报纸报道很多遍了。”哈代摇摇头,“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至少那栋楼的走廊里隔一段就有一个关卡,有独立的电子门和看守,阿尔巴利诺是怎么可能从那些门之间光明正大地离开呢?” “谁知道呢,或许他爬了窗户。贝斯特说医务室的空调外机上有个很新的脚印,只不过没法比对是不是他的,但他可能就是从那爬到隔壁房间去杀那个狱医的。”奥尔加哼了一声,“现在wlpd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们把监狱翻了个底朝天,确定他绝对不在监狱里了。” “这等于没有得出结论。”哈代干巴巴地指出。 “对了,说道阿尔巴利诺,”奥尔加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wlpd好像不打算向社会公布阿尔可能还活着的消息——赫斯塔尔越狱的新闻一出来媒体们都疯了,我昨天去现场的时候听亚历山大说他们正在筹备发布会,但是发布会好像不打算讲跟大学实验室研究员有关的任何事情。” 其实奥尔加理解为什么wlpd会这么考虑:实际上,阿尔巴利诺可能还活着这个消息很可能已经在市议会里过了一圈,让那些议员吵哑了嗓子。但是问题就在于,如果在这个时候忽然说阿尔巴利诺还活着,就会引出一大堆麻烦至极的连锁反应。 首先就是wlpd办案不利,毕竟先是警方认定阿尔巴利诺已死,检察官才用二级谋杀的罪名起诉赫斯塔尔的。其次赫斯塔尔在法庭上做出的所有证词都会遭到质疑,赫斯塔尔的证词中说阿尔巴利诺想要坦白作伪证的事情才被谋杀,但是假设他还活着,那么伪证事件的真相又是什么?为了维护自身声誉,法医局那边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阿尔巴利诺宣传成一个一不小心为爱误入歧途、并且在试图挽回自己错误的过程中丢掉性命的悲剧人物,忽然出现了这种反转岂不是让法医局的人很尴尬?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坐实阿尔巴利诺是假死,然后又伪造身份潜入监狱,他潜入之后没多长时间赫斯塔尔就越狱了——那简直就如同在公众面前高声呐喊“巴克斯医生是阿玛莱特的帮凶”;现在在很多人眼中,赫斯塔尔就等于维斯特兰钢琴师,这样往下推断,基本上就是认定阿尔巴利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帮凶。 谁都有可能是钢琴师的帮凶,但是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最好不要是那个人。如果他是个连环杀手的助手,就证明了很多人的失察,然后有不少人就要引咎辞职。 维斯特兰市的市长布鲁斯·普利兹克正想竞选州长,在他任期之中出现这种烂摊子肯定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哈代顿了一两秒,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关窍,他皱着眉头问:“这件事被压下来了?” “实际上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奥尔加哈了一声,“他们说只凭一张照片不能断定那上面的人就是阿尔巴利诺,而在不能断定他是阿尔巴利诺的情况下,就不能说他和赫斯塔尔的越狱有直接关系——实际上,这两件事看上去确实没有直接关系。总之,警方现在把那位‘威廉姆·奎因’当做失踪人口来处理了,顺便因为他涉嫌谋杀狱医而通缉他,仅此而已——” 哈代忍不住说:“但是‘威廉姆·奎因’的身份完全是伪造的,只要进行调查……” “这就是问题所在。”奥尔加打断了他,“那个身份不是伪造的。” “……啊?” “或者这么说也不准确,”奥尔加摇摇头,重新措辞道,“不如说,证件都是合法的——出生证明、高中和大学的毕业证,在公司的实习证明,所有内容都是真的,不是那种做一个假编号和假印章就拿出来骗人的东西。一切在警局、学校和公司的电脑系统中有据可查,只不过他居住的小镇上没人记得有这么个人,他上的学校里没有老师教过这样一个学生,他实习的公司里也没人记得曾有这么一个同事,仅此而已。” “世界上确实没这个人,但是证件都是真的?”哈代喃喃地问,“这怎么可能?” ——或者换言之:如果那个人确实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话,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怎么可能有人做到这一点? “这回你就触及到我的知识盲区了,”奥尔加笑着低声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我想wlpd也不知道——他们没有找到系统被入侵的痕迹,又或者入侵者太高明了以至于他们根本发现不了痕迹——总之,目前威廉姆·奎因暂时是个真人,其他的结论得等他们找到这个人再说。” 哈代苦笑了一下:他知道,wlpd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声音稍微有些沙哑的问:“昨天晚上贝特斯也来看了我,他说卡巴·斯特莱德从他居住的疗养院里失踪了?那又是怎么回事?” 奥尔加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件事的某个部分感觉到有些不满:“是,这是发生在昨天早上的事情,要不是你的同事们等他失踪了之后才想到要告诉我这些事情,我本能提醒他们要盯住斯特莱德的——你能想象吗?我是昨天早晨看报纸才知道前天晚上赫斯塔尔越狱了的!而且你受伤了竟然也没一个人想到要联系我!我到底还算是wlpd的顾问吗?” “好啦,我忽然受伤,我们小组的人也是慌了手脚。”哈代安慰道,然后很快回到主题,“斯特莱德那事呢?贝斯特就在我这呆了一小会儿,并没有说细节。” 奥尔加冷笑了一声:“事情并不复杂,总之是你那些好同事没一个人能想到如果赫斯塔尔越狱了,斯特莱德就身处于危险之中,又或者他们全忽略了赫斯塔尔想把事情干完的决心。 “总之,没一个人记得要提醒疗养院的护士们可能有危险发生,然后昨天早上有个人造访了那个疗养院,说他是斯特莱德的监护人之一。他向护士提供了一份当时和疗养院签订的协议——事后跟疗养院留存的副本对比,被证明是伪造的——当时值班的护士当然没有核对协议的真实性,谁能想到有人会冲进疗养院搞绑架呢?那个人提出要带着斯特莱德去散散步,忽然就让那人独自一个推着斯特莱德的轮椅走了,毕竟这是‘属于家属的独处时间’。 “结果这两个人一去‘散步’就消失了好几个小时,等疗养院的护士们意识到不对,那两个人早不知道去哪了。” 奥尔加用不屑的语气叙述完整个事件,确实,这个计划听上去近乎潦草,但是却又顺利的不可思议。从五月的审判到现在已经过去太久了,有的时候他们近乎都忘记了斯特莱德才是一切的源头,而钢琴师却当然不可能忘掉。 “给嫌疑人做画像了吗?”哈代问。 “做了,跟赫斯塔尔长得完全不一样。”奥尔加摇摇头,“要不然就是这事跟赫斯塔尔根本没关系,要不然就是他雇人干的这事——从疗养院里带走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人比抢银行容易多了,从各种黑帮里随便找一找都有好几十号人愿意帮他干这种事。” 她说完了这句话,然后保持沉默——他们已经步入终末,某种意义上,警局完全陷于下风。哈代皱着眉头,手指擦过躯体上依然隐隐作痛的伤口。 然后他问:“他当时是真的想要杀了我,是吗?” “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种问题的人了,我们总是觉得,我们既然在别人心目中占有一定地位,别人就将对我们手下留情。”奥尔加平和地说道,“但是并非如此——他会杀死任何试图阻碍他的前路的人。” “前路?” “通往幸存的那条路,或者通往最终宁静的死亡的那条路。”奥尔加笑了笑,“我想对赫斯塔尔那没什么区别,毋宁将其称之为心灵安定之所。” 然后他们又沉默下来——只有窗外还缓缓落下洁白的雪片,在无风的夜晚缓慢地下降,单从触感来看近乎是蓬松而温暖的。病房里很安静,孩子们在墙角喃喃低语,好像是米达伦跟小女孩说什么,偶尔克莱拉爆发出一两声尖尖的笑声。 他们正试图在圣诞树的顶端挂一颗彩纸叠的星星,那就是伯利恒之星,顺着星星升起的方向就能够找到在马厩里诞生的耶稣。但这是个落雪且无星的夜晚,来自东方的三博士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哈代注视着奥尔加,后者最近换了一条有着锐利的金属光泽的义肢,瞧上去冷而硬,那就是他们为他们选择的道路付出的代价,他皮肤上的伤疤也是如此。他们已经沿着这条路走了太远,早就过了能回头的时刻。 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哈代慢慢地、慢慢地说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奥尔加?” 奥尔加看着他,然后她的嘴唇弯起来,好像一个微笑。 “我不知道。”她坦然地承认道,“但是我知道就快要结束了——至少对我们而言,就快要结束了。” 2017年12月25日,圣诞节。 奥尔加披着她那件毛茸茸的睡袍打开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院子里面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院墙上那些落光了叶子的蔷薇从雪层下透出狰狞的花枝,只苍白的院子里唯一一点黑色。 现在时间还是太早了,他们前一天晚上从医院回来已经太晚,米达伦和亨特又就着蛋奶酒——米达伦喝的是无酒精的软饮料——看了一遍《真爱至上》,虽然这一系列行为奥尔加整个都不是很理解,但是总而言之,这栋房子的其他人在这个时候还在梦乡之中。 奥尔加站在寂静的院落里,低头看着脚下的东西:一封信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门廊的那张玻璃小桌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上面压了一束由冬青、松塔和银柳构成的小小花束。 奥尔加冷静地走过去,把那个信封从花束下面抽出来,然后拆开了信封,展开信纸。 信纸上只写了短短几行字,字迹优美地微微向一侧倾斜,从落笔的角度来看,这封信是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写下的。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莫洛泽女士: 克林菲区,玫瑰圣母教堂——您明白我的意思。 祝您圣诞节快乐;此外,请代我向巴特·哈代警官问好,衷心祝愿他早日康复。
——没有落款。 奥尔加垂延看着信纸,慢慢地笑起来,那理所当然:维斯特兰钢琴师写信从来没有落款,实际上“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个名字都是媒体人们起给他的,他甚至不见得喜欢这个名字。 但正如同她昨天晚上对巴特·哈代说的那样,看来这一切确实是要结束了。 注: [1]和2016年圣诞节副本一样,标题都是圣诞歌曲的名字。 [2]现在的设定是监狱摄像头拍不到狱医办公室门口和哈代的车子,就导致阿尔从狱医办公室出来、还有躲进哈代汽车后备箱的画面没被拍到,其他的镜头虽然拍到了,但是由于拍不清楚脸,警方也没想到阿尔混在狱警队伍里。 为什么这么设定呢?因为我担心哈代如果知道阿尔是躲在他后备箱里逃出去的,就更自闭了。 另:奥尔加可能已经猜到阿尔是怎么出去的了,毕竟她也去现场看了,但是她没跟哈代说。 美学得胜 01 圣诞前夜依然是个落雪的夜晚,风卷着雪花拂过玫瑰圣母教堂白色的巴洛克式圆形拱顶,在夜色之中如同燃尽的灰一般飘飘摇摇地落下。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开车绕过教堂正门那个施工请勿入内的牌子,把这辆偷来的汽车停在教堂侧面墙体黝黑的阴影之下。巴洛克式的教堂没有哥特式教堂那样镶嵌彩色玻璃的长窗,这座教堂的窗户又高又小,开在建筑物挑高的穹顶之下,但依然可以从其中看到一道耀眼的亮光。 显然,教堂里现在是有人的。赫斯塔尔低头看了一眼汽车上的时间:还尚未到午夜,基督没有诞生,教堂的钟声也还尚未鸣响起来——但是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要来临了。赫斯塔尔在这个时候下了车,迈出去第一脚就踩在厚厚的积雪里面,这些冷而无情的结晶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如骨头在垂死时刻破碎的响声。 他站在风雪之中望着不远处的教堂,屹立在夜色之下的黑漆漆的十字架,风如刀子般冷而利,雪粒生疼地刮过皮肤。 ——就在这个时候,教堂的侧门被推开了。 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失修的木门被缓慢推开,拉扯出一道尖锐的吱呀声,千万道光辉从那门中涌出来,照亮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赫斯塔尔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站在门口处,背后灯火通明到那些光辉浓重得就好像是落在他肩上的翅膀。 在背光处,对方只是一道单薄的黑色剪影,赫斯塔尔看不清阿尔巴利诺的脸,但是猜测此刻对方的脸上应该有个笑容。阿尔巴利诺向来如此,在他约自己在这个教堂见面的时候赫斯塔尔就大概想过要发生什么,既然这个人一向把人间当成他的游戏场,那这座教堂应当就是他精心策划的舞台。 于是他向阿尔巴利诺走去,跋涉过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在距离拉近之后终于能够看清楚对方——阿尔巴利诺穿了一套正装,而实际上在此之前,赫斯塔尔在阿尔巴利诺做证人出席审判的时候都没见过他穿正装——暗蓝色单排扣西装,灰蓝色带暗纹的缎面领带和同色的领巾,包绢的戗驳领花眼上插着一枝雪白的绣线菊。 而最为重要的是…… “你把头发染成了金色?”赫斯塔尔微微皱起眉头来。 此刻他已经站在教堂的侧门前面了,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前第一级台阶上,稍稍比他高出一些,室内的灯光落在刚染过的头发上,简直像是拢上了一圈圣洁的光环,这个发色好像衬得阿尔巴利诺的眼睛更绿了一些,那种通透的绿色简直是非人的。 闻言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笑了一声,并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他微微俯身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嘴角,那是一个潦草而又亲昵熟稔的吻。 “你见到我之后第一句话就只想问这个?”阿尔巴利诺用略微轻快的语调说道。 他的嘴唇依然温暖而柔软,皮肤上混合着血腥味和某种淡淡的花香。凭借这些细节赫斯塔尔可以稍微猜测他步入教堂只后会看见什么,那是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阿尔巴利诺握住他的手腕,手指跟他衣服的袖口缠在一起。 赫斯塔尔身上穿着的是一件从安全屋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旧夹克,足够柔软,方便活动,混进人群里也不甚起眼:他长期花钱在维斯特兰市内租了几间不同的公寓,在房间里准备了足够的现金、换洗衣物、不同的刀具、甚至是用于清洗血迹的漂白粉。 不如说,他时时刻刻准备着逃亡,但是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要动用安全屋的情况下还去约见阿尔巴利诺。这就意味着就算是他如何仔细地打理自己,也只能穿得跟个刚下夜班的便利店一样站在对方的面前。 这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爽,虽然,他绝对、绝对不会承认这种不爽。 而阿尔巴利诺似乎并不在意,他毛毛躁躁地亲赫斯塔尔,在他的嘴角和周遭皮肤上落下许多吻,就好像什么小动物在嗅闻属于自己的土地。最后他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说道:“跟我来。” “斯特莱德在后备箱里。”赫斯塔尔指出。 这就是你绑架的对象摔断了腰椎、还被一颗子弹洞穿了大脑之后的好处:斯特莱德在后备箱里呆得安安分分的,既不能大声尖叫也不能疯狂挣扎,纵然这两件事他可能都想做。 “后备箱的部分可以一会儿交给我,”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他用指尖捏了捏赫斯塔尔的掌心,“现在先让咱们去温暖一点的地方——你的手好凉。” 但,和赫斯塔尔想得不同的是,阿尔巴利诺没有马上把他带进教堂里,而是把他带进了教堂侧面的一间耳室:这小小的房间位于拉丁十字形的教堂短短的那一“横”的角落里,小门就挤在教堂侧门的侧面,不用进入教堂的内部就可以直接到达这里。 它在过去可能是个神职人员用的祈祷室,但是现在里面几乎空空如也了,唯一有的那几样东西看上去是最近才摆进去的。 那很可能是阿尔巴利诺的手笔: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旧且干净的桌子,还有一张看上去很柔软的扶手椅;桌子上摆着一只马克杯和一个显然保温的咖啡壶。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个衣帽架,上面挂着一套蒙着防尘袋的、看上去绝对是定制的那种白色西装,当然还有衬衫马甲等若干配套衣物。 “其他的东西在抽屉里。”阿尔巴利诺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轻快语气说道。 赫斯塔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拉开了那张桌子的抽屉——一阵哗啦轻响,领针、袖扣和衬衫夹的银色小夹子就在抽屉底部潦草地四下滚动。 赫斯塔尔看了一会儿那至少五对不同的宝石袖扣,又抬头看看阿尔巴利诺脸上那种十分坦然的表情,然后干巴巴地问道:“你不觉得这真的太做作了吗?”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是今晚是有着装规定的。”阿尔巴利诺微笑着答道,“我相信你愿意小小地迁就我一下吧。” 赫斯塔尔知道此刻再争论这种细枝末节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果他从不曾在一些细节上妥协,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许菲斯特的生活哲学实际上并不适合他,但是最终他还是来了。 “好的。”阿尔巴利诺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太低了,低到好像回旋在室内的一阵冷风。他突出这些词的时候把嘴唇贴在赫斯塔尔的耳边,亲了他的颧骨和耳垂。然后他继续说:“那么等我一会儿,让我去处理一下留在后备箱里的那位……客人,我要用他来完善我准备呈现出来的东西的最后一个部分。” 他退后了一步,随意地指了指那个衣帽架。 “你可以稍微准备一下,或者喝点热咖啡暖和暖和。”阿尔巴利诺接着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近乎是克制的;但是赫斯塔尔依然能看穿他的本质——那个笑从他的人皮面具下面狰狞地挣扎而出,他眼里有些充满了愉快和嗜血的东西,那种神情绝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 “毕竟你也知道,这个夜晚将会非常漫长。” 阿尔巴利诺在二十五分钟之后返回,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四十左右,正是平安夜的欢愉气氛浓重的时刻。玫瑰圣母教堂像是被繁华的维斯特兰抛弃在角落里的拼图碎片,落在牛奶桶里的一滴柏油,被璀璨的灯火包围着,黑暗而寂静无声。 他推开那个小祈祷室的门的时候,赫斯塔尔正坐在那张柔软的扶手椅里——他已经换上了那套西装,白色的布料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耀眼,衬衫、马甲和西装外套全是无暇的纯白色,暗红色的领带像是在胸口蜿蜒延伸的一道血迹。 或者知更鸟,阿尔巴利诺心想,有着红色的胸脯,那红色羽毛据说是落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戴着荆棘王冠的头顶上的时候沾上的血迹。 阿尔巴利诺能想到他是如何穿上这件衣服的,赫斯塔尔对待服装总是有一种一丝不苟的态度,或者是因为他的强迫症情节作祟。他扣那些扣子的时候头会微微垂下来,神情极为认真,系领带的时候手指缠绕着那一抹血色,如同握着绞索。 赫斯塔尔慢吞吞地放下盛着咖啡的马克杯,然后不客气地评价道:“像是你会选择的风格。” ——这是赫斯塔尔不会选择的服装风格,他宁可穿海军蓝或者铅灰色细条纹的商务装,选择平驳领而不是戗驳领,领带夹而不是领针。白色就如同坦然地接受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甚至享受被聚光灯包围的感觉,那可不是赫斯塔尔的风格。 “精美?”阿尔巴利诺挑挑眉,那件白色西装有着手感非常出众的料子。 “浮夸。”赫斯塔尔的声音依然冷冰冰的,“我猜我也会在这座教堂里看见类似的东西。”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阿尔巴利诺的领口附近,阿尔巴利诺一低头,注意到衬衫领口上多出了一道新鲜的飞溅状血迹,在他洁白的衬衫上染上一点妖异的血红色。阿尔巴利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一点小意外,我猜客人不太满意我给他安排的座次。” 赫斯塔尔慢吞吞地点头,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阿尔巴利诺在教堂里搞什么名堂,就好像笃定对方不会把事情搞到太出格——杀人狂意义上的出格,比如说让计划进行得不符合他的喜好,尽管此时此刻他还根本不知道那个计划是什么——赫斯塔尔只是站起来,干脆利落地向门口走去。 阿尔巴利诺从善如流地为他拉开了小祈祷室的门:越过这扇门,他们就又一次站在圣诞前夜的风雪里了。祈祷室的门一关上,就把所有温暖和灯光隔绝在门内,室外依然是冷而黑暗的,他们就站在教堂侧面那扇雕花的大门前面,门上雕刻的是圣母玛利亚在马厩里诞下基督的浮雕。 阿尔巴利诺上前一步,与赫斯塔尔并肩,却没有急着拉开那扇门。 他的指尖微微擦过赫斯塔尔包裹在西装三件套的腰,然后阿尔巴利诺在马甲的布料附近摸到了皮革的触感。当然了,他在抽屉里放了一条枪带,还有他父亲当年留下的那把左轮手枪——后者是他上一次去警局的时候和那枚圣诞树铃铛一起顺回来的。 现在这把枪毫无疑问又挂在赫斯塔尔身上了,冷酷而毫不留情,有金属的枪管,被寒风沁得冷冰冰的。一如审判结束后赫斯塔尔带着枪去酒店找斯特莱德的那个夜晚。 阿尔巴利诺无声地笑了笑。 赫斯塔尔显然注意到了对方嘴角的弧度,他微微垂下了眼睛。 正如奥尔加·莫洛泽所说,阿尔巴利诺带给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去年的圣诞节礼物被装在保险箱里,保险箱的钥匙装在礼品盒中,是因为比起一把枪阿尔巴利诺更想给他一把可以打开保险箱的钥匙。 而这一次,这把枪端端正正地放在一个抽屉里,子弹是满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赫斯塔尔当然不至于愚蠢到读不懂阿尔巴利诺那显而易见的暗示。 这把枪是为了一个最终的时刻准备的,就如同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决定用这把枪结束自己的性命一样。他们都知道那个时刻或许会来临,但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到来、以什么方式到来。 或许有一天,阿尔巴利诺也会厌倦,或许他对这件作品的热爱会日渐消磨,然后他就会离开,去创作新的作品、寻找新的乐趣;就好像有一天夏娜发现她对自己丈夫的爱不足以让她选择活下去,然后她就会选择死亡。 现在,阿尔巴利诺摸到了枪套之中那把枪的枪管,他近乎是轻柔地沿着这些铁铸的纹路摸过去,碰到了赫斯塔尔的腰,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环住了他。 而这把枪就是阿尔巴利诺对那种存在的可能性的答案了,这并非只是一把左轮手枪,这是某种有关权利的允诺:如果那一天来临,你可以杀死我。 “你知道的,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拉近了他和身边的人的距离,声音听上去轻而温和,“我并不爱你。” 赫斯塔尔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然后他忽然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嘴唇挑起一个锋利的弧度。阿尔巴利诺能看见一种热烈的情绪在那双蓝色眼睛中燃烧,可以读作猎食的愉快、游荡在死寂的密林中而有一瞬间终于窥见了出路的那种兴致勃勃,这种神情似乎能够笼统地称之为“活着”。 “而我也不像石头姑娘属于皮格马利翁那样,我并不是属于你的。”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样郑重地回答。 于是阿尔巴利诺也笑了,眼睛愉快地眯起来,挤压出一道柔软的细纹。这个笑容和他近来给人留下的那种非人而诡谲的感觉比起来,看上去近乎是真心诚意的。 “那么我们就达成一定的共识了。”阿尔巴利诺如此回答道,然后他大步走上前去,推开了教堂那扇沉重的大门。 美学得胜 02 明澈的光芒从那扇门之中奔涌而出。 赫斯塔尔踏在了教堂的石头地面上,这穹顶之下的建筑物又高又静,每一次落下脚步都会敲打出一声格格不入的脆响。而赫斯塔尔的目光正落在教堂中间的那样东西上面——它的规模确实超乎他一开始的想象,许多覆盖着花朵的木料静静地屹立在教堂中厅的中央处,形状就如同一条抽象的船。 赫斯塔尔想,就如同最开始wlpd的那些侧写师所说,礼拜日园丁确实很喜爱有关水的意象。 那并非一艘完整的船,而是一艘在无形的水流中缓缓下沉的、尖头木船的潦草形状。这艘“船”周遭的地板上堆积着大量破碎的蓝色花瓣,或许是绣球花或者雏菊,堆叠在一起如同翻滚的蔚蓝色海洋;蓝色花瓣之间则间或点缀着一簇簇细小的白色绣线菊,就好像浪尖上的泡沫。 “船”的船头向不存在的河水和蓝色的破碎花瓣之中沉下去,近乎平贴于地面,方向对着教堂的正门口;而船尾则像是大部分即将倾覆而失去平衡的船那样高高翘起,指向着教堂中的十字架和祭坛雕塑的方向。祭坛上的圣母玛利亚就抱着她死去的儿子,用怜悯而又冰冷的石头面孔注视着这艘即将沉入水底的船只。 这艘船上堆叠着人赤裸的身体,粗略地看是形态模糊的白花花一片,赫斯塔尔一眼扫过去,能看出那大概是六个人。那些肢体扭曲地纠缠在一起,皮肤由于迟迟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四肢上有斑驳的青紫伤痕,或断肢直接裸露着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所有伤口已经止血,但是伤口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的部分看上去依然十分狰狞。 这些瘦到皮肤紧贴着根根分明的肋骨的躯体的姿势呈现出一种鲜活的动态:这些人在教堂的中轴线上被排成纵向的一列;靠近教堂正门方向的人大部分都是无力地倒在船底的,他们或躺或坐,似乎象征着已死和奄奄一息的人们(但是他们并非已经死了,赫斯塔尔能看见他们起伏的胸膛,还有大睁着的惊恐的眼睛);而更靠近祭坛方向的几个人则或跪或立,向着前方基督的十字架的方向竭尽全力地伸出双手,那姿势仿佛想要努力把什么东西握在手中。 他们显然并不是自愿做出这样的姿势的,赫斯塔尔能看见他们的关节处束缚着深深勒进皮肤的钢琴弦,在赫斯塔尔所站的角度看不见的位置则肯定有更多用于固定的支架,把这些人硬生生地固定在了这个富有冲击力的定格姿态。 这显然就是阿尔巴利诺在教堂里做的最主要的工作,这些人被固定成的特定的姿势之后组成的画面唤起了赫斯塔尔心中的某些记忆,虽然这些人各自的姿态和他记忆中的那个画面不尽相同,但这看上去就像是—— “梅杜萨之筏?”赫斯塔尔开口问道,句尾的音调听上去稍稍扬起,或许他已经从这其中感到趣味了。 “即将沉入深海之中的、满载着死亡的疯狂之舟。就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种‘愚人船’的意象:‘病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交送给脱离尘世的、不可琢磨的命运’。” 阿尔巴利诺用一种听上去如同赞赏的语气回答他。此时如果考虑到底是谁把他们推向茫茫无际的大海、为他们编织“不可琢磨的命运”就会感到一种奇异的讽刺,他们站在一座神的祭坛之前,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可能是最不相信实际上有神存在的那种人。赫斯塔尔没法估量礼拜日园丁这样的连环杀手到底有多少上帝情结,但是他们估计都会承认,与其信仰世界上真正存在一个上帝,还是让自己成为上帝本身更好一些。 而在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则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猜想你不会讨厌奥多尔·籍里柯的——但是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素材太少,我不得不放弃了籍里柯那经典的三角形构图。” 籍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描述的是一群乘坐在木筏上的海难幸存者,在发现海洋深处一抹小小的帆影的一瞬间所呈现出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动态:很多人已经死在了木筏的底部,但是活着的人们依然搭建起一个金字塔形的人塔,把一个幸存者推举到画面的最高处,这位幸存者向远处起伏的波涛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一条红布。 而落在阿尔巴利诺手中的那些人显然不足以让他真的搭建出由人的身躯堆叠成的金字塔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让所有“素材”排成一纵列、高度逐渐升高的造型,阿尔巴利诺把在这艘即将倾覆的木船上的几个人被固定出籍里柯那副油画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个人物的姿势,这是他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 虽然这些人被阿尔巴利诺在整体上用来代替一副浪漫主义画作中灾难的幸存者,但是他们所疯狂地追寻着的可不是深海中一晃而过的帆影。每个人挣扎着都要爬向的方向,手臂竭尽全力地伸长着指向的方向,是悬吊在基督的十字架前的卡巴·斯特莱德。 此时此刻,斯特莱德正惊恐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刚才阿尔巴利诺在赫斯塔尔喝咖啡的时候显然干了不少事,这从斯特莱德身上也能窥见端倪。现在斯特莱德也是赤裸着,被悬挂在祭桌的远端;他的四肢被钢琴弦拉开,弦已经深深陷入无力的肢体,切割着苍白的皮肉。 阿尔巴利诺在把他吊上半空中之前,很可能预先用刀子在他的四肢切割出一圈环形的刀痕,然后可以把金属丝固定在这些“凹槽”中,好让它们不至于从人的皮肤上面滑落。这导致斯特莱德身上所有被钢琴弦绑紧的地方都是鲜血淋漓的,尚未凝固的血不断从深陷在皮肤中的金属丝下面溢出来,在那些如同空白的画布的皮肤上画出道道暗红色的痕迹。 斯特莱德看上去就好像浮在耶稣的十字架前的一道污秽的影子,而显然阿尔巴利诺一点也不介意真的把这个人打扮成撒旦的样子:斯特莱德头上不知道怎么被固定了一对弯曲的黑色羊角,在教堂灯光的映照之下,这个人带角的黑色影子就正正被投射在他后方的那个十字架上,把神之子的身影拢入其中。 当年在圣安东尼教堂中,年轻的赫斯塔尔把另外两个人吊死在十字架的两侧,就如同他们是跟基督一起被钉死在各各他地的两个罪犯,而正中间空出来的这片空缺刚好是应该留给斯特莱德的位置。 现在他终于被吊在那里了,晚了很多年,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不算太晚。他的身体正与身后十字架上头戴荆棘王冠的塑像重合,高度异常完美,也正如某种无声的讽刺。 赫斯塔尔忍不住看了一眼阿尔巴利诺,对方的嘴角正带着一丝细微的笑容,正如同审视着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的每一个艺术家。 ——而礼拜日园丁是如此轻易地读懂了他当年的意思。 阿尔巴利诺带赫斯塔尔绕过了这艘即将沉没到不存在的波涛之下的船。在离这个船型的造物和船上的人们更近了之后,赫斯塔尔就发现了从远处看不曾发现的细节。 之前已经说过,这六个人在从教堂正门到教堂中央的祭坛的方向上大体呈一纵列排列,他们被固定的高度错落有致,最开始赫斯塔尔以为看上去高出许多的那几个受害者纯粹是被钢琴弦吊起来的,他们很可能脚下悬空。 但是等赫斯塔尔走近之后却发现并非如此:“船”的底部根本不是与地面齐平的,虽然从侧面看上去只能看见即将沉没的船舷,但是船底实际上有一道从教堂正门逐渐往祭坛方向升高的台阶,阿尔巴利诺的那些受害者就被错落地放置在这道台阶之上,怪不得看上去他们之间的高度差异非常明显。 “逐渐升高是一种十分常见的意象。”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道。 “有些人会认为‘向上’是通往天堂的道路,在但丁的长诗中,天堂分为九层,越往上的灵魂也越高尚。”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说,目光从那道一阶阶逐渐升高的木质楼梯上扫视过去,“命运和上帝的秩序使人可以飞越那些轻轻的天体——但是这样循规蹈矩多么无趣啊。” 赫斯塔尔轻轻笑了一声,难以从这样的轻笑里分辨出他真正的情绪,他说:“所以在你的设计之中,愈高就愈加罪恶。” ——在这船型中的六个人被阿尔巴利诺大体上固定出了与油画《梅杜萨之筏》相似的姿态,让有相关知识的人从远处一看整体造型就知道他的选材是什么。但是只要仔细关注船上六个人具体的姿势,就会发现他们和那副油画中人物的动作其实并不相同。 最靠近船头处仰面躺着的男人是个赫斯塔尔不认识的陌生的面孔,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当然,现在他已经瘦到只剩下皮包骨头。他似乎刚刚从某种大剂量的麻醉剂之下清醒,目光的惊恐之中还掺着等量的迷茫;此时此刻他正恐惧地盯着教堂挑高的穹顶,胸膛微弱地起伏。 他的肋骨附近的皮肤几乎都被揭掉了,似乎之后又用某种东西烧焦止血,现在那附近的伤口倒是没有再出血,只是变成了恐怖的焦黑一片,这样的伤口最后准会感染——当然,前提是如果他还能活到感染的时候的话。赫斯塔尔看见他肋骨的伤口之中有些植物爬出来,不知道阿尔巴利诺是怎样做到的,但是金灿灿的麦穗从他的肋骨之间向上成长,麦芒上还飞溅着鲜红的血迹;荆棘如同锁链一般缠绕着他,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恐怖的伤痕。 这样的场景放在别处可能只算的上是惊悚,但是放在教堂里似乎另有一种特定的指向。赫斯塔尔的目光扫过那些沾着血迹的、直指天空的作物和被烧焦到像是干涸土地一般的皮肤。他想了想,然后问:“该隐?” “该隐。”阿尔巴利诺带着微笑点点头,“这位是德里克·柯米恩先生,他被选为斯特莱德案的陪审团成员,但是先一步接受了贿赂,在最后陪审团讨论的时候鼓动其他陪审团成员认定斯特莱德无罪——据我所知,他的口才甚至挺不错的。” 该隐,圣经中著名的恶人,这条即将倾覆的木船中最底层的一阶。赫斯塔尔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于是他很快把目光移向了第二个人。 这个人所在的位置离船头稍微远一点,他坐在地上(或者说被阿尔巴利诺的那些金属线和支架被迫固定得坐在地上),德里克·柯米恩仰躺着的身躯就压在他的膝盖上面。 这个人是个看上去还算英俊的年轻人,这张脸赫斯塔尔实际上认识,其实任何一个经常关注维斯特兰本地新闻的人都应该认识这张脸:他叫做杰森·弗里曼,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在红杉庄园的事情被曝光之后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由于他的一些相当不妙的前科,媒体都怀疑他是红杉庄园的会员。 既然他现在出现在这里,那么他可能真的是红杉庄园的会员。赫斯塔尔知道,虽然礼拜日园丁选择受害者完全是随机的,但是今天不同于往日;既然他为了赫斯塔尔布置了这个现场,就不可能随随便便选择一些无关的受害者。 杰森·弗里曼的头发在几个月的监禁之中已经长得很长,现在,他的头发中缠着一根嫩绿的橡树枝丫,这根枝丫被金属线固定在半空中,杰森·弗里曼缠绕在其上的发尾就高高地从半空中垂下来,就仿佛是那段枝丫把他挂在那里一般。颜色艳丽的红花肆意攀附在他的身上,如同一道道血迹把皮肤分割得支离破碎,它们绝大部分聚集在他的胸口附近,就好像花朵如泉水一般从那里喷出,长长的花枝直垂在地上。 显然,这是另外一个圣经典故:押沙龙,大卫王的第三个儿子,他发动了反叛父亲的叛乱,但是在以法莲森林中被击败,押沙龙因为头发不小心被缠在了橡树的树枝上而被敌人杀死,被三杆短枪刺穿了心脏。 “对父辈的反抗。”赫斯塔尔听见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的声音里确实有那种实打实的愉快:虽然平心而论,一般人似乎不会把王子反叛国王的行为称之为“对父辈的反抗”。 但是好在,赫斯塔尔尚且明白对方在表达什么。 “你竟然把这个部分放在‘第一次谋杀’之后,这决定会让大部分犯罪心理学家都感觉到不解。”尽管心知肚明,赫斯塔尔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那也没办法呀,我是个严格按照时间顺序进行创作的创作者。”阿尔巴利诺丝毫没有气恼,笑眯眯地回答。 