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章 梧州姑爷 第一章梧州姑爷 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晚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梧州城里天气正热,那些在街旁角落里的小野花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来日无多,于是拼尽了全身气力,愤怒地进行着最后的开放,黄渗渗的颜色与青灰的城墙一衬,显得愈发刺眼。 直道右侧邻湖一边,是梧州新修不久的一座酒楼,乃是最清静最热闹的去处,所谓清静热闹,其实并不抵触,清静指的是环境,而热闹指的是人群。 此时刚过正午不久,天上的太阳散着刺眼的光芒,烘烘的热气在城中浮沉着,将所有的闲人都赶进了酒楼里。酒楼后方,是一座新开出来不久的小湖,湖风借势灌入,就宛如内库出产的那种大片风扇,只是不需要人力,也能给楼中众人带来清凉之意。 湖面上青萍极盛,厚厚地铺在水面,遮住了阳光,用阴影蔽护着水中的鱼儿。 自打京都多了一个叫做抱月楼的所在,这全天下的酒楼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患了失心疯,学习起了那种安排,楼后有湖,湖畔有院。 只是这梧州城的楼,湖,院。其实都是属于一个人的。 这个人对于梧州人来说,就有如这楼的清静,这湖上的青萍,这穿行于民间的清风,无所不在,保护着、庇佑着州城里地一切。 梧州没有大商,没有大族,没有大军。有的……只是这一位大人。 自从二十余年前,这位出身贫寒的大人入仕后,他的名字便成为了梧州城的象征,只要有他在,梧州人的日子都很好过。 人都是有故乡情的,虽然全天下人都认为那位大人乃是千古第一奸相,可对于梧州来说,大人……就是梧州。便在官场之上,人们往往也弃名讳而不称,直接称那位大人林梧州。 是的,我们这时候在说地,便是那位大庆朝最后一位宰相。如今偏居梧州养老的前相爷,林若甫。 自从林若甫辞官归乡之后,以他的身份自然极少出来与梧州的百姓们见面,便是那些恭敬如孙子般的知州大人。执弟子之礼的总督大人,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见到他的容貌。但是他对于梧州城的影响力却依然是无人能及,且不说影响力,这梧州城至少有一半产业都是姓林地。 梧州城因为他贪了天下而繁华。所以梧州的百姓再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林若甫半句坏话,哪怕是那些最有热血的学子们。 但别的人就不见得了。 “我便要为明家鸣这不平!”酒楼中,一位三十左右的人愤愤不平说着,眉宇间满是激愤之色。不知道他是做什么行当地,但话语间的尖刻之意却是掩之不住,“难道逼死了一条人命,朝廷就是罚些俸禄便作罢?” 江南之事影响太大,也影响到了江北之地的梧州境内,如今的天下,对于江南事地议论极多,庆国毕竟不是一个严封言路的封闭国度。而监察院八处也没有能力对于京都外的所有地方进行监督。所以人们议论时的胆气还是颇大。 因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巡江南路钦差范闲的名声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而连番动作下来,明家已风雨飘摇,更是证实了范闲的心狠手辣。这世人往往都是同情弱者地,于是议论之中,都有些蔑视官府那一面。 只是范闲自登上舞台之后,太过光彩夺目,就是监察院的黑暗也不能稍去其光采,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明家鸣不平,而那些年青的学生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了消息,将自己的屁股再次往天下士子领袖小范大人的身边靠了过去。 说到底,其实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满腹诗华的小范大人,会贪明家的银子。 “明家?有什么不平?”一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耻笑道:“不过是个与海盗勾结,杀人劫货地大土匪罢了,小范大人对付他们,乃是朝廷之幸,万民之福,只有你这等愚夫才会做出这等肃蠢之状。” 那位中年人怒意大作,一拍桌面说道:“哪里又来地什么海盗?休要血口喷人,我便是苏州人,明老太君何等样的慈悲……人已死了,怎还容得你这黄口小儿胡乱构陷!” 先前与他争辩地年青人是梧州城里一位士子,此时听着这位中年人自报来路,才知晓对方是来自苏州的旅者,不由冷笑一声,挥着扇子扇风说道:“此事早已在士林之中传遍,明家……你还以为真那么干净?” “倒是小范大人……敢问这位兄台,你可知道小范大人做过何等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位苏州商人一愣,细细想来,发现范大人这几年间一直在京都为朝廷做事,要说他做过些什么恶事,还确实没个说头。 梧州学士微笑说道:“想不出来吧?小范大人天纵其材,持身甚正,揭春闱弊案,赴北齐扬国威于域外,如此人物,怎会与你们这等铜臭商人夺利?那明家……若不是暗中行了太多人神共愤之事,又怎会引动小范大人出手?” 其实这话便有些强辞夺理了,不过也让那位苏州商人一时间无法反驳,只得恨恨说道:“明家勾结海盗?这江南人都不知道,你们梧州人倒知道了……海盗在哪儿呢?朝廷怎么没有抓住?如果明家真的有问题,朝廷应该明典正刑地审案,怎么能用强势逼人?” 双方吵的愈来愈凶,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火气也大了起来,商人虽未辞穷,却已面红,站起身来,卷着袖子,便准备去打上一架。 幸亏旁边有人上来拦着了,那位文弱书生才没有吃亏。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拉架的过程中。似乎有几只黑脚往那个苏州商人身上踹了几脚,踹的那位商人哎哟连连。 看着这一幕,酒楼里的人们都有些愣了,尤其是那些路过梧州的旅客们。心想争论小范大人地事情,为什么苏州商人却像是得罪了全体梧州百姓?再看了一会儿,这些旅客们更觉心寒,居然连店小二都上去踹了一脚!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角落里一个桌子上发出一声娇喝:“都住手!” 声音的主人乃是位女子。身做紧身打扮,淡黄色的衣衫,包裹着曲线十足的身躯,腰畔系着一柄长剑,看来是个江湖中的人物。容貌倒是生的十分秀气。 与她一桌的几人听着这声喊,纷纷暗道糟糕,心想小师妹又要闹事了,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桌后的师傅。想将这位女子唤回来,没想到这位女子动作快,已经走到了楼中间。 桌上一行人地师傅满脸平静,年近中年,浑身上下精气内敛,看出不深浅,只是有些头痛地摇摇头,对于这姑娘似乎也没什么法子。 正在打着太平偏肘拳的几人看见来了个多事之人。便散了开来,留下中间那个可怜兮兮地苏州商人。毕竟这女子身边带着剑,一般的平头老百姓谁愿意去招惹。 “你们为什么要打他?”那女子皱了皱眉头,喝问道。 楼内的梧州市民们笑了笑,根本懒得理会他,倒是先前那位书生冷笑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朝廷命官,就算大人们大度。咱们这些人难道便也打不得?” “侮辱朝廷命官?”那年轻女子厌恶地一拧眉头。说道:“那范闲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楼中大哗,就算那位苏州商人对范闲多有不敬不语。但此时听着这女子大言不惭地瞧不起范闲,也不禁有些吃惊。 范闲是何许人?如今这天下,还有哪位年轻人能比他的风头更盛?怎么这位姑娘却敢如此说话? 那位梧州书生冷笑道:“小范大人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这世上再难找个比他更了不起的人了。” 那位清丽女子皱着眉头,似乎觉得欺负这些人不算什么本事,问道:“可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梧州书生微嘲笑道:“不明白?小范大人是我们梧州姑爷,这人居然敢在梧州地酒楼上,说咱们家姑爷大人的坏话,你说他是不是讨打?” 梧州姑爷。 范闲娶了林若甫的女儿,自然而然,便与梧州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建立起了一种亲密无间、分外古怪的关系。自林相退位之后,梧州城在京都便没有了说话地人物,人民不多有些恼火,但是范闲这位姑爷混的是如此霸道,梧州城的民众自然也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怎会容得外地地旅者放肆的议论范闲。 苏州商人这顿打,真是无妄之灾了,谁让他忘记了小范大人与梧州的关系。 那位清丽女子似乎很讨厌听到范闲的名字,唇角微翘,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那又如何?也不见他敢在咱们北齐放肆?原来只是仗着老丈人的威风,躲在梧州城当乌龟啊……” 原来这一桌子人竟是北齐人! 虽说南庆与北齐早已恢复邦交,两国联姻加上苦荷收徒一事,正在过着蜜月,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仇人,两国百姓之间的仇视并没有减低太多。此时听着这女子自暴身份,楼中所有人都露出了警惧地神情。 就连那位被打的苏州商人也自觉晦气,往地板上吐了口唾沫,根本不对自己的恩人道声谢,便反身下楼而去。 那清丽女子出身高贵,师门又是世间首屈一指的存在,自幼哪里受过这么多白眼。心情顿时变得极为糟糕。 偏在这时,那位梧州士子大怒骂道:“小范大人是乌龟……那你们那个北齐圣女算是什么?” 酒楼中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地连那清丽女子怒容旁的发丝吹动似乎都能听得见。 那位北齐女子脸色冷漠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真怒,手指缓缓按上腰畔地剑柄,一股剑意逼将出来,顿时将这楼中清风凝在了原地一般。 如此玄妙境界。哪里是一般百姓能够抵挡的?那位梧州书生只觉双腿一软,满脸骇异地便要往地上跪去。 酒桌之上,那位北齐女子的师长,一脸肃容地中年人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不得伤人。” 北齐女子恨恨弃了剑柄,却是脸色变幻不定,一掌拍了过去! 便在此时,一道灰影一闪。挡在了那位梧州书生地面前! 桌上那位中年人眉头一皱。 清丽女子一掌拍出,早已无法收回,硬生生地砸在一件硬物之上! 她闷哼一声,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一道强大的劲力,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胸口一闷,被震退了数步。 来者身着一身灰衣,一只手稳定地挡在身前,虎口之中握着柄长刀。刀尖正笃在地板之上。他就是用这把刀,挡住了那清丽女子缥渺不定地一掌。 清丽女子看着那灰衣人手中的怪刀,看着对方那张毫无表情地脸颊,冷哼了一声,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心里却并不怎么害怕,自己的师傅与师兄弟们都在身后的桌子上坐着,整个南庆。只要叶流云不来,谁能将自己如何? 但是这一掌之亏,她却是不肯吃,一咬细牙,手腕一翻抽出腰畔细剑,剑花一绽,便准备攻过去。 “回来。” 她身后桌上的那位中年人缓缓说道,声音虽然轻。却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姑娘恼火地一跺脚。退到桌边,不依说道:“师傅。让我再打一场,我才不信打不过他。” 那位中年人微笑说道:“去年在上京,连你成朴竹成师兄也败在这位大人手中,你又怎么能是他的对手?” 那姑娘家一怔,回头望去,却见那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对着自己地师傅行了一礼:“狼桃大人,许久不见了。” “高兄,许久不见,今日真巧。” 桌上的中年人,自然便是北齐国师苦荷的首徒,宫中第一高手,海棠朵朵的师兄,狼桃大人。 而先前救了梧州书生一命的灰衣人,手执长刀,自然便是范闲地贴身虎卫首领高达。 说巧?两边人忽然间在梧州碰上,自然不是一个巧字就能说明的。 狼桃望着高达微笑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高达面色不变,恭谨应道:“旅途劳顿,少奶奶正在静养,少爷没有时间。” 那位姑娘家好奇地看着师傅与这人说话,这才知道,原来师傅认识此人,只是她一直在山中修行,不知道北齐发生的事情,所以也没有猜到高达的身份。就连此次下江南,也是她自作主张,根本不知道师傅地真正计划。 狼桃缓缓低下头,两根手指轻轻地捏着酒杯,轻声说道:“麻烦帮我带一句话,这件事情总不能这样拖着……我们北齐人,总有北齐人的骄傲。” 说完这句话,狼桃长身而起,便准备带着自己的一干弟子出楼而去。 便在此时,楼旁一道竹帘微动,一位英俊清秀的年轻人缓缓从帘内走了出来。这位年轻人容貌生的极为秀美,双唇薄而微抿,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偏生今天这笑容里,却夹了一丝令人心寒的意味。 狼桃停住了离开的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来人。 这位年轻人却只是他微微颔首一礼。便将脸偏了过去,似笑非笑望着那位闹地姑娘家说道:“这是南庆境内,你当街行凶,难道就想这么走?” 狼桃微微一怔,不知道以对方地身份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的女弟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只见对方很坚决地挥手阻止。狼桃无奈地摇摇头,如今北边朝廷倚仗这位年轻人的地方太多。只好由他去玩。 那位北齐的姑娘家不认识对方是谁,还以为又是一个只知言论激人的酸儒,冷笑说道:“姑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卫名英宁,阁下有什么指教?” “卫英宁?”那年轻人看着这清丽女子,眼睛一亮,联系到最近收的消息。以及狼桃南下的目地,顿时明白了先前这女子为何如此生气。 他转向狼桃问道:“你地徒弟?” 狼桃含笑点点头。 年轻人挠挠头:“她就是卫华的妹妹?” 狼桃再次点头,有些好笑,准备看这位年轻人如何处理此事。 谁也没有料到,那位年轻人只是哦了一声。便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对着那位叫做卫英宁地姑娘,轻声温和说道:“看在没有什么恶劣后果的情况下,你把剑留下。我便饶了你这一遭。” 留剑?卫英宁大怒,天一道极重师承,这腰畔佩剑都是由师长所赐,所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哪里可能随便留下? 她冷笑说道:“你是什么人?说话如此嚣张?” 狼桃的眉间也终于现出一丝煞气,似乎是没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如此不念旧。 年轻人望着卫英宁微笑说道:“我是什么人先不论,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卫华的妹妹……而我在桌子上与你那老父亲却是称兄道弟。你算是我的晚辈,我管教你一下又如何?” 他又转身望着狼桃冷笑说道:“用这种无耻的法子逼我现身,很有意思吗?” 狼桃苦笑一声,复又坐了回去。与他一行地弟子们见着小师妹受辱,自己这位在北齐享有极大声望的师傅却是不管不问,不由大感骇然。 卫英宁听着他的说话,却是根本不信,自己的父亲乃是长宁侯爷。北齐太后的亲兄弟。怎么可能和面前这个漂亮地像女人般的年轻人称兄道弟?她嘴唇气的微微颤抖,剑指前方。喝道:“休得胡言乱语!” 年轻人不赞同地看着她,心想这等暴劣脾气,不像卫华那小阴贼,倒像极了长宁侯那个老酒鬼,不说自己与她家的关系,单说北齐老婊子给自己惹地那个乱子,自己今天就得把她好好教训一下。 他一招手,出手如电,手指尖轻触卫英宁的虎口,轻轻巧巧地便把那柄长剑夺了过来! 这一出手快疾如闪电,更关键是毫无征兆,动作极为细微……好漂亮的小手段。 卫英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就像是看见了鬼一般,吓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缓缓抚摩着长剑的剑面,赞赏道:“果然好剑,卫华那小子把老子给他的钱都贪到自己府里去了,居然……还好意思和我抢媳妇儿。” 卫英宁胸口一闷,发觉自己是真傻,居然直到此时才认出对方的身份,自己的兄长乃是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是个人见人怕的角色,这整个天下,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个人才敢如此轻蔑地说话。 年轻人轻弹剑背,望着她皱眉说道:“我妹妹是你小师姑,我那没过门地媳妇儿是你大师姑,不论怎么算,你都是我的晚辈,我教训教训你,有没有问题?” 天一道确实极讲究这个,卫英宁也无话可说,只是想着面前这可恶的年轻人,居然如此轻薄朵朵师姑,如此让自己卫府受辱,气的是满脸通红。 “不错,我是这梧州城的姑爷。”范闲微笑说道:“你们的来意我也很清楚,不过死了这条心吧,让卫华也死了这心,准确地说,请你们的太后死了这心,再过些天,你们……终究也是要喊我姑爷的。”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中那柄剑揉成了一团破铜烂铁大麻花,扔还回去。 第二章 与娘家人的谈判 第二章与娘家人的谈判 话说范闲一行人早已离开杭州,来到梧州快半月的时间,只是这件事情,除了向皇帝报了个备之外,并没有透露出去,所以梧州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世上本无绝对的秘密,尤其像这种回老家探亲的事情,更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去。所以北齐国师首徒,宫中第一高手狼桃大人知晓范闲的踪迹,并不是什么难以想像的事情。 而狼桃的南下,又涉及到一样异常有趣的问题。 从庆历六年春开始,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单身下江南,与范闲相会,这数月间的故事,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在范闲的刻意布置下,流言传播下,所有的人们都相信了,南朝的钦差大臣范闲与北齐的圣女海棠之间,有了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暖昧复又暖昧的关系。 正如范闲在那张床上,那张大被下与海棠两人担忧的情况相近,这样一个男女间的浪漫故事,并不怎么令人意外地牵动了太多人的心思,南庆这方面还没有什么反应,北齐那边就沉不住气。 海棠是苦荷最喜爱的徒儿,是北齐皇帝最亲近的小师姑,是北齐太后最疼爱的晚辈。 这样一个出类拔什么的女子,这样一个以天脉者的形象,负责担起北齐臣民精气神,提升举国士气的奇女子,在传说中却是……要下嫁南庆! 这个事实,让北齐人愤怒了,也让北齐的皇室着急了,而且身处上位的那些人们,自然知道范闲在南庆的地位,也知道范闲在当初那件事情中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北齐皇帝是极欣赏范闲的,假假说来。至少也是石头记的粉丝,简称石粉,怎奈何皇太后年纪虽然不大,但性情却有些固执,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在沈重地问题上,在上杉虎的问题上,在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的问题上,北齐那位年轻的皇帝已经成功地逼迫着自己的母亲做出了让步。可在这种涉及到婚姻,涉及到脸面的问题上,北齐皇太后说句话,依然是力量十足,北齐小皇帝也不可能硬撑着。 更何况,在那种极深极深的思想深渊中,北齐小皇帝也不见得希望海棠嫁入范府。 一来是那几百万两巨银的问题,二来是小皇帝地心思问题。 所以小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沉默。而主事的,却是太后。 太后的意见很简单,堂堂一国圣女,怎么可能被牵扯在那些污秽的传言之中不可自拔,自己最疼爱的朵朵。怎么可能就这样毫无名份地嫁给范闲那个无赖。 所以她派出了以狼桃为首的一行人,要将海棠请回北齐,同时也在国境之内,为海棠谋了一个看似门当户对的婚事。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海棠嫁给范闲。 这是北齐举国所念。 关于海棠的婚事,太后许地乃是长宁侯之子,自己的亲侄儿,锦衣卫总头目卫华大人,二人年纪相近,卫华又确实是个能臣,地位又高。确实是良配。 只是卫华并不是傻子,第一他绝对不想娶一个比自己厉害的更多的女人进家,第二,他绝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得罪范闲,世人皆知,范闲继承了陈萍萍的一个怪癖,那就是绝对地护短,绝对地记仇。 夺人妻。这是何等样的大仇?卫华每每想着范闲在北齐做的那些事情。哪怕身边全部是锦衣卫的护卫,也依然有些心寒。 可是不论卫华想不想娶。也没有胆子违逆太后地旨意,只好经由锦衣的密信,往南边的监察院发去了自己的亲笔书信,向范闲解释此事,同时提醒此事,抢先把自己摘了出去。 然而,南下的人们依然还是来了,有那个油盐不进的狼桃,还有狼桃的女徒,卫华的妹妹卫英宁。 卫英宁是喜爱海棠地,就像北齐所有的女子那般,她一直认为南边那个监察院的提司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将海棠留在了苏州,当得知太后有旨让海棠师姑变成自己的嫂子时,她是最高兴的那个人,所以来到庆国之后,她就成了最愤怒的那个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范闲所作的事情,所说地话语,对于海棠地未来夫家——那个长宁侯府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屈辱,所以卫英宁才会变现地如此冲动。 她冲动,并不代表着她的师傅狼桃也会冲动。 狼桃是苦荷首徒,天下间说得出来的厉害角色,当然知道太后让自己这一行人出使南庆为的是什么,所以经过雾渡河之后,一路南下,却在梧州停了下来,并没有直接去苏州接海棠回国。 海棠回不回,不仅仅是海棠师妹的事情,也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事情。 狼桃看着范闲那张清秀绝伦的面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这些人去苏州将海棠接回国,不论师妹她自己愿不愿意,可是没有经过范闲的允许,这个仇便肯定是结下了。 如今的天下皆知,南庆的小范大人与北齐的圣女海棠,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骄傲如狼桃,都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把范闲刺激的太过头。没有经过范闲的允许,他们想把海棠接回北齐,也很害怕会面临着南庆军队的追杀与围追,所以他让一行人停留在了梧州,想与范闲见上一面,通报一下这个事情。 可是……范闲明明知道这些人须梧州,却一直避而不见。 这也是正常的,如果知道老婆的娘家派人来让自己的老婆嫁给旁的人,谁有那个北齐时间去理会?没有派军队将对方杀个一干二净就是好的了。 这,便是酒楼上那一系列冲突的背景与前奏。 酒楼中北齐众人,听得范闲那轻佻言语,尤其是什么姑爷姑爷地……都不由心生怒气。心想南庆的人果然无耻,便如范闲这等人才也不能脱俗,行事每有下贱之风,哪有无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便妄谈男女之事的? 狼桃却是了解范闲的人,苦笑一声,说道:“你明知此事不可能。何必如此执着?” 范闲揉了揉鼻子,似乎那里面嗅着什么不大好闻的气息,冷笑说道:“大师兄,我可不知道你说的事是什么事。” 狼桃是海棠的大师兄,范闲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言语间还比较尊敬,只是这话落到卫英宁耳中不免有些刺激,自己还真是……对方的侄女了。 狼桃想了想。笑了笑,拍了拍手,让自己地弟子们都退出酒楼去。 范闲也笑了笑,一掀前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对方的正对面。早有监察院的下属奉上茶来。二人对桌而坐,相对无语。 半刻之后,狼桃温和说道:“你便是一直避而不见,我总是要下苏州的。” 范闲点点头。微笑说道:“苏州景致不错,我和朵朵经常逛街,都很喜欢。” 狼桃目光微凝,转而言道:“有许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 范闲避而不答,直接说道:“话说我这辈子,还没什么事情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也多,狼桃的眉毛皱了起来,不知应该拿面前这无赖如何办,他是能猜到海棠的些许心思的,所以愈发觉着太后颁下地这任务有些棘手。 范闲看了他一眼,轻笑说道:“北齐太后让你去苏州,你便去好了……至于能不能接走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狼桃听着这话。想了一会儿。却反而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你如此自信。是不是断定了朵朵不会随我返国?” 范闲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在这件事情中,海棠的意志占据了绝对重要的地位,谁也不能改变什么,不论是北齐一国,还是自己,都只是妄图影响到她的选择。 狼桃温声说道:“或许你想错了一点,我来梧州见你,并不是需要你帮助我去劝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准备接她回去,这是一个礼仪地问题,并不是征求你的同意。” 范闲的牙微微咬着,冷声说道:“她的问题,岂不就是我地问题。” “只怕……她并不是如此想的。”狼桃微笑望着她,“我是看着她自幼长大的大师兄,虽说你现在与她交好,但她真正想些什么,只怕我还是要清楚少许……她是一个骄傲的人,你想想,她会一直留在苏州吗?” 范闲再次默然,他知道狼桃说的话是对的,朵朵貌如村姑,行事温和,但骨子里却因为自己强大的能力而培养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与骄傲,让这样一位女子在苏州枯等自己,确实有些困难。 最关键地是……范闲自问到目前为止,并不能向对方承诺什么。 这是爱情故事,这是种马的故事,其实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故事,有些黯然,有些无奈。 “她是北齐的人。”狼桃盯着范闲的眼睛,轻声说道:“这不是谁强加给她的概念,而是她自幼形成的认识,当她自身的走向与朝廷万民地利益冲突时,她会怎样选,你应该能猜到。” 范闲忽然开口皱眉道:“你们又何曾尊重过她地意见。” “不对。”狼桃很直接地反驳道:“只是……你一直在影响她的意见。” 范闲有些怒了,一拍桌子说道:“你们这些人也恁不讲理。” 狼桃望着他,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才打破沉默,冷笑说道:“你能给我师妹什么?我不理太后是如何想地,师尊是如何想的……若你能娶她,我便站在你们这一面!” 这句话说的是掷地有声。铿将有力,令人不敢置疑。 范闲应道:“我辛苦万般做出这等局面,为的自然是日后娶她。” 狼桃似笑非笑说道:“你怎么娶?把你现在的妻子休了?” 这是在梧州,林若甫的老家,范闲是梧州地姑爷,婉儿的家乡……不论是林婉儿是海棠,都不可能是为人妾的角色,在这个问题上。范闲自己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在很久以前,他曾经耻笑过长公主,认为对方的目光有局限,因为对方有屁股局限性,如今他才黯然地发现,自己也有局限性。 自己不如叶轻眉,不如那个老妈,自己一屁股就坐在了这个世上。却暂时没有法子冲破世间的阻力。 看着范闲的神情,狼桃淡淡笑了起来:“来梧州,只是本着礼数通知你一声,毕竟南庆之中,就数你与咱们的关系最为亲蜜。这些事情总不好瞒着你做……不瞒你说,我们如果到了苏州,朵朵是一定会随我们走地。” 范闲沉默着,想着朵朵的心性与性情。知道狼桃说的话不错,朵朵这个人啊……太聪明,所以太傻,太慈悲,所以对自己太残忍…… “你们去苏州吧。” 范闲不知道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微笑说着, 此时反而轮到狼桃愣了起来。 范闲温和说道:“我想通了,在这件事情上太过自私总是不好的。让她承担一国之压力,也是不好的……回便回吧,便像是回娘家一般。” 狼桃从他的话语里嗅到了一丝不确定。 范闲继续笑着说道:“回北齐又如何?你是知道你师妹的……她怎么可能嫁给卫华……你们家的太后想地太简单。“ 狼桃闷哼一声。 范闲微闭双眼,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就算你们请了苦荷国师出马,海棠被逼嫁人……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天底下,还有谁敢娶她?” 范闲盯着狼桃的双眼,说出了他重生以来最嚣张的一句话,他讥讽着。冷嘲着。缓缓说道:“天下皆知,她是我的女人……谁敢得罪我去娶她?卫华他有那个胆子吗?” 酒楼间一片死一般地沉寂。楼外微风徐来,吹拂着二人身上的汗意,狼桃沉默少许,品出了范闲这话里的玉石俱焚之意,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看不明白你这个人……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情弄的如此恐怖。” 范闲摇头说道:“有很多事情,在你们看来很小,在我看来却是很大。” 狼桃再次沉默,许久之后苦笑说道:“真是顽笑话了。” 确实是顽笑话,二人谈地本就不是什么旁的事情,只是牵扯到那个女子的事情。 狼桃望着范闲那双宁静的双眸,轻笑说道:“在这梧州城中,议论着这等事情……难道你就不怕林相爷心里不舒服,郡主娘娘不快·活?“ 这,便是范闲的致命伤,狼桃先前之所以敢用言语去堵他,凭恃的便是这点,他料定了范闲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某些事情。 范闲微怔,不去理他,只一昧冷笑道:“今日见已经见了,你们还不去苏州做什么?难道还要我陪着你们去?“ 狼桃也不理这句话,忽而有些走神,温和问道:“有句话是要问的……去年在西山石壁之前,那个黑衣人,是不是你的?“ 这话来地太陡太突然,以致于范闲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自幼所受的培训实在扎实,面现愕然,应道:“什么黑衣人?” 关于西山,关于肖恩,关于神庙的事情,范闲早已经向海棠坦白了,也从海棠的嘴中,知道苦荷国师早已经发现了问题……但是这种事情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能顶一时便是一时。 范闲相信海棠,她一定不会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出卖自己。 果不其然,狼桃不再追问,只是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再说了,我去苏州,你在梧州,只盼日后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定会有问题。 范闲平静着,轻声说道:“会有问题的,如果你们敢不顾她的意思……不论是谁,哪怕是你的师傅出面,如果你们强逼着她嫁人,相信我……真地,请相信我。” 很温柔地话语,狼桃的心里却有些寒冷,已至九品上境界地他,自然早已瞧出范闲虽然在这半年里进境异常,却依然不及自己老辣,但听着这温温柔柔的话,却依然止不住心寒起来。 “相信你什么?” 范闲微笑说道:“如果你们敢逼着我的二老婆嫁人,我一定会想办法灭了你们北齐。” 狼桃沉默着,不论范闲的威胁能不能落到实处,但以对方与北齐的关系,如果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强悍的投入到南庆的铁血派中,依然是没有人能承受的损失。 “相信我。”于是狼桃也温和说道:“我是不会让师妹嫁给她不想嫁的人的。” 范闲想了想,笑了笑,伸出手去,与狼桃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了握:“这是男人的承诺。” 狼桃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也许不仅仅是男人的。” 范闲微怔,不再理会,只是说道:“回答你先前那个问题……关于朵朵的事情,我只是遵从岳父的意见,不管我能不能娶她,至少……不能让别人娶她。” 范闲的岳父自然就是林若甫,林婉儿的亲爹,没想到这位老人居然会给范闲立下了这样一个规矩,这恐怕是谁都想不到的。 第三章 老丈人笑谈君山会 第三章老丈人笑谈君山会 狼桃愣了起来,本以为选择梧州这个地方进行谈判,范闲再如何无耻下流,总要顾忌一下林家的脸面,哪里想到,那位南庆的前任相爷,居然会和自己的女婿一样无耻,而且……脸皮竟是厚到了这种程度。 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这是道德问题。”狼桃站起身来,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不希得再说范闲,拱拱手,便告辞而去。 酒楼上回复平静,范闲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复又坐在了桌上。他并不感到如何紧张,至于北齐那边来的人们,并不会让他感到棘手,反正他是了解海棠的,那女子的脾气便是自己也摸不清楚,即便暂离苏州,也总是有再见的一日,所谓江湖虽远,总有口水互津的时节。 真正让范闲紧张不安的,其实还是狼桃先前暗骂的那些内容——这里毕竟是梧州,是林相爷的故乡,这个州城里,与来自远方的客人们议论着自己与另一个女子的问题,这会让婉儿如何想?林相爷的面子往哪搁?自己怎么向家里人交待? 所以他一直避而不见狼桃,还有部分原因就是基于这种考虑。 而今天之所以来,也是因为林若甫很开诚布公地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便是这般,他才有足够厚的脸皮与无耻,来与狼桃议论这些事情。 北齐诸人带着那把被拧成麻花的破剑,上了马车往南边去了,至于苏州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范闲已经不想再去管,也没有能力去管,只等着邓子越他们传些消息回来就好。他站在酒楼的栏沿边,看着那行人的身影。盯着那个犹自气鼓鼓的卫家小姐,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自己说服不了海棠,狼桃自然也不行,只是不清楚苦荷会不会出面,朵朵只是一个愿意自己掌控自己人生的清贵人物,这是很特别的一点。 旋即想回梧州城里地事情,范闲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歉疚来,自然是对婉儿的。思来想去,总是没个好着手的法子,才渐渐感觉到了张无忌当年的痛并快乐,只是他清楚自己并不像张教主那般虚伪,却比张教主要更加无耻些。 他摇摇头,掀开前襟,让酒楼外的风入衣,替自己清凉了一下心境。便随着那些远道客人的脚步下楼而去。 虽说来梧州并没有大张旗鼓,但在林家的大宅里住了这么些天,消息早就已经传到了外边。梧州地知州早就已经备了厚礼去拜望过了,而市井里的百姓也猜到了那位姑爷客正在梧州度假。 但当范闲的马车行于街上时,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也没有任何一位市民会喊破此事,梧州里的民众们只是见着马车,微微佝身,无声地行礼。 这种带着一丝距离感却又发自内心的尊敬。让范闲十分高兴,也由此事清晰地看出,自己的老丈人在梧州城里究竟拥有怎样的地位与声望。 只是他没有想到一点,梧州人民对他的尊敬,并不仅仅是因为林老相爷,也因为小范大人自己地名声,梧州人很为这位姑爷感到娇傲。 当马车回到林宅那个大的恐怖的庄园后,范闲快马走到后堂。那位正用手把玩着翠绿鼻烟过来的老人,第一句话就是:“做大事者,就需要脸厚心黑。” 范闲默然,自己觅了个椅子坐下,轻声反驳道:“这和那些事情没关系。” 这位把玩鼻烟壶的老人,自然就是归乡养老地关任相爷林若甫,一年的时间,这位当初庆国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便已经变成了一位乡间的善翁般。头发只是和软地梳络着。身上穿着件很舒服地单衣,脚上蹬着双没有后跟的半履。 只是林若甫那深陷的眼窝里却带着一丝疲惫与无趣。或许是脱离了朝廷里的勾心斗角,这般淡然的修养,反而让他的精神气魄不如当年。 林若甫听着范闲下意识地反驳,忍不住微笑批评道:“莫非你以为这真的只是小儿女间的一件情事?” 范闲沉默少许后说道:“我不以为……本质上有什么太大区别。” 林若甫一直不停抚摩鼻烟壶地手停了下来,望着他说道:“是吗?可是这件事情发展起来,就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了……如果那个女子没有北齐圣女的身份,没有与北齐皇室之间的关系,小儿女情事?你以为老夫会允许你成婚不足两年,便又想这些花花心思?陛下会默许你?” 范闲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娶了海棠会为自己以及自己身后的那些人带来些好处,没有人会站在自己一边。尤其是以林若甫的立场来说,断没有为自己女婿讨小老婆出谋划策的道理。 “老丈人啊……”范闲苦笑着说道:“让我去抖狠的是你,这时候批评我的又是你,我可怎么做?” 林若甫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昨夜你说地话很对我地胃口……我不理你与那位女子间的关系如何,只要你在朝中站地愈稳,我林家也就愈稳。” 范闲点点头,有海棠这位外界大援,自己在南庆的地位也会稳固许多。只是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很冷漠无情的人,却依然保留了前世的某些观念,下意识里就不希望将自己的私事,与政治方面联系起来。 更何况,海棠不见得肯嫁给自己。 似乎猜到范闲在想什么,林若甫微笑说道:“其实你我都明白这件事情的发展,她嫁不嫁入你范家,本来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只要她不嫁给别人便好。” 范闲再次点点头,承认这个老狐狸的想法与自己是一致的。 “我去看看婉儿和大宝。”他站起身来,恭敬地对老丈人行了一礼。 林若甫想了会儿,温和说道:“婉儿那里你不用担心什么。她自幼虽然不在我的身边,但毕竟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人儿,自然会明白其中地缘由。” 范闲苦笑无语,心想这位老丈人倒是坦白的狠,不过转念一想,当年林若甫不正是与长公主生了个女儿,才有了后来的飞黄腾达?这般一想,也算是了解了。 上一辈的事情。果然比自己更王八蛋一些。 他想了想,坚持说道:“我只是去看看婉儿。” “她与大宝还是第一次回梧州,族里的兄弟嫂子们都把他们两个供在天上,这时候应该正在夷洞天玩耍。”林若甫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女婿,“有什么房内的事情要解释的,留到晚上吧。” 范闲恼火地挠了挠头。 “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答应将婉儿许配给你?” 范闲虽然猜得到一点,却依然继续摇着那个有些发胀地头颅。 林若甫缓缓将鼻烟壶放到桌上,说道:“陛下当初有意将婉儿指给你。还是庆历元年二年间的事情,当时陈萍萍反对,极力反对,我便嗅出了这件事情当中有些蹊跷。” 范闲心想,陈萍萍反对与你反对有什么关系? 林若甫解答了他的疑问:“满朝文武之中。我所忌者,只有三人。” “哪三人?” “你父亲一个,陈老跛子一个,还有那位秦家的老爷子。” 范闲细细一品。陈萍萍执掌监察院,可谓除了宰相之外,满朝百官手中权力最大的人,而且手中掌着的暗处实力极强,自然是当初的林若甫所忌惮的。而秦家那位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极少上朝,但毕竟官拜枢密院正使,乃是军中头一号人物。超品大员,门生故旧遍及军中,自然也要得到林若甫地重视。 只是自家那位老爷子……当初只是位户部侍郎,怎么就让林若甫如此看重? 林若甫没有解释他眼中的疑问,继续轻声说道:“而在这三人之中,我最佩服陈萍萍的眼光,所以当他强力反对你与晨丫头的婚事时……而这件事情在当时看来,并没有什么很明显地坏处。对哪方都是如此……所以我知道他一定知道一些我没有掌握的隐情……所以……” 老人微笑着说道:“我也反对。” 知道婉儿与大舅哥在外游玩。范闲明白去扶葡萄架地工作只能晚上去做,此时听着丈老人的话语。知道这是准备议论朝政之事,所以干脆坐好了身子,认真倾听着,听到此时,不由好奇道:“那为什么后来您同意了?” “和你说过……或许你已经忘了。”林若甫的笑容里不禁带出了一丝沧桑,“珙儿去了,我膝下便只有大宝与晨丫头二人,而陛下当时已经流露出了让我去职的念头……我在朝中若干年,奸相之名不是白来地,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而我的族人也因为我的庇护,在这个世上获取了极大的利益……我去之后,谁来保护他们?谁来庇佑我的大宝?” 林若甫盯着他的双眼,说道:“你送鼻烟壶给我的那日,我断定你可以做到这一切,所以我应承了此事。” 那只祖母绿打造而成的精致鼻烟壶,此时正静静地搁在林若甫身边地木桌之上。 范闲沉默半刻后,平静又诚意十足说道:“您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婉儿受委屈,让大宝不快·活。” 林若甫欣慰地点点头,转而叹息道:“后来你的身世出来……才知道你原来是叶小姐的公子,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便慢慢将话题引到了范闲所需要的方向,那个一直不能宣诸于口,也无法问人的方向。 “我在朝中文臣方面……没有什么得力的人,除了任少安。”范闲苦笑着说道:“明面上看着,我能将二皇子打的落花流水,可日后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朝廷上辩一辩……我没有人替我说话。” 林若甫明显是知道他地意思。却不点明,反而笑着说道:“老舒小胡,门下中书最有权力地两位大学士都很欣赏你……还不知足吗?” 范闲摇头说道:“欣赏是不能当饭吃地,真到了站队地时候,谁能信得过谁?” 林若甫盯着范闲的眼睛,问道:“你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 范闲并不否认这点,嘿嘿笑了一声,就像是一个正张着嘴。流口水,等着长辈喂食的贪心小鸟儿。 林若甫看着他这神情,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马上却是笑意一敛,平静说道:“我不会给你。” 这个回答让范闲大为吃惊,不过他心里明白,既然林若甫将自己的全族人都押上了自己的马车,总要给自己一些帮助。断不至于又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今日这般回答,自然有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林若甫温和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自从老夫离开京都之后。朝中文官一派便有些乱了,投二皇子与云睿地投了过去,投东宫的投了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中书门下的还有一大堆……” 范闲微微皱眉。这个现象,自然是他早就发现的了,奇怪处在于…… “奇怪的便是,为什么没有人主动投你?”林若甫似笑非笑望着他,“你如今在天下士林间早有大名,加上庄墨韩之赐,虽说年纪小了点,但正大光明的开门当个读书人领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除了少安这个当年鸿胪寺的同仁抢先亮明了队伍之外,满朝文官,却没有主动来向你投效地?这一年多里,竟是没有一个文臣会登你的门……时至今日,除了你那四个在各郡州里熬日子的学生之外,你竟是一点儿势力也没有发展出来。” 这正是范闲的大疑惑,大头痛,最初他还以为是皇帝的制衡之术。可后来发现。庆国皇帝盯着自己地重心,依然是在军队方面。并不是怎么在乎自己与文官的交往,所以一直有些不明白……似乎冥冥之中有只手,一直在阻碍着自己在那方面的进展。 他愕然抬首,盯着自己的老丈人:“为什么?” 到了今天,范闲自然明白,之所以会这样,是远在梧州地老丈人在运用自己残留的影响力,不让自己当初的那些门生与自己走的太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若甫有些喜欢自己女婿的机灵,温和说道:“更何况你这棵树已经长的太高,比那几位正牌皇子还要高……不错,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那些在你看来有用的人,我暂时不会让你去用,以免引来宫中地议论……至于什么时候给你……” 老人家叹息着:“当初,我便是站的太高了些,才不得已退了下来,我又怎忍心让婉儿的夫婿重蹈覆辙?” “新皇即位的时候,那些人我就给你。” 林若甫最后这般说道。 范闲默然,却嗅出了一丝不吉利的味道,新皇即位那些人才能给我……这从另一个方面说明,面对着如今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林若甫下意识里就生不出些许冒险之意。 林若甫对朝政的暗中影响还存在着,所以他要避嫌,要让皇帝相信他是真的在梧州养老。 这是一个矛盾而难过地怪圈,最大地损失就是范闲没有办法获得那些助力。 “我怕太晚了。”既然双方话已经说开了,范闲也就不再避讳什么,“太子与老二的力量基本上都在朝中,万一将来是他们继位……我想,我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林若甫说道:“你……应该说地更直接一点。” “好。”范闲直接说道:“我不会允许太子或者老二坐上那把椅子。” 林若甫笑道:“所以这就是你的问题……不需要那些力量,太子与老二如今就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再理会这些?你最近一年做的不错,但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找错了斗争的方向。” 范闲讶然。 林若甫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些事情,眼窝里地目光显得愈发深远,缓缓说道:“在当前的状况下,你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云睿。” 范闲先是一惊。旋即心中生出些不以为然来,长公主的手段他是见过的,玩起阴谋来有如绣花般丝丝入扣,只可惜面对着身为监察院提司的自己,自己又有陈萍萍与言冰云这一老一少二人帮忙,长公主最擅长的武器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用处。 至于实力方面,信阳曾经派遣刺客到苍山暗杀范闲,结果闹了个灰头灰脸。 所以范闲想来想去。也不觉得长公主有什么可怕之处,世上的传闻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了。面对着林若甫凝重地神色,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林若甫说道:“你是不是忘了君山会?” “君山会?”范闲缓缓低下头去,“叶流云只有一个,不能改变什么大势。” “叶流云只有一个。”林若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范闲,说道:“四顾剑也只有一个,燕小乙也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 “但君山会。可能有无数个。” 范闲听明白了这个意思,震惊无比地看着自己的老丈人,嘴唇有些发干:“您……也是君山会的人?还有四顾剑?” “什么是君山会?”林若甫微笑着说道:“或许没有人能说的清楚,云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吧……我能解释的就是,君山会只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有可能是品茶的小团体,也有可能是灭去万条人命,毁国划疆地幕后黑手。” 范闲想问些什么,被林若甫挥手止住。 “君山会只是这世上一些站的比较高的人……互相通气的联络方式。”大庆朝最后一任相爷缓缓讲述着这个天下的秘辛。“我们不是一国之君,只是恰好手中握有了一些极大地权力或者实力……而有很多事情,总是我们自己不方便做的,所以我们会经由君山会这个渠道,请朋友帮忙,而当朋友有麻烦的时候,我们也会帮忙。” “很对等是不是?” “君山会不过是朋友间的联谊会罢了。” “君山会没有一个森严而完备地组织形式,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也没有什么一致想达成的愿望。” 林若甫最后总结道:“所以就纯粹意义的杀伤力来说,君山会因其松散而并不强大,至少……不如老跛子手底下的监察院好用。” 范闲有些疑惑,既然如此,为何老丈人还要自己警惕长公主的君山会? 林若甫微笑说道:“陈萍萍最后在逼云睿,你似乎也在逼……我猜的可对?” 范闲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政治嗅觉,点了点头。 “可你和老跛子似乎都犯了一个错误。”林若甫轻声说道:“你们总以为,把长公主与老二东宫都逼地跳起来。逼到皇帝陛下的对立面。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获取整个战役的胜利。” “难道不是吗?”范闲皱着眉头,庆国乃天下第一强国。庆国皇帝虽已沉默十数年,但当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庆国皇帝的手段,绝对不是任何人都能抵挡的住的。 “因为你们低估了云睿,低估了君山会……如果任由这个事态发展下去,她真的发疯地话……谁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林若甫笑吟吟地说着,谈论着那个与他纠缠了许多年,还为他生了一个可爱女儿地……长公主殿下。 “君山会不是很松散吗?怎么能和强大的国家力量相提并论?” “君山会就像是一个球,在房间里四处去蹦,可如果一旦有人想将它按下来,反弹地力量就会集中了。”林若甫面上微带一丝忧色说道:“尤其是这一年间,被你和老跛子巧手织着,云睿似乎是没什么退路了……如果在这个时候,君山会骤然间发现了一个异常强大的对手,松散也会变得紧密起来,隐藏着的力量也会迸发出来。” “这和人是一个道理……当你发现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时,什么样的险,都是值得冒的。” 范闲听着这番话,心里生起了一丝寒意,虽然这个局面是他自己所营造且盼望的,却依然被老丈人的话吓了一跳。 如果君山会除了叶流云之外,还与东夷城有联络,还有许多助力,那么对方的实力就早已经超越了国境的限制,凌于天下之上,而有资格让松散的联谊会变成一个火药桶的…… 这整个天下,当然就只有庆国皇帝才有这个资格。 “四顾剑难道也会出手?”范闲忍不住摇了摇头。 林若甫微笑望着他:“云睿如果不疯,自然不会做这样的安排,可如果她真被陛下和你们逼急了……谁能说的准呢?陛下一身之安危,牵涉天下之大势……他若死了,有太多的人可以获得好处。” 前任相爷正色说道:“除了你我这些大庆的臣民。” 庆国皇帝如果死了,北齐自然是最高兴的,东夷城也会放鞭炮,而庆国只怕马上就会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灾难。 林若甫最后说道:“为了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庆国的敌人都会团结起来……你先前说四顾剑,为什么不说说苦荷?” 范闲的嘴里有些发苦,不想接这个话。 林若甫冷笑道:“君山会?不是君山会的人……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加入进来,云睿居中联系,这才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范闲明白这一点,长公主与北齐太后之间的私交极好,而且与东夷城也一直狼狈为奸,他忍不住苦笑着说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嗯?” 他忽然皱眉说道:“我们能猜到,陛下也一定能想到,他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 房间里安静许久,林若甫才温和开口说道:“先前说的是云睿的事情,她虽然是疯的,但我毕竟和她相识二十年,自然能猜出她会做些什么。” “可是陛下……”林若甫忍不住露出一丝赞叹:“虽说他曾负我,但我必须说一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正等着那一天吧。” “也许,他是自大到了一种脑残的程度。”范闲不知所谓的想着。 “那我该怎么办?” 林若甫轻声说道:“你原初不是打算当看客?只是如果事情大到了某种程度,不论你愿不愿意,终究也是要上场演戏的。而在当下,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你必须牢牢地站在陛下这一边。” 范闲心里想着这是废话,自己就算想站到丈母娘那边,可被你这老丈人一吓,哪里还有那个胆子去和疯子一起玩。 第四章 出山 第四章出山 自在苏州时,范闲便一直期待着梧州之行,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位老相爷,虽然这一年间敛声静气地犹如已经在世上消失一般,但那只是为了防止皇帝陛下的警惕,从而刻意摆出来的一种姿态。 当然,假做真时真亦假,姿态摆久了,这种感觉往往也会渗到骨子里去。范闲很欣赏岳父这种敢舍敢得的气魄。 朝堂不可久居,便轻身而去,什么条件也不需要细谈,反正在京中留下了范闲这么一个尾巴,给足了陛下面子,朝廷自然会给光荣退休的前相爷一丝脸面。 这种政治智慧让范闲很相信岳父大人的判断,所以今天这番话听下来,虽然有些发寒,有些隐隐的兴奋,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准备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风波。 风波难定,虽说搅浪花儿的手也有自己的一只,但似乎范闲把这事情的影响力还是想的小了些。 了解了长公主的想法,却未能马上捕捉到皇帝陛下的心思。不过范闲终究还是有自己的优势。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上知道绝大多数秘密的,是那位老跛子,知道另一部分秘密的,是自己的父亲,知道另一些秘密的,是自己的岳父。 这三个人,便是庆历新政后五年间,庆国皇帝陛下最得力的三位下属,庆朝的三位干臣。范闲记得清清楚楚,在自己从澹州到京都之前,自己的父亲与陈萍萍如同陌路,基本上没怎么说过话,林相爷与陈萍萍更是朝中最大的两个对立面。 准确说来,这三角从来没有互通声息的可能。 而这一切。随着范闲的入京,随着他与婉儿的婚事,便变成了故纸堆里地姿态。在那时的天下,除了庆国皇帝之外,又多了范闲这样一个可以聚拢三位老人的资源,共享三方面信息的……幸运儿。 对于范闲来说,如今的他,甚至比这三位长辈都可以看的更清楚一些。只是这种幸运或者说实力。似乎不能放在一个臣子身上,所以无论如何,这三角之中必然有一个人要退下。 宰相林若甫因为与皇帝陛下不是发小儿的缘故,便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 偶尔范闲扪心自问,才发现自己的出山,对于林氏一族来说,确实带来了极大地损害。当然,皇帝陛下是不可能就此罢手。所以才有了春末时,京都朝会上清查户部的一事。 范闲从沉思中醒来,忍不住摇了摇头,明明朝廷里面还有那么多问题,皇上就抢先在那儿杀狗……可是猎物还没有打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皇帝的信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江南的事情。我就不问了。”林若甫打断了他的思绪,缓缓说道:“我相信你的能力,虽然从表面上看来,这一趟下江南。你做的有些佻脱过头,不过想必你有后手……只是年节时你要回京述职,做些准备地好,尤其是不知道那些人会什么时候发动。” 范闲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您放心吧,没什么事儿的。” 林若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赞赏地看着面前的女婿。看着年轻人脸上浮出的沉稳与自信,好奇问道:“陛下的信心,有过往地历史做为证明……而你,这无头无尾的自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范闲想了会儿,笑着回道:“我相信,我的运气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地。” 林若甫哑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半晌之后和声说道:“你对袁宏道有什么看法?” 范闲微微一怔。他知道袁宏道这个人,乃是当年相府的清客。也是林若甫交往数十年的好友,只是似乎后来在林相下台一事之后,这个叫袁宏道的人,扮演了某种极不光彩的角色,如今此人已经隐隐成为信阳的第一谋士,毫无疑问,便是卖友求来的荣。 范闲不明白岳父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这个人,皱了皱眉头,又想到当初岳父似乎并没有想办法杀死此人报仇,更觉得有些古怪。 “袁宏道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也是一个很洒脱地人。”林若甫微笑说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卖我。” “他难道不是长公主的人?” “云睿……有这个能力吗?”林若甫叹息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对宏道的恨意也渐渐淡了,所以总有些不明白,当时这件事情的真实背景。” “替我问问他。”林若甫带着一丝冷漠说道:“……为什么。” 范闲郑重地点点头,心想这次问候不是用剑就是用弩。 林若甫看着他的神情,摇了摇头,说道:“日后京中如果真的乱了,或许他可以帮助你。” 范闲微怔,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林若甫陷入了沉思之中,也在思忖着这个问题。 京都外那个园子里的老跛子,或许正在得意。 范闲一行人在梧州又呆了数日,寻着得闲地空,他便会在书房里向自己地老丈人请教,一方面是想知道一些当年的旧事,另一方面也是想向对方学习朝政中地手腕。虽说他也是两世为人,有着先天的优势与丰富的生活经验,只是在这些方面,明摆着有一位千古奸相在侧,自然是不肯放过。 往年出使北齐的时候,在马车之中,范闲也曾经向肖恩大人学习过,这便是范闲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了,他可以保证每天晨昏二时的冥想苦修,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保命的本领。这种毅力与决心,其实与他表现出来的懒散并不一致。 在这些日子的谈话中,范闲重点研究了一下朝局中地重点,尤其是对于自己最陌生的军方,秦家叶家这两个开国以来的勋旧,增加了许多感性的认识。范闲愈发觉着奇怪,像叶家这样一个世代忠良的家族,怎么会和长公主那边不干不净? 但这个疑问只能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 而关于江南的事情。林若甫虽说不想管,但终究还是给江南总督薛清写了封信去,至于信里是什么内容,范闲也懒得理会,一路总督大人,会不会卖前相爷这个面子是另一回事,关键是岳父大人为自己分析的薛清此人地性格。 薛清乃天子近臣,为人好功……而心思缜密。 这个判断让范闲拿定了主意。似这等臣子,最大的盼望不过是做个名臣,那有些污秽的事情,自然是不肯自己出头去做的,而日后自己施出雷霆手段来。只要让薛清能够置身事外,事后却将那一大桩功名送与他,他自然会在暗中配合。 内库的走私还在进行着,海路上的查缉还在继续着。对明家的盘剥与削弱一日未停,据苏州传来的消息,明青达蛇鼠两端,却又没能真正地与太平钱庄保持联系,迫不得已地情况下,开始加大了从招商钱庄调银的份额。 很好。 范闲心里想着,只要过了那个临界点,就是明家覆灭的时候。 梧州城外尽青山。所以遮住了大部分南向的炽烈阳光,加之山风轻幽,稍拂暑闷,实在是消暑度夏的最好去处。 范闲一行人在梧州过地也是舒心,当远离政治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便会随着婉儿与大宝去四周的山里转转,打些猎物,觅些小涧。烤烤青蛙。与婉儿讲讲令狐瓜子的故事。 也有在山里过夜地时候,其时繁星点点。美不胜收,鹊桥渐合,银河随风而去。范闲怀里抱着妻子,轻声调笑着,高声喧哗着,夜观星象,却不知这天下大势究竟是分是合,只知道牛郎与织女一年一日的时辰要到了。 远离世俗烦扰,好生快乐。 他夫妻二人极有默契地没有提苏州的事情,京都的事情,别的地方所有的事情,没有提海棠,没有提长公主,没有提皇帝,只是偶尔会聊聊此时正在北齐修行的若若妹妹,京都外范氏庄园里藤大家整的野味,德州出产地香美极鸡腿儿…… 一路西向,二人指山问山,遇水下水,遇小鹿则怜之,则独狼则凶之,于林旁溪边行走,于崖畔云中流连,这是婚后极难得的静默相处,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了,只有范闲与林婉儿这两个人。 错了,依然还有大宝。 不过大宝的可爱就在于,他时常都是安静的。 这样的日子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范闲如果想保有这种日子,就必须再次出山,再次走入红尘之中。 “大宝要跟着我们?”范闲睁着眼睛,好奇问道:“不是送他到岳父身边,给岳父做伴的吗?” 林若甫如今独居梧州,虽然族中子弟无数,可是身旁真正的贴心人却没有几个。婉儿如今自然是要随着范闲,如果大宝也跟着他们走,那谁来陪伴老了地前相爷? 子不在,膝下如同无子,这种孤独感,范闲是能够体味一二地。 “父亲坚持着。”林婉儿轻声说道,经过这些日子范闲的细心调养,加上在山间地游玩,婉儿的身体果然恢复了许久,微润的脸颊上透着几丝健康的红晕,大大的眼睛上面眼睫毛微微眨着。 范闲含笑望着她,轻轻握着她的手,说道:“都成。” 数日后,那一列全黑的车队驶离了梧州,缓缓向着东方驶去,沿路经过数座小城与大山,来到了一个三岔口处。 这里已经到了东山路的境内,这道三岔口分别通往东山路治下的两个州城。 东向乃是澹州,偏北向乃是胶州。 “你去澹州等我,我去胶州办些事情。”范闲站在马车上,对车上的婉儿和声说道:“顶多迟个十天。” 婉儿当然知道他要去胶州做什么,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但知道皇命在身,范闲也根本无法拒绝,只好在面上堆出让彼此心安的温和笑容,吐了吐舌头说道:“休要去拈花惹草。” 范闲窘然一笑,一躬及地:“娘子放心,再也不去路边摘了。” 坐在婉儿身边的大宝一直表情木然地坐着,听着这话,忽然插话说道:“园子……里有花。” 范闲微怒,婉儿微恨,大宝不知发生何事,三人就此暂别。 转由三岔口往北行了不过三里地,范闲钻出了马车,伸了个懒腰,对身边的下属问道:“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准备好了,提司大人。” 远方的山林侧边,隐隐可见一队冷峻而带着阴寒杀气的黑色骑兵正等待在那里。 第五章 近城 第五章近城 东山路乃庆国七路之一,偏于东北向,从崤山处往正北行去,便会一头扎进东夷城暗中影响的那些诸侯小国,穿过那些城池,便会进入北齐的国境。上一年范闲出使北齐,走的是另一条路,绕北过沧州,经由北海而入,所以并没有来过次里。 当然,他今天也不会往北进发,北齐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坐在马上,看着手中的地图,范闲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指着地图上一角说道:“原来胶州还在澹州的下面……这上面一大片空白,是什么地方?” 在他的身边,是那位黑骑的荆姓副统领,今天这位荆将的脸上依然戴着那张银面具,听着上司发话,沉声说道:“澹州之北,便是一大片峻山密林,很少有人敢进去,所以画图之时,只是一片空白,在这片大空白的正北方,就是临着海湾的东夷城。” 东夷城?范闲叹息着,心想自己总有一天是要去看看的,只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东夷城那个天下第一大城,竟然离自己度过童年的澹州相隔并不遥远,只是澹州城北边的那些丛山峻岭范闲是很熟悉,知道如果想从那些地方觅一条道路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这一段的地理环境也很特异,沿海便是连绵上百里的悬崖峭壁,便是飞鸟也嫌其险。 如果东夷城的人要到南庆,就只有从崤山西边绕……或者通过海路。 想到东夷城的海航能力极强。范闲地眼中止不住闪过一丝担忧,虽然这个世界上的水军没有办法影响到大势,但是进行一下骚扰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东夷城……强行登陆澹州? 到此时,范闲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陛下为什么看重此事,要求自己去亲自动手。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泉州第一水师被裁撤之后。朝廷一直坚持着在偏远的胶州养着这么一个水师。 胶州在澹州之南,这里驻留一路强悍的水师,自然是为了震慑东夷城在海上的力量。 范闲的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冷笑,如今地他,自然知道,当年那个泉州水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若是母亲大人的私军。朝廷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老荆……为什么不把面具摘下来?”他笑着望着身边的黑骑将领,力争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些,不透露出内心深处的寒意。 奉陈萍萍的严令,这一路四百黑骑。自从范闲出使北齐开始,便成了他的属下,四百位黑衣黑马黑脸的骑兵其实帮了范闲很大地忙,比如上杉虎营救肖恩的事情。比如在江南围剿君山会。 而这一路黑骑给范闲带来的最大好处,还并不仅仅是这些。范闲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一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手伸到军队之中,而黑骑地存在,等若是他最强大的一笔武力,可以加重他的力量法码,也可以让他在与别人谈判的时候,多几分底气。 在没有兵权地情况下。手下有黑骑,这是很值得安慰的事情。 只是范闲与这一路下属并不怎么亲近,因为……黑骑不能入州,甚至不能近州,而范闲又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自然不愿意在军营里住着,所以上下级之间并没有太多对话的时间,这种陌生感。在短暂的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消除。 范闲明白。如果自己将来真地想做些什么,自己手下这笔最大的武力一定要掌握住。不能依靠陈萍萍掌握,只能依靠自己,让这四百多名骑兵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从内心深处收服对方…… 所以从三岔口会合黑骑之后,他便一直尝试着用收服王启年与邓子越的方法,收服那个奇怪的,一直戴着银色面具地黑骑副统领。 范闲温和笑着,坦诚着,聊着天,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营织出一种温馨而开诚布公的气氛,当然也不会忘记流露出居上位者应该有的沉稳与自信。 只是那位姓荆的副统领依然还是那般淡漠,一点感动都欠奉,直接回答道:“习惯了。” 所以范闲才有些恼火,忽然微笑开口说道:“戴着面具的人,不外乎是两种。” 骑在马上,跟在他身边的荆统领身体没有什么反应,但范闲发现对方牵着缰绳的手略紧了紧,看来对方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 大概是好奇吧,看堂堂大名地小范大人,会怎样评论那个面具。 范闲说道:“要不就是面具下面地那张脸生的太过丑陋,或者是受过重伤,不堪见人。要不就是……这张脸生地太俊,俊美的像娘们儿似的……” “当然,这句话我不是在讽刺自己。” “黑骑是要上阵杀敌的,面容越狰狞,越容易吓倒敌人,如此一来,前一个理由就不存在了。”范闲笑着望着那个闪着微光的银色面具,说道:“看来荆将一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荆统领果然愣了愣,片刻后说道:“提司大人果然……了得。” 范闲呵呵一笑,心想兰陵王与狄青的故事听的多了,随便蒙一蒙还是可以的。 不过那位荆统领依然没有取下面具,让范闲好生好奇,自己到底猜中了没有。 “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范闲也懒得再做这种政治工作了,淡淡问道。 荆统领眼神一肃,手提马缰,正色说道:“属下姓荆,无名。” “荆无名?”范闲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手下最强武力统领者的姓名,只是故意装出愕然,想起去年第一次知道这人姓名时。所产生的奇怪联想。 “如果你是荆无命,我岂不是成了上官妖女他爹?” 数百骑排列成细长的一列,在幽静的山谷里向着东北方沉默前静,四周隔着一定距离都放出去了斥候,应该不会泄露行踪。 范闲与荆将二骑的位置在正中间,正缓缓行过山谷,范闲此时正因为当年地那个联想而再次笑着,荆将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属下姓荆,没有名字,不是叫无名。” 没有名字的五处大人物?没有名字的黑骑将领? 范闲微微张唇,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难怪世人都惧监察院如魔,在陈萍萍那个老跛子的薰陶下,整个监察院的构置与官员们的行事风格、身世都带着一股诡异。 他知道这名将领不会欺瞒自己,轻声说道:“还是有个名字的好。” 荆将沉默少许。然后点了点头:“请大人赐名。” 赐名,对于赐名者来说,这是一种极高的荣耀,范闲大感吃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但回首看着这位将领宁静一片之中带着诚恳的眼神,知道对方不是在说笑话。 他缓缓低下头去,认真地想了许久,才微笑说道:“单名一个戈。字止武,如何?” 荆将当年也是位军中豪杰,只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才被陈萍萍捞了出来,放到了黑骑之中,胸中也是有些墨水的人物,一听这名字,便马上明白了范提司的意思。极为满意,笑着点点头。 银色面具之下的唇角泛起极好看的曲线。 如此一来,当年在军中枪挑上司,被处极刑,后来神奇失踪,一直无名无姓,以银色面具遮住自己的容颜的风云人物……在斩断了自己前一半人生之后若干年,终于有了自己地名字。也开始了自己另一段的人生。 “荆戈。”在马蹄的嗒嗒声中。范闲微笑说道:“你当年究竟得罪的是谁呢?” 荆戈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习惯自己的新名字,还是因为震惊于提司大人地敏锐。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沉默许久之后,他才轻声说道:“秦家。”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秦家在军中有何等样的势力,他自然是清楚的,老秦一直霸着枢密院正使的位置,小秦如今也成了京都守备,连自己地老丈人在朝时,对秦家都要忌惮三分,原来自己这属下……当年竟是得罪了秦家! 一念及此,范闲不由对陈萍萍产生了最大的佩服与震骇,那老跛子果然胆子够大,敢用秦家的仇人,而且一用就是这么多年,还让荆戈走到了黑骑副统领的位置上。 “我……与秦家关系不错。”他试探着说了一句话,心想只要荆戈愿意向自己求助,自己可以在回京后尝试着弥补当年的仇怨。 荆戈笑了起来,露在银色面具之外的唇笑的极为开心。 “谢谢大人。”这句话荆戈说的很诚恳,“不用了。”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他,似乎想看出这个沉默而强悍地下属究竟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才问道:“你和秦家……究竟有什么仇?” 荆戈沉默少许后,沉声说道:“在营中,我杀了秦家的大儿子。” 秦家长子?秦恒的兄长?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却是寒冷了起来,当年被荆戈杀死的那人如果活到了现在……只怕早已经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武将了,如此之仇……陈萍萍究竟是怎样想的?为什么要收留一个定时炸弹在监察院里? 前方传来几声鸟叫。 沉默前行的黑骑极为整齐划一地停住了脚步,不是人,是马……这种驭马之术,实在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恐怕也就只有西胡地王帐军才有这个本事。 暮色渐临。 范闲与荆戈驰马而前,穿过山谷,于半山腰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山下地那座城池。 城并不大,内里已有灯火亮起,星星点点。 这便是胶州。 而往右手方望去,一片大海正在昏暗的天色里将蓝色蜕变成漆黑,隐隐可见一个戒备森严地船坞与数十艘战舰,还有那些醒目的营地。 那便是胶州水师。 “随意动手,有敢入城者杀无赦。” 范闲已经将荆戈的问题抛到了脑后,冷漠而直接地发布了命令,一拉马缰,脱离了黑骑的大部队,没有带任何一个护卫,便单骑上了狭窄的山道,往山脚下的胶州城驶去。 第六章 胶州有人开寿宴 第六章胶州有人开寿宴 黑骑直扑胶州,为了掩人耳目,所选的路线,自然不可能是官道。即便范闲再如何自信,再如何对黑骑的强大战力有信心,也不可能奢望一旦骚乱势起,仅凭四百余骑,就可以生生镇压住大庆朝三大水师之一。 所以只能悄悄地进城,打枪的不要。 远远看着胶州城门,范闲便下了马,按照自幼习行的监察院手段,觅了一个清静处,将马儿放走。那马颇有灵性,似是明白主人的意思,也不怎么流连,便自往幽谷里去,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不是范闲舍不得杀马,只是那血腥味实在没必要,反而会带来一些麻烦。确认了马儿不会泄露自己的行踪后,他坐到了一棵树下,在身边挖了一个小坑,把身上的衣物脱了下来,埋进了土里。 然后他取出身上的装备,进行了一番很细致的检查,确认了黑色匕首,三处新配的暗弩,从不离身的迷药毒药俱在,他在脸上涂了些什么,才下意识里点了点头,旋即叹了口气。 有些不甘心地将王启年送来的那柄天子剑埋进了坑里,范闲心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正大光明地用用这把剑。 等他离开那棵大树的时候,监察院的提司小范大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很寻常的年轻男子,面容依旧清秀,只是眉宇间的距离变阔了些,眼角往下顿了些,少了些英气,多了丝诚恳之意,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人了。 粗布衣裳里面,还是那件贴身的黑色夜行衣。好在材质一流,透气做的极好,并不觉得如何热。 沿着罕有人行的山道往胶州城去,太阳早已沉没在了后方的山头下,一片昏昏地暮色笼罩着四野。便在胶州城关城门前的最后一刹那,范闲走到了城门口,老老实实地交出路引,又回答了城门兵卒几个例行问题。轻轻松松地进入了城中。 监察院做的路引,不是做假水平高,而干脆就是真货,自然没有人会发现问题,而且范闲回答问题时,虽恭谨却没有一丝慌乱之意,这胶州地处海边,来往子民本多。城门兵卒早已见惯,所以并未投予足够的重视。 穿过城门,范闲揉了揉眼睛,笑了笑,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旅人般。用有些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的民宅与景致,却不敢太过悠然,脚下并未放缓,完美地扮演着一位忙于事务的外来者。 胶州城果然和一般地州城不一样。虽是邻海,但商业,准确来说,是关于零售散货的商业并不发达,明明是贯穿城中的最繁华大道,两侧却并没有开多少铺子,就算有些门面,也是半遮掩着。没有招牌,让外人根本无法清楚,里面从事的是什么营生。 整座城显得有些肃然与平静,少了分生活的烟火气息,却多了几丝威严。 范闲一面走着,一面注视着这些细节,知道这是因为胶州水师常驻此地的缘故。胶州远离中原,真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而水师本身就有上万士卒。这股力量实在是大的可怕。 相对庞大地水师,胶州本地的力量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胶州城的最高官员也不过是位知州,在水师的提督面前依然要老老实实的。 而且胶州一应经济事务,都仰水师之鼻息。水师上万官兵一应生活所需,除了朝廷调配之外,便是就近征用,虽说让胶州百姓有些恼火,却也带来了一种畸形地繁荣——至少不愁东西粮食卖不出去。 正是由于这几个原因,胶州城便等若是庞大的水师后勤基地,就有如一个大汉身边娇滴滴的黄花闺女,只有接受的份儿,却发不出几声怨言。 有水师这样一个庞大地实体在侧,胶州城自然也被带上了很浓厚的军事气息,城中最好的地段,都被军方的人征用了,最大的豪宅,都是水师里面的高级将领住着,最好的姑娘,都是那些水师的人霸占着。 虽说朝廷有明令,不允许驻军将领,居住在相邻州城之内,不过谁都知道,这个规矩早已经失去了作用,不止胶州一地,所有地方上地州军乃至边军,但凡有些力量的大人物,都不愿意住在苦不堪言的营帐之中,而是会在州城里买房子,买女人。 黑骑乃是特例之中的特例。 范闲抬头望着那边红灯高悬的青楼,忍不住笑了起来,丘八多的地方,妓·院生意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道那些水师官兵会不会赖帐,不过按院里传来的消息,胶州水师虽然是胶州城的皇帝,但向来是不怎么吃窝边草地。 他们以往都是吃南边海上地草。 范闲低着头,快步走过一处大宅,那宅子占地极阔,飞檐走凤,门涂朱漆,墙隐竹间,生生占了半条街的地方,竟是比京都里那些大员们地宅院还要嚣张一些。 而今日这处大宅也如远方那座青楼一般,挂着红通通的灯笼,显得一片喜气洋洋,门上贴着白须飘飘的神仙画像,看模样,应该是有哪位大人物正在做寿。 与这份欢愉气氛极不协调的,是守在大宅门口的那些兵士,那些兵士面色黝黑,耳下隐隐可见水锈之色,想必是长年在海上混生活的人。这些兵士目不斜视,一脸肃然,警惕地注视着宅前经过的行人们。 敢在这大宅门口散步的行人不多,所以他们更多的任务是负责检查来宾,虽说来宾们除了是水师里的上司之外,其余的都是胶州城里的官员,还有一些能站上台面的富商,甚至还有几位远道自江南而来的商人,但这些兵士依然不敢放松,细细地检查着礼盒。确保没有人敢携带凶器入内。 今天是大人地寿宴,他们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除了大宅正门处守备森严之外,范闲真气暗运,早已听见宅内那些僻静处应该也埋藏着不少钉子。 他快步走过,低着头,唇角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将大宅外面那些驻守在街角的护卫力量看的清清楚楚,同时也将这四周的地形画了一张地图。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脑中。当年那个庞大的皇宫,他不过走了一遭,便将所有的小径都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这样一个大宅。 抛离身后地热闹与行礼之声,让那红灯笼刺眼的红色消失在黑暗之中,范闲抿了抿嘴唇,眼光有意无意地往街旁墙下的某处瞄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暗记。便转身而入,一直走到了小巷的最尽头。 是个死巷子。 范闲抬头看着死巷对面那道墙,摇了摇头,脚尖一点,整个人轻身而起。手掌在墙头一搭,便翻了过去。 悄无声息的,扮成寻常百姓的范闲,再次消失在胶州城中。 墙后是一个小院子。地方并不如何清幽,还隐隐能听到隔着几间大房之外街上的声音。房屋虽然前后六间,但看上去也有些老旧,说明住在这里地虽不是一般百姓,但日子也不见得如何好过。 范闲踏上石阶,推门而入,迳直走到了主位上,端起身边的茶壶嗅了嗅。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下去。 旁边传来一个显得有些惶急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走进屋来,发现一个并不认识的年轻人正坐在那里,正想发问,却看着那人屈指做出地手势,不由又惊又喜说道:“老师,您可算来了。” 范闲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侯季常那张瘦削的脸。忍不住说道:“这是来胶州做官的,本以为能将你那干瘪身子养好些。怎么愈发瘦了?” 侯季常在江南大堤与杨万里见面之后,便不辞辛苦,赶来胶州上任,一路旅途劳顿,加上又要暗中替范闲调查那些惊天之事,心神上地压力也大。他到胶州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但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深恐有碍门师大事,竟是有数夜不能入眠,如今双眼深陷,颧骨突出,哪里还有半分当年京都雨天潇洒才子的模样。 他苦笑着自嘲说道:“学生可没有老师这等笑看天下事的本领。” 范闲叹了口气,自己门下四人虽说以侯季常心思最为缜密,行事最为狠辣大胆,但真真面对即将到来的血腥,看得出来,书生毕竟还是书生。本来按道理来讲,这件事情由监察院出面就好,但范闲安排季常来此,一方面是想震一下胶州的官员,另一方面也是存着私心,胶州大乱之后,定然有人受贬,有人领功……这样一个大功劳,定是可以让季常获得非常规的提升。 这种好处,范闲还是愿意留给自己学生的,只是要让他受些惊,也算是代价了。 “你到胶州之后,有没有什么异常。”范闲平静问道,他并没有去问胶州水师走私地事情,因为他清楚,侯季常断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摸清楚这些官场中的阴秽事。 侯季常想了想,说道:“天下皆知,我是大人您的门生,所以这些官员对我还算客气,哪怕是水师里的那些将官们也很识趣,只是……却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范闲点点头,这是早就猜到了的局面,他想了想,说道:“水师提督常昆今天开寿宴,难道没有请你?” 侯季常一愣,说道:“我只是个小官,不过……应该是给大人您面子,这位提督大人也是给了我一个帖子,只是……您说今日便到,所以我一直在家侯着,还没确定去还是不去。” “去。”范闲斩钉截铁说道:“你先去。” 让他先去,那潜着的意思自然是范闲会后去。 侯季常皱眉说道:“您就只一个人?” “一个人够了。”范闲微笑道:“常昆不是肖恩,他没有资格让我太过重视他。” 顿了顿,他又说道:“今天是他的寿宴,日后他地家人给他祝冥寿、祭奠可以放到一天……这可以省很多麻烦。” 侯季常心中一惊,嘴内发苦,怔怔地望着自己地门师,知道今天的寿宴上范闲肯定是要杀人,却不知道,在强悍地胶州水师护卫下,门师究竟准备怎么杀,而且堂堂水师提督,从一品的大官,总不能就暗杀了事,陛下和老师……应该不会犯这种糊涂错误。如果让那寿宴便成修罗场,怎么善后呢? 第七章 茅房有人玩暗杀 第七章茅房有人玩暗杀 为什么来胶州,为什么要对付胶州水师,其实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东海上的那座小岛,那个被血洗的小岛。 岛上的海盗们是明家养的私军,在朝廷正在严加追查的时候,却被全数灭了口,幸好监察院的一名密探很艰难地活了下来,并且将当夜血洗的场景通报了上去。 是胶州水师,只能是胶州水师,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监察院加大了对胶州方面的调查力度,虽然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办法掌握具体及拿得出手的证据,但是朝廷上层的知情人士都忖定了,胶州水师便是明家北后的那只手,君山会的那只手,长公主养的那只手。 庆国皇帝再如何能够隐忍,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于是密信通知了范闲,命他全权处理此事,至于如何处理,却没有给一个具体的方略。 所以范闲很头痛,手中没有证据,又要将胶州水师纳回朝廷的控制范围之中,究竟应该怎样做?水师不是明家,不是崔家,也不是二皇子……对方是实实在在的强大武力,一个处置不当,引起哗动,刀兵事起,不管朝廷最后能不能镇压下去,自己也会惹上极大的麻烦。 他也清楚,在明家的走私生意中,胶州水师肯定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尤其是通往东夷城的那一路,如果没有胶州水师的保驾护航,这十余年间,一定不会这样顺利。 胶州水师在海上走私线路里扮演的角色,正像是范闲的监察院及卫华的北齐锦衣卫在大陆走私线路中扮演的角色一样。 只是在那个岛上,水师杀的人太多了…… 侯季常已经去赴寿宴,整个小院里就只剩下易容之后地范闲一个人。侯季常是奉命前来调查胶州水师走私一事,只是可惜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他要做很多暗处的事情,自然不方便请太多下人,所以小院里一片安静。 没有点灯,范闲就在这黑暗里平静思考着,一条一条理清着自己的计划,想着想着,不由苦笑了起来,呆会儿自己做的事情在政治上肯定是幼稚的。从风格上来说是蛮横的,只是……皇帝陛下让自己全权处理此事,看得出来圣上是多么的在乎,自己被逼到胶州,能有什么法子? 如果依照正常途径进行调查及分别的询问……水师地将领们都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承认这种会抄家灭门的罪名,而且一旦军方与监察院对峙起来,军队很容易滑向爆炸那个方向去。一旦哗变。上万水师官兵将胶州城一围,范闲和自己手下那些人还怎么活? 所以只有行险。 恰好今天是水师提督大人,常昆的大寿之日,所有水师的高级将领都汇集在胶州城内,而远离了他们所控制的部卒。胶州水师虽然仍有万人,但只剩下了几个留守将官,一旦动起手来,城内城外联系不便。水师的反应也要慢几拍。 而范闲也可以趁此机会,将寿宴上的一干将领一网打干净。他的胃口向来就是这样大,只是就连侯季常都好奇,范闲到底是哪里来地信心? 他只有一个人。 水师提督常昆满脸笑容望着满座宾客,只是这份笑容带着一分矜持、两分倨傲。笑是因为他今天心情不错,人生而有四十余载,顺风顺水,身居高位。这满城内外的官员富商们都赶来拍自己的马屁,连远在江南的大人物们也纷纷送礼,这份得意,不一笑何以抒发? 之所以还不能尽兴去笑,是地位使然。身为胶州一地最高的军事长官,名义及实际上地土皇帝,他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数十万人,不得不慎。不得不摆出一副威严肃穆的模样来。 今天这宴大约又能收进十几万两银子?提督大人在心里打着小算盘。举杯邀酒,下方满席权贵纷纷站起。举杯相迎,口颂不止。 常昆的眼光瞥了一眼右手方最角落里地那一席,看着那个官员一脸漠耿神色,心里便极大的不痛快,那个官员到胶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不止没有来孝敬过自己,而且连名义上的请安都没有做过! 但常昆依然容忍着,甚至今天的寿宴还将对方请了过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个官员的背景让他好生忌惮。 侯季常,胶州典吏兼州判,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 只介侯季常的背景太深,天下皆知,此人乃是范门四子之一,去年春闱案后中的三甲,就算常昆身为从一品地军方大员,也依然要卖范府一个面子。 更何况因为江南的事情,常昆一直警惕着监察院,内心深处的那抹恐惧实终无法消除,他不清楚,为什么小范大人会安排自己的门生到这个偏远的胶州来——难道监察院真的对胶州水师动疑了?可是明家那边应该不会走漏风声,老太君又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拿到证据才是。 便在自己的寿宴上,常昆端着酒杯,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那座岛上没有留一个活口,出手地人也都是自己地心腹将官,那些兵卒天天关在营帐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看着提督大人端着酒杯发呆,下方席间的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昆醒过神来,自嘲地一笑,自己地几位夫人和孩子都在京都,不知道他们过的如何,至于胶州的事情,朝廷就算听到了些风声,又能拿自己如何?监察院没有真凭实据,根本不敢动自己这个军方大佬。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重新判断了局势,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后。一直压在常昆心头的那方大石终于轻了些,他对身旁的人点点头,同意了唤舞女进来助兴的念头。 只是看着酒席下方那个脸色平静地侯季常,常昆依然有些不舒服,他轻轻咳了两声,感觉到腹中有些鼓胀,对下属说了两声,便去了院后的茅房。 范闲从侯季常的家中离开。走到热闹非凡的提督府后墙外,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形。正如皇宫高墙之上向来极少的巡视的兵卒一般,这提督府高达两丈的后墙外,也没有什么人盯着。 借着夏夜层云地遮掩,范闲轻吐一口浊气,体内真气流运,双手稳定地依贴在涂着灰漆的墙面上,稍一用力。确认了流出掌缘的那层薄薄真气依然还能发挥澹州悬崖上的那个作用。 在体内霸道真气炸开之后,幸亏有海棠帮着疗伤,但他依然有些担心自己最拿手蜘蛛侠本领会随着体内真气运行法门的细微变化而失去。 幸亏还在。 就像一只幽灵般,范闲悄无声息地翻过提督府的高墙,滑入院内的草丛之中。很轻松地点倒后方的两名护卫,然后走到了厨房外,从怀中取出监察院专用地注毒工具,凭借着胶管前方套着的细锐针器。将备好的迷药灌到密封好的酒瓮之中。 旁边有个开了封的酒瓮,范闲想了想,先勺了一口喝了,觉着这酒味道确实不错,胶州水师地享受果然不是靠军饷就能支撑的。 离开前,他顺手扔了一颗药丸进去。 范闲站在夜色中,远远看着那方屋外的几名亲兵,忍不住笑了起来。常昆那厮果然怕死,上个茅房还要人在外面守护着。 他从后方爬上了屋顶,有些恼火地揪着鼻子,跳了下去。脚尖落在地上,悄然无声,他看着这茅房,发现提督府的茅府也是这般豪奢,竟是里外两间。可惜外间没有马桶。范闲解开裤子,开始小解。 水声滴答。然后在隔间里蹲马桶地那位水师提督大人被惊动了。 常昆此时裤子褪到一半,正坐在椅上,椅子中空,下方搁着个马桶,模样虽然有些狼狈,但他的眼中已经现出了如鹰隼一般的狠厉之色。 外面有人! 当知晓有人能够穿过提督府的层层防卫,来到出恭的自己身边,常昆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寒意,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喊:“有刺客!” 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马上死死闭住了自己的嘴巴。如果来人是个杀手,那就不会刻意弄些动静来惊动自己,而那人既然有本事悄无声息地到了自己身边,那么就算自己喊来护卫,只怕也挡不住对方地刺杀。 所以他没有发话,只是紧张地等待着,想知道外面那个高手的来意。 隔间外传来很清冷的一个声音。 “你开寿宴,怎么也不请我?” 常昆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旋即微笑说道:“不知壮士姓名,能往何处发帖?” 隔间的布帘被掀开了,范闲一只手揪着鼻子,皱着眉头,看着这位老将军出恭的模样,说道:“你就是常昆?” 常昆很尴尬,很愤怒,堂堂庆国一品大员,什么时候在这种情况下被人问过话,更何况对方问话的语气还是那般的居高临下与轻佻。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硬气地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这个年轻人地危险,他双眼微眯说道:“老夫便是常昆……这位壮士,可否允我洗手再做交谈?” “想叫吗?”范闲笑着说道:“今天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了。” 常昆眉头皱的老紧,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范闲。”范闲放下了帘子,隔着帘子应道。 常昆心头大震,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范闲?堂堂监察院提司大人,怎么会忽然间来到了胶州,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地寿宴上,怎么会……出现在自家的茅房里? 难道外面真的是那个年轻杀星?常昆一面胡乱处理着,一面系着裤腰带。一面说道:“你究竟是谁?” 知道来人的身份后,常昆就知道今天这事儿麻烦了,甚至他已经开始嗅到身败名裂的气息,强自镇定心神,一面拖延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 “在茅房里相见,自然是不怎么舒服的。”帘外地范闲轻声说道:“不过为了隐人耳目,也只能如此了。” 隐人耳目?那自然是另有说法。常昆心下稍安,却不敢掀帘出去,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真是范提司,不知道你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和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东海无名岛上的交易。” 帘外的声音轻轻扬扬阴阴渗渗地传了进来,常昆如遭雷击,嘴唇发干,竟是连房内的污臭之气都闻不到了。急促地呼吸着,脑内只有一个念头——朝廷果然知道了,监察院要来办自己了! 但他毕竟不是个蠢货,听出了范闲话语里的些许回转之意,咬着牙说道:“你说的话。本官不明白。” “你与明家勾结,暗纵海盗抢劫内库商船,又暗中主持往北向东夷城一路的走私……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休要血口喷人。”常昆身在茅坑,心也如茅坑里地石头。厉色喝道,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少许,想暗中通知一下外面的亲卫。 范闲似乎没有查察到他的小心思,嘲笑道:“你自己清楚是不是血口喷人。” 常昆厉喝道:“拿证据来,你们监察院休想构陷入罪……老夫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胶州水师也不是京都里的娘们儿官员,如果没个真凭实据就想胡来,当心闹得不好收场。” 虽然范闲阴名在外。但常昆手下逾万铁血儿郎,的确也不怎么怕他。 “你的那些罪名,我信不信无所谓,这天下百姓官员信不信也无所谓。”帘外范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漠,“关键是陛下相信你地罪名,不然怎么会让我到胶州来办案。” 常昆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被范闲这一句话击倒了,只要陛下相信胶州水师的问题。那以陛下的手段。就算不用国法治自己,也有的是法子让自己生不如死。常昆也是当年随着庆国皇帝三次北伐地老将。内心深处对庆国皇帝的崇拜与害怕永远无法拂去。 帘外的范闲继续着攻击:“这个世上,能救你的人……没有几个了……除了我以外。” 常昆一屁股坐回椅上,双眼微眯,眼珠快速地转动着,半晌之后才叹息着说道:“提司大人……究竟想要些什么?” 常昆乃是水师提督,从一品地大官,范闲虽然权柄当世不作第三人想,但监察院提司却是个无品无级的官职,所以一开始的茅房对话当中,常昆始终掐着这一点,不肯在气势上落半点下风,但此时开始称范闲为提司大人,自是心防开始松动了。 没有沉默许久,范闲在帘外轻声问道:“我一直有个极大的疑惑……你和叶家关系没有深到这个地步,和燕小乙的关系也不怎么样,甚至在过往的历史中,和长公主殿下也扯不上关系。你的地位虽高,实力虽强……但在君山会里,依然只能是个打工者的角色,所以我很好奇,你地真正主人是谁……谁会授命你调动朝廷的军队,去帮助明家,去暗通东夷城。” 常昆闭着嘴,一脸阴狠,死不肯应,范闲所说的这些话,确实是这些年胶州水师做过的事情,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回答,这些罪名一旦坐实,不说范闲,就算是皇太后出马,也不可能保住自己满门的性命。 “我不会向上面说的。”范闲微笑着说道:“在这个情况下,你只能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好奇,你死不死,你全家会不会陪葬,对于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常昆依然是不能说的,他冷笑着咬牙说道:“我是蠢货吗……提司大人,这些事情和咱家地胶州水师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有证据,大可以拿着天子剑在营帐中把我当场擒下,水师一万官兵屁都不敢放一个……可你要是没有证据,就不要再把我堵在这臭不堪闻地地方聊天了。” 他阴狠说道:“小范大人,今日老夫寿宴,你若肯给情面,宴上可以喝两杯,至于聊天还是罢了,什么时候,你们监察院拿到证据,再来找老夫不迟。” 范闲在帘外叹了一口气。 常昆在帘内眯了一下眼。 范闲叹息着说道:“是啊,君乃一品大员,便是监察院在没有特旨的情况下也不能索你问话……至于证据,你们杀地干干净净,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活口,也不可将你这个军方大老掀掉……至于明家,知道你和他们关系的明老太君也很不凑巧的死了……你说的对,看来看去,我手上确实没有什么证据。”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愁苦:“陛下肯定不愿意你再在胶州水师呆着,可是朝廷要调动你的阻力太大……监察院又没有证据……你说,怎样才能让你在胶州消失呢?” 常昆怔了怔,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极其荒谬的危险感,同时也在震惊着,为什么外面的亲随还没有冲进来? 范闲最后叹息道:“既然你不肯接受这个交易,那我也没有法子了……我只好选择最直接,也是最荒唐的那个法子。” 说完这句话,常昆的眼瞳便缩了起来,像看见一个十分奇异的景象一般,盯着自己的面前布帘。 青色的布帘就像是一片平平的土壤,骤然间却生出了一根竹笋来,那竹笋不是青色却是黑色的,拱动着青色的布帘向着自己的胸膛靠近。 常昆慌了,怒了,傻了,却无法动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黑色的匕首尖端撕破青帘的柔弱阻拦,嘶地一声来到自己面前,噗地一声深深插进自己的胸膛! 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常昆死死睁着那双眼睛,心里闪过无数疑问与不解,为什么自己体内的真气忽然间流转如此不顺,为什么自己的四肢麻软,为什么……监察院敢暗杀自己! 自己是胶州水师提督大人!自己是胶州的土皇帝!自己手下有一万官兵!自己死于非命,会惹得天下震惊,会引起部卒哗乱! 自己是堂堂朝廷一品官员,监察院怎么敢暗杀自己! 在庆国的官场政治之中,监察院虽然精于暗杀,但在庆国皇帝的强力压制下,却是从来不敢把这种手段施展在高级官员们的身上。因为庆国皇帝清楚,这个先例一开,整个国家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所以常昆先前在茅房之中依然镇静着,并不怎么害怕,他料准了范闲不可能就这样无头无脑地杀死自己,他不敢! 可是……常昆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那把黑色匕首,唇角牵起一丝凄惨的笑容。 范闲收回匕首,很简单地在青帘上擦拭干净血渍,插回靴中,看着帘内椅上满身是血的常昆提督,忍不住摇了摇头。不错,就算是庆国皇帝也不敢在没有任何凭据的情况下,暗杀一位军方大老,可是……自己又不是皇帝,自己要赶着时间回澹州看奶奶,哪里有时间在胶州这破地方耗着。 第八章 再闯府 第八章再闯府 范闲提溜着水师提督常昆的尸体,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茅房,反正有霸道真气在身,天一道心法加持,他的力气比金刚也差不到哪里去,自然也不会嫌累。 茅房外面的清静地上,躺着几个死人,正是常昆先前想唤来救命的亲随,想必这些死人的武功也是极高的,只是这时候躺在地上,死的也是很透彻的。 看着那个正在打呵欠的影子,范闲将手中的尸体扔了过去,骂道:“提督府里杀提督,你还是得小心一点。” “寿宴之上立冥寿。”影子极有才地回了一句,冷冷说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情玩大了。” 虽然他嘴里说的是玩大了,但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担忧,身为监察院六处真正头目,天下第一刺客,暗杀一位水师提督,或者真的不能让影子太过担心。而且以影子和范闲的身手,就算这时候有人发现了常昆死于非命,他们也有能耐在合围形成之前轻身远去。 毕竟范闲也是一位专业的刺客。 影子攥着常昆的后颈,像提木偶似地提着,低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回头问道:“按计划处理?” 范闲嗯了一声,笑着说道:“没辄……反正你家早习惯了,我动作会快些,不过你小心点,别让人看着了。” 茅房地处偏僻,外有丛树遮掩,提督府里的下人们很少会注意到这里,尤其是此时夜已经渐渐深了,没有烛火的照明,漆黑一片,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过茅房总是有人会上的。范闲也知道影子不可能能掩住形迹太久,所以说完这番话后,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已如一道轻烟般掠起,飘向院墙之畔,手指往墙上一点,整个人的身体便如一只大鸟般翻出院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去了哪里。 提督府后园里一片安静,前方隐隐传来饮酒作乐的声音,寿宴正在热闹时,想必那些舞女的衣裳也落了几件在地上,没有任何人发现提督大人出恭时间过长,也没有人会想到,提督大人这时候已经死了。 提督府与侯季常家隔着约有两条街地距离,以这条直线中间往北方去。转两个弯,便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布庄。范闲从提督府悄然离开后,便在夜色之中狂奔至此,一转身掠入门内,手指一并。比了个手势,同时将腰间系着的提司牌子拿出来亮了一下。 房内灯光并不明亮,很明显是不想引动外面那些巡守兵士的注意。布庄老板见到范闲,先是一惊。待确认了对方身份后,马上便恢复了平静,低头请示道:“马上?” “马上。”范闲点点头,一面开始脱衣服,一面拿着杯上的茶灌了下去,一路疾行,纵使他修为极高,在这大热天里。依然是感到渴了。等除掉外衣之后,他问道:“几个人?” 布庄老板正带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忙着取出衣物与相关的物事,听着他发问,沉声回答道:“七个人。” 范闲将手伸进他递过来的袍子里,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什么。 这家布庄,就像是北齐上京城里那个油铺一样,都是监察院地暗桩。当然。这里并不是监察院驻胶州分理处。分理处的宅子早已亮明了,范闲要打提督府里众将领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选择了这里。 很忙碌地装扮,很忙碌地除掉易容,范闲不用动手,任由布庄老板和另几个下属用心且忙乱地在自己身上整理着,这让他的感觉有些异样,就像是男模在后台换衣服似的。 不过一会儿功夫,范闲就已经摇身一变,变回监察院的提司大人,身上那件黑色的官服透着份冷然的杀意,将这大热天的暑气都灭了不少。 布庄老板乃是监察院驻胶州地真正主办,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里涌起极大的疑惑,他清楚提司大人今天晚上的工作流程,所以愈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提司大人先前要冒险进入提督府,事后又要忙着换装光明正大上府问案。 其实就连此时在提督府里候命的影子也不了解范闲的想法,如果是要暗杀常昆,影子就够了,何至于让范闲如此忙碌,甚至有些狼狈。 其实这一切,只是因为范闲在杀死常昆之前,仍然存着一丝希望,他始终觉得有些古怪,在他地心里,对于常昆背后那只手……有着很深的忌惮,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实力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推开布庄地门,范闲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夏风拂着他的黑色官服衣角,呼呼作响。 他的身后,布庄的几人也干净利落地除帽去衫,露出去里哑然无光的黑色监察院常服,头上戴着官帽,手上分别捧着几样重要东西。 布庄老板手里捧着的是明黄色的一个卷轴,他的徒弟怀中抱着一柄长剑。 一行八人,就这样在胶州地夜里,亮堂堂,热闹闹地出了门,沿着戒备森严的长街,或许是勇猛或许是莽撞地往不远处的提督府走去。 除了青楼还在热闹着,除了提督府之外的胶州城显得有些安静,像范闲一行人这样奇怪的队伍,骤然出现在安静的长街之中,马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尤其是这里离提督府并不远,所以马上就有隐在暗处的官兵走了出来,将这一队人拦住,准备问话。 维持胶州治安地本应是州军,但由于庞大地水师在侧,所以水师官兵在这城中也等若是半个主人,渐渐抢了州军的位置。这些官兵一向骄横惯了,今日要负责提督府地防卫,只能干听着里面的歌伎娇吟,嗅着酒肉之香,自己却要在大热夜里熬着,心情本就不怎么好,这时出来查验,自然语气也不怎么温柔。 “给我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这大半夜地怎么还在街上……” 水师官兵问话的声音嗄然而止,因为长街上那个奇怪队伍头前的那位年青人向着他笑了笑。这位年青人面相俊美,笑意温柔,偏生就是这温柔的笑容里却似乎挟着股不容正视的威严与压力。 领头的是一个小校官,看着这行人愈发觉着奇怪,夜晚里穿着一身黑衣服……他下意识里握紧了刀柄。 谁知道那奇怪的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他,更是将这十来名官兵手中的武器都当作夏夜里地树枝一般看待,面色不变。笑容未褪,悠哉游哉,就这般直接走了过去。 小校官怒了,拔刀而出,欲拦在对方身前。 刀一出则断。当的一声脆响,不知道怎么回事,刀尖就落在了地上。 范闲身旁那位已经穿上了官服的布衣庄老板收回袖中劲刀,取出腰牌一亮。冷声说道:“监察院办案,闲人回避。” 校官大骇,手握断刀半晌无语,其实监察院与军方的关系向来良好,监察院也极少会调查军队内部的事宜,所以庆国的官兵们对于监察院不怎么害怕,可是民间的传说毕竟太多,那个院子的恐怖深入人心。 官也是兵。兵也是民,今夜陡然发现有一队冷酷地监察院密探正在自己的身边走过,并且还将自己的刀砍断了,那名校官依然止不住地害怕起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监察院的人已经走到了提督府门前地大街上!校官心中一紧,却来不及去通知府内的同僚,眼珠子转了几圈,还没有拿定主意是马上去禀报上级。还是出城去通知营帐里的兄弟们…… 守卫在提督府外的武装力量当然不仅仅就是这么一小队水师官兵。街头街尾街侧,那些负责安全问题地水师官兵都发现了这处的异样。也马上认出了这一行黑衣人的真实身份。 监察院密探! 没有人知道监察院的人想做些什么,都是朝廷一属,水师官兵们自然也不可能马上拿出刀兵将对方斩成肉酱,更因为知道监察院乃是陛下直属的特务机构,所有人的心里都感到有些寒冷,满眼敌意地盯着范闲一行人。 一行监察院官员便在街道两侧数十双敌视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提督府的正门口。范闲将官帽往上拉了拉,挠了挠有些发痒地发际,抬头看了一眼府门口的红灯笼与上面贴着的画儿,笑着对门口的水师亲兵说道:“监察院奉旨办案,让你家大人出来接旨。” 那六名亲兵本来正虎视耽耽着,忽听着奉旨办案四字,马上泄了气,几人互视一眼,有人便快速跑入府中去传话,剩下的人却是赶紧打开正门,准备迎接天使。 范闲却是担心提督府后方的事儿被人发现了,没有理会这些规矩,将脚一抬,便跨过了提督府那高高的门槛,直接往里闯了进去。 水师的官兵们在后方面面相觑,心想这世上哪有这等嚣张地人,就算你是监察院地官员,就算你有圣旨在身,可……你又不是来抄家的,怎么就敢这般闯进去? 监察院地人闯进去了,常昆的亲兵们自然也不敢怠慢,跟着进去,占据了各自有利的地形,警惕地盯着范闲一行人,虽没有想过呆会儿要大打出手,可是总要压一压对方的气势。 范闲却是没有什么感觉一样,快步走到正厅的门口,推门而入,一眼便瞥见先前进府传话的那名亲兵正找不到提督常昆,只好在一位偏将的耳边说着什么。 厅里丝竹仍在,歌舞升平,通过大开的那扇门传到了胶州的夜城之中。 范闲就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热闹的一幕,知道常昆的死还没有被人发现,心下稍安,面色愈冷,冷笑说道:“诸位大人好兴致啊。” 厅内骤然一静,所有人都被这不速之客惊了一跳。胶州水师中几个莽撞的将领今日已经喝的高了,猛听着耳边的娇吟之声趋无,定睛一看怀中娇娥正带着丝畏惧看着厅外,不由回头望去,便发现了那行黑衣人。 有位将领霍然起身,心想是谁敢打扰老子喝花酒,便欲破口大骂……几位胶州的政务官却是心头一跳,一眨眼便认出了站在门外那行黑衣人的真实身份——监察院的官服虽不起眼,但……太打眼! 坐于末席之上的侯季常只是温和笑着饮酒,与身边的妓女轻声交谈,眼睛都没有往这边望一望。 而那边厢,本准备破口大骂的水师将领却生生将自己的脏话憋回了肚子里,满是不服地看着门口的范闲,暗道晦气,心想怎么监察院的这些黑狗突然跑了来。 坐于主位之侧的一位中年人缓缓起身,对着厅门正中含笑说道:“不知几位院官今夜前来何事?” 范闲看了此人一眼,便知道这人便是胶州水师里重要人物,常昆的左膀右臂之一,以智谋出名的党骁波。 范闲身旁的布庄老板冷漠说道:“监察院办案,水师提督常昆何在?” 厅内一阵大哗,所有的人都证实了自己心中猜想,愈发地紧张起来,警惧起来,尤其是胶州水师一方的官员们,更是眼珠子直转,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此时只好由坐在上方的那位胶州知州出来说话了,这位半百的老家伙咳了两声,自矜说道:“这位大人,今日乃是常提督大寿之日,有何事务,不能明日再说。” “本官事忙,请不要说太多废话。”范闲在厅中扫了一眼。 胶州知州微怒,心想这厅内至少坐着五六个上三品的大员,你监察院也不能如此放肆,含怒说道:“敢请教大人官职名讳。” 范闲含笑说道:“本官现任监察院提司,姓范名闲字安之。” 第九章 提督府内一场戏 第九章提督府内一场戏 毫不令人意外,本来就已经变得安静无比的提督府内,此时变得更加安静了。满座官员瞠目结舌望着门口的范闲,那几位水师的将领更是下意识里抿了抿嘴唇,嗅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味道,整个场子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与隐藏着的对峙气氛之中。 对峙的深处,其实是那些将领们的恐惧,因为天下人都知道范闲的身份,知道监察院是做什么的。堂堂监察院提司,会奉旨前往边远水师之郡查案,用屁股想都能想到那件事情一定不会太小。 水师将领们掩着眼中的忧虑,悄然互视一眼,都在猜测着……莫不是东海上的事发了。 而与这些将领官员们不同,那些被喝斥到一旁的歌伎舞妓们却是双眼放光,盯着范闲那张俊美的容颜看,一来小范大人这种神仙般的人物不是那么容易见着,二来其实大家都清楚,这位小范大人如今乃是行内的领军人物,若得这位大人物看中……日后的日子可就美着…… 只是姑娘们不是蠢货,感觉着厅内的古怪气氛,自然知道今天没有什么施展美人计的机会。 将领官员们在稍稍一愣之后,终于醒了过来,那位水师副将党骁波在常提督不在的情况下,隐隐然成为水师一方的代言人,他微微一笑,起身相迎,与胶州知州并排站着,对范闲行了一礼。 所有的官员将领们都不敢再坐在座位上,有些害怕地站了起来,对范闲行礼请安。 “见过提司大人。” “见过钦差大人。” 因文武不同,心思不同,水师与胶州州府方面对范闲的称呼也不一样。 “免了。” 范闲下颌微动,点头示意。目不斜视,便在官员们的拱卫中往上走着,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本属于水师提督常昆的椅子上! 他身后那八名监察院官员也跟了过去,站在他的身后,手握刀柄,虎视眈眈地盯着厅内所有的官员。 有点嚣张了,不过他有这个资格。 党骁波见这位大人物做状,面色微有不豫。心里却是暗自高兴,但凡这等跋扈之辈,可要好对付地多,看来传闻中小范大人的阴刻深密并不见得都是事实。 他轻咳一声,拱手问道:“下官见过提司大人,不知大人此次前来胶州办理何案。” “你是水师副将,我院中便是办案子需要人手,也不可能找你去调。”范闲平静说道。转身对胶州知州说道:“今奉旨办案,身边带的人不足,麻烦吴大人把州军调一营给我。” 胶州知州姓吴名格非,乃是旧政时中的三甲,也曾经走过林相与范府的门路。今日骤一听小范大人居然知道自己姓什么,心头一热,只觉浑身上下无不舒泰,笑眯眯应道:“尽请大人吩咐。” 这位吴大人有一椿好处。就是该贪的银子一定会贪,但不敢动的心思一定不动,为人最是“老实本分”,反正胶州这个破地方,处处被水师众人压制着,许多政务不协不说,便是有什么大好处也轮不到他,反而落了个干净。 吴格非早就想调到别的富州去。只是在京都里没有什么说地上话的大人物帮衬,今儿听着小范大人那语气里的亲热,早已高兴地忘了自己娘姓什么,也忘了监察院如果调兵是需要院里与枢密院的手令,便直接对师爷说了几声什么,那师爷领命而去,也不含糊。 水师副将党骁波在一旁冷眼看着,心头微惊。暗想提司大人初至胶州。什么分数都未言明,便要向胶州地方借兵。这是准备做什么?但想了想后,他旋即稍安,胶州地方官势弱,就算是州军也不过区区几百人,而且向来训练极差,哪里是水师官兵的对手,如果监察院真的是来找胶州水师的麻烦,范提司断不可能就带了七八个人进来,也不可能当着自己的面去调州军才是。 所以党骁波并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疑惑,监察院今天……究竟想做什么? “提督大人呢?圣上有旨意,他怎么还不来接着?”范闲皱紧了眉头,询问道。 党骁波面色一窘,也自觉着奇怪,外面这么大地动静,提督大人怎么还没察觉?就算您老人家在后面玩女人,这时节也该出来了,真得罪了范闲,谁都没好日子过。 他苦笑着向范闲解释了几句,一使眼色,便让提督府的亲兵入后园去通知提督。 范闲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是暗自计算着时间。 三息之后,提督府内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声音直接划破了安静的胶州夜空,传的老远。 厅内众人猛然一惊,根本来不及说什么,于案几之下胡乱抽出兵器,便往园后跑了过去。虽然没有人敢相信堂堂胶州提督府内会出什么事,但那一声凄厉地惨叫,却不是假的。 党骁波的眼神有些怪异,他没有走,只是古怪地盯着范闲。 范闲却是看都没有看他,皱着的眉头里涌现出一丝极浓重地担忧,说道:“难道来晚了?” 说完这句话地时候,他已经一把抓着哇哇乱叫的胶州知州吴格非,身形一飘,便与那些惶急的水师将领们,一道来到了后园之中。 后园之中一片血泊。 七八名提督府亲兵惨卧血中,有的尸首分离,有的胸口血洞森然。 那些胶州的文官们见此场景,不由吓得双腿发软。 而水师的将领们却是死死地盯着血泊之后的一个黑衣人,表情激动无比,似乎恨不得冲上去将对方撕成碎片吃了,但他们只是惶急着,愤怒着。却根本不敢有一分异动。 因为那个蒙面黑衣人地手中,正提着胶州水师提督常昆大人的身体! 一道鲜血缓缓从常昆地身上流下,滴在地上,而这位胶州土皇帝的头却是低着的,不知道是生是死。 看着满园死尸与提督大人生死未知的身体,水师众将眼眶欲裂,早已红了眼,这些常年在海上杀人的强悍将士们哪里想到。居然有刺客敢在胶州行刺,敢当着自己这么多人的面,杀死了这么多兄弟! “放下大人!” “你个王八蛋,把剑放下来!” 众将官吼叫着,将那个黑衣人围在了当中,但所谓投鼠忌器,自然是没有敢动地。 范闲冷漠地将胶州知州吴格非放下,望着场地里地黑衣人。似乎是自言自语说道:“果然到地比我早。” 党骁波在震惊之后,已经醒了过来,他深深地感觉到这件事情里有古怪,为什么监察院提司大人会亲至胶州?为什么会直闯寿宴而不是暗中办案?为什么范闲先前地表情似乎表明了他知道有人要来暗杀提督大人?为什么刚才范闲说对方到的比自己早? 他的脑内在快速的转动着,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与东海上那座小岛有关。只是他不是常昆,他不知道君山会这个存在,只是隐隐知道自己的提督大人是为某个组织在效命,于是听着范闲那些刻意做出来的话语。不免陷入了一个荒涎的想象之中。 党骁波有些着急盯着那个黑衣人,看着他手中地提督大人,太阳穴有些红辣辣的痛,暗想……难道是朝廷要调查那个组织,所以那个组织要杀提督大人灭口,这才引得小范大人屈尊亲自前来?不然范闲先前为什么那般着急? 只是这个想法还不足以说动他,他的心里对于监察院也存着一丝怀疑,此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范闲。 范闲双眉紧锁。看着血泊之后的黑衣人,说不出的忧虑与担心,还有一分沉重感挥之不去。 “都别过来,谁过来,我就杀了他。”黑衣人嘶着声音说道,话语中带着一丝厉狠与自信。 水师提督,这是一方大员,他地生死必然要惊动朝野。而且会影响到胶州水师的所有人物。所以此时园内一干水师将领虽然着急。却是根本不敢怎么动,生怕那个黑衣人的手稍微抖一下。常大人的头颅便会被割下来。 提督府外面地水师官兵早就已经围了过来,占据了院墙的制高点,纷纷张弓以待,瞄准了园中的黑衣人。 被军队包围了,黑衣人还能怎么逃? 只是也没有人敢下令进攻,水师的将领们都不敢担这个责任,极恼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胶州知州一眼。 至少从名义上讲,这是发生在胶州城内的事件,理应由胶州知州处理。 胶州知州被这些狂热的目光烫的一惊,从先前的恐惧与害怕中醒了过来,开始在心里骂娘,心想你们这些狗日地水师,平日里根本瞧不起自己,这时候出了大事,却要推自己到前面去挡箭,自己才不干。 胶州知州咬着嘴唇,此时园内地位最高的,自然就是那位刚刚闯进寿宴的监察院提司大人范闲。 于是众人都眼巴巴地瞧着范闲,水师将领们却是有些害怕,这位小范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热爱生命,挺看重朝廷颜面,如果他让水师儿郎们放箭……提督大人可活不下来了。 范闲却依然是眉头紧锁着,往前站了一步,盯着那个黑衣人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暗杀朝廷命官,已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叫范闲,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我今天放你走了,可我依然能查到你是谁……请相信我,只要让我知道你是死,你的父母,你的妻子儿女,你地朋友,你幼时地同伴,你的乡亲,甚至是在路上给过你一杯水喝地乡妇……我都会找出来。” 他地唇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而且我都会杀死。” 场内一片安静。只隐约能听见官员们急促的呼吸声,与院墙之上弓箭手手指摩擦弓弦的声音。 一位水师将领心中大骇,心想紧要的是救回提督大人,范闲这般恐吓能有什么后果,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被党骁波皱眉示意住嘴。 党骁波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范闲的侧影,知道范闲这一番言语乃是攻心。 范闲望着黑衣人缓缓说道:“放下提督大人,交待清楚指使之人。我……便只杀你一人。” “你也可以杀死提督大人,然后我会杀了你,同时杀了先前说的那些人。”范闲盯着他说道:“这个世界上但凡与你有关系地人,我都会一个一个地杀死。” 党骁波心头稍定,知道提司大人这个法子乃是绝境之中没有选择的办法,就看那个刺客心防会不会有所松动。 “小范大人?”黑衣人嘶声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胶州,这次有些失算了。” “和我没什么关系,就算我不在。你也逃不出去。”范闲冷漠说道:“倒是本官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会这么快动手。” 黑衣人顿了顿,忽然冷笑说道:“不要想套我的话,我只是来杀人,我可不知道为什么要杀这位提督大人。” “是吗?”范闲又往前走了几步。微笑说道:“你和云大家怎么称呼?” 云大家?东夷城剑术大师云之澜?四顾剑的首徒?园内众人面面相覤,怎么也没有想到范闲的这句话,尤其是水师的将领们更是心中震惊无比,胶州水师一向与东夷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东夷城为什么会做出今天这种事情? 不过能够在提督府外的重重保卫下闯入府内,并且就在离正厅不远地地方杀死这么多人,确实也只有东夷城那些九品的刺客才做的出来吧。 将领们对着黑衣人怒目相视,但碍于范闲与监察院的人在身边,根本不敢骂什么。 党骁波依然不相信自己潜意识里的那个判断,依然不相信那名黑衣人是东夷城地人。 果不其然,那名黑衣人冷冷说道:“我不是东夷城的人,云之澜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四顾剑那条老狗,更不要在我的面前提。” 就算对方想隐瞒身份,如果真是东夷城四顾剑一脉,也不可能当着众人之面称四顾剑为老狗。听着这话,众人都知道范闲的判断错了,这名黑衣人一定另有来路。 范闲地眉头皱的更紧了,似乎想不到黑衣人竟然不是东夷城的人,轻声自嘲笑道:“看来与我抢生意的人还真不少。” 黑衣人冷漠嘶声说道:“放开一条道路。在城外三里处准备三匹马与三天的饮食清水。我就把手上的人放下。” “我怎么知道你手上的人是死是活。”范闲说话的语气比他更冷漠,显得更不在意常昆地死活。 黑衣人愣了愣。也许是知道在言语和谈判上不是监察院的对手,干脆闭了嘴。 “你不怕我在饮水之中下毒?”范闲继续冷漠说道,“还有先前的威胁,看来你是真的不在意。” “我不会让你走的。” “你要杀死提督大人便杀吧,与我有什么关系?” 虽然知道范闲是在攻心,但党骁波看着黑衣人手中的提督大人,依然是被这句话吓得不轻,而那些水师将领们更是着急地乱叫了起来。 黑衣人看了四周一眼,冷笑说道:“你不在乎,有人在乎,至于你先前说的话……我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我好过,所以我不在乎你事后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杀死。” 范闲微微低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对面那个黑衣人自然是影子,只是这一番谈判下来,倒似乎越演越像真地了。 “小白脸,快些下决定吧。”看出了园内众人无法对付自己,黑衣人冷漠地下了最后通知,手中地冷剑贴着手中常昆的后颈。 “你把那三个字再说一遍?”范闲双眼微眯。一股寒光射了过去,一根手指头冰冷而杀意十足地指着黑衣人地脸。 黑衣人张唇,正准备说什么。 范闲伸在空中的手指头微颤,袖间一枝黑弩化作黑光,无声刺去! 黑衣人怪叫一声,根本来不及用常昆挡住自己地身体,整个人往后一仰,身形极其怪异地闪了两闪。躲过了这一记暗弩。 而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范闲早已欺身而前,手指一弹,正弹在他的脉门之上,手腕一翻,便握住了黑衣人的手腕。 甩! 用大劈棺之势,行小手段之实,范闲自己都很满意这一招。整个人的右臂一抖,便将常昆的身体拉了回来,紧接着脚尖一点,与黑衣人收缠到了一处。 不过片刻功夫,两个人便从园内杀到了墙头。化作两道恐怖的黑影,以奇怪的速度厮杀着,剑出无风,拳出无声。却是劲力四溢,将墙头那个弓箭手震开了一个缺口。 墙内党骁波早已扑了过来,接住了水师提督常昆地身体,监察院八名官员也不去相助范闲,而是紧张无比地挡在了党骁波身前,生怕再出几个刺客将常大人杀死,那种紧急之意,十分明显。 党骁波看着墙头的两道黑光。惶急喊道:“范大人退下,放箭放箭!” 不说范闲才将将把水师提督救回来,单以范闲自己的身份而言,这庆朝的军士们也有人敢向他放箭。 墙头一声暴喝,范闲肩头中了一重,一口血喷了出来,而同时间,他身子一缩。靴中黑色匕首出鞘。直接插在了那名黑衣人的胸口! 而此时,那些弓箭手却很奇怪的阵形一乱。似乎有人在里面捣乱,将那个缺口变得更大了些。 那名身受重伤的黑衣人捂着胸口,快速地掠过,挥剑斩了数人,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几名水师将领正要带兵去追,却发现胶州黑夜深沉,哪里还有刺客的踪迹。 范闲捂着自己地左肩,有些恼怒于影子居然下手真的这么重,咳了两声,咳出些血丝来,用厉狠的眼神望了四周一眼,说道:“都回来,不要追了。” 此时水师将领们有些不安,有些后怕,却都看着党骁波。 党骁波眼神微闪,皱眉说道:“提司大人有令,谁敢不听?” 听了这话,水师众将才讷讷然地停止了追击,赶紧过去看常昆常大人的伤势。 范闲自然也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只见常昆胸前的伤口有些宽阔,不想可知,影子动地手脚肯定将自己留下的伤口遮掩的极好。此时的常昆早已奄奄一息,有进气没出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只是不知为何,偏偏还没有死透。 “都让开。”范闲厌恶地看了这些将领一眼,走了过去。 党骁波看着老上司惨状,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小范大人还有个身份乃是神医,心中便顿时多了几分指望。 范闲稍一查看,又搭了个脉,最后摇了摇头:“还活着,救不回来了。”其实哪里需要搭脉,人是他自己杀地,最后吊命也是他自己吊的,常昆的情况他最是清楚不过。 场中众将如遭雷击,却知道小范大人定不会说假话,不由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党骁波的身体摇了一摇,脸色惨白,很勉强地稳住身形,却悄无声息地唤来一名亲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让那名亲随赶紧出城,调水师营中的官兵前来。 此时场间异常诡异,党骁波虽然也很感激监察院的帮忙,但依然觉得事有古怪,强打着精神,对范闲行了一礼:“大人千金之体,下官感沛莫名……” 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是截道:“先前刺客逃走的时候,是怎么了?” 党骁波心中一惊,心想难道水师内部也有刺客地内应? 范闲转身对惊魂未定的吴格非冷冷说道:“让你调的州军呢?马上关城门,大索凶手,同时将这宅子包围起来,所有的水师士卒下弓待审,不准一个人出这宅门!” “大人!”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吴格非是很快意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而党骁波却是从范闲的这句话里感到了极大的不安,想出言反对。 第十章 书房宣口谕 第十章书房宣口谕 反对是无效的,今日水师提督遇刺,这是何等大事,再加上那黑衣刺客出逃时,水师弓箭手里确实有些异样。范闲身为监察院提司,如今场中官职最高,身份最贵的那位人,恰逢其会,主导后续事宜,用这个借口强行镇住党骁波的意见,胶州水师诸人虽然心头懔惧,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一会儿功夫,胶州知州吴格非直属的三百多名州军便气势汹汹地将整座提督府围了起来,原本驻守在外围的那些水师亲兵与箭手面面相觑,最后得到了党偏将的眼神示意,这才弃了武器,被暂时看管在提督府后方的大园子里。 而胶州的城门此时也关了,另外两百名州军开始在城中追索着那名黑衣刺客,只是先前众将众官都瞧见了小范大人与那刺客的对战,心想连堂堂范提司都不能将那刺客留下来,派出这些武力寻常的州军又能有什么用? 党骁波看了一眼园中被缴了兵器的手下,又看了一眼那些终于翻了身,面带兴奋驻守园外的州军,眼中闪过一丝隐不可见的冷色,提督大人死的太古怪了,小范大人来的太古怪了,而且监察院一至,刺杀事件就发生,对方借着这件大事。强行缴了水师亲兵的武器,又调州军将提督府围着,这种种迹像都表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而直至此时,范闲才稍许松了口气,只要将水师的这些重要将领困在城中,他就已经达到了第一个目标。 这是地地道道地斩首计划,先将胶州水师城府最深。官位最高的常昆一剑杀之,再将水师的头头脑脑们都关在提督府中,就算胶州水师那上万官兵乃是一条巨龙,此时群龙无首,就算哗变,也会将损害降到最低点。 为了这个目标,范闲着实损耗了一些心神,言冰云远在京都。没有办法帮忙设计此事的细节,所以一应程序都是范闲自己安排的。因为胶州水师与君山会的关系,范闲有些警惕,不想打草惊蛇,加上因为对于自己构织计划的不自信。他没有带着启年小组的人过来,那些都是他地心腹,如果一旦事有不妥,要随胶州水师陪葬。范闲舍不得,他只是和影子单身来此,配合胶州方面的行动,真要是搞不定那一万个人,他与影子有足够的实力领着四百黑骑轻身远离。 而为了保证行动的突然性,他更是刻意在梧州潇洒了许多天,并且凭借去澹州探亲的由头,遮掩住了自己的真实行踪。 要的就是突然。不然长公主那边的人也过来地话,自己虽然假假是个皇子,是监察院的提司,也不可能把胶州水师清洗干净。 不错,正是清洗。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按正规法子查案,就算有监察院之助,范闲也根本抓不到老辣常昆的把柄。而一旦真的武力相向。引动兵变。范闲自问跟在自己身边地黑骑,也不可能正面抵挡住一万士兵的围攻。虽然监察院在胶州城中除了身后这八个人之外,还有些潜伏着的人手,可不到关键时刻,范闲并不想用。 他缓缓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身后那些面色如土或面有愤怒不平之色的水师将领,冷笑了一声,心想陛下既然要自己稳定江南,收拢水师,那这些陌生地面孔……自然大部分是要死的。 只是他心里明白,胶州水师不可能完全被常昆一个人控制,肯定也有忠于朝廷的将士,春天时胶州水师往东海小岛杀人灭口,这种近乎叛国的行为,常昆一定只敢调用自己的嫡系部队。而今天晚上,他就要看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些水师将领们……究竟哪些是忠,哪些是奸。 至于那个叫党骁波的人……范闲温和说道:“党偏将,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党骁波心里头正在着急,正盘算着派出城去的亲信,究竟有没有抢在关城门之前出脱,骤听得这温和问话,心尖一颤,悲痛应道:“提督大人不幸遇害,全凭小范大人作主……此事甚大,卑职以为,应该用加急邮路马上向京都禀报此事。” 说地是范闲做主,却口口声声要向京都报告,只要胶州水师提督之死的消息马上传了开去,范闲身处胶州城中,难免会有些瓜田李下之嫌,做起事情来也应该会小意许多。范闲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不由赞赏地点点头,心想早知道胶州水师有这样一个人才,自己就应该收为己用,而不是派季常冒险来此。 只是常昆已经死了,这案子总是要查下去,范闲清楚党骁波就是自己必须马上拿掉的人,下了决心不让此人离开自己的身边,淡淡说道:“兹事体大,当然要马上向陛下禀报,不过……” 他话风一转,吸引了园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提督大人不幸遭奸人所害。”范闲眯着眼睛,寒冷无比说道:“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只怕会震惊朝野,也会在民间造成极坏的影响,先不论朝廷的体面,只是为了国境安宁,防止那些域外地阴贼借此事作祟,这消息也必须先压着……由胶州水师方面和我院里同时向京都往密奏,将今夜原委向朝中交代清楚,但是!” 他冷冷地盯了众人一眼:“三天之内,如果让我知晓胶州民间知道了今夜地具体情况,有些什么不好的传言,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众将领想了一想,如此处置倒确实有理,纷纷点了点头。唯有党骁波心头叫苦,对着常提督地几位心腹连使眼色中。如果真按范闲如此处理,外面根本不知道提督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外信息隔绝,再看胶州地方官府的态度,自己这些水师将领就真要成为瓮中之王八,无处伸嘴,无处去逃了。 不给党骁波太多思考的时间。范闲冷冷说道:“诸位大人,今夜出了这等事情……实在……”他眉间并没有矫情地带上悲痛之色,反而是有些自嘲地无奈,“咱们谁也别想脱了干系,委屈诸位大人就在这园子里呆两天吧,等事情查清楚再说。” 这个命令一下,便等若是将水师的将领们变相软禁了起来。 紧接着,自然是要安排提督大人常昆地后事。范闲不再插手,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水师将领们悲痛地做着事,但绝对不会允许那位党骁波脱离自己的视线,至于采办一事,可以暂缓。但冷眼看着这一幕,看着已经被抬到床上的常昆尸体,范闲止不住有些恍惚,这位老将也是当年北伐时的旧人了。从这些将领们发自内心的悲痛就看得出来,常昆在军中的威信极高,而且东海血洗小岛,也可以看出此人的阴狠手辣。 就这般死了。 范闲自嘲地摇了摇头,前世最欣赏那句话,用笔的始终整不过用枪地,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如武力好用。当然,这要武力足够强大才行,阴谋与武力各有发挥作用的场所,而自己暗杀常昆,究竟是偏于哪个方面呢? 将脑中的胡思乱想甩脱出去,他低声向胶州知州吴格非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领着水师将领中的几位重要人物与吴格非一路,走向了提督府后方的议事房。 议事房其实便是书房。只是面积极大。烛台极为华贵。 范闲眯了眯眼睛,就像是没有看见里面的陈设一样。坐在了主位上,招呼几人坐下。吴格非沉默地坐在了范闲的身边,此时的胶州知州大人早已从先前地震惊与范闲的信任里醒了过来,查觉到今天的事情确实太过骇人。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而那几名水师将领更是面色复杂,不知道马上小范大人会说些什么。 “陛下有密旨……给常大人的。”范闲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看了两眼,说道:“只是常大人突遭不幸,那这密旨,便只能让你们几人听了。” 党骁波一惊,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因为心伤上司之死,总之神情有些疲顿,他诚恳说道:“大人,于例不合。” 范闲眼光往下方瞄了瞄,淡淡说道:“闭嘴,把耳朵张着就成。”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地,知州吴格非领头跪下,党骁波一咬牙,与身边那三位水师高级将领也同时跪到了范闲的身前。 范闲斜乜着眼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人,清咳了两声,说道:“转述陛下口谕,你们一字一句都听清楚了。” “是。”四人齐声应道。 “常昆,两年未见,朕有三不解,四时难安。思来想去,此事总要当面问妥你方可安心,故让范闲代朕当面问你一问。” 范闲低眉念着,这信上写的乃是宫中直递过来地庆国皇帝陛下口信,乃是实实在在的口谕。 跪下方听口谕的四人心头寒冷一片,听出皇帝陛下当时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一定非常不好。党骁波更是觉得后背的汗开始淌成了小河,只听着范闲的声音继续冷漠地响了起来。 “一不解,你可缺钱?朕可是少了你的俸禄?还是京中赏你的宅子太小?” “二不解,你可是老糊涂了?当年北伐之时,你也是个精明地家伙,怎么如今却蠢成了这样?” “三不解……” 范闲念到此处,略微停顿了一下,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此时庆国皇帝并不在面前,本来应该听口谕的常昆也已经被自己刺死了,可是念着这封信,范闲依然能感受到一丝庆国皇帝的愤怒与强烈的失望。 胶州水师提督常昆。乃是当年随庆国皇帝北伐的亲近之臣,不然也不可能单独执掌胶州水师这样一个军事力量,胶州北控东夷城,下震江南,何其重要! 可就是这样一个庆国皇帝无比信任的臣子,却背叛了皇帝,暗中出兵相助江南明家,于小岛之上屠杀无数生灵! 范闲看着信纸。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帘,暗想皇帝之所以伤心失望,正是因为陈院长曾经说过的缘由,陛下最不能接受地,就是自己信任地人背叛他,欺骗他。 所以常昆必须要死,只是皇帝依然不甘心,要在常昆死之前狠狠地骂他一顿。可惜……范闲并没有帮皇帝完成这个心愿。 他定定神,继续念下去。 “……你地心,是不是被狗吃了?若你答不好,朕便让范闲把你的尸首拿去喂北边荒原上地野狗,就是当年你跟着朕出生入死的地方。你知道那里的野狗是多么喜欢啃人的脸肯地。” 书房里随着范闲转述的皇帝口谕,似乎响起了一阵阴风,寒甚冽甚。 胶州知州吴格非断然没有想到陛下的口谕竟是这种内容,他根本不知道常昆是怎么把陛下气的如此厉害。于是只能张着那张大嘴表达了困惑与震惊。 而那三名胶州水师的高级将领脸色已经是变得极为苍白,党骁波后背的汗还在流着,却马上化成了冰水一样刺骨。 三名将领顿首于地,连连叩首,根本不敢开口询问,也不敢开口解释,因为口谕虽然狠毒,却根本没有提到常昆的具体罪状。 天子一怒。虽只在一张纸上,却依然不是这些水师将领所能抵挡! 范闲已经缓缓坐回了椅上,也不喊地上跪着的那四个人起来,淡漠说道:“都听明白了吧?本官今日前来胶州办案,办地便是……常昆的案子,只是他倒死在了前头,真让本官有些意外。” 党骁波将牙一咬,挺起身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范闲的双眼。说道:“下官斗胆,敢请问提司大人奉旨办的什么案子?提督大人于国有功。守边辛苦,下官实在不知有何罪过……只怕是胶州地远,圣上被某些奸邪小人欺骗……” 范闲的目光渐趋寒冷。 党骁波牙都快要咬碎了,才硬撑着说完这句话:“还请提司大人详加查办,还我家大人一个公道,切不可凉了为朝廷辛苦守边地上万将士之心啊……!” 范闲沉默着,只是冷冷注视着党骁波的双眼。 这好一阵沉默,让书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有何罪过?”范闲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平静,“与东夷城私相勾结算不算罪过?身为守边水师,暗中主使内库出产走私之事,算不算罪过?与江南商人勾结,纵匪行乱……算不算罪过?” “暗调水师出港,于海上登岛杀人,替叛贼掩盖痕迹……”范闲声音渐怒,盯着党骁波说道:“你们胶州水师地胆子……当真是不小,如果这都不算罪过,那什么才算罪过?” 他霍然起身,眯眼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人,说道:“你让朝廷不要凉了上万将士的心,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比那些噬血的海盗还要无耻,你们就不怕凉了朝廷的心,凉了百姓的心……凉了陛下的心!” 便在范闲慷慨陈辞地时候,他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四人当中的三名水师将领,党骁波依然是一脸忠毅冤屈神情,而那两名将领中,有一人的眼光在畏缩着,另一个却是震惊之中带着不可思议,似乎是根本不知此事。 范闲不理会此人是不是作戏功夫一流,反正还有查验之时。 而此时,党骁波已是沉痛大声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监察院要构陷我水师一众,我们断不能心服,提督大人尸首未寒,大人您就忍心如此逼迫?” 范闲冷笑道:“你是要证据?” 党骁波将牙一咬说道:“正是,便是砍头也不过碗大一个疤,怎么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他说着这大义凛然的话,心里却是紧张无比,无比期望驻在胶州城外的亲属部队能够得到消息,杀进城来,将这园中的水师将领们都捞出去。 至于这算不算造反,那就顾不得了。 第十一章 迷死人不偿命的一夜 第十一章迷死人不偿命的一夜 范闲看着他,说道:“本官是来查案的,证据这种东西,不查怎么能找到……不过你可以放心,本官不会愚蠢到要背私杀大将这种罪名。” 党骁波却忽然间心头一寒,由提督大人的非正常死亡,想到了一个自己先前一直没有想到的可能性。 “水师的人至少在今天晚上,是进不了城的。”范闲说道:“我有一晚上的时间让你们招供。” 想到传说中监察院的手段,那三名胶州水师将领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党骁波双眼欲裂,盯着范闲的眼,狠狠说道:“大人准备屈打成招?难道不怕……” “引起兵变?”范闲搓了搓手指头,“你有本事就兵变给我看看。” 话虽说的散漫,但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忧虑,不知道那四百黑骑,能不能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自己要清洗胶州水师,又不能让庆国一隅重镇出现大的动乱,就必须在天亮之前拿到水师将领供罪的口供,同时还要找到水师中值得信任的那些将领,让他们安抚城外的上万官兵。 这……真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党骁波脸色惨白,迅疾变了几变,似乎在衡量着这件事情里的得失与成败,但他清楚,如今的胶州城已经关了城门,而提督府也已经成了孤府,自己的人想来救自己,根本不可能马上到来,而要在监察院的手下受刑一夜,神仙也会熬不住的。 不过外面还有十余名水师将领,而那些水师亲兵虽然被缴了械,但依然还有战斗力。 党骁波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终于看清楚了面前这位年轻权贵的真实想法。声音微微嘶哑,一字一句说道:“大人不是来胶州查案……却是来胶州杀人的。” 范闲微低着头,也不反驳他的话语,微笑说道:“也不算全错,先前列地罪状你心里清楚无比,就算你们做的那些事情天不知地不知,可终究还是有人知道的,便是多年前的帐。今日来还吧。” 党骁波绝望了,关于水师暗中插手江南之事,以及暗底里与朝廷对抗着的种种所为,他身为常昆的第一亲信,当然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再难幸免,便决意一搏! 范闲似乎是瞧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缓缓说道:“动我……那就真是造反了。” 党骁波面色再变。忽然长身而起,愤怒说道:“就算你是皇子,就算你是九品高手,可要屈打成招……也不可能!” 话音一落,他一掌便朝范闲的脸劈了过去! 真正出手地。是跪在地上那名满眼畏缩的将领,这位将领不知从何处摸得一把直刀,狂喝一声,便往范闲的咽喉上砍了下去。出手破风呼啸,挟着股行伍之间练就的铁血气息,着实令人畏惧。 而那名党骁波却出人意料地一翻身,单掌护在身前,整个人撞破了书房的门,逃到了园中,开始大声叫喊了起来! 范闲冷眼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一刀,手指一点。便点在那名将领的手腕之上,左手一翻,掀起身旁的书桌,轻松无比地将沉重地木桌砸了过去! 迸的一声闷响,木桌四散,木屑乱飞,范闲于飞屑之间伸手,回来时已经多了一把刀。 那名将领头上鲜血横流。满肩碎木。脑袋似乎已经被砸进了双肩之中! 垂死的将领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范闲,脑中嗡嗡作响。干扰了他最后的思考工作——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砍出去地一刀只是徒有其势,而原本自己的内力修为都去了何处?恐怕他到了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喝的酒有大问题。 范闲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让跪在地上的另两人起身,望着吴格非轻笑问道:“你都看见了,本官要审案,胶州水师偏将党骁波知晓罪行败露,在圣上天威之下露出奸邪痕迹,唆使手下将领暴然行凶,意图行刺本官。” 罗里罗嗦一大堆话,其实只是为了找一个不怎么像样地借口。吴格非牙齿格格作响,怕的根本说不出话来,艰难无比地点着头。 范闲满意地点点头,左手一翻,将手中那把刀刺入了那名将领的胸腹之中,鲜血一绽,那名将领闷哼一声,死翘翘也。 等范闲领着吴格非与那名面色极为难看的水师将领走出园中时,园中的情势早已不复当初。在党骁波的尖声乱叫与“污蔑”之中,园中待查的水师将领们都已经聚到了一处,眼中满是警惕与戾气。 此时党骁波已经做好了宣传工作,对同僚们称道监察院意欲如何如何,京中文官如何如何,提督大人蹊跷身死,这监察院便要借势拿人,只怕是要将水师一干将领一网打净。 也有将领纳闷,监察院与军方向来关系良好,虽然官场之中人人都知道监察院是世间最恶心无耻的衙门,可是……监察院为什么要对付胶州水师?这对小范大人有什么好处?如果小范大人今天是来夺兵权地,可为什么……只带了八个下属? 所以有些将领对于党骁波的话只是半信半疑,朝廷阴害提督大人这个猜测太过于惊心,但水师的将领们依然从今天夜里的诡异气氛里感到了不寻常,监察院的人,那位小范大人一定是有所求的,更何况带领水师十余年的常昆提督的尸体,此时还直挺挺地摆在床上,后方那些小妾地哭声还在咿咿呀呀着。 常昆在胶州水师里亲信太多,虽然此时情形未明,已经有几位将领握住了手中地兵器,站到了党骁波的身后,他们都感觉到了危险。提督府已经被围,胶州城门已关,海边港口地水师官兵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官们被变相软禁在城中……如果监察院真的要借机杀人,这便是最好地局面。 在水师将领们的带动下,原本被缴了械的水师亲兵也鼓噪了起来,与胶州的州军们对峙着,一步一步地往这边压了过来,情势看上去无比紧张。 偏生范闲不紧张。 他冷冷地打量着园中的众人。将眉头一皱,冷声说道:“怎么?想造反?” 范闲是监察院全权提司,如今行江南路全权钦差的差使也没有去除,只要京都没有新的旨意过来,不论他身处何地,他所说的话就代表了庆国皇帝地威严,就算是悍如胶州水师,也没有人敢忽视这一点。 更何况天下皆知。面前这位年轻俊秀的权贵人物……本来就是龙种。 水师将领们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党骁波,想看接下来应该怎样处理。