赫斯塔尔没有理他的调侃,而是选择把目光落在第三个人的身上。 第三个人赫然是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之前的那根典狱长,他就坐在杰森·弗里曼的另一边,神智似乎比前两个人更清醒一些,因而此时此刻正用惊恐的目光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人。他的手中持着一柄用荆棘和细小的红色花朵编织起来的剑,坐在一片灰白色的花朵之间,这花朵的色彩和枝条编织的紧密程度令它像是一块灰白色的磐石,这块“磐石”上面堆满了红色的花瓣,还有一些洒落在花瓣之间凝固的血液。 这位典狱长的头上还戴着某种深色藤蔓编织成的皇冠,额角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从那里不断流下,这个时候已经半凝固了,在典狱长那张因为惊恐而扭曲的面孔上覆上一层怪异的深色。 每当赫斯塔尔面对阿尔巴利诺这些层出不穷的象征的时候,他才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确实太了解圣经了——那是他十四岁之前深深地刻在他心底的东西,而其他少年时代就了解到的知识一样令人难以忘记。尽管他唾弃这些知识,但也不得不否认它们从某种意义上确实塑造着一个人。 赫斯塔尔的目光从典狱长那张脸上掠过,他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联邦监狱的办公桌后面。他慢慢地说:“……有一个妇人把一块上磨石抛在亚比米勒的头上,打破了他的头盖骨。这样,神报应了亚比米勒向他父亲所行的恶事,就是他杀了自己的兄弟七十个人。” “而我很确定他的监狱里死去的囚犯远远超过七十人,其中一大部分都死于他的充耳不闻——对于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来说,在收到好处之后放任监狱里死掉一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阿尔巴利诺回答。“……顺带一提,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也是红杉庄园的会员,他跟斯特莱德的关系比你想象得还要密切。” 赫斯塔尔转头看向阿尔巴利诺,后者只不过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是赫斯塔尔已经读出了他想要表达的那个意思:如果典狱长和斯特莱德的关系足够“密切”,那么眼前这个人当时也有想要杀死他的动机。那么,典狱长把他调到双人牢房的目的是什么?他作为临床志愿者的消息又是怎么忽然传播开来的?如果典狱长没有很快落在阿尔巴利诺的手上,他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 站在事后的角度上回顾之前的一切,有很多巧合就显得格外奇特起来了。 第四个人是一个女性,被打扮成耶洗别模样,各色的花朵如同珠翠一般缠绕在她的四肢和头发之间;她的一只手中握着盛满鲜血的金杯,同时空着的另一只手被固定成了向前方伸出的姿态;她的双足上缠着一些已经干枯的葡萄藤:这位女性正半跪在一地紫红色的、淤血一般的葡萄果实中间。 赫斯塔尔打量着这个女性的面孔,此刻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身体如同害了病一般颤抖。但是这样的场景尚且不足以令人动摇,赫斯塔尔声音平淡地问:“这是?” “红杉庄园里的孩子有一部分是流浪儿,”阿尔巴利诺轻快的回答,“这位女士的工作是帮助斯特莱德从街头拐骗流浪儿,带到庄园里去——她很聪明地逃过了追捕,当然,或许也没有那么聪明。” 阿尔巴利诺把很多细节一带而过,赫斯塔尔不需要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位女士的,又是通过什么方法捕获她的。整个过程不是特别令人愉快,阿尔巴利诺当时的计划是只需要一个人,但是这位女士身边显然不止有一个斯特莱德的喽啰……总之,他最后不得不往河里扔了三具尸体,那些尸体现在可能已经深深地沉在了河底,一时半会儿不会在浮上水面。 赫斯塔尔点点头,他并没有不知趣到去询问那么多细节。实际上,他能想象到很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第五个男人被吊在木架上,高耸的木架同时也用来象征着这艘即将沉没的船只的桅杆。赫斯塔尔能看清木架上方粗糙地刻着“666”的字样,于是知道这就是“恶人哈曼”——《圣经》中敌基督的代表;哈曼是亚哈随鲁王的宰相,只因为犹太人末底改拒绝跪拜他,就计划谋害全国的犹太人,并最终被送上绞架。 极为讽刺的是,虽然教会称恶人哈曼为“敌基督”,甚至认为他是撒旦的化身,但是阿尔巴利诺用来代表哈曼的人选却是安德森神父。这个老神父被绑得结结实实,这个时候正惊恐地看着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 他愣愣地盯着赫斯塔尔的面孔,好像不知道这个忽然出现在阿尔巴利诺身边的男人是谁。然后忽然之间,他似乎在一瞬间认出了赫斯塔尔的身份——他难道还会记得当年在圣安东尼教堂里一个给唱诗班弹钢琴的小孩吗?还是说他当年在放纵斯特莱德和其他教友的恶形的时候,也深深地记住了那些孩童的脸呢?——可他的眼中闪过了某种明悟,脸上露出了某种近乎慌乱的神情。更为巨大的恐惧从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冲刷而过,但赫斯塔尔已经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他已经没必要再看下去了,那个令安德森神父惊恐不已的事实对他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没有重要到会令他失去控制的地步。 他只是冷漠地微微转头,看向了这艘驶向覆灭的木船上的最后一个人。 位于船尾的方向,被阿尔巴利诺用来代替油画在被幸存者推举到最高处的角色的人,毫无疑问地是拉瓦萨·麦卡德。 这位失踪了很久的fbi探员被悬吊在教堂高高的穹顶下,琴弦把他固定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姿势:他的双脚几乎已经完全离地,金属丝深深陷进他苍白的皮肤里,鲜血正从那些缝隙之中缓慢地滴出来。 麦卡德的一只手毫无选择地高举着,把手竭尽全力地伸向斯特莱德方向的(至少看上去仿佛是如此)。根根钢琴弦从高处垂吊下来,把他那只手臂绑得结结实实——只是那只手中握着的可不是籍里柯那副油画里的红色布条。他的那条臂膀是断臂,手腕以上空无一物,而是个空空荡荡的、瞧上去就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肉模糊的横截面,但是现在,盛开着鲜红的玫瑰花的枝条从那条断臂中喷涌而出,几近诡异地盛放着。 而他的脚下翻倒着一个外表粗糙的罐子,里面洁白的盐粒洒出来,如同沙子一般落在他的脚下。这种晶体在古代炼金术的范畴中被认为纯洁,而在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中却被认为是被骗的象征。 赫斯塔尔甚至不用看麦卡德本人,都能知道阿尔巴利诺会在这阶梯的顶端布置一个什么样的画面、最后会表述什么意象:他会选择犹大,这毫无疑问,在真正到达悬吊在十字架前的恶魔之前,他首先会在那里放置一个背叛神子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故事中的犹大受到了金钱的诱惑,而现实生活中的麦卡德受到的是更加光明磊落的东西的诱惑,他背叛的事物也理应比神子更加崇高。 当然,像是赫斯塔尔这样的人,则自认为没有评价他的立场——但却拥有永远消灭对方的肉体和灵魂的手段,因为那些局限于道德的约束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意义,驱动他们行动的是另一种内在的动力。 赫斯塔尔没有问阿尔巴利诺费了多少工夫才揪出这些人,那一定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很有可能把赫斯塔尔入狱的这几个月都花费在了这件事上面。那可能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是此时此刻却不是听故事的好时间。 赫斯塔尔的思绪已经滑向其他方向了:也就是阿尔巴利诺在他的作品里放置一个向上的阶梯的意义。 这阶梯上躺着的受害者们目前还是活着的,阿尔巴利诺无疑用他们象征着某些“罪人”——圣经意义上的罪人,就如同该隐,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之后的第一个杀人犯,世间的第一桩罪恶——而在另一方面,这些人都是与赫斯塔尔的今天息息相关的、真正的罪人。 第一桩罪恶,第一起犯罪。这艘即将倾覆的疯人之舟的船头。 由“该隐”开始,到撒旦结束,随着台阶的升高,台阶上圣经传说中的罪人的罪恶也逐渐加重,从谋杀亲人到谋取王国,从崇拜异神到谋杀神子;阶梯最高之处通往教堂铺着洁白桌布的祭桌,通往斯特莱德,通往基督的十字架,通完三十年前绝望噩梦之中的夜晚。向上的阶梯绝不象征着通往天国的道路——恰恰相反,这是属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道路。 这道路通向地狱、终末以及最终的归宿。 “这很美,对吧?”阿尔巴利诺的目光显然一直追随着赫斯塔尔的视线,在他仔细地打量过这些垂死的躯体之后,阿尔巴利诺才用轻松的口吻开口,放松到好像他自己不想从对方耳中听到一个评价。 赫斯塔尔微微挑了一下嘴角,说:“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这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美无非是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阿尔巴利诺带着笑意缓慢地回答,“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摧毁我们。”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说道:“是你为我挑选了他们。” “可以这样说,但是最后的选择权依然在你。”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道,“你可以选择在这里杀死他们、肢解他们,也可以选择放过他们其中的某个人或者所有人——你甚至可以选择现在转身离开这里。在某种程度上你是对的,如果你不配合我,那么任何游戏都无法进行下去。” 阿尔巴利诺说着伸出了手,赫斯塔尔注意到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刀子,现在他正捏着那把刀冷而闪亮的刀身,把刀柄递到了赫斯塔尔的面前。 他看着赫斯塔尔的目光似乎是期待的,然后阿尔巴利诺忽然又垂头看了地面一眼——他们就站在那些破碎的蓝色花瓣和白色绣线菊之间,尖尖的船头形状的木板的正前方。用来象征着“第一宗犯罪”的该隐就倒在他们面前,苍白的身躯就像是铺展开来的空白画布。 “你知道的,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现在正站在我们两个的开端上。” 注: [1] “病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交送给脱离尘世的、不可琢磨的命运”: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 [2] 该隐种植谷物。 [3] 有一个妇人把一块上磨石抛在亚比米勒的头上,打破了他的头盖骨。这样,神报应了亚比米勒向他父亲所行的恶事,就是他杀了自己的兄弟七十个人。 ——出自《圣经·士师记》,亚比米勒是圣经中著名的恶人,他想要自立为王,并且在俄弗拉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七十人。 [4]耶洗别曾霸占过拿伯的葡萄园。 [5] “因为美无非是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摧毁我们。”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美学得胜 03 赫斯塔尔垂目注视着那把刀,然后忽然问道:“你设想过的最糟糕的结局是什么?” “你没有来,那样我就得一个人面对这个空荡荡的大厅了,”阿尔巴利诺坦然地承认,即便是谈论这个话题,他的声音里似乎仍然是带着笑意的,“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你其实拥有回归正常生活的能力——而对艺术家而言最残忍的莫过于,他们失去了最理解他们的观众。”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到两秒,在这片寂静之中,阿尔巴利诺只是注视着灯光洒在他发梢上的那些模糊的辉光。然后赫斯塔尔伸出手,平静而镇定地从阿尔巴利诺手中抽出了那把刀。 阿尔巴利诺真正微笑起来,虽然他对现在这个结果可能并不算多么吃惊。他甚至体贴地往边上让出一步,就好像主持人给最后压轴登场的表演者让出他的舞台那样。 而赫斯塔尔则跨过那些蓝色花瓣——矢车菊和绣球花,撕扯成碎片一般的飞燕草——簇拥而成的海洋,站到了那艘“船”的船头上,他的站姿是如此的笔直而优雅,看上去就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他幻想过这样的场面:在他在他那些页边上沾着干涸的血迹的本子上画草稿的时候,他曾经如此幻想过。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这即将沉入海底的癫狂之船的船头,就是耶稣行走于水上的时候他的门徒们站着的位置,也是在那个充满雾气的早晨夏娜站着的位置。 赫斯塔尔登上了船头,而那些被俘者在这个时候差不多都醒了:为了让他们在今天布置场地的时候保持安静,阿尔巴利诺给他们用了剂量相当大的麻醉剂,好在他对剂量的计算还算准确,他们既没有醒得太早也没有醒的太晚——前者可能会造成流血事件,后者则绝对会造成阿尔巴利诺在心灵上的巨大创伤。 现在那些人已经陷入了弄清楚自己所处境地之后的巨大惊恐之中,洞悉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往往比不可捉摸的忽然死亡更加令人恐惧,他们抬起头就能看见虚空中悬浮的巨大断头台的幻影。于是这些人挣扎起来,固定他们姿势的铁丝和支架发出粗重的吱嘎声响,更多的血顺着伤口滴出来,装饰用的花枝震颤不息。 赫斯塔尔已经缓步迈向了第一个人:躺在地上的德里克·柯米恩,这个中年人比刚才更清醒了一些,现在正手脚发软地试图挪动自己,但是这个常识显然半点效果都没有。在赫斯塔尔离近了之后才发现,在那些花枝的掩映之下,柯米恩的四肢被长钉死死地钉在身下的木板上面,鲜血不断随着他的动作从贯穿的伤口中溢出来。 “你在这方面得理解我,他们确实相当不配合我的工作。”阿尔巴利诺此时在“船”的外侧说道——他没有试图踏上这用植物和木头堆起来的坚实祭坛,因为这并非他给自己准备的道路,“当然,如果你认为限制他们的挣扎会削减你的趣味,你也可以把那些钉子拔掉。” 赫斯塔尔没说话,他慢慢地、像是即将发力的野兽那样在第一个受害者面前蹲下了。德里克的喉咙中发出一些恐惧的、含混的声音,扭动挣扎着试图远离赫斯塔尔——但是这种挣扎并无什么效果,赫斯塔尔慢吞吞地把冰凉的刀刃贴在他的脸上,听见这人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含混的呻吟。 ”感觉确实有些怪异,”赫斯塔尔用沉思一般的语气承认道,“我一般都是自己寻找受害者。” ——受害者,多官方的一个措辞,一听就知道这个杀人狂在法律行业工作,其他杀人狂一般可不这么称呼被他们杀死的人。 “但是很少有人把他们放在礼品包装里送到你面前。”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说道。 赫斯塔尔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刀尖在柯米恩的脸上划来划去,就好像一只用自己的利爪玩弄猎物的猫科动物。他扫了阿尔巴利诺一样,嗤了一声,说:“一般来讲,礼品包装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好看就够了。”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 赫斯塔尔哈了一声,然后手腕一用力,把那把刀捅进了柯米恩脸侧的皮肤中,然后刺透这层薄薄的肌肤和肌肉,戳进了的嘴里。 ——这位先生发出了一声对于被麻醉剂放倒了一天、嘴里还戳着一把刀的人而言相当响亮的尖叫。 赫斯塔尔顺手把刀往外拉,在他的面颊到嘴角的位置划出一道长长的豁口,上扬的弧度颇像是一个诡异的、血肉模糊的微笑。与此同时人群里传来的骚动,不少俘虏也跟着尖叫起来,其中混杂着女士响亮的啜泣。 阿尔巴利诺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个场景,从装束到神情都像是个坐在歌剧院包厢里的体面观众,听着的不是人尖锐的破音的尖叫声,而是唱着“死亡和绝望的烈火包围着我”的花腔女高音。他用几乎是欣赏的神情看着赫斯塔尔用一种相当娴熟的姿态剥开他的皮肤和肌肉,然后开始——在其他人混杂着尖叫和呜咽声的嘈杂噪音之中——切掉他的四肢。 这工作进行了一半,然后赫斯塔尔抬起头来。阿尔巴利诺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飞溅上去的血迹,从左眼的眉弓到颧骨,一点干涸的血迹粘在金色的睫毛上面。 “我会把你的‘礼物包装’弄得一塌糊涂,”他用一种几乎是警告的语气对阿尔巴利诺说道,“等到警察到场的时候,没人能看出你曾经把这里布置成什么样。” 显然维斯特兰钢琴师会摧毁这艘船,他行过之处,可能只会留下残肢和满地的鲜血。阿尔巴利诺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把刀子没入人的肢体,以一种相当精巧和娴熟的姿态切断人的肌腱和关节,然后他耸耸肩膀,说:“这就是包装的意义所在——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正确的人撕开。虽然我不怎么喜欢现代艺术,但是毕加索至少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摧毁的欲望也是创作的欲望。” 赫斯塔尔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进行他手上的工作。 于是阿尔巴利诺看着赫斯塔尔拆解他们,这是个冷酷无情的用词。对方低下头的时候嘴唇微微抿起来,皱起的眉毛之间被灯光投下一道轻而晦暗的阴影。他的表情看上去特别像是个试图解开某种难题的人,执迷于探索未知的领域。但是当他做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他实际上正在用手里的刀子割开人的皮肉和肌理,他脚下的血流正在逐渐汇聚成河。 当他把钢琴弦从西装内袋里抽出来的时候——那是阿尔巴利诺提前放进教堂外面的小礼拜室的抽屉中的,看来赫斯塔尔很顺利地发现了它们——躺在地上的受害者早已失去了发出呻吟声的能力。 实际上整个大厅几乎是寂静的,连那位女士都把哭腔卡在了嗓子里面,所有被捆绑结实的人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形,他们看着赫斯塔尔是如何把钢琴弦绕在对方的颈上、拉紧,柯米恩的嘴里呛出一声模糊的、奇怪的声音,那是血呛进气管里的时候会发出来的。他们目睹了生命的流逝,对其中一些目无法纪的伪君子来说恐怕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绝不是以这种形式。 阿尔巴利诺的舌尖几乎都能尝到空气中惊恐的味道。 这种惊惧的余味是苦的,和赫斯塔尔的蓝色眼睛搭配起来相得益彰。而此时此刻赫斯塔尔已经从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前站起来——阿尔巴利诺不知道他的腿是否因为长久地保持同一个动作而发麻了,他想象对方肌肉拉伸时的动态——而剩下的、还活着的人就在这个时候齐齐发出一些惊恐的叫声,就好像他们只不过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手下的琴键。 位于第二位的人是被打扮成押沙龙的杰森·弗里曼,之前柯米恩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杰森·弗里曼身上,而现在那位曾经的陪审团成员只不过是弗里曼腿上一具逐渐冷掉的尸体。 弗里曼才是距离整个案发现场最近的人,现在他半个身子上都沾满了喷溅上去的血迹、已经难以辨认原本形态的肉末,这个长相还算是帅气的年轻人面色苍白,目眦尽裂,在维斯特兰钢琴师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开始哆哆嗦嗦地说:“求求你、求求你……我有钱!我有很多钱!你想要什么?!只要——” 他没说完,赫斯塔尔干脆利落地把手里那把已经沾满血的刀子捅进了他的颈侧。 赫斯塔尔把刀拔出来的时候顺手把对方的头颅按在自己的肩膀上,那道伤口没有触及重要的血管,但是可能割断了杰森·弗里曼的声带;他发出断断续续的粗哑的呼吸声,血沫从喉咙处的伤口处和嘴唇之间涌出来,鲜血不要钱一样流淌在那件洁白的西装上,在点点飞溅状的血迹上又更添加了一道红色的河流。 不远处那位女士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们都听见她发出一声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哀嚎,然后整个人瘫软下去,近乎是挂在阿尔巴利诺用于固定她的那个支架上面。赫斯塔尔甚至没分神看她一眼,只是抓紧了自己钳制着的人的头发。 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吹了一声口哨。 ——相当清脆,尾音轻佻,就是高中男生会对着女孩跑步的时候颤动的胸部吹出的那种口哨的声音。这个人在这一刻仿佛从那种歌剧院观众席一般肃穆的氛围里脱离出来了,他微笑着看着赫斯塔尔,看着他被染得殷红的指尖,还有粘在血淋淋的袖口上的一片柔嫩的花瓣;他看着赫斯塔尔把手指捅进对方脖子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中去,血肉被挤压出奇怪的、黏糊的声响。 他如此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赫斯塔尔,当赫斯塔尔顺着那声轻佻的口哨哨音看向他的时候,他只是想了想,并不介意自己露出牙齿,像是一只在荒原上游荡的狼。 “你这样让我看上去像个脱衣舞女郎。”赫斯塔尔毫不客气地抱怨道。 “你的审美层次比那要高多了。”阿尔巴利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对方正在试图切开杰森·弗里曼的胸膛:是那种法医会用的刀法,从左肩到右肩之间拉一条弧线,弧线的顶端切一条向下延伸的竖着的刀痕,以胸骨为中线切开人的胸膛。 如果不是受害者还活着的话,这种下刀的方式就显得更加专业了。 阿尔巴利诺在内心评判着他,把每一个画面分门别类放好。他发现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人的过程几乎是胸有成竹的:虽然阿尔巴利诺一次在他面前放了六个人,但是他也没有陷入任何构思上的犹豫不决;他很有条理地肢解了他们、用琴弦勒死了他们、跋涉过脚下逐渐沉积起来的血泊。他不和任何受害者对话,尽管这些人咒骂他、哀求他、用金钱和任何人能够想到的利益诱惑他、对他露出可怜又怯懦的神情。 赫斯塔尔把刀压在典狱长的身上的时候,对方忽然开始疯狂地咒骂斯特莱德、开始诉说自己向红杉庄园捐款是迫不得已、说自己自始至终和赫斯塔尔站在同一边。“要不然我怎么会把那些大学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介绍给你呢?”他说。然后,在他发现这可怕的凶手不为所动的时候,他又开始颤抖地大声列举那些名字,就是那些也身为红杉庄园的会员的人——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中间的大部分已经被wlpd逮捕——“布鲁斯·普利兹克!”他开始大声喊这个稍微关注政治的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声音在教堂的圆顶之下不断回荡,“他们也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你应该杀他的!不要杀我!” 作为回复,维斯特兰钢琴师把刀子捅进他的身躯里,刺穿了他的肺部。 人性就是如此,从街头为斯特莱德拐骗了无数孩子的女士会哭诉“我也有一个孩子,他今年只有十五岁”,被吊在木架上的安德森神父痛哭流涕,连声向他的神忏悔——可他的神没有在这个时候拯救他,教堂的石头基督和圣母像依然冷冰冰地俯视着这一切,巴洛克式的圆顶上绘着天堂的美丽景象,而没有人知道天堂到底是否存在。 就这样,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趟过那条血河。 他最后在拉瓦萨·麦卡德面前停住了,就站在这条已经被浸染成血色的阶梯的倒数第二阶,站在一地乱七八糟的残肢和血肉之前,与最高处只有一步之遥。麦卡德艰难地转头,这样可以让他看清赫斯塔尔的脸,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十分沙哑。 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确实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所以说他的猜测是对的,奥尔加·莫洛泽的猜测是对的,他们从来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麦卡德的面色惨白,下巴上有许多青色的胡茬,看上去格外憔悴;但是他的目光依然是明亮的,冷漠而桀骜,像是那种准备慷慨赴死的人会露出的神情。 赫斯塔尔仔细地打量着他,一开始并没有说话,而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切,就好像很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似的。 麦卡德顿了顿,然后他又慢慢地说:“钢琴师从折磨他的受害者之中获得快感——我不会给你那种东西的。”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气音冷冰冰地在穹顶之下扩散开来。他说:“我从不指望从你的身上获得那种东西,或许,如果咱们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相遇,我是会敬佩你这种人的。” 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中一直抓着的那根琴弦绕上了麦卡德的脖子,然后慢吞吞地一点点收紧,对方在逐渐严重的窒息感之中轻微地挣扎着,束缚着他的那些金属丝和支架吱呀作响。 赫斯塔尔冷淡地看着对方在逐渐加重的缺氧之中挣扎,直到最后钢琴弦勒到了最紧、深深地压进柔软的皮肤中去,最后一点空气也不能被吸入气管,他听见对方的呼吸被迫停住了。在这样的时刻,麦卡德也只能顺应自己的本能,疯狂地抽搐挣扎,目眦尽裂地注视着杀人凶手——由此可见死亡不会厚待任何人,在这样的时刻,他还是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了。 “重点只在于,”赫斯塔尔直视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破坏了他的很多计划,可以说,要不是对方的一些行动,他今天不会以这个姿态站在这里,“你深知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而最后是我获胜了。” 他的双手握着琴弦,用力往两侧一拽。 然后赫斯塔尔就能看见生命是如何缓慢地离开那双眼睛的了:那双眼里有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暗淡下来,就好像一扇无形地窗户关上了。人活着的时候无论多么出色、多么与常人不同,死去之后都是如此;生命的光辉给予了他们这种特异性,而实际上大部分人把它运用得是如此的平庸。 他松开手,顺着束缚住麦卡德的那些琴弦看上去,阿尔巴利诺那束缚着他的那些弦很巧妙地汇聚在一起,在天花板下面编织成一股,最后从中间引下一根来,固定在船舷侧面的一块木板上。赫斯塔尔看了那根弦两秒,然后用刀刃撬开了和木板缠结在一起的那个结。 于是固定着麦卡德的那些琴弦骤然松了,这被固定在半空中、和其他遇害者比起来近乎完好的躯体轰然倒地,沉闷地倒进了一地尚未凝固的血泊和残肢之中。赫斯塔尔面无表情地迈过这身躯,踏上了阶梯最高的一阶。 ——“木船”内部的阶梯顶端是个还算宽的平台,平台与祭桌相接。这些台阶其实本身比较平缓,最高的那一阶也与能达到人胸口高度的祭桌有一段相当的高度差,现在祭桌的桌面差不多到赫斯塔尔的髋骨附近。越过祭桌洁白的桌布、错落地摆放着的宗教仪式用的银器,被吊在祭桌的另一边的是卡巴·斯特莱德。 这个实际上已经六十出头的男人此刻惊恐地望着赫斯塔尔,当上帝的雷霆和愤怒毁灭索多玛的时候,亲历者或许也不过是这种表情。当注视着这惊恐的面孔的时候,赫斯塔尔近乎很难把他和三十年前那个常常面带微笑的神父联系起来。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个神父说话的语调,他如何用轻柔的调子让他的男孩们感受到不见血的威胁,但是这明晰的记忆与斯特莱德的面孔之间依然隔着一层如磨砂玻璃般模糊的隔阂。 这令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改变了——他绝不承认自己被对方塑造了,但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漫长的时光和苦痛改变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当年唱诗班那个十四岁的金发男孩,神父也早就不如记忆之中那样令人恐惧。 他握着刀子,鲜血浸透了他的皮肤,刀柄在手指之间打滑。斯特莱德惊恐地注视着他,如果斯特莱德此刻还能开口,他一定也会忏悔、会祈求、会给出一些听上去足够好的承诺,可是他再也不能了。赫斯塔尔仍感觉有些东西哽在他的咽喉里,某些滚烫的液体在他的血管中流动,但是这种东西不再让他感觉到那么痛苦了。他向前走去—— 赫斯塔尔忽然猛地顿住了脚步。 他慢慢地垂下头——此刻他就站在那个木质的平台的边缘,也是设计上将倾的木船的尾端,而阿尔巴利诺就站在下方的地面上,只比他略矮一些。 现在,阿尔巴利诺慢慢地、慢慢地单膝跪下,用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赫斯塔尔的脚踝。 赫斯塔尔在薄薄的西裤布料下面感受到了对方指尖的热度,他刚刚想要说什么,阿尔巴利诺就低下头去,轻而缓地亲吻了他的鞋面,手指亲昵地卡在他脚踝骨头下面的那个凹陷处。 赫斯塔尔终于开口了,他低低地说:“阿尔巴利诺——” 然后礼拜日园丁抬起头来看他,忽然笑了。赫斯塔尔看见了那双绿色的眼睛,瞳孔扩大,虹膜被漆黑的瞳孔挤压至细而薄的一环,里面写满情欲和比那更加深刻的东西。阿尔巴利诺的嘴角翘起,嘴唇嫣红,下唇上擦着一道刚刚附身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还未干涸的血迹。 “当基督的门徒们看见祂在海面上行走的神迹时,他们会觉得祂理应被他们顶礼膜拜。”阿尔巴利诺仰着头,慢慢地说道。 “——此刻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美学得胜 04 赫斯塔尔垂头看着阿尔巴利诺,他能在对方眼里读出某种情绪,一种不曾言说出口的暗示——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对琢磨阿尔巴利诺的心思也有些经验了——他读出了某种可以称之为诚实的喜悦的情绪,一种无言的应允。 这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有斯特莱德还在微微挣扎着:实际上给他整个下半身都使不上力气,如果如同烂泥一般瘫软的男人笨拙地晃动着自己的上半身。赫斯塔尔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在那双无助而愚蠢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清清楚楚的惊恐情绪。 这至少可以说明一个简单的道理:多年以后的现在,一切改由赫斯塔尔来支配了。 于是赫斯塔尔微微弯腰,用力一把抓住了阿尔巴利诺衬衫的领口。 他的手上全是已经干涸和尚未干涸的血迹,指缝之间黏黏糊糊,泛着一种令人不喜的腥味,这一下他手指上那些逐渐变黑的血迹全蹭在阿尔巴利诺的白衬衫上,像是个鲜明的箭头,为每个可能看见此人的旁观者标识出了他咽喉所在的位置。 阿尔巴利诺被他拽着站起来,赫斯塔尔的手劲足够大,大到阿尔巴利诺不得不抓住赫斯塔尔的手腕才避免逐渐收紧的领带让他窒息。 他的手指就拢在赫斯塔尔手腕的皮肤上,隔着衬衫的布料和袖扣坚硬的金属材质,却依然能透出点微妙的热度来。下一秒,阿尔巴利诺的一根手指就轻柔地探进赫斯塔尔的衬衫袖口里面去了,带着点茧子的指尖轻柔地蹭了蹭赫斯塔尔腕骨处的皮肤。 赫斯塔尔似乎吞咽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干巴巴地说道:“认识你之后,我做了许多之前绝对不会在案发现场做的事情。” “比如说呢?”阿尔巴利诺笑着眨了眨眼睛,语气稀松平常得好像在讨论饭后甜点之类不值一提却能给人带来微妙的愉悦感的东西,“给我展示一下吧。” 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他各式各样嘲讽的冷笑和表情足够分门别类放满一个书架,一般人很难从这些相差无几的冷漠表情中读出他真正的情绪:或许阿尔巴利诺除外,正如他所说,他已经在这门学科里稍有些成就了。 于是阿尔巴利诺知道对方其实答应了,赫斯塔尔手上一用力,阿尔巴利诺就被他拽上了有些高度的台阶。这决不能说是赫斯塔尔强迫他的缘故,像是阿尔巴利诺这样身高的成年男性,绝不可能这样顺利地被别人单手拽到这样高度的位置上来,所以也就只能说,阿尔巴利诺对他要做什么心知肚明—— 并且相当乐于配合。 这样,阿尔巴利诺也踏上了这艘抽象的木船的船尾,那些木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它们是他在这漫长的几个月当中一点点设计出来、亲手从整块的原木上锯下来的,是他分批次运到这个教堂、一点点组装起来的。但是彼时它们只是原料,毫无其他意义——就像他眼中那些空白画布一般的身躯一样——它们的意义由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赋予,由那些血迹书写于其上,这是那些警察不可能读懂的微妙韵律,一种无言的、奇异的歌声。 赫斯塔尔按着他的肩膀把他仰面推倒在那张祭桌上,桌面上的东西被他碰掉了,阿尔巴利诺听到某种金属物件坠地发出的脆响:那可能是圣爵,是圣体盒,在宗教意义上盛满了基督的血与肉的物件,就好像这艘盛满血与肉的行船。 他的后脑不轻不重地碰到祭桌的桌面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才闻到了一股逐渐飘散开来的葡萄酒香:显然本来盛在银色祭器里的酒水正在教堂的地板上缓慢的流淌。这场景难免让他想到了去年夏天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当时半死不活地倒在自己家的地板上,维斯特兰钢琴师当着他的面打碎了一瓶葡萄酒。 “1996年的伯侯王庄园红葡萄酒,我想办法从之前的房子里带走的少数收藏之一,”阿尔巴利诺故作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多可惜啊,赫斯塔尔,你不会找到比它更好喝的基督圣血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你布置这样的现场的本意?”赫斯塔尔坦然地问道,“破碎、毁灭、死亡——你希望看见我拆毁它们。” “而你则并不令我失望。”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他稍微仰起头来,以此来迎接落在他嘴唇上的一个吻。赫斯塔尔把他压在祭桌的桌面上亲吻他,桌布是一种如雪的白色,尚未沾染血污,正是教堂里每个圣诞弥撒的时候祭桌会铺上的那种桌布,代表着天主教礼仪年中圣诞期的开始。 赫斯塔尔吞下了他接下来要说的任何话语,阿尔巴利诺的嘴唇温暖,柔软,和其他人类别无二致,很难相信这样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怎样冰冷而迷人的心灵。赫斯塔尔身上的大部分布料早已被血浸透了,或深或浅的血迹堆叠在一起,几乎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本的白色,现在那些血或多或少也被蹭在了阿尔巴利诺的身上。 赫斯塔尔能读懂那些隐喻,暗蓝色的西装,白色的绣线菊——这似乎昭示着礼拜日园丁也是会纪念某些事物的,当一个人不会向那些已经逝去的东西施舍自己的感情的时候,“纪念”就成为了他们能够拥有的最后一点东西。现在,有鲜血也被蹭在那件西装了,将暗蓝色的西装近乎洇成黑色。 阿尔巴利诺好像不在意那些鲜血,正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对于他而言,鲜血也仅仅是鲜血,圣人的血和恶魔的血都没有任何区别。他向着赫斯塔尔笑了笑,然后一双手滑下去,开始当着赫斯塔尔的面解开那些扣子——西装,领带,马甲,衬衫;他毫不在意地把这一切弄乱,就好像逐渐拨开人类克制而文明的外皮,拨开园丁那个有关水的意象的帷幕。 他藏在布料下面的皮肤因为不常暴露在阳光之下而显得异常的白,近乎在教堂的大吊灯之下闪闪发光,如坠入尘世的月亮。赫斯塔尔垂目看着他,人类献上燔祭,神明从高天之上注视着火上的羔羊——然后赫斯塔尔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按在了阿尔巴利诺的胸膛上,贴着那些赤裸的票皮肤,那些皮肤摸上去是柔软而鲜活的,心在在皮肉和骨骼之下跳动,而他正把鲜血涂抹其上。 “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赫斯塔尔问。 “什么?”阿尔巴利诺故作不解地反问道。 “性。”赫斯塔尔微微挑起眉来,“我或许会在这里上你,在教堂的祭桌上——就好像卡巴·斯特莱德第一次性侵我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谈起过这件事,我相信你还记得。教堂的祭桌,白色的桌布,甚至——” 赫斯塔尔摸了摸阿尔巴利诺的鬓角,在他的太阳穴上留下一片鲜明的血渍,在垂落的头发之下依然显得特别显眼。 “金发。”赫斯塔尔低声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逐渐俯身,嘴唇再一次压在阿尔巴利诺的唇角上,声音听上去低而含混,但是目光依然清明而惊醒,“你此刻在复现什么场景,阿尔巴利诺?” 数十年前圣诞期的某一天,白橡镇圣安东尼教堂的神父在铺着白色桌布的祭桌上性侵了唱诗班的一个金发少年,就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注视之下。这起罪恶如同世界上所有其他罪恶一般从未遭到神明的惩戒。此刻,斯特莱德被吊在教堂的圆形穹顶之下,拉丁十字形的教堂中心,神像和祭桌之间的位置,也如同世界上的所有其他罪恶一般,这起罪行也没有遭到神明的惩罚。 阿尔巴利诺微笑起来。 然后他说:“你应该记得我曾说过的,你和伤害过你的人是截然不同的,而我确实从头到尾都是自愿的。” 赫斯塔尔轻轻地嗤了一声。 “你认为这不够重要吗?不值得被放置在整个场景的核心位置?”阿尔巴利诺似乎意识到了他的不屑,因而笑眯眯地反驳道,“亲眼见证一个灵魂趋于完美难道算不上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吗?哪怕这种美本质上就是罪恶的?否则古蛇为什么要诱惑夏娃、梅菲斯特又为什么要和浮士德签订契约呢?你清楚地知道纵然站在同样的位置,此刻的你和多年之前的卡巴·斯特莱德有什么区别——”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抬起手一把抓住了赫斯塔尔的头发,他的手指在对方的发根处收紧,有些粗暴地把赫斯塔尔拖到了自己认为合适的位置。 然后他稍微仰起头来,伸手粗暴地扯开了赫斯塔尔衬衫领口处的领针和领带结——那根小小的金属针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在地面上撞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然后他猛然用手肘撑住了桌面,抬起身来咬住了赫斯塔尔的喉结。 阿尔巴利诺的牙齿和嘴唇压在赫斯塔尔脖颈之间的那片旧伤疤上,他们两个都知道,甚至连斯特莱德也清楚:那是一片色彩苍白的伤疤,存在的年头有几十年之久,它的形状模模糊糊,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牙印。 阿尔巴利诺用牙齿粗暴地碾着那片留着伤疤的皮肤,用力直到嘴里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的眼睛发亮,就好像在荒原中觅食的野兽,当天开口的时候,声音因为撕咬着那片皮肤而含混了,但是声音依然可以直达人的心灵。 “——因为这是你的权力。” 他们的胸膛相互紧贴着,赫斯塔尔能隔着那层布料和皮肤感受到阿尔巴利诺的心脏在牢笼一般的肋骨中间跳动,近乎是欢悦的。他的牙齿正刺破那个陈旧的伤疤,带来的疼痛和他记忆之中留下伤疤的时候比起来很是微薄。 在阿尔巴利诺松开牙齿的时候赫斯塔尔稍微抬起头来,得以看见他的眼睛——扩大的瞳孔正如同漆黑的欲望,不可知的深沉黑暗;他的皮肤潮红,正拱起身来毛躁地试图用勃起的下身蹭赫斯塔尔的腿。赫斯塔尔用沾满血迹的手按着阿尔巴利诺的肩膀,另一只手磕磕绊绊地解开阿尔巴利诺的腰带,黏腻的血迹和出汗给这个动作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困难。 然后他顺着终于敞开的裤口摸下去,摸到了光洁的皮肤,以及—— 赫斯塔尔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摸到了光洁的皮肤,实际上有点过于光洁了,这人竟然真能干出把体毛剃得干干净净这种事,他摸上去的那种柔嫩得过头的手感不得不令人怀疑阿尔巴利诺用了蜜蜡。以及,他碰到一种黏糊糊的、显然是水性润滑剂的东西正顺着阿尔巴利诺的大腿往下淌,后者的臀缝之间又热又黏,显然提前扩张过。 说真的,赫斯塔尔在某种程度上对进入这个教堂之后看见的东西有些心理准备,阿尔巴利诺显然是会在他自己的案件现场做万全的准备的那种人,但是,当这种万全的准备扩展到了“性”上面……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是你的权力’。”阿尔巴利诺看着赫斯塔尔的表情,竟然又笑了起来,“我将付出一切代价确保你随时可以行使你的权力,阿玛莱特先生。” 说实话,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认识阿尔巴利诺之后,此人逐渐打破了他的很多项惯例。从较为低俗的方面来讲,至少阿尔巴利诺刷新了他的很多个有关“做爱地点”的认知,在他认识对方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案发现场的尸体边上跟别人搞在一起。 ——现在这个句式又得更新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案发现场的尸体边上跟别人搞在一起,“不止一次”。 实际上赫斯塔尔在把阿尔巴利诺的裤子扯下来的时候心态甚至已经很平和了,在这种环境下,阿尔巴利诺再搞出什么幺蛾子他都不会震惊。 所以,当他发现阿尔巴利诺在西裤下面穿了男用吊袜带之后,甚至只是用单纯欣赏的目光往那上面多看了几眼——要知道,自从松紧口的男袜被发明出来之后,男性就基本上不再用袜夹和黑色束带固定他们的袜口了,这玩意现在基本上只能在时装周的t台上看见。 阿尔巴利诺在祭桌上撑起上半身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赫斯塔尔的表情,他现在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衫和松松垮垮的丝绸领带,下半身未着一物,大腿根上湿漉漉的水迹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小腿的皮肤被黑色的尼龙带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他的嘴角又稍微往上挑了挑,显然打算说点什么。 赫斯塔尔卡在他要开口之前把自己沾满血的食指和中指粗暴地捅进阿尔巴利诺的嘴唇之间去,沉着声音威胁道:“你要是现在打算说关于吊袜带和新娘的任何东西,我就把别的东西捅进你嘴里去。” 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弯了弯眼睛,用牙齿亲昵地咬了咬赫斯塔尔的指尖。 但不管他如何表现得亲昵,这件事依然有许多疯狂之处:他们在一座无人的、灯火辉煌的教堂之中,赫斯塔尔身后有六个死人,他脖颈上的那个新伤口还在滴血,以后可能会形成另外一个伤疤。除此之外,阿尔巴利诺衣冠不整地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斯特莱德——活生生的斯特莱德——挂在他们前方不远处。 如果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有人跟赫斯塔尔说现在的他会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肯定会选择对着那个跟他说话的人的脑袋开一枪。 最为讽刺的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有那么几个瞬间曾经还真心诚意地希望布兰卡·阿雷奥拉能冲着阿尔巴利诺的头开那么一枪。 这所有的一切:血腥味,那些死去的人,斯特莱德恐惧的目光,等等等等,所有事物似乎都让阿尔巴利诺比平时更激动且敏感一些。赫斯塔尔早就感受到了那疯狂跳动的心跳声,他轻而黏糊的啄吻赫斯塔尔的嘴角,似乎并不介意让自己显得急不可耐一些。 阿尔巴利诺显然在此之前仔细开拓过自己(赫斯塔尔都没法设想他在自己到来之前到底都干了点什么工作),现在再把时间花在扩张上似乎本身就是一种浪费,赫斯塔尔估计自己毫不费力地就能直接伸进三根手指去——总之,赫斯塔尔最后就选择直接这么把阿尔巴利诺压在祭桌上搞他,这位曾经的律师除了浑身浴血之外跟站在法庭上一般衣冠楚楚,整个过程中就拉开了个裤子拉链,和阿尔巴利诺往他腰上蹭的赤裸着的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觉得阿尔巴利诺可能不怎么在意,或者对方在这样的时刻没有闲暇在意这种小小的细节。在赫斯塔尔进入对方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的腿一直在颤,腿根的肌肉不受控制的小幅度的抽搐,似乎全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游刃有余。他刚插到底的时候,就听见阿尔巴利诺喉咙里轻轻地呜了一声,松松地圈着他的腰的那双腿微微夹紧了。 赫斯塔尔稍微抬起身来,看见阿尔巴利诺射过一次的性器半硬着在赫斯塔尔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马甲上蹭着,阿尔巴利诺的胸腹皮肤潮红,上面飞溅着些黏糊糊的液体。 赫斯塔尔稍稍皱起眉头来,说:“你——” 阿尔巴利诺的目光整个都是茫然的,如同在忽然如同潮水般倾覆的快感中还没有回神;他的颧骨发红,眨了好几下眼似乎才回过神来,然后他声音低哑地问道:“……准备嘲笑我了?” “也没有,我只是在想到底谁才是教科书式的性欲倒错者。”赫斯塔尔低声回答道,然后他掐着阿尔巴利诺的大腿,用力再撞回去,阿尔巴利诺很快发出了一声小小的、被太多感受卡住那样的呻吟声,一只手把手指间抓着的白色桌布揉成一团。 平心而论,赫斯塔尔曾从很多平常人想都无法想象的途径获得过成就感,那些被悬挂起来的尸体、被愚弄的法律、庸庸碌碌的人们。但这种感情极少是从阿尔巴利诺身上得到的——当一个人仿佛就不曾拥有心的时候,你极少能在对决中将其置于下风。 因而,当他在一种极为特殊的情况下,可以把阿尔巴利诺置于一种巨大到阿尔巴利诺本人都无法掌控的快感之中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某种奇怪的、迟来的成就感。阿尔巴利诺赤裸的腿环在他的腰上,被尼龙袜带勒紧的地方潮热而发红,他的手发着抖在桌布上抓挠,金色的头发散落在那些洁白的布料上。 到后来阿尔巴利诺甚至没有怎么发出声音,他的嘴唇张开,但是除了一些粗重的喘息之外只是一片安静,他在某几个瞬间看上去像是某种因为过载而关闭了自己的大部分模块的机器,只有湿而热的内壁顺从着赫斯塔尔的动作一阵阵的紧缩着,而这甚至不受他自己的意志控制。 而赫斯塔尔清楚,这一系列快感的来源甚至不只是“性”。 因为那些被塑造了的尸骸,因为这条通往上方的阶梯,因为这张祭桌、白色的桌布和金发,因为回潮的记忆和错位的时光,甚至因为斯特莱德在注视着他:这无关窥视和欲望,只因为这是一种绝佳的讽刺。 因为——至少在阿尔巴利诺的认知里——赫斯塔尔终于“完整”了,而他正因为这个现实雀跃不已。到了终于可以真正说“停一停,你真美丽”的时刻了,比月亮还皎白的头颅终于躺在银盘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等到赫斯塔尔射在他身体里面的时候,他伸出双手去环住赫斯塔尔的肩膀,那比他平时做过的所有动作比起来都更像是一个拥抱。 阿尔巴利诺的嘴唇再次碰上赫斯塔尔的脖颈,在那片发红流血的皮肤上胡乱的噬咬,把那个伤口弄得更加糟糕。在他松开牙齿的时候,赫斯塔尔听见他正用西班牙语小而迅速地说着什么,赫斯塔尔没有听清——况且他的声音也很快被其他声响淹没了:是钟声响了起来,这座早已被废弃的教堂里依然是寂静的,但是远处有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维斯特兰的所有教堂的钟声一起鸣响了起来。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起来,12月25日,圣诞节到来了。 美学得胜 05 钟声在维斯特兰市的无数教堂之中轰然奏响,宣告着子时弥撒即将开始。室外银白色的雪花交织成网,把一切都笼罩在混沌的灰白之中,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城市之间一串串亮起的节日彩灯就好像是星星,像河流之间的破碎水波,在漆黑的夜幕中若隐若现。 这样的天气并没有削减维斯特兰人的节日热情:在这样深受大湖效应影响的城市里,几乎年年圣诞节的时候都会降下大雪,这对人们而言已经司空见惯。在降雪尚不完全影响出行的情况下,维斯特兰市某些特定的街道相当热闹:这个城市有着举行圣诞游行的习俗,和有些城市选择在十二月的某一个周末白天进行圣诞游行的习俗不同,维斯特兰的圣诞游行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正式开始。 游行的队伍由花车和不愿意在圣诞夜留在温暖的室内的游人们组成,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般从维斯特兰州的总主教座堂无玷圣心大教堂前的圆形广场出发,到维斯特兰最早的教堂玫瑰圣母教堂结束,整个过程需要大概四个小时,会穿越维斯特兰最为繁华的两个街区。 这个“习俗”是这个世纪才刚刚出现的,游行的路线也是实打实的观光路线,光看这一系列规划就能从其中感受到维斯特兰的历任市长对城市经济发展的用心良苦——实际上,这样的大型活动正是这个城市的旅游名片之一,毕竟除此之外维斯特兰没有特别漫长的历史、也没有什么著名的人物,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真的会冲着连环杀手和犯罪率来参观这个城市。 尽管这个游行本质上只是一个拉动经济的观光项目,但是仍有无数大把假期无处挥霍的人们愿意加入到这种活动里。此刻,子夜弥撒进堂咏的歌声正如同鸟儿一样从无玷圣心大教堂的玻璃花窗中飞出,游行队伍已经在圆形的石头广场上集结完毕。 按照习惯,圣诞游行的花车由几个雷打不动的部分组成,第一辆花车的主题必定是描述基督降生,抱着婴儿的圣母、马厩、小马驹和羔羊一般是这个花车上最常见的内容;而最后一个花车的主题则多半是圣诞老人;中间的其他花车一般由政府各个部门各自出资建造的花车和那些赞助游行活动的赞助商的花车组成。此时广场上的花车还只有头尾两辆,剩下的花车会在游行过程中逐渐加入队伍。 当音乐响起来、花车缓慢地启动的时候,花车两侧已经尾随了相当可观的队伍,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游客,卖纪念品的小贩和小偷穿插其中;去年的圣诞游行因为暴风雪而未能如期举行,今年的游行人数预估会增加百分之十,显然二者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们不如从普通游客的视角来看待这场游行,这样会从中获得更多的乐趣——游客们全都全副武装,把自己用厚厚的衣帽和围巾包裹起来,家长们牵或抱着自己的孩子,不少人都戴着缀着小彩灯的圣诞帽或者竖着两根驯鹿鹿角的头饰,那就是从小贩手里买来的纪念品之一。 圣诞老人花车的侧面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她一看就是个从外地——甚至是异国——来的游客,因为真正的本地人不会在头上戴傻乎乎的鹿角头饰,头饰两侧还有廉价的塑料小灯一闪一闪的。她用围巾把自己的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露出来的鼻头冻得红通通的。 此时,她正在看身边那位稍微比她年长的男性——对方正聚精会神地用单反相机给花车拍照。他们两个的面容很相似,显然有亲近的血缘关系。这个女游客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被冻得哆哆嗦嗦的,声音含糊地问道:“弗朗西斯,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酒店?” 这话她是用德语问的,显然,他们是那种典型的人傻钱多的外国游客,要不然没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千里迢迢从欧洲赶到这种地方来过圣诞节。被称之为“弗朗西斯”的那个男性放下相机,活动着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麻的手指,回答道:“夏洛特,不是都说好了吗?咱们要一路走到游行结束的。” 夏洛特拖着长长的嗓音说:“我是没发现圣诞游行的有趣之处,因为实际上我是二十八岁不是八岁——” “这是取材,取材。”弗朗西斯摇摇头,微笑着回答,“你还记得我从前年开始创作的那几幅宗教题材的画作吧?我之前答应了把它们放在明年卢辛达春季的画展上展出,但是我总觉得这些画作中还缺了点什么,我需要在展览开始之前再做出一点改动……现在再不出来采风就来不及了。” 所以真相大白:这两个游客是一位画家和他的妹妹,而这位画家现在显然正在跟考试前开夜车一样临时抱佛脚。夏洛特翻了个白眼,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之前去耶路撒冷和梵蒂冈采风我还能理解,美国是什么正常艺术家会做出的选择吗?你要来之前,我都没怎么听说过维斯特兰这个城市。”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哥哥耸耸肩膀,“赫莱尔听说我圣诞节还要出门,就开始跟我絮絮叨叨‘不如去维斯特兰吧,加布里埃尔刚刚从维斯特兰回来,她跟我说那里有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我的赞助者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选择?” “要不是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工作伙伴关系,我真觉得你们两个就是那种基佬富豪和他包养的落魄艺术家的标准模板。”夏洛特冲着弗朗西斯做了一个鬼脸,真情实感地吐槽道。 于是弗朗西斯好脾气地向自己的妹妹露出一个笑容,显然没有为这种调侃而不快的意思。他好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此刻人群已经跟着花车一起向着繁荣的城市深处移动起来,如同在漆黑的道路上缓慢流动的一条光河。 “快走吧,”夏洛特催促道,“再这样站下去我要冷死了——顺便让我们看看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小男朋友带的礼物。” 弗朗西斯嘟囔了几句什么,好像是说“他肯定也看不上圣诞鹿角头饰”之类的话,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阵阵喧闹淹没了。这样的黑夜足以藏住任何秘密,没人在意你身边的人藏在血肉之下的核心里写着什么。 人群中如同涟漪一般泛起无数欢声笑语,甚至有些人本身并不是教徒,不在意这样的节日的意义,只是单纯享受着这样热闹的氛围。他们沿着街道走出去很远,依然能听见身后那座灯火辉煌的大教堂中传出的歌声: “上主,求你悦纳我们在这至圣之夜呈现给你的礼品。” ——其实在多年以来,卡巴·斯特莱德都以为自己是较为幸运的那一个。 看看他的经历吧:在圣安东尼教堂里对那些唱诗班的小孩子动手的可不止一个,但是所有人里只有他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合适的位置:他在无意之间目睹了另外两个人的死亡现场,并因此逃过一劫。他毫不怀疑,如果他那天晚上没有恰好出现在教堂的中厅里,他也会成为被用钢琴弦挂在天花板下面的受害者中的一员。 他逃离了白橡镇,放弃了自己之前的身份、还有曾经在神学院里做出的所有努力,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后半生要花费在不断逃离未知的阴影的时候,他认识了老汤普森——一个口味和他非常相似的成功商人,老汤普森愿意让他帮自己经营俱乐部,用自己的人手保护他的安全,这真是一段快乐且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和老汤普森兴趣相投,导致他手上随时有大笔资金去办自己想要办的事情。看吧,他最后甚至在维斯特兰的这些有钱人之间搏了个“好名声”,他离开肯塔基的那座小教堂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有今天呢? 到了最后,甚至是他被逮捕了以后,依然有不少手段可以逃脱刑罚。事情的本质就是功利而残酷的: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和权力,就有许多人愿意为你摇旗呐喊、向世界宣告你的无罪。 斯特莱德曾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幸运下去,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目标的那一天为止。 现在想起来,他的大部分不幸都来自于维斯特兰钢琴师。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维斯特兰名声狼藉的律师,当年在肯塔基的小教堂里弹钢琴的那个骨瘦如柴、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小男孩威尔,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这简直像是一场荒唐的幻梦,“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可能自认为很幽默,而他只从中感觉到了疯狂。 多年之后,有的人已经学会在自己当年漂亮的脸蛋上覆盖坚硬的钢铁面具,学会用枪口对准自己的敌人。但是斯特莱德甚至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说真的,世界上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可怜受害者,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成了变态杀人狂?这难道还能是当年侵害了他的人的责任吗?不是还有个姓塔罗斯还是什么的小男孩安安静静的自杀了吗? 他确实从来搞不懂阿玛莱特,毕竟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把自己三十年前的经历抛之脑后,重新开始生活,而不是在多年以后干出诸如阿玛莱特会干的所有断送前程的事情。直到有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脑袋,他依然没弄清对方到底如何权衡孰轻孰重。 这是不幸里的最后一点幸运:斯特莱德并没有死,他进入疗养院之后明白自己应该再也不可能站起来走路了,大概也不可能在完整地吐出一个有意义的单词,但是至少他还活着。 阿玛莱特终于进了监狱,而他已经安全了。 ——至少,在疗养院的护士告诉他有人来访,然后就有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把他的轮椅推出屋外之前,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那个陌生人把他带到疗养院外面的停车场附近,那里停着一辆毫无特色的suv,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靠在车门上等着他们,面色苍白但是依然活着,目光灼灼发亮一如往昔。 最为重要的是,他此时此刻逍遥法外。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是否真的想发出一声大喊,想要喊救命,就好像此时此刻真的会有人来救他。但那种声音的意义被掐死在他的喉咙里,他的嘴唇之间倾泻出一串毫无意义的含混嘟囔,而维斯特兰钢琴师嘴角凝固着一个有礼貌的、疏离的微笑,镇定自若地推着他的轮椅走向那辆车。 于是现在他出现在这里。而阿玛莱特——那个疯子——正把另外一个金发的年轻人按在祭桌上面,俯身亲吻对方的嘴唇。 那是个相当专注且认真的吻,当一个人剪断炸弹的最后一根红线、或者是外科医生小心地进行心脏手术的时候会露出那种神情。阿玛莱特亲吻自己的伴侣的时候不像是面对一个人,而更像是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探索一个精密的机器表面。这机器的核心是有自己的思维的,而正如人们对人工智能的诸多想象一样,没人知道它到底决定帮助人类还是毁灭人类。 在这个时刻,斯特莱德心里竟然还能流淌出这样狂乱而怪异的念头,更多不连贯的词语从他脑海中飞过,一些求救,疯狂的自嘲,绝望的哀嚎,还有不熄的一角怪异地想着上帝啊他确实是我偏爱的那个类型,无论是多年之前还是现在都是一样。 他本身就是一个凝聚着恐惧和疯狂的旋涡,阿玛莱特也是如此。这栋教堂不只是教堂,是涌动着狂乱的暗流的黑色水域,那和年轻人在祭桌上被脱光衣服,像是一场燔祭,水面上惨白的浮尸,被开膛破肚的羔羊。 当阿玛莱特把那个年轻人操出一连串不流畅的呻吟的时候,斯特莱德的脑子都还是一团浆糊。他双臂剧烈疼痛,深陷恐惧之中,而维斯特兰钢琴师显然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跟别人做爱是个好主意——黏腻的水声,被架在臂膀上的微微颤动的小腿,一截绷在皮肤上的黑色的袜带(衬得皮肤格外洁白,黑得就好像是一种嘲讽),而斯特莱德只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多少诡异了。 他当然记得那个年轻人的脸,以他之前知道的所有信息而言,那个年轻人本应该死了,死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手下,是对方绝望爱情的一个悲惨的脚注……但是实际上他显然没有。而且如果斯特莱德没弄错,看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把人流畅地挂在钢琴弦上的动作,那整整一船的死人很可能都是他弄到这来的。 于是真相在此刻如此明了:真相就写在巴克斯那个透出些疯狂神色的笑容里,在他那双游荡的萤火一样绿的眼睛里,在那些花朵之中。 斯特莱德意识到,他也正同时面对着礼拜日园丁。 这多么讽刺啊,他的不幸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开始,显然这个小时候足够安静的孩子长大后成了个连环杀手,还成功地和另外一个连环杀手搅在一起,这话说出去能叫任何一个人发疯。一个连环杀手会选择另一个连环杀手,死亡也好,爱情也罢,都是他们展示在公众面前的疯狂戏剧,在所有人都为阿玛莱特这样一个人的悲惨爱情而奉上自己的掌声的时刻,黑暗里有从未登台的演员抽出藏在身后的尖刀。 斯特莱德的嘴里含着一堆惊恐的咒骂。疯子。魔鬼。但是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此刻目眦尽裂,但是似乎他连目光都没法从那交缠的人体上移开。 他看着那疯子的手在洁白的桌布上收紧了,斯特莱德看见自己的血从手臂上的伤口中淌出来,沿着那些挂在天花板下的钢琴弦流淌,浓郁地覆盖住了琴弦本身的金属质感,在不堪重负之后终于坠落下来,发出啪的一声,一滴一滴地落在洁白的桌布上,像是走向那个躺在祭桌上的金发年轻人的一串脚印。他看见那些布料之间的褶皱如同微缩的山川,而他想到了白橡镇,想到了教堂,想到了那些浸透在罪恶的夜色里的玻璃花窗。 许多许多年来的第一次,他感觉到有些后悔。 血像雨滴一样落下来,其中有一滴啪地落在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眼角上,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红色泪水。赫斯塔尔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手,用指尖把那滴血从阿尔巴利诺的眼角上抹掉,在他的皮肤上擦出了一道鲜明的、长长的红色痕迹。 然后赫斯塔尔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斯特莱德一眼。 钢琴师的目光甚至很平静,没有一般人臆想中的癫狂或者仇恨。但是斯特莱德感觉到身上发冷,一种彻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柱爬上来,让他的牙齿都咯咯作响。 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活不到第二天的清晨了。 当花车的队伍走到一半的时候,大雪已经停止了。在天上铅灰色的云朵散开之后天气显得十分晴朗,一轮弯月正从薄纱一般的云层后探出头来,弯曲的边缘如同尖刀一般锐利。 由各式各样的彩灯装饰起来的花车依然在一片喧闹的乐声中沿着道路前行,花车队伍已经拉得长长的了,除了最开始的头尾两辆花车之外,很多各种其他主题的花车也早已加入队伍之中。彩车们如同一道光的河流一般在路上流淌:这些光芒由各种艳丽过头的色彩拼接在一起,瞧上去确实很热闹,但绝不高雅。 但是参加游行的人们人人都很开心,神也不会介意花车上双目呆滞无神的圣母玛利亚彩灯,就好像祂也不介意中世纪的神职人员把无辜女性当做女巫烧死在火刑柱上一样。游人们基本上已经换过一批,快四个小时的游行确实有些过于漫长,许多人在享受到节日气氛以后就已经离开,又不断有新的游客加入到队伍之中。 那对来圣诞游行中取材的兄妹走在游行队伍较为靠前的位置。这个时候,弗朗西斯正说着:“……有一尊非常精美的圣母雕塑,如果时间合适的话我肯定会去看看的。但是我上次查旅游攻略的时候网上说那个教堂早已不开放参观了,现在虽然有修复计划,但是大概得有好几年才能修复完成。” “所有古迹都逃不过逐渐朽坏的命运,就算是逃过了时间,很可能也逃不过天灾人祸。”夏洛特耸耸肩膀,好像很有经验似的,“就好像弗罗拉大教堂,那多可惜啊。” ——弗罗拉大教堂是霍克斯顿王国的总主教堂之一,拥有一副取材十分罕见的天顶壁画,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可惜这座教堂在两年前的一场恐怖袭击里毁于一旦。 弗朗西斯也叹了一口气,很有同感地点点头,然后他继续说:“所以,我们创造出的无数杰出的艺术品确实是一种短暂而珍贵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人类本身还是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都是如此。” “照这样说,一切都因为最终会毁灭而毫无意义,反正美最终会消逝,那么创造美本身也没有价值。”夏洛特一本正经地说道,虽然从她的语气听起来,她这样说更多地是想跟她哥哥抬杠。 “很多悲观主义者可能会这样想,”弗朗西斯笑了笑,好脾气地回答,他的目光放松地远眺,看向曲曲折折的灯光河流的尽头。“你不妨把它们想得更简单一些——就好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那样:‘美是生活’。” 阿尔巴利诺衣动作随意地坐在祭桌上面,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打理自己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的领带。他的衬衫扣子开了两颗,马甲上都是褶皱,西装外套更是不知道被他丢到那里去了,但是他根本没有费心看这些东西一眼。 他正注视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后者正站在祭桌桌面上,就站在斯特莱德面前,视线可以刚刚好与对方齐平,他的一只手上握着那把血迹斑斑的刀子,锐利的刀刃在灯光下闪过一束寒光。 他终于肯屈尊脱了外套,把衬衫袖子卷起来,袖扣还是阿尔巴利诺亲手帮他摘下的。但是这种准备并不是为了能让他不弄脏衣服:实际上他的衣服被血浸透到无可挽救,从指间到手肘全是干涸的血迹,就好像他刚刚从血河中摸索了一番似的。 此刻赫斯塔尔正打量着斯特莱德,仿佛是个在思考自己要从什么地方落下第一笔的画家。他看着斯特莱德的眼神也是画家看着画布、雕塑家注视着大理石的时候会露出表情:聚精会神,但是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仇恨也没有悲痛,心平气和得不可思议。 最后他把刀尖压在斯特莱德的胸膛上,浅浅地割下去。 这一刀并不深,只是穿透了皮肤、脂肪和表层肌肉,绝不至于一刀捅进他的脏器里面。尽管如此,这肯定依然疼得要命,虽然之前那颗子弹破坏了斯特莱德的语言能力,但是世界上所有人的尖叫千篇一律。 阿尔巴利诺看着血顺着对方赤裸的身体淌下来,就好像在布面上泼洒颜料,他对刺耳的尖叫声充耳不闻,而是兴致勃勃地问道:“过一会儿我想在船上那几位的身上装饰飞燕草,可以吗?” 赫斯塔尔的动作顿了一下,显然还没忘记一年多之前阿尔巴利诺关于骨堆和飞燕草的某些发言。可非常罕见的,他并没有吐出任何刻薄的讥讽,而是干脆利落地说:“好。” 然后他把那把正在滴血的刀换到右手,直接把左手手指捅进了被吊起来的受害者腹部不断淌血的伤口中。 斯特莱德疯狂扭动挣扎,像是落到干涸土地上的游鱼。阿尔巴利诺随意地看着赫斯塔尔用手指生生撕开最后一点黏连的肌理,鲜血沿着他的手掌边缘潺潺而出。 “本来我的计划是从墨西哥出境,但是我最近认识的那位朋友可以提供更加便利的帮助。”阿尔巴利诺继续说道,轻飘飘地换了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她说她愿意把她的私人飞机借我一用,这样我就可以把第一站直接定在西班牙——我在那有几处房产,是个暂时落脚的好地方。” “好。”赫斯塔尔又这样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淡到像是敷衍,令人怀疑他根本没有认真听。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笑了一声,站起来走到赫斯塔尔身边,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胸膛近乎已经碰到了赫斯塔尔的肩膀。这稍微有些太近了,绝对超越了那种所谓的“合理的社交距离”,但是赫斯塔尔看上去仿佛也并不在意。 对方只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斯特莱德,手指可能已然触及到那些柔软的内脏。斯特莱德已经疼得浑身是汗,脸色死了一般惨白。 “所以——”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他的嘴唇凑近了赫斯塔尔的耳边,在那层浓重的血腥味之下,已然能闻到他皮肤上汗味和性事过后的那种特殊味道。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很轻,像是风,飞鸟腹部的绒毛,河水倒影中一闪而过的云的痕迹。“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赫斯塔尔终于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他自从站在斯特莱德面前之后第一次转头看向阿尔巴利诺,眼中闪过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你现在才想到要问这个问题吗?”他用那种惯常的冷冰冰的口吻反问道。 不知怎么的,阿尔巴利诺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笑起来,懒洋洋地说道:“我就是想听一遍那个答案:就当是迁就我一下吧。” 赫斯塔尔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胸前血一样红的领带,那些丝绸上已经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然后他刻薄地指出:“我今天应该已经迁就你好几次了。” 阿尔巴利诺依然盯着他,目光一片坦然。而赫斯塔尔平淡地转动手腕,血肉之间发出一阵粘稠的声响,血腥味愈加浓重,斯特莱德满脸都是泪水,此刻他眼中的悔恨倒是货真价实的,如果他能张口,肯定会和刚才那些人一样大声祈求——但是这并不值得赦免。 赫斯塔尔把那只血淋淋的手抽出来,任由斯特莱德腹部恐怖的伤口不断淌血,像是细小的河流一样从苍白的皮肤上坠落。然后他姿态优雅地转过身,皮鞋碾过地面上流淌的血泊,正如同乐曲中永不停息的圆舞。 他打量着阿尔巴利诺,他的眼睛和他嘴上的笑容,还有他眼里那点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然后赫斯塔尔低低地哈了一声,探身过去轻轻地亲了亲阿尔巴利诺的嘴角。 “好。”他低声说道。 从空中俯视克林菲区,会看见这样的场景:玫瑰圣母教堂周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现在全被洁白的雪覆盖了,像是一块光洁而平滑的白色石头,或者是没有倒影的洁白水潭。而远处的游行队伍就好像一条盈满了七彩光芒和喧嚣声响的河流一样慢慢地流入这片白色。 而这片白色的大地上,有两个小小的黑点。 ——那是来自异国的游客弗朗西斯和他的妹妹夏洛特。 玫瑰圣母教堂附近并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物,他们从远处就能看见教堂的高窗之中灯火通明。弗朗西斯在策划这次美国之行之前曾经仔细查过各种旅游攻略,因此很清楚玫瑰圣母教堂现在是不对外开放的,里面也没有什么神职人员,更不可能有建筑工人还在圣诞夜工作。 一般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可能只会在脑内疑惑几秒,然后把这个情况抛之脑后。