党骁波此时屁股已经坐到了老虎的身上,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反抗,一夜之后定是残尸一具,可要反抗……自己找什么理由? “是他!是他杀死了常提督!”党骁波凄惨地说着。神经质一般的笑着:“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情,你范提司一到,咱们家的老将军就无辜惨死……小范大人!你可真够狠的……你无凭无据,妄杀国之柱石。我看你日后怎么向朝廷交待!” 他自然不知道常昆死于范闲之手,只是在这个时候,必须要这般栽过去,没有想到却反而是契合了事实。 范闲看着他平静说道:“提督大人之死……你自己最清楚源由,不错,即便那刺客没杀死他,本官……也会杀死他。” 园中一片大哗,水师将领们怒意十足地看着范闲。 范闲继续轻声说道:“常昆叛国谋逆。如果不是畏罪自杀,自然是有人想杀他灭口。党偏将……”他讥讽说道:“莫非你也参与此事?不然怎会如此害怕?怎会如此口不择言?” 党骁波此时知道那名将军已经死在范闲手上,心中愈发寒冷,咬牙说道:“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此时园内的所有人都已经呆了,而已经听过陛下密旨地吴格非与那位水师将军却是尴尬地站在范闲身后不远处。 叛国?提督大人叛国? “你要证据?”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我来问你,三四月间。水师可曾有一批船队与军士离港一月之久?” 旁边马上有人想起来了。当时提督大人用的命令是进行近海缉匪,权为演习。 而那些参与此事的常昆亲信。则是面色如土,想到在那个小岛上杀人无数,下意识里便再次望向党骁波党偏将。 党骁波冷笑道:“出海缉匪,本就是水师应有之义。” “缉匪?为何一直未曾上报枢密院?”范闲眯着眼睛说道:“那些海盗本就是明家的私军,本官奉旨前往江南调查此事,若不是你们杀人灭口,明家早已倾覆……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朝廷作对,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证据……”党骁波大喊道。 “真没证据吗?”范闲忽然极其温和地笑了起来,“带去岛上地上千官兵总有嘴巴不严的,总有诚心悔过的,那一支水师部队做了什么,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你们在岛上搜刮来地金银财宝想必就是某些人许给你们的红利……你以为你真的就能这么简单就洗干净?你以为卖出去了,本官就查不到来源?” 不等党骁波在众将之前辩解,范闲又冷冷说道:“人证我也有,只是……你这时候想要?” 党骁波与后方几名常昆亲信将领对了一个眼色,知道不管朝廷有没有证据,反正这位监察院的提司就是为着杀人来了,将心一横,脸上惨笑渐盛:“总不是一个构陷的老套把戏,那便……玉石俱焚吧。” 紧接着,他大喊道:“兄弟们,监察院杀了常提督,定是要杀我们灭口。和他拼了!” 范闲略带一丝笑意看着这一幕,城外一片安静,说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防多欣赏欣赏。 “吴知州。”他温和笑道:“朝廷正在看着你。” 吴格非心头一紧,常昆已死,他又是没有派系的人物,在这个时候,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站队。只是内心深处依然十分忧患城外的那上万官兵,在胶州水师多年的威压之下,他实在不怎么敢和水师正面冲动,可是看着范闲那温和却压迫感十足地笑容,他终于将心一横,厉声喝道:“州军何在?将那些水师地人给我看住!” 本有些畏惧水师的胶州地方州军骤听知州大人一声喊,强打精神,将那些蠢蠢欲动的水师亲兵们压制了下去。一番厮斗,刀光对拳风,倒是州军伤了十几个人,好在人数多,没有出什么乱子。 而这边厢。党骁波却已经带着那几名参与东海小岛之事的将领拔刀往范闲这边冲了过来。 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你纵是皇子,也得付出些代价! 这几名水师大将都是血火中浸淫出来的厉害角色,出刀果然迅猛,就算范闲是九品上的强者。也不敢太过小瞧。 只是范闲根本没有出手,只是冷漠地看着那几名将领在自己的身前缓缓倒下。 而党骁波此人,已经是掠到了吴格非地身旁,准备将他劫为人质,他是清楚,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在范闲面前讨着好地,变机之快,心机之深。也确实算个人物。 可惜他也同几名同党一般,真气一提,便感觉胸间一阵烦闷,整个人的身体都软了下来。 迷药? 党骁波想到传闻中监察院地手段,不由大惊失色! 然后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右胸,那股难以抵抗的剧痛,让他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地弓了起来,瘫软在了吴格非的身前。 吴格非被党骁波那拼死一搏的气势吓的不轻。双腿也有些发软。 刺倒党骁波地。是范闲带入提督府的八名监察院密探之一,一直排在最后一位。 这名密探收回带血的短刀。对范闲行了一礼,虽然沉默着,但握着刀柄的双手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在激动。 范闲微微转身,望着脚下眼中满是怨毒之意的党骁波,平稳说道:“这位叫做青娃……就是那个东海小岛上唯一活下来地人,他见过你的真面目,他是人证,你活不下来了。” 党骁波绝望了,心想岛上被自己梳洗了几遍,怎么可能还有活口? 从江南苏州直接转入胶州潜伏的监察院密探青娃再次向范闲行了一礼,眼中微红,退到了吴知州的身后。 范闲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州军们将那些水师亲兵们捆住,轻微地点了点头,城中地事情算是基本搞定了,可城外的事情呢? 皇帝陛下派自己来胶州,当然不是要自己杀死那一万名士兵,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毕竟自己不是瞎子叔。清洗水师将领阶层,而且要保证水师的军心稳定,这才是重中之重。 就如同在江南一样,身为帝王,总是要求稳定重于一切。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杀常昆,再伏将领,由上至下,才能够保证对方不会集合起军队的力量进行反扑,只是要重新将胶州水师的力量控制在朝廷的手中,在目前为止,还是需要水师的这些将领们出面。 他望着那些并未参与刺杀自己,噤若寒蝉的将领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些人里面谁可以信任?还有没有常昆留下来地亲信?虽然监察院在情报方面的工作做的极为细致,可是涉及到人心,涉及到上万兵庆国官兵,范闲依然有些犯难。 “今夜之事,要辛苦诸位将军了。”范闲诚恳地说道:“朝廷办案,虽然元凶已伏,但总还有些手续,哪位先来和我说说心里话?” 这些将领们嘴闭得极严,看着范闲的目光极为复杂,一是畏惧,二是愤怒,三是无助。 提督大人死了,党偏将重伤不知生死,常年相处的军中袍泽都被监察院用药迷倒,水师亲兵被州军那些小狗仔子绑了起来,这种骤然到来的风雨,让水师诸将在惊心动魄之余,也多出了无比的愤恨。 他们都明白小范大人想做什么,城外还有一万兵士,如果没有自己这些个老骨头出马弹压,如果让这些水师官兵知道了城中发生的事情,一定会惹出大乱子。 朝廷肯定不希望胶州出大乱子。 所以朝廷还是需要自己这些人地。 这便是剩下来地水师将领们唯一可恃之处,唯一可以用来和范闲讨价还价之处,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提督大人新丧,没有哪位水师将领敢冒着被万人唾骂地风险出来与范闲谈判。 范闲马上明白了此中缘由,不由微微一笑说道:“那成,诸位请先回房休息,呆会儿我……亲自来谈。” 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在书房中得听陛下密旨的那位老将,那位水师中的三号人物。 第十二章 谁是谁的人? 第十二章谁是谁的人? 在入暮时分,胶州的城门早已关了,所以范闲后来的那道命令其实有些多余。不过城中既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么严重的冲突,吴格非知道一定要小心处理,不然让城外海港上的那一万水师官兵打进城来,自己的老命也极难保住,所以他严令自己的亲信属下上城看防,注视着港口那边的动静。 同一时间,胶州府的衙役与州军们也在城中进行着侦查与搜索,虽然朝廷是来调查胶州水师的问题,可是提督大人被刺……总要把那个刺客找到,说不定能挖出一些更深的隐秘。 当然,吴格非希望自己永远都接触不到那些恐怖的隐秘,他揉了揉有些发干的双眼,涩着嗓音对范闲汇报了城中的情况以及城外的动静。 范闲点点头,对于这位知州大人的反应速度表示满意,如果没有这位知州大人配合,自己要想控制住提督府,把水师一干将领软禁,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温言劝勉了几句,便让这位知州大人暂去歇息,吴格非却是连道不敢,心想连您这样一位皇子都在熬夜,自己怎么敢去睡大觉?更何况提督府里的局势依然有些暖昧不清,谁知道这一个漫长的夜里,会发生怎样意想不到的变化。 见吴格非坚持陪在自己身边,范闲翘起唇角笑了笑,轻声问道:“是不是在担心城外的事情?” 吴格非一怔,旋即苦笑道:“常昆提督执掌水师已逾十年,帐下尽是亲信心腹,在下级兵士中的威信也是极高,今日他蹊跷死去,而大人也将水师上层将领软禁。事情如果传到海港处……只要有几个有心人从中挑拔一番,那些汉子们只怕都会嗷嗷叫起来。” 范闲叹了口气:“本想着拿下常昆,让他出面将水师安抚下来,谁知道竟是被人暗杀了……”他冷笑道:“对方倒真是好手段,如此一来,便让朝廷与水师之间产生了这么大一条裂缝,叫本官好生为难。” 这说的自然是假话,常昆是他杀的。如果常昆不死,想要收服水师,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既然在栽赃,当然要一直栽脏下去。 “接下来怎么办?”吴格非微佝着身子,疲惫请示道:“风声总不能一直瞒住,而且朝廷办案,总要将旨意传入军中。”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能不能顺利地进行。在他原初地计划中,先杀常昆,接着拿下常昆的亲信,用监察院的手段拿到第一手的供词,然后借助仍然忠于朝廷的水师将领重新控制住局势。再在水师中寻找到东海之事的证据,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用铁血手段震慑住那些心有异志的水师官兵……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水师将领中。自己究竟应该相信谁?监察院地情报其实在很多时候并不能全信,至少不如当面的心理交锋来的可靠。 在这一刹那里,范闲很是想念远在京都的小言公子,冰云若在自己身边,一定会布置出一个更完美的计划,而不会像自己这样,站在提督府的夜色里,对着水师一干将领却是不知如何下嘴。 范闲坐在石桌旁。微微皱眉,下了决心,挥手对身旁的青娃作了个手势。 青娃一愣,旋即领命而去,不多时,提督府后方的柴房里,便响起了一阵阵凄厉至极地惨嚎,若有耳力惊人者。也许还能听到烙铁落在人肉之上的哧哧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吴格非面色如土,知道监察院开始用刑了。联想到传闻中监察院那鬼神共惧的手段,知州大人的手抖了起来,却是强抑着紧张与害怕,奋勇建议道:“……大人,此举……只怕不妥。” 范闲明白他地意思,此时提督府内还有许多水师之人,自己如此光明正大的用刑,只怕会激起公愤,不过……范闲本来就是存着这个念头。 在暴力与屈辱的双重作用下,水师将领们要不然就是愤怒地发出最后的吼声,要不然就是被吓得心肝乱跳,向自己坦露出最深层地心思。 事情果然如吴格非担心的那样,被软禁在提督府里的水师将领们听着这惨嚎连连,都走出了自己的房间,面带愤然之色盯着范闲。 范闲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说道:“原来诸位将军都还没有睡,有没有什么话想说的?” 正说着间,忽然听着提督府外面也闹了起来,声音渐渐传入园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范闲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夜已经这般深了,提督府早已被重重包围了起来,寿宴上的事情也被封锁住了,外面是些什么人? 吴格非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吩咐一名衙役出去看了看。那名衙役回来后,带着一丝为难之色禀报道:“是将军们家里的人。” 原来消息虽然封锁住了,但水师毕竟常年在胶州经营,仍然有人想方设法放了些风声出去,尤其是此时早已夜深,那些将军们地如夫人与小妾们发现自家男人始终未归,自然有些担心,又收到那些风传的消息,虽然不知是真是假,却依然还是派人来接人。 范闲笑了笑,旋即又想起被自己留在大厅之上的那些富商代表与江南的商家,心想果然是瞒不了多久,只是希望城门关了之后,港口那边的反应能够慢一些。 吴格非有些为难地看着范闲,而那些将军们则是面色有些复杂,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家的那些女人们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心里也在纳闷,是谁放出的消息呢? “既然都来人接了,诸位将军都回吧。” 范闲地这句话,让场内所有地人都傻了眼,不是要软禁吗?怎么就这般放了。 范闲轻声说道:“本官是奉旨查案。既然党骁波已然自暴其罪,那些隐藏在水师中的恶鬼也都跳了出来,诸位将军只不过是受了牵连,本官自然不会难为。” 这些将领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地是真的。 “回吧。”范闲微笑着说道:“虽然本官急着与诸位将军谈心,不过总不好得罪了诸位嫂夫人。” 胶州城内无正妻,都是这些水师官兵们讨的小老婆甚至是姘头,范闲这般说着话。反而让这些将领们有些尴尬。 而此时,柴房内党骁波与那几人的惨呼声又响了起来。 外面的妇人们似乎也听着了,带着家丁们高声喧闹了起来。 一时间,提督府内外,好不热闹。 将领们带着狐疑不安离开了提督府,但知道胶州城内一定有监察院的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自己不要想着与城外的水师联系,就算联系上了。日后也根本无法向朝廷交代。 至于范闲最后说的那句话,更是深深地落在了将领们地心中。 谈心……这也是要分先后的,提司大人是给了自己这些人一个回到朝廷怀抱的机会,就看谁抢先深明大义,来向提司大人坦露心迹吧…… 各怀鬼胎。各有心思,这些将领们离开了。 吴格非不知道范闲在想些什么,也不好多问,只是加强着胶州城的防守力度。在离开之前,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最好不要太过激化。” 范闲点点头,就今天晚上吴格非的表现来看,户部对他的评价有些偏低了,或许是常昆在的缘故,这位知州大人一直没有表现出与他能力相匹配的水准。 范闲是不会杀党骁波地,这是东海灭口一事最大的证据。日后自然要押往京都。 连胶州城里的那一干娘们儿都知道监察院控制了提督府,知道了提督常昆身死的事情,知道水师方面遭受重创,知道自家老爷们自身难保。 那被范闲强自掩盖了不久的消息,自然也马上传到了很多人地耳朵中。虽然吴格非手下的州军在看守着城门,但是水师自有他的渠道,党骁波事先放出去的那个人,终于成功地通过了封锁。沿着城外地一条小路。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海港。 他看着远处港口的点点灯火,心里激动不已。他虽然不知道党骁波已经被监察院拿下,但清楚水师正面临着诞生以来最大的危机,只要能够进入营中调兵,将整个胶州城拿下,就能保住水师将领们的安全,至于事后如何处理……那是大人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可惜的是,离水师营帐还有数百丈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地面震动了起来。 没有声音,但身后有人。 他回头,却没有看见人,看见的只是十余骑全身黑甲地马儿,直到这些马儿近了些,才发现这些马儿的身上都骑着浑身黑衣的骑兵。 在夜色之中,那些黑甲反映着天上幽暗的月光,仿似带着一丝死意。 他瞳孔微缩,身子颤抖了起来,这是黑骑,监察院的黑骑! 头颅飞上天空,鲜血喷出腔孔,这名水师校官直到死亡前的那一刹那,才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愚蠢,监察院既然来收拾水师,怎会不带着那天下皆惧的黑骑? 荆戈地脸上仍然罩着那块银面具,他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地尸体,对身旁的亲卫点了点头。 那名亲卫一扯马缰,反身而去,站在山坡之下做了几个手势,只是此时夜色如此深沉,月光如此黯淡,这些命令谁能看得见? 但当他地手势落下之后,在胶州城池与海港水师驻地之间的那道矮梁之上,忽然便如雨后的林地一样,生出一排密密麻麻的事物。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美感。 都是骑兵,在山梁之上一列整整齐齐的黑色骑兵,就像幽灵一样安静待命,阵势所列,正对着远方水师地驻地。 阵势纹丝不动,也不知道这些骑兵是怎样控制着身上的马儿,竟是没有发出一声马嘶,便连马蹄也没有胡乱刨地。 而水师里的上万官兵似乎一无所觉。 荆戈领着身后的十骑亲卫。冷漠地看着水师驻地方向,忽然开口说道:“还有半刻。” 他身后的亲卫们单脚扣着马蹬,开始给弩箭上弦,然后整齐划一地缓缓抽出直刀,左弩右刀,这是黑骑的标准配制。 荆戈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煞意,他奉范闲之命在城外负责阻止城中将领与水师官兵之间的联系,但连他也没有想到。水师将领们应对奇快,便在党骁波让那名校官出城地同一时间内,竟还有很多水师将领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虽然在这道矮矮山梁的前后,黑骑已经狙杀了七个人,但荆戈也不能保证有没有水师的人穿过了这条封锁线。进入了水师的驻地。 远远注视着港口的方向,荆戈的眼睛眯了起来,面上的银面具带着冷冷地光芒,水师驻地已经动了。灯火也比先前亮了少许,看模样那里的兵士们已经知道了城内的消息,想必正有几个擅于煽动的将领,正在诱·惑着水师的士兵去攻打胶州,去救出那些早已经死了地人……让这些士兵去送死。 荆戈沉默地等待着那一刻,他知道水师不是铁打的,对方顶多只能调出两千人,这是提司大人事先就已经算好了的事情。 四百黑骑对两千不擅陆战的水师官兵。 荆戈忍不住摇了摇头。都是大庆朝地子民,都是大庆朝的将士,自己其实并不是很愿意去屠杀对方。 范闲不知道城外的紧张局势,但他能猜到,水师方面应该已经有所动作了,黑骑的突杀能力天下无双,尤其是在夜里,应该没有人能够对胶州城产生威胁。只是夜已经深了。如果等到天亮。自己仍然不能让那些水师的将领们出面收拢人心,一场更大规模的哗变只怕难以避免。 所以在为黑骑担忧的同时。他坐在提督府内,带着几丝嘲笑地等待着那些将领们的再次归来。 就如同品阶地顺序一样,第一个回到提督府的将领,是那位水师的第三号人物,这位年过四十的将军很直接地在书房里对范闲下跪,表达了对朝廷的无比忠心,对于常昆逆行倒施,叛国谋逆的无比痛恨,以及对于提司大人连夜查案辛苦的殷勤慰问。 这个表态让范闲很欣慰,不枉费他在这个夜里做了这么多事,布置了这么久的心理攻势。 只是后面地谈话让范闲有些恼火,这名姓何地将领虽然在水师中的地位颇高,可是他也自承,在没有常昆与党骁波地情况下,自己要完全控制住水师,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尤其让范闲愤怒的是,这位何将军很直接地表达了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的意见,因为在当前的情况下,谁要是第一个站出来,肯定会获取水师官兵们最直接的怨恨,日后再想掌军,恐怕会出极大的问题。 而范闲的问题在于,面对着这个老不要脸的,自己却不好太过凶恶。 因为这位何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大人,本将一直随着大殿下在西边征胡,来胶州不过半年时间,对于水师中的事情,确实不怎么明白。” 得,搞了半天原来是大皇子的人,范闲心里叹息着,监察院的情报虽然有这个说法,但对方已经死皮赖脸的表明了身份,自己再怎么着,也得给大皇子一个面子。 接下来,陆续不断地又有将领回到提督府,向陛下表示忠心,向范闲表示慰问,同时小心翼翼地取出相关佐证,来说明自己的派系以及所站的位置。 这些将领都不是常昆的亲信,也不是长公主安在胶州的钉子。可问题在于,也没有谁愿意站出来替范闲解忧扶难,因为事情确实太大,为了他们自己的前途,为了他们身后的主子,他们更愿意暂时保持着沉默。 之所以会来与范闲谈心,不外乎是他们也害怕范闲恼怒起来,像对付党骁波一般把自己抓了起来。还安自己一个与匪勾结,叛国地罪名。 各自有派系,有靠山,而那些靠山在京都里与范家都有或深或浅的关系,范闲总要给些面子。 范闲不用给长公主与东宫的面子,可是这些人的面子要给。 “大人,我是任少安的远房表叔。“ “大人,下官是秦老爷子的……” “大人……” 当一名控制水师后勤的副将神秘兮兮。却又尴尬无比说道:“大人,我姓柳……”时,范闲终于爆发了,这就是庆国最强大的三个水师之一? 他根本没有想到,只是一方水师。内部地派系山头关系竟然是如此的复杂,姓柳?你和我后妈的亲戚关系,先前怎么不说?范闲愤怒着,将这厮赶了出去。却不让他离府……既然是拐着弯的亲戚,这出面当奸人的戏码,你不想演也得给我演! 今夜对于范闲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知道了,军队原来也不是一块铁板,内部的事情竟是这样的复杂,有宫里地人,有前相府的人。有老秦家的人,有门下中书的人。都不好下重手,可这些人都油滑的厉害,也不愿意跳出来当范闲地刀。 范闲最后他挑出了两个人来当自己的刀,同时让最后的那个人走了进来。 他并没有看那个人,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心里不禁有了一丝怒意,最后他选定地那两名将领一个便是柳国公府的人。一位是岳父大人当年的关系。反正关系最亲近,由不得他们跑。 范闲自嘲地笑了笑。军队里竟然成了这般模样,成了朝廷里那些大人物安排就业的所在,如此继续下去,便连军中也变成一片腐烂,庆国一直引以为傲的战斗力还能保存下来几成?如此的军队,又如何能够保境安民? 常昆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这些将领,以及这些将领身后的人又算是什么呢? 他讥讽十足地看着最后那名将领,知道对方乃是水师的老将,在军中颇有几分威信,却不知道他又是哪家地人马,不由嘲讽说道:“敢问这位将军与朝中哪位有旧?林相爷?舒大学士?还是说秦老爷子?不要说是院长大人和我那位父亲,我是不会信的。” 范闲在心里叹息着,观水师一地,便知如此下去,庆国真是要军将不军,国将不国,兵者乃国家大事,让门生故旧于军中捞好处,这些人怎么就这般无耻呢? 那位将军站在范闲身前,面色微微一凝,旋即微笑说道:“少爷,下将是您的人。” 范闲一怔,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双眼微眯,说道:“你是谁的人?” 那位将军面不改色,微笑重复说道:“下将是您的人。” 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出来,自己先前还在大义凛然地怒评朝臣,这怎么便一拳头却砸到自己脸上了? 只是自己在军中一直没有心腹,陈萍萍和父亲也被皇帝盯得紧,就算他们安插了人手,也不可能不告诉自己,所以范闲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人,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的人?” 那名将军第三次重复道:“我是您地人……”他很恭敬地说道:“和所有地人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您的人。” 第十三章 我从远方赶来赴约 第十三章我从远方赶来赴约 书房内的油灯跳了个花儿,房间内骤明骤暗,范闲看着面前这位将军脸上的黄色光芒的变化,眯着双眼,半晌没有再说话。油灯迸花儿,按庆国常俗来论,应该是喜事,但范闲此时并不能确认这一点。 “说出你的来历,讲出你的想法。” 范闲缓缓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面部的表情更加柔和一些。 “我叫许茂才。”那名将领微微一笑,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份,以及与范闲之间的关系。 范闲点点头,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确实对于隐藏身份来说,是一个必备的条件,只是不知道对方是怎样在当年的清洗中逃脱出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选择在此时向自己挑明。 “少爷,我不是范府的人,也不是监察院的人。”许茂才平静地说道:“我是叶家的人,更准确地说,我是小姐的人。” “你是泉州水师的老人?” 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后,范闲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去。 “正是。”许茂才应道:“二十年前,我就是泉州水师舟上的一名水手,泉州水师被裁撤之后,变成如今的三大水师,而我……来到了胶州,并且一直在军中呆到了现在。” 范闲知道这一段历史故事,这一段与叶家牵绊着,永远挥之不去的故事。当年京都事变,母亲大人在太平别院遭遇突袭,五竹叔只来得及抱走了一个自己,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关系,五竹叔才没有以一个人的力量去挑战这一个国度…… 不过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京都里老叶家的势力在一日之内被拔起。问题在于。叶家的根基并不仅仅局限于京都一地,而是在各郡各路里都有自己的产业。甚至这种触角已经伸展到了庆国地方方面面,各个角落里,军队也不例外。 当皇帝陛下带着范建班师回朝,当陈萍萍赶回京师之后,局面已定,所以在复仇之外,摆在君臣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叶家遗留下来的庞大产业与影响力。 正如历史上发生的那般,正如范闲所知的那般,叶家的三大坊被收归了皇廷,成为了如今影响着庆国经济命脉的内库,而那些叶家的掌柜们,却被朝廷软禁了下来。叶家,则被安上了谋逆地罪名。 在京都事变四年之后,皇帝带着陈萍萍与范建进行了一场血腥的反扑与复仇。直接杀光了京都里三分之一的贵族,甚至将皇后本来极为强大的一族屠杀干净,却依然改变不了某些事情。 比如叶家的罪名,以及对叶家的处置问题。因为这件事情,肯定与深宫里的那位老人家有关系。而且涉及到天下的太平。 叶轻眉死地蹊跷,死的冤屈,为了防止叶家势力的反扑,庆国朝廷必须对叶家进行清洗。进行有甄别的继承,为了庆国的稳定,这是唯一地选择,从后来的发展看来,便是陈萍萍与范建也都默认了这一点。 所以庆余堂的掌柜那多叶,可以在京都里苟延残喘,直至许多年后,被长大成人的范闲带出京都放风。而叶家遗留在朝廷与军队中地势力。却是被无情地一扫而空,不留丝毫。 而当年的泉州水师,因为要负责内库的出产护航工作,所以被叶家渗透的最厉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若是叶轻眉的私家水军,所以在事后的清洗中,泉州水师也成了首冲之地。被朝廷无情地裁割成了三个部分。在暗底里的镇压与清洗之后,便成为了如今庆国的三大水师。 每每思及当年之事。一直压抑在范闲内心最深处地那股邪火便开始升腾起来,他明白,叶轻眉既然已经死了,为了天下的太平稳定,那些老人家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自己是皇帝,想必也不会手软……只是,他的心里依然会有些不舒服,不愉快。 发现了范闲开始走神,那位叫做许茂才的泉州水师老人轻声咳了两下。 范闲回过神来,有些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位许将军,心中涌出了诸多疑问,这样一位叶家老人,是怎样在当年水师的清洗中活了下来?又是怎样将自己的身份掩藏到了今天?叶家的势力自然都没有死光,不过绝大多数人早已如内库里地司库一般……忘却了当年地身份,在坦露自己后,成为了朝廷里的一员。 而许茂才,显然不是这种。 范闲很直接地表达了自己地疑问。 许茂才更加直接地解释道:“我入水师太晚,小姐本来是安排我在海上锻炼两年,便进监察院帮院长大人……不过,您也知道,后来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没有机会与陈院长搭上头,很凑巧或者很幸运地……苟活到了今天。” “你的意思是,如果陈萍萍知道你是叶家的人,也不会容你留在军中。”范闲冷漠地说道。 许茂才微微一怔,思想片刻后缓缓应道:“不知道,但我的运气已经足够好,所以我不会去赌。” “那我父亲呢?” 许茂才知道这位年轻人说的一定不是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而是户部尚书范建大人,略一思忖后说道:“当年的事情太古怪,我……谁也不敢相信。” 谁也不敢相信,虽然依然是平稳的语气,但范闲能听出对方言语中的一丝寒冷与失望。京都事后,朝廷里没有人为老叶家喊冤,而且当时的情况确实太过古怪,身为叶家钉子的许茂才总在心中怀疑着,陈萍萍与范建究竟在那件事情当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范闲依然是面色不变,反而微微笑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与老叶家的关系,不过我不是很了解,你这个时候来和我说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 这是个试探,从开始谈话到现在,范闲自问没有表现出任何可以被人捉住把柄的地方。 许茂才疑惑抬头,像看着陌生人一样地看着范闲,却浑然忘了,自己与范闲在今天之前,本来就是陌生人。 “少爷,您是小姐唯一的骨肉。”许茂才沉声说道:“小姐的家业必须是您继承。而小姐地仇……您身为人子,自然也要落到您的肩上,茂才不才,愿做犬马。” 范闲沉默了少许后缓缓说道:“据我所知,当年参与此事的王公贵族,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被杀死了,陛下英明,只是让这些无耻匪类多活了四年。报仇?我应该找谁去报?” 很明显,许茂才这些年一直隐藏在胶州水师里,对于朝廷上层的动静并不清楚,但很奇妙的是,在这位将军的心中。总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叶家的仇人肯定没有死光,而且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死光了。 所以他微微焦虑说道:“这是需要少爷去想的问题。” 范闲是敬佩面前这人的,此人既然没有什么马脚露在朝廷眼里。如今也已经混成了胶州水师的一员重将,那么完全可以就这般幸福地混着日子,将什么叶家,什么小姐都抛诸脑后,享受着高官贵爵,而不用想着向朝廷报复这一类很恐怖的事情。 而且按对方的话来说,他当年入叶家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 范闲依然不为所动。微笑说道:“我为什么要想?” “您是叶家地后人。”许茂才呼吸稍微变的快了一些,似乎有些失望。 范闲摇摇头,说道:“将军,我敬重您的为人,但您似乎忘了一点,我不仅仅是母亲的儿子,我还是个有父亲的人。” 许茂才霍然抬首,冷冷地盯着范闲地脸。片刻后脸上涌现出了失望、震惊、了解、放弃诸多复杂的情绪。苦笑说道:“也对,少爷毕竟也是位皇子。” 依世间常理论。范闲是叶家的后人,但更重要的身份却是皇帝地私生子,尤其是叶轻眉早死,一个被皇室暗中看管长大的人儿,怎么可能对从未见面的母亲留有多少感情?如果为叶家复仇的对象是朝廷……难道这位皇子会愿意造自己家族的反? 这个社会,依然是个纯正的父系社会。 所以许茂才虽然失望,但也并不怎么吃惊,只是唇角牵起了一丝苦笑,暗自想着自己忍了这么多年,今天骤然看到小姐的骨肉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却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不是马上便要到来地灭口。 出乎他的意料,范闲只是温和问道:“你既然能听明白我先前的那段话,那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夜里敢来找我?” 许茂才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沉默半晌后说道:“自从消息传开之后,我一直在暗中留意您的消息,注视着您的所作所为……并且想办法打听到了您离开澹州之后,这几年间做了些什么事。不论是执掌监察院还是接手内库……我总觉得您做事的风格与手法,以及后面隐着的那颗心……和小姐很像。所以我……选择来见您。” 所谓消息,自然是指的去年震惊天下地范闲身世之迷。 范闲忍不住自嘲笑了一下,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如自己这般阴险无耻,不过能够空手创出偌大地家业,想来也是没有少用厉害手段,而且那两位亲王的死,与母亲可是脱不了关系。至于许茂才极敏感地发现……那两颗极为相似地心? 同是天涯穿越者,相逢何必曾相识。 范闲温柔地笑着,心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找两个在心思方面能够靠近,并且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与叶轻眉了,这种关系甚至要比一般的母子关系更为奇妙,或许少了一些血缘上的亲近,却多了一些精神上的亲近。 而且难以弱化。 这一定会是庆国皇帝所不能猜想到的一点,甚至是范建与陈萍萍也无法想像,整个天下都会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情。身为皇子的范闲,为什么会对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有那般深沉的感情,甚至会深沉到将这个世界上的所谓亲情与皇族远远抛离。 正是没有人能够明白范闲对叶轻眉的感情,所以这世上再聪慧的人,都不可能猜忖到范闲的真实心思,而在将来的某些重要时刻,某些人一定会为此付出某些代价。 “洪常青。”范闲没有继续与许茂才的问题,而是加大了一丝声音,唤进一个监察院的下属。 进屋来的是青娃,这位荒岛余生,幸被范闲纳入门下的人物。他本有姓,但如今既然跟在范闲身边做事,范闲便给他改了个名字,也是为了日后行事方便,之所以叫洪常青,一方面是源自范闲前世对于英雄人物的记忆,一方面是因为洪竹那小子在姓洪之后运气绝佳。 “机警一些。”范闲微低着头,说道:“不要让人靠近这个房间十步之内。” 洪常青领命而去。 许茂才有些诧异地看着范闲。 范闲望着他,微笑说道:“这个时候,你可以拿出你的证明,来让我相信,你与我母亲之间的关系了。” 许茂才心头一怔,马上听明白了范闲的意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从靴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范闲。 既然他敢来向范闲自报家门,一定就要有证据来说服范闲相信自己的来历。 范闲捏着那颗金属子弹头,一瞬间竟是有些失神,关于那个箱子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与五竹叔知晓,这颗子弹不止说明了许茂才的身份,更让他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泉州海边,一名刚刚将入水师的年轻人不知因何得到了叶家主人的欣赏,得到了一样宝物。 皇帝在找那个箱子,陈萍萍也在找那个箱子,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 “你是怎么得到的?”范闲的笑容有些疏离。 许茂才也许是回忆起了往事,眼圈渐红,轻声说道:“小姐在海边用这个扔着玩,我瞧着做的精细,所以觉着有些可惜……” 二十年前的泉州海边,一个面容清丽无俦的女子百无聊赖,从怀里取出一颗m82a1的子弹,往海里扔着,试图打中一只因自己美貌而渐沉的海鱼。 身旁一位年轻人面露可惜之色,这位女子笑了笑,很随意地扔了颗给他做为玩具。 是的,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的。 范闲站起身来,两颗手指缓缓摩娑着子弹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那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触感与流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个瞬间,提督府里其余的人似乎都消失了,什么胶州水师,什么长公主,什么君山会,都如同海水泡沫一样在他的脑中褪去。 他只是想着这颗子弹,当年拿子弹当弹珠玩的女子,微微偏头,然后一笑,心想自己从那远方赶来,或许为的就是赴她之约? 第十四章 入羊群 第十四章入羊群 书房的门紧紧闭着,就像是仁人志士们在酷刑面前永远不肯张开的那张嘴。 党骁波等提督心腹正在后园里受着酷刑,只是嘴早已被臭抹布塞住了,所以没有发出惨呼。 洪常青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黑夜,领着胶州知州派过来的几个衙役分散在书房的四周,阻止任何人靠近那个房间。 书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范闲与许茂才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商量了些什么,计较了些什么,争执了什么。 顺着淡淡透出的烛光往里遁去,便可看见这二人越来越沉重的表情与眼神中带着的那一丝寒意。 范闲微低着头,鼻梁两侧的阴影十分显眼,他轻声说道:“这个事情到这里了,就到这里了。” 许茂才想了想,点点头:“是,大人。” 两人关于当年及以后的对话暂告一个段落,许茂才在强抑激动之余,也回复了这些年来的平静,将称呼由少爷变成了大人。他清楚自己与范闲的对话是怎样的大逆不道,如果被别的人知道了自己与范闲说过些什么,自己肯定是必死无疑,而范闲也一定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范闲平静说道:“眼下这个问题怎么处理?” 许茂才在胶州水师已有二十年时间,由当初最下层的士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重要将领,在水师当中自然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威信与网络。范闲处理胶州水师,如果有他的帮助,一定会简单许多。 “我会去联络军中的人。”许茂才想了想后说道:“如果大人需要有人出面,我可以试一下。” 范闲皱着眉头想了想,如果在水师里能够收服一大批中下级的军官。自然会顺利许多,那位老秦家地将军既然不肯出面,许茂才愿意出来帮助自己,想必效果也差不多。不过想了会儿后,他却摇头说道:“你不要亲自出面。” 许茂才有些讶异地看着范闲。 范闲说道:“我不要人能够查觉到一丝问题……你毕竟是泉州水师出来的人,既然这些年一直安份,今天也就不出来了。” 不是关键的时刻,这枚范闲在军中的棋子自然不能暴露。只是处理胶州水师这样一个畸型的手臂,他断不会动用自己好不容易在路边拾得的厉锋菜刀。 “不过……军中下层你帮我想想办法。”范闲继续说道:“影响一些你能影响的人,至少让他们安份一些,天亮之后就要去水师宣旨,我不希望到时候上万士兵都来围攻我。” 许茂才笑了笑,行礼说道:“大人放心,其实今夜里,就觉着您似乎将这件事情想的过于艰难了。” “噢。怎么说?”范闲挑起眉头,来了兴趣。 “您低估了军队对于朝廷地忠心,低估了陛下对于士兵们的影响力。”许茂才平静说道:“或许常昆可以掌控军队中的一部分,或许他的心腹可以煽动不知事实真相的士兵闹将起来……可现在的状态是,常昆已经死了。党骁波等几人也被您捕入狱中,不论士兵还是百姓,如果有胆子对钦差动手,那是一定需要人带头的。” 许茂才最后说道:“羊儿们敢起来造狼的反。一定是有只狼躲在羊群中间。” 范闲地眼睛亮了下,看着许茂才半晌没有说话,此时才发现,这位母亲当年留下的幸运儿,看待事情,果然有几分独到之处。 “可我是一匹来自外地的狼。”他笑着说道:“水师里的这些老狼又爱惜羽毛。” 许茂才淡淡说道:“您押着他们去,他们不得不去……也不用他们说什么,只要往营里一站。水师官兵们自然就知道了他们的立场,如果军中仍然有闹事地,大人不防杀上一杀。” “杀人立威?”范闲皱起了眉头,“我怕的就是惊起哗变,血腥味很刺鼻,很容易让人们的脑子发昏。” 许茂才看着他笑了笑,和声说道:“大人,血腥味也是很容易让人们变得胆小。尤其是本来胆子就不怎么大的下层人。” 这话说地平淡。却带着一丝古怪与怨意,想必是二十年前叶家、泉州水师被清洗时。这位看多了被鲜血吓的噤若寒蝉,不可动弹的胆小之辈。 范闲想了想,点点头。 许茂才看他眉间的忧色依然未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稍一思忖后,试探着说道:“就算今天我不出面,事后也可以尝试一下。” 尝试什么?自然是尝试将胶州水师掌握在范闲的手里。以许茂才如今的资历与地位,只要在朝廷查办胶州水师一案中表现的突出一些,对陛下的忠心显得纯良些,就算范闲不从中帮忙,想必也有极大地机会升职成为水师提督。 对于许茂才来说,这个提议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而是想着自己能够帮范闲获取一个强大的助力。 但范闲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事情太晚。”他说道:“所以事先没有做安排,胶州水师的后事京都那边早已定了,十日之后,就会有枢密院的人来接手,至于你……我会想办法让你不受牵连,依然留在胶州,但是提督的位置却没有办法。” 许茂才点点头,知道关于水师后续的安排,宫里肯定早有定数,范闲既然不知道自己地出身,当然事先没有进行什么安排。 “下任提督是?” “秦易。”范闲缓缓说道:“秦恒地堂弟。” 秦恒便是如今的京都守备,老秦家第二代地翘楚人物,在京中时与范闲的关系还算融洽。 但许茂才听着这个名字,面色却是有些古怪。 “怎么了?”范闲看出了他的忧心,好奇问道。 “为什么陛下会让老秦家的人来接手?”许茂才皱着眉头说道:“就算叶家如今失了宠,可是军中不止这么两家,西征军里还有几员大将一直没有合适地位置。” “我也不是很明白。”范闲笑着应道。心里却想着,胶州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皇帝肯定是要选择自己心腹中的心腹掌握着,避免再次出现常昆这样的事情。 许茂才望着范闲欲言又止,半晌后才下决心说道:“老秦家不简单。” “什么意思?” “我没有证据,但总觉得老秦家不简单。”许茂才皱眉说道:“您也知道,水师里列第三的那位是秦家的人,常昆在水师里做了这么多手脚。领着上千士兵南下,怎么可能瞒过他……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向朝中报告?如果他向老秦家说过,老秦家却没有告诉陛下……这事情就有些古怪了。” 范闲安静了下来,在脑中细细盘算着其中的细节,然后说道:“所以你要留在胶州,盯着马上来的那名提督大人,我相信老秦家是不会背叛陛下地,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 许茂才心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大殿下如今执掌禁军,叶家被陛下骂的大气不敢吭一声,只好龟缩在定州养马,整个庆**方,如今声势最盛的。自然就是老秦家,他们如果背叛陛下,根本不可能再获得更高的地位与荣耀。 政治上的选择与做生意一样,没有利益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做。 “你去做事吧。”范闲温和微笑说道:“注意自己的安全,在今后地日子里,只要我不主动找你,你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情。” 许茂才也笑了起来,走到他身前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看着这名四十出头将领离开的身影。范闲负手于后,微微眯眼,他知道对方这个头磕的是心甘情愿,甚至想必是欣喜无比。二十年前之事,落在二十年之后,人生并没有几个二十年,而此人却一直等了这么久,实是不易。 远处的天边浮起一丝淡漠的白。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心思不知道飘去了那里,眉头皱地极紧。他感觉心上多了一丝压力。又多了一丝兴奋,造反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就像叶轻眉当年在信中说的那样,一统天下?她不屑做,范闲也不喜欢玩这种游戏,不过在今后的岁月里,除了造反,总有许多有意义地事情可以做。 比如好好活着,比如让刚刚离开的那个好好活着,比如让有些人活的很不愉快。 此时提督府没有喧嚣,只有一片宁静围绕,很多人没有睡着,天刚刚破晓。 晨光渐盛时,关闭着的胶州城门被缓缓拉开,严密封锁了一个整夜的州军们疲惫地收队,有气无力地站在城门洞两侧,用目光送着那一行队伍行出了胶州城,往不远方的水师营地驶去。 队伍的正中间是范闲,骑在马上的他已经换上了官服,华贵异常,威严十足。左边地洪常青面色冷漠地抱着皇帝钦赐的天子剑,右手边的监察院官员捧着金黄色的圣旨。 前有开道官兵扛着牌子气喘吁吁地走着,然后便是一柄曲柄驾云黄金伞。 胶州方面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丝竹班子,吹吹打打着,锣鼓敲着,热闹不停。 正是一个有些简陋的钦差仪仗,范闲冷眼看着,心里不免觉得好笑,那位胶州知州果然有两把刷子,不过半夜功夫,居然整出了这么些东西来,只是这丝竹班子怎么身上的脂粉味这么重?难道是从青楼里借来的? 钦差仪仗他一直留在苏州,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海边来用。不过既然是去水师宣旨,摆出这种排场来总有益处,只是范闲有些替吴格非担心,这般弄虚作假,会不会让京都里的那些老学士们不高兴? 一应胶州官员与未获罪地水师将领老老实实地跟在范闲身后。单从表情上,看不出来这些人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折腾了一夜,没有几个精神好。 晨起地胶州市民们在早点摊子上已经隐约知晓了昨夜的事情,纷纷涌在城门内外注视着这一幕,胆大地市民们对着钦差仪仗指指点点,纷纷传播着,高头大马上那个俊的如同姑娘般的年轻权贵。就是传闻中的小范大人。 范闲在民间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 而胶州水师在城中的名声却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城门内外的上千百姓作一声喊,口祝钦差大人安康,便跪了下去,行礼不一。 范闲一怔,看着那黑压压地一片人头,不禁有些恍惚,想到凌晨许茂才说的那些话。才明白,原来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对于高高在上的天使,确实是一种发自本能般的畏惧与敬服。 这种认识,让范闲并不能舒服到哪里去。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许茂才。 许茂才装作谗媚的样子笑了笑。 不得已,范闲挥手止住了队伍的前行,堆起满脸温和的笑容,在官员们地拱卫中下马。轻步走到线外百姓面前,温和回礼,极有礼数地扶起了几位老人家,又寒喧了两句,说了几句圣安,天顺之类的废话,这才重新回到马上,开动了队伍。 水师的操场之上。范闲满脸平静地坐在椅上,于高台之上看着下方的那些官兵们。官兵们的脸色有异,或激动或愤恨或畏惧,但那些眼神都闪闪烁烁地看着台上地钦差大人与官员们。 水师官兵大部分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只是由于时间太紧,所以那些常昆在中层将领中的心腹,并没有机会挑起整座大营的情绪,而只是带着一路军士意图进州救人。只是那个队伍却骤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所以此时水师官兵们有些害怕。不知道朝廷为什么会忽然派一个钦差大人过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常昆提督与党偏将都不在台上。难道军中地流言是真的? 范闲眯眼看着台下那些攒动的人头,发现黑压压地,竟是一直排到了港口边上。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一丝后忧,禁军他是见过的,黑骑是时常在身边的,可是骤然看见上万名士兵整整齐齐站在自己身前,这才感觉到人数所带来的那种压迫感。如果这一万个士兵都是自己的敌人,那自己只怕在这台子上也坐不下去了。 范闲自嘲地翘起唇角笑了笑,也没有怎么认真听那位水师三号将领的说话,心想自己地运气真的不错,居然在水师内部找到了许茂才,看台下士兵们的情绪虽然稍有不稳,但应该不会出现大的问题,想必定是许茂才在凌晨之后做了很多暗底下的工作。 而常昆已死,党骁波已伏,没有人带头,这些士兵再有血性,也不可能如何,许茂才说的对,自己过于高估了局面的险恶性。 范闲摸了摸怀中的薄纸,这是参与东海之事地将领所写地口供,党骁波确实硬项,就算被打昏了过去,也死不肯开口,不过军中并不都是这种硬汉,在监察院的严刑副供之下,终于还是有人招了。 有了口供,便有了大义上地名份,范闲不再担心什么,侧耳听着那位将领意兴索然地讲话。 这位将领便是老秦家的那位,他本不愿意出头,可是范闲听了许茂才的建议,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干脆撕破了脸皮,皮笑肉不笑地请他出面训话,同时也将宣布党骁波罪状的艰难任务交给了他。 果然不出范闲所料,当那位将领说道党骁波勾结外敌,私通海匪,违令调军这三大罪名后,台下的官兵们都骚动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中层的校官们更是有些不大好的苗头。 范闲看着这一幕,缓缓离开椅子,走到台前,望着台下的上万官兵,温和说道:“本官是范闲,奉旨而来。” 他不是神仙,没有用眼神就让全场陷入安静的能力,但他的话语中夹了一丝自己体内的霸道真气,迅疾传播开去,袅袅然响彻了个整个操场,让那些官兵都愣了一愣。 便在这个空隙之中,范闲开篇名义:“提督常昆常大人,昨夜遇刺。” 台下一片哗然,满是不敢置信的议论之声与震惊的声音。 胶州知州吴格非担忧地看了一眼台前的小范大人,他起始就不赞同全军集合宣旨,应该分营而论,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想的。 范闲望着台下那些官兵,缓缓说道:“常提督常年驻守胶州,为国守一方,甘在困苦之地,实为国之栋梁,陛下每每议及,便会赞叹常提督其功在国,忠义可嘉。” 台上知道内情的廖廖三人沉默着,他们早就收到了范闲代朝廷宣布的处理结果,而其余的官员将领们听着这话顿时傻了眼,小范大人不是来查常提督的吗? 台下的官兵们也渐渐安静下来,满是疑惑地看着台上,没有一个人听明白钦差大人说的话。 范闲面上带着一丝沉重,幽幽说道:“天无眼,不料常提督竟然英年早逝……是哪些穷凶极恶之徒,竟敢做出这等恶行!”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些来,充满了愤怒,眼神里也满是狠厉之意,似乎是想从台下上万官兵之中找出那个所谓真凶来。 第十六章 大事可为 第十六章大事可为 夏日明媚,并不欺人,然则午后闷热,也不是假话。整座京都城都被笼罩在暑气之中,让人好生不适,往往喝下去的清水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从人的肌肤处渗将出来,携着体内的那些残余,化作一层油腻腻的润意,将整个人包裹住,使人们艰于呼吸,浑身不爽。 尤其是那些做苦力的下层百姓们,扛着大包在流晶河下游的码头上登梯而行,汗水已然湿透了全身,更淋落到青石阶上,化作无数道水痕,显得有些惊心。码头边的大树伸展着叶儿,却根本无法将天上的日头完全遮住,河上吹来的清风,也无法拂去暑意,反带着股闷劲儿。 石阶旁的一条黑狗正趴在树荫下,伸长着腥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同时略带怜悯看着那些被生活重担压的快喘不过气来的苦力们。 流晶河上一座装饰朴素的船儿正在飘着,庆国二皇子缓缓收回投注在岸边同情的眼神,回身微微一笑说道:“范闲此人确实厉害,内库调回来的银子不说,他事先就在东夷城和北齐采购了那么多粮食,想必是猜到今年忙于修堤,夏汛就算无碍,可是南方的粮食还没有缓过劲来,总是需要赈灾的。” 流晶河码头上停着不少商船,几百名苦力正将庆国采购的粮食往船上搬运,然后借由水路,运往去年灾后重建未竞全功的南方州郡。 二皇子身旁那位可爱姑娘眨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 二皇子呵呵一笑,继续说道:“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范闲的好话?其实道理很简单,范闲这个人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尤其是在政务这一面,虽然他从来没有单独统辖过一路或是一部事务。可是他……很有心。或许你不知道,刚刚查出来,他门下杨万里去水运总督衙门的时候,暗中居然有一大笔银子注进了水运衙门的帐房,也正是如此,今年大河地修堤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说到此处,二皇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神色:“如果让朝廷里那些部衙筹措银两,户部工部一磨蹭。鬼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 他继续幽幽说道:“所以治理天下,手段技巧都可以培养,但像范闲这种心思……却是极难得的。这都是他在江南辛辛苦苦刮来的银子,竟是毫不吝惜,全部砸进了河运之中,得名的是父皇,得利的是天下百姓,你又能得什么?这范闲……我倒是愈来愈看不透他了。” 今日天热。京都里的那座王府也显得闷热起来,所以二皇子带着新婚半年地妻子来到了流晶河上,一面是散散心,一面也是夫妻二人觅个清静地,说些体己的话。只是远远望着码头上的热闹景象。二皇子不由心有所动,将话题扯到了远离京都的范闲身上。 “范闲啊……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谁也看不透他。”叶灵儿微微一笑,眉宇间泛着一丝复杂神色,这位姑娘家当年是何等样清灵古怪的可爱小人儿。如今嫁给二皇子,摇身一变皇妃,自然而然便多出了几丝贵重气息,人也显得成熟了些。 “确实看不透。”二皇子那张与范闲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他从澹州来京都之后做地这些事情,又有几个人能看的透?” 想了想,他摇了摇头,不知所谓地笑了笑。缓缓牵着叶灵儿的手,走到了船儿的后方舷旁,看着流晶河上游的宽阔镜泊水面,似乎想用这天地地灵气与开阔来舒展一下自己的心胸。 船尾王府的仆人们看着这一幕,都知趣地远远避开,不敢打扰王爷与王妃的清静,整个王府甚至是整个京都地人都知道,二皇子与叶灵儿成婚之后。两人感情甚好。虽然尚未有王妃怀孕的消息出来,可是这一对年轻夫妻时常都是腻在一处。二皇子面相俊秀,叶灵儿也是京都出名的美人儿,这一对璧人,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旁人。 叶灵儿靠在二皇子的身旁,轻轻抱着他的臂膀,那双比水面更加清亮的眼看着远方飞翔着的沙鸥,心里想着那个在远方的男子,自己地师傅,忍不住唇角多出了一丝笑意:“京都里的人们都畏惧范闲,都以为他骨子里是如此阴险可怕,所以才会折腾出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可在我看来,这厮不过就是个爱胡闹的荒唐子罢了。” 二皇子也笑了,他是知道当年妻子在嫁给自己前与范家经常来往的事情,也知道妻子与晨丫头姐妹相称,交情非同一般,更知道妻子一直在暗底下称呼范闲为师傅……只是他从来不会去怀疑叶灵儿与范闲之间有什么男女之私,因为叶灵儿虽然有时候会有些小脾气,但在大方面上却是位难得的磊落巾幗,若她不喜自己,便是圣旨也不能让她嫁给自己,只是……偶尔听着叶灵儿用那种熟稔的口气提到范闲时,他依然掩不住生起一丝荒谬的感觉和淡淡酸意。 “哪里是胡闹荒唐这般简单。”二皇子温和说道:“前些日子听说太子殿下的门人做了一个册子,看范闲在这两年里杀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结果……竟是整理了长长一个名册出来,让我们那位太子殿下高兴地不得了。” 叶灵儿噗哧一笑,心想师傅怎么变成大恶魔似地了,不过包括春闱案,掌一处那些事情,范闲确实已经得罪了朝廷里的大多数势力。 “所以说,没有人能明白范闲究竟想做什么。姑母是他地亲岳母……而且姑母早已释出了善意,可是……他不接受。我就不用说了,从他归京之后,便一直尝试着与他和好,他却异常强悍地选择把我打倒。”二皇子自嘲笑道,“我承认,牛栏街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是……朝局之中,敌人变成朋友,并不是很少见的事情。” 叶灵儿看了他一眼,咕哝说道:“他这人性子倔,又好记仇,哪里是这般好说服的。” “可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二皇子皱眉说道:“得罪了这么多人,将来……我是说万一,父皇不在了。新皇即位之后,肯定要将他的权柄收回来了,他地手中没有了监察院,这些复仇的势力都会落在他的身上,谁能保住他?” “你怎么就知道新皇一定会收回他的权柄?”叶灵儿低头说道:“我看太子殿下可没有太多机会,三殿下可是范闲的学生。” “老三太小了。”二皇子叹息道:“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打断,我当年是这样。等老三再大些,咱们那位父皇自然又会找些办法,如果将来真的是老三坐上那把椅子,你以为那时地老三还是现在的老三?他就会允许范闲保持现在的权势?” “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如父皇。所以不论我们是谁继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打掉范闲这头大老虎。”二皇子微笑说道:“这是必然之事,以范闲的聪慧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叶灵儿担忧地看着他一眼。轻声说道:“你还是没有放弃。” 二皇子没有接这句话,缓缓说道:“既然范闲明白这一点,而且也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大部分的官绅,那他能怎么办?除非他将来准备走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不然他永远摆脱不了日后的乱局。” “哪条道路?” 二皇子转过头来,温柔笑道:“他自己坐到那把椅子上。” 在什么样地位置,就有什么样的话题,虽然此时流晶河船上说的都是些很惊心的内容。但实际上这种话题经常在各府之中被谈论起,叶灵儿也并不如何畏惧,反而觉着有些腻了,苦笑说道:“以我对师傅的了解,他是不会这么做地。” “噢?”二皇子很感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范闲喜欢周游世界,你不知道吗?”叶灵儿笑道:“这次他被派去江南,天下皆知是陛下变相的放逐。也是不想让他的身世在京都里闹出太大风波来。是个避风头的意思,可是……据我所知。范闲对于这个放逐是一点怨言也没有,他是很兴高采烈地去地,能够有机会见见天下不同的人情风物,对他来说,似乎才是最大的享受。” 不得不说,叶灵儿确实很了解范闲。 “坐上那把椅子?那便再难出深宫了,范闲会憋死的。” 夫妻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二皇子稍一思忖后说道:“可是如果他不去抢这把椅子……难道将来舍得放手?而且就算他肯放手,别人又会放过他?” “那把椅子真有这么好吗?”叶灵儿皱眉说道:“更何况……范闲凭什么去抢?” “凭什么?”二皇子笑道:“凭父皇对他的无比信任,凭陈院长林相爷范尚书这三位老人家的全力支持,凭他左手的监察院,右手的内库,而且不要忘了,他也是姓李地……实话说了吧,在当前的局势下,如果日后不出大的转折,范闲在父皇去后想要夺位,是把握最大的那一个。” 叶灵儿却只在这话里听到了“大的转折”四个字,如果身边良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一定有很多人在准备着这个大的转折。 二皇子继续说道:“范闲目前唯一地空白就是军方地支持,叶秦两家他没有机会沾手,但是不要忘了,我那位亲爱的大皇兄,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总摆出一副范闲看家人地模样。” 说到此处,二皇子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怨意,想来也是,他与大皇子自幼一道长大,感情好的没有话说,谁知道范闲一入京,大皇子却站到了范闲的那边,换作谁,心里只怕也会有些不舒服。 “最关键的风向标是此次的胶州事变。”二皇子担忧说道:“父皇过往虽然无比信任范闲,但一直没有让他沾手军方的任何事务。这次却安排他去处置胶州水师,我担心,父皇是准备在这方面也松手了。” 叶灵儿缓缓地低下头去,半晌后说道:“说了半天,其实说到底,你心里依然是不甘心罢了。” 一片沉默之后,二皇子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确实不甘心……别人能坐那把椅子,我为什么不能坐?我坐上那把椅子。做的不会比别人差。如果世上不是多了一个范闲地话,我又何至于在这船上长吁短叹。” 又是一阵沉默。 “我承认,在与范闲的对比中,我全面落在下风。”二皇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洒脱的神色,“不过偶尔也会有些不服,如果父皇当初肯将监察院交给我,把内库也给我,我难道就比范闲真的差了?我确实不甘心。谋划了这么多年,却因为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兄弟,便让一切成为了泡影,我还是想争一下,就算最后输给他了……也要输的心服口服。” “何苦呢?”叶灵儿叹了一口气。望着他。 二皇子心中一动,发现妻子自从嫁入王府之后,当初的那些没心没肺可爱模样便少了许多,或许这便是嫁给自己地代价吧。总要成日里思想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 叶灵儿轻声说道:“我知道长公主殿下最近一直让你与太子殿下和好,我也知道这是为的什么事……话说回来了,我是一直不喜欢那位长公主殿下的,虽然她是晨儿的母亲。” “姑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二皇子斟酌着用词,“她为朝廷做过许多事情,而且……有很多时候,她不见得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如果她当初真的只是为了日后地荣华富贵考虑。当初她就不会选择我,教育我,她完全可以一直站在东宫那边,东宫也是需要她的。” “那她为什么会选择你?”叶灵儿的唇角带着一丝讥诮,“难道不是因为你比太子殿下生的更好看些?” “够了!”二皇子唇角微抿,低喝了一声,他是怎样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对于长公主殿下是如此地愤怒。 叶灵儿冷哼说道:“难道不是吗?她挑唆着你与太子殿下斗。如今又让你与太子殿下和好与范闲老三斗。可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义?就算将来让她成功了。范闲失势,可到时候你与太子殿下怎么办?谁来坐那张椅子。” “那是日后的事情。”二皇子低头缓缓说道:“姑母是疼我的。” “日后的事情?”叶灵儿怒了,终于回复了当初骑马入京都地清朗模样,直接说道:“她只是陶醉于这件事情的过程之中,至于最后太子和你谁胜谁负,还不是她的一个傀儡,你何必再和她们参合着?太子要继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范闲要自保,那也是他的事情,你只要不再理会,便能轻身而脱,这有什么不好的?” 骤然间,叶灵儿似乎也觉着自己的话太急了些,叹了一口气,放软声音说道:“你不为别人考虑,也要想一想我,想想宫中的母亲,范闲说过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 又是范闲,二皇子听着这句话,忍不住笑着说道:“那他为何不退?” “他退了他就要死,这是你说过地。”叶灵儿毫不示弱望着他的眼睛,“可你若退,谁能把你如何?” “能把我如何?”二皇子抿着那双薄薄的嘴唇,幽幽说道:“我杀过范闲的人,他日后能放过我?太子即位,能放过我?老三……谁知道他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叶灵儿失望地沉默了。 “太子只是我们目前需要的一个招牌。”二皇子闭着眼睛,嗅着扑面而来的河风,轻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他的东宫名份和祖母地支持。” 叶灵儿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自己,不可能告诉自己,却依然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某种危险靠近地声音,忍不住在这大夏天里打了个寒噤,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不是蠢人。他怎么会猜不到长公主殿下的想法?他怎么会相信她?” “这就是姑母需要考虑地事情了,怎样弥合当初地裂缝,怎样让太子与皇后完全相信姑母的诚意,这都与我无关,我只是需要等待着。” 二皇子轻声说着,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河面,一字一句说道:“去年我就是没有忍住。所以给了范闲机会,现在我至少学会了戒急用忍。我毕竟是父皇的儿子,不论事态怎么变化,我总有几分之一的机会。” 叶灵儿失望地望着他,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长公主最后还是会挑你继位,可是……被人扶着上去,真的很有意思吗?” “不要说被人扶。就算被人牵又如何?”二皇子忽然笑了起来,“父皇当年也是被一个女人扶着坐上了皇位,可是日后他仍然成为了千古一帝,只要坐上了那把椅子,总有大事可为。” 因为胶州事变的问题。一直在陈园养老的陈萍萍终于被皇帝地三道旨意赶回了京都,回到了那个方方正正,一片灰暗之色的建筑之中。 就在监察院的那个阴暗密室之中,陈萍萍轻轻抚摩着膝上的羊毛毯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用微尖的声音说道:“屁大点儿事儿,也要打扰我。” 费介今天很奇妙地没有在山里采药,反而是坐在了陈萍萍的身边,嘶哑着声音说道:“关键是宫里的问题,范闲又闹了这么一出,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越来越喜欢他,可是宫里那些人却是越来越害怕他……只怕是要提前了。” “太子是蠢货吗?”陈萍萍缓缓问道:“当然。他确实是个蠢货,不然怎么又会和那个疯女人搞到一起去了?” “长公主疯则疯矣,手段还是有地。”费介翻着那古怪颜色的眼瞳,盯着陈萍萍说道:“再说了,这不是你安排的吗?枉我还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个药出来。” 陈萍萍叹息道:“太子胆子太小,咱们要帮助他一下。” “这可真是抄家灭族的罪过啊。”费介叹息着,“我是孤家寡人,你老家还有一大帮子远房亲戚。” 陈萍萍耻笑道:“你还是当心范闲过年回京找你麻烦吧。给晨丫头配个药。结果配个绝种药出来,范闲绝后。你看他怎么撕扯你。” 费介大怒说道:“能把肺痨治好就不错了,他还想怎么嘀?还敢欺师灭祖不成?”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最近他来的信里一直怨气冲天,而且……一直在问你到哪里去了。”陈萍萍冷漠说道。 费介其实一直因为这件事情心里有愧,所以下意识里躲着自己最成器地弟子,听着这话,不由愣了神,半晌后说道:“他不是收了个通房大丫头?再说还有海棠那边……圣女的身体应该不差,生个娃娃应该没问题。” “海棠朵朵……不是母鸡,你当心不要让天一道的人知道你这个说法。”陈萍萍微笑说着。 费介也懒得再理会,直接问道:“关于这次胶州的事情,你怎么看?” “怎么看?”陈萍萍冷哼一声,“我把影子给了他,我把黑骑给了他,我把整个监察院给了他……结果他却做了这么粗糙下等地作品来给我!” “饭桶。”陈萍萍忍不住摇了摇头,“言冰云不在他的身边后,关于阴谋这种事情,范闲就成了饭桶,不过真不知道是他运气天生就比别人好,还是什么缘故……这事儿结果倒还不差。” 第十七章 君臣有心 第十七章君臣有心 陈萍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如以往这些年里的习惯那般,轻轻掀起黑布帘的一角,感受着外面的暑气被厚厚的玻璃隔断着。他望着那处金黄色的宫殿檐角,半闭着无神的眼睛,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轮椅之中。 “我让言冰云过来。” 费介听着这话并不吃惊,知道院长大人每逢要做大事之前,总是会先选择将后路安排好……不是他自己的后路,而是监察院的后路。 密室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陈萍萍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敲门的人还是那样的不急不燥,就心性而论,确实比范闲要适合多了,他用右手的手指在轮椅的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得到了许可,门外那人推门而入,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四处头目,先前陈萍萍还议论过的言冰云,小言公子。 言冰云被救回国已近一年,早已养好了当初落下的浑身伤痕,回复那副冰霜模样,将四处打理的井井有条,比当初他父亲言若海在位时,如今的四处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一时间小言公子也成为了庆国朝廷里隐隐重要的人物。 只是监察院做的工作一向不怎么能见光,所以言冰云的知名度并不怎么高,但这并不影响朝中知晓内情的高官权贵们拼着老命把自家的闺女往言府上送,先不论言冰云自己的权力、能力与相貌,单提他与范闲的良好关系,以及言府自身的爵位,这种女婿……是谁都想要的。 言冰云进屋后,先向陈萍萍行了一礼,将最近这些日子监察院的工作汇报了一番。如今陈萍萍在陈园养老,范闲又远在海边,监察院的日常工作,竟是这位年轻人在主持着。 陈萍萍闭着眼睛听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范闲事先有没有与你联系?” 言冰云摇摇头:“时间太紧,院里只是负责把宫里地意思传给提司大人,具体怎么办理,二处来不及出方略。全是提司大人一人主理。” 陈萍萍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你的婚事怎么办着的?你父亲前些日子来陈园向我讨主意……只是这件事情并不好办。” 言冰云沉默了,沈大小姐的事情,院里这些长辈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有挑破,可是如今的婚事问题,却有来自宫里的意思,让他有些难力。 沈大小姐的事情。京都中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涉及到江南范闲做的那件事情中,所以一直遮掩地极严。就算日后这件事情被曝光,为了南庆与北齐的良好关系,言冰云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将沈大小姐娶进府中。 “先拖一下。”陈萍萍半闭着眼睛说道:“这件事情。你去问一下亲王家那位的意思,让她帮忙拖一拖。” 亲王家那位,自然就是大皇妃,那位自北齐远嫁而来的大公主。这位大公主自从嫁入南庆之后,温柔贤淑,颇有大家之风,很是得宫里太后的喜欢,与大皇子所受的歧视倒完全不一样了。 言冰云脸上依然平静,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小小感动,老院长大人只怕连胶州的事儿都懒得管,却愿意为自己这样一个人的婚事出主意。这种对下属地关照,实在是…… “等范闲回京,看他怎么处理。”陈萍萍忽然尖声笑道:“这小子当媒人和破婚事……很有经验。” 这话确实,最近几年中,宫里一共指了四门婚事,其中有两门婚事与范府有关,范闲自己倒是聚了林婉儿,却生生拐了八千个弯儿。闹出天下震惊的动静。营造出某种局势,却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妹妹从指婚中逃将出来。 每每思及此事。便是陈萍萍也禁不住对那小子感到一丝佩服——真真是胡闹而倔犟的人儿。 言冰云这时候才抽了空,对费介行了一礼,同时表示了感激,这一年里的疗伤,费介还是帮了他不小地忙。 陈萍萍最后冷漠说道:“当初准备是让你和范闲互换一下,让你先把一处理着,不过看最近这事态……你要有心理准备。” 言冰云微微一惊,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范闲……不能被院务拖住太多心思。”陈萍萍淡淡说道:“王启年回京之后,不是在一处,就是会死乞白赖地粘在范闲身边,你在四处里寻个得力的人,准备接替你的位置。” 言冰云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激动,只是点了点头。 “我退后,你要帮助范闲把位置坐稳。”陈萍萍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竟似像是在托孤一般,“他这个人就算当了院长,只怕也不耐烦做这些细务,等你做了提司,你一定要帮他处理好。” 言冰云沉默着单膝跪地,抱拳道:“是。” 陈萍萍看着他,费介也在一旁看着他,半晌后老跛子轻声说道:“天下人都以为……范闲是建院以来地第一位提司,但你言家一直在院中做事,当然知道以前也有一位,而你……则将是监察院建院以来的第三位提司,记住这一点,这是一个荣耀而危险的职位。” 言冰云感到一股压力压住了自己的双肩,让自己无法动弹。 “那一天会很快到来的,我要你仔仔细细听明白下面的话。” “是。” “我院第一位提司的出现,是为了监督我。”陈萍萍很淡漠地说着,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的神色,“当然,他有那个能力,所以他地提司身份最为超脱,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事儿,不过虽然他现在不管院务了,日后若有机会看见他……不论他吩咐什么事,你照做便是。” 言冰云此时没有直接应是。反而是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哪怕与旨意相违?” 陈萍萍睁开了双眼,眼中的光芒像一只石崖上的老鹰一般,锐利无比,良久之后,他冷然说道:“是。” 言冰云深深地呼吸了两次,压下心中那一丝疑惑与不安,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提司的腰牌在小范大人身上。”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们都叫他五大人……当然,也有人叫他老五,不过你没有资格这么叫他。只要他在你的面前,你自然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简单的问题。” 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拗口和玄妙地说法,但言冰云却聪明地听懂了。 “他的存在。是监察院最大地秘密。”陈萍萍冷漠说道:“这一点,陛下曾经下过严令,所以你要懂得保密……只要五大人在一天,就算日后地局势有再大的变化,至少咱们这座破院子。这个畸形地存在,都可以苟延残喘下去。” 言冰云低头跪着,明白院长的意思,监察院是陛下的特务机构。却又不仅局限于此,这是横亘在庆国朝廷官场之一地一把利剑,陛下则是握剑的那只手,如果那只手忽然不见了……监察院这把剑,一定会成为所有人急欲斩断的对象,只是……不知道那位五大人是谁,竟然可以拥有和陛下近似的威慑力。 陈萍萍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冷漠说道:“范闲。便是本院第二个提司,只是你也知道他的身份,所以监察院只能是他路途上的一段,而不可能永远把他局限在这里面。” “而你,将是本院的第三任提司,你要做的事情,与前面两位都不一样。” 陈萍萍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地任务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范闲发疯了。你要不顾一切地隐忍下去,哪怕是忍辱偷生。委屈求全,也务必要将这个院子保住,就算明面上保不住,但那些我们一直隐在暗中的网络,你要保留下来。” 言冰云终于再难以伪装平静,他满脸惊骇地望着轮椅上的老人,因为老人关于三任提司的说法明确有些相抵触的地方,尤其是那位五大人与自己地任务……如果五大人没死,监察院便不会倒,那自己……的任务?更何况老人家说的是如此严重与悲哀……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院长大人预测到在不久的将来,不是那位五大人会死,就是有一股监察院远远无法抗衡地力量会自天而降。 比如,握着这把剑的那只手……很轻松地松开,让监察院这把剑摔入黄泥之中。 只是……陛下为什么会对付监察院? 院长为什么像是在托孤? 言冰云一向聪慧冷静,然而此时也不免乱了方寸,根本不敢就这个问题深思下去,也根本不敢再进行进一步的询问,他不知道轮椅上的那位老人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大事,而那件事情会怎样地影响着所有人的人生。 “你说,为什么世间会有监察院呢?”陈萍萍的话像是在问言冰云,又像是在问自己。 言冰云眉头皱的极紧,脑子里其实还停留在先前地震撼之中,院长大人对陛下的忠诚,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陛下对院长大人的恩宠,更是几乎乃亘未见之殊荣……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陛下……”言冰云下意识里开口说道,却马上闭上了嘴巴。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陈萍萍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言冰云太熟悉这段话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是看着这段话成长起来的。因为这段话一直刻在监察院前的那个石碑上,金光闪闪,经年未褪,落款处乃是三字——叶轻眉。 而如今的天下都已经知道,叶轻眉便是当年叶家地女主人,小范大人地亲生母亲。 “其实这段话后面还有两句。”陈萍萍闭着眼。缓缓说道:“只是从她死后就没有人再敢提起,你回家问问若海,他会告诉你,这两句话是什么。” “是。” 言冰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这一个字。 小言公子坐着马车,急匆匆地赶回了言府,一路上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内心深处太过惶恐地缘故。汗水湿透了他那一身永久不变地白色衣衫。 穿过并不怎么阔大的后园,一路也并不怎么理会那些下人的问安,他满脸凝重地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已然退休的言若海大人,此时正与一位姑娘家对坐下棋。棋子落在石坪之上并没有发出太多的杂音,那哑光棋子却透着股厉杀之意。 看见言冰云进了屋,查觉到儿子今天的心思有些怪异,言若海向对面温和地一笑。说道:“沈小姐今天心思不在棋上。” 前任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唯一活下来的女儿,逃到南庆地沈大小姐窘迫的一笑,起身对言若海行了一礼,又关切地看了言冰云一眼,缓缓走出书房。出门之际,很小心地将门关好。 言若海看着儿子,轻声说道:“出什么事了?” 言冰云沉默片刻之后,便将今天在监察院中。陈院长的吩咐说了一遍。 “小范大人肯定是要做院长的。”言若海疼爱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他的精力日后要放在朝中,具体的院务肯定需要有人打理。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为朝廷做了不少事,虽然在我看来,还是年轻了一些,不过……小范大人如此信任你,你做院中提司。可要好好帮助他。”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范闲对监察院日后的安排,都是异常清晰的,范闲在监察院内除了自己地启年小组,最信任的就是言冰云,他对言冰云的安排,并不怎么令人意外。 “不过……”言若海话风一转,叹息道:“为什么会是提司呢?你的资历。你的能力……都还差地很远。” 他讥讽笑道:“你又不是五大人。” “您也知道……那位五大人?”言冰云愁苦说道。 “为父在院中的年头也不浅了。”言若海微笑说道:“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件好事……门楣有光啊,为什么你如此愁苦?” “那段话……后面的两句是什么呢?”言冰云忧心忡忡说道。 “噢。”言若海淡淡说道:“那是两句很大逆不道的话……不论是谁说出来。都是会死地。” 言若海微笑说道:“当年曾经有人说过那句话,所以就连她……也死了。” “不要想太多了。”言若海叹息说道:“院长大人对陛下的忠诚不用怀疑,我看他老人家担心的,只不过是陛下之后的事情。所谓忍辱负重,自然是指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保存自己的实力,以待后日。” 他盯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或许……你要成为卖主求荣的阴贼,万人痛骂地无耻之徒,这种心理准备你做好了没有?” 言冰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异常平静问道:“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在宫里与院里选择,你会怎么选择。” 选择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言若海用一种好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叹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会选择院里……如果老院长大人对我没有这个信心,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么多话。” 言冰云苦笑了起来,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回答的如此简单明了,他沉默半息刻后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您的儿子,所以……那种心理准备我也做好了。” “委屈你了,孩子。” 言若海忽然无头无脑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些年,确实有些委屈他了。” 庆国的皇宫之中,一片墨一般地夜色,层层宫檐散发着冷漠诡异地味道。庆国皇帝穿着一件疏眼薄服。站在太极殿前地夜风之中,冷漠地看着殿前的广场,享受着难得地凉意。 在太极殿地边角,服侍皇帝的太监宫女都安静地避着这里,而那些负责安全的侍卫们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确保自己不会听到皇帝与身边的人的对话。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轻轻抚摩着膝上的羊毛毯子,叹息道:“慢慢来吧。小孩子心里的怨气……我看这些年已经抚平了不少。” 皇帝微笑说道:“其实在小楼里……那孩子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只是总感觉还是有些亏欠。” 陈萍萍用微尖的嗓音笑着应道:“几位皇子之中,如今也就属他地权势最大……该给他的,都已经给了他,他虽然拧些,却不是个蠢人,当然能清楚陛下的心思。” “怕的却是他不在乎这些事物。”皇帝的眉宇之间涌出一丝笑意,“年关的时候,他非要去范氏宗族祠堂。这难道不是在向朕表露他的怨意?” 皇帝不等陈萍萍开口,继续说道:“朕……可以给他名份,但是……现在不行。你替朕把这话告诉他。” 陈萍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太后还活着的,皇帝总要看一看老人家地脸面。不过从这番话看来,范闲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孤臣敢当,已经让皇帝对他有了足够的信任。 “陛下有心。”陈萍萍笑着说道。其实像有心这种字眼儿,是断不能用在一代君王身上的,只是他与皇帝自幼一起长大,加之日后的诸多事宜,让君臣间地情份太不普通。 “朕有心只是一方面。”皇帝缓缓摇头,“关键是这孩子有心,而且他有这能力……北齐的事,江南的事。胶州的事,让朝廷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而且这孩子一不贪财,而不贪名,实在是难得。”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说道:“是不是要把他调回来。” “不慌。”皇帝淡淡说道:“明家还有尾巴没有斩掉,你前些日子入宫讲地君山会……让安之在江南再扫一扫。” “是,陛下。” 皇帝忽然反手握住了轮椅,将轮椅推了起来。沿着太极殿前的长廊行走了起来。一面推,一面笑着说道:“你年纪也不怎么老。这些年却是老态毕现,这大热的天气怎么还盖着羊毛毯子,也不嫌热的慌,费介那老小子到底给你用过药没有?” “便是要死了的人,费那个药钱做什么?”陈萍萍花白的头发在轮椅上横飞着,“陛下放手吧,老奴当不起。” 只有在二人单独相对的时候,陈萍萍才会自称老奴。 “朕说你担得起,便是担得起。”皇帝平静说着,“想当年在诚王府的时辰,你是宫里赐过来地小太监,打那时你就天天伺候我。如今咱们都老了,你伺候我伺候的断了腿。朕帮你推一推,又如何?” 陈萍萍缩着身子,半晌后叹息道:“有时候回忆起来,似乎昨日种种仿佛还在眼前。奴才似乎还是在陪着陛下,与靖王爷和范尚书打架来着……” 皇帝沉默了片刻,然后叹息道:“是啊……朕前些日子还在想,什么时候如果能回澹州看看就好了。” 皇帝出巡,哪里是这般简单的事情,所以陈萍萍想也未想,直接说道:“不可。” 皇帝微笑说道:“你又在担心什么?” 陈萍萍知道,皇帝去澹州的背后一定隐着什么大动作,他嘶着声音缓缓说道:“您下决心了?” 皇帝想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 不等陈萍萍开口,这位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冷冷说道:“朕与你,当年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的小丑……还不足以让朕动心思收拾,只是有时候也很贪心,如果云睿真的有能力说动那两个老不死地出手……借着这件事情,完成咱们君臣一直想完成地那件事情,岂不是很美妙?” “太险了。”陈萍萍叹息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让陛下的心意更坚决些。 皇帝微笑说道:“这天下,不正是险中求吗?” 远处地宫女太监们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陛下亲自替陈院长推轮椅,不免心中震惊无比,也是温暖无比,如此君臣佳话,实在是千古难见。 第十八章 天子有疾 第十八章天子有疾 “其实,去澹州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皇帝推着轮椅走到了太极殿的边角,身前的栏杆在夜里反着幽幽的白光,与面前广场略有几尺高度的落差感,让庆国乃至天下配合最久,也是最为恐怖的这一对君臣同一时间叹息了声。宫墙虽然高大,但与广阔的广场一比,就显得不那么高了,远处南方的夜空上有点点星光洒了下来。 “朕只是想去看看。”皇帝很随意地说道:“有很久没有去过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还是不是像当年一样,有那么多鱼。”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圣上去澹州的时候,那里还不能完全算是咱大庆的辖郡。” “是啊,从东夷坐船到澹州似乎更近一些。如果澹州北边不是有那么一大片吃死人不吐骨头的密林……四顾剑想必不会放弃那么好的一个港口。” “幸亏有那片林子。”陈萍萍微笑说道:“她才会坐船,我们才会在海上遇到她。” 皇帝沉默了,很明显不想继续这个回忆。于是陈萍萍叹了口气,转而说道:“陛下站的比天下人高,看的比天下人远,我不敢置疑您的判断与决定,只是……我想不出来,如果长公主真有那个心思……她怎么说动那两个人。” 皇帝不加思索,直接说道:“不需要说动。如果有机会能将朕刺于剑下,这等天下最大的诱·惑,不论是苦荷那个苦修士,还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想必都舍不得错过。” 如果范闲此时在旁边听着,一定会无比赞叹于皇帝此时的分析与梧州城里那位老相爷的分析竟是如此的一致,庆国少了个林若甫。不知道皇帝心里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陈萍萍一直抚摩着膝盖的双手缓缓地止住,似乎是在消化陛下的这句话,片刻后,缓缓说道:“如果那两位真地孤注一掷,我大庆朝应该拿什么来挡着。” “兵来将挡。”皇帝冷然说道。 “谁是将?”陈萍萍平静说道:“叶流云在南边劈了半座楼,别的人可以误会他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我可不这么看,指望他出手不可能。我还怕他临老变疯。” “安之也来信说过。”皇帝冷漠说道,“他毕竟是我大庆朝的人,总不好与外人勾结。” “至于那两人,终究是人不是神,朕手握天下,何惧两个匹夫。而关于将的问题……”皇帝淡淡说道:“老五乃当世第一杀将。” 很平淡的话语,很强大的信心。但陈萍萍的唇角却挂起了一丝颇堪捉摸的笑容,只是他坐在皇帝身前。皇帝看不到那一丝古怪地笑容。 “朕会给云睿一个机会。”皇帝冷冷说道。 陈萍萍默然,却在心里想着,只怕……陛下只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说服太后、以至说服自己的机会。 只是直到如今,陈萍萍依然不知道皇帝这种强大的信心由何而来。虽然他一直在往最接近真相的那方面努力着,但是悬空庙上因为范闲的横插一手,想让五竹看的那场戏终究是没有演完。 “陛下。” “讲。” “我想知道您对日后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安排的。”陈萍萍叹了口气,问出了以后绝对不会问出口地问题。 皇帝似乎也有些讶异。旋即微微笑了起来,颌下的那络须在夜风之中缓缓飘着,中年人独有的洞悉世情的眼神也稍柔和了些。这是诸多年来,陈萍萍第一次主动问及此事,皇帝心中微动。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理会这些事的?”皇帝嘲讽说道:“便是以往朕征询你意见时,你也跟个老兔子似地,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陈萍萍瘪瘪嘴,说道:“一帮小孩子的事情。但终究是陛下的孩子。” 皇帝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想了半晌后,用平静而坚定地语气说道:“朕还没有想好。” 这下轮到陈萍萍惊讶了,他忍不住摇着头,像农村里的老夫子一般叹息着。 皇帝缓缓说着:“承乾太过懦弱,老大太过纯良,老二……”他皱了皱眉头,“老三年纪太小。” 陈萍萍又叹了一口气。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将手从轮椅的椅背上松开。负到身后,走到陈萍萍的身前。隔着汉白玉的栏杆,望着幽深皇宫里的阔大广场,似乎是在注视着千军万马,注视着天下的一切。 “我知道有很多人认为朕把这几个孩子逼的太惨。”皇帝地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舒芜有一次喝了酒,甚至当着朕的面直接说了出来。” 说到此时,皇帝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隐怒。 “可是,皇帝……是谁都能当的吗?”皇帝回过头来,注视着陈萍萍那张老态毕现的脸,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又或是在问宫内宫外那几个不安份的儿子。 远处的宫女太监们远远看着这方,他们根本听不到陛下与陈院长在交谈着什么,更不清楚,陛下与陈院长的谈话涉及到很多年之后龙椅地归属。 “身为帝者,不可无情,不可多情。”皇帝将脸转了过去,“对身周无情者,对天下无情,天下必乱。对身周多情者,必受其害,天下丧其主,亦乱。” “朕不是个昏君,朕要建不世之功,也要有后人继承才成,挑皇帝,总不能全凭自己地喜爱去挑。”皇帝冷笑说道:“我看了太子十年,他是位无情中的多情者,守成尚可,只是朕去时,这天下想必甫始一统。乱因仍在,他又无一颗铁石心肠,又无厉害手段,怎样替朕守住这大一统地天下?” “老二?”皇帝脸上的冷笑依然没有消褪,“朕起始是看重他的,这些年与承乾的争斗,他并没有落在下风,只是后来却让朕有些失望。一味往多情遮掩地无情的路上走,他若上位,定是一代仁君,可朕这几个儿子……只怕没一个能活得下来的。” 陈萍萍沉默着,心里却在想这世道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二皇子当年也是位只知读书的俊秀年轻人,如果不是被你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没有这般大的压力与诱·惑。他的心性又何至于变成今天这样?陛下啊陛下……养狮子这种手法,确实不怎么适合用来培养帝王的接班人。 庆国皇帝这些年放任诸子夺嫡的潜在心思很简单,掌天下艰难,谁能熬下来,这天下便是谁地。只是他没有想过,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像他一样习惯在墨一般的河流里站着欣赏河边的风景,他把自己的儿子们改变了很多,只是最后这种改变的结果。只怕也不是他想要的。 “大皇子怎么样?”陈萍萍今天晚上说的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平日里所禀持地理念。 所以当皇帝听着这话时,再次吃了一惊,笑意更盛,似乎很喜欢陈萍萍回到当年这种有一说一的状态之中:“我并不意外你会提到他的名字。” 皇帝微笑说道:“这母子两的命都是你和小叶子救下来的,你对他自然多一分感情。朕也是喜爱他地……只是他太重感情,在这场凶险的争杀中,谁心软。谁就可能身陷万劫不复。” 皇帝叹息着:“再加上他毕竟有一半东夷血统,难以服众,更关键的是,日后若要血洗东夷城,你看他有这个决心吗?” 陈萍萍叹了口气,今天夜里的皇宫中,这位院长大人叹地气,似乎比所有时候都要更多一些。 “所以他不用考虑。”皇帝缓缓说道:“老三……年纪还小。朕还可以多看几年。” 陈萍萍忽然古怪的笑了笑。说了一句可能会让整个天下都开始颤抖的提议。 “范闲……怎么样?”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萍萍。不知道看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回答这句话,许久之后,皇帝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声便在太极殿前空旷的长廊里回荡着,让长廊尽头的那些宫女太监们心惊胆颤。 笑声渐宁,皇帝缓缓敛住了笑容,平静却又不容置疑说道:“毫无疑问,他,是最适合的一个。” 多情总被无情恼,范闲在这个世界上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恰好契合了庆国皇帝对于接班人的要求,貌似温柔多情,实则冷酷无情,却偏生在骨子地最深处却有了那么一丝悲天悯人的气息。 皇帝始终在想,范闲骨子里的那丝气息,应该是她母亲遗传下来的吧? 如果皇帝的这句话传了出去,只怕整个庆国的朝廷都会震动起来,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发生某种强烈的变化。 “他没有名份。”陈萍萍古怪笑着说道。 皇帝的笑容也有些古怪:“名份,只是朕地一句话……当年地人们总有死干净的一天。” 陈萍萍知道陛下指地是宫中的太后,他轻轻咳了两声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皇帝似笑非笑望着他:“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喜欢范闲的,不过这两年看来,你是真的很疼爱他。” “疼爱是一回事。”陈萍萍皮笑肉不笑说道:“我和范建不对路是一回事……不过依我看来,以范闲的性格,他可不愿让范柳两族因为他的关系都变成了地下的白骨头。” 皇帝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陈萍萍太了解面前这位皇帝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皇帝真的想扶植范闲上位,那么在他死之前,一定会将范柳两家屠杀干净。不惜一切代价屠杀干净,而这,肯定是范闲不能接受的。更让陈萍萍有些疲惫的是,他终于清楚地确认了皇帝根本没有将范闲摆在继位的名单之上。 陈萍萍站在中间,知道那条路是行不通了,自己只好走另外一条道路——陛下有疾,有心疾。 “朕喜欢老大与安之,是因为朕喜欢他们的心。”皇帝站在皇宫的夜风之中,对于龙椅的归属做了决定性的选择,“朕要看的,就是这几个儿子的心……如果没有这件事情便罢,如果有,朕要看看太子与老二的心,究竟是不是顾惜着朕这个父亲。” 陈萍萍没有作声,只是冷漠地想着,身为人父,不惜己子,又如何有资格要求子惜父情? “皇帝的眼光应该比自己这些人都看的更远。” 范闲如是想着,此时的他,正像一个猴子一样,爬上了高高的桅杆,看着右手方初升的朝阳,迎着微湿微咸的海风,高声快意叫唤着。 海上出行,是怎样惬意的人生,不用理会京都里的那潭脏水,不用理会官场之上的麻烦,不用再去看胶州的那些死人头。范闲似乎回到了最初在澹州的多动少年形象,成日价在船上爬来爬去,终于爬到了整只船最高的桅杆上面。 他搭了个凉蓬,看着远方红暖一片的色块,心想自己已经算看的够远了,只是还是不清楚皇帝究竟已经看到了那一步。 船自胶州来,沿着庆国东边蜿蜒的海岸线缓缓向北方驶去,驶向范闲的故乡。 第十九章 海风有信 第十九章海风有信 自从重生之后,更准确地说,是自从由澹州至京都之后,范闲坐着黑色的马车,穿着黑色的莲衣,揣着黑色的细长匕首,行走在黑暗之间,浑身上下,由内及外乃是通透一体的黑色。 今日在海上,在这宽阔碧蓝的海上,那艘船却是纯净的,桅杆高耸,白帆有如巨鸟洁翼,似要向着天边的那朵白云穿进去。 那个跛子丹中尉曾经将自己捆在杆头,对着满天的惊雨与惊天的海浪痛骂着世道的不公。而此时爬在最高桅杆顶端的范闲却没有这种感觉,在将陈萍萍与阿甘好友进行一番对比之后,穿着一件单薄白衫的他微微眯眼,迎着晨间的海,整个人的心思心境犹如身遭之景一般单纯快乐起来。 骂天呵地,怨天尤人,与天地争斗,要成那一撇一捺的大写人字儿,这不是自私惧死的范闲所希望的生活。他只是贪婪地享受着重生之后的每一刻,荣华富贵是要的,美人红颜是要的,惊天的权柄是要的,而偶尔独处时的精神享受也是要的。 离开澹州之后,虽也有诸多快意事可以把玩,但成日里忙于勾心斗角,忙于杀人以及防备被杀,这种完全的轻松,心无旁物的空灵。却是许久没有享受过了。 毫无疑问,范闲是庆国这个世界上第一位小布尔乔亚,他地那位母亲,明显是保尔那一派。所以他不肯放过出海吹风这么小资耸耸的机会,像楚留香一样喝着美酒,吃着牛肉,像许公子一样当着这船的主人,只是可惜……船上并没有太多穿三点式的美人儿。 船儿破浪。在碧蓝的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细痕,擦过似乎近在咫尺的红日,桅杆之上,那个年轻人手舞之、足蹈之、口颂之,真的……很像一只猴子。 晨间地海风其实有些凉,范闲高声喊了几声之后,便被风穿得衫角有些湿冷,浑身上下不舒服。虽然以他的内力修为早已寒暑不侵。但这种湿乎乎的感觉总是不舒服,他这才知道,原来扮酷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有些悻悻然地准备下到甲板上去。 他仍然忍不住再贪婪地看了一眼仿佛永无边际的海面,心里充斥着某种不知名的渴望。这种渴望打从年前便开始浮现在他的心中。却一直没有能够准确地把握住究竟是什么,与海棠曾经谈论过,却也没有办法从自己的心里挖出来。 船外开阔的海面,与他那颗永远无法绝对放松下来地心。形成了一种很别扭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头,呸了一口唾沫,那唾沫画着弧线,远远地落入海中,让海上多了丝泡沫,多了丝污染。 下方甲板上的水师官兵与监察院众人仰头看着这一幕,这几天。他们已经习惯了钦差大人偶尔会流露出来的癫狂举动。虽然一代诗仙、一代权臣忽然间变成了只猴子,还是只站在桅杆顶端眺望远方的猴子,会让很多人不适应,可是人们转念一想,但凡才子,总是会有些与众不同地怪癖,也便释然。 范闲吐口水的动作,落在了甲板上很多人的眼里。一位水手忍不住赞叹道:“吐口水都吐的这么帅。” “噢噢……嗷嗷……”桅杆顶端传来怪叫声。“我是泰山!我是泰山!” 甲板上众人面面相覻,先前那拍马屁地水手胆子果然比一般人大些。壮着胆子问着身边的监察院官员:“大人,泰山是什么山?” 他问的人,正是范闲的亲信洪常青,洪常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脸转了过去。 一阵风起,啪的一声轻响,一双赤足就这样稳稳地踩在了甲板上。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年轻人松开手中的绳索,打了个呵欠,旁边自有水手赶着过去将绳索重新绑好。 范闲从桅杆顶端跳了下来。 看着这一幕,虽然看了很多次,可是甲板上很多人依然不免傻了眼,这桅杆得有多高?怎么小范大人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跳下来? 洪常青看着范闲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所有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世间难得一见地高手,但他们真的无法想像真正的高手,原来是这样的厉害。 有人将躺椅抬了过来,范闲像浑身骨头软了一样躺了上去,两只脚翘在船舷之上,让海风替自己洗脚,感受着海风从脚趾间穿过,就像情人在细柔的抚摩,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左手拿着杯内库出产的葡萄酒在缓缓饮着,右手轻轻撮着坚果的碎皮,往唇里送着。范闲再一次涌现出在桅杆上相同的遗憾,如果婉儿和思思在身边就好了。 “大人。”洪常青站在他地身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低下声子轻声问道:“泰山是什么山?”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出名地山峰,但泰山却从来没有人听过,洪常青轻声道:“是不是今夜的密令?” 范闲愣了愣,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哪有什么泰山?东山倒是有。” 忽然间,船上地水手高声喊了起来,话语里带着一丝兴奋:“东山到了!” 范闲一怔,旋即起身,与那些兴奋的监察院官员们一起走到了船的左舷旁,等待着东山的出现。在这一刹那,范闲无来由地想起了。前一世自己还没有生病的时候,曾经坐船经过三峡,将要经过神女峰的时候,那些旅客也是这般地激动。 只是那一次神女峰隐在巫山的**中,只看见寢幄在动,却看不见神女**,可惜了哉。 好在今日天气晴朗,空中纤尘不挂。东山并没有隐去他的容颜。 大船往北行了数里,绕过一片暗礁密布的海滩,辛苦万分地往左边一转,船上诸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已经看了数日的寻常景致忽然间消失,而一座宛如陡然间横亘在天地间的大山,就这样充斥了所有人的眼眶。 大东山! 这是一座石山,似乎寻常。只是这座石山竟是如此之大,高不知有多少丈,而且临海一面,竟是光滑无比的一片石壁,石壁上一丝细纹也无。就如同玉石一样光滑,就像是有天神曾经用一把神剑将这山从中劈开一般! 范闲看着这一幕,倒吸了一口凉气,以他地眼力判断。这座山至少有两千米高,怎么这临海石崖竟是毫无断面?虽然他在地质学方面是头猪,却也知道这种奇景太难看见了。 大东山并不大,只是一味地高且陡,就像一根石柱,一根巨大无比的石柱。 尤其是临海的这一面本就光滑,海风不知多少万年的侵蚀也没有让它出现任何松动,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痕迹。就连那些桀傲不驯的巨禽,都没有办法在上面安窝。 范闲眯着眼睛,心想这地方果然神妙,比北齐的西山石壁更美……更绝。 而在大东山背海的那一面,却似乎附着不少肥沃地土壤,郁郁葱葱的山林在那一面的山上生长着,繁荣着,营造出一片绿意盎然、青色森然的模样。 一面是青。一面是白。这大东山的两面用这种绝然不同地颜色点缀着天地,并且形成了一种很和谐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由绿转淡的翡翠,美丽至极。 范闲忍不住再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大东山。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作东山的有两处地方,一处在庆国京都西郊,那只是一个小山丘,只是因为庆庙在那里有个祭庙,而且一些民间神仙在那里也享受着供奉,所以有些名气。 而另一处便是在这东海之滨,在整个人间都享受盛名地大东山。 大东山之所以出名,首先便是因为这绝妙的构造和完美的景致,还有就是这座山里出产世上最完美的玉石。范闲还记得一年前北齐太后大寿之时,便有人曾经进贡过大东山的精玉,只是庆国当年北伐将这片地方打下来后,便在大东山上修建了另一座庆庙,严禁开采玉石,所以东山之玉,如今在市面上只有存货,价钱倒是越来越贵了。 而大东山出名的第三个原因,便是庆国皇帝的这道旨意,如今大东山上的庆庙香火早已盛过了京都地庆庙,一方面是京都庆庙毕竟有些森严味道,普通百姓不大敢去,而大东山的庆庙则没有这个问题,二方面就是传说大东山的庆庙真有玄妙,不少无钱看医的百姓,上山祈福之后,便会得到神庙的保佑,身染重疴便会不治而愈。 两座东山,当然是海滨的这座更大,更出名,更神奇,所以世人皆知眼前这座山为大东山,而称京都左近那山为小东山。 范闲前世虽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今世却是坚定的唯心主义者,看着这大东山的石壁,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再次涌现起如同第一次进庆庙时地感触,难道这世间真有冥冥地力量在注视着自己? 是神庙吗? 他下意识里摇摇头。 隐隐可以看见大东山另一面那些穿行在山林里的山道,就像是一些细细地线,将那层厚厚的绿衣裳,牢牢疑在大东山这裸如赤玉的身体上。 范闲的目力极佳,所以还能看见在东山之颠,有座黑色的庙宇,正漠然在对着崖下的海面,以及正前方的朝阳。 他下意识里笑了笑,心想日后自己不会又要从在这块石壁上练习爬墙吧?这难度未免也太高了些。 大东山没有多久便被甩在了船的后方,也被甩在了船上人们地脑袋后方。除了赞叹了几句之外,没有人再多说什么,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之上。 洪常青却是注意到钦差大人比先前似乎要显得沉默了一些,只是坐在躺椅上发呆。 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忽然间变回了那只会进行思考的猴子,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洪常青也不敢去问,只是老老实实站在范闲的身后,随时递上酒水与水果零食。 “什么时候到澹州?”范闲忽然开口问道。 洪常青愣了愣,去问了问水师校官。回来应道:“下午。” 范闲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 洪常青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问道:“大人因何叹气?” 这下轮到范闲愣了,他沉默了半天没有回话。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有些好笑,又并不怎么好笑的事实,跟在自己的心腹……不论是最开始的王启年,还是后来地邓子越、苏文茂,在跟自己久了以后。似乎都会往捧哏的方向发展,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老王那样的天赋。 比如这句“大人因何叹气?” 是不是很像那句“主公因何发笑?” 范闲苦笑着,这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情里的根源,这些心腹之所以凑着趣,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自己是主公,他们有意无意间都会拍自己马屁,哄自己开心,替自己解忧。 想来想去。似乎也就是小言同学气质异于常人啊。 范闲笑了起来,顺着洪常青的话说道:“近乡情怯,人之常情。” 他在澹州生活了十六年,离开了两年多,骤要回家,总是要有些莫名的情绪,不知奶奶身体可好,府上那些丫环们嫁人了没。崖上的小黄花还是那么瑟瑟微微地开着?自己离开以后,还有没有人会站在屋顶上大喊下雨收衣服?自己自幼梦想地纨绔敌人,有没有产生?……冬儿,冬儿,你的豆腐卖的怎么样? 洪常青呵呵笑了笑,却不知道提司大人怯的是什么,心想您已经是朝廷重臣,以钦差大人的身份返乡。正是光宗耀祖。锦衣日行,应该是快意无比。怎么还这般担心? 范闲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地家乡就是在泉州?” “是啊,土生土长的。” “嗯,什么时候找机会回去看看吧。” “是。” 两个人身份不同,自然也没有太多话可以聊。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上岸之后,马上去拿最近这几天的院报。” 洪常青一听提到了公事,面色一肃,沉声应道:“是。” 便在这一刹那,范闲已经提前结束了几天的逍遥海上游,回复到自己应该扮演地角色中,而将那个猴子似的自己重新掩藏了起来。 他的薄唇微抿着,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向江南传令,所以手段继续,但不要过度,一切等我年后从京都回来再说。” “是。” “你跟在我身边,胶州过来的那七个人让他们去江南,帮帮邓子越。” “是。” 胶州事变中亮了相的八名监察院官员都被范闲带走了,因为处置胶州事变用的手法比较粗暴,军中一天没有肃清,范闲可不愿意自己地手下去承担这种风险。老秦家那位子侄辈的人已经接手了胶州水师,对于参与了事变的一千多名官兵如何处置,如何在不引起大骚动的情况下肃清,是老秦家需要考虑的事情,范闲不用再管。 他只是担心自己的门生侯季常,关于胶州水师走私的事情,季常出了不少力,问题是范闲目前还必须把他放在胶州,年后朝廷的嘉奖令一至,季常定然是要升官地,而且胶州有吴格非在,那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处理。 至于那位……许茂才……范闲微微笑着,就让他继续埋着吧,说不定哪天就有用了。 发现提司大人重新陷入沉思之中,洪常青不敢打扰,安静地在一边等候着。范闲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很急着把明家剿了?” 洪常青自从小岛上活下来后,便一直陷入在那类似场景地恶梦之中,此时骤然听着提司大人说破了自己隐藏极深的心事,面色一惧,跪了下去:“下官不敢打扰大人计划。” 范闲微笑着说道:“明家啊……蹦哒不了几天了。” 下江南耗时耗力如此之大,虽然看似明家依然在苟延残喘着,但范闲清楚,花了这么大地代价,自己早就已经给明家套上了一根绳索,就像明青达套在他母亲脖子上的那根。 明老太君死了,那绳索只是需要后来紧一紧。明家也已经死了,只是看范闲什么时候有空去紧一紧。明青城,四爷,招商,内库……范闲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下午时分,大船绕过一片银沙滩似的海湾,便能远远瞧见一座并不怎么繁忙的海港,海港四周有海鸥在上下飞舞着,远处夕阳照耀下的海面微微起伏,如同金浪一般,金浪下却隐着玉流,应该是鱼群。 洪常青看着那些海鸥,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范闲站起身来,看着海港处准备迎接自己的官员,看着那些提前就已经到达了澹州,准备迎接自己的黑骑,忍不住笑了起来。 澹州到了,海上生活结束了,在这一刻,范闲有着双重的怀念,双重的感叹。 第二十章 荣归(一) 第二十章荣归(一) 话说挂着白帆的船儿正沿着海湾起起伏伏的曲线往那边缓缓行着,澹州港那方向已经来了一艘小船,小船驶的极快,不一会儿功夫便贴近了大船,船上汉子打手势示意,两艘船缓缓地靠在了一起。 绳梯放了下去,一个满头大汗的官员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这时候范闲已经换上了寻常穿的衣服,正在往脚上套鞋子,一时也来不及说什么,点点头示意那位官员开口说话。 那位官员抹去额头的汗,颤抖着声音说道:“下官乃是澹州典吏,特来恭迎钦差大人反乡省亲。” 听着这话,范闲愣了愣,他先前没有留意来者的官服,听来人自报典吏,不免有些意外。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被阿谀奉承的人,但也清楚,堂堂监察院提司、钦差大人回到故乡,澹州的父母官们肯定会觉得脸上大有光彩,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拍自己马屁……怎么知州没有来,来的却是位典吏? 他下意识里看了看远方码头上像蚂蚁一样的人们,眯眼说道:“知州大人呢?” 只是无心的一句话,落在那位澹州典吏耳中却如同天雷一般,他吓的不浅,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得了大人要到的消息,这时候应该往码头上赶来接大人,大人不要怪罪大人,实在是……大人不知道大人到的这般早。” 这连串大人大人的将范闲也绕糊涂了,品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澹州城没有想到自己的船竟会到的这么快。 他笑了笑,说道:“有什么好怪罪的,只是私人返乡,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迎接。” 可是码头上已然是大阵仗了,范闲目力惊人。隐约看着有人正在匆忙地准备搭凉棚,又有官员在往那边赶,而聚着的澹州百姓更是不少。 澹州典吏心下稍安,壮着胆子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这位已经两年没有回到澹州地大人物,他是在范闲走后才调来澹州,所以听多了伯爵府那位奇怪少爷的传言,在官场之上。这两年更是听多了小范大人在京都、在天下所做出的光彩事业,所以对于这位从澹州走出去的人物早已充满了好奇。 “果然……是天上人物。”典吏被范闲的容貌震了下,马上低下头禀报了今天的情况。 原来林婉儿这位郡主娘娘带着三皇子和一帮子人回到了澹州,早已惊动了全城,这澹州城自从海港生意败落之后,早已成了偏处一隅的小地方,虽说陛下年年施恩减赋,民生安乐。可是……谁看见过这等大的阵势,这可是皇子与郡主啊! 人们都在猜测,既然妻子与学生都回来了,自然小范大人也是要回来地,所以早就做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范闲在胶州处理事情,一应官员百姓都不清楚范闲什么时候到,渐渐松了心思。直到今天,城外忽然来了一支全黑色的骑兵。穿过城防,直接来到了码头开始布防,百姓们才猜到了小范大人便是今天就到。 时间太紧,所以只有凑巧闻知此事的典吏赶了过来,而澹州知州和那些官员们只怕还在府里避暑,这时候正在忙着穿衣服往这边赶。 澹州典吏生怕州府来不及布置好,让范闲这位大人物生出忿怒之意,所以赶紧坐着小船上来请罪。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范闲的神色。 范闲忽然开口问道:“老太太还好吧?” 典吏谄媚笑道:“老人家身子康健的狠。知州大人时常入府请安。” “嗯,婉……嗯?”范闲忽然皱了眉头。 典吏心中一惊,以为这位爷心里对于今天的接待工作开始表示不满意,吓的背后的汗更多了三层。 倒是范闲身旁地洪常青知道大人只是忽然糊涂了,不怎么该在这位官员面前如何称呼自己的妻子,于是微笑着轻声说道:“少奶奶可来了?” 范闲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面前这典吏虽然是小官。可是自己也没有让对方用少奶奶称呼婉儿的道理——虽然这名典吏肯定非常愿意认林婉儿当奶奶。 “夫人在府里呢。”典吏赔着小心说道:“老人家也在府里……今儿个天气热。下官怕老人家心系大人,硬要来码头接您。所以还没敢往府里报。” 范闲满意地点点头,赞许地拍了拍这名典吏的肩膀,他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根本没有让黑骑去通知府上,还准备给老人家以及这城中某些人一个惊喜。 典吏受宠若惊。 “让码头上的人都散了吧。”范闲笑着说道:“把你小船借给我用用,我呆会儿自己回去。”既然老太太与婉儿都没有来码头,他自然懒得去和那些官员打交道,澹州里地那些父老乡亲们……日后再说说闲话也不迟,在竹棚子里一本正经坐着,这种难受的经历,有苏州那一次就足够了。 不料听着这话,洪常青与那名典吏异口同声说道:“这可使不得。” 洪常青自然是担心范闲的安全,范闲稍一平静后微笑说道:“青娃,你跟在我身边不久,以后记住了,你是监察院的人,对于我地决定,接受就好了……那几个陛下赐过来的虎卫我甩不脱,你还要缠着我,让我不得轻闲?” 话虽轻,意却重,洪常青苦笑一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澹州典吏苦着脸说道:“大人,这旁边看着沙滩平缓,可是后方全是悬崖峭壁,无处可行……只有从码头上岸,您若想踏青游山,还是待来日吧。” 范闲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着船只旁边缓缓向后掠过的峭壁,看着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礁石。不由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位大人,安之自幼在澹州长大,难道还不知道回家的路?” 澹州不大,这几十年里却出了位户部尚书,出了位陛下的乳母,就已经足够光彩,如今又多了一位钦差大人……而且钦差大人在这里一直生长到十六岁。所以这两年里,澹州地百姓们无不为之而感到激动与兴奋,便是与邻州的人们来往时,也多了几丝底气与自豪。 今日监察院黑骑到码头上布防,百姓们虽然心中害怕,却也是猜到这位大人物是要回乡了,自然都围了过来,准备看看那位漂亮的像姑娘家似的伯爵府少爷。在京都这两年模样变了没有。 一位抱着个篮子,篮中搁着鸡蛋的大婶嘀咕道:“年后就说要回来,结果回来的却不是真人儿,这回应该是真人儿了吧?”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还能不是真人?没看三殿下和范夫人都回来了?” 又有人兴致勃勃说道:“也不知道范少爷样子变了没?要说他去京都的时候,这澹州城里不知道哭肿了多少家小姐的眼睛。” 那大婶哈哈大笑道:“这样子怎么能说变就变地?” “我看未必。连这亲爹都能说变就……” 马上这位不知名人士被激动地群众拖到小巷里去暴扁去了。 在稍稍的尴尬与沉默之后,围在码头上等待范闲地澹州百姓们渐渐将闲聊的话题转回到范闲的本身以及当年的故闻之中。 “还记不记得以前每次来卷子风的时候,范少爷总喜欢站在他家那个院子顶上喊大家收衣服?” 所有地人都笑了起来,那些年龄与范闲相近的年青的人也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很多事情。那时节的范闲只是个伯爵府地私生子,偶尔还会和这些小孩儿在街上胡闹一番,只是随着年纪渐大,身份相异,却早已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 年轻男子们的眼中有的只是羡慕与一些复杂地情绪,其中一人小声音说道:“我还听过钦差大人讲故事。”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而且说的内容大概也没有人信,所以大多数人都下意识让耳朵过滤了这句话。见人群没有人理会自己。那个年轻人苦恼地说道:“是真的……我还记得是个挖宝贝的故事。” 依然没有人理他,那位提着鸡蛋的大婶兴趣十足说道:“说来咱们这位范少爷,还真与别人大不一样,打小的时候就听话懂事,还有几椿怪事……就说他和伯爵府里的丫环们上街时,啥时让那些丫环提过东西?啧啧,这主人家当地,才叫一个和蔼可亲呢。” 码头上议论纷纷。内容不一而足。不多时,澹州知州领着官员们也赶到了这时。他们急喘吁吁地整理着官服,看着马上就要靠岸的白帆大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千赶万赶,终于还是赶到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钦差大人不在船上。 澹州典吏走下梯子,迎着知州要吃人的目光,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半途就下了,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府了。” 知州大吃一惊,瞪了他一眼,心里急着想去伯爵府,却一时不敢离开,因为钦差大人虽然下了船,可船上还有一干官爷要自己招呼着,在这些范闲心腹的面前,他可不敢太过于拿派。 围观的群众们听着这话,忍不住齐齐喊了一声,旋即长吁短叹起来,口气是满是可惜。 洪常青穿着监察院的官服,带着一众监察院密探下了船,看着码头上的人群。人群被这道冷冷目光一扫,顿时住嘴不言。不料洪常青堆起温和的笑容说道:“提司大人心疼诸位乡亲在码头上被晒,所以想出了这么个不得已地法子,日后自会出来与诸位乡亲见面。” 他又转身与知州大人见礼,亲切说道:“大人实在是不想惊动地方,所以心意俱领了,只是请知州大人带着诸位先回吧。” 澹州城外不远地悬崖峭壁之上,正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奋力向上攀爬着。奋力这个词或许用地并不恰当,因为那个与石壁一衬只是个小白点的人,往上爬的十分轻松,足尖微蹬,手指微曲,整个人的身体贴服着湿滑的石壁,如流动的曲线一般往上前行,根本看不出来有些许吃力。 这人似乎对这一片人迹罕至,满是鸟巢与青藓的石壁分外熟悉,所选择的道路也是无比精确,便是落手落足处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是他知道何处石下有处突起,何处疑隙中可以落脚一般。 不用多说,这人自然就是脱离了白帆大船的范闲。 他童年的时候,便开始在五竹的监护下爬崖,一直到十六岁,足足有十年的辰光,他都是花在这道悬崖之上,当然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的有如自己的掌纹。 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爬过了,范闲平伏着自己的呼吸,亲近着久违了的石崖,久违了的海鸟与泥土,向上攀登着。 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已经站到了最高的悬崖之上,俯看着脚下的海浪拍石,远处的澹州城景。 他回身,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一大丛盛放着的小黄花。除了花更盛了些之外,这崖顶上的一切,似乎都和两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范闲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两只脚搁在险兀高崛的悬崖边上一荡一荡着,心里浮现出淡淡忧意与想念。 五竹叔不在这里。 第二十一章 荣归(二) 第二十一章荣归(二) 海风吹在范闲的脸上,让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在这悬崖峭壁之上沉默而坐,他将重生之后的所有故事,都在自己的脑子里面过了一遍,这不仅仅是因为想到了五竹叔的关系,也是因为这熟悉的崖顶,让他有所感触。 若干年前,便是在这崖上,还是个小小少年的范闲,当着五竹面的发下了自己的三大愿。 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写很多很多的书。 过很好很好的生活。 而五竹叔总结为:范闲需要很多很多的女人,找很多枪手,很多仆人,于是需要很多的金钱,便是权力,故而二人往京都去。 时至今日,范闲的第二次人生中已经有了许多的异性经过,虽然留下来的并不多,只是还没有子息,不过他并不着急。枪手他没有请,但红楼梦也快写到断尾的地方了,殿前抄诗,遇美抄诗,毫无疑问,他自己成长为了这个世界中最大的枪手。 至于金钱与权力,范闲也获得了许多许多,可是……很好很好的生活? 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人总是不知足的。 回忆与总结并没有花他太多的时间,确认了五竹叔没有在悬崖之上,他很干脆利落地卷起裤腿,沿着那条熟悉的崖间石径,像只鸟儿一样掠了下去。 之所以回到澹州,不急着去见奶奶,而是来到悬崖,是因为范闲一直在担心五竹。虽然过往这半年里,他在人前人后并没有流露出一丝的焦虑——当然,没几个人知道五竹的存在——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十分担心。 离开京都前的某一天,在监察院那个冻成镜子似的小池前,陈萍萍告诉了他五竹受伤的消息。 这个世界上能让五竹受伤地人,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去年夏时与苦荷那无人知晓的一战,五竹叔与苦荷分别养伤数月,这一次……五竹叔又要养多久的伤。 本来范闲已经习惯了瞎子叔的神出鬼没,可是一联想这次五竹蹊跷地受伤。他的心里依然止不住的担心,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长达半年的沓无消息,更是让他有些恼火,所以一回澹州,他便试图找出五竹的踪迹。 可是五竹叔不在,也不知道他地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趁着暮色,范闲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入了澹州城,这个他自幼长大的地方。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略带咸湿意的空气,他的心情愉快起来,并没有咸湿起来。 走过城门,走过布庄,走过酒坊。天色有些阴暗,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年青人便是澹州百姓们翘首期盼的钦差大人。 一路行走,直至到了杂货铺外,范闲闭目听了听。然后转向侧巷,踏着久未有履迹烙印上的青苔,从满是灰尘的门旁摸出铁匙,将后门打开,整个人闪了进去。 杂货铺前室后室都是一片灰尘,架子上的货物也许早就被小偷搬光了,只有后方地那个菜板还搁在那儿,上面那些细细的刀痕似乎还在讲述着一个少年郎切萝卜丝儿的故事。 范闲呵呵一笑。上前将菜板旁的菜刀拾了起来,比划了两下,这把菜刀是五竹叔“献”给自己的,五竹叔切萝卜丝儿从来不会在菜板上留痕,他自己后来也勉强做到了。 那萝卜丝儿下高梁地味道是真不错。 没有耽搁太久时间,待范闲站到自家伯爵府门前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到后方的山下,暖暖的光芒还耀映在热闹无比的伯爵府内外。 今儿个是钦差大人反乡省亲地大日子。所以伯爵府里的下人们都在忙碌着。兴奋着,骄傲着。所有人的脸,就像是府门口挂的那两只大红灯笼一样,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澹州城的上下官员们求见无门,早已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此时穿行于府门的,尽是府里的下人管家。 范闲笑眯眯地站在府门口,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几张陌生脸孔,应该是这几年才召进府地。 “这少年家,不要在府门口站着。”一位管事看着这个白衣年轻人皱眉说道,只是语气并不怎么凶恶,伯爵府在老祖宗的打理下,向来门风极严,少有欺良压善的事情。 范闲苦笑张嘴,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府里一个正穿行而过的身影尖叫了起来。 “啊!……” 尖叫的人是一个小丫环,只见她满脸通红,双眼放光盯着门外的范闲,小碎步跑了出来,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唬得范闲赶紧将她扶着了。 那小丫环像触电一样脱了范闲的手,双只手绞弄着,看着范闲却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门外地管事好奇了,有几个老人终于在沉昏暮色之中瞧清了范闲地模样,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小丫环终于醒过神来,满脸通红,对着院内尖声叫道:“少爷回来了!” “什么?” “少爷回来了!快去通知老夫人!” “少爷!” 随着这个消息地传播,本来就是一片欢喜氛围的伯爵府顿时炸了锅,一阵脚步声便往这边移,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迎接范闲回家。 而此时,范闲已经在那位小丫环的带领下,在门中诸管事的小意陪送下,往府里走了进来。范闲看着身后那些诚惶诚恐的男子,笑骂道:“我还不知道路是怎么的?你们回去。” 那几人哎了一声,有些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范闲瞧着身边这个小丫环,觉着有些眼熟,但怎么却和名字对不上来。忍不住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名儿?小青和小雅现在还好吧?” 小丫环顿时伤心起来,心想少爷这出门不到两年,怎么便把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听姐姐们说,少爷自小就是个疼惜丫环的好主子,最是温柔有礼了,她忍不住幽怨地瞥了范闲一眼,说道:“少爷,小青姐姐已经嫁人了。小雅姐姐还在府里……奴婢,奴婢是小红。” “小红?”范闲本来就被这小丫头幽怨地眼波看的不善,这时候听清楚了对方的名字,更是吓得险些摔了一跤,他盯着这小姑娘清秀的面容瞧着,始终不敢相信,忍不住叹息道:“这才两年功夫,你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范闲离开澹州的时候,小红还只是个十二岁的茶水丫头,如今却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身材已显。五官已开,难怪范闲初始没有认出来。 未等这主仆二人交流一下感情,便听着西头一片嘈乱声迎了过来,叽叽喳喳。就像无数个鸟儿飞扑了过来般。 范闲眼尖,远远瞧着自己的虎卫和洪常青等几人竟是落在了后方,由此可见列在阵前的女子们是何等样地急切。 一阵香风扑来,伯爵府内这些丫环们在范闲身前不远处停住了身形,满脸欣喜地看着范闲,然后款款拜了下去:“给少爷请安!” 丫环们脸上多是欢愉与激动之色,偶有几丝分离两年的难过。 这时节,伯爵府的管家仆人们也从后方赶了过来。跪下向范闲行礼。 一时间,园内密密麻麻跪了二十几个人,小红那丫环站在范闲的身边不知如何自处,终于会过神来,也跪了下去。 不料范闲将她的手臂一扯,对着面前那些自幼一起相处的丫环们笑骂道:“都给我起来!在家时就不兴这套,怎么走了两年……你们都敢违逆我的意思了?” 丫环们嘻嘻一笑,站起身来。围到了范闲的身边。有嘘寒问暖地,有替他端茶递水的。有拿着扇子扇风的,自然也有借着替他整理衣裳揩油以满足两年没有亲近世间最标致美男子空虚的,各自总总,不一而足。 便是这样,范闲左拥右抱入了后园。 范闲看着侍在道旁面色古怪的虎卫与洪常青,瞪了一眼,心想爷自幼便是在脂粉堆里长大,还是这种日子过地舒心,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瞧什么瞧? 甫入后园,谁知便听得一句话。 “成何体统?” 正扶着范闲的丫环们嘻嘻一笑,将手松开了。正陶醉在久违了的轻松快·活里的范闲一个激零,脸上堆起最真诚地笑容,往台阶上望去。 只见一位贵气十足的老太太正冷冷看着自己,而婉儿正满脸盈盈笑意扶着这位老太太的左手,堂堂三皇子殿下正小心翼翼地牵着老太太的右手,思思正拿着把大蒲伞,躲在老太太的身后,似笑非笑地望着范闲,似乎是在告诉他……你今天完了。 能有这种地位的老太太,当然只能是庆国皇帝陛下的乳母,带出了一位皇帝、一位王爷、一位尚书,教出了一位提司的澹州老祖宗,范氏祖母也。 范闲看着老太太慈祥之中带着份平静地面容,心下激动不已,怪叫一声,便扑了过来。 谁知人在旅途中,老太太已然冷声喝道:“站住!” 范闲大愕,傻立在地,看着奶奶,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 老夫人缓缓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一去两年未归的孙子,目光渐渐由范闲的脸往下移着,确认了这小家伙四肢俱全,也未破相,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但眼光落到范闲的腿下时,目光依然冷峻了起来。 “把脚去洗了,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讲究也没有。”老太太严厉地训斥道。 范闲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满是污泥的脚,这才想到爬山的时候,鞋子早就扔了,不由抬起头来,苦着脸可怜兮兮说道:“奶奶……” “先洗。” 话音一落,那些丫环们已是哈哈笑了起来,给范闲端椅子的端椅子,去打热水地打热水,服侍着范闲洗脚,又有一位大丫环入屋取了范闲几年前穿地鞋子,偏头嘻嘻笑着说道:“少爷,不知道你的脚长了没有。” 范闲苦着脸任由众人收拾着,看着奶奶身旁地婉儿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忍不住瞪了一眼。偏生婉儿伸出舌头,可爱地笑了起来,婉儿心里也是好奇,自家这相公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怎么一回澹州,对上了这位老夫人,却是怕成了这个样子? 洗完脚,穿上鞋,范闲贼眉鼠眼地便往台阶上靠。 老夫人一看这小子神情,便知道他没打好主意,忽而想到这小子离开澹州那日做出来的颠狂举动,不由吓了一跳,沉着脸训斥道:“……这猴子又要做什么?” 猴子?林婉儿与三皇子在一旁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后园禁止一般男丁入内,所以那些管家仆人以及虎卫、洪常青都在外面看热闹。旁人听着这话,只是会想到许多年前范闲在伯爵府的假山屋顶上爬来爬去,而洪常青却是想在白帆大船之上,提司大人的上蹦下跳,忍不住点了点头,心想老夫人这形容果然是分毫不差。 范闲嬉皮笑脸地靠近台阶,听出了祖母有些色厉内茬,步步进逼。 老夫人慌了,指着范闲说道:“就站那儿,就站那儿,别再过来了。” 话音一落,范闲已经是跳了过去,九品高手的身手,果然不是吃稀饭的,只见他抱着老夫人,便往老夫人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啵的一声响,竟是亲出了声音。 园内园外一片欢愉的笑声。 “奶奶,可想死我了。”范闲诚恳说道,想到先前发现奶奶脸上的皱纹比两年前更深了,也愈见清瘦了,心里不知怎的涌起股淡淡悲伤之意来。 他扶着奶奶进了屋,让她在椅上坐好,这才跪在地上,重新正式地见过礼,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听说你在苏州还有位姑娘?” 祖孙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之后,老太太忽然话锋一转,打了范闲一个措手不及。 范闲愕然抬首,只见婉儿一脸疑惑,想来她也不明白老太太为何突然说到那里去了,至于思思,更是一脸无辜,表示绝对不是自己向老太太说了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祖孙、弟妹、夫妻、唉…… 第二十二章祖孙、弟妹、夫妻、唉…… “苏州?”范闲呵呵笑了起来,对奶奶说道:“您说什么姑娘呢?要说姑娘,孩儿在苏州修了座抱月楼,姑娘倒是挺多的。” 老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又是另一椿了,好好的官不做,偏生要做这些风月生意,也不怕丢脸。” 范闲可没觉着丢脸,笑眯眯说道:“那是老二的生意,我只是代着看一下。”说完这句话,他看一眼坐在老夫人身边的三皇子,三皇子小脸蛋儿上顿时涌现出一阵难堪,最初的抱月楼,和这小子也脱不了关系。 老夫人叹道:“别尽打岔,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范闲沉默了下来,他当然清楚奶奶要问的是海棠,自己与海棠的事情传的天下皆知,祖母又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老太太,当然清楚其中故事。只是……这件事情本就有些问题,而且当着婉儿的面,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言语,抬起头温和笑道:“奶奶,甭听那些外面瞎传,海棠姑娘在江南,只是帮孩儿处理一些事务。” 老夫人自是不信,狐疑说道:“一个北齐人,老在你身边呆着做什么?她又不是一般女子。” 范闲语窒,偷偷看了婉儿一眼,发现妻子一脸平静,但小手儿却攥着袖角,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面向奶奶说道:“您可别误会。” “是误会吗?”老夫人似笑非笑望着他,此时厅中毕竟还有些人,老人家也不好直接将话说明,只是缓缓说道:“有些事情,能摆在面上做就摆在面上做……我是最不爱遮遮掩掩,如果是光明正大,就带回来看看。如果你没那个意思,就注意些分寸,毕竟她虽不是咱们庆人,可也是位姑娘家,哪能就被你这么胡乱坏了名声。” 范闲苦笑着。 “听见了没有?”老太太盯着他说道。 范闲叹息着点了点头,心想……这事儿却不是一个是与否的关系,自己的无耻果然被奶奶一眼就瞧了出来,至于海棠……狼桃已经去了苏州。以海棠的性情,只怕是不会与自己的师门作对的,她一旦回了北齐,这要再见面便难了,后事更是不必细说。 “我说奶奶。”他苦着脸说道:“我两年没回来了,怎么一见面就又在教训我,能不能等些时候再说。” 老太太冷哼一声,说道:“还知道两年没回来?”她瞪了范闲一眼。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笑骂道:“到了澹州,也不急着回家,先前你跑哪里野去了?这么大地人,怎么还是一点儿事儿不懂。” 范闲明悟。原来奶奶是吃醋了,他嘻嘻笑道:“半途下船去逛了逛。” 不等奶奶说话,他抢先飘了个眼神过去。这祖孙二人一起过了十六年日子,哪里有不知道对方潜藏想法的可能。老夫人轻轻咳了两声,说道:“天时不早了,准备开宴吧,我还有些话和安之说。” 说罢这话,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依足本分准备向三皇子行礼。老太太本就是皇族的乳母,也算是家仆一流,格外注重上下尊卑之分。林婉儿如今是范闲的媳妇儿,她这个当祖母的自然可以不用在意,可是三皇子住在家中,她一直持礼甚谨。 只是她的地位太过独特,三皇子一向以范闲学生自称,哪里敢受这位老祖宗的礼,小孩儿挣的满脸通红、死活不依地躲了开去,像屁股着火一样往门外奔去。 范闲上前轻轻牵着婉儿地手。附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婉儿连连点头,依吩咐带着思思出门去了。 如今的厅中就只剩下老夫人与范闲祖孙二人。范闲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了***身边,就如同往年那样,规规矩矩地听着训话。 此时没有外人,老夫人的话就直接了许多。 “那位海棠姑娘,你准备如何处置?” 范闲偏头想了一会儿,皱眉认真说道:“要娶进门来是有些困难,先拖些时间再说。” “你想娶吗?” “嗯……”范闲犹豫了,他总觉得和海棠之间还是朋友的成分居多一些,如果娶进门来,只怕那种感觉反而会有些变化,“就看她吧,她想嫁,我就想娶。” “还是那句老话,我们范家毕竟是大门大户,怎能放着她在外面一人漂零着?”老夫人轻轻咳了两声,“既然你喜欢,总是要进门的。” 范闲苦笑,心想这件事情可不是自己老范家就可以单方面决定的事情,只是祖母既然定了宗旨,自己也只好努力去执行,他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奶奶地后背,悄悄传入一丝天一道的柔和真气进去,帮助老人家调理身体,他有些欣喜地发现,***身子骨不错,这两年虽然愈发见老了些,却还没有衰败之迹。 “不过……就算进了门,也要有个先后尊卑。”老夫人忽然严肃说道:“你不能薄了婉儿,本来依我的意思,我是不喜欢海棠那个姑娘的,没名没份地和你在一起,这像什么话?” 范闲哑然,其实他也清楚,自己最近这些时日忙于公务,确实有些怠慢了妻子,而且婉儿这姑娘表面上平静着,内心深处却是细腻无比,说句俗套一些地话,范闲的地位愈高,又不愿意婉儿加入到那些阴谋事务中,婉儿不可避免地会缺少一些真实的存在感,这种感觉想必不是很舒服。 不过看得出来,澹州这些日子,婉儿很得老祖宗的喜欢。 “这件事情不要提了。”老夫人望着膝下地孙儿,叹息着,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在京都这些年,应该也不好过……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其实在澹州的十六年里,范闲与奶奶之间并没有太过亲腻的举动,范闲清楚,是因为奶奶想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心性冷厉坚硬的人。从而才能在日后地京都中保住自己的性命。上一次奶奶如此温柔……是什么时候?似乎还是自己婴儿时,奶奶在小楼中抱着自己无声哭泣。 范闲有些失神,也正是因为那一夜,他才知道,这世上除了五竹叔之外,还有奶奶是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 “都知道了。”范闲低下了头,半晌后笑着叹息道:“身世地问题总是这样令人想像不到。” 老夫人微笑着说道:“都已经过去了,我看陛下还是疼爱你的。” 范闲沉默着没有回答这句话。奶奶抱大了庆国皇帝,想必内心深处也是骄傲于这个事实,只是很明显,***这句话并没有说透,至少没有解释十八年前那个夜里,奶奶说的那句话。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颊,轻声问道:“奶奶。我妈……究竟是怎么死地呢?” 老夫人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迟疑少许后缓缓说道:“你父亲还没有讲给你听?” 范闲无力地笑了笑:“父亲倒是说过,只是我总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 “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老夫人疼爱地拍打着他的脸颊,说道:“我相信陛下已经替她复了仇。至于会不会有什么仇人遗漏下来,自然……有那几个小子去管。” 那几个小子,自然就是当年在诚王府里天天打架地几人。 范闲笑了笑,看来祖母也不是很了解详情。或许是……她不愿意将自己地猜测讲与自己听。说来也是,换作任何人看来,自己已经得到了皇室足够的补偿,那何必还要执着于当年地故事……有没有尾巴呢? “思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老祖母忽然开口问道。 范闲一怔,旋即笑了起来,这才想到,老二自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京都里生活。竟是连奶奶地一面都没有见过。他斟酌着用辞,缓缓说道:“思辙啊……当年或许有些胡作非为,不过现在年纪既然渐渐大了,做起事情来也就会有分寸。” “噢,讲来听听。”很明显,老夫人对于自己唯一一个亲生的孙子颇感兴趣。 范闲笑了笑,将入京之后与思辙打交道的过往全数讲了一遍,甚至连抱月楼的事情也没有隐瞒。这一段故事。听得老夫人是面色沉重。偶露笑意。 “你是说……这两个孩子在京都里开妓·院?”老夫人叹息着,心想自己究竟是老了。怎样也不能理解现在这些孩子们的心思,“可是……三殿下才这么大点儿。” “人小鬼大。”想到那事,范闲就是一肚子气,冷哼道:“三儿可不仅仅是个孩子。” 老夫人笑了起来:“思辙一个人在北边,过地可好?” 时常北齐方面有书信过来,所以范闲很清楚二弟在北边的生活,安慰道:“放心吧,我布了人在那里照应。” 老夫人思忖少许后担心说道:“毕竟是在异国,如果那位海棠姑娘还在北齐上京,或许无碍,可眼下……北齐内部却没有一个你能信得过的人。” 范闲自然不方便将自己与北齐小皇帝的秘密协议讲出来,想了会儿后说道:“放心吧奶奶,若若现在不也是在上京?她现在可是苦荷大师地关门弟子,北齐朝廷总要给她一些面子,有她看着,思辙做起事来,也不敢如何的。” 说来真是奇妙,范闲这两年里竟是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妹妹弟弟都送到了北齐,范尚书隐约猜到了少许用意,也没有揭破,而老太太却明显想不到那里,只是笑着说道:“说到若若那孩子,也不知道她的身子骨好些没有。” “好的狠……头上都没黄毛了。”范闲忽然眼睛一转,说道:“奶奶,这次就随我一起回京都吧……父亲很想念您。” 老太太沉默了下半,半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范闲叹息了一声,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一直要在澹州住着。 “若若十七八岁了。”老太太担心说道:“还没有许婆家,你破了她与弘成的婚事……那你可得留意下。有没有什么品性好,家世好,又信得过的门户。” 范闲将胸膛拍的老响,说道:“奶奶将这事儿交给我办,一定办地妥妥当当。”话说地实在,他心里却不是这般想的,心想若若才这么大点儿,急着嫁人做什么?多看看。多走走才是正事儿。他这般想着,却浑忘了自己与婉儿成亲的时候,两个人其实比小屁孩儿也大不了多点儿。 “嗯,你这个当哥哥的,做的很好。”老夫人温柔地看着范闲,赞赏说道:“管的很好,我老范家是有福的,你弟弟妹妹日后若能成才。全是你地功劳。” 范闲面红,心想若若冰雪聪明地妮子哪里需要自己管,思辙禀性上被自己强行扭了过来,最开始却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出发,至于能力方面……连庆余堂地几位叶掌柜都承认。思辙乃是经商的天才。 祖孙二人避着人的谈话进行到了尾声,老夫人才犹疑问道:“那位呢?这次跟着回来没有?” 老人家问的是那位当了十六年邻居的瞎老板,范闲一怔便明白了过来,苦着脸说道:“我还准备问奶奶。最近有没有看见他回来过。” 老夫人面色严肃了起来:“原来他不在你身边……那你别四处去瞎跑,就像今儿下午那样,是断断不许了,不然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陛下和你父亲交待?” 