但是弗朗西斯显然并不是这种意义上的一般人,这可以解释为他胆子特别大,或者他骨子里就有一种冒险的天性,不管怎么说,他和他的妹妹显然认为放弃跟随游行队伍慢吞吞的前行、而走到教堂这边来看看情况是个好主意。 这栋教堂近看没什么异样,透出灯光的窗子太高,并不能看见里面的状况,教堂的前门也紧紧关着,门口处立着施工中请勿入内的牌子。 这里离游行的街道尚且有一点距离,或许是拜雪地的吸音特性所致,那边传来的喧闹声已经被稀释的模模糊糊了,此刻只能听见两个人踩在雪地上的吱嘎声音。夏洛特兴致勃勃的走在前面,显然对她来说,晚上来探索本应无人的教堂比跟着游行队伍好玩多了。 当然,如果她愿意把头上一闪一闪的驯鹿鹿角头饰摘掉的话,探险的味道还能更浓厚些。 “夏洛特,”弗朗西斯跟在她后面一点,声音里带着适量的笑意和许多无奈,这两种情绪交织似乎已经是他跟自己的妹妹相处时的常态了,“我不认为三更半夜走到这里来是个好主意。” “因为恐怖片都是这么开头的?”他妹妹兴致勃勃地反问道。 “……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很确定刚才那个牌子上写着‘禁止入内’。”弗朗西斯回答。 这个时候,夏洛特都走到教堂正门的台阶上去了,她伸出手按在冷冰冰的木头大门上,试探性地推了一下:门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一道温暖的光线从教堂内漏出来,在雪地上映成细微的一线,又随着夏洛特松开手而迅速消散了。 “门好像没锁,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夏洛特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不是说这个教堂里有个特别精美的雕塑吗?要是能看看也不算亏了吧——今天耶稣过生日呢,我觉得他不会介意的。” 弗朗西斯闻言哭笑不得地说:“夏洛特……” 但是他妹妹最大的特点可能就是从来不听哥哥的话,夏洛特咧嘴一笑,一用力推开了这扇厚重的大门。 光芒从室内蜂拥而出,与他们两个想象得不同,并没有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灰尘扑簌簌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室内没有堆积的脚手架和木材钢筋,除了教堂外面的修缮之外,教堂内部没有任何正在维修当中的样子。 但教堂里的一行行长椅已经不翼而飞,石头地面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之下纤尘不染,室内空无一人,但—— 但地面上沾满了片片已经干涸和尚未干涸的血迹,依然没有干涸的血泊是一种新鲜的暗红色,已经干涸的部分则在地面上拖出了长长的褐色痕迹。这对兄妹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弗朗西斯看见了船舶——盛满已经不辨形态的血肉的舟船,献祭给某种癫狂的神明的奇特祭品,法厄同熊熊燃烧的金车。 而在这血色的舟船的正前方,教堂庄严的圆形穹顶之下挂着一个已死的、被开膛破肚的男人,他的双臂被拉开挂在穹顶下面,就好像挂在十字架上的罪人。他的胸腹被打开、掏空了,一根根白色的肋骨的断茬从胸口中戳出来,就好像他的心脏已经挣脱牢笼。 而这死者空空如也的胸腹之中重新被塞满了水果和花朵,色彩柔美浅色花瓣和饱满的水果堆叠在一起,大片鹅黄色、粉色和银蓝色代替了人体内血淋淋的器官。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赞美诗的空灵歌声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回荡,仿佛一声叹息。 “你不必怕黑夜的惊颤,或是白日的飞箭; “也不怕幽暗中流行的瘟疫,或是午间肆虐的灾难; “在你身边虽倒毙一千,在你右边虽跌仆一万,恶人却到不了你身边。 “不过你要亲眼观看,要见到恶人遭受的报应。” 而此时此刻游行的人群已经到达了他们的最后一站,欢乐的人们在玫瑰圣母教堂前面聚集起来。这片灯河在黑暗的雪地中熊熊燃烧,花车队伍的最前方是抱着圣子的粗糙的圣母像,神的儿子降生成人,为了赎免所有人的罪过,他代人们流了血,所以在复活之后又回到了天上。 但是直到今天,罪恶依然在不断不断地发生。 与此同时走在队伍前方的第一个人最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敞开着大门的玫瑰圣母教堂,投向那灯火辉煌的室内,就好像飞蛾必定扑向火焰,他们的视线永远被纯净的光芒吸引着。然后是片刻的寂静,如黑暗中有看不见的魔鬼扼住了人类的咽喉。 ——然后人群之中有人尖叫起来。 尾声 圣诞节当天早上是一个无雪的、宁静的清晨,气温依然寒冷,天地之间又异乎寻常地安静。大地是一片肃穆的白色,而乳白色的阳光照耀着它们,照耀在雪地上,还有玫瑰圣母教堂洁白的圆顶上面。 同大部分巴洛克式的教堂一样,玫瑰圣母教堂建筑主体的中上部有很多圆形的小窗,阳光从其中向阳那一面的窗户之中透射而入,把教堂内部无数繁复的花纹和雕塑、还有安静地伫立着的十字圣架都笼罩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 教堂中厅的地面上躺着一条即将沉入不可见的海洋的“船”,这艘即将倾覆的船静静地躺在一地破碎的蓝色花瓣之间,上面盛满了血肉,虽然冬天的气温很低,但是再过不了多久,这些死去的人的躯体就会招来嗡嗡作响的苍蝇,蛆虫会从它们的皮肤之下翻滚而出,这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残忍现实。 但是至少在现在,室内依然是安静的,气味也尚可接受。这些破碎的肢体之间有无数蓝色飞燕草顽强地生长而出,这些永远直指天空的植物覆盖在沾满血污的肉体上,也如同只是生长在普通的土地上一般;但是已经干涸的血在它们的根系间凝结成块,依然让这个场面看上去又惊悚由诡异。 越过这些全部倒伏在地上的尸体,有另一具遗体被挂在十字架之前,瞧上去就像个死气沉沉的装饰物,皮肤苍白而爬满腐败静脉网,尚且活着的时候的地位和往事全无意义。 他是被钢琴弦悬吊起来的,那些细丝深深地陷进他的皮肤里,在他还活着的时候,鲜血一定会沿着这些琴弦不断地流淌。他被吊在琴弦在圆形穹顶下面织起来的巨网中央,类同挂在蛛网上的、死去的蛾子。以他为圆心,周遭半径几米之内,地面上全是曾经顺着钢琴弦流淌、最后又不堪重负地坠落的血点,仿佛这里曾落下一场血雨。 他的胸腹都被剖开了,里面的内脏全部被人取出,现在正血淋淋地堆在祭桌上一个雕刻精美的圆形圣体盒之中。而空荡荡的躯壳之内则填满了大朵大朵的、色泽艳丽的花朵,花朵之间嵌着苹果和石榴,苹果鲜红的果皮和被剖开的石榴中籽粒晶莹的果肉让它们看上去极像是真正的人类内脏。 非常特殊的是,在死者的胸膛之中则放置着一样特殊的水果——在原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在肋骨构成的苍白囚笼之间,放着一串白葡萄。 “——卡巴·斯特莱德。” 维斯特兰警察局的顾问,侧写师奥尔加·莫洛泽把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用轻飘飘的语气吐出这个名字。她站在教堂的中轴线上,用一种近乎是冷酷的目光注视着那艘满载尸体的船和被挂在教堂中央的那个死去的男人。 这个案发现场此刻已经被wlpd严严实实地控制起来,大厅里有负责痕迹检验的人员走来走去收集采样、有法医局的现场勘查员记录尸体们的各项信息、有警员在噼噼啪啪地拍照固定证据,教堂中厅里人来人往但气氛却异样地沉闷。而教堂之外,整栋建筑物已经被封锁线结结实实地包围起来,封锁线之外有无数警车的车灯不断闪烁,维持秩序到疲惫不堪的警察们满头大汗地应对着记者们的不断提问,更远处则围着更多的围观者,把拍下来的每一张照片都发上互联网。 贝特斯·施万德纳就站在奥尔加的身边,脸上挂着一个筋疲力尽的苦笑。本案最开始的目击者是一对兄妹,他们在凌晨四点钟左右就报了警,很快赶到现场的贝特斯和他的其他同事们已经一路忙到了现在:在整个教堂到处都是血迹和可能存在的其他证据的时候,取样就变成了一件十分折磨人的工作。 哈代在住院,案子转到了别的警官身上,这些忙昏头的人甚至没有想到在第一时间联系奥尔加,还是她最后拿着一封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来信自己找到wlpd的——但是无论如何,现在他们都在这里了。 贝特斯注视着那些尸体,慢慢地说:“我不能说我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感到特别惊讶……阿玛莱特越狱而斯特莱德失踪的时候我就差不多意识到了会发生这种事。但是其他死者又是怎么回事呢?警局方面的结论不是说那些失踪案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疯狂崇拜者干的吗?” “现在看起来这是个错误的结论,”奥尔加耸耸肩膀,“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但是就算是看着这个案发现场,我们也可以进行推断——” “是礼拜日园丁。”贝特斯低声说,似乎吐出这个答案本身就让他感觉到苦涩,“而阿尔巴利诺确实没有死。” “这是最符合逻辑的猜测。”奥尔加哼了一声,她的目光从那些法医现场勘查员身上扫过,法医局新上任的首席法医官和汤米也在其中,汤米的面色苍白,显然刚刚吐过。“当然,一段时间之内恐怕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了。” 贝特斯明白她的意思,wlpd有很大可能根本不会公布这个“真相”,这过于骇人听闻,对司法系统而言也是个骇人的丑闻。况且,他们没有证据证明阿尔巴利诺还活着,也没有证据证明赫斯塔尔是钢琴师,阿尔巴利诺是园丁的观点更是凭空猜测——一些与之相关的阴谋论会如阴云一般笼罩在对此感兴趣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但是无论如何,他们最后还是会忘记。 因为这正是残酷无情的事实:在触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之外,近乎没人能真心诚意地为别人哀悼;只要死去的不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人们就最终会把这些杀手忘掉。他们谈论开膛手杰克、谈论十二宫杀手、谈论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时候,出发点是猎奇的;凶手的动机或许极为扭曲、手段极为残忍,但是留在历史上最重要的一点从来是,“他从未被抓到”。 “……他杀了麦卡德探员。”片刻之后,贝特斯低声说道。 麦卡德探员的尸体是所有死者之中唯一完整的,除了那些可怕的约束伤之外,他是被干脆利落地勒死的:虽然这也无法掩盖任何一种死法都十分痛苦的事实。现在他也躺在那些蓝花之中,和每一个灵魂离开躯体的人并无两样。 “你的重点是落在‘阿尔巴利诺怎么可能杀人’还是‘麦卡德怎么会死’?”奥尔加反问道,“如果是前者,我毫不意外在需要的情况下,他会杀了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如果是后者……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确实是令人心痛的损失。” 贝特斯歪了歪头,看向奥尔加:“这就是你思考问题的方式?” “这是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奥尔加回答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如同涟漪一样泛起一阵嘈杂声,贝特斯回头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巴特·哈代出现在他们身后,他的脸色没有比前一天奥尔加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好多少,他坐在轮椅里,身上包裹得厚厚的,而轮椅被亚历山大推着。 “你怎么能来这里!”奥尔加听见贝特斯大声责备道,“你现在还应该在医院里静养呢!” “贝特斯,这归根结底是我的案子。”哈代苍白地笑了一下,“至少应该让我看看它是如何收场的吧。” “收场”——他用了这个词。虽然没人真正把那个呼之欲出的结论说出口,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个事实。杀斯特莱德的必然是阿玛莱特,虽然红杉庄园的很多受害者都有动机,但是只有阿玛莱特一个人兼具动机与能力。他现在是个逃犯,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安身,尤其是在大力搜捕他的维斯特兰。只要他还是稍微有一点点理智的人,他都应该离开这个地方。 封锁出城道路的无数警察没有发现他,出境关口的无数双眼睛也没有发现他,他要么最后落入法网,要么逃出生天——维斯特兰钢琴师不太可能再在维斯特兰作案了。 而巴特·哈代警官从头到尾都没有侦破与钢琴师有关的一系列案件,或许已经快到了那位看他不顺眼的警局局长要他背最后的所有黑锅的时刻。他在阻止阿玛莱特越狱的任务中受伤,可能能凭他的英勇表现拿到一笔嘉奖,然后,他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岗位。 奥尔加·莫洛泽对一切洞若观火。 而此时此刻哈代抬起头,他的目光从那些可怕的尸体和诡异的花朵之上掠过,正如同之前无数次注视着这些案发现场一般。 最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奥尔加的身上。 “奥尔加,”哈代问道,这不是一个负责凶杀案的警官问警局顾问的语气,而是一个不知所措的人问自己的朋友的语气,“我们之后要怎么办呢?” “继续生活。”奥尔加耸耸肩膀,声音淡然地回答。 “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自新大陆 2019年春季,霍克斯顿王国的最后一场雪融化之后不久,一架来自西班牙的飞机飞抵这个北欧的小国,在黄昏时分降落在弗罗拉国际机场。 这个季节气温尚未完全回暖,还不太适合旅游,从海关入境的异国人们大多是来探亲、留学或者在本地寻觅工作机会的。在这群带着好奇和谨慎踏上新国家土地的人当中,那对来自西班牙的同性伴侣并没有什么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只能说他们是长相挺英俊的一对儿——其中看上去较为年轻的那个是位长着迷人的绿色眼睛的男性,脸上挂着同样迷人的笑容;而他的伴侣稍微年长些,夹杂着些许白发的浅金色头发已经长得稍长,在脑后束成一束,他带着一副细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锐利的蓝眼睛。 他们的行李不多,跟下飞机的其他很多人比起来都算得上是轻装上阵;这对伴侣中年轻的那位显然德语说得更好些,他和他的伴侣一路走出机场后就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寻找附近的出租车——如果有人偷听他们谈话的话,就会听到他们两个正小声用英语讨论租房的地址之类的话题,显然,他们在来这个国家之前就已经提前为自己租好了房子。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正常,甚至正常到了乏味的程度,但是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们还没有找到出租车,就碰见了那个人。 ——那是个满头黑发的漂亮姑娘,或者说“漂亮”是人们一瞥之下得出的最片面的结论,如果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就会发现她的样貌实际上并不是人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如果长时间凝视着她的脸,甚至会觉得她的长相有点略显怪异。 那姑娘的身材娇小,在黑发之下,她的皮肤白得像是墓地里的大理石墓碑,这导致她的眼睛放在那张下颔尖尖的面孔上显得大得惊人;在浅灰色的虹膜的衬托之下,瞳孔又显得黑得太过;因此,无论她怎样微笑,那张脸总带给人一种冷漠得骇人的感觉。 这两位男士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身上套着一件风格休闲的皮革外套,看上去像是个年轻大学生。另外,她的两手空空,因此估计并不是一位旅客。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这个女性还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问题就在于,她很快就目标明确地向着那两位男性走了过去。 实际上她没往他们的方向走两步,那对伴侣就注意到了她。其中年点的那个用手肘碰了碰年长者的手臂,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脸上挂着愉快地笑容——实际上似乎稍微有点愉快过头了。而年龄稍长的男性则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摇摇头。 再然后,那女性就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来了。 她的身高真是比他们两个矮太多,估计还不足一米六五,甚至等她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只能微微仰起头看他们两个,这让整个场景显得稍稍有些尴尬。 然后,这位陌生女性笑眯眯地用基本上没什么口音的英语问了一个其他人绝没想到她会问的问题: “请问,是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先生吗?” ——时至今日,美国本土以外的地方很少还有人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所有骇人听闻的谋杀都会被人缓慢地遗忘,杀人犯的名字尚且能在人的脑海里驻留更长时间,但是受害者们早已被人遗忘。 现在,在美国还有些人会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个案子,包括但不限于阴谋论者、好莱坞编剧和畅销书作家,但是大部分外国人早把两年前发生的那些可怕案件忘到脑后了,毕竟,那确实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这个时候,忽然说出那两个名字的女性就显得尤为可疑了。 那两个男性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个用一种一头雾水地语气开口了,他(英语中恰到好处地带了一点西班牙口音)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是——” “护照上你们两个姓多明戈,那当然啦,因为你母亲婚前名叫夏娜·埃斯佩兰萨·帕拉·多明戈不是吗?”这个陌生的女性哼了一声,相当不礼貌地打断了他,“说真的,就算是加布里埃尔那家伙愿意帮你们伪造了那些证件,你的假名起得也有些太过潦草了,巴克斯医生。” 她的话音落下,而对面那个年轻男性也安静了。实际上,刚才那个困惑的表情如同流水渗入泥土一样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注视着眼前的女性一会儿,然后忽然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 “我可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名字。”他慢吞吞地说道。 试想这样的情况:两个从美国偷渡出国的连环杀手在西班牙住了一年多,并且拥有一套几可乱真的假证件,这套证件由大名鼎鼎又闲得发慌的摩根斯特恩小姐友情赞助;可当他们在霍克斯顿落地的时候,有一个人当面指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般首先会怀疑是假证件出了纰漏。 但是为他们提供这些证件的那位——那个慷慨又危险的、来自异国的红发女人——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更况且,如果有人能做到当场说出这些证件是由谁提供的,情况就更值得玩味了。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从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她也不太可能把“我帮两个连环杀手潜逃出国”这种对她而言不值一提的小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到处乱说……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性的来历似乎不言而喻。 虽然她提到“加布里埃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中莫名其妙地透露出一股子嫌弃,但是还是可以推断,她大概跟那位摩根斯特恩小姐关系匪浅。 在场的两位男性当然能很容易地推断出这个结论,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位先生的眼神明显更加阴沉下来。这年轻的姑娘扫了他一眼,似乎对那个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不以为意,她耸耸肩膀,露出一个漫不经心到看上去有点欠揍的笑容。 “现在,你们愿意抽出点时间跟我谈谈了吧?”她问。 车来车往的机场之前显然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跟着这个神秘而颇具威胁性的女性步行了更长一段距离,跟着她灵活地在机场附近的那些建筑物之间穿行(它们大部分都是一些旅店、餐厅和纪念品商店),最后在一个完全无人光顾的巷子里停下了。 巷子足够狭窄,明显没有监控,两侧耸立的楼体把这个窄窄的过道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下,长期不见天日让这个地方的气温都比别处低几度。不如说这地点看上去就像是个抢劫或者杀人的好地方,但是那姑娘还是老神在在地选择在这个一看就不太安全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跟两个杀人狂在一起——而且她还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杀人狂。 这可不算是一个多妙的选择。 阿尔巴利诺谨慎地打量着她,不知道是否在考虑这之类的问题,然后他慢慢地问:“我是否可以推断,你对我们没什么善意?” “这个推论大体上没什么错误,”对方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而且,我是真的讨厌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那事情就很简单了。” 对方似乎是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她微微地挑起眉来,声音里透出一丝明显的愉悦:“你确定要这么干吗?” “总该尝试一下。”阿尔巴利诺冷冰冰地哈了一声。 赫斯塔尔显然也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是后退了一步,似乎是谨慎地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又或者是想要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下一秒,那位女士的站姿完全变了,可以看出她的肩膀微微紧绷起来,就如同蓄力的豹子。 她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巷子狭窄的程度让他们没有什么拉大距离的余地。所以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干脆利落地冲了上去,伸手一把扼住她的喉咙,狠狠地把她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从那个准确而利落的动作里能看出很多礼拜日园丁在把他的受害人们一招毙命之时积累下的经验,园丁的受害者们大部分都死于割喉或者扼死——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躲避的意图,就这样生生被他撞到墙壁上。 他们之间身高相差相当多,阿尔巴利诺的对手的体重比他轻许多,近乎轻到了可以被他轻松地一只手提起来的程度。可那双灰色的眼睛在自己的气管被人的手指压紧的时候依然可以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火焰一般跳动的笑意。 这种神情像针一样使人感觉到刺痛。 下一刻,她用左手卡住阿尔巴利诺的手腕,阿尔巴利诺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里意识到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上全都是丑陋扭曲的缝线,就好像曾经被谁粗暴地折断之后再同样潦草地缝合在一起。大部分受过这样的伤的人都会留下终身难以痊愈的神经损伤,但是卡住他的手腕的那只手力气大到好像能捏碎人的骨头。 然后,她抓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腕的手向一边一拧,手臂的肌肉紧绷起来,整个人就借着这点力量流畅地抬起已然离地的双腿,重重地踹向阿尔巴利诺的腹部,动作轻巧到地心引力好像于她而言根本不存在。 阿尔巴利诺不得已松开手,在突如其来的钝痛之中向后踉跄了两步。下一秒那姑娘顺着墙壁滑下来,一刻停顿都没有地冲上来——之后的事情很难用语言形容,事情发生在一到两秒之间,甚至连站在一旁的赫斯塔尔都没太看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或许是这位神秘的女士用脚踝绊了阿尔巴利诺的腿?一个利落到令人胆战心惊的过肩摔?总之,在片刻之内大地就向着阿尔巴利诺的视线中倾倒,他被重重地撂倒在地上(简直不可思议,毕竟那姑娘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五,体重不到一百二十磅),脸朝下,对方把膝盖凶狠地压在他的后背上,把他肺里的空气残忍地挤出去。 而冷冰冰的枪管已经抵上了阿尔巴利诺的后脑,击锤被扳下的时候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清脆一响。这声音好像按下了某个按钮,赫斯塔尔忽然向着这位女性的方向迈出一步——之前那个位置必然不是他随意选的,现在他就站在对方身后的死角里。 同一时间,对方就如同身后长了眼睛一样猛然拧身,另一条手臂迅疾地挥出——血红的夕阳之下一道亮闪闪的冷光一晃而过,只听铮的一声,一柄小臂长的军刀锐利的刀刃就钉入了赫斯塔尔身后的墙壁,刀锋离他的头颅不到两厘米。 “别动。”那姑娘用平静的语气对赫斯塔尔说道,锐利的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她又低下头,对阿尔巴利诺说:“我都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了。” “总要试一下,”阿尔巴利诺在这个相当不舒服的动作之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笑声,“毕竟说真的,我确实非常不倾向于跟你‘谈谈’……这是任何一个犯罪分子都会做出的理性选择。” “但是依照现在的状况看,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赫斯塔尔第一次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沉着,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虽然,现在你似乎还没有表现出要和我们谈谈的诚意。” 那位女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不是她现在摆出一副随时能打爆别人的头的姿势,这声音听上去甚至相当可爱 她动作很随意地挪开枪口,把它塞会自己夹克里的枪套中去;尽管如此,她似乎没有放开阿尔巴利诺的意图。 “我似乎漏掉了自我介绍。”她用那种显然并不真诚的愉快语气说道,然后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有黑色皮革封面的本子,显然是某种证件。 赫斯塔尔看见那证件封面上有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纹章,是一只被红松枝条环绕其中的白隼,这个图案下面似乎有一行德语的铭文,但是巷子里的光线太过昏暗,赫斯塔尔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然后,她说道:“我叫莫德·加兰,是霍克斯顿国家安全局的探员。” 赫斯塔尔凝视着她,没对此发表任何评论,他说出口的下一句话是:“你能不能先把我丈夫放开?” 紧接着他明明白白地看到这个自称为莫德·加兰的人露出一个介于嫌弃和“我真的很想翻白眼但是我忍住了”之间的表情,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放开了阿尔巴利诺,翻身站起来。 阿尔巴利诺一边起身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在加兰自报家门以后,他的动作好像显得放松了一点点。然后他问道:“我们怎么能肯定你说的是真的?” “打电话给加布里埃尔验证一下,我假设你还留着她的联系方式。”加兰用一种明显是敷衍的语气回答道,她慢吞吞地走到赫斯塔尔身边,伸手握住钉在墙上的那把刀的刀柄,一用力把它拔了下来,“况且说真的,如果我是别的什么人——比如说那些看加布里埃尔不顺眼的黑帮成员,这种人在霍克斯顿成千上万——现在你们两个就已经被浇筑到水泥里去了。” “我以为恰恰是有‘探员’这种身份的人才不能坐视罪犯逍遥法外。”阿尔巴利诺干巴巴地哈了一声。 这回加兰真的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毕竟我们从来都很关心那些在教堂里进行违法活动的犯罪分子。但是你们恰好钻了个法律的空子,阿玛莱特先生,你曾是个律师,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之前赫斯塔尔的目光一直落在阿尔巴利诺身上,好像在检查之前的摩擦有没有给阿尔巴利诺造成实质性的损伤;现在,他重新收回目光。 他看向加兰,然后露出一个近乎算是轻蔑的笑容,他简单地说道:“霍克斯顿和别的国家之间没有引渡条例。” 加兰近乎算的上是愉快地眨眨眼,考虑到她刚才还用枪指着阿尔巴利诺的脑袋,这个表情看上去有些惊悚。 然后她点点头,说:“正是如此。这涉及到很多复杂的历史因素,一堆年头有几个世纪之久的古老法律条理……但是总而言之,霍克斯顿王国和其他国家之间没有引渡条例,甚至,它在作为欧盟成员国的同时并不适用《欧盟与美国引渡协议》,这就意味着……” “我们并未在霍克斯顿境内犯案,因此你们并不能逮捕我们。”赫斯塔尔平静地说。 “正是如此,由于不能把你们引渡回美国,所以在你们在霍克斯顿犯案之前我们没有什么能做的。”加兰带着一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说道,看上去她根本不在乎有两个潜在连环杀手准备在霍克斯顿长期居住。 然后她又说:“当然啦,我也向我的顶头上司提议,我可以提着一把狙击枪把你们两个暗杀在海关门口,然后把尸体浇筑到水泥里去,这样就没人知道你们两个曾经到过霍克斯顿。但是我老大显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建议,原因是他不知道摩根斯特恩对此的态度,毕竟可以说是她协助你们两个偷渡的……” 不得不声明一句:她说这话的那种驾轻就熟的口气比一般恐怖分子更像是恐怖分子。 虽然阿尔巴利诺很高兴自己不用被浇筑到水泥里去,因为他意识到就算是他们两个一起上,面对这位奇奇怪怪的女士可能也没什么胜算;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打断道:“等一下,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是个黑帮老大,对吧?” “对。”加兰回答。 “然后你是个安全局探员,”阿尔巴利诺一针见血地指出,“安全局打算杀个人,还要考虑一个黑帮老大对此的态度?” 阿尔巴利诺曾在大学毕业后环游欧洲,那个时候,他在霍克斯顿度过过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他知道有人把霍克斯顿称之为“北欧的墨西哥”,还有些人开玩笑叫它“人间哥谭”——但是他一直觉得那是个稍微有些夸大的说法。 确实,据说这个国家的军火商把控着半个欧洲的军火生意,他们从那些东欧军火工厂中购买武器,然后源源不断地卖给非洲陷于战火之中的国家、买给恐怖组织、买给全欧洲大大小小的黑手党。但是这只是个“说法”,是新闻上的数据,就他之前的亲身感受而言,这个国家虽然确实有不少黑帮组织,但是犯罪率明显要比维斯特兰或者芝加哥之类的城市要更低,就更别提跟墨西哥比了。 在2017年下旬,他跟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有一系列会面,虽然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士的狠辣手段令人心惊,但是他也从没想到过,她的势力能强大到国家安全部门也会忌惮她的程度。 加兰听了这个问题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阿尔巴利诺,就好像想知道他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然后她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当然啦,园丁先生。”她如此回答道,声音轻松,漫不经心,语调近乎甜蜜,“这就是霍克斯顿。” 于是整件事就向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想都没想过的诡异场面发展了——他们两个并排坐在莫德·加兰那辆灰色的野马轿车的后座上,车子在弗罗拉市中穿梭,自那些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之间一掠而过。加兰显然对这个城市十分熟悉,在车流之间穿梭时全程车速都没下过五十迈,坐她的车简直就跟做过山车一样惊心动魄。 加兰对此是这样说的:“我可以开车把你们送到你们租的那栋房子那里去……别吃惊,我们确实调查出了你们租的房子的位置。这样,我们可以在路程中深入地聊一聊。” 当时,赫斯塔尔肯定在第一时间升起了马上就换房子的念头,这对一个狡兔三窟的连环杀手来说简直是一种不可抗力。但无论如何,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说:“让我们上你的车?这是个很危险的想法。” “得了,你们两个刚下飞机,身上没有刀也没有枪,我并不认为你们会威胁到我的生命安全。”对此,加兰给出了十足漫不经心地回答,“对,就算是你们两个都坐在我的汽车后座上,而我在开车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况且,他们两个其实迫切地需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切发展到现在已经足够诡异了:这个国家的安全机构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知道他们是谁,却没有打算禁止他们入境,或者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句话听上去都好像有谁疯了。 所以,现在加兰轻松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苍白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皮革的方向盘。她目光注视着从挡风玻璃前飞速闪过的风景,一栋栋外表极为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和巴洛克或者哥特式的建筑混合在一起,全都压在不甚晴朗的、铅灰色的天空之下。 然后她开口了:“我们可以先从弗罗拉这个城市的历史谈起——我想你们知道,弗罗拉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霍克斯顿的首都。” “是的,这个国家的首都最开始是位于更西方的菲尔格兰特市。”阿尔巴利诺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提起这段历史是何意,但是他确实在很多年前就听过这个故事了,“那个城市在三十年战争期间被荷兰占领,当时的王室选择东逃,他们一路逃到了弗罗拉——当时这个地方还叫做‘什未林’——并且在这里建立起了新的国都。” “那是十七世纪上半叶的事情,而霍克斯顿的黑手党雏形也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加兰点点头,继续说道。 “在战争期间王国失去了近乎一半的领土,整个国内秩序乱成一锅粥。你们可以想象,弗罗拉以北的狭小土地中忽然涌入大量人口,其中一部分是躲避战火的失地农民,剩下的则是贵族:追随国王东逃的保皇派、在战争中站错边结果被剥夺爵位的议和派,还有一些人是亲荷兰派,他们中的大部分领头人都被绞死,剩下的人全被流放到了边境……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成规模的犯罪链条第一次完整地形成了。 “在最开始,干这些事情的都是失去领地、走投无路的小贵族,他们失去了税收带来的资金源,自身的分量又没重到能得到王室的重用。不过他们很快利用自身的人脉和号召力做起了贩卖各种违禁品的生意。他们从战争物资中私吞武器和粮食,掳掠流民当做农奴卖出,不一而足。 “现在的研究者大部分都认为这就是霍克斯顿黑手党的起源,而它的下一次大发展要到1849年和平革命时期。那个时候霍克斯顿经历了几次普丹战争,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贫民;与此同时,贵族权力被削弱、他们对自己领土的拥有权更多转变为名誉上的,实际控制力也大大减弱。况且,那场革命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和平’,国王将权力交给议会,在这个过程中,一些顽固的贵族落得极为凄惨的下场,他们的后代四散奔逃……” “然后只能走上三十年战争中那些失去领地的贵族的老路?”赫斯塔尔问,他已经大体上猜到加兰在讲的是个什么故事了。 加兰点点头:“没错,破落贵族组成秘密结社,大批无业贫民充当他们的打手,从事职业性犯罪活动,这就是霍克斯顿最开始的黑手党。”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那些气派的高楼大厦上。片刻之后,她继续说道:“而最为重要的是:他们跟其他国家的黑手党相比,发源得实在是太早了。这个国家的黑手党是和这个国家一起发展起来的,并且参与了整个议会改革的过程,等到真正有人意识到黑手党的危害的时候,这些黑手党已经渗透到了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 然后她随手指了指窗外,阿尔巴利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见窗外有一座有着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楼顶上树立着巨大的字母标识:ramires pharma。 “拉米雷斯制药,”加兰说道,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讥诮一闪而过,快到令人无从捉摸,“整个企业都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为了洗钱而建立的,在一百年之间这个家族源源不断地向霍克斯顿输出毒品——后来企业整个洗白了,可能是他们终于发现开制药企业比贩毒还赚钱,现在这家公司是整个霍克斯顿最大的药业之一。”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简单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显而易见,这个国家的黑手党对整个国家的影响比他的想象更加根深蒂固,它们的势力必然已经跟这个国家的政治势力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不断产生着比他之前预估的更大的能量。 这就是安全局也必须重视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意见的真正原因。 而这也就意味着——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城市犯罪率其实不高,因为几乎所有地盘都被划分完毕,所有规则已经制定完成。” 加兰如同能读心一般说道,她露出了一个锐利而冷酷的微笑。 “在这里,领地摩擦而产生的火并比一般黑帮盛行的城市低许多倍,而那些较大的黑手党对自己的部下有着某些严格的约束,在他们控制的地盘上,偷窃、抢劫等案件反而比其他地方要更少。骚乱被替换成更有针对性、对普通市民影响更小的暗杀,与黑帮无关的案子由警方经手处理,与黑帮有关的案子几乎就不会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也不会出现在警方的卷宗中——那些黑手党对于发生在他们的地界上的争纷有着自己的处理原则,某种意义上,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远比警察更干净利落。” “而这就是你的警告。”赫斯塔尔微微地眯起眼睛来,他很容易从这句话中听出言外之意来。 “是的,阿玛莱特先生。”加兰平静地点点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即将行驶出城市,车子拐上一条城际高速,把水泥森林甩在身后。而这个国家的高速公路和德国一样不限速,她一脚踩下油门,发动机发出轰鸣之声,车速开设向着一百迈缓慢地爬升。“鉴于你选择受害者的喜好,我有必要在这种方面对你进行警告。” 众所周知,维斯特兰钢琴师最喜欢杀有犯罪前科而逍遥法外的那些家伙,虽然他稍微改动了自己的作案特征,但是加兰相信他在西班牙的这一年多里至少杀了三个人。 “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赫斯塔尔尖刻地反问道,“你是安全局的探员,现在却来警告一个杀人狂不要去谋杀黑帮分子。” 加兰摇摇头:“不,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实际上,他们中间大部分人的命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但那些黑帮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就此之前的经验来说,贸然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并不是个好主意,那或许会引发一些意料之外的……暴乱。所以我真正的建议是:在你真的要动手之前可以去询问一下加布里埃尔的意见,这至少能避免某个黑手党老大一夜失踪导致他的帮派大乱、黑帮当街火并造成五十人丧生之类的情况发生。”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当然了,我怀疑你们这样的人最不愿意干的就是让别人干涉你们选择谋杀对象,所以我的另一个建议是,鉴于霍克斯顿的引渡条例问题和欧盟成员国之间的出入境管控现状,你们完全可以选择不在这个国家犯案。” 阿尔巴利诺皱起眉头来,他忍不住吐槽道:“我觉得你说话的意思就好像,‘我才不在乎你们杀人,你要杀就去别的国家杀’。” “我就是这个意思。”加兰异常坦然地回答道,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了一句:“比如说去丹麦。” ……这是个安全局探员应该说出来的话吗?! 纵然是阿尔巴利诺,在一瞬间都觉得有些无言以对。他努力地花费了几秒钟措辞,然后开口问:“你完全不在乎,是不是?” “你是说死人吗?”加兰反问道,“那么我确实不在乎,我要只要保证你们不去谋杀大主教或者王位继承人就好。” “大部分人在提到谋杀的时候总有些不必要的共情,人人都会担心自己身边的人受到这种伤害。”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简直溢于言表:他显然觉得莫德·加兰连这种人之常情的情绪都不曾流露,换言之,她真是个怪人。 “我确实没有这种担忧。”加兰耸耸肩膀,声音听上去竟然像是被逗乐了,“毕竟估计除了大主教和王位继承人之外,我身边的人你谁都打不过。” 阿尔巴利诺:“……啊?” 加兰没有过多地解释什么,而是利落地把车子开下高速,这个时候整个繁华的城市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一片一片的田野在地平线尽头显现出来。夕阳正把整个城市和成片的原野映得一片鲜红,如同盈满鲜血的湖泊。而阿尔巴利诺在租那栋房子之前已经仔细研究过地图,他知道他们就快要到了。 旅程的最后一个部分无声而迅疾,直到行驶过一小片森林、加兰把车子停到大路旁边延伸出去的一条私人车道之前,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加兰把车子熄火,然后抬头看向车道尽头的那栋白色建筑物——它现在只是视野中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个白色小点,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那是一栋三层带壁炉的漂亮房子——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我看过情报部门送来的照片,你们挑了一栋挺不错的房子;虽然我不知道买那么大的地下室是不是为了方便碎尸。”加兰用普通人拉家常的语气说出了一些列绝对不会在拉家常的时候出现的字眼。 而显然并没有人真的想跟她聊碎尸的事情,赫斯塔尔稍微犹豫了一下,说:“谢谢。” 阿尔巴利诺补充道:“如果你没有其他想说的,我们这就走了。” “我们头儿想要转达的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加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最后语气淡淡地总结道。 “如果你们不犯案,那么你们在霍克斯顿就是安全的——不过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如果你们谋杀了无辜的普通人,则由我的部门把你们捉拿归案,顺带一提,这个国家有死刑;如果你们谋杀的是黑帮分子,你们能否存活则要靠加布里埃尔的权衡,我们已经学会不去插手那些见鬼的‘黑帮事务’了。” “这听上去真令人感觉到不安啊。”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尖锐的笑意。 加兰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们会看着你们的——而剩下的部分由你们自己取舍。” 赫斯塔尔沉默了很长时间,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芒,然后他谨慎地点点头,说:“我们会考虑的。” 加兰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有些过于愉快而懒洋洋的了,或许阿尔巴利诺是对的,这个奇怪的安全局探员对死人和谋杀那档事确实一点儿不在乎。她的道德感可能十分堪忧,程度说不定比奥尔加·莫洛泽更甚。 不过现在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只是下车、把箱子从后备箱里放下来,并肩站在陌生的国土上,沐浴在鲜血一般浓郁的阳光之中。 莫德·加兰没有马上把车子开走,她把一边手肘懒懒散散地搭在车子的窗框上,微微地歪头看向他们,那双灰色眼睛在一片金红色阳光的映照之下显得色泽更加怪异了。 然后她慢吞吞地露出一个笑,对着他们两个眨眨眼睛,换用德语轻快地说道:“欢迎来到霍克斯顿。” 注: [1]霍克斯顿王国这个国家是我虚构的,南临德国,北临丹麦,东临波兰,西临北海,面积38931平方公里(就是德国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梅克伦堡-前波美拉尼亚两州),首都弗罗拉(现实生活中的什未林市),政体君主立宪制。 [2]2005年七月,西班牙同性婚姻合法化,只要同性伴侣中有一方是西班牙人,或双方都拥有在西班牙的合法居留权,他们就可以在西班牙结婚。 另外,在霍克斯顿王国,同性婚姻也是合法的(罗马天主教当局对此强烈反对,但并没有什么用)。 [3]莫德·加兰的手指是在隔壁《避难城》里被反派(伊莱贾·霍夫曼)一根根掰断的。 克洛里斯花圃 “钉锤”帮的贝尔发现这星期街道上开了家新店。 那是一家名为“克洛里斯花圃”的花店,店铺的位置恰好就位于钉锤帮和施威格家族地盘的交界处。这是片挺繁华的街区,周遭有不少写字楼和民居,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那种有闲情逸致买花的潜在客户,在这里开花店绝对是个好主意。 除了一点:在这里开店的每个店主都得在交税之外额外给黑帮交一份保护费,至少位于钉锤帮的地界上的那些是如此。 而施威格家族的人则好像并没有收保护费的兴致,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这些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的收入。那位威名赫赫的女士只纵容她的手下榨取在她的地盘上进行不法生意的人的金钱,例如毒贩、地下赌场老板和流窜的走私犯,他们往往要上交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来确保自己不会被施威格家族黑吃黑。 这并不是因为那位“摩根斯特恩小姐”对遵纪守法的普通人有多么仁慈,而很可能是因为她对那些守法公民不感兴趣。弗罗拉的地下世界有一种流传广泛的说法:这位女士对她的仇敌们残酷无情,只不过是因为她怀着一种奇异的趣味欣赏他们垂死挣扎,就好像小孩仅仅是因为无聊就会扯掉蝴蝶的翅膀一样。 ——以上这些基础知识应该被写进每个跟施威格家族打交道的黑帮混混的员工手册里,以确保他们能从喜怒无常的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小姐手中保下小命。 但是不幸的是:第一,黑帮混混们并没有员工手册;第二,钉锤帮的贝尔甚至没有常识——他上个月才从北方城市温斯洛来到弗罗拉市,他在温斯洛的时候就已经是钉锤帮的一员,甚至还算个小头目,但是温斯洛市的黑帮生态环境可跟弗罗拉完全不同。 因此,贝尔对弗罗拉式的黑帮生活一无所知,更对施威格家族毫无概念。 理所应当地,他当然不知道所有“常识”中最简单的那一条:弗罗拉所有可以被瓜分的街道都已经被各种黑帮瓜分殆尽,因此许多黑帮的地盘都是紧密相连的。为了避免两个帮派的成员天天打照面以至于把脑浆打出来,两个黑帮地盘的交界处一般会有一条到两条“无主”的街道,它们一般被称之为“缓冲区”。 两个黑帮都会监控缓冲区的状况,防止第三方势力在此扎根;除此之外,黑帮一般不会在缓冲区中进行任何活动,以免被自己的邻居将此视为一种挑衅。 而新开的那家花店,正好就位于施威格家族和钉锤帮的“缓冲区”中——任何一个有理智的钉锤帮成员,都不会想跑到那里去触施威格家族的霉头。 但是此时此刻,兴致勃勃(并且想在新城市博出一番事业)的贝尔已经一抬腿跨进了这家花店里。 此刻整个城区已经被一层薄纱一般的暮色笼罩,街灯还没有全部亮起,但是视物已经十分费力了。那家名叫“克洛里斯花圃”的花店就被笼罩在店铺雨棚顶上落下来的一圈暖橙色的灯光之中。 这家花店的装潢看上去和普通花店一模一样:店铺房檐上的防雨棚颜色鲜艳,装着鲜切花束的容器从店里一直摆到外面的街道上面。但是花店里比贝尔预估得更宽敞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潮湿的气味;室内已经开灯,花朵们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看上去娇嫩可人。 除此之外,店铺尽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波提切利的《春》的复制品,门口附件的墙壁边上摆放着一尊赫拉克勒斯与尼密阿巨狮搏斗的白色石头雕塑,墙角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洁白的、心脏形状的瓷质花瓶,血红色的玫瑰花丛心脏的每一根粗大血管里钻出来。 在这一堆奇奇怪怪的装饰品之间,那位棕色头发的花店店主向着贝尔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 “您好,先生,”这个店主仿佛毫无戒心地说道,“您有什么需要吗?” 贝尔板起脸来——他没什么需要,只希望眼前这个看上去脾气相当好的店主能像之前被他收保护费的其他店主一样很快看清现状,然后把钱付给他。 他这样想着看了一眼对面的店铺,街对面是家裁缝店,平时只有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老太太在看店。半个月前贝尔从那个老太太那顺利拿到一笔钱,现在,越过光线黯淡的街道,贝尔能看见对方正透过店铺的玻璃门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个方向。 花店店主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不远处隔着一条街还试图跟他使眼色的老太太,又看了看面前长相凶神恶煞显然不好惹的贝尔,然后迟疑地问道:“您——?” “他们都没跟你提到我吗?”贝尔问。 他来弗罗拉一个月了,之前为了收保护费在这里搞出了一点声势浩大的行动,那是立威的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主要是带着小喽啰来打砸拒绝交纳保护费的商铺,他们甚至还烧了一家店——那些店主应该已经看他眼熟了才对。 哦。 然后贝尔在店主的脸上看见了一个这样顿悟的表情,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这其中是否有畏惧,那个表情就一闪而逝了——但是谁在乎呢?他现在知道自己距离自己想要的结果只有一步之遥。 他需要的畏惧和顺从,这样一份微不足道的礼物用来讨把他调到弗罗拉来的那位老大的欢心也很合适,总之,他只要证实自己有办事能力就足够了。 因此贝尔感到洋洋得意起来,毕竟一切都是这样的顺利。他微微偏过头,向着还在不远处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里的老太太抛过去一个威慑的眼神,那个老太太就好像被针扎了一样蹿回自己的店里,并且邦的一声把挂着布帘的玻璃门关上了。 现在从花店的门口看出去,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这样也好,假设眼前这个家伙真的不开窍到需要他威胁一下的话,倒是没人能打扰到他们。 “那么,”贝尔愉快地说,“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阿尔巴利诺其实没太想到,自己开个花店都会遇到收保护费的黑手党。或者不如直说:他只不过是以前不知人间疾苦而已,在维斯特兰收保护费的各种黑帮一样不少,不过那个时候他是法医局的法医,怎么也不可能跟这种人打上交道。 他在店铺刚开张的时候就从对面开裁缝店的老太太那听到过一点关于保护费的事情(老太太还慷慨地送给他了一大堆烤好的苹果派,他最后把这些苹果派当甜品送到赫斯塔尔的办公室去了):据老太太说,她在这条街上开店有十年了,之前从没碰到过收保护费的黑手党,结果这个月月初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个身上纹着许多纹身、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弟的家伙。这些人一个月要收一千五百欧元才善罢甘休,甚至还烧了拒绝交纳保护费的一家餐馆。 这条街上的店主们显然跟阿尔巴利诺一样一头雾水,不知道忽然冒出来的这群人的什么来头、也不知道他们下个月还会不会来。但无论未来如何,现在这个浑身纹身、凶神恶煞的家伙已经堵在阿尔巴利诺的店门口,一副不给钱就不会走的样子。 阿尔巴利诺仔细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家伙:这人长着一身山峰一样的夸张肌肉、个子比他还要高出来一头,很显然是一副随时随地能砸店的样子……他店里那些鲜切花朵可受不了这种摧折。 “一千五百欧元吗?”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然后用很谨慎的语调说道,“而且我听说您只收现金?这些钱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 “什么,你不愿意付吗?”那个黑手党猛然提高了声音。这挺没品味的:他们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大、拳头足够硬就能吓倒别人。 阿尔巴利诺实事求是地回答:“一千五百欧元确实太多了,我才在这里开了一周店。” 这句是实话——虽然一般人可能很难想象礼拜日园丁会为了钱的事情为难,但是现状确实如此。虽然阿尔巴利诺当初有七套不同的出境方案,但是他确实没赫斯塔尔那样有钱,而且在作为法医的同时往国外转移资产也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总而言之结论是这样的:他用自己的钱开了这家店,除此之外,他住在赫斯塔尔花钱买的房子里,开着赫斯塔尔给他买的车,一日三餐去超市购买食材都是划赫斯塔尔的卡,活得就好像个被有钱人包养的小情人。 但是显然站在对面的黑帮成员才不会管他能不能一下拿出一千五百欧元来。 贝尔皱了皱眉头,然后一伸手粗鲁地推开眼前的人,大步向店铺的尽头走去:收银机摆在那里,机器里面总不可能一分都没有。 阿尔巴利诺被推得后退了一步,腿撞在身边的木质架子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架子上一桶一桶的鲜花因为架子的晃动而窸窣作响。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个黑帮成员,而后者很显然已经准备撬开收银台的抽屉一探究竟了。 阿尔巴利诺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生出点奇怪的感慨来:怎么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店店主就这么难呢? 他实际上确实花时间——两秒钟不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老实付钱还是跟那种不懂风土民情的外国移民一样试图求助警察,前者的后果是这个黑帮以后每个月都来收钱,后者可能根本什么用都没有,只会导致恼羞成怒的黑帮分子带着一群小喽啰来砸店。 如果换做另外一个负罪潜逃隐姓埋名的杀人犯遇到这样的选择题,很可能会选择忍气吞声、不惹麻烦,而如果在场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他可能另有一套(或者几十套)让试图找他麻烦的家伙生不如死的方法。 但是现在经历这一切的礼拜日园丁,所以阿尔巴利诺也就只思考了两秒钟不到。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走上前去、绕过收银台,轻飘飘地拍了拍那个混混的肩膀,然后在对方一头雾水地转过头来的时候一拳揍上他的脸。 他听见对方下颔的骨头咯咯作响,或许有一颗或者两颗牙齿脱落下来,阿尔巴利诺没有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时间,下一拳已经利落地揍上了对方的腹部。 那个混混因为疼痛而稍微蜷缩起来,但是他身上那些肌肉到底不是摆设。这个人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向前冲去,揪着阿尔巴利诺的领子重重地把他撞在墙壁上,壁板吱呀作响,墙上钉着的架子也跟着震动。 对方隆隆地怒吼着:“你这个混——” 阿尔巴利诺微微抬起头注视着对方,那双绿色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有些过于冷漠了,秋天有的人用皮鞋碾碎一片树叶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神奇,你并不清楚他们具体在想什么,但是你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在乎。 然后,阿尔巴利诺忽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他的一只手向边上摸索着,一把抓住了收银台上一个手感沉重的镇纸——一般人不会在自己的店里放这种东西的,但是阿尔巴利诺确实挺喜欢它的手感,有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一件武器——然后把它猛然敲在了这个试图对他的营业额动手的混混的头上。 很多犯罪分子就是在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不小心把受害人打死的,当你打算对别人的脑袋干点什么的时候,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要不然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是阿尔巴利诺……可以说,已经熟能生巧了。那个不知名的混混摇晃着松开阿尔巴利诺,脸上还凝固着一个惊愕的表情,然后他一声也没吭地倒了下去,砸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阿尔巴利诺低头的时候看见他的额头上有血慢慢流出来,不过胸膛还在起伏。 而阿尔巴利诺可不关心他会不会的脑震荡,他随手把手里的镇纸上的血擦掉,把这东西放回到收银台上去,然后才往外看了看:外面的街道一片寂静,对面的老太太干脆把店铺关门了。刚才那段骚动大概率并没有人注意到(以阿尔巴利诺这星期对淳朴的弗罗拉市民的了解,就算是他们注意到了这些奇怪的声响也没有出门看一看的勇气),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地板上躺着一个黑手党。 于是阿尔巴利诺用脚尖把倒在地上的大块头粗暴地翻过来,然后拿出手机、咔嚓给他昏迷不醒的脸拍了一张照片。 再然后,他选择把照片发给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他确实留着这人的联系方式——顺便附上一句言简意赅的留言: “这个人能杀吗?” 还不到三分钟,电话就给他拨回来了。 阿尔巴利诺镇定地接起电话,无辜得好像他刚才没给别人发满头是血、陷入昏迷的人的照片一样,他简洁有力地说:“喂?” 有点出乎他的预料的是,打电话的人并不是加布里埃尔,手机里传来一个语调听上去就透着无奈的男性的声音,那个人单刀直入地问道:“巴克斯医生,您才开店几天,就已经开始在店里杀人了吗?” 阿尔巴利诺想了两秒钟才把电话里那个声音和当初他在索多玛见过的、加布里埃尔那个西装革履的助手联系在一起,他稍微有点困惑地问:“萨迦利亚先生?这不是摩根斯特恩小姐的电话吗?” “这是她的‘工作电话’,意思就是大部分时间其实是由我在管理这个号码。”萨迦利亚回答道,不知道是不是阿尔巴利诺的幻觉,这位精干的男性声音中充满了嫌弃,“还是让我们回归正题吧: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有个黑帮成员冲进了我的店,不光想向我收保护费还试图撬我的收银机。”阿尔巴利诺语气悠闲地回答,他一边讲电话一边单手在柜子里翻翻找找,试图找出条能把那个黑帮成员捆起来的绳子,“我相信他不是你们的人吧?” 毕竟阿尔巴利诺选择店铺地址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力气,在挣钱养家糊口的时候业余当个连环杀手已经够难的了,他可不想开个店还被卷进黑帮势力纠纷里去,而霍克斯顿真的是到处都是黑帮纠纷——然后,加布里埃尔就在一次下午茶上跟他推荐了这条街道,说这里是施威格家族和另一个帮派地盘之间的“缓冲区”,绝对不会有人上门来收保护费或者抢劫。 “安全性仅次于你把店开在弗罗拉大主教的办公桌上。”当初加布里埃尔是这么形容的,虽然阿尔巴利诺并不知道这事跟红衣主教的办公桌又有什么关系了。 “不可能是施威格家族的人,他们不会去那条街。”果然,电话里的萨迦利亚断然否决。阿尔巴利诺仔细向他描述前因后果之后,他听上去甚至有点惊讶,“什么?你说这个人已经向街上的店铺收了一个月的保护费了?稍等一下,这事我得问一问……” 然后是一片沙沙声,似乎是萨迦利亚放下手机,问了旁边的什么人一些问题,语气严肃又公事公办,活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职员。阿尔巴利诺其实很难想象那个场景,像是萨迦利亚这种黑帮老大信任的副手,会一本正经地坐在摩天大楼的办公室里办公吗?还是说只有霍克斯顿黑帮的企业文化这么独树一帜? 大概几分钟后,萨迦利亚再次接起了电话,显然已经有了答案:“那是钉锤帮的贝尔,一个月前从温斯洛来到弗罗拉市,有内部消息指出钉锤帮的老大的儿子想要提拔他,但是现在他也只不过是个小头目,我想……啊,等一下,摩根斯特恩小姐,我正在——” 一阵碰撞声,然后手机对面又换人了,阿尔巴利诺听见一个音色略微低沉沙哑的女声响起,无疑就是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显然终于有点自己的电话要自己接的自觉,于是直接不讲道理地从萨迦利亚手里抢了手机。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杀吧。” 于是阿尔巴利诺微笑起来,言简意赅地回答:“那就好。” 对面顿了顿,然后加布里埃尔又问:“我很好奇,如果我跟你说这个人不能杀,那你会怎么办?” “杀了他,然后把案发现场布置成让别人看不出是我杀的。”阿尔巴利诺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把一个人伪装成意外死亡或者失踪的方法有很多种,总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所属的黑帮和安全局的人都看不出死因——我没有你想得那样肆意妄为,况且我觉得在刚刚在一个城市定居的时候就贸然挑战当地黑帮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加布里埃尔似乎发出了一个轻轻的笑声,她说:“那么莫德·加兰又要头疼了。” “她出现在机场的那天就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阿尔巴利诺不甚赞同地回答,“况且,我很怀疑她是否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她不在乎——而我有一点点在乎,因为一个黑帮分子从别的城市来到弗罗拉之后,不可能没人给他讲解一下当地的规矩,这只可能是他的上司纵容他做的。显然钉锤帮的某些人乐见我们产生一些……冲突,我毋宁称之为试探。”加布里埃尔的声音还是慢吞吞的,但是阿尔巴利诺能从里面听出一丝不见血的杀意来,“这相当愚蠢。” 阿尔巴利诺听见电话那边萨迦利亚无情地插嘴道:“那是因为这几个月以来您把时间花在谈恋爱上的有些太多了,您一放松对他们的警惕,他们就会来试探您的底线——” “啊,‘对他们的警惕’,”加布里埃尔轻飘飘地啧了一声,调笑道,“那不是我花大价钱雇你来做的事情吗,萨迦利亚?” 加布里埃尔的这个倒霉属下有没有怒气冲冲地反驳什么,阿尔巴利诺没再听到,而与此同时加布里埃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她问:“既然你要杀他,能不能顺手把他的尸体放在一个显眼一点的地点?我觉得是时候敲打一下钉锤帮的人了——我会把地址发给你,接下来的事情我这边会搞定。” 阿尔巴利诺很怀疑“我这边会搞定”其实是“萨迦利亚会帮我搞定”的意思,但他没有观察施威格家族如何震慑其他帮派的好奇心。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笑眯眯地回答:“礼拜日园丁不接受雇佣,女士。” “只要能付出足够令人心动的东西,任何人都能被雇佣。”加布里埃尔几乎称得上是愉悦地反驳道,这倒是个很有她个人风格的回答。 阿尔巴利诺好像笑得更开心了一点,他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您能付出什么呢?” “奥地利双人游。”加布里埃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虽然说出的内容完全在阿尔巴利诺的预料之外,“私人飞机接送,我已经订好了全部行程、买了美泉宫《伊丽莎白》音乐会的门票、跟当地的租车公司预约了一辆宾利、还在维也纳附近短租了一座小古堡——你可以带你男朋友去。” 阿尔巴利诺:“……啊?” “我本来打算和别人一起去的,”加布里埃尔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上好像正在愤愤地磨牙,“但不幸的是,我的男伴在我预约的那段时间……可能会有点意料之外的工作,总之现在再取消预约也太麻烦了。” 阿尔巴利诺考虑了一下,接着非常有骨气地问:“所以说,只要我把尸体放在你要求的地点……” “是,”加布里埃尔干脆地回答,“只要你答应,我就马上把全部行程资料发给你。” “……成交。” 贝尔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钟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第一感受是头痛欲裂,还因为脑震荡而一阵阵发晕:这并不奇怪,他的头上有个吓人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干涸,额前的头发被凝固的鲜血又刺又痒地黏在额头上。 他的第二个感受是,自己正以一种极为不舒服的姿势倒在地上:脸半侧着,贴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双手被紧紧束缚在背后,已然酸疼发麻。而且还不止如此,他的嘴里甚至也被人塞了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时刻,他昏迷前脑海里的最后那点记忆慢慢回来了,包括狠狠地砸想他的脸的那一拳,现在带血的牙齿还含在他的嘴里——那个店主真是个疯子,他竟然袭击了自己! 贝尔还在温斯洛市的时候也遇到过不少特别固执、特别不怕死、反正就是不肯给当地黑帮交保护费的家伙,但是他们中间绝对没有一个人会做到会因此忽然袭击一个黑帮成员的地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没有用的,黑帮成员只是钉子、只是齿轮,他们真正要对抗的是如同庞大机器般隆隆作响的地下王国,但是没有任何血肉之躯可以单枪匹马的与之对抗。 伤害一个黑帮成员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导致更多黑帮成员跟寻血猎犬一样找到你,一旦他们意识到你之前干了什么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店铺烧成一地灰烬。 因此,贝尔认为这个店主现在做出的事情只是发疯,最后也只能引火烧身。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得离开这个鬼地方……说真的,对方既然已经袭击了他,就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地干出点别的事情来,要知道弗罗拉可有很多适合抛尸的地方。 贝尔在地上费力的扑腾着,艰难地转动头颅,环顾着四周:他似乎被那个店主塞到一个柜台的下面了。花店里摆着不少阶梯状的木质柜台,它们都只是粗糙的框架,用一块块长条木板跟钉板条箱那样钉起来,然后好在台面上摆放盛放花朵的器皿。他现在就被塞在这样一个柜台里面,甚至可以透过木板之间不到一指宽的缝隙看清楚外面的场景。 许多层层叠叠的花枝阻碍了他的视线,但外面光线倒是很明亮,可以看见人影在晃动……那个疯子店主到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营业! 也就在这个时候,贝尔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用来修建花枝的小刀,很可能之前被随手放在某地、然后又不小心被碰掉在地上。总之,现在这个小剪子正落在离贝尔不远处,躺在这个柜台外侧的地面上,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贝尔几乎被这点银白色的闪光鼓舞了,虽然他现在被绑得结结实实,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挪动着接近那把剪子,然后想办法把它拿到手里……那不会很容易的,或许他得把自己的头从柜台和地板之间的夹缝中探出去,然后用下巴把那把剪刀蹭到自己能够到的范围里来…… 但是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贝尔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在地面上挣扎着往前挪动。他的逃生之道就安静地躺在前方,在不到一米之处。 史蒂芬·欧阳是在晚上遛狗的时候发现那家花店的。 他的两个女儿放学后留在学校排练话剧,他姐姐不放心孩子们这么晚独自回家,于是选择开车去接女孩们,顺便在外面吃东西——反正等欧阳下班回家后,就在桌子上看见这么一张表述了上述意思纸条。这个被姑娘们抛弃了的老实人只能在家里随便弄点东西吃,然后出门去遛狗。 欧阳绝对是个合格的父亲,他的唯一问题在于,总是没法狠心拒绝女儿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可爱的伊洛娜向他撅起嘴巴,他第二天就晕头转向地去宠物店把小狗崽抱回了家……总而言之,欧阳家有两只狗,全是精力旺盛的金毛。 要是他不出门遛狗,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发现家里的沙发全都英勇就义了。 而他之所以会走进那家名为“克洛里斯花圃”的花店,则完全是因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之后,整条街上只有那家店还亮着令人倍感温馨的光芒,那些花朵在灯光的照耀下又是那样鲜艳可人——于是他就走进去了,想给自己的女儿们买束花,刚结束话剧排练的姑娘们值得鲜花奖励。 花店的店主是个笑容和蔼的棕色头发的男性,英俊得像是大部分小姑娘眼里的梦中情人,总之不太像是会开花店的类型。但他包装花束的动作确实熟练,他把一些满天星、百合和康乃馨混合在一起,搭配成了一束颜色相当和谐的捧花。 “您怎么这么晚还在开店?”欧阳看着他剪掉花枝上多余的叶子的时候,忍不住问道,“我看见街道上别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现在都快晚上九点了,在弗罗拉,很少有除了酒吧和夜店之外的店铺会开到特别晚。 “我在等我的伴侣,他下班之后会开车来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关店回家。”