范闲神神秘秘地凑到奶奶耳边说道:“放心吧,奶奶,孙子现在可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老太太哑然失笑,掩嘴无语。竟透出了几分若干年前的妩媚意思出来。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禀报开席了,祖孙二人极有默契地互视一眼,范闲扶着老人家地胳膊往外走去。 来说话的人是藤大家媳妇儿,低着头在前领路。 范闲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婉儿的药有没有拉下?” 藤大家媳妇儿略偏了偏身子,轻声回报道:“少***药一直按时按量在吃。” “大宝在哪儿呢?怎么今天没瞧见他人?”范闲纳闷,今天没有看见大宝来迎自己。 “我家那口子也来了。今天不知道少爷提前到。所以正陪着林大少爷在海上钓鱼。”藤大家媳妇笑眯眯说道。 范闲一喜,说道:“藤大也来了。呆会儿让他来见我。” “是。” 便在此时,范闲扶着地老太太忽然开口说道:“婉儿最近一直在吃药,我本就好奇,那是什么药丸,闻着还挺香的。” 范闲一怔,心里想着,要不要和奶奶说清楚这件事情,想了会儿后,终究还是温和笑着,将声音压到极低,将婉儿的身体与孩子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夫人沉默了下来,面色似乎不是很好看,许久之后,轻轻咳了两声,开口说道:“大人最紧要,都还年轻,不着急。” 范闲平静笑道:“所以我最喜欢奶奶了。” 宴席毕,与藤大说了会儿话,问了问京都近况以及父亲和柳氏地身体,同时打听一些监察院不方便接触的京都市井消息。范闲便提前感到了一丝倦意,劝退了所有人,给奶奶请安之后,便带着婉儿回到了卧房之中。 这间卧房还保留着几年前的模样,一应陈设都没有什么变化。 范闲躺在床上,斜乜着眼看着婉儿坐在桌边挑着灯花玩,耳听着思思在隔间外面准备热水。他忽然开口说道:“小宝,过来。” 婉儿回头嘻嘻一笑,脸上却闪过一丝羞意,看了外面一眼,嗔道:“也不知道小点儿声。” 所谓闺房之乐,并不全在男女之事上,往往还在小细节之中,所谓小宝,便是范闲与婉儿之间的小暗号,小细节,小手段……婉儿是大宝的妹妹,自然是小宝,小宝贝是也。 洗漱完毕,思思笑着出了门,就如同以往在澹州那般,睡在了隔间的小床上。 红烛一灭,范闲夫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婉儿像只小猫似地缩在范闲的怀里,两只手紧紧攥着男子胸前单衣的衣襟,攥地有些用力,似乎生怕某个人就这么跑了。 “我在这张床上躺了十六年。”范闲在黑暗中睁着明亮的眼睛,“打小我就极喜欢睡觉,午睡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丫环们哄,自己就这般睡了。” 婉儿嗯了一声,看着他。 范闲低头,轻轻吻着她肉嘟嘟的唇瓣儿,含糊不清说道:“可我总觉得没有睡醒,怎么娶了你这么乖的一个好老婆,是不是在做梦呢?” 林婉儿将牙一合,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盯着他恶狠狠说道:“想说什么就说。” 第二十三章 慈悲与闷骚是一对儿 第二十三章慈悲与闷骚是一对儿 范闲吃痛,苦着脸,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破了皮的唇,赫然发现多了一丝甜意,这才知道婉儿这些天憋的火气,全在这一咬之中爆发了。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说道:“不是想说别的,就是觉得……这些日子你有些辛苦。” 林婉儿在他的怀里翻转着身子,含糊不清说道:“怎么苦了?” “我没时间陪你。”范闲想了想说道:“如今妹妹弟弟都到了北齐,叶灵儿又嫁了人,柔嘉也不可能陪你玩……出了京都,下了江南,来了澹州,想必你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再说又都是些陌生地方。” 话还没有说完,林婉儿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已是雾气渐生,轻声叹息道:“你这人亚……要说没心,却也知道这些,要说有心,却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范闲听的心里有些发寒,咳了两声,问道:“我又如何对你了?” “你想说的莫非尽是这些?”林婉儿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范闲想了会儿后点了点头。 林婉儿冷笑道:“又开始无耻起来了,以往在京都里便与你说过,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反正这妇道人家说的话,本来便什么力道,只是希望你能坦诚些,在事情发生之前与我说一声,就算我如今再无用,但怎么着也是你范家的长媳,有些事终须不能瞒我。” “这是说到哪里去了?”范闲有些隐隐生气,“怎么也不能如此自怜自弃,我喜欢的婉儿是温柔调皮的丫头……” 他话说到一半却住了嘴。反而是婉儿却嫣然一笑,温柔说道:“怎么不继续教训了?” 范闲咳了一声,说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本来今儿也没准备说别的。” “噢。是吗?”林婉儿叹了口气,说道:“那你什么时候,才和我讲讲海棠姑娘的事情?” 范闲沉默半刻后说道:“不一样,是不一样的。”说完这话,他紧紧抱着翻身过去赌气地婉儿,一只手轻轻挠着她弹软的腰腹,一面在她的耳边吹气说道:“分开十几天了,谈那些作甚?” 如果换成海棠。或者是若若这种经受了范闲现代女权主义薰陶的姑娘,这时候只怕早就一脚把范闲踹到床下。 只是婉儿虽然自幼在皇宫里长大,满脑门子的细腻与深刻,但偏生在男女之事上,受的却是最传统的教育,她闷声闷气说道:“那姑娘身份不一样,本就麻烦,偏生你还自行其是。日后又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范闲听着这句貌似承认的话,心中并不放松,反而更是涌出了淡淡歉意。人,尤其是男人,要说他不钟情于某某。似乎是假地,可要说他会一辈子钟情于某某,而绝不斜视,这更是假话。 在东山上赏玉。于西山上观落日,于不同处行不同事,谁都甭想欺骗自己,洗脑天下。 “不过你天天呆在家里,又没人陪你打麻将,确实挺无聊的。”范闲不想就那个问题继续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海棠那边的定位终究还是落在朋友上。那女子不见得肯嫁入范家,自己何必提前烦恼这些,何必让妻子也跟着烦恼与微酸abc起来。 “宫里的娘娘们……不一样是这般混着日子。”范闲的这句话触动了林婉儿内心深处真正的软弱处,让她不禁叹息了起来。 她自幼长于宫闱,母为当朝显赫长公主,父为堂堂林相爷,可惜却是长锁宫中,父母都没有见过几面。等若是宫里的娘娘们集体养大的。她本性聪明。又是在这样地环境中成长,不说冰雪聪明。至少也是对权力场中的勾勾绊绊了解的一清二楚,她相信自己的能力本来应该会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只是一方面因为长公主地关系,林婉儿有些反感于操弄阴谋,甘于平静。二来因为自己的丈夫与母亲之间的敌对关系,婉儿也不可能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地域发光发热。 这是范闲与她很久以前就讨论过地事情。 一个人如果在身周的环境内找不到定位,终究是会有一种失落感。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凡女性,那么操持一下家务,孝敬一下公婆,服侍一下相公,培养一下子女倒也罢了,可是林婉儿的出身决定了她如果就这般平凡下去,心里总是会有些遗憾,尤其是眼光所触已经很很多人开始在范闲的身边散发光彩。 林婉儿在某一时已经准备认命了,准备抱着当年有子逾墙的美好回忆,努力为范闲生个孩子,将相公的心系在自己身边就好,所以她才会冒着奇险,停了费介开出来的药。 范闲是个纤细敏感的人,当然知道妻子这个举动地深层含义是什么,当然清楚妻子这几个月里眉间淡淡忧愁是什么,可是……他一直没有寻找到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 范思辙的人生理想在商,所以范闲可以一脚把他踹到北边去走私。若若的人生理想被范闲薰陶出来了,所以范闲可以用尽一切办法,把她送入苦荷门下,去行万里路,去看不同人。可是婉儿……身份不一样,她是自己的妻子,她的人生理想……或者更俗一些说,她的价值实现应该觅求一个怎样的途径? 春闱案,以及前后地一些事务,都让范闲清楚,婉儿地长处其实在宫中,在谋划上,确实可以帮自己不少忙。但问题是,眼下自己与信阳方面势若水火,怎么可能让婉儿夹在中间难处? 范闲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将来真的有兵刃相加地那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如此**裸的说话,他们夫妻之间其实很少涉及,一直有些避讳这件事情。林婉儿沉默了后久之后,说道:“你知道。我对母亲没有太多感情……但她毕竟是我母亲。” “我明白。”范闲将口鼻贴在她的头发上,深深嗅了口气,“相信我,至少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 这句话有人会相信吗? 范闲忽然开口微笑说道:“婉儿,老在家呆着确实无聊……我有些事情想让你帮着做做,不过可能会比较辛苦费神。” 林婉儿好奇地睁着大眼睛,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贴着,说道:“什么事呢?” 软香在怀。范闲搂着妻子,忍不住揉了两把那处丰腴,笑着说道:“你也知道我是有钱人。” “那是。”林婉儿忍俊不禁,又回手啪的一声打了那只贼手。 范闲正色说道:“年头第一次下江南的时候,发现江南虽然富庶,但其实依然有许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看,连江南都是这般。江北更不用说了,还有大江中游那一带遭了水灾地百姓,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林婉儿好奇说道:“你不是说在内库里搜的那笔银子,已经想办法调到河运总督衙门了?” “那只是一部分。”范闲想了想后说道:“朝廷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那些官员没几个能信的。我把银子输入朝廷,就算有监察院和杨万里盯着,可该流走的还是会流走……不说旁的,至少我范家柳家。甚至宫中都会在这笔银子上面吃些东西,所以我想……有些事情我们自己做更方便一些。” “什么事情?” “江南真的有钱,那些富商们千万两银子是拿得出来的。”范闲冷笑道:“可依然还有那般多穷人……这便是一个不均地问题了。” 他继续叹息道:“我没有什么本事可以改变这个现象,我只好寻些中庸的法子来改良一下。” “你的意思是……”林婉儿猜忖着相公的心思,犹疑说道:“你准备劫富济贫?”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有想到出身高贵的妻子竟然会用话本上常见的强盗语言,忍不住刮了一下她俏俏的鼻子。 婉儿吐着小香舌嘻嘻笑了起来。 “不过……真的也算是劫富济贫吧?”范闲想了想后认真说道:“我地想法是这样的,反正从内库和官员手上刮了那么多银子。总要想办法用出去,咱们这一家怎么也用不完。先前也说了,不想通过朝廷这条道路,那怎样才能把这些银子用到百姓们的身上呢?” 林婉儿嗯了一声,说道:“往年常见的就是开粥铺,修善学了。记得小时候北边遭了灾,逃荒的百姓都涌到了京都,朝中有几位大臣要求陛下出兵镇压。将这些荒民驱到旁边地州郡之中。不过皇帝舅舅没有答允此议。反而把那几名大臣撤了,同时也是开了皇仓……那一年施粥的时候。太后老人家还带着我们宫里面这几个去执着勺的。” 范闲点点头,他听说过这个故事,皇帝不是蠢货,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办理,说道:“单单临时放粥是不够用的。修善学也难以推广,所以我决定把自己赚来地银子汇入一个专门的机构里,然后长年做善事。” 他躺在薄被之中,一挥手说道:“穷苦的学生没钱了,到咱们办的学校去读书。没饭吃了,咱们买米发,春天没苗儿了,咱们给……总之就是,朝廷没有想到做到的事情,咱们都去做去。” 林婉儿看着他自信满满的神色,心里也激动起来,却马上苦笑着说道:“傻瓜,你知道不知道这得花多少银子?” “挣了银子不就是花的?”范闲笑着说道:“反正我挣的也是朝廷和商人们地银子,朝廷和商人们又是从百姓手中刮的银子,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是这个道理了。” 林婉儿听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八个字,不由眼睛亮了起来,说道:“这话新鲜。却……有道理。” 范闲低头看着妻子崇拜神情,不知怎的却想到了去年在北齐上京皇宫之中,北齐小皇帝和海棠朵朵听着自己大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的情景,不由有些汗颜。 不料林婉儿紧接着认真摇头道:“依然行不通,不说这是个无底洞,你投再多也不见得能填满,单说这件事情的影响力。也要三思,朝廷做的事务,却被你抢过来做,这是很犯忌讳的。” 范闲想了想后出主意道:“不具名不行?” 林婉儿剜了他一眼,像看傻瓜一样说道:“如果不具名,这么大地场面怎么铺得开?你又不是只想救一县一州地百姓……如果不知道是你主持地善事,那些地方上的官员看见这块肥肉不得赶紧下嘴啃?所以具名肯定是要具地。” 范闲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又要具名。又不能让朝廷震怒,着实有些难办。 林婉儿忽然开口说道:“你说……这件事情用宫里的名义办怎么样?用太后老人家的名义,反正也不需要宫里的贵人们出钱,咱们把钱出了,让她们担这个名头。朝廷脸上有光,她们也有了面子,陛下想必也是高兴地。” 范闲一怔,看着婉儿半天没有说话。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有宫里的贵人们出面,定然会好推行许多,那这……岂不是自己前世时经常看到的所谓慈善总会?只是庆国初始进行,想必会粗糙许多,不过既然有了个开头,对于百姓们的日子总会有些改善。 林婉儿来了兴趣,继续出主意道:“可你再有钱也禁不起这般折腾。我看还是要救急不救贫……真正的重点还是得放在读书和赈灾上,日常要做的事情……” 说到半截,她住了嘴,范闲也住了嘴,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齐声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好意思与自嘲。 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怎样才能让庆国甚至天下的人们活的更好。这一对夫妻都是咬着金汤匙出身地人物。哪里清楚其间的细节,不过是泛泛之谈的清议而已。真要说到具体的,两口子便只会在读书与放粥上绕圈子。 笑了一阵子,范闲认真说道:“还是得做,懂这些的人总是有地。杨万里出身贫寒,等大堤的事儿缓缓,召来进京说说。” 他的脑子里闪过前世那些变法来,什么青苗之类虽然看着光鲜,但范闲自知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去改变大势,心想自己只好去缝缝补补了,虽然琐碎,虽然改变不了太多……但是能够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点。 哪怕一点,这事儿都还是可以做地。 反正又不用范闲费神,只需要费些钱。 “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范闲笑吟吟地望着婉儿。 婉儿吃了一惊,说道:“这么大件事情,怎么就交给我做?” “你办事,我放心。”范闲笑着说道:“再说要拉宫里的贵人娘娘们入股,你不出面,怎么置办得起来。妇人们做事,比我出面要承担的风险也小些……你可别说你不肯干。” “肯!”林婉儿听的心里兴奋不已,好不容易有些事情做,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夫妻二人又略说了几句,便准备过些时间,便把这事儿做起来,其间范闲不免又说了几句类似于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于渔之类的漂亮话,把婉儿震了又震,两口子话说个不停,反而是没了睡意。 “这事儿你准备了多久?”林婉儿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嗡声嗡气问道。 范闲一时说漏了嘴:“小半年了。” 林婉儿看着范闲那张好看的脸,心底深处感觉到一丝温暖之意,她知道,范闲做这件事情,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 其实在范闲看来……他做这件事情完全是为了婉儿。 只不过此时床上的夫妻二人,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灵机一动而出现在天下地组织,后来因为范闲手中操控的资源太多,而且依凭着婉儿的能力,却渐渐脱离了他们的最初想法,逐渐演变成了一个没有人能够预估到的组织,为这天下。为范闲自己,带来了许多好处。 “这么多银子你也别全放在一处。”林婉儿眨着长长地睫毛,认真说道:“虽然我不懂什么经济时务,但从你和思辙做的事情中也能明白,钱是能生钱的。” 范闲点点头,他做这些事情自然不会苦了自己,老二在北边挣,史阐立与桑文在南边做皮肉生意。等日后钱庄那一大笔产业进帐之后,自然会成为活水之源。见婉儿回复明朗心性,知道这妮子有事可做之后开始兴奋起来,范闲地心里也极为高兴,自己想了这么久地事情,总算起到了应有的效果,最让他高兴地是,这么一打岔。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或许便会淡了。 不料世事不如意者总是十之**。 林婉儿咬着嘴唇说道:“可最先前说地事情你还没有回答我。” 范闲一怔,嘿嘿一笑,将她搂在怀里亲热着,含糊不清说道:“放心吧,再也没有这种事了。” 还是那句老话。男人的话谁能信呢?果然林婉儿就不怎么相信,用眼睛瞥了瞥外间,轻声说道:“思思虽然进了门,但没个仪程。总是会委屈她的,我已经和奶奶说了,过些日子还是操办一下。”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随你们摆布去,反正她自幼与我一道长大,大约也是不在意这个的。” 夫妻二人说话的声音极轻,偏生此时外间隔厢的小床上却传来了思思的咳嗽声,咳嗽声里满是羞意与恼意。 林婉儿望着范闲嘻嘻笑道:“听见没?谁说不在意?” 范闲尴尬地拍了她屁股一下。说道:“往常这大丫头睡的跟猪似地,今天怎么这么惊醒?” 说到睡的像猪似的,林婉儿立马想起来随自己入了范府的四祺,这也是她贴身的大丫环,当年在别院里天天被范闲迷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皱眉说道:“四祺怎么办?” 看着婉儿神情,范闲明白这位当家夫人是极想要自己地大丫头也入门来。只是范闲实在是有些怕了这些事情。求饶说道:“还是免了吧,为夫又不是一夜七次郞。” 婉儿幽幽嗔怨地看了他一眼。 一番折腾之后。夫妻二人终是累了,范闲满足地抱着妻子,附在她耳边说道:“明儿个带你去个地方。” 林婉儿迷迷糊糊说道:“这澹州城不大,我早就逛遍了……还有哪儿要去呢?” 先不提范闲夫妻的澹州一日游,毕竟回澹州之后有好一阵子的忙碌,范闲光要接待往年的熟人就有地一受,哪里能抽出时间去玩去。加上某一日,终于由老祖母主持,那位在大江船上与范闲发生意外的思思大丫头,终于毫不意外地被收入房中,只不过思思这丫头习惯了服侍范闲,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接受不了这种角色的转变,整个人显得有些糊涂和不知所措。 对于这一点,所有人都早有心理准备,思思自幼与范闲一起长大,感情极好,很多府里的下人都还记得当年,十二岁的范闲为了替思思出头,将由京都来的那位管家打了个满脸桃花开。 那管家受辱之后便走了,只是后来一直没有听到消息,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且范闲赴京都之后,澹州方面得了他成亲的消息,老祖宗便把思思送到了京都,这里面隐着的意思谁不清楚?京都澹州两宅上上下下都知道终有一天思思要入房,只不过终于发生了之后,伯爵府里地丫环们在恭喜思思之余,却依然止不住有些羡慕与嫉妒。 老太太给思思封了一个大红包,又温和地说了好一会子话,思思姑娘哭的唏哩哗啦、两眼通红,便是婉儿在一旁都在抹眼泪珠子。 第二日清晨,范府后门吱啦一声被拉开了,范闲拉着思思的手鬼鬼崇崇地走出门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两眼红肿的像桃子一样的丫头,好笑说道:“是我欺负你还是如何了?” 思思噎住了,瞪了他一眼,反正这府里就属她最敢和范闲没大没小。她看着澹州初升的雾气与安静的道路,忍不住好奇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呢?” 看看,称呼依旧是改不过来。 范闲抓着她的手,便觉着确实有些刺激,像是偷情一般,可明明昨天才光明正大进地房……由此可见,男人确实是一种很贱地动物。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柔地笑容:“我们去买豆腐吃。” 第二十四章 澹州今日无豆腐 第二十四章澹州今日无豆腐 大清早的,澹州城安安静静,尤其是在伯爵府这块儿更是没有多余的声音。澹州并不大,甚至住在城中可以隐隐听到城外郊村里的鸡鸣之声,狗吠却是没有的事儿。如果认真听去,或许还能听到谁家在倒马桶,谁家在烧开水准备做早饭,远处的菜市场更是早已醒来,用新鲜的菜蔬与肉食来勾引着各家早起主厨的妇人们。 夏日清晨,空气新鲜,范闲与思思二人沿着城中安静的街道,来到了熟悉的菜市场之旁。他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味道,满足地摇摇头,说道:“这等地方,最近两年倒是很少来了。” 思思在旁看了他一眼,心想堂堂钦差大人,自然是再也没有买菜的机会。 范闲轻声说道:“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在澹州的时候,经常来菜场买东西?” 思思点点头,笑了起来,说道:“少爷打小就和姐姐们在城里逛着,还替她们提东西,最开始的时候吓坏了不少人,我进府就听说了,也觉着您是个怪人呢。” “现在还觉着我怪吗?”范闲笑应着,当先走入了菜场之中,行过一个二层小楼时,他下意识里停驻了脚步,侧身盯着看了两眼。 思思觉着奇怪,问道:“怎么了?” 范闲指着那楼好奇说道:“那不是送菜老哈的家?不是说楼子被火烧了?如今又是谁在住?” 这么一说,思思也想了起来,偏着头想了会儿,抱歉说道:“我也没听她们提过。” 范闲望着那新起的二层小楼有些出神,送菜老哈和监察院东山路的那名刺客都是死在这个地方,事后奶奶让人一把火将这楼烧了毁尸灭迹,而澹州的百姓们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以为只是寻常的火灾。 他的面色平静了下来,那还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十二年地时候,自己就是在这个地方第一次杀人。 菜场里一片嘈杂。 海上的渔夫正推着小车,与场中的鱼贩沉默地比划着今日第一道的鱼价,而那车上筐中的新鲜银色小鱼儿不停弹动着,发出啪啪的声音。时不时有车子推进来,小贩们高声嚷嚷着让路,第二排里的菜叶沾着露水。鲜美诱人,隔厢里的卖鸡摊上,鸡儿们地咯咯叫声随着臭气升腾着,西角上一只大白猪正在屠刀下发出最后的悲鸣。 已经有不少澹州的百姓们开始来采买菜蔬食物,必须要赶早才会买到最新鲜的菜。澹州民风纯朴,加上庆国皇帝格外恩宠的年年施恩停征,所以百姓们的日子过的不错,至少能天天吃得起肉。 看着这一幕。范闲不禁有些意动,这庆国还真算不错。 没走几步,便走到了菜场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远远望着豆腐摊上地身影,范闲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看着那熟悉的腰身曲线。看着那位少妇红扑扑的面庞,看着她略显丰腴的身体,温柔一笑,心想自己被她抱大的。怎么还是如此看不厌? 思思看着那妇女,开心地笑了起来,便准备往那边跑过去,不料却被范闲拉住了手。她疑惑地回望一眼。 范闲笑了笑,说道:“何必相见?远远看两眼便罢了,看冬儿姐神情,日子应该过地不错,我们就不要再去打扰了。” 思思不明白。既然偷偷地溜了出来,难道真的不见,只是这么傻乎乎地在一旁远远看两眼? “府上每月都有一笔俸钱给她,这是我的意思。”范闲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有这笔钱,应该生活没问题。” 卖豆腐的少妇叫做冬儿,当年是澹州伯爵府地大丫环,这女子从十岁的时候便开始抱范闲。一直把范闲抱到了十岁。与范闲的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只是等范闲十岁的时候,姑娘家年纪却也大了。加上范闲知道自己的日后的人生必将万分凶险,所以觅了个由头将她赶出府去,只是暗中一直帮衬着。 他是喜欢冬儿的,所以想为冬儿安排一个平常而幸福的人生。 然而平常而幸福地人生似乎不是那么容易来的。范闲与思思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有四五个大汉围住了冬儿的豆腐铺子,正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话。 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清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冷意,只是看着那几个大汉虽然激动,但似乎并没有如何咄咄逼人,也没有太多过分的举动,所以暂时还没有暴走。 他示意思思跟着自己往豆腐铺子那里靠近了一些,听清了那些人的对话,也看清了冬儿姐姐眼角的皱纹,不由心头一黯。 “冬儿姑娘,不是我们逼人,只是这帐已经拖了一年,总该还了吧。”为首地那名大汉皱着眉头说道:“您四处去问去,咱们给你家地钱已经是最宽的那种了,再也没有这么低地息。” 冬儿有些无措地揉弄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常年在豆腐水里泡着,有些红,也有些粗糙了。她低着头为难说道:“再宽些日子,再宽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这一年里身子不好,养病花了不少钱。” 那大汉看了她两眼,忽然开口说道:“我说冬儿姑娘,您怎么就这么不明理呢?” 冬儿疑惑地抬起头来。 大汉嘿嘿笑着说道:“不说旁的,这管市丞一直收你的钱收的最少,咱们家老大也没有向你要重利……整个菜市的人都敬你三分,这为的是什么?不就因为你当年是伯爵府出来的人?虽然表面上你是被赶出府的,但咱们这些澹州的老人哪有不知道地?范家少爷最是疼惜你,小时候就成天赖在你这豆腐摊子上玩耍。”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咱们不都是给范少爷面子,也没人敢欺压你……可是……”他忽然恼火说道:“这银子又不多。你随便去伯爵府上和老夫人说两句,难道她老人家还不会帮你?” 冬儿抿紧了嘴唇,死死不肯多说一句。 那大汉终于忍不住了,嚷道:“就算你不敢去和老夫人说,可如今大家都知道澹州府里这件大事儿,范家少爷已经回乡了,人家如今可是堂堂钦差大人,随便照看一下你。你们全家都要飞黄腾达,哪里还在乎这些银两?” 冬儿忽然抬起头来,面带坚毅之色说道:“我的事情,你不要去惊动府里,欠你的钱,我自然会慢慢还你……这两年多亏胡大哥您照看,冬儿十分感激。” 可这话明显没什么效果,那大汉虽然不敢怎么威逼冬儿。但毕竟是要靠这个挣钱,恼火说道:“既然你说你和府上没什么情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该拿的银子你今天就给我拿过来!” 听到这时候,范闲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不由苦笑了起来。冬儿家的那位只怕身体不好,可是……自己让府里每月送来的钱应该足够了,看冬儿姐的神情,只怕是这两年来都没肯动自己地送来的银钱。只肯自己靠着这个豆腐铺子勉强维持。 再继续听也没什么必要,范闲也没有等着事态激化之后再出来当大爷的业余爱好,虽然很显然,他是如今澹州城最大的大爷。 他对思思点点头。 思思马上明白了,疾行几步,来到了豆腐铺子前,看着那几名大汉,平静问道:“差多少钱?” 这几名大汉明显被这忽然冒出来的姑娘唬了一跳。思思今天出门虽然没有刻意打扮,但天天在豪门之中生活,身上的衣裳装饰无一不是华贵之流,大汉们眼尖,当然知道这姑娘来历不凡,轻咳了两声,恭谨说道:“也就是十两银子。” 说话的当儿口,这些大汉们的眼珠子在豆腐铺子四周飘着。 而冬儿在思思站到自己豆腐铺子面前时。已经是呆住了。半晌后红扑扑地脸上流露出来了一丝无奈的笑容。 为首那名大汉忽然瞄到了站在豆腐铺侧后方的那位公子哥,一看着那公子哥极好认的清秀面容。再一和豆腐铺冬儿的来历以及面前这如花似玉地姑娘一联想,他马上猜到了那名公子哥的身份,赶紧颤着声音加了一句:“确实是十两,这利钱……本就没敢贵收,今儿姑娘既然出面,自然是全免了。” 思思满脸笑容回头看了冬儿一眼,说道:“姐姐,是不是这么多。” 冬儿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思思看了那边的范闲一眼,这姑娘家当然知道范闲的心思,对着那几名大汉笑着说道:“我也看得出来,几位对我家姐姐颇有回护之意,这份心意我代我家公子谢过了。”说着话,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银票递了过去,温和说道:“日后你们帮忙多照看一下这铺子。” 那大汉接过银票一看,是个二十地面额,不由苦着脸想退回去,可是又瞥了一眼豆腐铺后方那年轻公子喜怒不知的面容,不敢再多话,颤着声音说道:“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说完这话,他赶紧拉着身后还有些糊涂的几个下属匆匆忙忙地离开,路过范闲身边的时候,深深一躬到地,屁都没敢放一个。 范闲摇着头,走进了豆腐铺,对着犹自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的冬儿埋怨说道:“有钱留着不用,去借什么贵利?” 冬儿勉强笑着望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少爷,你怎么来了?” 范闲恼火说道:“几年前就是这一句,现在还是这句话,你是我的丫头,我来看你不行吗?” 思思在一旁掩嘴笑道:“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站在那边不过来。”说完这话,她走到冬儿身边,亲热地去牵她的手。 冬儿有些慌乱地将手在身前的布襟上胡乱擦了两下,温和地笑了一笑。 范闲定睛看着冬儿的面容。将她眼角的皱纹看地更仔细了一些,岁月还算无情,并没有在少妇的脸上留下太过深刻的痕迹,只是日常操持着家务与小生意,总是显得有些疲态,尤其是此时与思思站在一处,被思思这个养尊处优的大丫环一比,更显得有些不自在了。 范闲叹了口气。忽然间也不知道应该拣什么话来讲,沉着脸问道:“小丫头呢?” “在家里陪她爹,她爹……身子不大好。”冬儿瞧了一眼范闲的神情,温和亲切一笑,她自幼抱着范闲长大,当然知道他地心思,也能猜到他为什么心情不高兴,轻声说道:“少爷送来地钱可不敢胡乱用。反正也能维……” 不等她把话说完,范闲恼火地一挥手,说道:“带我去你家坐着说。” 冬儿看了一眼自己的豆腐铺子,为难地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大怒说道:“这么个破摊子还管什么管?当年我就弄拧了,什么平淡生活。你要一直跟着我,哪里会受这么些腌臜气。” 见他发怒,冬儿不敢再说什么,思思上前牵着她地手便往菜市场外面走了。 范闲在二人身后出了豆腐铺子。对菜场四周投来的关注眼光冷冷回瞪了过去,想了想,又将做好的两格豆腐端在了手上,这才逍逍遥遥地踱了出去。 等他走后,整个菜市场才如同炸锅一和地吵了起来,这时候,自然所有的小贩们都认出了他是谁,不免陷入了震惊与兴奋之中。 钦差大人来菜场。这是何等样美妙的八卦,尤其是还有当年的大丫环,如今的豆腐西施之类引人猜测的词语。 “看见没,我就说了……范少爷是个念旧情地人,既然回了澹州,自然是要来看冬儿姐的。” 有人啧啧叹道:“钦差大人,这得是多大的官儿,居然还如此念旧。” 有人胡嚼舌头。便有人骂了回去:“你不看思思姐也来了?你们再敢满口胡吣。当心府里来人把你们送到西边打胡人去!” 姑且不论菜场里的议论如何发酵,范府的威严在这里。范闲地名声在这里,一些无头无尾的流言自然无疾而终,只是范闲的突然到来与豆腐铺的突然歇业,为了清晨本就热闹地菜场注入了一丝最热闹的情绪。 此时没有人想到,今天整座澹州城都没豆腐吃了。 冬儿的家在澹州偏处的一个小院里,安静地隐藏在小巷的深处,这样一个独门别院在澹州城虽然多见,却也值不少钱,还是范闲当年用卖内廷报纸潘龄手书的钱,在冬儿成亲的时候置办的,当时范闲下了狠劲儿,冬儿也没敢违逆十一岁小少爷地意思,便一直住到了今天。 只是这院子里的摆设都有些陈旧了,范闲走入院中,四处打量了两眼,发现还算整洁干净,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两格豆腐搁在了石磨之上,将手负到身后,进了正堂。 冬儿忙着倒茶拿小点心,范闲止住了,笑着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我就不爱吃那些。” 冬儿温和一笑,说道:“那时节,府上所有人都说少爷是个怪胎哩,小孩子家家的居然不喜欢吃零食,却喜欢啃骨头。” “是啊,是个怪胎。”范闲叹息着,说道:“也就你们没觉着我怪。” 思思在矮榻上胡乱擦了两下,知道范闲也不在乎这些,便去请他坐下。范闲摇摇头,掀开正堂左间的布帘,毫不见生地往里间闯了进去。 一进里间,只见一个约摸三十岁的男子正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这男子五官端正,颇有忠厚之意,只是脸色有些虚白,看来身体不怎么样。 一见范闲往里间去了,冬儿急得跳了起来,赶紧跟着进来,说道:“少爷,这病人呆的地方,你进来做什么?” 床上的男子便是冬儿地相公,姓麦,他早就猜到了来人地身份。 虽然自从知道范家少爷要回澹州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和冬儿商量,范少爷会不会上门来看看,但双方毕竟身份地位悬殊太大,一想到这件事情太是不可能,两口子也就放下心来,没做什么准备。 “范少爷,您别进来了。”他惶急说道,吓得不轻。 范闲却是笑了笑,直接在他地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脉门,用眼神示意他安静下来。 冬儿站在门口,猜到少爷是在替自家相公看病,不禁产生一丝疑惑,当年在府中倒是见过少爷捧着医书在看,只是这病州城里的大夫都说难治…… 而她的相公更是紧张的没办法,看着范闲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脉门上,心想这可是如今的钦差大人,按坊间传的话,更是位龙种……怎么能给自己看病呢?他激动不已,感动不已,眼中竟是湿润了起来。 室内一片沉默,思思没有进屋,就在冬儿的身后小心翼翼看着。 良久之后,范闲松开手指,睁开双眼,微笑说道:“巧了,是肺上的毛病,好治。” 冬儿两口子听着这话,大喜过望,却还是有些不相信。思思在后面掩着嘴笑道:“你们俩就放心吧,咱家少奶奶也是肺上的毛病,宫里御医都治不好,全是少爷治好的。” 第二十五章 只论亲疏 第二十五章只论亲疏 听着思思这般说,冬儿与她相公俱是喜不自禁,联想到这一年来因为这病,家里所遭的折难,冬儿更是忍不住拾起袖角,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 范闲让冬儿备好笔墨,略一思考之后,便写了个方子,端详了两遍,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才用嘴吹干交给她,嘱咐道一定要按时配药,再不可吝惜那些银子。 冬儿微微笑着应了下来。 范闲看着她神情,就知道这姐姐不见得会听自己的话,忍不住又生起气来,说道:“哪有苦了自己的道理?” 冬儿只一味感激的笑着,偏就不接这句话。范闲气苦,今天天气热,范闲只穿了件单衣,又是在澹州,不怎么担心,所以身上也没带药盒子,对思思说道:“晚上回去,记得提醒我拣几颗药丸子。” 他又转头对冬儿的相公温和说道:“麦新儿,这药要常吃,只是澹州估计药配不齐,等过些日子我回京都的时候,你们一家就跟着我走。你毕竟是一家之主,我得先问问你的意思,看看澹州有没有什么你放不下的。” 麦新儿张大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少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一家人跟着少爷去了京都,哪里还会有苦日子过,只是……他咳了两声,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冬儿。 思思在一旁冷眼看着,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自家少爷就是这等性情,遇着亲近的女子丫头总是强硬不起来,也不可能去逼着冬儿姐姐如何,只好从麦哥身上着手了。 冬儿哪里不知道范闲的意思,叹了口气。说道:“少爷开了方子,想必是好的……冬儿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借贵利,这些年,您给家里送来了一百多两银子,我也答应你都拿出来用……在这澹州城里,一百多两银子也能好好地过一辈子,您就别操心了。” 思思看着范闲脸色。在一旁鼓动道:“那药丸可是有钱也配不到的,就算少爷在京都里寻着药材铺配好了,难道还有时间千里迢迢给你送回来?” 冬儿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什么药丸要下这么大功夫?” 范闲在一旁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还记得当年府上那个长的很难看的教书先生吗?” 冬儿听着这话,马上想到了一蓬乱糟糟地头发,像饿狼一样闪着绿光的眼睛,下意识里打了个寒蝉。掩着嘴恶心说道:“提费先生做什么?当年我们几个看着他就怕。” “这药就是费先生配的。”范闲哈哈大笑说道:“他老人家生的虽然难看些,但你可知道,他可是咱大庆朝赫赫有名的费介费大人。” 冬儿陷入了震惊之中,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当年那个看着像淫·贼似的教书先生竟然有这么大的身份。可是一联想到少爷的身世,也就比较能够接受了。 范闲回身对冬儿相公微笑说道:“跟我进京地事情,你准备一下。” 冬儿相公为人忠厚老实,却没有太大主见。听着范闲斩钉截铁的话,下意识里便嗯了一声。 偏生冬儿却冷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麦新儿赶紧住了嘴。 看着这一幕,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这家里,冬儿才是真正说话有力的人物。 “好生养着病,瞎操什么心?”冬儿冲着自己男人没好气喊道。起身拉着范闲和思思出了卧房,在中厅里坐了下来。 喝了两道茶,略说了些闲话,只是无论范闲如何严厉,但关于去京都的提议,冬儿就是强硬的沉默着,不肯开口应下。 范闲看着这妇人脸色,不由叹了口气。心想这么温柔的一位姐姐。原来也有这么执拗的一面。 卧房里传来几声咳嗽,范闲侧耳听着。将声音放低了些,柔和说道:“冬儿姐,当年你成亲之前,我就带着你去偷偷瞧过麦哥儿,是你瞧对眼了,我才没有理会这事……当年也问的清楚,麦哥儿自幼父母双亡,为人忠厚老实,在这澹州城里也没个麻里麻烦地三亲六戚,想必婚后对你定是好的,我才放心。” 这说的是实在话,冬儿姐成亲的时候,范闲才不过十一岁,却也是暗中观察了许久,才放心将自己的大丫环许给麦家。 冬儿有些紧张地搓着发红地手,微羞说道:“他如今对我也是好的……少爷你瞧中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既然你们在澹州也没什么亲戚,为什么不肯跟着我去京都?当年我就弄错了。”范闲回忆说道:“把你搁在外面,这日子也不见得会安宁到哪里去?” 不等冬儿说话,他又接着说道:“不要担心在京都我会养着你,你继续开你的豆腐铺好了,只不过就在身边,我们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范闲何尝需要冬儿照应什么,这话地意思清楚的狠。 思思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冬儿姐,你可知道,少爷到京都去后,办的第一门生意就是做了个豆腐铺子,如今京都的王府都是吃的咱家的豆腐。” 范闲眉头一动,苦笑了起来,心想这妮子说的话,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 思思笑着继续说道:“你要是去了,这豆腐岂不是卖的更好。” 冬儿犹豫片刻后说道:“少爷地意思,其实冬儿心里明白,心里感激,只是……冬儿实在不想去京都。” “为什么?”范闲皱着眉头问道。 冬儿想了想,脸上忽然闪过一抹极温柔的笑容,缓缓说道:“在澹州住久了,谁愿意离井背乡呢?再说京都虽然好,可地方太大,我怕去了心慌……再说,也不想麻烦少爷老照顾自己的。” “京都又没有魔鬼。有什么好心慌的?”思思在一旁咕哝道。 冬儿掩嘴笑道:“谁像你这丫头,从小就贼大胆。” 正说着话,忽然院外传来一声稚子清声,冬儿的面色忽然间变得愈发温柔起来,起身走到门口,向外望去。 此时阳光已升至中天,炽烈的阳光擦着屋檐的边缘射了下来,落在这妇人依旧美丽地脸庞上。光线顿时变得温柔了起来,妇人地神情显得是那样地恬静与满足。 在外游玩的小姑娘回来了。 冬儿牵着自己地女儿进了屋来,指着坐在中间的范闲说道:“叫少爷。” 范闲看着冬儿姐手中牵着的小丫头,脸上浮起一丝真心的笑容,一晃两年多不见,这丫头眉眼已然展开,继承其母地清丽开始夺人眼目,眉宇间的稚气更是惹人怜惜。尤其是那双骨碌碌转着、灵动无比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自己。 “还是叫舅舅。”范闲伸手,将这小姑娘抱进怀里,看着有些紧张,有些不安的她。笑着说道:“几年不见,怎么不认识小舅舅了?” 小姑娘抬着脸,看着范闲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偏着头想了会儿。忽然间嘻嘻笑了起来,说道:“小舅舅,你跑哪儿玩去了?” 正如范闲是冬儿抱大的一样,范闲少年时常常在豆腐铺子上流连着,这孩子也是抱了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他一味地宠着,疼爱着,时常买些小东西给这丫头。所以小姑娘家对这个“小舅舅”印象特别深刻,虽然年纪尚小,却是记的清清楚楚。 “九岁了吧?”范闲端详着怀里小姑娘的脸蛋儿,对冬儿姐问道。 冬儿温和笑道:“少爷好记心,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岁了。” 范闲看着小姑娘身上地的大布口袋,将她举过头顶掂了掂重量,满意地说道:“身子骨不弱,不过小姑娘家家。别成天到外面去疯。这么小的年纪,冬儿你也别让她做事。苦着咱们家的丫头了。” 冬儿在一旁笑着说道:“哪里舍得让她做事,这是从学堂回来哩。” 范闲转眼好奇看了她一眼,顺手将小姑娘放下地去。 小姑娘乖巧地又给思思见过礼,思思这才心疼地揪了揪她小脸蛋儿,将范闲早就预好了的礼物拿了出来,塞到她地手里。 小姑娘看了母亲一眼,得了允许,才高兴地将礼物接着,一面揉着有些微痛的脸蛋儿,一面对母亲说道:“娘,我去给爹熬药去了。” 冬儿怜惜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小姑娘一跳一跳,兴高采烈地捧着礼物进了里间。 看着这一幕,再加上前面那一句,范闲忽然对冬儿姐姐有些另眼看待了起来,能够教出如此懂事的小孩子,冬儿姐真不简单——虽说庆国有不少贵族小姐在年幼时,会去族学里读书,甚至京都还有专办的女子私塾,可是在民间,女孩子地地位依然是极低,至于上学读书,更是听都没有听过的事情。 冬儿姐居然能够让自己的女儿去读书,这份魄力就不是一般平常女子能比的。 范闲看着她,赞惜说道:“你做的好,这孩子必须读下去。” 冬儿温和一笑,想了会儿后说道:“只是毕竟是女孩子,虽说知道多认些字,明些理总有好处,可是日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范闲哈哈大笑道:“有我这个小舅舅在这里,这满天下,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便是一个承诺了,冬儿大喜过望,却知道少爷不喜欢自己行礼,便只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接着认真说道:“别乱许亲事,就算要嫁,也得让我先知道。” 冬儿满足笑着点点头。 说着闲话,便到了中午用饭的时候,冬儿为难说道:“少爷你且坐坐,我去准备一下。”范闲知道,自己若在她家吃饭,定然又是好一番扰嚷,指不定还要去左邻右舍借些食材。便赶紧阻道:“吃自然是要在你家吃的,只是别那么麻烦……就吃你往年常做的豆腐饭。” 冬儿忽然哎呀一声,捧着额头恼火说道:“都还没有点浆,搁在铺子里,怕是吃不得了。” 范闲笑着说道:“你忘了我端了两格来了?” 一番忙碌之后,冬儿相公也被小姑娘扶着走出了卧房,虽然还没有用范闲配地药,但先前诊治的时候。范闲已经度了一道天一道的天然真气进去,所以麦苗儿这时候地精神显得好了不少。 一屋子人就围在炕旁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豆腐拌饭。 冬儿一家三口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与难受,但范闲却是吃的无比开心,先前看着冬儿姐椅门盼儿的慈母模样,他便知道冬儿姐的生活终究还是能幸福下去,不见得一定要跟着自己去京都。 “小舅舅,京都好玩吗?”小姑娘瞪着大大的眼睛,捧着大大地饭碗。一面用长长地筷子刨着软软的豆腐拌饭,一面好奇无比地问着。 “京都很不好玩。”范闲放下碗,看着小姑娘认真说道:“非常不好玩……不过如果不去玩一下,又怎么知道呢?你以后要不要去看小舅舅?” “要!”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说着。 回到伯爵府,与婉儿讲了讲今天地事情。婉儿这姑娘听着范闲的叙述,也不禁红了眼睛,待听着冬儿坚持不肯去京都,心中更是添了一分敬意。 出得门来。范闲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有些饱足的腹部,轻轻拍了拍手掌。 一个影子缓缓从廊柱旁边的阳光里现出身形来。 如今的虎卫们知道范闲的脾气,也知道范闲的实力,所以不再如往年那般贴身跟着,只有这一道影子,在将东夷城的九品剑手们赶回去之后,又成了范闲地附骨之蛆。 范闲侧头看着他。说道:“天天这么跟着我,烦不烦?” 影子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说道:“确实很烦。” 范闲笑着说道:“难道跟着跛子不烦?” 影子很直接回道:“跛子身边有美女。” 范闲气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今儿白天你也看见了,对于麦新儿的病怎么看?” “既然以前没有迹象,他的身体好,应该不至于得这么重的病。”影子低声说道:“应该是受了外伤,然后染的疾。” 范闲沉默地点点头。这个判断与他亲手诊疗所查出地情况极为接近。半晌后他平静说道:“这事儿我不方便当面问他们,以冬儿外圆内方的脾气。只怕也是不肯说的。这澹州城里敢不给我面子的人……还不存在,所以这事儿估计也是个误会,你去查查,给对方一点教训就行。” “不要死人。”范闲定下了界限,他平静说道:“是用脚踹地,你也用脚踹,踹到那个人三年起不了床。” 影子偏头望着他,半晌后说道:“你让我去踹人?” 语气有些古怪,确实,这位乃是监察院刺客帮的首领,天下最厉害的刺客,居然范闲会因为一个边远小州里的小破事命令他……去踹人? “杀人的本事,你是天下第一。”范闲温柔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踹人的本事想必也是不会差的,辛苦你了。” 影子无话可说,重又陷入黑暗之中。 来到祖母卧室中,依足往年规矩,实实在在地行礼问安,然后便将今天去看冬儿地事情讲了一遍。范闲清楚,在澹州这个地面儿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奶奶,所以心里……隐约有些不舒服,奶奶应该是知道自己心思的,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大丫环在城内受这等腌臜气,连自家相公都被人欺负地躺到了床上。 看着范闲神情,老太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心里在怨我?” “不敢。”范闲话是这般说着,语气却有些**。 老太太看着孙儿难得地流露出了这种赌气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原来是前任州守的公子不知如何,看上了冬儿,只是那位公子并不是个傻瓜,当然不会在澹州城里,在伯爵府面前用强,只是一味去豆腐铺子那里涎着脸纠缠。 冬儿被他缠的无法,但是对方又没有用什么太过下三滥的手段,所以只好忍着。 但妇人能忍,妇人的男人总是不能忍,麦哥儿终有一天暴发了男人地小宇宙,将那公子好生一通痛揍。 这事儿自然就变得大发,毕竟那位公子地老爹是当任的州守,冬儿相公虽然身子骨也结实,却是好汉不敌众拳,被打倒在地,还被收入了狱中,也是老太太发了话,那位州守才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不过也就是这样,麦哥儿被当胸踹了一脚,又在牢里受了些湿冷气,便落下了病根,一直在床上躺着。 听着奶奶地叙述,范闲面色平静着,知道了这事儿的缘由,也就明白了冬儿为何沉默着,这事儿说到底还是麦哥儿先动的手,而且……虽然澹州人都知道自己与冬儿家的关系,可是在世人眼中……甚至在奶奶眼中,冬儿毕竟只是个早就被赶出家门的大丫环,是下人,而对方却是州守的公子,阶层的差别总是在这里,有这样一个结果,满澹州人都不会觉得范府做的不好,反而会觉得范府很是帮了冬儿家大忙。 只是范闲不会这般想,在他的心中,人群的划分从来不是依阶层而论。 只论亲疏。 老太太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范闲抬头笑着说道:“我让人去把那位公子也踹一脚。” 老太太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说道:“那便踹吧,随你高兴。” 第二十六章 离开澹州前的日子 第二十六章离开澹州前的日子 略说了闲话,范闲趁机又再次提出了请奶奶随自己去京都养老的提议,只是如同那夜一般,老夫人很直接地用沉默表达了态度。范闲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怎么都不愿意去?” 老太太知道他说的是冬儿一家,笑着说道:“京都居……大不易。更何况冬儿和你如此亲近,不要忘了,你自幼身边这几个大丫头,都被你调·教的心比天高,硬气的狠,谁也没辄。” 范闲怔了怔,摸了摸脑袋,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如今还留在府里的小雅是跟着自己中最小的一个,看那张嘴也是个惯不能饶人的厉害角色,还有前几日带着自家男人回府上来看自己的小青……小青的男人还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结果在小青面前也是大气不敢放一声。 小青小雅便是这样,更不用说冬儿姐和一惯放肆的思思……这府上的几个大丫头真都是被自己宠坏了,也教坏了,搁在那里都是硬气无比的角色,也不将这世上奉若至理的那些规矩瞧在眼里,外表虽然都柔顺着,内心却都明朗着。 范闲想着想着,有些自得地笑了起来,自己就算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太多,但至少改变了几个女子的思想与人生,也算是不错……当然,也得是跟着他的丫头,才能有这种福利,如果没有他这座大山在后方靠着,这四个大丫环的脾气,只怕在这个世上寸步难行。 一夜无话。 第二日澹州城传来了个消息,说是某某宅某某公子被人硬踹了一脚,吐了鲜血若干碗,急找大夫救活了回来,正躺在床上呻·吟。 行凶的人没有人瞧见。而澹州向来民风纯朴、治安良好,百姓们老实本分,全无匪气,像这种权贵公子被人痛殴的消息,实在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整个澹州都震惊了,知州大人大怒,准备好好查下这个案子,给前任的老师一个天大的面子。但当师爷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知州大人马上平静了一下,回自家静心斋去饮茶去了。 澹州的聪明人慢慢猜到了这件事情地缘由,没有人敢过多的议论。而被打的那位公子府上,虽然心中肯定怨恨着,却更是不敢满天下地喊冤去,反而是恭恭敬敬遣人去冬儿小院,将这两年间的医药费和补偿双手送上。 事情淡的极快。澹州人知道范家少爷不是个爱胡闹的人,只是个护短的人,并不如何担心。 又过了些日子,一封来自京都的密旨和一封来自江南地院报,同时送入了伯爵府中。范闲低头看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知道自己的澹州之行到了结束的时候,心中不由涌出一丝不舍来。 他毕竟是监察院提司行江南路全权钦差,而且年纪尚轻,身体健康。总不可能学陈萍萍一样躲在自己喜爱的地方养老。 澹州虽好,总是要离开的。 第二天晨间,藤子京带着林大宝和三皇子再次出海去钓鱼,而范闲也终于实现了对婉儿的承诺,牵着她的小手,用二人缓慢地脚步一步一步踩着澹州的土地,感受着此间的气息,进行了一次丰富的澹州一日游。 夫妻二人小小易容一番后。去了热闹的菜场,去了码头边地沙滩,看了看那些被洪常青深恶痛绝的漂亮白鸟,在伯爵府后面的门口蹲着说了会儿故事,这才去了那间安静至极的杂货铺。 婉儿一路温和笑着,任由夫君牵着自己地手或疾或缓地行走,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范闲最美好的回忆。他今天带着自己来。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分享他心中最温柔美好的那部分。 杂货铺里安静着,灰尘还是那么厚。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懒人。自然懒得打扫,只是站在屋子里看着四周,说着旧事。 婉儿静静听着范闲感慨万千地回忆童年,心尖忍不住颤了一下,想道原来不仅自己自幼在皇宫里活的紧张危险,便是自家相公的童年,在快乐之外,也有这么多的艰难困苦。 她的手轻轻握着那把菜刀,微笑说道:“那叔叔就是用这把刀切萝卜丝儿给你下酒?” 范闲快乐地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婉儿瞪了他一眼,说道:“小小年纪就喝高梁,也不怕醉死了。”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林婉儿忽然睁着那双大眼睛,好奇说道:“你练功的悬崖在哪里?是不是像苍山上地那个陡坡?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范闲怔了怔,说道:“那地方险,你是上不去的。” 林婉儿喔了一声,圆润的脸蛋儿上却很明显地表达了强烈的遗憾。 范闲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抱紧我。” 林婉儿愣了一下,旋即嘿嘿一笑,双手从范闲的臂间穿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就如那天夜里在床上一般,就怕他这么消失了,更怕他就这么沉浸在澹州的气息中。 澹州海边高峭的悬崖之上,范闲与林婉儿两人手牵手站在悬崖边,往前数步便是深渊,便是海洋,便是朵朵雪花。 海风扑面而来,头顶的太阳比在地面看起来反而显得更远了一些,清清洒洒地蒙着层光圈,并不怎么显得炽烈。 婉儿气息微乱,脸颊红扑扑地,眼神里却微有惧意,这一路被范闲背着上崖,实在是姑娘家有生以来最刺激地一次经历,那些湿滑陡峭的崖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地,以至于此时她站在悬崖边上,反而都不怎么害怕,似是有些麻木了。 她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远方的澹州城,发现以自己的目力。竟是连那些民宅的模样都看不清楚。 她又转头看了面色平静地范闲一眼,轻声开口说道:“……以往……天天爬?” “是啊。”范闲微笑着说道:“从六岁还是七岁开始?已经记不得了,反正这地方除了我和叔之外,你是第三个上来的人。” 林婉儿低着头吐了吐舌头,知道这定是范闲心中最大的秘密,自己能被他带着上来……姑娘家的心里涌起了一丝甜密,旋即却是一丝苦涩,她缓缓靠着范闲的臂膀。说道:“我一直觉着自己在皇宫里过的苦,如今才知道,你过的比我更苦。” 小小年纪,就要被逼着爬山,为的是什么?自然是担心有人要来杀自己,在这样一个恐怖地环境下长大,对于当年的男孩来说,是何等样的折磨。思及此处,婉儿对身边看似强大无比的男子便多了一丝同情。 范闲微微笑道:“有什么苦呢?不想死,自然得勤力些。其实……和这世上别的人比起来,你我已经算是密罐里泡大的人儿,不要轻言辛苦。我们至少不用考虑下顿饭有没有得吃,有没有衣服穿,会不会被父母卖到妓·院去当妓女或者大茶壶。” 婉儿在一旁平静地听着。 “我表面上的潇洒劲儿……都是装出来的。” 范闲看着海面上地金光出神,“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活的最用心,最辛苦,最勤奋的人。” 婉儿点点头,范闲哪怕是大婚后的那段苍山岁月里,也没有忘记每天两次的修行,其实以范闲如今地境界与权力,完全不用这般勤奋刻苦。世人往往只看到了小范大人光鲜亮丽的一面,却根本没有想到。他为这一面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了。”范闲缓缓说道:“没有人能明白我为什么如此苛待自己。” 婉儿只明白一点,所以安静地听他说着。 范闲停顿了片刻,缓缓闭着眼睛,迎着澹州的海风轻声说道:“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就像小时候我常说地那句话,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方知命重,一个没有死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死亡是多么的可怕。” “我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所以我必须心狠手辣。我必须让自己强大。” “而且你不知道,当你习惯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想折腾自己都动不了一根手指时……忽然上天给了你一个机会折腾下,你会无比感激上苍,并且陶醉无比地去折腾去。” 范闲陶醉在自己两世的回忆之中,婉儿在他的身边却是根本听不明白,有些不知所以的看着他那张清秀的面容,看着那面容上忽然浮现出来的一股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地成熟沧桑味道,心头大动,心头大恸,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范闲的心,涌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婉儿眼中微湿,有些艰难地踮着脚,攥着自己的袖角,替范闲揩拭了一下眼角。 回澹州省亲的行程便这样结束了,只是在离开之前,范闲凑在老太太的书房里与她嘀咕了半天,就京都传来的消息,这两位看似最温柔,实则最冷酷地祖孙二人进行了一番严肃地对话。 离开书房时,范闲的脸色有些沉重。 回到房内,婉儿小心翼翼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范闲想了会儿,平静说道:“朝中御史上书是自然之事,我这个行江南路钦差,跑到澹州玩,肯定很碍许多人地眼,关键是,听到了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消息。” “什么消息?”婉儿见夫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烦燥,忍不住笑了起来,“能让你也乱了方寸。” 范闲叹了口气,苦笑道:“年节时,燕小乙也要回京述职,约摸就是和我差不多的时间同时进京。” 燕小乙?庆国征北大都督,当年的禁军大统领。庆国威名赫赫的九品上超级强者……最关键的是,此人乃是长公主的心腹,在军中又颇有名望,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在没有证据前,贸然出手镇压他。 而这样一个人物回了京,不可避免地会直接与范闲对上。 范闲直到今天还记得,当年自己潜入皇宫时。曾经遇到地惊天一箭。 婉儿皱眉说道:“难道……殿前武议又要恢复?” 范闲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心想妻子在这方面的嗅觉果然灵敏,点头说道:“听说是枢密院的意思,军方建议恢复武议,以振国民士气。” “陛下怎么说?”婉儿担忧道,她心里清楚。庆国乃是以马上夺天下的国度,一向极重军功,只是三次北伐之后,陛下调养生息,以备再战。便把目光转向了文治,也停止了诸多年前最重要的一年一度武议之事。 “陛下自然不会反对。”范闲微笑说道:“这本来就是好事,朝廷耽于安乐日久,连胶州的水师都变了质。自然需要有个由头来收拢一下军心。” 林婉儿沉默了少许后,忽然开口说道:“只怕……是针对你来的。” “我是文官。”范闲笑着说道,但心里也清楚地感觉到了一丝问题。他与流晶河上二皇子地看法不一样,二皇子总以为皇帝让范闲处理胶州水师之事,是松口让范闲接触熟悉军务,但范闲却以为,自己那位强硬至极的“父皇”心里想的却是相反的问题,自己杀死常昆。阴害党骁波,不论军中派系如何,只怕那些大帅将军在心里都有些记恨自己。 陛下还是不想让监察院的提司去温柔地抚摸兵权啊…… 婉儿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文官,可……你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道高手。” 范闲眉毛一挑,说道:“你的意思是,燕小乙回京,便要在武议之上向我挑战?” 庆国人好武,虽然这些年来风气渐褪。但深植于民众官员心中的强悍味道却是根本拂之不去。就像叶灵儿可以在皇宫别院外面扔小刀向范闲挑战一般,决斗在庆国依然是合法地事情。更何况殿前武议这种场合,没有人愿意退。 但范闲愿意退,他冷笑道:“真是幼稚,他想和我,我就要和他打?” 在他的心中,武功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决斗打架的,如果要杀人,范闲自问有无数比决斗更有效率更安全的法子——决斗?小孩子家家地游戏,范闲忽然觉得庆国的军方有些孩子气,不由嗤之以鼻。 婉儿叹了口气,温柔说道:“这个法子虽然直接有效,却很愚蠢……母亲应该不会傻到让燕小乙在宫中挑战你,不论输赢,燕小乙也不敢真地伤了你,陛下的眼睛看着哩,所以我也觉着想不通透这其中的道理,说不定是我们想偏了,燕小乙是征北大都督,两年未回京,也该述职才是。” 范闲忽然心中灵机一动,眉头皱了起来,如果燕小乙此次回京与那所谓武议有关联,那只能证明一条,朝廷里那股势力,终于试图正面挑战皇室地权威。可是……长公主她凭什么? “如果我避战,便是弱了声势。”范闲微笑说道:“不过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面子。” 这是假话,范闲也是个爱幕虚荣之人,如果是别的军方重将在武议上向范闲挑战,范闲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直接将对方打到对方妈妈都不认识,再给自己的名声加一道金边。可是……那人是燕小乙。 范闲扪心自问,就算如今自己伤势早已痊愈,又得了海棠的天一道无上心法之助,早已稳稳地站在了九品的高峰上,可真要面对着一箭惊天下的超级强者,依然是讨不到什么好去。 自己这边倒是有两个人可以抵抗燕小乙,海棠和影子,问题是这两个人不可能替自己出手。 自己这边还有一个人可以轻松干掉燕小乙,五竹叔,问题是……五竹叔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范闲在紧张之余,忽然莫名地兴奋起来,鼻尖似嗅到了海崖上的那些咸湿味道,如果回京之后,真的要与燕小乙正面一战,自己不凭借那些小手段,究竟能做到什么样地程度呢? 京都,风雷,强者,比武,这些字眼在诱·惑着范闲不安份的心。 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抬头展颜一笑,温柔说道:“我偏不打,但……试着杀杀他怎么样?” 婉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半晌无语。 第二十七章 雪夜遇青幡 第二十七章 雪夜遇青幡 庆历六年的一个冬日,暮时惨淡的日头从遥远的苍山那边透了过来,天气十分寒冷,四野里的民宅一片白净,那是雪。 云层渐渐地厚了,将惨淡的日头直接吞噬进了阴暗之中,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卷着地面的积雪在空中飞舞着,又有雪自天上降落,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颜色的雪花凭借着风的力量纠缠在了一起,在压抑的空气中歪曲地扭动头,展现着不同层次的白与寒冷。 风雪再起,赶路的人们苦不堪言,纷纷寻找着就近的村舍或是客栈歇息,今年的庆国没有发洪水,但是雪落的倒是不小,也得亏夏天的时候,江南诸郡的赈灾进行的异常顺利,受灾的百姓们有了个棲身之所,冻死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这里是颍州,正是那个遭受洪灾最厉害的州治,也是灾后闹土匪最凶的地方。 不过自从钦差大人范闲下了江南之后,颍州的土匪或者是惧怕天威,或许是害怕传说中小范大人的手段,变得老实了许多,已经消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这大雪的天里,才有那些行路的旅客们敢在路上行走着。只是如今**已去,这老天爷却是太不给面子,大江虽未封航,却也没有多少人愿意顶着如此严寒往京都的方向走。 除了那一队全黑色的马车。 马车的车窗与下沿都用胶封的极好,没有一丝寒气能够穿透进来,只是车前厚厚的棉帘正面抵挡着风雪的袭击,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闷闷的悲鸣。 车中生着暖炉,一股热气循着香味散开蒸腾,令厢内温暖如春,与车外地严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范闲觉着有些热。右手的两根手指伸到颈间,将裘衣的系扣松了些,露出脖子来,深呼吸了两口,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眯着眼往车外望去。 只见车外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苍山村舍、冬田小塘尽数被掩在雪中,冻成冰镜。年头路过此地时看着的洪水劫余景象已经看不见了,那些死在洪水之中的百姓们也早已下葬,白骨或许正在雪地底深处颤抖着。 远处是一排有些简陋的住房,可以看得出来建筑所用地材料并不怎么结实,也不怎么能御寒,但看着里面透出的点点火光和些许温暖之意,范闲满意地点了点头,只要有生炉子的柴火就好。百姓们生活虽然苦,却也极能熬,一点温暖,便可以保护他们度过这个严冬。 “找个地方歇息。”范闲看着车外的监察院马夫身上尽是雪屑,忍不住皱眉说道:“赶路虽然要紧。但也别冻病了。” “是,大人。” 车队缓缓地转了个弯,沿着最宽的那道田垄往邻近的村庄里驶去。 范闲这次是回京都述职,朝廷定的归期在那里。谁知道路上竟遇到了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在沙州那里耽搁了几天,时间上骤然紧了起来,所以监察院地下属们才会依他的意思,在沙州城换了马车,顶着风雪沿陆路而行。 入了村庄,早有当地的里正哆嗦着赶了过来迎接,这位里正双手揣在厚厚的棉袄里。好奇又畏怯地看着这列黑色的车队,心里猜想着是哪位大人物会在这风雪天里赶路。 自然有监察院地官员去与他交涉,范闲不希望太过惊扰地方,所以一路都是在潜行。他下了马车,便觉着雪花随着寒风在往衣领里灌,下意识里紧了紧系扣,披着那身银白的狐皮大氅往村子里走去。 洪常青领着几名六处剑手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范闲余光瞥了一眼,便想到了仍然留在江南忙碌的婉儿。三殿下已经提前一个月回了京。所以为了保证妻子地安全。他把高达那七名虎卫全部都留在了杭州。 从澹州离开的时候是初秋,范闲一行人先回的杭州。这数月的时间主要用在清洗君山会在江南的残余,以及别的的事务上。 在澹州时议定的那件事情,在经过了宫中地点头之后,已经由婉儿牵头做了起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岭南熊家,泉州孙家都往那个会里注了一大笔银子,就连已如西山日薄般的明家,都意思了一下,只是婉儿一直还没有想好这个组织的名字以及真正效用,所以先取了个杭州会的名字将就用着。 有银子撑腰,又有范闲的关系,杭州会可以轻易地提前采购北齐的粮食,可以轻松无比地打通各州郡地关节,而不担心官府来找麻烦,加之范柳林三家遍布天下地关系,以及夏栖飞江南水寨深入民间的渠道,杭州会快速地发展了起来,整个江南地赈灾工作在朝廷这条渠道之外,又多了一条无比通畅和迅疾的通道。 只是范闲和婉儿一直隐在幕后,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对夫妻在杭州会里扮演的角色,都以为这件事情是京都方面宫中贵人在主持,而内库转运司衙门乃是工具。 这个冬天江南又降了大雪,不知道有多少会家里会断炊,也不知道有多少间农舍会被压垮,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冻死,林婉儿必然要在杭州多留一段时间,至少要帮助江南的百姓把这段日子熬过来再说,还是那句老话,就算帮助不了太多,但有,总比没有好。 林婉儿在这件事情中忙碌着,一直被无奈压抑着的谋略才华终于展现了一角,范闲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付出太大心力,只是妻子一个人用书信操控着各个方面,或冷漠或威严或温柔地驾驭着这头怪兽,小心翼翼地让它为天下人耕田,却又不置于让官府这个马夫感到不愉快。 只是这件事情有些辛苦,那种分寸与琐碎,就连范闲都有些惧之如虎。偏生婉儿终于找着一件可以证明自己的事物,哪里肯轻松放过,所以不辞辛苦在做着。范闲离开杭州的时候,就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藤大家媳妇儿又是个深惧少***仆妇,所以干脆将思思也留在了那里。 范闲一面想着,一面快步向村子里走去,马车已经安置好了。留下了看防的人手,所有的下属拢共三十余人,都随着他进了村,入了将将腾空的族学。 里正小心翼翼地跟在尾后,他根本不敢问这位穿着名贵狐裘地大人物是谁,只是在心里不停地猜测着。 入了空荡荡的族学,早有人生起了火炉,待煮好姜糖水之后。村子里的妇人们忙碌着分到碗里,恭恭敬敬地递到这些官老爷们的面前。 范闲端起来喝了一口,没有说什么话,那双清湛有神的眼睛,只是望着大门外的那排房子出神。他忽然间开口问道:“如果雪再大些。这些房子经压吗?” 这村子还属颍州,也是去年遭了洪水的可怜地方,这排房子是去年一年逐渐修起来的,看着单薄。所以范闲有些担心。 那位里正愣了愣,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不是在问自己,洪常青咳了一声,向他使了个眼色。 里正这才醒了过来,半佝着身子往范闲那边靠了两步,恭敬回道:“老爷,过两天雪积地会更厚,究竟能不能顶住。还真不清楚。” 范闲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区区一个里正,居然没有一味说大话,倒是难得,温和笑着说道:“那你岂不是要天天巡着?” 里正呵呵笑着说道:“老爷这话说的,这大的雪,小人忝为里正,当然是要天天多看两眼。”他接着又骄傲说道:“不过我看应该不碍事。您别瞧这些房子不起眼。但却是内库的大匠老爷们设计的,听说三大坊那边都是住的这种房子。这雪压压应该没事儿。” 范闲笑了起来,他身后的下属们也笑了起来,里正有些迷糊,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又略问了几句柴火煤球够不够之类地话,范闲便结束了与里正的谈话,心里不禁涌现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庆国的国力确实强大,只要运作得当,保这些百姓们一个平常日子还是没有问题,而自己……似乎也渐渐开始习惯了一位权臣的感觉,虽然这只是路过,却也忍不住要多嘴问上几句。 权臣啊? 范闲叹息着走到族学地门口,眯眼看着外面越来越黑的天,越来越冷的风,越来越大的雪,越来越深地寒,心思却飘到了别的地方,自己第一次认为这一世应该做位权臣,是对父亲大人说的,第二次却是在北齐上京酒后对海棠说的。 海棠走了。 当狼桃带着北齐使团到了苏州城时,范闲就清楚,海棠肯定会随着她的大师兄返回北齐,一方面是北齐太后的旨意,另一方面是……海棠找不到什么借口说服自己留下,她是北齐圣女,不是南庆公主,凭什么天天住在范氏的华园之中?更何况她南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代北齐皇帝监视范闲履行秘密协议,可如今以她和范闲地关系,似乎北齐小皇帝也有些头痛,自然会顺着太后的意思,将这位小师姑召回去。 范闲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脑子里似乎一直可以看到那幕场景,那一身花布衣裳,那位村姑婆娘,摇着身子,提着篮子,很潇洒地离开了苏州,连回头看都没有看一眼。 不过海棠虽然走了,但范闲与北齐的协议还在一直稳定地进行着,行北路的走私在范思辙与夏栖飞的南北协力下,已经步入了稳定的阶段,双方的渠道已经打通,内库出产的货物源源不断地往北齐国境内输入,价钱自然比市面上便宜了许多,庆国内廷因为范闲地暗中使坏损失了不少银子……不过杭州会却多了不少银子。 都是百姓地银子,何必在乎是谁拿着,谁在用。 而明家在范闲的打击下,真地已经陷入了僵局之中,虽然明家手中依然有几千万两银子的资产,可是资产不是流水,明家舍不得将那些田地与产业变卖掉,来让自己的生意活络起来,所以他只好向外借贷,周转。 问题是明老太君被明青达缢死,这位明家主人并没有来得及完全接受老太君在君山会里的地位,东夷城的太平钱庄虽然依然在支持着明家,但明显力度上要弱了许多。 于是明青达只有去找他大难之时伸出援手的……招商钱庄。 范闲站在门口低头想着,借的越多越好,自己要顺着陛下的意思兵不血刃拿到明家的所有,所以才会拖了这么久。 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大雪,心里充满了满足与骄傲,自矜了这么多年,可是能够将江南搞定,总要允许自己有个骄傲的机会。 便在此时,他的眼瞳猛然一缩。 大雪之中,一道黑线破风而来,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似乎已经跨过了时间与空间的间隔,借着风雪掩着破空之声,瞬息之间,来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枝箭,一枝黑色的箭。 范闲眯眼,不闪不避,体内霸道真气陡然一提,左手一领,腰畔长剑荡了起来,剑尖直直斩了过去! 噗的一声闷响。 范闲这看似朴素,实则狠厉的一剑斩在了空处。 在他的面前,陡然出现了一张青幡,幡下一个青衣人,那人发上系着一根青色布带。 那枝噬魂一箭,就射在了那张幡正中间的杆上,箭羽抖动不停。 只见幡上写着两个大字。 “铁相。” 监察院的密探们早已反应了过来,六名剑手手执硬弩,将那名青衣人围在了中间,而另外几名六处剑手已经循着黑夜中的雪花,往发箭处的位置摸了过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范闲看着那个青衣人,眼光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间开口说道:“回。” 简单的一个字,所有潜出去,准备追杀箭手的六处剑手依命退了回来,沉默地站在了族学前的雪坪之上,将那名青衣人围在了中间。 范闲抬头看了一眼那道青幡,忽然开口说道:“算命的,你算到有人要来刺杀本官?” 那青衣人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只听着他微笑说道:“区区一柄小箭,怎么可能伤到小范大人。” 范闲平静说道:“所以本官不明白,大箭不动,怎么小箭来了。” 青衣人温和说道:“小箭年纪小,性子烈,总是有些冲动。” 范闲沉默。 青衣人继续说道:“本人也不是算命的……”他一并两指,斜斜指着自己手持青幡上的两个字,说道:“本人姓铁名相。” 第二十八章 王十三郎 第二十八章 王十三郎 “铁相?”范闲的眼睛往那青幡上瞄去,微微眯眼,一拂双袖走回族学之中,竟是将那青衣人冷落在了屋外。 监察院六处剑手们警惕地看了青衣人一眼,也退回屋中,他们虽然不清楚提司大人为什么会阻止自己这些人去追杀那名箭手,但是院令如山,没有人敢提任何意见。 青衣人微偏着头,手拄着青幡,似乎有些错愕,大雪纷飞,于黑暗之中落下,渐渐积在他的双肩之上。 这个场景确实有些怪异,在陡遇刺杀之后,范闲竟然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的安静,对于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挡住那惊魂一箭的青衣人不闻不问,不加理睬,似乎没有丝毫说话的兴趣。 青衣人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忍不住摇着头笑了起来,心想传说中的小范大人,果然是位妙人。 他重新整理衣衫,很镇静地走到族学的木门前,伸手极有礼貌地轻轻敲了两下。 半晌之后,门内传来范闲平静的声音。 “请进。” 青衣人将青幡搁在族学木门的旁边,幡上雪水打湿了灰灰的地面。他低着头,能看见唇角的那一丝笑意,也没有直接对范闲行礼,反是轻声笑道:“与传闻中相较,大人多了几丝狂狷之气。” 范闲双手搁在身前烤着火,仍然没有开口。 青衣人温和说道:“大人难道便是如此待客?” 范闲搓了搓温暖的双手,从身旁下属手中接过一袋美酒饮了两口,淡淡说道:“天寒地冻,你敲门,本官便让你进来避避雪,这是本官怜惜子民。却不是将你当作客人看待。” “若本人不敲门,大人便不会见我?”青衣人继续问道,“难道大人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范闲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看清楚这个青衣人的面容,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见你?我又有什么事情需要问你?” 青衣人缓缓抬起头来,火光映照下的族学大堂骤然间一片明亮。 只见此人双眉如剑,双眼温润如玉,双唇薄而微翘。弱了一丝凌厉之意,多了几分可亲之色,容貌异常清秀,年纪却是异常年轻。 便是范闲也不禁有些微微失神,微笑心想,这厮生的倒也好看,只比自己差了那么少许。 青衣人似乎有些没想到范闲如此冷淡的态度,苦笑说道:“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范闲又饮了一口酒。将目光从这人柔美地脸上收了回来,淡然说道:“莫非你于我有功?” 青衣人想了想,说道:“即便今夜我不在此,那一箭自然也伤不到大人分毫。” 这是先前就说过的话语。 范闲将酒袋搁到身旁,望着他平静说道:“既然你对我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不要指望我会记你的情分,这一点,你要明白才是。” 青衣人愣了愣,笑道:“正是。” 范闲接着说道:“本官不欠你。你要避雪则避,你要说话则说……但不要弄出神神秘秘、莫测高深的模样,我很厌憎这一点。” 青衣人一怔,苦笑说道:“大人说的是。” “还有就是……”范闲忽然往前凑了凑,认真说道:“你是准备让我收了你吗?” 从古至今,从历史到话本,这种荒郊野外的相逢,名主达臣随着历史车轮转到一起。总是会伴随着无比的理想主义光辉以及礼贤下士,忠心投靠之类狗血的戏码,而像范闲说地这样直接泼辣……甚至是世侩难看的,只怕从来没有过。 范闲盯着青衣人的眼睛说道:“不要奢望我们之间能够有平等的关系,你要当我下属,就必须站在我的下面,注意自己的分寸,不论是谈话。做事。甚至是姿态以至于你内心的想法,都要摆在本官的下面。” 他直起身子。淡淡说道:“想要我收你,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地幻想与自尊吧,这个天下,不是缺了谁就不转的,本官性子有些怪异,也没有广收门客的爱好。” 青衣人被范闲这连续几番话打击的不轻,有些郁闷地站在堂间,沉默许久后才苦笑说道:“大人果然咄咄逼人。” 范闲平静截道:“因为本官有这个资格。” 不等青衣人开口,范闲说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不然就蹲到角落里烤火去,雪一停你就离开。” 青衣人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种状况,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必须赶在范闲进入京都之前接近对方,向他传达某方面地意思……而他凑巧知道了那枝小箭的去向,所以寻着这个机会出现在范闲的面前,本以为会在获得范闲第一面的良好印象,没有想到范闲虽未多疑,却是异常强硬地戮破了自己地心思。 青衣人斟酌片刻后,微笑说道:“一路返京,草民或许可以保护大人一二。” “理由不充分。”范闲摇头,“你我都知道,来的只是小箭,我还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青衣人又想了想,终于叹气说道:“我为大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来自东边的消息。” 范闲霍然抬首,盯着青衣人的双眼。 青衣人受之若素,此人实则已是天下年轻人当中最顶尖的人物,所以面对着范闲的威势,竟是能够平静如此。 范闲拍拍手掌。 中堂内所有监察院剑手与密探沉默地站起身来,走出了族学的大门,洪常青反身小心地关好木门,留下一片安静的地方给范闲与青衣人。 待室内回复安静之后,青衣人微笑揖手一礼说道:“东夷城向提司大人问安。” 范闲沉默了下来。缓缓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回复平静,瞳孔里闪过一丝寒光,冷然问道:“报上你地名字。” “剑庐十三徒,铁相。” “四顾剑只收了十二个徒弟。”范闲看着青衣人说道:“而且本官从来没有听说东夷城有个叫铁相的年轻人……本官没听说过地人,就不存在。” 以监察院遍布天下的情报网络,范闲的这句话说的极有信心。 青衣人低头沉默少许后微笑说道:“在下本名王羲,奉师命入庆国游历。易名铁相。” “王羲?”范闲随口说道:“好名字。” 这位叫做王羲的青衣人微笑说道:“名字倒不见得如何好,但这个人还是有些用处的。” 此时范闲本来应该问,你东夷城与我监察院乃是不解之敌,你为何却找上门来投我,但很奇妙地是,范闲没有开口问,王羲也没有主动开口解释。 这两位年轻人,都有远超同龄人地智慧与算计。将彼此间地心思在倏忽之间看地通通透透。对于范闲来说,东夷城早就应该派人过来和自己接触了,只是没有想到,来的却是这样一位有些看不透的年轻人。 不错,东夷城一直与信阳方面关系良好。想来那位四顾剑也同叶流云一般,享受着君山会的供奉,只是范闲清楚,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四顾剑虽然当年是个白痴,但能单剑庇护东夷城及那些诸候小国二十年,倚仗地当然不仅仅是他手上那把剑。 持国者必当慎重,在庆国的强大压力下,东夷城想要生存下去,就必然要和庆国的最高权力阶层保持密切的联系,而四顾剑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发展起来地。 只是随着范闲的出现,庆国的权力结构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尤其是在执掌监察院和内库之后,范闲已经拥有了威胁东夷城地实力,相较而言,长公主手上的筹码却是越来越少。 鸡蛋不可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筹码不能永远押在大的那边,家里面的姑娘不可能全嫁到一户人家去。这便是一个风险均摊的问题。 四顾剑如今还是在押长公主。东夷城与信阳的关系之亲密也是范闲所不能比拟,更何况范闲出道以来。就和东夷城结下了难解的仇怨,比如牛栏街上的两名女刺客,比如西湖边上云之澜大家地骤然遇袭。 可东夷城还是必须要和范闲接触。 如果长公主倒了,毫无疑问,范闲会成为东夷城第一个选择的对象,而在这种选择之前,东夷城就必须首先表达自己的善意。 政治果然是很奇妙的,明明范闲与东夷城现在还在敌对当中,可是双方都心知肚明,敌对之余,也要开始尝试性地接触。今日还是你死我活,来日说不定会把酒言欢。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样的仇怨都可以洗清,虽然范闲不会这样想,但四顾剑一定是这样想的。 不过范闲也清楚,东夷城和自己只可能是这种隐在暗下的眉来眼去,四顾剑那白痴如今地大部分筹码还是压在长公主那边,就如同林相爷在梧州分析地那样,如果那件事情真的发生了,东夷城可以保证数十年地平安,哪里还需要来找我。 之所以今天这个叫做王羲的白衣人会来接触自己,只是事先的开路而已。 “这是令师的意思,还是东夷城的意思?”范闲开口问道。 王羲略一思忖后微笑应道:“是家师的意思。” 一问一答间,双方便清楚了,这种接触如今依然上不得台面,这只是四顾剑老辣的一步隐棋,这步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我有什么好处。”范闲问的很直接,“你们剑庐一大批九品高手都想在江南刺杀我,我总不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好处,只有态度。”王羲温和解释道:“东夷城与大人依然是敌人,但我不是……我就是师尊所表达的态度,包括东夷城在内都没有几个人知晓我的存在,只要大人愿意,我就会站在大人的身旁,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甚至包括你的大师兄想再来暗杀我?”范闲拿起铁钎,扒拉着盆里地火炭。随口说道:“你也会站在我的身边,把你东夷城的人杀个干干净净?” “会。”王羲回答的极为认真,“但凡对大人不利者,都是我的敌人。”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长叹息道:“四顾剑啊四顾剑,这个白痴想的东西,果然有些好玩。” 说这句话的时候,范闲的眼角余光注视着王羲地反应。当自己说到白痴二字——这个东夷城最大的忌讳时,对方竟然依然一脸平静,不为所动。 “剑庐十三徒……”范闲眯起了眼睛,天下四大宗师,外加五竹叔一个。苦荷真正的关门弟子是海棠,五竹叔的关门弟子当然是自己,面前这个青衣人如果真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那应该也是相当厉害的角色才是。 “以后我就叫你王十三郎。”范闲平静说道:“十三郎啊……你有没有想过。以本官如此记仇的个性,你们东夷城日后还要跟着那个疯女人来对付我,我又怎会因为你一个人的缘故,而放过东夷城?” “合则两利。”王羲洒然一笑,说不出地潇洒,“至于得罪了大人的人,您尽可以想办法杀了,师尊让我入庆游历。我又没有暗藏祸心,我自然是要活下来的。” “只要我活下来。”王羲平静说道:“东夷城也就会继续按照现在的样子活着。” 听着这句很平淡,但实则很不寻常的话语,范闲微微低头说道:“你也是要进京?” “是。”王羲悠然叹道:“既是游历,当然要至庆国京都,听闻京都有家抱月楼……楼中美人儿无数,定要好好品味一番。” 范闲头也未抬:“我不会给你打折。” 王羲笑道:“我算命也能挣不少银子。” “先前你不是说过你不是算命地?”范闲道。 王羲轻声回道:“大人……命运太奇,出风入云。星观闪烁不定。哪里是凡人所能算的出来。” 范闲心头微动,半晌之后缓缓说道:“说回最初的话题。那便等若说……你是四顾剑一人的态度,一细微部分地态度,而和东夷城的大旨没有任何关系?” “可以这样说。”王羲不卑不亢应道。 “很好。”范闲搓了搓又开始冷起来的手,将手搁在火盆上方,双眼看着手下盆中白灰里透着的明红,说道:“我不喜欢一路回京,都有一个很厉害的箭手在黑暗中窥视,还会冷不丁地放几枝冷箭。” 王羲沉默。 “你去把外面那枝小箭折了。”范闲抬起头来看着他,“既然你是四顾剑的态度,我就要看看你的态度,入京之前,我要看见那枝小箭的头颅。” 王羲继续沉默,许久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从门旁拾起那杆青色长幡,双手正要推开木门时,忽然回头说道:“我不是很喜欢杀人,能不能换个内容?” 范闲地头此时又已经低了下去,冷漠说道:“如果你不会杀人,我留着你有什么用处?” “我的身手不错。”王羲平静说着,但话语里却有一股子莫测高深的味道,“我可以保护你。” “保护我?”范闲唇角一翘,笑了起来,“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说这个话。” 王羲微笑说道:“我有这个资格,大人你可以试试。” 以范闲如今的境界,王羲敢说出这样一句话,就说明他对自己的水平有相当强烈的自信。但范闲却依然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道:“在本官的面前不要说大话,庆国不是东夷城,你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荒郊野外,而不知道索命的绳索是从哪一块天空上垂下来地。” 话音落处,族学里地光线忽然暗了一下,一阵无由风起,吹动了火盆里的如雪炭灰,一道强大而隐秘、厉杀无踪地气息笼罩住了门口的王羲。 王羲握着青幡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直插在青幡杆上的那枝黑色羽箭段段碎裂! 王羲轻轻咳了两声,脚步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恐的情绪,反而是笑着说道:“难怪我那大师兄会在江南铩羽而归,大人身旁有如此高手保护,自然是用不到我……也罢,那我就替大人杀几个人吧。” 说完这番话,他推门而出,消失在黑夜之中,那杆长长的青幡,在夜雪里时隐时现时远。 第二十九章 山谷有雪 第二十九章山谷有雪 雪还在下着,夜渐渐深沉,村子里那位里正安排着这一行官老爷们分置各处民宅歇息去了。范闲没有让洪常青和剑手值夜,因为他清楚,外面还隐藏着危险,六处剑手虽然精于暗杀,但是对于远距离的攻击也没有太好的方法。阔大的族学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发呆,虽然火盆里的火在燃着,盆边上的竹炭也备了许多,但总让人感觉温度似乎有些降了下来。 一片安静。 范闲伸着双手烤着火,脑袋微偏,明显有些走神,他忽然间开口说道:“我那一剑斩出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总结说道:“可是,斩空。” 族学大堂里的光线微微变化了一下,火盆里的红光照耀出来范闲的影子,那影子在地面上扭曲而动,然后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人,便从那片阴影里走了出来,很自然地坐到了范闲的身边。 范闲看了这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一眼,将酒袋递了过去。 影子静静地看着范闲的手腕,看着他手中的酒袋,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用阴沉的声音说道:“酒会让人反应变慢。” “燕小乙的儿子叫什么名字?”范闲换了话题,取回酒袋喝了一口,觉着一股辛辣火线由唇烧至中腑。 “不知道。”影子摇摇头,然后说道:“你给他取的外号不错。” 范闲说道:“日子不要过的太紧张,这位小箭兄应该还在外面的雪夜里受冻,哪里敢就近攻过来。” 影子点点头。 范闲再次将酒袋递了过去,说道:“喝两口,我不是陈萍萍,这天下想杀我的人虽然也多,但至少不是那么容易。” 影子想了想。接过酒袋浅浅地抿了两口,片刻之后,他那苍白的脸颊上渗出两丝红晕来,看着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十分可爱。 范闲呵呵笑了声,说道:“如果你我二人易地相处,我是怎样也忍受不了黑暗中地孤独……我一直很好奇,你平时难道不需要吃饭喝水什么的?” 在贴身保护陈萍萍或者范闲的时候。影子一直都不离左右,难怪范闲会有此一问。 影子阴沉说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范闲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而说回最先前的那句话:“你看见我那剑斩空了。” “是的,大人。”影子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那位王十三郎很强。” 范闲沉默了,他当然知道王羲很强,强到可以于雪夜之中悄无声息地靠近族学。却让自己和影子都没有察觉,强到可以在那一箭凌空之时,如游魂一般挡在了范闲的面前,以至于范闲地那柄剑……斩空。 看似简单的青幡一挡,但范闲知道雪夜里的那枝黑箭所蕴的实力。王羲表现的越轻描淡写,越能证明他的实力。 “我看不透他。”范闲从脚边拾起铁钎,胡乱在火盆里划弄着,“这位十三郎确实很强。但是他很能忍,能忍者必有大图谋……” 他忽然眉梢一挑:“不是忍,他是不在乎,王羲的谈吐表现的他不在乎很多事情,不在乎我地言语攻击,不在乎我的刻意羞辱……如果他真是四顾剑派来的,为什么他却如此不在乎?唯有不在意,方能不在乎。一个人看不出来他之所求,这便有些麻烦了。” 这位王十三郎究竟想要些什么? 这个问题渐渐压在范闲的心上,他不喜欢这种忽然有个局外人跑进来乱局的状况。 影子忽然开口说道:“这个人……应该是剑庐地人,但不仅仅是剑庐的人。” 范闲不是很明白,但却相信影子的判断,四顾剑教出来的关门弟子,果然神秘地厉害。 他叹了口气,说道:“等他杀了小箭兄再说吧。” 影子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便是所谓投名状。知道范闲借这把刀杀人,不是为了看刀的成色。而是要看刀的心,如果王十三郎真是四顾剑的态度,燕小乙的儿子死于他之手,范闲就有大把的文章可做,至少信阳与东夷城的关系,会出现一个极大的裂口。 “别人不知道王十三郎是四顾剑地关门弟子。”影子提醒道。 范闲平静解释道:“如果他杀了小箭兄,我就要会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 影子沉默片刻:“大人英明……只是,这种好处,或许并不足够。” 范闲明白他的意思,把四顾剑玩进去,会让东夷城怒,虽然范闲和整个庆国朝廷都已经习惯了往四顾剑那白痴的脑袋上戴黑锅,可是现在四顾剑既然将自己的诚心分了一丝给范闲,这一丝诚意如果就用来挑拔信阳与东夷城的关系,未免有些可惜。 他看了影子一眼,幽幽说道:“东夷城这边的事务,我听你地,你比我熟悉。” “是,大人。”影子缓缓说道:“还有就是以后五天之内都是大雪天,正适合箭术攻击,要小心一些。” “黑骑离我们有多远?” “十里地。” 范闲沉默了下来,在这样地大雪天里,一个用箭的高手远远缀着车队,实在是有些麻烦,好在有黑骑扫荡着四周,对方不可能调动军方地队伍前来行险。 要调军队来杀范闲,就必须将所有目标杀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证据呈到宫中。 而就算庆国最强悍的军队,也没有能力将五百黑骑屠杀的干干净净,而不留下几个活口。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选在回京的路上袭击我,对方应该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范闲皱着眉头说道:“燕小乙的儿子虽然年轻,但……不至于如此自大才是。” “也许他有必须动手的理由。”影子缓缓说道:“我去杀了他。” 范闲思忖片刻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身边还有些什么人。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让那位王十三郎去动手……安全第一,高手这种生物,很难凑齐十几二十个,如果就只有几个人,我们何必担心?” 影子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范闲抬头望着族学大堂黑糊糊挂着灰网地梁间,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不敢在这风雪的夜里,用自己的人进行最有力的反击,因为……这两三年里,他心神上最大的缺口,便是那枝箭,那把弓。 燕小乙的弓箭。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范闲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皇城角楼里阵死亡的气息,那枝箭上附着地戾气。他依然感觉无比心悸。 先前族学外的那一箭来的太突然,太没有道理,所以范闲担心这是个局,这是个试图将自己或者影子诱到雪林之中狙杀的局。 燕小乙今年也奉诏回京,院报说他还在路上。并未至京,可是谁知道……在路上,是在哪条路上?是不是在自己回京的路上? 范闲胡乱扒拉着火盆里的炭火,心思早就已经飘到了村外的雪林之中。火盆里的火渐渐黯淡了下来,逐渐熄灭。 “早些睡吧。” 范闲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起身拍臀,紧了紧狐裘地领子,推开族学的大门,外面的风雪灌了进去来,让他的眼睛眯了眯,却没有一枝箭射过来。反而让他有些淡淡失望。 第二日,车队便顺着颍州之北,上了官道往京都方向进发。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整个车队地护卫工作更加严谨起来,六处的剑手们分出了三人,扮作冒雪前行的商人,潜在暗处注视着一切可疑的人物。 范闲又发下命令,一直远远保护车队首尾地五百黑骑也与车队拉近了距离。隐隐可听蹄声阵阵。务求保证安全。 而沿途之上,总有些身上带着些江湖气息的人物。在茶馆之中,在酒楼之中,在客栈之中,在驿站外,注视着这列车队。 监察院的密探剑手们有些警惕,报与范闲知晓后,范闲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将将要出颍州之时,一位断了只胳膊的妇人恭恭敬敬地等在路旁,拦住了车队,要求见大人。 范闲见了她,一面喝着茶,一面带着几分意趣看着这位面相着实有些妩媚的妇人。 妇人跪在车厢之中,带着一丝敬畏、一丝恐惧,说道:“属下见过大人。” 范闲点点头,挥手说道:“关妩媚起来说话。” “是。”这位当年颍州出名的女匪,夏栖飞的表妹,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半佝着身子,才让自己地脑袋没有碰到车厢顶蓬。 “有什么发现?”范闲揉着眉心问道,监察院虽然情报网络遍布天下,但如果要在市井之中查人,还是不如江南水寨这种本来就深植民间的帮派,不论是哪家客栈接了什么客人,哪里的车行送了谁,江南水寨都可以摸个一清二楚。 关妩媚将这些天的情况汇报了一遍,然后说道:“只隐约查到一人,拿着个大包狱,不过帮里的兄弟们跟不住他,前天在傅家坡没了踪迹,看去向,应该是往京都去了。” 范闲沉默了片刻,心想看来小箭兄果然是极强悍勇地一人来杀自己。 又略讲了几句,他便让关妩媚下了车。 车队重新开始前行,如同影子观天象所得,后几日的天空里依然不停飘着雪,雪花时大时小,渐欲迷人眼,惑人心。 终于一路平安地到了渭河上游的渭州,此地乃是南方进京都前最后一处州治,城池不大,却也十分繁华,只是朝廷归期早定,范闲的家业银箱还在大江渭河之上,在沙州水师地保护下慢慢往京都去,他却不能再耽搁。 所以第二日,他便出了渭州,只是此时他已经亮明了身份,同时向渭州方面调了一百人地州军,渭州方面生怕这位大人物出什么事情,当然是有求必应。 加大了的队伍往北行走一日,出了渭州境内,入了京都治。 范闲站在马车上回头望去,只见后方地矮矮山岗上,戴着银色面具的荆戈正注视着自己。他点了点头,荆戈上马,一握右拳,五百黑骑就如同一把黑色的利刃,划破了山岗的宁静,穿过这一片丘陵,准备归入四十里外的黑骑营地。 这是庆国朝廷的死规矩,黑骑是皇帝陛下当年亲旨拔给陈萍萍的无敌亲军,但是为了保证监察院的超然地位以及平衡,黑骑是严禁进入京都辖境之内。 入一步则杀无赦,此乃黑骑铁律。范闲时常在想,从这个铁律也能瞧明白,自己那位皇帝老子虽说自信到自恋的地步,连谁造反都可以当儿戏看,但只怕……内心深处也明白,庆国权贵如果造反,就属跛子最恐怖。 虽然皇帝不会相信跛子会造反,但身为帝者,他必须防范着。 入了京都境内,官道渐阔,山林渐少,行人渐多,风雪渐息,积雪渐化,湿泥裹着马蹄,让整个车队的行进都显得有些困难。 不过监察院众人的心却已经放松了下来,在京都左右,是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狙杀的。 范闲虽然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也不例外,庆国开国以来,军方就算偶出野心勃勃之辈,却也没有人敢在京都附近闹事。 一道小山谷出现在眼前,白雪压着贵重的常青林,压的那些树枝咯吱作响,冰霜成龙。 范闲掀开厚重的布帘,看着那道山谷,发现山上没有什么石头,远处隐隐可见京都巨大的城廓,如同一个巨兽般的令人窒息。 范闲放颜一笑,京都,自己终于回来了,小箭兄那极其无理的一箭,竟是让自己紧张了这么多天,看来在心性上的修养,确实还要加强才是。 忽然他的耳垂一颤,听到了前方山林里有利刃插入血肉的声音,那是影子动手的声音,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弩枢板动的声音。 范闲尖啸一声,伸手去抓身前的马夫,车队里所有马车都随着这一声尖啸声戛然而止! 从那矮山之上,一柄巨大的弩箭破空而至,挟着呼啸的风雷之声,嗤的一声射中了范闲所在的马车。 车前马夫狂叫一声,挣脱了范闲的手,挡在了范闲的面前! 范闲虽然反应极快,但那柄长约人臂的弩箭依然狠狠地扎在了车夫的胸腹上,血花与内脏都被射地喷了出来,肝腑涂壁! 弩箭破体而出,将车夫的尸体钉在了范闲的身边,范闲面色阴沉,拍壁,格的一声,马车棉帘内迅疾降下了一道木板,将整个车厢封闭了起来。 紧接着,便听到无数声恐怖的、令人窒息地弩箭声在山谷里响起! 第三十一章 京都别来无恙? 第三十一章京都别来无恙? 刺客的头颅往后一翻,只凭借着那根孤独而细的椎骨倒悬在背后,一道血红恶心的腔口对着雪止了的碧天。 来不及喘气,范闲反手拔起插在雪地中的长剑,双脚一点,将身子缩成一团,奇快无比地向着身后退去。他的身体缩成一团后,袒露在空气中的面积便小了起来,灰白色的监察院官服将他全身罩的无一漏洞。 场间弩声铮铮作响,有若西胡铁筝肃杀,却尽数射在了范闲的身周,他的身法实在太快,便是快弩也无法将他准确地刺中。 偶有几枝弩箭射中,却无法穿体而过。 范闲掠至守城弩上方,运起体内残余的霸道真气,反手掀了起来! 这需要多大的力量? 庞大的城弩,在空中翻滚着,硬是砸到了旁边两架城弩之上。 便是在这短暂的瞬间内,范闲反手剑尖一挑,正中空中弩机的簧弦,此时弩机已然上弦,崩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王启年千年迢迢送来的天子之剑,果然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极至宝锋,只见剑锋过处,簧弦无由而断。 四周的狙杀者慌乱着,怒吼着,向范闲冲了过来,却忽视了守城弩的问题。 咯吱咯吱。一连串令人心神震慑的响声在雪山之顶响起,啪地三声巨响,守城弩砸在了一起,顿时偏了方向,而一根簧弦已经被范闲割断,那枝蓄力已久的全金属弩箭终于射了出去。 却不是对准山谷,而是对准了地面。 强大的反冲力,让庞大的守城弩都跳动了起来。翻起半个人的高度,直接压在了追杀范闲的那群人身上。 碾过,一片血肉模糊,残肢断臂。 而被砸中的两架守城弩也无法再控弦于弩机之上,嗖嗖两声射了出来,弩箭去处根本毫无方向,乱射而出! 两道锐光闪过,一枝弩箭射中了一棵经年老寒树。树干哪里经得起如此强大的力量,树皮难飞,硬木如豆腐一般划开,从中破开一个大洞,紧接着从这个洞地部位从中折断。轰然倒下。 而另一枝弩箭造成的危害更是惊人,直接穿过了三名狙杀者的身体,直接将这三人扎在了雪地之上! 鲜血顺着那枝恐怖的弩箭往雪地上流着,而被穿成肉串的那三名狙杀者却是一时不得便死。呻·吟不止。 场间一时大乱。 趁着乱局,范闲再次隐入雪林之中,俯在树枝之上,沉重地喘息着,还要注意不要让背后的鲜血,从雪树之上没落下去,惊动了那些狙杀者。 对方手中有弩,如果此时再有一批弩手包围住了重伤之后的范闲。范闲也没有把握能够活下来。 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雪林间弩箭地密度已经降低了许多,而三名主事者的死亡,更是让这些伏击者感到了心寒和慌乱,没有人指挥,又没有了那三架守城弩的镇压作用,山谷间那些黑色马车所受的压力顿时少了太多。 范闲伏在树干上听着对面山林的动静,知道影子已经抢在自己之前。就已经扰乱了那座山头上地阵营。伏击者军心已乱。监察院六处的刺客们,终于得到了他们发挥的机会。 监察院中人自然知道战机之所在。也不用再等首领发啸传令,早已冲出了马车,抽出了身旁的黑色铁钎,躲过那些已然变得稀疏地弩雨,沉默而阴怒地潜入了山林之中。 他们在车厢中早已反穿了黑色的官服,像一个个灰白的幽灵一样,进入了雪林,开始凭借他们的手段与怨气,不惜一切地狙杀着雪林里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 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弩战,终于在范闲和影子这两名强者不要命的攻击下,变成了山林间的近身狙杀战。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比监察院六处地刺客更擅长狙杀。 哪怕是天下最强大的庆**队,在密林之中,在近身的暗杀战中,也不是六处的对手。 听着雪林之中诡异地安静,听着偶尔会响起的弩机之声,偶尔会响起的破雪之声,偶尔会响起的铁钎入腹之声,偶尔会响起的惨呼之声…… 范闲清楚,自己地属下已经占据了绝对地优势,报复性地屠杀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伏击监察院的这两百名弩手,在让监察院死伤惨重之后,再也不可能有活路了。 他一直崩紧着地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没有活口,正如范闲所预估的,六处的剑手下手极狠,一个活口都没有留。当然,这不仅仅是六处下手狠的缘故,在战局即将结束的时候,剩余的二十几名弩手很整齐划一的自杀了。 范闲站在雪地上,冷漠看着地上那二十几具尸体,看着这些尸体的面容,发现这些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悲哀与惶恐,有的只是坚毅与忠诚。 庆国的军队……果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力,这种纪律性与强悍,如果放在战场之上,该是怎样可怕的力量。 而今日谷中黑色马车上一共三十余名监察院官员,最后能够活着进入雪林的,只有二十人左右,就这二十人,便狙杀了一百多名弩手。 雪谷两边的山林中。那些幽暗的石后树下,应该还躺着不少血已被冻的尸体。 范闲心神激荡,咳了两声,咳出些血来,缓缓转身,看着地上的那个血人。 此人浑身是血,一只眼睛地眼珠子被匕首挑破了,就像瘪了的酒囊一样难看。双臂更是被整整齐齐的斩断,左手一个血洞,右手被霸道真气霸成了断木。 这正是先前三名高手中的一人,从背后袭击范闲,临死之际还悍不畏死地抱住范闲的那人。没想到最后却成为了狙杀者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范闲走到此人的身旁,缓缓地抬起脚,踩在这人的脸上,踩了两下。让他醒了过来。 那血人缓缓苏醒,无神地眼光往四处扫了扫,看见了范闲身周的那些监察院密探以及散落林间的兄弟们的尸身,一阵哀痛之后复又毅然,眼中忽然射出乞怜之色。忍痛颤抖说道:“大人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愿意……” 意是一个闭齿音。 范闲出手如电,将自己的手指插入此人的嘴中,用力一扳。这个人的下巴便被血淋淋地扳下了一截,再也无法合拢,连带着牙齿都落了几颗。 范闲伸手在身旁积雪里擦去手上的血水,说道:“不要想着自杀,你对我还有用……你如今手也没了,嘴也不能关了,你怎么以死尽忠呢?” “帮他止血,让他活着。” 范闲对身旁地下属吩咐道。然后缓缓向着山下的雪谷走去,一路走,一路咳血,一路后背血水渐流。 洪常青跟在他的身后,想去扶他,却被他倔犟地甩开了手。 洪常青的运气不错,今天在弩雨之下没有死亡,只是左臂受了轻伤。 但监察院其余的人就没有这么好地运气了。拢共跟随范闲返京的亲信三十余人。死了将接一半,活着的也是个个带伤。衰弱不堪。 一路向山谷向行进,沿途的监察院官员微微躬身行礼,这是对提司大人发自内心地尊敬,众人皆知,没有提司大人悍不畏死地暗袭,今日监察院众人只怕是要全部死在这山谷之中。 监察院官员渐渐汇集在了范闲的身后,拖着唯一的活口,回到了山谷中,那些残破的马车之旁。 范闲蹲在自己倾覆的马车旁,手指头拔拉着碎掉的车辕,偶尔瞥一眼车厢中死了的车夫,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拒绝了监察院下属为他治伤的请求。 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满山谷地州军死尸,是哪方势力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离京都如此之近的山谷里进行埋伏?是谁有实力调动如此多的军方高手,甚至还连守城弩都搬了过来! 守城弩便是这次狙杀事件中的第二个疑点,狙杀者要安置弩机需要时间,需要很大的动静,为什么负责京都四野安全的京都守备军竟是一点察觉也没有? 而最让范闲心寒的是,为什么对方能够将自己回京地时间掐算地如此之准,从颍州到渭州,自己故布疑阵,让江南水寨放出去假风声,然后一路直进……如果是要狙杀自己,这些军队断不敢在京都附近埋伏太久,怎么会把时间掐的如此之准? 更可怕地是,离京都虽然近了,但范闲自问没有放松警惕,隔着三里的距离便放出了探子,为什么最开始得到的探子回报却是一切正常?难道那探子就没有发现山谷中的异常?直到影子抢先示警…… 无数的疑问涌上了范闲的心头,尤其是某一方面的疑问,更是让他浑身寒冷。 今天这个局与悬空庙的那个局完全不一样。 今天的局是死局,对方动用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与缜密的准备,毫无疑问,就是要杀死自己。如果是长公主授意燕小乙动手,那定然是京都已经发生了大变,对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敢于藐视皇帝……可是,如果京都真的出现了动乱,就算宫里无法传出消息来。可是你呢? 范闲有些阴沉地想着,可是你呢?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冻住了,可是你……一定有办法通知自己。 这是一个相互矛盾的命题,如果京都没有大乱,那便不能解释,长公主和燕小乙为什么敢……做出如此的大事来。而如果京都真的乱了,为什么自己没有得到预警? “大人,该下决断了。”一名启年小组的成员满脸干涸地鲜血。在范闲耳边轻声说着,启年小组的人跟着范闲时间最长,所以说话也比较直接,这人沉声说道:“咱们是退回渭州,先与京都方面取得联系,还是直接进入京都。” 范闲沉默,看了一眼四周受伤不轻的下属,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做决断。 如果京都真的大乱。自己这一行人回京便是送死。 他沉默许久,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山谷外隐隐可见的京都城廓,冷漠强悍说道:“发烟火令。” “是。” 一道烟火箭从雪谷之中冲天而起,带着惊锐的呼啸。带着耀眼的光芒,把这大雪天、黯淡日都掩了下去。 这是监察院一级危险求援的信号,整个庆**方与监察院系统都是用地这种信号。所以范闲也不清楚,呆会进山谷接应自己的人。究竟是军方还是监察院的人。 他希望是前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从山谷外传来,马嘶阵阵。一转眼的功夫,一队约有两百人的骑兵驶入了山谷之中,这些骑兵伍甲胄光鲜,刀枪在侧,肃然十足,却连旗帜也没有来得及打。 但落在范闲的眼中。不打旗帜,更有些诡异了,在刚刚经历一场血腥暗杀的此时,他谁也不肯相信。 领头地那个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相肃然,一络短须在颌下飘扬,腰畔配着宝剑,只是表情肃然之中带着几丝不解。 待他看到这满山满谷的尸体与马尸。还有那些到处倾覆着的马车。和深入石缝里的弩箭,这位将领肃然地表情中。在不解之外,更多了无限的震惊与隐怒。 将领手握右拳往上一挥,高声喝道:“戒备。” 他身后的两百骑兵顿时警惕起来,注视着山谷里的一切。 那人面色阴沉地驶进山谷,直接驶到坐在马车旁地范闲身边,极潇洒地翻身下马,手握长剑,沉声问道:“你没事吧?” 范闲咳了两声,望着他说道:“你看呢?” “什么人动的手?”那将领满脸杀意,咬牙说道。 范闲低头,忽然开口说道:“我可没想到,来的人是你……京都守备师就没有别的将领?居然惊动了你这位大统领来救人。” 来人正是秦家二子,如今的京都守备,朝中最当红的军方实力人物,秦恒。 秦恒看见范闲活着,还能说话,知道敌人们肯定已然肃清,这才放下心来,叹道:“监察院的一级求援令,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快回来了,当然猜到是你……我吓都快吓死了,怎么敢不来?” 他压低声音自嘲笑道:“如果你死了,我们京都守备不知道多少人要为你陪葬。” 其实看见秦恒入谷地那一瞬间,范闲就放松了下来,秦家既然还掌握着京都守备的力量,就说明皇帝还在掌握着京都的军队,京都应该没有什么乱子。 但他仍然问道:“京都没事吧?” 秦恒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摇头说道:“风平浪静。” 范闲低头说道:“那……便真是奇怪了。” 秦恒同样明白他的这句话,如果京都风平浪静……谁敢冒着天子大怒的危险,去暗杀一位龙种? 范闲将今天的事情简略地向秦恒述说了一遍,秦恒听的无比惊心胆颤,皱眉说道:“这些人真是狼子野心不死。” 范闲忽然望着他问道:“你是管京都守备地,这离京都这么近地山谷里,居然埋着如此一支强兵……你怎么解释?” “无法解释。”秦恒直接说道:“这是我们的问题。” 范闲点点头。 秦恒说道:“回吧,你地伤要治。”他接着叹息道:“这些人下手真狠。你的属下都死光了?” “没有。”范闲咳了两声,微笑说道:“我的属下都在等你。” 雪谷两侧的山林里缓缓行出十几个监察院的密探,手中都拿着手弩,平静而冷漠地对着秦恒以及山谷间正在负责清理尸体的京都守备部队。 秦恒面色微变,说道:“怎么?不相信我?”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相信谁呢?”范闲嘲弄笑道:“不要忘了,我先前险些就变成了一只鬼。” 秦恒默然摇头,无奈说道:“如果你觉得用这些小弩对着我,能让你放心些。你就这么做吧。”他接着皱眉说道:“要不然我先陪你返京,你可能会觉得安全许多,这山谷里的清理工作交给京都守备来做,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事。” 这位秦家地接班人平静而又认真地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事有军方的势力插手,相信我,我们老秦家一定会帮你讨这个公平。”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我们一起走吧,这些尸体我要留着。” 秦恒知道范闲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何等样的怒火,点了点头,又看着范闲脚下那个奄奄一息却尚未毙死的狙杀者,问道:“这个活口呢?只怕陛下会亲自审问。”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这山谷里所有的死人是我的。活人也是我的。” 州军地尸体暂时无法理会,只是将监察院殉职的官员抬了出来,又从两侧的山林间,将那些死亡了的狙杀者的尸体也聚在了一处。 范闲看着自己下属们冰凉地尸体。微微偏头,又看了一眼那些伏击者的尸体,轻声说道:“自家兄弟的遗体要照看好了,至于这些人……拖这么多尸体做什么?把脑袋都给我砍下来,带回京去。” 洪常青在一旁高声领命。 秦恒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如果不出意外,这些尸体也都是军中的好儿郎。虽然因为朝中倾轧地缘故,成了谋杀朝廷钦差的凶手,死自然毫不足惜,可是范闲这样屈辱尸体,似乎还是让这位军中少壮派将领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范闲根本不理会旁边秦恒的感受,带着一丝戏谑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属下们在那里砍着人头。 一切收拾完毕,山谷里剩余的血水尸体,马尸破车。自然有朝廷的后续人手来进行处理。 二百京都守备骑兵一半下马。很小心地将监察院官员的遗体扶至马上,同时又让那些受了伤地监察院官员坐上了马。 这全部是秦恒的决定。他知道在这个当口,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平抚范闲的怒气、平抚监察院的怒意。 监察院与军方,向来关系密切,情谊久远,但因为这小山谷的一战,必将出现一道永远难以弥合的伤口。 待范闲也上了马后,秦恒翻身上马,于他身旁平静说道:“你想过没有,如果真是军方要对你不利……我这时候完全可以将你们全部杀了。” 此时监察院官员们弩箭已收,均是劫后重伤之身,秦恒带着二百骑兵,确实有说这个话的底气。 范闲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在他二人身后,是那些驮着监察院官员遗体的马匹,忽而一匹马上地尸体弹了起来! 那具尸体像一道幽灵般地掠过了三匹马间地距离,淡淡扬扬地飘到了秦恒的身后,坐到了他地马上,紧贴着他的胸背,如此亲密……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 秦恒大惊失色,腰畔的长剑却只来得及抽出一半,却发现身后那个人在自己的后颈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很冰寒。 秦恒清楚,措不及防之下被制,以身后那人无比可怕的身手,在这样的状况下,如果对方要杀死自己,就算是叶流云大宗师来了,也不可能救活自己。 他身后的影子扮成了一个很普通的密探,身上穿着件灰白的衣裳,头颅低垂,似乎在打瞌睡。 秦恒沉默了,收剑回鞘,望了范闲一眼。范闲没有望他,只是双眼微眯看着远方的京都。 第三十二章 枢密院前、大好头颅 第三十二章枢密院前、大好头颅 城门那边黑洞洞。 城门那边冷清清。 城门那边早已清空出来,京都的居民们被拦在警戒线之外,满脸震惊地看着南来的这一行队伍,看着这些人身上带着的血,看着那些马上伏着的尸体,看着挺直后背,骑在当头第一匹高头大马上的年青大人。 一片哗然! 睽违京都一年之久的小范大人终于回京了,但谁也没有想到,随着他一起回来的,竟是这么多的尸体与血渍,还有一辆破烂不堪,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全黑色监察院的马车。 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们窃窃私语着,议论着,震惊无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人们都猜到,一定是在小范大人回京的途中,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情,只是没有人想到,所谓凶险,其实就发生在安乐繁华的京师附近。 京都守备的军士们沉默地牵着马,在队伍的两侧进行着护卫。 百姓们满脸惶恐地看着,确认了不是朝廷缉拿小范大人,然后便开始纷纷猜想了起来,联想到范闲那个惊天动地的身世,联想到过往一年间的传言,联想到内库这些敏感的词语,就算愚如民妇们也知道,肯定是朝廷内部有些人想对小范大人不利。 范闲在江南的事情,虽然影响了一定声誉,但在京都,他依然拥有着极高的声望,春闱案,独一处,殿前诗,北齐行,在京都人的心中,他是最大的骄傲与朝廷最后的良心。 “小范大人!” “小范大人!” 百姓们看着带伤的范闲。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与支持,也不知道该如何请安,只好隔着老远地距离高声喊着,喊叫声此起彼伏。 秦恒侧脸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丝艳羡之色,马上回复了平静。 范闲望着那边乌压压的人群,微微点头,面色稍柔了一些。心底里也不禁感动,他自问这第二次生命并没有从内心出发为这些人们做过什么事情,但便是自己偶尔带来的一点点好,这些百姓们却能记一辈子。 京都虽然黑暗,但这些民众的心还是向着光明的。 有些胆小的百姓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对着范闲这一行马队指指点点。 范闲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什么震慑了百姓们的心神。 身后的马匹下方,拖着一块从马车上折下来地门板。门板上绑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这个血人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先前流出来的鲜血,此时也已经变作了乌黑的颜色,将他的衣服与身体漆在了一处。更为恐怖的是,这人的两只手臂已经齐肩断了。只剩下两个血口,一颗眼珠子也沾着血浆子瘪了下去。 还有两只被砍下来地手臂,被人用布条胡乱系在门板的边缘。 这正是雪谷狙杀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活口。一路被监察院众人拖到了京都城门处,沿路巅波不停,场面凄惨。 范闲没有一丝表情,一挥手中马鞭,当先往城门里驶进。 穿过阴暗的城门洞,甫一见京都深冬雪景,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十名穿着黑色莲衣官服的监察院官员迎了上来,一人沉默地牵住了范闲地马缰。其余的人去后方接应那些重伤后的同僚。 牵住他缰绳的那位官员面色黝黑,沉痛说道:“下官失职。”他看了范闲身边地秦恒一眼,“烟火令后,城门暂时关了,所以未及出城接应。” 范闲点点头,有些疲惫说道:“沐铁不要自责,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他接着说道:“沐风儿!” 沐风赶紧从后方跑了过来,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马旁。他的脸上也浮现着愤怒与不安的神色:“沐风儿在。”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你带一部分人将这些兄弟带去养伤。安葬的事情明日再说。” “是。”沐风儿领命而去。 范闲对沐铁说道:“你带人跟我去一个地方。” 沐铁疑惑,心想大人受伤严重。想必宫中不会急着召见,这么急着去哪里呢?却知道在当下这种时刻是断不能问的,低头领命,同时向街边的联络官员做了个手势。 范闲看了秦恒一眼,问道:“入京之后,还有人敢杀我吗?” 秦恒想了想,说道:“没有。” 范闲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秦恒又想了想,为难说道:“我怕你要杀人。”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天我不杀人,因为我还不清楚该杀哪个人。” 随范闲归京的监察院官员们被接走疗伤,他的身后换成了自己原来一处地官员密探,就这样安静肃然地往京都深处走着,不一时便来到了天河大道上。 队伍的后方还是拖着那辆快散架的马车,和那个门板和那个惨不忍睹的血人。 一路行来,尽数落在了京都百姓的眼里,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了,不自禁地发出几声抽冷气的声音。此时市井间早已传开,小范大人奉旨归京述职,不料于京外遇强人伏袭,监察院死伤惨重,小范大人险些身死。 自十四年前的京都流血夜后,京都便一直沉浸在安宁之中,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发生过如此令人震骇地事情。 范闲笔直坐在马上往前行走着,身后不断有监察院一处地人汇拢到队伍里,队伍越来越长,却依然一阵沉默肃杀。 看着这一幕,京都众人各自心寒,不知道是不是京都里马上就会血流成河,没有人敢低估范闲的魄力与狠戾。 京中地监察院官员大部分属一处。范闲便是一处的祖宗,祖宗遇袭,这是何等大事。也不用怎么发动,京都里一处的密探们都行动了起来,随侍范闲的加入了队伍,暗中去查办地开始通知各府潜着地钉子。 范闲忽然一拉缰绳,停住了马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些面带毅然之色的下属们。微微皱眉,缓缓开口说道:“这里有近两百人,我们一处拢共才三百一十个,你们不办事了?” 沐铁心想今天这阵势看样子是要去杀人报仇,人带少了怎么能行?在京都堂皇杀人,就算再有理由,只怕最后也要惨遭镇压,今儿个一处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都押在了范闲的身上。他咬牙回道:“全听大人安排。” 范闲闭目想了会儿。“不要再来人了,我不是去杀人的。” 一直跟在他近处的秦恒听着这句话,心头一颤。 然后这一队人继续开动,在京都百姓惊骇的目光注视下,沿着平日里安静的天河大道。那路两畔地流水,缓缓向着远处的皇宫行去。 言冰云站在窗口,隔着玻璃窗看着楼下的道路,看着路上那一队杀气腾腾却又无比沉默的队伍。围观的群众已经被京都府的衙役们驱散了。天河大道上愈见孤寂。 他看着骑马行于最前方的那个人,微微叹息了一声。 一名下属叩门而入,跪于地下禀告道:“已派人通知陈园,警备已提至一级,六处全面启动,已控制枢密院附近街巷。” “让二处扔下手头不紧要的活儿,全力查山谷伏袭之事。”言冰云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路上地范闲。 那名下属领命。抬起头来问道:“提司大人正往那边去,要不要接应?” 言冰云思考片刻后说道:“准备一下,如果大人真的动了手……”他的面色微变,旋即苦笑说道:“放心吧,大人不会动手的,他比我们还能忍。” 那名下属愕然抬头,看着言冰云,心想提司大人遇袭。小言公子怎么如此镇定自若?居然不急着出院去迎接提司大人或者是……阻止提司大人? 在皇宫与灰黑色的监察院之间。还有一座建筑,上有苍龙盘崌。下有石狮守门,衙门大敞,石阶其下,看上去显得威武莫名。 范闲沉默骑着马,向着那座建筑前进。 他身后拖着地那个门板,在天河大路尽头的石坎上颠了一下,终于承受不住断开。那个血人的脚还被束在马尾之上,在地面上一弹,重新又被拖动,只是那双断臂却落在了地上。 早有监察院官员将这对断臂拣了起来。 那个血人被颠醒了,发着难受的呻·吟之声,只是半个下巴已经碎了,人也处于半昏迷地状态之中,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人被范闲的马拖着在地上行走,血水再次迸出,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线。 血线。 血线尽头便是那座建筑。 范闲眯眼看着石阶上的那个衙门,看着石阶两旁威武莫名的石狮,在心里叹了口气,往年在京都,自己因为皇帝的压力与自己的自省,刻意与这里拉开了距离,算到如今,这竟是自己第一次来这里。 这里就是庆**方的中枢,当年地兵部,后来新政里改称军部,如今早又回复古称枢密院的地方。 枢密院奉陛下之命,控制着庆国所有的军力调动,负责一应对外征战之事。在这数十年的战争之中,不知道涌现出了多少名将大帅,不知为庆国获取了多少土地与财富。 庆国的军队乃是天下最强军,庆国的枢密院便是这最强军的头脑。 枢密院里的人们早在范闲入城地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震惊京都地消息,等到范闲一行人往枢密院来时,所有的将军们都感到了一丝诧异与不安,已经有不少军方官员已经跑出了枢密院,站在台阶上,注视着范闲这一行人。 范闲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马上。也不下马,只是看着石阶上那扇紧闭地大门。 大门缓缓拉开,五六位枢密院的大臣急步走了下来,而在他们的身后,枢密院的兵士们也握紧了刀枪枪杆,警惕地盯着衙门口的这群监察院黑衣人。 场面似乎有些紧张。 但范闲不紧张,他认得出门来迎自己的乃是枢密院二位副使以及三房副承旨。如今秦家老爷子一向称病在家,枢密院管事的。便是这几位高官了。 他一挥马鞭,止住那位枢密院右副使开口,不给对方表达关心、愤怒、紧张、怜惜之类任何情绪的机会。 范闲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不想我回京都,至少是不想我活着回京都。”范闲冷漠说道:“但……我还是回来了。” 枢密院右副使欲言又止,双眼却看着范闲身后拖着地那个血人,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景象,这位自血火中爬将起来的高官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本官于京都郊外遇袭。这件事情想必各位大人都知道了。” 枢密院右副使甫始开口说道:“实在令人震惊……” 不等他把话说完,范闲截道:“想杀本官的人是谁,本官不想理会,本官只知道……是你们的人。” 你们的人。 这便把话定下了基调! 枢密院右副使大惊,皱眉反驳道:“范提司遇袭。我等同僚无不感同身受,只是事件未清,还请不要太过……” 范闲不理会他,只是轻轻抚摩着光滑的马鞭。于马上低头说道:“何必解释什么呢?” “你们认识我拖的这个人吗?”范闲看了一眼马儿身后地那个血人,微笑说道:“当然,你们肯定不认识,哪怕他一定是军中某位大人物的亲随将军,你们也不认识。” “这个人是今天袭击本官留下来的唯一一个活口。”他叹息着:“一个很好的军人,可惜了。” 范闲反手一鞭,鞭尖极长,啪的一声抽在了身后雪地上那血人地脸上。只是那人早已奄奄一息,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军人自有其气息,而枢密院中人早已从京都守备处知晓,此次伏袭范闲的小股部队中,居然用上了守城弩,如此一来,军方肯定脱离不了干系。 此时的枢密院众人满心考虑的是要如何面对监察院地怒火,陈萍萍的反噬。陛下的震怒。所以对于范闲如此明显对军方的羞辱一鞭,也只是面色微变。心头恼火,面上却不敢太过直接地表露什么。 从枢密院的正门处,又缓缓走出一人,只见此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却显得格外强悍,尤其是那一双眸子神光内敛,却又咄咄逼人,一脸肃容,身后负着一把长弓。 看他身上紫色服饰,明显是一位极品大臣。 如此打扮,不是回京述职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又是何人? 偏生范闲却是看也没有看燕小乙一眼,只是反手一鞭又打在了身后那个血人的脸上,在这人本就已经惨不忍睹的脸上再留下了一道恐怖地伤痕。 紧接着鞭尖一飞,将这个人卷起了起来,刀光一闪,系在马尾后的绳索立断。 那个血人直直飞了起来,越过了石阶下的兵士,重重地摔到了枢密院衙门之前的雪地上,砸起一片雪花,一片血花。 正好摔落在燕小乙的身前。 燕小乙低头看了一眼,不知道眼神有没有一丝变化。 范闲一抬右手。 沐铁抽出身旁配刀,走到唯一残存下来的马车旁边,双手持柄,用力砍了下去。 刀光一落,马车厢最后一丝系绊也承不住力了,半边马车厢壁轰然塌垮。 无数个圆滚滚的事物从马车里滚了出来,滚过散乱的木板,滚过洁白地积雪,滚到了枢密院地石狮之下,去势难止,渐渐堆高,将整个石狮靠着道路的一侧淹没了一半地高度。 是人头。 无数的人头堆积在马车与石狮之间。 点点污血,无数或睁或闭的血污双眼,头颅下系着的丝丝络络肉丝,就这样淹没了枢密院门口威武石狮的胸口。 “伏击我的军中二百壮士尽数在此。”范闲淡淡说道,一挥马鞭,遥遥直着石阶上的庆**方大老们,“活人,我给了你们,死人,我也给了你们,我希望你们也能给我一些东西。” 然后他对一脸漠然的燕小乙说道:“令公子可好?” 最后范闲低头,对着石狮那里的两百个人头,牵扯了一下嘴唇,嘲讽说道:“大好头颅啊……” 燕小乙抬头,眼中精芒乍现。 第三十三章 何以报? 第三十三章何以报? 谁都能听出来这两句话的意思和其中隐含着的怨毒,燕小乙站在石阶上盯着范闲的双眼,似乎是想用自己的目光冷冷地钉死对方。 但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在京都里杀死范闲,这是很悲哀的一个事实。在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难受的发现,就算面前这个骑在马上的小白脸如此阴狠地诅咒自己的儿子,当着整个京都的面威胁……不,是恐吓自己,他也不能提前做什么。 因为自己是猎户的儿子,而对方是陛下的儿子。 燕小乙与军方其他的那些大老都不一样,他不是秦叶两家那种世家,也不是大皇子那种天潢贵胄,虽然有长公主做为靠山,但实际上,他在军中的爬升依靠的还是他自己的实力。如今的荣耀,征北大都督的崇高地位,都是这么些年在北方在西方在南方,他自己拼着性命打将出来的。 他的箭下从无一合之敌,他的军队正前方从无能坚守三日之师,他为庆国朝廷立下无数功勋。 这才有了今天。 所以即便陛下明知道他与长公主过往甚密,却依然信任有加,恩宠非常,甚至在前些年里,让他担任着宫中的禁军大统领。 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燕小乙有一颗坚毅而强大的心。 身为九品上的超强高手,在整个庆**方,只有叶重可以与他抗衡,或者是老秦家那些藏在深处的隐秘人物。所以燕小乙这一生,从未畏惧过什么,甚至偶尔有时还会想到,如果当自己的部队面对着一位大宗师时。大宗师……能不能逃得过自己的箭? 他何尝会惧怕一个年轻人?就算是石阶下马上这个在他看来,只是靠着父荫母遗而获取莫大名声的年轻人。就算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如此冰冷与狠戾,可是…… 你不要来撩拔我! 他的双眼盯着范闲,两束目光有如他背后负着地惊天箭,似乎是在告诉范闲,如果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将你杀死,哪怕你的身份特殊。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做的好。 范闲凛然不惧抬着脸,双眼微眯,化去微微的刺痛,冷笑相迎。 他不清楚这次山谷伏击是不是燕小乙做的,虽然这件事情长公主有最大的嫌疑,但某些疑点,让他不能得到很笃定的判断。可他依然要这般说话。因为燕小乙终有一天是要来杀自己的,既然如此。自己就不需要考虑太多东西了。 不管是不是燕小乙做地,范闲清楚自己都必须做出某些令天下震惊的事情来,来警告那些暗中打自己主意的人,要想杀我,就要掂量下能不能付得起这些代价! 枢密院石狮前的二百大好头颅。便是明证。 枢密院石阶上下似乎被一股寒冷的空气凝结住了。 燕小乙傲立于石阶上,范闲直坐于马背上,两个人的目光刚好平齐,目光中所挟含着的杀气是那样的令人难受。便是这四周充溢着地血腥味,石狮下头颅散发的恶臭,似乎都害怕了这二人对视的目光,避散开去。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秦恒牵马走到石阶旁,低声对枢密院右副使告了个歉,便直起了身子,对着燕小乙温和微笑说道:“见过大都督。” 他来的很巧很妙,恰好挡住了范闲与燕小乙的目光对峙。缓和了一触即发地冲突。 燕小乙缓缓收回刺人的眼光,平静说道:“小侯爷好,老大人最近身体怎么样?末将回京,总要去看看老大人。” 秦恒早已封侯,而燕小乙口中说的老大人,自然是那位一直病居府中的秦老爷子。以燕小乙征北大都督之尊,在那位军方柱石秦老爷子面前,也只有自称末将地份儿。 有秦恒出来缓和。燕小乙必须给这个面子。 但范闲不用给。他低着头,玩着手中的马鞭。说道:“你挡着我与燕大都督了。” 秦恒哑然之后复又愕然,他不明白范闲是怎么想的,难道他准备在枢密院的门口向燕小乙挑战?虽然举世皆知,范闲与海棠齐名,乃是庆国年代一代中公认的第一高手,可是……面对着燕小乙,依然没有人会看好他。 更何况这两个人的身份不一样,这地方也特殊,怎么可能在这里大打出手? 秦恒微微偏头,压低声音说道:“你受了伤。” 范闲的面部表情平静无比,但秦恒的心脏却开始颤抖起来,京都所有人在知道今天伏击地消息之后,便是最害怕这种情况。 大家都害怕范闲发疯。 如果陈萍萍院长大人是一只老黑狗,范闲自然是只小黑狗,小黑狗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发起疯了,可是会不分敌我胡乱去咬的,满朝文武害怕的就是范闲在愤怒之余,大动干戈,动摇了整个庆国朝廷的根基。 范闲听着秦恒的问话,缓缓回道:“我只是想请教一些问题。以礼待,以德还;以剑赠,以刀报,燕大都督,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些疑问,范闲准备当面质问,只是却没有机会说出口来。 枢密院众人听着刀剑之语,以为小范大人马上就要发疯,下意识里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枢密院虽以参谋军官为主,武力较诸庆国五路边军并不如何强横,但毕竟是庆军数十年来的精气精所在,今日糊里糊涂被范闲欺上门上,隐忍已久,总有反弹的时刻。所有地校官将军都握住了刀柄。 燕小乙入京,只可带一百亲兵,此时这一百亲兵也早已布防到了枢密院地侧门廊下,紧张地注视着衙门口前的这一百多名监察院一处地官员。 自北境归来的军士面上多有风霜之色,早已被燕小乙打造成了一枝铁军,只是与秦叶两家诸路边军不同的是,这一百多名亲兵身上都带着弓箭。 庆国京都禁弩不禁弓,这是尚武的皇族所体现出的自信。 双方对峙。但一直担心着的京都守备秦恒却放下心来,如果先前范闲用言语挤兑住燕小乙,向其发起决斗的邀请,只要燕小乙同意,就算是陛下也无法阻止,那双方定然是你死我活之局。 可是如今的阵势涉及到了监察院与军方地冲突,秦恒便知道这场仗是打不起来了,因为在京都里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里。不论是陛下还是主持政务的朝官系统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庆国称霸天下的基础,就因为这枢密院前的人头轰然倒塌。 果不其然,远处传来叫喊之声,马蹄微乱。 一队身着亮甲的禁军驰马而至,枢密院地处监察院与皇宫之中。这些禁军的反应似乎显得慢了些。但有些明眼人清楚,这是禁军特意留下些时间,让范闲稍微发泄一下心头的怨怒。 禁军代表着皇帝的威严,无人敢于藐视。至少在表面上。 所以当禁军列队穿插,在监察院众人与枢密院兵士分割开来时,没有人表示出反对地意思。 更何况领兵之人乃是大皇子。 大皇子乃是当年征西大帅,与军方关系深密,而如今人人皆知,他与范闲的关系也是相当紧密。 看见是他来调停,场间众人同时舒了口气,深觉陛下英明。这个人选实在是太合适了。 大皇子牵着马缰来到范闲的身边,面上的担忧之色一显即隐,微微点头示意,并没有说什么废话,只是说道:“父皇知道这事了,你先回府养伤吧。” 范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沉默着,等待着。他自然是要走的。总不可能在这里与枢密院真地大杀一番,只是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齐。 不一时。三名黄门小太监气喘吁吁地从人群外跑了过来,传达了陛下的口谕,表示了对行江南路全权钦差大人遇刺一事的震惊及慰问,对于京都守备进行了严厉地批评,对枢密院众人释出了暗中的提醒与震慑,然后命小范大人立即回府养伤,待朝廷查明此事,再作定断。 再一时,两名身子骨明显不是那么很健康的大臣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正是舒大学士与胡大学士,这二位门下中书的极品大臣,表示了对范闲的安慰以及对凶徒的无比愤怒。 舒芜是范闲的老熟人,但范闲还是第一次看到胡大学士的模样,发现他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年轻一些,顶多四十余岁。 范闲坐在马上沉默少许,然后对大皇子说道:“你明白我地,这第一轮的面子够了,我暂时不会发疯。” 大皇子点头,说道:“我送你。” 范闲一牵马缰,在天河大道上打转,将马鞭转交左手,抬起直指枢密院石阶上的军方众人,挥了挥,没有再说什么话。 枢密院军方众人觉得这远远的一鞭,似乎是抽打在自己的脸上。 回到范府,大皇子问了些当时山谷中的具体情形,沉默少许后便离府而去。范闲知道他是要急着回宫,迎接皇帝暴风骤雨般的质询,却也不想提醒他太多,因为这件事情,他自己都还存有许多疑虑。 宫中从太医院里调了三位太医送到了范府,范闲却不用他们,只是让三处的师兄弟们为自己上药疗伤,余毒应该几日后便能袪尽,至于后背处那道凄惨地伤口,却不知道要将养多少天了。 直到此时,躺在自家地温暖的床上,范闲地身体与心神才终于完全放松下来,顿时感觉到了一丝难以抵挡的疲惫。纵使身后还火辣辣的痛着,但依然是抱着枕头沉沉睡了下去。 醒来时,天色已黑,一名丫环出门去端了碗用热水温着地米粥进来,一直守在范闲床边的那位接过米粥,扶着范闲坐了起来,用调羹勺了,细细吹着。缓缓喂着。 范闲吃了一口,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望着身边正小心翼翼地勺着粥的父亲,发现一年不见,父亲的白发更多,皱纹愈深,不知为何,一时间竟觉着心内有些酸楚。 “让您担心了。” 范建没有说话。只是又喂了他几口,才将粥碗放到桌子上,然后平静说道:“当年你要入监察院,我就对你说过,日后一定会有问题。不过……既然问题已经出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必要。”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 范建温和说道:“说来听听。” 范闲将自己在山谷残车旁的心中疑问全部讲给父亲听了,希望能从这位在朝中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实则根基牢固。手法老道,便是陛下也无法逼退位的父亲大人,给自己一些提醒。 “既然断定是军方动的手。”范建说道:“那就可以分析一下。除京都防御外,我庆国大军共计五路边兵,七路州军,以边兵实力最为强横,叶家定州其一,秦家其一。沧州方面地边兵在燕小乙的控制之中,还有南诏线上一支。州军实力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但便是这样,其实五路边兵也不是分的如此明显,便如叶秦两家,门生故旧遍布军中,在各方面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范闲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而像大皇子往年征西。其实是从五路边兵中抽调而成大军。战事一结,便又归兵于各方。” 范闲沉默少许后说道:“这也是陛下的一个法子。” “不错。这些将领因为征西之事被提拔至关键部位,便等若是皇族的手脚,却不是叶秦二家能指使得动的,如此一来,五路边军,没有哪一家可以单独控制。” 很奇妙,遇着范闲遇刺如此大事,这父子二人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感叹与愤怒,只是冷静地分析着情况。 “而像京都地防御,京外四十里方圆内,都是京都守备的辖境,守备师辖两万人。内有庆国最强大的禁军,一万人,还有十三城门司,看似不起眼,但直受陛下旨意管辖京都城门开合,也是紧要衙门。宫中还有侍卫一统,虽说我朝惯例,禁军大统领兼管大内侍卫,但实际上除了宫典这一任大统领真正做到了之外,其余的时候,大内侍卫都是由宫中的那位公公管理着。” 公公?自然是洪公公……范闲忽然从父亲地这句话里听到了一丝很怪异的地方,除了宫典真正做到了兼管禁军与大内侍卫? 他霍然抬首,吃惊说道:“宫典……竟是如此深得陛下信任?” 范闲与宫中防卫力量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在庆庙门口与宫典对的那一掌,他清楚知道宫典这个人,也知道悬空庙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起因,就是陛下想将叶家地势力驱除出京都,想让宫典从禁军统领这个位置上赶下来。可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宫典,或者说叶家当年得到的信任,实在是很可怕,那皇帝为什么要硬生生地把叶家推到二皇子一边,推到长公主一边? 范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个重要的东西,但却始终想不分明,不免头痛起来。 范建轻声说道:“不要想的太复杂,陛下虽然神算过人,但也不至于在京都防卫力量上玩手脚……至于为什么要将叶家赶出去,我想……我能猜到一点。” 范闲皱眉说道:“父亲,是什么原因?” 范建笑了起来,扶着他轻轻躺下,缓缓说道:“不要忘了,你的母亲也姓叶……当年她初入京都时,就曾经打过叶重一顿,五竹还和叶流云战过一场,就算你们两家间没有什么关系,陛下只怕也会担心某些事情。悬空庙之事时,陛下还不如今日这般信任你,但已准备重用你,自然要预防某些事情。” 范闲一怔,旋即寒寒叹息了起来,身为帝王,心术果然……只是这样的人生,会有什么意味呢?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再厉害,终究也是有猜错地时候。 “我和叶家可没有太多情份。”范闲说着,心里却想起了那个眼睛如宝石般明亮的姑娘。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范建一挑眉头说道:“我感兴趣的是,陛下为什么会如此防范你。” 范闲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道:“父亲,你看这次的事情,会不会是……皇上安排的?” 于京都郊外,调动军方杀人,甚至连城弩都搬动了,结果自己身为监察院提司,掌管天下情报,竟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每每想起这件事情,范闲总觉得山谷伏击的背后,绝对不仅仅是长公主一方的疯狂,而应该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在他地怀疑名单当中,皇帝自然是排在第一位地那人,至于排在第二位的…… “不是陛下。”范建忽然幽幽说道:“他现在疼你宠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你下杀手……除非……他要死了。” 范闲默然,问道:“能够同时让京都守备与监察院都失去效力……除了陛下,谁能有这个力量?长公主加燕小乙?” 他摇了摇头。然而范建却微笑反问道:“你应该在猜测什么,不然为什么从枢密院回来时,为什么没有进你自己地院子看看?” 第三十四章 种白菜的老爷子 第三十四章种白菜的老爷子 “不可能。” 范闲躺在床上,摇头说了三个字,然而马上却咳了起来,似乎连他的内伤都知道,他不可能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心情激荡之下,难免有些反应。 不过范闲依然觉得不可能,自己自幼便跟随着费先生学习生物毒药入门及浅讲,学习监察院里的规章与部门组成,学习监察院特有的处事手法和杀人技巧,从很小的时候,他的生活便开始和庆国官员百姓们最害怕的监察院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别人眼中,他是个小孩儿,顶多是有些天才气质的小孩儿。但他清楚,澹州时的范安之,灵魂已经相当成熟,所以他早就明白,自己将来的人生,肯定会与监察院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入京后提司腰牌的现世,更让范闲明白了监察院那些老人的良苦用心,对方是想将监察院交给自己,或者说是还给自己,更准确地说,是还给当年那个女子。 到了如今,范闲拥有了难以计数的财富,拥有了天下皆知的声名,拥有了极高的地位,这一切或许是凭借着他两世为人的经验,无数前贤的诗赋歌词,自己打小练就的坚毅心神,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外物,难以系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失去。 而自己之所以一直到今天还能拥有这些,就是依靠的监察院的力量。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监察院都是范闲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根基、根本。 