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店主回答道,欧阳注意到,他说德语的时候稍微有点无法分辨来源的口音。此时,他正在用一张纸熟练地把花束包起来,动作娴熟得不可思议。然后他继续说道:“他在一家企业做法律顾问,有的时候会加班。” 欧阳点点头,那听上去确实是个很忙的工作,跟干这种工作的人结婚,可能难免会过上离多聚少的生活——就如同他自己一样,他的妻子就是因为他总是加班到太晚、感觉到自己被忽略了,才和他离婚的。但是看这个店主脸上那个笑容,或许他的婚姻生活要更如意一些。 这个时候,店主把花束包好,并且叮嘱道:“您把花拿回去之后可以把它们插进花瓶里,水只要没过根部即可;每天把花枝截断可以延长花期,或者可以在水里放一些磨碎的阿司匹林片——”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因为欧阳的那两只金毛正在店里嗅来嗅去;现在,它们两个对其中一个摆满了花的柜台发出了低低的吠叫声。不知道是不是欧阳的幻觉,他听见柜台下面发出沉闷的 “咚”的一声。 “那下面有什么东西吗?”欧阳忍不住问道。 “是猫咪。”店主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伸手掸掉了黏在袖口上的一片桃红色花瓣,“很怕生的动物,一看见有客人来就躲到柜台底下去了,现在这里还有狗,它更不敢出来了。” 这位店主似乎无意继续进行有关猫咪的话题,他把花束递到欧阳手里,然后忽然轻轻地说:“鲜花是很脆弱的东西——在它们凋零腐朽之前,稍微珍惜一点。” 贝尔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刚刚,那个来买花的顾客带着他的狗走了,对“猫咪”这种鬼话没提出一点异议,这样更没人能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在柜台下面了!他甚至试图弄出了一点声音,但是无奈他被绑得太结实,声音并不够大,顾客显然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现在他面前还剩下最后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去够那把剪刀。刚才他已经失败了一次了,那个剪刀还是离他有些太远,但是在这种情况下—— 没有但是,贝尔听见脚步声近了。下一秒,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一双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脚的主人停住了;紧接着一只手轻快地从地板上捡走了那把剪刀,就好像刻意要让他看见希望,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把希望收走一样。 贝尔简直想要骂人了,但是他嘴里塞的那团东西只能让他发出一串含含糊糊的呜咽。那双脚还是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那个疯子并没有离开——然后他听见对方开口说话了,对方说话的语调简直不像是个一时冲动就袭击了本不应该袭击的黑帮成员的人,他的声音甚至透着一种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愉快。 “先生,您真的有点太不让人省心了。”那个店主说,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似乎是他把剪刀放回了它本应该在的某处,“在这种境地里还挣扎得这么起劲的人,我之前也就只见过一两个。” 这句话背后似乎透出了点令人不寒而栗的信息量,但是现在贝尔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下一刻,他又听见了一种让他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声音:一连串汽车马达发出的声响。 有一辆车停在了这家店的门口,一串新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会是一个新的客人吗?是钉锤帮的其他人发现他失踪了吗?这次来的人会发现他被绑在这个狭窄的鬼地方吗?就算是有个人能报一下警也好啊! 贝尔忍不住屏住呼吸—— 然后一个稍显冷淡的声音响起来:“阿尔巴利诺。” 赫斯塔尔站在“克洛里斯花圃”的门口,注视着阿尔巴利诺。 在此之前,他没法想象阿尔巴利诺成为一家花店店主的样子,就好像数年之前他没法想象自己会和对方一起生活一样——有些人会把这称之为“归宿”,但是他宁可不那么说,那听上去太脆弱也太人性化了。 但是此时此刻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在店铺明亮又温暖的灯光之下看着他,棕色的头发近乎被镀上一层金色的柔光,他的手里拢着一束由桃金娘、矢车菊和紫罗兰构成的花束,这些花朵新鲜得就像是佛罗伦萨的春天。 有那么一时片刻,赫斯塔尔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开口的时候不自觉地换了个话题,他看着那双奇特的绿色眼睛,问:“……为什么是克洛里斯?” ——他的目光落在店铺尽头墙壁上的那副复制品《春》上面,皮肤铁青的西风之神泽费洛斯正追逐着少女克洛里斯。 在这身着轻纱的少女下一秒就要迈上的土地上,站着花神芙罗拉,她的头上戴着由桃金娘、矢车菊和紫罗兰编成的花环,裙子的布料中躺着各色的玫瑰花,这些都是佛罗伦萨的春天常见的花朵。 赫斯塔尔了解过弗罗拉城的历史:这个地方过去曾被叫做什未林,三十年战争期间,逃亡的王室在这里建立起弗罗拉王宫,名字就来源于神话,所以又被称之为“花神城堡”;再后来,整座城市都以这座王宫的名字命名。 世界上不存在巧合,甚至就连他遇到阿尔巴利诺,本质上也并不是一个巧合。现在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注视着他,嘴角挂着一个笑容。 “当西风之神泽费洛斯俘获克洛里斯的那个瞬间,鲜花从克洛里斯的嘴里吐出来,”阿尔巴利诺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把手中的那束鲜花十分自然地递到赫斯塔尔手中,“于是这个少女就变成了花神芙罗拉——” 他停顿了一下,垂眼看着被赫斯塔尔握在手中的花朵,然后那个笑容似乎扩大了。 “我喜欢其中有关’蜕变’的意象。” 贝尔听见花店老板和进门的那个人换用英语交谈,内容肯定不是关于买卖,这两个家伙竟然站在花店里谈神话!逻辑到底在哪里? 贝尔试图再弄出点声音来,但是再次以失败告终,他被绑得太结实了。 “我以为赫莱尔·伊斯塔不会让人加班,至少之前加布里埃尔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个好老板。”这个时候,花店的店主正用极为流畅的英语说道,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温暖的笑意。就冲他的发音,他也绝不可能是霍克斯顿本地人;而在此之前,贝尔还以为这些没人脉也没权势的移民会对当地黑帮逆来顺受呢。 “一般情况下他是的。”另一个人回答道,语气之中透着一股子讥讽,就好像任何一个对公司心怀不满的上班族一样,“但是他的那个好朋友打算今年订婚,他对此显然有点……重视过头,然后不知道怎么他的手下忽然就没人有心思工作了,我本来打算七点做完所有工作的。” “我相信忙完这段时间你可以休个假的,然后咱们可以计划一段旅行,我现在有个计划……”那个店主说着,与此同时他们好像往这个方向走来了。贝尔心里升起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疯狂地在原地挣扎着,甚至把头和肩膀重重地撞在柜台侧面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脚步声如同警示的鼓点一样敲在贝尔的心头,他听见那个店主用那种愉快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在此之前,我想先给你看个东西——” 柜台上方某种沉重的遮挡物被那个花店店主一把挪开了。 贝尔看见刺目的灯光从头顶上方照射下来。 插图: @果粒鱼丸多 寄往平特街47号 在讲述艾玛·格兰特的故事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两点: 第一,她选择在维斯特兰开始自己的律师生涯,确实只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凶案——在这一点上,她的确和律所的合伙人霍姆斯先生非常合拍:她不在乎自己在下班的路上会不会被当地黑帮抢劫,也不在乎自己的委托人是不是各个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更不在乎检察官们会不会私底下扎写着自己的名字的小人。 她是真的很想在这一行干出一番事业,不管在旁人眼里这番事业是否道德——她有一番独特的、属于自己的评判标准,这让她所谓的“干出一番事业”的定义与别人截然不同。 第二,艾玛小时候也看过《哈利·波特》之类的幻想题材小说,在某个时期,她确实相信自己本应该收到一封猫头鹰来信,这封信可以改变自己的一生。 而结果是:她的一生可以说确实是被一封信改变的,但是寄信人并不是魔法学院的院长。 ——寄给她这封信的人是个杀人狂。 艾玛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是2019年的夏天,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她出门把装满空啤酒易拉罐的垃圾袋扔到垃圾桶里去,出门的时候台阶上还空空如也,回来的时候那封信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脚垫上面。 这从各种角度来看都实在有些诡异:大信封在月光的的照耀下显现出一种不太真实的灰白色,信封上贴了邮票,但是却没有盖邮戳,那上头用印刷体写着一行地址,表明收件人确凿无误: 维斯特兰市,克林菲区,平特街47号,艾玛·格兰特收。 艾玛盯着这个信封看了好几秒,才鼓足勇气伸手去戳了戳信封的边角:信封没有爆炸,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里面掉出来。自从人们相信阿玛莱特先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之后,她也收到过骚扰信,她可不想在从邮包里拆出一封报纸拼贴的恐吓信了。 最后艾玛选择就站在门口拆开这封信,在黑夜之中多么白的纸张都是黯淡的、灰蒙蒙的,信封被撕开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艾玛把信纸从里面抽出来,信封中好像还有张什么别的纸片,她暂时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上面。 实际上,她在展开信纸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信中写的是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抬头的那几行字——“艾玛·格兰特小姐”,那上面中规中矩地这样开头——而这字体是如此熟悉,她曾经每天经手过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那么多文件,这位律师就把这样的字体批注在文件的边角上,遣词造句中规中矩,但是艾玛却总能从中琢磨出一种尖刻的味道。 现在,一模一样的字体就出现在这张信纸上,写着她的名字。 这是一封来自于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信。 格兰特女士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她失业了——她本来当然是不应该失业的。 艾玛在大学毕业后成功进入了a&h律师事务所工作,这是全维斯特兰最大的律所之一,而且她还是律所合伙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本人的律师助理;工作期间,她以极其优秀的成绩考上斯坦福法学院……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可以在硕士读完的时候考完律师执业资格,然后成为独立执业的正式律师。 一切看上去都这么美好,她顺利地从法学院毕业、顺利地考下了执业资格,就在她准备为阿玛莱特先生招一个新助理、交接一下手上的工作的时候,阿玛莱特先生被捕了。 阿玛莱特先生是以一种足以被载入执业律师史册的方式被捕的——艾玛会永远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个下午,2017年5月5日,律所里的大部分人还因为昨夜的庆祝酒会而处于糟糕的偏头痛之中,如血般红的夕阳光辉从窗口灌进来,看着就叫人心里发慌。 霍姆斯先生首先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他脸上那种放松的、休憩一般的神情就慢慢凝固了,几秒钟之后他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大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惊讶地看过来。 日后艾玛会知道那通电话里讲的是什么的,日后那通电话的内容成了报纸上黑色的大字标题,变成了大街小巷人们口中最热门的新闻之一——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带着一把左轮手枪去了卡巴·斯特莱德下榻的酒店,然后用那把枪对着他的头开了三枪。 霍姆斯慢慢地、慢慢地放下电话听筒,表情可以算得上是呆若木鸡。当时艾玛就站在他的近旁,她听见这个人嘴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嘀咕声,尾音乱颤,简直称得上狼狈。 “他……”霍姆斯先生喃喃自语道,“他他妈杀了一个委托人。” 日后,艾玛也会知道,这甚至可能并不是阿玛莱特先生杀的第一个委托人:如果他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那么确实有好几个死者是他们律所的客户,那几个人甚至不仅只是阿玛莱特先生的客户,还包括其他至少三个律师的客户……但是当律所的合伙人之一一本正经地对你说“我想看看你最近负责的案子的卷宗”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他是要了解你近期的工作还是谋杀你的客户呢? 甚至,死者里还有几个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的重要客户,这几个家伙死掉的时候,这些花边新闻还曾被霍姆斯拿出来在办公室里讲一讲。 在霍姆斯放下电话的那一刻,他肯定没有想那么多。那个时候的艾玛也只是因为自己的老板的忽然失态而一头雾水,甚至没想到这事会跟阿玛莱特先生有关。 她也不会知道,这个时候距离她失业还有十三个月零五天。 艾玛坐立不安地坐在风格优雅的铁艺圆桌边上,玻璃桌面上摆着她为自己点的咖啡,她的喉咙干燥,但是却什么也喝不下去。 现在的艾玛看上去完全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旅行者——想象这样的场面:一个衣着优雅的金发职业女性坐在咖啡店搭在路边的五彩遮阳伞下面,脚下是有几个世纪历史的细石子路,无数游人从她身边走过,个个脸上都是轻松愉快的笑容。从艾玛坐着的地方往街道前方望去,可以看见埃菲尔铁塔在一片蔚蓝的天幕之下散发出闪耀的金属光泽。 没错,现在是艾玛收到那封神秘来信之后的第四天,她人正在巴黎,坐在历史悠久的咖啡店门口等着一个杀人狂来给她进行面试,而且每一刻钟都得怀疑一次自己是不是疯了。 那封来信的内容如同阿玛莱特先生曾写在文件边角的那些批准一样言简意赅,信上写道:“艾玛·格兰特小姐,我恰巧听说你最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如果你依然对你在a&h律师事务所负责的案件类型感兴趣的话,我这里有一个合适的岗位。如果你下周有空,我希望和你面谈。” 艾玛看完这封信之后一分钟之内大脑都是空白的……面谈?!写信的真的是一个正被fbi通缉的逃犯吗?阿玛莱特似乎对她的近况了如指掌,这想起来真是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还有,什么叫“你在a&h律师事务所负责的案件类型”?人人都知道这个律所就是帮黑帮分子打官司的。 但是或许她并不是真的做梦,因为信封里还放了一本精美的咖啡店宣传册,册子的封面上用同样的笔迹写了时间地点,另附一张机票,降落地点是巴黎夏尔·戴高乐国际机场。 她现在人已经坐在巴黎夏天暖融融的阳光之下,依然感觉到如梦似幻。别人绝对会向她指出,收到了杀人犯的邀约还会去赴约的家伙是个疯子,而艾玛也确实做了一晚上被杀人分尸的噩梦……现在,之前那份宣传册上写的时间就快要到了,艾玛不断低头去看自己的腕表,当指针跳到三点整的时候,她忍不住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同一时间,一只手拉开了她对面的那把椅子。 “下午好,艾玛。” 那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说道。 艾玛的失业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 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被捕之后,a&h律所的大部分人都度过了一段相当糟糕的日子,甚至律所本身也很快改名叫“霍姆斯律师事务所”了,虽然这个律所经常给各种杀人犯做无罪辩护,但是他们真的不需要把一个杀人犯的名字放在招牌上。 在最初的几个月,也就是阿玛莱特先生的案子还没有开庭的时候,作为除霍姆斯之外和阿玛莱特接触最为密切的人,艾玛受到过好几次警方的询问。她每次不得不从工作岗位上离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到不少同事的视线就黏在她的后背上,窃窃私语如同小时候所惧怕的那种藏在床底下的影子一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蠕动。 因为所有人都会好奇:一个人成为杀人犯之前到底有没有征兆呢?他是否与别人不同,是更加残暴还是更加疯狂?他曾泄露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如同小说的伏笔一样,在真相被揭露的时候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 显然,他们认为艾玛会是那个知情人,因为她是阿玛莱特的律师助理,他们一天快有十个小时共处一室,艾玛理应对他心中的黑暗念头心知肚明。 她理应知道对方的诡异之处,读懂藏在人类表皮之下的黑暗色调;他们是跟杀人犯打交道的律师,她闻到那种气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真相。 甚至就连负责此案的警官可能也这样认为。负责这起未遂的谋杀的是wlpd的巴特·哈代警官,艾玛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的目光更加疲惫。她曾很多次对着这位警官说“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杀斯特莱德先生”或“不,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之类的话,然后对方慢慢地点头,好像正把千言万语藏在心底。 艾玛也有另外一个答案哽在喉咙里,并没有说出口。 她没法说自己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的心里藏着什么东西,在跟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打交道之后,她心里的念头愈发清晰。她不能把这话说出口,因为直到真相大白之前,她都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就好像是你走过墓地,墓地里的荨麻就在你的衣角留下被尖刺刮破的痕迹,你在黑夜里穿梭,黑夜就在你的头发下面留下没法驱散的影子。他身上的某种气质指向一个可怕的来源,而艾玛本人并不知道来源在何处。 她也不在乎那来源在何处,她在乎的是a&h律师事务所能给她最富有挑战性的案子和最激动人心的庭审现场,除此之外,她当然礼貌地学会不去探究别人的隐私。 本来事情会这样过去的,这里可是维斯特兰,什么奇怪的凶案都曾发生过,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讲,一个辩护律师在成功结案的第二天杀了自己的委托人不算是什么大事。 ——只不过是问询和躲避记者的骚扰,还有应付那些把阿玛莱特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的罪证实验室勘查员,最开始律所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是到了五月中旬,《维斯特兰每日新闻》上刊出了一篇新的报道,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有关人士”信誓旦旦地向报社记者指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或者用一种更加直观的语言描述这件事对律所的影响:a&h律所的合伙人不止谋杀过一个事务所的客户。 如果说这篇报道出来之前,律所的生意还只是稍受影响的话,这篇报道出来之后律所简直门可罗雀。少有的几个客户在来律所的时候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好像他们中间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把客户用钢琴弦、钓线或者随便什么东西挂在天花板上一样。 艾玛去霍姆斯的办公室送文件的时候看见这位胖胖的好好先生坐在气派的办公桌后面借啤酒浇愁。“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有一次,霍姆斯这样崩溃地对艾玛喊道,“他这十年间可能杀了好几十个人!他怎么他妈的不杀我?!” 这真是个好问题,艾玛也没法回答。又过了几个星期,街角的咖啡店已经开始流传“阿玛莱特杀人之后把尸体砌在了办公室的墙里”的奇怪传闻,还有些人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在律所加班到午夜之后,就能听见从通风管里不断传来凄惨的哭嚎声。 这两个传言有很大可能性都不是真的,唯一真实的是律所越来越高的离职率,这个维斯特兰最好的律所之一正以一种旁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往某条深渊里狂奔,而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没一个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件事:毕竟之前也没有律所因为合伙人之一疑似变态杀人狂而关门大吉的例子。 艾玛也在试图找新工作,她是名校法学院毕业的学生,执业资格也已经考下来,还有大律所的工作经验,按理说本应一帆风顺——但是还是说,她是一个疑似变态杀人狂的律师助理。 她曾接到过某家律所的面试邀请,律所的规模并不大,面试官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等她叙述完自己的工作经验,面试官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之前的上司会让你去清理地板上的血迹吗?” 这并不是全部,她还在下班之后被那个有着古怪的欧洲口音、缺了一根小指的记者堵在过停车场,那个记者这个时候还没有离开维斯特兰,直到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羊被挂在他家的三角钢琴上。那个时候,这个对他的未来一无所知的记者挡在艾玛的车门前面,眼里全是闪闪发光的求知欲。 “我听说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性变态。”他单刀直入地问道,“所以我想知道,他会跟他的助理上床吗?” 艾玛把手中的提包扔在了这个记者的脸上。 艾玛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时间感觉到自己有点像站在高速路中间、被汽车的远光灯晃到呆住了的小动物,逃不掉下一秒被汽车撞飞的命运。 映入她眼中的首先是一身暗蓝色的西装,洁白而一丝不苟的法式衬衫袖口,袖扣是一颗并不起眼的、颜色发灰的蓝玉髓。那个人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扣,姿势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显然就算是逃亡在外也没有改变自己一丝不苟的穿衣风格,艾玛把目光向上移到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原谅普通人对在逃连环杀人狂的好奇心吧——阿玛莱特先生看上去比在维斯特兰的时候更瘦而结实了一些,面庞上本就尖锐的棱角仿佛更加突出;他略长的头发束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仿佛想要以此掩盖过于锐利的目光。 总的来说,他第一眼看上去不太像是个律师,但是他身上那种独属于捕猎者的气质却愈加出众,以至于艾玛稍微感觉到有些毛骨悚然。曾有很多人问过艾玛,“你和一个杀人犯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你有没有发现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呢?”,艾玛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知道有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之前从不知道那种特殊的气质来自于何处,而她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好久不见,阿玛莱特先生。”艾玛低声说,她想不到更合适的寒暄,一般人也不会有和越狱的杀人犯寒暄的机会。于是她在咖啡店笑容甜美的服务员来点单的时候保持了可敬的沉默,微微低着头,眼睛依然好奇而小心地到处乱瞄。 然后在阿玛莱特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的时候,艾玛捕捉到了阿玛莱特手指上的一点金属闪光——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银色的指环,指环的中央有某种下陷的纹饰,但是艾玛离太远了看不清楚。 几秒钟之内艾玛的脑内闪过了“这到底是真正的婚戒还是某种掩人耳目的手段”等等一系列没头没尾的想法,然后为自己竟然产生了这种想法而感觉到哭笑不得。她在a&h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从不觉得自己的上司会结婚的类型,而她此刻心中竟闪过这样的想法。 阿玛莱特先生可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是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如同往日一般从不喜欢谈起自己的私生活。阿玛莱特看向她,坦白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实际上一般人都不会来。”艾玛实话实说道,并且为自己真的敢实话实话而感觉到惊讶。 阿玛莱特短促地点了点头,以艾玛对对方的了解,这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需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做出与旁人不同的选择,不得不说她确实太了解自己的前任上司了。 她想了想,然后谨慎地措辞道:“一般人会在第一瞬间怀疑这是个陷阱,你的目的是把我叫到一个地方……然后杀人灭口什么的。但是我认为不会,我研究了之前的那些案例,无论你是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我都不是你会选择的那种目标。况且我之前只是你的助理,不知道任何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你没必要多此一举地杀我灭口。” 阿玛莱特显然是赞许地点点头,然后顺口说道:“我确实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那你还真是一开口就承认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艾玛握着咖啡杯的手腕一震,杯子底部和桌面碰撞出一声脆响,她干涩地吞咽了一口,继续说:“既然你的目的不是杀我,那就可能是真的要给我提供一个工作机会。虽然这么说确实很匪夷所思……但是,这样可以确定你对我没有恶意,就算是我最后选择不接受你提供的工作机会,至少也可以听你说说具体内容。” 阿玛莱特扫了她一眼,脸上似乎露出了点微妙的笑意。他问:“那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工作,我就打算把你杀人灭口怎么办?” “要是我不为你工作我就得死,那你直接绑架我不就好了,干嘛还要给我写信?”艾玛反问道。 “很有道理。”阿玛莱特慢吞吞地点点头,脸上那一丝笑容似乎还是没有消散——然后艾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有关于“杀人灭口”那段可能是句奇怪的玩笑话。 而,阿玛莱特可能说了句玩笑话,这个事实可能比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更加吓人。 也就是这一刻,艾玛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此刻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她任何见到的时候都要更加放松。她的记忆深处依然有当年在a&h律师事务所那位阿玛莱特先生的形象:永远紧绷,永远在工作状态,露出的每个笑容都是嘲讽的冷笑,令人胆战心惊。 不知道怎么,现在这个认知让艾玛忽然放松了不少。 “所以,”她现在终于能顺畅地说出自己的疑问,“这到底是份什么工作?” “和过去你在a&h律所的工作差不多,”阿玛莱特平静地说道,“我现在正在为某个组织工作,他们需要一些熟悉判例法系的律师做他们的法律顾问,而在这个组织里,有很多——” “怎么说吧,他工作的地方有很多同事会不小心把自己搞到各种不同国家的监狱里,所以他们需要很多很多辩护律师,好把自己人从监狱里捞出来。”一个愉快的声音插进来,一个穿休闲装的男人轻车熟路地把一张椅子拉到他们的桌子边上,在阿玛莱特身边坐下了。 艾玛震惊地看向这个男人的脸:棕色的、卷曲的头发,带着微笑的面孔,还有那双熟悉的绿色眼睛——虽然艾玛已经对这次会面做过很多心理准备了,但是她还是差点掀翻桌子。她紧盯着那个男人,从牙齿之间把他的名字嘶出来:“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笑眯眯地看着她,微笑着打招呼:“嗨。” 不仅如此,艾玛明明白白地看着有个银光闪闪的小饰物被穿在一条链子上,此时此刻正在他领口外面乱晃;那看上去明明白白是一枚戒指,而且绝对和阿玛莱特先生无名指上那枚一模一样。 这一瞬间很多想法从艾玛的脑海里略过去,为什么巴克斯医生会活着?这样说,难道当时巴克斯已死的消息是假的?这枚戒指意味着一场婚姻吗?如果是那样,那就意味着—— “……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共犯?”艾玛最后从嘴里挤出来一句。 巴克斯医生继续保持着那种笑眯眯的表情,连声音听上去都是如此的温和:“我是礼拜日园丁。” 这次艾玛是真的差点把咖啡杯扔出去,她手忙脚乱地稳住页面乱颤的杯子,然后看见阿玛莱特用手肘撞了巴克斯医生一下,阿玛莱特声音听上去还是冷冰冰的,怎么听都透着一种嫌弃:“你不是说你在拍照吗?” “拍完了,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招聘现场啊。”巴克斯医生用一种堪称无辜的语气说道,显然和阿玛莱特先生一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承认了自己是个杀人狂,或者对他们两个来说,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狂可能都根本不算事。 “你不要乱插嘴。”阿玛莱特冷酷地对他说道,然后又一次转向艾玛,开口的时候微微放缓了语气,“虽然阿尔巴利诺说得有点夸张,但是基本上是这样。首先是我依然需要一个助理,所以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最开始的工作可能是帮我带一个新助理——当然,这并不是你的本职工作,因为我知道你想独立接案件。” 实际上艾玛现在还处于“巴克斯医生竟然是礼拜日园丁”以及“阿玛莱特先生到底在为什么违法组织工作”的混乱中,但是她依然成功地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词,她忽然开口问道:“我可以独立办案?” “是的,”阿玛莱特点点头,“等到我的新助理可以独立工作之后,你可以转到隔壁部门去工作,他们那边有很多和当初你在a&h律师事务所处理的内容相似的工作要做,也就是为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人辩护。据我所知,那个部门有很多案子……颇具挑战性。” 巴克斯医生笑眯眯地补充道:“我能猜到你的顾虑。总之,你不需要担心因为和一个在逃犯一起工作而受到牵连,也不会因为跟有前科的人一起工作而无法抛头露面。我听说他们的那些律师工作至少有一部分是完全合法的,就是帮人免除牢狱之灾的那部分。” “这么说合法性上不会有什么问题。”艾玛谨慎地点点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工作地点是在法国吗?还是……?” “在霍克斯顿。”阿玛莱特干脆利落地说道。 霍克斯顿,从某种意义上,艾玛忽然恍然大悟了——霍克斯顿王国,现在整个欧洲黑帮势力最为横行无忌的地方之一,这样的国家如果有个人愿意雇佣连环杀手做法律顾问,似乎也并不奇怪了;这样的国家如果有人需要在律师的帮助下逃离牢狱之灾,也是情理之中。 而这,她不得不承认,听上去相当有吸引力。 艾玛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作响——阿玛莱特真的会给她提供这样一份工作吗?甚至工作内容都与她之前从事的工作相似?一般人会认为做黑帮律师或为犯罪分子辩护罪大恶极,但是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做过的最有挑战性的工作,她早已深深得知其中趣味了。 依然从事相关工作,离开了美国,但是依然在海洋法系的体系之内……她还以为如果她接受了相关工作,得恶补大陆法系相关知识呢。问题就在于,对方所说的这种工作是真实存在的吗?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似乎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然后,他忽然用相当愉快的语气说道:“我之前听过赫斯塔尔讲你的事情……我很好奇,你的学历相当不错,为什么一定要在维斯特兰工作?其实你离开维斯特兰也能获得很不错的工作,还不用受那些流言困扰,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所以,艾玛·格兰特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向着斯特莱德开枪之后的第十三个月从事务所离职,她还坚持这么久完全是因为她一直没能找到新的工作:她是从这里离职的最后几个员工之一。 与此同时,霍姆斯已经准备收拾行李去纽约州另谋出路:他曾指望帮阿玛莱特打赢他的那场官司,以此来挣得自己的“名声”。那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对于一些他们的潜在客户,就比如说准备打官司的杀人犯什么的,是不会在乎的。不幸的是他也失败了,没人想到会出现什么证人临场翻供的情况,阿玛莱特被判处漫长得如同无期徒刑的监禁也是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他的越狱,还有发生在其后的一系列事件。到了2018年,无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还是礼拜日园丁都没有再作案,大部分人都坚信他们两个早已逃到墨西哥去了,维斯特兰的人们依然在照常生活,依然有人每天死于枪击案,这里并没有变成一个更安全的城市。 艾玛离职的时候已经过了2017年的圣诞节许久,但是街头巷尾还是有人在谈论玫瑰圣母教堂的那起案件,不少人坚信阿玛莱特肯定是罪魁祸首。她找工作的情形并没有变得更好,有些人坚信杀人犯的助手不可能对那些血腥罪行一无所知,还有些人觉得那些疯子总有一天会从更远的地方回来,对他们身边曾经的每一个人施以血腥的报复。 a&h事务所关门大吉之后,被搬空的办公室一直没有被租出去,那栋大楼的闹鬼传言倒是愈演愈烈,有不少ins上的小网红偷偷潜入那气派却落寞的大门去偷拍视频,信誓旦旦地要找到“阿玛莱特嵌进墙里的死者尸骸”。 有的时候,艾玛觉得自己和这栋大楼也没有什么区别,有些不死心的阴谋论者和奇怪的凶案爱好者在她位于平特街的住宅篱笆外面偷窥,但是却没有人愿意给她一份工作。 她曾经试图以个人的身份接几起案子,但现实生活并不是《律政俏佳人》——她有野心,学历出众,有跟复杂的刑事案件打交道的工作经验,但是与此同时她是个年轻女性,金发,胸围稍稍超出了一点平均水平,所以大部分人选择不相信她的工作能力。 艾玛在2018年圣诞节的时候接到了来自父亲的电话,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生活在堪萨斯,她家在那里有一片广阔的农场,和周围的所有农户一样种植小麦。 “艾米,”她父亲在电话里说,声音听上去足够欲言又止,“你知道,如果你在维斯特兰生活不如意的话可以选择回家,这里永远是留着你的卧室的。” 这是多轻松的一个选择啊,回到家乡去,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她的父母生活的镇上一共只有几百人口,唯一需要律师的地方可能是跟小麦收购商草拟合同。托皮卡的律所可能并不在意她是否曾是一个变态杀人狂的律师助理,但是…… 这年的圣诞节依然在下雪,艾玛打电话的时候注视着窗外逐渐飘落的雪花。她租住的房子里原来的a&h律师事务所非常近,坐在窗边就可以看见外面那些耸立的高楼大厦,高层的灯火就如同灰白色大海里摇曳的灯塔。 “再等等吧,”艾玛小声对着电话听筒说道,“我想圣诞假期之后再看看……或许明年就不是这样了。” 艾玛很清楚,明年还会说这样。或许她应该和霍姆斯一样离开这个城市,去纽约或者别的地方寻找机会。但是——但是维斯特兰有种特质吸引着她。这种特质会被人称之为“从阴沟里散发出来的犯罪气息”,而她本人绝不会承认。 如果一定要让她形容的话……因为维斯特兰是个合适的地方,它是个合适的城市。当她帮助一个板上钉钉应被定罪的人逃脱惩罚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成就感比帮助一个人争得她应得的那部分的时候更甚。 (她理应知道对方的诡异之处,读懂藏在人类表皮之下的黑暗色调;他们是跟杀人犯打交道的律师,她闻到那种气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真相) 她父亲爱她,但是她的父亲永远不会知道她选择留在这个城市的真相。她选择留在这里是因为城市里有某种黑暗的东西在召唤着她,这黑暗的东西赋予她挑战的刺激和成功的荣耀——她过十岁生日的时候她的父亲送给她一本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因为故事中的主人公与她同姓,她的父亲希望她向书中船长的孩子们一样自由而勇敢,永远勇于向大自然发起挑战。 然而她在多年之后才直面自己的内心:她不屑于战胜大自然,于是故事中的人们沿着一条纬线环游世界的壮举也显得不值一提。在她眼中最激动人心的永远是人类战胜人类,在规则允许的框架之内使敌人一败涂地。 那就好像是棋局,但是他们操控的棋子更加真实而残酷。 而此刻艾玛握紧听筒,窗外的大雪如同烧尽的尘埃。她在一片寂静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那是黑暗中永不停息的战鼓。 “……因为我很喜欢我在a&h律师事务所的工作。”艾玛想了想,犹豫着说道。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才好,似乎无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都暴露了太多自我,“在维斯特兰……似乎有更多从事相关工作的契机。” “这么说,”巴克斯医生笑眯眯地说道,但是说出的话依然尖锐地可怕,“你很喜欢那些为犯罪者辩护的工作?” “很多人认为这样的工作是不道德的、甚至是违法的。”阿玛莱特先生顺口说下去,简直就好像他们两个能听见对方思考的声音,这种默契显得简直可怕,“他们令有罪的人逃离了法律的制裁,所以就等于他们助长了这种罪恶。” 艾玛注视着对方——那双令人生畏的蓝色眼睛,曾经注视着如此多的犯罪者,他曾帮助他们逃脱升天,然后再亲手杀死他们,这种行为听上去是如此的矛盾。而此时此刻他说着的是自己曾经干过的事情,和别人对他本人的评价,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太过平静了,显然根本毫不在乎。 然后艾玛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要看我们是如何定义‘合法’的。”她低声说道,“我当然认为,一个律师可以为罪犯制定在法庭上脱罪的计划,却不能为罪犯作伪证——无论委托人本人是不是触犯法律,律师的行为本身必须在合法的框架之内……很多人认为为这些罪犯辩护是有违道德的,人们应该为此感觉到耻辱……但是我自己则并没有这种顾虑。” 话虽如此,按照阿玛莱特当初在庭审上的证词,斯特莱德案他就板上钉钉地做了伪证,这也是律所关门那么快、而艾玛永远找不到工作的根源之一。 所以艾玛不得不停顿了一下,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塞满了沙子。 “因为这就只是——”艾玛解释道,“工作,然后取得胜利。胜利是无关乎道德的。” “所以说,你可以接受给罪犯辩护,但是前提是你自己的辩护策略应该在合法的范围之内,是吗?”阿玛莱特简单地总结道。 艾玛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不是阿玛莱特想听的,但是总而言之,她最后依然回答:“是的。” “我觉得不仅如此——你看上去还对此乐在其中。”巴克斯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把自己的下巴撑在手背上,看上去乐在其中,而那双绿色的眼睛则看上去明亮到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程度。 阿玛莱特则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就好像某种庞大的食肉动物注视着忽然出现在他的地盘上的小兔子,或许艾玛的回答真的在某种程度上令他感觉到有趣了。然后他眨眨眼睛,近乎是轻快地问道: “你认为这是一场游戏吗?” 艾玛猛然抬起头来,声音稍有些尖锐:“什么?” “一场游戏,”巴克斯医生从善如流地帮助阿玛莱特解释道,就好像他生来就可以为对方做出恰当的脚注,“在复杂而艰难的处境之下取得胜利,你服务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过程要足够险象环生——你所需要的也不是沉冤昭雪,而是在极端情况下获得胜利的喜悦。” 艾玛盯着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像是炸毛的小动物,她咬了半天嘴唇,然后问道:“如果我回答‘是’,我会失去这份工作吗?” 她加入律所的时候并不是被阿玛莱特面试的,霍姆斯笑眯眯地包揽了面试的最后一个环节。艾玛很清楚,她要说出的东西放在霍姆斯那里,绝对不可能面试通过。一个律所可不会需要一个过于追求惊险刺激的律师,更不能游戏人生。他们早应该意识到,抱着某种陌生而奇异的激情投入工作是十分危险的,这种激情迟早会烧毁什么东西,大部分情况下是他们本身。 而阿玛莱特只是说:“我已经明白你的答案了。” “所以,”巴克斯用一种非常善解人意的语气说道,“你留在维斯特兰,只是因为这个城市对你而言足够合适,它有着足够多的 ……罪恶。” 艾玛注视着巴克斯笑眯眯的面孔,他看上去就像是歌德的诗剧里的恶魔角色,让人不自觉地透露出心底最黑暗的欲念来。然后她低声承认道:“是的。” 巴克斯发出一声轻轻地小声,然后转头看向阿玛莱特,声音里有足够多的调侃:“你当时真是给自己挑了一个合适的助理。” 然而其实不是,艾玛通过面试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成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律师助理,她只是一头雾水地被霍姆斯带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办公室格子间,最后在楼层尽头那间有落地窗的办公室里的第一次见到了阿玛莱特。 就是这个时候,她在她的上司这双阴郁的蓝色眼睛里看见了某种隐藏着的东西,彼时她还没想到这与“死”有关。 而此时此刻阿玛莱特向着巴克斯的方向微微歪头,声音依然是那种永远不变的不耐烦,而艾玛却奇异地从里面听到了种近乎纵容的东西。他说:“相信我,当时我也对此一无所知。” “我看她很合适干这份工作,”巴克斯继续说,他说话的时候凑得有些太近了,整个肩膀都贴到了阿玛莱特的身侧,透着一种奇特的亲昵,“伊斯塔肯定会喜欢她这样的员工,他最喜欢收集奇奇怪怪的下属了。” “我觉得所有人里唯独你没有立场说这种话。”阿玛莱特反驳道,然后他转向艾玛,说:“你肯定已经发现,我之前并没有仔细介绍我工作的地方的具体情况。” “我相信你有你的顾虑。”艾玛谨慎地回答。实际上她现在已经百分之百确定阿玛莱特所谓的工作地点并不合法,估计八成是在一个洗白企业下掩盖的黑道势力什么的,据说霍克斯顿有好多类似的企业,私底下实际上都被黑帮控制。 “我也能想象你大概在猜测什么,事实上我必须承认,你的猜测和事实相差不远。”阿玛莱特说,然后,他的声音里或多或少地带上了一些警告的味道,“那你就应该知道,就算是未来你工作的律所是完全合法的,拥有这个律所的公司背景可能也并不完全干净,而你会为很多人辩护,他们中间很可能人人都手染鲜血,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即便这样,你也想要干类似的工作,是吗?” 艾玛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两个连环杀手,就在巴黎的阳光之下,如此真实、绝非幻梦,又是这样的荒唐。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得仿佛要冲出喉咙,因为就算是这样没有意识的血肉也知道抉择的时候到了,她做出的选择不仅仅是背井离乡、到陌生的欧洲城市工作,而会实打实地改变她后半生的人生轨迹。 她所追求的东西从未说出口,无论是在父母还是朋友面前都是如此,但是她却对着眼前的这两个人说了,而对方向她许诺的是挑战和胜利,绝非正义和仁慈,这—— “当然。”艾玛回答道,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那就是我想要的。” 然后她看见阿玛莱特露出一个似乎不含嘲讽意味的笑容。 注: [1]托皮卡:堪萨斯州首府。 地狱谋杀屋大翻新 黑屏 精神洋溢的旁白:今年夏天!前所未有的挑战! 愁眉苦脸的一家三口站在一栋林地小屋前。 字幕:史密斯先生,钻井公司经理,43岁 史密斯:今年钻机生意好,我和太太就决定购买一栋度假别墅—— 旁白:在维斯特兰,如果一栋房子里发生过谋杀,屋主必须有知情权! 史密斯:你知道,狩猎小屋,我可以带儿子划船,钓鱼,捉几只野兔,做点这些有利于培养男子气概的游戏…… 旁白:但是! 字幕:史密斯夫人,平面模特,27岁 史密斯夫人:当初和中介商议的时候我们确实问过,这么好的地方,这样设施齐全的房子,怎么会这么便宜呢?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旁白(过于中气十足):三年后,售卖方有权! 史密斯夫人:中介只跟我说,啊你知道就是这类事,有个独居老人在这里去世了。 黑屏,巨大白色字幕和旁白声音一起出现: 有权保密! 史密斯:我们收拾好行李,高高兴兴地过来,我儿子还打算写一篇关于打猎的研究报告。结果这个地方都快成了个景点,一群年轻人打卡拍照,告诉我这是礼拜日园丁的谋杀屋! 史密斯夫人:o! m! g! 那个疯子在我们的房子里肢解了三十多个人!! 旁白:你们都看过《凶宅改造》—— 字幕:凯瑟琳·邓肯,设计师 凯瑟琳:不要告诉我他在这里也杀过人! 镜头乱晃,扫过精美古朴的棕色皮质沙发。 字幕:雅各布·奎因,设计师 雅各布:各位冷静好吧,我长大的地方,小孩的成年礼就是杀三十个人,imaoimaoimao,专心掏壁橱!oops! 他把锤子砸地上了。 字幕:蒂芙尼·刘,设计师 蒂芙尼:ok,客户要求给小孩一个秋千架,那我们就给他一个秋千架。我他妈才不管这底下有没有尸块,我要赢这个比赛还我的助学贷款! 旁白:但是这次冒险前所未有! 字幕:约翰·加西亚,安全顾问 约翰:任何还有理智的人都不应该靠近这里。 镜头切入翻录的采访片段。 被马赛克遮挡的警员:还有几具尸体没有被找到。它们可能就埋在房子下面。 旁白:你们都看过《地狱厨房》—— 字幕:莫伊娜·范阿赫特,m.va.d.s (m.va. design studio) 创始人,设计总监 莫伊娜(漂白后挑染紫色的头发,高领黑衣,大摆皮裙,戴着巨大的蓝水晶项链):你们应该工作,现在才晚上九点。工作!工作!是的,这里死了人,并且你七十二小时没有睡觉,真辛苦。身为设计师你就要学会靠一天五杯咖啡活着。 旁白:但这次竞争前所未有! 镜头切到蒂芙尼·刘在一堆木板和螺丝钉中间哭泣。 莫伊娜:你从设计理念这一步开始就有问题。 镜头切到雅各布咆哮着往地上砸尺子。 莫伊娜:当我接到两周内出一系列十二件的高定礼袍订单,并同时负责教堂天顶壁画方案时,我可没有你这么幼稚。 镜头切到凯瑟琳对着墙上的洞歇斯底里地尖叫。 莫伊娜:如果这是张死人嘴,而把手伸进去有助于你推进方案,那么我建议你把手伸进去。 旁白:这不仅仅意味着我们的户主将得到温馨的新家———— 史密斯:我们要有一个大泳池,好吧?鬼知道后面那个湖里有有什么呢?一个大泳池。我儿子可以试试他的迷你皮划艇。 旁白:设计师也将得到前所未有的机遇! 莫伊娜:如果你通过了我的考验,你将获得五万美元的奖金,m.va.d.s中将有你的一席之地。你有机会加入劳斯莱斯与我工作室最新合作的x项目,并拥有署名权和0.013%的项目分红;你还将在vouge杂志拥有三页采访专栏。 镜头快速回放三个设计师痛哭流涕的场景。 莫伊娜:如果你没有通过—— 停顿。 莫伊娜:那你就是没有通过。 旁白:今年夏天! 黑屏,随着旁白的话,逐渐打出醒目的字幕。 旁白:尽fweed! 黑屏,血红大字及火焰血滴特效: 《地狱谋杀屋大翻新!》 第x个静谧夜晚 美国,维斯特兰市,西五区,20:30 一个宁静的夜晚,晚饭结束后不久,米达伦·莫洛泽踏入了他和他的家人们位于维斯特兰的房子。 “抱歉,我稍微晚了一点。”米达伦踏进起居室的时候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下面,他在撒谎的时候总爱做这个动作,“嗯,我出去倒垃圾的时候遇见了维罗妮卡——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她,就是我的那个高中同学,跟咱们住在同一个街区的那个——我们稍微聊了两句……” 在这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说这些内容的时候,亨特正专心致志地用遥控器给电视机换台,一边换台一般摸躺在他大腿上的狗狗。他打断道:“好了小子,你不用找借口了,我们都会很仁慈地假装没看见你躲在车库后面跟你的小女朋友接吻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米达伦就几乎原地跳了起来:“嘿——!” 或许他是打算抗议什么,又或许他要从耳朵和鼻子里喷出火车蒸汽特效来。总之,他的面颊跟番茄酱一样红,然后就被本来安静地窝在沙发上吃爆米花的安妮抓住了手臂。 安妮抓着他的手猛力摇晃,用夸张的语气大声说:“什么?我们的小米达伦终于有女朋友了?!” 实际上她不在“终于”上加那么明显的一个重音也可以。 “劳驾,你们能不能都坐回沙发上去?”奥尔加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指挥道。 她居高临下的一家之主气势起了作用,米达伦乖乖在安妮身边坐好,跟后者咬什么关于女朋友的耳朵去了。与此同时,莫洛泽女士的靠垫说道:“他其实不用这么害羞的,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开车带女孩儿出去兜风了。” 然后他又转头小声对米达伦说:“如果你想带她去兜风的话,我可以把我的新车借给你。” 奥尔加用手肘戳了戳这位靠垫的肋骨,吐槽道:“没人会开粉色的阿斯顿·马丁带女孩兜风的。“ 在这里,我们要特别介绍一下这位奥尔加·莫洛泽女士的靠垫,因为这个人物在之前的故事里还从没有正面出场过: 此刻,奥尔加正相当没形象地靠在一位普通英俊的黑发男士身上,此人名叫赫莱尔·伊斯塔,奥尔加在维斯特兰钢琴师离开维斯特兰后几个月认识了他。 目前,她和这位伊斯塔先生有事实上的婚姻关系,不过出门的时候奥尔加一般把对方称之为“我的男朋友”,伊斯塔先生自己喜欢说“我是被她包养的情人”;而在奥尔加的房子里,他起到的实际作用也就跟一个沙发靠垫差不多。 ……就是那种在突发情况下能在浴缸里碎尸的沙发靠垫,这是个挺复杂的故事,以后有时间的话会讲到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亨特终于找到了他要看的节目,他“哈”了一声,愉快地把遥控器放在沙发扶手上。而电视屏幕上正浮现出一行夸张的火焰特效大字—— 《地狱谋杀屋大翻新》。 这是个近几年很火的真人秀节目,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设计师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改造发生过骇人惨案的凶宅,最后他们的成果必须符合节目组的预算、赢得凶宅现任主人的喜爱——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打动节目特邀嘉宾,著名设计师莫伊娜·范阿赫特。这位严厉又才华横溢的欧洲设计师会从他们中间挑选最优秀的那个,给予他一个进入自己的设计师工作室的工作机会。 恐怖的凶宅、快节奏的房屋改造还有毒舌的特邀嘉宾,这些特质让《地狱谋杀屋大翻新》迅速成为了当下最热门的真人秀节目。在此之前这档节目已经播出了两季,现在正在播出第三季,收视率不降反增。 不过,奥尔加其实真心不是因为它的口碑才来看这个真人秀节目的。 此刻电视屏幕里,摄像头正对准一片恬静的森林,等待被改造的凶宅的女主人、一个金发大胸的年轻女士正夸张的捂着心口,对准镜头说:“那个疯子在我们的房子里肢解了三十多个人!!” ——没错,因为这次节目组挑中的凶宅是礼拜日园丁的谋杀小屋,也就是奥尔加于2016年曾造访过的那座林间木屋。 电视上正给这栋小屋一个俯拍的全景,奥尔加盯着它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评价道:“看上去比我之前去的时候更破了。” 亨特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这话说的就跟重返案发现场的罪犯一样吓人。况且我很确定,这话要是被别人听了去,wlpd真的会逮捕你的。” 实话实说,就跟不会照顾孩子的蠢爸爸会把他们照顾孩子的时候办的蠢事瞒得死死的一样,在头两个年头里,奥尔加一句没跟亨特提过她曾带着米达伦去过那间林间木屋的事实,直到米达伦在第三年不小心说漏了嘴。 自此,亨特不得不承认,他“试图让米达伦长成一个正常小孩”的计划全盘失败了……而且甚至是从计划开始之前就失败了的。毕竟一个好家长不应该带小孩去见变态杀人狂,是吧? 他在刚知道事实的时候还打算跟奥尔加理论一下孩子的教育问题,然后在去理论的路上碰见了米达伦和靠垫先生……这俩人正在奥尔加的后院用l115a3狙击步枪打易拉罐。 然后亨特就放弃理论孩子的教育问题了,孩子的教育显然已经没救了。 而现在,显然奥尔加还是对把小孩带去见杀人狂这件事一点反省之心也没有。 “他们不会的,巴特不当警察了以后就没人在乎那个案子了。”奥尔加耸耸肩膀,嘴角上挂着个令人火大的笑容,就好像不把她知道杀人狂的真实身份然后知情不报当回事一样,“现在的州长先生巴不得人们永远想不起礼拜日园丁的案子呢,他可不希望别人再把他市长任期内的未破悬案翻出来了。” 而电视上的三个设计师现在正战战兢兢地跟着房主夫妻二人参观他们贪便宜买下来的林间小屋,他们现在都挤在小屋的浴室里。浴室的面积虽然不太大,但是装修得相当不错,地上的瓷砖光可鉴人,浴室里除了淋浴还配了一个挺大的四脚浴缸。 “我们需要把这个浴缸换掉,”房主正粗声说着,“上帝,谁知道园丁有没有在这个浴缸里碎过尸……” “他肯定没有呀,”奥尔加插嘴道,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按电视上给出的图纸这个浴室在二楼,而园丁在他一楼的‘工作间’里就安装了完整的下水系统,他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地把尸体拖到二楼浴室来了。” 她想了想,然后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他确实有可能在这跟阿玛莱特滚过床单。” 亨特:“……你快别说了。” 而这个时候安妮特别真情实感地说道:“奥尔加,我现在还是没法相信,当初站在你病房前面的那个特别帅气的家伙会跟男人上床。” 亨特觉得重点根本就不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重点不是他是个连环杀手吗?……虽然他认识安妮这么多年以来,对方的重点似乎就从来没对过的样子。 “呕,”而米达伦则皱起鼻子来,“咱们不要聊咱们都认识的人的性生活,好吧?” “说得对,”奥尔加又指挥道,近年来她终于发现做一家之主的乐趣了,“米达伦,你去爆爆米花吧。” “你们是不是只是想把我支开然后聊钢琴师和园丁的性生活?”米达伦质疑道,但是虽然话这样说,他还是任劳任怨地站起来了,“……老头你的爆米花少加糖(亨特抗议道:“不要叫我老头!”),奥尔加的加双份黄油,安妮的要配可乐——赫莱尔?” 靠垫先生摆摆手:“我不要爆米花,给我从冰箱里拿一罐啤酒好吗?” 米达伦哦了一声,踢踢踏踏地去厨房了。剩下的人依然百无聊赖地看电视,电视机里的设计师们好像从森林小屋后面的草坪里挖出了点什么,现在正在失声尖叫。 亨特感觉他的家庭生活有哪里不对,一般的家庭看这样的真人秀节目的时候,要么在瑟瑟发抖,要么正讨论凶手的残忍——那就是正常家庭的生活方式,他们猎奇又天真,富有同情心而冷漠——这些属于正常人的要素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家庭里。 他又看了一眼奥尔加,对方把那条卸掉假肢的断腿搭在赫莱尔·伊斯塔的膝盖上,面容在电视里的亮光暗下来的时刻,全然沉浸在不可知的阴影之中。 ……但是那也无所谓。 这毕竟是个不错的家庭。 马尔代夫,东五区,06:41 “克莱拉,你在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巴特·哈代把一顶造型难以恭维的草帽扣在头上,转头问道。 现在他和他的妻女正在马尔代夫某家酒店的自助餐厅里,透过落地窗就可以看见外面广阔无垠的蔚蓝色大海。这是他们马尔代夫之行的第四天,哈代计划坐渡船去马尔代夫的首都马累游览,按旅游手册上的说法,如果想体验马尔代夫的都市风情就绝不应该错过这座岛,况且华莉丝对岛上的古清真寺和国家博物馆很感兴趣。 现在,夫妻两个都已经吃饱了,随时可以准备出发,只有克莱拉还捧着自己的ipad在桌边磨磨蹭蹭。在哈代回头看她的时候,正捕捉到一些声音从克莱拉手里的ipad中飘出来:“……不,我们并不迷信,也不相信这种屋子里真会出现鬼怪什么的。但是你懂,我们三个人住在这样的林间小屋里,最近的公路离我们有好几公里,就……阴森森的,你能理解吧?或许如果把室内装潢的主色调换成亮色——” 哈代扬起眉毛来:“克莱拉?” “是真人秀节目,爸,你应该听说过吧,这两年很火的那个《地狱谋杀屋大翻新?》?”克莱拉解释道,眼睛还是恋恋不舍地盯着屏幕,“第三季现在正在电视台的官网上同步播出——” 哈代没发表什么评论,他不太关心综艺节目,对这种煽动大家对凶宅的猎奇心理的真人秀也不太看好。但是毕竟人们需要猎奇,某些行业以外的人永远的凶杀兴致勃勃,在人们亲临其境之前,不会有人抱有多少同情心。 在当过那么多年警察之后,他早就在这一点上看开了。 “好了,亲爱的,我们得走了。”华莉丝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碰了碰女儿的肩膀,“要不然我们可能会错过六点五十五那班渡船。” 克莱拉哦了一声,听话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熄灭了ipad的屏幕,于是屏幕之中的人声也戛然而止。在海边玩了几天之后,她黑了好几个度,看上去跟当地女孩一样黝黑而富有活力。哈代看着这女孩风风火火地从他们身边冲出去,第一个冲进了酒店之外明亮而柔和的阳光之中,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你今天可得看着点她,”华莉丝跟在他身后一步,语气轻快地说着,“她准会在当地的集市上把自己的零花钱全花光,那样等到咱们到阿格拉的时候,她就得转头向你要钱了……” “好,好,”哈代回答道,“我会看住她的。” 于是他也向门外走去。 霍克斯顿王国,弗罗拉市,东一区,03:07 弗罗拉大主教,希利亚德·拉米雷斯于凌晨时分忽然醒来。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在噩梦中惊醒了,于是醒来的头两秒他只是盯着天花板,想着到底是什么吵醒了自己。深夜的弗罗拉一片寂静,从窗外漏进来隐隐约约的雨声,然后拉米雷斯听见了吵醒他的声音—— 从客厅里传来了电视机隐隐约约的声响。 拉米雷斯谨慎地起身下床——地上摆着一双毛茸茸的粉红色拖鞋,那是某次加兰心血来潮地采购之后他家剩下的唯一拖鞋样式,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这东西品味糟糕,那也确实导致奥勒留侯爵造访他家之后明目张胆地嘲笑了加兰十分钟——一边拢起睡袍的领口一边向客厅走去。 他并不担心房子被陌生人入侵,在2015年那场悲剧性的事件之后,加兰对这栋房子进行了彻底的改造,按照她的话说,“这里比加布里埃尔的脱衣舞俱乐部更固若金汤”,而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以为拉米雷斯没发现她藏在地下室的那箱弹匣。 此刻,整个客厅的灯都是关着的,只有电视屏幕的光芒照亮了小小的一片空间。果然莫德·加兰就在沙发上团成一团,在膝盖上盖了个蠢兮兮的小熊毯子。 拉米雷斯忽然意识到,她的面容看上去依然和她刚离开军队的时候毫无区别,那多奇怪啊,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老,但是加兰却仿佛永远依然年轻——但是当对方看向他的时候,对方那双古怪的灰色眼睛里的某种情绪依然让他知晓自己曾经做出的选择是对的,于是他会感觉到某种温暖的东西落回了胃里。 加兰没开口跟他打招呼,只是在沙发上给他腾出了一片位置。拉米雷斯在她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不去卧室睡觉?” “时差还没倒过来呢,”加兰小声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她的声音总是变得轻轻的了,“我没想到这次任务结束得那么快。去卧室肯定会吵醒你——不过我没想到不去卧室也会吵醒你,早知道我去弗朗西斯家蹭一晚上了。” 拉米雷斯决定不指出她这个想法里的诸多不可行指出,但是最后只是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头发,说:“我已经很想你了。” 加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表示赞同的意思。反正她就这样坦然地靠在拉米雷斯怀里看电视,而在这期间拉米雷斯顶多分了三分之一的精力在电视屏幕上——他实际上是在仔细地嗅加兰身上的味道,没有任何血腥味,只有一股沐浴露和洗发水混合在一起的甜蜜气味,这一般表示她并没有受伤。 而与此同时电视里的那几个设计师正对着一块草皮尖叫,他们从潮湿的泥土里挖出了几块像是骨头的东西。 “那是?”拉米雷斯问。 “一个真人秀节目,设计师帮房主改造凶宅的那种。”加兰懒洋洋地说道,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可怜的人们。”拉米雷斯说。他看了一眼屏幕,电视里正插入一段关于“礼拜日园丁”的科普,他听说过那个连环杀手,也知道他最后一起被记载在案的案子——当一个人在教堂里杀了七个人的时候,你很难保证一个枢机主教不会关注它。 不过那也过去好几年了,至少不能再给拉米雷斯最开始那种震惊的感觉。而加兰肯定更不会在乎,在他们第一次从报纸上读到那条新闻的时候,加兰是这样说的,她说:“你知道吗,希利亚德?我估计我杀的人比那些连环杀手杀得人多多了。” 当然,拉米雷斯不能苟同加兰的这种计算方式。 而此刻加兰正评价道:“……挺无聊的一个节目,至少凶宅的部分挺无聊的……但是晚上这个时间也是在没什么电视节目可看了,除非我想看午夜成人节目。” 拉米雷斯不知道应该对“午夜成人节目”这个话头发表什么看法,于是他只能说:“呃——” 加兰在他怀里扑腾了一下,翻过身来看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知道,我对那些可没什么兴趣。”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已经很有指向性地往拉米雷斯的睡袍里摸了,手依然冰凉冰凉的,指尖的茧子稍微有些扎人,拉米雷斯啪地隔着衣服按住了她的手。 加兰眨了眨眼睛,拉米雷斯都从她脑袋顶上看见了虚构的、耷拉下来的狗狗耳朵了:“不行吗?” “文件堆积如山,其中还有一封圣座来信;”拉米雷斯想了想,严肃地警告道,“而且教堂圣职团的各位不会希望我缺席明天早晨的会议的。” 加兰用那种甜蜜蜜的、可怜兮兮的语气说:“但是,希利亚德——” 拉米雷斯没法拒绝她拖长腔调叫他名字的时刻,于是他选择妥协:就好像他在有关于莫德·加兰的诸多事情上都会选择妥协那样,尽管这样的妥协已经危及了他的信仰和底线,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造成令人颜面扫地的丑闻。 但,仅在此刻,他依然可以纵容莫德·加兰把他按在沙发上,这位来自国家安全局的特工爬上他的腿,而此刻电视里的人们依然在讨论,他们讨论邪恶,疯狂—— 然后加兰拿起遥控器,啪地关掉了电视。 节目的最后一个画面在屏幕上残存了不到一秒的时间,画面上的人们在掏开墙壁,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表示他们正从墙壁里挖出某种意料之外的东西。 加兰把遥控器扔到地毯上之前撇了已经变得漆黑的屏幕一眼,而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永远毫无怜悯。 “可怜的人们。”她如同刚刚的拉米雷斯那样叹了一口气,但是声音又轻又敷衍,然后她的目光再次居高临下地落在大主教身上。 片刻之后,她俯下身去,亲了亲拉米雷斯的嘴唇。 “但是,您永远不用担心类似的事情发生。”她贴着红衣主教的嘴唇,这样低声说道。 希腊,圣托里尼岛,东二区,04:36 此刻已经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海岸附近某间酒店最顶层的客房里依然传出些轻微的骚动。从客房的窗口可以看见圣托里尼岛最为标志性的美丽海岸:平静的爱琴海上的环岛,被暖黄色灯光照亮的白色民居,还有伊亚建在悬崖上的蓝顶教堂和彩色小屋。 但是客房室内正弥漫着一股和这座爱琴海旁的城市格格不入的血腥味,虽然这味道已经被稀释到极淡,但是床脚依然遗落着两滴正在逐渐凝固的鲜血,床头柜上丢着一只沾染了血迹的手套。 卧室内的电视是开着的,电视上放映着某个真人秀节目,但是室内的房客却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节目上,他们似乎只是借用电视的一点光源,让电视里的嘈杂声音填充这个黑暗的夜晚。 明灭不定的光辉照亮了床单上纠缠的躯体,在黑暗中仅能看见隐约轮廓的肩背的曲线,抓紧了床单的有力的手指,或者在昏黑之中从嘴唇中吐出的一两声呻吟,在这个被标榜为爱情圣地的旅游城市里,一切都是暧昧而秘密的。 电视上切换了画面,镜头扫过林地和开阔的湖面,屏幕泼洒在这个房间里的光芒稍微亮了些,床上那两个男性中更年轻些的那个俯下身亲了亲身下的人沾满汗水的后颈——他的手指缠着对方略长的头发,此时正很有耐心地把沾在对方肩膀上的、湿漉漉的发尾一一拨开——然后忽然很突兀地说:“他们选择不开发那个湖是对的,否则他们会在湖底捞出至少三个人的头。” 他沉思似的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到:“如果csi没有先一步把它们都捞走的话……我不太清楚这些细节。” 年长者选择在他身下奋力挣扎了一下,就好像他真的会把对方踹下床去似的。但是这动作没什么威胁性,因为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发哑,喘息把句子分割得断断续续:“阿尔巴利诺,正常人是不会在床上谈论这个的。” “现在再谈论‘正常’已经有点晚了,尤其是你租来的车子里躺着一个死人的时候,达令。”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道,他抓着对方的头发把对方按回去,俯下身去用牙齿挤压着对方颈后的皮肉,鉴于他的一部分还埋在对方的身体里,所以这个动作成功地从对方的喉咙里撕扯出一声呻吟。“……况且我觉得你挺喜欢这个的,赫斯塔尔。” “我是指正常人不会在床上谈论真人秀节目。”赫斯塔尔反驳道,从气势上来说这似乎不太成功,毕竟这个时候他浑身酸软,颧骨的皮肤烫得吓人。 “你也挺喜欢那个的。”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在他耳边说,声音又湿又温暖,“我都能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了:他们会把我嵌在门厅墙里的那堆手挖出来,因为我看他们好像想在那掏壁橱……然后,我可以给你讲讲我是怎么把那些手从死尸上切下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费力地爬到床单和赫斯塔尔的身躯之间去,好摸到对方双腿之间那个硬而热的器官。赫斯塔尔已经射过一次,床单上现在黏糊糊的,但是那器官还是在流水。阿尔巴利诺灵活地用手指撸了两把,感觉到赫斯塔尔的腰和腿都在他的压制之下颤抖,同时,这位往往不苟言笑的人正小声吐出一串粗口来。 就算在这关头,赫斯塔尔还有空反驳道:“我对你那些——” 他估计是要说“不感兴趣”之类的话,于是阿尔巴利诺坏心眼地往他的身体里撞了一下,逼着赫斯塔尔不得不吐出一声小小的呻吟;阿尔巴利诺用手指粗暴地玩弄着性器顶端柔嫩的皮肤,迅速而粗鲁地把对方逐渐推向下一次高潮。 与此同时他低下头亲了亲赫斯塔尔的耳垂,亲昵地说道:“但是你是个性变态呀,我亲爱的。” 与此同时,电视里的某个真人秀嘉宾爆发出一声吓人的尖叫,虽然电视的声音已经调小,这声音也听上去颇为响亮。同一时间,阿尔巴利诺能清晰地感觉到赫斯塔尔是如何越过高潮的巅峰的,他肩背上的肌肉紧绷起来,大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后穴也收缩着,违背他本身意志地吮吸着深埋在他体内的性器。阿尔巴利诺选择在这个时候射进他的身体里,从这身躯里击发出一阵新的颤栗。 ——几分钟之后他们才在床单上找到了各自比较舒服放位置,阿尔巴利诺把一只手搭在赫斯塔尔的腰上(虽然他挺想往对方的腿间摸,那样可以摸到正往外淌的液体,但是那样他肯定会真的被赫斯塔尔踹下床);赫斯塔尔一脸嫌弃地用之前扔在床脚的一件衬衫——是阿尔巴利诺的衬衫——擦干净了身上的汗水和其他液体,然后把衬衫随手扔在地板上,重重地躺回阿尔巴利诺身边。 电视节目还在继续播着,节目上设计师们的改造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是一段对各个家庭成员采访的快剪,房子的拥有者们对着镜头表达着他们对新房子的期待。 “看上去他们根本没发现地下室的那个暗门,”阿尔巴利诺评价道,他的声音已经染上一丝睡意了,当一个连环杀手熬夜进行杀人工作,把死者在后备箱里摆整齐以后又不睡觉地跟自己的男朋友做爱,就有可能出现他这种情况,“那后面有个壁橱来着。” 赫斯塔尔也扫了一眼电视,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电视屏幕:“你在壁橱里放了什么?” “哈欠……一些受害者遗物吧,可能还有些头发。” 赫斯塔尔不想问为什么会有头发,这听上去更像是个无疾而终的设计方案,于是他伸出手去为阿尔巴利诺拉上被子,说:“睡吧。” “那你介意明天一个人清理咱们滴在地板上的受害人血迹吗?”阿尔巴利诺颇为期待地问道。 赫斯塔尔想了想:“介意。” “……那算了,明天再说吧。”阿尔巴利诺发出一声介于泄气和困倦之间的奇怪嘟囔,然后一头拱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顺便伸手环住了他,“晚安。” 赫斯塔尔很想指出,虽然电视上偏爱拍摄两个人相拥而眠的画面,但是那其实除了落枕和酸痛的肩膀之外什么也不能带来,更况且阿尔巴利诺已经在这个尝试上铩羽而归那么多次了——但是阿尔巴利诺却偏要继续尝试,现在他的嘴唇就贴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已经冒头的胡茬轻微地刺着他的皮肤 ,呼吸温热地从他的脖颈之间拂过。 而电视的声音依然低低地持续着,讲述着一个已经离他们很远的、属于过去的故事,窗外是爱琴海广阔而平静的海岸,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将升起。 算了。赫斯塔尔闭上了眼睛。随他去吧。 underneath the tree 阿尔巴利诺说:“赫斯塔尔,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事情是在平安夜当晚发生的。 圣诞节又到了,霍克斯顿的人们把时间花费在购买节日物资、装饰圣诞树和给自家院落扫雪上;街道上已经有一种浓浓的圣诞氛围弥漫开来,商店开始用雪花饰品、圣诞树和圣诞老人玩偶装饰自己的店面,橱窗里挂出各种圣诞促销的牌子;到了这个季节,甚至就连本地黑帮也安分了不少,似乎就连那些刀口舔血的黑帮分子也不愿意在冰天雪地的时候跑出去火并。 这是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在霍克斯顿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如果一切还都顺利(也就是一切都还能保持原状)的话,这可能并不是他们在这个位于欧洲北部的国家度过的唯一一个圣诞节。 