雪谷狙杀与悬空庙的刺杀不同,悬空高之后受的重伤,那完全是一次意外事件,影子的出手,完全都在陈萍萍地控制之下,如果不是恰好那时自己的霸道卷练到了瓶颈。凑巧经脉尽断,想必最后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可是雪谷里的狙杀,那就是为了杀死自己,一旦展开,绝无收手的可能…… 如果真如父亲所言及自己猜想,这个根基忽然松动了起来,范闲随时都有可能颓丧退场。对于这个猜想,不论是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范闲都不愿意接受,也不可能接受。 “不可能。” 范闲再次用重重的语气重复了这三个字。 他是监察院提司,经过这两年来陈萍萍的刻意放手与扶持,在八大处里早已安下了自己的人手,启年小组也成为了一个特殊地部门,一处有自己,四处有言冰云。三处有费介,五处黑骑无心,而且现在有了荆戈,六处有影子…… 算来算去,如今的范闲再不是当初的孤家寡人。整个监察院的资源早已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实在想不明白,就算院中出了一个叛徒,也不可能完全把自己蒙在鼓里。与自己的敌人配合。 除非是他。 就是自己在山谷中想的他。 可是他……对自己是如此的和蔼,那双一直放在羊毛毯子上的手是那样地稳定,那个瘦削的残疾身体显得那样可靠,不论自己在哪里,总觉得他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让自己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一丝畏惧。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范建冷冷说道:“当年你母亲比你现在如何?同样是左手监察院、右手内库,身后有老五,更何况她还多了我们这几个人。南有泉州水师,比你今日如何?……可是最后呢?” 范闲沉默了下来,忽然隐隐感觉到,山谷里的事情,只怕与许多年前地那件事情有关。 “皇后的父亲,是被我亲手一刀砍下了头颅。”范建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微笑说道:“可是……谁知道该砍的脑袋是不是都砍光了?” 范闲初闻此事,震惊异常。看着父亲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皇后地父亲。竟是父亲亲手杀死的!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年京都流血夜是对叶家倾覆的一次大报复,但是叶家当年根基何其深厚,在一夜之间被颠覆,虽说是趁着皇帝西征……可是京都里不知道有多少权贵家族参与到此事之中,有些漏网之鱼……甚至是元凶仍存,也并不出奇。 只是……范闲打破了沉默,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色,温和说道:“父亲不要说了,我相信院长。” 范建叹了口气。 范闲继续温和说道:“你的话,其实他也曾经对我说过……我也一直在想当年的问题,发现我入京都之前,你和陈院长彼此之间异常冷漠,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我明白你们的心中都有警惕,只是正如我无条件地相信您,我也无条件地相信他。” 他轻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对同伴地疑心,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或许,有些人一直刻意隐瞒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与陈院长互相猜疑。” “我不会这样。”范闲加重语气说道:“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只有感觉不会欺骗自己。” 他的眼光看着窗外。 许久之后,范建笑了起来,安慰说道:“看来对于人性,你还是有信心的……这一点,和你母亲很像。”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只是对于特定的几个人罢了。” 范建接着平静问道:“这件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我先等着看陛下的处理结果。”范闲沉默少许后,继续应道:“只怕调查不出来什么事情,对方投了这么大的本钱进去,自然也想好了善后地法子。” 他嘲讽笑道:“有时候都不知道陛下地信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军方都开始有人骚动了,他还是如以往那般毫不担心吗?” “查,总是能查到一些东西。”范建望着儿子,知道年轻人并没有被鲜血冲昏头脑。欣慰笑道:“守城弩都是有编号地。” “怕只怕连这城守弩也是从别处调过来,查错人可不好了。” “你说的不错。”范建唇角浮起一丝古怪地笑容,“陛下震怒之下,案子查的极快,下午就得了消息。山谷中一共有五座守城弩,刚从内库丙坊出厂,本应是沿路送往定州方向……只是不知为何,却比交货的时间晚了些。恰好出现在了你回京的路上。” “定州?”范闲皱起了眉头,“叶家又要当替罪羊?陛下能狠下这个心吗?” “陛下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蹊跷。”范建说道:“只是……万一是叶家故意这么做的呢?” “所以需要别的证据。”范闲轻声问道:“我送到枢密院的那个活口有没有价值?” “有。”范建又古怪地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一招还是和当年对付二皇子地招数一样,把证人送到对方的衙门里。” 范建面色微静,说道:“只是一个方法,最好不要使用两次,至少这次枢密院就没有上你的当。” “噢?”范闲皱眉说道:“他们怎么处理的?”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他们像供奉老祖宗一样把那个活口供着,生怕他失血过多死了。不好应付陛下的问话,紧接着,他们便借口此事必须由监察院调查,军方应要避嫌的原因,便将这个人送到了监察院。” 范闲微微一怔。 范建继续笑道:“但人是你扔在枢密院的。监察院自然不肯接受,又让人拖回了枢密院……枢密院这些军队的粗人,这次真是学会了赖皮,竟是把这人又拖回了枢密院。” 一向肃容地户部尚书笑着摇摇头:“今儿下午。两个院子就在这个活口身上较劲儿,你送给我,我送给你,就像这个人是烫手的山芋一般,谁也不肯接。” 虽然今日遇着伏击,范闲心情有些沉重,但听着父亲这番话,依然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似乎眼前看见了今日下午,在天河大路上,在庆国朝廷的权力中枢所在地,两个衙门像拖猪肉一样地,你来我往……那位军中好汉,只怕一辈子也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待遇吧。 “最后怎么处理的?” “最后还是宫中发了话,监察院收入大狱中了。” 范闲叹息道:“想不到睡了一下午。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范建静静地看着儿子。半晌之后缓缓说道:“你被军队伏击,这是京都流血夜之后。最大地事情……而且你活着回来,不知道让多少人再也无法安坐府中,这夜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睡不着觉。” 范闲沉默。 “你真的要动手?” “我不会亲自动。”范闲轻声说道:“但我要让他们痛,痛到骨头里。” 范建点了点头,说道:“你自己处理,只是……不要把整个军方都得罪了。” “我有分寸。” 范建站起身来,离开他的卧房,最后说道:“你必须要活着。” 这一个夜,有无数人,坐于幽房,神思不宁,沉默不语。 范闲遇刺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京都,今日例行地大朝会就因为这件突发事件戛然而止,据退朝的大臣们私下议论,陛下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表现的还算镇静,马上命令禁军大统领大殿下出宫巡视,又命舒胡二位大学士代天子慰安。 但又据宫中的姚公公说,陛下回到御书房之后,生生握碎了一个官窑瓷茶杯,长久沉默不语。 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帝陷入震怒之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害怕,那些主持了山谷之事,或者暗中帮助了山谷之事的人物,各怀鬼胎,各怀不安地在各自府邸里筹划着。 既然这些人敢于在京都郊外杀人,自然就做好了迎接陛下怒火和监察院报复的准备。他们只是没有想到,在动用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进行了如此周密地准备之后……范闲竟然没有死! “他居然没有死!” 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手抓着身旁脚榻上地绣布,将这软软的绣布抓成了无数朵难看的花朵。 皇后娘娘娥眉微描,冷漠而贵重地坐在他的对面,冷声说道:“注意下身份,注意下言辞。范闲乃是当朝大臣,他若不死,你身为储君,应该是欣慰,怎能如此失望?” 太子冷笑两声:“这里是东宫,再说所有人都知道本宫与他范闲之间只可能活一个下来,只怕所有人都在猜山谷里的事是本宫安排,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装出那种仁爱模样?”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之后说道:“不要担心,陛下不会疑你,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这种实力。” 太子哑然,直到此时他才醒悟过来。在朝中这些势力当中,就属自己的力量最为薄弱,这一方面是因为老二这若干年来地斗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失去了长公主这个强助。还有个原因就是范闲地存在。 他苦笑了起来:“没想到如今反而成了个好事,母后说地对,本宫可没有办法调动军队去杀人。” “只是……”太子地眼中闪过一丝嫉恨,“如果范闲死了就好了。” 好一个范闲!在江南打明家的家产官司,却偏偏要往嫡长子没有先天继承权的大是非上套,你以为你想的什么,本宫不清楚?太后不清楚?太后已经开始生气了……太子冷笑着,心里十分感激那个不知名的势力。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居然敢于正面狙杀范闲,帮助京都里的许多人做了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 有很多人在这个夜里猜测着,究竟是哪个势力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京都近郊谋杀天子宠臣。 所有人地目光都投向了长公主,因为似乎只有这位贵人才有这样的疯狂,才有这样的胆量。才有这样的实力。 “很遗憾这次没有成功。”在京都一间幽静的王府中。庆国最有实力、也是最美丽地那位女人正懒洋洋地躺在矮榻之上,榻脚生着一个火笼。暖气升腾着。 李云睿双眼微眯,眸子里尽是懒散之意,她望着坐在下手方的二皇子微笑说道:“不过这事儿与本宫无关,本宫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要对付范闲,有的是简单的法子。” 二皇子微微一怔,其实从听到山谷狙杀地消息时,他就以为是长公主做的,算来算去,也只有她才有这样的魄力,才敢不看陛下的脸色,甚至他在隐隐怀疑,这件事情是不是得到了太后祖母的默许。 不料听到了长公主很直截了当的否认。 “当然,本宫很感激那位。”李云睿微笑说着,三十几岁的妇人却没有丝毫花朵将残的味道,反而是浓媚无比地开放着,每一眯眼,每一转腕,一股风流味道自然透出,她叹息着:“如果能将我那女婿杀死也不错,山谷狙杀,简单,粗暴,直接,有军人风格……我喜欢。” 她地话语忽然停顿了下来,二皇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室内尽是一片无言的感叹。 许久之后,长公主才缓缓摇头说道:“这样都杀不死他……究竟是他运气够好,还是怎样?” 二皇子与长公主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安与自嘲,范闲……真是一个怪物,运气好到不能再好的怪物,或者说,所有人在如此重视他的今天,依然低估了他的实力。山谷里狙杀的细节,早已到了这些贵人们的案头,对于在那样地状况下,范闲不止活着回到京都,还将狙杀者全部杀死,并且抓到了一个活口,所有势力都感到了无比地震惊。 甚至有一丝隐隐的畏惧。 长公主没有畏惧,只是淡淡想着,如果。只是如果,没有当年牛栏街那件事情,这个世界该是怎样地美妙。 “继续和东宫搞好关系。”长公主像教训自己孩子一样教训着二皇子,“我们需要他的名义来说服太后。” 二皇子点点头,终于忍不住心头的强烈疑惑,问道:“究竟是谁动地手?总不可能是陈院长忽然患了失心疯吧。” “五架守城弩的编号已经查清楚了。”长公主嘲讽望着二皇子,“是你那小妻子娘家的东西。” 二皇子坚定地摇摇头:“叶家的势力远在定州,就算二百强者连夜突袭。也不可能完全不惊动京都守备和监察院,至于这五架守城弩,更是……荒唐。” “朝堂之上,从来不管荒不荒唐。“长公主嘲讽说道:“陛下和监察院要发泄怒气,在找不到出口的情况下,叶家必然成为这个出气筒。” 二皇子沉忖少许后,镇定说道:“请姑母出手。” 叶家虽然远在定州,因为悬空庙一事屡遭打压。但毕竟还是军中的实力派人物,如今又与二皇子成为一家人,当此危局,二皇子自然不愿意叶家因为范闲遇刺一事再受打击,就算为了将来的大事。叶家也要保下来。 “我不是神仙。”长公主平静说道:“天子之怒,又岂是宫中这些妇人几句话就能摆平?” 她静静地看着二皇子,说道:“不说叶家,你自己也做好准备吧。我了解我那皇帝哥哥,这次他一定会很生气,而且如果到最后他都找不到事情的根源,也许他会普降恩霂,让所有人都不快·活。” 二皇子低头,知道很多人要倒霉,不过他也不怎么担心,反正事情与己无关。仍然是坚持问道:“到底是谁?姑母……这件事情很紧要,莫瞒孩儿。” 长公主地眼神依然平静着,唇角却翘起了好看的、微嘲的曲线。 “所有人都知道我与范闲不对路,因为我要保你,而范闲在江南已经亮明车马要保老三上位。”长公主微笑说道:“但你我都清楚,山谷里的事情不是我们做的,这事情就很明了了。” “为什么不对付老三,只想杀死范闲?” “这就说明。这次狙杀与那把椅子无关。” “只和范闲本身有关。” “而和范闲有关的事情。足以引动军方某位大人物动手,除了那把椅子之外。就只有当年的那个女人。” “那位军方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因为那个女人而要杀死范闲?” “肯定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范闲将来真地上位,或者是扶助老三上位……一旦知道了某些事情,肯定会为那个女人让他们的家族完蛋。” “如此看来,那位军方的大人物,一定与当年那个女人的死亡有关。” 不需要抽丝剥茧,长公主只是缓缓一句一句说着,就像是在说家常一般,便无比接近地靠拢了事情的原初真相。 “可是……京都流血夜?”二皇子皱眉说道:“参与过叶家之事地人,不是死光了吗?” 长公主嫣然一笑,半晌之后说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死了吗?” 她的眉宇间忽然现出一丝狂热之意,“而且如果我没有发疯的话,既然那位军方的大人物能够一直光彩无比地活到现在,当年那个女人地死,只怕还没有这么简单……噢,我越来越佩服他了,比小时候更佩服。” 二皇子嘴唇发干,知道姑母佩服的是谁,而且内心深处也为姑母的推断而感到无比震惊,事情的真相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姑母的这颗心,实在是太过敏巧可怕。 只是他也无法确定这一点,半晌后皱眉说道:“可是……听消息,在范闲回京的路上,大都督那位公子,曾经射过一箭。” 长公主轻笑着:“你也清楚,那位军方的大人物虽然天天躲在府里,可手却在外面伸着,燕小乙的儿子一直在他手下藏着,这一次看来……这位大人物也怕陛下真地查出他来,硬生生地想拖着咱们下水。” 二皇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看来,竟是所有的人都想范闲死了,真不知道父皇会怎样处理。” “要谢谢你的父皇。”长公主微笑说道:“他将范闲变成了一个孤臣,同时却自觉不自觉地将所有人都推到了咱们的身边,叶家如此,今日那位军方的大人物也是如此,天啊,我一样一样的事物被他夺了交给我那好女婿,他又一样一样地还给我一些更好的东西,这世道,怎么这么可爱呢?” 内库,崔家,明家,甚至还有自己的女儿……长公主缓缓握紧了自己地拳头,脸上保持着温柔地微笑,话语里却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味道。 “我一向敬畏他,却也清楚地知道,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二皇子不敢接话。 “他太多疑了。”长公主微笑着:“多疑者必败。” 毫无疑问,对于政局上的判断,对于名利场中的罗网,长公主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但对于山谷狙杀一事,她也只是猜中了表面的部分,至于最深层的原因,只怕除了一个人之外,谁也不清楚。 甚至就连主持这次山谷狙杀的军方大人物自己也不清楚。 京都城一处安静的大宅,这宅子生生占据了半条街,阔大奢华无比,一应仪制,均是按着王爵之邸制造,院内院外各式树木杂生,在这黑夜里看着就像是巨人们蓬乱的长发,刺向孤独寂寞的天空。 一位穿着棉袍的老人,正在自己的别院前菜地上浇水,老人穿着一双棉鞋,鞋尾后已经有些磨损了。穿棉袍棉鞋,朴素简单,这是无数年军旅生涯所铸就的性情。 他爱种菜,尤其是在年老之后很少去院里坐班,更喜欢折腾家里的几分菜地,家里的儿子孙子们都知道他的这个爱好,弄了很多稀奇的菜籽来。 但他不种,他只种白菜和萝卜,军队里最常吃的这两种菜。他与那位糊涂的靖王爷不同,他不是靠田园这寄托悲伤,他只是习惯了,习惯种菜,习惯简单直接。 第三十五章 谁能敌? 第三十五章谁能敌? 老爷子把手里的木勺搁在菜畦边的石头上,然后扶着腰慢慢坐了下来,显得有些吃力。 才下了雪,天气寒冷,菜地里满是残雪污泥,哪里可能长着菜叶,又哪里需要浇水?可在今天夜里,他下意识里又拿起了木勺,用清水浇着地,似乎是想洗去某些东西。 老爷子很老了,肖恩和庄墨韩死后,他就成了如今天下唯一一个有幸亲眼看见庆国立国大典的人,五十年过去,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那些愈发显眼的黄斑在讲述着自己的历史与这个国家的历史。 三朝元老?不止。自己侍奉了几位帝王?老爷子竟有些想不清楚了,不过先皇登基的时候,自己毫无疑问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才为自己的家族谋取了军方中不可替代的位置,而如今这位陛下……毫无疑问是老爷子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君主中最让他佩服的一位,三次北伐、南讨西征,虽然自己一直以军方重臣的权威坐镇京都,为陛下稳定后方,但族中那些军中子侄却是随着陛下去了,有的长眠在异国它乡,有的衣锦还乡。 庆国,是用枪,用刀,用弩,在马上打出来的。老爷子这一辈子也在与这些武器打交道,他这一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庆国四周的部族,千万人死于面前亦可面不改色。 这样的历史,不是几勺清水就可以洗干净的。 在这段长远的历史之中,不知有多少名将良臣,明君宗师在闪耀着自己特有的光芒,而让老爷子印象却深刻的,其实却只是一个很年轻,很美丽的姑娘家。 每每思及那个姑娘。老爷子地心头便开始颤抖起来,再如何出类拔箤的人物,也只能尝试着改变一下历史的走向,而那位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准备掀翻庆国的根基,继而掀翻整个天下。 老爷子从来不知道那种尝试有没有成功的可能,他只是敏锐的查觉到。如果任由当时的情形发展下去,整个庆国的王公贵族阶层,都会被一股暗流一扫面空,而众所皆知,庆国地贵族阶层,为庆国的军方提供了最强大的人力支持。 他害怕这种动乱,这种看似能让庆国强盛,却让庆国变得不像庆国的动乱。 老爷子是军人。是忠于庆国的军人,对于他而言,延续庆国的存在,是至高无上的崇高使命,所以他参与了一个秘密。并且将这个秘密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那个姑娘,或者说那个妖女死了。 这很好不是吗?至少庆国依然强大,而且这个庆国还是当年的那个庆国,没有什么变化。以一个人地死亡换来整个国度的安宁,老爷子从来都没有因为当年那个决定而后悔过。 老爷子沉默地坐在石头上,看着菜地里的污水,许久没有说话。今天下午枢密院前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两百个人头…… 陛下待自己不薄,三十年的枢密院正使,这在史书上也是没有见过地殊荣。 可这位军方的头号人物。依然如很多年前一样,将自己看作军方里的普通一员,将那些军中的儿郎们看成自己地兄弟,随着自己的年长,则将他们看成了自己的后代。 虽面冷而心慈,所以这位老爷子在军中的威信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而那两百名军中好汉,则是老爷子最信任的一队私军,一直放在崤山冲里秘密训练着。本来是为了日后进攻北齐所用。但如今却不得已提前派了出来,并且用在了狙杀朝廷钦差大人的阴谋之中。 老爷子向来不怎么理会朝廷中的政事。可是这一次……他必须理会,不论是为了自己家族地存续,还是为了他所以为的庆国将来,他都必须杀死那个年青人。 可是……居然没有杀死对方! 老爷子咳了起来,不知道是臀下石头的凉意沁进了他的棉袄,还是心中的寒意涌了起来。 二百个人啊。 老爷子的面容愈见苍老,多了一丝隐隐的悲伤,那都是自己的子弟,都应该是庆国美好地将来,却就这样死了,而且死后也不得安宁,名字也永远留不下来,而是会被记在史书上任人唾骂,成为庆国数十年来地第一支叛军。 老爷子心痛,心寒。 陛下太薄情,太让人心寒,让那个年青人留在京都之中,并且日日加权,看那种趋势,哪有停止的一日。就算陛下活着地时候,那个年青人动弹不得,可日后呢?自己和陛下都死了之后,那个年青人难道不会翻旧帐? 自己参与了谋杀叶轻眉的惊天命案,难道指望她的儿子不翻旧帐? 自从几年前,澹州那位年轻人被陛下召到京都,老爷子的心里便多了一丝寒意。除了陈萍萍、范建之外,谁也没有想到,老爷子早就清楚了范闲的身世。 只是老爷子沉默着,甚至比以往那些年更加沉默了,所以前几年里,秦家竟是在朝中安静的有些古怪了起来。 因为那个年青人是陛下的骨肉,所以老爷子不可能提前做什么,他只是在看,在看陛下究竟会怎样安排这个年青人。 初始的时候,老爷子很放心,因为那位年青人似乎只是个纨绔子,成日与靖王世子留连妓寨,争风吃醋,暗夜打拳,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接着,老爷子微微担心,因为那个年青人要娶晨郡主,要准备接手内库,而且在殿上一夜三百诗,名动天下,可他马上就放下心来。因为区区内库,又怎在军方领袖人物的眼中,财富再有力量,总敌不过刀枪,诗文如何惊艳,也禁不住马蹄阵阵。 可是渐渐的,事情的发展让一直冷眼旁观的老爷子警惕了起来,因为……春闱的事情。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原来陛下暗中让这个年青人拥有了监察院地提司腰牌。 老爷子身为军方第一实权人物,过往这些年里,不知道与监察院配合了多少次行动,当然最清楚陈萍萍与监察院的恐怖实力,所以他感到了一丝不安,于是选择了第一次表态——向陛下进言,让范闲出使北齐。 他知道这一次出使绝对不是表面上那般轻松。因为有肖恩,还有很多艰难。老爷子在进言之后,便再次地沉默了,他暗中祈祷着,最好那位年青人就永远留在北齐。再也不要回来的好。 可事情的发展再一次让他失望了,范闲好好地回到了庆国,并且拥有了更多的权力与名声。 老爷子再一次沉默了,他安静而沉稳地注视着那个年青人。看着他在京都内与二皇子斗的不亦乐乎,看着太学,看着悬空庙,看着宫中,发现这位年青人果然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厉狠,聪明,不惜代价。记仇。 强大。 老爷子感到了一丝恐惧,虽然此时的范闲依然远远不足矣令他恐惧,但是每每想到当年地那个女子,想到范闲是她的儿子,看着范闲似乎正在走着那个女子一模一样的道路,用极短的时间便获得了极大的权力,并且比那个女子更狠更毒的时候……他有些畏惧了,加上不清楚陛下究竟是怎样想的。所以他在沉默之外。开始试图寻找一个温和的法子。 他在赌,赌范闲永远不知道老秦家与当年地关系。 所以老爷子选择了退让。不问不理,甚至在陛下因为范闲之事震怒,而打了都察院御史一通廷杖之后,老爷子直接选择了称病不朝,也不去枢密院视事,只是安静地留在家中养老。 陛下在扶范闲,老爷子便要退让,一直退让到底,以避免当年的旧事被人翻了出来。 老爷子知道陛下有这种狠劲儿。 这不是与陛下赌气,而是在向陛下表示自己的安份,也是下意识,不想在朝中与范闲打交道。而另一方面,老爷子安排自己的儿子与范闲交好,还请范闲到府上一叙,近距离地观察了许久。 如果后来的事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或许老爷子依然可以将范闲看成一位值得尊重地晚辈对待,秦家的大门可以永远向范闲敞开着,可是谁都知道,计划永远及不上变化来的那样迅猛和让人不知所措。 明家有老爷子的股份,秦家尽在军中,要捞现银,比朝中那些大臣要不方便许多,所以很多年前,长公主派人恭恭敬敬拿了一成干股到秦府上时,老爷子很矜持地点了点头,他一向以为长公主是皇族里难得一见地聪明人。 就算范闲查江南,秦家也不怕,不过是在江南富商里有一成干股罢了,陛下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来惩罚一向忠心不二的军中第一高门? 然而却有了东海岛上的事情。 私调军队,屠岛,这是何等样惊天的事情,老爷子身为枢密院正使,当然是朝廷里唯一数不多几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所以老爷子再次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之中。 胶州水师提督常昆。 正如在江南的时候,监察院邓子越向范闲禀报过的那样,这位一品提督大人与叶家关系不错,却是出身秦家! 老爷子没有给常昆指示,常昆的所作所为,秦家并没有插手,应该是长公主地意思,毕竟大家在江南都有太大的利益。 但老爷子更清楚,陛下清清楚楚地知道,常昆就是自己老秦家的人! 常昆已经死了,胶州水师也已肃清,虽然老爷子依然有几位将领留在胶州水师,而且自己的侄儿已经去接任提督一职,所以他愈发不明白。陛下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还让自己家的人掌管着胶州水师? 胶州的案子是范闲查出来的。 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让老爷子下定决心,对范闲进行雷霆一击,因为他清楚,暗杀一名钦差大臣,一名事实上的皇子,如果事后泄露了出来,想来陛下也会赐自己一杯毒酒。家族定然凋零。 真正压垮老爷子心防地最后一根稻草,是监察院传来地一个消息。 庆**方与监察院配合数十年,早已互相渗透了一部分,尤其是监察院招官员,首选便是各地没有中举的考生和军方退役地将领,数十年过去,不知道有多少军方退役校官将领成为了监察院里的实权人物。 而老爷子身为军方第一人,当然不会愚蠢地放弃这些机会。早已安排了自己的人进入了监察院。 监察院在军方自然也有奸细,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会揭穿的事情,陛下也默允着自己的两只手互相监视着。 也正是老爷子在监察院里最得力地那人,向秦府传来了一个有些古怪的消息。 监察院有一股凌驾于八大处之上的力量。正在暗中调查着二十年前的某些事情,虽然调查的那些事情看似毫无关联,京都布防的转换情况,当年西征时的后勤供应情况。以及宫廷的防御情况,甚至还有一些粮草调拔之类地琐事,零零碎碎,根本不成体系。 但老爷子因为这么多年的警惕,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他看着那个卷宗时,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些琐碎之事,如果有人细细织起来。只怕最后都会逐渐指向当年太平别院血案的真相,那个血淋淋的真相。其时坐镇京都,为御驾亲征地陛下负责稳定大后方的秦家,在这件事情里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也会大白于天下! 那股力量查的很小心,生怕惊动了什么人,但却查地极为聪明,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撕破了那一层层的伪装。碰触到真实的历史。 是谁在查当年的事情? 能够凌驾八大处之上的院中力量是什么人? 院中人的回报加上老爷子的判断,都将那股力量指向了范闲亲领的启年小组。 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 老爷子发出了格杀范闲地命令。 他有信心将狙杀的真相暂时瞒着天下。瞒着陛下,却根本不想去面对一旦知晓真相后,会疯狂为那女子复仇的范闲,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直接的……杀。 或许他错误地估计了范闲对于复仇的兴趣。 然而这个错误已经不能改变了。 今夜,闻听失败的消息,闻听那二百儿郎惨死的消息,庆**方第一人,枢密院正使秦老爷子像骤然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他搓着自己老树皮一样的脸颊,却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二十年地隐隐担忧,对于那个女子幽魂地一丝敬惧,让秦家老爷子于压力之下,做出了一个最直接地决定。 然而事情失败之后,这位纵横沙场半百年,傲立朝堂不曾退的老军人,终于查觉到了一丝问题。 能够动用那么多力量,去查找二十年前地蛛丝马迹,并且凌驾于监察院之上的人,不止是范闲一个人,还有陈萍萍那条老黑狗。 让常昆屠岛,看似是为了江南之事,实际上却是拐了十八个弯将自己老秦家拖进了这团乱泥,这是长公主那个疯女人最喜欢的手段。 秦老爷子坐在大石头上咳了两声,终于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和范闲无关,和陛下无关,和东宫无关,只是有两个人出于不同的目的,都想让自己老秦家也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 监察院院长陈萍萍与长公主李云睿。 庆国、甚至是整个天下最善于构织阴谋的两个人,出于不同的原因,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巧手织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终于达到了他们想要的效果。 面对着这两个人的无心合作,就算是秦老爷子这样的大人物,又能有什么法子? “父亲,天气凉了,回房吧。” 秦家的二公子,如今的京都守备秦恒来到了老爷子的身后,将一件大衣披在了老爷子的身上,恭恭敬敬地请示。 秦老爷子回头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酸楚之意,自己已经这么老了,而儿子却还只有三十来岁,一旦自己死了,他还能维护秦家的尊严与地位吗? “如果大儿没有死就好了。” 秦老爷子酸楚地想着,想起了当年那个有些冲动的大儿子,如果他的性情不是那么猛烈,也就不会被军中一个校官趁着兵乱挑了,如果他还活着……自己又何必如此辛苦? 第三十六章 天下有狗,谁人赶之? 第三十六章天下有狗,谁人赶之? 秦老爷子安静地坐在大石头上,然后笑了起来,老年人的笑容总是显得那样的平缓与温和,就像是早已脱去了一应的激烈情绪,有的只是洞悉世事的平静。 他身上穿着棉被,披着那件大衣,显得有些臃肿,只是老爷子的身躯异常高大魁梧,所以并不显得累赘。 “不要太担心。” 老爷子负着双手,站在雪水一片的菜地面前,微微抬头,用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看着天上偶尔穿过夜云的冬月,苍老的脸上浮现着一丝许久未曾见的霸气。 秦恒昨天夜里才知道山谷里的安排,在满怀震惊之余,并不是很清楚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对范闲动手,他身为秦家这一代的接班人,从理智上来讲,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家族忽然无缘无故惹上范闲这么一个难惹的敌人,但是……他没有反对。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之所以会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且他是儿子,是军人家的儿子,习惯了以军中的态度,迎接父亲的命令,在秦家之中,老爷子就是元帅,其余的人都是下面的将官。 对于命令,只能接受,不用解释。 秦恒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父亲之所以在山谷事败之后并不担心的原因是什么……范闲在朝中的敌人太多,似乎无论是哪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赶在范闲回京之前试图狙杀他,而秦家,却是所有的势力当中,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方。 就连秦恒自己都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杀范闲,更何况朝廷里那些负责调查的人们。 而且自己家是秦家,就算陛下最后怀疑到什么。但在没有一丝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就此问罪。 “我朝大军五停之中,我秦家占了一停,叶家占了一停。”老爷子缓缓说道:“如果你身为一位帝王,会不会允许这种现象?” 秦恒默然,低头看着脚前的烂泥地。 老爷子轻声说道:“可陛下会允许,因为陛下有雄心,他安安静静地等了十几年。只是为了等北边那个光头,东边那个白痴死……或者老,所以他允许我们秦叶两家暂时保存着,因为将来要征战天下,总是需要将士们去冲杀地。” 老爷子微笑说道:“为父当年也号称一代名将,只是如今年岁早已大了。而当今名将,自然以北齐那位上杉虎为首,我大庆还有大殿下、有小乙。叶重虽比我年纪小不少。但常年负责京都守备,早已失却了当年的厉气。可是谁都没有想过……这天下最厉害的领兵大将不是旁人,其实,就是陛下。” 秦恒依然沉默,心里却十分肯定这个说法。他也是位军人,正如庆国所有的军人心中那般,对于一直深居内宫的皇帝陛下有一股从内心生出的敬畏与崇拜,虽然陛下已经有十几年未曾领兵。但是历史早已证明,三次北伐,将横亘大陆的大魏打的七零八落,虽然未曾一统天下,但用兵如神这四字,确实可以用在陛下身上。 “叶家能够存留到今天……”老爷子缓缓闭上眼睛,“是因为有叶流云那个老东西,而我们秦家虽然没有叶流云。却依然能够存活到今天,是为什么?” 秦恒低头说道:“因为有父亲在。” 这是一句极诚恳地赞美,秦老爷子沉默少许,并没有反对这个说法,自己的门生故旧遍及朝中军内,如果叶流云是用自己的绝世武功为叶家保存着一个活路,而秦家则是在自己的遮蔽之下,幸福地在庆国生存着。 这一切都来源于自己。所以自己必须活着。虽然这么大的年纪,身体时常生病。可自己依然要活着。 “我忠于陛下……忠于庆国。”秦老爷子缓缓说道:“我从未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所以,陛下也绝对不会对不起我。” 秦恒心里咯噔一声,心想今天白天在山谷里狙杀钦差大臣范闲……那位可是陛下的私生子,难道这还不算对不起陛下?只是这句话他是断然不敢问出口的。 秦老爷子双眼平视前方,一股在军中浸淫五十年所培养出地霸气油然而生:“你不明白为父为何会选择此时出手,我也不想将当年的事情都讲给你知晓,我只是想教给你,什么是出手的时机。” “当所有人都想不到你会出手的时候,出手。”秦老爷子回头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当所有人都可能出手地时候,你出手。” “这水已经够浑了,不在乎多加我们一个。谁也不知道浑水下面的是什么,所以我们才会安全。” “陛下虽然绝世英明,但毕竟深在宫中,对于很多事情无法获得第一手的信息。”秦老爷子平静说道:“如今这个世上,能够猜到或者知道我与山谷之事有关系的,只有那两个人。” “而很奇妙地是,这两个人都不会对陛下说。” “所以这次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是只要没有被人摆到台面上来,这本身就是一次成功。” 秦恒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为什么那两个人不会对陛下说?” “因为老跛子从一开始就在沉默。”秦老爷子的唇角泛起一丝讥讽之意,“不论他因为什么原因沉默,这次山谷里的狙杀有他们监察院的配合,他如果现在把这事挑明了,在陛下面前,该如何解释?” 秦恒明白了,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陈院长大人会沉默,难道他……也想范闲死?这是怎么都说不通的事情,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是……如果院长大人将我们埋在里面的那人揪了出来。岂不是可以向陛下陈述他的猜测?” “猜测。”老爷子冷冷说道:“你也知道,这只是猜测,陛下凭什么就相信他地猜测?更何况那个人又岂是这般好揪出来的?” “还有另外一个人呢?” 秦老爷子苍老的面容上多出了一丝红润,似乎许久没有参与地斗争让他整个人年轻了起来,他轻声嘲笑说道:“在陛下治下的朝廷里,我唯一有所警惧的便是当年的林相和陈院长,林相被陛下逼着辞了官,陈萍萍又另有心思……至于长公主。” 老爷子带着一丝讥笑说道:“如果长公主要挑事儿。我老秦家会出问题,燕小乙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秦恒愕然抬首,燕小乙儿子藏身自己属下的事情,他也是昨天夜里才知道,而且从父亲地神态看来,他自然明白了,燕小乙儿子在山谷前就对范闲进行夜袭,继而将范闲一行人拖进山谷之中。这竟是老爷子一手安排地! 想到此节,他的心中不禁对父亲产生了一丝敬畏,老爷子许多年不曾视事,一旦出手,果然厉害。 “我秦家一直站在陛下这方。在朝事之中保持中立。”秦老爷子漠然说道:“如今两边都在拖咱们下水,那便下好了,我自然也要将他们拖住,大家抱成一团。看看以后怎么走吧。” 老爷子叹息了一声。 秦恒却在心里想着,朝中军中这些大人物们都各有心思,如果真要抱成团了,那……陛下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今天你在枢密院前见着什么了?” 老爷子虽然早已从自己地情报系统知道了当时的情况,却依然想从儿子的嘴里听一遍。秦恒将当时的情形讲了一遍,重点放在范闲的神态以及那名惨不忍睹……的血人之上。 血人便是山谷中留下的唯一活口,双臂断,一眼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却不得便死。 “那是我军中好汉,不能受监察院的侮辱。” 老爷子冷冷说道。 秦恒知道负责山谷狙杀地那批人是自己家在崤山冲暗中训练的私兵,在军方的花名册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就算范闲斩了那二百个人头,秦家也不需要担心什么,他迟疑说道:“那位将军乃是硬气之人……” 他的意思是,既然那人不会出卖秦家。何必冒着内线暴露地危险去灭口? “我军中之人。只可站着生,不可跪着活。”老爷子幽幽说道:“能让他光荣的死去。是为父此时唯一能够做到的补偿。” 秦恒默然。一片冬月洒下银光,与秦宅内的积雪一映,耀地微莹一片。 老爷子咳了两声,往内宅走去,对自己的儿子最后说道:“以后做事决断要快些,准备充分些。” 秦恒低头,知道父亲说的是今天山谷狙杀的最后,自己带着守备师的骑兵进入山谷,却被范闲小心翼翼地后手布置制住,根本无法进行最后的冒险尝试。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心想碰上范闲这样一个谁也不信的七窍玲珑人,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 第二日清晨,静澄子府的后门处,如平时每个早间一般,来了一位送菜地汉子,汉子恭恭敬敬地将菜搬了进去,嗅了嗅府中的空气,根本不敢说什么,赔着小意与府中管事聊了两句,便赶紧退了出去。 从小巷里穿到正街上,送菜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静澄子府的那个黑色匾额,揉了揉鼻子,心想言大人家实在是过于低调了,街坊们都知道,这宅子是陛下赏给言大人的,如今大人早已晋了三等伯爵,连小言公子也有了爵位,可这匾额却是一直没有改。 送菜的人离开,菜筐还是孤单地放在言府厨房旁的空地上。 管事看着四周没有人,很自然地伸手去提了提菜筐,似乎是想看看今天的份量如何,那送菜地人有没有克扣斤两。 份量很足,管事满意地笑了起来,将手袖到棉袄地口子里。免得被这大冬天的寒风冻着了,只是没有人发现,他已经从那菜筐最上面一圈抽了根竹篾条。 来到书房,已经退休地四处主办言若海已经如往年里每一天那般早起,洗漱已毕,正在抄写一篇静心的文论。 管事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然后有意无意间将那根不长的竹篾条放在了茶碗的旁边。 言若海拿起那根竹篾条,皱了皱眉头。手指微微用力从中折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布条,然后看着上面的字迹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手指敲着桌面,敲了许久,似是在出神。 许久之后,如今的四处主办,日后地监察院提司接班人小言公子言冰云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然后回身很温柔地将门合上。 他坐到了父亲的对面。接过了那张白色的布条,看着上面的内容,一向冷若霜枝的双眉也忍不住皱了起来。 “那个活口……枢密院根本不敢接手,两边打了半天的官司,都知道烫手的厉害。谁也不敢放在自己地衙门里,就是生怕这个人忽然死了,提司大人会发疯。” 言冰云忧虑说道:“就算我能想出法子,将那个人杀了灭口。可是……小范大人知道了怎么办?” 言若海叹了口气,说道:“老爷子既然找上门来了,这件事情总是要做的。” 言冰云看着父亲,也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将来提司大人知道山谷外的狙杀……我们明明事先就知道,却不管不问,他会不会把我们的房子拆了,将我们父子二人砍了?” 言若海一怔。看着自己的儿子,再次叹了口气,叹息里满是无奈之意,说道:“这有什么法子?院长大人交待下来地事情,我们总不可能不做,小范大人如果要杀我们……我们只好建议他先去把那把轮椅拆了再说。” 言冰云一向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多出了一丝烦恼之意,半晌后说道:“父亲是什么时候从军中到的监察院?” “有三十年了吧。”言若海想着往事,皱眉说道:“我在军中虽然不出名。但暗底里却是秦老爷子的亲兵。只是埋在营中,一直没有起什么作用。” 言冰云摇头叹道:“难怪老爷子这么信任你。不过父亲一直在监察院里做到今天这个地位,想必老爷子心里也是很得意当年地安排。” 言若海第三次叹气,脸上似笑非笑说道:“可问题是……我在入军之前,就已经是监察院的密探了,只能说……秦老爷子的运气不怎么好。” 言冰云低头说道:“院长大人果然一切智珠在握,算无遗策,只是不明白,明明可以阻止的事情,为什么非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呢?” 京都郊外的陈园之中,陈萍萍坐在轮椅之上打了个哈欠,对身边满脸愤怒的费介说道:“你急什么急?大清早地就要来杀我?他是你最疼的徒弟,难道就不是我最疼的接班人?” 费介眼中地幽火燃烧着,冷冰冰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范闲差点儿就死了!” 陈萍萍咕哝了两句,用那极有特色的微尖声音说道:“为什么?当然就是为了这个事实,这个既定的事实……人人都说我是陛下的一条狗,但其实,那位老爷子才是陛下最大的忠狗……没有点儿真正的鲜血喷涌出来,怎么能让狗主人舍得打狗?” 陈萍萍拍拍双手,舔着微干的嘴唇说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我把陛下的狗儿们都赶到了院子里面乱吠,陛下变成了孤家寡人,他能怎么办?” 第三十七章 人在庙堂,身不由己 第三十七章人在庙堂,身不由己 “怎么办?”费介的眼瞳的那抹异色愈发浓烈了,乱糟糟的头发,就像火苗一样燃烧着,“傻子才知道怎么办,只是院长,我必须提醒你一声,就算你将自己藏的再深一些,可是已经牵连进了这么多人,将来一旦出事,陛下总会怀疑到你。” 陈萍萍轻轻拍拍自己像冻木头一样的膝盖,伸起两根手指,微屈一根说道:“你说的情况是……陛下胜了,这样他才有可能疑心到我。我从来不否认这点,因为事实就是,我虽然掌握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秘密,却依然有百分之一的地方触碰不到。” “比如帝心。” “所以我会选择割裂,不如此不足以说服,不足以让那孩子在事后依然可以很幸福地活下去。” 割裂是用血与火来割裂,是用最真实的死亡气息来割裂,费介是当年的老人,又一直在监察院里身居高位,毫无疑问,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于陈萍萍真实想法掌握的最清晰的那个人,虽然对于院长大人的最终目的,费介依然疑惑,但对于割裂这两个字,他马上就听明白了。 待若干年后,山谷里的狙杀,就会像是一层纸,又会像是一块布,一块黑布?遮掩住陈萍萍的心,替某位年轻人挡住来自龙椅上灼人的怀疑目光。 “如果陛下败了怎么办?”这是费介最担心的问题,陛下毕竟是范闲的老子,如果他胜了,至少目前看上去忠心不二的范闲,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一旦是长公主那边得了天下,范闲想死。只怕都没办法死的太好看。 “不要低估范闲这孩子。”陈萍萍屈回最后那根手指,并不怎么大的右手握成了一个硬硬地拳头,“范闲就像这只拳头,他是有力量的,而且五根手指都收在掌心里,就像是一记记伏笔,这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但我隐约能猜到。” “手指头露在外面,容易被人砍掉,捏在拳头里就安全的多,随时可能弹出去打人一个暴栗。”陈萍萍尖声笑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死,长公主那疯丫头怎么可能轻轻松松控住天下?范闲将自己的兄弟妹妹都送到北齐,私底下又和北边做了那么多事,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在准备这一切吗?他那心思瞒得过旁人,难道瞒得过我?” 这话说的实在。范闲暗底下往北方转移力量,所凭恃的依然是监察院的资源,陈萍萍身为监察院祖宗,哪里有猜不到的可能? 陈萍萍微低着头,将膝上地羊毛毯子往上拉了拉。说道:“这家伙其实想的比朝中所有人都远,后路安排的比所有人都扎实,我敢打赌,就算日后他在南庆呆不下去了。这天下依然要因为他而改变,北齐的底子还在那里,你自己想一想吧。” 费介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幽幽叹道:“这是叛国。” 陈萍萍讥笑说道:“国将不国,何来叛字?更何况对那孩子来说,这国实在也没有什么好依恋的。” 费介明白院长大人的心理感受,仍然忍不住摇摇头:“难道范闲已经掌握了内库的秘密?” “我不清楚。”陈萍萍低头说道:“不过在江南呆了一年。这小子要是不想法子把内库里的那些制造工艺捏到自己手上,我根本就不信。” 范闲如果此时在场,一定会对这位老跛子佩服地五体投地,自己的所思所想,竟是完全被对方猜中了。 “如果将来真的大乱,范闲迳直投了北齐。”陈萍萍叹息着,“就算咱们大庆朝心里极为不爽,可是就凭长公主和叶秦两家。难道就能把北齐灭了?此消彼涨。国运转换,只怕天下大势将要颠倒过来了。” 费介摇摇头:“不过是个内库罢了。就算范闲有能力掌握一半的工艺,也只不过能让北齐朝廷多挣些钱,改变不了什么。” “改变不了什么?”陈萍萍嗤之以鼻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事情了,小姐当年便是这般说过……只是小姐不像范闲这般贪财和狠辣而已。” “范闲真地会这么做吗?”费介叹息道:“可他毕竟是咱们大庆人,去帮助敌国……我不怎么相信。” 他接着说道:“那他还不如选择站在陛下的身边,替陛下将朝廷打理好。一去异国为客卿,即便北齐重他,也不过是个没有人身自由地宠臣罢了,有何好处?” “说来很奇妙。”陈萍萍微笑说道:“虽然我一直没有对他明言过什么,相信范建也不会说什么,但范闲对于陛下一直似乎有个隐藏极深的心结……这孩子能忍,忍到我也是最近才查觉到这点。既然有心结,也就难怪他一直在找退路……范若若如此,范思辙如此,如果年前范尚书真的辞了官,我看范闲会直接安排他回澹州养老。” “澹州那个地方好,坐船到东夷城不用几天,我大庆朝地水师都没法拦……从东夷城到北齐就更近了。” 费介摇了摇头:“想的太玄乎了,范闲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是个年不及二十的年轻人,怎么会将事情计算到那么远的将来?在说先前我也说过,北齐毕竟是异国,他有什么把握可以获得北齐皇室的信任?有个老子当皇帝不好……偏要去当别人家的大臣。” “这只是我的猜测。”陈萍萍眨着有些疲惫的双眼,说道:“谁知道将来会怎么发展呢?不过关于北齐会不会接纳南庆地逃臣,这个我想范闲心里应该有数,至少在最近这两年,他没必要思考这个问题……不要忘了那个叫海棠的村姑,范闲这小子花了这么大气力,骗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人上手,要说这小子没点儿阴谋想法。我是不信的。” 远在京都养伤的范闲会不会觉得很冤枉? “至于北齐皇室……”陈萍萍皱眉道:“那位太后已经快掌不住了,苦荷一直没有说话,她自己娘家最得力的年轻一代都投到了小皇帝地手下,再过两年,北齐小皇帝便会大权在握,而……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位小皇帝还真是信任范闲,那么多银子放手不管……想不通。想不通。” 难得,这个世界上还有陈萍萍想不通的事情。 “反正这都是很多年后地事情了。”陈萍萍咳了两声,脸上流露出一副安慰神色,“或许,不,不是或许,在那个时候,我早已经死了。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只是觉得很欣慰,欣慰于范闲没有辜负我地培养。” “在院子里,我曾经对他说过几句话,要他将自己的眼光放高一些。” “他做地不错,虽然说细节上经常出问题。但在大势的构划上做的准备很充足。”陈萍萍老怀安慰道:“在京都里闹来闹去,也不过是一国地事情,他现在的心已经放在了天下,仅这一点。他就天然比李云睿要高上一个层次,开始接近咱们伟大的陛下了。” 费介想了会儿后,说道:“院长今天又把我说糊涂了,我只是想来问山谷里狙杀的事情,没有想到扯到天下。” 陈萍萍笑了起来,说道:“我看你这时候最好去范府看看你那徒儿的伤势。” 费介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陈萍萍忽然说道:“告诉他,他走不成。至少我还没死的时候。” 范闲没想着走,那些安排只是以防万一的最后出路,七叶在闽北三大坊与杭州之间来往,冒着奇险,让自己悄无声息地抄录了厚厚的一份内库卷宗,他也没有准备现在就拿着去投奔北齐。 他没那么傻,虽然不知道北齐小皇帝为什么如此欣赏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地根在庆国。如果能在庆国如此逍遥地活下去。傻子才会玩千里大转战。 只是后路必须备好。 再说了,这庆国的京都里。乡野里还有那么多的敌人、仇人,不将这些家伙收拾的干干净净,不将老三扶上位置,不让庆国依然和平和安宁着,他如何甘心撒手? 正如陈萍萍不甘心一样,虽然范闲在老家伙的教导下,学会了用天下地眼光去看待大势,但心里其实都是不甘的。 其实范闲要撒手很简单,等五竹叔伤养好了回来了,自己与五竹叔单身飘离,于泉州坐船往西方世界去看看西洋景,找找那些神秘至极却又窝囊至极的法师打打小架,泡几个海伦,那是快意之极。 想必就算是皇帝,叶流云,四顾剑,苦荷……天下的三大势力,都不敢轻易来阻拦自己,就算是军队,也不可能将这一对主仆留在某一个地方。 只是停留,往往不是因为脚步,而是因为心神上地系绊。范闲是有老婆侍妾的人,也有父亲祖母兄弟姐妹友朋知己下属心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人在庙堂,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便是无法轻易抽身离开,于是范闲选择了留下,并且强悍地扩充着自己的势力,准备着自己的后路,时刻准备在这艰险的朝堂之上,与那些敢于伤害自己的势力拼个你死我活。 所以当他躺在庆上,听着老师转述陈萍萍最后那句话时,他的心内虽然震惊于老跛子的双目如炬,脸上却是一片平静,唇角微翘,讥讽说道:“老头子是不是脑子昏了,尽说胡话?我能往哪儿走?” 费介看了自己最得意地徒弟一眼,发现这小子说的话似乎是发自真心,也觉着陈院长似乎想的过于复杂,把这天下人都当成如他一般的老狐狸来看待——他虽然是用毒大宗师,但在某些方面比陈萍萍差远了,甚至不如范闲,所以硬是没有看出来,小狐狸笑的其实也很甜。 “我来看看你的伤。” 范闲摇摇头,笑道:“老师,这点儿小伤我自己还治不好,那岂不是把你的脸都丢完了。”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自身边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了费介。费介拿在手里,问道:“什么东西?” 范闲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在杭州试了半年,找到了几味药,似乎可以中和一烟冰里的霸气,看能不能让婉儿有法子怀上,只是我不大信任自己,所以请老师帮我看看。” 费介默然,心想这小子将将才在山谷里死里逃生,如今京都正是一片慌乱,谁也不知道宫里与监察院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哪里想到,这小子竟然有闲心记得替自己地老婆研治药物。林婉儿服用一烟冰后无法生育,费介当然清楚,一直觉着有些不好意思见范闲,今日见他挑明,不免有些尴尬。 范闲温和地笑了起来:“老师,不要想太多,您千辛万苦治好婉儿地肺痨,徒儿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其实我自己倒不是怎么在意,只不过婉儿确实很想要个孩子,所以麻烦您再费费心。” 费介叹息着应允了下来,忽然发现了一个事实,今天本来是准备去陈园找院长大人算帐,替范闲讨公道,结果最后却被院长大人说服来范闲当探路石,结果在这范府的卧房里什么都没说,又让范闲支使着去做药。 忙来忙去,这一天竟是什么也没做成,费介有些恼火了,盯着范闲地眼睛说道:“我也懒得再猜你们这一老一小两个鬼在想什么,有什么话你们自己当面说的好。” 范闲嘿嘿笑了一声,说道:“我明儿就去陈园。” “你还有伤。”费介担忧说道:“何况你遇刺之后,陛下震怒,但是调查却没有什么进展……京都里议论纷纷,并不怎么太平,你这时候离府出京,我看不合适。” 范闲平静说道:“老师放心吧,我再也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第二日,依旧是陈园之外,那扇木门缓缓打开,潜伏在陈园之外的无数监察院杀手以及各式机关,没有因为来客而产生一丝毫的戒备之心。 或许是因为来的那位年轻官员也坐在轮椅上的缘故。 范闲坐在轮椅上,微微偏着身子,避免自己背后的那道伤口牵痛,任由那位老仆人将自己推到了石阶下。 陈萍萍也坐在轮椅上,膝上一张羊毛毯。 范闲微微侧头,极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老跛子。老跛子也极有兴趣地看着范闲坐轮椅的模样,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旧轮椅、新轮椅 第三十八章旧轮椅、新轮椅 老狐狸,小狐狸,旧轮椅,新轮椅。 陈园有姬不敢近,笑声渐起,渐息。 老少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收拢笑声,回复了平静,范闲把身下的轮椅往前挪了挪,自己的膝盖似要靠着老人家的膝盖,这个姿式显得无比亲近。 陈萍萍指指他,又轻轻拍了拍自己轮椅的把手,发出空竹腹一般的空洞声音。问道:“坐轮椅习不习惯?” “没什么不习惯的,身上带着这么多地伤,总不可能骑着马跑来看你。”范闲自嘲说道,顿了顿,又说道:“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坐轮椅了,一年多前在悬空庙里,我被人捅了一刀子,事后不也坐了一个月的轮椅?所谓习惯成自然罢了。” 话虽轻柔。却内有刀剑之意,陈萍萍轻轻咳了两声,自然知道面前这年轻人是在告诉自己,他已经明白了某些事情。 悬空庙确实是个神仙局,但陈萍萍却是个双脚跨在局内局外之人,影子是他派到庙上,而范闲挨的那一剑,虽是意外。但实实在在是险些丧命。 至于前日里的山谷狙杀,范闲也是差点儿回不来。 所谓习惯成自然,范闲很明显是在强硬地告诉陈萍萍,不要把这种事情当成习惯,不要总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切切不可……当成自然之事。 陈萍萍微微偏头,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皱眉,抬肘。指了指范闲的后背。 范闲摇摇头:“死不了……不过您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所以请让我们还是直接一些吧。” “你先讲,我先听。”陈萍萍微笑说道,将自己膝上微皱的羊毛毯子抚的更平整一些,让上面地皱纹如水波一般渐渐消失不见。 看着老跛子微低的头,看着对方深深的皱纹和有些腊黄的面色,范闲沉默了少许后说道:“两次坐轮椅,第一次因为悬空庙的刺杀坐轮椅。但获得了陛下的绝对信任,想来还是有好处的,我也能够接受。那我这一次坐轮椅又是怎么回事?我很不喜欢这种什么事情都被你操控的感觉,而且想来你也清楚我,我这人是最怕死地,所以我想让您知道,以后请不要尝试着做这种事情,我真的会发疯。而且这次我险些就发疯了。” 范闲伸出两根手指头。盯着陈萍萍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已经两次了。我不希望还有第三次。” 陈园石阶下的冬日寒空中安静了许久。 “悬空庙的事情是个意外,你也很清楚这一点。”陈萍萍淡淡说道:“至于这一次山谷里地狙杀,真的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是傻子,一个局总要能够控制才是一个局,当时山谷里连守城弩都搬来了,你随时可能送命,如果你真死了,就算这件事情会带来什么好处……你也享受不到,那这就不叫做局,而叫做愚蠢。” 陈萍萍带着一丝讥讽说道:“你认为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 范闲反望着他的双眼,同样讥讽说道:“您当然不愚蠢,我只是怕你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对我地信心太足了一些。” 陈萍萍放在膝上羊毛毯上的枯老手掌微微动了一下,旋即微笑说道:“对你有信心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这天底下对你实力的了解,我应该是最清楚的几个人之一。你向来会演戏,在众人面前出手的次数廖廖可数,尤其是入九品之后,也就是和影子正面打过一架,天下人知道你是高手,却不知道你高到什么程度,尤其是不知道你身上藏的那些秘密……而我不一样,我知道这一切。” “说漏嘴了吧。”范闲阴阴说道:“老人家……那是伏击!那是在京都郊外的山谷里,对方有两百多把弩!这完全可以去东夷城杀四顾剑了,你就一点儿不怕我死?” “四顾剑这么好杀,那事情就简单多了。”陈萍萍咕哝着,“我都说过,这事儿和我没关系。” “你不要忘了,我假假也是个监察院地提司!”范闲大怒说道:“你不蠢,难道我蠢?你以为这两天我躺在床上就没有查查自己院里的事情?如果没有院中的人帮忙遮掩消息,那些守城弩可以堂而皇之地搬到京郊的小山头上?如果院里没有人和那些王八蛋配合,能这么轻轻松松地狙击到位?” 陈萍萍咳了两声:“说不定是京都守备里出了问题。” 范闲盯了他一眼,说道:“京都守备能知道监察院的信息流程?就算军方可以查到我回京的确切时间,那山谷里斥侯传来的平安回报是怎么回事儿?黑骑离开不久,对方就恰恰算到了这一节?” 陈萍萍嘲笑说道:“对方既然要杀你……自然要准备充分,如果连这些细节都顾虑不到就来杀你,未免也太糊涂了些。” 范闲冷笑道:“装。继续装,就算那些山谷里的埋伏不是你派个双面乌鸦暗中帮了一手,但事情发生地过程中甚至结尾之后,你总脱不了放纵地嫌疑……您是谁?我大庆朝最厉害的人物,难道京都里有这么大一个计划,你能没听到一点儿风声?怎么就没想着给我通通风,报报信什么地?难道说……你也觉得我天天在院子里抢班夺权,有些碍了你的眼。所以干脆顺手把我给宰了,免得心烦……可您甭忘了,这院子当初可是你求着我进来的,跟我可没关系。” 陈萍萍听着这话,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斥道:“你这小子,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也知道我不是这般想的。还偏要这样说,以为这样就能如何?” “不能如何?”范闲直接截道:“你阴了我两道,害我两次险些丢了性命,你总得给我一个公道。” “说过与我无关。”陈萍萍阴沉说着,懒得理会。推着轮椅,沿着石阶的下方向左手方地园子行去。 范闲心里一股邪火正烧着,哪里能让这老跛子就这么跑了,双手在身边用力一推。也跟了上去。 知道监察院权力最大的两位大人物今天要进行一场非常隐秘的谈话,所以陈园里早已进行了相关的布置,往日里在园中咿咿呀呀,连寒风也不畏惧的美人儿们都被关在了自己的屋子里,不准出来,而一应仆妇也是各自躲着这片地域,而那位老仆人也在推着范闲来到此间后便悄然离去。 于是乎,便只有陈萍萍与范闲这两个坐着轮椅的可怜人。此时陈萍萍在前,范闲在后,老人家在前面推着轮椅快行,范闲在后面疾追,在片刻之间,竟是绕着这座宅子的石阶转了一个大圈,这景象,看着只有那般滑稽了。 说实在话。陈萍萍今日确实是不想面对胸中邪火未尽地范闲。所以干脆不想谈了,推着轮椅在前面走。这位庆国的大人物这么些年来都坐的是轮椅,当然比范闲要习惯的多,加上范闲受了重伤,本来就没怎么好,所以两架轮椅绕着宅子转了一圈之后,范闲已经被甩开了几个“椅位”。 还好,陈萍萍不可能在自己家中玩轮椅遁,只是停在宅子右手方的一方小池边上,范闲气喘吁吁地转着轮椅赶了上来,停在了他地身边,回头一望,自己二人绕着宅子逆时针转了一圈,却又快要回到原点,实在是有些无聊。 “我是病人。”范闲埋怨说道:“就算我的问题让你难堪了,也不至于要这样。” “倒不是难堪。”陈萍萍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你找我要公道,我确实不知道怎么给你。” 范闲低着头,看着池塘里的冰茬儿和冻毙了的黑荷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呵了两口热雾到手上,轻轻搓着,听着旁边老人地说话。 “院里的事情不要查了,没有内奸。”陈萍萍缓缓说道:“我承认,这次山谷里的狙杀,我是知道一些风声的,而且确实院里有人在帮那边,不然也不可能把你整的如此之惨。” “既然您不让我查,那个内奸想必也是您故意露的一手。”范闲沉默说道:“你也知道这次我很惨,所以我不明白……悬空庙是救驾,这次陛下又不在我马车上,为什么我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 “你相信我吗?”陈萍萍叹息着。 范闲想了很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先不要问我。”陈萍萍幽幽说道:“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范闲平静说道:“不过我也不需要明白,不过我需要知道,究竟是谁向我下的手,而院中地那个双面又是谁。” 陈萍萍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你手头没有证据,奈何不了对方。” “可你手里有。” “我也没有。”陈萍萍冷漠说道:“就算有。也不可能交给陛下……一来我可不想陛下震怒之下,将我们这个院子给撤了,二来,这时候交出去未免早了些。” 这话里隐着的内容太多,足够范闲消化太长时间,但范闲没有怎么理会,直接问到了事情的重点:“我还是想知道是谁想杀我。” “这京都里,除了你相信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想杀你。”陈萍萍平静说道:“至于这次主事方是谁,想来我也不能瞒你,只是希望你能忍耐一下,不要坏了大地局面。” 范闲沉默了。 “是秦家。”陈萍萍淡淡说道:“只是你就算入宫抱着陛下的大腿哭也没用,你没证据,我也不可能舍得把那个棋子拉出来给你当证据……就算陛下因为你的事情怀疑秦家,可是看在军方地面子上,他也不可能因为你几句话就把老爷子药了给你出气。” 范闲忍不住摇了摇头。 陈萍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一点不惊讶。” 范闲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生怕牵动了背后地伤势,微笑说道:“还是那句话,我也是个聪明人,既然此次你不是为我谋功,那定然是要拖人下水。如今这朝廷里还没有下水的大势力,便只有秦家了,这件事情并不难猜。” 长公主是从另一个方向,很轻易地推论出了秦家地参与。而范闲推论方向虽然与长公主不一样,但得出的答案都是这样简洁明了。 陈萍萍赞赏地点点头,说道:“如今你明白了,在没有证据地情况下,像这样的军中第一高门,陛下是不会轻易动的,不然军心不稳,这朝廷何以自安?” “只怕有证据。但时机不好的情况下,陛下也不会动。”范闲讥嘲说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拖老秦家下水,想来必要的时候,自然会让陛下知晓此事……去年一年,您在京都,我在江南,都是硬生生地逼着太子、老二和长公主狗急跳墙。如今他们还没有跳。你又给对方加上一个秦家的法码……您对陛下真的这么有信心?” 陈萍萍微笑点点头:“我一直对陛下很有信心,正如对你一样。” 话一出口。两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都沉默了下来,就像以前地很多次谈话那样,两们都是极其聪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说明白,彼此的态度在那只言片语里便确定了,正如范闲猜测自己的身世,正如双方的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接近——是真实心境地接近。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好奇我要拖秦家下水?就算我对陛下有信心……可是如果跳墙的人少一个,总是会好处理一些。”陈萍萍温和笑着看着范闲的眼睛。 范闲微微低头,半晌后说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不过你是想借此一役,将我将来所有地敌人清楚干净,老秦家和我关系一直不错,也没有参合到龙椅争位中,想来……这老秦家和很多年前的故事有关系。”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陈萍萍赞赏说道:“你能判断出这么多,已经足够了。” 范闲沉默,心里涌起淡淡悲哀——他还有一个判断没有说出口——面前坐轮椅的这位老人身体很差,已经没两年好活。老人自己当然清楚这个情况,所以他必须赶在自己死亡之前将所有的事情都终结掉,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一念及此,范闲心头的那丝燥意已经淡化了许多,可他仍然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我在山谷里真死了怎么办?” “你怎么会死呢?”陈萍萍严肃地看着他,“你要一直活下去。” 范闲笑了,这句话和父亲那天的话语何其相似。 他好笑地偏着自己的头,问道:“我为什么不会死?山谷里的情况,你又不是清楚……老秦家是何等样地门第,他们不动手则罢,一动手必然是雷霆一击,我就算运气再好……可是也不见得有足够的运气保证自己在这些狙杀里活下来。” 陈萍萍沉默了少许之后尖声阴沉说道:“对于秦家的布置,我有分寸,但这次确实太险,是因为我没有算到三件事情。” “我没有想到老五的伤还没有养好。”陈萍萍冷漠说道:“秦家那个老糊涂可不知道你身边有这样一位杀神,老五如果在侧,这天下谁能伤得到你?” 范闲点点头,这是第一个原因,却依然不足以说明陈萍萍为什么会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第二件没有算到的事情是。”陈萍萍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看着范闲,“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你居然还能忍得住不把那个箱子拿出来。” 范闲苦笑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一直念念不忘地箱子究竟是什么,但我没有,又能到哪里去偷?” 他虽然心头震惊,但表情与言语上依然是不露丝毫马脚。 箱子,那个黑色地,窄窄的,长形地箱子,当年随着一个少女,一个瞎子仆人入京都的箱子,在庆国的历史上只发挥了一次作用,却是改天换地的一次作用。 除了叶轻眉范闲母子二人和五竹外,没有任何人看到过那个箱子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那个箱子如何使用,但是知晓当年庆国两位亲王死亡真相的老人们,却知道那个箱子的可怕之处,尤其是因为不知道具体情况,反而对那个箱子产生了一种古怪的神秘感和敬畏感。 超出这个世界的存在,总是令人浮想联翩和无限畏惧。 哪怕是陈萍萍和皇帝,也不例外,所以当范闲童年在澹州时,费介便曾经去问过五竹,当范闲入京,又不止一次面临过这个问题。 所以陈萍萍始终没有想明白,当山谷狙杀已经到了如此危险的时刻,为什么范闲……还是不肯动用箱子? 至于范闲说箱子不在他手上的废话,老辣如陈萍萍,自然是断不肯信的。 第三十九章 三人三思 第三十九章三人三思 陈萍萍当然不信,当年的老人都知道,那个箱子是在叶小姐的手上,但是叶小姐遇害的时候,并没有动用过这个箱子,说明当时箱子并不在太平别院里,而事后陈萍萍对太平别院所进行的详细调查,也没有发现箱子的踪迹。 这样一件超凡入圣的事物,自然不可能随便丢了。 那就只有五竹知道箱子的下落,而范闲逐渐长大,在京都这样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五竹如果因伤不在范闲身边,那一定会把那个箱子交给范闲随时带着,以避免随时有可能到来的危险。 这便是陈萍萍的推断,而且他的推断距离事实的差距也并不大。 只是他想错了一点,因为他和皇帝都没有亲眼看过那个箱子,所以根本不知道箱子的体积与大小。 不错,范闲确实带着箱子,只是那个箱子实在没有办法掩过众人的耳目而随身携带,当范闲因为自己的大意在山谷里遭受狙杀时,那箱子还不知道在哪方弱水上漂流着。 迎着老跛子戏谑的目光,范闲很诚恳地一摊双手说道:“我真不知道什么箱子。” 这个秘密他一定要保留下去,就算面前这个老人能猜到什么,但他也不能承认,不然如果让皇帝知道了箱子在自己手上,身为一代君王,当然不会允许一个可以神秘无比杀死高手的法宝留在自己的儿子身边。 皇帝会开口要的,所以范闲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承认。 陈萍萍摇了摇头,懒得继续追问,知道小家伙总是要给自己保留些护身的法宝。 范闲微笑着转了话题:“五竹叔,那个莫名其妙的箱子,这是您没有计算到的两件事情。那第三件是什么?” 陈萍萍讥讽地望着他:“第三件事情很简单,我没有算到,院里地马车明明可以替你挡一阵,以你和影子的能力,入雪林单身脱逃不是很难的事情,就算会受些伤,也不至于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你在院中日子久了,当然知道。高手和刺客完全不是一个领域的生活,想狙杀一名高手简单,想狙杀一名刺客却是极难……但除了院中人之外,可没有几个人知道你是位九品刺客。” “所谓没有想到,便是没有想到你会如此愚蠢。”陈萍萍一脸微怒。 范闲微微一怔,旋即冷笑说道:“你是指我杀入雪林去除那些弩机?这是愚蠢吗?就算我能逃出来……可我的手下怎么办?不要忘了,这次山谷之事,我一共死了将近二十个手下。我没有骂你冷血,你却骂我愚蠢。” “冷血?”陈萍萍似笑非笑望着范闲,“你难道忘了,我们监察院最需要的就是冷血?你以往的冷漠无情到哪里去了” 范闲微微握紧拳头,低声说道:“那是我的人。” “只不过是你地下属。你都舍不得牺牲,那将来如果让你牺牲更重要的人时,你怎么办?你的这次举动轻易地戮破了你冷漠外表,露出你的懦弱来。这便是所谓愚蠢,强者不止身强,心神也要坚强,懦弱这种情绪,只会让你将来死无葬身之地。”陈萍萍眯着眼睛,寒光透了出来。 “那不是懦弱!”范闲毫不迟疑地反驳道:“那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不能在乎太多。”陈萍萍打了个呵欠说道:“你必须做的事情不要太多,我只是觉着你那丈母娘想必会很开心,终于知道你的命门在哪里了。” 范闲心头一颤。感觉到了一丝不吉,旋即皱眉说道:“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其余再有多少人……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动一下眼睫毛。” “你母亲在乎天下所有人地。”陈萍萍闭目说道:“这方面,你比她聪明,比她强,可是还是不够,你顶多只能比她多活几天罢了。” 范闲拍拍手掌。温和说道:“这些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我们大家最好都能长命百岁。” 他摇着轮椅转了一个花儿,前盘翘起。绕着陈萍萍转了半圈。 陈萍萍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这很好玩吗?” “很好玩。”范闲认真说道:“你坐了这么多年轮椅,也不想着怎么开发些破除烦闷的游戏,说明你这个人真的很无趣,一天到晚都浸淫在黑糊糊的世界里,这么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依照范闲地想法,最好陈萍萍置身事外,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去一些比较大的山头,带着身周的美妙姬妾,渡渡蜜月什么地,总好过于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无趣的政治阴谋事业。 不过他也清楚,对于陈萍萍而言,算计这些事情,或许本身就不仅仅是工作,也是一种享受,一种艺术,所以他并没有多话。 “我死了之后。”陈萍萍抬起他枯干的手,随意在这园中的空中挥了挥,“这园子就给你了,里面这些女人,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散了。” 范闲明白,这位老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些美人儿的性命而如何,只是长年相处,想必总有那么几丝感情,便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秦家的问题怎么处理?”范闲忽然开口问道,虽说陈萍萍让自己以大局为重,现在不要亮明刀枪,可他总是需要回赠一些什么。 陈萍萍摇了摇头,说道:“所有人都想你死,秦家并不特别的好,也不特别地坏,你现在动了,会坏我大局,暂时忍着,看着将来他们如何家门俱丧,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范闲微微皱眉,好看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无奈之意:“又要忍着?” “这方面你要向你父亲学习。”陈萍萍似笑非笑说道:“这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看你父亲还活着……别说这不是本事,能活下来,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本事。” 范闲忽然眉梢如剑般一直,缓缓说道:“我毕竟是年轻人,这件事情我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不然随便来只阿狗阿猫都敢试着杀我一杀,总是不方便。” 陈萍萍看着他。 范闲似乎没有感觉到老人家冷厉地目光,微笑说道:“我给你面子。秦家我不动,我帮你掩着,等着大爆炸的那一刻,但其余地人,我总要杀几个为我地属下陪葬。” 陈萍萍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叹息道:“其他地人和这次山谷狙杀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过吗?他们所有的人都想我死?”范闲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不管他们与这次狙杀有没有关系,我抢先杀几个立立威。想必陛下也不会太过责怪我。” 陈萍萍不赞同地摇摇头:“燕小乙本来就没有插进这件事情里,你何必与他结成死仇?” 范闲冷笑道:“燕小乙的儿子呢?半年前你只是说他有个儿子很厉害,可没有告诉我三石也是他杀地,也没有告诉我,这小箭兄是在京都守备里呆着。” 陈萍萍默然。这件事情上他本来就没有对范闲全部讲清楚,想来是范闲凭借自己的力量查了出来,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缓缓说道:“你要报复……又不方便动老秦家。难道就准备滥杀一通?” “老秦家已经被你推到长公主那边了。”范闲不客气地提醒道:“我砍我丈母娘一刀,让他们替老秦家承担些怒火,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没有。”陈萍萍阴沉着声音说道:“只是你这搞法……有些不讲道理。” 范闲嗤笑一声,说道:“碰见你这种太讲理的,我才懒得费口舌,你难道不清楚,咱们年轻人,本来就是习惯蛮不讲理?” 京都的冬天。一片寒冷,虽然还没有到年关最冷的那几天,可是琼雪拥民宅,玉栏截朱墙,漫天大雪时不时地落几阵,整个京都都笼罩在寒气之中,而阔大的皇宫朱墙都被雪水打湿了,显得有些发黑。 正如大红宫墙颜色的变换一样。满朝文武都知道。大庆皇帝陛下的心情也有些阴沉,有些郁黑。 范闲遇刺地消息早已震动京都。所有人都逐渐知道了事情的细节,也猜到了一定有军方的得力人物参与到此事之中,每每想到皇帝陛下控制最严的军队都出现了问题,文武百官们都默然警惕,不敢多言多语一句。 接着几日的小朝会上,除了一应政事之外,谈论最多地便是范闲遇刺之事,调查由监察院领头,协同大理寺与枢密院早已展开了,只是那两百个人头几经画图索对,却是找不出来一丝线索,而监察院抓住的那个活口早已奄奄一息,只是吊着命,暂时还没有方法问话。 除了那五座守城弩与衣饰之类的线索外,钦差大人遇刺一案的调查竟是没有半点进展。 皇帝陛下地脸色虽然依然平静,但有幸参与朝会的大臣们,都能感受到陛下双眼隐着的怒火越来越盛,只是不知道这火什么时候会喷将出来,将这些大臣们烧成灰烬。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小范大人去年被命为行江南路全权钦差,急匆匆出京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从北齐方面传来的流言,直接揭破了陛下与小范大人之间那层隐秘的关系,为了防止京都局势动荡,也是为了让皇族的颜面得以保存,更是为了让庆国朝野从这件有些尴尬的秘闻中摆脱出去……陛下将小范大人变相放逐到了江南。 但谁也没有想到,范闲一下江南,竟是做了那多事情,整治内库,主持招标,大力支持河工,不这半年时间,翻手**间,便将困扰庆国几年的国库空虚问题解决了,末了又借回乡省亲之机,将胶州那窝老鼠端了个干干净净。 胶州水师偏将党骁波早已押回京都,取了供状,办成了铁案,在秋天被处斩。江南地库银早已调回京都,朝廷终于有底气开始大修江堤,赈灾减税,而这一笔笔都是范闲对庆国朝廷的功绩。 大臣们心里都在想,这样一位人物,当然不可能总放在江南呆着,只怕终究是要回京的。而且陛下肯定以为一年之后,那消息只怕早已淡了,京都里的那些势力,应该学会接受这种状况,放逐江南的私生子,终于要明正言顺地站上朝堂。 但谁都想不到,就在小范大人回京述职路上,竟会遭到狙杀! 这不仅仅是对钦差大人的狙杀,也不仅仅是对一位龙种的狙杀,而是这件事情已经触碰到了朝廷的底线,如果这次事情不能查清楚,那只能说明陛下对于庆国地控制力,已经远远不如当年。 而在继承大统之争逐渐浮上水面地今天,这种信号,无疑就像是海水里庞大鲸鱼伤口里透出的一抹血红,足以引得无数条鲨鱼前来贪婪地夺食! 可是案子却始终如同一团迷雾般,久久看不真切内里地模样,如果再拖些时日,只怕陛下震怒之下,会不计后果,施下天雷严惩。 而朝中那些持重之臣,最害怕的也是这种局面,他们担心陛下因为心疼范闲,爱惜颜面,而在没有证据地情况下,无线性攻击,无底限惩处,而将此事扩展到了一个庆国所承受不住的地步。 “请陛下三思!” 一位站在文官队列的老臣,出列跪于龙椅之下,沉痛说道。 第四十章 画中人、画外音 第四十章 画中人、画外音 “三思什么?” 庆国皇帝抬起有些沉重的眼帘,最近这几天,南方雪灾之迹渐现,各路各州的奏章竟是比这满天的雪花飘来的更多,不是伸手向朝廷要银子,就是要征夫,要不就是叫苦连连,说来年要减赋免征。 减便减吧,那人说的对,靠从土地里刨银子,就算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多少银屑儿,银子这种事情,还是得靠卖东西。安之在江南给朝廷挣了那么多银子,自然朝廷也就不急着各郡里的那些稻杆钱了。 只是薛清从杭州都发来告急,难道今年连江南的雪都这么大? 皇帝皱了皱眉头,前年秋天一场大水,不知淹死了多少自己的子民,冲毁了多少民舍良田,好不容易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朝廷缓过劲儿来,积蓄了一些气力,哪里料到又突然来了一场大雪。 这老天爷,还真是不给自己这个天子面子。 不过听说江南那个杭州会似乎提前预料到了冬天的雪灾,提前做了不少准备,毕竟是民间的组织,赈起灾来是要比官府的动作迅速些。每每提到此事,宫中的母亲也是眉眼间带着笑意,老人家是个慈悲人,最见不得那些民间凄惨景象,如今这杭州会怎么说也是宫中贵人们凑钱弄起来的,宫里的妇人们都觉得脸上有光。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晨丫头弄这个事怎么这么上心,看来果然是在宫里憋坏了,只怕也是被她那相公给带坏了,堂堂郡主娘娘,却尽在这些事务上费心。 他猛然惊醒,这才思及自己走神。可哪怕是走神里所想的事儿,也和……那个年轻人有关系,于是微怔之后,又笑了起来,重复问了一遍。 “三思什么?” 殿中跪着的是门下中书里的舒大学士,这位大学士年纪已长,向来颇得陛下尊重,而且一直是以位诤臣的面目行走于朝廷之中。所以先前议论调查钦差遇刺一事时,只有这位大学士敢站出来,反驳陛下的意见。 只是大臣们都以为陛下此时心中一定震怒,所以都有些畏怯,即便是敢于直言的舒大学士,也没有如往常那般只是一揖为礼,而是直接跪了下去。 可是他没有想到,端坐于龙椅之上地陛下。竟是没有听清楚自己说什么,竟似是走神了! 而皇帝先前走神里唇角带着的一丝笑容,也落在了众臣子的眼中,大臣们心中犯着嘀咕,心想陛下是想到什么事竟如此高兴?难道他心里并不如文武百官们所猜想的那般震怒? 不可能。大臣们在心里摇着头,谁都知道陛下最宠爱范闲这个私生子,于是在这些自以为精明已成天性的大臣心中,这抹笑容就多了一丝神秘莫测的意味。群心颤栗。 “请陛下三思,那城弩编号虽属定州,只是……这个线索未免也太过……”舒芜思考了会儿,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太过明显,总觉着应该是真正的奸人刻意栽赃,还请陛下三思,收回先前那道旨意。” 皇帝笑了笑。这才明白舒芜惊惧的是什么,挥挥手说道:“起来回话,这么大年纪地人了,不要动不动就学人跪着进谏。” 这话显得很温和,而皇帝的温和却透露着一股自信与稳定,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众大臣先前还在担心陛下对于朝廷的控制,此时看着这一幕。却忍不住咋舌自责。以想自己怎么可以这么糊涂,龙椅上这位是谁?可是庆国开国以为最强悍的一位君主。 “朕让叶重回京。当然不是述职这般简单。”皇帝微笑着轻轻捋了捋颌下的短须,说道:“既然钦差遇刺一事牵连到他,他当然要解释一下,叶家世代为国驻守边疆,功在天下,朕当然不会心疑,只是此事总要有个决断,总要说清楚。” 舒芜抹抹额上的汗,有些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胡大学士的搀扶下归入列中,他起先听着陛下下诏令叶重返京,本以为陛下震怒之下,准备直接将叶重索拿入狱,替自己的私生子讨公道,所以惶恐之余才出列进谏,此时听着不是这么回事,才觉心安。 他虽是文臣,但在朝中已久,当然明白军队对于一个建国不足百年地国家来讲,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很害怕陛下因为山谷狙杀之事,大肆辱扰军队,从而动摇朝廷的根基。 舒大学士一心为了庆国,所以他舒了心,而皇帝的这番话落在别的大臣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足堪咂摸。 “陛下为什么突然对叶家如此温柔了?” 正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里,陛下对叶家太不温柔,所以今时今日,陛下忽而温柔,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大臣转不过弯来。 但所谓帝王之威,思想工作方面,臣子们转不过弯来也必须要转,所以俱伏于地下,大赞陛下圣明,宽厚云云。 皇帝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事儿,他也没有如臣子们想像中地那般愤怒,身为君王,保持必要的神秘感以及亘古不为的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不动如山、天下尽在朕手中……更何况范闲并没有死。 范闲如果在山谷里被杀死了,对于庆国皇帝来说,这就是一个刑事案件。 范闲既然没有被杀死,刑事案件就变成了政治事件。 但凡伟大或者昏庸地政治家,在处理政治事件时,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不着急。前者不急是因为胸有成竹,后者不着急,是棘手不知如何下手。 皇帝自然是前者,只不过他多了一个身份,所以对于范闲的遇刺依然有止不住的愤怒。身为一个父亲,他最想做的,当然是把范闲接到宫里来看看他的伤势如何,只是这次不是悬空庙的刺杀,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把范闲接入宫中。 只是后来听到回报,范闲在府里养伤没有多久便出城去了陈园,皇帝便知道范闲地伤势并无大碍,将心放了下来。 是地。请不要忘记,就算大庆朝的皇帝陛下是天下最冷淡无情的人,再如何王八,也是王八蛋的爸爸。 正如陈萍萍与范闲拼命猜测,拼命试探的那样,这位陛下始终拥有着世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以及这十几年来遮掩在平淡面容下的雄心。 对于军方地这次狙杀行动,皇帝自然也有些震惊。而且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全知全能地查到是谁家动地手,只是有一个隐约地猜测,但他并不如何担心。 恰恰相反,他很欢迎有人开始正面挑战自己的权威。并且极巧妙地将这个局势导引到他所需要地方向当中。 自己国度里的一切,早已引不起他的兴趣,将这大庆国的疆土统治地再如何稳定,对于渴望在青史留名。而且是最墨迹淋漓的名字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一丝意义。 他等着那一天,无比渴望,强抑激动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禀告陛下。”一位公公跪在御书房门槛之外,对着榻上那个穿着大锦袍的天子恭恭敬敬说道:“和院里对过了,小范大人回京前那些天,各府上都安静着。” “嗯。”皇帝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沧州那边地消息回来没有?” 公公的屁股蹶的更高了一些,柔声说道:“燕都督离营回京,一路上都没有异状。” 皇帝挥挥手,让那太监头子退了下去。太监头子不敢多说,只是扶在地上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心想还有定州方面地消息没有回报,陛下怎么不回?难道是已经料定是……或者是准备算在叶家头上? “你怎么看?”皇帝随意从榻边拾起一卷书翻着。 垂垂老矣的洪公公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在皇帝身边略略躬身一礼。缓缓说道:“老奴哪里能有什么看法。” 皇帝笑了起来。说道:“人人总有自己的看法。” 洪公公轻轻咳了两声,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奴以为。此次小范大人山谷遇刺实在有些蹊跷,总觉着像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事……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能有气力安排这局的人,为何会对小范大人不利。” 皇帝将手头的书卷扔在了一旁,沉默了一阵后说道:“这事不要说了。” “是,陛下。”洪公公躬身一礼,片刻后轻声说道:“太后娘娘请陛下稍后去含光殿里坐坐。” 皇帝温和笑道:“还用得着你来说这事?” 洪公公犹豫片刻后说道:“宫外有消息入了太后的耳,老人家似乎有些郁结。” 皇帝眉头微皱,问道:“什么消息?” “一是那名叫宋世仁的状师回京后嘴巴一直没有闭上,还在议论着江南明家地那场官司。”洪公公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帝的脸色一眼,请示道:“太后不喜欢。” 皇帝的面色有些冰冷,手指头下意识里敲着木案,宋世仁乃是江南帮范闲打官司之人,在苏州府上连辩三月,讲的便是庆律中关于嫡长子天然继承权的问题,这状师在京中有些小名气,想来也是聪明人,怎么可能回京之后,还会大肆宣扬此事? 一念及此,皇帝马上明白,定然是有人安排,而太后肯定心里也清楚,所以有些不高兴……毕竟太后老人家还是疼爱太子这个孙儿的。 “让那状师把嘴闭上。”停了阵,皇帝又冷漠说道:“但……不要把人给弄没了,他是范闲的人,朕总要给小孩子一些脸面。” 洪公公敛声静气,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离开。 “还有何事?” 洪公公枯容未变,轻声说道:“宫里听说……小范大人在江南得了一把好剑,是那位监察院驻北齐头目王启年送过来的。” 皇帝地左眼下方地软皮忍不住跳动了两下。却强抑住内心生出的一丝烦厌,温和说道:“知道了。” 于湿后朱黑混杂地宫墙下行走,于园间经冬耐寒地金线柳下经过,宫中湖泊已然结冰,秋日哀草却没有承接瑞雪的荣幸,早已被杂役太监们清除干净。 沿路一片整洁下掩盖着的荒芜。 皇帝当先一人负手行走于阔大的宫中,四周没有一个人敢过于靠近,后方姚太监领着一干小的。捧着大衣暖壶小手炉跟在后面,小碎步走着。 没有行走多久,便来到了一方安静的小院前,院中有楼,小楼。 正是皇帝与范闲第一次谈心时的那座小楼。 皇帝推门而入,随手拂去门顶飘下的几片残雪,迳直上了二楼。 姚太监从小太监们手上接过那些物事,叮嘱了几声。也进了小院,却不敢上楼,只好在楼下安安静静侯着,同时开始煮水备茶。 皇帝站在二楼地那间厢房里,双眼看着墙上的那幅画。看着画中凝视河堤的黄衫女子,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一味沉默。 他的眼虽注视着她,心里却在想着别处。 剑?自然是那柄王启年从北齐重金购来孝敬安之的大魏天子剑。状师?皇帝冷笑着。安之如今被狙杀受了重伤,可是那些人们还是不肯安静些,母亲对安之的态度已然平和,不问而知,这些事情自然是那位好妹妹和皇后在旁边劝唆着。 半年前李云睿安排人进宫给太后讲红楼梦,皇帝就清楚这个妹妹心里做的什么打算。 今日状师与剑……自然又是想挑得母亲动怒,皇族规矩多,一位臣子暗中拿着前魏天子剑。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安之还伤着,那些人就忍不住想做些什么事情,这个反差让皇帝有些隐隐的愤怒。 许久之后,一声叹息打破了小楼里地寂静,皇帝缓缓转身,在那幅画像之前坐了下来,左手轻轻抚摩着桌上的一件事物。 修长稳定的掌下,正是那把剑。那把王启年重金购得。送至江南的大魏天子剑! 皇帝的唇角绽起一丝微笑,想来那些人都不清楚。范闲醒来地第二天,就把这剑托人送进了宫中,送到了自己的手上,而且还附带了一封密信。 信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也没有对狙杀之事大事抱怨,而只是一味的诚恳与恭敬,只是偶露戾气。 这丝戾气露地好——露的很坦诚。 皇帝身为一代君王,正如那日与陈萍萍说话时想的那样,最看重的便是身旁诸人的心,坦诚便是一端。事前事后,范闲表现的很坦诚,而其余的儿子和臣子们……却太不坦诚! 他就这样坐在画像的下方,有些疲惫,有些忧虑。画像上地那个黄衫女子也有些疲惫,有些忧虑,两个人就这样一人在画中,一人在画外同时休息着。 许久之后,皇帝的脸上重又复现出往日常见的坚毅沉稳神色,站起身来,反手握住范闲呈来的那柄天子剑,走到楼下。 姚公公小心翼翼地递了一杯茶。 皇帝饮了一口,将剑递了过去,平静说道:“传朕旨意,监察院提司范闲公忠体国,深慰朕心,特赐宝剑一把。” 姚公公连忙接过。 皇帝最后淡淡说道:“宣召言冰云、贺宗纬、秦恒……入宫。” 他说了十几个官员的名字,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年轻。姚公公领命出楼,分派各小太监去诸处传人,又自己出了宫门,在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了范府,不需香案,无用响炮,便入了后园,将手中那柄黄巾裹着的剑赐给了那位年轻人。 一应平常,只是此事记录在册,想必明日京都诸人都会知晓此事。 范闲捧着那把剑开始发呆,心想皇帝老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而那些急匆匆入宫地年轻官员也各自惕然,暗中猜测着陛下地心思。 第四十一章 大哥别说二哥 第四十一章大哥别说二哥 范闲捧着宝剑在苦笑。 然后等父亲大人入屋之后,马上换上了最诚恳的笑容,说道:“父亲大人,这么早就回来了?” 范建点点头,在床前坐下,说道:“户部最近没有太多事情,自然不需要老呆在那里。”说完这话,他递过一个油纸包,说道:“新风馆的包子……三殿下这两天正在默书,老人家想着他在外面呆了一年,看的严实,虽然知道你受伤的消息,却是一时不能出来,只是记着你爱吃新风馆的包子,所以让人买了,给你送过来。” 范闲接过犹自温热的纸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发现大包里的油汤并不怎么烫了。范建看着儿子这模样,忍不住皱眉摇了摇头。 范闲吃了一口,便将纸袋搁在桌上,下意识扭头望了一眼窗台上的积雪,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之意。 “别又想着出去。”范建看出儿子心中所想,冷厉说道:“前天让你溜出门去了陈园,你就知足吧,如今京都里雪大路滑,你又伤成这样,也不知道安分些。” 范闲自嘲笑道:“我真这么抢手?总不可能所有人都想来捅我一刀子,更何况在京都里,还真有人敢动手不成?” 范建冷笑说道:“京都城内城外,不过十几里地,你以为有多大区别?”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轻声说道:“这件事情,你最好暂时冷静一些,陛下自然会为你讨个公道。” 范闲嘴上恭谨应下,心里却想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陈萍萍与范建似乎都在看皇帝的态度,二位老人家私底下自然也有动作。只是都瞒着范闲,不想让他参合的过深。可是范闲清楚,受伤的是自己,首当其冲的也是自己,一味隐忍着,实在是很不符合自己的做人原则。 至于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经由与陈萍萍地对话,范闲隐约能猜到少许。不过朝堂之上的换血,似乎与自己也没有太大关联。 等父亲出屋之后,范闲的眼睛珠子转了两圈,伸了个懒腰,试了一下,发现后背的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自己的医术以及这变态的体质,果然十分适合在刀剑尖上跳舞一般的生活。 他下床穿衣穿鞋。尽量安静一些,免得惊动外厢服侍自己地侍女。坐在桌旁的圆凳上他皱眉想了一会儿,觉着那箱子就那般放着应该安全,这天底下聪明人极多,但凡聪明过头的人。总是会想不到自己会那样胡闹。 思定一切,他轻轻推开最里的那道棉帘,外间的薰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捏碎了指间的一粒药丸。清香渐弥。 眉眼惺松的侍女本就在薰炉旁犯困,见少爷出来本是一惊,但嗅着那香,顿时又重入梦中。范闲微微偏头,看着侍女憨态可掬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四祺这丫头,看来这辈子就是被自己迷地命了。婉儿去杭州想着路远,便没带这丫头,没料着自己回京后还是得送她入睡。 裹上厚厚的裘氅,范闲小心翼翼地沿着廊下往后门偷溜,如今的宅子里,藤大家两口子都在,对下人们的管束本就有些散漫,这大雪的天里。主人家不吩咐。那些仆妇丫头们也就喜欢躲在屋里偷懒,所以很凑巧一路上竟是没有人发现范闲翘家地行为。 当然。临要靠近大铁门时,总有护卫守在那处。然而范闲一瞪眼,护卫们也只好装哑巴,少爷老爷,终归都是爷,得罪哪一个都是不成的。 轻轻松松出了府,上了那辆寻常马车,沐风儿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入车中,又细心地将车窗处的棉帘封好。范闲摇摇头,说道:“就想看些景致,你都封住了怎么办?” 沐风儿笑了笑,不敢再说什么,披上一件雨蓑,盖住内里的监察院莲衣,一摇手腕,马鞭在空中转了几个弯儿,带下几片雪花,马车便缓缓开动起来。 暗处六处地剑手们随之而行,还有一些伪装成路人的监察院密探们也汇入到了并不多的京都行人之中。 马车行至京都一处热闹所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行人。 范闲掀开窗帘一角,往外面望去,只见街道两侧的商铺开门依旧,那些做零嘴儿的摊贩们撑着大伞,用锅中的热气抵抗着寒冬的严温,与一年前所见,并没有一丝异样。 他不由笑了起来。钦差大人遇刺,对于朝廷来说,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对于这些民间百姓们来说,想必也是这几天最津津乐道地饭余消遣内容,只是事情影响不了太多,该做小买卖的还是要做小买卖,该头痛家中余粮的还得头痛,自己遇刺,更多的是让朝堂不宁,对于万年如一日的平常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 忽然间,他心头一震,盯着邻街几个人,半晌没有转移视线。那几个明显是高手模样的人警惕地拱卫着一个少年公子,那公子明显易容打扮过,却哪里瞒得过范闲的双眼,他的心头大惊。 “跟上去。”看着那行人买了些东西上了自己地马车,范闲急声吩咐道。 沐儿风嗯了一声,轻提马缰,便跟了上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绕过繁华地大街,转向一个相对安静,也是相对豪奢的街区。此时天时尚早,一应冬日里地娱乐生活尚未开始,所以这街上的楼子都有些安静,只有街正中最好的那个位置,青楼红灯已然高悬,棉帘重重遮风,以内里的春色,吸引着外间凄风苦雪里的雄性生物。 正是京都最出名的抱月楼。 范闲看着那行人下了马车走入楼内,皱起了眉头,心想莫不是自己真的伤后眼花?他满脑门子官司。想也未想便让沐风儿驶着马车从旁边一条道路驶进抱月楼的内院,在楼后方地湖畔门外停了下来。 他是抱月楼真正意义上的老板,在后门处候着的嬷嬷看见他从马车上下来,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爷不是受了重伤?怎么还有闲心来楼里视察?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一方面赶紧派人去通知二掌柜石清儿,一面小心翼翼地将范闲迎往湖畔最漂亮的那幢**小院。 范闲摇摇头,心里想着先前见着的那人。直接穿过湖畔的积雪,缓缓向抱月楼里走去。上了三楼,来到专属东家的那间房外,范闲略定了定神,听着里面传来的轻微话语,忍不住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那位老嬷嬷在他身后是说也不敢说,连咳嗽都不敢咳一声。先前派人去通知二掌柜,也没有法子,只是满心希望屋内人说地话小心一些。 静静听了许久,范闲推门而入。 “谁?” 嘶的一声,弯刀出鞘之声响起。一股令人心寒的刀意扑面而至。偏生范闲却是躲也不躲,避也不避,满脸难看地往前走着。 出刀之人穿着寻常服饰,但眉眼间满是警惕与沉稳之色。刀出向来无回,可是看着面前这年轻贵公子人物却是避也不避,心知有异,硬生生地将刀拉了回来,真气相冲,满脸通红。 跟在范闲身后的沐风儿也随之进门,回身关好房门,然后向着那位刀客温和一笑。心想看来以后是同事。 与此同时,先入房中的那行人早已霍然站起,将当先行走的范闲围在当中。 随之而来是两声清脆的叭叭声,一位女子,一位少年郎手中的茶碗同时摔落在地,这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范闲,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把刀放下!”那位少年先醒过神来,对着自己地随从大怒骂道:“找死啊?” 随从们面面相觑。心想来人究竟是谁。怎么让大老板如此激动。 范闲却不激动,走到那少年面前。两指微屈狠狠地敲了下去,迸的一声,少年郎微胖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一个红包。 “找死啊!”范闲大怒骂道:“谁让你回来了?” 少年瘪着嘴,委屈无比说道:“哥,想家了……” 将所有人都敢出房去,便是那位想替少年辩解两句的石清儿也被范闲赶了出去。他才大刀金马地往正中的椅上一坐,看着面前恭恭敬敬地少年郎,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的沉默之后,范闲冷笑开口说道:“大老板现在好大的威风……身边带的都是北齐地高手当保镖,看来我这个哥哥也没什么存在感了。” 在他面前的少年郎当然不是旁人,正是一年多前被范闲赶到了北齐,如今全盘接受了当年崔家的产业路线,在北齐皇族与江南范闲之间打理走私事务的经商天才,范府第二子,那位脸上始终带着令人厌烦小麻点儿的……范思辙。 范思辙凑到哥哥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揉着膀子,小声嘻笑道:“有钱嘛……什么样的高手请不到?” 范闲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你怎么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回来了?难道不知道这满天下的海捕文书还挂着?” 范思辙笑道:“那只是一张废纸,在沧州城门处瞧过一眼,早被雨水淋烂了,哪里还看得出来我地模样。” 范闲忍不住骂道:“别老嬉皮笑脸的!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偷偷回来是做什么?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一声?” 范思辙一时语塞,挠了半天脑袋后说道:“再过些天,就是父亲大寿……” 范闲一怔,这才想起这档子事儿,看着弟弟明显比一年前清瘦许多的脸庞,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到这一年多时间他在北齐一人呆着,以这么小的年纪要处理那么多纷繁复杂的事情,也是可怜 ,心头一软,不忍心再多呵斥,摇头说道:“回便回吧,总要提前说一声。” 范思辙委屈说道:“我要先说了……你肯定不答应。” 范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皱眉说道:“老王呢?他在上京城看着你……你走了怎么他也没有通知我?” 他冷哼一声,看着弟弟不言语。 范思辙眼珠子转了两圈,有些着急,半晌后迟疑说道:“王大人不是也回来了吗?我跟着他一路入的关……这个,哥哥,你可别怪他。” 范闲一拍桌面怒吼一声:“这老脸皮也提前到了?怎么也没通知我?你们真是反了天了!什么事儿都敢瞒着我。” 范思辙颤栗不敢多言,他可是清楚这位兄长要真生起气来,打人……是真舍得用脚踹的! “既然回了,为什么不回家?”范闲皱着眉头说道。 范思辙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浮现出一丝狠戾味道:“哥,昨个一进京就听说了那件事情,我怕这时候回家给你惹麻烦……另外,朝廷不是一直没有查出来吗?我就想着看抱月楼这边有没有什么消息,所以就先在这里呆着,看能不能帮你。” 这番话,其实范闲在屋外就偷听到了,这时听着弟弟亲口说出来,更是感动,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叹息道:“怕什么麻烦?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你地事儿,谁还敢如何?呆会儿和我回家。至于抱月楼地消息,我如果需要,自然会让人过来问,你一个正经商人,不要参合到这些事里。” 他忍不住又瞪了弟弟一眼,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冬瓜脑袋里在想什么……怕直接回家我要训你,所以想整些事儿哄我开心,别和我玩这套,把这心思用在爹妈身上去,一年多不见,也不想想柳姨想你想的有多苦,居然还能忍心呆在外面,这事儿如果说上去,看你妈怎么收拾你,我可是不会求情地。” 范思辙委屈点头,心想还不是你积威之下,自己近府情怯,不敢敲门。 “长高了些。”范闲笑着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一年未见,心头自也激动高兴,“也壮了些……看来在北齐过的不错。” 范思辙正准备诉些苦,打打那位未来嫂子的小报告,却听着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这敲门声极其温柔,极其小意,如泣如诉,痛如丧父。 范闲冷笑一声:“滚进来吧,你一做捧哏的,别在这儿扮哀怨。” 第四十二章 我的人,他们的人 第四十二章我的人,他们的人 非著名捧哏王启年推开一道缝闪身进来,四十岁的小干老头儿像十四岁的孩子一样身手利落,态度谦卑,只是那双眼中偶尔闪过的游移眼神才暴露了他内心的惶恐。 范闲本来见着他心头高兴无比,但一想到这厮居然瞒着自己把思辙带回了南庆,连暗中都没有汇报一声,心里也有几丝气,懒得理他,转过头来继续对范思辙皱眉说道:“你在上京的消息,想必也瞒不过谁去,在那里还有卫华的锦衣卫可以护着你,偏生回国之后,你却更要小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不得不谨,像今天带着随从上街,虽然乔装打扮了,可是京中你这小霸王的熟人可不少,再就是你那几个随从,我是知道你聘了一帮子北齐高手,可是……” 他有些恼火于兄弟的不谨慎:“腰上还挂着那几把弯刀,瞎子才看不出来那是北齐人……我说你的经商天赋,便是庆余堂的那几位掌柜都十分欣赏,怎么这些小处却这么不仔细?” 王启年在一旁想插嘴,却又不敢说话。范思辙同情地看了小老头一眼,小意解释道:“用的是北齐商团的身份……” 范闲不去理他的解释,冷冷说道:“反正擅自回来,那就是你的问题。” 范思辙看着哥哥的后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嘿嘿笑道:“要说……擅自行事,哥哥,听说你在那山谷里受了不轻的伤,想来父亲是定然不允你出门瞎逛的……怎么却在街上看见我了?” 范闲一窒,不知如何言语,冷哼两声作罢,旋即和声说道:“不说那些了,回来也好。这一年多没见,还真有些想你。” 范思辙叹息一声,坐在范闲身边抱着他的膀子诉苦道:“这后半年都在打理生意,虽然与北齐那些人打嘴仗分利益也挺烦人,但总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哥哥可不知道最开始那几个月……” 少年郎的眼前宛若浮现出雪夜,石磨,驴,豆子……这些惨不忍睹的画面。颤着声音说道:“那不是人过地日子啊……” 范闲忽然心头一动,屈指算来海棠这时候早已回了上京,不由好笑说道:“难不成是她回了上京,你就急着跑路?胆子怎么小成这样?” 范思辙委屈说道:“哥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像你这般厉害,什么样的姑娘家都可以骗……就像海棠那种母老虎,我可是不想多看两眼。” 范闲哈哈大笑,又略问了几句弟弟在北方的生活。至于公务商事,在二人南来北往的信件里早就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懒得再问,只是听着弟弟讲述在上京城里的日子,听着小小年纪的他如何出入上京城的王府爵邸。颇有些意趣。 尤其是听着范思辙如今已经成了长宁候家地常客,时常与卫华的父亲拼酒,范闲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那个糟老子的身体。只怕禁不住自己兄弟二人连番酒水的杀伐。 心想着上京那个糟老头,眼光便看到了身旁那个安静异常的糟老头。 此时范闲的心情已经好了许久,满脸温和笑容望着王启年,薄唇微启,轻声说道:“王大人,别来无恙啊……” +落-霞+小-說 ?? w ww· l uox i a· c om· 但凡与范闲接触过的人,都知道这位小范大人笑的最温柔之时,便是他心中邪火却盛之时。在这种时刻,没有人愿意去招惹这位好看地年轻人。 王启年身为范闲心腹,当然对大人的这个脾气了然于胸,此时看着大人唇角的笑意,心头一颤,苦着脸应道:“大人,饶了小的吧…… “什么时候到的?”范闲拣起身边地茶杯喝了两口,润润嗓子。却发现这茶杯上透着一股胭脂香气。这才发现是石清儿喝过的,微微皱眉。换了兄弟的那杯,却又想到另一椿事,偏头问道:“你那女人呢?” 两句话分别问的两个人。 范思辙在一旁嘿嘿笑着说道:“搁在上京城里,成天绑着,实在有些腻味。” 王启年在一旁老实说道:“真是昨儿个到地,已经去院里向言大人报过了,只是院里说大人受伤后身子不适,让我不要急着进府。” 范闲瞪了弟弟一眼,心想这小子今年将将十六岁,说些话便有了些中年已婚男子的感觉?不过想到思辙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开始办妓·院,开·苞之早简直是人神共愤,这辈子断然是很难知道珍惜女子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皱眉问王启年:“你应该知道这次回来的安排。” 王启年佝着身子,嘿嘿笑道:“听说是要我接大人的位置去领一处……我可不干。” 范闲一怔,开口骂道:“就连院长都猜到你会这么说,那可是八大处里独一家,这么好的位置,你不接着,我怎么放心?你在北齐呆了一年半,年资和经历都在这里,如果不让你上去,院里其他人心里只怕有想法。” 王启年斟酌少许后认真说道:“沐大人在一处就挺好,我嘛……”他摇头叹息道:“一个干老头子,家里有妻有女,本以为这辈子就慢慢在院务衙门里混到老死,可没想到被大人您提溜了出来,这几年也算过的紧张刺激,可还是觉着在大人身边办事舒服些。” “一直在我身边……”范闲沉吟着,他也是极喜欢身边的启年小组由老王打理,这近两年地时间里,启年小组先交给邓子越,后交给苏文茂,最后这半年基本上是洪常青在负责,这三个人都是极用心敏锐的人物,而且对自己的忠心也没有问题,可是……范闲总觉着没有当初刚刚进京里那般快·活。 他望着王启年微笑着说道:“也不会一直风平浪静,山谷里,可是死了不少人。”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王启年正色说道:“正因为如此,我还是觉着,大人身边的事务,还是让我来处理吧……至少我鼻子灵些,跑的也快些,六处里的剑手虽然本事不小,可要说防患于未然,我对自己的信心更足。” 范闲低头。手指头捏着那个小茶杯儿转着,心里盘算着以后地安排,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王启年看似滑稽,其实做起事情来滴水不漏,这一年多在北齐,竟是没有让范闲费什么心,就成功地与北齐皇室、锦衣卫衙门构恐了良好地关系,并且让当年因为言冰云意外曝光而变成一潭死水地六处北齐谍网。重新成功活跃了起来。 江南内库往北齐的走私,范闲对于北齐一动一静地了然于心,全部依靠着面前这个干瘦的老头子。 这些事情都证明了王启年的能力,这位不声不响却有大能的监察院官员是范闲入京之后拣地一个宝,范闲想让他接手一处。也是指望他能够替自己暗侦京都百官,在京都惊涛骇浪来临时,能够有一个能掌握全局的亲信。 如果让王启年只是回到自己的身边,担任启年小组的头目。在范闲看来,实在是有些浪费。不过王启年实在是很坚持,范闲有些为难。 他皱眉说道:“这个再议一下……不过年关这几日,你将北边的事务交代给子越,仔细一些,他没有在境外活动的经验,你多教一教。” 王启年心知提司大人等于变相默认了自己的请求,忍不住笑了起来。 范思辙看哥哥开始处理起监察院院务。觉着自己再坐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适,站起身便准备离开。 范闲却唤住了他,微笑说道:“你在北边做的事情又不仅仅是做生意,这抱月楼在天下已经开了六个分号,北齐上京地分号马上也要开业,一应情报收集都要注意,南边我交给桑文,北边就交给你……等若你如今也是院里编外的人员。今天这些事情你听一听也无妨。呆会儿邓子越过来,你也要与他好好亲近一下。他虽是我的下属,可来年在北齐,你们两个人要配合起来才行,切不可自重身份,如何如何。” 这是范闲在山谷狙杀之后,最紧迫的一个想法,他必须把自己的情报系统建立起来,这个系统不需要太大,而是要在监察院这棵大树上吸取养分,不然监察院一旦哑了,一旦对自己封闭起来,范闲很担心和山谷里一样,再次成为瞎子。 正说着话,房外被人叩响,来人用地正是监察院标准的禀见上司手法。 范闲笑着应了一声。 一身黑身莲衣的邓子越推门而入,对范闲单膝跪下行礼,起身之后,看着范闲下手方的王启年,激动说道:“王大人,您回京了?” 当年范闲组启年小组,只是挑了王启年一个人,后面地下属全是王启年亲手挑进,而邓子越则是王启年挑入组中的第一人,所以他一直对王启年以师以上司视之,今日骤见其人,不免喜悦。 “得。”范闲笑了起来,“今儿这楼子里不要总叙别离情,安排的事儿得妥了再说。” 他顿了顿,开口问道:“婉儿他们还有几天到?” “还有三天。”邓子越沉稳应道:“一路有虎卫剑手随行,加上听闻大人遇刺之后,各州警惧,加强了防卫力度,应该无碍。” 范闲点点头,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暗杀这种事情总要有利益才好,杀死自己对于那些人来说诱·惑太大,暗杀别的皇族成员却没有丝毫好处。 房间里安静着,范闲乃是监察院提司,其余的二人也是等同于八大处头目等级的高级官员,这种层次的院务会议,范思辙还是第一次参与,觉着这气氛和自己在北边召集商人们泡妞算钱大不一样,不免有些紧张,下意识里玩着自己粗笨的手指头。 偏生范闲却安静了下来。 长久地沉默之后,王启年开口问道:“大人,还有人来?” 范闲点了点头,微皱眉头道:“他应该要来。” 王启年挠头说道:“我是与二少爷约好在这里见面,子越是大人通知……还有谁?” 范闲笑了起来:“如今京都各方势力都知道抱月楼是我的地盘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里,我们在这里说话的事情,只怕过会儿就会传入各王府之中,那小子才不会放松对这里的监视。” 他缓缓低头,说道:“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他凭什么不来?” 王启年却从这话里嗅到了一丝别的味道。 许久之后,那扇安静地木门,今天第三次响起稳定的叩门声。 一位年轻公子推门而入。白衣胜雪,眉间冷漠欺霜,浑身寒意,将这抱月楼外飘飘纷舞着的雪意都压了下去。 范闲心中叹了一口气,眉宇间那股郁意一扫而空,展颜笑道:“算你来地快。” 那白衣男子却是不想与他玩笑,冷然说道:“大人身为监察院全权提司,应当知道。您地生命,不止是您一个人的事情。” 此时座中诸人赶紧起身行礼,请安问道:“见过小言大人。” 来人正是范闲地大脑,那位一直冷冰冰的言冰云,此时房中五人。都是监察院新一代地实权人物,很奇妙的是,这五个人恰恰也是一年前因为抱月楼的事情,与二皇子正面冲撞的关键人物。在范闲将范思辙逐出京都的夜晚,这五人都曾经在一处呆着。 除了远在京外营中的黑骑荆戈,除了留在江南处理内库事宜的苏文茂,再加上屋外的沐氏叔侄以及在院里记档地洪常青外,这屋内便是范闲在监察院里全部的嫡系。 各自落座,范闲似笑非笑望着言冰云,用食指揉揉自己的眉心,说道:“三件事情。” 众人静心听令。就连言冰云也微微拢了双手。 “一,陛下召了十四名年青官员入宫。”范闲平静说道:“朝廷要换一批血,却不知道要换出多大的动静,明日之内,将这十四人的档案资料送到我这里,能控制地人,马上开始着手控制,无法控制的人。找出当年他还穿开档裤时做的不法事……也要想办法控制下来。” 开档裤……自然是要深挖官员们的灵魂最深处。 屋内众人一片安静。心里有些微微不安,朝廷摎拔官员。确实有时候需要监察院事先审核其过往宦途经历,但是像提司大人这样吩咐,明显不是为朝廷做事,而是…… 范闲知道自己地心腹们都听明白了,也不多做解释,因为自己的遇刺,皇帝肯定会趁机做些事情,而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这些年青的官员除了少数几人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派系,因其干净无大力量做靠山,反而给了范闲一个暗中插手朝政的机会。 言冰云忽然摇头说道:“我的也要给?” 十四名年青官员中,也有言冰云的名字,这只不过是几个时辰前地事情,言冰云是出了宫便知道范闲来到了抱月楼,便赶了过来,却也清楚,这个京都里没有太多事情可以瞒过范闲的耳目了。 “假假还是写一份。”范闲没好气说道:“秦恒就不用了,院里的案卷清楚着,重点在于贺宗纬,这个人……看来陛下很欣赏他。” 他旋即冷笑道:“可……我很不欣赏他。” “第二件事情。”范闲轻声说道:“院里有奸细,朱格死后,内部的纠核似乎弱了些,把他揪出来,我不想日后再出问题。” 言冰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范闲却偏生不笑,瞪了他一眼。 “第三件事情。”他望着言冰云说道:“你备些纸,准备给院里擦屁股……我准备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言冰云直视范闲逼人的目光,平静问道:“如果是高层官员,我表示反对,这次暗杀的事情之后,陛下已经无法容忍了,如果你贸然动手,反而对事情没有帮助。” 范闲微微低头,手掌下意识地揉了揉身旁弟弟的脑袋,抬起头来说道:“杀人不是目的,也不是获取某种利益地手段,只是一种警告与撩拨……院长大人地心意,想必你也清楚一二,应该知道这时候顺势再添一把火,对于大局是有好处的。” 其余地几个人听不懂,更不清楚陈院长所谓大局是什么意思,但言冰云却是唇中发苦,苦笑说道:“你要胡闹就胡闹,只是很幼稚地报复与出气,别和什么大局扯在一起。” “我就是要报复。”范闲眯眼说道:“你们都是我的人,山谷里死的也是我的人,既然我的人死了,他们的人也要死。” 他最后对这些最心腹的下属们吩咐道:“婉儿回京前一日,我在抱月楼设宴,宴请太子殿下、大皇子、二皇子、秦恒,枢密院两位副使……你们准备一下。” “燕大都督?”王启年发现范闲遗漏了一个长公主一派的重要人物,提醒道。 第四十三章 楼外有雪、北方有思 第四十三章楼外有雪、北方有思 “不用了。”范闲摇头叹息道:“老年丧子,我怕这位超级高手临楼发狂,把这楼中的皇族宰了个干干净净,到时候我怎么向陛下交待?” 屋内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声,听出了范闲的话外之意,这些人身为范闲心腹,当然知道提司大人温柔的外表下是一颗怎样坚韧阴沉的心,自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说俏皮话。言冰云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抬起头来问道:“需要这样?” 范闲平静地点点头,食指还在自己的眉心间揉着,似乎想将这些日子的阴郁全部揉掉:“澹州好,京都难,既然两边到最后终究是个你死我活之局,我个人习惯还是自己先动手。” 场间众人中,范思辙与范闲的关系最近,但他年纪太小,听着兄长般的人物们就这样**裸地讨论着某人的死活,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其他的人不敢对范闲的命令提出疑问,只有言冰云依然坚持说道:“提前爆发,不是好事情。” 范闲摇摇头,解释道:“不会提前爆发,我遇刺的事情,陛下一定会想办法变成对朝廷有利的事情,但对……院里只怕落不到什么好处。” 又略说了几句日后京都以监察院事宜,这场青楼密会便结束了,如今陈萍萍基本上不再视事,监察院八大处里那些老头目都很冷静地让开了道路,范闲与言冰云商议着,基本上可以确定大部分的事宜。 王启年与邓子越当先出去,开始准备提司大人交代下来的事情,而言冰云出门之时,却忍不住回头皱眉说道:“杀燕小乙的儿子……这固然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警告,但也会将一头猛虎刺疯。大人想来心中另有盘算没有道明。” 范闲沉默少许后说道:“不错,这事我不瞒你。燕小乙身为九品上的超级强者,是对方最可以倚靠的武力和军事力量,就算会付出宦途上地代价,我也要争取将他提前剔掉。” 他没有完全袒露自己的心思。 燕小乙和叶秦二家不一样,此人与长公主不是合作的关系,而是效忠的关系,终究会成为范闲道路上的拦路石。而范闲又不像庆国皇帝般,拥有着那种变态的自信——所以他对于燕小乙的箭始终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总觉着有些心悸。 在日后地大爆炸来临之前,如果可以将这柄庆国北方的神弓毁去,范闲觉得人生定会幸福许多。 杀燕小乙的儿子,只能让那位绝世强者发疯,而将这位绝世强者杀了,想必长公主会发疯。 范闲很喜欢这种异常刺激冒险的尝试。哪怕此事可能会带来许多变数,可能会让皇帝的心志在一瞬间内发生偏移,他依然疯了一般地想试一下。 他想把心中那枝箭的阴影抹去。 言冰云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范闲,半晌之后叹息说道:“燕大都督修为惊人,哪里是这般好杀的。就算整个院子,也没有办法找到可以对付他的人……就算你没有受伤,你也不可能将他刺杀于剑下,更何况你如今伤着……另外就是。院长想必没有这种疯狂地安排。” “不。”范闲摇摇头,“老跛子估计比我更疯,我可不想被他疯死了,所以我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也得疯狂些。” “除了你们两个人之外,我不想别地人知道我的想法。”范闲拍了拍思辙的肩膀,盯着言冰云说道:“以往在京都城外山冈里说的话,是算数的。如果你想跟着我创出一个大局面来,有些时候,我希望你能对我多用些心,而不仅仅是对监察院和朝廷。” 言冰云知道他说地是权臣之道及天下之乐这个话题,叹了口气,眉宇间终现忧色,下楼去也。 推开抱月楼三楼的临街窗户,范闲兄弟二人隔栏看着街中雪景。许久无语。 雪花缓缓从天空飘落。轻轻地降落在人们的帽上,肩上。伞上,马车的顶蓬上。京都多肃然,以深色为主,尤其是今日抱月楼前地大街,全是监察院黑色的马车,车内车外是监察院官员深黑色的防雨雪莲衣,看上去更是乌沉一片。 幸有不尽雪,稍除阴暗意,纯白的雪花点缀着全黑的世界,形成一个分明美丽的画面。 范闲眯眼看着下面,王启年一行人走了,邓子越走了,言冰云最后出楼也走了,街上的监察院官员密探们瞬息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如今这些自己地下属身边如今最少都带着十几个得力人手,朝堂上,官场上,谁敢不敬这几位小范大人的心腹?而这些有能力的亲信,也为范闲铺织了一张更大的权网,让范闲在庆国的地位愈加稳固与祟高。 所谓体系,便是这样一层一层地叠加起来,只是今日的如此风光,又岂是当年初入京都那位少年郎糊里糊涂组启年小组时所能想像。 “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父亲。”范闲偏头看了弟弟一眼,温和说道:“我不想让他老人家替我们这些晚辈费心。” 范思辙嗯了声,嘿嘿笑道:“哥,说了也没用,父亲大人打理国库是一把好手,可是要说杀起人来,可帮不到你什么,哪里像你的监察院这么厉害。” 范闲笑了笑。 皇族惯常护卫所用地八十名虎卫,可谓是除了禁军侍卫之外最强大地武力,就算不可能人人都是高达那种用刀强者,但七名虎卫可敌海棠朵朵……这八十名,该有多么恐怖? 他兄弟二人那位严肃淳厚的父亲大人,替皇族暗中操练了这么多高手出来,以范闲对父亲性情地了解,如果他没有替范府自己保留些厉害人物,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样一位户部尚书。早就已经脱离了一部尚书的权能,杀人?范闲看着弟弟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想当年一国国丈、皇太后的亲兄弟,就是被咱们爹一刀砍了……谁敢说他不懂杀人? 只是父亲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平静的置身事外看着事情地发生,所以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狠厉处,除了像陈萍萍、林相爷这种老狐狸才知道这位户部尚书的真正厉害。 只是范闲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情。让父亲陡然间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 “在上京城有没有见到若若?”范闲轻飘飘地转了话题,还是让父亲在弟弟的心目中保留那个肃然迂腐的形象好了,只是若若自从师从苦荷习艺以来,只是先前有些信件至江南,后来便没了消息。 虽说经由海棠与北齐小皇帝的关系,范闲很清楚地知道妹妹肯定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是兄妹情深,总是有些挂念。 “和姐姐见过几面。”范思辙笑嘻嘻说道:“她跟着苦荷国师在学医术。在上京城很有些名气了,只是这下半年听说去西山采药,在山中清修,一直没有回来。” 范闲冷笑一声,骂道:“苦荷这老秃驴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当初地协议我这边可是一分货也没差他们,居然只是教若若学医?学医用得着跟他学?跟我或是费先生,哪个不比他强……便是不想把天一道的无上心法传给小妹,却找了这么些子理由。” 他说的恼火。范思辙却听的有些骇然,虽然这小子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哥哥大脚丫的祸害角色,但在北齐住的久了,早被北齐人对苦荷国师神灵一般的尊崇所感染,此时听着哥哥一口一个秃驴喊着,虽然不知秃驴是何典故,想必也是难听的话……不由有些惊惧。心想哥哥果然是天底下胆子最大,底气最足地人物。 虽然苦荷藏私,但这次交换留学生计划,本来就是当初逃婚的一个附属品,范闲也没指望妹妹能被苦荷教成第二号海棠朵朵,加之天一道的无上心法,早已被胳膊朝外拐的朵朵姑娘偷偷给了范闲,他不再在言语上羞辱不讲信用的北齐高层。而是转而皱眉说道: “你在北齐招地那些高手。卷宗我都替你查过,虽然身家清白。而且一向隐在草莽之中,可是……你必须小心些,我看北齐皇室一定在你身边安了几个钉子。” 所谓身家清白,指的是范思辙如今身边那些佩弯刀的北齐高手,没有什么官方或锦衣卫的背景。 范思辙点点头,脸上虽然依然笑着,眼睛里却是闪过一道阴寒地光芒:“大哥放心,我已经查出来是谁了,北齐朝廷如果不派人在我身边,他们肯定不会放心,所以这人我还得用,就当免费的保镖,短时间内也不会清出去,只是那些重要的事情,我会避着的。” 范闲一怔,没有想到弟弟居然早就留意到了这些细微处,忍不住赞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身子骨是结实了,想事情也细密的多,看来放逐到北方,果然有所进益。”他旋即笑道:“也不用太过担心,如今北齐还指望你这年纪幼小的大商人为他们置办内库货物,轻易也不会得罪你。” 抱月楼下已空,便是街头街中那些巷角站的混混儿似地人物,也拉扯着自己的线帽子消失无踪,范闲站在栏边看着这一幕,唇角浮起一丝颇堪捉摸的诡异笑容,京都里各方势力都盯着抱月楼,他却懒得避什么,人人都知道他会报复,都在猜他会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如何报复…… 任人们去猜吧。 “有件事情的细节你和我说一下。”范闲的双眼还是盯着窗外的雪花,头没有转回来,轻声问道。 范思辙好奇说道:“什么事?” “那把剑的故事。”范闲微微低头,语气平静,听不出他心中所思,“王启年是从哪里得地这把剑?” 范思辙心头一颤,不明白兄长为什么对自己最心腹地人也有疑问,但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将在上京城了解的那段故事重复说了一遍。剑出,购剑,送剑,都是王启年一手安排,没有什么异样。 但范闲却从这故事里嗅到了一丝蹊跷,他苦笑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边,腰边空无一物,那柄皇帝赐回地天子剑。是很不方便随身携带的。 “听你说地,有个细节很有趣。”他摇头叹息道:“风声出来这么多天,王启年就算有你的银子帮手,也不可能让他一个南庆人买到这把剑……几万两银子虽然多,却还比不上北齐人的热血。这是大魏天子剑,北齐皇室怎么可能让他买到手里?老王一世安稳,只是太过喜欢拍我马屁……怎么就没有想到这节?” 范思辙眼珠子转了几圈,好奇说道:“哥的意思是说……这剑是北齐皇室刻意放出的风声。通过王大人的手转赠于你?” 范闲点了点头。 范思辙不解说道:“这是为什么?” 范闲转过身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兄弟二人坐回桌旁,喝了两口茶,他才解释道:“以剑离心。虽然现在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北齐方面也不会希望我现在就在南庆失去地位,但这是一种姿态与伏笔,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会到达某个临界点……” 他嘲笑说道:“北齐小皇帝不简单,这两年悄无声息地把大权一步一步从他母亲手里夺了过来,还没有在北齐朝野造成什么大的震动,这份帝王心术,比咱们地陛下也差不到哪里去。对付我这样一个人,他当然心中有个长远的计划,这把剑只是个开始。” 挑拔离间从来都是历史上的小道,却也是屡试不爽的伎俩。因为人心多疑,帝心那黑糊糊的表皮血管上,更是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问号与惊叹号,北齐来的那把大魏天子剑,在范闲身边本身就是大犯忌讳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处置得当,下手极快将剑送入宫中,谁知道庆国皇帝心里会有怎样地感受。 范思辙啧啧叹道:“政治这事儿果然有够复杂……对了。我离开上京城虽然隐秘。但走之前,北齐那位皇帝将我召进宫里。让我给你带了一句话,想来他也知道我会回国一趟。” 范闲一怔,皱眉问道:“什么话?”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范思辙看着哥哥英俊的面容,羡慕说道:“是这两句诗,看来那皇帝大爱石头记,果然不是假话,每每进宫,总是把话题往哥哥身上绕,说不出的喜爱尊敬。” 范闲失笑,这两句诗是红楼梦里咏红梅一节,本身算不得如何出色,只是北齐小皇帝千里迢迢以诗相赠,其中隐意便颇堪捉摸了。 他侧身看着窗外的风雪,摇了摇头笑道:“北国有冰雪,我南庆也有,这份邀请还是免了吧。” 话题至此,告一段落,只是范闲心中涌起淡淡隐忧,那北齐小皇帝不知为何对自己如此青眼相加,明知自己是南庆皇帝的私生子,却依然不忘策反,这种看上去不可能地任务,为何会让那个小皇帝如此津津乐道?难道对方就能真的猜中自己的心思,当年的故事,如今地情势,从而抢先站在城门口笑着迎自己? 范闲回府自己不免被父亲又痛骂了一通,而思辙的平安归家,却让柳氏大喜过望,涕泪纵横,范尚书虽然又怒于两个儿子的胆大妄为,严令范思辙不准出府,同时让府中人禁声,但眉眼间那抹安慰,却是瞒不过范闲的双眼。 抱月楼一会后,范府沉浸在温暖情绪中,监察院已然行动了起来。言冰云在院务会议上冷冰冰的陈述了山谷狙杀调查一事,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怀疑目标,但却毫不避讳地指向了军方,从而要求阖全院之力,开始梳笼过往两个月间,定州及沧州方向的人事往来。 这个提案有些怪异,没有陛下明旨的情况下,监察院对于军方高层是一点力量也没有地,言冰云的提议,似乎只是纯粹想将京都表面安宁的生活变得更热闹一些,但小言公子有陈萍萍和范闲的强力支持,有几位大老的帮助,加上全院官员密探都对于山谷狙杀一事含恨在心,自然不会反对。 很奇妙的是,宫里也没有说话。 王启年则是回到了启年小组,没有马上接掉邓子越的位置,他的人和那些下属便消失在了京都里,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只有范闲还暂时亲管地一处,显得比较热闹,整整一年半地光明行动,让一处衙门在京都里的地位变得不再那么尴尬,而京都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在一处衙门外地那道墙上去看告示。 比如昨天抓了那个贪污收贿的官员,今天又揪出了一个某某司的蛀虫,这种朝廷内部的阴私事,在范闲对一处整风之后,便光明正大的贴了出来,京都百姓们往往当看传奇破案小说一般在看。 这一天,墙上阵旧的告示忽然间都被撕掉了,用雪水洗涮之后,那位面色如黑铁的一处暂时头目沐铁亲自刷浆,在墙上贴了一张新纸。 百姓们好奇地聚拢过去,只见上面不是什么案情,而只是几句俏皮话。 “十三郎啊,你是不是饿的慌,如果你饿的慌,对那姑娘讲,姑娘们为你做面汤。” 百姓们面面相觑,心想监察院、或者说是刚刚遇刺的小范大人,这玩的又是哪一出? 第四十四章 洗手做羹汤 第四十四章洗手做羹汤 多年以后,剑庐十三徒王羲站在那队骑兵面前,准会想起桑文姑娘带着他去挑选姑娘的那个明朗的下午,一样的无奈,一样的头痛。 当时抱月楼已经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销金窟,一座座院落像王公府上的别宅般分布在楼后瘦湖的两岸,湖上有薄冰,冰上有碎雪,雪中有无数片被风从湖畔腊梅枝上吹落的殷红花瓣。 是的,像是血与雪,冷冰冰的却又无比火辣,就像那个写告示的年轻权贵人物的心思。但这更像是一碗面汤,白嫩的面条腰身在美丽的面汤里浮沉,那十几角被用剪刀剪开的干海椒,鲜红地刺激着食客的眼心口鼻。 王羲深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鼻子,有些难过地摇摇头,将筷子在桌上立了两下,穿面汤,挑起一筷面条,细致而文雅地吃了起来,他吃的极斯文,但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功夫,碗中便只剩下白色的面汤。 他犹不罢口,端起碗来,一口饮尽。 随着邓子越从苏州回京覆命的桑文姑娘满脸温和地看着这个算命的,虽然不清楚大人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安排,但肯定这个算命的不是一般人物。 确实不一般,生的很好看,唇很薄,眉如剑,双眼温润有神,自有一股安宁味道,便是此时喝着面汤,看上去也是如此吸引人。 桑文久在京都风月场中冷眼旁观,自然知道吃汤面这种事情是最能让人显得不文一面,当然,她并不以为那些粗鲁汉子呼啦啦吃面有什么可值得鄙夷,可是看着这算命的小伙子能够将吃面变成吟诗作对一般优雅,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情绪。 王羲将面碗搁在桌上,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眉眼呼吸间全是一股子自嘲与无奈,他转向桑文,看着这位下颌有些阔,但看着格外温柔的女子和声说道:“您给我挑的姑娘呢?” “姑娘与面汤,您总是只能选一样。”不知为何,桑文觉得面前这年轻人很可爱,和声笑道:“既然挑了汤里的面条。这姑娘还是算了。” 王羲苦着脸说道:“就算是打工,也得有些工钱。” 桑文静静说道:“您不是来替大人打工的。” 王羲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晌后轻声说道:“这面汤已经喝了,只是不明白,以桑姑娘地身份,怎会亲手为我做一碗面汤。” 桑文微怔,旋即微笑说道:“我做的面汤,陈院长都是喜欢的。” 王羲听着那人名字。无由一惊,动容道:“这便是小生有福了。” 桑文轻轻一福,最后说道:“只是请先生知晓一件事情,虽说面汤太烫,心急喝不得……可若等着汤冷了。也就不好喝了。” 姑娘家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依着范闲的吩咐淡淡带这么一句。而王羲却是心知肚明此话何意,当初的协议中说的是入京之前,自己就必须把小箭兄的人头带到范闲的身前。可如今范闲在京都养伤已久,自己却毫无动静……何况还有山谷里地那场狙杀。 算面的英俊年轻人又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难过与黯然,反手拾起桌边的青幡,喃喃说道:“可我……真不喜欢杀人。” 桑文没有再说什么,关于这件事情的格局细节,她根本不清楚,而今日与这自称铁相的算命者一晤。纯是范闲要借她那又久历人事的双眼,看看对方的性情品质究竟如何。 很真,很纯,这是桑文从对方眼中看到地全部内容。 王羲摇头叹息,像个小老头儿一样佝着身子往院外行去,行至院门口时,忽然偏头疑惑问道:“唤我来此,难道不怕事后有人疑心到你们?” “先生聪慧。所以会来找我。”桑文恬静说道:“正因为先生聪慧。自然知晓如何避过他人耳目。” 王羲再次摇头,离开了抱月楼。 桑文回房。静坐许久之后,院门被人推开,一个汉子皱眉进来,问道:“文儿,你昨儿才回来,怎么就又来这破楼子?” 这汉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范闲夜探抱月楼,一掌击飞的那个护花使者,这位江湖中人对桑文痴心一片,故而对这抱月楼一直有股厌恶感。 桑文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心里虽然感动于此人的痴心,但一应事关提司大人的细节,还是不能容许此人知道,笑道:“我如今是抱月楼的掌柜,不来这里,能来哪里?” 汉子看着桌上地大碗,嗅着里面传来的淡淡香气,不由眉头一松,嘿嘿笑道:“给我也做碗吃吧,许久没吃过了。” 桑文瞪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可没那闲功夫。” 汉子难过说道:“你都给别人做。” 桑文没好气道:“你当这碗面就是这般好吃?如果你真吃下肚,只怕会难过的要死。” 王羲此时就难过的要死,他坐在城门口地那个铺子里,看着面前的那碗面条发呆,宁柔无比的双眼瞪的圆圆的,这面条就算再好吃,可如果一天吃三顿,总会有让人想吐的冲动。 所以那碗面条他一口未动,只是喝着旁边的茶,一杯接一杯的喝,像是自己极为干渴。 一旁地茶博士冷眼鄙夷瞧着这算命的,心想这小伙子做些什么不好,偏要扮神棍,看这穷的,只能用茶水下面条。 喝了一肚子茶水,风雪已停的京都暮日终于降沉了下来,王羲拾起青幡,轻咳两声,穿过关闭之前的城门,成为今日最后一个出城的人。 出城北行七里地,他在一座山头上停住了脚步。一屁股坐到了块大石头上,抬头看了一眼林子里的雪枝,低头捧起一大捧雪花送到嘴里大口嚼着,然后将青幡搁在雪地之中,看着山头那边的军营出神。 京都守备元台大营。 王羲忽然偏了偏头,一张口,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是吐地连绵不绝。将今日吃的面条面汤,后来灌地一肚子茶水全部吐了出来。 一团糊里糊涂的难看稀糊物被他吐到了干净的雪地上,看着异常恶心,尤其是其中隐着的淡淡腥味,更是入鼻欲哎。 但王羲没有再呕,只是又吃了一团雪,然后盯着地上那一滩细细察看,半晌之后叹息道:“好厉害的药物。竟然能让人体内真气在一日之内提升到如此霸道的境界。” 他摇头赞叹着,这药自然是范闲经桑文之手,在面汤里下着,想必是范闲发既想让他动手,又不希望他会出问题。 这药正是范闲当年在北齐境内。与狼桃何道人两大九品高手对阵时所吃地黄色小药丸,除了事后会虚脱一些之外,没有太大的副作用。 王羲当然也察觉到了这点,却依然苦笑道:“君之蜜糖。我之砒霜,这药对我是毒药,险些害死我了。” 只是范闲定不会如此好心帮助王羲增加成功系数,至于他做的什么打算,王羲也有些不明白。 夜色渐渐降临,王羲站起身来,没有再看身旁的青幡一眼,便借着黑暗的掩护。往京都守备师元台大营行去,他要杀的目标一直躲在那个营地里,用的只是一个校官的身份,身周地防卫并不如何严密。 只是王羲确实不喜欢杀人,自从家里出来后,手里从来没有沾过血,他怜惜世人,尊重一切生命。便是在范闲的强力压制下。他尝试了无数次,也没有办法真的去暗杀一个与自己并无仇怨的人。 这才将那个投名状延续到了今天。 其实范闲在面汤里加的作料。便是兴奋剂,他想让王十三郎能够更勇敢一些,更暴戾一些,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作料对十三郎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对对方有些害处。 所以王十三郎此时依然冷静……且慈悲。只是他既然没有变得颠狂,又明知箭手最厉害地便是目力,在黑暗之中,箭术最易发挥作用,他为何还要选择这个时机出手? 元台大营的一个偏角营房之中,燕小乙的亲生儿子,燕慎独正小心翼翼地用羽铰修理着箭枝,他的双手无比稳定,将箭尾上附着地长羽修理的异常平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有一双神箭手应该拥有的手,也就能够将自己的箭枝修理到速度最快,最准。 燕大都督向来信奉一个道理,远离父母的孩子,才能有真正的出息,正如他自幼父母双亡,在大山里狩猎为生,才会修练出如此残忍坚狠的心志,才会被入山游玩的年幼长公主一眼看中,带出大山,加入行伍,以一身技艺造就无数军功,拥有了如此崇高地地位。 所以当燕慎独只有十二岁的时候,燕小乙就将他赶出了家门,托附给了长公主,长公主也知晓自己手下头号大将的心思,对燕小乙虽然温柔,却不曾少了磨砺,待其艺成之后,更是暗中送进了京都守备师。 如今被秦家控制的京都守备师。 除了几位高级将领和长公主一方的心腹外,没有人知道征北大都督的儿子燕慎独,正在京都守备师里做一名不起眼的校官。 燕慎独人如其名,不爱与人交流,只爱与箭交流,所以在军中也没有什么伙伴,只有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一批下属,一批为长公主效忠地下属。 那日在京都郊外伏杀神庙二祭祀三石大师,正是燕慎独第一次行动。他认为行动很成功,因为他不知道后来发生地事情,所以一直被强抑在内心深处的自信浮现了出来,他认为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人能够抵挡住自己远距离地袭击。 哪怕是九品的高手也不能,武器的有效距离长短。决定了战场上的生死,这是燕小乙一直没有忘记教育儿子地一条至高明理。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所以狂妄,当听说父亲与江南路钦差范闲同时被召回京都,而且双方有可能要在停办多年的武议之中决斗时,燕慎独便坐不住了。 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但对于那个光彩夺目的小范大人。其实也有一丝隐在内心的崇拜与嫉妒。 天下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燕慎独也不能免俗。所以他想试一下那位小范大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神通,一方面是替父亲试一下对方的深浅,一方面也是难耐那种诱·惑,能够将名动天下地范闲射于箭下的诱·惑,不论是对父亲还是对长公主殿下而言,范闲的死亡无疑都是颗难以抑止的蜜糖。 但他不敢擅自动手,因为他是位军人。他不会做出扰乱大局的擅自行动,他必须等着长辈们的吩咐。 长辈们吩咐了,但异常奇妙的是……吩咐自己的,竟是那位深知自己底细,而且也深得自己敬畏地军中元老人物。 燕慎独有大疑惑。有大不解,却根本没有时间却通知长公主,只好单身上路,于雪夜里射出一箭却被那青幡挡住。 事后若干夜里。他才有些无奈地发现,范闲的守护竟是滴水不漏,自己在雪林之间暗中注视,竟是找不到丝毫可趁之机,尤其是那些要命的黑骑一直在监察院车队的附近,随时有可能将整座山头犁翻。 他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范闲,低估了监察院,不敢擅动。所以一直退,只发了无功无效的一箭后一直退,由山谷退回京都,回秦府覆命,却未得责备。 回了营帐,他陷入深思之中,军中地长辈们暗中都有互相照拂,自己入京都守备本来也是秦老爷子点了头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秦老爷子……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做这件看上去有些胡闹的事情? 然后便是山谷狙杀的消息传来。 他是位军人,在政治方面地嗅觉不是那么敏锐。却也清楚,自己的父亲,似乎被秦老爷子拖下了水,换而言之,秦老爷子也被长公主拖下了水。 长辈们终于抱成团了,而自己就像是一个长辈们彼此不言语,却亮明心迹的质子。 燕慎独摇了摇头,并不是很反感这个角色扮演,只是想着,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那位小范大人应该活不了多少天了。 他将右手持的小铰子放到了桌面,用稳定的双手抚摩着箭杆,眯眼量了一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取出身旁长弓,将那枝修长美丽的羽箭放在弦上,微微拉弓,对着营房内的空地处瞄了瞄。 小臂微微右移,箭尖所指,乃是营房正门那厚厚地棉帘。 燕慎独满脸平静,说道:“出来。” 棉帘被缓缓掀开,王羲满脸歉意走了进来,在那柄长弓的威胁下不敢再进一步,只是站在门口,叹息道:“对不起。” 燕慎独瞳孔微缩,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人物,他的目力惊人,早已认出,此人正是那个雪夜族学前,替范闲挡了自己偷魂一箭的青幡客。 他清楚,虽然自己的守备师里的身份保密,并没有太多护卫保护自己,但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对方竟能通过元台大营的层层戒备,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地营房,这份身手,异常高绝。 如果以往日里燕慎独地习性,此时弓上这一箭他早已射了出去,对于任何想来偷袭自己的人,燕慎独都会让对方失去生命。 但很奇怪,面对着这个奇怪地人物,燕慎独没有松弦,只是冷冷说道:“你是何人?” 王羲缓缓低头,抱歉说道:“我叫王十三郎,奉命前来杀你,非我愿意,实是不甘。” 燕慎独用箭尖瞄准那人的眉心,双手稳定,弓统一丝不颤。似乎再拉一万年也不会有一丝力疲。 箭尖所携的杀意已然映在对方的心神中,他不认为天下有谁能逃过自己这一箭。所以听到对方自承是来杀自己的,燕慎独非但不慌,反而多出一丝冷厉:“范闲?” 王羲行了一礼,无奈说道:“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能逼着我杀人来着?” 营房外的雪早已停了,但入夜后,风声又起。呼啸着有如山间野兽的绝望哀鸣,穿过厚厚地棉帘,击入人们的耳膜。燕慎独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歉意的人,心中涌起一股寒意,为什么这个十三郎的脸上,竟是看不到一丝紧张与杀气,而只是无穷的悲痛与内疚。 一个暗杀者,他需要内疚什么? 内疚杀死自己? 燕慎独心神不乱。却冷了下来,对方如果不是故作玄虚,那便是一定有杀死自己的能力。就像是在山中猎兽一般,面对一个孩童的箭枝,一只有厚皮的熊瞎子会依然稳定地蹭着树皮。无比舒服,因为熊瞎子知道,那箭射不死自己。 自己这箭能不能射死面前这位十三郎? 燕慎独平生第一次对于自己手中地箭产生了怀疑,因为在那个雪夜之中。青幡曾动。 “能说说话吗?”王羲叹了口气,舔了舔自己异常干燥的嘴唇,说道:“我不一定要杀你,如果你肯跟我走,从此不参合这天下的事情,废了自己武功,断了与世人的联系,让世人以为你死了……范闲也就消了这口气。他的目的达到,我就不用杀你。” 燕慎独没有笑,只是觉得很荒唐。 于是他松手。 箭如黑线,倏乎而去,前一刻似乎还在燕慎独的弓弦之上,下一刻已经到了王羲的面前! 然后燕慎独看到了一个令他心头大惊地景象,只见王羲脚下微动,连踏三步。三步之后。整个人又回到了先前站立的地方。 那枝箭呢? 那枝挟着无穷厉风的羽箭擦着王羲的脸颊而过,穿过厚厚的棉帘。嗖地一声射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与四处呼啸的风声一合,再也听不见了。 看似简单的三步,但燕慎独地眼瞳已然缩紧,看出里面的玄妙,在如此短的距离内,能够避开自己的疾速一箭,需要的不仅仅是恐怖的反应速度,还有与之相配的绝高真气控制!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这样一个高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替范闲卖命? 三个疑惑涌上燕小乙地心头,然而他的手下却没有丝毫变慢,早已射出三枝羽箭,化作三道电光,向着王羲的上中下三路射去,而他的人却是一提小刀,翻身而起,划破后方的营布,遁入了黑暗之中,这一系列动作以及三枝连珠箭已经耗去他太多精力,他没有余力呼救,而且也知道营中将士就算赶了过来,也不可能在这个神秘算命者的面前将自己救下来。 营帐之后,燕慎独仍是持弓凝箭,却未射出,像看着鬼一样地看着面前的王羲,他不知道对方是怎样躲过那三枝箭,又怎样会赶在自己之前堵住了后路。 好在燕慎独眼尖,看见了王羲衣袖里滴滴流下的鲜血,对方受伤了,这个事实让燕慎独地心气为之一振,看似玄妙地步法,也不可能完全躲过燕门神箭! 天未落雪,风呼啸而过,卷起地面残雪,与落雪并无二致。 王羲低头看了自己浸出鲜血的衣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我是真不想杀人。” “那你为何来?”燕慎独眯眼,冷冷问道。 “因为……”王羲有些疑惑地望着头顶地夜空,“因为我必须帮助范闲,为了这个天下的安宁,为了整个大陆的平衡,为了家乡,还是为了什么?我必须帮助他。” “天下之安宁寄于一人之身?范闲不是陛下……”燕慎独左退向后微屈,将将抵着自己的箭筒,一面说话,一面暗自准备着。 “我家里已经没人了。”王羲叹息说道:“要让天下安宁,我必须帮助他,便只好对不起你……但凡大时代,总需要小人物的牺牲。” 小人物?燕慎独从来不这样看自己。他是大都督的儿子,燕门箭术的传人,日后天下的风云人物,眼下只是杀了一个神庙的二祭祀,自己地光彩还没有完全释放出来,又怎能死去? 王羲再次抬头望天,似要通过天上的厚厚层云望到那片星空,幽幽说道:“希望我没有帮错人。” 抬头望天。如此良机怎能消逝。 燕慎独凛然挺身,控弦而射,连发七箭,然后单手摸至箭筒,抽出最后一根箭……上弦,扣弦,射出! 七箭在前,杀意最浓的一箭却隐于最后。 燕慎独再没有如今天这般满意自己的修为。能射出这样的七一之数,已是他此生所能达到的顶峰,甚至比父亲当年还要更强悍一些,如此恐怖的箭袭,他相信。就算对面站的是范闲,范闲也躲不过去。 但他忘记了一点,所有人地战斗方式是不一样的。如果范闲想亲自杀他,一定会很阴险地下毒再下毒再下毒。贴身刺了再刺,根本不会给他任何发箭的机会。 如果是范闲来杀他,燕慎独一定无法保留全尸,会死的很窝囊,很难看。 而这位王十三郎看似温柔有心,选择的作战方式竟是与他外表完全不一样的勇猛而恐怖。 是的,很恐怖。 王羲直接扑了过来,像一只黑夜里飞腾起的大鸟。双翅一展,劲风大伤,视而不见直刺自己身体地七枝羽箭,双瞳放着敏锐的光芒,右手一探,直接捉住了最后方那柄恐怖的箭枝! 噗噗数声起,那些箭刺穿了王羲的身体,只是他的身体在空中游动着。没有伤到要害部位。只是从肩下臂上穿过。 哧地一声,最后那枝箭从王羲的右手中滑动着。就像是负着重力的车轮在粗糙的道路上碾压,带着一声极难听地摩擦声。 夜空之中似乎升起一股淡淡的焦灼味道,王羲的右手被那闪电一箭的疾速磨的糊了,这种高温意味着怎样的高速? 然则,那枝箭终于在即将刺进王羲眼窝前停止了,只有一寸。他就这样生生用一只血肉之手握住了这枝箭! 他的人也已经如飞鸟一般掠到了燕慎独的身前,只有一尺。 王羲闷哼一声,反腕,将箭尖插入燕慎独地心窝里,出手如电,避无可避。 燕慎独踉跄着倒下,看着胸口的血与箭,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流血的暗杀者,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就这样箕坐在自己的营房前,身体无力地抽搐了几下。 他忘了父亲曾经教育过他的事情,身为箭客,武器的有效距离决定了生死,自己还是离面前这人太近了。 王羲喘息着站在他的面前,看着呼吸逐渐微弱的箭手,说道:“小箭兄,安心上路。” 燕慎独直到死亡将至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真地只是这个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不过擅箭者,死于自己箭下,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只是……不甘心啊……他徒劳无功地运起自己全身地力量,向前伸去,想要抓住这个暗杀者,想要杀死对方,想要杀死即将到来的死死。 指尖碰到王羲的腰带,触手处一片冰凉的血意,勾住了一件事物,小箭兄燕慎独终于力绝,喉中咕嘟一声,脑袋一偏,就此死去。 王羲直起身子,松开右手,看着掌心间那一长道恐怖的焦痕,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插着的七枝羽箭,看着浑身的鲜血,忍不住痛楚,颤声自言自语道:“疼死我了……” 他忍着疼痛,借着夜雪夜风遁出了元台大营,回到了山头上,拾起了那张青幡,再次消失于黑夜中。 数月后,范闲知晓此次狙杀经过,沉默片刻,摇头叹道:“十三郎,猛士也,蠢货也。” 第四十六章 御书房内忆当年 第四十六章御书房内忆当年 御书房里比外间要暖和许久,采自琅玡州的银竹炭在三个火盆里燃烧着,设计精巧的火盆没有溢灰,只有溢暖,将整个房间都包容在与时令不合的春意里。 只是有一股淡淡的灼味儿,味道并不难闻,但在范闲灵敏的鼻子闻来,总有些不适应,不由有些想念某个遥远世界里某个白色房里的暖暖味道,想起前世曾经看过的两句俏皮话——**没用过手机,皇帝也没吹过空调。 皇帝自顾自坐到了榻上,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他对于御书房里的温暖极为满意,鬓角些微的银发,眼角些微的皱纹都平顺着,在榻上脱了外面的那身龙袍,早有小太监取来棉质的常服穿上,又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燕窝。 范闲安静地站在一旁,眼光却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天下至尊的日常生活确实没有什么出奇。 皇帝正喝着,余光里瞥见范闲鬼头鬼脑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江南还没好吃的?馋成这样。” 范闲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主要是今儿个要趁早进宫,早饭也就是胡乱扒了两口。”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姚太监在一旁早等着这旨,赶紧去帘后搬了个圆绣墩出来。范闲一屁股坐下,不由想起了一年半前,自己第一次进御书房议事时的情形,又有些好奇,今天朝会结束之后,为什么陛下的御书房会议没有继续开展,反而是单独召见自己。 与皇帝一年多不见,心里又在琢磨演技这种东西,范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君臣应对,本就应是皇帝先开口才是,御书房内顿时又陷入安静之中。 皇帝将喝了一半的燕窝搁在桌上,抬头看着范闲的脸,看着那张清秀温纯的面容,不知怎的,那颗一直冰冷了二十年的心动了一下,忍不住缓缓摇头。想将那一丝情绪从帝王地脑袋里剔掉。 “伤怎么样了?”皇帝尽可能淡漠地问道。 范闲微微佝身,恭谨应道:“谢陛下关怀,臣已无事。”他心知肚明皇帝肯定已经知道燕小乙儿子非正常死亡的消息,但既然对方不提,不将这件事情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当然乐得装哑巴,懒得多做辩解。 “陛下……?”皇帝心里重复了一遍,叹了口气。笑道:“不用这么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年前逐你去江南,为……朕便是想磨砺你,提拔你,只是未免辛苦了你。” 皇帝能说出如此柔软的话。实属不易,但范闲心头微动,却未曾柔软,和声说道:“实不敢瞒陛下。这去江南……我还真是很愿意的。” 他笑着继续说道:“江南风景好,我一直想去逛逛。” 嗯,不称臣而称我了,每次这二人的对话便是这样发展,先由君臣,再至老少,再至模糊的父子情状,从不言明却彼此心知肚明。暖昧着,酸着,无耻着。 皇帝笑了起来,半晌后静静说道:“你在江南做的很好……朕,很欣慰。” 这说地自然是内库的事情,胶州的事情,江南路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事情。范闲都表现出了一位年轻名臣所应该有的风度与气魄。为这个朝廷,为这个皇帝从民间军中搜刮了太多好处。 范闲如今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基本上已经把朝中的有力阶层得罪完了,皇帝也明白这一点,想到山谷狙杀之事,不免对范闲有些淡淡地怜惜之意,只是……不多。 略说了几句在江南的事务,关于政事上的汇报便结束了,毕竟回朝述职的主旨还是在朝上,等过几日的大朝会,范闲自要穿着官服,特旨上朝迎接满朝文武地赞叹或是指责,今日御书房内,不过是一位帝王,一位近臣的交心,尤其是关于江南和胶州的事情,早已通过不曾间断的密奏全部交由皇帝知晓,今日所论便在它处。 它处乃是澹州处,皇帝似乎对范闲地澹州省亲之行特别感兴趣,问的很详细,范闲虽然心里觉着有些奇怪,但耐着性子一一讲解,甚至连冬儿的事情也没有遗漏下来,谁知道自己身边究竟有皇帝多少眼线。 皇帝自然还要问问澹州乳母过的如何,范闲一一回答,又描绘了一番澹州如今的景象,那些白色的海鸥,州城旁陡峭的悬崖。 然后范闲便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有些意外地发现,皇帝似乎走神了。 皇帝的眼帘微微垂着,眼角地皱纹显现着中年人特有的魅力,没有看范闲,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随范闲的叙述回忆澹州的一切。 忽然发现讲故事的声音停了,皇帝有些怔然抬首一看,发现范闲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由一笑说道:“没什么,只是想着最后一次西征归来后,朕便再没有出过京都,不免有些怀念澹州的景色。” 最后一次西征之时,京都有变,太平别院被血洗,范闲被五竹抱着,坐着那辆有黑布的马车遁至澹州,范闲面色不变,只是犹疑问道:“陛下,您也去过澹州?” “当然去过。”皇帝唇角微翘,微笑说道:“朕去澹州时,你还没有生,便是在那里遇见了你的母亲。” 君臣二人同时默然,均觉着这句话有些白痴,当爹地刚遇见当妈地,这当儿子的当然还没有生。 半晌后,范闲略带一丝惘然之意说道:“原来就是在澹州。” “陈院长和……范尚书没有对你说过?”皇帝似笑非笑说道:“朕本以为当年地事情你总该知道一些。” 范闲知道此时只要自己开口问,面前这个已然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的皇帝一定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不知道为什么,范闲不想问,就像是那层纱帘之后隐藏着什么样的苍山美景,而在山中……有怪兽,大怪兽。 他只是平和笑道:“长辈们哪里有闲空儿和我讲这些。只是小时候就知道朝廷对澹州城有特恩旨意,最开始是免了三年赋税,这次回去,发现还是一直免着,澹州百姓们生活的不错,对陛下都是感激不已。” “朕乃天下之君,爱惜子民本是应有之义,何需感激?”皇帝笑了笑。望着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免了澹州二十年赋税,一是因为姆妈,二来,也是为了感谢当年那个海港。” 这话范闲便不好接了,难道要陪着皇帝谈初恋?更何况那个初恋是自己的老妈。恰此时,他地肚子咕咕叫了一声,眼珠一转说道:“皇上……肚子真饿了。赏碗燕窝吃吧。” 皇帝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指着范闲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庆国皇帝自登基以来便威立一方,眼观天下,朝中臣民无不悚然而敬惧生。十余年来,哪有臣子敢在君臣对话之时嚷着肚饿,讨饭吃的道理……便是太子、大皇子年幼之时,被宫中娘娘们抱着。也不敢如此没大没小的说话。 许久之后,皇帝才止住了笑声,眼里满是盈盈的疼爱,骂道:“这个没脸皮的劲儿,和你母亲哪有半分……咳咳。” 皇帝强行咽下那句话,余光瞥见桌上那半碗燕窝,随意指了指,说道:“还热着。赶紧吃了。” 范闲一怔,屁颠屁颠地上前接过那洁莹一片的白瓷碗,也不忌讳什么,几口便刨完了,脸上并未刻意露出感激涕零、圣恩浩荡的神情,但吃地也是极顺口。 这一幕落在皇帝眼里,皇帝十分满意,心道安之果然不是个作伪之人。只是皇帝哪里知道范闲的心里在骂娘。不是骂皇帝小家子气。而是在厌恶那燕窝粥是对方吃过的。 一旁安静侍立的姚太监看着这一幕却是心头大惊,他在宫中也有许多年了。像今日这种君臣融洽的情形却是没见过几次,上一次……好像还是舒芜大学士自北齐归来,陛下为示恩宠以及绝无介怀之意,赏了他半片肉脯…… 可上次舒大学士可是因为那片肉脯感动的无以复加,跪在陛下面前浊泪纵横,连声颂圣不止,哪里像今日小范大人这般自在、自然。 偏生,陛下似乎更喜欢小范大人这种作派些。 姚太监低着头,心里却在赞叹着,这等君臣,这等……父子,在宫中实在是少见。正思想着,却被陛下的一句话唤醒过神来,他赶紧接过粥碗,退了出去,一路沿着宫檐行走,却还在想着先前那幕,深深畏惧与佩服。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与范闲二人,片刻后,皇帝忽然开口说道:“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在太学时那样胡闹……澹州,嗯,为了一个家养丫环去把一位官员家地公子踹的半年起不了床,总是失了体面。” 范闲闻得这话,将颈子直了起来,语气平静却带着倔犟说道:“皇上说的有理,不过如果有下次,我还是要踹的。” “罢罢。”皇帝笑了起来,“你爱踹就踹,只是胡闹总要有个限度,别太过头。” 范闲察觉到皇帝的话中另有别意,便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而皇帝看着这年轻人地眉眼,皱了皱眉,心想这小子为了一个被赶出家的大丫环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山谷里他的手下被弩箭射杀了十几人,依这小子记仇地性子,要让他强吞下这口气,只怕有些难做。 当然,皇帝可以直接开口让范闲消停些,但皇帝不愿意这样做。 “听说晚上你要请客?” 范闲微微一怔,恭谨说道:“是,离京一年多,有好些位大人与……都没见,借着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 皇帝的脸色平静了下来:“还是先前那句话,胡闹可以,有个限度。” “是。陛下。” “山谷里的那件事情,朝廷会查,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陛下。” “少年人,看事情的眼光要长远一些,不要只是局限在眼前。” “是,陛下。” “来年找个时间,朕要去江南看看。看看你与薛清将朕的粮仓内库打理的怎么样。” “是……嗯?” 范闲霍然抬首,带着一丝惊讶看着皇帝,皇帝出巡?这是十几年来都未曾有过的事情,尤其是如今地京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虽说皇帝坐镇宫中,没有人敢太过猖狂,可是山谷之事,胶州之事。都说明龙椅下地火山已然变活,这个时节,皇帝居然敢……出巡! 范闲不明白皇帝心里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臣以为……” 将自称又改成臣,这便是要正式进谏劝阻。但是皇帝不给他这个机会,挥挥手说道:“朕意已决,手中天下,几个臭虫乱跳。何需介怀……朕是要去澹州看看的,开年后你回江南,记得备好,只是事情需做得隐秘。” 范闲无话可说,只好点头应下。 皇帝看着他,皱眉说道:“先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范闲有些头痛地猜测道:“是指……胡闹的事情?”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朕……就这么几个儿子,你们爱闹就闹,只是不要闹到不可收拾。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一些,很好,继续这样做下去。” 范闲心头一惊,儿子,你们,这已经算是点明了……但他感觉皇帝的那双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看透了自己地心思——皇帝知道自己地心思?——他马上联想到前年在抱月楼前与二皇子地冲突。在茶铺里与二皇子的那番对话。 如果皇帝是凭由那番对话来猜测范闲地心。不能不说他猜的基本正确。 “那位海棠姑娘回北齐了吧?”皇帝忽然说了一句话。 范闲心头再惊,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之意。点了点头,说道:“狼桃带人把她接了回去。” 皇帝微微闭目说道:“最先前,朕是不喜欢的,毕竟晨丫头许了你也没两天,不过后来觉着,这事倒也不见得一点好处也没有,天一道与各地祭庙的关联深,你如果有本事将天一道控在手中,对朝廷来说,是一椿堪比军功地大功。” 不等范闲说话,皇帝继续淡淡说道:“苦荷死后,就应该是海棠继位,你自己要想清楚其中的关联。” 范闲低头默然。 皇帝说道:“和北齐的女人亲近些无妨,但和北齐,还是保持一些距离。朕不疑你,只是我大庆朝心志在天下,年内你诸般动作,总会让军中有些人疑心,他们都是些马上的直爽汉子,要的便是开疆拓土……你此次回京,想必也觉着枢密院对你地态度不如何,这便是其中一个缘由。” 范闲依然默然,知道这便是所谓鸽派鹰派的冲突,只是皇帝骨子里肯定是那类肉食者,他虽说不疑,但这话其实是很严肃地提醒自己。 “是,陛下。”范闲温和应道:“臣有分寸。” 看着他的小意模样,皇帝安慰的笑了笑,挥手说道:“难得回京,去宫里各处逛逛……”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哄太后开心些。” 范闲领旨,出了御书房地大门。 姚太监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便领着他往宫里四处行去。范闲虽然入宫许多次,对宫内的道路也极为熟悉,但知道自己一位外臣入宫晋见,去拜各宫的娘娘本就有些不合规矩,格外要小意些,自然需要太监当头领路。 其实说到底,他这位皇族编外人员加上郡主驸马的身份,才让他有机会在这皇宫的园林里自由行走。 第一处要去的自然是含光殿,太后老祖宗的寝宫,太后老人家刚刚午睡起来,身子骨有些疲乏,便没有与范闲说多少话儿,只是范闲敏感地察觉到,太后对自己的态度虽然依然冷漠,但比诸当年吃羊杂汤那时节,已经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略说了些闲话,范闲见老人家神态有些不适,便知情识趣地告辞,临行前说着待婉儿回来后再一起进宫拜见,老人家果然有些高兴。 出殿之前,范闲小声地对女官说了几句话,开了个方子给老人家调理身体,含光殿里地女官虽然不敢给太后乱用药,但也是知道这位朝中大红人的医名,喜喜地接了过来,只等太医院审后便用上,忍不住赞了两声驸马孝顺。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便离了含光殿,沿着阔大皇宫里的道路一路向西,路过广信宫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姚太监在一旁小心翼翼问道:“范大人……是广信宫。” 范闲一愣,笑骂道:“我当然知道,你这老家伙又在想什么?” 姚太监嘿嘿笑道:“怎么说也是您的岳母,要不去见见,传到太后耳里,只怕老人家不高兴。” 范闲怔住了,就在离广信宫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第四十七章 抱月楼前笑兄弟 第四十七章抱月楼前笑兄弟 范闲怔怔望着广信宫,望着宫下的柱子,心里想着,不知道那柱子上面的洞有没有被用石灰填住。 当年他第一次夜探皇宫,便是在这座宫殿的大柱后,被那名宫女隔柱刺了一剑。 剑尖穿过厚厚的木柱,险些刺入他的腰骨。 直至今日,范闲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剑上的杀意,虽然那名宫女当场就被他格杀。而也就是在那个夜里,他偷听到了长公主与北齐皇室的勾结,言冰云被出卖的真相,挡了燕小乙那宛如天边射来的一箭! 今儿个雪停了,皇宫里吹着寒风,反而比前几日更冷一些,范闲打了个寒颤,自嘲笑着摇摇头,与姚太监离开了这里,往皇后太子所在的东宫行去。 虽说长公主是他的岳母,终究是要见的,但对于那个魅惑近妖、冷酷无情的女人,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相见之时能拖一日是一日。 这些年来,在皇帝的暗中安排下,在陈萍萍与各方的配合下,范闲逐步接受了长公主的一应势力,双方早已无法共存,终究有大打出手的一天。只是公主的势力早已不如当年,可范闲依然警惧着,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婉儿的母亲,还因为心中那抹异样的感觉。 前世听过何姑娘的一首歌,把什么什么给了他……范闲也是这般觉着,长公主把内库给了他,把女儿给了他,把姘头给了他,把崔家给了他,明家也将要给了他,看模样还有很多东西要转交给他,如果换成自己是长公主。估计也会咬着嘴唇不言语,眼里喷火把这个坏女婿烧死。 还有君山会,还有军方那些不安分的人。长公主虽然不是一个会喷火的恐龙,相反生的是相当诱人,范闲还是有些怕,怕其人温婉之意的疯意。媚意。 和这样一个三十几岁、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儿的丈母娘呆在一起,感觉很别扭,所以自始至终,范闲只和今生最大地敌人见过一面。 这事儿本身就很有趣。 姚太监看了沉默的范闲一眼,没有说什么,小碎步跟了上去。不一时到了东宫,不凑巧,皇后这时节正好在广信宫里与长公主聊天。只有太子殿下正在太傅的指导下读书。 看见范闲进了宫,太子笑呵呵地迎了过来,说道:“伤怎么样了?本想去府上看你,但想着只怕反而会打扰你的休息,便断了这念头。” 范闲依足功夫行礼请安。这才直着身子笑道:“我这身体本来就壮,养两天就好,今儿领旨进宫,便来看看太子殿下。免着您担心。” “晨妹妹什么时候回?” “明儿吧。” 太子笑道:“趁着她不在,你是得抓紧玩玩。” 两个人笑着坐下,略谈了谈江南风物美人儿,却是没有一字一句往不快·活的地方扯。其实将事情往几年前倒溯,太子对范闲倒真是不错,虽然是听了辛其物的建议,本着拉拢的心思示好于范闲,但在范闲初入京的时节。这二人相处地倒着实不差。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古怪的模样。 范闲居然也是皇子! 而且有历史遗留问题没有解决。 于是很自然的,范闲挑了出来,太子成了另一边的人,双方都心知肚明,因为那个历史遗留问题,双方不可能再携手,不免彼此心中有些喟叹,只是这近两年的时间里。范闲主打的乃是二皇子一派。并没有对太子的派系进行全方位攻击,所以表面上二人还可以维持此时其乐融融地感觉。 就算两个人已经撕破了脸。可在宫中,依然必须要其乐融融。 姚太监在一旁冷漠看着这一幕,心中对于皇族子弟们的城府都好生佩服。 一番温柔对话结束,范闲起身告辞,凑到太子耳边小声说道:“殿下,晚上可得来。” 太子笑道:“说来你那楼子我还真没去过……” 这位已经日渐边缘化的正牌太子叹息道:“你也知道,这几年里本宫修身养性,极少去宫外游玩……便说这大名在外的抱月楼吧,先是二哥,后来是你,都有办法,我可没什么辄。” 范闲不清楚这话里有没有什么隐意,却也懒得去猜,呵呵笑了两声,恭谨行了一礼便退出东宫。 在宫外,并不意外地看见一位熟人。 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太监,如今地东宫太监首领洪竹。 洪竹赶紧侧到一边向他请安。 范闲表情很冷漠,嗯了一声,便往前行去,但心里却有些古怪的感觉,看洪竹的神情,似乎有话想给自己说,这小太监的眉眼间有些恐惧,却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只是在宫里,范闲不会理会洪竹,还是要扮着瞧不起对方地模样,这枚埋在宫里的棋子儿,不能随便轻易地用起来。 接下来又去了淑贵妃与宁才人宫里,给二皇子的生母淑贵妃带了一个书单,都是在江南天一阁里影出来的古本藏书,淑贵妃明显有些意外,没想到范闲与自己儿子斗的要死要活,却还如此小意地伺侯着自己,有些感动之意。 而在宁才人宫中,范闲却是被好生训了一通。 这位出生东夷城的豪爽妇人,还是在知道范闲身世后第一次见着他,看着范闲的眉眼神情,宁才人难以自抑地想起了当年救了自己以及腹中孩儿的那位叶家小姐……便愤怒于范闲不将自己地生命当回事,训的范闲连连点头。 又说了些当年的故事,宁才人的眼神柔软温和起来,像看着自己儿子一样看着范闲,轻轻揉揉他地脑袋。嘱咐他以后得闲要带着晨郡主时常进宫来看自己。 范闲一一应下,出宫之时,偶一回头,却发现宁才人似乎正在揩拭眼角的湿润,心头也不禁湿润起来,说不出的悲哀莫名。 这都是当年的人,当年地事啊。 忙碌着,行走着。范闲也有些厌烦起来,这就像是大婚之前第一次入宫拜见诸位娘娘一般,各个宫里行走,说地话,做的事都差不多,连番地重复实在是很耗损彼此地心神。 好在最后来的漱芳宫可以轻松些。 将姚太监赶走了,范闲像一条累瘫了的狗儿般靠在椅子上,斜乜着眼打量着忙着给自己端茶的宫女。这宫女眉眼清顺,头一直低着,极有规矩,范闲忍不住心头一动,接茶时在她那白白的手腕上捏了一把。 宫女瞪了范闲一眼。 范闲哈哈大笑。说道:“醒儿,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十三,这长大了脾气也大了。” 斜倚在榻上的宜贵嫔看着范闲和孩子胡闹。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自己外面闹去,别来闹我这殿里的人。” 醒儿姑娘正是当年领着范闲四处宫里拜见的那位小姑娘,被两个主子一说,脸顿时红了起来,小碎步跑着进了后面。 范闲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认真说道:“姨,我马上要出宫。就不和你多聊了。” “出宫?”宜贵嫔微微一怔,马上明白是什么事情,眉间涌起一丝忧色说道:“你晚上究竟想做什么呢?” 范闲也怔了起来,问道:“您知道这事儿?” 宜贵嫔掩嘴笑道:“小范大人今夜设宴,邀请地又是那几位大人物……这事儿早就传遍开来,京中最耸动的消息,我虽然在宫里住着,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范闲苦笑着说道:“不过一天时间。怎么就把动静闹的这么大?只是一年多没有回京。难免得请请。” 宜贵嫔正色说道:“虽说有些话想与你讲,至少也得替孩子谢谢你这一年的管教。但知道你晚上地事要紧,你就先去吧。” 她顿了顿,又说道:“请了弘成没有?” 范闲摇摇头,微笑说道:“改天带着婉儿上靖王府再说。” 宜贵嫔点点头。 范闲又笑着说道:“这时候还不能走,我专门来接老三的,这时候柳师傅还在教他功课,怎么走?” 宜贵嫔一愣,担忧说道:“平儿也要去?” “兄弟们聚一聚,有我在,担心什么呢?”范闲温和的笑着,说不出的自信。 时近年关,大雪忽息,不知何日再起,京都里一片寒冷,街旁地楼子里却是红灯高悬、红烛大亮,暖笼四处铺洒着,宛若那些贵重的竹炭不要钱一般。 抱月楼的大门悬着三层厚厚的皮帘,偶有仆人经过,掀起帘子,楼内的热气便会扑了出来,一时间,竟是让这条街上的空气都显得比别处更要暖和一些。 街上没有经过的行人,那些驻守在此间的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备地兵士搓着冻僵的手,看着那个亮晃晃的楼子,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在骂娘,自己这些人要在外面守着,那楼里的贵人们却可以在春风里洗澡。 全天下的酒楼青楼,大概也只有抱月楼才会这般豪奢。不过往日里也不至于这样,只不过今日不同往常。 抱月楼今日没有开业。 甚至半条街都被京都府和京都守备的人马封了起来,这是抱月楼提前就向官府报的备示,没有一丝耽搁便特批了下来。 京都府的大人没资格参加这个聚会,但他依然要用心用力地布置好一应看防。不止是他,京都里其余地官员们也是这般想地,不论他们属于哪个派系,今天都必须为抱月楼服务。 因为今天京都所有称得上主子的人物,都要来抱月楼。 太学司业兼太常寺少卿兼权领内库运使司正使兼监察院全权提司兼巡抚江南咱全权钦差大臣——范闲,小范大人今日请客! 光彩夺目。大权在握,官职已经快要比族谱长地小范大人请客,谁敢不来?谁好意思不来?虽说众人皆知,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敢得罪朝臣、愿得罪朝臣的孤臣人物,可今日座上客是太子、三位皇子、枢密院两位副使,还有几位位重权高地大人物,连这些人都要给范闲面子,遑论其余。 今日之抱月楼。冠盖群集,如果谁有能力将今夜座上客全杀死,只怕庆国会大乱一场,由不得京都府与京都守备用心,看防之森严,几可比拟那重重深宫。 几抬上品大轿趁着暮色来到了抱月楼前,又有几位大人物乘车而至,后又有几位军中实权人物骑马而至。 没有人会带太多亲随来碍范闲的眼。几位龙子龙孙都只带了两三个虎卫,这些大臣们也放心自己的安全,虽说最近才出了山谷狙杀的事情,可谁都清楚,这抱月楼是范家的产业。 大皇子到了。枢密院左右副使到了,辛其物到了,任少安到了,抱月楼今日全面运转。姑娘们将这些大人物扶去厢房歇息,等着开宴。 范闲与诸人闲聊了几句,说了些顽笑话,便牵着身边的那个孩子走到了门口,因为他听到了太子殿下到来的消息。 看着那个孩子老老实实让范闲牵着,一旁凝视的枢密院两位副使以及席上另几位大臣心头都是一震,眼前这个画面,足以让这些大人物们联想到许多事情。 古有挟天子以令诸候。今有小范大人牵着那孩子地手,谁知道将来的庆国,将来的天下,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范闲牵着的是三皇子。 大门皮帘之外有些冷,三皇子打了个寒颤,侧头望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老师,眼中闪过一丝崇拜之色,旋即请教道:“先生。您伤还没好。何必出来迎?” 范闲摇摇头,温和解释道:“来的是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他身份不一样,而且又是你的兄长,不论身为臣子还是兄弟,都应该尊重些。” 一辆小轿在十几名侍卫的保护下来到了抱月楼前,范闲眼尖,瞧见四周有几名虎卫背负长刀,冷然以待。今日抱月楼开宴,为防止民议太盛,让朝廷尴尬,所以一应来宾都撤了往日里地出行仪仗,即便是此时到来的太子也算得上是轻车简从。 也幸亏如此,不然这条街上只怕要被大人物们的排场堵死。 轿帘掀开,一身淡黄色服饰的太子殿下满脸微笑地下了轿子,一抬眼看见范闲与老三正在楼外迎着自己,太子的心情不错,虽说这是应有之义,只是以范闲如今地权势,这种尊重正好是太子所需要的。 范闲与三皇子抢先行礼,太子连忙扶起,不一时楼中众人也知道太子到了,赶紧出来迎着,只有大皇子似乎已经饮的高兴忘了出来,不过太子知道自己哥哥出身行伍,本身就是这种性情,也没有怎么在意。 一群人围在楼前,正准备进去叙话,又有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 太子好奇回头,心想是谁的架子居然比自己还大,会比自己还晚到? 众人也望了过去,只见马车上下来了一位清瘦地中年官员,这位官员并没有穿着表示自己品秩的服饰,但众人马上认了出来,不免有些意外与吃惊这位大人也会到来。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江南路总督大人薛清,天下七路,薛清掌其一,身为超品大臣,又手控天下最富庶的行路,关键是他乃是陛下心腹,又曾经在书阁里做过诸位皇子的老师,所以较诸朝中这些大臣来讲,地位更为尊崇。 薛清看着众人,微微一笑,先对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连道不敢,以他为首,众人连忙对薛清行礼。 范闲笑着说道:“薛大人回京述职,晚辈唐突,想着这一年在江南共事,颇得大人垂青,故敢冒昧请了过来。” 众人喔了一声,都笑称小范大人面子大,居然连薛总督也请了过来,心里却在暗诽,范闲今日莫不是因为山谷狙杀一事,要向某些势力示威,所以才连薛清也搬了过来。 不怪这些大人物们心里这么想,因为今日抱月楼之宴,还算是年轻一代的聚会,陈院长,舒大学士这种老家伙是断然不敢惊动,就算想请,只怕陛下也不允许。 而且人们都在思考,范闲请这么些分属不同势力的人齐聚抱月楼,究竟是为什么呢? “只是吃吃酒,说说闲话,诸位大人一年忙于公务,时近年关,总要稍息。” 范闲站在抱月楼门口笑着解释道。 然后他便看见一队人马走了过来,当头的正是二皇子——那位与范闲长的极为相像,气质味道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却偏生与范闲在京都里,在北方,在江南杀地血流成河的二皇子。 当然,如今的暂时胜利者是范闲。 范闲与二皇子对视一眼,极有默契,不分先后,不论尊卑,同时拱手,微弯腰肢,揖拜一礼。 然后二人唇角微翘,同时浮出一丝略带羞意的笑容。 二人在心里叹息着,这笑容……有些久违了。 第四十八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一) 第四十八章鸿门宴上道春秋(一) 抱月楼三楼靠东一面,是一大片花厅,半截楼临着空,正好可以看见楼下一楼的大厅,那张宽大的胡人毛毯,在楼下泛着腥膻的红色,别有一番风味。 今日楼中有贵客,所以这半片花厅便被腾了出来,入花厅的时候,二皇子的眼睛下意识往门上望了望,看见上面用金漆新写了两个字,不免有些好奇,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鸿门” 范闲身为主人,平静笑着将众人迎入厅中,花厅用屏风和悬绒帘隔开,热气蒸腾,诸位大人物一进花厅,便被身旁的姑娘们脱了身上的大氅衣裳,只穿着件内里的单衣。 足够了。早有各式精致的茶水点心搁在桌上,用的盘碟也是江南的好物事,盛酒的是极品的玻璃杯,盛的酒是天下最为昂贵的烈酒五粮液,身旁服侍的……姑娘们个个国色天香,温柔静默。 太子自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他望着范闲笑骂道:“也就是你才有这般好的享受,瞧瞧这里的物事,都是三大坊出来的,宫里还指望着换银子,哪里敢像你般不要钱的花费。” 庆国民风纯朴,而连带着皇族官员们也多了几丝自谨,全然不似北齐朝廷那般豪奢,像范闲今日设的这宴,确实是有些逾矩。众人心知肚明,如今的内库便在范闲的一手操控之下,调些用度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清楚太子殿下笑呵呵地这般说着,是不是在暗刺什么。 范闲面色不变,笑着说道:“能享受还是得抓紧享受一些。” 薛清自然坐在左手方的第一张桌子上,他今日是奉旨前来看戏,自然不会在意什么,加之久在江南。似这等享受也是惯了,看着京中这些大人物的赞叹之意,不由唇角微翘,笑了起来,心想京都居大不易,可惜享受却是远不及江南。 宴起,姑娘们安静无语,开始为各桌上的客人布菜斟酒。虽说这两天经过了特训,但猛一睁眼,便看见了大庆朝这么多大人物,姑娘们的心中依然止不住地有些紧张,红润的双唇抿的紧紧地。 这座上的皇子、官员都曾在风月场中打过滚,只是忽然这么多人聚在一个厅里,实在是有些叫人不知所措。 其实座上客并不多,约摸十余人。每人身边坐着位姑娘,身后跪坐着一位亲随,却也将花厅里占的有些满了。 服侍范闲的不是旁人,正是抱月楼的掌柜,桑文桑姑娘。 今天这种场合。自然不好意思一开场便喝三说四,酒令连连,摸乳抚臀,尤其是薛清和枢密院的两位副使在此。年轻贵公子们都还有些自矜身份,场间一时有些安静,有些沉闷,只是谈着朝廷里的一些闲散笑话,比如舒大学士昨个儿又醉倒在雪街之上云云。 反正舒芜性情疏朗,不在意晚辈们如何取笑。 没有人敢拿这几位皇子和范闲说笑话,尤其是范闲,所有人都还在猜测今儿这顿的真实目地到底是什么。 一片尴尬之中。薛清自顾自饮着酒,捉着身旁姑娘的小手玩弄着,这位大人顿时脱了官场之气,多了几丝中年浪子的感觉,看来当年的书阁学士也没少与红楼骷髅们作战。 二皇子浅浅饮了一口,望着对面的范闲微微一笑,说道:“安之啊,一年没来抱月楼。发现这楼里的姑娘比以往倒是漂亮了不少。” 场间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范闲与二皇子,总得有个人开头说话才是。 “扯淡。”范闲笑骂道:“就今儿这阵仗。要这一家抱月楼就侍候好你们,没那个可能……不瞒诸位,今儿这楼中十三位姑娘,也不仅是我楼中的女子,但凡京中最出名的女子,我全请了过来……不论是流晶河地花舫,还是教坊,今夜出了这楼,你们要再能找出一位当红的姑娘,我便输了。” 众人一怔,心想这倒是好大的手笔,不是说花钱的问题,而是在这短短一天之内,让京都的风月行当乖乖地供出自家最出名地姑娘,范闲的威势,果然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亚…… 众人侧脸一瞧,只见身旁姑娘各自含羞低头,仔细瞧了两眼,大家忍不住都乐了起来,认出了此乃流晶河上某人,彼乃教坊司某位小姐,都是老熟人了。 只有二皇子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说来荒唐,今楼上十几位姑娘当中,竟有四位姑娘属于世子弘成以前负责地流晶河事宜,只是后来袁梦死在江南,石清儿反投范闲,李弘成被靖王禁足…… 他抬起头来远远看了范闲一眼,只见范闲面色平静,只是眸子里似笑非笑,一时不清楚范闲是想通过这件小事情示威,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二皇子微微一笑说道:“抱月楼经营得方,想来全靠桑姑娘巧心慧眼,在下敬你一杯。” 说完这话,他举起手中酒樽,遥相敬范闲身边的桑文。 以他皇子之尊,自称在下,倒也符合他惯常的温柔作派,而且此在风月场中,若一味论尊卑也没个意思,众人倒不在意,只是在意……为什么这第一杯便要敬桑文?这将今日的主人范闲放在了何处? 此时桑文正靠在范闲身边,挟了一柱青苔丝儿往他唇里送,骤听这话,不由一怔,回头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笑点头,桑文站起身来,向着二皇子微微一福,饮尽此杯,不待二皇子多话,又自斟一杯,请了坐首位的太子殿下与大皇子。 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古怪,只顾着与怀里佳人打趣,那佳人被这一国储君哄着,浑身上下早已软了。太子看来很是得意。根本不怎么理会宴席上二皇子与范闲的暗波汹涌。 而大皇子与桑文喝了一杯,却叹了口气。 二皇子面色不变,微笑说道:“今日难得诸朋在场,总要有些助兴的节目,桑姑娘自从成为抱月楼掌柜之后,我京都众人便再也没有这个耳福,不知可不可以请桑文姑娘清唱一曲。” 桑文微微一笑,那张温婉地脸平静着。站起身来,正准备去取琴,却不料手却被范闲拉着了。 范闲拉着桑文的手,静静看着二皇子,说道:“桑文现在不唱曲了。” 桑文一怔,心想何必因为这种小事闹得宴席不宁?她自幼便是位唱家,早习惯了在宴席之中献唱,一时间却忘了。范闲却是个最不乐意让自己人去服侍他人的主儿。 二皇子皱了皱眉,那张好看地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强硬,宴度开后,彼此都在试探着态度。他也想知道,范闲今次回京,究竟准备如何,这才连番说了两句话。 不料范闲的应对。竟是如此的煞风景。 范闲看了二皇子一眼,心道今日这风景是自己做的,但目的……就是为了煞风景。坐在他下首方地太常寺正卿任少安拉了拉他地衣袖,提醒他注意一下,他也只是笑了笑。 枢密院副使微微眯眼,说道:“小范大人这话说的……难道以几位皇子地身份,让这姑娘家献上一曲,又能如何?” 范闲当日在枢密院前一番对峙。早已让他与军方产生了一丝裂痕,尤其是山谷狙杀之事一日不查明,双方一日不得安宁。 庆**人向来简单直接粗暴,这位副使姓曲名向东,乃是当年最后一次北伐的先锋官,厚厚军功在身,自然也不害怕范闲的权势,此时听着范闲说话冷漠。便出言相刺。 范闲却也不怒。只是笑着说道:“桑姑娘如今只在陈园唱曲,曲副使如果想听。自行去京外问陈院长去,问我却没有什么用处。” 陈院长这三个黑光闪闪的大字抛将出来,二皇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而枢密院曲副使也是面色一变,将接下来的狠话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去。 “喝酒!” 一片尴尬之中,于无声处响惊雷,一直沉默了许久的大皇子忽然举杯大喝一声,他本就是军中出身,性情豪迈,今日本想弥补一下范闲与军方的关系,同时想让几位兄弟间的缝隙能够小一些,但一见席上又是如此古怪形状,胸中自有一股莫名怒气上涌,大喝说道。 枢密院二位副使也是军中出身,豪迈处不逊于人,略一皱眉,将手中三两左右地酒樽一饮而尽,反腕相示范闲。 范闲微微一笑,置樽口于唇口,缓缓相倾,速度虽慢,却毫无停歇,清泉入湖,杯倾酒尽。 首位上的太子殿下无可奈何地端杯向大皇子说道:“大哥,我是正在喝,你这一大声,险些把我杯子里的酒吓出来了。” 众人大笑。 太子殿下又向枢密院那两位副使笑道:“你们也别想着把军中那套搬到抱月楼来,本宫知道你们与安之彼此间有些怨气,可这事情一日没查明,臣子之间,何必置气?就算置气,也不要拼酒。” 他指着范闲,笑望着枢密院两位副使:“难道忘了?前年在殿下,小范大人可是一夜饮尽三千杯,把北齐那位侯爷喝成了个死猪,要说到酒量,安之可不会怕你们这些军中的老爷们儿。” 辛其物身为东宫之人,知道主子想做什么,赶紧跟着凑趣说道:“二位将军,我倒是觉得与小范大人拼拼酒无妨,小范大人自那夜后不再作诗,如果能灌得他再做三百诗,让半闲斋诗集再有续篇,枢密院可算是有大功于天下……只怕陛下都会高兴无比。” 此话一出,众人齐皆赞同,就连薛清也来了兴趣,邀着范闲喝了几杯,又逼着枢密院两位副使与范闲拼起酒来。 一通酒水灌下去,场间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而范闲喝酒地豪迈劲儿,也是让那两位枢密院的大人心里痛快了少许。 便在此时,二皇子忽然笑着说道:“说到安之从那夜后不再作诗,实在是天下的一大损失……不过听说安之在北齐的时候,倒给那位北齐圣女作过一首小词,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这是去年间整个天下最出名地一椿绯闻,北齐人是心里不痛快,南庆人却是心里无比快·活,听着这话,一干饮的有些微醺的大人物们都闹将起来,非要听范闲说说这故事的具体情节。 范闲笑骂了两句,自然不肯细讲,随意糊弄着,眼角余光却瞥了一眼太子殿下,心下有些诧异,这位太子殿下果然比前两年出息多了,只是太子殿下如今手中实权渐少,就这般看着自己与老二斗……想收渔翁之利?可他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他又不是他爹。 酒宴渐残,众人意气渐发,大皇子站起身来,抓着那些人硬逼对方喝着。范闲偷笑看着这一幕,心想这位大约是在王府上被北齐大公主管教的太严,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潇洒一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范闲又看着太子似乎有些醉了,而二皇子却依然保持着清明的神态,不由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一年未回京都,颇有些想念京中诸位。” 他神态忽地一变,黯然叹息道:“可惜尚未入京,便遇贼人偷袭,我手下亡了十余人,这些人都是监察院属官,朝廷地人才,在江南为朝廷辛苦办事,好不容易要回京都与家人相聚,却惨死在京都城外十数里之地……那些在家中盼着他们回来的妇人稚童,只怕这时候还在家中悲苦度日。” 他举起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沉声说道:“一念及此,这酒……还真有些喝不下去。” 本是喧闹不止的抱月楼三楼花厅倏的一下静了下来,知道今天晚上的戏骨终于到了。 离抱月楼约有五里地的一条安静小巷,巷口巷尾,骤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将小巷堵的密密实实。 领头的沐铁沉着脸,看着小巷中地那三人,指着领头那人说道:“你可叫杨攻城?” 领头那人地右手缓缓按上腰间的鼓起处,冷漠说道:“正是,有何指教?” 沐铁露齿而笑,黝黑地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味道:“确认一下阁下八家将的身份,以免杀错了人。” 然后他闪身离开,巷头巷尾的两群黑衣人沉默无声冲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二) 第四十九章鸿门宴上道春秋(二) 杨攻城,八家将之一。 八家将,八名家将,看上去是很简单的说法,但当这三个字汇作了一处,却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意义。人们都知道,这指的是二皇子王府里私下蓄养的八位高手,这八位高手一直跟随在二皇子的身边,是二皇子在武力方面最强大的实力之一。 在前年范闲与二皇子的斗争之中,正是这八家将在抱月楼外的茶铺里将范闲留了下来,虽然最后未曾留住,却依然给范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确实是八位高手。 在京都府外,在那个和抱月楼、范思辙息息相关的案件审理后,范闲凛然出手,击碎谢必安心魄,而也因此引发了体内真气的问题,此为其一。 在御山道旁,在秋雨之中,监察院六处杀手出击,以铁钎灭口,惊住了范无救,令此人在事后不顾二皇子挽留,飘身离去,此为其二。 自那一次未曾宣诸于世的小型斗争之后,二皇子的八家将便只剩下了六个人。今日二皇子在抱月楼做客,他自信范闲不敢对自己如何,为了显得一心如霁月,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带,剩余的六个八家将也遣了回去。 杨攻城便是其中的一位。在这样一个举头望去尽白雪,层云已遮银芒月的夜里,他被一群黑衣人阻了去路、断了退路。 白日曾经晴朗过,巷旁街檐上的雪化作了水往下滴淌着,巷内湿冷一片。入夜,水滴渐少,渐凝成一枝枝冰刺,却依然有那么一滴水聚于冰刺之尖,垂垂欲滴。 杨攻城眼瞳微缩,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脚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已经掠了起来。一剑斩向檐下的那些冰刺。 冰刺哧地一声从中折断,化作一片厉芒向着身前的黑衣人刺去。 而杨攻城紧接着单脚一踩自己两名伴当的肩头,将这两名伴当点向了两边袭来的黑衣人,自己的身形已经拔高,将将要探出小巷的上方。 他知道这是一场狙杀,这是一场针对自己预谋已久的狙杀,对方查清楚了自己日常行走的路线,才会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堵死在小巷中。 可他不想死。所以他宁肯牺牲了自己地两名伴当或者说是徒弟,让他们充当抵挡兵刃的沙包,而让自己能有时间逃走。 是逃走,不是抵抗,杨攻城在这种时候早已没了锐气。敢在京都里设伏杀人的,没有几个,而与二皇子有仇的,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派出来杀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能够抵抗的。 不得不说,杨攻城不愧是二皇子贴身八家将,反应速度以及应对的方法均是一时之选,当下面那些黑衣人闷哼着将他的徒弟斩翻在地,同时劈开那些带着他真力地半截冰刺时,他已经掠到了半空中。 只需要一瞬间的时间,他就可以踩上巷头,遁入夜空。 可惜狙杀者没有给他这一瞬间。一枝弩箭飞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飞了过来,直刺他的胸膛。 杨攻城闷哼一声,手腕一翻,往下斩去,在电光火石间将这枝弩箭斩落。 然则,弩箭既出,自然不止一根。 嗖嗖嗖嗖。十余根弩箭同时射出。他人在半空,哪里能挡?虽凭籍着一身高绝的修为免强挡去射向要害的几枝弩箭。却依然让漏网地几枝弩箭深深地扎进了大腿中。 杨攻城腿上一痛一麻,双眼欲裂,有些绝望地从半空跌落。 他只来得及跃出巷中上空一瞬,在这一瞬里,他瞧见了七个弩手正站在巷上民宅檐角,不同的方位,却将上方堵的死死的。 下有刺客,上有弩手,是为天罗地网,如何可避? 杨攻城在摔落地过程中欲开口长啸求援,眼角余光却发现巷中的黑衣人也从怀中掏出了弩箭……一枝迎面而来的弩箭射入了口中,血花一溅,将他的嘶喊声逼了回去! 在这一刻,他绝望想着,对方怎么拿了这么多硬弩来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太过密集的弩箭攻势,让他人在半空,身上已经被射中了数十枝弩箭,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刺猬般可笑。 啪的一声,杨攻城的身体摔落在雪水之中,震起血水一滩,只是他的修为着实高明,受了这么重地伤,竟是一时没有断气,单膝跪于地上,以剑拄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人首领,瞳中露出一丝野兽毙命前的慌乱凶残之意。 是的,他是一名高手,可是被人用数十柄硬弩伏击的高手,没有什么办法,除非他是叶流云。 鲜血顺着浑身密密麻麻的箭杆往下流着,流出他的精气神血魄,杨攻城喉中嗬嗬作响,却不肯瘫倒。 黑衣人的首领走到他地身前,反手抽出腰畔地直刀,刀身明亮如雪,不沾尘埃。 巷檐上的冰刺大部分已经被斩断了,只留下几根孤伶伶地冰柱,那滴蕴了许久的雪水终于汇成一大团圆润的水珠,滴了下来,滴入巷中的血水里,泛起一丝轻响。 黑衣人首领拔刀,沉默斩下,一刀将杨攻城的头颅斩落,干净利落。 杨攻城无头的尸身依然跪着。 黑衣人首领一挥手,民宅上站着的弩手翻身落地,巷中的狙杀者们沉默地上前,取走所有的弩箭,然后消灭了巷中的痕迹。 一群人脱去身上的黑色衣物,扮成寻常模样地百姓。离开了小巷,汇入了京都似乎永亘不变的生活之中。 小巷里一片安静,就像是没有人曾经来过,只是却多了三具尸首,那个无头的尸首没有身周弩箭的支撑,终于倒了下去,砸的巷中发出一声闷响。 “我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弩箭这东西。竟然会这样可怕。”范闲举起酒杯,缓缓饮着,眼中满是惘然之色,“诸位大人也清楚,我监察院也是习惯用弩箭的,可是依然没有想到,当一件杀人的物事多到一种程度之后,竟然会变得这样可怕。” 抱月楼的酒席中。所有人都安静听着范闲地讲述,这是山谷里狙杀的细节,人们都听出了范闲话语中的那丝沉郁与阴寒。 范闲将酒杯放到桌上,微笑说道:“漫天的弩雨,我这一世未曾见过。想来前世也未曾见过……这不是狙杀,更像是在战场之上,那时候的我才发觉,个人的力量。确实是有限的。” 大皇子在对面缓缓点头,面露复杂神色,或许是想到了西征时与胡人部族们的连年厮杀。 “弩箭射在车厢上地声音,就像是夺魂的鼓声。”范闲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具体情节,“那种被人堵着杀的感觉很不好。” 太子叹息安慰道:“好在已经过去了,安之你能活下来,那些乱臣贼子终究有伏法的一日。朝廷正在严查,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谢殿下。”范闲举杯敬诸人,笑着说道:“对,至少我是活下来了,想必很多人会失望,连守城弩都动用了,却还杀不死我范某人,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接他地话。枢密院两位副使的脸色很不好。山谷狙杀一事毫无疑问牵扯到军方,虽说朝廷的调查还没有什么成果。可是这一点已然是铁板钉钉之事,范闲说到此处,由不得军方这些大老们暗自揣摩。 “我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范闲示意众人自己已然饮尽,笑着说道:“包括陛下和院长大人在内,长辈们都曾经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众人凝神听着,心里却生出一股荒谬地感觉,此时座上皆是庆国重要人物,还有太子殿下,三位皇子,可是只要范闲一开口,众人的注意力便会被他吸引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今夜宴会的主人,更是因为……似乎所有人在下意识里都承认,他才是真正最有实力的人。 这真的很荒谬,历史上或许有权倾朝野的权臣,称九千岁的阉党,但从来没有这样一位年轻而充满了威慑力的皇族私生子,还是一位光彩夺目地私生子。 众人下意识里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却在微笑听着范闲说话,表情没有一丝不豫,反是充满了安慰与了解。 大皇子轻轻咳了一声。 范闲左手轻轻捏弄着大酒樽,目光看着眼前一尺之案,似乎在看一个极为漂亮的画面:“为什么我会这么自信?因为我相信,我是这个世上运气最好的人,再没有谁的运气能比我更好了。” 明明已经死了的人,却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并且拥了如此丰富多彩甚至是光怪陆离的一生,这等运气,需要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庆祝。 范闲笑着说道:“先前我也说过,我监察院也很习惯用弩箭,那些弩箭,杀不死我,而我地敌人,一定没有我这么好地运气。”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监察院,在那个陈院长最喜欢呆地密室内,言冰云穿着一身纯白的棉衣,盯着桌上的案卷出神,片刻后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着太阳穴那些酸痛难止。 门被叩响了,二处情报甲司的一位官员闪了进来,递了三个蜡封的小竹筒给他。 言冰云怔了怔,用手指甲挑开蜡封,取出内里的情报扫了一眼,便凑到一旁的烛火烧了,然后在那名情报官员异样的目光中,有些疲惫地说道:“今夜之事不记档。” 情报甲司官员一怔,旋即低头应下,说道:“四十三个目标,已经清除三个。” 言冰云似乎有些头痛听到这句话,烦恼地摇摇头,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出去。 密室里重新归于安静,言冰云看了桌上残留的那些蜡屑,又开始出神。今夜范闲在抱月楼宴客,而监察院却处于二级状态之下,在京都的黑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行动,多少人会死去,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范闲的疯狂。 今夜的计划是言冰云亲自拟定的,虽然他当着范闲的面表达了坚决地反对,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在这个计划之中,要杀十一个人,要捉三十二个人。在最先必须清除的十一个目标当中,便有六人是二皇子的八家将。 这是一次疯狂的报复行动。 二皇子的八家将已经死了三个,以监察院全力疯狂地反扑,区区一个王府的力量,根本动摇不了大局,想必接下来又会收到其余人的死讯。 言冰云走到窗边,掀起窗口那张黑布的一角,就像陈萍萍以往做的那样,透过那个狭小的空间,往不远处的皇宫望去,皇宫里依然光明,在黑衣之中散发着圣洁崇高的味道。 他望着皇宫满怀忧虑想着:“陛下让你做孤臣,可不是让你做绝臣。” 第五十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三) 第五十章鸿门宴上道春秋(三) 京都的夜总是深沉的,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季里,入夜后的街巷上并没有太多行人,不,应该说根本没有什么行人。 没有行人,只有夜行人。 不知道有多少夜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在京都的街头巷角檐下门出现出手,用那绞索利刃铁钎门上的链条怀中的粉末,套住某人的颈割断某人的喉撕裂某人的身体迷住某人的双眼。 鲜血迷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紫竹苑,一只黑色的吊索从大门上垂了下来,索上一个人正在垂死挣扎,双脚无助地在寒风中踢着。 灯笼极暗,与那又腿一样在寒风中缓缓摇摆着,将阴影与微光的随机地投洒到地面上。街角邓子越那张苍白的脸时明时暗,看上去像是黑夜中的魔鬼,他盯着那个人,确认了对方的死亡才转身离开。 桂离坊,一座青楼之内,被翻红浪,床上那名肌肉遒劲有力的高手忽然双眼瞪了起来,白白的眼珠子上面渗出了血丝,他身上的妓女冷漠地看着,双腿张的极开,却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腰,姿式淫亵且致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妓女细巧白嫩的双手缓缓从那汉子的耳边离开,抽出两枝极细的小铁钎,钎上泛着幽幽的蓝光,和漆黑的血色。 高山塔,一阵嘈乱的追杀声响起,一个人慌乱惶急,满脸惊恐地向着塔下跑来,他的身上衣裳已经被斩成了无数布条,鲜血淋漓。 片刻之后,他被追杀者堵在了塔下,追杀他的黑衣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挥了挥手。黑衣人冲了上去。将这个人围在了正中,虽然此人武艺高强,极力抵抗,却依然像是被群鲨围攻的鲸鱼一样,渐渐不支。 黑夜中,只听见金属插入肉身的噗噗闷响,寒风呼啸的声音,黑衣人们沉默地刺入。挥打,直到中间那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反应,连一丝神经性地反应都没有,只像一块烂肉般匍匐在地上。 言冰云将手头的回报信息送到烛火上烧掉,双手没有一丝颤抖,眉头也不再继续皱着,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再有一丝质疑。就如同弩机抠动之后,再没有谁能够让那枝能杀死人的弩箭平空消失。 二皇子亲领的八家将共计六人,已经全部死在了监察院的狙杀之下,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点。消失于京都的黑夜里。 从今天起,八家将这个名号便会成为历史上地一个陈腐字眼,也许,根本没有资格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言冰云低头看着桌上的那张纸。下意识里捏了捏鼻梁,替自己清清心神,按照计划当中,马上应该进行下一步了,至于剩下要杀的那五个人,早已有专门的人手去负责。 计划一环扣一环,虽然是监察院针对山谷狙杀一事疯狂的报复,但言冰云依然要想办法把事态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内。二皇子的八家将并不是官员,只是王府私蓄的家将,像这种人,监察院只要杀地干净,没有留下什么把柄,朝廷根本拿范闲没有办法。 而那五个人不一样。 接下来要抓的那些官员也不一样,虽然那些官员只是各部属里面不起眼的人物,但毕竟是拿朝廷俸禄的。一夜之间抓这么多。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言冰云叹了口气,通过暗中地机关通知外面的下属进来。发下了第二道命令。发出命令之后,他又习惯性地走到了窗口去远眺不远处的宫墙一角,心里想着院长大人当初说的很对,范闲表面温柔地遮掩下面,确实隐藏着极疯狂的因子。 如今只是山谷里死了十几个亲信,范闲已经颠狂如斯,如果真如院长大人说的那般,将来有一日院长去了……范闲会变成什么样可怕的人儿? 抱月楼中,范闲的表情很温和,很镇定,眉儿向上微微挑着,说不出的适意,似乎他根本不知道在楼外的京都夜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山谷狙杀的事情他已经讲完了,席上诸位大臣不论是心有余悸还是心有遗憾,都向他表示了慰问。紧接着,他略说了说关于江南地事情,关于明家的事情,关于内库的事情。然后他皱眉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情不明白,当我在江南为朝廷出力时,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在京中搞三搞四。” 席间众人微怔,心道这说的究竟是哪一出?范闲远在江南的这一年里,要说京都里没有人给他下绊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可要说下绊子……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一根,您说的是哪一根?是查户部?还是往宫里送书?而且这些绊子早就被那些老家伙们撕开了,您是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在这里嚎什么丧呢? 太子也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哪里来的这么多委屈?要说不对路地人肯定是有地,可要说刻意拖你后脚的人,你可说不出谁来。” 范闲也笑了,摇了摇头,说道:“只是这一年没有回京都,我想,或许京都里地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我是什么样的性情。” 二皇子此时正端着酒杯在细细品玩,听着这话,不知怎的心底生起一股寒意来,今夜太子的表现太古怪,而范闲的态度却太嚣张,嚣张的已经不合常理,不合规矩,对他没有一丝好处。 难道就是因为山谷里的事儿堵的慌? 二皇子的眉毛好看地皱了起来,心想那事儿还没查出来是谁做的,和我们在这儿闹来闹去,算是什么? 便在此时,抱月楼下忽然热闹了起来,听着马蹄阵阵,似乎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过来。 坐在首位的太子殿下皱了皱眉。不悦说道:“谁敢在此地喧哗?” 席间诸人都皱眉往窗外望去。 似乎有人要进抱月楼,已经顺利地通过了京都守备与京都府衙役的双重防线,却被抱月楼的人拦在了楼外。 范闲看了桑文一眼,桑文会眼,掀开悬绒帘,从屏风旁边闪了过去。不一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桑文带着五个人上了楼来。 这五个人都穿着官服。想必都是朝中地官员,只是今日不是论朝廷要事的地方,却是风月之地,席间诸人认得某某是自己的亲信,不由怔了起来,心想这玩的是哪一出,怎么如此光明正大地来找自己,难道京中出了什么大事? 五名官员互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心里的不安恐惧以及慌乱,再也顾不得什么,先向席上的贵人们告了罪,又畏惧地看了一眼范闲,向范闲行了一礼。不避闲话地自去席上寻了自己要找的大人物,凑到对方的耳边说了起来。 范闲微笑看着这一幕,举起酒杯向太子大皇子身边地任少安敬了一杯,大皇子的禁军系统明显囿于宫禁一带。反应慢一些,而太子……似乎猜到了什么,今天竟是刻意断了自己的耳目,只是来抱月楼一醉罢了。 大皇子看着身周的紧张模样,皱眉看了范闲一眼,似在质询,范闲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而旁边的几席上。那些听着下属官员前来报告的大人物们,脸色已经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尤其是二皇子,那张清秀的面容渐渐变得惨白,迅即涌上一丝红晕,却是在三息之后,化作平常。 范闲斜乜着眼看着这一幕,知道对方已经知道八家将尽数身亡的消息。却没有想到二皇子居然能马上收敛住心神。不由微感佩服。 大皇子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楼间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二皇子微微低头。举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抬起头来望着范闲,眼中笑意有些凝重,一字一句问道: “小范大人想必很清楚。” 场间气氛一阵冰凉,得到京中消息回报地那几位大人也各自盯着范闲的脸庞,他们此时已经知道,就在自己这些人于抱月楼中宴饮之时,京都里陡然间发生了几宗命案,二皇子最得力的八家将被狙杀干净! 这些大人物们在京都眼线众多,耳目甚明,兼有负责城防一事的枢密院官员,当然清楚,这种事情何其可怕,尤其是要如此干净利落地杀死八家将,所需要的实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地。 联想到今天范闲在抱月楼宴请众人,自然所有人都隐约猜到,这事情是监察院做的。 众人都在等着范闲的回答,席上的气氛有些厉杀沉默。 范闲温和问道:“什么事情?” 二皇子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内心深处有些冰凉,盘在身上地双脚有些酸麻,看着对面那位监察院的年轻提司,竟似像看到了一头微笑的恶魔,自己身为皇子……却是不知道应该马上做出何等样的反应。 所以他举杯,自饮,一饮而尽,胸中微微生辣生痛。 沉默片刻之后,枢密院曲向东副使大人盯着范闲的双眼,寒声说道:“今夜命案迭发,二殿下王府中的六名家将同时被人杀死,小范大人可知晓此事?” 此话一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大皇子愕然看着范闲,便是一直窝在美人怀里装糊涂的太子殿下也惊呼一声,霍地从美人怀中坐起! 太子殿下愣愣看着范闲镇定地面容,心里无比震惊,他是知道范闲今天没存什么好心,但实在是没有想到,范闲反扑的手段竟是这样的简单、直接、粗暴、不讲道理,不忌后果。 便在众人的注视下,范闲……偏了偏头,带着一丝疑惑一丝不屑……轻声说道:“噢?都死了吗?” 二皇子此时将将把酒杯搁下,却听着范闲的这一句疑问,胸中情绪一荡,那股愤怒、郁结、一丝丝不解、一丝丝仇恨的负责情绪终于控制不住,落杯时稍重,酒杯啪的一声矗在案面上,将杯旁的酒樽打歪了。 从席上诸人地面色中得知那六名家将真地全死了,范闲心中就像是有甘泉流过一般畅美,也未刻意遮掩自己的表情,微笑说道:“二皇子地家将,怎么问到本官头上?向来听闻二皇子这些家将在京都里行走嚣张的狠,指不定得罪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 这是开席以来,他第一次自称本官,至于京都有什么人是八家将曾经得罪过,却得罪不起的人……很明显,那个人姓范。 席间一片沉默,二皇子怔怔望着范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知道不论是不是对方做的这件事情,但能够有能力在酒席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武力全部清除,监察院的实力,便不是自己这个皇子所能正面对抗的。 他举杯敬范闲,诚恳说道:“提司大人好手段……好魄力。” 范闲举杯相迎,安慰说道:“殿下节哀,死的不去,活的不来,新陈代谢,都是这个样子的。” 枢密院曲副使看着上手方这两位看上去颇有几分神似的“皇子”,内心深处不由升起一股荒谬的情绪,由眼下看,二殿下自然远远不是范闲的对手,可是从名份上,范闲毕竟是臣,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天大的野胆? 曲向东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怯懦了,可依然忍不住对范闲开口问道:“小范大人,那今夜监察院四处出动,缉拿了几十名朝廷官员的事,你总该知道吧?” 范闲小心地用双手将酒杯放回案上,抬起头来说道:“本官乃监察院提司兼一处主官,奉圣命监察院京都吏治,本官不点头,谁敢去捉那些蛀虫?” 第五十一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四) 第五十一章鸿门宴上道春秋(四) 这世道,无官不贪,只看贪大贪小罢了,满朝尽是蛀虫,只看虫身是肥是瘦,不如此,庆国的朝廷上为何会硬生生突起一个叫做监察院的畸形院司? 但正如范闲在一处里整风时发现的那样,监察院也是人组成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官场,监察院想一世这样冷厉下去,基本上不可能。 而且监察院不是神仙,三品以上的,它管不着,皇帝不赐旨,军方的事情它也管不着。就算陈萍萍和范闲加起来,监察院也不可能改变太多的现状,归根结底一句话,监察院不是查贪官,只是依着皇帝的意思时不时清一清吏治,平息一下民怨,腾出一些空子,维持一下统治。 若真要查去,陈萍萍园子里的美人儿,范闲在内库里捞的油水,得往外吐多久……遑论那位坐在皇宫里的九五至尊。 别说皇帝不用贪,他是天下至贪,贪了整个天下,监察院能怎嘀? 但正因为人人皆贪,所以当监察院因为范闲的颠狂而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是显得那样的水到渠成,相当自然。在这个黑夜里,监察院一处全员出动,向着那些巷中街角的府邸扑去,不知道逮了多少与二皇子、信阳方面联系紧密的下层官员。 三品以上自然是一个不能动,可是这些下层官员才是朝廷真正需要凭恃的干臣。今夜抱月楼中诸人已然知晓了监察院先前的行动,又得到了范闲的亲口承认,不由面上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枢密院副使曲向东沉默了下来,深深地看了范闲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今夜的消息虽不明确,但看得出来。监察院首冲的目标还是信阳和二皇子一系,与军方没有太深地牵连。 他虽然不明白范闲为什么会忽然间使出这种等而下之的手段,但是监察院的行动力与范闲的狠厉,已经让他感到了一丝畏惧。 楼中美人在怀,楼外杀人捕人,便有那雪,又岂能将血腥味道全数掩住。 不是所有的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陷入了沉默,当那五名报信的官员小心翼翼退出屏风之后。大皇子沉着脸,望着范闲问道:“为什么?” 监察院与信阳一系的冲突由来已久,发端于六年前地内库之争,埋因于二皇子借宴请欲在牛栏街上刺杀范闲一事,又有众人所坐的抱月楼引出的那个秋天的故事。 在那个秋天里,范闲夺了抱月楼,杀了谢必安,阴了京都府。毁了二皇子与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名声,生生将北方的崔家打成了叛逆。 秋天之后的这一年,范闲下江南镇明家,收内库,于胶州杀常昆。 在所有人看来。范闲对二皇子和信阳一系的报复已经足够严厉,捞回了足够多地好处,没道理在今天的夜里如此强横地再次出手。 范闲沉默了少许后,平静说道:“为什么?因为本官奉旨清查吏治。” 席间一片沉默。太子高坐于上没有去看范闲,反而带着几丝颇堪捉摸的神色,看着二皇子的面色。大皇子摇头叹息道:“京中太平没两天,你们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些?” 范闲知道大皇子说的是真心话,这位如今地禁军大统领自幼与二皇子交好,但因为宁才人和婉儿的缘故,现如今却是站在自己这一方,身处其中。自然难免有些难为。他听着这话,忍不住叹息道:“太平?我一年没有回京,看来京都就太平了一整年。莫非我真是个灾星……难怪在京都郊外的山谷里,没有人肯让我太平些。” 席间再次沉默,诸位大人物隐约明白,这是范闲在为山谷之事找场面,只是……这场面找的有些太大,太荒唐了。 “世上很多事情都很荒唐。”范闲似乎知道这些大人物地心里在想些什么。自嘲说道:“就像山谷里下官被刺杀一事。朝廷一直在查着,可是就因为没有证据。便始终拿不出个说法来。” 他缓缓说道:“谁来理会我的属下?先前讲过,我那名车夫在第一枝弩箭到来之时,我想将他抢回厢中,他却硬生生站了起来,替我挡了一挡……我时常在问自己,如果一直寻不出什么证据,我便一日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江南总督薛清意味深长地看了范闲一眼。 太子缓缓说道:“朝廷自然是要查的。”这是他今夜第三次说这句话了。 范闲点点头,笑道:“便是这件事情,让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久以前听过的故事。” “从前的森林里,有一只小白兔,它一大早就高高兴兴的出了门,然后它遇见了大灰狼,大灰狼一把抓住小白兔 啪啪!抽了它两个大嘴巴,然后说:我叫你不带帽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范闲忽然会讲起这种小孩子听的故事来,只听着范闲继续说:“第二天,小白兔戴上帽子又出门了,走着走着又遇见了大灰狼,大灰狼又一把抓过小白兔——啪啪!抽了它两个大嘴巴:我让你带帽子!” “小白兔非常郁闷,就跑到老虎那里去告大灰狼的状,老虎听了小白兔地苦诉,痛心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自然会替你主持公道……接着,老虎找来了大灰狼对他说:老狼,今天上午小白兔来投诉你,说你没事找事老是欺负它,你看你能不能换个理由揍它,比如你可以说:兔子,你去给我找块肉来……” “要是它找来肥的你就说你要瘦的,要是它找来瘦的你就说你要肥的,这样你不就又可以揍它了吗?要不你就让它帮你找母兔子,它要找了丰·满的你就说你喜欢苗条的,它要找了苗条地你就说你喜欢丰·满地!” 范闲讲故事讲地很认真,但用辞却极为幼稚荒唐。不过席间的众人却露出了深思地表情,包括太子与薛清在内都若有所思,隐约听明白了,那老虎指的是谁……却没有人敢宣诸表情。 范闲喝了一口酒,认真说道:“老狼听了以后十分高兴,连夸老虎聪明。可是他们的对话却被在房子外面锄草的小白兔听见了……” “很巧?不过故事就是无巧不成书。接着说……”范闲冷笑着说道:“第三天,小白兔又出门了,又在半路上遇见大灰狼。大灰狼说:兔子,你去给我找块肉来!” “小白兔说:你要肥地还是瘦的。” “大灰狼皱了皱眉头,笑了笑心想,还好还有第二招:算了算了,不要肉了,你去给我找个母兔子来。” “小白兔说:你喜欢丰·满的,还是喜欢苗条的?” 范闲皱紧了眉头,摇头说道:“碰见这么一个狡猾的兔子。你说这可怎么办?” 席间诸人也开始想,大灰狼接下来会做什么?不由有些好奇范闲接下来会怎么讲。范闲抿了抿微干的双唇,笑着说道: “大灰狼愣了一下,啪啪抽了小白兔两个大嘴巴,骂道……我叫你不带帽子!” 我叫你不带帽子! 世间最无理。无耻,无聊,无稽的一个理由,便是最充分的理由。也等于说是不需要理由,看地就是谁拳头大一些。 范闲最后认真说道:“我不想继续当小白兔,我要当大灰狼。” 这是他前世听的一个笑话,只是今夜讲起来却有些沉重。席间诸人本应是哈哈大笑,此时却没有人笑的出来。 众人心中喟叹,山谷狙杀范闲一事,只怕永世也查不清楚,而今夜监察院暗杀八家将。在全无证据,范闲不承认的情况下,也会永世查不清楚。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既然先天敌对地彼此都找不到充分的理由,那何必还找理由?权力场便有若山野,狼逐兔奔,虎视于旁,自然之理。 酒宴至此。虽未残破。这些大人物们却早已无心继续,京都的官场。本来就已无法平静,今夜更是闹的难堪,虽则监察院是借夜行事,想必不会惊动太多京都百姓,可是这些大人物们依然赶着回府回衙,去处理一应善后事宜,同时为迎接新地局面做出心理上以及官面上的准备。 范闲送薛清到了门口,薛清临去之时,回头温和一笑,说道:“狼是一种群居动物,你不要把自己搞成了一匹孤狼,那样总是危险的。” 范闲心头微温,一揖谢过。 薛清沉默片刻后又道:“圣上虽然点过头,但还是要注意一下分寸,尤其是朝廷的脸面,总要保存一些。” 范闲再次应下。 待几位大人物的车轿缓缓离开抱月楼,太子殿下也伸着懒腰,抱着美人儿走了下来,早有身旁服侍的人将那名贵的华裘披到了他的身上。太子看了范闲一眼,笑道:“今夜这出戏倒是好看。” 太子将身旁地女人与四周的闲人驱开,望着范闲平静说道:“话说一年前那个秋天,本宫看你与二哥演的那上半出戏时,也觉着好看……细细思量一番,倒是本宫与你,并未如何。” 范闲微微一凛,这位表现与往常大异的太子殿下这番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本宫与你之间,从来没有任何问题。”太子微闭双眼,缓缓说道:“如果有问题,那是当年的问题,不应该成为你我之间的问题,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范闲明白,他与太子之间,其实一直保持着某种和平,只是横亘着皇后当年参与的那件事情,则成为了天生的敌人。他不明白太子这么说,是准备做些什么。但是范闲相信,太子总不可能为了争取自己地支持,会眼看着自己去杀了他地老母。 所以……只是说说罢了。 屏风内并未人去座空,二皇子很奇怪地留了下来,他看着从楼下走上来的范闲,微微一笑,将自己地左手缓缓放到案面之上,努力抑止着自己内心深处地那些荒谬感觉。用两只手指拈了个南方贡来的青果缓缓嚼着。 范闲坐在了他的对面,端起酒壶,开始自斟自饮,倏然尽十杯。 大皇子抱着酒瓮,于一旁痛饮,似乎想谋一醉。 范闲放下酒杯,拍拍手掌,三皇子规规矩矩地从帘后走了出来。有些为难地看了大哥和二哥一眼,然后坐到了自己老师的身边。 大皇子不赞同地看了范闲一眼,眼神里似乎在说,大人的事情,何必把小的也牵扯进来。 此时抱月楼三楼花厅。便是三位皇子,加上范闲一个,如果不算先前离开的太子,庆国皇帝在这个世上留的血脉。算是到齐了。 先前地鸿门宴,已然变成了气氛古怪的家宴。 “你害怕了。” 二皇子放下啃了一半的青果,盯着范闲的双眼,柔声说道。 范闲端酒杯的手僵了僵,缓缓应道:“我怕什么?” “你不怕,今夜何必做这么大的动作?”二皇子微微一笑,轻柔说道:“只有内心畏惧的人,才会像你今夜这样胡乱出手。你杀我家将,捕我心腹,难道对这大局有任何影响?” 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了下来,说道:“此间无外人,直说亦无妨,你的手下,今天被我清干净了。但是……你没有证据。就如同先前说过地那般,山谷狙杀的事情。我也没有证据,可是你们依然做了。” “山谷狙杀的事情,我不知情,我未参与。”二皇子盯着范闲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 范闲摇摇头:“那牛栏街的事情呢?小白免被扇了太多次耳光……我承认,山谷地事情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出手。” 他低头说道:“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既然不知道是哪个敌人做的,我当然要放乱箭,如果偶尔射中正主儿,那是我得了便宜,射中旁的人,我也不吃亏,也是占便宜。” “牛栏街……”二皇子薄唇笑容里闪过一丝苦涩,“几年前地事情,想来,也就这么一件事情,你却一直记到了今天。” 范闲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而你也清楚,这件事情,和记仇并没有太大关系,你一日不罢手,我便会一日不歇的做下去。” 没有大臣在场,没有太子在场,范闲与二皇子这一对气质极为相近的年轻权贵,说的话,也显得是如此的直接、干脆,都是心思纤细的人,知道彼此间不需要用太多的言语遮掩。 二皇子深深看了范闲身边地三皇子一眼,忽然开口说道:“有时候,本王会觉得人生不公平……不说崔家明家那些事情,只说这宫中,我疼爱的妹妹嫁给你做了妻子,我自幼友善的两位兄弟,如今却都站在你这一边。” 二皇子抬起头来,那张俊秀的面容里夹着一丝隐怒:“如果是本王能力不如你倒也罢了,可是……这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很荒唐的理由,一些前世的故事,而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如果父皇肯将监察院交给我,难道本王会做的比你差?如果父皇肯将内库交给我,难道本王就真没有能力将国库变得充裕起来?修大堤,你我都不会修,你我都只能出银子……安之啊安之,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毕竟我才是正牌地皇子。” 范闲沉默了许久,心知自己在庆国这光怪陆离地一生,如今所能获得的这种畸形权势……全然是因为当年地那个女人遗泽,当然,那个女人也为自己带来了无数的麻烦与凶险,二皇子所言,其实并非全无道理,若自己与他换地而处。自己不见得比他做的更好,二皇子不是没有能力,而是一直没有施展能力的舞台。 他缓缓说道:“世事从无如果二字。” “不错,所以你如今左手监察院,右手内库……”二皇子微微讥讽说道:“如此大地权势,想来也只有当年令堂曾经拥有过……所以,你现在提前开始怕了。” 范闲的面容再次僵了一下。 二皇子平静说道:“你想过将来没有?你今日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他眼光微转,看了三皇子一眼。笑道:“我皇室子弟,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你自己也是其中一属,当然明白其中道理。” 三皇子低着头,根本不敢插话。范闲知道老二并不是在危言耸听,只是他有自己的打算与计划。 二皇子淡淡说道:“你是真的怕了……想一想你现在这孤臣快要往绝臣的路上走,日后不论是谁登基,这庆国怎么容得下你?怎么容得下监察院?” 范闲平静听着。二皇子继续说道:“你之所以怕。是因为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你如今权势虽然滔天,却只是浮云而已,甚至及不上一张薄纸结实。” 二皇子叹息着:“因为你手头的一切权力,都是父皇给你的。只需要一道诏书,你就可以被贬下凡尘,永世不得翻身……父皇虽然宠爱你,但也不是没有提防你。这几年任何路子都由着你在闯,却绝对不会让你染指军队,其中深意,想来不用我提醒。” 最后二皇子总结道:“正因为你怕了,所以你要……自削权柄!” 大皇子喝了一口酒,冷漠地看着自己地两个兄弟像两只斗鸡一样说着话。 范闲沉默了很久,没有接二皇子这句话,只是轻声说道:“权力本是浮云。这天下何曾有过不败的将军,不灭的大族?殿下是皇子,心在天下,我却只是臣子,我要保我自身及家族康宁……” 二皇子截住他的话头,冷冷说道:“本王知道,你堂堂诗仙,向来不以皇室血脉为荣。反而刻意回避此点。但你扪心自问,若不是你厌恶的皇室血脉。你岂能活到今日,还能活的如此荣光?” 一座四兄弟,二人沉默,二人对峙。 “放手吧。”二皇子诚恳说道:“你的力量其实都是虚的,你不敢杀本王,便只能眼看着一天一天地过去,而你却一天一天地危险,既然你已经查觉到了这点,为什么不干脆放手的更彻底一些?以你在这天下的声名,你是婉儿的相公,你是父皇的儿子,你是北齐地座上客……谁会为难你?谁敢冒着不必要的风险为难你?灵儿说过,你最喜欢周游世界,那何必还囿于这险恶京都,无法自拔?” 范闲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手指头缓缓捏弄着酒杯,开口说道:“殿下,先前便说过……我与你的想法是一样地。” 他抬起头来,面上容光一湛,望着二皇子平静说道:“一年前在这楼子外的茶铺里就曾经说过,你不放手,我便要打到你放手,而且事实证明了,如今的我,有这个实力……茶铺里的八家将,你再也看不到了,这就是很充分的证明。” 听到茶铺二字,二皇子面容顿时一凝,想到了一年多前的秋天,在抱月楼外茶铺里与范闲的那番对话,其时的对话,是发生在王爷与臣子之间,而一年过去,范闲地权势像吹气球一样的膨胀起来,最关键的是,两个人的真实身份也逐渐平齐了。 “我为何放手?”二皇子有些神经质地自嘲说道。 “殿下中了长公主的毒,我来替你解。”范闲一句不退,冷漠说道:“当初的话依然有效,殿下何时与长公主保持距离,真正放手,本官许你……一世平安。” “你凭什么?”二皇子认真地看着范闲的眼睛,“难道就凭监察院和银子?” 范闲摇摇头,说道:“不凭什么,只是我欠皇妃一个人情,欠婉儿一个承诺,今夜之事,殿下应该心中清楚,我便是要清空殿下私己的力量,将你从这潭烂水里打将出来。” 二皇子一想到今夜自己所遭受地巨大损失,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地那抹凄寒,阴怒说道:“为什么是我?父皇不止我一个儿子,你也是!” “我没有一丝野望,我只是一位臣子。”范闲说道:“再过两天,殿下便会知道我的诚意,至于其余地殿下,一位是我的学生,我会把他打乖一些,大殿下更喜欢喝酒,太子我不理会,只好针对您了……您说的对,这血脉总是值得尊重一二的,所以我会尽一切阻止那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二皇子心头一寒。屏风有一个缝隙没有挡好,冬日里的寒风开始在抱月楼内部缓缓飘荡,范闲最后说道:“请殿下牢记一点,陛下春秋正盛,不希望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第五十二章 雾 第五十二章雾 二皇子离开了抱月楼,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冷漠,不论在这一番谈话之中,他获取了何样的信息,对于范闲的宗旨有几分信任与畏惧,但是今夜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许多。他在京中的势力已经被范闲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坚决地依靠在长公主那边,一条就是如范闲所想,老老实实地退出夺嫡的战争。 没有实力,拿什么去争?但二皇子心里也明白,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如果范闲今天晚上没有扫荡自己的势力,那么在不久的将来,要不然是庆国陷入一场动荡之中,要不就是自己会被无情地清除。 但他不会对范闲有丝毫感激的情绪,因为范闲逼着他上了绝路。 大皇子与范闲说了几句话之后,也满脸忧色地离开了抱月楼,同时还带走了三皇子。皇室几位兄弟间的谈话并不怎么愉快,而老三要回宫,他身为禁军统领顺路带回去比较合适。 此时夜渐渐深了,如果天上没有那些厚厚的雪云,一定能够看到月儿移到了中夜应该所在的位置。 范闲没有离开抱月楼,他一个人坐了很久,让楼里整治了一盆清汤羊肉片吃了,吃的浑身有些发热,又饮了几杯酒,才缓缓站起,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两眼。 窗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京都府与守备师的人都撤走了,抱月楼今日歇业,姑娘们也早睡了,只留了几个机灵的人在侍候他。 楼内红烛静立,范闲让石清儿准备了一桶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 洗完澡后,他搓着有些发红的脸颊。问道:“大皇子这两天有没有去羊葱巷?” 石清儿在一旁听着,知道大老板说的是那个胡族公主的事情,摇了摇头,正准备上前服侍他穿衣服,却被他挥手唤了出去。 不一时,桑文进来了,这位温婉的抱月楼掌柜,微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他地贴身内衣穿好,手指从他匀称的肌肉表面滑过,不由微微一怔,却不敢多有动作,又仔细地将仅三指宽的暗弩系在了他的左手小臂上。 穿上靴子,将黑色细长的弩首插入靴中,桑文站起身来,对范闲的服装进行最后的整理。保护那件黑色的监察院官服遮蔽住了范闲每一雨可能受到伤害地肌肤,才点了点头。 范闲微微一笑表示赞赏,确认了身上的药丸没有遗失,拍了拍桑文的脑袋,往房外走去。 桑文微微一怔说道:“大人。剑?” 范闲回头,看着桑文手里捧着的那把大魏天子剑,表情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惘然之意。半晌后说道:“这剑太亮,还是不要拿了,就先搁在这儿吧。” 抱月楼的三重皮帘被掀开,一应主事人恭恭敬敬地送范闲出了门口,他此时已经将莲衣的后帽掀了起来,套在了自己的头上,让阴影遮住了自己清秀的面容,踏下楼外地石阶。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似乎是想确认呆会儿会不会下雪。 马车驶了过来,他摇摇头,示意自己要走一走,便当先向着东面行去。 今天抱月楼开宴,他没有带虎卫来,而监察院在京都的全体力量,已经趁着夜色进行了无数次突袭。甚至连启年小组的力量都投了进去。此时跟在他身边的,只不过是范府地几个护卫以及一个车夫。 众人知道今天抱月楼开宴的事情。也听说了今夜京都内的骚动,都以为少爷是要行走思考,所以不敢上前打扰,只是让马车远远地跟在后面。 往东行出没有多远,一转便进了一条直街,长街。 直直的长街。 穿着一身莲衣地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然后他挥挥手,示意后面的车不要跟上来,而他自己迈步往街中走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停雪的京都街巷里忽然冒出了一股奇怪的雾气,雾气较诸空气渐重,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渐渐弥漫在长街之上。 微白色的雾,在没有灯的京都夜街上并不如何色彩分明,却有效地阻碍了人们的视眼,令人睁眼如盲,伸手不见五指。 后方跟着的马车本不敢让范闲一人在这个夜里独行,也不准备听从他地安排,但此时依然迫不得已停了下来。 车上的范府护卫们将气死风的灯笼拔的更亮了一些,可是暗黄色的灯光,只照见了前雾,宛若苍山头顶的云息,却是探不了多远,早已看不见那个穿着黑色莲衣孤独的背影。 长街之上,白雾渐弥,便只能听见范闲微弱的脚步声,以一种极其沉稳而固定地节奏响起,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声音,似乎这街上没有任何活着地生物。 今夜监察院要杀的人似乎已经杀完了,要抓地人也已经被捕进了天牢,由七处牢牢掌管,还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京都百姓们在被窝里贪着暖意,夜游的权贵们早已惊心回府,打更的人们在偷懒,十三城门司的官兵们只是注视着城门。 脚步声一直向前,然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在白雾之中停顿了下来。一阵冬天的夜风吹过,将这长街上的雾气吹拂的稍薄了一些,隐约可以看见长街尽头。 长街尽头应该没有人,但是总感觉到似乎有人守在那里。穿着莲衣的他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双目平静直视前方,似乎要看到那里究竟是谁。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魁梧,双肩如铁,宛如一座山般矗立在那里长街尽头,身后负着一张长弓。背负箭筒,筒中有箭十三枝。 风停雾浓,不复见。 今夜是范闲让监察院向二皇子一系发起总攻的时刻,但他似乎忘了一点,当你进攻最猛烈的时候,往往也是自己防御最薄弱的时候,此时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可以倚靠,只有自己。他在对山谷狙杀的事情进行报复。毫无理由地报复,却忘了某位大都督也要为自己唯一儿子的死亡进行报复。 能躲过对面的那张弓吗? 两年前他被这张弓从宫墙之上射落,全无还手之力,那枝弓箭已经成为他武道修行上最大的一处空白。 所以他在雾后停住了脚步。 白雾的那方,燕小乙微微垂下眼帘,感受着雾后那人的气机,确保对方不会脱离自己的控制。 雾的这方,没有移动地迹像。 燕小乙。前任禁军大统领,如今的庆国征北大都督,庆国屈指可数的九品上超级强者,他自然不是一个疯子,他知道在京都的长街中暗杀范闲。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依然没有强行压下自己的战意与血性,因为当他在元台大营帐中看见燕慎独的尸体时,就已经下了决心,人生一世。究竟为何?纵使自己日后手统天下兵马,打下这一整片江山来,却托给何人? 所以他不是疯子,却已然疯了。 今夜京都不平静,谁都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强横地进行扫荡,同时,也没有人会想到,堂堂征北大都督。居然会舍弃了一应顾虑,回到了本初的猎户心思,冷漠地观察着范闲,注视着范闲,等待着范闲,一直耐心地将范闲等到了死地之中。 长街虽然有雾,能阻止人的视线,却不能阻止燕小乙地箭。他的箭。本来便是不需用眼的。 今夜他携十三枝羽箭前来,便是要问一问范闲。一处贴着的告示上面,那句十三郎是个什么意思。如果范闲死了,这问题不问也罢——不论范闲这些年里再如何进步,在武道修为上再如何天才,燕小乙也有些冷漠地相信,自己绝对可以杀死对方。 此事与夺嫡无关,与天下无关,非为公义,非为利益,只是私仇不可解。 气机已然锁定,二人一在街头,一在街中,除了正面对上,别无它法。范闲在雾后沉默着,似乎是在评估自己应该战,还是应该退。 长久的沉默之后,燕小乙往前踏了一步,浑身所挟地那股杀气,令他身前的白雾为之一荡,露出前面一片空地来,空气中顿时又寒冷了起来。 然而……他的脚马上收了回来,眼角余光向着左上方的屋檐看了一眼,微微皱眉,用那屋檐上地石兽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以他的身体和石兽为一线,他感觉到,在那个线条的尽头,有一个异常恐怖的杀机在等待着自己。 这是没有道理的感觉,他自幼生长在林间,与野兽打交道,却也养出了如野兽一般的敏感,对于危险的存在,总是会提前判断出来。 此时长弓早已在手,箭枝却未上弦,燕小乙微微低头,感受着四周地异动——究竟是谁在埋伏谁? 他是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除了那四个老怪物之外,燕小乙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多少需要忌惮的,甚至每每当状态晋入巅峰之时,他总会在心中升腾起一股向大宗师挑战的想法。 也因为他这种境界,所以他可以清晰地查觉到,长街之上,只有他与范闲二人,所以他才敢如此冷漠地用心神缀着范闲,时刻准备发出致命的一箭。 然而,先前当他踏出那一步时,他却发现了极其古怪的现象。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不知在何处的不知名危险源泉,其次是他在那一步落下时,感觉身后雾气地味道似乎有些变化。 是味道,不是味道。 是风和雾地最细微触感变化,而不是入口后的感觉。 燕小乙知道了,在自己地身后,一直隐藏着一位极为强大的人物。这人地武道修为不知具体到了什么境界,但能够瞒过自己这么久,一定有能力伤到自己。 他不敢妄动,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发箭,存蓄已久的精气神便会为之一泄,露出一些缺陷。一旦心神有缺,他没有把握能够在身后那名高手,与远处的危险两处合击之下。全身而退。 长街上就这样冰冷的沉默着,雾那头的人不能动,雾这头的燕小乙也不能动。 不能动脚,却能动手。 燕小乙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整个人的身形显得更阔大了一些,手指缓缓落下,似无意间在自己的弓弦上拂过。 他地手指很粗壮,但这个动作却很轻柔。就像是柔毫扫过画纸,葱指拂过琴丝,兰花微微绽放。 嗡的一声轻响,弓弦颤了起来。 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在他的弓弦上产生,微微颤着的弓弦带动着四周的空气。绞着微白的淡雾,渐渐凝成实力,划破面前的长街,随着这一声嗡地轻响。悄无声息地向着雾的那头袭去。 向着雾那头的那个人袭去。 雾那头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有人坠地的声音。 燕小乙平静着翻腕,长弓直立,不见他如何动作,箭羽已在弦上,先前无箭一射已有如此之威,更何况此时他的弦上已经有了箭! 但他没有发箭,只是一味地沉默着。因为他清晰地判断出,雾那头的人不是范闲。虽然他很疑惑,明明自己是看着范闲出了抱月楼,对方是何时调了包,但他明白,今夜狩猎,已经转换了猎人与猎物的角色。 燕小乙凛然不惧,只要长弓在手。就算是两名九品高手来伏杀自己。他也不会有任何惊惧,相反。他有些久违了的兴奋,随时准备用自己弓弦上地箭来了结某个生命。 手上的弓箭并未瞄准,可是他的心神已经锁定了遥远的那处,只是两边间隔着民宅檐上的那个石制异兽,无法出箭。 燕小乙还有一部分精力,放在身后那曾经改变过刹那,现在又回复如常的雾气味道里。 谁都不会先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长街上这奇怪的雾依旧没有散去,燕小乙如山般的身躯依然站立着,没有丝毫疲惫之意。 可是他清楚,暗中地那两个人也没有疲惫,至少没有让自己察觉到对方的心神有任何松懈——能够和自己比耐心以及毅力,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燕小乙认可了对方的境界和实力。 他明白,这深夜里的长街狙杀,已经陷入了僵局,自己用那石兽护住了自己,却也阻挡了自己,这样僵持下去,只怕天都亮了,双方依然无法动弹。 然而,对方可以撤走,燕小乙却无法动,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劣势之中。 又是很久过去了,燕小乙依然稳定地站在街头的一角,就如同一座雕像般不可撼动,长弓在手,箭在弦,稳丝不动,有一种很奇异的美感。 忽然这时,被白雾弥漫的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伴随着这一阵古怪地咳嗽声,一道淡淡地灯光也映入了雾中,光线渐渐地亮了起来,走近了街角,离的愈近了些,才发现是两个灯笼。 灯笼被执在两名小太监地手上,小太监脸色冻的有些发白。 小太监的身后是四个杂役抬着的一顶小轿,咳嗽声正是从那个小轿里不停响起。 轿子停在了燕小乙的身旁,轿帘微掀,露出一张苍老且疲惫的脸。 这张脸是属于洪公公的。 洪公公昏浊的双眼眨了眨,对轿旁的燕小乙轻声说道:“临街赏雪夜,大都督好兴致,只是夜已经深了,还是回府吧,老奴送您。” 第五十三章 黎明前的雪花、豆花 第五十三章黎明前的雪花、豆花 轿子缓缓离开了长街,那位负着长弓的强者,也随之消失,此地空余地上残雪,弥漫白雾。 随着轿子的离开,咳嗽声的渐弱,长街上的雾渐渐散了,四周虽然依然黑暗,却显得比先前要清明许多。一片一片的雪花悄悄从苍穹顶上撒落下来,温温柔柔、飘飘摇摇,就像是高空上有神人在轻轻摇晃着花树。 云开,那层层乌云忽然间从中裂开一道大缝,露出那弯银色的月儿,清光渐弥,将这长街照的清清楚楚。 街后头那些层迭一处的民宅伸向街中的檐角,因为这些月光的照耀,而在地上映出了一些形状古怪的影子。 有一道黑影忽然颤动了一下,就像是某种生物一般扭曲起来,然后缓慢而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缩回那一大片影子之中,再也无法分离出来。 范闲趴在远处的一幢门楼角上,身上穿着一件黑中夹白的雪褛,他将视线从被石兽遮挡住的街角处收了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在黑夜中喷出白雾。眉毛上凝成的冰丝儿嗤嗤几声碎开,他有些疲惫地向天仰躺着,舒展一下自己浑身上下酸痛难抑的肌肉,眼睛看着头顶夜空里的那弯银月发呆。 摸摸身边那发硬的箱子,他下意识里摇了摇头,眯了眯眼,今夜下了大本钱,准备的如此充分,眼看着可以成功,却被那位洪公公破了局,真是失败。 他并没有准备动用箱子,毕竟这东西太敏感,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用,只是要狙杀燕小乙这种已然站在人类颠峰的强者,手掌摸不到那硬硬的箱子,他的心里没有什么把握,这是信心的加持,最后的凭恃。 范闲躺在楼顶地残雪中,大口喘息了两下,平伏了一下失败的情绪和那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有人爬了过来。范闲一掀雪褛,将那事物掩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王启年凑到他身旁说道:“是洪公公。” 范闲点点头:“今天辛苦你了。” 今天夜里监察院所有人都在忙碌着那些血腥的事情,范闲最信任的心腹王启年却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只有范闲自己清楚,他交待的任务是让王启年盯着燕小乙的动静。 他知道燕小乙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而且王启年地表现也没有让自己失望。一位九品上的强者,居然一直没有查觉到自己的动静居然全部在王启年的注视之下。 监察院双翼,世上最擅长跟踪觅迹之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王启年的脸色很白,比楼顶的残雪。街中的银光更要白一些,跟踪燕大都督,无疑是他的人生当中最恐怖地一个任务,那种恐惧感和压力。让这位四十岁的中年人有些快要承受不住,心神早已到了崩溃的极点。 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应该看见的东西。 范闲平静说道:“我是信任你的,准确来说,我地很多东西都建立在对你的信任之上。” 王启年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范大人是在初入京时撞的自己,再以此为中心,开始组建启年小组,由小组而扩散。渐渐将监察院掌控在手中。 而且自己无疑是天底下知道小范大人最多秘密的人,比如当年殿前吟诗后地那个夜,那把钥匙…… 第二天便传来了宫中有刺客的消息,王启年当然知道那个刺客是谁,至于钥匙,嗯……肯定是用来打开某样东西的。 所以范闲一直没有杀自己灭口,王启年很有些意外,和感动。是真的那种感动。心里有一种叫做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明明这种冲动对于年逾四十的他来说。是非常危险和不值得的,可他依然在心底保有了这种美好的感觉。 门楼下传来两声夜枭鸣叫地声音,范闲侧耳听着,确认了干净后,对身旁的王启年做了个手势。 王启年眼中闪过一道恐惧的感觉,因为他也隐约听说过那个传说,而且也知道那个传说和小范大人母亲的关系。 他知道自己的命从今天起就已经完全交给小范大人了,这是彼此间的信任,这种信任本身就是很恐怖,很要人命的事情。 他手掌一翻,整个人便从门楼之下滑了下去,滑动的姿式很怪异,很滑稽,就像是一只大螳螂,长手长脚,却悄无声息,不一时便下到了地面,走到了街地正中间,蹲下来,察看了一下那个伪装者地气息,确认他还活着,对着空中比了个手势。 这个手势自然是比给范闲看的,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由笑了起来,老王果然有两把刷子,这手轻功在手,难怪在北边活动了一年,都没有让锦衣卫那些家伙抓到一丝把柄。 被燕小乙弦意所伤地伪装者,正是当年出使北齐时,范闲随时携带的那个替身,当年这个替身帮了他很大的忙,今天自然拿出来诱敌。 门楼下又响起了几声怪鸟的鸣叫,几个穿着黑色莲衣的密探寻了过来,带着范府的那辆马车,将王启年和那个替身都接上了车去,这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安静自然,便在此时,空中的层云又拢,清光没,京都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 清晨前,最黑暗时,雪花再起,范闲一个人来到了城西的一个铺子前面,所有的民宅还在沉睡当中,商铺也没有开始做准备,便是最早起的面摊,都还没有开始准备臊子,只有这个铺子已经开了起来,用里面诱人的豆香味儿。驱散黎明前的黑暗,等待着朝日的来临。 雪花下,范闲坐在铺子外地小桌上,手里端着一碗豆花在缓缓喝着,豆花的味道不错,没有渣感,没有太多的豆味儿,清香扑鼻。甚至比澹州冬儿做的还要好些。 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因为这间豆腐铺是京都最出名的一间,是司南伯府大少爷入京后办的第一项实业。 这间豆腐铺就是范闲自己的。 范闲缓缓喝着豆花,脸色平静,心里却是苦笑了起来,自己重生二十年,还真真是个无用地二世祖,对于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带来什么样的改变。最大的改变……大概就是这豆腐的做法吧? 母亲太能干,太神奇,在那短暂的岁月里,竟是抢着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那有什么东西能剩给自己干呢? 像历史上所有的那些权臣一样。玩弄着权术,享受着富贵,不以下位者的生死为念,就此浑噩过了一生? 就如同以前所思考地那样。范闲的面上渐有忧色,总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大渴望,却始终抓不到那个渴望究竟是什么。 他有些烦燥,有些郁闷,想到街头的那件事情,想到燕小乙身后负着的长弓,他地心情便低落了下来。 “**……”范闲用很轻柔的声音,很温柔的态度骂了一句脏话。 今夜有雾。其实并不好,虽然这是影子早已判断出来的环境,可是他没有想到燕小乙地心神竟然强大到了那样的程度,可以不畏层雾相迭,准确地判断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而且隐在雾里的药,似乎对于这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也没有丝毫作用,真气深厚到了一定程度,一般的药物确实用处不大。范闲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世上果然没有完美的事情,无味白色的药雾。效果确实差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在今夜好不容易营造出来地必杀的环境中,范闲依然会勇于尝试杀死燕小乙。 他不是皇帝,他的自信来自于自己的实力以及比世上都要好的运气,不像皇帝那么莫名其妙。所以他习惯于抢先出手,将一切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厉害人物除去,燕小乙,自然是首当其冲的那人。 如果日后的庆国会有大动荡,范闲始终坚持,能够削弱对方一分实力,对于自己这一方来说,都是极美好地事情。燕小乙不在军中,而在京中,并且他抢先出手,这是再好不过地机会。如果让对方回到了征北的大营之中,再想杀死对方,那就等于是痴人说梦。 所以范闲此时坐在桌上,感觉很失败,很愤怒。 为什么洪老太监会出来破局! 范闲端着碗地右手有些颤抖,他眉头一皱,将手中的碗摔到了地上,瓷碗破成了无数碎片。他极少有这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愤怒表现,由此可见,今天洪老太监的突然出现,确实让他恼火到了极点。 “为什么?”他眉头皱的极深,始终也想不明白这一点,洪老太监出宫破局,很明显不是皇帝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可是庆国权力最大的这对母子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们还没有看清楚当前的局势?如果自己能够把燕小乙杀掉,又已经将老二的势力清扫一空,长公主那边愈发弱势,反而会让整个皇族的局势平缓下来。 那件有些恐怖的波动,也许就此会渐渐平静。 皇帝明显清楚这一点,为什么会点头让洪太老监出面,阻止自己与燕小乙的对局?难道皇帝是个疯子,就是喜欢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走向造反的道路? 自虐狂? 范闲有些恼火地想着,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看来帝王家,真的是一窝变态,都嫌这天下太不热闹。 可是……皇帝难道就不怕……自己被人从龙椅上赶下来?连番的疑问,那个困扰了范闲许久的疑问,让他的表情有些难看,皇帝究竟在想什么? 皇帝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陈萍萍也清楚,正如陈萍萍当年说过的那样。一个人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便会有怎样的眼光,做出符合这种位置地判断与选择。 如今的庆国京都,还属于发酵的阶段,范闲想冒险终止这种过程,以免日后的面团忽地膨胀起来,而今天洪太老监的出马,明显表示皇帝并不需要范闲操这个心。 所以范闲很苦恼。 新出的第一格新鲜豆腐端了出来。上面还冒着热气,豆腐铺子里的伙计恭恭谨谨地勺了两碗,分别放上净白糖和榨菜丝并香油葱花酱油……香喷喷的甜咸两味儿,送到了小桌上,然后退了回去。 豆腐铺地人们都知道小范大人这个古怪的习惯,这位东家并不因为豆腐铺子挣不了多少钱而扔开不管,但也从来不会在白天来这里看看,只是会每隔一两个月。便在凌晨最黑的时候来点两碗豆腐。范闲的这个爱好,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范闲今天晚上很累,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他用瓷勺胡乱扒拉着一碗豆腐,送了一口入唇。甜丝丝的很有感觉,有雪花也落进碗中,让他倏忽间联想到刨冰这个忘却很久的名词,感觉更好了些。他刨了几口,似乎倏乎间便弥补了许多精神。 还有一碗,他动也没有动。 三辆马车打破了京都的平静,缓缓驶到豆腐铺地面前,前后两辆马车上面的剑手跳下车来,警惕地注视着四方,布置起了防卫。 言冰云掀开车帘,从中间那辆马车上走了下来。忙碌了一夜,这位范闲的大脑,很明显也非常疲惫,苍白的脸上,有着一丝憔悴的痕迹。 他走到范闲地桌边,很明显有些吃惊,范闲居然会一个人在这里吃豆腐。 范闲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同时将那碗拌着香葱榨菜丝儿的豆腐推了过去。 言冰云没有吃。从怀中取出卷宗,开始低声说明今夜的情况。等听到要杀的人。要抓地人基本到位,范闲满意地点了点头。 “黄毅没有死。”言冰云看了他一眼。 范闲抬起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钉子下的毒很烈,可是似乎公主别府里有解毒的高手……”言冰云说道:“所以黄毅保住了一命。” 黄毅是公主府上的谋士,虽然一直以来,并没有对范闲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没有表现出过人之处,可是范闲既然动了手,就要将所有潜在的威胁全部除去,所以黄毅也是今夜计划中的一环。 范闲可不喜欢在以后的岁月里,因为自己地一时心慈手软,而导致了什么人质被抓之类的狗血戏码上演。 “不是解毒高手。”范闲摇摇头:“三处的师兄弟手段我很了解,东夷城里那位用毒大师,和我们的派系不一样……看来长公主当年在监察院的渗透很有效果,除了死去的朱格之外,还备了不少解毒丸子。” 言冰云说道:“埋在公主别府里的那个钉子还没有暴露,我自作主张,让他撤了。” “很好。”范闲赞许地点点头,“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不要下面的人冒没必要地险,能活着最好。” 话虽是如此说地,范闲心里却清楚,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次失败。 言冰云又开口说道:“你要拿口供地那个活口死了。” 范闲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山谷狙杀里的唯一活口,那个秦家的私军,山谷狙杀案一直没有线索和证据,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活口,而且既然关在监察院天牢里,有七处和三处共同时护持,根本不可能就这般死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那丝古怪情绪,似笑非笑看了言冰云两眼,很奇妙地没有大发雷霆。 “刚才洪公公来了。”范闲对言冰云说道:“你怎么看?” 言冰云微微一惊,半晌后轻声说道:“一,主子觉得你今天晚上做的过了线。二,不论他死或者你死,都不是主子想看到的。” “不要说主子,我会想到老跛子的可恶口吻。”范闲皱眉说道。 言冰云笑了笑,转而问道:“虽说是陛下点过头的事情,但你今天夜里借机把事情闹的这么大,明天大朝会上,本院一定会被群臣群起而攻之,只怕舒大学士和胡大学士都要开口,主……陛下在这种压力之下,会有一定的态度释出,你最好做足准备。” “怕什么?”范闲看了一眼小言公子那苍白的脸,自嘲说道:“陛下早就想削监察院的权了,这不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如果不是知道这点,我今天夜里也不会急着四处出击……在削权之前,总要把敌人扫除一些。” 当的一声脆响,他将勺子扔到微凉的瓷碗之中,面若冰霜,说道:“今夜真正想做成的事情,是一件也没有做成,真是亏大发了。” 言冰云说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大朝会,你今日要上朝述职,做好被陛下贬斥的准备吧。” 范闲闭着眼,缓缓说道:“前些日子,陛下让你们这些年轻官员进宫,所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只是那些老家伙哪里舍得让位?今天夜里监察院大肆清查,就算我们事后会被惩罚,但那些不干净的家伙也要退几个……朝廷腾些空子出来,陛下才好安插人手,我们是替陛下做事,他总要承我们的情。” 言冰云微微皱眉,依然很难适应范闲敢如此称呼皇帝陛下,也有些不悦,只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 范闲却懒得看他脸色,自顾自轻声说道:“今夜的事情差不多了,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我一直等着的那家人,却始终没有出手。” 言冰云知道他说的是哪家人,却要装成不知道,一时间脸色有些犹豫,旋即苦笑道:“你还嫌不够热闹?你此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总要注意些安全。” 范闲看了一眼散布在四周的监察院剑手,摇头说道:“我和你不同,你必须把这些人带着,我……带与不带,区别并不大。” “如果带了人,那些人怎么敢动手?都是一群只会在暗中杀人的懦夫。”范闲讥讽说道:“我在这铺子里单人坐了半个时辰,却是始终无人敢来,倒让我有些小瞧所谓铁血军方了。” 言冰云摇头无语。范闲回头看了一眼黑夜之中的一条小巷,用指头敲敲豆腐碗旁的桌面,说道:“吃掉,冷了味道不好。” 离范氏豆腐铺有些距离的小巷里,有七名穿着夜行衣的人,正在往马车上搬着尸体,有血水从车上缓缓滴了下来,落在雪上,发出淡淡腥臭。 三具尸体被砍成十几方大肉块儿,明显是长刀所造成的恐怖伤害。七名夜行人中领头的那位坐上了车夫的位置,看了一眼远处豆腐铺子隐约的灯火,用缰绳磨擦了一下虎口有些发痒的老茧,咧开嘴笑了,轻声说道:“少爷,慢慢吃吧。” 第五十四章 大朝会 第五十四章大朝会 清晨时分,范闲回府换了一身行头,吩咐了几句,便坐着马车来到了皇宫之外。等他到的时候,宫门那处已经是热闹非凡,三两成群的大臣们拢在一处窃窃私语着什么。 他掀着车帘望了一番,忍不住摇了摇头,看来昨夜的故事已然成了今日的八卦,自己自然就是大臣们议论的中心。 一夜未睡,又折腾了那么多事,他的精神自然难免委顿,从藤子京的手里接过冰水浸过的毛巾在脸上使劲儿擦了擦,面部的皮肤如同被针刺过一样的痛,精神终于醒作了少许。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吐了几口浊气,走下车去。 一路踏着宫前广场的青砖而行,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与议论,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穿着官服的监察院提司大人。 这是范闲出任行江南路钦差后,第一次上朝会,按理讲,宫前这些大臣应该前来寒喧问候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大臣们的眼中充满了警惕的意味,只是远远看着,并未过来亲近。 其实原因很简单,昨天夜里监察院杀人逮人,虽然捉的都是些下层的官员,但人数太多,不知道牵涉进了多少朝官,这些上朝会的大臣们虽然惊愕,但马上便被愤怒所包围,今日朝会之上,肯定是要参范闲几本,既然如此,此时自然不好再来打什么招呼。 范闲走的很不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快要变成被朝廷文武百官唾充的孤臣了,虽然这是他自己造成的,可是这种没人理睬的感觉,就像是幼儿园时被小女生们杯葛一样,满怀委屈。 他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平静温柔的笑着。似乎没有感受到那些火辣辣地目光。 待走到宫门口,门口守着的侍卫与太监倒是向他请安行礼,范闲看着那两个小黄门讨好的目光,心头一暖,十分安慰,心想这世道,果然还是残障人士本身比较有爱心。 偏过头来,便看见文官班列领头那两位大人物正鼻孔朝天。似乎在端详天象有何异处。 范闲揉了揉鼻子,左边那个白胡子老头他是熟悉的,右边那个中年人也知道肯定是当年文学改良运动的发起人胡大学士,见这两位门下中书的宰执之辈如此冷待自己,范闲清楚,昨夜自己闹的动静太大,在这些大人们看来,已然有了成为权臣奸臣的十足倾向。加上监察院地畸形动作,对于朝政确实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这两位天下文官之首的人物,当然不会与自己这个密探头子太过亲热。 但他却不吃这一套,强行压下心头的恶气。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站在了舒胡二位大学士的身边,也不说话,反而很古怪地抬起头向着天上看去。 一时间。等候着上朝的诸位大臣便看见了很奇怪的一个景象,两位大学士,加上那位天杀的监察院提司,都把脖子直着,脑袋翘着,对着天上地层层乌云看个不停,偏生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味沉默。 不知道看了多久。终于是性情疏朗的舒大学士忍不住了,冷哼了一声,说道:“小范大人在望什么?” 胡大学士也收回了望天的目光,二位大学士虽然都是聪明之人,却不像范闲那般脸皮厚,无法承受太多人异样的眼光,他咳了两声,没有说什么。 范闲笑着说道:“二位大人望什么。下官便望什么。” 舒芜皱着眉头。望着他欲言又止,可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怒,开口训斥道:“你可知道,监察院正因权重,故而行事要稳妥小心,且不论你究竟心欲何为,只是这般如虎狼一般驱于京都,让百官如何自处?朝廷如何行事?这天下士绅的颜面,你不要,可朝廷还要,你说!六部地衙官让你抓了那么多,还怎么办事?不说办事,可官员们的心都寒了,糊涂啊!……” 不说则罢,一说便是停不下嘴来,反而是胡大学士向舒芜做了个眼色,舒芜才停了下来,可依然痛心疾首,愤怒不可自己。 只是如今的范闲,已经不仅仅是太学里的那位教书先生,也不是一个空有驸马之名,只能在鸿胪寺里打滚地权贵,监察院提司的品秩虽然不高,可是对方如今毕竟假假也是个钦差大人。舒大学士虽然是如今的文官之首,可是对着一任钦差这样吹鼻子上脸的骂着,怎么也说不过去。 “别骂了。”范闲好笑说道:“怎么说您也是位长辈,对着我这个侄儿这么凶,让下面那些官们瞧着也不好看。” 舒芜大怒,偏又对着范闲那张疲惫里夹着恭敬的脸骂不出来,恨恨冷哼一声,将袖子一拂,说道:“今日朝会之上,你就等着老夫参你。” 范闲苦着脸,一揖为礼,说道:“意料中事,还请长辈疼惜则个。” 舒芜是又气又怒又想笑,恰在此时宫门开了,一声鞭响,礼乐起鸣,他便与胡大学士当先走了进去。 今日是大朝会,上朝的官员比平日里要多许多,但即便如此,以范闲的官员品秩依然不足以上朝列队,只是他如今有个行江南路钦差的身份,今日又要上殿述职,所以不须陛下特旨。 可是入宫也需排列,范闲只好拖在最后面,可是他在宫门这里一站,自然而然有一股子阴寒地味道渗了出来,让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大臣们感到不寒而栗。 先前人多时,还可以绑在一起,对范闲不闻不问,可此时一对一对地往宫里走,那些大臣们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地位远远不如舒大学士,计算了一下范闲身上承载着的圣恩,想了一下范闲的手段,再也无法。只好每过他身前时,便轻声问候一声。 对于一年未见的小范大人,这些大臣们哪里敢太过轻慢。 “小范大人别来无恙?” “见过范提司。” “……” 范闲一一含笑应过,虽然知道今天朝会上肯定要被这些人物落了脸面,但此时在宫门口被大臣们依次行礼,这种虚荣感着实不错,得抓紧时间捞些面子上的好处。 面子上的好处得了,殿上得地自然只能是酸果子。 范闲站在队列地最后面。斜着眼偷偷打量着龙椅之上的皇帝老子,一股疲倦涌来,看着皇帝安稳精神地面容,便是一肚子气,心想你倒是睡的安稳,老子替你做事,却快要累死,今儿还没什么好果子吃。 果然如同众人所料。大朝会一开,还没有等一应事由安排进行正轨,几位站在舒胡二位大学士下手方的三路总督,还未来得及上奏,针对范闲和监察院昨夜行动的参奏大战。便这样突如其来的开始了。 范闲没有听那些上参文官们地具体内容,不外乎还是舒芜曾经讲过的那些老话套话,监察院确实有监察吏治之职,但是像自己这样一夜间逮了三十几位官员的行动。确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了,真真可以称的上是震动朝野。 他看着那三路总督大人,不意外地看见薛清排在首位,庆国如今疆土颇大,还有四路偏远地的总督是两年回京一次,他有些好奇地想着,薛清昨天夜里在抱月楼奉旨观战,按理讲应该是连夜进宫向皇帝汇报。不知道皇帝对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范闲真的很疲倦,所以走神走的很彻底,可是有很多话不是他不想听便听不到地,满朝文武的攻击言语依然不断地向他耳朵里涌了进来,渐渐罪状也开始大了起来,比如什么藐视朝廷,不敬德行,国器私用。结党云云…… 在庆国的朝廷上。监察院和文官系统本来就是死对头,不论文官内部有什么样的派系。但当面对着监察院时,他们总是显得那样的团结,从以往地林相在时,到如今的大学士为首,只要监察院这个皇帝的特务机构一旦做事过界,文官系统们便会抱成团,进行最有力的反击。 无疑,范闲昨天晚上过了界,所以今天地大朝会上,便成为了他被攻击的战场。 尤其与往年不同的是,一向与监察院关系亲密的军方,如今也不再保持一味的沉默,反而是枢密院两位副使也站了出来,对于监察院的行为隐讳地表达了不满。 文武百官齐攻之,这种压力就算是皇帝本人,只怕也不想承受,更何况是孤伶伶站在队伍之末的范闲。 太极殿里的气氛不再压抑,反而充斥着一种冬日里特有地燥意,以舒芜为首,群臣纷纷上参,要求陛下约束监察院,同时对此事做出最后的圣裁。 纷纷言语,直刺范闲之心,伤范闲之神,脏水横飞,气象万千。 如果换成一般的大臣在范闲这个位置上,只怕早就已经怒的神智不清,跳将出去和那些大臣们辩论一番,同时鼓起余勇,将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胡子拔下来。可范闲依然强横地保持着平静,不言不语不自辩,只是唇角微翘,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注视着大朝会上的戏台。 也许是他唇角的这抹笑意,让某人看着不大舒,让某人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太过孟浪,太过嚣张了些,龙椅之上传来一声怒斥:“范闲!你就没什么说地?” 范闲一直强行驱除着自己地睡意,骤闻此言,打了个激灵,整理了一番身上的官服,出列行礼,禀道:“回陛下,昨夜监察院一处传三十二位官员问话,一应依庆律及旨意而行,并无超出条例部分之所在,故而不解,诸位大人为何如此激动?” 皇帝冷笑说道:“一夜捕了三十二人,你还真是好大地……难道我庆国朝廷,全是贪官污吏不成?” 范闲正色说道:“不敢欺瞒陛下,这朝中……”他眼光望着殿上的大臣们,严肃说道:“蛀虫满地爬。三十二人,只是个小数而已,若陛下许监察院特旨,微臣定能再抓些贪官出来。” 群臣心头一寒,旋即脸上浮现出鄙夷之意,心想你这话说的光棍却也没用,朝廷是什么?朝廷就是大臣,这天下不贪的官还没有。如果都让你抓光了,谁代陛下去治理天下,牧守万民?陛下怎么可能给你特旨。 果不其然,皇帝大怒,将范闲披头披脑骂了一通,无非是什么不识大体,胡乱行事,有污圣心…… 范闲心里那个不爽。虽然知道是演戏,可是依然不爽,悻悻然退回队列之中。 今日朝会之上,没有人提及二皇子八家将之死,燕大都督独子之死。长公主谋士黄毅中毒吐血于床的事情,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官员,而且属于黑暗中的事情,没有人会这么蠢。 但仅仅是昨天夜地事情。就足以引动文武百官们的警惕与怒火,所以就此攻击,皇帝也必须做出安抚。 然而端坐于龙椅上的皇帝,却只是冷漠地说道:“关于范闲在京郊遇刺一中,诸卿查的如何了?” 群臣默然,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颤着身子出列,连连请罪。 范闲没奈何,也只得出列请罪。谁叫他监察院也是联合调查司里的一属,只是这事儿很荒唐,自己被人刺杀,自己没有查出来,却要来请罪。 皇帝望着范闲皱眉说道:“听闻最后一位人证,昨天夜里在天牢中死了,可有此事?” 范闲愕然,没有想到皇帝的消息竟然得的如此之快。 而对方的武臣一系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隐藏极深地快意与笑意。准备看范闲如何解释此事。 皇帝不需要太多的解释。所有的酝酿工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圣心独断。他颁下了已经准备了好几天的旨意。 旨意中的第一部分,让满朝文武都生出了不敢相信的感觉,因为……陛下削了监察院的权! 监察院一应品秩不降,然而在权属上却有了大幅度地限制,尤其是驻守京都的一处,虽然依旧保有了抓人的权力,却在抓人之后的时限上做出了详尽的规定,尤其是与大理寺之间地人犯过渡,必须在四十八个时辰之内完成。 也就是说,一处再也没有了暗中审问京官的权力。 同时,旨意里对于驻守各州的四处权限也做了一个大旨上的限定,而具体地规章如何,却要范闲回院后自行拟个条陈,再交由朝会讨论。 这两个变化看似极小,但实际上却像是在监察院的身上安了个定时的机器,让他们以后做起事来,有了诸多的不方便。 范闲听着这旨意,心里像吃苍蝇一样的恶心,却依然要出列谢恩。 文武百官惊喜万分,他们顶多是想让陛下下旨贬斥范闲,同时稍微弥束一下监察院,再让那些无辜被捉的下属官员们多些活路,却没有料到陛下竟然对监察院动了真格的,如果按这个趋势走下去,监察院的权力,自然会被逐渐地削掉。 于是乎,太极殿上山呼万岁,群臣暗道陛下果然圣明。 然而皇帝旨意里的第二部分,却让文武百官们觉得,陛下虽然圣明,可是依旧太护短了一些。 旨意中言明,昨夜被捕京官,不在先前条例中所限,全交由监察院审问清楚,再交由大理寺定罪问刑。同时,皇帝陛下借由此事大发雷霆,怒斥殿上这些大臣们驭下不严,枉负国恩,只知结党营私,好不无耻。 旨意一下,群臣惶恐不知如何自处。 因山谷狙杀调查不力、京都护卫视同虚设及京官贪腐一案,枢密院右副使曲向东被贬,京都守备秦恒被撤,由当年的西征军副将接替,而秦恒调入枢密院。同时刑部侍郎换人,大理寺副卿换人,都察院执笔御史换人。 接替者,全部是前些日子入宫的那些年轻官员。 群臣大惊失色,天子雷霆手腕,实在是让众人有些措手不及,这般大范围的换血,如果不是因为最近这几天京都里的冲突,一定无法进行的如此顺利……众人知道事情肯定还没有完,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队列最后方的那位年轻人,心里涌起了一股复杂地情绪,这才明白,原来小范大人昨天夜里地阴狠举措,只是在为今天朝会上的旨意做伏笔。 第五十五章 澹泊公 第五十五章澹泊公 旨意一下,群臣哗然,虽然各部首长都没有换位置,可是身边却多了些年轻官员,不由让诸大臣感到了一丝惶恐,谁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就会将那些年轻官员提上来,顶了自己这些老家伙。 舒大学士皱眉出列,与陛下争论了几句,认为如此大范围的官员任命,没有经过廷议,没有让吏部与监察院事先审核,实在是有些太匆忙,不过皇帝今日决心下的大,竟是连他的面子也不给,淡淡驳了回去,这首圣旨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换血,已经成了必然,秦恒被调到了枢密院,品秩看似有增,实际上却是离了京都守备要害之地,他有些愕然,却只好出列谢恩。 另外像前任枢密院副使曲向东之流的大人物们,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此议,陛下是没有深究山谷狙杀一事,不然军方定然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只是军方这些将领看着范闲的眼神,显得愈发地愤怒起来。 谁都清楚,文武两系中,陛下调整枢密院和京都守备,是为了替范闲撑腰,为范闲山谷狙杀的事情出气,至于散朝之后还会有些别的什么后续举措,则要静静期待了,只是军方的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 而在文官一系中,被撤换的官员人数最多,基本上都属于亲近二皇子一系的官员,尤其令人惊怖的是,看模样,昨天夜里被范闲逮的那三十二名官员,似乎也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 范闲认真地听着旨意,这旨意明显是皇帝昨天夜里就备好的,听了许久,他有些意外没有听到言冰云的名字。不过转念一想也对,皇帝就算要重用言冰云,也不可能把他调到别的部衙,不说这是违反庆律和监察院规条地事情,至少皇帝想用言冰云,总要给陈萍萍一些面子。 至于让小言公子升官也没有可能性,小言公子如果再升,就只好顶了范闲的提司——范闲摇着头。暗道除非皇帝准备一手把监察院给掀了,不然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范闲很意外地听到了成佳林的名字! 他微微偏头,强忍住去看龙椅上中年男子的冲动,心里涌起大古怪,佳林是自己的门生,如今远在异地为官,怎么却落入了皇帝的眼中?而且是……进吏部?那个自己一直无法插手的部衙……一下升了两级,这种升官速度也太快了吧。 朝廷诸臣听到成佳林的名字时。也不免有些骇异,众所周知,此人乃是范门四子之一,出仕不过两年,怎么就要调回京都重地?众人纷纷向范闲投去目光。目光里有些警惧。 范闲心里却有些不自在,皇帝给地这份人情太大了,按照那厮的习惯,给个甜枣儿后便有一棍子。却不知道这棍子会落在哪处。 “……申冲文已调都察院执笔御史,令左都御史贺宗纬兼看监察院事宜,协范闲行事,向内廷负责。” 棍子来的真快! 范闲霍然抬首,双眼里闪过两道幽光,看了一眼出列谢恩的那位年轻人。左都御史入府院?监察院虽说一直在名义上受内廷的监管,可是庆国皇族向来严禁太监掌权,加之陈萍萍太过厉害。所以监察院等若是个**王国。 可是……让左都御史盯着监察院,同时向内廷汇报,这等于是让监察院直接处于了皇宫的注视之下。 范闲后背有些发冷,右手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知道因为自己的身份,皇帝肯定不可能像信任陈萍萍一样信任自己,但是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下手这么狠。在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之前。就率先给自己套了一个头绳,扎地自己的脑袋痛的不行! 贺宗纬是什么人?是当年与自己门生侯季常齐名的京都才子。妹妹若若的追求者之一,先在太子门下,后投长公主,如今却成了天子门生,不经科举直接简拔入朝任御史,因有功任左都御史,负责清查户部一案…… 不算范闲,贺宗纬绝对是这两年里庆国朝廷上最红火地人物。 而就是这样一个范闲极其恶心的人,要成为皇帝注视监察院的眼睛,范闲无来由地愤怒起来,异常愤怒。 “陛下!” 范闲出列,站在贺宗纬的身边,对着龙椅上地那个男人沉声说道:“臣有异议!” 贺宗纬温和地看了身旁的范闲一眼,虽然每每想到在范府上被对方一顿痛打,他便自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愤怒,可是他依然遮掩的极好,眼神里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丝异色与佩服,似乎是在向殿上诸臣表明自己的情绪——他很佩服小范大人敢当面顶撞圣上。 殿上已经是一片大哗,帝有命,臣受之,除了像舒芜这种老家伙敢当面顶撞皇帝之外,从来没有谁敢在官员任命上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异议与怨气。 皇帝皱了皱眉,说道:“你有什么异议?” 范闲抬起头来,面无表情说道:“监察院不需要一个御史来指手划脚。” “大胆!”皇帝一拍龙椅,大怒说道:“执法在傍,御史在后,国之明律,朕意已决,哪容你这小家伙来多言多舌。” 范闲心头怒火起,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再退,不然这监察院真要在自己手上败了,自己怎么向那个女人和陈园里的老跛子交待。 他将身子一直,直接说道:“敢问陛下,这监察院负责监察官员吏治,由内廷监察院监察院,这忽然间多了个御史,如果这御史贪赃枉法,院里查。还是不查?要查,怎么查?” 群臣大哗,皇帝反而冷笑了起来,说道:“枉你聪明一世,却在这里强装糊涂,退回去吧。” 贺宗纬在范闲身边也假意劝说了几句,范闲却是正眼都懒得看他一眼,也不退回去。眼珠子转了几圈,忽然高声说道:“臣反对!” 这他娘地就有些过界了,皇帝决定什么事情,哪里容得你一个臣子反对,这又不是在公堂之上打官司,范闲你并不是宋世仁,皇帝也不是个小小知府大人。 皇帝气的不善,颌下胡须乱抖。居高临下指着范闲的鼻子骂道:“朕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反对?” 范闲将心一横,说道:“臣自然不敢抗旨,只是臣只是个监察院提司,院长大人还在陈园里呆着。这个旨按理来讲,是轮不着臣来议论,只是今日殿上监察院以我为首,我是接了有问题。不接也有问题,看来看去……臣……只好辞了这监察院提司,陛下直接发旨去监察院,如此最佳。” 辞了监察院提司? 辞官? 群臣一片大哗,根本没有弄明白今天的大朝会上怎么会演变成如今的局势,原本以为是陛下借监察院的手收拾朝廷,怎么最后又欺负起小范大人来了?不过这小范大人果然不愧是一代诗仙,骨子里地傲气确实不是一般世人能比。竟然……胆敢……在大朝会上以辞官做威胁,不接旨意! 如此大的胆子,庆国开国以来,这些大臣们均未见过,一时间殿上议论声起,投向正中站着地范闲目光在原初地警惧之外,不由多了几丝荒谬与佩服。 舒大学士与胡大学士看不下去了,纷纷出列。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舒芜当头把范闲骂了一通。说道他不知臣子本分,胡乱说话,胡大学士却是和声在范闲身边安慰着,替陛下详解旨意。 反正范闲就是直挺挺地站着,不肯接旨,也不肯如何。 这景象看着就像是一个中饭餐盘里少了果子吃的幼稚园大班生,正在接受两名老师地哄骗。 舒胡二位大学士接着又转身替范闲向皇帝请罪,言道小范大人年青如何云云,他们心里猜测,皇帝难得在朝会上碰见这么大颗钉子,只怕已经快要气疯了。 龙椅之上,皇帝气的笑了起来,两眼里寒光大放,冷冷说道:“范闲,你是要用辞官来要胁朕?” “臣不敢。”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字,幽幽说道:“你仗着朕疼爱你,便以为朕不敢责罚你……你要辞官,朕便……” 皇帝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经感动谢恩:“谢陛下,臣愿回太学教书去。” 皇帝被他这来的极快地应对噎的不善,大怒说道:“朕偏不让你辞!” 大殿上一时陷入了震惊之后的沉默中,谁也没想到今儿在大朝会上,居然能够看到如此精彩的戏码,众人心里清楚,陛下对范闲的宠信根本没有一丝削减,只怕也不会对范闲有任何实质性地惩罚,只是不知道这个僵局如何打破。 众大臣更不明白,为何范闲会对都察院御史旁问监察院一事如此愤怒与冲动,如果说是为了保持监察院的权力,以他范闲的手段,日后有的是法子,更何况监察院还有位老祖宗一直没有出马。 很明显,皇帝也不清楚范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皱着眉头,对范闲说道:“给朕滚过来!” 范闲没有滚,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凑到了龙椅下面,满脸倔犟与狠劲儿。 皇帝压低声音问道:“你究竟接不接旨?” “不接。” 皇帝皱眉说道:“为何?” 范闲很直接说道:“臣,不喜欢贺宗纬。” 皇帝大怒说道:“昨天夜里,你已经让朝廷没了颜面,难道今天你还想让朕也没有颜面?给我退回去!” 范闲叹息了一声,退了回去。 姚太监在一旁苦着脸,端着拂尘,忍着笑,十分难受。 范闲退回殿中,两旁大臣们看他地眼神愈发古怪了,大朝会上,居然和陛下说起悄悄话来,这份恩宠……实在是……咳咳。 皇帝根本不再给范闲任何说话的机会,也不理会他接不接旨,直接对姚太监点了点头。姚太监马上用有别于戴公公余佻口音的公鸭嗓子喊道:“行江南路全权钦差范闲,上前听旨。” 范闲一愣,一掀前襟,跪了下去。 旨意缓缓而道,没有再提御史入监察院一事,而是将范闲这一年在江南所做的事情列了个大概,尤其是将重点放在了内库转运司事上,表扬了范闲为国库做的贡献,兼带着提了一笔范闲协助薛清总督清查江南吏治一事,又扯了些有地没的。 皇帝于中间开口说道:“朕以为,范闲公忠体国,应该重赏。” 群臣默然,虽然众人心里并不喜欢范闲再得赏赐,可是内库运回京都的一千多万两白银是真货,这么一大笔实实在在的功劳,实在是堪敌军功,如果不重赏,朝廷真不知该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薛清此时出列,对范闲在江南地事务做了些补充,满是赞美之辞。胡大学士出列,也认为应该对小范大人进行重赏。 而舒芜这老家伙眼珠子转了几圈,又看了范闲一眼,终于忍不住出列说道:“陛下……半年前,门下中书曾有议,以小范大人的声名学问实绩,实在足以入门下中书议事,只是监察院院官向来不得再任朝官,朝廷陈例在前,不过先前小范大人曾有意辞了监察院提司……” 皇帝咳了两声。 胡大学士也忍不住用古怪的眼神看了舒芜一眼,心想这老头子果然执着,明明知道陛下不可能允许范闲入阁,更不可能让范闲离开监察院,他却依然存着半年前二人想的那个念头。 只是舒芜已经开了口,他也只好表达了同样的愿望,愿保荐范闲入阁。 范闲以往从院报里听说过此事,不过今日亲眼相见,不免有些意外,心想自己不过二十岁的人,却要入阁,这也未免太荒唐了些。 果不其然,皇帝依旧不允,只是让姚太监将旨意颁完。听完旨意,范闲怔在原地,半晌之后才想起来谢恩,心想自己当大学士确实荒唐,可皇帝给的封赏也足够荒唐。 澹泊公! 大殿之上满是惊呼与赞叹之声,范闲呆立场上,心想自己怎么就忽然被封了公爵?这岂不是比老爷子的爵位还要高了?皇帝地棒子下的狠,这给的甜枣儿个头也不小啊!离王爷只差一步,无比尊贵之爵——他偏头看一眼尴尬的贺宗纬,心想以后是不是可以随便打着这人玩了? 第五十六章 天下有敌 第五十六章天下有敌 范闲原先的爵位是一等男爵,正二品,而公爵却是超品,中间还隔着侯伯二层。以他如今的年龄,直接封了公爵,实在是极难得的荣耀,所以就连他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而等场间的众人反应过来时,当然想明白了是为什么,一方面是朝廷要酬其江南之功,而众人心知肚明,最重要的原因,则是陛下要给自己的私生子一个补偿。 大皇子与二皇子早已封了亲王,范闲只不过是个澹泊公,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念及此,本打算出列激烈反对此项封赏的大臣们都沉默了下来,这是皇族的家事,不是朝廷的国事,轮不到自己这些做臣子的多嘴。 范闲在一乐之后,马上平静了下来,对于这个殿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公爵确实是个金光闪闪的字眼,可是对于他来说,自己手上的权力早已超出了这个范畴,而且皇帝没有给自己打个招呼,就让御史台挤进监察院的势力范围,这个问题才是范闲真正关心和警惧的。 所以他宁可抛却以往的形容,胡搅蛮缠,也不愿意让皇帝就这么轻松地塞沙子进来。 更何况他心里也隐约清楚,公爵这个位置,便是自己在庆国所能抵达的最后目的地,如今的澹泊公是三等公,还有两级可以爬,再然后……自己年纪轻轻看来就要养老去也。 一念及此,不免有些惘然,觉着有些荒唐,他忍不住站在这大殿上失声笑了起来。 众人瞩目,看着庆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小公爷,看着他那可恶的笑容,心中情绪复杂。更觉着这笑声无比刺耳。 大朝会一直折腾到过了午饭才结束,这还是因为三路总督的正式朝论事宜放到了以后的原因,皇帝快刀斩乱麻,圣心独裁定了大部分事情,便让诸大臣散了。 大臣们早已饿的不行,纷纷穿过宫门,各自回府。而还有些人走不得,在门下中书视事的宰执人物。三路久未回京地总督大人,各部尚书,都小心翼翼跟着皇帝陛下到了御书房。 范闲也满脸无奈地跟在最后面。 就像一年多前,从北齐回到南庆时一样,御书房里依然给范闲留了个座位,上一次是因为庄墨韩的那马车书,这一次却是因为内库里送来的那无数雪花银。 范闲坐在圆圆的绣墩儿上,有些心神不定。御书房内讨论国事的声音,并不让他如何关心,政务这一块儿,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始终还是只能扮演一个拾遗补缺的角色。 很明显,皇帝一方面是清楚他的能力,二方面也是不愿意范闲对国事方面发表太多地看法,所以今天没有点他的名。 不过他这位新晋小公爷依然有位置坐。而在皇帝软榻之旁,太子等几位皇子还得老老实实站着,像学生一般认真听闻学习,范闲感觉不错,心想自己也算是皇兄弟们的老师了。 皇帝与诸位大人物讨论了一番南方的雪灾,北方的局势,园子里的祥瑞,便开始放饭。 范闲昨夜忙了一宵。羊肉片,豆腐花早就已经消化的干干净净,此时听着放饭,不由精神一振,心中升腾起一股龙套终于有盒饭吃的幸福感,接过太监递来地食盒,食不语,风卷残云。 主要的事情在大朝会上已经说定了。御书房会议里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只是薛清偶尔提到杭州会在江南赈灾一事中的优良表现时,京都里的部阁大人们表现出了一丝惊讶。他们听说过杭州会,但没有想到杭州会竟然有如此大地财力与势力,竟然可以在官府赈灾的途径之外,做了这么多事。 皇帝让范闲起身解释了一下。听着范闲的解释,舒芜这些人才明白,原来杭州会的背后是皇宫里地这些娘娘们,名义上领头的是太后,难怪杭州会能有如此实力,只是众人心知肚明,宫里只是个挂个爱惜子民的名头,真正做事,出银子的,只怕还是范闲。 皇帝笑了笑,说道:“真正辛苦的,可不是范闲,是我那晨丫头。” 大臣们笑呵呵地拍了几句马屁,连带着对宫中贵人们高声赞颂,颂圣自然更不可免。皇帝看着范闲有些走神的脸,微微皱了皱眉。 大皇子在一旁看着这幕,开口说道:“郡主今天回京。” 皇帝喔了一声,再看范闲的眼色就柔和了起来,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范闲提前回宫,只是马上结束了御书房会议,反而将最想回府的范闲留了下来。 御书房内地宁神香缓缓飘着,颜色不及白烟如乳,香味清淡至极。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与范闲二人,范闲稍微有些不自在,因为不知道皇帝马上会说些什么内容。 皇帝喝了一口燕窝,抬头看了范闲一眼,示意他是不是还要来一口?范闲赶紧摇头。 “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皇帝放下碗,缓缓说道:“不烦不忧,澹泊不失……这是两年前你在京都做那个书局时,对众人的解释。” 范闲点点头,澹泊书局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只是若若妹妹却是深知己意,和旁人不同,说出“漂泊在澹州”的解释,一念及此,他忽地有些想念那个黄毛丫头,不知道她在北边究竟过的可还快·活。 “朕很喜欢你的这两句话,让你做这个澹泊公,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皇帝静静看着自己最成才的私生子。 范闲低头思忖少许后,认真说道:“要明志,少虑。” “不错。”皇帝平静说道:“要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要少考虑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纯臣?孤臣?其实意思很简单。做皇帝的臣子,不烦不忧,澹泊度日罢了。 范闲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地笑容显得极为诚恳与放松,开口说道:“知道了。” 君臣应对,说知道了这三个字地角色应该是皇帝,但范闲就这样清清楚楚说了出来,却也并不显得如何异样。皇帝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色,一旁服侍着地姚太监满脸平静,他在这两年里已经见惯了陛下对范闲的与众不同。 皇帝挥挥手,姚太监一佝身,退出御书房。 沉默片刻之后,皇帝冷冷说道:“至于今天御史入监察院一事,你以后会明白。朕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朝政之事。不以人心为转移。” 范闲知道此时人少,不能撒泼撒娇硬抗,只得沉默。 皇帝又缓缓说道:“还是那句话,朕知道你的心,所以昨天夜里的事情。朕很是欢喜……只是朕未曾想着你会如此用力,有些意外。” 范闲喉咙里有些干涩,斟酌少许后,肃然应道:“大河还未决堤。我先把水引走,免得黎民受苦。” 皇帝看着范闲的脸,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只是你想过没有?水全部被你抽干了,可是日后又有活水入,谁知道日后那水会不会再次漫过江堤?所以朕以为,总是要看下去。看到山塌地陷,堤岸崩坏的那天,才知道那河中地水是会顺伏着向下游去,还是会……无耻的冲破朕这道大堤……你这孩子,面上扮个凶恶模样,心中却总有柔软处。” 皇帝的脸冷漠了下来,继续说道:“朕这一生,所图不过二事。天下。传承,朕不将他们的心看的清清楚楚。如何能放手去打这天下?你不要再动了,陪着朕看一看。” 范闲沉默警悚,不敢回话,皇帝最先前的话语警告味道十足,澹泊公,永远只能是个公爷,而要自己陪他看下去,又让自己保持平静,不再打击二皇子与太子一系,这又算是许了自己这一生的荣华,无上的信任。 “另外,不要和小乙折腾了。”皇帝盯着他地眼睛说道:“小乙于国有功,乃军中猛将,朕不愿意他折损在这些事情当中。” 范闲微微一凛,心想自己和燕大都督结下不解之仇,这怎么缓和,再说燕小乙就算于国有功,可是毕竟与长公主交往太深,难道皇帝就根本一点不害怕?他此时终于确定,昨夜派洪公公前来破局的,不是太后,正是皇帝本人,所以愈发疑惑。 “武议上,如果大都督向我挑战?”他看了皇帝一眼,担忧问道,庆国尚武,今年武议再开,如果燕小乙殿上向范闲挑战,皇帝总不可能当着百官之面说范闲乃是皇子,不得损伤这种话。 “燕小乙等不到武议便会离开。”皇帝说道。 范闲眉头一皱,说道:“可是大都督将他儿子的死记在我的帐上……”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你杀的吗?” 范闲诚恳回答道:“此事确实与臣无关,臣不敢阴杀大臣之子。” 皇帝大声笑了起来:“好一个不敢阴杀,昨天夜里杀地那些算是……明杀?” 范闲脸色一红,说道:“昨夜动的,都是些江湖人物,和朝廷无关。” 皇帝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在元台大营动手的,是东夷城的人,所以朕有些好奇,那边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朕想看看,小乙是不是一个聪明人。” 范闲面色平静,心里却在叫苦,十三郎啊十三郎,你可算是把皇帝陛下也骗着了,皇帝陛下明显因为这个错误地信息来源,而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偏生范闲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提醒他。 “至于小乙的问题,朕还必须提醒你,军队……是不能大乱的。”皇帝的眼神变得幽深了起来,开口叹息道:“西边的胡酋们……又闹起来了。” 西边胡人闹事? 范闲愕然抬头,看着皇帝那张微有忧色的脸颊,一时间震惊地不知该说什么。二十年前皇帝带兵西征,已然将西胡杀地民生凋零,加上前几年大皇子领着大军在西边扫荡,更是让西胡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一些生气全数碎散。 胡人怎么又闹起来了?而且就算闹起来,以庆国的军力之盛,将领之多,皇帝也不至于因为外患而担心军心不稳。 范闲自幼在庆国长大,当然知道庆国建国之初。很是被西胡欺凌了些岁月,胡人始终是庆国的大患,只是这二十年间,在庆国皇帝的强力镇压之下,才变得有些不屑入庆人谈资。 皇帝看着范闲吃惊的表情,嘲弄地笑了笑,说道:“我大庆连年受灾,旱洪相加。雪灾又至,偏生西胡那边这两年风调雨顺,草长马肥……当然,若仅是如此,区区胡蛮。也不至于让朕如此小心,只是……你可知道,我大庆雪灾之前,北齐北边的那些雪地蛮子们也遭受了数十年来最大地一次冻灾?” 范闲皱着眉头。