距玫瑰圣母教堂发生的血腥案件整整两年之后,许多人已经淡忘了这个事件,不在再执着于案件的真凶是否落网,他们已经不必要像刚刚离开美国的时候那样随时担心被别人认出来;另一方面,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安全局还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都遵守了他们最开始的承诺,所以他们在霍克斯顿的生活甚至算得上是安逸。 “安逸”——赫斯塔尔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逃亡生活,但是现在却确实如此。 上一个圣诞节他们还在西班牙,基本上每隔两个月就要换一次住处,所以甚至没来得及为圣诞节准备圣诞树,更别提什么圣诞礼物了;而这次阿尔巴利诺从市场上买回来一棵真正的冷杉,然后在上面挂满了小彩灯,还有当年从wlpd的圣诞树上薅下来的那颗银色铃铛。 平安夜的晚上又下了雪,看向窗外就能看见窗棂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但是燃着炉火的室内依然温暖。阿尔巴利诺就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手边放了一只装蛋奶酒的杯子,旁边的桌上的托盘中堆着他烤的姜饼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说:“赫斯塔尔,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在他们的屋角确实放了一刻圣诞树,而阿尔巴利诺还真的煞有介事地在下面堆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礼物的情况下,这好像完全是句废话。 这个时候赫斯塔尔正坐在离壁炉最近的椅子上看小说,在阿尔巴利诺说话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分心把小说放下。这是他们惯常的相处方式,毕竟阿尔巴利诺说的话里大概有那么四分之一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圣诞节有这个习俗,所以呢?”赫斯塔尔反问道。 阿尔巴利诺把手肘支在膝盖上,向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希望你现在去拆开它。” 赫斯塔尔终于屈尊放下了手中的小说,看向对方。阿尔巴利诺的笑容似乎昭示着他没有什么坏心眼儿——阿尔巴利诺式的没有坏心眼,就是“你真的并不会从礼物盒子里拆出一个人头”的那种,这可并不令人安心——而现在墙壁上挂钟的时间明明白白地指向十点三分,按照一般的习俗,这可不是个应该拆礼物的时间。 阿尔巴利诺显然完全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颇为贴心地补充道:“因为我觉得相比明天早上,这份礼物更适合夜晚。” 赫斯塔尔凝视了对方一会儿,然后把书签夹进刚刚看到的位置,紧接着站了起来。他现在的穿着完完全全是居家的:衬衫、长裤、铅灰色的睡袍、棉拖鞋,在这种他并未全副武装而阿尔巴利诺不知道会把什么摆在他面前的情况下,他往往更倾向于谨慎。 这主要还是因为,阿尔巴利诺实在是太能搞出幺蛾子了,“适合夜晚”这个词难免让他产生了一点不妙的联想。 “你知道,”在他走向圣诞树的过程中向阿尔巴利诺警告道,“如果我从盒子里拆出情趣内衣之类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顺你的意的。” “我在你心里只有这点信誉吗?”阿尔巴利诺夸张地哀叹了一声,然后继续不慌不忙地喝他的蛋奶酒,这似乎意味着赫斯塔尔并没有猜测到点子上。 圣诞树下面堆着相当可观的一大堆礼物,而两个逃亡到霍克斯顿的杀人犯本不应该有那么多朋友:这些礼物中一大部分是阿尔巴利诺开花店之后认识的人们送来的,赫斯塔尔相信他很可能已经认识了整条街的商户,并且成为了街上所有六十岁以上女性的知心朋友。 而另一些礼物来自赫斯塔尔在弗罗拉的同事们,也包括在秋天来到这个国家的艾玛(这真是令人吃惊,这位坚强的女性竟然认为在知道自己的上司是个杀人狂之后继续给他送圣诞礼物是个好主意,又或者,既然她愿意继续为一位杀人犯工作,那么这种小事根本不足挂齿),其中包括一个不大的、来自赫斯塔尔那位心思难以揣摩的新上司的黑色盒子,在仔细衡量的盒子的大小和重量之后,阿尔巴利诺打赌说他们会从中拆出一块贵得吓人的手表。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没送他们任何圣诞礼物,但是以她以自我为中心的程度来说,在这样的节日里她可能很难注意到除她男朋友以外的任何人;倒是萨迦利亚发来一封邮件,里面除祝他们圣诞快乐之外还写了“很高兴今年我们在霍克斯顿相处得还算愉快”——这估计是“很高兴你们没有在我老大的地盘上乱杀人”的潜台词——电子邮件的附件是一份至少包括二十个未被绳之以法的重刑犯的现住址清单。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礼物来自奥尔加·莫洛泽本人,赫斯塔尔不愿意细想她是怎么弄到他们两个的住址的,单是从他自己的角度,就能想出至少三个让奥尔加得到住址的方法。总之,她千里迢迢从维斯特兰寄来一份包裹,附加一张丑得要死的圣诞贺卡,上面写着:不用猜里面装得是什么了,里面是我今年10月份出版的那本书。 赫斯塔尔就俯视着这么一堆来源奇奇怪怪的礼物盒子,很快从中找到了绝对属于阿尔巴利诺的那一份:对方似乎相当属意暗蓝色的包装。那盒子重量并不重,只有手掌宽,而长度不及小臂,赫斯塔尔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细长条形状的盒子里面会装什么礼物。 他早已学会了不去揣测阿尔巴利诺的思维回路,对方最后会摆在他面前的东西往往跟他想象的东西不尽相同,上次那把钥匙也是一样,装在保险箱里的那把枪也是一样。 而此刻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他,目光比欣赏戏剧瞧上去更为欢愉:实际上赫斯塔尔知道对方在仔细打量他的表情,就为了看到他拆开礼物的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情绪。 带着些微的困惑,赫斯塔尔坐回了自己靠近壁炉的座位上,然后在自己的膝盖上拆开了这份礼物。深蓝色的包装纸和丝带下面果然有一个黑色的、上面毫无标识的皮革盒子,很符合阿尔巴利诺一贯的风格。他伸手掀开了盒盖,就看见盒子里的黑色天鹅绒之间躺着一个他绝没想过会出现在“圣诞礼物”的行列里的东西—— 那是一枚烙铁。 就是人们会在古代题材电影里看见的那种东西,有一个拨火棍样的细长把手,另一端是个不到两指宽的、用于烙下烙印的金属印章。现代人们会把这种烙印打在牛羊的身上,以此来区分不同牧人的羊群,而在古代,领主们则可能把绘有家族纹章的烙印印在属于他们的奴隶的身上,用来宣誓他们的所有权。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皱着眉头把烙铁从盒子里抽出来,然后把它翻过来看印章上的图案。印章上是一行微微突起的文字,因为是反写所以不太好读,但是赫斯塔尔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些字母的内容是什么。 那枚烙铁上刻的是一个名字:herstal armalight。 在看清这行字的内容是什么之后,赫斯塔尔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而后者还是微笑着坐在原地,手里松松地握着装蛋奶酒的杯子,身体有一半都沉浸在室内明灭不定的壁炉炉火的光辉之中。赫斯塔尔意识到,阿尔巴利诺的坐姿和当年他闯进对方位于郊外的房子的那一次又是多么的相似啊——他微微皱起眉头来,问道:“你希望我做的事情是我想的那样吗?” “有什么不妥吗?”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道。 “有。”赫斯塔尔想了想,然后指出,“一般人想在自己的皮肤上留下什么人的名字的时候,会选择给自己纹一个纹身,而不是把自己弄成三度烧伤。” “啊,说这话的人在我身上刻了十三刀来着。”阿尔巴利诺轻松地反驳道。他把蛋奶酒的杯子也放到桌面上去,然后站起来走到了赫斯塔尔的面前。 赫斯塔尔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那是当时最好的选择,要是没有那些侮辱性的字眼,你认为拉瓦萨·麦卡德会做出什么不利于局面的侧写呢?当时的钢琴师可没有别的动机袭击你。” “那么就算你对吧。”阿尔巴利诺微微一笑,“不过我看你当时也挺享受的。” 他的手猛然按上了赫斯塔尔的膝盖,然后就以这种极其坦荡的姿势跪在了赫斯塔尔的脚边。不过现在赫斯塔尔身上穿着睡袍,而阿尔巴利诺身上则穿着松垮的编织毛衣和牛仔裤,所以整个场景看上去都不太对头。 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在赫斯塔尔的膝上,假装没看见对方的呼吸稍微沉重了些。阿尔巴利诺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我并不是疤痕体质,之前的字母已经很淡了……所以我猜你不介意给我个新的。” “所以你做了个烙印。”赫斯塔尔说,那种语气很明显是想让阿尔巴利诺意识到这是个坏主意,“如果你因为烧伤而伤口化脓或者发烧的话,我真的不想跟医院的人解释一个连环杀手的名字是怎么被烫在你的皮肤上的。” 如果阿尔巴利诺是个足够理智的人的话,他会说,“我曾是个医生,一个长度不到十厘米、宽度不到两厘米的烧伤我还是能处理的”,这也确实是事实。但是他并不是那种人。所以他的选择是把自己的手肘压在赫斯塔尔的腿上,探身凑过去亲吻他,他的嘴唇擦过对方的嘴角,然后低声说道:“在大多数情况下,你的理智都在压抑你的欲望——”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嘴角就悬停在对方的唇边。 “而在特定的情况下,我确实厌恶你的理智。” 赫斯塔尔或许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叹息,但是总之他伸出手去,手指缠住对方的发尾,把阿尔巴利诺压向自己的嘴唇。 烙铁有烙印的那一端被伸进火炉里,那片小小的金属逐渐被灼烧得红而亮,最后呈现出一种纯粹的金色。除此之内室内的光源很暗,只有不远处墙壁上的壁灯和圣诞树上的小彩灯在闪烁着亮光。 室外全是积雪,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整栋房子就好像被封进了一个无声的雪晶球之中,只有室内还残余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阿尔巴利诺依然懒洋洋地跪在椅子旁,一只手撑在扶手椅的椅背上,看着赫斯塔尔站在壁炉边的背影。 对方正握着烙铁的把手,把另一头伸进火里面去灼烧,目光相当专注地注视着那些跳动的火光。 整件事背后隐藏的含义放在好莱坞够拍成一部《五十度灰》那种题材的电影了,但是当故事的主人公是个杀人狂的时候,一般观众就会下意识地忽略他们不太正常的表达情感的方式。 实际上对于赫斯塔尔来说也是同一个道理:首先阿尔巴利诺是个实实在在的心理变态者,其次他在到目前为止的十三年之间杀了超过三十个人,最后,他想让自己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把“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个名字用烙印烫在他身上。 ——只要这样一一罗列起来,人就会发自内心地觉得最后一条根本不算什么事。 而赫斯塔尔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阿尔巴利诺把那件足够柔软、但是花纹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的毛衣脱掉的声音。当赫斯塔尔握着烙铁的把手转过身的时候,他就赤裸着上身这样半跪在椅子旁边,光着双脚,望向赫斯塔尔的目光透着一种奇异的愉快;半明半暗的房间、闪烁着灯光的圣诞树和燃烧着的壁炉组合在一起,在他们周遭营造出一种怪异而隐秘的氛围。 赫斯塔尔慢慢地走向他的面前,俯视着他。 “很多人会为他们在某一阶段愚蠢地付出了一切而感到后悔。”片刻之后,赫斯塔尔说道,“然后他们会洗掉纹着自己曾经爱过的人的名字或者生日的纹身,扔掉一切让他们想起对方的东西——正因为我们都知道人是脆弱且多变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称之为‘永恒’,更遑论感情。”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看你似乎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我没有。”阿尔巴利诺极为坦荡地回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称之为永恒,但是万物都有相同的归宿。赫斯塔尔,你还拿着那把枪呢。” 赫斯塔尔仿佛沉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了。阿尔巴利诺挪过来,亲热地挨向他仅穿着一条长裤的腿,就算是隔着那条裤子薄薄的布料,赫斯塔尔都能感受到对方心脏在皮肤之下跳动的节奏。 然后阿尔巴利诺问道:“那么,你想要把那个印记留在哪里?” 赫斯塔尔并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点了点他的胸口:肋骨之下有一颗心脏在跳动,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那是对方身上最接近于人的部分。 阿尔巴利诺似乎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他只是稍稍挺直了脊背,用一只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然后依然微笑着回答:“来吧。”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赫斯塔尔就毫不犹豫地把那块烙铁按上了他的胸膛。 最开始甚至没有疼痛,就只是什么东西被灼烧萎缩时发出的嘶嘶声响,一阵皮肤被灼烧的焦糊味升起来。与此同时阿尔巴利诺抓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猛然收紧了,骨节泛出一股惨白的颜色。 赫斯塔尔注意到在那个瞬间他的肩膀在颤,但是以一种令人可以想象的自制力克制住了自己颤抖或者猛然后缩的冲动。但是他的头低下了,一缕头发从耳后滑落下来。他的嘴唇之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声。 然后赫斯塔尔移开了烙铁,阿尔巴利诺随着这个动作又抖了一下。而此刻赫斯塔尔的目光也就落在新造成的烧伤上了:用一种特殊的字体烙下的赫斯塔尔的名字,那字体特别像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用左手给警方写信的时候所使用的那种,他曾用那种笔迹向wlpd的警探们宣告自己的罪恶,却从未把它留在案发现场——或留在受害者本人身上——过。 而此刻被烙铁烫过的地方一片焦黑,而边缘则已经迅速肿了起来,逐渐透出一种可怕的血红色,正有淡黄色的液体从被烫伤的皮肤边缘缓慢地往外渗透。 理智告诉赫斯塔尔,在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需要的是对伤口进行消毒、上药然后包扎,其实他在把烙铁放进壁炉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把医药箱拿到起居室来了。但是他们的行动往往并不是全然靠理智驱使的,因为下一秒阿尔巴利诺猛然伸出手去扯住他的领口,蛮不讲理地亲吻了他的嘴唇;而他的手指一松,烙铁就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赫斯塔尔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余热未消的烙铁有没有引燃地毯——它没有,但是它在羊毛上烧出了一片难看的焦痕,那大概意味着他们最终还是得换掉整块地毯。而下一刻阿尔巴利诺就摸向了他的两腿之间,阴茎诚实地把那块布料顶起一个鼓包。 “啊哈,”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在他的脖颈之间说道,鉴于他还跪着,这是他能凑到的最近的地方了,“我就说你确实喜欢这个。毁坏,虐待,折磨,诸如此类……” 他声音轻轻地在赫斯塔尔的耳边说:“……讨你欢心真的是特别容易。” 但是他的笑声中依然透着一丝勉强,因为他的嘴唇依然苍白,手指按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的时候轻微地颤抖。赫斯塔尔不太能想象被烧伤是一种什么感受,大概不会比他在监狱里被捅的那一刀感觉更轻。 可此刻他依然知道阿尔巴利诺想要的是什么,他的渴望和对某种仪式化的过程的期待从来都如此清晰。于是赫斯塔尔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地上的烙铁和正待处理的伤口暂时抛之脑后,然后回应了那个吻。 他们挨得太近了,在赫斯塔尔衣服的前襟蹭在那片伤口上的时候他能听见阿尔巴利诺在小口小口地抽气,但是卷在赫斯塔尔略长的头发之间的手指却抓得更紧。 最后他们分开的时候赫斯塔尔的衬衫上蹭上了一些淡红色的液体,那是渗出液和血混合在一起的颜色;阿尔巴利诺的嘴唇因为疼痛而发白,但是颧骨上却浮着一层血色。他的眼睛在火光之中依然显得灼灼发亮,瞳孔放大,就如同黝黑的深井。 或许一般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口某些告白,就如同人们把戒指戴在爱人的手上的时候会说出的承诺,还有他们站在神父面前的时候说出的誓言一样。但是阿尔巴利诺不同,因为他们同样轻视爱意,对承诺和誓言的态度悲观——这是那把左轮手枪存在的意义,可能也是这个烙印存在的意义。 赫斯塔尔伸出手去,手指轻轻地扫过阿尔巴利诺被汗湿的鬓发。 而阿尔巴利诺则在这个时刻简单地说:“你得到了。” “我知道。”赫斯塔尔轻声回答。 liebestraum 阿尔巴利诺在醒来时听到了某些声响。 此刻天尚未完全亮起,而雪已经停了,室外全是清一色的纯白,没有任何人声;清晨的天幕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水蓝色,乳白色的天光已经潜入室内、缓慢地爬上地板,窗户的玻璃上冻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在头两秒钟,阿尔巴利诺依然不甚清醒,他伸手往旁边摸了一把,平时赫斯塔尔躺着的位置空空如也,甚至连床单都不再是温热的——这挺罕见,赫斯塔尔一般不会比他起得更早:毕竟对方才是那个生物钟一塌糊涂、平时早晨起不来床、起床气还大得吓人的家伙。 这迷茫的两秒钟是困倦而舒适的,但是稍后更加真实的感受就袭击了阿尔巴利诺:主要是是来自胸口的疼痛,虽然那个烙印在涂抹药膏之后已经用纱布包裹起来,但是烧伤的疼痛也并没有减轻多少。 其次就是身上各处的酸痛……每次做爱阿尔巴利诺在下面的时候都跟他被人揍了一顿似的,简直是出门都会被认为是他被人家暴了的程度。毕竟赫斯塔尔在床上真的很喜欢掐别人的脖子、揍别人的脸、欣赏床伴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的神情。阿尔巴利诺对天发誓昨晚赫斯塔尔肯定很想把手指戳到他胸口的伤口中去,而对方没那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想毁掉那行字母。 但是这个烧伤依然造成了其后果:阿尔巴利诺很确定自己半夜的时候有些低烧,他现在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凌晨的某个时刻,赫斯塔尔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的时候,对方手指在他皮肤上留下的触感。 现在,阿尔巴利诺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起来,每一寸肌肉都跟二十年没上油过的生锈零件一样吱呀作响。他的胸腹处有一大片看上去颇为凄惨的咬痕——之所以将这称之为“咬痕”,是因为稍微有点判断能力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吻痕”——痕迹从肋下一路延伸到腹股沟,牙印透出一种发黑的淤紫色,有些部分已经破了皮,表面覆着凝结的血痂。 赫斯塔尔就是这样的人。当他撕掉那层文质彬彬的假面的时候,阿尔巴利诺会怀疑他真想要用牙齿撕碎、吞噬自己的伴侣的某些部分。在上一个夜晚,赫斯塔尔的牙齿曾经长久地贴在他的脖颈上,嘴唇就碰着那些随着心跳而搏动的血管,几乎可以听到血流的长河汹涌而过的呼啸响声。 当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问道:“你想撕碎我的喉咙吗?” 赫斯塔尔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只是用牙齿咬了阿尔巴利诺的脖颈和锁骨,用手指粗暴地把他操到高潮,并且在阿尔巴利诺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捂住了他的口鼻,直到他因为窒息而眼前发黑。 如果戴着和赫斯塔尔相配的那枚戒指的人是个普通人,就会陷入对方到底是爱他还是想要他的命的恐慌之中,但是阿尔巴利诺不会。所以此刻他只是坐在被褥之间,一边小心地挪动自己一边倾听到底是什么声音吵醒了他—— 那声音并非来自窗外,在这个寂静的、圣诞节的清晨,窗外甚至没有汽车经过的声音,这个疯狂而繁华的城市如同是死了,安眠在厚重的雪层下面。声音也并不来自厨房,毕竟整个厨房里赫斯塔尔最会用的东西就是那台咖啡机;作为穷人家的孩子,赫斯塔尔不会把自己饿死,但是他的做饭水平也仅限于不会饿死自己而已,意识到这个现实之后他就不再试图做饭了。 吵醒阿尔巴利诺的是极轻的音乐声。 那似乎是很熟悉的曲调,但是因为声音太轻了所以阿尔巴利诺一时之间没听出那是什么曲子。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跟失踪的赫斯塔尔有一定关联。 于是他顺从自己的直觉滑下了床铺,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动作的改变而轻轻嘶了一声。他的腰侧正在缓慢地形成颜色更深的淤青,因为他昨天跪在赫斯塔尔脚边的时候,对方曾用脚踢过那里。 阿尔巴利诺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起居室里跟他们昨天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阿尔巴利诺没喝完的那杯蛋酒还是放在原处,炉火已经熄灭了,地毯上仍然有一片烙铁烫出来的焦痕,倒是烙铁本身不知道被赫斯塔尔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依然能看见赫斯塔尔曾在起居室里活动而留下的蛛丝马迹:沙发扶手上放着今天早晨新到的晨报,而昨天被摆放在圣诞树下的礼物已经被拆开了一部分;阿尔巴利诺的花店对面店铺里的老奶奶送的是绣着卡通驯鹿的圣诞毛衣,驯鹿的鼻子是一个个真正的毛茸茸的线团,现在这件毛衣被放在已经被拆开的盒子里,依然放在圣诞树下,阿尔巴利诺都能想象赫斯塔尔拆开这件东西的时候脸色嫌弃的神情。 奥尔加的圣诞礼物也已经被拆开了,礼物包装不翼而飞,但是内容确实是她十月份出版的那本新书。因为这本书现在正明明白白地摆在桌子上(赫斯塔尔很可能在桌前翻了几页,然后嫌弃地把书丢开了),很可能是出于奥尔加的恶趣味,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当初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的收监照。 之前他们曾关注过这本书——当书的主角就是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时候,他们关注这本书也在情理之中。这本书在普通人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是专业人士对它的看法则分歧很大,很多专业人士认为,在不能确定礼拜日园丁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认为礼拜日园丁是很可能已经遇害的巴克斯医生是一种对死者的不尊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做出这种推测只是为了夺人眼球”。 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奥尔加不可能当众宣布“我曾去过礼拜日园丁的森林小屋与他对峙”,在隐瞒了太多细节的情况下,真相被人怀疑也在意料之中。 现在,书籍封面上身着囚服的阿尔巴利诺眼睛呆板地望着天空,他还记得自己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的状态,在莎拉死在小巷中之后,他暂时入狱是意料之中,但是整个过程依然十分令人疲惫。正是这种疲惫模糊了他们面容的细节,让他们和现在的自己——生活在异国他乡、下意识地改变容貌的自己——看上去有根本的不同。 尤其是赫斯塔尔,他想。 生活在维斯特兰的人们不会预料到现在赫斯塔尔的样子的,因为他们从未真正见过此人从笼罩着他的某种阴影之下走出来的样貌。他们不可能想象得到不屑于掩饰自己、锋芒毕露的(虽然有些人认为他在维斯特兰的时候就够锋芒毕露的,但是那跟现在相比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赫斯塔尔,他比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更像是尖利的刀刃、像是阴鸷的风暴、某种可以摧毁他所不在乎的一切的怪物。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阴暗的种子,大部分人都选择把它们埋在心底的最深处,一辈子也不会发芽,而阿尔巴利诺欣赏的恰恰是赫斯塔尔心中的那种东西如同野草一般生长起来的过程。有些人——比如说拉瓦萨·麦卡德,假使他还活着的话——会指责他把一个本应过着平静的生活的人拖下泥潭,正是他把人变成了野兽。 阿尔巴利诺自己并不那样认为,他甚至觉得无论自己存在与否,那些枝条都总有一天会舒展起来的。他不可能把一种东西变成与之完全无关的另一种东西。 有些事情早晚会发生……只要耐心等待。 就比如说此刻,阿尔巴利诺穿过起居室和走廊,推开通往阳光房的那扇门,然后音乐声就从门外倾泻而入。阿尔巴利诺望向乐声的来源,脸上忍不住浮现出阳光笑容,而这个时刻阳光房整个沉浸在朦胧的乳白色天光中,玻璃屋顶上还铺着厚厚一层积雪,因而光线比平时微弱了不少。 ——在个房间的一角,有一架钢琴。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坐在琴凳上,留给阿尔巴利诺一个脊梁挺直的背影。 阳光房里的植物在温暖的气候之下仍然绿着,现在那些层叠的叶子在晨光的照耀下全如同朦胧而疏淡的影子,赫斯塔尔穿着衬衫,袖口的袖扣依然一丝不苟地扣着,手指落在黑白的象牙琴键上,那些音符正流淌出来,如同死而复活的人从朽坏的棺材里挣扎出来,如同寒冷刺骨的水从破碎的冰面上面涌出来——这样的场景就如同一个幻梦。 毕竟他们住进这栋房子已经好几个月,在此期间阿尔巴利诺从没见过赫斯塔尔动过这架钢琴。 这座房子是他们来弗罗拉后第三个月买下的,阿尔巴利诺对之前租住的房子有颇多不满,因此在一段非常痛苦的挑挑拣拣之后决定买下现在的房子。这栋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年女性,她决定卖掉自己的房子、搬去法国南部跟自己的妹妹住在一起;这位女士几乎就只带着两个行李箱离开了这个国家,剩下的东西全都留在了弗罗拉的这座旧房子里。 因此,当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接手这栋房子的时候,房子里还剩下数量相当可观的旧家具,就包括之前就被摆放在阳光房里的旧钢琴。 赫斯塔尔没对钢琴有任何表示——说个很多人都不会信的笑话,维斯特兰钢琴师在维斯特兰的那栋房子里并没有钢琴,所以当初wlpd的侧写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话说出去到底有谁会信啊?——等他们雇的工人来清理不要的旧家具的时候,这人就准备连声招呼也不打地把那架钢琴处理掉。 阿尔巴利诺发现这点的时候工人们正打算把钢琴搬走,而在阿尔巴利诺本人的素描本上,对未来这个阳光房的设计至少已经画了三个版本的稿子,无不包含纤细优雅的绿植、颜色素淡的布艺沙发和那架三角钢琴。 所以他当然只能赶紧冲过去阻止他们——赫斯塔尔在他招呼工人们放过钢琴的时候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那眼神足以叫法律专业的实习生、陪审团和连环杀人案受害者一起痛哭流涕,但是阿尔巴利诺才不吃那一套呢。 当时钢琴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之前拥有这栋房子的老太太也根本没弹过几次。阿尔巴利诺伸出手在钢琴琴键上随手按了两下,钢琴发出几个刺耳的音节来。阿尔巴利诺本人对乐器一窍不通,但是光看那个音节响起来的时候赫斯塔尔眉毛的那一跳,就知道这钢琴的音色绝对已经糟糕至极。 “这个,”阿尔巴利诺把手从琴键上拿开,问道,“调一下音还能弹吧?” “你随便。”——赫斯塔尔当时这样回答,也没说到底是把钢琴留在阳光房里随便、还是找人来给钢琴调音随便。 从此之后他们就再没提过这事,仿佛阳光房里的这个庞然大物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阿尔巴利诺确实在赫斯塔尔上班的某天找来的调音师,除了调音之外,那架钢琴被换掉了两条已经断掉的琴弦,然后阿尔巴利诺就又把这音色重新变得和谐悦耳的乐器埋葬回了玻璃房坟墓里,并没有对赫斯塔尔提起一个字。 他会承认自己确实感觉到好奇,好奇赫斯塔尔曾为唱诗班伴奏的那几个年头,好奇他在肯塔基的教堂里学习钢琴的日子,好奇他为什么会选择用钢琴弦把死者吊在教堂的穹顶下面——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他,选择之间细微的差别又带来了什么截然不同的后果。 但是他已经学会不再开口,因为这是维持一段比创造者和艺术品更加漫长、比爱情和婚姻更加步履维艰的关系的诀窍。诚然赫斯塔尔已经踏过那条血河,但是也不意味着他已经对过去的一切事情可以轻易地诉诸语言。如果说阿尔巴利诺从夏娜·巴克斯身上学到了什么宝贵的品质,那就是“耐心”。 因为某些特殊的事情只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发生,正如他们在卢浮宫里凝视着《梅杜萨之筏》的那个漫长的下午一样,甚至可以说,他们还拥有无限的时间。 而就在此刻,一个雪后的清晨,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站在阳光房的门口,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坐在钢琴前;乐声从一开始的悠扬渐入急促,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蹑着脚步走到赫斯塔尔的身边,动作轻到真如同踩着金银色光线织就的锦缎、或者踩着什么人的梦想—— 而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那双手昨晚从壁炉燃烧的火焰里拿起被灼烧至发红的烙铁,曾掐着他的脖子直到最后一丝氧气从他的嘴唇之间溢散,此刻他颈间红肿而逐渐青紫的痕迹就是这双手的指印。 可那手指拂过钢琴琴键的时候近乎是温柔的,但却也笃定而坚决。而某种逐渐高涨的情绪正从逐渐急促的旋律下爆发出来——感谢他的家庭教育,阿尔巴利诺虽然对乐器确实一窍不通,但是却听过足够多的音乐,此刻他已经听出这是哪支曲子了——乐曲的作者用它来叙述逐渐高涨的、难以抑制的爱情,但是这种汹涌澎湃的曲调对于赫斯塔尔来说却似乎是某种更激烈、更痛苦、更复杂的感情。 从玻璃房之外流泻进来的雪白的光正照耀着他,阿尔巴利诺可以看见那些从赫斯塔尔的额头上垂落下来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晃悠着,发梢被明亮的阳光映得发白。他的眉头是稍稍皱着的,看上去令人格外想要用手指或者嘴唇去抚平。他在想什么?这首曲子吗?或者在想阿尔巴利诺本身?诗人说“爱吧!能爱多久,愿意爱多久就爱多久吧!”,他在想这预言一般的话语吗? 而乐曲已经来到了第三个部分,旋律重新回到了那种抒情的、安宁的节奏中去,而阿尔巴利诺在这个时候终于把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搭在了赫斯塔尔的肩上,动作轻得就好像要去碰一只要被惊飞的鸟。 他的手碰上赫斯塔尔的肩膀的时候感觉到对方稍微僵硬了一瞬,但是立刻就放松了下来。在乐声的间隙里,他甚至听见赫斯塔尔好像稍稍呼了一口气,这声音是如此的细微,但是却又如此的柔软。 乐曲的最后一个部分轻柔得像是一场幻梦,这声响悠长而缓和,静谧到如同安眠,又平缓得如同生活。阿尔巴利诺的手指能从衬衫布料之下感受到赫斯塔尔皮肤上的温度,玻璃房房檐上的一簇积雪被阳光融化,松动地从屋檐上坠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这正是一个圣诞节的早晨会发生的事情,最后一个绵长的音符从手指之下飘散,这双手握过枪和刀子,璀璨过肉体和灵魂,也能够创造出这种脆弱、美而永恒的东西。音符落下之后他们之间盘桓着一种舒适的宁静,直到最后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咳了一声,作为他即将开口的信号。 他的手指沿着赫斯塔尔衬衫肩膀处的缝线轻微的磨蹭着,同时开口问道:“……你是希望我为你喝彩,还是希望我在这个时候吻你?” 然后他听见赫斯塔尔轻轻地啧了一声,但似乎并不是真的感到无奈。然后赫斯塔尔转过身子,伸手抓住了阿尔巴利诺睡衣的前襟,动作略有粗暴地把阿尔巴利诺拖下去。 这不是个很舒服的姿势,阿尔巴利诺按着他的肩膀维持住平衡,在亲吻这人冷酷无情的嘴唇的时候微微地笑了,他那个吻的间隙含混地问道:“李斯特的《爱之梦》?” 或许是阿尔巴利诺笑得有点太明显了,又或者是他的好心情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无论如何赫斯塔尔抓着他的肩膀拉开了一点距离,开口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尴尬、窘迫还是某种更为复杂的感情,显得着实有点凶巴巴的。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道:“你在笑什么?” 显然他以为自己足够平静,但是实际上阿尔巴利诺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耳垂稍微有点发红,那种红色看上去特别柔软,让人很想用手去碰一碰。但是阿尔巴利诺有自知之明地克制住了这种想法,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做了,赫斯塔尔肯定会当场恼羞成怒。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甚至可能是一件比亲吻、做爱、一块儿在夜黑风高的时候往树林里抛尸亲密的事情:因为多年以前圣安东尼教堂的那些不眠的夜晚,因为赫斯塔尔三十年间不曾碰过钢琴,因为世界上有那么多首钢琴曲、赫斯塔尔却偏偏要选择《爱之梦》,因为这是圣诞节的早上,而这首曲子就是阿尔巴利诺得到的礼物。 “我没有想笑,我只是在这个时候不太能控制住自己。”于是阿尔巴利诺这样告诉他,在赫斯塔尔原意付出足够多之后(那就好像剖开自己的胸膛,给别人看他的心脏),他理应得到些好话。但是紧接着,阿尔巴利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练习了多长时间?……毕竟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听你弹过琴。” “没多长时间,”赫斯塔尔回答,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显得冷淡又嫌弃,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在你去给花店进货的时候。” 这不完全是真话,真正的答案是“三个月”。他没忘光五线谱,乐感也一向不错,但是太多年没有碰钢琴简直让他手指跟手指打架,有的时候联系到最后他简直要自己跟自己生起气来,重新拾起自己本来一辈子都不想拾起的技艺是一种比他想象得更难的事情。 但是……阿尔巴利诺确实需要一份圣诞礼物,在之前的三个圣诞节中,他什么也没有收到。而且赫斯塔尔有这么一种预感:无论他试图给对方准备什么东西,对方准备的礼物总能轻易地比他准备的更好。 (事实也确实如此,赫斯塔尔的目光落在阿尔巴利诺的领口,睡衣领子下面露出点纱布的边角,那些纱布遮掩着一个名字) 而此时此刻礼拜日园丁注视着他,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绿色眼睛里是某种近乎柔和的笑意。片刻之后那神情似乎收敛了,阿尔巴利诺稍微正色了一下,他选择压着赫斯塔尔的肩膀,把亲吻落在他的眉头,柔和说:“谢谢你。” 赫斯塔尔仰望着他,挑了一下眉:“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比平常坦诚许多?” “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愉快地笑道,“——这是圣诞奇迹。” 注: [1] “爱吧!能爱多久,愿意爱多久就爱多久吧!” ——弗莱里·格拉特《爱吧!你可以爱的这样久》,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的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