忽然想到大半年前在杭州地湖边,海棠朵朵曾经忧心忡忡向自己提过地那件事情,那些北蛮子们确实遭了雪灾,牛羊马匹冻死无数,只是……北蛮西胡相隔甚远,这和庆国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说道:“难怪北齐的皇家,敢把上杉虎留在上京城中,却不担心北蛮南下。原来有老天爷帮他们……那些北蛮子被冻地活不下去,又碍于上杉虎多年之威,不敢冒险南下,只好从祁连山处绕行,想谋个活路……胡人逐水草而居,那些北蛮经历半年的大迁移,如今终于到了西胡境内,虽说二十万部族里只活下来了四万多人。但能在风雪之中。险途之上活下来的……都是精锐。” 范闲双眼微眯,眼前宛若浮现出无数部族驱赶着瘦弱的羊马。卷着破烂地帐蓬,在风雪之中,沿着那高耸入云的祁连山脉,拼命寻找着西进的道路,一路上冻尸连连,秃鹫怪叫。 这是何等样壮观惨烈的景象,这是何等样伟大的一次迁移。 “西胡怎能容忍有北方部族过来?”范闲担忧说道。 皇帝笑了起来,笑声里挟杂着无穷地自信与骄傲:“西胡早就被咱们打残了,哪里还敢去啃这些外来的雪狼……虽然西胡人数要多许多,可是几场大战下来,双方终究还是结成了联盟。“ 范闲叹了一口气,如果胡人们真的结盟,那邻近西胡的庆国,自然会受到最大地威胁,难怪皇帝在军方的处置上会显得如此小心。 看出了范闲的担忧,皇帝平静说道:“你在想什么?” “臣在想,这些情报只怕还属绝密……只是大战只怕会来临,臣……愿上阵冲锋。”范闲说的不是假假的漂亮话,他是很想去过过纵马草原的瘾,只是……这朝廷内部的问题似乎大家还没有解释。 皇帝嘲讽笑道:“不要以为你是个武道高手,便可以去领兵打仗求军功……大战一起,千万人厮杀,除非你是流云世叔,不然仍然是个被乱刀分尸的命。” 范闲苦笑了一声。 皇帝微顿了顿,平静说道:“胡蛮不足惧,朕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北蛮既然迁移,北齐那边受地压力顿时小了,朕不得不将眼光往北边看去。” 范闲马上明白了过来,皇帝的目光,果然还是比自己要转移的快些,在这个世上,真正堪做庆国敌人的,还是只有北齐,尤其是如此北蛮既去,北齐没有了后顾之,谁知道那位小皇帝会不会动什么别样心思。 皇帝最后缓缓说道:“小乙不日内便会北归……因为,北方那位小皇帝终于说服了太后,让上杉虎起复了,大营正冲燕京。” 范闲眼瞳里震惊一现,马上敛了回去。 皇宫之外,那辆黑色的马车上,范闲揉着自己的眉心,有些难受,一方面是疲惫过头,一方面是今日在宫中听到了太多的坏消息。正如皇帝所言,西胡那边没有几年的休养生息,是不可能对庆国造成实质地威胁,可是北齐那边……上杉虎复出! 上杉虎,范闲想到这个人名便头痛,他虽然没有轻眼看见那一场雨夜长街上地刺杀,可是却一直深深明白那位天下名将的厉害。 燕小乙去北方,能够抵挡住上杉虎吗?更何况,小乙兄新近丧子,只怕与朝廷会逐渐离心,皇帝倒是也不怕燕小乙真地一疯投了敌人。 至于范闲为什么如此警惕上杉虎的复出,其实原因很简单。在上京城中,他狠狠地阴了上杉虎一道,让他惨死无数手下,深夜里一声“杀我者范闲”,只怕直至今日还回荡在北齐上京城里,更何况上杉虎的干爹肖恩大人是被自己逮了再逮,杀了又杀…… 在这件事情中,范闲才是上杉虎最大的仇人,沈重只是个小角色,可上杉虎为了复仇,在雨夜中一枪挑了沈重,日后若真在疆场上相见,上杉虎会如何对付自己? 范闲在马车中悲哀想着,这天下,敌人何其多也。 第五十七章 关卿鸟事 第五十七章关卿鸟事 皇帝在宫中曾说过一句,他要用燕小乙,敢用小燕乙,当其时,范闲恨不得伸一个话筒过去问他,你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他的心情究竟又是怎样的?侬要看人本心,当心把自己看的七窍流血。 直至今日,范闲对皇帝也只有那么一抹似有若无的感情,按理讲,本不需要如此操心庆国的存亡,皇帝的生死,可是为了自己和亲人的将来,他不得不鞠躬尽瘁,这便是无奈了。 马车出了南城门,四个轮子依次被那道硬垄颠了一下,本来有些迷迷糊糊的范闲顿时醒了过来,掀开车帘走了出去,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往南边的官道上望去。 此时已经是下午,进城的人们并不多,负责城门的城门司与负责防卫的京都守备的兵士们有些百无聊赖地执行着每日的工作,骤见一辆黑色马车在十几名监察院官员的保护下来到了城门口,众人心头一惊。 再看着马车下那个打着呵欠的年轻官员,众人马上猜到了他的身份,天南城门司的城门领参将得了消息,赶紧跑了过来,给范闲端来长凳,奉上热茶。 范闲也不客气,抱着茶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 没有等多久,官道尽头便出现了一个车队的身影,沿着地平线上的那一排野树,渐行渐近,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城门前。 范闲迎了上去。 车队停了下来,马车中行下高达等七名虎卫,外加一应六处剑手刷的一声半跪于地,向他行礼。 范闲挥手,让他们起来,自然不免还要温言赞赏几句,脚下却未停。直接登上了中间的那辆马车。 一掀车帘,只见婉儿正抱着一个蓝布包裹在打瞌睡,长长的睫毛安静地伏在白暂的肌肤上,一络刘海儿安详地垂在额下,遮住了姑娘家的倦容。 范闲一怔,不想去喊醒她,只是坐在了她的身边,把她怀里地蓝布包裹取了过来。同时疑惑地看了对面一眼。 坐在对面的思思眨着眼睛,小声说道:“昨夜里弄久了,今儿精神不大好。” 范闲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示意车队入城,只是小声提醒高达等人,入城门垄的时候仔细些,别颠醒了车厢里的这位。 马车穿过小半个京都街巷。来到南城那条寂静的长街上,停在了范府的正门口。 马车停了,婉儿也迷迷糊糊醒了,下意识里抱着身边那只并不粗壮却格外有力的胳膊蹭了两下,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温暖回来到了自己地身边。往那个更温暖的怀里钻了钻。 却马上醒了。 姑娘家吓了一跳,蹦将起来,才发现身旁是已经睡着了的范闲,将那颗心放回肚子里。看着久未见着的熟悉容颜,忍不住天真地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啪啪啪啪……” 一串极热闹的鞭炮响起,惊醒了睡梦中的范闲,他有些恼火地咕哝了几句,一回胳膊却发现抱了一个空,纳闷地睁眼一看,却见妻子正缩在椅角里。看着自己。 先前婉儿怔怔地看着范闲,半晌后才发现思思也在对面,又发现范闲被鞭炮惊醒,一时间觉得好不尴尬,羞的脸蛋儿通红。 范闲望着妻子笑了笑,一手抓着蓝布包裹,一手牵着她行下了马车,没有细说什么。反而是抱怨道:“哪家府上娶新嫁妇?怎么搞的这么热闹?” 婉儿掩嘴一笑。指着范府大门说道:“我也觉着奇怪,是咱们家在放炮。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喜事。” 思思这时抱着贴身小包裹也下来了,看着范府正门口人来人往,红灯高悬,鞭炮齐鸣地热闹景象,也是被吓了一跳,哎哟一声,高声说道:“少爷,少奶奶,这是欢迎咱们从江南回来?” 车队停在了范府门口,范府便热闹了起来,范闲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抓着出府迎自己的清客郑拓,问道:“郑先生,这搞的是哪一出?” 郑拓哈哈一笑,说道:“少爷,您今日封了澹泊公……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各部阁里来道喜的大人不计其数,此时都在宅子里等着您回来,如此光宗耀祖,当然要好好庆贺一番。” 范闲一愣,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变成小公爷了,抬头看着范府匾额上挂地那圈红布,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林婉儿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相公封了公?” 范闲点点头。 林婉儿听着这话,眉眼里全是喜色,就连身旁的思思都不能免俗,兴高采烈之极,毕竟在这个世上,总是讲究这些的,一位臣子能在范闲这么大的年纪就封公,放到哪里去说,也是格外光耀门楣地事情。 一路往里走,一路便有前来贺喜的官员行礼,范闲忙不迭的回礼,只好让藤大家媳妇出来,先将婉儿思思和那几个丫环接进了内宅。范府的下人仆妇们更是满脸春风,连不迭地向着范闲下跪磕头。 “打赏,打赏。” 一路都有赏钱派出去,范闲当然不心疼,只是觉着至于这么高兴吗?便连婉儿和思思都乐成那样,如果妹妹在家里,不知道会不会也乐的不行。 终于将一应事由收拾清楚,好生送走来客,范府一家人才齐聚在园内的花厅里,柳氏端坐范建身旁,眉眼间也尽是笑意,思思甫回范府,便被派了一个很光荣的任务,开始安排饭席。 想当年,以往这任务是没有坐正的柳氏负责地,这也等若说是范府已经承认了思思的地位。 范建和下手的儿子媳妇儿略说了几句,又说了说思思的事情,反正在澹州已经办过了。有老祖宗点头,他这个范府家主也不会再说什么。 饭席弄好后,花厅里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一直被憋在家中地范思辙终于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先行见过嫂子,便坐到了范闲的身边,死皮赖脸地讨好处。 婉儿吃了一惊,心想小叔子不是在北齐。怎么偷偷摸摸地就跑了回来? 范闲开口骂道:“不就是一个破爵位,值当你馋成这样?” 范思辙缩了缩脖子,说道:“你倒是不希罕……这天底下拢共能有几个公爷?” 范闲笑着说道:“那也不至于找我讨赏,你如今的银子还少了?我看再过两年,我和父亲就得伸手找你要钱。” 范思辙嘿嘿一笑,说道:“银子也买不来大哥的名声,您将来是要做王爷地,什么时候也想办法给弟弟我谋个爵位才好。” 范闲一愣。这才想起来,去年秋天抱月楼案发后,思辙被刑部发了海捕文书,自幼得地那个龙骑尉的爵位自然被除了。 但是听到王爷二字,范闲心里还是觉着有些古怪。他和父亲对视了一眼,都清楚了彼此心中地判断。 以范闲地身份,一等公也就到头了,怎么也不可能成为王爷。除非……将来如何如何。 席间顿时沉默了起来,范思辙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有问题,不敢再胡吣什么。婉儿看着这一幕,娇憨一笑,对小叔子说道:“回来了就别忙着走……呆会儿吃完饭后多陪着父亲母亲玩几圈。” 范思辙一听要到麻将牌,而且还是嫂子提议,顿时精神一振,这一年多在北齐牌桌上未遇敌手。今夜又要与天下第二高手之嫂子对阵,那叫一个兴奋。 后几日一应太平,并无太多故事可讲,二皇子一系被打的人心惶惶,长公主安坐宫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范闲只是偶尔想到太子在抱月楼上的出奇表现,很是生出了些疑惑,这位太子爷。庆国龙椅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所选用的应对手法自然是最佳的那一种……可是眼看着局势这么走,他地把握来自哪里? 范闲想不清楚这一点。范建也没有想清楚,太子敢这样冷眼旁观,除非他的手头有一股大助力,可是原先支持他的长公主,如今早已被范闲挑明了与二皇子的关系,太子凭什么再次相信长公主的话?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因为来年春还是要回江南,而年节之后,还有像陈园、靖王府、大皇子府上这些地方是一定要去拜访,所以趁着过年前这几日,范闲没有去监察院,也没有入宫,只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范府里,孝顺着一年未见地父亲,管教着久在北方的弟弟。 一家人团圆的气氛真是不错,只是少了若若和澹州的老祖宗,某一时,范闲曾经私下对父亲说过,祖母一直没有见到思辙,是不是得找个时候让思辙回澹州去。 范建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便让范闲安排。 正当一应事态按照一种平和地姿式发展时,腊月二十八,范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乃是北齐驻南庆使节,身份有些敏感,却是专门在鸿胪寺报备之后,登上了范府的大门。 范府阖府均觉古怪,却也只好开正门相迎,这位使节对范闲好生恭敬,又代北齐朝廷转达了对范闲的慰问,言道关于山谷狙杀一事,北齐百姓感同身受,深为小范大人不平。 在放下一大堆礼物之后,这位使节离府而去,只剩下范建范闲这一对爷俩傻兮兮地看着彼此。 当天夜里,南庆鸿胪寺便来人了,内廷也来了一位公公,向范闲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北齐的使节会登门上访。 原来……范闲被刺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北齐,不知为何,北齐那位小皇帝竟是亲笔修了一封私下里的书信,托人传给了庆国皇帝陛下,对于范闲遇刺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并且对庆国朝廷不注意范闲的人身安全,也表示了隐讳地批评。 范闲听着这话,对着那位公公和鸿胪寺的少卿,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口骂道:“吹皱一池春水,干他……鸟事!” 鸿胪寺少卿与那位公公尴尬对视一眼,小意安慰道:“北齐人存着什么心思,咱们都明白,小范大人也不用过于愤怒,这等龌龊伎俩,能有什么用?” 那位公公也奸笑说道:“他们要送礼,您就接着。” 送这两位出府之后,范闲急匆匆跑到书房里,对着父亲大人问道:“北齐人究竟想干什么?这事儿轮得着他们表示关切?” 范建苦笑道:“有件事情一直忘了和你说,陛下似乎也忘了这茬儿,当初你出使北齐的时候,不是在上京城皇宫殿上,曾经答应了他们的皇帝……说有空的时候,就去他们的太学讲讲课?” 范闲认真想着,似乎还真是有这么一句话,可是自己好像没有答应吧? 范建叹息道:“你去江南的时节,北齐人向鸿胪寺发了份文,说是聘你为上京太学客座教授……陛下只是当那小皇帝无聊,也没有当回事,哪里料道,北齐人竟是在这里等着,如今你既然是上京太学的客座教授,又在南庆遇刺,他们表示一下关切与愤怒,似乎也说得过去。” 范闲气苦说道:“这时候阴我一道,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范建抬起头来,看了儿子一眼,摇头说道:“虽说是很粗糙地手段,有些脑子地人都不会相信这种挑拔,只是……你在江南与北齐人的勾当,终究不能一世瞒下去,积毁之下,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让陛下疑你?他们只需要送些礼物,带两句话,丢些脸面,便可以扎根刺在你喉咙里,这种买卖,划算地狠。” 范闲皱着眉头,大感愤怒,说道:“山谷狙杀……北齐那小皇帝却横生一节,看来朝廷不会再继续查了。” 范建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本来陛下就不想查了,如今又多了这么好用的一个理由,怎么舍得不用?” 范闲也苦笑了起来,半晌后,对父亲认真说道:“父亲大人,初一的时候,我要进祠堂。” 范建并不如何吃惊,从皇帝正式授予范闲澹泊公开始,他就明白了皇帝的想法,只是平静说道:“这件事情,我要入宫问清楚。” 第五十八章 归宗 第五十八章归宗 正如抱月楼上那些人曾经说过的一样,京都已经太平了一年,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范闲被放逐到江南整整一年。 而随着范闲的返京,平静的京都再也无法保持表现上的平静,一方面是他这个人恰好堵在诸般势力的对冲点上,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做事的风格和所谓诗仙面貌完全不似,甚至比这庆国里大部分权贵的风格都要厉狠太多。 山谷里的狙杀,京都夜里的刺杀,某些人悄无声息的死亡,某些官员大受屈辱的入狱,一椿一椿,让京都权贵们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范闲的力量和决心,让他们想明白了,小范大人在江南春光明媚地养了一年,并没有让他的心性变得温柔太多。 范闲回京,震惊之事接连发生。 最近的一椿事情,便是北齐朝廷腆着脸凑将过来,很无耻地表示了对范闲的爱意,异常恶心地批评南庆朝廷没有把小范大人的安全保护好! 满京皆荒唐,皆愤怒。 换成另一种表述来说,这是庆国内政,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些北齐的腐儒来吱声儿?可是北齐人就是吱了声儿,还吱的格外大声。 范闲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虽说聪明的人们并不相信他与北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结,因为北齐的这手段太幼稚,可是……庆国的权贵百姓们心头还是有些不舒服,相当的不舒服,投往范府的眼光有些复杂。 这件事情的风波还没有平息,只不过是两日之后的大年初一,整个京都又因为另一件和范府有关的事情,变得惶恐了起来。 天上根本一丝亮光都没有。 范闲坐在马车上,揉着有些发涩的双眼。心里想着,祭祖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昨天是除夕,一家子人打了通宵麻将,范思辙和林婉儿瓜分了全家人地财产之后,牌局方终,可是一家子人就马上上了马车,出府而去。 一路都有范氏大族别房里的马车汇到了一处,虽然各房里都平静着。可是这么长的车队,阵势确实显得有些大。 范闲心里有些隐隐兴奋与紧张,他是头一次祭祖,所以不清楚祭祖应该在五更。因为去年范府祭祖时,自己与婉儿是呆在园中,隐约记得应该是下午才对。 他看了一眼身边沉沉睡着的思辙,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在自己的马车上。想来庆国没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来搜索思辙这个钦犯。 想到今天自己终于可以入祠堂,他的笑容一直浮现在脸上,无法褪去。他也不清楚父亲入宫是怎样和皇帝谈判的,但到最后,很明显那位皇帝老子无奈点了头。太后也保持了沉默。 说来也是,既然你皇室不能给自己一个名份,难道还想让自己一辈子都没个靠得住的姓氏? 范闲冷笑着,其实他能猜到父亲与皇帝谈判地结局——皇帝封自己澹泊公。在他看来已经给足了交待,而且眼下的局势,皇帝也确实需要范闲明确一下身份,免得把自己几个儿子争家产的买卖搞的更加复杂——监察院的削权是远远不够的,范闲要想一直在权臣的路上走下去,首要的便是把自己从皇子们地队伍里抢先把自己摘出去。 车队不知道行了多久,又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等城门甫开。便在兵士们熟视无睹的目光里驶了出去。 沿着官道一路向西,终于进入了范闲曾经来过的那个田庄,范氏的祖业。 三十几辆马车依列停在了宗族祠堂的外面场坝上,早有田庄里地人们前来接应着,年年如此,都已经做成了熟练工种,提供给女眷们暂坐的竹棚早已搭了起来,柳氏婉儿思思。还有其他几房里的长辈妇人都被接到了院子里歇息。 如今的范族族长。户部尚书范建站在宗族祠堂地台阶下,身上穿着三色交杂的正服。平静看着眼前的一切,然而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温暖和快意地感觉。 自己替陛下养了个儿子,终于养成了自己的儿子,这算不算是人生当中最成功的一日? 范族各房里的头面人物都已经下了马车,依着辈份序次站在祠堂之外,他们拿眼偷望着首位的族长,各自心里有着复杂的情绪,想三十年前,范族就已经是京中大族之一,而范建这一房只是偏房弱门,如果不是出了那一位老祖宗,抱大了如今地皇帝与靖王,范建今时今日又如何能成为族长? 只是范建成为族长之后,对族中的人员约束极严,本身的官也越做越大,族中无人敢不服,更何况如今范府里又多了位叫范闲的人。 各自分放了祭祖所需的常服,宁香点了起来,祭物已经准备好了,常侍祠堂宗庙里的那位僧侣恭敬地铺开一排毡毯,缓缓将祠堂的大门拉开。 吱的一声,黑木所做地大门拉开,内里一阵寒风涌出,似乎是范氏地祖先们正冷漠地注视着后代。 范族上百男丁低首,排列。 此时众人身后的一辆马车打开了车门,穿着一身布衣地范闲沉稳地走了车来,顺着石阶下父亲的手势,缓缓在两队男丁中间,往前行去。 祠堂前的气氛本来是一片肃穆,那些范族的男丁们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唯恐惊动了祖先们的先灵,然而,当他们看到了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男子时,依然忍不住瞪大了惊恐意外的双眼,张大了嘴,发出了无数声惊叹。 而排在最后方,那些约摸十几岁的少年郎们,看见范闲后,更是吓的不轻,这是当年在抱月楼外被范闲砸断了腿,在范府中被柳氏打烂了屁股的可怜小霸王们。 范闲也来祭祖!这些范族的小霸王们吓得双腿直抖。 范闲平稳地往前走着。渐渐要接近祠堂的石阶,然后看见石阶下,父亲似乎正在与几位老者低声争执着什么,那几位老者,范闲平素里也是见过的,知道是范族里德高望重地长辈,有一位自己似乎要叫伯爷…… 那位范族里辈份最高的伯爷满脸忧色,对范建轻声说道:“亦德……此举不妥。” 范建微笑着。说道:“二伯,有什么不妥?” 那位伯爷眼中满是惊恐,压低声音说道:“这孩子……这孩子……”他忽然住嘴不提,难道要他当着族长的面说,你儿子又不是你亲生的?可他依然惊恐,身前身后的那些范族长辈们也惊恐不定,他们都没有想到今年祭祖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完全是因为府上悄悄把范闲带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虽不敢当着范尚书的面明言,可是都隐约表示了自己的担心,只是声音不敢太大,怕惊动了祠堂里的祖先们。 众人心头不服,心想又不是我范家地子孙。凭什么来祭祖?而他们更害怕的是,这范闲是龙子龙孙,今儿归了范家,太后和陛下会不会不高兴? 然而范闲没有给这些长辈们开辩论会的机会。已经走到了父亲的身前,先是给诸位长辈极恭敬地行了礼,然后便站到了父亲的身边。 范建微笑着,指了指队列中的某一个位置,说道:“你的位置在那里。” 见族长不听,没有人再敢表示反对,因为范族里的这些长辈们,其实更害怕范闲身上所带着地那种味道。 “祖有功。宗有德。” “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祠堂内外白烟缭绕,器物上陈,男丁们依次叩拜,在一声起伏一声落的吟唱里,范氏宗族的祭祖平稳的进行着,只是人们总是忍不住会偷偷看范闲几眼。 范闲已经在祠堂里跪过,拜过。磕过。此时又站到了一旁,看着漫天的纸花。远处山头上地积雪,有些发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终于可以记录在范氏的族谱上,一时间内心深多了一抹光亮的颜色。 范思辙在马车上对着祠堂所在地方向磕头,他不方便下车。 范闲站在马车旁,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重生一世,在北齐西山的山洞里,在垂死肖恩的面前,认可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归属。而今日在范氏的祠堂前,终于再次确认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归属,自己的生命,终于打上了挥之不去的烙印,与这个世界紧密地连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晨光早至,田庄里地白雾与祠堂里的烟雾混作一块,再也分不开了。 当范闲站在范族祠堂外的马车旁喟叹时,几乎在同一瞬间,跨越半个庆国的疆土,江南苏州城外那座天下最大的庄园之一里,那个修箿的比范族祠堂还要高大威严的祠堂外,夏栖飞跪在祖宗的牌位前无声哭泣。 不,应该说是如今明家地七少爷,明青城,在祖宗们地牌位前颤抖着,让泪水冲洗着自己的脸。 明家当代家主明青达,用一种很复杂地眼神,望着左下方哭泣的明青城,自己自幼离家出走的七弟。 明兰石站在四叔的下列,看着这位从来没有机会进入祠堂祭祖的“七叔”,脸上保持着平静,内心深处却是充满了挫败感。 四叔早在半年前就被苏州府放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与夏栖飞绑在了一起,处处与明家做对,毫无疑问,那次未隧的暗杀事件,让这位明四爷对于明家家主已经死了心。 如今明家的情况很困难,用来流通的银两太少,只好向外伸手,虽说如今招商钱庄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可是如果行东路和海上的生意没有太大的好转,再继续借银子,这……就会有太大问题。而且家族内部,如今又多了另一个势力,姨***儿子们自然站在了明四爷地身边。 想到此节,明兰石便很痛恨远在京都的那位钦差大人,如今的局势,都是那人一手造就,包括夏栖飞今日入祠堂祭祖,认祖归宗。也是当年达成协议里的一环。 明兰石不清楚父亲为什么会答应范闲这个要求。 夏栖飞抹去脸上的泪痕,跪在地上,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父亲,母亲……那个老妖婆已经死了,儿子终于回来了。” 他自幼被明家赶出家门,无数次死里逃生,哪怕后来成为江南水寨的统领。也只是想着有一日能够凭借血火武力复仇,但他自己却只能成为一个孤魂野鬼,从来不敢奢望……自己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重返明家! 如今地他,已经不止是江南水寨的统领,更是不为人知的监察院四处驻江南路监司。他已经是夏明记的大东家,负责内库货物行北齐路的行销,而此时……他又获得了明家七少爷的身份,将来明家庞大的家产总有他的一份。 甚至……有可能全部是他地。 当然。夏栖飞心里明白,就算日后明家成了自己的,可自己的,也就是小范大人的。自己眼下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小范大人双手赠予,夏栖飞是个知恩图报地人,也是一个知道分寸,并没有太大野心的人。 只要能复仇。能回到明家,那一切都好。 早已没有当年狠劲儿的明四爷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安慰说道:“七弟,只要回来了就好。” “谢谢四哥。”夏栖飞站起身来,对着明家家主怔了怔,旋即笑了笑,说道:“大哥。那我先出去了。” 明青达微微一笑。走近了几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七弟,时日还长,今天就不留你用饭了。” 这是范闲离开江南前,强力逼明青达所应承下来地事情,今日他既然已经做到了,对明老七自然没有太多好脸色。 夏栖飞冷笑一声,知道明青达话语里隐着的意思。江南,明家,现如今已经分成了两片,而至于将来谁执牛首,终究还是要看京都里,宫里斗争的输赢。 明青达这一年里一直隐忍,用尽一切手段,拖延着范闲铁血手段,为的就是争取时间,等待着京都里的反扑,而他相信,已经不用再忍太久。 可夏栖飞的想法与明青恰好相反,他也在等,他等着小范大人全盘胜利的那一天,他从来不相信,小范大人会失败。 走出明氏祠堂的大门,夏栖飞看了一眼园子里面色各异地族中子弟们,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想来这些族中子弟,没有几个人真把自己当七爷看吧。 明四爷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虽说我们这边已经有三个人了,可他毕竟是家主,有些事情是瞒不过他的。” “生意上我们不要管。”夏栖飞的眼角残留着泪痕,他平静说道:“园子里的护卫能掺多少人就掺多少人,我会派人盯着,如果大势定后,他还想苟延残喘,就不要怪我们下重手。” 明四爷吃了一惊,皱眉说道:“可不要胡来,全江南都盯着明园,就算是小范大人也不敢做这等事情。” 夏栖飞怔了怔,没有再说什么,向明园外走去。 园外马车旁,断了一臂的苏妩媚正等着他,她看着夏栖飞脸上残留的痕迹,知道他今日定然受了极大地情感激荡,强压激动说道:“恭喜大当家。” “嗯?”夏栖飞笑了笑。 “恭喜表哥。”苏妩媚温和笑道:“恭喜明七爷。” 大年初一,京都王府,二皇子正在一面喝茶,一面与叶灵儿下着围棋,忽听得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虽说他如今在京都里的势力都被范闲拔地一干二净,但正如在抱月楼里说过的那样,他根本不着什么急,因为这些都只是枝节问题,范闲一日动不了自己这个皇根儿,日后总是要轮到范闲着急的。 管事叩门而入,也顾不得王妃正在座上,急惶凑到二皇子耳边,将才听到的那个惊天消息说了出去。 二皇子的脸色马上变了,两根手指拈着的那颗黑色哑光棋子落下,落在了茶杯之中,发出了噗的一声苦闷声响。 管事出去后,叶灵儿笑着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在这位未满二十的年轻皇妃看来,自己的夫婿被自己师傅打的越惨越好,最好是打的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去理会那把龙椅的事情。 范闲在京都打老虎,叶灵儿在王府里偷着乐,此时看着夫婿脸色有些震惊,以为师傅又在出手做什么事情,所以并不担心,反而有种看好戏的冲动。 二皇子许久后才缓解了心中的震惊,看着妻子愕然说道:“范闲他……今日祭祖去了。” 第五十九章 君臣之间无暧昧 第五十九章君臣之间无暧昧 叶灵儿啊了一声,直接掩住了自己的嘴唇,吃惊的说不出话来,虽说范闲入京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天天在范府厮混着,在苍山上打麻将,对于这位年轻师傅的心志有所了解,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如今这当口,范闲竟然会如此勇敢地选择了归宗。 二皇子看了她一眼,苦笑说道:“我在想,范闲是不是发了疯。” “为什么这么说?”叶灵儿那双如玉石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既然范闲敢去祭祖,定是太后与陛下都默许的事情,为什么自己的夫君还认为范闲是在发疯。 二皇子摇了摇头,说道:“对于如今的范闲来说,本身就只有四条路可以走,而他今日选择归宗,直接堵死了两条路。” 叶灵儿没有开口继续问,安静地听着。 二皇子思忖了少许后静静说道:“他如今手头的权势太大,得罪的人太多,孤臣之势已成……对于他而言,将来在庆国,要不然就是和我们这些人抢一抢那把椅子,要不然就是扶植老三上台,而自己隐在幕后,做一位摄政的王爷,只有这两条路,才能保证他的家门安宁,不受翦除,可是他如今既然归了范氏,便自然断了继位的可能,想用皇族子弟的身份摄政,也不可能。” 叶灵儿皱眉说道:“就算他不认祖归宗。可是以他的身世,不说陛下可不可能允许他继位,至少整个皇族和朝廷里的士子们,都不会同意,这第一项,本身就没有什么可能。” “什么是可能?”二皇子说道:“他一天不归范氏,就有被宫里重新接纳的可能,加上他手头地权力。谁敢说他要争这天下没有可能?” “那第二项呢?” “一位摄政王爷,或许能够让宫里的贵人和宫外的皇族军方保持沉默,只要他姓李……可是一位姓范的权臣,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就……不可能。” 二皇子平静说道:“所以范闲今天归宗,直接断了前面说的这两条路,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还有两条路是什么?”叶灵儿看着王爷脸上的莫名神色,忽然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关切问道。 二皇子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将来父皇百年之后,不论是谁登基,只怕都会对范闲和范族进行大清洗,如果不清洗,谁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控制住大局。” 这正是在抱月楼中。二皇子对范闲说过的那些话,但是他一直以为范闲会逐渐往皇族里融入,争取一个明面上的地位,不论是范闲自己去抢龙椅。还是帮老三,都是可行之途。 以范闲如今地实力,以及他身前身后所连带影响着的那些老家伙们,没有一个新登基的皇帝能够放心看着他活下去。 “所以很多年后,范闲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二皇子皱紧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要不然就是束手待缚,满门被抄斩。就如同当年的叶家。” 他顿了顿,有些疲惫说道:“要不然……就是凭借他手中的权力造反,叛出国境。” 他自嘲笑了起来:“当然,他手中的权力都是纸,掀不起多大风浪,父皇是个谨慎的人,范闲手中没有军队,就永远不可能真正的成就气侯。” 叶灵儿一惊。细细品味他说地这几句话。发现如果以后的局势真的这样发展下去,自己那位师傅大人果然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的小脸微微胀红。说道:“你忘了一个可能性,如果真是三殿下日后继承大宝,以他和范闲的师生情谊,并不见得会让事情发生到不可挽回地地步。” 二皇子笑了起来:“这话我对范闲也说过,三弟年纪还小,不过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哪里又是省油的灯,更何况,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要考虑什么层级地事务,有些时候,不是你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 他平静说道:“而且不要忘了,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接班人,很多人似乎有意无意间因为他的平静而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我相信,范闲是不会忘记的。”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缓缓低下头,“不论是谁继承大位,我们那位父皇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会眼睁睁看着范闲继续集合了一大帮老怪物的实力,从而给他的继任者带来无限麻烦?这个国度是父皇地国度,他不会让这个国度太乱,哪怕他死了也一样。” 妄论圣上之生死,不管二皇子是子还是臣,都已经犯了大忌讳,叶灵儿咬着嘴唇,没有接话,转而问道:“可这又不是范闲想过的生活,这是朝廷里那些长辈们安排的,如果你是范闲,你又能怎么做?” 二皇子怔了怔,片刻后自嘲说道:“我也不知道会怎样做,大概和他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只是天下之争,不进则死,既然他亲手放弃了前两条路,那就应该退的彻底一些。如果我放在他的位置上,这个时候,我就应该进宫请辞了,不论是监察院还是内库,他总要放一个出来……然后……纯从理智上讲,他应该表现的和缓一些,然后暗中向着我这边靠一靠。” 叶灵儿看着他。 二皇子认真说道:“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我,是敢接受他地,而姑母,毕竟是他地岳母,有晨儿这层关系在。不见得不能尽释前嫌。” 叶灵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家族,那些远在定州地军队,早已因为这门婚事,而成了夺嫡战中的一个法码,如果范闲再加了过来,自然……可她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忽然间觉着有些头痛,难过地皱紧了眉头。 二皇子站了起来,看着窗外地淡淡天光,出神说道:“范闲如果不转变,日后只有走入死局,他若有勇气转变,或者眼下会吃很大的亏,可将来却可以为他和范氏谋取更大的好处和更稳定的和平。这都要看他怎么想了。” 他最后有些无奈地低下了头:“不过……这两年里早就证明了,范闲他是一个不按常理行事的疯子,所以我没有这种奢望。” 在庆国绝大多数人看来,范闲那张温柔可亲的外貌之下,确实逐渐透露出了几丝疯狂厉杀之气。不是说京都里的夜战杀人擒人,而是让京都震惊的归宗一事。 五更冷时,范氏祭祖开始。 午时,这个消息就已经传入了各大府邸。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忖着事态后续地发展变化,在猜测着范闲对今后朝中权力的窥侍与**的涨落。 就如同二皇子一样,没有人能想明白范闲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说以往他只是顶着一个皇帝私生子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一丝入主宫中的希望,可是私生子的身份毕竟也是个身份,只要一天没有焊死,便一切皆有可能。更何况这个身份在日后一定能起很大的作用。 很久以前,陈萍萍就曾经想过,一旦太后不在了,范闲也不是没有重新列入皇子队伍中的可能性。 而范闲今天搞地这一出,终于在自己的名字上烙下了范氏的烙印,断绝了姓李的可能,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都显得有些愚蠢或者说是冲动。 nbs 第六十一章 靴子里的小 第六十一章靴子里的小 范闲看着小姑娘便想逃跑,一扯弘成的衣袖,准备玩二子逾墙去,不料此刻一位下人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苦着脸对二人行礼说道:“世子爷,王爷知道你出来了,让你去见他。” 世子李弘成听着这话,倒吸了一口冷气,苦恼至极,后悔至极,却也无可奈何,便当先去了,只是在临走前,看了范闲两眼,苦笑了一声,内里的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范闲自然明白,这位世子爷还在记恨自己破了他与若若婚事,只是这些事情他也没辄,只好摇了摇头。 院外石阶下,便只剩下他与柔嘉二人。范闲知道自己再也跑不了了,温和地笑了笑,看着弘成的身影说道:“你哥当年何其儒雅的一个贵公子,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柔嘉见他开口与自己说话,小脸上满是抑不住的喜色,略有些结巴说道:“……关……久了……天天骂人……越来越像爹了。” 范闲一怔,心想确实,隔着门缝看世子,没有把他看扁,但却看出来了他与一般权力场中人不一样的宽容与放下,这种品性自然是靖王遗传的,所谓斗争,能胜能输,这才是正理。 他比划了个手势,请郡主当先行去。 柔嘉一拉自己大红袄下的襦裙,微羞低着头,在前面慢慢地走着。 范闲跟在她的身后,一面走,一面打量这位渐渐吐出花蕊来的姑娘,看着风中她鬓角上的络络柔丝,心头微动。 “柔嘉妹妹,最近女学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闲哥哥,没有。” “柔嘉妹妹……” “闲哥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柔嘉妹妹喊的越来越顺口,那小姑娘的闲哥哥更是从没停过,就这般缓缓向前府走着,一路走过冷园,走过寒径,走过残雪的亭榭,积水地假山洼。 柔嘉郡主低头行走,低声回答。却忍不住时时回头望上一眼,旋又似受惊般扭回头去。 范闲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加快几步,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排而行。 柔嘉郡主感受着身旁年轻男子的存在,吃了一惊,整个人走路的姿式都僵硬了一些,捏着襦裙的手指头微微用力。 范闲笑着说道:“这世道还真奇妙。当时哪能想到,原来你是我堂妹来着,这一声闲哥哥喊的倒是贴切。” 此话一出,柔嘉郡主心里一阵慌乱,小脸蛋涌出几道红晕。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这一对堂兄妹心知肚明,范闲此言何意——庆律里写的明白,似他们这种关系。不理会范闲究竟有没有那个心思,但是……终是不可能的。 柔嘉郡主自十二岁初见范闲后,小女儿家地心思全放在了对方的身上,不论是在王府的葡萄架下,范府的秋草园中,苍山别院里,她总是喜欢看着范闲。 小女儿情思,在范闲成婚之后也未曾淡过。她虽不敢去求自己的父王,但总是存着将来有特例双妻的可能,可是谁知道日后京都里竟暴出那么大的消息——闲哥哥是自己的亲堂哥! 从那日起,柔嘉便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只是两年情思怎能一朝淡化,今儿个看见自己最喜爱地闲哥哥后,便又是一阵慌乱,此时听范闲如此说。便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 但柔嘉郡主毕竟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家。听着范闲如此温柔却又严肃的提醒,她没有如一般京都权贵女子那般转过头来幽怨地瞪他一眼。也没有冷哼……只是将头埋的更低了,更不肯说话了。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长长地睫毛下垂落下来,滴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 范闲瞠目结舌,一见女孩子哭,他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柔嘉又往前走去,范闲赶紧跟在了身后。 一路柔嘉低头哭着,却是倔犟地咬着嘴唇,死也不肯发出一些声音。 范闲是又怜又爱又生气,正不知如何开解时,忽然发现柔嘉停住了脚步,回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范闲一笑,伸出手指头,把小姑娘脸上的泪珠子弹落。 柔嘉依然如往年那般柔顺,定定望着范闲,吃吃艾艾说道:“闲哥哥,求你件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范闲认真说道。 “我知道……若若姐和哥哥地婚事,是你想办法破掉的。”柔嘉低着头,手指头绞弄着襦裙,直将那淡粉色的襦裙一角绞出无数烦恼的皱纹。 范闲一怔,没想到这小姑娘家竟然将这件事情看的如此清明:“怎么?” 柔嘉款款一福,细声细气,稚音犹存道:“日后宫里肯定要给柔嘉指婚……如果柔嘉不乐意,就请闲哥哥多费心。” 京都权贵之间的联姻牵涉到太多政治上的交易,范闲的婚事,范若若未成地婚事,都是如此,以柔嘉郡主的身份,她的婚事自然也是由宫里的贵人们,甚至是太后亲自安排。 范闲张大了嘴,半晌后却是颓然无比地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又被迫挑起了一个极重的担子,这世道,着实古怪了一些,旁人都是在做媒,却只有自己,俨俨然成了破婚的强者。 柔嘉说完这句话,又见他点了头,似是将先前一路鼓起的勇气全数用完了,整个人顿时又难过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提着裙子,加快速度往前府走去,再也不理会范闲。 范闲在后面摸着后脑勺看着柔嘉郡主的身影,看着她低着头,看着她依然不声不响地哭着。心里地感觉着实也不好受,心想这小姑娘家,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皇宫太极殿后方地长廊中,遥遥对着后方的高高宫墙,和宫墙下地一株株冬树。宫中禁卫森严,尤其是接近内宫的所在,更是严禁有人喧哗,更不可能有人在此做出什么太过放肆地举动。 但是那些穿来行去的宫女太监们。此时看到长廊下那个正在伸懒腰,做压腿运动的年轻官员时,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呵斥,也没有人敢去提醒什么。 内宫本来就不可能有年轻官员入内,如果有,那就只有一个人,也只有他,才敢在皇宫里也如此潇洒自在。 长廊下。那名年轻官员收回压在大圆柱上的腿,回头看着满脸别扭,想笑又不敢笑的中年太监,骂道:“笑个屁!这宫里这么大,自然腿会酸。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的腿脚功夫怎么这么好。” 这位年轻官员自然就是范闲,他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天下皆知,加上这些年来圣宠无以复加。与宫中各位贵人、大太监的关系也是融洽,还曾经在宫中养了一个月地伤,所以宫女太监们都习惯了他在宫中的存在。 也只有他才有这种胆子,在内宫里做广播体操。 今儿个是陪婉儿回娘宫,甫一进宫,婉儿便被太后留在了身边,再也不肯放走,说是要留最疼的外孙女过夜。范闲无可奈何,只好带着各式礼物,往各宫里走,这回京后就走过一道,如今再来一道,实在是有些烦闷,所以覤了个空,在太极殿后方的长廊下歇歇脚。 陪着他、抱着一大堆礼盒的太监是戴公公。他听到范闲骂自己。不惊反喜,笑嘻嘻说道:“小范大人可是九品高手。我们这些奴才哪里能比?” 戴公公当年也是极得圣宠的一位,虽是淑贵妃宫里的人,往各府上宣旨的紧要差使都是他在做,只是后来因为他侄子地关系,又牵扯到范闲与二皇子的斗争,便放了闲职,后来又因为悬空庙的刺杀,硬是被赶到了偏局中,若再耗个两年,只怕就要死无草席盖身。 全亏了范闲替他不停说好话,皇帝犹记得他当年服侍的好,这才饶了他一命,让他回了内宫做些闲差。 对戴公公而言,范闲就是他的救命恩人,甚至是他地半个主子,比淑贵妃更重要的人物,哪里敢不服侍周到。 范闲脚下的靴子发热,他干脆也不全拉好,就这样趿拉着往长廊那头走去。 戴公公看了他脚下一眼,为难说道:“大人,在宫里还是讲究些。” 范闲看了他一眼,正想再调笑几句,忽然瞧见打走廊尽头走来了几个太监,其中当头一位年纪轻轻,模样有几分脸熟,脸仰的极高,一身地骄横味道,后面的几个小太监半佝着身子跟着,看着就像是奴才的奴才。 “是小洪公公。”戴公公敛神静气,在范闲身后提醒道。 范闲眉头微皱,也不说什么,直接迎了过去。 两边人便在走廊中间对上了,范闲清清楚楚地看着那骄态十足的年轻太监脸上的那几颗青春痘,也不说话,便是站在了原地,冷漠地看着对方。 洪竹一愣,他知道范闲是等着自己向他行礼……只是他如今已然是东宫的首领太监,而且陛下最近偶尔也会让他去御书房帮忙做事,比诸当年在御书房抱册时更加风光,这宫里谁不敬他?就算是朝宫入宫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除了舒大学士之外,还没有哪位大臣,敢等着自己先行礼。 他认识范闲,当然知道范闲不是一般的大臣,可是看着范闲那副冷漠之中夹杂着不屑地神色,他的脸色便涨的通红,硬是不肯先低头。 双方便僵持在这里。 跟着洪竹的那三四名小太监职属太低,却是根本没有见过范闲的面,哪里知道这个年轻官员就是权势薰天的小范大人,看着这一幕,心里急着替小洪公公出头,尖声说道:“这位大人,怎么却在宫禁重地里乱走?” 戴公公躲在范闲身后偷笑,他如今早已没有当年的地位,在宫里被洪竹等人欺压的不善,此时见对方那些蠢货要得罪范闲,心里说不出地开心,正想说两声什么,却被范闲挥手止住。 范闲微笑看着洪竹身后那几个小太监,好笑说道:“入宫没多久吧?这宫里不认识本官地人倒是不多……本官也没有乱走,只是奉旨去漱芳宫晋见。” 果然是几个入宫没多久的小太监,居然没有听出这话里地意思,直着脖子说道:“好大的胆子,漱芳宫在哪里?你们怎么在这长廊里停留?仔细小洪公公唤侍卫来将你打将出去!” 他是替主子涨声势,却哪里知道是在给主子惹祸,果不其然,洪竹看见范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温柔,自己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又惊又惧又恼,回头痛骂了那几个小太监两句,这才缓缓对范闲行了一礼,说道:“奴才见过小范大人。” 小范大人四字一出,那几名小太监顿时知道……自己完了!满脸惊恐地看着范闲,赶紧跪下求饶。 范闲却是看也懒得看那几名小太监,只是盯着洪竹的脸,讥讽说道:“家父范尚书,故而世人称我小范大人,你这奴才,又是哪门子的小洪公公?洪公公知道这话,仔细剥了你的皮!” 洪竹满脸惊惧与戾狠,恨恨盯着范闲,一字不吭。 “自己掌嘴。”范闲皱眉说道。 洪竹咬牙切齿说道:“奴才是东宫的人,小范大人乃是朝臣,怎么也管不到宫里吧?” 范闲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被那两道眼光所逼,洪竹无可奈何,只得轻轻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落下,范闲身后的戴公公是乐开了花,准备晚上就在皇宫里好好宣传一下,而洪竹身后几位小太监却是吓得半死,他们都知道小洪公公在宫里的地位,哪里知道只是小范大人一句话,小洪公公便只能自打嘴巴。 看来……这小洪公公确实不如小范大人厉害。 范闲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挡住了戴公公的视线,趁着那几名太小监跪在地上的机会,向洪竹使了个眼色。 洪竹看的清楚,眼神里却在叫苦,表示自己此时实在无法找到方便的地方说话。 范闲点点头,冷漠说道:“滚。” 于是洪竹一拂袖子,又恼又羞地带着几个小太监往长廊那头去了。 看着这一幕,戴公公对范闲媚笑说道:“让这狗奴才再嚣张,仗着皇上和皇后都喜欢他,在宫里尽瞎来。” 范闲笑道:“这宫里确实不好瞎来,呆会儿去漱芳宫,我还是得注意下仪容。” 也不等戴公公再大义凛然地说什么,他蹲下去,一边把脚下的长靴往上拉,一边将靴下踩的那张纸塞进了靴子里。 第六十二章 宫里那些……破事儿 第六十二章宫里那些……破事儿 漱芳宫里,宜贵嫔眉开眼笑,看着书桌边的两个人。范闲正在盯着李承平抄书,这书的内容是什么,宫里没有多少人在意,但关键就在于这个盯字上面,关键就在于范闲与李承平的师生关系上。 宜贵嫔不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厉害贵人,相反,她在这个阴森森的皇宫之中,一直保有着黄花闺女时的疏朗与开明,因其纯,因其真,才会受到陛下的宠爱,生下了三皇子。 以庆国皇帝毫不在意男女之事的风格来看,当皇后生下太子之后,只怕根本就没有准备再要孩子了,以此可见,宜贵嫔的心性,确实投了皇帝的性情。 便是宫里其余的人也是一样,总觉得这位出身柳氏的贵嫔,一天到晚精力十足,娇媚活泼,让人看着便身心舒畅,和那院里的宁才人一样,都是皇宫中的另类,只是她这个另类更讨人喜欢些。 所以即便皇太后因为柳氏范族外戚势力的缘故,对于三皇子一向不是怎么很亲近,但对于宜贵嫔也没有什么恶语——众所周知,宜贵嫔御下极宽,待人极厚,从来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这是宫中十来年里默默得出的结果。 但是不愿意算计,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并不代表宜贵嫔真的就没有自己胸中的算盘,不然当年也不会借着范闲救了三皇子的机会,便让三皇子拜范闲为师,而且将漱芳宫里的一应资源都向范闲敞开。 她知道范闲对于漱芳宫的重要性,所以在无人处总是刻意笼络,皇家一向对外戚盯的严,但范闲却有个横亘于外戚、朝臣、皇族三面间的复杂身份,漱芳宫与范闲交往,宫里的人说不出太多话来。 ——范闲在朝中的地位越稳固。漱芳宫在皇帝心中地地位也就越稳固。 只是偶尔思及范闲的权势与圣眷,宜贵嫔的心中也总会有些讶异,皇帝陛下,也太宠他这个私生子了。 因为范闲的极为受宠,宜贵嫔不是没有警惕过某种危险,只是那种警惕绝对不能宣诸于口,所以她一味沉默并且保持着爽朗娇媚,直到范闲归宗。她才真正确认了范闲的心思,从心底深处涌起无限感激。 所以此时,她看着范闲与自己儿子并排坐在书桌的场景,无比快慰。 “听说先前在殿后长廊上你碰着一个人。” 宜贵嫔的贴身宫女醒儿收到了宫内的一个风声,便急忙告诉了自己地主子。宜贵嫔心头微动,将范闲轻轻招至偏厢间,睁着眼睛,很认真地问道。 范闲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指头。笑着说道:“洪竹那奴才,现在越来越放肆了,见着我居然不行礼,走路都是在用鼻孔看路,我代陛下教训了他一下。” 用鼻孔看路。这形容有趣俏皮,宜贵嫔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但旋即将笑意一敛,轻声说道:“小洪公公如今是宫里的红人。东宫的首领太监,而且陛下似乎也挺宠爱他,准备让他回御书房。” 她看了范闲一眼,宫里所有人都通过各自的途径将洪竹的晋身履历摸的清清楚楚,都知道洪竹在御书房当差,眼看着就要爬上去的时候,是范闲地一个暗奏,让洪竹丢了差使。被赶到了东宫。 宜贵嫔知道范闲与洪竹不对路,但是洪竹如今已经在东宫又爬了起来,陛下似乎也对当年的举措有些后悔,她不得不提醒范闲一声,像这种大太监,他虽然不惧,但身为外臣,总要防着宫里这些太监们吹阴风。 范闲摇摇头。冷笑道:“这样一个纵容家兄强霸百姓田产的小奴才。想回御书房,哪有那么简单?” 她斟酌少许后。软声说道:“你何必和一个奴才计较?如果他真回了御书房,两边结怨深了,也怕不方便……再说,宫里都在传,这位小洪公公是洪公公的什么人,你的身份毕竟是朝臣。” 庆国地太监一向没什么地位,自开国以来便严禁太监干涉政务,轻者逐出宫去,重者当场杖死,只是开国数十年,总有一两个异类,而一向在含光殿外养神的那位洪老太监,自然就是这么一位特殊人物。 这位老太监也不知在宫中呆了多少年,深得太后和陛下的信任,而且本身也是位神秘至极的强者。如果洪竹真是洪老太监什么人,只怕范闲也要忌惮三分,只是范闲当然清楚这其中地缘由,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也不可能对宜贵嫔讲,只得笑着说道:“姨,你就甭担心了,我自有分寸。” 宜贵嫔见他不在意,忍不住又劝说了两句,看没什么效果,才悻悻然入了后寢,懒怠再和这娘家的倔犟孩儿说道。 范闲又凑到老三桌子边上说了几句什么,便在老三依依不舍的眼光之中离开了漱芳宫。 今日婉儿要在太后的含光殿里留宿,还不知道这一住就是几天,范闲夫妻入宫,却只得一人回去,走在皇宫神武门那长长阴沉的门洞之中,他孤家寡人,看着身后模糊的影子,心里老大不快·活,一方面是觉着婉儿在皇族之中果然极为受宠,另一方面却是在暗骂,那个老太婆只知道祖孙怡情,却哪里想过自己小夫妻二人也是久别重逢。 他满脸不爽地出了宫,却看着大殿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没好气道:“自开国以来,禁军大统领兼侍卫大臣的,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天天守在皇宫门口……这不是行军打仗的时候,这是太平盛世,守在宫门口,是准备看谁笑话?” 大皇子敛了笑容,冷哼一声,说道:“你有什么笑话可以看?觉得晨丫头不随你回府丢了脸面?甭忘了,我那妹妹自幼可是在宫里长大地。你似乎早就忘了这些。” 范闲回京后和大皇子见过两三面,只是身边一直都有外人,不好说些私己话,而且虽然在陈萍萍和宁才人的亲切关怀下,这两兄弟早已组成了不须言明的结盟,但毕竟大皇子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他是所有皇子们的兄长,并不愿意看着太子殿下和老二就这么被范闲一步步玩到消沉。所以两个人之间还是有些隔膜。 “今儿不和你多说,我急着回府办事。”范闲看着大皇子地神情,就知道这位军中猛将,政治上的处女准备和自己说什么,连连摆手。 大皇子沉声斥:“我今儿也不打算为晨丫头的事情教训你,只是你北边那个女人究竟准备怎么处理?” 范闲一怔,这才知道原来又是家务事来了,不由苦笑了起来。说道:“我说大殿下,这是为臣地家务事,婉儿既然嫁给我,就不需要你再来操心了。” 最初他对于大皇子和婉儿地亲密便有一些微微醋意,此时逮着机会。便冷冷地打了回去。 大皇子大怒,强行压下怒火,说道:“谁耐烦管你?只是王妃说过年后你还没有去本王府上坐坐,让我来问你。是不是不打算来了。” 王妃自然就是范闲亲自护送南下的北齐大公主,范闲摸摸脑袋,说道:“殿下府上,我自然是要去地,大约便在后日。” 大皇子见他应了下来,点了点头,也不再管他。范闲忽然想到一椿事情,说道:“我把弘成也带来。” 大皇子微异。看了他两眼,心想弘成那小子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被禁足吗? 范闲没有解释,只是皱眉说道:“话说回来,羊葱巷那宅子你到底还要不要?人堂堂一位胡族公主,总不能就搁在那院子里发霉吧?” 大皇子一窒,半晌说不出话来。 范闲看着这幕就确认了,当初在西征军回京地途中,这位大皇子殿下肯定与那位胡族公主玛索索有过无数夜露水上的故事。只是不好再刺对方。他拱拱手便上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待回到范府,进了园内三角区那间最隐秘的书房。确认了四周没有什么耳目,便是虎卫和那位皇帝埋在范府里的仆妇也都离这间书房远远的,范闲才叉开双腿,十分舒服地躺在了矮榻之上,将一双穿着内库出产纯羊毛袜的脚,对着书房的大门,憩意地让热气蒸腾,让酸胀地脚丫子快·活。 那双靴子摆在榻下。 那张纸条已经被他拿在了手中。 他与洪竹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连陈萍萍和父亲都不知晓,便是亲手处理了颍州事宜的苏文茂,也不知道他是在为洪竹报仇,猜也猜不到这方面去,洪竹可以说是范闲埋在皇宫里最深的一枚钉子。 也正因为如此,双方之间根本不敢冒险建立一个常规的情报系统,洪竹有什么消息都很难传递出宫。 当然,皇宫内地一般消息,都有宜贵嫔和范闲交好的几位大太监打理,也不怕耳目不通。洪竹既然冒险传消息给他,那这个消息,就很值得重视,更何况年前入宫里所看见洪竹的那一丝恐惧,更让范闲有些好奇这张纸条的内容。 范闲看着纸条,不由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等看到最后,更是压抑不住心中惊骇,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开始看这个纸条时,还有些不以为意,觉得洪竹太过行险,可是看到最后,终于看明白了洪竹话语里隐着地意思,吓的他再也躺不住了。 纸条上写的很简单,具体人物代称,用的也是一些范闲最开始和洪竹商量好的隐语,范闲看的十分明白。 最开头的一段内容,写的是太子行床时地一个古怪习惯,总是喜欢将宫女和侍妃的衣裳掀起来,蒙住她们的头,只露出她们**的下半身。 第二段内容,写的笔迹有些颤抖,明显洪竹写地时候也在害怕。 上面写着。在范闲离开京都的这一年里,太子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花柳病似乎也被治愈了,只是行房时地习惯依然不改,而且有几次太子饮地有些醉时,隐约听着在**那一刹那时,喊出了姑姑二字。 姑姑? 姑姑! 如果仅限于这两段内容,范闲也只能通过这个情报确认太子殿下对于长公主殿下的美丽容颜。完美身躯有无限地暇想,虽然稍嫌变态,但是对于前世曾经经历无数肥水文洗礼的范闲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真正把范闲吓地从榻上跳将起来的,是洪竹传信中所写的第三段内容,只有一句话。 他说,这几个月里,太子很少亲近东宫里的宫女和侍妾了。而且精神很好。 很简单,甚至在一般人看来很没意思的最后一句话,却把范闲吓的不轻,这张纸虽然写的隐讳,但是在有心人眼中。还是知道是在说谁,洪竹肯定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却根本不敢写在纸上…… 姑姑?范闲在书房里急走数圈。嘴唇有些发干,终于在矮塌前站定,一搓手将这张纸毁成碎末,脸色极为古怪,许久之后,才低声骂了一句:“你以为自己是杨过啊!” 范闲傻了,他彻底傻了,虽然金先生。仲马先生都曾经教过他,这世上最肮脏地两个地方就是皇宫和妓·院,前世的历史也曾经用脏唐臭汉四字给过他一些心理建设,可是真正知道了宫里那些事儿,他这位庆国最大的妓·院老板依然止不住瞠目结舌,大感震惊! 他走到桌旁端起一杯冷茶喝了,浇熄了内心的那抹震惊与荒谬感,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他终于知道了洪竹的恐惧从何而来。任何一个人,知道了这样一个不容于世地**故事。第一个反应就是害怕被人杀了灭口。 同时,他也知道了太子为什么最近如此平静,如此显得胸有成竹,原来……他有把握让长公主真正地舍弃二皇子,转而支持自己。 可是……如果长公主是在玩弄太子殿的感情呢? 范闲忽然想到这点,马上又摇摇头,给了自己一个轻轻的耳光,这么大的事儿,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难道还要替老二考虑?自己必须从这个消息里获得最大地好处才是真的。 可是他的脑海里依然忍不住浮现出广信宫里那种画面,不由打了个冷噤。 他的心里确实不舒服,一方面是很莫名其妙地替长公主不值,这位庆国第一美人儿,未有丝毫韶华渐褪之迹的绝世佳人,怎么能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纵使坊间一直传言长公主殿下养了许多面首,可范闲依然下意识里不想相信这个。 不爽的第二个原因是,不管怎么说,长公主都是自己的丈母娘,太子这个小王八蛋居然和自己地丈母娘有一腿,那自己在梧州的老丈人帽子怎么办?自己……又算什么! 范闲站在桌边拳头微微用力握着,心里头一阵毫无道理的愤怒,明明是一件可以让他用来大作文章,直接把太子整垮的消息,但却让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总觉得自己被太子占了天大的便宜。 同时,他也有些恼火于洪竹的胆大,其时踩在靴脚下的纸片,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些跪在地上地小太监们看到一角,这事儿如果传了出去,范闲也很难保住他。 他在桌旁沉默了许久,终于从那种荒谬地失败感与愤怒中摆脱了出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决定还是要好好地利用一下这个惊天的消息。 只是…… 如果不能和洪竹当面交谈,从皇宫内部着手,也根本没有法子把这件事情地影响发挥到极致,总不可能让监察院八处再去市井里散布流言。 长公主与太子有染?范闲可不想冒着陛下震怒,太后老羞成怒,清查监察院的风险扔出这些流言,他必须让皇帝或者太后,亲自发现这个宫廷内的丑闻! 他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地安排一个计划,同时。在赶在离京之前,与洪竹二人商定计划实施的所有细节。 而说到计划、阴谋这些字眼,擅长狙杀和小手段的范闲并没有太多信心,他马上想到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那位白衣飘飘的公子,于是他马上走出书房,直接穿过后园上了马车,竟是连后方范府前宅传来地宣旨声音都没有听到。 马车行至监察院那座灰黑方正的建筑。范闲急匆匆地跳下车来,皮靴踩在天河大道两旁堆着的残雪上,发出哧的一声。 一路往院里走,一路便有迎面撞上的监察院官员满脸震惊地行礼、让路。这些官员们看着提司大人阴沉的脸色,急匆匆的步伐,心里都在想,不知道是京里哪位大人物又要倒霉了。 推门进入密室,并不意外地看见窗边黑布旁边的桌后。坐着一位穿着素色厚衣地年轻官员,在整个监察院里,不喜欢穿官服,也有资格不穿官服的,就只有如今的四处头目。监察院全权代理人物,言冰云,小言公子。 范闲将身上披着的莲衣扔到椅子上,将门关好。看着窗上的黑布皱了皱眉头,直接走到窗边,将那块黑布扯了下来。 外面的天光和残雪的反光一下子涌入了阴沉的房间之中,亮堂堂地。光线的骤然加强,让言冰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他下意识里抬手去挡了挡。 “你又不是陈院长。”范闲皱眉说道:“不用总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言冰云把手放了下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块黑布搁在这个密室的窗上已经有好些年了。已经成为监察院最别致的风景,谁敢轻易去动?也只有提司大人才会如此不把陈院长地意思放在心上。 范闲看着言冰云有些苍白的面容,憔悴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如今的监察院,陈萍萍不怎么管,自己也懒得管,一切事情都堆在言冰云一个人身上。看他这模样。只怕许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范闲心底涌起淡淡歉意。 他走到窗边。眯眼看着远方地皇城,说道:“院长用这么一块黑布遮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言冰云没有说话。 范闲看着远方巍峨的宫城,忽然间对自己来监察院找言冰云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那件事涉及皇室尊严和庆国的将来,而小言公子,向来是以朝廷的利益为最高准则。 他回头看了言冰云一眼,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关于太子不入皇子序列的问题,我以前就是这么设定的,至于说这么设定好不好,合不合理,那要另一说,只是我就喜欢这么玩,根本不存在写了老三忘了太子的问题,统共才四个数,我有五根手指头,能数过来……也许不合理,但我不在乎。 再说李云睿,以前就说过,云睿十五生婉儿……京都事发时,云睿才十二三岁,我认为但凡小女生,都是纯净地珍珠。 至于靖王说捉迷藏,这是带的闲笔瞎话,似那般大的事情,当然不可能是在皇宫里捉迷藏就能偷听到的。身为皇族的靖王爷他的难处,是个最无奈的人,他只是提醒范闲秦家的事情,却不可能把所有地事情都告诉范闲。 ……靖王只是需要一个告诉范闲地理由,范闲也心知肚明地接受这个理由,聪明人,就应该不会问太多。这点我写的很小心小意,应该没什么问题。 靖王如今年纪并不大,有朋友说看着和最初老花农地印像不合,感觉不对劲儿,那又是我设定的问题了,最初便是要写这么一个颓败王爷,初恋早丧,便纵情声色,早生早育,早生华发,早生老态而已 ……由此可见,男子应该惜情惜精,大家不要早恋。 书里肯定有很多硬伤,这个肯定承认,只是认了……只怕也没时间改,毕竟不是写论文,我没有那能力和精力,每日要写,很辛苦的。请大家多多体谅,万分感谢,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阅读指正和谅解。 第六十三章 再见长公主 第六十三章再见长公主 范闲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打消了让言冰云布置此事的念头,一方面是他要保证洪竹的安全,另一方面就是,他清楚小言公子这张冷漠外表下对于庆国朝廷的忠诚,这种险,断然不能随便冒。 他看着言冰云并不怎么健康的面色,皱了皱眉头,回身将手指头搭在了言冰云的腕间,顿了顿。 言冰云心头微微吃惊,脸上却依然是冰霜一片,没有丝毫反应。 “身体怎么差成这样了?”范闲皱眉说道:“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回府?” 言冰云随手整理着桌上的卷宗,应道:“天牢里关着三十几名京官,天天都有人上大理寺喊冤,又急着把所事的事情整理清楚,两边一逼,哪里还有时间出这院子。” 范闲注意到密室内一片整洁,包括那张大木桌上的卷宗也是分门别类,摆放的极为整齐,不由笑了起来:“这间房子比院长在的时候还要清爽一些,看来你确实挺习惯做这个行当。” 言冰云也觉着有些乏困,伸着两只指头用力地捏揉着眉心的皮肤,直将那片白皙全捏成了红色,才让他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回去吧。”范闲看着这幕直是摇头。 言冰云没有理会他,又取出一封卷宗开始细细审看,头微微低着,轻声说道:“你要打二皇子,打了这么多人,总要人处理,你和院长大人都爱偷懒,可是监察院总不能靠一群懒人撑着。” 范闲听出了一丝埋怨味道,反而笑了起来。 言冰云似乎很不适应范闲盯着自己的办公,半晌后合上卷宗。抬起头来说道:“虽然说二皇子在朝中的势力被你拔光了,但我想提醒大人您一点。” “什么事?” “你只是确去了二皇子身边的枝叶。”言冰云平静说道:“他身下最粗壮的那棵树,你的斧子并没有能够砍进去。” 范闲知道言冰云说的是叶家,那个远在定州牧马,但五天可至京都,家中供奉着一位大宗师地叶家。自从二皇子与叶灵儿成亲之后,毫无疑问,二皇子的靠山除了长公主之外。更多了叶家这么一棵参天大树。 此次京都夜袭计划,只是将二皇子在朝中的中坚官员和随身的武力清除干净,却没有对叶家造成任何损失。只要叶家仍然坚立于定州,二皇子便没有经受真正的损害。 范闲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他本来是指望用山谷狙杀时缴获的三座城弩,把叶家也拖进水里,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北齐小皇帝的国书私信,遥自万里之外的问候,却逼得南庆朝廷就此中断了调查,让范闲想去栽赃叶家也没有办法。 “叶家地事情以后再说吧。”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皱眉说道:“二殿下的根基在叶家。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如今对于长公主的依赖程度就降低了……” 这位范闲最倚靠的头脑,话有不尽之意,深入范闲之心。他无来由地心中一震,联想到今天得知的那个绝密消息,开始嗅到一丝不一样的气味——不论长公主当年明着扶持太子,还是暗中支持二皇子,那位疯狂而厉害的女人手段,所为的,自然是这两个侄子日后登基,却依然能在自己地控制之下。 长公主李云睿。是一位眼光极其广阔的厉害人物,她所求不小,如今的二皇子有叶家做靠山,对她的依赖降低,那自然也就说明,日后若是二皇子登基,她如果想隐在幕后操控,难度也会大上许多。 难道…… 一念及此。范闲心头微动。旋即冷笑说道:“太子……是没有什么前途了,老二。终究还是要被打下去的。” 言冰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说监察院一向不参入皇子之争,可是这条隐形地规矩,自从范闲接手监察院以来,早已逐渐破了,可是范闲凭什么就认定了圣眷尤在,太后格外疼爱的太子殿下,就一点机会没有? 范闲自然不会向他解释什么,皱着眉头说道:“传话给苏文茂和夏栖飞,让他们两个人做好准备……收网。” 言冰云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江南事尽在掌握中,可是要一刀砍下去……似乎没有什么把握,毕竟京里在看着……除非京里的局势忽然出现什么大地变动。” 范闲笑了起来,知道自己无意间的那句话,让心思缜密的小言公子猜到了什么,他和声解释道:“只是提前准备,京都局势就算一年间不变,可是明家的事情,陛下也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言冰云听着是陛下的意思,才稍减心头疑惑,问道:“要收到什么程度?” 范闲沉默了片刻,微微有些走神,这一年在江南的繁复安排与风和日丽下隐着的危险,如同一幕幕画面,像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翻转,内库三大坊的人头,小岛上漫山遍野地死尸,内库里明青达的昏倒,苏州府的官司,明老太君的意外自缢死亡,明六爷的入狱被杀,明老七的突然现世…… 明家已经是他手中提着的一个蚂蚱,可是究竟做到什么程度,还需要范闲点头。 “那个天下第一富家,比皇宫里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范闲在心里自言自语,对言冰云轻声说道:“收到底。你安排钱庄的人做事,另外明园里地人,是可以杀几个地。” 听到钱庄二字,言冰云知道埋了一年的大棋子终于要动作起来,那个名义上出身沈家与东夷城地钱庄,本来就是言冰云安排,他自然知道怎样去对付明家,只是他一直没有查清楚那个钱庄里真实银两的来源,此时看着范闲,他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不理会江南那笔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提请大人注意,千万不要是……北齐的。” 听到言冰云一语猜中,但范闲怎会承认,自嘲说道:“不要忘了我母亲是谁,除了内库,总还是要给我留些碎银子花花。” 言冰云摇了摇头,相信了范闲的解释,毕竟谁都知道叶家当年的底子是何其雄厚。 坐在回府地马车上。范闲胸中有些失落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己空跑了一趟监察院,却不敢让言冰云参与到皇宫那件事情当中,而是因为他终于确认了,对于言冰云这些年轻一代的庆国俊彦而言,庆国和皇帝的利益,一统天下的荣光,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准则。 言冰云一直为范闲尽心尽力。那是因为范闲所做的一切事情,无不合乎庆国的利益。而一旦范闲将来如果……真地变成那种角色,他会怎样看待交情深厚的提司大人呢? 范闲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毕竟所有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时代当中,自己有前世的经验。所以可以把这天下的国度之别看的淡些,但他不能就此来要求别人。 那是不合理,也不合情的要求。 言冰云在范闲身边地角色本来就有些模糊,他不是启年小组的人。却是范闲的亲信,参与了他绝大部分行动,尤其是去年在江南的规划,基本上上是他一手做出来的。范闲如今清醒地认识到了这点之后,下了决心,关于自己与北齐地交易,那些最深层的内核,还是先不要让小言公子触碰了。 只是监察院此行。却有个极为重要和急迫的问题没有解决,如何和洪竹接上头?范闲坐在马车上以肘支颔,皱眉难舒。 不料回了范府,却听到了一个令他极为意外的旨意,而他马上敏锐地捕捉到,要向洪竹确认这件事情,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机会。 旨意不是来自皇帝陛下,而是来自那位一直比较沉默的皇太后。庆国以孝治天下。皇帝更是万民表率。所以这位皇太后虽然沉默居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视那位垂垂老妇真正的影响力。 太后旨意是在范闲离府那一刻便到了。特旨传范闲入宫,不料范闲却偷偷摸了出去,传旨的太监只得一直等着。 范闲微微偏头听着柳氏在耳边轻声的话语,看了一眼那位早已等的焦头烂额的姚太监,忍不住笑了起来。本来以他地能力想摸进皇宫里,除非五竹叔在自己身边,才有把握瞒过洪老太监的耳目,而如果今天晚上自己就住在宫里……想和洪竹碰头,难度就会小很多。 而且自己是个男子,肯定不可能住在后宫,只可能在皇城前片寻个房间,做起事情来,也比较方便。 只是他此时还不明白,皇太后急着宣自己进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等到和婉儿二人牵着手从含光殿里退了出来时,范闲忍不住为难地叹了一口气,此时的他才明白,老人家让自己入宫,居然是为了逼自己和婉儿去广信宫拜见自己的岳母——长公主! 太后并不希望自己的后代们乱成一团,范闲回京后入宫几次,一直避着长公主,这个事实,让太后有些不愉快,她决定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弥补一下晚辈们之间的缝隙,趁着婉儿在宫里的机会,便将范闲召进宫去。 天时已暮,皇宫里有些昏暗,婉儿担忧地看了一眼范闲地脸色,嘟着嘴说道:“我可不想去广信宫。” 范闲苦笑着安慰道:“长公主毕竟是你母亲,怎么说也是要见一面地。”话是这般说着,但他的心跳却是逐渐加快了起来。 林婉儿认真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想见母亲地,要不然咱们偷偷出宫吧?” 范闲忍不住失笑道:“仔细太后老祖宗打杀了你我这两个不懂事的小混蛋。” 前方不远处,广信宫的宫门已经开了一角,几名宫女正低眉顺眼地候着这二位的到来,仔细说来,范闲与婉儿理应是广信宫的半个主人才是,只是这古怪的世事。早已让他们与这宫殿地关系,变得有些冰冷与奇异起来。 范闲温和笑着看了一眼那几名宫女,他的眼力极毒,一眼便瞧出这几位宫女与他初入广信宫时相似,都有极强的修为。 从宫门一角穿进去,扑面便是一阵微风,风意极寒,范闲想到宫里的那位女子。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依晨过来,让我瞧瞧。” 长公主李云睿在殿外就迎着了,语气虽然强行保持着平静,但范闲还是能听出来一丝极细微的异样,他微讶地抬头望去,只见长公主望着身旁的妻子发怔。 婉儿咬了咬厚厚的下嘴唇,手掌攥着相公的手,死死不肯放。 范闲轻柔地拍了拍她地手背。给她以足够的鼓励。 婉儿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对着石阶上的那位宫装丽人微微一福,轻声说道:“见过母亲。” 她的声音极低极细,说不出的不自然。 长公主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本来略有几分期待的面色骤然平静了下来,淡淡说道:“最近可好?” 范闲皱了皱眉,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凑到婉儿身边。笑着说道:“见过岳母大人。” 长公主看着他,清美绝伦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诡异地笑意,说道:“你还知道来看本宫?” 不知为何,长公主与婉儿母女间显得有些冷漠,偏生她对范闲说话却是十分随便。也幸得被范闲这么一打岔,石阶上下的气氛才松了些,长公主牵着林婉儿的手,并排站在了石阶上。她对院中的宫女吩咐了几声什么,便准备往殿里行去。 范闲半抬着头,看着石阶上的两个女子,有些好笑地发现,婉儿和她母亲长地确实不太像,只是长公主不知如何保养的,竟还是如此年轻,二人站在一排。不似母女。更像两朵姐妹花。 只不过婉儿虽已嫁为人妇,可依然脱不了三分青涩。而长公主却早已盛放,经年不凋,如一朵盛颜开放着的牡丹……夺人眼目。 广信宫里早已安排了晚宴,没有什么外人,就是长公主与他们小两口三人。此时在席上略说了会儿话,婉儿终于放松了些,加之母女天性,看着长公主的目光也温柔了起来。 长公主似乎很高兴婉儿地这个变化,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呈现一种真实的柔和,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时,她竟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在你的眼中,我这个母亲,只怕做的是相当差劲……” 林婉儿眼圈一红,直欲落下泪来,她自幼在宫中吃百宫饭长大,虽然备受老太后疼爱,可是女儿家的,哪有不思念自己母亲的道理,此时在母亲身边听着这等温柔话语,心中百般情绪交杂,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坐在下手方看到那并排坐着的母女,微微一笑,这对母女一位是庆国第一美人儿,一位是自己心目中地第一美人,此时看着,怎能不赏心悦目?但他不得不郁闷的承认,自己的妻子,确实长的不如丈母娘。 尤其是今日的长公主,美丽容颜、朱唇明眸依旧,如黑瀑般的长发盘起如旧,较诸往日,却流露了几丝难得一见的真实情绪,并不如传说中的一味娇怯,这反而略发让她地绝世美丽生动了起来。 席间两位女子说话地声音越来越轻了,也越来越自在了。 他并不意外能看见这种场景,因为他对于人性始终还是有信心的,长公主即便再疯,但她毕竟也是个母亲。 在范闲看来,这位不称职地母亲,与前世那些在洗手间里生baby的脑残初中女学生,没有什么两样,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总该有些欠疚,有些醒悟才是。 身后的宫女为他斟满了杯中酒,他一杯饮尽,喉间丝丝的辣痛,这五粮液的味道,果然有些醇美无双,只是……怎叫人有些郁结失落了起来? 他望着长公主的眼光并无异样,心中情绪却开始翻腾,总在想着,这样一位绝世佳人,却为什么走上了这样一条人生道路? 第六十四章 夜宫里的寂寞 第六十四章夜宫里的寂寞 广信宫殿外的寒意丝丝络络地渗进来,试图强横地把这宫殿的名字改成嫦娥姐姐的住所,然则红烛在侧,暖香升腾,酒意烈杀,春意盎然,这种图谋始终只是种妄想罢了。 范闲看着长公主与婉儿的轻柔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如先前入宫时那般警惕与别扭。 长公主还是如以前那般美丽,那般诱人,即便范闲明明知道了洪竹所说的那件事情,可是在震惊之外,更多的是对太子爷的强烈不爽——至少此时看着这位庆国第一美人儿,年轻的女婿心里硬是生不出太多反感的情绪。 当然,这种情绪本身就是很妙的一件事情。他轻轻搁下酒杯,自嘲一笑,心里想着,长公主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儿。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位长公主殿下,是皇太后最疼爱的幼女,皇帝这十年间倚为臂膀的厉害人物,尤其对于范闲来说。这位宫装丽人柔美的外表下隐藏的更是如毒蛇般的信子,杀人不见血地液体…… 十二岁时,范闲便迎来了长公主的第一拔暗杀。等入京之后,双方间更是交织于阴谋与血火之中,无法自拔。只是这几年里,范闲的势力逐渐扩展,长公主的实力却日见衰弱,此消彼涨。长公主早已承认了自己的女婿是自己真正值得重视的敌手,然而…… 范闲在庆国最直接的两位冲突者,太子殿下与二皇子,其实都不过是长公主抛出来的卒子,范闲清醒地知道,自己重生至此时,整个天下真正地敌人,便是面前这位宫装丽人。 长公主是范闲一系最强大的对手。所以这几年里,监察院也将所有的情报中心,都集中在信阳和广信宫里。范闲了解长公主,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更加了解。 这是一种心理学层面上的问题,他能够敏感地察觉到。长公主对于当年那位女子复杂的眼光,甚至是……对于那位畸形的情感,不如此,不能解释庆国自叶家覆灭之后古怪的政治格局。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只是范闲不会对长公主投予一丝怜悯,在这一方面,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冷漠与无情,正如往日说过无数遍的那句话——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才知命重——他要活下去,谁不想让他活下去,那就必须死在他地面前。 “江南如何?” 长公主轻舒玉臂,缓缓放下酒杯。时值冬日,宫中虽有竹炭围炉,但毕竟气温高不到哪里去,长公主穿的宫装也是冬服,有些厚实,然而便是这样的服饰,依然遮住她身体起伏的曲线和那无处不在的魅惑之意。 此时婉儿已经睡着了,宫女们小心翼翼从后殿出来覆命。然后退出殿去。闭了殿门。范闲眉头微皱,却也不会出言拦阻什么。毕竟长公主是她母亲,他不方便说太多话。 “江南挺好地,风景不错,人物不错。”范闲笑着应道:“母亲大人若有闲趣,什么时候去杭州看看。” 虽说母亲大人四个字说出来格外别扭,可是他也没有办法。 “几年前就去过,如今风景依旧,人物却是大不同,有何必要再去?” 长公主离席,一面往殿外行去,一面讥讽说着,这话里自然是指原属于她的内库,如今却被范闲全部接了过去。 范闲并未离座,微微一窒,半晌后恭敬说道:“生于世间,人物是要看的,风景也是要看的,人物总如花逐水,年年朝朝并不同,风景矗于人间,却是千秋不变,人之一生短暂,却能看万古之变之景,这才是安之以为地紧要事。” 长公主一怔,回头看着范闲,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你是想劝本宫什么?” “安之不敢。”范闲苦笑应道。 长公主微嘲一笑说道:“这世上你不敢的事情已经很少了,只不过妄图用言语来弱化本宫心志,实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在皇太后的面前,李云睿是一个乖巧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女儿,在皇帝的面前,李云睿是一个早熟的甚至有些变态地助手,在林相爷的面前,李云睿是一个怯弱的甚至有些做作的佳人,在皇子们的面前,李云睿是一个温婉的甚至有些勾魂的妇人,在属下们的面前,李云睿是一个一笑百媚生,挥手万生灭地主子。 只有此时此刻,在广信宫里,在自己地好女婿范闲面前,李云睿什么都不是,她只是她自己,最纯粹的自己,没有用任何神态媚态怯态却做丝毫地遮掩,坦坦然地用自己的本相面对着范闲。 或许这二人都心知肚明,敌人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所以不需要做无用的遮掩。 所以范闲也没有微羞温柔笑着,只是很直接地说道:“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安之不敢劝说您什么,只是觉着人生苦短,总有大把快乐可以追寻……” 还没有等他说完,长公主截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诗仙是个什么东西?敌得过一把刀两把刀,睁开你的双眼,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谁。不要总以为说些酸腐不堪的词儿,沾沾自喜地卖弄几句看似有哲理地话。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这话说的寻常,但内里的那份骄傲与不屑,却显得格外尖刻,此时并无外人在场,长公主殿下显露着她最真实的一面。 “不要总以为女人就是感性胜过一切的动物。”长公主冷漠说道:“你自己写的东西里也说过,男人都是一摊烂泥,既然如此,就不要在我面前冒充自己是一方玉石。” 范闲无话可说。只好苦笑听着。 长公主走到殿门之旁,掀开棉帘,站在了石阶之上,看着四周寂静的皇宫夜色。 范闲自然不好再继续坐在席上,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站了出去,想听听这位丈母娘想继续说些什么。 “看清楚你面前站的谁。” 长公主并未回过身来,那在寒风中略显单薄地身躯,却无来由地让人感觉到一阵心悸。似乎其中间蕴藏着无限的疯狂想法。 “本宫不是海棠那种蠢丫头。”她说道:“本以为北边终于出了位不错的女子,结果没料到,依然是个俗物。” 范闲无语,只有苦笑,心想谁敢和您比,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中,似乎也只有这位长公主殿下敢行人所不敢行,敢和男子一争高下。 在所有的方面都和男子一争高下。 范闲隐约有些明白了。长公主根本没有将那些事当成一回事,嗯嗯……是的,就是这样的,天都快哭了。 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面对着这样一位女子,他竟是生出了束手束脚的感觉,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你应该清楚,母后为何宣你进宫。还有今夜地赐宴。”长公主平静说道:“你我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论,只是多遮掩少许吧。本宫可不想让母后太过伤心失望。” 范闲一躬及地,诚恳说道:“谨遵命。” “谨?”长公主的唇角缓缓翘了起来,夜色下隐约可见的那抹红润曲线格外动人,“不得不承认,你的能力,超出了本宫最先前的预计,而你……是她地儿子,更让我有些吃惊,难怪这两年里,杀不死你,也掀不动你,陛下宠你,老家伙们疼你,只是很遗憾……你终究也只是个臭男人。” 范闲笑着说道:“这是荷尔蒙以及分泌的问题。” “贺而?”长公主微微一怔,那双迷人的眼睛里第一次在坚定之外多了丝不确信的疑惑,但她马上旋即摆脱了范闲刻意地营造,冷冷说道:“你和你那母亲一样,总是有那么多新鲜词儿。” 范闲心头微动,平和问道:“您见过家母?” 长公主沉默了少许后,说道:“废话!她当年入京就住在诚王府中,哪里能没见过?想不见到也不可能。” 说到此处,长公主地双眼柔柔地眯了起来,缓缓说道:“本宫很欣赏她,甚至可以说是嫉妒她,然而最后……我却很瞧不起她。” 范闲皱了眉头,平静笑道:“我不认为您有这个资格。” 这句话说的极其大胆,偏生长公主却丝毫不怒,淡淡说道:“在很多人眼中看来,都是如此,哪怕本宫自幼便辅佐皇兄,为这庆国做了那么多事情,可是……只要和你母亲比起来,没有人认为我是最好的那个。” “可是……”长公主冷漠说道:“我依然瞧不起她。” 不等范闲说话,她忽而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因为最后……她死了。” 范闲心头微动,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可以确认历史上最后的那个真相,只是长公主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略略失望。 “而本宫没有死。”长公主冷冷说道:“谁能预知将来,本宫能不能比她做的更好?” 她回过身来,用那双柔若月雾的眼眸盯着范闲,轻声说道:“她终究没有一统天下,你看本宫能不能做到?” 范闲被这两道目光注视着。强自保持着平静,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评价一个人,其实并不见得是以疆土和史书上的记载为标线。” 他忽然想到那个雨夜里看到地那封信,有些出神说道:“就像我母亲,她没有帮助我大庆朝一统天下,但谁知道她是不能做到,还是她不屑做呢?” 长公主微微一怔,心防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懈。略带一丝不忿说道:“做不到地事情就归于不屑?如你先前所说,人生不过匆匆数十年,想长久地烙下印记在后人的心中,不依史书,能依什么?” “我母亲……在史书上没有留下一个字的记载。”范闲深深看了长公主一眼,说道:“我想您也明白是为什么。但是并不能因此就否定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不论是内库的出产,还是监察院。都在向世间述说着什么……史书总有一日会被人淡忘,黄纸被扫入垃圾堆中,可是对这个世界的真正改变,却会一直保留下去。” 长公主听了这段话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道:“说的也对。我并没有让这个世界产生过某种真正地变化。”她顿了顿,自嘲道:“除了让这天下国度间地疆域界线不断地发生变化,庆国的土地不断地往外扩张。” “便是打下万里江山,死后终须一个土馒头。” 范闲认真说着。虽说长公主先前已经无情地讽刺了他无数遍,可他依然说着这些看似陈腐地句子。 长公主不再看着他,看着皇宫里的静景,说道:“你这想法,倒与世间大多数男人不同。有些男子,是因为他们怯懦无能,才会美其名曰看开,云淡风轻如何……而像你这等已经拥有足够地位与可能性的男子。却不想着建功立业,史书留名,着实有些少见……并且无胆。” 范闲笑着应道:“或许安之自知没有这种能力,似陛下般雄才大略的人物,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看到的。” 说完这句话,他小心地看了长公主一眼。 长公主没有看他,看着皇宫里的角角落落,似乎因为范闲话里地某个人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情绪之中。 “本宫是个权力**很强烈的人。”她沉默很久之后。开口说道:“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权力这种东西。本宫只是需要权力来达成某种愿望,而这种愿望。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 范闲微微低头。 长公主忽然抬起手来,呵了几口暖气,动作像是小姑娘一样可爱,她微笑说道:“女人,也是可以做事的,本宫一直想证明这一点。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是男人在利用女人?为什么女人不能利用男人?” 这位庆国最美的女人最后对范闲说道:“这一点,是本宫从你母亲那里学到地东西。而我说过,我瞧不起你的母亲,就是因为她到了最后,依然……逃不开一般女子被男人利用的下场。” “你去吧,本宫乏了。” “这种对话,应该没有第二次了。” 范闲低头行礼,眼角余光瞥见了长公主侧面柔和的曲线,心里想着长公主说地那句话,微微一笑,暗想这可能是千古难以改变的男女战争常态,即便是您,何尝不是被男人利用而不得之后的反动? 长公主平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希望自己今天的话语能够在范闲的心里种下那颗毒花。 她旋即抬起头,看着皇宫上方的夜空,手指头微微搓动着,似乎在回忆着某种曲线,皱着眉头在想,今天晚上,皇帝哥哥是会在哪间宫里过夜呢? 没有怜惜,没有触动,没有反思,范闲很直接地离开了广信宫,在太监的灯笼照耀下,往着皇宫前城行去。 他地后背有些湿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某种很复杂的情绪。他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入广信宫为长公主按摩时的情形,那时的他双指停在丽人秀发旁的太阳穴上,时刻担心着被暗杀于宫中。 此时想来,当时地范闲在政治上何其幼稚。 而今时的范闲,当然了解,政治这种东西,黑暗,肮脏。血腥,乃是世间最不可触碰的禁忌。只是他从一出生开始就与这些东西紧紧相拥,故而他必须比所有人都要做地更彻底,掩藏地更好。 长公主今天晚上很平静。但范闲清楚,正如同自己脸上的微笑越温柔,内心里地杀意愈浓,长公主的地神情愈平静,便……愈疯狂。 一路向着前城行去。一路看着身前昏黄的灯笼微微甩动,范闲平静到甚至有些冷漠地分析今天晚上的所见所闻,至于长公主想种的那粒毒,其实范闲自己早已种上了,只不过一直遮掩的极好而已。 长公主会怎样疯狂呢?是如梧州那位老岳父所猜想的?可是范闲依然想不明白。到哪里去寻找这种机会……他忽然想到,长公主今天晚上居然没有一字提及远在梧州的林若甫。 以范闲对那段旧事的了解来看,长公主未必不见得对林相爷无情,今夜这般确实有些古怪。看来那位女人最近地日子确实有某种变化。 “替代品?” 范闲皱着眉头,轻声自言自语着,他和二皇子长的有几分神似,但很奇怪的是,和皇帝老子长的都不怎么像,相反是那位一直稍嫌懦弱的太子,倒和皇帝容貌依稀仿佛。 “大人,什么品?”领路地太监讨好问道。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废品。” 皇宫里有专门的地方休息,和内宫离的距离颇远。 皇帝陛下十几年前忙于政务时,时常连夜办理国务,当时的宰相公卿也必须在宫里侯着,往往来不及回府,所以皇帝特旨,腾出了前城地一片区域给这些大臣们休息用。 只是如今庆国正逢太平盛世,又暂时无边患烦心。宫中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忙碌。这片地方也安静了许久。 直到今天范闲住了进来。 并没有过多久,范闲便已经出了那间宅子。借着高高城墙的阴影,像只鬼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前行着。他于宫墙之下抓了把残雪,仔细地擦掉了手指上的淡淡迷香味道,加快速度,往九棵松方向行去。 在皇宫之中单身夜行,确实是极为冒险的事情,但范闲清楚,如果真按照正常思维,于夜深人静时再出动,其时宫中的防卫力量才最严密。 此时虽已入夜,但宫中还是有许多人未曾入睡,出人意料的夜行才比较安全。 他的目的地是皇城一角,靠近九棵松那边地浣衣坊。这片坊区依旧在皇城范围之内,是最初修筑时的浣衣局所在地,只是后来宫中的太监越来越多,沿着浣衣局那处修了不少住所,才逐渐演变成了太监们的居住场所。 浣衣坊那处也有通往宫外的门禁,虽然依然由禁军侍卫们把守着,可毕竟那处太监宫女混居,人气杂腾,门禁较诸一般地方要松懈许多,那些冒险送物事入宫中皇妃的大臣们,也往往是经由这个地方。 范闲与漱芳宫的联系,基本上也是走的这个渠道。 不过他今天晚上当然不是要溜出皇宫,而是要去见人。 见洪竹。 浣衣房四周地建筑规划十分杂乱无章,高高宫墙和内里朱墙之间,不知道修了多少房屋,密密麻麻地一大片,天上夜光照了下来,看上去黑糊糊的,竟像是京都地贫民区一般,与富丽堂皇,威势逼人的那些贵人们宫殿比较起来,显得那样的寒酸,却没有那种可怕的寂寞味道。 第六十五章 噢,眼泪 第六十五章噢,眼泪 庆国皇室对太监们的管理一向极严,诸多规矩之中,有一条死令便是绝对不允许太监们在宫外购宅居住,这一方面是保证宫城内贵人们的**安全,方便禁军侍卫们的控制,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有条件购宅居住的大太监们与朝中的大臣们勾结起来。 然而那些有身份的大太监们,手上总是不会缺少银子,既然不能在外购府买院,便只好在如今居住的地方下功夫。于是乎,在浣衣坊这一片看似贫民区的所在,依然能找到十几座十分显眼的豪宅。 大太监们的独门小院,平静地傲立于热闹纷杂的浣衣坊中。 夜已经深了,洪竹安排妥当了东宫那里的事情,分别向皇后和太子殿下跪辞,便领着几个亲信的小太监便往浣衣坊走。 出了内宫没多远,那些心腹小太监不知道从哪里抬出来一抬竹轿,请他坐了上去。 在内宫里,洪竹没有摆谱的胆子,可出了内宫,这种该享受的事情他也不会拒绝。只是今夜坐在摇摇晃晃的竹轿上,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那些有些刺眼的小红疙瘩在冰冷的寒风里瑟瑟缩缩,他的心情也有些黯淡。 他强行掩去眼中的那丝惶恐与不安,和身边的小太监们说了几句,又骂了几声,让他们一定得把东宫里那两位侍候好,心中的恐惧因为骂声而消除了一些,这才让他稍微觉得有些自在。 入了自家的那个小院,他咕哝了几句什么,便进了屋,坐在了炕旁的圈椅上,这把圈椅的样式和洪老太监在含光殿外晒太阳的圈椅一模一样,是他专门请人做的。 每每有来院中办事的太监。看见这个圈椅,都会联想到小洪公公与那位老太监之间地关系,心生警惕与尊敬。 洪竹很得意自己的这一手,坐在椅子上,左手抱着一壶热茶缓缓啜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替他把鞋脱了,又打来热水替他烫脚。 感受着那双小手在木盆里细细搓着自己的脚。洪竹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些满足,有些得意,又有些难过——他的家族当年也是士绅之家,出过几位进士的大户,只是被那个官员连家端了,这才让他后来的人生变成了现今地模样,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件惨剧发生——洪竹心想。以自己的年纪,大概也应该通过春闱,开始走上仕途才对。 每每思及此事,他便不禁黯然,然后愤怒。然后对那位宫外的小范大人生出最诚恳的感激。 洪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一向自认为,虽然胯间没有那个物事儿。可自己的心……还是一位士。 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紫砂壶表面的颗粒,心思却并不在这美妙地触感上,他想着自己冒险告诉小范大人的那件事情,不知道这件事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祸害……他一直害怕着,害怕了很多天,直到小范大人回京后,他才稍微觉着有了些底气,这么一件可怕的事情就交给小范大人处理吧。或许他会从中获得某些好处,自己也算报一下恩,只要……事件不牵连到自己身上就好。 洪竹的手指头忽然颤抖了一下,伸出舌头润了润自己因为紧张而发干地嘴唇,嗓声干涩说道:“你出去吧,我有些乏了,没事儿不要来打扰我。” 那位十三四岁眉眼秀气的小太监,取出干抹布替小洪公公将脚擦干净后。嘻嘻笑道:“公公。要不要去喊秀儿来替你捏捏?” 洪竹听着这话微微一怔,马上想到了那名宫女柔软的身体和香香的湿舌。小腹里一片热流涌起,只是却涌不到那该去地地方,不由面色微黯,加之又怕这话被屋内那人听着了,羞怒骂道:“滚!什么秀儿醒儿的。” 小太监不知公公因何发怒,哭丧着脸出了房门,小心翼翼地将院门和房门都关好,自去侧厢睡了。 “醒儿……那可是宜贵嫔的亲信宫女,你居然都敢打主意。”范闲从里间走了出来,笑骂道:“看你这小日子过的,比我还舒坦,胆子也是渐大了啊。” 洪竹苦丧着脸说道:“爷别羞我,这胆子是真不大……”他试探着看了一眼范闲,笑着说道:“再说那醒儿姑娘,不是爷的人吗?” 范闲唬了一跳,低声斥道:“着死!这种荒唐的话也敢说。” 洪竹赔笑着闭了嘴。 这间小院在浣衣坊西南侧,地势比较清静,范闲先前就运足真气倾听过,四周应该没有什么人偷听,比较安全,说话比较方便,他害怕洪竹太过心惊于那件事情,所以一开口,先是说了几句顽笑话。 他坐在炕脚边,屋内的灯火不可能从这个角度把他的影子映射到外面去。 洪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爷,知道您今天留在前城,便猜到了,只是……这里也不安全,还是赶紧走吧。” 范闲点点头,看了他两眼,低声问道:“确认?” 洪竹地脸色马上变了,嘴唇抖了半天,有些害怕地又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后点了点头。 “这事儿闷在心里,谁也不能说。”范闲虽说知道洪竹不至于蠢成那样,却依然担心地提醒了一句,皱着眉头说道:“哪怕捂烂了,也别多嘴……睡觉的时候,身边最好别有人……那个秀儿也不行。” 洪竹打了个冷噤,心想,这也太绝了吧,说梦话这种事儿谁能控制得住。 其实范闲此时也有些恼火,如何将这个烫手的芋头变成打人的石头,中间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今天晚上夜访洪竹。主要是要当面确认此事,后续的安排,却是不能马上就胡乱做出。 他沉默少许后,低声说道:“不管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有一点你要记住,首先要把你自己从这件事情里摘出来……不能让任何人查觉你和这件事情有关。” “这是第一条件。”范闲认真说道:“但凡有一丝可能性牵涉到你,那便不动。” 洪竹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早就清楚。自己把这消息卖给小范大人,小范大人肯定要利用这个消息,而自己肯定会成为对方行动里重要的一环——从最开始地时候,他就把自己这条小命交给了范闲,族里数十条人命地恩情,拼了自己这条命还了,也算不得什么——他此时听着范闲对自己安全的在意,心中愈发感动。 屋内地烛火摇晃了一下。光影有些迷离。 范闲将洪竹招至身边,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洪竹越听眼睛越亮,然而那抹亮色里依然有着掩不住的畏惧与惊恐,只是这种畏惧与惊恐,并不能敌得过那将来的回报。 如同朝中的大臣一样。宫里地太监们也自然要在暗底里压庄家,尤其是像洪竹这种已经爬到了某种阶层的大太监。 从一年前开始,因为范闲暗中的动作,洪竹已经别无选择的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在了漱芳宫中。 “你我现在联系不便,总要寻个法子。”范闲交代完了一些事情,皱眉说道:“可又不能经过中人,还有些细节,我得回去好生琢磨,在我回江南之前,我们必须再见一面,正月里。你有哪天可以出宫?” “二十二。”洪竹咽了一口口水,低头说道:“娘娘不喜欢去年秋江南进贡的那种绣色,请旨从东夷城订了一批,这是个挣油水的买卖,娘娘赏了给我,我那天可以出去。” 范闲点点头,确认了下次接头的时间,心里却闪过了一个念头。发现皇后对于洪竹这个太监还真是宠爱——他看着洪竹额头上地那粒痘子。下意识往他的裆下看了一眼,旋即自嘲地无声笑了起来。在这阴沉沉的宫里看多了阴秽事,什么事儿都忍不住想往下三路去想。 不过这不可能,净身入宫的检查太严格,在庆国的土地上,不可能出现韦小宝那种故事。 范闲不敢在洪竹院里多呆,最后又小心地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很久,洪竹才省过神来,看着空无一人地炕角,看着房内的灯火,心里迷糊着,这房门院门都没开,小范大人是怎么走了的呢? “嘿,还真是神了。” 洪竹一拍大腿,暗自赞叹。这些天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大石,不知为何,在范闲到来后,突然变得轻了许多,也许是他将这个天大地秘密告诉了另一个人,分去了一半,也许是他觉着像小范大人这种神仙般的人物,一定能够处理好这件事情。 他对范闲的信心很足,觉得自己今天终于可以睡了个好觉了,满脸轻松地吹熄了灯火,脱了衣裳,钻进了厚厚的被子,虽然被子里少了秀儿那具青春美好的**,小洪公公依然感觉十分安乐。 然而范闲对洪竹的信心却并不是十分充分。 对于控制洪竹的手段有三,他一方面是帮他家族复仇,另一方面给他胶州的兄长无数好处,而真正用来羁绊洪竹地,还是一个情字。这世上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可以用金钱收买,有的人在美女面前没有丝毫抵抗能力,而范闲确认,洪竹是一个很特殊的小太监,颇有笃诚之风,任侠之气,不然也不会因为报恩而甘愿成为自己手中的钉子,也不可能偶尔讨好了洪老太监…… 可是,人的性格品性总是会随着他身处的环境而改变,如今洪竹早已不是那个在山野里逃命地苦孩子,也不再是宫中任人欺负地小太监,他是东宫的首领太监,又深得皇后宠信,陛下喜爱,宫中太监宫女们地讨好——居移体。养移气,虚荣可销骨,利欲能薰心,谁知道日后他会不会禁受不住利益的诱·惑,悄无声息地倒向另一边。 没有人知道洪竹是他地人,所以别的派系接纳起他来,会十分容易容易。如果是玩无间,范闲当然高兴于这种状态。可如果洪竹真的如何,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好在有了这样一个秘密。范闲很感谢这个秘密,不论以后能不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至少这个共同的秘密,可以让洪竹再也无法离开自己,至少在长公主和太子垮台之前。 回到了皇城前角的居所,一片黑暗中,范闲小心翼翼地确认了自己离开时设的小机关没有被人破坏。看来没有人在这短短的时辰来打扰自己,伸出手指勾去那根黑发,入内在那两名甜甜睡着的太监鼻端抹了些什么。 然后坐到了床上,从怀里取出路上顺手摸地一瓶御酒,往床边洒了少许。坐着发了会儿愣,便倒头睡去。 坐在马车上,范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厚厚的朱红宫墙,下意识里想离这座皇宫越远越好。他入宫的次数太多了。但每一次入宫,都像第一次入宫拜访诸位娘娘时一般,能感觉到那股凉嗖嗖的味道。 无关天气,只是凉……薄凉。 他很讨厌皇宫里的这个味道,所以他很讨厌一直呆在皇宫里,他很同情那位一直被关在皇宫里的皇帝老子,同理,他确实不愿意当皇帝。这不是矫情,而是实在话。 前世某个论坛上的帖子曾经叙述过皇帝这种职业的非人痛苦,所以范闲想保有自己地自主择业权,这大概就是他和陈萍萍之间最大的矛盾冲突吧。 腰缠十万贯,骑马下江南,背负天子剑,遥控世间权,这种日子或许不错。 四大宗师里。其实就属叶流云的生活最憩意。只是他还需要君山会的银子和无微不致的服务。 可范闲不需要。 沉浸在美好地想像之中,范闲偏头看了一眼妻子。爱怜地轻轻抚摸着她头上的发丝,说道:“再过几年就天下太平了。” “几年?”婉儿牵动着自己的唇角,牵强一笑说道:“希望如此。” “你和母亲谈的怎么样了?”林婉儿眼睛望着车窗外地京都街景,忽然间问了这句话。 范闲微微一怔,温和说道:“小聊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你昨儿看着乏的厉害,那么早便睡了,我也不好多呆。” “我是装睡。”林婉儿平静说道:“如果我不睡,你们两个人之间也不方便说什么。” 范闲沉默许久,他这才明白,妻子是给自己与母亲一个谈判的机会,一个看看能不能妥协的机会,只是……双方手里的血已经太多,很难洗干净后进行第二次握手。 感受着身旁夫君的沉默,林婉儿忽而觉得精神有些不济,身子有些乏力,轻声说道:“这可怎么办呢?” 范闲沉默着将妻子温柔地揽入怀中,不知如何言语。 婉儿没有拒绝他的怀抱,偏头温柔地靠在他地胸膛上,眉宇间一抹淡漠与绝望一现即隐,眼泪开始滑落下来,如珍珠般,连连串成一线,打湿了范闲的衣裳。 范闲不是没有考虑过怎么办的问题,只是势早已成,他可以尝试着打掉二皇子的雄心,却根本没有一丝奢望能够说服长公主退出这天下的大舞台。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斗争。 而身处其间的婉儿,自然是最可怜的人儿,范闲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无法改变什么,他紧紧抱着怀中地妻子,不知为何,心头也开始酸楚起来。 在一年前,婉儿就曾经提醒过他,说不定母亲大人便会重新与太子联起手来。 此时回想过往,范闲不由不叹服于妻子敏锐地直觉,知道婉儿不是不明白庆国太平盛世下的汹涌暗流,而她只是夹在其间,只能沉默。 一直沉默,沉默地似乎不见了。 正因如此,范闲对妻子愈发地愧疚与抱歉,因为他无法说什么,甚至连一声承诺都不可能给予。 怀中地妻子在无声地哭泣。 范闲轻轻用大指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抬头看着窗外的街景,他心里想着,就算一个人拥有两次生命,可是依然有很多事情无法改变,有很多愿望无法达成。 叶轻眉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第六十六章 稻草的根在哪儿? 第六十六章稻草的根在哪儿? 这是范闲入京三年来,第一次完全独自一人谋划一件事情,没有老头子们的帮忙,没有言冰云的谋划,但他依然可以运用监察院的庞大情报系统和积年累月保存下来的巨大宗卷资源,开始从皇宫外面,往皇宫里面伸去阴谋的触角。 压力很大,但他必须学会承受这种压力,在筹备此事的过程当中,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和父亲还有陈萍萍说出实情,只是这两位长辈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谁也不知道他们对陛下的忠诚到了哪种程度,更不清楚这样一个肯定会让皇族大乱的阴谋,会不会被两位长辈因为某种原因强行压制下来。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人在黑夜里前行。 监察院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的书房中,为了防止引起有心人的侧目,范闲用的名义很巧妙,所小心触碰的,也只是外围消息,然后转了几道手,送往城中那个偏僻安静的小院中。 他不敢在书房里沉默太久,从而露出些许痕迹,还是如往常一样孝顺着父亲,在园中逍遥着,中途还去任少安府上做了一次客,只是今年辛其物并没有如往年那般邀请他。 范闲心里明白,辛其物毕竟是太子近人,在这种当口儿,在太子渐渐从沉默中醒来,用自己良好的表现表演瞒过宫里所有人的当口儿,辛其物肯定受到了东宫的示意,不再试图拉拢自己,只是这种转变也不显得突然。辛其物寻了个不错的借口,并且还亲自上府送上了一份厚礼。 数日之后,范闲终于将这件事情的头尾想的比较清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计划后,站在事后调查者的立场上。用审慎的目光审视着脑中地那些线索,确认皇族由上至下的调查,很难将洪竹扯进去,更牵连不到自己的身上,这才稍微觉得轻松了些。 大年初七,被闷在府中闷坏了的范思辙缠着自家的哥哥要出去逛逛。范闲一瞪眼驳了回去:“你当你还是范府二少爷?现在是院里在瞒着你的行踪……但肯定宫里早清楚了你在哪里……现在刑部没人来捉你,是宫里给父亲和我这个哥哥面子,你这么腆着一张胖脸出去招摇。宫里的脸面往哪儿搁?马上就会有人来逮你!” 范思辙一愣,心想哥哥今儿说话怎么这般刻薄,但他这一年里在北齐做事,依旧保留了当年的经商阴险天才,又脱了些许浮夸之气,马上看出来兄长有心事,心情比较沉重,小意说道:“哥。出什么事儿了?一世人,两兄弟,有啥话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范闲忽然想到随着思辙南下地那几名北齐高手,如今被安排在城外田庄里。心头微动,但马上抛去了那些想法。连陈院长和父亲他都不敢惊动,更何况自己这个宝贝弟弟,只是被思辙瞧出了心事。总要有个遮掩。 他微微顿了顿后说道:“末十那天,大殿下王府开门迎客,我也要去。” “末十儿?”范思辙抿了抿嘴,嘻嘻笑着说道:“哥,那可是大日子,看来大皇子真是很看重你啊……居然挑这么一天请你。” 范闲冷笑一声:“只怕是王妃的意思……我愁的是什么?我说要带弘成去,结果昨儿个王府上来人提醒了一声,末十儿那天。咱们那位二殿下也要去。” 范思辙倒吸一口冷气:“天老爷啊……哥哥你把二殿下打成了一滩烂泥,这又要去坐在一张桌子吃饭,当心那娘们儿来阴的。” 范闲皱了皱眉头,说道:“那倒不至于……谁敢在大皇子府上杀人?只不过……觉着有些不好应付。” 范思辙低下头去,马上想明白了哥哥忧虑什么,大皇子选在末十儿请客,请的又是范闲和二皇子,想来是那位大皇子还存着想让自己的两个“弟弟”重新和平的念头。哥哥不可能不给大皇子面子。可是……更不可能对二皇子松手,难怪如此为难。 他自以为想清楚了兄长心事沉重的原因。摇头说道:“吃便吃去,反正什么话都不接,大殿下拿你也没辄。” 范闲笑了:“也是这个道理。”他看了弟弟两眼,忽然说道:“真要出去?那可不能下车,只能在车上看看。” 范思辙大喜过望,可怜兮兮看着他,自北齐归国后,他便一直被关在府里,就连大年初一地祭祖也只能在车厢里磕几个头,早把他憋坏了,听着兄长有令,连连点头不已。 车游京都间,雪粒如柳絮般又轻轻扬扬地飘了下来。 范氏兄弟二人在京都繁华街道上逛了两圈,中间去了一趟澹泊书局,了解了一下最近的情况。二位东家来了,庆余堂那位顶替七叶的掌柜赶紧上车汇报,只是听取汇报只是其次,范思辙只是想看看这个当年自己起家时的小书局而已。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离开澹泊书局,又去了抱月楼。 马车停在抱月楼侧方隐蔽的后门外,范思辙斜仰着脸,看着这个三层地楼子,小小年纪的脸上满是老者的喟叹,先前看着澹泊书局,已经让他颇有感慨,此时看着这间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妓·院,脑子里那些复杂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 范闲掀开车帘走了下去,说道:“来吧。“ 范思辙大喜,什么话也不说,跟着他下了车。 后门处早有人迎着,一行人悄悄地进了后院,沿着那条清静地楼梯直接上了三楼,坐在了一直空着的那个房间里。 范思辙兴奋地扭着头四处张望着,手掌不时摸一摸他亲手布置的仿大魏样式的古色家具,满脸不舍与激动。 范闲笑着看了他一眼,心里并不担心弟弟的安全,在京都中,只要他跟着自己一起出来,没有谁敢强行做些什么。只是看着范思辙的神情,他的情绪忽然间生出了些许触动……像思辙和老三这种家伙,其实如果要以善恶来论,只怕都是要被剐千刀地角色,而自己却一直坚定地站在他们地身后。 他自嘲笑着心想,自己还真不是什么好人。 厢房里没有别的人,只有桑文与石清儿亲自服侍着,略饮了一杯热茶后。范闲对桑文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走到了后方隐着的密室里。 范思辙也不奇怪,看都没有看二人一眼,只是继续与石清儿讲着闲话,话里行间,对于自己离开庆国后,抱月楼的经营状况十分关心,等到他听着石清儿转述了范闲对抱月楼的些微革新。以及楼中姑娘们的契约情况后,他才张大了嘴,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密室的眼光都变得不一样了。 范思辙对兄长真是打心眼里地佩服,这么一改。看似楼子吃了些亏,实则却是收拢了人心,而且减少了太多不必要地黑暗支出。 他摇着胖脸暗中赞叹道:“我只会赚银子,哥哥却会赚人心。” 范闲要地就是自己属下的忠心。这抱月楼在吸取权贵银子之外地重要用途便是情报收集,而这种工作,就只能由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桑文姑娘负责。 “最近你有没有去陈园?”范闲望着温婉的女子,似乎无意问道。 桑文摇了摇头:“没有。” 范闲点点头,桑文是自己的直接下属,只要陈老跛子不说话,院里地规章与相应工作流程便不可能干扰到她的行动。 “我要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 桑文取出一个密封着的牛皮纸袋,递了过去。说道:“关于绣局地情报很好到手,只是……您要查的那件事情,不好着手。” 她苦笑着说道:“太医院的医官们都是些老头子,哪里会来逛青楼?如果真要查太医院,我看还是从院里着手比较方便。” 范闲摇头说道:“我事先就说过,这件事情是私事,绝对不能通过院里……另外就是,太医们都是老头子。可是他们的徒弟呢?那可都是年轻人。” 桑文地嘴唇有些宽阔。但并不如何难看,反而与她温婉的脸衬起来别有一番感觉。她张着嘴,苦涩说道:“那些太医院的学生俸禄太少,没有出师便不能单独诊问,便是京都各府上都不准去……要他们来抱月楼实在是困难。” 范闲从牛皮纸袋里取出卷宗,眯着眼睛细细看着,凭借着自己那超乎世人多矣的记忆力,硬生生将卷宗上的大部分关键内容记了下来,便递了回去。 桑文取出一个黄铜盆,将卷宗和牛皮纸袋放在盆里细细烧了,全部烧成灰烬后才站起身来。 范闲消化了一下脑中的情报,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道:“你这边就到这里了。” 桑文微微一福,说道:“是。” 范闲带着弟弟离开了抱月楼,只是他却没有留在府中,送思辙回去后,他又坐上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他在马车之中思考,不论是监察院方面获取的外围情报,还是抱月楼这里掌握地片言只语,都只得出了一个相对比较模糊的定论。 太子的变化,确实是从半年前开始的,那时候范闲远在江南,根本不知道京都平静的表面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毫无疑问,一直困扰着太子,让他的精神状态一直显得有些自卑懦弱的花柳病被人治好了,这件事情让知晓内情的太医院集体陷入了狂欢之中,都认为是天神垂恩,给庆国赐福。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太子因为身体康复地原因,整个人开始散发出一种叫做自信地光彩,并且更加的平静,于平静之中展露日后一位帝王所应有地沉稳。 太后很喜欢这种转变,陛下似乎也有些意外之喜。 从洪竹那里得到确认之后,范闲就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从心理层面上,他能推断出某些事情。可是……长公主可能只是将太子当作某种替代品,甚至将彼当成小白兔般的宠物,可是太子呢?就算他是被动方,可是他从哪里来的胆子? 不论是以前那位太子的怯懦自矜,还是如今这位太子地沉稳自持,都应该没有这种胆子去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虽然从政治上来讲是有好处的,可是太子依然不像是有这种胆量的人,因为他不够疯。 所以在与洪竹商定之前。范闲首先做的,却是调查这件事情的起因,他觉得实在有些古怪。 马车一颠一颠,范闲的眉头皱的老紧,身为费介传人地他,对于药物这种东西太熟悉不过了,所以在大致了解整个事态之后,他下意识里将怀疑的目光放到了……药上。 药。 在这个世界上。花柳虽然不是不愈之症,可也是会让人缠绵病榻,十分难熬的麻烦事儿,不然太子也不会痛苦了这么多年,太医院暗底里困扰了这么多年。 是什么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太子治好?又是什么样的药,可以让太子的胆子大了这么多? 所以他安排桑文开始查这一路的线索,当然用的是别地理由。然而查来查去。却发现这条线索的后方竟是一团迷雾,抱月楼的情报力量有限,而监察院那边的辅助调查也没有丝毫进展。 范闲开始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似乎自己背后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会不会是有人布了一个局,却让自己来揭破这些事情? 如果继续深挖下去,他担心会惊动那个隐在幕后地厉害人物,所以他斩钉截铁地中断了对药的追查。转而回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上。 因为他想明白了一点,自己与洪竹的关系没有人知道,既然如此,应该没有人会想到来利用这一层关系。如果真有另一只手在试图操控这个事件,那么与自己地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事发时不牵扯到自己身上,那只手就不可能利用到自己。 药是关键,但又不是关键。关键的还是太子的心。药或许能起到一定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这种行事的手法实在罕见厉害。范闲猜忖着。如果那药真地有问题,那会是谁做的呢? 转瞬间,几个人名马上浮现在他的脑中,有动机做这种事情的,不外乎是时刻恨不得把长公主和太子掀落马下的自己,还有那位有了叶家之助,却开始隐约感觉到太子要抢走自己在长公主心中地位的二殿下。 甚至有可能是……皇帝。 马车中的范闲悚然一惊,下意识里摇了摇头,虽然他对于皇帝一直有所防范,可是皇帝对他着实不差,不像是这种人。而且不说皇帝本身对长公主就多有歉意,便是他想打扫庭院,又哪里屑于用这种满天灰尘手段。 当然,第一个涌上范闲心头的名字,其实是陈萍萍,因为从药,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费介。可是什么都查不到,他不敢冒险去查,自然无法确认什么,只好收手。 马车行至一偏僻宅院,正是当年王启年用几百两银子买地那间,范闲迳直走了进去,在最里间地那个房间里搬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沉默地看着对面那个枯干老头儿。 王启年苦着脸说道:“子越在外面辞行,他明天就去北齐,沐铁那家伙不敢接一处…… 范闲挥手止住,直接说道:“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事情。” “您去找言大人也好啊。”王启年哭丧着脸说道:“下官又不擅长这个……再说……这可是灭九族地大罪啊。” 范闲瞪了他一眼,说道:“何罪之有?又不是我们搞的破事儿。” 王启年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就算不是灭九族,可是自己知道了那件事儿,如果让宫里的人知道了,自己这个监察院双翼就算再能飞……只怕也是逃不过死路一条。 范闲温和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说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是我最最信任的人……再说了,我的事我你都清楚,随便哪件都是掉脑袋的事儿,还怕多这一件?” 王启年忽然很后悔,从北齐回来后,自己就应该按照小范大人和院长的意思,马上接手一处,而不是又回到小范大人身边重掌启年小组,那样的话,自己一定看不到那个瞎了眼都不该看到的箱子,一定听不到那个聋了耳都不该听到的秘闻。 “有人在查。”陈园淡雪中,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披着一件厚厚的裘氅,看着园子里的那塘水面上渐渐凝结的冰渣,微笑说道:“查的很巧妙,藏的很深,还不能确认是什么人。” 费介看了院长大人一眼,摇头说道:“离预定的时间还有三个月,希望不要出麻烦。” “不知道疯姑娘是不是查觉到了什么。”陈萍萍叹了口气,“不过小姐说过,骆驼真正的死亡,只需要压上最后一根稻草……我活不了几年了,这根草必须赶紧放上去。” 第六十七章 万物有法 第六十七章万物有法 费介沉默地看着轮椅上的老头儿,他知道陈院长对自己的身体有足够清醒的认识,以致于他想安慰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来。 监察院是当年庆国新生事物中最黑暗的一部分,真正能够了解大部分历史,查知陈萍萍心意的,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这位用毒的大宗师一人。 “年中。”陈萍萍加重语气,着重说了一下时间,“你离开京都后就不要回来了,我知道你这辈子全天下都去过,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坐海船去那些洋人的地方,去看看他们的药物是怎么做出来的。既然你有这个愿望……还是早些去吧。” 费介暂时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以自己曾经在军中发挥过的作用,宫里那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影响到自己,而院长大人会催促自己离开庆国,坐上海船,是想在事情大爆发之前,让自己去完成人生的理想,让自己脱离那件事情。 他虽然老了,可依然是有理想的。 “本来早就应该去了。”费介笑着说道:“只是收了个学生,总是有些记挂。” “去吧。”陈萍萍很诚恳地说道:“人生一世,喜欢做什么就要去做,不然等到老了,跛了,便是想走也走不动了。我虽不信神庙所言报应,但你这一生,手下不知杀死了多少人。总会惹人注意……三个用毒的老家伙,肖恩已经死了,听说东夷城里那位也忽然得了怪病,就剩下你一个,你可得活下去。” 费介沉默半晌后问道:“听你的,年中我就去东夷城出海。”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有些疲惫地笑了笑:“为什么不肯从泉州走?” “一是那个地方有以前的味道,我不喜欢回忆过往。”费介说道:“二者。既然是要单身出海,我不想让陛下或者范闲知晓我的去向。” 陈萍萍点了点头。 费介是监察院里一个很特殊的角色,三处的职事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辞了,如今应该算做是院里地供奉一类。三处如今的头目是他的晚辈,提司范闲是他的学生,在这么多年里,他都是陈萍萍的臂膀伙伴与好友,所以他在院里很超然。 虽说那个方正的建筑地下室里。依然为他保留了一个负责药物试研的空室,但他很少去那里。他日常配制药物,薰焙毒剂的工作,都是放在京都一角地某个院子里。 这个院子便是一个独白的研究部门,一应经费当然是由监察院拔划。而相应的下人与学徒,也都有监察院的身份。 一代用毒大师的研究成果,自然相当珍贵,不论是军方需要的箭毒。还是王公贵族后院里争风吃醋杀人灭口需要的毒剂,都是人们流口水的对象。 然而这个院子地防备并不如何森严。因为费介的凶名毒名在外,包括北齐东夷的敌人,以及庆国内部的权贵们,都没有那个胆量去院中扮小偷,谁知道费介在院子里养了什么毒虫,撒了什么毒粉。 服侍费介的学徒与下人们自然不担心这个,身上都佩带着解毒丸子。就算误服之后,也不会有生命上地危险。 不过费介这个院子里的人们,经常有经济上的危险。因为研制毒物,采购世间难见的原材料总是需要大笔地资金,而前些年内库所出不足,监察院有时调拔资金不及,费介在做试验的时候,却是不肯等待。于是学徒们的月饷经常被扣。而事后费介往往又忘了补发,学徒们又不敢张嘴去要……所以。他们的生活过的并不如何如意。 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只要是为庆国服务的庞大机构中一员,人们总是会找到各式各样的办法去捞外快,去充实自己的荷包。 院里地学徒们也不例外,他们所倚仗的,就是自己对毒物的了解,虽然他们不敢进那小室,将费先生珍视的成果拿出去卖掉,可是一些并不怎么起眼的小玩意儿,却成了他们的敛财之道,在这十来年里,遍布天下的杀手、大妻、二奶们,都通过不同的渠道,分享着监察院地毒物。 同时,金钱也往这里汇来。 只是卖毒地危险性太大,谁也不知道这毒药会卖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后来学徒们开始偷费介的药方子出去卖,一开始时,生意并不怎么好,因为没有多少人敢用费介开出来地药,直到范闲以费介亲传弟子的身份,在皇宫里自疗己伤,后来范若若袭了兄长技艺,开始到太医馆讲课……费介大人治病的本事,才真正得到了市场的承认。 卖药好,安全,无后患。 在五六个月前,费介身边的一位学徒便曾经卖出去一个药方,而且这个药方为他带来了极大的金钱好处。他把这方子卖给了京都出名的回春堂,而且卖的时候格外小心,没有在方子上泄露半点线索,也没有露出面容给对方看到,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已。 在四个月前,这名学徒忽然患了重病,或许是长年接触毒物,而被感染了,几番治疗无效,在床上咯血死去。 而在那名学徒死之前,回春堂就已经凭借那个药方,成功地研制出了第一粒药丸,在某个实验品的身上确认了疗效后,回春堂的老掌柜极其英明地将这种药的存在,变成了回春堂最大的秘密,然而却根本没有发现那个药的副作用。 他知道京里很多王公贵族需要这种药,这是回春堂在京都大展手脚的凭恃。那位老掌柜当然不会傻到让药方泄露出去,而只是通过隐秘的关系,送了一颗给背后地东家。 回春堂的幕后东家是太常寺一位六品的主事。这位主事大人一向极为小心,没有让自己与回春堂的关系透露出去。当他确认了这个药的效用之后,一股由内而外的激动顿时占据了他的容颜。 太常寺负责皇室宗室的相应事宜,在宫中走动极动,当然隐隐知道东宫太子这些年地所谓隐疾。这位主事,隐隐看到了自己飞黄腾达的可能性,然而……却又不甘心仅仅做一位上药者。 所以他拐着弯寻到了另一位宗亲府上,送上药去。当然没有言明是自家的药堂研制出来的成果,只说是几番苦苦追寻,终于在东夷城的洋货里找到了这个药。 那名宗亲听他一说,自然是眼前一亮。 太常寺主事自然要说自己并没有药方,需要不断地去寻找。 他心里的盘算想的清楚,只要这药一直在自己手中,东宫里的那位贵人就会一直需要自己,那自己如今地前程。将来的前程自然会远大起来。 那位宗亲心知肚明这位太常寺主事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也并不点破,捋须微笑数句,赞扬数句,只说这药自己会吃。打死也不肯说药会送入宫中。 彼此心知肚明。 从此,回春堂由老掌柜“亲自研制炼制”的妙丹,经由“努力寻找”的太常寺主事努力,送到了“需要药物补充体力”地宗亲府上。再经由隐秘的渠道送入了皇宫之中。 伴着茶水,送入了太子爷薄薄的嘴唇里。 十日一粒,未曾中断过。 这一切事情都做的很隐秘,就算有人查起来,也随时会在某条线上断掉。然而这条线上地所有人都不清楚,从一开始,这条线上的所有关系,所有可能性。都是被人算好了的。他们自以为隐秘,自以为万事皆控在手,岂不知,他们自己其实都是被人控制着的卒子。 在小院之中,范闲扔下陷入苦思之中的王启年,走到了井边。邓子越一直在外候命,见他此时空了,赶紧上来禀报。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几丝不舍与小小紧张。 他明日便要远赴北齐。接替王启年北方密谍大头目的职司,这个职司虽然名义上是在四处的管辖之下。但一直以来,都是直接向院长或者提司负责,是个极为重要的位置。言冰云之后就是王启年,王启年之后便是他,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地能力不在这方面,只怕在北方行事较诸前面两位大人都有不小的差距,所以他很诚恳地向小范大人请示此行应该注意的事项。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亲信。”范闲叮嘱道:“这个瞒不过北齐人,也不需要瞒北齐人……只是你不像王启年一样,可以随时甩掉身后的锦衣卫,所以你要比他更小心。” 他顿了顿说道:“所以你要习惯扮演一位外交官员的角色,做间谍有很多种,小言公子当年是暗谍,王启年是明暗参半,你则只能做明谍……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动用北方的网络,相关文书来往,用密信经邮路便好。你足够细心,有很多情报其实是不需要暗中打听,只需要多参见一些宴会,与北齐的贵族们多聊聊天,便可以查觉地。” 邓子越微微一怔,小范大人这个新鲜地说法,顿时在他的脑子里开启了另一扇门,间谍……不去偷听也成吗? “现如今,两国间是蜜月关系。”范闲微笑说道:“一切以此为宗旨,不要把北齐人地面子削的太狠。” 邓子越点点头,问道:“那北边的网络怎么梳理?我的身份太明,您先前也说了,我不大好去接触。” “林文还是林静?现在应该还在上京城里,他是老人了,会向你交待注意事项。”范闲想了想后说道:“第一级我已经私下与你说过了,只是那个地方你不要去……如果有什么交待,你去找思辙,他手下有经商的网络,传递消息到第一级比较方便。” 邓子越知道那个第一级便是小范大人前些天私底下说过的油店。心想大人这个安排倒也妥当,点了点头。 “有南下给我的私人消息,从夏明记走。”范闲想了想,又说道:“马上抱月楼在上京的分号也要开了,到时候,我会交待他们联系你。” 邓子越心想大人已经安排妥了,自己确实不需要太花心思。范闲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心里却是涌起淡淡歉意。让邓子越这么亮明身份去北齐,其实为的就是让他不方便接触北齐地谍网,而让弟弟有机会在里面伸个手,同时再让抱月楼夹杂进去。 邓子越不曾怀疑过小范大人的心思,而范闲却是存着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看能不能把庆国的北齐密谍网络,全部变成自家的耳目。 这个网络对于思辙的生意,对于自己与北齐方面的交易来讲。实在是太重要了。 他轻轻咳了两声,又说道:“此次北行我拔三百黑骑送你过沧州,那边自然有北齐的人接着,除了朝廷地事情之外,最紧要的。你得替把我这家伙活生生地带进上京城,入了上京城之后,不要找别人,直接去天一道大庙找海棠。后面的事情听她安排就是。” 范闲抬头看了院角那个**着上身在砍柴的年轻人一眼,那名年轻人生的虎虎有生气,只是眉眼间犹存青涩,不知多大年纪。 邓子越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皱眉说道:“海棠姑娘自然可以安排,只是……北齐人知道后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范闲面色平静说道:“北齐人的想法和我们没关系,我只是把人送过去而已。” 邓子越犹豫少许后,试探着说道:“可是把他送还给司理理……以后怎么控制?” 他是范闲的亲信。当然知道当年提司大人硬生生从院长大人处把这年轻人抢过来地故事,而且也清楚,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这个被关在小院里快两年的年轻人,其实便是如今北齐贵妃娘娘司理理的亲弟弟。 “控制分很多种,我现在不需要这种方式,所以干脆落个大方,大家彼此间合作起来也舒服些。”范闲笑着说道。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与北齐间的利益早已绞在了一起,一个人质在与不在。其实分别并不太大,司理理地弟弟,早已丧失了当年的重要性。 邓子越再无异议。 范闲挥手将那个年轻人召了过来,看着年轻人脸上犹未磨平的不平与恨意,温和说道:“你马上就要去上京了,有没有什么东西要置办给你姐姐的?” 那名年轻人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 范闲与邓子越都笑了起来。范闲望着他摇头说道:“去上京之后,把脾气改改……我可不希望你给你姐姐添麻烦,另外,不要怪我关你两年……你也知道你地身世问题,如果不是把你关着,只怕你早就死了……嗯,到上京见着你姐姐后,记得代我向她问好。” 忽然间,他想到了两年前那一路与司理理的同车前行,神思微微恍惚,旋即平静下来说道:“替我说声谢谢。” 那名年轻人有些听不明白,挠了挠头,他只见过范闲几面,而且一直被关在院中,也不知道外间的传闻,但也清楚,这名年轻的权贵人物,一定是庆国里的重要大臣,只是年轻似乎太小了些……他有些意外,这名姓范的权贵人物似乎与很久没见的姐姐十分相熟,有交情似的。 听此人这般说,难道自己还真应该感激他?年轻人再次挠了挠头。 天色入暮时,范闲与王启年离开了这座院子,上了马车。在马车上,范闲眼视前方,促狭笑道:“老王,你家也在这片儿,怎么一直不肯请我去坐坐?” 王启年看着他脸上地笑容,心头一苦,想到自己偷看大人与海棠的情书时,大人在最后的那句威胁,颤着声音说道:“大人,我女儿还小……再过几年吧。” 范闲一愣,险些没一口血喷将出来,恼火地瞪了干老头子一眼,心想你这模样还能生出如何水灵的女子来? 只是笑话罢了,只是王启年忧心忡忡之下,做捧哏的功夫明显下降了很多。 马车停在了王启年家的后门,车中已经没有人,然而府中也没有人。 两名面容普通,穿着粗布棉袄的百姓,此时出现在了南城某位宗亲府对面的巷口中。两个人袖着手,半蹲在地上闲聊着天,只是聊天地内容似乎并不怎么休闲。 “就是这家了,皇后地亲戚死的差不多了,这是个极远地亲戚。”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如果是送药进去,那一定有规律可循,我要知道,宫中那人多久需要一次药。”扮成百姓的范闲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道:“这药虽不能壮阳,但可以壮胆,那位爷的胆子就靠这药提着的,想要抓奸,你就得摸清楚这奸的时辰规律……” 第六十八章 不速则达 第六十八章不速则达 范闲当然没有办法扮成不爱卫生的百姓在宗亲府前一守十八天,他只是与王启年来证实隐着的那条线确实如他们所算,他们并没有顺着这条线往下查的想法。 而且他心里清楚,今天是初七,二十与洪竹确认,自己二月初便要离开京都再赴江南……中间的时间实在是太少,根本没有办法真的抓住什么规律,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王启年那一手神鬼莫测的跟踪功夫。 确认了目标之后,二人离开了宗亲府门口,回到那片老城的院子后门。范闲虽然极有兴趣去看看王启年的日常生活,但这段日子实在有些紧张,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享受人生,挥挥手便上了马车。 他的一应装备都留在这黑色的马车上,脱下外面的衣服,检查完袖弩与药包,这才取出一个梳妆盒子,仔仔细细地往脸上涂抹着,又用监察院的特质胶水,将自己的眉角往下粘了粘。 顿时他的眼距与眉象顿时变了,又在颌下加了个不起眼的小痣,翩翩佳公子顿时变成了不怎么起眼的路人。 马车停在了西城荷池坊的外面,而范闲的人却早已下了马车,汇入了西城复杂的人群之中。 京都西城的面积并不大,相较其它诸城而言,不够富庶,不够清静,不够贵气,尤其是荷池坊这一带是一整片贫民区,此地居住的人们一天到晚考虑的首要是活下去的问题。家里库房里有粮食,人们才会考虑礼节道德之类的东西,所以坊中的人们并不因为荷池坊的名字,就会多几分浊世而立地气节,反而是龙蛇混杂,什么不能见光的买卖都有。 路人范闲用衣后的雨帽遮着天下的小雪花。满脸阴沉地踩在街巷中的泥巴往荷池坊深处走着,他这表情在荷池坊中并不显得多么引人注目,街旁的百姓和商铺里的掌柜们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坊中这种满脸阴沉,像死了爹一样的人物太多了,因为这里道上地兄弟们太多了,不是每天去收帐都能收回来的,不是每次京都府逮兄弟他们都能跑掉了,道上兄弟们仗义凶狠。道上兄弟们的情绪也很暴燥,所以低沉下来也很正常。 穿过一条伸出破烂雨檐的窄巷,范闲又陷入了那些站街妓女的包围之中,好在此时天色尚早,敬业的妓女们虽然出来站着,但脸上劣质的脂粉和不停地呵欠说明了她们战斗力的低下,范闲才得以轻身而出,钻进一个背街地小木楼。寻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木房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范闲甫一进门,便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但他没有掀开头上的帽子,直接坐到了床边。从怀中取出一个信物,递给了床上那个警惕地瘫子。 瘫子手还能动,满脸紧张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接过信物后仔细看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道:“既然是自己人,怎么这么冒失就上来了?” 范闲没有时间和他扯这些,直接说道:“最近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出来?” 那个瘫子的脸色变了变,不知道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到底是帮里什么人,居然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但对方既然知道了这要脑袋的事情,肯定是帮主地亲信之类了。 他在那床满是臭气的被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了无数盒子。范闲一个一个掀开仔细看着。脸上依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表情,看得出来相当不满意。 瘫子看着他的脸色,摇了摇头,在自己颈下的瓷枕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半块玉玦递了过去。 范闲接过玉玦细细端详一番,这玉的质色上佳,温莹一片,实在是个好物件儿。而且上面雕的云纹制式明显是皇家用器。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种好东西,越多越好。” 那名瘫子得意地笑了笑。范闲心里也笑了笑。他当然清楚面前这瘫子并不像表面上这么可怜。 京都乃天下风流财富汇积之地,尤其是皇宫,从古至今,天下万民供养皇帝以及诸位贵人,而服侍皇帝与贵人们的太监宫女们又会偷偷摸摸将这些东西偷将出来,反哺天下子民中黑暗地那些成员。 皇宫如此,各大府中也是如此,而且太多见不得光的银钱珠宝需要洗清,换成各州郡里的田契,而做这种事情的,自然只能是底层的那些专业人士。 黑道就是这种专业人士,所以全天下真正有些实力的帮派,都会在京都留个小分号。这些江湖人士不敢与朝廷做对,但做做朝廷的下水道,挣些零碎银子花花却不会客气。 说来也很奇妙,正因为这些江湖人异常安份,所以京都至今也没有什么叫的响地道上名号。而河洛帮,是这些负责接手皇宫赃物地帮派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范闲在杭州时与夏栖飞多有交谈,对于这些暗中地势力有所了解,才知道,原来河洛帮竟然在宫中有一条固定的通道,不由有些肃然起敬,也才会有今天的荷池坊一行。 这位瘫子,就是专门负责河洛帮在京都销赃第一环节的事宜,这些人做的是满门抄斩的事情,自然十分小心,一环一环并不相连,接货的人时常变化,这才给了范闲一个可趁之机。 至于那块信物,自然是监察院很多年前就备好的。 那瘫子看着他满意的笑容,得意说道:“据说这是先帝爷赐给太后娘家的一块儿,只不过后来出事儿了,不知怎的,现在又回到了东宫里,这可花了不少的气力。” 范闲心头一动,笑道:“贵人们哪里在意这些小东西,随意搁在库房里,不过个几十年也不想不起来用用。” 瘫子感叹说道:“是啊,这块玉的价钱如果放到江南去卖,转手再去江北买地,只怕可以买上千亩。” 范闲不想陪着他感慨了。说道:“第一次交结,不懂规矩。” 他说的很直接,反而那名瘫子没有起什么疑心,从被子里取出一本帐薄,指着上面写的甲等酒的空格处,说道:“在这儿。” 范闲笑道:“你这瘫子,被子里倒是能藏东西。” 瘫子咕哝了几句,似乎是在回忆过往。自己跟着帮主打杀四方,被人一锤打瘫,帮主可怜他,才让他到京都来主持这些事情。 范闲并不了解太多河洛帮的故事,自然不敢搭腔,在上面用改变过地字迹签好后,从怀中递过一张银票过去,说道:“头期是三成吧。你可别多收我的。” 瘫子看着那一千两的银票点点头:“差不多,虽然这玉肯定不只这个价,但毕竟是犯忌讳的东西,也只能折着卖。” 办完了这一切,范闲将玉玦仔细地收好。不再多说什么,走出了这个阴暗的房间。 行走在荷池坊污泥一片的街道上,天上依然阴沉着,而范闲被那件事情折腾的阴郁已久的心情却放松了起来。他已经想明白了整件事情应该如何操持,虽然这个计划确实有些繁复周回地令人厌烦,但范闲也没有办法,为了保障洪竹的安全,为了让自己一直隐在幕后,总是需要这么百转千折地去接近真相,去揭发真相。 如今计谋在胸,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总比前些天面对着一盆红烧肘子,却找不到下嘴的地方要好太多。 一应流程都想清楚了,剩下的只是需要洪竹去操办,当然,还需要陛下真的如范闲预料的那般敏感多疑并且充满了想像力与智慧。 正如长公主与范闲一直以为的那样,庆国皇帝确实是个敏感多疑的人,而长久站在政治顶端地人物,对于一切阴谋总是会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像。去发挥自己的智慧。所以范闲越想越放松。越觉得皇帝老子这次要被自己好好地玩一把。 能够阴人,而不让自己陷入其中。范闲十分难得地生出几丝得意来,虽然他如今是九品高手,大权在握的权贵人物,可他一直保持着心神的恬静,只是今天这份儿得意却是怎么也抑制不住。 大概是因为……从入监察院以来,他在阴谋这方面总是很弱地缘故,以往有言冰云帮衬着,所以看不出来什么问题,但像胶州一事后,陈萍萍在信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对于他的构织阴谋能力十分不屑——所以今天范闲真的很得意,越想越得意。 得意之时,便在荷池坊的出口牌坊下看见了一位失意之人。 范闲看着牌坊下那个摆着蓝布案,顶着小雪高声呦喝生意地人,不由呆了起来,停了脚步,躲在人群后细细地看了几眼。 那是一个讼师,正在蓝布案后声嘶力竭地招徕着生意,脸色有些苍白,似乎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后继乏力。 范闲微微低头,让雨帽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眯着眼睛看着那张,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 那名讼师的生意很不好,不要说打官司的人上前询问,便是连请他代写讼状的人都没有一个,而且有些似乎隐约知道内情的百姓,更是远远躲着那张蓝布案在走,似乎生怕沾上了什么晦气。 范闲皱了皱眉头,然后离开了荷池坊。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就在一家很寻常的酒楼雅间里,范闲满脸微笑,将手边地一盘菜推到了对面,说道:“慢慢吃,慢慢聊,为什么你现在成这样了?”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荷池坊的那个讼师,也正是当年在京都与范闲打第一个官司,后来又被范闲绑到江南去,替他在明家官司里出了大力的重要人物——宋世仁。 宋世仁有个匪号叫“富嘴儿”,又号称天下第一状师,向来行走官衙不济,何至于沦落到如今沿街摆摊的地步?范闲当时在街上看着就觉着震惊。稍后才让自己的属下去将他请了过来,只是也不敢去抱月楼。 他眯眼看着满脸颓丧面容的讼师,心里虽然猜到了什么,但依然忍不住开口问起了对方的近况。 宋世仁没有吃菜,只是滋溜一声喝了口白酒,深深地望了范闲两眼,旋即叹了一声,苦笑三声。却无一言一语。 “说吧,是不是和我有关?”范闲问道。 宋世仁再叹一口气,沉默半晌后说道:“大人既然猜到,我也就不怕献丑了,从江南回来之后,同仁街坊还有那些大人们知道我在江南地风光,倒也将我高看了两眼,又知道我是替大人您做事。更是个个对我点头呵腰……只是后来却是风声为之一变,不知道为什么,不但没有人敢请我打官司,便是平素里交好地友人也纷纷离我远去。” “不知道为什么?”范闲叹息说道:“你我都知道是为什么。” 宋世仁苦笑道:“即便知道,难道又敢四处喊冤去?” 范闲沉默了下来。听着宋世仁满怀哀凉的述说,才知道原来这后几个月里,这位当初地天下第一讼师竟是过的如此凄惨。 不止是挣不到银子的问题,而且似乎在一瞬间。整个庆国的官僚机构都开始针对宋世仁,京都府,刑部,甚至是礼部和太常寺都来找他的麻烦,各式各样的借口用了不少,反正是将他地家产如风吹雨打一般尽数剥去——宋世仁再如何能言善辩,又怎么敌得过堂堂朝廷不讲道理的搞法,而且他往日里熟识的权贵人物如今更是一声不吭。似乎很害怕整治宋世仁的幕后之人。 如今的宋世仁只能带着家人,租住在荷池坊这种地方,生活可谓凄凉不堪。 范闲与他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二人彼此心知肚明,这一切的来源是什么。 宋世仁替范闲在江南打的明家官司,且不说帮了范闲多少,关键是通过宋世仁的嘴。将范闲拟地嫡长子继承权天然不受侵犯……这个不见庆律却入人心的神圣规则打的七零八落。 这便是犯了宫中的大忌讳。那位太后轻轻说句话,自然有无数的人想办法让宋世仁闭嘴。 这是一个很深刻地教训。 “至少人没有事儿。”宋世仁有些后怕地摸着脖子。说道:“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上苍可怜了。” 范闲心里明白,宋世仁没有被人杀了,完全是宫里的贵人们还给了自己几分薄面,他不由自嘲说道:“即便没人敢帮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件事儿说到底也是我害得你,你来找我帮忙,我总要尽些心的。” 宋世仁苦笑道:“替大人打了个官司,便险些家破人亡,哪里还敢去替大人添麻烦。” 范闲知道此人心口不一,只怕是害怕求上自己门,反而会添上更多的祸患。他看着宋世仁笑了笑,说道:“不要担心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银票,递了过去。宋世仁抬眼看着最上面那张写着个很吓人地份额,不由唬了一跳,虽说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一出手便是这么多银子,实在是让他有些不敢接过去。 范闲说道:“我会马上安排你全家出京,安全问题不需要担心,这些钱你先拿着用,算是我对你的一个补偿。” 宋世仁沉默了半天没有接话。 范闲看了他两眼,说道:“放心吧,本官要杀你脱灾,早在江南就砍了,你知道我向来不惮于杀几个人的……你要明白我的性情,但凡有人帮过我的,我一定会护着他,给他足够的补偿。” “宫里的怨气过两天就淡了。”范闲若有所指说道:“到时候,只要我护着你,谁还敢来动你?” 正月初十,庆国民间又称末十儿,算是年节里比较重要地一天,虽然不像初七时那般万人出游,但是大街上也是热闹。拟定了所有事情的范闲,显得特别轻松,带着婉儿坐着马车,在京都里逛了半天,才在妻子和藤子京的不停催促下改了路线,直接驶往了离皇城并不遥远的和亲王府。 和亲王府的大门今日大开,来的宾客却并不多,大皇子此时正站在石阶上等着范府的马车。 马车停在府门口,大皇子望着范闲冷笑道:“这么晚才来,呆会儿可别先溜。” 第六十九章 破冰如玉 第六十九章破冰如玉 京都的雪止了又下,不似北齐上京城雪势的洒脱干脆,又不似澹州那般绝无雨雪烦心,偏如江南的春雨一样缠绵地令人烦恼,范闲有些恼火地伸手拂去发上的雪粒,看着王府门口的大皇子说道:“吃个饭,何至于这般紧张?” 其实大皇子没有说错,如果帖上的落款没有北齐大公主的名头,范闲甭说会不会提前溜,便是来不来也是不一定的事情。 范闲有些痛苦地想着:你们皇族兄弟聚会,把我这个归宗的范家子弟喊来干嘛?他是真不想来,一是不愿意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看见二皇子两口子,二来自己正想着那些阴险事儿,如果太子这个被自己阴的对象继续温和地与自己交谈,自己该怎么办? 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的妻子已经眉开眼笑地站在了大皇子的面前,嘻嘻笑着说了几句,然后二人并肩往亲王府里走去。 范闲看着这幕兄妹情深的景象,心想这哥哥可不是堂哥哥,心中酸意微作,哪里还有不进府的可能? 和亲王府,范闲来过的次数并不多,一跟进府自然有人伺侯着坐下,范闲往四周看了看,没有瞧见旁的人,便把心放了下来。 那边厢婉儿正在久未见面的大皇兄热乎乎地说着什么事情,范闲一个人坐在厅内无聊,也懒得去插话,半闭着眼睛养神,只是身旁的话语总在往他的耳朵里钻,一时是婉儿在调笑大皇子婚后的模样,一时是大皇子在问婉儿在江南过的可还习惯,范闲有没有欺负他,江南的景色如何?杭州会究竟是个什么衙门? 等婉儿向大皇子解释清楚,杭州会和衙门没有什么关联后。范闲已经忍不住打起呵欠来,心里觉着无聊,想这一对兄妹假假也是皇族里的重要人物,一人还是曾经领军杀人地大将军,怎么聊起天来,和藤大家媳妇那些三姑六婆差不多? 正自腹诽着,忽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微风吹来。他警惕地睁开眼睛,回身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华丽服饰的年轻美妇掀帘而入。 范闲微微一怔,盯了一眼那女子云鬓之上插着的一朵珠花,笑了起来,说道:“见过王妃。” 来者正是北齐大公主,如今的和亲王妃,这位异国贵人当年嫁入南庆,范闲便是当路的使节,二人一路千里同行。自然也比旁人多了几分熟稔。 只是自从大皇子与她成婚之后,范闲与她自然不方便保持联系,便是彼此暗中的某些应承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实践的余地,多时不见,竟觉着有些陌生。初一见礼之后,范闲便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林婉儿见王妃出来了,也赶紧站起身来行了礼,却硬被这位王妃逼着她按民间规矩叫了声嫂子。 王妃相貌端庄。尤其是眉梢眼角里透着股大气,让人看着可亲可喜,只是此时那对宁静眼光一转便又盯住了范闲,透出了一丝异色:“多日不见小公爷,不知小公爷近来可好?” 范闲与她对面朝着,早已看出这女子眼中柔和中的那丝厉气与嗔怒,再加上连着两句小公爷轰了过来,当然心知肚明对方有气。只是他清楚,王妃地怨气当然与男女之事无关,也不是真的怨自己送亲回国之后便少见面交流,只怕还是那羊葱巷的事情……发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大皇子的脸色,发现那厮居然还能强作镇静,也只好掩了尴尬笑道:“大公主这话说的……还是如往日叫我范闲的好,要不……叫妹夫?” 这笑话虽然并不好笑,但是范闲言语间的称呼非常有讲究。他依然敬称对方为公主。这用的是旧日称呼,一者让对方想想当日地旧情。二者他知道,王妃听着这声称呼一定会心气顺许多。 北齐大公主虽然嫁的是南庆大皇子,并不怎么辱没自己身份,但毕竟是远嫁异国,而且当时成婚的背景是两国战争以南庆胜利而结束,所以这门婚事对于北齐人,尤其是大公主自身来说显得有些不大光彩。 更何况大皇子封的是和亲王,和亲和亲,是什么意思?每每想到大皇子的王号,范闲都忍不住想笑,心想皇帝老子果然是个很阴酸记仇地家伙,大公主只怕恨死了和亲王妃的名字。 果不其然,王妃听着大公主三个字便怔了怔,她在南庆生活了近两年,嫁了个不错的男子,过着不错的生活,可是……毕竟身在异乡,她虽然严禁府中下人以全称敬称自己,但是也许久没有人叫过她公主了。 王妃地眼色顿时柔和了起来,看着范闲微微一笑,暂时放弃了找他麻烦的想法。 林婉儿和大皇子都是聪明人,当然听出先前两句话里,范闲与王妃就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试探,不由面面相觑,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这两位真累。 四人落座闲话不过数句,范闲便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摇头说道:“我便说今天来早了,婉儿非要催我。” “人都齐了,就等你。”大皇子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新晋公爷的面子大,让两个王爷等你。” 范闲微微一怔。 “太子殿下今天不会来。”大皇子解释了一下,说道承乾已经送了份重礼过来,而二皇子、二皇妃与弘成兄妹二人此时早已坐到了后园。 太子不来让范闲的心里轻松不少,他也清楚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太子的身份不同,乃是国之储君,虽然这两年地位置看似有些动摇,可位次依然高在诸皇子之上,皇族家庭聚会,请肯定是要请他的,但是他也不方便过来。 婉儿惊讶说道:“二哥他们都到了,那我们还坐在这儿干嘛?” 这不是问的蠢话。而是刻意削弱大皇子说出那话时,对厅内气氛造成的不良影响。大皇子听着婉儿说话,笑道:“我们这就过去吧。” 然后他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苦笑一声,心想来都来了,难道你还怕我玩一出大闹王府,痛打二殿下?一面想着,一面起身携着婉儿往后园里走。 大皇子夫妻二人同时摇了摇头,心想范闲这厮还真是没有作客的自觉。也跟着往后园行去,只是出厅时,王妃想到了范闲与自家王爷私底下的勾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一旁地大皇子叹了口气,心头颤了一颤。 这座王府是前年时节奉旨钦造,主要为的就是两国联姻所用,为了体现庆国脸面。王府修地是毫不节约,专门豪奢,占地极为广阔,一行人往园里走了许久,才远远看着一个临湖地花厅。里面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 湖并不大,今日天气比昨日稍好,水面之上地薄冰片片破碎,却没有法子荡开。随着湖水一起一伏,反射着天上层云里的淡淡灰光,看上去就像无数片宝石一样。 而那花厅也格外精巧,临湖的三面地黑木窗格密封的极好,里面又悬着挡风的棉帘,偏在正中间约摸半人高的位置,开了一道细狭的口子,上面镶着内库出产的上等玻璃。 如此设计。既可以让湖上的寒风干扰不到年轻贵人们的兴致,又可以透着窗户欣赏一下冬日里地美景,颇见心思。 范闲望着便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以后就多来,又不是外人。”大皇子眼睛看着前面,不知道这外人二字有没有更深的意思,说道:“这府里最初还要堂皇些,只是我不喜欢,好在王妃有巧心思。修改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你若真的喜欢。就得去拜拜她。” 范闲回头看了王妃一眼,笑着没说什么。 大皇子略微有些骄傲说道:“旁人说我惧内也好,如何也罢,反正她喜欢什么,我总要给她弄了来,便说这沿着花厅的一圈玻璃,便花了我不少银子……” 王妃听着这话心里喜欢,在范闲夫妻面前又有些挂不住脸,悄悄剜了他一眼。 大皇子呵呵笑着转了话题:“说到这玻璃,还真是贵,说起来,你如今也是内库地大头目,以后再要换玻璃,你可得卖我便宜点儿。” 范闲求饶道:“我说殿下,您就饶了我吧,堂堂一位大将军王,眼里还把这点儿玻璃放眼里?甭说便宜这种话,以后你要内库里什么东西,写封信过来,我给你置办。” 大皇子反而不喜,摇头说道:“内库要紧,你替朝廷挣银子都要花在河工边患上,可不敢在这里吃好处。” 范闲知道大殿下就是如此忠耿的人物,也不意外,笑着说道:“只是你拿玻璃来讨好大公主,只怕以后可就要花大钱了。” 大皇子异道:“如何说?难道我这院子里用的玻璃还少了?” 王妃在一旁掩嘴笑着也不说话。 范闲嘲笑说道:“大公主自幼可是生长在北齐皇宫里……您是没去那皇宫逛过,大殿的顶上一溜用地全是玻璃,天光可以透进去,映到青石玉台和台旁的清水白鱼。” 大皇子大吃一惊,叹道:“以往只是听说,心想着不可能如此夸张,王妃也未曾与我聊过……难道竟是真的?”他啧啧叹着,心里生出了别的念头,暗想北齐皇室奢华如此,难怪国力日见衰弱,不堪一击,只是这话当着自己妻子的面却是不大方便说,只好生咽了下去。 范闲先前说了那句话,自己也陷入了北齐之行的回忆之中,他是极愿意欣赏壮观或者美丽到了极点的东西,所以对于上京城的印象一直极好……当然,那城里地姑娘也不错,不自主的唇角便开始泛起了一丝怪怪的笑容。 王妃此时也开始想念故国的风光。 林婉儿看着范闲唇角的笑容,忍不住抿了抿嘴,哼了一声。 便这样各有心思入了花厅,厅中二男一女三人早已迎了过来,正是二皇子与弘成兄妹二人。 柔嘉郡主亲热地喊着声婉儿姐姐,婉儿亲热地喊了声二哥,弘成亲热地喊了声安之,几人就着湖景与南方送来的贡果闲聊了起来,聊的十分安然自在,就像是这几年里京都并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一般,就像范闲与二皇子真真是亲到不能再亲的两兄弟。 这便是皇族子弟天生地一种能力了吧? 范闲一面在心中喟叹着,一面听着众人地说话,他知道大皇子今天设宴的真实用意是什么,而且他也担心弘成会再次踏上二皇子地那艘船……只是像这种伪装真实面目的谈话虽然他也很擅长,但他依然不像自幼活在皇室中的诸位那般能适应。 他告了个饶,尿遁而去。 便在离花厅不远的一处小院角落旁,被仆人带到这里来的范闲面色一惊,看着从里面出来的那位姑娘家,那位眼睛亮若玉石,没有一丝杂质的姑娘家。 范闲挥手让那仆人离开,看着满脸惊愕,手还放在裙襦腰间的叶灵儿,又好笑又好气说道:“姑娘家,也不注意一下仪容,不知道在里间整理好了再出来?让下人瞧着像什么话。” 叶灵儿掩嘴一笑,说道:“我就这模样,师傅……” 话一出口,二人同时间愣了起来,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此时才想起,这一年不见,叶灵儿早已嫁人,贵为王妃,不再是当年那个缠着范闲打架的刁蛮小姑娘,而范闲……还能是她的师傅吗? 第七十章 皇族中的另类 第七十章皇族中的另类 “陪我走走。”范闲一伸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式。 叶灵儿怔怔看着他的脸,旋即笑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那院角的房间,戏弄笑道:“怎么这时又不急了?” 范闲哈哈大笑:“只是尿遁而已。” 叶灵儿向前几步,与他并肩走着,偏着脑袋,用那双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好奇问道:“师傅,花厅里的谈话就这么让你不自在?” 又听到了师傅二字,范闲心头无来由地一暖,怔了怔后,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应道:“你也知道我,不是很习惯那种场合。” “在江南过的怎么样呢?”叶灵儿缩着肩头,跟在他的身旁,说道:“知道师傅回来的路上出了事,本来应该去看您,可是……” 不是欲言又止,是很无奈地住了嘴。整个庆国都在猜测山谷狙杀的真相,想杀死范闲的真凶是谁,而很多人曾经将怀疑的目光投注到二皇子的身上。叶灵儿知道范闲遇刺之后,当然难免震惊与担心,甚至曾经私下询问过自己的夫君,虽然得到了二皇子的保证——山谷的事与他无关——可是以如今的局势,以叶灵儿王妃的身份,确实不大方便去范府探望。 范闲笑了笑,很自然地拍了拍她肩膀,说道:“我这人皮实,哪这么容易出事?” 伸出去的手忽然僵住了,范闲将手收了回来,自嘲笑了一下,对方如今可是嫁为王妃,自己说话做事都要有个分寸才是。 二人一边闲聊着别后情形,一边沿着王府冬林的道路往湖边行去,范闲轻声说道:“婉儿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前些天一直在念道。” 林婉儿与叶灵儿在嫁人之间,是闺阁间最好的朋友,只是如今分别嫁给了庆国年轻一代里最不能两立的二人,不免有着极大的困扰。 叶灵儿难过说道:“我也想她。” “平时没事儿就来府上玩。”范闲温和说道:“要是你不方便出府,我送她去王府看你。” 叶灵儿叹了口气,在一株光秃秃的冬树边站住了脚,望着范闲幽幽问道:“师傅,我是真不理解你们这些男子。包括他也一样,说地话都这么相似……让听着的人总以为,你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一般。” 这话中的那个他,自然说的是二皇子。 范闲笑了笑,说道:“男人间打生打死,和你们这些姑娘家的情谊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叶灵儿的性情直爽,仰着脸说道:“难道让我和婉儿当中一个变成寡妇后,还能像以前一样自在说话?” 范闲怔住了。半晌后苦笑说道:“那依你的意思如何?” 叶灵儿沉默站在树旁,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她心里清楚,有很多事情是不能依由自己的心意而改变地,身为叶家的女儿。在嫁人之前的日子里,她可以穿着那身红色如火的衣裳驰马纵于长街,让整个京都的百姓都熟悉她的面容,根本不在乎御台们会说些什么。父亲会怒些什么……因为她是叶灵儿,可是叶灵儿对于整个庆国来说,又算什么呢? “我在江南看见你叔祖了。”范闲微笑着转了话题,叮嘱道:“不过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所以你也不要往外面传去。” “知道了。”叶灵儿略有些吃惊:“那老头儿跑江南去干什么?” 这时轮到范闲吃惊:“你叔祖怎么说也是位大宗师,你就这么喊着?” 叶灵儿瘪嘴说道:“他年年在外面晃着,偶尔回家也不带什么好东西……我喊他老头儿,他能有什么意见?” 范闲笑了笑。却通过叶灵儿的这番话确认了叶流云与叶家之间的亲密程度,以及叶流云名义上在周游世界,但肯定回家地次数也并不少,不然年纪小小的叶灵儿不至于喊的如此亲热。 “嫁人之后,功夫有没有扔下?”范闲轻声问道。 叶灵儿呵呵一笑,不知道师傅是不是准备考较自己,只是如今的情况下,范闲依然没有为了避讳什么而与自己保持距离。这一点让女子心情有些不错。双眼里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范闲假装没有看见这个眼神,自顾自地离开那株孤伶伶地冬树。向着前面的湖边走去,二人此时已经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了那湖寒湖的另一角,隐约可见不远处被冬树遮着的花厅一角。 背后嗖地一声传来一道寒风,极其快速阴险地向着范闲的耳后刺了下去! 范闲未曾回头,右肩一耸,体内的霸道真气沿着那些愈发宽阔的经脉涌了起来,涌入他的右臂之中,将他的右臂催发地自然一挣! 手掌向后一挥,五根细长的手指化作了五根残枝,化出数道残影,快速无比,又清晰无比地依次点在脑后的那道寒风上。 啪啪数声脆响,那道寒风里地物事无来由地被打的垂然落下。 然而叶灵儿的反应极快,直直地一拳击向范闲的后脑勺。 范闲也不敢托大,脚尖一转,整个人转了过来,双掌自然一翻,挡在面前……就如同在自己的面前忽然间竖起了两块大门板,将叶灵儿的拳风完全挡在了门外! 紧接着,他脚下一顿,膝盖微弯,将下面那无声无息的一脚硬生生拐了下来。 噗噗数声起,战斗便宣告结束。 范闲与叶灵儿站在湖边,拳掌相交,下面的腿也格在一处……这姿式看着有些暖昧,范闲感觉着膝边传来地弹弹触感,很自然地心中微荡,生出了一些别地感觉。 他咳了两声。与叶灵儿分开,笑着说道:“还是太慢了。” 叶灵儿有些不服气地收回并未出鞘的小刀,说道:“那是你太快了。” 范闲地眼光无意下垂,看着叶灵儿脚上那双绣花为面的可爱小棉靴,想像着自己如果先前动作慢一些,让这只小脚踹上自己小腹,想必一定不怎么好受。 “以后不要用这种招数,会断人子孙地。”他调笑说道。 叶灵儿哼了一声后说道:“是师傅说过。所谓小手段,就是不要脸三字而已……难怪这一脚踹不到你,我才想明白,你最喜欢做这些阴险手段,当然能猜到我的下一步。” 范闲无言以对,先前二人一番交手,叶灵儿用的是范闲的小手段,范闲用的却是叶家的大劈棺。也就是叶大宗师流云散手的简化版,虽说叶灵儿在女子中也算难得的七品高手,但在他地面前自然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叶灵儿忽然不解问道:“师傅,我那背后一刺虽然是虚招,但你为什么敢用散手直接弹开?” 范闲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笑道:“既然是试招,你当然不会用什么喂毒的利器,我怕什么?……还有就是你的小手段依然不够狠辣啊,最后拳掌被制。头上发钗也是可以拿来杀人的。” 叶灵儿瞪了他一眼说道:“那不就得全散了?这是在大殿下府中,我到哪里找支使丫头来梳头?” 范闲哈哈大笑道:“那还剩着张嘴……可以咬人的。” “难道我拜的师傅是只大狗?”叶灵儿有些恼火,不依说道:“做师傅的,也不知道让着点儿。” 范闲看着倔犟不服气地姑娘家,不由便想到了两年前在京都的长街上,自己一拳头打坏了她的鼻子,让她蹲在地上哭泣时的情形,开心地笑了起来。片刻后。他忽然开口说道:“以后还是不要叫师傅了,我虽然没有什么意见,但毕竟你现在是王妃。” 叶灵儿与范闲师徒相称的事情,其实京都里地权贵们都十分清楚,只当是小孩子家家间的胡闹,并不怎么在意,便是叶重本人也从来没有提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如今情势早异。加之叶灵儿身份更加尊贵。范闲有这个提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偏生叶灵儿不喜。赌气说道:“我便叫了又如何?如果不成,那你叫我师傅好了,反正这叶家散手按理讲,也不能传给外人。” 范闲一窒,苦笑了起来,知道叶灵儿说的是真话,自己从她身上学会了大劈棺,实实在在是占了对方很大地便宜,再也说不出什么拉远距离的话。 二人沿着湖畔行走,叶灵儿自从成为王妃以后,哪里还有机会四处抛头露面,与人打架为乐,今天与师傅偶尔一交手,虽只片刻,却也是兴奋异常,好不容易平息下情绪,平静半晌后,忽然说道:“师傅,我爹也回京了。” 范闲一怔,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老军部的那些人现在都很讨厌你。”叶灵儿似笑非笑望着他。 范闲摇头苦笑,不论自己的权力再如何强悍,但只要军方依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叶家秦家这些人还活着,自己就不可能对二皇子造成根本性的打击,也不可能完全消除二皇子抢龙椅的强烈愿望。叶重回京只是述职,但他,以及他背后的叶流云,因为叶灵儿地关系,已经变成了二皇子的支柱…… 好不容易消停几天,我可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什么坏消息。” 叶灵儿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师傅,无论如何,我总是叶家的姑娘,我会站在父亲和他那一边。” 范闲顿了顿,思虑良久后极其认真说道:“这是很应该的,相信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叶灵儿眼中流露出一丝难过,知道范闲说的话发自内心,也更加清楚,彼此之间的立场总是难以软化。 “你看,这湖面上的冰总会融化地。”范闲忽然笑着说道:“这人世间地事儿,谁说就那么一定?” 叶灵儿展颜一笑,眸子里散发着如玉石一般的清净可喜光彩。重重地点了点头。 湖对面不远处便是开着窗户地花厅,可以看见那几人正在里面聊着天。范闲指着那方,对身边的叶灵儿调笑说道:“我们在湖这面逛……实在是有些不合体统,如果让那阁子里的人瞧见了,说不定会胡说些什么。” 庆国虽然民风开放,可是男女单独相处,总是有些不大妥当,叶灵儿面色微窘。 范闲继续调戏道:“你说老二这时候会不会肚子里已经气炸了?结果脸上还要保持着那微羞镇定的笑容?” “不要忘了。你也天天那么鬼里鬼气的笑!”叶灵儿大恼,说道:“还有,你先考虑一下婉儿在想什么吧。” “婉儿人好啊。”范闲叹息道:“她一向催着我多找几个姐姐妹妹陪她……” 此言一出,范闲暗道糟糕,这调戏已经超出了师徒间的分寸,暧昧明了之余多了些孟浪劲儿头,对方可不是以前的黄花闺女,而是已经嫁为人妇的王妃。 果不其然。叶灵儿怔了怔后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大惊之后大怒,捏着拳头便向他脑袋上锤了过来。 范闲知道是自己习惯性地流氓习气发作,心中大愧,哪里敢还手。化作一只丧家之犬惶然沿着湖边奔逃,想要躲进那个花厅里去。 花厅之中,半人高地那连扇窄窗开着,湖面上的寒风吹拂进来。却被暖笼化作了清新可人的春天气息。厅内的那些皇族男女们本是有一搭没一搭讲着当年幼时的趣事,后来却有人抢先注意到了湖对面的那一对男女。 大王妃微笑说道:“瞧瞧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皇子举目望去,脸色略变,旋即笑着解释道:“那小子一向以灵儿的师傅自居,只怕又是在教训人了。” 大王妃笑了笑,用余光看了一眼二皇子的脸色。 此时李弘成端着一杯酒,醺薰薰地凑到窗边望去,正看着范闲与叶灵儿驻足湖畔说话地情景。不由笑道:“这两个都是野蛮人,别看这时辰好好说话,指不定呆会儿就要打将起来。” 柔嘉也满脸兴趣地凑过来看,羡慕说道:“我也想向闲哥哥学功夫,可他偏不依,真是不公平。” 此时花厅内所有人都在看着湖对面的那双年轻男女,偏生只有二皇子和林婉儿凑在一处就着点心轻声说着话,似乎根本不在意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王妃回头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禁生出些怪异感觉来。暗想难道这二位心里就没什么想法? 大皇子看着湖对面摇摇头,低声说道:“叶家的丫头嫁了人。还是这么喜欢到处胡闹,老二,你在府里得多管管……这范闲也是的。” 他有些不喜,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二皇子此时正蹲在椅子上缓缓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说道:“有什么好管的?在王府里憋了一年,这丫头想打人想疯了,范闲在这儿正好当当沙袋,免得我在府上吃亏。” 他身旁地林婉儿点点头,说道:“两个大人,偏生生就了小孩子脾气,哪次见面最后不要大打出手?别管他们,由他们打去,一会儿就打回来了。” 大皇子夫妻二人听着这话,面面相覷,暗想这是什么说法?话音落处,众人再回头望去,只见湖那边果然再次发生斗殴事件,叶灵儿攥着拳头,追赶的范闲狼狈而逃。 大皇子不由笑了起来,心想天子之家,其实也可以有平常人家那种闹腾和乐趣,多了范闲和叶灵儿这两个另类人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打闹之事,看一阵便无趣了,众人重又回到谈话之中。二皇子接过婉儿递过来的手帕胡乱擦了一下手,忽然极感兴趣问道:“公主,我一直好奇,贵国那位陛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细思细腻地人不止范闲一个,大王妃明显也很受落于二皇弟的这个称谓,微笑着说了几句。 当范闲狼狈逃回花厅外时,便正是大王妃在讲北齐小皇帝的迭闻趣事,话语传出门外,让他怔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生命不能承受之……香 第七十一章生命不能承受之……香 “陛下喜欢看人种花草,喜欢看风景。” “噢?那岂不是和叔王的爱好很像?” “他很懒的,只是看看罢了,哪里有人敢让他亲自动手?” “听说……那位海棠姑娘喜欢亲近田园?” 一阵冷场。 “陛下啊……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哩。” “陛下……其实经常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只是自幼他就被母后提着耳朵学习治国之道,我们这些人也很少能看见他。” 花厅内,大王妃带着淡淡笑意的话语不时响起,范闲站在门外安静听着,知道这女子说的并不虚假。北齐皇室在十几年前也曾经出现过一次动乱,不知牵扯进多少王公贵族,包括如今躲在言府上的那位沈大小姐的亲生父亲沈重,当年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出人头地。 北齐太后只有当今北齐皇帝这一个儿子,其余的几位公主都是由北齐先帝其余的妃子所生。嫁到南庆来的这位大公主,虽然颇受北齐太后皇帝母子二人尊重,但毕竟不是亲生,中间总隔着些许,而且经历了当年抱子求生的悲惨经历后,北齐太后对于别的宗室子女当然会警惕有加。 南庆的这些人,对于北齐小皇帝都有几分好奇,此时询问不止,只是王妃却说不出什么细节。空泛地说着有意思和有趣。 叶灵儿看见他在门外偷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笑了笑,推门而入。 正皱着眉头犯难的大王妃看见他二人进来了,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还是别问我了,我对咱家那位陛下真是猜摸不透,平日里在宫中也懒得见上一回,小时候太后把他看管的极严。大了又忙于国事……倒是范闲,他在北齐与陛下可是同游数次,陛下一向极为喜爱他,如果你们要问什么有趣的事情,不如问他。” 此时范闲与叶灵儿归了座位,叶灵儿凑到了林婉儿那里,面带激动,压低声音述说着别后地思念。不怎么理会其余人的谈话。范闲与二皇子相视无奈一笑,反而没有注意到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众人听到大王妃这句话,才想起来席间除了王妃之外,唯一见过那位北齐小皇帝的只有范闲,而且世人皆知。那位小皇帝对于范闲的诗辞才学极为看重。 世子李弘成打了个嗝,望着范闲说道:“安之啊,北齐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愣了愣,醒过神来。说道:“一国之君,哪里是我这位外臣好议论的。”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才觉得有些尴尬,在大王妃的面前,妄自讨论北齐皇帝地是非八卦,确实不是什么很妥当的事情,只是人类的好奇心总是难以抑止,包括二皇子在内。都催促着范闲多说两句。 范闲挠了挠头,问道:“你们怎么对北齐皇帝这般感兴趣?” 花厅内的男子们忽然间沉默了下来,面露尴尬,只有那三个姑娘家窃窃私语像蚂蚁啃树叶一般的沙沙响着。 大王妃笑着摇了摇头,微提裙·摆,脸带恬淡之色出了花厅,说是要去看看午宴的安排如何。 以王妃的身份,何至于需要亲自去操心这些杂事。毫无疑问是想给这些庆国的宗室贵族们一个方便开口地场合。果不其然。等王妃走远花厅,大皇子便摇着头开了口:“由不得不上心。那位北齐小皇帝一向神秘的狠,不论是监察院还是军方里的情报都没有什么细致的描述,他的性情,爱好,喜怒竟像是迷一般。” “那又如何?身为帝者,自然要在子民们地面前保持着神秘。”范闲笑着应道。 大皇子认真说道:“可他是异国的君王,他在我们面前越神秘就越可怕。”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不过是个少年郎,怎么扯到可怕的头上?”当初在北齐上京城中初见北齐皇帝时,他以为对方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等回国之后认真清察情报才发现,这位小皇帝比自己竟还要小两岁。 在江南地时节,每每想到北齐小皇帝的深谋远虑,不动声色,魄力十足地动用内库存银参合到南庆的内政之中,范闲也自心悸,只是此事涉及他最大的**,断然不敢在花厅里说将出来。 二皇子放下手中的果子,叹息说道:“可怕这种事情和年龄没有什么关系。”他看了范闲一眼,意思是说你初入京都时,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少年,却是可怕极了,旋即微笑说道:“北齐锦衣卫沈重的事情你们应该清楚,最后让卫华当上了指挥使……沈重死的凄凉,偏生那小皇帝巧手一挥,将整个事情圆了回来,即让上杉虎困于京都不能出,又顺利地接手了后党一方的实力……卫华如今连太后地意思都不怎么听了,苦荷国师也保持着沉默……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位君王,是从哪里来的如此深的城府?是如何能够说服那么多人站在他的一面?” 二皇子加重语气说道:“北齐帝后之争,如果演变成激烈的局势,那便是我大庆之福……我们本以为皇帝亲政初始,总是不及北齐太后经营日久,最后以年轻人暴烈的性情,只怕会闹得北齐宫廷大乱,谁知道这位小皇帝竟是不声不响地就将权力收回了手中,这种手段,实在……可怕。” 范闲沉默了起来,沈重被杀一事,他对于其中内幕清楚无比。甚至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通过海棠的嘴提议北齐皇帝做地。 此时花厅内地气氛略有些紧张,三位姑娘家知道男人们在谈国家大事,很知趣地住嘴不言。 世子李弘成此时眼中也不再有多余的酒意,皱眉说道:“北齐皇帝乃是一国之主,他不好女·色,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头脑清醒自持……这种人是最可怕地。日后我大庆若想挥军北上,首要考虑地不是北齐的实力如何。而是北齐之主的心性如何,北齐皇帝若自身不乱,我们这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此言一出,大皇子二皇子纷纷点头。 范闲心头微惊,看着这幕感觉有些讶异,被三位皇族子弟的认真神情所震撼,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他才想清楚,对于自己而言。北齐只是个伙伴,而对于庆国年轻一代的权贵来说,北齐却是注定要被大庆朝扫平吞并的对象。 南庆好武,上一辈的人们已经打下了一大片大大地江山,如今这天下留给新一代的人物的。便是那个大而不僵的北齐了。这是一种深植于血液之中的开边狂热,不论是大皇子还是李弘成,都不能摆脱这种狂热,即便是二皇子这种温肃角色。对于攻打北齐,依然是念念不忘。 南庆势盛,三十年间一直保持着进攻的势头,对于南庆人来说,这已经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需要考虑的只是什么时候去攻打北齐……所以北齐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地人,对于厅内这三位皇室子弟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 看二皇子深思着的表情就清楚。能够一统天下,是所有南庆人的终极目标,甚至可以暂时将他对于那张龙椅的焦虑压制下去。 “都说北齐皇帝不喜女·色,可偏生上次他专门要将司理理换回北齐……安之,你是上次使臣,在上京城里可发现什么细节?”大皇子认真问道。 范闲半晌后缓缓说道:“不近女·色是真地,偌大的皇宫里只有几名侧妃,而且为了防止外戚势力再生。那位小皇帝硬生生抗着上京城里大家族的压力。挑选的妃子都是平民出身,很奇妙地是。太后似乎也并不反对这种安排。” 二皇子皱眉说道:“即便是为了防止外戚势大,可这种安排对于安抚臣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主意,此举不妥。” 范闲点点头,假装忧虑说道:“正如先前王妃所说,那位皇帝陛下实在是有些看不透,明明近在眼前,却总觉着他的身上有种很巧妙的伪装。” 李弘成笑了起来:“得了吧,那位皇帝对你算是很实诚了,先前你说自己是外臣,我看北齐人可不把你当成外臣,不然狙杀之后,怎么会发国书来京都抗议?” 大皇子恼火摇头道:“北齐人欺我太盛,居然硬生生玩了这么一出。” 范闲苦笑道:“大殿下,这事儿和我可没关系。” 说到狙杀的事情,二皇子偏生也不怎么尴尬,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模样,取笑范闲说道:“事情当然和你没关系,不说你是南庆人,这北齐只是想挑拔而已,就算那小皇帝再喜欢你,把你拉去北齐,难道他还能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你不成?” 叶灵儿此时插了一句嘴:“我看倒真说不定……范闲生就一副好皮囊,那北齐小皇帝又是他的狂热爱好者。” 此言一出,认真的讨论便成了顽笑话。 范闲翘唇一笑,在一旁平静看着这些男女间地说话,他们说些当年宫中的趣闻,范闲也不清楚,渐渐地竟生出了一种被排斥在气场之外的错觉。说来也是,在他入京都之前,花厅内的这些男女们都是自幼互相看着长大的,庆国皇族的年轻一代之间,感情向来不错,他……本来就是个外人。 然而范闲并没有过多地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因为先前关于北齐小皇帝的讨论,他陷入了沉思,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要捉到某种很玄妙的东西。 他在脑海里将自己在上京城中与北齐皇帝见面时地情形详细过了一遍,又仔细地回顾一番一年半地时间内,自己与对方的默契合作,再辅以北齐皇帝地审美意趣与生活小细节。渐渐脑中有抹亮光快要冲了出来。 只是一直冲不出来。 淡淡幽香之中,范闲一直在发愣,以至于身旁地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他还没有发觉。 范闲骤然发现自己失态,尴尬一笑,下意识里说道:“好香。” 好香! 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漫在花厅之中,范闲微一失神,鼻端仿佛有某种魔力再让他再次失神。这股香味其实极其清淡幽雅,但对于他来说,却是那样的浓郁,那样的惊心动魄! 一回头,看见大王妃早已去而复返,身上已经换了件衣裳。范闲勉强笑着问道:“哪里来的香味?” 大王妃微微一愕,旋即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不止冰雪聪明,心思鼻子都一般细腻。这香囊在我身上戴了一年了,王爷也从来没有嗅到过,今儿刚一戴上,你就闻了出来。” 众人好奇地看着范闲,叶灵儿更是抽了抽鼻子。也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香气,只是花厅里燃着的薰香被湖上寒风一掠,极其淡然。 “不是薰香吗?”叶灵儿好奇问道。 王妃笑道:“当然不是薰香。”她从腰间取出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香囊,说道:“从上京城带来地。” 范闲有极其强烈的冲动。想把那个香囊拿在手上细细闻一闻,但是香囊乃是女子贴身之物,意味深长,怎样也不可能提出这个要求。 听了王妃的话,他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笑着问道:“他们没去过北齐,当然嗅不出这淡淡香味,我是去过的。难怪能嗅到。” 王妃笑着摇头说道:“我打赌你肯定也没嗅过……上京城的皇宫你去过,有没有上后山?” 范闲点了点头。 王妃说道:“这香囊里夹着的是金桂花,金桂花就是在山上,整个天下应该就那一株了……这金桂花香味极淡,若不用心,是怎样也嗅不出来的。” 范闲笑道:“我上山只在溪畔亭间停留少阵,倒没瞧见这株难得一见的金桂花。” “长在山巅哩。”大王妃笑着说道:“是国师当年亲手从北地移植过来地孤种,加上香味并不怎么重。所以一直没有人去收拢它的花蕊当香囊……所以我敢说。小范大人你就算在宫中呆过,也没有嗅到过它的气味。” 范闲诧异问道:“那王妃您这香囊……” 众人有些讷闷。范闲为什么对这个香囊念念不忘,时刻追问。范闲也怕露出马脚,笑着解释道:“这香味我喜欢,想给婉儿拾整一个。” 林婉儿微微一笑,心知肚明夫君肯定想的不是这般。但旁人不清楚,大皇子不赞同说道:“大男人,怎么尽把心思放在这些女儿家事情上。” 大王妃瞪了他一眼,说道:“能上得马,能绣得花,才是真真好男儿。” 大皇子马上闭了嘴。 大王妃转向范闲笑道:“你想给晨郡主拾整一个只怕不易……不对,这天下旁的人可能不容易,你却有机会……你自己修书去向陛下求去。” 此陛下,自然是北齐那位陛下。 范闲温和笑道:“难道公主身上这只也是贵国陛下赐地?” “是啊。”王妃眼中流露出少许思乡之情,淡淡说道:“以往上京城中,就只有陛下一位佩戴金桂花的香囊,他说喜欢这种淡极清心的味道。我离京之前的那个夜里,陛下将他贴身地香囊赐了我,让我在南方也能记住故土的味道。” 花厅内的气氛被王妃淡淡几句话变得有些感伤。 范闲的眼光在那个香囊上一瞥即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在大王府里用膳之后闲叙,时日已至暮时,其间在大皇子的安排下,范闲与二皇子在书房里又进行了一次深谈,只是抱月楼上两人已经谈的足够深入。如今的二皇子身后有叶家和一位大宗师做支持。断然是不肯后退半步。而范闲虽然心知自己的情势也如二皇子所言,看似权重如山,实则危如累卵,然则人在天下,身不由己,他是想抽身而退,也没有那个可能。 至少庆国皇帝不会允许。 二皇子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缓缓说道:“安之啊。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毫无疑问,你是这两年里庆国最大地麻烦制造者……而当年的事情你也清楚,父皇为什么让你一直在澹州生活长大,而不是最干脆地将所有麻烦都清扫干净?” 范闲微微低头,心想二皇子确实是个极善说服人地厉害角色,如果不考虑五竹叔对于皇帝的威胁,庆国皇帝暗中保护自己成长,只能说明一条。君王虽无情,但对自己的子息总有三分垂怜之意。 “父皇不会允许我们兄弟之间做出太过激烈的事情。”二皇子看着他静静说道:“可是对于你来说,如果事态不能激化起来,你就只能坐看流水东去,局势一日不如一日。这便是你的问题所在。” 范闲微微一笑,心想局势马上就要激化了,自己要保住目前的所有,必然需要其他地人负出难以承受地代价。 “生死不论。”范闲看着二皇子。很认真地说道。 生死不论有两层含意,一种是一定要分出生死,一种是只论斗争,不涉彼此生死。 二皇子举起手来,与范闲轻轻拍了一掌。 下午地时候,监察院忽然有消息过来,说是西胡那边有异动,军情已经送入了枢密院。宫中传范闲晋见。大皇子身为禁军统领,迫不得已也要离开,二皇子与李弘成却依然可以留在王府之中。 范闲让妻子与叶灵儿多说会儿话,自己单身一人出了王府,坐上了自家地马车,也没有等大皇子,便吩咐马车沿着京都雪后的街道缓缓行走了起来。 西胡的事情并不如何急迫,两地消息来回至少需要一个月。这时候急着入宫没有必要。范闲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今天所遇到的事情。 黑色的马车在京都的街道上转了几圈。驶上了相对寂廖一些的街道,坐在车夫位置上地藤子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马车前后左右有些不起眼的伪装密探保持着范闲的安全。 范闲闭着双眼,靠在车中的椅背上,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唇角有些干涩。 那淡淡地金桂花香……原来,那夜的香味是金桂花香。他有些惘然地想着那个夜晚,那座庙,那片田地,那个没有来得及系好的腰带。可是明明是司理理……就是司理理……只是,醒过来之前的那道香,那双揉在自己太阳穴上地手? 他薄薄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低声快速骂了几句脏话,下意识里一掌拍在了身边的车板上。 轰的一声巨响,范闲盛怒之下重重一掌,体内充沛至极的霸道真气汹涌而出,掌风所触,无坚不摧,只是一瞬间,安静的街道上木头碎裂声音大作。 那辆黑色的马车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被这一掌拍垮了一半,车轮碎,马车翻,马儿受惊,刨蹄不止,藤子京大惊失色,勉强站在了原地。 灰尘渐弥渐平,一身黑色官服地范闲失神地站在满地木砾之间。 在他的身边,虎卫高达长刀半出鞘,眼中精芒乱射,想要寻找到刺客的踪影。七八名六处剑手分布四周,握紧了腰畔的铁钎,左手的弩箭对准了外围。 范闲低头思考许久,不由想到了母亲留在箱子里那封信里的两个字,不由唇角微牵,露出一个自嘲至极的笑容,难过叹息道:“报应啊……” 第七十二章 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 第七十二章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 高达确认了四周没有出现敌人,有些讷闷地将长刀送还鞘内,刀面与鞘口的摩擦发出一声干涩的哑响。 旁边穿着黑色莲衣的六处剑客与不远处伪装成路人的密探们,几乎在同时间内回报,并无异样。范闲的下属们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知道刚才那一刹那里,马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藤子京将他面前的木砾车轮都清理出来,小心翼翼地准备去扶他。 范闲摇摇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什么问题。然后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里的恼怒,给这条安静的长街带来了如此多的垃圾,也给自己的下属们带去了如此多的困扰。 高达背着那柄长刀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范闲苦笑了一声,抬步往前走去。 监察院地办事效率极高,没有过多长时间。又是一辆全新的黑色马车从街角驶了过来,停到了众人的面前。藤子京揉了揉被吓的发软的双腿,便准备接过缰绳,范闲斥道:“吓成这样了,回去休息去。” 藤子京笑着应了声,把缰绳交给了沐风儿。 不用吩咐,自然有人开始清理街上的事情,以免惊扰到京都的百姓。马车又开动了起来。范闲坐在马车上若有所思,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沐风儿驾着马车在安静的街道上走着,越走心里越急,忍不住回头隔着棉帘说道:“大人,宫里催地紧。” 有旨意让范闲入宫议事,范闲却坐着马车逛街。先前去和亲王府传旨的便是沐风儿,他知道小范大人就算再如何骄妄,宫里那位陛下只怕也舍不得责备他。可自己怎么办?于是他鼓起勇气,开始催了起来。 范闲此时心里哪里在乎什么西胡,什么皇宫,满脑子的官司,破口大骂道:“我在想事情。别来烦我!” 马车四周的人们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十分怪异,不明白提司大人为什么今天心情如此糟糕。 在天下的官员眼中,监察院提司范闲是一个外表温柔。手段阴狠毒辣的家伙,但在监察院内部人员眼中,小范大人却是个御下极其宽和,出手极其大方,说话性情极其大度的上司。 别说破口大骂,平日里的公事中,范闲便是连句重话都不会对自己地心腹们说。所以众人心头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引动得小范大人如此失态。只是却也没有人敢去询问。 马车没有直入皇宫。而是在范闲的坚持下来到了监察院。 他噔噔噔三步跨下车来,看也没有看一眼这座方正黑灰的建筑,便往里面走去,路上偶有出外办事的监察院官员,看见提司大人今天脸上煞气十足的神情,都是唬了一跳,赶紧避让到一边行礼。 将将要入监察院,范闲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停地太急。跟在他身后的高达与沐风儿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险些撞到了一起。 范闲没有看他们……只是扭动着自己的脖子,把头颅转到后方。拼命地去够……似乎是想看自己的身后有什么异样。 一个人想扭头看自己地臀部,这实在是一个很高难度的动作,即便以范闲这种九品高手的灵活性,也感到十分困难。 他的脖子有些酸,身体很自然地反应起来,开始在原地绕起了圈子,就像是被黑色官服遮着的臀羞于接触自己的目光,拼命地逃逸。 扭头看臀,原地绕圈。 一圈一圈又一圈。 范闲的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荒唐,太滑稽了。这里是监察院的大门口,他是监察院高高在上地提司大人,却像只猫一眼……不停转圈妄图看到自己的尾巴。 一旁的高达和沐风儿看着这一幕,张大了嘴巴,眼角直接抽搐了起来,十分无语,无语之余,想笑却又不敢笑,不清楚范闲这玩的是哪一出。 而监察院大门里外的那些官员们看着这一幕也在发呆,纷纷化身为无数泥塑的雕像,目瞪口呆地看着提司大人转圈。 然而一片安静,监察院官员们强悍的神经,让他们保持了沉默,他们不知道忽然变身为疯子的提司大人,这是不是在考验自己。 高达很困难地把双唇合拢,看着范闲,心想少爷莫不是和林家大少爷在一起呆久了,也变得有些痴傻了吧? 范闲忽然停止了自己地胡旋舞,站在了原地。 虽然他只转了几圈,但对于旁边那些看见这一幕地人们来说,几圈的时间已经让他们感到了度日如年。 范闲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忽然伸出手指指着自己地身后,对高达问道:“我走路的姿式有没有变过?” “没有。”高达有些糊涂地摇了摇头。 范闲心下稍安,叹了口气,挠了挠脑袋,然后说道:“我也觉得一切正常。” 高达和沐风儿都听不懂,范闲忽然打了个冷颤。有些恶心地皱了皱眉头,把出汗的双手往襟前胡乱擦了两下,往院里走了过去。 等这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监察院正门的大厅中,那些化身为泥塑的监察院官员们才重新活了过来,心内都觉得无比荒唐,彼此之间互视数眼,瞧出了对方眼中地笑意,然后一阵议论声哄的一下响了起来。 范闲不知道自己的失态之举。给这无聊冬日里的监察院下属们带去了无数谈资。他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问题,直接进入了密室,也没有和一头雾水的言冰云打招呼,直接让他将这一年半里的北方情报卷宗取过来。 二处的动作极快,一盏茶功夫不到,小山般的北方情报卷宗便已经堆放到密室地桌上。 范闲挥挥手,很没有礼貌地请言冰云离开。言冰云皱了皱眉头,看出了范闲的心神不宁。出屋之外小声地问了高达和沐风儿几句,却也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一封封卷宗被打开,又被合上。范闲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些卷宗大部分都涉及上京皇宫里的故事与新闻,在以前的日子里。范闲已经看过绝大部分内容,尤其是牵扯到北齐皇帝的部分,更是他关注的重中之重。 然而以前是要从这些杂乱无章的情报中分析北齐皇帝的性格,显得十分困难。如今地范闲,心中对于北齐皇帝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与判断,再依此寻找线索,做起来就要轻松多了。 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目标在前,总是容易些,不一时。范闲就已经通过自己的猜测,串起了积年陈卷里的无数细节,渐渐贴近了那个荒唐的事实。 那个足以震惊天下,让无数人人头落地,让范闲郁郁难安地事实。 这些卷宗里写的清楚,北齐皇帝自幼被太后抱着长大,就连贴身的嬷嬷也没有换过,十几年里。始终是那两个人。以一位帝王的身份。只有两个嬷嬷,宫女地配置也极少。实在与北齐豪奢的作风大相径庭。 北齐太后的解释是,当年大魏便以浮夸覆国,所以要教导陛下自幼习惯朴素简单的生活。 而世人以为的北齐皇帝不好女·色,那四名出身平常人家的侧妃……此时在范闲的眼中看来,更是足以说明太多的东西。就如同在和亲王府上二皇子所说,一国之君,后宫乃是稳定平衡朝廷地绝妙武器,按理论,是怎样也不可能不封几位朝中大臣子女为妃。 这是一种有些愚蠢的行为,但是……范闲今天才知道,这是北齐宫中那对母子……不,母女迫不得已的选择。 如果北齐皇帝娶了大臣之女,却是始终不行房事,这个消息自然而然会传到王公贵族之中,引起某些人的猜测。而且即便不行房事,总要相对而坐,相伴而卧,总会被那些大臣之女发现某些蹊跷处。 也只有娶些平民之女,才可以完全控制住这一切。 以南庆监察院无孔不入的情报手段,直至今日,也不能对北齐皇帝有一个完全细致的描述,更不要提对方身体上有何特征,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北齐皇宫对于北齐皇帝的身体保护何其严苛。 所有的这一切,在范闲心有所定地情况下,都指向了某个不可宣诸于世地大秘密。 不娶大臣之女,洗澡都如此小心……除了证明北齐皇帝有某些难言之隐外,也间接地让范闲稍微安慰了一些。 北齐皇帝不是同性恋,他……她是个女人。 范闲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将头抬了起来,倚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想些什么。他地右手边还拿着司理理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情报,只是没有必要看了。既然北齐皇帝是这种情况,司理理一定心知肚明,那这些源源不断送来的上京情报。不想而知,一定充满了水分。 范闲的右手微微握紧一下,马上又松开了。他的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海棠当年在北齐上京城里说过地那句话。 “我们几个姐妹都认为此事可行……” 几个姐妹?范闲的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几个姐妹?……北齐皇帝,海棠朵朵,司理理,这种姐妹的组合未免也太强大了些。只是却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令人无比恼火。 那天晚上和自己在一起的人,真的是北齐小皇帝吗?那股淡淡的金桂花香……如果真是北齐小皇帝,她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与自己春风一度? 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复又埋首卷宗之中,仔细地查验着这一年半里上京皇宫里地情报。 他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虽然清楚自己在这世间有个所谓诗仙的称号,庄墨韩对自己都欣赏有加。生得一身好皮囊,写得几句酸辞句,说的几句俏皮话……可是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一个行走的媚药香囊,可以吸引全天下的女人不顾死活地拜倒在自己黑色莲衣之下。 尤其是北齐小皇帝,从江南和北地的配合看来。那是一个极其厉害与深谋远虑的角色,断不可能因为含图范闲地美色,就玩出一招**。 至于感情?范闲虽然相信一见钟情,但不认为一个常年女伴男装。生活在警张与危险之中的皇帝,会如此放纵自己的心神。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清理完最近一年半的情报,范闲有些满意地再次抬起头来,在这一年半里,北齐小皇帝依旧依日上朝,没有君王不早朝的现象,也没有出外游玩,更没有去行宫避暑。狩猎。 总之,北齐小皇帝一直没有脱离人们地视线超过两天以上,上京皇宫太医院里的药物供应也属正常,以范闲对于药物的敏锐感觉来看,丝毫没有安胎药的迹像,当然,如果对方是暗中着手,也没办法。 不过基于眼下地情况判断。北齐小皇帝不可能怀孕。 这个判断让范闲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下意识里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最害怕的就是和北齐皇帝春风一度后。让对方怀上小孩子。 他不是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有做好当一个皇帝的父亲的准备,尤其是不愿意在这种被动**的状况下,成为对方借种的对象。 借种借种,既然没有种子生根发芽,那就无所谓了。范闲心里地阴郁早已消散殆尽,男人往往都是这种,和女人发生性关系真的不算什么,哪怕是这种被动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自我安慰成享受。 忽然想到叶轻眉。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范闲无奈笑着,有些阿q地想着,自己不如母亲多矣,但至少在某个方面和母亲终于打成了平手——大家都睡过一个皇帝。 他下意识里不去想,自己的遭遇比起母亲的手段来说要凄惨的多,重重地拍了拍自己坐的有些麻了的屁股,有些后怕,有些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监察院地密室。 坐在开往皇宫地马车上,范闲拿着内库特制的铅笔,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白纸上写上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们去年夏天干了什么。” 然后他封好信,交给沐风儿,让他拿到城西那座秘密小院里去交给王启年。 范闲地心腹们早已经习惯了提司大人会利用监察院的秘密渠道给北方的姑娘写情书,所以沐风儿并不觉得怪异。 范闲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忍不住摇了摇头,王启年自然知道自己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只是这不是一封情书,也不是写给海棠一个人的,而是写给三位姑娘家的。 他被对方阴了一道,如今反应了过来,自然要凭此谋取些好处,至少是精神上的好处,首先便是去封信。写行字,恫吓一番对方。 以北齐小皇帝的智慧,当然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范闲用两根手指玩弄着细细地铅笔头,然后将它放入了莲衣的上口袋中,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北齐小皇帝在大公主去国前,亲手赠予那个金桂花的香囊……难道以她的聪慧缜密心思。不会猜到这股天下独一无二的香味,会让自己猜到什么?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暗想,莫非那个春风一度的女皇帝,内心深处对自己也有些许牵挂,不忍一世瞒着,所以寻了个法子来提醒自己?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些,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心中暗道:“早该猜到,对石头记如此痴迷地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个男人啊。” 御书房里早已坐满了人,范闲满脸尴尬地站在最下方,他一入御书房。便被庆国皇帝陛下披头披脑一顿痛骂,自然也没有坐下去的殊荣了。 房内那些文武大臣们或许有的人会感到幸灾乐祸,但都清楚,陛下骂的愈狠。说明越宠范闲,所以都不敢将快乐的情绪流露到脸上。 范闲知道自己该骂,事涉军国大事,自己却拖延了这么久才入宫,让宫里找了自己好几道,如此不识轻重,罔顾国事,也难怪皇帝会如此生气。 只不过在范闲看来。今儿自己要查的事情,虽是家事,实则也是国事,只是此事万万不能与人言,只有闷在心里,挨骂而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却是忘了请罪,所以皇帝的神色没有什么好转。冷哼两声便将他搁在了冷处。 皇帝今日召范闲进宫。本想着是寻找一个机会,让他接触庆国应对突发事件时的高层决策场所。存着个教诲提训地意思,不料范闲来的如此之晚,自然让皇帝有些不愉。 议事早已开始,初步定为让叶重领军西进三百里,弹压一下西胡方面蠢蠢欲动的神经,同时让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提前归北,以抵挡北齐一代雄将上杉虎的气焰。 还有些具体的后勤问题,范闲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知道皇帝终于应了许给自己地承诺,将燕小乙赶走了,而叶重…… 范闲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右手方第二位坐着位武将,这名武将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有些肥壮,双眼耷拉着似乎没有什么精神,只是偶尔看了范闲一眼,目光深远。 这便是叶灵儿的父亲,前任京都守备,如今的定州大都督叶重。 范闲望着他温和一笑,耳中忽然听到姚太监已经在宣读旨意,听到了庆历七年如何云云,他的心中一惊,这才想起已经过了新年了,那件在小庙里发生地香艳故事……时间应该是在前年的夏天,而不是去年。 御书房紧急会议结束之后,皇帝把范闲留了下来,不再怒骂一番,只是用目光盯着他。范闲知道今儿个是自己出了错,也不便再扮硬项,苦笑着请了罪。 皇帝皱眉说道:“先前不是在和亲王府里吗?后来去了哪里?” 范闲笑着应道:“院里忽然出了椿急事儿,所以赶过去处理了一下。” 皇帝不愉说道:“有什么事情能急过边患?” 范闲面色不变应道:“是北方传过来的消息,上杉虎领旨南下,已至距燕京三百里地……然而他没有领亲兵。” 皇帝面色稍霁,说道:“原来如此,北齐小皇帝敢用上杉虎,已属难得……只是区区三百亲兵都不敢拔,看来心胸也不过如此。” 范闲暗道,这世上做过皇帝的人多了,但像你这样自信到变态的同行还真没几个。皇帝紧接着又问了几句和亲王府聚会的闲话,言谈神态间,似乎对于大皇子的举措十分满意。 范闲心头微凛,知道老二说的对,皇帝老子虽然挑着自己地儿子们打架,却依然不想自己的儿子们遭受不可接受的折损。 又略说了几句,范闲心神不宁的模样被皇帝瞧了出来,便将他赶了出去。 范闲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一闪出太极殿的边廊,却愕然站在了原地,看着面前的那位身材魁梧的将领,暗自警惕了起来。 第七十三章 太监也可以改变天下 第七十三章太监也可以改变天下 那将领身上并未穿着甲衣,他的身后也没有负着那把长弓,但饶是如此,范闲依然微微低下了头,眯起了双眼,才足以抵抗住对方身上所传递出来的浓浓箭意。 箭是用来杀人的,箭意却不是杀意,只是一种似乎要将人的外衣全部撕碎,露出内里怯懦苍白肌肤的气势。 以范闲强大的心神控制和实力,依然被这气势压了一头,自然说明这名将领的修为实实在在比他要高出一个层次。 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九品上的绝对强者,世上最有可能挑战大宗师的那个人。 “大都督好。” 范闲堆起笑容,和缓地对燕小乙行了一礼。 燕小乙就站在长廊之下,双眼里幽深的目光就像泉水一样冲洗着范闲的脸庞,他听到范闲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声音微嘶说道:“本将不日便要归北,一想到花灯高悬日,宫中武议时,不能与提司大人切磋一番,实在很是失望。” 所谓武议,便是由朝廷举办的拳击比赛而已。这便是范闲的认识,而且他也清楚。在这样一个以战功,以武力为荣的国度,燕小乙如果真的发了疯,一点不顾皇帝老子的脸面,在殿上当面挑战自己…… 燕小乙会发疯吗?范闲当然清楚长公主这一系的人都有些疯劲儿,尤其是对方独脉地儿子燕慎独被自己指使那位可爱的十三郎捅死后。 自己能打赢燕小乙吗?范闲扪心自问,又不可能在殿上洒毒雾,更不能用弩箭。正面的武道交锋,自己距离九品上的颠峰强者还是有一段距离。虽然燕小乙在殿上并不可能用他身负盛名的长弓,可是他不会愚蠢到认为,燕小乙一身超凡技艺全部都是在那柄弓上。 所以如果一旦武议成为事实,就算老洪最后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自己身受重伤是一定的。 今日军情会议,皇帝陛下让燕小乙提前北归,这是应了范闲的要求。毕竟他连伤都不想受。可是看此时地情况,燕小乙的失望与愤怒根本掩之不住。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这位军中的实力派人物温和笑道:“大都督,我以为你误会了什么。” 燕小乙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只是想领教一下范提司的小手段。” 范闲也沉默片刻,然后拱手说道:“当此太平盛世。还是少些打打杀杀的好。” 长廊之下,只有范闲与燕小乙相对而立,一股危险的味道油然而生,但范闲清楚。在皇宫之中,燕小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的,所以并不怎么担心,用那双清亮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咳咳。” 传来几声咳嗽地声音,不是洪老太监,而是一个个头有些矮,但气势凝若东山的人物,骤然出现在了二人身边。 叶重。 范闲微微一笑。心想这位来的正是时候,自己可不想与燕小乙再进行目光上的冲突。 “燕都督,范提司,此乃宫禁重地,不要大声喧哗。” 叶重执掌京都守备的时候,范闲还没有生,燕小乙还在山中打猎,他地资历地位放在这里。说起话来的份量自然也重了许多。 燕小乙微微一怔。回首行礼。 范闲笑着问道:“叶叔,许久不见。在定州可好?” 有了叶重打岔,燕小乙便住嘴不言。叶重也瞧出了燕小乙与范闲之间的问题,他皱着眉头,心想燕小乙独子之死一直是个悬案,为什么燕小乙就认定是范闲做的? “下官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范闲趁此机会,赶紧脱身。 叶重点了点头。 燕小乙却是缓缓说道:“小范大人一定要保重身体。” 范闲心头微凛,知道对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一股豪情上冲,拱手向天,哈哈笑道:“有上苍保佑,不需燕大都督操心。” 燕小乙地笑容忽然间变得有些冰冷刺骨,他盯着范闲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天,并不能遮住我的眼,范闲,你会死在我的手上的。” 此时众人身在皇宫,叶重还在身边,燕小乙居然狂妄到说出这样威胁的话语。叶重忍不住皱了眉头,但没有说出话来。 范闲看着这幕,忍不住摇了摇头,叶重是二皇子的岳父,如今早已是那边的人了,只是燕小乙居然在自己面前毫不在意什么,在这皇宫里说要杀死皇帝地私生子,果真是嚣张疯狂到了极点。 他轻拂衣袖,仰脸自信说道:“燕小乙,我敢打赌,你会先死在我的手上,而且会死的无比窝囊。” 说完这话,他向叶重一拱手,再也不看燕小乙一眼,施施然地朝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 燕小乙眯着眼睛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冷漠至极。 叶重也同样看着范闲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位年轻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已经布置了几年的安排,千万不要因为范闲而产生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地变化。他心里这般想着,回头望着燕小乙却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地肩膀,说道:“节哀顺变,只是在宫里当心隔墙有耳,他……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是陛下的儿子。” 燕小乙脸色不变,冷漠说道:“我也有儿子。” 走到宫门处,范闲地脸色早已恢复了平静,燕小乙与自己早就是个你死我活之局,只是需要一个合适地地点时机来实践,上一次他安排的局被洪公公破了,下一次自己会不会陷入燕小乙的局中? 还有那位王十三郎,杀了燕慎独之后。便忽然消失无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范闲心里一面盘算着,一面出了宫城,然后并不意外地看到了身边的大皇子,这位皇族之中唯一的军方悍将。 “你和燕小乙说了什么?”大皇子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他儿子死了乱咬人。”范闲笑着应道:“说要杀我。” 大皇子眉头一皱,微怒说道:“好嚣张的口气,他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 范闲思考少许后,对大皇子认真说道:“燕小乙反志已定。我不认为陛下会看不出来,但你要小心一些。” 大皇子微微一怔,心想这反字……从何而来? 范闲上了马车,往府里行去,只是这一路上还在想这个问题。皇帝陛下不会瞧不出来燕小乙汹涌的战意与杀意,那为什么还要放虎归山,还不是将他枯囚京中? 很有趣的疑问。 他在心里自嘲笑着,不知道多久以后。当燕小乙来杀自己,或者自己杀燕小乙时,这个天下肯定已经变得十分有趣了,而皇帝陛下打地那桌麻将,想必也会处于胡牌的前夜。 正月十五,庆国京都无雪无风,入夜后全城彩灯高悬,干燥了的街道上行人如织。男男女女们借由美丽灯光的映照,寻找着令自己心动的容颜,躲避着令自己心厌的骚扰。小姐们带着丫环面带红晕地四处游玩,识礼的年轻男子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看着她们游玩。 这一夜,春意提前到来,街上不知脱落了多少鞋,那些手不知道摸了多少地柔嫩肌肤。尾随与侦名。眼波流动与试探。就这样在夜里快乐进行着,被荷尔蒙操控着的人们。集体陷入了没有媒人的相亲活动之中。 而对于庆国朝廷而言,民间的欢乐并不能影响到它的肃杀,虽则皇宫地角楼也挂起了大大的宫灯,宫内也准备了一些谜语之类的小玩意供太后皇后及那些贵人们赏玩,即便连监察院那座方正黑灰森严的建筑,也在范闲地授意下挂起了红红的灯笼。 可是依然肃杀。 因为军方的调动早在十五之前就开始进行了,征北大都督引亲兵归北,要去沧州燕京一线抵挡北齐那位天下名将锋利的目光。叶重也归了定州,朝廷再次向西增兵,由剩余五路中央军中抽调精锐,补充至定州一带,灌注成了一只足有十万人的无敌之师。 待春日初至时,这十万雄兵便会再往西面进压二百里,名为弹压,但若西胡与那些万里长征南下的北蛮有些异动,这些庆国无敌的兵士们便会觅机突袭,生生地撕下胡人的大片血肉来。 兵者乃大事,虽然只是调动,尚未开战,可是六部为了处置后勤事宜,早已忙碌了起来,不过好在庆国以兵发家,一应事务早已成为定程,各部间地配合显得有条不紊,效率十分高。 在对外的时候,庆国总是这样的团结,在此时此刻,没有人还记得皇子间的倾轧,范闲的可怕。 范闲也忙碌了好几天,因为监察院要负责为军方提供情报,还要负责审核各司送上去的器械与兵器,各种事宜一下子都堆了过来。 好在有言冰云帮手,所以十五的夜晚,范闲才有可能入宫,看了一眼传说中的武议,殿上地决斗果然精彩,庆国地高手确实不少……只是少了燕小乙与范闲的生死拼斗,众大臣似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 而也没有人傻到主动向范闲邀战,因为他们不是燕小乙,他们不想找死。 正月二十二。朝中宫中因为边境异动而紧张起来地神经已经渐渐习惯,渐渐放松了下来,日子该怎么过就得怎么过,该吃饭的时候还得吃饭,该穿衣地时候还得穿衣,总不能让宫中的贵人们在大年节的时候,没有几件新衣裳。 所以宫中绣局派出了队伍,去某家商号去接手远自西洋运过来的绣布。因为东宫皇后并不喜欢去年江南贡上来的绣色,所以提前便请旨另订了一批。 像这种不从内库宫中线上走的额外差使,往往是主事太监大捞油水的好机会,单单是回扣和孝敬,只怕都要抵上绣布价格的三成,出一趟宫,轻轻松松便能收几千两银票进袖中。 往年因为二皇子受宠地缘故,这个差使都是由淑贵妃宫中的戴公公办理。但今年二皇子明显圣眷不若往年。而戴公公更是因为贪贿和悬空庙刺杀两案牵连,被裭夺了大部分的权力,所以宫中的大太监们都开始眼红起来,都开始活动起来,想接替往年老戴的位置。 不过只是打听了一下消息。包括姚公公、侯公公在内的大太监们都停止了活动,因为他们听说,今年是由东宫首领太监洪竹负责。 洪竹姓洪,深得皇后信任。加上陛下似乎也极喜欢这个灵活的小太监,所以在宫中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便是姚公公这种人,也不愿意在洪竹渐放光彩地路上横亘一笔,所以选择了退让。 这日晨间,大内侍卫站在一家大商铺的外面禁卫,只是却不停打着呵欠,因为他们相信。没有人会来找什么麻烦,铺子里没有什么王公贵族,只有一个太监而已……每每想到自己这些壮武之士,不能随定州大军西征,却要保护区区一个阉人,这些侍卫们的心情都不怎么好,警惕自然也放松了很多。 二楼一个安静的房间中,洪竹正仔细地端详着绣布的线数与色晕。虽然是捞回扣地好机会。可是替娘娘办事,总要上些心。而至于这间东夷商铺的东家掌柜。则早已被他赶了出去。 洪竹的指尖有些颤抖,明显心中有些不安,因为他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什么时候,又怎么能瞒过侍卫的眼睛耳朵,与自己会面。 便在他百般难受地时节,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折了一下,光影产生了某种很细微的变化。 “谁?”洪竹警惕地转身,却没有将这声质问喊出口来。 穿着一身寻常百姓服饰的范闲,揉了揉自己易容后粘得生痛的眉角,对洪竹比了个手势,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玉玦递了过去。 这块玉玦,正是前些日子他想了许多办法,才从洛川帮手中搞到的那块玉玦。 洪竹有些纳闷地接过玉玦,看了一眼,觉得这玉玦看着十分陌生,但似乎是宫中的用物,而且这种制式与玉纹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东宫地东西。”范闲轻声说道。 洪竹抿了抿嘴唇,说道:“我要怎么做?” 范闲说了一个日期,皱眉说道:“太子每次去广信宫,应该是这个日子,你在宫中消息多,看看是不是准确的。” 洪竹回忆了一下,又算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范闲放下心来,这个日期是这些天里王启年天天蹲守那个宗亲府得出的结论,那个宗亲府负责往宫中送药,日期基本上是稳定的。 范闲盯着洪竹的眼睛,说道:“绣布入宫后,按常例,东宫会分发至各处宫中,你应该清楚,皇后如果让宫女送绣布至广信宫是什么时辰。” “一般是第二天的下午。”洪竹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件事情和绣布有什么关系。 “很好,你负责采办,那就把这批绣布入宫的时间拖一拖。”范闲说道:“把时间算好,要保证东宫赐绣布入广信宫时,恰好太子也在广信宫中。” 洪竹抠了抠脸上那颗发痒的小痘子,疑惑问道:“这有什么用处?” 范闲没有回答,洪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地玉玦,忽然诧异说道:“这……好像是娘娘以前用过地。” “不错。”范闲认真吩咐道:“是你手下那些小太监偷偷卖出宫来。” “这些小兔崽子好大的胆!”洪竹浑然忘了此时地情形,下意识里回到东宫首领太监的角色,恶狠狠说着,他是大太监,有的是捞钱的地方,自然用不着使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 然后他忽然醒过来,心知小范大人绝对不会是让自己整顿东宫秩序这般简单,他看着范闲似笑非笑的脸,颤着声音问道:“这块玉玦……怎么处理?” “放到送绣布入广信宫的那个宫女屋中。”范闲想了片刻后,叹息说道:“接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你让皇后娘娘想起这块玉玦,然后会发生什么?” 洪竹是个聪明人,马上明白了过来,但是还是没有将这整件事情与广信宫联系起来。 只是范闲没有更多的时间解释,他听着楼下传来的脚步声,凑到洪竹耳边叮嘱几句,让他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把这三件事情做到位便成,什么多余的动作也不要有,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被牵扯进去了。 门外传来叩门之声,范闲一闪身,从这个房间里消失。 商铺的东家恭恭敬敬地进门,询问这位公公还有什么吩咐。 洪竹看着空无一人的身边,忽然间有些失神,片刻后想到范闲的嘱咐,皱着眉头,挤着尖细的嗓子说道:“这布……似乎与当初娘娘指名要的不一样啊。” 那东家一愣,心里直是叫苦,说道:“公公这话说的……咱一个小生意人,哪里敢蒙骗宫里的贵人。” 说话间,便是几张银票硬塞进了洪竹的衣袖里。 洪竹眼光瞥了瞥,有些满意数目,只是依然不能松口,皱着眉说道:“这花色里的黄旦是不是有问题?看着有些偏差……尤其是这几幅缎子的用线,怎么就觉得不够厚实。” “哪里能够?”东家在心里骂了句娘,苦着脸说道:“这是正宗西洋布,三层混纺三十六针,再没有更好的了。” 洪竹呵呵一笑说道:“是吗?不过不急,你再回去好好查查,过些日子我再来取。” 东家急了,说道:“公公,这是宫里皇后娘娘急着要的,晚了日子,不止小的,只怕连您也……” 这话洪竹听着就不高兴了,把眼一瞪,阴沉说道:“你给我听清楚了,这布宫里什么时候要,就等看我什么时候高兴……娘娘是什么身份,哪里会记得这些小事!” 说完这话,洪竹拂袖下楼而去,脸色大是不善。 那商铺东家跟在后面,只道自己得罪了这位大太监,心里连连叫苦,暗想不知道这拖上几日,自己也要往这太监身上塞多少银票。他哪里知道,洪竹的脸色不善,是因为……他心中害怕,而且兴奋。 洪竹知道自己与小范大人在做什么事情,更清楚自己区区一个小太监,也有可能改变庆国历史的本来面目。他的心不是太监,而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最想做的就是治国平天下,而时至今日,洪竹终于感觉到,身为一个太监,其实也可以改变这个天下。 第七十四章 范三宝的由来 第七十四章范三宝的由来 回京一月,范闲嗅到了很清楚的气息,明白了一些事情,当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二皇子曾经私下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承认老二的分析判断非常正确,如果局势就这样发展下去,自己的境遇会变得异常尴尬和前路不明。 庆国这位沉默而深得民望的皇帝陛下,虽然在过去的几年间,异常冷酷无情地挑弄着自己的儿子们互相争斗。可是这种争斗必须控制在某种限度之中。因为他虽然冷酷并且强悍,但他不是变态,只要不是变态的父亲,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互相残杀到底。 以前的二皇子,如今的范闲,其实都只是皇帝用来磨励太子的那把磨刀石,如果太子这把新出炉的宝刀在这两块磨刀石上断了,皇帝想来并不会犹豫换人,a角与b角之间的竞争,向来就是这么激烈。 太子如今表现的不错,虽然没有什么发挥自己光与热的机会,那把刀尘封于鞘中不见天日——可是这位太子明显不是个弱者,只不过是往年发光发热的机会,都被自己的兄弟们夺走了。刀如果一直鞘中,反而会让陛下安心快意,因为太子的这种选择足够聪明,有一种忍让的智慧。 皇帝一直在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要看清楚自己儿子们的心。所以他一直给了太子许多的机会,足够地时间。如果太子就这样沉稳地等待下去,皇帝并不见得会做出极大的变动。 而不变,对于范闲来说,是根本无法接受的事情,多少年后,一旦太子登基,皇后变成皇太后。范闲怎么办?正如老二所说,现在真正该着急的,应该是范闲。 可是皇帝不会允许范闲做出太出格的事情,虽然范闲一直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一直沉默着,可是某一刻,他忽然想到一句话,不记得是陈萍萍或是父亲还是岳父曾经说过一句话。一句很重要的话。 皇帝多疑,皇帝敏感,但是……皇帝想谋求的太多,他想谋求天下的大一统,他想谋求青史之上最光彩地那个名字。 然而如果要一直光彩下去。庆国皇帝自然要在意历史对自己的评价,如果换太子,这件事情在史书上会对他德行能力进行一次拷问,如果自己的儿子互相残杀。更是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范闲放下手中的茶杯,吸了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了皇帝沉默的缘由。皇帝始终还是寄望于夺嫡的事情能够和平解决,大庆的江山能够在某种和缓地态势中传继下去。 身为帝者,所求者不过是两条,一是疆土,一是万古之名。 皇帝两个都不肯放弃。 范闲的眼角闪过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把自己的儿子扔到丛林里去教育。最后却想把已经变成嗜血野兽的儿子们扭回到人性的轨道上,这皇帝,想地也未免太美了些。” 皇权的争斗在皇帝的强力压制与暗中表态下渐渐和缓了起来,而范闲不会允许局势就这样和缓下去,他必须促使皇帝早些下决心。 在江南的时候,范闲就已经猜到陈园里那位老人家和自己地想法极为一致,也在用各种方法影响皇帝的思绪,意图让这位帝王早下决心。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陈萍萍巧手织就了一张大网。包括三石大师的真正死因,君山会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这么多重磅炸弹。都没有能够让皇帝真正下决心解决这些事情。 所以陈萍萍选择了最狠辣的一招,而这一招却在陈萍萍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范闲利用了起来。 一老一少二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共同努力着,安静地筹划着,想玩弄庆国皇帝地心情,利用这位君王多疑与隐藏内心深处的好妒,以达到二人想要的目的。在这个世界上,像陈萍萍与范闲这样了解庆国皇帝内心的人不多,而敢去阴谋撩拨庆国皇帝心情的人更少——说来说去,只说明监察院的领导者们都是一些不要命,不要脸的狠角色。 只是陈萍萍地目地远远不止于让太子下课,这一点上,他比范闲想的更深远,企图更狂野。 正月快要结束,范闲地回京之行也快要结束,属下们都在准备回江南的事宜,而他抓紧最后的时间,陪了几日父亲和陈萍萍,这二老年纪都已大了,自己常期在江南不能尽孝,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而大宝从澹州至杭州再至梧州,陪林相爷过了一个新年之后,也回到了京都,范闲自然要陪着自己的大舅哥在京都里好好逛逛,大傻与二傻两人玩的倒是开心,只是时间有些紧迫,难免生出了些慌张的感觉。 就在这周密安排的紧凑日程中,范思辙随着邓子越留下的第二级队伍,再次北上,北方行路的商会需要这个天才少年去打理,离开上京久了,总是不好。范闲自从确认了那件事情之后,对于北方的感觉便陷入了某种两难之中,虽然对于弟弟妹妹在北边的安全更有底气,可是……下意识里却想回避什么,所以并未让思辙给北齐皇帝带去密信。 启年小组里的其他人也各自忙碌起来,洪常青携着范闲的手令提前去了江南,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范闲让他通知苏文茂做好准备,务必在宫中那件事情爆发,消息传到江南之前。打出一个完美的时间差,把明家整个吞下来。 一处的沐铁沐风儿这两叔侄也忙于京都内的公务,不能随时跟在范闲身边,小言公子在监察院内忙着统筹日常事务,忙着躲避京都权贵夫人们介绍亲事,苦不堪言,一时间,范闲身边得力地心腹下属便只剩下了王启年这个干老头子一人。 这一日。范闲正带着大宝在王启年家的院子里吃饭,忽然想到可怜的言冰云,便想到了那日在和亲王府里大王妃对自己悄悄说的那句话,不由摇了摇头。 言冰云如果真想和沈家小姐成亲,还真是件天大的难事,首先这事儿要宫里陛下点头,其次沈家小姐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大王妃是沈家小姐在上京时的好友。自然把这麻烦的事情交给了范闲来处理。 范闲这辈子只擅长破婚,哪里擅长作媒,哀声叹气地夹着盘中地菜。 王启年正蹲在旁边抽烟杆,看着大人脸色不大好,咳了两声问道:“味道不中?” 大宝坐在范闲的旁边。嘴里嚼个不停说道:“好吃……” 范闲拿筷尖指指盘子,说道:“糟溜鱼片做成这样,敌得上楼子里的大厨了,味道当然极好。”这楼说的自然是抱月楼。王启年得了大人赞美,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地深了。 说话间,一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端着盘子从里间出来,规规矩矩地放到了桌子上,害羞的不敢行礼,又小碎步跑了回去。 范闲看着那丫头背影,叹息说道:“老王。你长的跟老榆树似地,怎么生了这么水灵一个丫头?” 那丫头就是王启年的闺女,也是范闲曾经在信中恐吓过王启年的对象,王启年心头一惊,苦笑说道:“还小还小,看不出来日后漂不漂亮。” 范闲哈哈大笑道:“怕个俅,如今谁还敢强抢你家的民女?” 这话说的确实,王启年虽然坚持没有接八大处地主事位置。可是京都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范闲最亲近的心腹,在这层关系在。不论六部三司三院,谁也不敢小瞧他,更不敢得罪他。 大宝此时忽然眉开眼笑说道:“这姑娘漂亮。” 此时轮到范闲心头大惊,暗道如果大舅子忽然春心发了,非要娶老王家的丫头怎么办?自己当然不会答应,可是怎么安抚这位的情绪? 好在大宝心性还是六七岁地孩子,根本不可能想到那些地方去,只是拿着筷子愣住了,嘴里的油水滑落了下来都没有注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范闲拿起手边的湿毛巾替大宝将唇边的油水擦去,好奇问道:“想什么呢?” 大宝微微偏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了,透出了一丝往常他脸上极难见着的委屈与伤感,吃吃说道:“二宝……喜欢……漂亮姑亮。” 范闲心头一黯,拿着毛巾的手僵了僵,不知该安慰些什么。王启年在一旁听着却有些好奇,将烟杆往脚边的石碾上磕了磕,问道:“舅少爷,二宝是谁啊?” “二宝是我弟弟,很聪明地。”大宝的脸上绽放着骄傲的笑容,然而这笑容马上变成了小孩子的难过,“可是……他死了。” 王启年与范闲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互拔烟袋,青烟缭绕,叶臭薰人。王启年回头看了一眼正和自家小丫头玩耍的林大宝,压低声音问道:“原来二宝是林珙少爷,林珙被东夷城的人杀死两年多,可……听说府里一直瞒着大宝少爷,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范闲吐了一口发苦地唾沫,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告诉他地……他虽然痴呆,但我一向拿他当正常人看待。他和林珙兄弟感情极好,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我心里不舒服。”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王启年小心说道。 “能有什么问题?我两年前就告诉他了。”范闲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幽幽说道:“大宝只是智力没有发育完全,就像个长不大地孩子,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南诏那边有座望夫石,我可不想身边再多个问弟宝。” 说完这话,他看了向大宝处看了一眼。发现大宝正蹲在王家丫头的身边挖蚯蚓。他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起来,多了一丝怜惜和一丝淡淡的歉意。 便在此时,王家宅院的木门被人敲响了,来人敲地极其用力,极其急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闲与王启年对视一眼,皱了皱眉头。王启年上前甫一开门,一个汉子便冲了进来。冲到范闲的面前,大声说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范闲被这人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藤子京,不由痛骂道:“什么事情这么一惊一乍的,不是让你回田庄看书准备春时的武试?怎么又跑回京了?” 他是一心一意想让藤子京能够走上仕途,也算是不亏了对方自澹州将自己接出来后的用心服侍和那一条残腿。然而藤子京此人和王启年的心性极其相似,对于官场虽然有爱,但对于跟在范闲身边的生活更有爱一些,加之实在对那些兵书六略看不进去,所以在田庄里读书三日。便又跑了回来。 藤子京脸上惭愧之色大作,却又马上想到了那件重要事情,十分欣喜说道:“少爷,快回府吧。老爷已经回来了,全家就在等您。”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范闲皱着眉头,过去牵着大宝,准备出门上车。 藤子京在他的身后跟着,笑着说道:“柳姨娘有了。” 范闲愣了愣,站在原地回过身来,摸着脑袋说道:“什么?难道我又要多个弟弟?父亲大人……果然不凡。” 藤子京一愣,半晌才明白他说地什么意思。着急解释道:“不是夫人,是姨娘有了。” 范闲始终没听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坐上了马车,将大宝的衣裳系好,扭头恼火问道:“说清楚些,就虽是国公府上有喜,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藤子京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不是国公府上。是咱们自家府上……是思思姑娘有喜了。” 范闲愣了愣。这才想明白,自己虽然早已收了思思入府。但内心深处还是将她当妹妹丫头一般看待,还真没有什么妾室的精准念头。而且很凑巧的是,思思自幼便是澹州老宅家养的丫头,本就没有姓,后来入了京,思辙的母亲柳氏因为相似的境遇,对思思颇为照拂,最后干脆就让思思姓了柳。 柳姨娘,柳姨娘,原来……说的是思思,难怪范闲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思思居然怀上了?”范闲笑呵呵说道:“那是得赶紧回府看看,这初怀孕地女子脾气向来大的厉害,尤其像她这样一个泼辣丫头,去的晚了,只怕要落好一阵埋怨。” 马车得得得地往沿着街道出了西城,往范府所在的南城驶去。 忽然间,那马车里发出一声闷响,似乎是某人跳将起来,傻傻地让脑袋与硬硬的车厢发生了一次亲密接触。 马车里传出一个大到恐怖地声音,声音里充斥着震惊与惶恐,竟是让半条街的行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思思怀上了!我要当爹?” 是的,重生到庆国这个世界上,屈指算来心理年龄应该已经三十几岁地范闲同学,终于要当父亲了。生物的传续,永远是本能控制的第二强烈需求,所以按道理来讲,足够成熟的范闲,面对着这天大的喜事时,应该表现出一种可以控制住的真心喜悦。 然而,他的表现明显有些问题,因为他很激动,激动的不受控制,同时在喜悦之外很害怕。 坐在思思地床边,范闲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姑娘家,思思的面色有些白,看来知道肚子里忽然多出了一个小生命后,开始感到了紧张。范闲有些傻傻地看着她,说道:“怎么就怀上了呢?” 婉儿坐在床头喂思思吃东西,脸上充溢着喜色。她一直想给范闲生个孩子,只是一直没有成功,如今思思怀上了,想到范闲有后,她身为主妇也开心了起来。如果在一般家庭,或许无后之妻还会对妾室生出些妒意,可是她与思思的身份地位相差太远,吃这种味不免有些愚蠢。 她听着范闲那古怪的发问,忍不住微微皱眉,斥道:“怎么说话的?” 范闲傻笑着。他前两天一直在担心北方那人会不会怀上自己的骨肉,忽然发现身边的女子怀上了,这种情感上地大起大落,大担忧大喜悦,让他真正化身成为范三宝。 第七十六章 第三代 第七十六章第三代 范府有喜的消息,就像生了双翅膀一样,马上飞了出去,飞过各权贵府第高高的院墙,飞过各茶楼警惕的小二眼光,成了众人皆知的消息。京都王公贵族们讨论的热点新闻,百姓茶余饭后的最大乐事,均集中于此。 这消息自然也飞进了皇宫,根本不屑于那雄伟的宫墙阻隔,进入到了皇帝和太后的耳中。据姚太监悄悄放风,当庆国皇帝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陛下轻捋胡须,十分得意,当夜又去了一趟小楼。而太后老祖宗得知这个消息后,赶紧去了含光殿后方拜神,手指头不停地抚摩着那串念珠,满脸笑容。 说来奇怪,包括范闲在内,庆国皇帝一共生了五个皇子,三皇子年纪还小暂且不论,可是大皇子年龄不小,成婚已久,却是还没有子息,二皇子和太子也是如此,算来算去,如今范府思思肚子里那孩子,竟然是皇家第三代的头一位。 由不得皇宫里们的贵人们高兴,只是太后隐隐有些遗憾,如果怀孕的女子是晨丫头就好了,不说是不是郡主,范闲的正妻……毕竟是自己最疼的外孙女啊。 以范闲如今的权势地位,这种喜事临门,自然涌来了无数送礼道贺的宾客。在后几日里,南城范府正门口车水马龙,各路官员来往不绝于道,藤子京两口子的腿都快跑软了。 除了一些重要人物,比如靖王府上地人,范闲亲自出面迎接了一番外,其余的来客都由户部尚书范建一手挡了。 好在这些宾客们只是奉上重礼,并未叼扰太久。朝中宫中的人们其实心里也在打着小算盘。虽说范闲有了孩子是件大事,可是怀孕的却是他的妾室,如果此时显得过于热情,谁知道府中那位郡主娘娘心里怎么想的? 讨好了一方,却得罪了另一方,这是一个很不划算的买卖,而且这些官员们也不知道宫里的喜悦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三日后,宫里地喜悦以两种方式。展现在了庆国官员百姓们的眼前。首先是内廷主办的那个花边报纸,用套红的方式向天下子民们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内廷报纸,向来讲述的是官员争风吃醋笑话,历史中的搞笑面,陈萍萍的初恋故事。虽然有些无聊无趣,但很能吸引眼球。只是自从范闲执掌监察院以来,通过整风,让院务光明化。命令八处在一处门口贴上了无数告示,将阴森的官场倾轧过程写成了破案故事集锦——不论前世今世,枕头加拳头地故事总是最好卖的–—内廷报纸只有枕头,少了拳头,所以风采全被一处门口的告示牌抢走了。 也幸亏范闲有子,皇帝默允内廷报纸大张其事,详详尽尽将范闲自澹州而至京都的故事写了一个长篇意淫小说出来,隐约提及郡主、北齐圣女、如果那位范府年轻母亲的过往。殿上诗夜,江南过往…… 这是对范闲匆匆二十年人生地一次总结,十分光彩,报纸一出,京都纸贵,各府里的小姐们都央求家中长辈重金购得一张放于闺房中以为纪念,同时在心中奢求着那缥渺的神庙能够赐予自己一个……像小范大人一样的男子。 内廷地报纸终于凭借这个机会,成功地将一处告示栏前的京都百姓们再次征服。 宫里喜悦的第二个态度便是赏赐。 也不知是皇帝还是太后的意思。宫里的赏赐像流水似地灌入了范府。虽然怀孩子的是思思,可是由范建而至柳氏。再至远在北齐求学的范家小姐,各有重赏,范闲正妻林婉儿更是得了重中之中的重赐。 绫罗绸缎,金石玉器,吃食玩物,密密排在宅中,让藤大家媳妇儿有些忙碌到失神……心想少爷当初救了陛下一命,还不如这次得地赏赐多。 思思自然受了封赏,给了一个某种称谓,反正这称谓范闲也弄不明白,便是那肚中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抢先有了一个爵位。 报纸与封赏,接连两下,让皇宫里诸人的喜悦传递到京都的每一寸土地里,那些事先就送礼的官员们将心放了下来。 只有范闲不怎么高兴,他看着姚太监带过来的礼单红纸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对身旁的父亲说道:“宫里地人想什么呢?我生孩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这是赌气话了。”范建笑吟吟说道:“本以为你会成熟些了,料不得此时还会说赌气话,什么关系?你说有什么关系呢?第三代里,这是头一个,太后不知道着急了多少年,终于可以抱上重孙,这高兴起来,赏赐也有些超了规格。” 范闲冷笑道:“抱重孙儿?赶明儿就把思思送回澹州去,生在澹州,养在澹州,让奶奶抱着玩。” 这还是在赌气,思思正在孕期,哪里可能千里奔波。范建哈哈大笑,却懒得责怪他,因为自从四天前知道思思怀孕地消息后,这位一向严肃方正的户部尚书,便有些遮掩不住自己地本性,从脸上到骨头里都透着一分得意与高兴。 这个世界上和皇帝抢儿子还抢赢了的人不多,而且这儿子还马上就给自己生了个孙子,由不得范建大人老怀安慰,莫名得意。 “明儿回宫谢恩不要忘了。”范建喝了一口茶,看了儿子一眼,发现儿子明显没有听进去这句话。 “说起来,太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太子妃?”范闲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皱着眉头说道:“就算是依次序来,如今大殿下二殿下都已成婚,一年过去,太子的事情难道宫里不着急?” 他这话问的很自然,很巧妙地将话语里的试探遮住了。范建明显在高兴之余没有察觉到儿子在探自己的口风,皱眉说道:“早在三年前,太后就急着筹划太子妃的事情,皇后在京都各府里挑人。甚至还挑到咱们府上……” 范闲打了个寒颤,心想如果妹妹当初真地成了太子妃……那可惨了,不是说妹妹惨了,而是自己惨了,自己岂不是马上就要倒到太子那边,和太子兄弟好好筹划一下夺嫡的事情?幸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范建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一直不肯答应……这也算是当年的一椿异事,太子你也清楚。早年间比较荒唐,喜欢流连于教坊妓寨,本是个对男女之事大有兴趣的人,却偏偏不肯大婚。” 范闲想了想后说道:“可是太子的婚事,可不是他说不愿意。就可以不要的。” “这处就显出太子的聪明来了。”范建笑着说道:“要说服太后与皇后,太子也想了不少辄,首先便说大皇兄和二皇兄都未曾婚娶,庆国以孝治天下。讲究个兄友弟恭,自己做弟弟的,怎么也不能抢在二位兄长之前成亲……那时节大皇子还在西边打胡人,一时间哪里能够安排婚事,这便一直拖到了后来。” “理由虽然充分,但没什么说服力。”范闲苦笑说道:“搞来搞去,原来我是早婚人士地代表,这第一个生孩子。也算自然。” “同样的道理,但涉及天子家事,自然需要从有说服的人嘴里说出来。”范建笑道:“太子请动了当时的太子太傅舒大学士,舒大学士这人性子倔耿,深以为太子所言有理,不止自己上书请皇帝暂缓太子婚事,甚至还写信去了北国,请庄大家发了话。” 范闲笑了起来:“原来庄墨韩先生当年也做过这种事情。” 范建忽然看着儿子的眉眼间有些疲惫。叹息了一声。说道:“是不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快去休息下吧。” 范闲尴尬的一笑,告辞出了书房。 他这几天确实休息的极差。首先是思思怀孕,自己当然要时时守在身旁,多加宽慰和体贴。另一厢婉儿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还在乐滋滋地操持着思思的小日子,但谁也清楚姑娘家地心情肯定是百味交陈,范思大感心疼,也得拿出很多时间去陪伴安慰,两边都要照顾着,自然他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 在书房前的廊下,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苦恼地摇摇头,心里忽然想到不知多久以前,也是在自家府中的园子里,他曾经想到的人生至理。 男人,结婚的太早,总是一个很愚蠢地举动。 然而太子坚持不肯早婚,只怕也是基于一个很愚蠢的念头。范闲打着呵欠,在心里叹息道,看不出来太子倒是个多情人,真是孽缘啊! 忽然间看见柳氏温和笑着陪着一个老头儿走了进来,范闲张大了的嘴巴一时间闭不起来,便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你终于来了!” 来者不是客,乃是范闲十分尊敬十分信任十分喜爱的费t老师,然而今日师生二人隔了近一年头一次见面,一老一少间隐藏着风雷激荡,刀光剑意大作,似乎随时会抛出一把毒药请对方尝尝。 柳氏何等聪慧地人,虽然不解缘由,但也看得出来此地不宜久留,随意说了两句便走了,费介到来的重要消息,竟是连范尚书都没有通知。 “先生。”范闲似笑非笑地看着费介眼中的那抹怪异颜色,说道:“躲了我这么些天,怎么今天却来了?” 费介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摇头说道:“别想好事。你送过来的药和方子,我试了很多次,想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基本上……很难。” 范闲苦恼地摇摇头,他本以为费介既然肯来府上,一定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没想到听到一个并不怎么美妙的答案。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并不是太在乎婉儿能不能生育的问题。就连自己有没有后代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在澹州悬崖上和五竹叔说地三大目标之一地狂生孩子只是顽笑话罢了,可是……婉儿不会这样想,她太想一个孩子了,于是范闲也只有被迫的紧张起来。 师徒二人在范府后宅园中一个安静角落里坐着,有仆妇送上茶后又退了下去。 “表兄妹结婚,会不会对后代有什么影响?”范闲沉默许久后,问出了一个自己许久都没有问过的问题。 费介看了他一眼。沙声说道:“你难道认为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 范闲笑了起来,暗想也对,只不过是个概率的问题,而自己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运气最好的人。 “会不会……比较难生孩子?”范闲忽然皱着眉头问道。 “谁说的?”费介明白他是在说血亲地意思,嘲讽说道:“一百多年前。当年地大魏皇帝强奸了自己地女儿十几年,结果一连生了七个崽儿。” “当然,七个崽儿没几个正常的。”费介耸耸肩膀。 “乱……皇室果然是天下最乱地地方。”范闲感叹说道。 费介眉头微皱,不知道徒弟这句话是不是意有所指。只是那件事情牵连太广,为了保护范闲,他和陈萍萍都不会在事前就和范闲说些什么。 “先生今日前来何以教我?”范闲诚恳问道。 费介想了想后说道:“院长大人猜到你家宅不宁,所以让我前来安安你的心。” “安心。” “是的,再给我半年时间,有可能解决你们夫妻二人头痛的那个问题。”费介微笑说道:“然后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情,你地归期快到了,不要借口思思有了身孕。便不去江南。” 看宫中的态度,范闲有可能因为此事被留在京都,这才是陈萍萍和费介真正担心的事情。范闲想了想后,点了点头,隐约感觉到陈萍萍和费先生不希望自己在京都停留太久,看来对方也应该察觉到京都可能会发生某些大事。 他终于忍不住了,费介是他孩童时的老师,在他看来是世上最不可能害自己的人。犹豫片刻后说道:“是不是宫里要出什么事?” 费介笑了起来。说道:“能有什么事儿?”他地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却瞒过了范闲的眼睛。 他看着范闲那张依然如十几年前般清净无尘的脸庞。不由想到那时节带着范闲挖坟赏尸,剖肚取肠的时光,心头微黯,轻声笑着说道:“以后自己一个人地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像小时候那样,经常被人骗。” 范闲微愕,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情绪,急促追问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费介挠挠头,浑不在意头皮屑乱飞着,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你知道我长年都在山里逛,很少在你身边……嗯,异烟冰那药,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明白,是我的不是。” 范闲好生感动,赶紧说道:“先生这是哪里话,没有你,我们夫妻二人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费介笑了笑,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第二日入宫谢恩,范闲虽是心不甘情不愿,但脸上依然堆着诚恳感恩的笑容,四处宫里行走了一遍,尤其在太后与皇帝面前,更是将自己感恩的心捧了出来,再抹上了一层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与激动,表演的精彩极了。 一路行走,朱宫之中白雪已无,清静雅美,范闲此时正坐在东宫之中,看着面前的太子殿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看着这位穿着淡黄衣衫的东宫太子,看着他那张看似很诚恳的脸,想到不久以后的事情,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歉意。 此时太子正在劝他和姑母,也就是他的丈母娘和缓一下关系,看得出来,太子说的很真心,只是不知道他是站在范闲还是长公主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以前的事情都算了,就像在抱月楼中本宫对你说地一样,长辈地事情,何必影响到我们的现在?” 太子平静地说着,拍了拍范闲地肩膀。 第七十七章 态度决定一切 第七十七章态度决定一切 有多大的利益,便会滋生多大的谎言,培养出多么优秀的演员,范闲深深相信这一点。立于朝堂之上,彼此试探的乃是关于那把椅子的归属,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利益,所以太子就算当着他的面撒个弥天大谎也不出奇。 问题在于范闲根本无从判断太子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如果他自己处于太子的位置,会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以前的事情就算了? 以太子的先天地位,太后的疼爱,还有与长公主那层没有人知道的关系,如果再加上拥有监察院和内库的范闲支持,日后他的登基是谁都无法阻挡的大势,所以如果能够谋求到范闲的支持,太子似乎可以做出足够的牺牲。 问题在于,以范闲的人生历练和认知,根本认为这种交易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太子真的变成了一个无父无母之人,而如果对方真的变成这种人,范闲又怎敢与对方并席而坐? 他和太子温和地聊天着,偶尔也会想到初入京都时,这位东宫太子对自己良好的态度和那些故事,心中那抹复杂颜色的云层愈发地厚了。 “婉儿妹妹还好吧?” 在皇宫里走了这么久,偏生只有东宫太子才是第一个直接问婉儿还好的人,问的很直接。 范闲笑了笑,神思有些恍惚,有一句没一句地对太子说着话,眼光却落在对方的脸颊上。认真地看着,渐渐看出一些往日里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太子很落寞,很可怜。 从东宫往宫外走去,此时夕阳已经渐渐落了下来,淡红地暮光,照耀在朱红的宫墙上,渐渐晕开,让他四周的耐寒矮株与大殿建筑都被蒙上了一层红色。不吉祥的红色。 范闲双手负在身后,面色平静,若有所思,今日所思尽在太子。正如先前那一瞬间的感觉,此时细细想来,范闲才察觉到,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位皇子中,其实最可怜的便是太子。这位东宫太子比自己的年纪只大一点,自己出生之前叶家覆灭,而太子呢? ……在叶家覆灭四年之后,京都流血夜,太子母系家族被屠杀殆尽。他地外公死于自己的父亲之手,他失去的亲人远比自己还多。从那以后,太子就一个人孤独地活在宫中,一直生活在紧张与不安之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便是疼爱自己的太后和皇后。 不,皇后不算,正如父亲当年说过的那样,皇帝之所以不废后,不易储,正是因为皇后极其愚蠢,外戚被屠杀干净。这样一个局势正是皇帝所需要的。 太子所能倚靠的,只有太后,而当他渐渐长大,因为宫廷地环境与皇后对当年事情的深刻记忆,造就了这位太子中庸而稍显怯懦的性情,他没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朋友,只有沉默着。 然而庆国的皇帝不愿意自己挑选的接班人永远这样沉默下去。所以他把二皇子挑了出来。意图把太子这把刀磨地更利一些,最后又把范闲挑了出来。打下了二皇子,继续来磨太子。 这样一种畸形的人生,自然会产生很多心理上的问题。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变态,太子似乎是选择了后者,然而他的本心似乎并没有太过恐怖地部分。 范闲走到宫墙之下,回首看着巍峨的太极大殿在幕光之中泛着火一般的光芒,微微眯眼,心里叹息着,自己何尝想站在你的对立面? 太子和二皇子比较起来,其实范闲反而更倾向太子一些,因为他深知二皇子温柔表情下的无情。 然而他可以尝试着把二皇子打落马下,从而保住对方的性命,却不能将同样的手段施展在太子的身上。因为太子地地位太特殊,他要不然就是入云化为龙,要不就是鳞下渗血堕黄泉。 二皇子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继承皇位,所以他给了范闲太多机会。而太子却恰恰相反,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能做,才会自然地继承皇位,一旦太子想透了此点,就会像这一年里他所表现的那样,异常聪慧地保持着平静,冷眼看着这一切。 然而平静不代表着宽厚,如果范闲真的被这种假像蒙蔽,心软起来,一旦对方真的登基,迎接范闲的,必然是皇后疯狂的追杀报复,长公主无情地清洗。 到那时,太子还会怜惜自己的性命? 只是二皇子没有被范闲打退,太子也冲了起来……他轻轻地攥了攥拳头,让自己的心冰冷坚硬起来,暗想,这世道谁想活下去都是不容易地,你不要怪我。 他最后看一眼如燃烧一般地皇宫暮景,微微偏头,这一切一切的源头,其实都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地中年男人。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范闲忽然生出一丝快意,他想看看那个中年男人老羞成怒发狂的模样,他想破去皇帝平静的伪装,真真撕痛他的心。 说到底,大家都是一群残忍的人。 这一日天高云淡,春未至,天已晴,京都城门外的官道两侧冬树高张枝丫,张牙舞爪地恐吓着那些远离家乡的人们。 一列黑色的马车队由城门里鱼贯而出,列于道旁整队,同时等着前方那一大堆人群散开。一个年轻人掀帘而出,站在车前搭着凉蓬往那边看着,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为什么?” 年轻人是范闲,时间已经进入二月,他再也找不到更多借口留在京都,而且在这种局面下,他当然清楚自己离开京都越远越好,事后才不会把自己拖进水里,只是思思怀孕这件事情,让他有些头痛——后来府中好生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婉儿留在京都照顾,让他单身一人再赴江南。 今天就是他离开京都的日子,有了前车之鉴,他没有通知多少人,便是太学里面那些年轻士子们也没有收到风声,这次的出行显得比较安静,多了几分落寞。 范闲看着官道前方那些正在整队的庆国将士,微微皱眉。 不多时。那边厢离情更重地送军队伍里脱离出了几骑,这几骑直接绕了回来,驶向了范闲车队,得得马蹄声响,范闲微微一笑。下了马车候着。 几骑中当先的是一位军官,身上穿着棉衬薄甲,看着英气十足,身后跟着的是几位副手。 那名军官骑至范闲身前。打鞭下马,动作好不干净利落,待他取下脸上的护甲,露出那张英俊温润的面容来,才发现原来此人竟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想不到咱们哥俩同时出京。”李弘成重重地拍了拍范闲的肩膀,笑着说道。 范闲摇摇头,叹息道:“在京都呆的好好的,何必要去投军?男儿在世。当然要谋功业,可是不见一定要在沙场上求取……如果不是王爷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安排。” 庆国于马上夺天下,民风朴实强悍,便是皇族子弟也多自幼学习马术武艺,从上一代起就有从军出征地习惯,在这一代中,大皇子便是其中的楷模人物。从一名小校官做起。却生生爬到了大将军王的位置。 李弘成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也知道,我如果留在京都。父王就会一直把我关在府里……那和蹲大狱没什么区别,我宁肯去西边和怪模怪样的胡人厮杀,也不愿意再受这些憋屈。” 范闲沉默许久后,抬起头缓缓说道:“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会心有歉意。” “如果能让你心生愧疚,此次出征也算不亏。”李弘成微微怔后,笑了起来:“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几个目标,这次我加入征西军,何尝不是满足一下自幼的想法。” 范闲说道:“我可不知道你还有这种人生理想,我本以为你的人生理想都在花舫上……” 二人相对一笑,注意到身边还有许多人,不便进行深谈。李弘成牵着马缰与范闲并排行着,来到官道下方的斜坡上,此处无叶枯枝更密,将天上黯淡的日光都隔成了一片片地寒厉。 一片安静,没有人能听到二人的说话。 李弘成沉默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放松的笑容,开怀说道:“这两年的事情已经让我看明白了……在京都里,我是玩不过你的,老二也玩不过你……这样也好,就把京都留给你玩吧,我到西边玩去。” 范闲苦笑了起来,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后诚恳说道:“此去西胡路途远且艰难,你要保重……于军中谋功名虽是捷迳,却也是凶途,大殿下如今虽然手握军权,可是当初在西边苦耗地几个年头,你是知道那是多么辛苦。” 李弘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真说道:“既然投军,自然早有思想准备,父亲大人也清楚我的想法,不然不会点头。” 所谓想法,便是真正决定脱离京都腻烦凶险的争斗,然而范闲想到此次征西军的主干依然是叶家,是二皇子地岳父家,心里便止不住有些奇怪的感受,他看着李弘成那张脸,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说道:“叶重……是老二的岳父,你既然决定不参合京里的事情……” 还没有提醒完,李弘成已经是一挥手阻住了他的话语,平静说道:“放心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我不是一个蠢人……只是……”他笑了起来,“只是你显得过于聪明了一些,才让我们这些人很难找到发挥的机会。尤其是这两年里,你用父王把我压的死死地,我不向你低头,只怕还要被软禁着。” 范闲苦笑道:“不是我借靖王爷压着你,是靖王爷借我压着你,这一点可要弄清楚。” “怎样都好。”李弘成叹息着:“反正父亲和你地想法都一样,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强行去挣扎什么。此去西方也好,沙场之上的血火想必会直接一些。” 他忽然平静了下来,看着范闲的眼睛,诚恳说道:“我与老二交情一向极好……有件事情要求你。” 求这个字说出来就显得有些重了,范闲马上猜到他会说什么,抢先皱眉说道:“我只是一位臣子,某些事情轮不到我做主,而且胜负之算谁能全盘算中?不需要事先说这些事情。” 李弘成平静地摇摇头:“你不让我事先说。是怕不敢承诺我什么……你说的胜负未定也对,不论从哪里看来,你都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将他们打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最后你会胜利。” “过奖?”范闲苦笑。 “可你不要忘记。他毕竟也是你的兄弟……亲兄弟。”李弘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放他一条生路。” “你太高看我了。”范闲微微转过身体,望着京都侧方的某个方向。平静说道:“他是皇子,而我们这些做臣子地就算权力再大,也根本不可能去决定他地生死……而且你说让我放他一条生路,可如果某一日老二捉住了我,他会不会放我一条生路呢?” 他的话音渐渐冷了起来:“我给了老二足够多地时间考虑,你也知道这一年多里,我削去他的羽翼为的是什么……可是他不干,他的心太大。大到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既然如此,我如果还奢侈地控制自己……那我是在找死。” 李弘成缓缓低下头去,说道:“他自十岁时,便被逼着走上了夺嫡的道路……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他无法改变的人生目地。你就算把他打到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会甘心的。” “就是这个道理。”范闲的脸渐渐冷漠了起来,举起右臂,指着自己此时正面对的某个方位。说道:“由这里走出去几十里地。就是我范家的田庄,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 “那里埋着四个人。”范闲放下了手臂。说道:“埋着范家地四个护卫,是我进京之后,一直跟着我的四个护卫,在牛栏街上被杀死了。” 他继续说道:“牛栏街的狙杀,是长公主的意思,老二地安排,虽然你是被利用的人,但你也不能否认……怎么算你也是个帮凶……就从那天起,我就发誓,在这个京都里,如果还有谁想杀死我,我就不会对对方留任何情。” “这三年里,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这边死了很多人,他们那边也死了很多人,双方的仇怨早就已经变成了泥土里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既然老二他以为有叶家的帮忙就可以一直耗下去……那我也就陪他耗下去。” 范闲回头看着李弘成,缓缓说道:“老二既然拒绝退出,那这件事情就已经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你让我对他留手,可有想过,这等于是在谋害我自己的性命?你可曾想过,你对我提出这样地要求……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李弘成自嘲地笑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还奢望着事情能够和平收场。” “那要看太子和二皇子的心!”范闲说了一句和皇帝极其近似的话,“我只是陛下手中的那把刀,要和平收场,就看这二位在陛下面前如何表现罢了。” 他顿了顿,忽然觉得在这分离的时刻,对弘成如此不留情面的说话显得太过刻薄,忍不住摇了摇头,把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你此次西去,不用停留在我和老二之间,是个很明智的决定。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必须谢谢你。” “谢什么?”李弘成苦笑说道:“谢谢我逃走了。以免得将来你挥刀子地时候,有些不忍心?”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看着李弘成地手牵住了缰绳,范闲心头一动,第三次说道:“此去西边艰难,你要保重。” 李弘成沉默良后,轻轻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回身望着范闲半刻后轻声说道:“如果我死在西边……你记住赶紧把我死了地消息告诉若若……人都死了。她也不用老躲在北边了,毕竟是异国它乡,怎么也不如家里好。” 范闲知道世子对妹妹留学地真相猜的透彻,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惭愧,拱了拱手,强颜骂道:“活着回来。” 李弘成哈哈大笑,挥鞭啪啪作响,骏马冲上斜坡。领着那三骑,直刺刺地沿着官道向西方驶去,震起数道烟尘。 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暗中替弘成祈祷平安。 当天暮时,监察院下江南的车队再次经过那个曾经遇袭的小山谷。一路行过,偶尔还能看见那些山石上留下的战斗痕迹,范闲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杀意。此去江南乃是收尾,等自己把所有地一切搞定后,将来总要想个法子,把那秦家种白菜的老头砍了脑袋才好。 自从秦恒调任枢密院副使,没了京都守备的职司后,秦家老爷子依然如以往一样没有上朝,范闲此次过年也没有上秦家拜年,只是送了一份厚礼。说不定对方肯定不知道范闲已经猜到了山谷狙杀的真凶是谁。 范闲此时心里盘算的是皇帝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借由山谷狙杀一事,朝廷里的几个重要职司已经换了新人,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新陈代谢,只是老秦家和叶家在军中的威望依然十足,皇帝肯定不满意现在地状态。 皇帝究竟会怎样做呢?范闲经常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坐在龙椅上,此次对军方的调动肃清一定会做的更彻底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的小打小闹。依然给了这些军方大老们足够的活动机会。 也许是西胡地突然进逼,打乱了皇帝的全盘计划。也许是北齐小皇帝的妙手释出上杉虎,让皇帝不得已暂时留住燕小乙。 可是庆国七路精兵,还有四路未动……大皇子西征时所培养起来的那批中坚将领都还没有发挥地战场,需要如此倚重秦叶燕这三派老势力吗? 范闲摇摇头,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性,比如示弱,比如勾引,像红牌姑娘一样的勾引……只是这种计划显得太荒唐,太不要命,便是放肆如范闲,也不敢相信皇帝敢不顾庆国存亡而做出这种安排来。 车队过了山谷,再前行数里,便与五百黑骑会合在了一处。戴着银色面具的荆戈前来问礼后,便又沉默地退回了黑骑之中,有五百黑骑逡巡左右,在庆国的腹地之中,再也没有哪方势力能够威胁到范闲的安全。 范闲忽然心头一动,眉头皱了起来,轻轻拍拍手掌。 马车的车厢微微动了下,一位监察院普通官员掀帘走了进来。范闲看了他一眼,佩服说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刺客,伪装的本事果然比我强出太多。” 影子刺客没有笑,死气沉沉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回京。”范闲盯着他的双眼,用一种不容置疑地口气说道:“马上回到院长大人身边,从此时起,寸步不离,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影子皱了皱眉头,他是被陈萍萍亲自安排到范闲身边来的,不料此时范闲却突然让他回到陈萍萍身边。范闲没有解释什么,直接说道:“我的实力你清楚,他是跛子,你也清楚,去吧。” 影子想了想,点了点头,片刻间脱离了车队的大队伍,化作了一道黑影,悠忽间穿越了山谷田地,往着京都遁去。 范闲确认影子会回到陈萍萍的身边,那颗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次离京,他一直觉得心中十分不安,如果仅仅是太子那件事情,应该不至于会危害到老跛子的安全,可是范闲就是觉得隐隐恐惧,总觉得京都会有超出自己想像地大事发生。 一旦大事降临,父亲身边有隐秘地力量,宫里那些人不是很清楚。而且父亲一向遮掩地极好,就算京都动荡,他也不会是首要地目标。 而陈萍萍不一样,如果真有大事发生,那些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纠集所有的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他,杀死皇帝最倚靠的这条老黑狗。 这是数十年里大陆动荡历史早已证明的一条真理——想要杀死庆国皇帝。就必须先杀死陈萍萍。 虽然范闲清楚老院长大人拥有怎样的实力和城府,陈园外的防卫力量何其恐怖,可是没有影子在他身边,范闲始终心里不安。 车队一路南下,南下。行过渭河旁地丘陵,行过江北的山地,渡过大江,穿过新修的那些大堤。来到了颖州附近,河运总督衙门一个分理处,便设在这里。 当夜,范闲没有召门生杨万里前来见自己,一方面是他想亲自去看看万里如今做的如何,二来他急着查看这些天里京都传来的院报,以及江南水寨传递来的民间消息。 京都一片平静,范闲计划的那件事情还没有开始。而且也没有那些危险的信号传来。 范闲坐在桌边,凭借着淡淡地灯光看着那卷宗,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在危险的地方呆的太久了,以至于显得过于敏感了一些,以庆国皇帝在民间军中的无上威望,在庆国朝官系统的稳定忠诚,这天下谁敢造反? 深夜时分。街上传来打更地声音。范闲此时已经从驿站里单身而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夜行人。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既然天下大势未动,那自己的几件小事就必须开始了。 在城外地一间破落土神庙里,范闲找到了那张青幡,看到了青幡下正睁着眼睛看着塑像发呆的王十三郎。 “小箭兄的事情,我很满意。” 范闲坐在了他的对面,微笑说道:“只是听说你也受了重伤,没想到现在看起来恢复的不错。” 王十三郎苦笑说道:“我的身子可能比别人结实一些。” “结实太好,因为我马上要安排你做一件事情。”范闲笑着说道:“我会慢慢回杭州苏州,但你要先去,去与某个人碰个头,然后你替我出面,帮我收些欠帐回来。” “欠帐?” “是啊。”范闲叹息说道:“好大一笔帐目。”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明家的事情我不能帮手,你知道我云师兄一直盯那里的。” “废话,如果不是云之澜盯着,我让你去做什么?”范闲笑着说道:“这是生意上地事情,我不想和你们东夷城打打杀杀,所以你出面最合适了。” 王十三郎苦笑说道:“我只是表明家师的一个态度,并不代表,我会代表家师去镇住云师兄。” “我也不会愚蠢到相信你们东夷城会内讧。”范闲摇了摇头,看着他身边的青幡,开口说道:“只是拥有这笔帐目的东家就是我……可是我不方便出面,便是我的门生下属都不方便出面,本来想着随便调个陌生人来做,可是我又怕明家被逼急了,把那个陌生人宰了……你水平高,自然不用怕这些粗俗的生命威胁。” 王十三郎吃惊说道:“为什么这么信任我?难道不怕我把这些帐目吞了?不怕我和明家说清楚?” “你吞不了,你只是去冒充职业经理人。”范闲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这些新鲜名词儿,直接说道:“至于明家,已经被我系死了,只是你出面去紧一下绳扣。” 王十三郎哀声叹气说道:“小范大人,我并不是你的杀手。” “态度。”范闲笑着宽慰道:“态度决定一切,你那师傅既然想站墙,就要把态度表现的更明确一些,不然明家全垮了之后,我可不敢保证行东路地货物渠道能不能畅通。” “行东路不畅,吃亏地也包括你们庆国。”王十三郎不喜欢被人威胁。 范闲认真说道:“庆国是陛下的,不是我地,所以我不在乎吃亏,而东夷城是你师傅的,所以他在乎吃亏,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第七十八章 招商钱庄 第七十八章招商钱庄 江南的温度自然要比京都暖和许多,虽然年前苏杭一带也下了场纷纷洒洒的大雪,天空中的雪云由海畔直接拉到了庆国腹地,让所有的田园河川都笼罩在白雪之中,然而年头一翻过去,冬天到了尾期,江南的雪便止了,日头一出,融雪化冰,顿时没有了厉寒之意。 便是苏州城外道旁的树丫都提前伸出了青嫩的小茸叶儿。 明家当代主人,号称天下最富有的商人,明青达,此时正坐在明园的小丘亭下,目光翻越那高高的院墙,落在了树间的青嫩中。虽然明园的院墙极高,一旦闭门后就会成为一个防备森严的堡垒,然而这些高墙却挡不住他的目光,掩不住依然孱弱却逐渐勃发的春意。 虽是冬天,却依然期盼着春意。 明青达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苍老的面容上增添了一丝光彩,他快·活地想着,这冬天就要过去了,花儿草儿都要活过来了,自己的明家,这个庞大的明家,应该也要重新活过来了才是。 一年的时间内,明家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往年凭借内库所谋取的庞大利润整整少了一半,各路的行销货路被监察院不停地骚扰着,商货钱银的流动十分困难,渐渐有了日薄西山之感。 而且那位暗中控制明家的老太君也被钦差大人“逼死了”,明老三险些被流放,又忽然间多了一个抢家产的明老七。 林林总总,无数把刀剑向明家的头上砍了过来,让明青达有些艰于呼吸,难以生存。他清楚这些事情的幕后是那位坐在龙椅之上的天下至尊,而执行者是那个面相温柔,心思阴险的钦差大人范闲。好在……这半年里范闲基本上在杭州呆在,在梧州澹州玩着,很少回苏州内库衙门视事,尤其是年节前后这两个月,范闲离开了江南,回到了京都。 范闲离开江南,笼罩在明家头上的乌云也移开,监察院江南分理司虽然依然在努力地贯彻着范闲地指示。打压着明家的生意,可是明家毕竟在江南人脉深厚,有无数官员暗中帮手,所以明家的生意顿时活了过来,迎来了难得一见的活跃。 所以先前明青达看着院墙外的嫩枝才会发出快乐地感叹。 然而他的脸马上阴沉了下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春天来了,树木发芽了。可是……钦差大人也要回来了。 他的心情顿时阴郁了起来,愤怒地起身,一拂袖往自己的院落行去。明园占地极大,大部分两房地男丁都住在园中,本来依理论。明老太君死后,明青达这位当家主人真正掌握了话事权,应该要搬进老太君那间地势最高的小院才是,可是明青达坚决没有同意族中的公议。借口心怀母亲,将那个院子改成了思亲堂。 他自己清楚为什么自己不敢搬进那个小院里,因为他害怕自己在那个小院里一旦醒来,会看见那梁上系着的白巾,和那双不停弹动着的小脚。 当天上午,就在明园里处理了一下族里下面商行田庄里的事务,明青达拿起滚烫的毛巾使劲地擦了一把脸,感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这个家太大了。需要操心地事情太多,以前他做当家主人可以比较轻松地处理具体事务,那是因为大的方向以及与朝中权贵们的勾结,都由明老太君一手处理,用不着他费神。 而现在不一样,与京都方面暗通消息,需要他亲手办理,最令明青达头痛的是。钦差大人一直没有停止对明家的打压。外患临头,明家内部又出了问题。范闲硬生生通过打官司,把夏栖飞那个孽种塞进了家中……而且明老三最近听说和夏栖飞走地很近。 在朝廷的压力面前,明青达没有太好的方法,只好看着夏栖飞一步一步地靠近明家的核心,甚至在一个月前地大年初一,他还眼睁睁看着夏栖飞归了宗族,祭了祖。 内困外患,让明青达有些承受不住了,但他必须坚持着,为了这个家族,他必须熬下去,一直熬到长公主成功。 他看了身边的两人一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身旁的一男一女,就是他如今最能信任的人,一个是他的儿子明兰石,一个……是当年老太君的贴身大丫环,如今自己的二姨太。 如果不是这位大丫环,明青达根本没有可能全盘接手明老太君的秘密,成为明家真正地主人,所以他对于这位女子也做出了足够的补偿和爱意。 而明兰石……明青达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皱了皱眉头,其实他清楚,明兰石能力不错,眼光也好,只是父子二人最近在关于明家的前程上产生了极大的冲突。 依照明兰石看来,既然朝廷打压的这么凶,内库又被范闲牢牢把持住,明家再想如往年一样从内库里谋取大额利润已经不可能,应该趁着现在和缓的时机,渐渐地从这门生意里退出去,凭借明家在江南的大批田产和各地网络,不再做内库皇商,转而进行庆国与东夷之间的进口贸易。这样一来可以让朝廷和钦差大人领情,二来也可以保住明家地基业。 但明青达坚决反对这个提议,纵使现在明家支撑地十分辛苦,他依然不允许家族有丝毫脱离内库,往别地方向发展的意思。 二姨太离开了前堂,明青达看着自己地儿子皱眉说道:“你昨天夜里的提议……不行。” “为什么?”明兰石难过说道:“谁能和朝廷做对?如果我们这时候不退……等范闲再回江南,只怕想退也退不成了。” “范闲能做什么?”明青达看了他一眼,说道:“难道他能调兵把咱们全杀了?” “哼,谁知道呢?那位钦差大人可是皇帝的私生子,如果他真的胡来……还会怕谁?”明兰石明明知道范闲不可能用这种法子,可依然忍不住说道。 “我们在宫里也是有人的。”明青达皱眉说道:“太后皇后长公主……这些贵人难道就敌不过陛下的一个私生子?” “那生意怎么办?如果范闲还像去年一年里这么做……我们明家要往里面填多少银子才能弥补亏空?”明兰石愤愤不平说道:“以前做内库生意,想怎么赚就怎么赚。如今是做一单赔一单,定标的时候价钱定地太高,根本不可能有利润,又被监察院的人天天闹……父亲,这样下去,支持不了多久,再搞三个月,我看族里就要开始卖田产了。” “急什么?”明青达不赞同地说道:“内库的生意一定要做下去。这是长公主的意思,如果我们这时候脱了手,范闲也许会放过我们,可长公主那边怎么交代?没了内库的标额,我们明家就只是一块肥肉,随时可能被人吃掉。” 他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一年前就对自己的儿子说过。 “那……至少往东夷城那边的货……少出一些,也可以少赔一些。”明兰石试探着说道。 明青达摇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行!不能得罪四顾剑……我们还需要太平钱庄的现银。” 说到现银,父子二人同时沉默了起来,在朝廷与范闲地全力打压之下,明家一直能挺现现在,还能够把族中的万顷良田保住。靠的就是与东夷城的良好关系,太平钱庄与招商钱庄源源不断的现银供应。 “万一……我是说万一,太平和招商觉得咱们家挺不住了,要收银子怎么办?” “收银子?我们抵押的是田产和商行。”明青达冷笑说道:“钱庄拿了这么些去能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卖掉?他们只有继续支持咱们……不然收回去的只是些死物。根本不能挣银子的死物。” “我们该怎么办?” “熬下去!”明青达站了起来,微微握紧拳头,咳了两声,坚定说道:“只要太平钱庄和招商那边没问题,我们就可以熬下去,范闲拿我也没有办法。” “要熬多久呢?”明兰石看着这一年家族地风风雨雨,精神上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熬到范闲垮台,熬到陛下知道他错了。”明青达双眼深陷。疲惫之中带着一丝拧狠说道:“哪怕两年三年,也要熬,我们必须等京都那边的动静。” “可是现在家里要银子的地方太多,只怕还要继续在钱庄里调银。”明兰石忧心忡忡说道。 “族里的份额……被逼着给了夏栖飞一份儿。”明青达闭目算着,“就算老三老四这两个姨娘生的有异心,他们手头也没有什么,绝大部分在咱们手头,钱庄那边调银不要越线就好。” 老谋深算地商人。虽然并不认为太平招商钱庄会忽然在锅下抽出柴火。可是一直谨慎小心的他,当然知道要把风险压在最下方。 苏州城那条满是钱庄当铺的街道并不怎么长。青石彻成的街面显得格外清静,能够到这里来地人,不是穷到了某种地步,就是富到了某种地步。 明兰石身为明家的接班人,自然是后者,所以当他悄悄来到那家挂着招商青幡的钱庄时,马上被招商钱庄的大掌柜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自从范闲下江南以来,明家向外支银的力度便大了起来,尤其是内库夺标一事,以遍布天下的太平钱庄雄厚实力,一时间也无法筹措到如此多的现银,所以明家冒险求助于招商钱庄。 没想到招商钱庄竟是千辛万苦地应了下来,这一次的合作给明家留下了极为良好地印象,在进行了很详细地背景调查之后,明家确认了招商钱庄的资金来源是当年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家的遗产以及东夷城一个家族,便放下心来。 双方的合作日渐增多,合作无间,招商钱庄已经成为太平钱庄之外。明家最大的合作者,一年多地时间,明家已经在这家钱庄里调出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明兰石今天又是来调银的,双方很熟络地签好了契结书和公证书,履行完了彼此的手续。 招商钱庄地大掌柜忽然面露为难之色,说道:“明少爷,有一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兰石眉头微皱,心里却咯噔一声。心想莫不是招商钱庄忽然对明家产生了某种怀疑吧? 果不其然,那位面相普通地大掌柜试探着说道:“这两月里不错,可是听说……钦差大人马上就要回江南了。” 明兰石冷哼一声,心想整个天下都知道自家与钦差大人范闲不和,可你招商钱庄以前不怕,怎么现在却怕了起来? 大掌柜温和笑着说道:“明家执江南商界牛耳百年,咱家一个小小钱庄自然不敢怀疑什么,只是……提醒少爷一声。这天下挣钱的买卖多了去,何必非要和朝廷争气?” 明兰石心里一动,这正好契合了他想将明家转移到另一条轨道当中地意图,只是他毕竟不是明家当事人,对于这位大掌柜忽然地提醒也产生了一丝怀疑。当着这个外人的面,他当然不肯说什么,微笑说道:“什么生意能比内库挣钱?” 大掌柜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 待明家地马车离开那条青石板组成的街道后。招商钱庄的大掌柜微佝着身子,回到了后面禁卫森严的内库房,库房里存放着现银和各处开来的票据,而大掌柜明显很重视手头明家的这张调银单,他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单独的木格里,眼光瞥了一眼里面。 里面的单据已经很厚了,如果招商钱庄此时逼着明家还钱,明家又不可能与朝廷毁约。从内库出销事宜中脱离出来,那就只有变卖自己雄厚地家产还钱。 当然,招商钱庄不会做这种事情。 大掌柜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笑着对身旁的助手说道:“明六爷借了多少银子了?” “已经超出额度了。”那名助手恭恭敬敬说道,他对于大掌柜的手段十分佩服,因为他清楚,此时的招商钱庄实际上已经拥有了接近一半的明家,虽然明家地产业价值绝对不止这些。但是财富这种东西。一旦反映在票据上,一旦处于某种比较巧妙的时刻。总是会缩水很多的。 “那位客人……带着印契?” “是。” 大掌柜点了点头,知道主人家准备动手了,只是……他不是还没有回江南吗? 在招商钱庄背后的那间偏房里,大掌柜一眼就瞧见了那张青幡,恭敬请示道:“这位大人,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王十三郎一入苏州,便来到了招商钱庄,他当然知道这家钱庄与明家地合作关系,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应该说是全天下的人都没有想到——这家钱庄……居然是范闲的! 他的嘴唇有些发苦,再一次感觉到师尊为何会如此重视范闲,为什么会让自己来代表他的一部分态度,他也清楚,范闲在那间破神庙里和自己说的话并不虚假,招商钱庄已经拥有了明家足够多的借据,在这件事情里,自己只是一个要帐的打手……并不可能改变这一切。 就算他此时通知东夷城,通知明家,也不可能改变已经注定地事实。 明家完了,准确地说,在明青达跪在范闲面前,暗中杀死明老太君,以悲戚的态度,求得天下的同情,把范闲的雷霆一击拖住之前……明家就已经完了。 明家所做的这一切努力,都只是很多余的动作,很无力的挣扎。 范闲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以前还要对付来自京都的压力。而现在他动手,一定是因为他清楚,京都里地贵人们再也没有多余地力量可以帮助到明家。 王十三郎皱起了眉头,心想范闲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拖住京都里长公主对明家地支持呢? “我不懂这些。”王十三郎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去要帐,我跟着你去。” 大掌柜笑了笑,很久以前,他是户部一名很成功的官员,现在,他是一名很成功的高利贷操作者,对于清铺这种事情,他很拿手:“东家那边还会有行动配合,麻烦大人在苏州城里多等几天。” 王十三郎心想,范闲要清算明家,光靠借据肯定是不够的,他还会有什么动作呢? 范闲在江南的动作提前开始,因为他需要打这个时间差,而真正导致江南动作的京都动作,也在这一刻慢慢开始了。 二月中的一天,被拖的焦头烂额的东夷城绣布庄老板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送出去的银票起了作用,明天,对,就是明天,绣布……就要进宫了。 第七十九章 一个宫女的死亡 第七十九章一个宫女的死亡 二月里来是春分,花开花落依时辰,未到百花朝天时,暂借巧手种春魂,这春之意,春之魂种在何处?便是种在人们的衣裳上,那些花瓣招展,蓬蓬叠叠的金边绣花里。 头一天,东宫皇后娘娘指名要的西洋绣布终于进了宫,拢共不知道多少匹布,却是劳动了宫里不少太监,在宫外调布进来的是洪竹,但像今天分放这种小事情,这种需要体力的小事情,他自己却懒得去做了。 他呆在东宫的正殿里,注意到太子并不在,一边小意拔弄着香炉里的黄铜片,免得香燃得太快,一面小声吩咐那些宫女勤快些,赶紧着把那三层棉褥子铺好,因为皇后娘娘呆会儿便要看书了。 不多时,一阵香风拂过,内帘掀开,眉如黛,唇若丹,拥有一双流波丹凤眼的皇后娘娘有些恹恹地走了出来,斜倚在矮榻之上,喝着泡好的香片儿,看着手里的书。 书是澹泊书局出的小说集,虽然皇后娘娘极其痛恨范闲,惧怕范闲,但是在日常的消遣中,这位国母并不愿意降低自己的生活品质。 略看了几页书,皇后的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洪竹这时候正在皇后身后替她捶背,那双洗的格外洁净的小拳头,轻重有序地砸在皇后单薄的身体上。皇后向来喜欢洪竹得趣小意,服侍周到,尤其是这一手锤背的功夫,但今天却没有如往常一样闭着双眼享受,而是盯着面前的书册发呆。 “娘娘想什么呢?”洪竹微笑着说道。 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和这些贵人比起来,就像是泥土中的蝼蚁,所以一般的人们看见皇后娘娘之类的贵人总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一味地怯懦恭敬。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和脚都全缩回去。 但洪竹曾经得过范闲教诲,自己也感觉到,这些贵人们看似位高权重,锦衣玉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可……偏偏就是这些贵人们容易感觉宫中生活苦闷,寂寞难安,喜欢有人陪着说说话。 洪竹从在御书房里当差时便和一般的小太监不一样。他并不会永远低眉低眼,时刻不忘摆出一副奴才像……而是恭谨之余,行事应对多了几丝坦荡之风。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宫里的贵人们也是需要说话的,而她们的身份注定了没有什么知心人可以交流。而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小太监如果能够不那么面目猥琐,行事扭捏可嫌,她们地心情也会好许多。 所以洪竹才会得了那么多贵人的喜爱,包括皇后。 皇后似乎已经习惯了与洪竹说话。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在想……这老在宫中也嫌厌烦,姑母这两天总在吃素念经,本宫也没多少见她的机会。” 洪竹笑着说道:“奴才陪娘娘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口中是一定要说奴才的,可是脸上是不能摆出下贱奴才的样子,不然主人家见着下贱奴才了只会有抽他耳光的**。断没有与他交流的想法。 “你能说些什么?要不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将你幼时在宫外流浪地日子讲来听听?”皇后有趣说道。 洪竹家族被贪官害得家破人亡之后,他与哥哥二人逃往胶州,在那些年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见了多少人间悲欢离合,说起阅历来,真是比这些自幼生长在王侯贵族家的贵人们,要丰富的多。 尤其是他每每讲的乞丐秘闻,江湖上的小传言,民间地吃食玩乐,落在皇后的耳中。显得是那样的新鲜有趣。 而今日洪竹讲的当年流浪路上听到地真实笑话,和妓·院里的姑娘有关,只是毕竟身在皇宫,听故事的人乃是一国之母,所以洪竹讲的是格外小心,不敢说出太多露骨的话语来。 然而皇后听着这个故事,眼中流波微动,微微一笑。心里却觉着有些好玩。赶紧打了个呵欠掩饰了过去。她在洪竹身前,洪竹自然看不到。他只是觉得皇后居然没有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有些意外。 他毕竟年纪小,哪里知道,就算是再如何神圣不可侵犯的贵人,其实脑子里想的东西,和市井里的妇人们没有什么区别。 故事讲完之后,皇后叹息说道:“民间地孩子确实过的挺苦,不过也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洪竹讷讷笑道:“苦着哩,娘娘是何等身份的人,自幼……” 这便很自然地将话题扯到了皇后的童年生活,皇后一时间有些失神,想到如今的皇帝陛下,在自己幼时,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表哥,似乎也有偶尔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只是后来……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马上又想到自己家族在那个京都流血夜里付出地代价,情绪开始不稳定起来,渐渐多了几丝哀怨之感。 洪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说话地分寸,用余光注意着皇后娘娘睫毛眨动的频率,又把讲话地内容深入到童年时皇后那些小玩物身上。 皇后这时候正在心中警告自己,而且也不可能和一个奴才讲太多自己的事情,听到他转了说话,心头也自一松,便如数家珍般地数了起来。 总之不知道转了多少弯,洪竹终于成功地、不着痕迹地让皇后想起了一件玉玦,一件当年从娘家带进宫中来的玉玦。 皇后比划着那个玉玦的大小,笑着说道:“那块玉的质色不错,当然比不上大东山存着的贡品,不过放在一般王侯家也算是难得的品质……对了,那是先帝爷赐给本宫娘家的,所以上面雕的是皇帝制式,也不可能拿到外面戴去,一直都收在衣裳里。” 皇后有意无意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虽然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是那手指依然陷进了丰盈里。 洪竹轻轻吞了口口水,小声陪笑说道:“好像在宫里没见娘娘戴过。” “那块玉玦虽然挺温润地,但那水青儿太浅……当年当姑娘家的时候时常戴着,如今本宫便不合适了。” 洪竹讨好说道:“娘娘天姿国色,明媚不减当年,和姑娘家有什么差别……再浅的水青儿都合适。”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压低声音喝道:“说话越来越放肆了!” 洪竹面色大惊。赶紧重重地掌了自己的嘴一下,却依旧没有注意到皇后唇角那丝满足的笑容,与眼波里越来越浓的意味。 皇后昨儿个就知道了绣布进宫的消息,这种小事儿她自然也不怎么操心,自然有宫定例,往各处宫里送,太后那边自然是头一家,还有宫中那些有名份的娘娘一人送些。最后便轮到了长公主所在地广信宫。虽然皇后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姑子,但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也得着力巴紧着。 这时节东宫后厢便是在忙着分布绣布的事情,洪竹伺候完皇后,便没有什么具体事儿。他左右无事,便站在门外盯着那些身材苗条的宫女们忙碌,眼光尽在那些宫女们丰·满微翘的臀上扫着。 忽然觉着腰间一痛,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眉眼儿里尽是妩媚劲头儿的宫女正恨恨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低声叱道:“秀儿你疯了!这么多人,这是在宫里!” 这个胆子大到敢掐东宫首领太监的小宫女,便是范闲曾经听到的那个秀儿,也是洪竹在深宫寂寞之中找地一个伴儿。 秀儿咬着下唇咕哝道:“你眼睛都在往哪儿瞄呢?你也知道这是在宫里?” 洪竹嘻嘻笑了两声,哄了两句,心想自己一个太监,也只好用眼睛手指头过过干瘾,值当吃醋?他并不以为意。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好奇问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忽然心头一惊,压低声音说道:“别是要你去各宫里送绣布?” 秀儿好奇看着他紧张的神情,微愕说道:“不是……不知道今儿怎么回事儿,娘娘忽然记起一件好久都没有用的小物件儿,要我进厢房找找。” 洪竹心情微松,小心问道:“是什么物件儿?” “一块浅青的玉玦。”秀儿嘟着嘴说道:“也不知是谁多嘴,让娘娘想起这东西来……这都多少年没有用的东西。一时间怎么找地到?如果找不找。怎么向娘娘交代?” 洪竹心头大喜,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话终于起了作用。皇后娘娘终于想起要找那块玉玦。 便在这时候,一位宫女掩嘴笑着从他二人身边走过。 秀儿恼火嗔道:“笑什么笑?” 那位宫女吐了吐舌头,说道:“就兴你们笑,我笑不得?” 庆国的皇国,其实并不如百姓们所想像的那样光明堂皇,但也并不如那些小说家所虚构地一般黑暗恐怖。尤其是东宫里,皇后心知肚明自己的弱势与无奈,所以刻意在这些细微处下功夫,对于宫女太监比较温和,御下并不如何严苛,存着个广结善缘的意思。 而洪竹也是个惯能小意谨慎的人物,哪怕如今成了首领太监,对于下面这些人也不怎么颐指气使,所以那位宫女才敢开他们二人的玩笑。 “这是去哪儿呢?”洪竹微笑看着那个宫女,以及宫女身后抱着两卷上好绣布的小太监。 宫女笑嘻嘻地行了一礼,说道:“这是送去广信宫的。” 洪竹笑着点点头,让她去了。 那名宫女叫王坠儿,能有姓氏,说明在东宫里还是比较受宠的人物。她带着两名小太监来到广信宫外,知道长公主殿下地习气,挥挥手便让两名小太监侯在外面,她一个辛苦地抱着绣布进去。 宫里自然有长公主的宫女们接了过去。既然是代表皇后过来的人,长公主自然也随意和那名宫女说了几句话。问皇后娘娘好,便打发她出去了。 广信宫里安静无人时,长公主才转到屏风后,看着那个满脸幸福神色的庆国太子,温和笑着说道:“治国三策背好了没有?” 太子痴迷地望着她,点了点头,轻轻地握住了长公主柔若无骨的手,就像捧着一方脆弱易碎地玉石那般。捧到了自己的脸旁,蹭了一蹭,轻声说道:“乾儿已经背好了。” 长公主轻轻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间,看着太子眉宇间那抹熟悉地痕迹,不知怎地,心头一恸后复又一软,用双手捧着他地脸,眼波微动。柔声说道:“乖,好好背给姑姑听。” 东宫之中,皇后娘娘正在发脾气,因为宫女们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那块水青儿的玉玦。这让皇后地心情很不好。 秀儿胆颤心惊地站在皇后身边,心里想着,这位主子怎么今天偏要在那块玉玦上下功夫?她哪里知道,皇后是被洪竹的话语所触动。想觅些许多年前地光阴尾巴。 “给本宫仔细地找!”皇后十分生气,只是偶尔一动念想找个东西,结果却偏生找不到,自己御下宽厚,这些奴才们居然翻了天!她也隐约听说过,宫里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但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敢胆大包天到在东宫里伸手。 想到自己在皇宫中孤立无援,现在居然被这些狗奴才们欺到头上来。皇后气的嘴唇直抖,对着面前跪了一排的太监宫女阴寒说道:“库房里找不到,就在各房里搜!” 底下跪着的那排人面色极其难看,纷纷在心里想着,这难道是准备抄宫。右下方的那三个小太监更是吓的脸色惨白,心里骇异无比,因为东宫里那些陈年不用的小物件儿基本上都是被他们偷出宫去卖了,先前皇后说地那块玉玦也在其中。 好在此时众人都被皇后尖锐阴厉的训斥吓的极惨。脸色都不怎么好。所以这三名小太监内心的小鼓并没有被旁人查觉。 皇后把右手重重地往案上一拍,右手中指上的那块祖母绿扳指啪地一声被摔碎了。大怒说道:“查出来是谁手脚不干净,也不用再回我,直接给我打死了去!” 洪竹低着头看着案上地上的那些祖母绿碎片,苦笑想着,这块扳指可比那玉玦值钱多了,但他清楚皇后是要偶一动念,内心恼火,借此立威清宫,也不好多说什么,微微欠身,领了命,便带着一些上等宫女太监在宫里搜了起来。 一时间东宫后方的厢院里脚步阵阵,翻箱倒柜声大起,就如同是抄家一般,令人说不出的令人心悸。 那些老老实实在门外等着命运吩咐地宫女太监们并不怎么担心,就连那三个经手的小太监也不害怕,因为这种事情做的多了,谁也不会傻到把那些犯忌讳的赃物藏在自己房里。 然而。 看来有人确实这么傻。 三个太小监傻了眼,而本来是带着骄横之色看着众人的那名宫女脸色倏地一声惨白了起来,尖声说道:“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 洪竹为了避嫌,没有亲自进去搜,但当看到一名太监从那宫女床下搜出那块玉玦来时,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望着那名宫女摇了摇头。 这名宫女,正是先前送绣布去广信宫的那位,她脸色惨白,眼神里一片迷乱,啪地一声跪到了洪竹的面前,抖着声音说道:“小洪公公……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真正偷了这块玉玦的三名太监面面相觑,心想这块玉玦不是已经卖出宫了,怎么又会忽然出现在东宫里,出现在那位宫女的手中?三名太监后背一下就吓出汗来,因为赃物出现,谁知道呆会儿会审出什么问题来。 洪竹皱眉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宫女,叹了口气,说道:“绑了。等着娘娘发落。” 几个壮实些地太监上前把那宫女掀翻在地,用麻绳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那宫女已经吓得人事不省,只能不停地凄声喊着冤枉,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块玉玦。 洪竹摇摇头,往前宫去覆命,那三名太监对视一眼,由一位胆子大些地跟了上去。跟在洪竹的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公公,娘娘先前地意思是找到东西就直接把那犯贱地打死……这时候和娘娘说,只怕娘娘心里会不痛快,连累了公公不好。” 洪竹停住脚步想了想,说道:“这事儿太大,还是等让主子们说话,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可别太多事儿。” 那太监的眼里闪过一道失望之色。他原本想着借洪竹的手,直接把那宫女杖杀,那不管那块玉玦是怎么再次进的宫,只要人已经死了,玉玦又回来了。怎么也不会查到自己身上,没有想到洪竹竟然还是要去请皇后的命。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洪竹冷笑着,寒寒地看着他一眼,说道:“她一个人哪里这么大的胆子偷宫中的东西。一定另有帮手帮她遮掩,就算没有帮手……但这东西从哪里来,呆会让内廷地人仔细审审,一定能审出源头。” 那太监心头大寒,心想这源头……如果真的审下去,还不是得把自己三人揪出来,可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向洪竹坦承此事,只是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娘娘会怎么处置。” “真正查到这宫里的祸害……乱杖打死是好的。就怕扔到天牢里去被监察院的那帮变态折腾。”洪竹叹了口气。 那太监眼珠子一转,吞了口恐惧的口水,说道:“毕竟是宫里的事情,如果让内廷和监察院的人查,只怕……娘娘也会没了脸面,要不……咱们自己先查一查?” 洪竹似乎被这话说地有些心动,用余光一瞥,恰好瞧见那太监眼中的一抹杀意。笑了笑。便点了点头,吩咐道:“用心审。” 而等到了前宫的寢殿。洪竹却是换了另一副嘴脸,先将已经查到的消息告诉了皇后,却又诚恳无比地劝说皇后以宽仁处置,毕竟太后这几日在吃素,如果出了人命,只怕老人家不喜。 皇后本来十分恼怒,但被洪竹劝说着,也渐渐消了气,手中拿着那块水青儿的玉玦缓缓抚摩,皱眉说道:“有道理,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吩咐下去,给我重重地打!” 洪竹领命正准备去后面,皇后却又唤住了他,说道:“你去做甚?交待下去就好……你留在本宫这里,向来听你自夸手巧,编个金丝络子,好把这玉块系起来。” 皇后地表情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洪竹却是心头暗喜,心想如果让自己去主持审问,谁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牵连进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位太监面色难看地跪到了宫外,洪竹皱着眉头过去听他说了两声,脸色也难看起来。 他凑到皇后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皇后的娥眉皱了起来,厌恶说道:“真不吉利……吃不住打也罢了,总算有两分羞耻心,晓得自杀求个干净……”这位国母随意说道:“让净乐堂拖去烧了。” 洪竹心头微颤,但他清楚,在这些贵人的眼中,自己这些奴才只是被指使玩弄的对象,人命不如蝼蚁,他沉默地欠身,然后去安排那名宫女地后事。 他知道宫女的死亡肯定不是自杀那么简单,一定是先前自己安排审她的太监……为了灭口,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生命财产而暗中下的毒手。 不过这本来就是洪竹安排的事情,所以他也并不如何吃惊,只是对那位无辜的宫女生起了一丝欠疚。 庆国皇宫极其阔大,占了京都四分之一的面积,里面住着天下最尊贵地男人女人,也生活着天底下最卑贱的女人、不男不女的人。在这座凉沁沁的宫里,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故事,不知道有多少卑贱者会离奇或是无声地消失,死亡,而没有任何人记得她们曾经在皇宫中存在过。 虽然庆国的皇族并不以严苛闻名,然而这种阶层间的森严壁垒,注定了皇宫永远是一个人吃人的地方。 所以东宫里一名普通宫女的死亡,并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只是净乐堂地烧场上多了一具尸体,绣衣局里有个丫头很幸运地得到了进入东宫服侍皇后娘娘地机会,皇后娘娘依然每天听着洪竹讲笑话,皇太后依然每天吃素,太子依然每天学习治国之道,再去广信宫里向长公主请教。 一切如常。 “但凡大族大户,若有人从外面攻来,总是一时不会覆灭,因为它的底子够厚……然而如果是家族内部出现问题,自己人开始动手,猜疑,倾轧这种事情形成风气,那离死亡地那天也就不远了。” 在颖州新修成的土石大堤上,范闲看着堤下的大江滚滚东去,若有所思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千年之族,毀于一念。” 他回过头对一脸黝黑的杨万里说道:“我说的不仅仅是你修的江堤,也不仅仅是指明家,还包括这个天下。” 范闲没有把话说明白,他掐算着时间,今天应该就是那个宫女死亡的时间,再过些日子,等流言起来,皇帝注意到东宫宫女的离奇死亡,以他的猜疑心,一定会查觉到很多问题。 皇族表面上的平静与和睦,或者就会因为那名宫女的死亡,而产生人们意想不到的动荡。 第八十章 大石压车谁能阻? 第八十章大石压车谁能阻? 杨万里看了身旁的范闲一眼,说道:“老师,江南的事情已定,您也不要太操心了。” 他这话说的很真心,很诚恳,此时的杨万里,经由了大半年河堤上的风吹雨打,河运总督衙门里的扯皮推诿,早已渐渐摸清了做官的真谛,民生的艰难。 为官者,若想为百姓做事,替朝廷分忧,手中就一定要有权有钱,不然你什么事情都做不出来。杨万里因为有范闲做靠山,所以在工部没有哪个上司敢对他指手划脚,河运总督衙门里虽然依然一塌糊涂,可是他却有权力直接拔内库的银子,所以在这方面,没有人能够给他制造障碍。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一拂两袖清风,便敢对着门生大吵大嚷的纯洁青年,每念及此,对于门师当年在杭州西湖边里的教训深深佩服。 此时二人脚下连绵不尽的河岸长堤,便是这一年里杨万里的成就。每每看着那些方石黄土,看着堤下驯服的江水,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充实与骄傲,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黝黑的面宠,都成了一种光荣的印记。 杨万里清楚,自己能够达成人生理想,所依靠的,便是老范尚书和小范大人父子二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提携,所以他对于门师的到来,一则喜悦,一则担忧,说出了先前那句话。 天下人都知道范闲在回京的时候曾经遇袭,杨万里很担心门师的身体。 范闲摇摇头,望着脚下的江水说道:“无妨,你不要将我看的太高,我是个懒人,不会忙于政务而坏了自己的身体……至于江南的事情,明家地七寸早被捏住了。他们自然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只是如果想一口吃掉,其实还是有些困难。” 如今的杨万里,当然能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吃掉明家不难,关键是明家背后的皇族成员们,如果范闲不用忌讳宫中的情况,明家早就已经被他吃掉了。 范闲笑了笑。没有详细地说具体情况,只是安慰说道:“此次回京,颇有收获,陛下顿整吏治的决心虽然没有下,但是朝堂之上的换血已经开始进行……你应该在邸报上看见了成佳林的名字。” “是啊,佳林兄是我们四人当中第一个回朝任职地。”杨万里高兴说着,范闲遇刺的调查无疾而终,而庆国皇帝却借机赶走了一些老家伙。安插了许多新人入朝,范门四子中最没有名气的成佳林便恭逢其会,越级提拔,如今已经是礼部员外郎,是朝廷的重点培养对象。 范闲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们四人之中,佳林最是沉默中庸,也唯因此,他反而走的比季常更顺利一些……当然季常的问题也在我。如果不是我把他喊到胶州去,他也不会陷入此种僵局之中,只盼他不要怪我才是。” 杨万里摇头道:“老师这说的是什么话?胶州的事情,季常也来信与我说过,兹事体大,也只有季常才能处置。” 范闲点点头,既然四人知道自己地苦心,那也不用自己再多解释。 二人沿着长长的江堤往着下游的方向走去。一路散步,一路说着闲话。范闲提醒道:“你在河工衙门的事情我很清楚,朝廷也清楚,如今拼命万里的称谓也传入了宫中,这对你将来是大有好处……不过你还是要记住当年我说地那句话,修河工这种事情,你会的事情,就要努力去做。你不懂的东西。千万不要胡乱指挥。” 杨万里笑着应道:“在河堤上呆了一年,再不懂的东西。也了解了一些。” 范闲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河工乃大事,甚至比西胡北齐边境上地战事更要紧,如果只是了解一些……这一些怎么足够支撑你说出如此信心十足的话来?” 杨万里马上听懂了,惭愧受教。 “区区一年的时间,当然不可能止住河患。”范闲忽然皱眉说道:“这是十年之工,甚至是百年之工,甚至是只要人们在这大江两岸生活多少年,就要修多少年,你要戒骄戒燥……甘心寂寞才是。” “是,老师。” “不过也要注意培养一些得力的下属和专才。”范闲诚恳说道:“虽说你有为万民造福之愿,可是长年风吹雨淋,身子骨也怕受不了,你培养出了得力的人,河工衙门就不要再呆了,给我回京认真做事去。” 杨万里一惊,赶紧分说道:“老师,我可不想回京,那京里比大堤上可麻烦多了……再说,我也不怕吃苦,早习惯了。” “京里当然麻烦,但你要做事,就必须回京!”范闲斩钉截铁说道:“这和你能不能撑住这份苦无关,我还指望你多活几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连媳妇儿都还没娶,传出去像什么话?” 杨万里苦恼不敢多言语。说来也奇妙,范闲的年龄比他四位门生都要小,可是这两年里偶尔碰在一处,范闲摆起门师的谱教训他们,竟是越来越习惯了,这大概便是所谓地居移体,养移气。 后几日范闲依旧是在颍州盘桓,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堤上与杨万里指指点点,却也免不了要受河工总督衙门的宴请。一般的地方官员范闲可以推托,可这一次河工总督竟是亲自前来宴请,这等面子,实在是没辄。 总督请范闲的理由很简单,河工总督衙门缺的就是银子,而范闲主持内库有的就是银子,这一年河工总督衙门修河顺利,大受圣上嘉奖,就是因为范闲从明里暗里,对这个衙门投注了十分热情和无数银两。这种情份,由不得总督大人感激不已。 而让杨万里感到奇怪的是,门师一直停留在颍州究竟是为什么,行江南路钦差当然可以巡视大堤建设。可是看范闲的模样,竟是准备在这里呆半个月。 “老师,您难道不去苏州呢?”有一天,杨万里大着胆子问道。 “不着急,再等等。” 范闲笑了起来,庆国京都在北,苏州在东,他此时稳坐颍州。冷眼旁观着两地即将发生地事情,就如同一个挑夫挑了两担刺果,恰好将扁担挑在肩上承着力,却不担心被那些刺果刺痛自己地大腿。 他在等着苏州的事情先进入正题,然后等着京都地事情爆发,颍州是看戏最好地地方,因为虽然他这人在天下官员眼中十分犯嫌,但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他依然需要避嫌。 监察院启年小组在江南有两位领头人物,一位是在闽北三大坊统管内库出产事宜的苏文茂,一位是在苏州城内库转运司里盯着明家动静的洪常青。 针对明家的动作,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布了局,而真正的动局也从半年前就开始。一面招商钱庄大力地向明家输银以支持对方的渠道和日常所需。又开始挑弄明兰石开拓新的商路,同时还对那位只喜欢相扑地明六爷下了手……那位糊涂的明六爷,只知道招商钱庄借了自己不少银子花,却根本没有想过。他自己在明家的股份,早已经成了招商钱庄里的几张契纸。 这一切都是明着进行的,因为招商钱庄就算此时逼债,以明家的雄厚实力,手中的货物抵押,日常的流水,太平钱庄地支持,依然可以应付。而不必被迫清盘,以商行股份和田产来清偿。 所以一直以来,摆在范闲面前的问题,便是如何让明家的流水急速缩价,让明家的周转发生严重的问题。 对付明家这么庞大地产业,就算再有钱,只怕都很难达成这个目标,但问题在于。范闲拥有内库的全权处置权。死死地掐住了货物的供应,也等若是扼住了明家的咽喉。 率先动手地是苏文茂。在内库转运副使,那位任少安堂兄弟的全力配合下,在庆余堂几位老叶掌柜的巧手安排下,从去年夏末时,内库三大坊的出产便开始逐步稳定地上升,质量也有了极大的提高。 出货多,吃的货必然就多,明家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加之这段时间内,监察院对明家的骚扰也放松了不少,所以明家的整个产业全部活了起来,一时间吞了无数货,向着东夷城和泉州方向运去。 如此大地一笔货物虽然耗去了明家大量银钱,但是明青达并不担心,因为这一转手便有回银进帐,这也正是他那段日子里感觉心情轻松的原因。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然而内库转运司三大坊忽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工了! 停工的消息传到苏州后,明青达大发雷霆,让明兰石赶紧到内库转运司衙门,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洪青达很无耻地接下了他的质问,却只肯表示三大坊正在进行例常的设备检修,需要等一些时辰。 明家有发怒和咆哮的资格,因为他是内库召标出了无数万两银子的皇商,内库既然收了他地标银就要保证他地来货渠道,不然他可以去打御前官司。 但洪常青也有拖延的借口,因为三大坊在去年一年里地出货,已经完成了标书上的份额,就算停个十天半月,你明家该收的货已经收完了。 明青达无可奈何,只得运用官场中的力量打探闽初一地的真正消息,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回来,听说是三大坊里又开始闹工潮,那位监察院的苏大人砍了二十几个人的脑袋,才勉强镇压住,只是却要误很多天的工。 得知是这个原因,明家才缓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范闲的阴谋就好,便开始等待着内库复工的那天。之所以明家会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紧张……全是因为前两个月里一切风调雨顺,明家对于内库的出货能力渐渐认可,按照日常的数量。与东夷城和海外签订了大笔合同。 货单如今已经到期,明家需要大量的货物,商家需要的是信誉,明家宁肯赔钱,也不愿意没有货卖出去。 又过了数日,三大坊终于复工……然而生产出来地各式货物却没有多少,杯水车薪,不知何时才能回复去年的光景。明家一时陷入了小小的慌乱之中。为了完成货单,不得已开始四处调货,将家族存着最后备用的存货调光了不说,还迫不得已用高价在行北路和行南路的那几家中借了些货。 得了帐房先生的回报,衡估了一下如今族中可用的流水,明青达皱着眉头说道:“范闲究竟想做什么?难道收我几天货,就想把我打垮,这也太幼稚了。” 明兰石在一旁听着。嘴里有些发苦,这些天他暗中向招商钱庄调了一笔银子准备参手到私盐生意,他这次的合作对象,是江南最大地盐商杨继美,而且知道杨继美和总督大人薛清的关系极铁。所以明兰石并不担心什么……只是私盐的回利至少需要三个月……如果父亲知道他把家中的流水挪到了别的地方,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成竹成胸? “我们明家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明青达冷漠笑道:“范闲想操控市面上的货价,来吃我们家的银子。那就送给他吃,反正他将来还是要吐回来……必须把这次地货单完成。” 然而监察院的行动当然不仅仅是操纵货价这般简单,便在明家高价集货成功之后的第二日……三大坊的工人们像是吃了麻黄素一般兴奋起来,内库的运作忽然爆发,根本看不出一丝工潮地影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连创日产量的高峰。 几大皇商出手的货价虽然是朝廷衡定地价格,但卖出去的价钱必然要受上游供货方的控制,此时货价贱了起来。生意却好了不少,岭南熊家、孙家甚至是夏明记都在这一波行情中挣了不少,主要是挣了明家不少差价……谁让明家标路最多。 明家辛辛苦苦集的高价货,履行了大部分的货单,然而眼睁睁看着市面上的货价在降,说不出的恼火,尤其是泉州出海的几个洋人更是无耻地跑了路,转向岭南去接便宜货……让明家砸了一大堆高价地瓷器香水在手里。 仅此一役。明家就折损了七十万两的流水。 如果放在以前。这七十万两对于江南明家来说并算不了什么,但是被监察院全力打压了一年之后。明家的流通渠道里早已接近水枯,全靠太平和招商两家钱庄支撑,如今又有七十万两流水像雪花一样消融不见,由不得明家主人明青达不警惕起来。 “这一单一定要送过去,施辟宝虽然是个洋人,但他背后也是大的洋商行,一定不会像那些岛人那般无耻,他也是讲信誉的。”明青达揉着疲惫的双眼,对下面的儿子说道:“兰石,这次你亲自押货去,一定要小心。” 明兰石应了一声,他也知道这批货很要紧,因为这批货是父亲大人想尽一切办法,不知动用了多少关系,才从内库里抢出来的一批试用货。 所谓试用货,指地便是内库初次研制成功地货物,如同以前的烈酒,香水一般,定价虽然极高,但世人皆知肯定是极新奇地玩意,一旦卖出去,可以当作黄金卖。 这次的试用货是一批镜子——明兰石亲自验过货,这些镜子主料是玻璃,但背面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竟然给镀上了一层银子,照上去纤毫毕现,实在是宝贝儿。 按理讲,以范闲和明家的关系,内库这么重要的试用货怎么也轮不到明家发财,然而明家毕竟在江南经营日久,转手通过另一家皇商才把这批货吃了下来。但明兰石心中依然有些不祥的感觉……如果能把这批银镜安全送到泉州的施辟宝手上,明家目前十分艰难周转局面便可以得到很大的缓解,可是……会这么顺利吗? “不要担心什么。”明青达阴沉着脸说道:“我已经与京中通了消息,这批货你亲自押送,胶州水师那边也交待过,这次我们不自己出海,虽然少挣些。但行走在州郡之间,应该安全……” 这位已经忍让范闲一整年的明家主人忽然抬起头来,寒着声音说道:“如果有人……真地敢杀人抢货……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杀死,逃回人来,我们便上京打御前官司!” 三日后,由苏州往东南方去的一座小山之上,洪常青看着山下那条长长的车队笑了起来,装银镜的车子并不多。只有两辆马车,但明家竟然出动了五百私兵前来护送,果然是十分重视这笔出口地货单。 然而他的笑容马上就敛了下来,变成了一片寒冷,在这一刻,他想到了一年前,胶州水师大批官兵上岛屠杀的那一日,他想到了那些吃腐尸的海鸟。那个岛上死不瞑目的海盗兄弟们。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是监察院的密探,负责上岛侦缉,但在岛上和那些海盗呆的久了,总有些感情。所以今天他站在山上。看着下方明家的车队和私兵,唇角露出一丝快意而血腥地笑容。 今天不杀人,但肯定比杀死这些人,还让明青达更心痛。 正思考间。一队约二百人左右的骑兵,护送着几辆马车,从和明家正对着的官道上走了过来。 两边对冲,便堵在了山下。 明兰石一直小心注意着道路上的情况,看着这群人,马上发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氛,指挥手下的私兵们拔出了武器,准备迎敌。 但那二百人的骑兵并没有如何动作。只是冷漠地与明家车队擦肩而过,这些骑兵虽然直立马上,但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寒冷而肃杀的气息,令明家地私兵们不敢妄动。 恰恰两个车队并成两条线的时候。 二百骑兵护送的几辆马车忽然边厢破了,里面的东西全部倾了出去,砸在了明家存放银镜的马车上! 如果是一般地货物,砸一下又怕什么? 但问题是砸在存放银镜马车上的东西……是碌石,极重极沉极有棱角的碌石! 无人胆敢以血肉之躯去拦。就算身负严命的明家私兵也是如此。只听得轰地几声闷响之后,传来无数声细细碎碎的破裂声音! 明兰石尖叫一声。赶紧下马查看,只见那一百多面银镜……绝大部分都被压成了碎碎闪光的镜片,虽然依旧反射着迷人的光芒,可是…… 山下官道上顿时大乱,无数人拔出兵器,双方对峙着,大战一触即发。 明兰石眼前一黑,马上知道完了,他狠狠地转头,盯着那二百骑兵的首领人物,咬牙说道:“果然……堂堂监察院黑骑,什么时候也做起了杀人劫货的事情?” 那名首领人物脸上罩着银色的面具,并不意外明家少爷能认出自己一行人的身份,因为他们今天本来就没有准备遮掩身份。 监察院黑骑副统领荆戈望着明兰石冷漠说道:“本将没有杀人,也没有劫货……本将护送内库三大坊所需要石材途经此地,尔等民间商人竟敢阻路,道路窄且狭,不幸翻车,双方均有损失,某不要你们赔偿……尔等也休要鼓噪,激怒了爷爷凶性子,仔细你地人头。” 明兰石眼光有些昏暗,看了看那些浑身铁血气息,似乎跃跃欲试的黑骑……他强行将胸中的愤怒压了下去,只觉咽喉里一片血腥味道,瞪着眼睛痛苦失神道:“翻车?” 这世上有翻车翻的这么准的?双方均有损失?你家的石碌怎么翻也不会少个角,而自家……却是脆弱的银镜啊! 第八十一章 这是一个阴谋 第八十一章这是一个阴谋 安静的山谷中,一片压抑与恐慌,却没有人敢动手 明兰石当然知道这是范闲安排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但他不明白对方毕竟是朝廷官员,怎么会做出如此无耻的事情来——面对着这样一枝可怕的骑兵,明兰石不想与对方火拼,从而送掉自己的性命,可是满地的碎片让他的脑中一片愤怒! “我要去京都打官司!” 明兰石大怒尖声骂道。 “随便,本将不奉陪。” 荆戈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便率队走了,走之前还没忘了把那重重的石碌也抬回了马车上,只留下欲哭无泪的明兰石、那些满脸瞠目结舌的明家私军,还有一大片散落地上,晶晶发亮的玻璃碎片。 往年间明家暗中蓄养海盗,与胶州水师勾结,于东海之中抢船劫货,杀人如麻,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条性命,强抢了朝廷多少货物,如今范闲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海上下手,却在陆上动刀,既不害你明家人性命,也不夺你货产,只是……尽数毁去,让你明家哭也不哭不出来。 天理循环,天公地道,便应是如此。 事情还没有完。 穿着一身官服的洪常青咳嗽了两声,从山上走到了明兰石的身边,微笑说道:“明少爷好。” “洪大人?”明兰石此时已经麻木了,看见范闲的亲信也不怎么意外,只是不知道对方想和自己说些什么。 “我本名叫青娃,原来也是那个岛上的兄弟。”洪常青凑到明兰石耳边咬牙冷狠说道:“这些不值钱的玻璃片,是本官替猛子哥,兰花姐,还有岛上死去的几百兄弟……谢您的。不会忘了兰花姐吧。那可是您最疼的姨太太啊……” 洪常青说完这句话,胸中充满了报复地快·感,大声说道:“谢您了啊!” 哈哈大笑声中,洪常青潇洒离开,留下明兰石面如土色,一脸震惊,他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此时才想起。自己曾经用这双手结束过一个对自己满怀痴情女子的性命。 消息传回苏州城外的明园,明青达右手一抖,手中捧着的上好官窑瓷碗迸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心疼。 因为那些银镜摔碎成玻璃片的脆响,已经让他心疼到毫无知觉了,这位老爷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地上的瓷碗,那处地银镜一样。碎成了无数片。 “打官司?我不怕。御前官司就更不怕了……他找谁去替他打?” 在颍州逍遥了半个月后,范闲等到了王启年,终于坐上了马车,开始继续往杭州驶去。 监察院的消息早已经传递了过来,范闲挑了挑眉梢。有些好笑,有些快意,去年在江南虽然也在呼风唤雨,但总被明青达那个老狐狸郁闷拖着。此时京都平,自己将对方玩弄于手掌之中,实在是很快·活的事情。 他只是给了一个大概的方略,而具体的执行者却是下面的人,他也没有想到,洪常青直到如今还记得那个岛上的惨剧,硬是不肯让明家死的痛快些,非要这么慢刀子割肉。 “慢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范闲对身旁地王启年说道:“我都替明家感到心疼,传令下去,火候到了,让儿郎们别再贪玩,赶紧收了的好。” 王启年在京中留了近一月,就是为了注视着宫里的动静,说道:“再过两天,长公主和太子爷。已经顾不得明家的死活。要抢在明家反应过来之前动手,现在正是时候。” 范闲点点头说道:“要的就是他们想不到我会下狠手……明家现在只怕我还会继续陪他慢慢熬下去。我就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忽然笑了起来,掀开车前地帘布,看着缓慢倒退的江南官道,忍不住心中的快意,哼起了小曲。 王启年在一边听着那种怪声怪腔的曲子,忍不住笑着问道:“大人,至于乐成这样?” 范闲哈哈大笑道:“憋了一年,终于可以放手做事,想不乐也难啊。” 当钦差大人地马车仪仗用最缓慢地速度向杭州进发时,苏州城里的诸人却是各有心思,权倾江南的总督大人薛清收到了范闲亲笔书信后,便一直坐在书房里发呆,他左右二位师爷也知道了书信中的内容,与大人一样都在发呆。 看着就像是三尊泥菩萨。 薛清离京早,路上快,二十几天前就到了苏州,对于这些段日子里明家吃的亏清清楚楚,但他本以为这只是监察院对明家的再次削弱,却没有想到范闲在信里竟说的那般自信,竟……像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 “范闲他凭什么?这又不是打架?” 江南总督薛清明显不知道关于招商钱庄的勾当,在苦苦思考范闲地信心来自何处,为什么要在信里向自己通气,让自己做好准备。 “钦差大人既然这般说,那便是心中有定数。”左师爷皱眉出主意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薛清陷入了沉思之中,如果范闲真的能够把明家吃掉,他身为深知陛下心意的亲信,当然会好生配合,可问题在于……他对于明家身后的皇族势力也是颇为忌惮,一朝京中没有明显的倾向,他是万万不敢抢先动手的。 “要不然……咱们就和去年一样,再看看?”右师爷想了半天,只想出一个和稀泥的法子。 薛清忽然双眼一睁,两道寒光射了出来:“看……当然要继续看下去,但不能光看,范闲只是行江南路钦差。他就算有办法在明面上赶走明青达,可暗底下却不方便让监察院出手……总要照顾一下江南地民心。” 江南总督大人最后说道:“调州军看住明园和明家地那一千私兵……如果范闲没办法,咱们就继续看着,如果范闲成功,咱们就得帮他把这些人吃掉!” 右师爷颤着声音说道:“大人,调兵杀人……如果被宫里那些人知道了,会出大麻烦。” 薛清挥挥手中范闲寄来的亲笔密信,平静说道:“他既然敢做。就一定对京里地局势有把握,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可不是一个傻子……写信告诉我,便是要分我功劳……可这一年江南路衙门什么都没做,如果想分这笔功,就一定得出力。” 忽然间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薛清皱了皱眉头,师爷上前开门,一位江南路衙门的下属官员惶急走了进来。来不及躬身,直接对薛清禀报道:“总督大人,明家出事了!” 明家出事了? 薛清在心中一惊,暗叹范闲动手好快,面色却依然平静。问道:“具体讲来。” 那名官员吞了口口水,说道:“上午的时辰,内库转运司衙门上明园收了一批帐,名目好像是银镜。” 薛清知道那批银镜被范闲使人砸碎的内幕。眉头微皱,也不禁有些心疼,问道:“那又如何?明家签了协议,这银子自然是要给的。” 这话明显是偏着范闲那边,朝廷对付商家,总是这样的不要脸。 “关键不是这笔银子。”那名官员看了总督大人一眼,小心说道:“听说……明家地周转出了问题,与他家有关联的几家钱庄……现在都去明园里逼债了!” 逼债? 薛清霍地一声站了起来。明家在江南绵延百年,敢上明园逼债的……可没有几个,一则明家银子多,二则也没有钱庄愿意得罪它家,这……这怎么今天却忽然变了?薛清的心里马上转过无数个念头,难道范闲整了明家一年,竟把明家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如果明家真的还不出钱,被那些钱庄们逼的商行贱卖。家族大乱……这……薛清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陛下地意思,明家一家要让朝廷控制。但是……明家不能乱! 明家一旦真的破产,不说那族中的数万百姓,与之息息相关的江南百姓怎么办? “太平钱庄也去了?” “没有” “派人去明园外盯着。”听到明家最大的合作伙伴太平钱庄没有参与此事,薛清心下稍安,但面色依旧阴沉,吩咐道:“告诉那些人,明家与钱庄间地纠纷朝廷不管,但是明家不准倒!” 范闲和薛清一样,都很明白皇帝老子的意思,明家是要吃的,而且要整个吃过来,吃相还不能太难看,不能让明家自身的实力折损太多,从而影响了整个江南地稳定。 所以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明家倒。明青达也不可能看着明家倒。所以此次逼债并没有存着清盘的念头,只是想谋取一些……极大的好处。而今日,之所以是几家钱庄一起去明园要钱……纯粹是因为范闲依然存着一丝奢望……能够把招商钱庄的幕后东家掩藏起来。 这世道,欠钱的永远比借钱出去的有道理,有底气,所以明家当代主人明青达捧着微温的茶碗,一口一口缓缓啜着茶水,眼皮子都懒得抬一眼,虽然他的下方坐着地是各家钱庄的代表,从名义上来说都是他的债主。 而那些钱庄的掌柜们也没有身为讨债人的自觉,很猥琐地坐在椅子上,只敢放上三分之一屁股,偶尔抬眼看看明家主人,眼中便会闪过一丝害怕,哪里像是来讨债的。 这些钱庄掌柜知道自己都是小蚂蚁,只要明家主人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把自己捏死,把自己从江南这块地方上赶出去。但是今天他们不得不来。因为连着一年明家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已经让他们起了担心,加上被有人心挑弄了一番,今天都汇聚到了明家的会客厅里。 他们代表着资本,虽然银子不多,但依旧是资本,资本最心疼自己,最不能忍受地就是损失。尤其是这一个月里。所有地人都知道,监察院对明家的打击力度又大了起来,明家连受损失……而最近那批银镜地报废,今天上午内库转运司的逼银,终于成功地压垮了这些钱庄掌柜们的心理防线。 一位老掌柜苦着脸,恭恭敬敬说道:“明老爷,明家执江南商界牛耳已近百年,若说还不出银子……那是谁也不信的。只是最近市面上传言极多,总想来求老爷子给咱们这些人一个准话。” “准话?”明青达厌恶地皱了眉头,这些蚂蝗一般的无耻东西!往常跪着上门,自己都懒得正眼看一眼,如今居然敢来……向自己讨话! 明老爷子根本不在乎这些钱庄掌柜。就算现在明家的周转再困难,还掉这些银子还是绰绰有余。他的眼角余光只是淡淡瞥着一直安静坐在最后方的那位掌柜。 那位掌柜是招商钱庄地大掌柜,身后站着一位面相英俊的年轻人,招商与明家的关系。没有太多人知道,招商钱庄在江南的名声也并不响亮,所以他坐在了最后面。明青达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招商钱庄今天来凑什么热闹? 他没有兴趣再和这些掌柜们说什么,端起茶碗送客,同时冷漠地让这些人去帐房里把所有的借贷清掉,拢共十几万两的债务,明家受不得这种屈辱。 那些钱庄掌柜们心中大喜之后复又大惊。首先是钱终于拿到手了,虽然损失了些利息,惊的却是,看明家这种豪气……难道是自己这些人收到地风声有问题? 所有的掌柜们都退了出去,明青达偏着头饶有趣味地看着一直未动的那位掌柜,轻声说道:“我知道,他们都是被你劝着来的。” 招商钱庄的大掌柜温和笑了起来,并没有反驳这句话。 明青达眉头微皱说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都是在商界浮沉了无数年地老狐狸。从这一年与招商钱庄的配合看起来,明青达心知肚明。这位从不出名的钱庄大掌柜,当年也一定是位狠角色。此时所有的闲杂小虾都走了,二人说话便直接了许多。 明青达清楚明家向招商钱庄一共调了多少地银两,如果招商钱庄先前也加入到逼债清盘的队伍之中,明家也只能去卖田卖房,就算此次支撑下来,家族也会元气大伤……而对方既然一直沉默到现在,那肯定也不会是看明家笑话的,一定另有所求。 而以招商钱庄手中握着的那些借据,确实已经有资格从明家手上要些什么。 大掌柜微微一笑,说道:“明老爷子,我家东家要……与您合作。” 合作?明青达的眼睛眯了起来,寒光一放即敛,钱庄与商家合作,是怎样的合作?他闭目沉思片刻,便轻声说道:“不行。” 不行二字虽轻,却是掷地有声,不容人置疑。 大掌柜似乎也没有想到明家居然会如此直接地拒绝,微微一怔后依旧是笑了起来:“不行……也要行。” 明青达猛睁双眼,用一丝怜惜与不屑的目光盯着掌柜,冷冷的声音从牙缝里渗了出来:“你……是在威胁我?” “不敢。”钱庄大掌柜温和说道:“只是一个请求。” 明青达再次陷入沉思之中,他没有去问对方威胁自己地凭恃,这一年里向招商钱庄借了不少钱,这就足以让对方说话多了几分底气。 大掌柜不急不缓说道:“在商言商,如今的局面,明老爷您也清楚,如果我钱庄凭条索银,明家的周转马上就要断了,您拿什么去供内库的后续银子?那位小范大人可等着您拿不出银子……就可以断了您的行东路权。明家虽然富庶强大,可是……这皇商的身份总不能不要,内库流出的银子不能不要。” 明青达沉默了下来,知道对方说中了自己的害,明家现在最大地问题就是流水周转已经渐有干枯之象。 “调银条契上写地清楚,没到时间,你们一两银子也别想拿回去。”事到如今,明青达依然没有一丝慌乱,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 不料招商钱庄大掌柜微微一笑说道:“谁说不能拿回去?条契上写着,若钱庄愿以浅水价出契,您就必须在五日之内还银,这官司……即便是打到京都去,也是我赢,您还是必须还银子。” “浅水价!”明青达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疲惫地面容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压低声音阴沉斥道:“你疯了!你要损失三成!” 大掌柜面色不变:“如果真的不能合作……就算损失三成的银子,我们钱庄也要请您提前还银子。” 明青达冷冷地盯着他,似乎是想判断对方究竟是不是一个疯子,稍稍放缓了一下口气,说道:“真这样做,我明家大不了卖田卖地,也不是还不了你,可是你们钱庄的损失可就大了……” “这正证明了我方的决心和诚意。”大掌柜温和笑道:“我家东家一直做钱庄生意,但对于贵国的商贸十分有兴趣,他是一位有野心的人,愿意和您这样的当世豪杰合作,所以请您务必赏面。” 明青达缓缓坐了下来,他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招商钱庄的东家早在一年之前就想借由借贷的关系,加入到明家的生意中来,这个局……设的也太久远了些。 “你家东家是谁?” “协议达成之日,东家定会亲自上门来拜谢明老爷。” “可如果我真的不想怎么办?”明青达已经回复平静,淡淡说道:“打官司也好,我明家一路奉陪,不过这些银子嘛,总还是可以拖个一年半载的。” “真的能拖吗?”大掌柜温和笑道:“御前官司只是笑话,依庆律民生疏首三条,大人应该明白,民间借贷官司顶多能打到江南路衙门……打到薛清大人面前,您……确认愿意这样做?” 明青达当然不愿意这样做,朝廷对于自家已经虎视耽耽了一整年,如果碰见这种官司,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阴死自己。 没想到招商钱庄将所有的后路都已经算到,将庆国朝廷与商人间的争执看的如此明白,明青达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盯着这位大掌柜,老累的心在咆哮:“这是一个阴谋!” 一阵极久的沉默之后,明青达有些疲惫地说道:“你家东家想怎么与我合作?” “债抵银,转股。”大掌柜干净利落地说道。 第八十二章 大人物们 第八十二章大人物们 冬已去,春未至,昨夜一阵寒风掠过,明园墙外那初生的新嬾青丫顿时又被冻死了,泛着不吉利的惨白。 明青达微微闭目。 他早就猜到了对方会选择这个方案,而且如果抛却家族被算计的屈辱不言,如果招商钱庄的东家真的入了明家的股,双方抱成一团,资金会马上变得充裕起来,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甚至连东夷城和太平钱庄的脸色也不用再看。 明青达的心情略和缓了些,斟酌片刻后说道:“要多少?” “三成。”大掌柜松了口气,抬起脸温和微笑道:“全部的三成,由官府立契,死契。” 明青达将将才好了一些的心情,马上陷入了无穷的愤怒与嘲讽之中,他望着大掌柜轻蔑说道:“三成?你家东家是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区区四百万两银子……就想要我明家的三成?” “大老爷误会了。”大掌柜恭敬说道:“全部的三成是指明家的股子,总量并不包括朝廷里那些贵人的干股……我家东家虽然有野心,但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和胆量。” 明青达冷笑一声,长公主与秦家在自家里的干股数量极大,如果你们说的三成是包括了这个干股的数量,那倒真是好了,看你们将来怎么死,然而对方要其余的三成,这个数量也极为过分。 “不值这么多。”他冷漠说道,准备送客。 大掌柜微笑说道:“明家富甲天下,手握江南不尽民生,良田万顷,房产无数,这区区四百万两银子当然不止这个数目……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银这种东西和资产并不一样,同样是一两银子,在不同的时刻,却有不同的价值。” 他继续说道:“这四百万两银子若放在以往,只不过是明家一年的现银收入,当然抵不上三成的股子。但现如今明家正缺流水,需要现银救急。我家东家入股之后,自然会大力提供银钱支持……这四百万两就代表了更重要的价值……如今换明家三成股份,并不贪心。老爷子也是明白人,当然知道我家东家喊的这个价,已经算是相当公允了。” 明青达沉默片刻,知道对方说地是实在话。 “兹事体大,我虽是族长也不能独断,我要再想想。”他端起了茶杯。招商钱庄大掌柜与他身后的年轻人告辞出去。 明兰石从侧方走了进来,看着父亲惶急说道:“父亲,不能给他们。”接着愤愤不平说道:“现在才知道,这家招商钱庄真黑!居然从一年前就开始谋划咱家的产业了。” 明青达看了儿子一眼,有些不喜地摇摇头。不赞同他的话语,说道:“在商言商,这一年里如果不是有招商钱庄的支持,咱们家的日子还要惨些。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据,加上后续地流水支持,换取三成股子,确实如他们所言,是很公允的价格。” “可是……” 明青达有些疲惫地挥挥手,在今天与招商钱庄的谈判中,他看似自信,却在步步后退。以至于内心深处对自己都产生了某种怀疑——是不是这一年里,被监察院连番打击后,自己的信心已经不足了,是不是在范闲面前跪了一次,做了无数次的隐忍退让后,自己已经缺乏了某种魄力,习惯了被人牵着鼻子走? 可是……自己是明家当代主人! 明青达缓缓说道:“在商言商,但招商钱庄既然用阴的……我们又何必还装成自己一直双手干净?” 明兰石感觉后背一阵冷汗涌出。吃吃说道:“父亲。一旦事败,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明青达冷笑道:“有长公主护着。便是范闲也不敢乱来……区区一个招商钱庄,算得了什么?” “可招商钱庄在东夷的总行肯定有帐目。”明兰石看着父亲,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冷,觉得往常显得睿智无比地父亲大人,现如今……却渐渐变得愚蠢愤怒了起来。 “不管了!”明青达平静睿智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狰狞,冷冷说道:“东夷城的人找咱大庆要钱……谁耐烦理会?” “要不然……要不然……”明兰石喃喃说道:“咱们卖地卖宅子吧?这笔银子虽然多,但不是还不起。” 明青达阴沉说道:“你能想到的,他们能想不到?朝廷严禁田地私下买卖,如果是小宗的还好话,可是这么多田要卖出去,怎么能不惊动官府?一应手续办下来,至少要一年以后……招商钱庄宁肯损失三成,也要提前还债,为地是什么?不就是逼咱们分股?” 老爷子忽然心头一沉,想到朝廷严控土地买卖的律条,正是当年叶家女主人在世的时候,强力推行的新政之一。 明兰石面如土色地离开,他猜到父亲会做什么,但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做,只知道父亲在明家面临暴风雨地情况下,在这一年的压力下,终于失去了理智……而他虽然依然极其艰难地保持着一丝清明,认为与招商钱庄合作更好,但是基于自己那件一直隐而未报的事情,他也不敢开口劝说什么。 当天夜里,苏州城那条青石砌成的街道上,忽然多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是被冬天困在洞里许久的老鼠,忽然间嗅到了香美糕点的味道,借着夜色的掩护倾巢而出。 然而老鼠只有三只,三个穿着黑色夜行衣地高手,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招商钱庄的防卫,直接杀进了后堂。 钱庄的保卫力量一向森严,加上招商钱庄的幕后身份,暗底里请了不少江湖上的好手,然而就是这样的防卫力量。却阻不住那三名夜行人地雷霆一击,由此可见,这三名夜行人的超强实力。 最可怕地是来袭者手中地长剑,剑上仿佛烙印着某种魔力,破空无声,剑出不回,直刺有如九天降怒,气势一往无前从不回顾。片刻间在钱庄的里铺里留下了十几具尸首与满地地鲜血。 而没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呼与呼救之声。 然而这样三位极高明的剑客,却在钱庄的后园里,遇到了极大地阻碍。他们明明看见了招商钱庄大掌柜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一盒借据契书,却无法把剑尖刺入对方的咽喉。 甚至是三人中领头的那位绝顶高手也做不到。 因为他手中那柄开山破河的无上青剑,此时正被一张看似柔弱,却实则内蕴无穷绵力的青色幡布围绕着。 嘶啦啦三声响,剑客收剑而回,双手一握。对着手持青幡的年轻人行了一礼。 武道之中自有尊严,暗杀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便成为了武道上的较量。 此时青幡已经被那道极高明沉稳地剑意绞成了无数碎片,上面写的铁相二字也变成了碎布片上的小黑点,曾经化名铁相。如今化名王十三郎的年轻人,手里拿着那根光秃秃的幡棍,看着对着手持青剑,一副大师风范地黑衣人。缓缓低头回了一礼。 “请。” 黑衣人取下蒙面的布巾,一脸肃容,三络轻须微微飘荡,谨诚持剑,将全身的精气神尽数贯入这柄剑中,轻启双唇说道。 以王十三郎天不怕地不怕,浑然洒脱的心性,骤然看见这人地面容。也不禁动容! 如果是范闲在此地,看清黑衣人的面容,只怕也会马上转身就走,一刻不留。 云之澜,东夷城四顾剑首徒,一代九品上剑术大家云之澜! 王十三郎右手紧紧握着幡棒,瞳孔微缩,十分紧张。 跟随云之澜进入招商钱庄后院的两位夜行人。正是东夷城的高手。他们看见云之澜持剑正面对乱,十分恭谨地退到一旁。在他们的心里,对面那个持幡的年轻人虽然修为极其高深莫测,但只要他不是大宗师或者是庆国范闲这种变态人物,那就一定不是云之澜的一剑之乱。 王十三郎怔怔看着他,忽然说道:“您……的伤好了吗?” 云之澜微微皱眉,缓缓说道:“阁下认识我?” 去年春天时,云之澜单身赴江南,一方面是暗中看着自己地女徒弟们修炼,最重要的目标却是想觑机刺杀江南路钦差范闲,然而事情的结局却有些痛苦,一代剑法大家,居然只是坐在渔船上远远看了楼上范闲一眼,便中了监察院的埋伏。 时至今日,云之澜对于从水中如鬼魅出现的那道剑芒依然念念不忘,暗生寒意,因为那道神出鬼没的剑芒,让他受了出道以来最重的伤。然而他受伤的消息一直严格控制着,想必南庆朝廷也不愿意闹出外交风波,所以当王十三郎问他地伤好了没有,云之澜心里觉得有些惊讶。 王十三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君乃一代剑客,奈何为人作贼。” 云之澜笑了笑,说道:“阁下何尝不一样?” “就算你把招商钱庄地人都杀了,把这些契条烧了,也不能帮到明家。”王十三郎叹了口气,说道:“这里留的只是抄件,原件自然不在苏州。” “原件在东夷城地话,明天应该就没有了。”云之澜缓缓说道:“我不知阁下何方门下,但是明家对我东夷城太过紧要,还请阁下不要阻拦。” 王十三郎说道:“明青达已经完了。” 还没有继续说完,一直安静等在云之澜身边的黑衣人开口说道:“师父,这人是在拖时间。” 王十三郎微微一怔,发现这名黑衣人竟然是位女子,说话的声音极为清脆,不由偏着脑袋笑道:“思思也来了?” 黑衣人身子一震,云之澜也好奇地看着王十三郎,叹息说道:“没想到您居然对我师门如此了解……真是有些好奇。只可惜时间不多,马上苏州府就要来人了。”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剑,剑尖微微颤抖,遥遥指着王十三郎的咽喉。 “你不会杀我。”王十三郎说道。 “为什么?” “因为……” 王十三郎忽然面色一肃,左腿退了半步,青幡孤棍忽地一下劈了下来,左手反自背后握住棍尾,右手一压。棍尖挟着股劲意往下一压! 破风之声忽作,忽息,只在空气里斩出一条线来! 好强大的剑意! 云之澜瞳孔微缩,缓缓问道:“招商钱庄的东家究竟是谁?” 王十三郎犹豫了片刻,缓缓收回青幡,张嘴无声比了个口型。 云之澜满脸惊愕一现即隐,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一句话。便带着两名女徒弟转身离开后院。在将将要出后院地时候,他忽然回身说道:“师弟,保重,范闲比你想象的还要阴险。” 王十三郎苦笑说道:“大师兄,如果你告诉了明青达。相信我一定有机会看着范闲是怎么把我慢慢阴死。” 云之澜没有回头,双肩如同铁铸一般的稳定,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他用这么大的利益为赌注,来试探你对他有几分忠诚……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王十三郎缓缓说道:“可能他很有自信。就算我叛了他,他也有办法把明家搞死,他只是让我主持此事,顺便看一下我的态度。” 云之澜说道:“师尊的意思究竟如何?是明家重要,还是范闲对你的信任重要?我才能决定应该怎样做。” “小范大人的信任最重要。”王十三郎诚恳说道:“就算我与您联手,告诉明青达事情地真相,帮助明家度过这次劫难,可下次呢?……内库终究是小范大人的。师尊并不介意与异国的小朋友树立起某种友谊。” “那你刚才就不应该告诉我。”云之澜缓缓说道。 王十三郎笑着看了身后抱着文书,满脸警惕的招商钱庄大掌柜一眼:“就算我没有告诉你,但是谁也不知道暗中我会不会通知你,所以还不如当面告诉你。” “看来东夷城里也不会动手了。”云之澜叹息着,他并不是叹息自己白跑了一趟,而在赞叹师尊那张愚痴面容下的深刻机心,他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位最神秘的小师弟。原来出庐之后。一直跟着范闲在做事。 “是的。”王十三郎低头说道:“如今是我在攻,所以请大师兄暂退。请保持沉默。” “我可以退,但我为什么要沉默?”云之澜平静说道。 王十三郎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玉牌,给他看了一眼。云之澜看见这玉牌马上叹息了起来,摇头笑道:“门中一直都知道,你是没有剑牌地,没想到原来师尊给了你这一块。”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势力都在做骑墙草,而东夷城一脉,无疑是一棵参天大树,他如果往任何一方倒下去,都有可能产生某种意料不到的结局,再也无法飘回来。 所以四顾剑不能倒,因为他的剑要守护着东夷城,他必须对庆国地局势完全判断清楚,才会做决定,或者说,如果有足够强大的致命诱·惑,他才会出手。 因为范闲的突兀崛起,他必须在范闲这边投以足够的诚意,一部分地态度,正是王十三郎。而他还在长公主那边保留了一部分态度,比如云之澜。 只有这样,日后庆国内部不论是哪方获胜,他都可以获得相应的利益。 这就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而今天夜里对招商钱庄的突袭,却让四顾剑的两只手正面握在了一起开始较力,只怕这个情况连这位大宗师也没有想到。 范闲先出的手,所以云之澜只好退走,可是他不必沉默,他完全可以告诉明青达真相,让他拒绝招商钱庄的入股,但他看到了师尊的剑牌,所以明白了在眼下暂时的局面当中,那位大宗师更倾向于哪一方。 招商钱庄里一片安静,隐隐传来前院地血腥味道。 先前一直警惕着的钱庄大掌柜,此时脸上早已回复了平静温和,他对着手持青幡发愣的王十三郎郑重行了一礼,恭敬说道:“恭喜十三大人过关。” 王十三郎有些痴地偏偏头,半晌后叹息道:“人类的心,真是复杂,师尊和范闲真是……很有趣的两个人。” 明青达又一次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往明园高墙外的树上,心里有些凄凉,想着明明冬天已经结束,春风已然拂面,前些日子生出的青嫩枝丫,怎么偏偏又被冻死了呢? 他知道现在摆在自己面前,摆在家族面前的局面,也有如严酷地冬天。明家百年之基,本来哪里这么容易被人玩死,然而自从成为经销内库出品地皇商之后,明家赚的多,也陷地太深,根本拔不出来,渐渐成为了朝廷各大势力角力的场所。 商人再强,又哪里经得起朝廷的玩弄?不论是这一年里的打压,还是前几个月的货价操控,以及那次恶毒到甚至有些无赖的石砸银镜……明家付出了太多血汗,损失了太多实力,整个家族商行的运作越来越艰涩。 如果他能脱身,明家依然能够保存下来。 但他不能脱身,所以他需要解决问题。眼下摆在明家眼前最急迫的问题,就是周转不灵,流水严重缺乏。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有外部的支援。然而太平钱庄毕竟不是无底洞,不可能永远向明家输血,东夷城方面据说已经有人开始提出异议。而那该死的招商钱庄…… 明青达的眉头皱了起来,咳了起来,咳得胸间一阵撕裂痛楚。 如果招商钱庄要的不是明家三成股子,而且手里头握着足够的筹码,明青达也不会做出如此丧失理智的反应,他甚至愿意和招商钱庄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当度过这一次风波之后,双手携起手来,赚尽天下的银子。 可是……想要自己的家产?这便触到了明青达的底线,这是他弑母下跪忍辱求荣才谋来的家产,怎么可能就为了四百万两银子便双手送上? 可是……现在的明家,还确实抽不出现银来还这四百万两白银,就算招商钱庄用浅水价应契,接近三百万两的银子,明青达也拿不出来。 他咳的更厉害了,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黯淡失落与屈服。 云之澜又一次带着他的人走了,只不过上次这位剑术大家是伤在监察院手下,这一次却是潇洒离开,两种分别让明青达嗅到了极其危险的味道。前天夜里,招商钱庄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是帐册与借据没有抢过来,东夷城中的行动也根本没有动静,相反,江南路衙门抢先接手了招商钱庄血案,派驻了重兵把守。 同时明家的私兵也全部被江南路总督薛清的州军们紧紧盯着。 明青达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用雷霆手段,被朝廷盯着,一切只能从商路上想办法,而要解决目前明家的危机,他只有选择低头。 他有些疲惫对身旁的姨太太说道:“去请招商钱庄的人过来……你亲自去,态度要好一些。” 那位当年明老太君的贴身大丫环点了点头,然后提醒道:“赶紧向京里求援吧。” 第八十三章 明园里的笑声 第八十三章明园里的笑声 明青达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冷漠道:“母亲不知道你曾经是长公主的宫女,但你知道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用刻意提醒我什么。我和殿下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不准备下船。” 他顿了顿,觉得在这女子身上撒气没有必要,摇头说道:“信早就发给宫里了,长公主殿下一定有办法拖住范闲的手。” 如果长公主殿下有空闲的时间,当然有足够多的阴谋诡计,朝争堂辩来拖延监察院对明家的进逼。 问题在于,其实大家现在都很忙。 招商钱庄的大掌柜冷漠地坐在明园华贵的花厅里,手边的茶水一口未动,他的右手系着绷带,不知道是不是在前天夜里的厮杀中受了伤。 此一时,彼一时,前天是招商钱庄主动找明家谈生意,今天却是明家在施暗手无效后,无奈地主动请求,所以这位大掌柜的态度明显也不一样。 明青达在后方偷偷看着对方的脸色,心想这位大掌柜虽然愤怒,但却依然来了,想必是钱庄的幕后东家,不愿意因为前天那件事情,就影响了双方之间的大买卖。 他正准备掀帘出去,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了,愕然回首一看。发现自己最疼的儿子明兰石脸色惨白,欲言又止。 明青达皱着眉头,低声喝叱道:“现在什么时节了,有话就说。” 明兰石往厅里瞄了一眼,脸色更加难看了,扯着父亲的衣袖进了后厅,然后二话不说,便卟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孩儿不孝……请父亲杀了孩儿……”明兰石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说道:“一定不能让招商钱庄用那些调银换股子!” 明青达沉默了片刻,缓缓启唇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兰石羞愧地低下头去,说道:“孩儿……私下向招商钱庄调了一批银子,用地是手中的半成干股做的押。” 明青达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却马上回复了镇静,急促问道:“什么时候能回银?订的什么契?能不能找太平转契?” 这问的是几个关键问题。因为事涉明家归属的股子大事,明青达根本来不及痛骂自己的儿子,抢先问了出来,希望不要让招商钱庄又多了这半成。 “死契……”明兰石哭丧着脸说道:“至于回银……原初以为是三个月,但眼下看来。应该是一分本钱都回不来了,太平应该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不会受转的。” 原来明家一年里尽在风中雨中,被范闲凭恃着内库出产。掐地快要喘不过气来。明家少爷正如那日对他父亲说的一样,一直以为应该把明家的经营业务大方向进行调整,只有这样,才不会永远被范闲玩弄于股掌之间。 因为明青达的坚持,明兰石只好暗中进行自己的尝试,去年底用自己在明家的半成股子,换取了招商钱庄的现银支持,他本以为这次尝试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极大地收益。说服父亲,但没有想到…… 明青达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晕厥了过去,半晌后才微微喘息着问道:“究竟是什么生意?又怎么会一点儿本钱都回不来?” 明兰石看着暴怒的父亲,迟疑半晌后才颤抖着说道:“是……私盐生意。” 明青达一怔,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庆国最赚钱的生意永远只有三门,一门是青楼生意,一门是内库的皇商。一门就是贩卖私盐地大户。而在这三样当中。贩卖私盐回本最快,利润也是最高。 “为什么回不了本?”明青达冷厉地盯着儿子的双眸。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沉稳的人,就算是风险大的私盐,你也一定有办法保住本钱……告诉我,为什么回不了本?” “因为……”明兰石欲哭无泪,“前些天盐茶衙门忽然查缉,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地消息,把所有的十二船私盐全部扣了下来……我去找过人,可是根本没有办法。” 他没有注意到父亲愈来愈铁青的脸色,一个劲儿地解释道:“那些相关的关卡衙门,一向被家里养的挺好,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忽然出手。再说杨继美一向走的那条线,他向孩儿保证,一定没有事儿……” 啪的一声脆响!明青达猛的一记耳光,生生地把明兰石扇到了地上! 明兰石捂着发麻地脸,半躺在地上,感觉到有血从嘴里流了出来,看着如病狮一样暴怒的父亲,根本说不出话来。 “衙门?衙门!你也知道那是衙门!盐茶衙门不敢查明家……可监察院难道不会逼着他们来查!”明青达压低声音咆哮着,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的颓丧与暴怒,“杨继美!你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那个卖盐的苦力是薛清的一条狗!范闲在苏州住的就是他的园子!” 明青达胸中一阵寒冷,一脚踹到了儿子的身上,咬着牙骂道:“我怎么养出了你这么蠢一个败家子!” 他好不容易才平伏下心情,无力说道:“这盐生意可留下把柄?仔细监察院用这个罪名斩了你。” “请父亲放心。”明兰石挣扎着跪在他地面前,“那批银子直接从招商钱庄出地,杨继美那狗贼虽然知道是我,但官府找不到什么证据。” “如果招商钱庄把你与他们的契结书拿到堂上……官府就有证据了。”明青达无奈地叹息道。 明兰石忽然心头一寒:“这个钱庄……不会是范闲地吧?” 明青达身子一颤,片刻后沉默地摇摇头:“不可能是范闲的,长公主在京里查过户部,我们对范闲也盯得紧。他没有这么多的银子来做这个局。” 这话简单,但背后所付出地辛苦极大,明家要和招商钱庄做生意,当然把招商钱庄的底子调查的清清楚楚,确认了范闲与招商钱庄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明青达没有想到,他调查出来的结果虽然不错,招商钱庄的东家确实不是范闲……那东家是北齐的小皇帝! “一切从谨慎出发。”明青达仰着头,勉强控制住自己失败的情绪:“让出三成……对不起列祖列宗。但可以让咱们再拖一段时间,等着京中的后手。” 然而,这两年明家渐渐衰败直至最后覆灭,其实便是因为……这个“拖字”! 许久之后,当坐在厅上地招商钱庄大掌柜打第二十个呵欠时,明家当代主人明青达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大掌柜微微一笑,说道:“明老爷子让人好等。” 明青达没有拱手行礼,也没有说其余的东西。冷漠问道:“把兰石那半成股子的契结书拿来,销去一应书册,我便应了你家东家的要求。” “是,明老爷。”大掌柜依旧面色不变,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送到明青达的面前,正是明兰石筹措贩盐银两所留下来的契结书,似乎他早有准备。 不等明青达开口,大掌柜轻声说道:“那一份。回去后就销除。” 明青达无力地点了点头。 下午时分,明家与招商钱庄的各大帐房先生鱼贯而入,大掌柜强力要求请来的观礼富商们也坐到了一旁,由苏州府派来地官府公证也做好了准备。 三张白纸铺在案上,一枝墨笔龙飞凤舞,须臾间,三份债务转股子的文书便被写成。在旁观礼的孙熊诸氏富商与苏州城里的年高老者看了半晌,才看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不由连连直吸冷气,说不出地震惊! 招商钱庄入股明家,占股三成! 虽然江南的大人物们早看出了明家的窘状,但谁也没有料到,富可敌国的明家,竟然会难过到此等地步,居然称不上山穷水尽,可是用四百万两地借银换取明家三成的股子?……商人们又琢磨了一下。想到明家现在困境主要集中于周转流水上。便马上看明白了这一点,反而又觉得招商钱庄这个要价十分公道。 明青达提起毛笔沉吟片刻。毫不作态,十分平静地签下自己的大名,摁上了指印。 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不论与明家是敌是友,对于明老太爷的城府与魄力,都感到无比的钦佩,百年大族,生生分出三成与外人,非不凡人断不能作出如此不凡举措。 代表招商钱庄签字划舞摁指印的……是一位年轻人,一位面相秀美,却始终站在钱庄大掌柜身后的年轻人。 众人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直至此时才纷纷醒过神来,投以诧异地目光,心想神秘的招商钱庄大东家,难道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明青达此时终于皱了皱眉头,说道:“原来您便是钱庄的大东家,前日失礼,莫怪。” 不怪他看不出来,因为王十三郎一身潇洒疏朗气息,委实不像是一位商界的枭雄人物,连一丝居上位者的感觉都没有。 王十三郎微微一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承认,因为他不知道在此时此刻,范闲是不是还会停留在幕后。 便在此时,明园门口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中门大开的声音,紧接着二门再开,三门亦开,喧哗声直接传到了签字的大厅之中,那些急促地脚步声来地极快,比唱礼的声音还要快些,透着一丝霸气与嚣张。 明青达皱紧了眉头往厅外望去,不知道来地是什么人。 脚步声极其轻快。 因为脚步的主人心情异常轻快。 一身黑色监察院官服的范闲跨过长长的门槛,走了进来,脸上持着一份快意的笑容,在他的身后,跟着洪常青一应监察院官员,以及夏栖飞这位明家的七少爷。 他没有与那些官员商人们打招呼,直接走到了明青达的面前,用一种颇堪捉摸的眼光看着这位老爷子。 不知道看了多久,明青达微微皱眉,看着这位据传还在沙州一带的钦差大人,问道:“钦差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范闲微笑说道:“如此盛事,岂能不来,尤其是本官还要来对明老爷子说声谢谢。” “谢谢?”明青达心头微颤。 “谢谢你的三成股子。”他附到明青达的耳边,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招商钱庄……是我的。” 明青达微微皱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范闲看着案上墨迹未干的文书,唇角绽放出开心的笑容,辛苦筹划一年,隐忍一年,终于在今天收到了成效,叫他如何不开心? 虽然他知道摆明身份,会让招商钱庄再也无法躲开朝廷的目光,但这是迟早之事,他也需要借由这个风头,让北齐小皇帝赚饱收手了……虽然在皇帝老子的注目下,范闲可能要承受一百多万两白银的损失,可他并不计较这个。 纵横江南百年,纵横庙堂江湖、手控无数百姓生死的明家……今日易主!如此一场盛大好戏,范闲怎能错过?花一百万两白银买张戏票,能够亲眼目睹这一景致,实在是很值得! 他看着面色变幻不停的明青达,眯眼坏坏想着,如果明老太爷忽然昏了过去,那这张戏票,就更超值了。 似乎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明青达看了看站在范闲身后的招商钱庄大掌柜,看着那个年轻人将契结书递到了范闲的手里,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事情,只是他依然想不通……户部也不可能把国库搬光……范闲从哪里捞了这么多银子搞了个钱庄? 明青达浑身颤抖,双眼微红,喉咙咕咙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气血攻心,身子一挺便倒了下去! 范闲对着四方面面相觑的众人,随意拱手一礼,在这空旷华贵的明园厅中哈哈笑了起来。 第八十四章 子系中山狼(上) 第八十四章子系中山狼(上) 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停了,因为范闲忽然发现自己太过得意猖狂了些,并不是什么好迹象。 而昏过去的明青达也醒了过来,绸表棉里的大袍子无风自动,双拳紧握,双眼微红,狠狠地盯着范闲的脸。 笑声止,昏人醒,就像先前那一幕没有发生一样,但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清楚,明家的三成股子已经落到了范闲的手上。 如果仅仅只有三成,那依然是远远不够的。 明青达看着站在范闲身后的夏栖飞。想到此人手中的一成股子,再想到那个与家族渐渐离心地明四爷,心里越来越寒冷,然而依然存着一份侥幸的希望。 “送客。”老爷子最后看了一眼范闲手中的文书,有些疲惫无力说道。 范闲没有动,眯着眼睛看着明园里货美的建筑,满是一脸欣赏,就像是这园子已经变成他的。 明青达面色再变。 夏栖飞从范闲的身后闪了出来。看了大哥一眼,轻声说道:“送客。” 同样是两声送客,却出自两个人的嘴唇,这代表着关于明家的归属,明家主人地身份,夏栖飞已经正式站了出来,开始向明青达进行挑战。 客厅里的诸位观礼宾客知道今天这事儿大发了,而且不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什么。明家老爷子在震怒之下会做出怎样的事情,为求明哲保身,众人赶紧脱身离去,竟是连礼数也顾不得了,包括苏州府在内的证人官员。也赶紧向范闲行了礼便逃出了园子。 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留下的人包括范闲一方的人马,还有明家的族中两房男丁,人数虽然并不少。但知道马上就要摊牌,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明青达冷冷看了一眼范闲,从怀中掏出一张契结书,缓缓撕掉:“你为什么不使无赖,把兰石的这半成股子也吞了?” 范闲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我是朝廷命官,又不经商。要你儿子地股子做甚?” 他走到自己一行人后方,坐到了椅子上,不再多话,只是静静欣赏着这一幕。 他今日赶至苏州,一方面是要看这场大戏,一方面也是要给夏栖飞撑腰,明家在江南日久,手底下上千私兵。如果真要搞出大事儿来。夏栖飞的江南水寨并不见得能正面抵挡。 夏栖飞站在明青达的面前,微微一笑。说道:“招商钱庄的东家提前写过备书,他手中的三成股子,由我说话。年前苏州府判大哥酌情补偿小七,大哥慷慨,赠予一成股子,小七感激不尽,日后大哥终老明园,小七定会用心服侍。” 明青达在儿子地搀扶下勉强站立在堂中,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明族男丁,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说道:“看来暗中有不少人投到你身边去了,不然你说话不会这般有底气……说来也是,这一年内,我明家的精力都用在应付小范大人身上,却是忽视了你。” 此言一出,明族男丁们表情复杂,已经暗中投向夏栖飞的人面色惭愧,而那些并不知道内情地人一脸震惊,惟有明四爷两眼看天,说不出的淡漠。 明青达深吸一口气,面容显得无比苍老,他知道对方既然敢来抢明家主人的位置,那一定有了完全的把握,可他依然存着最后挣扎的念头。 他回首冷冷盯着明四爷,一字一句说道:“你把股子也给了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四爷缓缓说道。 明青达惨笑三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蠢货!明家由此而亡,全都因为你!我看你死后如何去见明家的列祖列宗,呆会儿怎么面对你的母亲!” 明四爷微微一颤,旋即冷笑了起来,笑容里显得十分狠毒:“大哥,我没脸去见?去年我被逮进了苏州府大牢,你不让人来捞我也罢了,居然派人来暗杀我……如此兄弟,难道你有脸去见?” 明青达盯着他地眼睛,说道:“当时的情况不得不如此……” “我明白。”明四爷神经质一般笑道:“你想让江南士绅同情咱明家,所以要我死在牢里……可你想过没有!我也是明家的儿子!凭什么要我死!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明青达浑身发抖,回头尖声对夏栖飞吼道:“把你的底牌都亮出来!就算老三老四这两个姨娘养的投了你,可你依然不够!” 夏栖飞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说道:“招商钱庄手上不止三成。” “不止三成?” “是啊。”夏栖飞平静道:“明老六这些年在外面欠了多少银子,你是知道的……他是老太君最疼的幼子,你对他向来忌惮,所以对他的用度克抠地厉害。严禁他插手族产,可他贪玩,是个喜欢用银子地人……那便只好伸手向外面借了,他又没有产业,当然只有用老太君当年留给他的股子做抵押。” “老六?”明青达瞪大了双眼,他怎么也想不到,明家易主地关键一笔,竟然是出自于自己的亲弟弟。他愕然回首,看着人群中害怕不已,一直往队后退去的明六爷,惘然说道:“老六……你疯了?” 明六爷此时一脸死丧,半佝着身子躲在人群后面,躲避着大哥噬人的目光。明青达家主积威之下,这些族中男丁都被他杀人似的目光吓退了半步。 “不是他疯了,而是明家所有的人都疯了。”夏栖飞冷漠说道:“看看这园子吧。里面地人都各有心思,一肚子的坏水……包括我在内,所有姓明的人,天生从骨子里都透着自私与淡薄,大难临头时。有谁还会记得这个姓氏?说来说去,明家的败因依然是你。你防着族中的所有人,却对外面的压力一味退让……如此行事,怎能不败?” 厅内一片沉默。 明青达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只是笑声说不出的绝望与愤怒,他指着夏栖飞说道:“你以为拿了过五成的股子,就可以在明家话事?不要忘了,明家产业里还有宫中地份额,还有军中的份额,你能控制的……依然不足数!” 此时已经沉默了许久的范闲终于开口,轻声说道:“那是干股。” 干股两个字便点明了情况。 范闲看着已经快要陷入疯癫状态的明青达,说道:“不上帐册地股子。难道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打官司?” 明青达盯着范闲那张可恶的秀美面容,说道:“小范大人,难道你……真的敢把长公主与秦老爷子的股子吃掉?” 范闲站了起来,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后温和笑着说道:“如果我不敢吃,我今天来做什么?” 明园一座清幽地小院内,明青达孤单地坐在书桌前,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什么光泽。就像是被熬干了油脂的铜灯。说不出的憔悴。今日下午,夏栖飞已经凭恃着手中占据的股子。把他从明家主人的位置上赶了下来,同时在江南路与监察院的双重公证或者说是监视下,所有的帐册已经被封存,园内所有地人手被统统换了一遍。 一直隐忍了一年的明家前代主人明青达,此时甚至根本无法将自己的命令传出去。虽然只有半天时间,他知道,一旦陷入这种情况,自己被明家的人们、江南的人们遗忘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为什么……范闲敢这样做。”这位老爷子百思不得其解,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里夹着死灰一般的颜色,喃喃自言自语道:“长公主会帮我地。” “你说是不是?”他有些茫然地问道。 姨太太地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恐惧的脸色,她本来当初就是长公主地贴身宫女,被派到了江南明家,一是监视,二是负责联系,去年明青达缢死自己的亲生母亲,便是通过这位明老太君的大丫环,获得了宫中的点头。 “不知道……宫里一直没有回音,不会是出事了吧?” 明青达惨笑了起来:“难怪……难怪范闲会这般自信,原来他早就知道宫里帮不了咱们了……如果连长公主都出了问题,自己只是他嘴里的一块肥肉,随便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他还弄出了这么多手段,也算是瞧得起我。” “不是瞧得起你。” 范闲领着夏栖飞推门而入,搓着有些发凉的手,坐在明青达的对面,说道:“从一开始的时候,你我都心知肚明,朝廷要毁掉你明家,是太过轻松的一件事情……问题在于,朝廷并不想毁了你们。” 明青达看了他一眼。 “陛下要的是一整个完好的明家,不是一个濒临破产,奄奄一息、最后家破人亡的明家,所以要吃掉你,难度确实不小。”范闲说道:“而且这件事情最好能和平解决,不用闹出太多人命,乱了江南民生……你知道明家是个巨兽,想驯服是不容易的。” 他继续说道:“本官给过你机会,可是你没有抓住。” 明青达有些粗重地喘了两口气,说道:“接下来你们会怎么做?要知道我这边手上至少还有接近一半的股子。” “从现在起,你在明家就没有说话的资格了。”范闲说道:“明家由今日起,由夏栖飞话事。” 夏栖飞在一旁开口,像是在对明青达进行解释,又像是对这位老爷子进行痛至灵魂深处的最后一击:“我已下令,明园所有帐册送至江南路总督府,全力配合朝廷审查往年内库船只屡被海匪劫掠一事。” 第八十五章 子系中山狼(下) 第八十五章子系中山狼(下) 他接着说道:“本人忝为明家家主,自然要配合朝廷办案,至于族内有何子弟枉行不法事,通通要交出去。” “兰石!”明青达惊恐地站了起来。 “不错,明兰石已经被传至苏州府衙门交代私盐之事。”夏栖飞盯着明青达的眼睛,“至于有人冒充海匪一事,相信要不了多久也会查明白。” 明青达喘了几口气,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明家就真的完了!就算我与母亲曾经亏待于你,但你……毕竟是父亲的小儿子,你姓明的!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明家毁在你的手上!” 他咆哮了起来。 “放心吧。”范闲微抬眼帘,说道:“朝廷对经商没有什么兴趣,本官也明白,像这种商事,如果官府插手过多,只会将一个金盆子变成马桶……年前本官便已经进谏陛下,朝廷不会直接插手明园,明园还是明家的明园,只不过这个明园会听话许多。” 他摊开双手,平和说道:“本官会让内库转运司全力配合明家,不出一年,您一定可以看到一个重新兴旺发达,不!是更加发达的明家!” 明青达一震,无力地坐了下来。 在这贯穿了整整一年的事件之中,庆国官方,准确地说是范闲,成功地获得了明家的控制权,尤其关键的是,如今的明园易主。并没有太多官府的影子,夏栖飞本来就是明家七子,他入主明园名正言顺,而且一应手段都是用的商场伎俩,江南地百姓接受起来会容易许多。 至少不会再有许多学子士绅会在苏州府里游行,说监察院强夺民产。民产还是民产,只不过拥有这个民产的主人,现如今是夏栖飞这位监察院暗中的官员。 范闲摇头说道:“这一年里。你我都过的并不舒服,如今有个成算,你我也都算解脱。” “虽然大人是个喜欢羞辱人的人,但此时前来,想必不是宣耀功绩这般简单。”明青达打断了他的话,盯着他的双眼说道:“想必大人会慢慢用这些人把我架起来,但是你……不能把我捆在园子里,我总是可以出去的。” “我要来说地就是这件事情。”范闲一字一句说道:“你。不能出园。” 明青达冷漠笑道:“你凭什么?” “本官奉旨,查缉胶州水师谋逆一案,明老爷子是涉案证人,如果您不想一出园便落个畏罪潜逃的罪名,尽可以出去。” 胶州水师的案子早就查完了。范闲只是寻找一个借口,明青达冷笑说道:“这话又去骗谁?” “还有招商钱庄遇袭的案子,夏栖飞遇刺一案。”范闲微笑说道:“明老爷子过往的手伸的太远,有太多漏子可以抓。” 明青达怒极反笑。极有意趣地看着范闲:“如果真想查这些案子,以前就可以查,为什么要挪到现在?” “因为以前你是明家主人,我查你,会让朝野上下认为监察院在迫害商人,谋夺财富。”范闲笑吟吟说道:“如今你没有这个身份,就好办多了。” “大人似乎少说了一个原因。”明青达冷漠应道。 “是啊。”范闲叹息道:“长公主现在帮不了你了,我做起事来真是百无禁忌。快·活的狠。” 他看了一眼明青达身后的那女子。 明青达地眉头皱的极深,说道:“这也正是我先前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大人确定京都帮不了我,直接用这种手段就可以整死明家……何必还要转这么多道圈子?” “我说过,我要一个完整的明家。”范闲说道:“从前我如果用这些雷霆手段,你以明家主人的身份,可以使动整个明家与朝廷对抗,甚至可以让江南动乱起来……而如今。你没有这个身份。你说地话,也就没有这种力量。” “身份。看似很不重要。”范闲认真说道:“其实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微笑说道道:“必须承认,你只是一个商人身份,远不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抗朝廷之怒,然而阁下用尽手段,隐忍委屈,硬生生拖了我一年……实在是令人佩服。” 明青达微笑说道:“至少我还是明家的大东家,您不让我出园,想必也不放心我就这么呆在园子里,您准备怎么处置我?想必以您的手段,不至于在这风口浪尖上杀死我,落人话柄。” “你又错了。”范闲认真说道:“我佩服你,但你地身份不如我,你就算现在死了,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当然。”他很温和地劝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劝您最好还是在明园里多养几天老。” 说话间,夏栖飞脸上带着一抹复杂的神情,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布绫,轻轻地放在了明青达面前的书桌上。 白绫一出,明青达面色不变,他身后那位姨太太却是吓的牙齿都得得作响。 “白绫放在这儿,您哪天真有勇气以死亡来对抗我,就请自取去用。”范闲望着明青达说道:“但我知道,你没有勇气自杀,所以你会按照我的想法继续活下去,直到我不需要你活下去……一个缢死了自己亲生母亲的人,一定非常清楚死亡地恐惧,一定非常害怕死后去黄泉之下看到那个老太太。” “你最好不要死,因为明兰石很难再从牢里出来,如果你死了,你手头的股子就会转给那个不足两岁的婴儿。”范闲皱了皱眉头说道:“你知道,一个小孩子手中有这么多钱……不是什么好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书房。在他身后,夏栖飞细心地将书房的门关好,没有留下一道缝隙,书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明青达盯着书桌上的白绫,沉默无语,许久之后才缓缓道:“好一个狠毒的狼崽子……” 明园里地防卫力量已经被监察院清空换血,这座美丽的园子陷入在一种安静而不安地气氛之中,四处可以看见陌生地人。如今夏栖飞话事。他让明园进行改变,族中没有几个人敢当面抵抗他的命令。 “明园地私兵已经被薛清大人派去的州军缴了械。”夏栖飞收到消息后,马上到范闲的耳边说道:“明青达手头地力量已经被清空了。” “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死了四十几个人。” “记下薛大人的情份。”范闲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旋即抬脸笑道:“明家现在终于是你的了,复仇的感觉怎么样?” 夏栖飞低头恭敬说道:“明家是大人的。” 范闲不赞同地摇摇头。夏栖飞赶紧解释道:“属下的意思是说,明家是朝廷的。” 范闲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明家是你的,就是你地。什么时候又成了朝廷或者我的?你以为在书房里我和明青达说的都是假话?把心放安吧……朝廷对明家没有兴趣,要的只是明家听话。” 夏栖飞一窒,不知如何言语,朝廷花了这么大的本钱,才把明家归入了完全地控制之中。难道就这么轻轻松松交给自己打理? 范闲叹了一声,解释道:“站的位置不一样,想的事情也不一样,陛下是谁?陛下是天下共主。庆国的子民都是他地子民,既然如此,他的子民拥有什么,也等若是他拥有什么,只要这位子民把这份东西治理好……能给百姓朝廷益处就好。朝廷如果真把明家收进手中,岭南泉州那些商人怎么想?而且以朝廷官员那些迂腐嘴脸,谁有办法把这么大个家业管理好?所以放心吧。” 夏栖飞嘴中发苦,忽而想到。陛下是天下的主人,所以不在意子民的产业,可小范大人呢?为什么他也甘心不从明家里吃好处? 范闲的话打断他的思绪:“先前问你,复仇的感觉怎么样?” 夏栖飞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以主人的身份走在明园之中,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这园子很陌生,我总以为幼时生长在这里,如果一朝回来重掌大权,应该会很快·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生不出太多欣喜地感觉。” “报仇这种事情就是如此。”范闲停顿片刻,然后说道:“一旦大仇得报。便会觉得事情很无聊了。” 夏栖飞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小意问道:“其实属下与明青达的想法有些接近,由今天这一幕,再看大人这一年的布置,似乎显得过于小心了一些。” “和平演变本来就是个长期过程。”范闲笑着说道:“稳定重于一切,和平过渡才是正途……我只是个替陛下跑腿的,陛下要求兵不血刃,我也只有如此去做……” 他接着苦笑说道:“再说以前明青达有长公主和皇子们的帮忙,军方的撑腰,我哪里能够像如今这般放肆。” 提到长公主,夏栖飞皱眉问道:“那几成干股究竟怎么处理?” “全部抹了,反正都是些纸面上的东西,又没有实货。”范闲交代道:“做个表,我要送进宫去。” 夏栖飞忽而苦笑了起来:“这下可把长公主得罪惨了……不知道那位贵人会怎么反击。”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宫里那位长公主已经被自己得罪到了极点,至于反击……那位贵人没有空想这些东西。 他向夏栖飞招了招手,这两个私生子便在换了主人的明园里逛了起来,一路小声说着后续地后段,一路欣赏着天下三大名园之一地美丽风景,环境与心灵都变得美妙了起来。 京都深深皇宫之中,自一个月前便开始传出某个流言,但凡这种贵人聚居之地,服侍贵人们的下人总喜欢在嘴上论个是非,说个陈年故事,讲些贵人地阴私闲话……然而这个流言实在是太过惊人,所以只流传了两天,便悄无声息地湮灭无闻。 这是因为这个流言委实有些无头无脑,根本不知是从何处传了出来,更没有什么证据,而且……太监宫女们虽然嘴贱,但不代表无脑,知道再传下去,传到贵人们的耳朵里,那自己的小命一定会报销掉。 流言碎语乃是有史以降,皇宫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佐料,大多数都会消失在人们的淡忘之中,再如何耸动的话题,在没有后续爆发的情况下,都不可能维持太久的新鲜度。 本年度皇宫头号话题,也这样很自然地消失了。然而有的人却没有忘记,尤其是那些最多疑敏感的人,在某个深夜里,还在讨论着这个话题。 姚太监轻声说道:“小畜生们的嘴都很贱,奴才知道怎么做。” 矮榻上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奏章,全无一丝皇帝应有的霸气,很平和地说道:“听说东宫里死了一个宫女?” 第八十六章 宫里的三个夜 第八十六章宫里的三个夜 夜已经深了,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庆国皇帝勤于政务,对后宫的恩泽自然少了许多,像今夜这中不在后宫就寝,而是直接睡在御书房里的次数极多,所以太监们早就备好了一应用具。 一阵微风从窗沿时钻了进来,明明吹不进有玻璃隔挡的灯火,却不知怎的,仍然让室内的光线暗了些。 “是的,听说是偷了皇后娘娘小时候佩戴的一块水青儿玉玦,被审了会儿,抵赖不住,觑了空儿自尽了。” 姚太监很简单明了地向皇帝陛下道出自己掌握的原委,没有多加一言一语。 “水青儿玉玦?”皇帝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件东西,片刻之后,他笑了笑,说道:“想起来了,那是皇后小时候戴的东西,记得是父皇当年订下这门婚事之后,赐给她家的,那时候父皇好像刚刚登基不久……宫里乱的狠,这物件儿也不是什么上品,但小时候的皇后很是喜欢,一直戴着。” 他皱了皱眉头,从这种难得的温暖回忆里抽离出来,淡漠说道:“记得上面记着的是云纹。” 姚太监一味沉默,不知道陛下的心情究竟如何。 “虽然皇后喜欢,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种小玩意儿杖杀宫女。”皇帝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说道:“她不是号称宫中最宽仁的主子吗?贤良淑德,仁厚国母。一直扮演的极好,怎么却在这件小事儿上破了功?” 明明姚太监说地是宫女羞愧自杀,但皇帝直接说杖杀,皇宫里的人们一个比一个精明,谁都明白这些名目用来遮掩的真相是什么。 “你暗中查一查是怎么回事。”皇帝重新拾起奏章,回复了平静。 皇宫里早已回复了似乎永亘不变的平静,谁也没有想到,姚公公正带领着几位老太监在暗中调查着什么事情。然而皇帝似乎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上心。连着数日都没有询问后续的消息。 又是一个夜里,姚太监恭敬回禀道:“宫女的死没有问题。” 皇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只是,那名宫女出事之前的当天下午,去广信宫里送了一卷绣布,前一天皇后娘娘向东夷城要的那批洋布到了货,依例第二天便送往各处宫中,并无异样。”姚太监加了一句。 皇帝缓缓地将目光从奏章上收了回来。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说道:“知道了。” “太子当时在广信宫。”姚太监把头低到不能再低。 皇帝将奏章轻轻地放在桌上,若有所思,没有再说“知道了”这三个字。直接吩咐道:“让洪竹过来一趟。” 洪竹跪在陛下地矮榻之前,面色如土,双股颤栗,连身前的棉袍都被抖出一层层的波纹。 他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被吓惨了——本以为小范大人安排的这条线索埋的极深,而且看似与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应该会让自己远远地脱离此事,没有料到在这个深夜里,自己竟会跪在了九五至尊的面前。 皇帝没有正眼看他,直接问道:“东宫死了位宫女?” “是。”洪竹不敢有半分犹豫,为了表现自己地坦荡与赤诚,更是拼了命地挤压着肺部。力求将这一声应的无比的干脆,然而气流太强,竟让他有些破声,听上去十分沙哑。 他答话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内,有些刺耳难听,皇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声音小些……将当时的情况说来。” 洪竹老老实实地将皇后因何想起了那块玉玦,又如何开始查宫。如何查到那名宫女。谁进行地审讯,宫女如何自杀。都说了一遍。 皇帝似乎是在认真听,又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眼光始终落在奏章上,随意问道:“那宫女撞柱的时候,你可亲眼看见?” “没有。”洪竹回答的没有迟疑,内心深处大唤侥幸,若不是当时皇后娘娘有别事留下自己,这时候答应就断没有这般自然了。 御书房又陷入了平静之中,许久之后,皇帝忽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着洪竹,说道:“你今日为何如此害怕?” 洪竹吞了一口唾沫,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惧与自责交杂的神情,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哀声说道:“奴才有负圣恩,那宫女自杀地消息没有及时前来回报,奴才该死。” 皇帝怔了怔,笑了起来,骂道:“朕让你去东宫服侍皇后娘娘,又不是让你去做密探,这等小事,你当然不用来报朕知晓。” 洪竹点头如捣蒜,心里却在想些别的。一年前,他被一直宠信有加的皇帝从御书房逐到东宫,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因为范闲在皇帝面前说了他坏话,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陛下只是借这个理由,让自己去东宫里做金牌小卧底,而且这一年里,自己这个小卧底做的不错。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的怯懦,强打精神想着,就连陛下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谁的人,这发些抖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帝本来还准备开口问些什么,却忽然间皱眉住了嘴,转而说道:“这一年在东宫,皇后娘娘对你如何?” “娘娘待下极为宽厚。一众奴才心悦诚服。”洪竹这话说的很有艺术。 皇帝笑了起来,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说道:“为了块玉就死了个宫女,这……也算宽厚?” 等洪竹走后,姚太监安静地站在了皇帝地身边,等着陛下的旨意。皇帝沉默许久后说道:“洪竹没说假话,那宫女地死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他笑了起来,说道:“只是这过程太没有问题了。” 姚太监脑中一震。明白陛下的意思,庆国开国以来,皇宫里各式各样离奇的死亡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再怎样见不得光的阴谋与鲜血,都可以涂上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往往当理由过于充分,过程过于自然,这死亡本身。反而值得怀疑。 “有些事情,朕是不相信的,你也不要记住。”皇帝平静说道。 姚太监跪了下来。 “请洪公公来一趟。” 姚太监此时隐惧之下,没有听清楚陛下地话,下意识回道:“小洪公公刚才出去。” 皇帝皱眉。有些不悦之色。姚太监马上醒了过来,提溜着前襟,向门外跑了出去,在过门槛地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自从范闲三百诗大闹夜宴那日之后。也正是皇宫近十年来第一次被刺客潜入之后,自开国后便一直呆在皇宫里地洪公公,当年地首领太监,便变得愈发沉默起来,低调了起来,整日价只愿意在含光殿外哂太阳。 但是宫里朝中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他,反而因为他的沉默愈发觉着这位老太监深不可测起来。即便如今宫中的红人洪竹,其实也是因为他的关系。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就连太后和皇帝,对于这位老太监都保持着一定的礼数。 然而今天皇帝陛下直呼其名道:“洪四痒,你怎么看?” 上一次庆国皇帝这样称呼这位老太监时,是要征询他对于范闲的观感,其时洪老太监回答道,认为范闲此人过伪。 只有在这种重要地、需要洪公公意见的时候,皇帝才会认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不尊重。但皇帝的意思却是恰好相反。他一向以为称呼洪公公为公公,会让对方想到身体的隐疾。而直呼对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适一些。 洪公公微微佝着身子,一副似睡似醒地神情,轻声回道:“陛下,有很多事情不在于怎么看,就算亲眼看见的,也不见得是真的。” 皇帝点点头,说道:“朕这人的性子一向有些多疑,朕知道这样不好,有可能会看错,所以请您帮着看看。” 洪公公恭谨一礼,并无太多言语。 皇帝沉默许久后说道:“承乾这半年精神一直不错,除了日常太傅教导之外,也时常去广信宫听云睿教他治国三策,朕有些好奇,他地身子怎么好的这么快。” 虽然说如今皇族裂痕已现,但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皇帝深知自己的胞妹在权术一道上深有研究,所以往常并不反对太子与长公主走的太近,甚至还暗中表示了赞赏,然而…… “麻烦您了。”皇帝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看洪公公一眼。 洪公公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缓缓关了御书房的门,走远了一段距离,回首望着里面的灯光,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后又何必说自己好奇……陛下啊,你这性子应该改改了,庆国的将来,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后几日,一名太医暴病而亡。又几日,一位远房宗亲府上地贵人郊游不慎坠马。再几日,京都有名的回春堂忽然发生了火灾,死了十几人。 在火灾发生的当天夜里,一脸木然的洪公公再次出现在皇帝的面前,用苍老的声音禀报道:“老奴查到太医院,那位太医便死了。老奴查到宗亲府上,那位贵人也死了。老奴查到回春堂,回春堂便烧了。” 今夜庆国皇帝陛下没有批阅奏章。很仔细地听着洪公公的回报,听完了这句话,他地唇角闪过一丝诡异地笑意。 “有人想隐瞒什么,而不论是在宫中,在京中,能够事事抢在你地前面的人不多。”皇帝平静说道:“她地手段,我一向是喜爱的。” 洪公公没有说话,长公主的手段。整个天下都清楚,只不过这几年里一直没有施展的余地,若这种手段放在帮助陛下平衡朝野,剑指天下上,陛下当然喜爱,可如果用在毁灭痕迹,欺君瞒上中,陛下当然……很不喜爱! 洪公公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递了过去。说道:“只抢到一颗药。” 皇帝用手指头轻轻地捏玩着,微一用力,药丸尽碎,异香扑鼻,他地眼中一片冷漠。说道:“果然好药。” 洪公公平静说道:“有可能是栽赃。” “所以……什么事情还是要亲眼看见才可以。”皇帝说道:“先休息吧,不论这件事情最后如何,不要告诉母后。” 洪公公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心里清楚,就算以自己的身份,可是这宫里有很多事情依然是不能看的。 微风吹拂着皇宫里的建筑,离广信宫不远处的一个园子里,身着黄衫的庆国皇帝从树后闪出身来,微微低头,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洪四痒已经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她还不收敛一些? 然而这一丝疑惑早已被他心中的愤怒与荒谬感所击碎了,皇帝地眼中充斥着一股失败失望失神的情绪。 中年男子没有回去寝宫,依然在御书房里歇息。 在这个夜里,他思考了很久,然后问了身旁服侍的姚太监一个奇怪的问题:“洪竹会不会知道什么?” 姚太监紧张地摇摇头,劝说了几句。他必须在陛下隐而不发的狂怒下保住洪竹地性命,也才能尽可能地保证自己的安全。 “朕想杀了他……”皇帝皱眉说道:“朕想……杀了这宫里所有人。” 然后他平静了下来,用一种异常冷漠的语调吩咐道:“宣陈院长入宫。” 在冬日里满头大汗的姚太监如蒙大赦。赶紧出宫直奔陈园去找那位大救星。在他出门不久。御书房里传来一声剧响,听上去像是那个名贵地五尺瓶被人推倒在地。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向东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庆国皇帝陛下,会做出如此愤怒的发泄兴趣动。 “回春堂那里不会有问题吧?”陈园中,那位已经在轮椅上坐了许久的老跛子,对身边最亲密的战友说道:“我不希望在最后的时刻犯错。” 一身潦乱头发的费介说道:“能有什么问题?虽然是洪四痒亲自出马,但宫里地每一步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不会让他们抓到什么把柄。” “很好。”陈萍萍闭着眼睛想了许久,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然后睁眼缓缓说道:“我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让洪竹消失。”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皇帝之所以偶尔想到这个,是因为他盛怒之下,下意识里要将所有有可能猜到皇室丑闻的知情者全部杀死,而且他当时马上反应了过来,并没有下这个决定。那陈萍萍又是为了什么,会想到要杀死洪竹? 陈萍萍皱着眉头说道:“算来算去,这整件事情当中,也就只有洪竹这个线头可能出问题。” 费介摇了摇头:“虽然是我们想办法让洪竹看到了这件事情,但很明显,陛下不是通过这个小太监知道的。” 这两句对话里阐释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也说明了一直盘桓在范闲心头,却一直无处问人的大疑惑。 洪竹虽然是东宫首领太监,但他凭什么运气那么好……或者说运气那么差,居然会发现长公主与太子间地阴私事? 原来……就连洪竹,也只是陈萍萍最开始掀起波澜地那个棋子。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这个小太监有些看不透。”陈萍萍皱眉说道:“他明明是陛下放到东宫里的钉子,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为什么一直没有向陛下禀报?以致于我本以为还要再等两个月,才能把这件事情激起来。” “也许是他知道,如果这件事情由他地嘴里说出去,他会必死无疑。”费介说道:“能在宫中爬起来的人,当然不是蠢人。” 陈萍萍忽然微笑着说道:“洪竹能一直忍着,我很佩服……只是陛下终于还是知道了,很好。” 费介也笑了起来,笑容有些阴惨:“你有一个好接班人,我有一个好学生。” 陈萍萍带着满足的笑容点点头:“直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他怎么安排的,仅凭这一点,就说明他已经长进不少了。” 这位老跛子知道洪竹是皇帝的心腹,却不知道洪竹是范闲的人。 第八十七章 半个时辰 第八十七章半个时辰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是个多疑的人,范闲用的这法子不能说是不聪明,但问题在于陛下多疑,所以对于这些太容易看到的疑点,反而会产生更深层的怀疑……” 费介看了他一眼,说道:“所以我们要替范闲杀人,把这些疑点打结实。” “是啊……”陈萍萍微笑说道:“陛下多疑,所以反而很难下决断,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敢用五百人去冲北魏铁骑的猛将了……杀人定君心,虽然很粗糙,但好就好在,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死人却会告诉陛下,陛下想知道的。” 费介咳了两声,说道:“虽然说的有些麻烦,但基本上我听明白了。” 陈萍萍笑了起来:“陛下多疑又自信,所以他一旦疑什么,就只会从眼前发现的证据中,寻找可以证明自己猜疑的那部分……所以说来说去,只是陛下欺骗了他自己的眼睛。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不算欺骗,因为这是实际上就发生了的事情。” 正说着,陈园外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陈萍萍与费介二人对视一眼,陈萍萍说道:“看来宫里的旨意到了,你准备离京吧。” 费介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洪竹那里?” “暂时不要动。”陈萍萍皱眉想了一会儿,推着轮椅向园前行去,说道:“我总觉得这个小太监不简单。” 远在江南,自以为冷眼旁观京都一切的范闲,并不知道,他埋在皇宫里最深的那颗钉子,同时间内成为了庆国最厉害的两位大人物想要杀死的对象,这只证明了。他不是神,准确的说,这个耗费了他最多精力,隐藏的最深地计划,依然有许多全然在算计之外的危险,如果不是洪竹拥有足够好的运气,等范闲下次回京的时候,只怕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个满脸青春痘小太监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神庙里会不会有神。但这个世上肯定没有人是神,就算是境界最接近神的北齐国师苦荷,就算是权势与心境已经足以让神都嫉妒的庆国皇帝……其实都还只是凡人。 所以那位一向显得有些深不可测的庆国皇帝,此时坐在太极殿地长廊下,看着面前的一大片宫坪时,眼光显得有些落寞与失望,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在皇帝的身边,是那辆黑色的轮椅。陈萍萍半低着头,轻轻抚摩着膝上的羊毛毯子,沉默不语。 君臣二人沉默,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宫坪。此时尚是春初,没有落叶。没有落花,宫里被太监宫女杂役们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石板间地缝隙里那些土都平伏着。绘成一道道谦恭的线条。 此时夜已经极深了,但是太极殿内的灯火依然将宫坪照耀的清清楚楚。 “我错了。”皇帝今天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总以为,三次北伐,西征南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承受不住的事情,所以我可以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地发生。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这是家事……古人说过,清官难断家务事,陛下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陈萍萍已经知道了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位老跛子并没有刻意表现出如何的震惊与惊恐。态度很平静。就像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这种态度让皇帝地心情好了些,对。只是一件见不得光的家事而已。 皇帝将自称改了回来,微笑说道:“以往你一直说,你不想参合到朕的家事中来,可是后来终究还是进来了,如何,这件事情要不要替朕处理一下?” 陈萍萍将头低的更低了一些,说道:“陛下早有妙断,奴才只需要照计行事罢了。” 皇帝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数月前,朕便是在这处与你说过,朕准备陪他们好好玩玩……然而她毕竟是朕最疼爱的妹妹,那些小崽子毕竟是朕的儿子,所以一直存着三分不忍,然而到了如今,即便不忍,也要动了。” 陈萍萍缓缓抬头,表情不变,内心深处却是渐渐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情绪,他为了让皇帝陛下下决心,已经做了那么多事,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皇帝开口的那一瞬间。 “你在宫外,朕在宫内。” 庆国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夜,京都十三城门司收到宫中手令及监察院核准情报书,京都开城门地时间被延后了半个时辰。晨光熹微,准备进城的乡民们担着瓜果蔬菜与肉类,在城门外排成了长龙,满脸的惘然与不解。 京都很少有延后开城门的先例,但是据前面的官兵回报,昨天夜里,有东夷城的奸细意图潜入监察院,所以此时京都内正在大肆海捕,为了防止奸细逃出城去,十三城门司戒备森严。 百姓们顿时平静了下来,没有人再有怨言,只是在低声骂着那些不知死活的东夷城奸细。 而在京都内,由陈萍萍亲自坐镇的监察院,早在凌晨时分就已经行动了起来。院长大人这几年一直呆在陈园,监察院由范闲直接指挥,而如今一旦他将监察院地权柄拿回手中,监察院地行事速度与隐秘性,顿时回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恐怖的地步,在不到一个时辰地时间内,监察院就已经暗中控制了四座府邸。 京都守备师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巡夜的官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穿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官员忙碌地行走,急忙向上峰禀报,不知道京都出现了什么大事。 拱卫皇城的逾千禁军也没有动静,只是安静地守护着皇宫的大门。 刚刚被庆国皇帝提拔起来地京都守备统领。是前年跟随大皇子西征的一位大将,听到了下属的禀报,他胡乱穿着衣服便冲到了宫外,然而……却只看见了一座平静异常,没有丝毫异常的宫城。 睡眼腥松的侯公公带着一批侍卫站在禁军身后,冷漠地拒绝了这位统领大人入宫禀告的请求。 没有过多久,还在和亲王府里睡觉的大皇子也骑马而至,然而就连他入宫的请求。也被侯公公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 大皇子与那位守备统领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不安与警惕。此时天色未明,高高地天头上却有乌云飘了过来,将京都笼罩的更黑了一些,那些监察院的密探与官员们都行动了起来,但这二位负责京都守备的大人物,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京都守备统领小心翼翼地看了大皇子一眼,说道:“大帅。要不要去监察院问问?” 西征军中,这位统领是大皇子的偏将,所以还是习惯以大帅相称。大皇子一愣之后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监察院今天倾巢而出,肯定是宫里发了旨意。而且主事的肯定是陈院长,别的人不敢当面去问陈院长,可自己怕什么? 片刻之后,这二位领着亲兵从皇城门口转进监察院。入院之时,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便在园中看到了那位浅池畔的老跛子。 “院长,出什么事了?”大皇子望着陈萍萍直接问道。 陈萍萍没有抬头,说道:“没什么,昨天夜里东夷城有高手潜入院中,偷去了不少珍贵情报,我连夜入京。进宫请了手指,这时候正在满城搜查。”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心知肚明这是一句假话,什么样地奸细入京,会惊动陈萍萍?还会让皇宫的城门都关了? 京都守备统领恭敬请示道:“老院长,有何需要京都守备配合?” “谢苏啊……”陈萍萍看了这位守备统领一眼,叹息道:“你刚上任不久,你得赶紧把京都守备抓在手上才好。如今的你只是空有这个位置。却连手下的兵都使不动,怎么配合?” 谢苏统领一怔。嘴里发苦,知道陈院长说的是实话,京都守备先是被叶家把持了二十年,后来又是秦家二公子在打理,这叶秦二家不知道在京都守备里塞了多少亲信,以这两家在军中地地位,自己一个西征军的外来户,如果想全盘掌握,难度确实太大。 大皇子忧虑问道:“陈叔,您给句实话,事情大不大?为什么宫门都关了?” “是件小事情。”陈萍萍平静说道:“只需要半个时辰,不会出任何问题。” “对了。”他坐在轮椅上说道:“陛下有旨,今日朝会推迟半个时辰,你们往各府传话去,免得舒芜那些老家伙在宫外等久了骂娘。” 又是半个时辰,大皇子忧心忡忡,但知道在事情结束之前,陈院长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陈萍萍最后说道:“不过有几家府上,你们就不用去传话了,我的人已经去了。” 监察院的人已经派出去了,派到了平民聚居地所在地荷池坊,在京都府衙的配合下,将一群尚在睡梦中的戾狠汉子一网打尽,虽然那些江湖中人奋力抵抗,可最终在付出了十几具尸首的代价下,依然不得不低下他们的头颅,被系上了黑索。 另一队监察院的人手来到了都察院几位御史的府上,十分粗暴地将这几位以铁骨闻名于世的御史大人按在了地上,根本不顾忌所谓斯文扫地,直接将他们押往了大理寺,御史们地府邸中一阵惊恐与哭泣。 监察院的队伍中,一位用黑帽遮住容颜的年青人皱了皱眉头,对身旁的一处头目沐铁说道:“沐大人,这几位毕竟是都察院御史,就算陛下也多有包容,风闻议事无罪……你们就这般胡乱抓了。难道不怕对陛下清誉有损?” “贺大人,您如今是都察院的执笔大人。”沐铁恭敬说道:“至于如何善后,就全凭大人安排了。” 原来此人是贺宗纬,也正是庆国皇帝在前次换血中插进监察院的御史,不知道陈萍萍是如何想地,竟然让此人跟随着监察院,参加到针对都察院的行动当中。 贺宗纬冷哼一声,知道如果天亮后自己出面。配合监察院将这群御史下狱,自己地名声便全完了,但他也是极其聪明之人,当然知道今天凌晨地行动是宫里的意思,也渐渐嗅出了,这是陛下在扫荡长公主唯一可以凭恃地些许力量。 所以他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 他只是很疑惑,京都前些时间一直太平,陛下为什么会忽然不容长公主? 第三支监察院的队伍此时正在颜府。 一脸冷漠的言冰云手里捧着院令。看着跪在面前地颜行书,缓慢而坚定地念着吏部尚书颜行书的罪名,一条一条,无一不是深刻人心的滔天大罪。 衣衫不整的颜行书跪在地上,听着这些罪名。身子已经有些发软了,他知道,不到关键时刻,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这些罪名处置自己这个部阁大人。而这些罪名既然抛了出来,说明陛下是真的要灭了自己! 为什么? 只有一个理由,这些年,自己与长公主走的太近了些。颜行书在心中哀怨地想着,但依然绝望地哀嚎道:“我要看陛下手令!我要看手令!你们监察院没有手令,不得擅审三品官员!”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取出手令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颜行书。堂堂吏部尚书双眼一黑,竟被这封手领吓的昏了过去。 还有几路监察院地官员在行动,因为选择的时机在凌晨,正是万籁俱静时节,大部分的京都官员与大老们都在沉睡,所以行动进行的极为顺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京都里大部分与长公主牵连太深地官员。都被请回了监察院的天牢或者是大理寺的草房。 最后一路监察院的官员在一座安静地府邸外耐心等候。他们已经将这座府邸包围了很久,始终没有行动。便是在等待着各处回报的消息。 这一路官员没有领头的大人,也没有随身携带旨意,甚至连陈萍萍亲手签发的院令都没有一份,他们的组成最简单,全部是六处的人马。 因为他们不需要进入那座府邸传旨,他们所接受到的旨意是……进入这座府邸,严禁与府中的任何人交谈,直接杀死所有人。 在平日,天边应该已经有鱼肚白了,然而今天乌云太厚,天色还是那样地黯淡。 一头潦乱头发的费介从府邸旁的街角走了出来,对围在府邸四周的六处刺客们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六处刺客们蜂拥而入,然而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清楚,这座府邸里隐藏着长公主最强大的武力,最秘密的情报,最亲信的心腹,最……然而却没有任何抵抗。 所有的信阳高手,还在睡梦之中就已经被费介布下地毒迷倒了,偶尔有几位内力精深地高手,在六处剑手的刀剑侍侯下,也马上魂归黄泉,永久沉睡。 别府中一院地死人。 信阳首席谋士黄毅满脸绝望地看着冲入门来的六处剑手,前些日子,这位谋士便被范闲用毒杀掉了半条命,今天又被范闲的师傅种了一次毒,早已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自己的头脑还没有发挥足够的作用,在庆国的历史上,连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却……要死去。 一柄冰冷的剑,中断了他的思考,刺入了他的咽喉,让他死亡。 进入后院,六处的剑手更是没有给那些年轻貌美的男子们任何说话求饶的机会,用极快的速度,将他们杀死,然后开始处理尸体。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六处剑手们冲入长公主别府之前,费介开始种毒的那一刻,一个叫做袁宏道的人,当年林相爷的挚交,这一年多里,最得长公主信任的谋士,满脸惊恐苍白之色,从府邸后的那个狗洞逃了出去。 第八十八章 皇宫里的血与黄土 第八十八章皇宫里的血与黄土 天还未亮,惊魂难定的袁宏道沿着西城的一条小巷,往荷池坊那边逃窜,一路上小心翼翼,避过了监察院的追捕和京都守备师的巡逻,好不容易来到了一间民房中。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有些木然地坐在了桌边,傻傻痴痴的,许久说不出话来。在他的这一生当中,不知道做过多少大事,甚至连前任相爷也是被他亲手弄了下来,可是今天凌晨的这一幕,仍然让他感到了惊心动魄。 想必长公主别府里的所有人都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都是被袁宏道害死的,而问题在于,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袁宏道如今都是长公主身边的亲信,所以如果先前他不逃,只怕也会当场被监察院六处的剑手杀死。 如果费介没有抢先出手的话。 这间民房是监察院最隐秘的一个中转站,袁宏道侧头,看见桌上摆着一杯茶,他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润一润极为干涩的嗓子。 “你难道不怕这茶里有毒?” 一个中年男子微笑着从内室里走了出来,正是小言公子的父亲,前任四处统领,言若海。 袁宏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轻声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指望还要活下去。” 在这位庆国最成功的无间行者看来,今天凌晨这半个小时的缉捕,已经说明了陛下不再容忍长公主,而且他相信,以陛下与陈院长的行动力,只需要半个时辰,长公主一方就会被清扫干净。 如果长公主不再构成任何威胁。那自己这个死间,自然也会被抹去存在的痕迹,但是袁宏道并没有一丝悲凉的感觉,因为从很多年前开始跟随林若甫起,他就做好了随时为庆国牺牲的准备。 然而言若海只是笑了笑,取出了为他准备好地一应通关手续与伪装所需,说道:“你很久不在院中,或许不清楚。陛下和院长大人,从来都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位下属。” 言若海微微一怔后,苦笑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位穿着平民服饰的女子满脸惊惶地从后门闪了进来。等这位女子看清了袁宏道的面容,不由嘴唇大张,露出惊愕的表情,似乎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袁宏道也无比惊讶,因为他曾经在信阳见过这个女子。当时这个女子的身份,是长公主身边的亲信宫女……原来这位宫女,竟也是陛下的人! 言若海看了那位宫女一眼,皱眉说道:“你出来的晚了些。” 那名宫女低头复命:“昨天夜里,我刚离开。洪公公就亲自出马围住了广信宫……我不敢随意行走,所以慢了。” 言若海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二位都是朝廷地功臣,陛下和院长大人对二位这些年的表现十分满意。今天事情急迫,所以只好让你们照面,也防止日后你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没有太多多余的话语,言若海交待了几句什么,便开始着手把监察院最成功的两位密谍往京都外送。 袁宏道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去哪里?” “你回信阳。”言若海一字一句说道:“在信阳去等着。” 袁宏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问道:“你是说……长公主还会回信阳?” “以防万一。”言若海轻声说道:“皇家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至于回信阳之后。怎么解释,我会慢慢告诉你。” 他又转头对那位宫女说道:“你就潜伏在京中,日后若有变故,还需要你入宫。” 最后这位名义上已经退休地监察院高级官员很诚恳地向袁宏道和那名宫女鞠躬行礼,说道:“辛苦二位了。”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言若海看着窗外的那堵围墙,想着刚刚离开的那位同僚,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笑了起来。 以长公主的实力城府手段。监察院只需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挖出她在京都那些隐而不发的势力,用最快地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清扫干净,显得那样的轻松自在……完全不符合世人对长公主的敬畏评估,便是因为,监察院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长公主地身边埋了两颗钉子。 尤其是袁宏道这枚钉子,更是早在长公主瞧上了那个科举中的俊俏林书生时,便被安排在了林书生的身旁。 如果说那位宫女,只是掌握了一些长公主的性情喜好,同时安排了洪竹“凑巧”发现那件阴私事,而袁宏道如今身为信阳谋士,对于长公主的实力,目标,则是无比清楚。 有这样一个人暗中帮监察院传递消息,长公主一方,又哪里禁受得住监察院的风吹雨打,之所以陈萍萍从来就没有把长公主当成值得重视的敌人,之所以今日监察院的出手显得如此准确与眼光毒辣,皆因为此。 袁宏道是监察院建院之初撒出去地第一筐钉子,经历了这么多年朝堂天下间的磨损,那筐钉子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然而如今的他却不知道,现今的监察院早已不是当年的监察院。 陈萍萍早已冷漠地横亘在了这些人与陛下的中间,所谓架空,便是如此,一切为了庆国,还是这些人的心中执念,但事实上,他们的一切,必须由陈萍萍安排。 天还是乌黑一片地时刻,那座极大地宅院里,那位喜欢种白菜的老爷子就已经起了床,用木瓢盛水浇地。 军方最德高望重地大老,秦老爷子年纪大了,所以起床也比一般人要早一些。 今天他的二儿子起床也很早,如今担任了枢密院副使。却被迫从京都守备中脱离的秦恒,满脸忧色地从前园赶了过来,身上胡乱披了件单袄。他凑到老父亲地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虽然他如今已经不是京都守备统领,但毕竟秦家在军中耳目众多,在第一时间内,就知道今天凌晨京都的异动,监察院的行动。 秦老爷子微微皱眉,苍老的面容上现出一丝惊讶:“陛下对长公主动手……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庆国皇帝陛下会在安静这么久之后忽然动手,尤其是长公主这几个月来表现的如此乖巧的背景情况下。 “我们应该怎么做?”秦恒担忧问道,如果皇帝陛下今天的行动,只是一个大行动的开始,那接下来倒霉地会是谁? “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秦老爷子叹了口气,说道:“难道你想造反?这种话问都不该问。” “可是……长公主知道咱们家的一些事情。” 秦老爷子冷笑说道:“什么事情?明家的干股还是胶州的水师?胶州那边你堂兄在处理,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宫里,至于明家……陛下总不至于为了一成干股就烧了我这把老骨头。” “但……”秦恒还是有些担心。“今天如果长公主失势,我们不出手……日后朝中便是范闲一派独大,我很担心范闲将来会做些什么。” 秦老爷子皱紧了眉头,说道:“关键看今天李云睿能不能活下来。” “您是说陛下会赐死长公主?”秦恒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后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陛下难道就不怕朝廷大乱?” 秦老爷子冷笑连连,说道:“如果我是陛下,对付长公主这种疯狂的角色,要不就一直不动。要动就要杀死……不过你说的也对,宫里还有一位太后,陛下又是个珍惜名声地君主,所以李云睿不见得会死。” “如果李云睿死了,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秦老爷子将木瓢扔到地上,说道:“如果她能够侥幸活下来,我们现在也是什么都不能做……相信我,只要她能活着。将来的反击一定十分疯狂,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了。” 宫门紧闭,门上的铜钉像是幽魂的突出双眸,盯着宫墙外那些面带忧色的人们,在宫外等消息地人不多,主要是大皇子和京都守备谢苏一行人。他们看着紧闭的宫门,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已经知道。监察院已经把长公主一方的高级官员尽数逮捕。送到了大理寺中。 大皇子眉头皱的极紧,片刻后忽然说道:“不行。我要进宫,进谏。” 谢苏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他地衣袖,压低声音说道:“大帅!不要糊涂,这时候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人能说话的。” 大皇子皱眉说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皇祖母怎么办?” 庆国皇太后这时候还在含光殿里高卧,睡的十分香甜,含光殿内外的消息传递,已经被庆国皇帝遣人从中断绝,确保不会有别宫的人,会来打扰太后的休息,会来告诉太后某些宫殿里正在发生什么。 离含光殿不远的广信宫,是皇太后最疼爱地小女儿,庆国长公主李云睿的寝宫,此时的广信宫,与往常的清幽美妙景象却不一样。 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枯树般,站在广信宫的门口。 枯树在此,一应清景俱无。 长公主李云睿站在广信宫殿内的槛外,冷漠看着宫外那名老太监,说道:“洪公公,我要见母后。” 洪老太监没有说话,也没有别地人应话,跟随他前来广信宫地太监们此时正在宫内忙碌,忙碌着从广信宫的各个角落里抬运尸体。 广信宫里地二十七名宫女,包括长公主贴身有武艺的宫女,此时都死了,有几具尸体在宫外的墙下。明显起初是意图逾墙求援。 然而既然是洪老太监亲自带人来此,广信宫里地宫女们,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惨被全数杀死,甚至没有人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 没有人想听她们说话,陛下的旨意很清楚,不允许任何人说话,全数杀死。 太监们将那些宫女们的尸体抬上了几辆破马车。然后往焚场那边行去,一路上马车空板间流下血水连连,滴落在皇宫内的石板路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又有太监手执扫帚,拉了车黄土于后,一面洒土在血迹之上,一面扫净。 片刻之后,马车远离。石板上血迹混灰渐浅,渐渐变成一道道极浅的印子,就像是什么都没有。 直到此时,洪老太监才缓缓抬起头来,有气无力说道:“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正在休息,陛下让你不要去打扰她,麻烦您先等片刻,陛下一会儿就来见您。” 长公主清美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怨毒。垂在身旁的双手缓缓握紧,片刻后,她却笑了起来,极有礼数地微微欠身,说道:“那本宫……便在这里等皇帝哥哥。” 说完这话,她反身入宫,关上了木门。 洪老太监依然是佝偻着身子,像棵枯树一样。静静地守在广信宫外,这棵树地枝丫虽然没有叶片,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向广信宫的四周伸展开始,包裹住了宫殿的上下四方,让宫里的那位女子有些艰于呼吸。 东宫里一片嘈杂与纷乱,人人惶恐不安,没有戴首饰素面而出的皇后娘娘,看着那些不请而入的太监。大发雷霆。娥眉倒竖,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奴才!想造反不是?” 姚太监恭谨地行了一礼。轻柔说道:“娘娘,奴才不敢,只是身负皇命,不得不遵。” 便在此时,面色惨白的太子也从后殿里走了出来,他看着殿内地太监与侍卫,眼瞳微缩,发现来的人都是太极殿与御书房那边父皇的绝对亲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这些奴才敢闯到东宫里来闹,但他清楚,这一定是父皇的意思。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太子强行压制住内心深处的一抹惊恐,镇定问道:“姚公公,这是为做什么?” 姚公公行了一礼,恭敬禀报道:“陛下听闻东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担心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所以派小地前来,将这些下人们带去太常寺审看。” 这自然是句假的借口,皇后与太子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的不安与疑惑,一个宫女的死亡怎么也弄不出这么大地动静来。 皇后强行压抑下内心深处的怒气,咬牙说道:“宫内的事务,一向不是由本宫管理?陛下心忧国事,何必让这些小事劳烦他,姚公公……是哪些奴才多嘴,惊动了陛下?” 姚太监平静地站立在下方,没有回话。 太子叹了口气,问道:“既然是父皇的意思,那便带去审吧。” 此言一出,已经被集合在东宫的那些太监宫女们一片哀号之声,他们虽然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但也清楚,太常寺那个地方,比黑牢还要可怕。 “要带多少人去?” “全部。”姚太监抬起头来,轻声说道。 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后抖着嘴唇,愤怒说道:“难道这宫里就没有人服侍?” “马上便会重新调人来服侍二位主子。”姚太监恭敬说道,然后一挥手,指挥手下的太监与侍卫们将东宫里的数十位太监宫女都捆了起来。 一路捆,一路有人低声求饶,然而姚太监带来地这些人,不止捆人,还把这些人的嘴巴都捆住了。 皇后知道今天的事情一定有大问题,她回头无助望了太子一眼,想从儿子的眼中,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太子此时面色发白,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姚太监一行人,正准备离开东宫的时候,庆国皇帝从宫外走了进来,微微皱眉,说道:“怎么回事?” 皇后看见这一幕,赶紧带着太子向前行礼,悲愤说道:“陛下,您这是准备将这儿打成冷宫吗?” 皇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根本看都不看太子一眼,直接对姚太监说道:“朕是如何吩咐的?”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姚太监吓地卟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连连磕头,然后回头狠狠说了一句什么。 皇后与太子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紧接着皇后惨叫了一声,昏厥在了太子地身上。 因为…… 就在庆国最神圣的皇宫,最宽仁地东宫殿外,那些侍卫们举起了手中的刀,猛地将向下软去! 无数声刀风响起,数十声闷哼挣扎着从被堵的嘴中发出,数十个人头落地,数十具无头的尸身在地上抽搐,鲜血倏乎间染遍了东宫庭院,血腥味直冲殿宇。 皇后吓的昏了过去,而太子则是满脸惨白,浑身发抖,却旋即用一种倔犟而狠毒的眼神,盯住了自己的父皇。 第八十九章 雷雨(上) 第八十九章雷雨(上) 天蒙蒙亮,云渐渐汇拢到京都的正上方,将蒙蒙的亮也转成了昏昏的黑。皇宫后方那片杂乱的建筑群里,正在休息的太监宫女们还在睡梦中翻着身子,然而这其中有些人早就已经醒了。 洪竹强打着精神,一记一记拍着自己的耳光,想用这样的动作来让自己保持镇定。他今天没有在东宫当值,所以没有被那些太监和侍卫们杀死灭口,然而就算住在浣衣坊的院子里,他依然感到害怕,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虽然没有惊醒那些睡梦中的人,却吓得洪竹一下子冲到了窗边,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柄范闲赠给他防身用的喂毒匕首,时刻准备着与那些来灭口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拼了,自然也难逃死路,可是如果不拼就束手就擒,内心像读书人一样倔耿的小洪公公是怎么也不干的。 他的手在发抖,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院外的声音,不时有惨哼与哭号声响起,只是那些声音只响得几瞬,便马上消失。 他的脸无比惨白,知道外面有人在杀人,浣衣坊这一片地方住着的太监宫女,基本上都是服侍东宫与广信宫的下人,洪竹当然心知肚明,外面发生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握紧了匕首,紧张地咬着嘴唇,以至于嘴唇破了条小口都没有注意到。 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来杀自己。 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拼死一个人。 洪竹紧张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仍然没有人来叩响洪竹的院门,渐渐浣衣坊里的动静也消失了,院外回复一片平静。 洪竹咽了口略带腥味的唾沫,紧张地从门缝里往外观看,发现外面已经没有人。他想推门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的身体早已被恐惧变得僵硬了起来。半晌挪不动步子。 他蹲下揉了揉脚腕,鼓足所有的勇气,推门走到浣衣坊地街上,有些失神地四处观看着,发现不远处那些小太监宫女们的住所大门紧闭,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他走到一个院子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推。 门没有闩上,一推即开。 洪竹看着眼前的院子。脸上的惨白之色更浓,就连嘴唇都开始泛着青光。 他没有看到满院的尸体,但是他看到了不起眼角落里的几滩血迹,而且这个院子已经空了,没有一个人存在。 想必其它的院子里也是这样,这些院子里的太监宫女们都已经被陛下下旨杀死,就连尸体也在凌晨前黑暗掩护下,被拖到了某些隐秘地地方烧掉。 陛下的手。果然血腥。 洪竹有些痴傻地退出那间空无一人的小院,站在了浣衣坊无人的小巷中,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没来杀死自己,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和害怕在他的心中交织着,让他整个身体抖了起来。 咔的一声! 天上层层乌云的深处亮过一道明光。转瞬即逝,雷声轰隆隆地传遍了京都以及京都四野的乡村,紧接着大风一起,无数的雨点。便在风雷的陪伴下往地面上洒落。 洪竹在大雨中站立着,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打湿自己单薄地衣裳,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紧紧握着像救命稻草一样的匕首,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之中,紧闭木门,再也不敢打开。 “父皇。这是为什么!”太子用一种平日里极难见到的愤怒,怒视着自己地父亲,大声吼叫道:“为什么!” 庆国皇帝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盯着皇后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庞,将双手负在身后,缓缓低下头,将脸贴在了皇后的脸旁。 皇后的身体无来由一震,看着这个自己最熟悉。最爱也是最恨的中年男子靠近了自己。看清楚了他身上那件黑边金黄辉映的龙袍,看清楚了龙袍上金线的纹路。嗅到了对方身上地味道,却是看不清楚这名男子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那表情下面隐着的心情。 很多年过去了,皇后其实一直都没有看清楚皇帝。 她的身体又抖了一下,很明显,这位皇后对于皇帝陛下,从骨子深处感到畏惧。 皇帝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皇后一下怔住了,她根本就不清楚为什么今天会出现清宫这样可怕的事情,此时听皇帝一说,才知道原来和太子有关,可是太子最近如此安稳本分,能惹出什么事来呢?尤其是听到皇帝说的这句话,一种女性独有的情绪让皇后激动了起来,尖着声音嚷道:“我地儿子?难道不是你地儿子?” 回答皇后的是啪地一声脆响,皇帝缓缓收回手掌,看着面前捂着脸颊,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皇后,冷漠说道:“如果你不想朕废后,就不要在这里大吼大叫。” 话语虽然轻柔,却挟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之意。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抹绝望,望着皇帝神经兮兮哭笑道:“你打我……你居然打我?这十几年了……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这时候居然打我?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这个时候,太子看着母亲受辱,早已狂吼一声冲了过来,拦在了皇后的身前,愤怒而无措地盯着皇帝,大叫道:“父亲,够了!” 可是虽然他拦在皇帝与皇后中间,可是皇帝那双幽深的眸子,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太子这个人。直接穿过了他的肉身,盯着他身后泫然而泣的皇后,淡淡说道:“切不可失了体统,知道吗?皇后。” 皇后畏惧地抬起头来,隔着太子并不宽厚的身体,看了皇帝一眼,咬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皇帝见她并不答话。眉头微皱,往前踏了一步。 再往前一步,就要直接撞到太子的身上。 太子此时地心已经凉透了,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是个怎样刻薄无情的人物,一代君主,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尤其是此时此刻,父皇扇了母后一个耳光。可至少证明了,他还将母后当作一个人看待。 可是皇帝的目光直接穿透了自己,就像自己不存在,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皇帝已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太子不明白父皇因为何事如此动怒,如此不容自己。忽然间想到一椿事情,脸色变得愈发惨白,但他却依然挡在了皇后的身前,因为他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虽然皇帝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但太子却感觉到一座大东山凌顶而来,一股逼人的气势从面前这个穿龙袍的男子身上喷发,直接压在了自己地身上。 太子似乎能够听到自己膝盖咯吱发响的声音,他害怕了,他想退开,可是他又不通退开,因为他知道皇帝正在盛怒中,他不知道皇帝在盛怒之下。会对母后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所以他一步不让地站在皇帝与皇后之间,拼尽自己的全力,抵抗着那股逼人的气势,他的心里有些恍惚,想着,难道这就是一位一代霸主所拥有的气势?能够坐到龙椅上的人,难道就必须这样铁血无情? “为什么?”太子在强大地压力下艰难支撑,脖子上青筋直冒。尖声吼道:“父亲。为什么!” 这一次,皇帝终于正视了太子一眼。看着这个敢拦在自己身前的年青男子,眼瞳里泛着幽幽的光,声音像是从他的唇缝里挤出来一样,低沉骂道:“恶心!” 太子明白了,太子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太子崩溃了,太子地腿软了,一下子跌坐在皇帝的身前,开始嚎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涂满了整张脸。 皇帝没有再看他一眼,走到皇后的身边,冷漠地挥手,又是一记耳光抽了出去! 皇后一声惨呼,被这一记耳光打的翻倒在地,躺在了矮榻之上。 皇帝低下头,附在皇后耳边,用一种咬牙切齿地声音说道:“朕将这孩子交给你,你就把他带成这种样子?” 皇帝抬起身子,冷漠地向东宫外走去,将要出宫门时,他回头冷漠而厌恶地看了瘫坐在地上的太子一眼,鄙夷说道:“如果你先前敢一直站在朕的面前,朕或许还会给你些许尊重。” 说完此话,这位异常冷酷无情的庆国皇帝拂袖而去,他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的挺拔,那样的冷峻,根本不像是一位丈夫或是妻子,而……只是一位君主。 东宫的大门被缓缓关上了,殿内地血腥味道还残留着,但除了痛哭着的皇后与太子之外,没有一个人,显得是那样的寂清。 太子忽然缓缓地站起身来,有些木然地将母亲扶着坐好。 啪的一声,皇后打了他一记耳光。太子却是躲也不躲,眸子里充斥着绝望与挣扎的眼神,一举手握住了母亲第二次扇下的手腕,狠狠说道:“母亲……如果你不想死,就赶紧想个办法通知奶奶!” 皇后一下子怔住了。 东宫与广信宫,宫内与宫外,浣衣坊内外,就在半个时辰之中,任何一个曾经在两座宫殿内服侍过的太监与宫女,此时都已经被尽数杀死,除了洪竹之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数百条冤魂,就为了皇帝遮掩皇室的丑闻而牺牲。 或许直到此时,这位庆国地皇帝陛下,才开始逐渐展露自己最铁血、最冷酷、也是最强大地那一面。 这位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一个人来到了广信宫外。 他地身旁没有跟着任何一个太监。 洪老太监见他来了,深深躬身一礼,然后像一个幽魂一样消失无踪。 这整座广信宫,便只剩下宫内的长公主,与宫外的皇帝,两个人隔着厚厚的宫门而立,不知道彼此都在想些什么,接下来的是死亡,还是回忆?是十几年的相知,还是一刹那的生离?是君臣,还是兄妹? 起风了。 京都上空的乌云越来越厚。 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无数的雨水倾盆而下。 坐在矮榻上的长公主缓缓抬头,用一种冷漠可笑的目光看着宫门口,宫门咯吱声中被缓缓推开,一个浑身湿透,长发披散于后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龙袍上绘着的龙,似乎正在湿水中挣扎着,想要冲将出来,撕毁这人间的一切。 长公主李云睿,冷漠地看着他,说道:“原来,你也会这样狼狈。” 嚓的一声!天空中雷电大作,电光照耀着昏黑的皇宫,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事物都照耀的光亮无比。 尤其是皇帝陛下的身影,那个愤怒而压抑,孤独而霸道的身影。 第九十一章 寡人 第九十一章寡人 漫天的大雨还在敲打着皇城里的建筑,宫殿里的人心。广信宫里一片安静,或许是安静……至少里面那对兄妹恶毒的言语在雨声雷声的遮掩下,没有一丝透到宫外。 即便如此,广信宫外依然一个人都没有,连洪老太监都不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远远地保持着距离,只要与广信宫保持距离,就是与死亡保持距离。 姚太监这时候还在东宫外,但他的心思却早已投向了广信宫,他的手脚冰凉,内心阴寒,不知道宫里正在发生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想那个场景,可是却依然忍不住。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东宫里的动静,陛下既然把这座宫殿让自己看管,那自己就一定不能让里面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闹出什么动静来。 相对于广信宫,东宫这边的情势似乎要平静许多,姚太监虽然紧张,但并不害怕,东宫上上下下的所有奴才全部都被砍了脑袋,里面只剩下那对孤儿寡母,谅他们无论如何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 然而,他被雨水沁的有些湿的眼眸,却突然间干燥起来,燃烧起来! 好大的火! 雄雄的火焰从东宫那些美仑美奂的殿宇间升腾而起,化作无数火红的精灵,向着这洒播着雨水的天空伸去,无比的炽热伴随着火焰迅即传遍了四周。 姚太监的眼瞳猛地一缩,然而眼瞳里的那抹红却没有丝毫淡化——东宫起火!在这个当口儿,除了宫里那对尊贵的母子自己点火,没有谁能够办到,可是……难道这对母子想**? 而且此时雨下的这般大,这火是怎么燃起来地?为什么漫天的雨水都无法将这火势浇熄? 姚太监知道此时不是去追究火是如何点起来的。而是马上要下决断,是救火还是如何。 任由皇后与太子母子**而死?姚太监没有花多长时间思考,他知道,纵使陛下再如何愤怒,可是如果在自己的看管下,皇后与太子就这般没有承受天子之怒便死去,天子之怒便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片刻之后,姚太监的嗓子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嘶哑却又尖锐地高声叫了起来:“走水啦!” 皇宫里不知道有多少贮水的大铜缸,不知道有多少太监宫女,当东宫火起的时候,早就已经有人反应了过来,纷纷向这边赶,开始拼命地救火。姚太监紧张而小心地没有参加,而是站在外围黑着张脸注视着忙碌地人群,极度小心。不让任何人抢先与那燃烧的宫殿里的母子二人接触。 这火有些奇怪,似乎不像是宫殿自己燃起来,而是有谁用了些极易燃烧的材料油脂,所以火势极猛,连雨水也烧不熄。然而当这些材料燃尽之后,火苗也就没有后继之力,熄灭的也是极快。 便有忠心的太监奴才撞破了被烧的黑糊糊的宫门,想闯进去救里面地主子。 然而那个小太监一旦撞破宫门。却发现自己眼前一黑,不知怎的便被一根木柱砸中了头部,昏了过去。 姚太监冷漠地当先而入,身后那些侍卫与太监再次将东宫围了起来,将那些面面相觑的救火人群隔在了宫殿外面。 东宫里已经被烧的一片凄凉,而在殿前的雨泊石板上,皇后娘娘正被太子殿下抱在怀中,身上除了些许被火燎过地痕迹。便只是雨水打湿后的狼狈。 姚太监微微躬身一礼:“火熄了。” 意思很简单,既然火熄了,二位主子就还是暂时委屈在这宫里呆会儿。 手掌被烫起一串水泡的太子盯着姚太监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戾狠神情,一字一句说道:“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本宫,不然整座皇城都知道了东宫失火地消息,你们以为还能瞒多久?” 然后太子提高声音,平和说道:“本宫无事。只是母后被烟薰晕了过去。”声音很轻松地传到了东宫外。落在了那些前来救火的人们耳中,让这些人心头一松。只要皇后太子无事,自己这些人也就不用倒霉。 然而这声音落在包围东宫的太监侍卫耳中,却又代表着另一种意思。 姚太监身子一震,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平素里十分普通的太子爷,微微皱眉,这才知道,这位太子爷毕竟是陛下的亲儿子,大祸临头时,这种决断,这种**逼驾的手段,用的竟是这样漂亮。 皇帝要处理家事,要保持自己的颜面,所以选择了黎明前最黑暗地这些时辰,天公凑趣,降了一场雷雨助兴,今日的皇宫,已然死了上百名奴才,为的便是掩住众人滔滔之口。 然而此时东宫失火,众人皆知太子皇后安好,这件事情再也无法悄无声息,所谓家事,渐要转作国事。 姚太监看着面色平静的太子殿下,忽而心头一震,发现这位平素里有些窝囊的太子爷,一朝遇事,无论是眉眼还是神情里,竟是像极了陛下。 庆国真正权力最大的那个女人,那个老女人,其实早在半个时辰前就醒了。老人家需要睡眠的时间极少,但太后娘娘依然习惯性地躺在含光殿的绵软大榻上,闭着眼睛养神。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醒了已经这般久,天却还是这么黑,让人没有起身去园里走走地兴趣。 尤其是后来地那阵风雨雷声,让太后老人家的眉头皱了起眼,眼睛闭地更紧了些。她不怕打雷,但厌恶雷声。总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对于老李家有什么意见,才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 风雷之后,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只是这阵声音很快便消失了,蒙蒙黑的宫殿里又恢复了平静。 太后却不想再躺了,在嬷嬷与宫女的服侍下,缓缓从床上起来,颤颤巍巍穿好了衣裳。在额上细细熨贴地系了根青带,被扶着坐到了椅上。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端着金盆前来侍侯老人家漱洗,盆中地温水冒着热气。 太后盯着盆中的热雾发怔。 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挥挥手,说道:“刚才是哪儿在闹呢?” 宫女们和嬷嬷们面面相觑,她们虽然也听见了,隐约应该是东宫那面。但是此时尚是凌晨,谁也没有出殿,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有的人猜到是东宫出事,可是也没有谁敢当着太后的面说出自己的猜测。 便在此时。那名端着铜盆的宫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而一名老态龙钟的太监却缓缓从殿外走了进来。 整个皇宫,除了皇帝陛下外,便只有这位老太监可以不经通传。直接进入太后寝宫。而太后身旁围着的那些宫女嬷嬷们看见那名老太监进来,愈发地沉默,只有那名端着铜盆地宫女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一丝挣扎。 洪老太监缓缓走到太后身边说道:“东宫前些天抓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结果没杀干净,又闹了一闹,老奴让小姚子去了,只是小事情。” 太后微微皱眉。喔了一声,眼光却瞥着那位端着铜盆的宫女。 洪老太监也用他浑浊不清的眼神,看了那位宫女一眼。 那名宫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缓缓低下了头。 然而她马上抬起头来,用极快速的语速说道:“东宫……” 说了两个字,便停顿在了那里,她惊恐万分地盯着对面。 太后用她那苍老而颤抖的手,死死地握住了洪老太监的手腕。因为她知道。只要洪老太监愿意,这条老狗有无数地法子。可以让那名宫女说不出一个字来。 “走水。”端着盆的宫女抖着声音说道:“好大的火,皇后和太子娘娘还在里面。” 洪老太监缓缓摇了摇头,将手缩回了袖子中。 太后紧紧盯着那名宫女,说道:“陛下呢?” “陛下在广信宫。” 那名宫女咬着嘴唇,替她的主子传出了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句话,左手掏出袖中的钗,将钗尖刺入了自己地喉咙中,鲜血汩汩而出。 她手中的水盆摔落在地,砰的一声脆响,她的身体也摔落在地,一声闷响。 含光殿内死一般地寂静,所有的宫女嬷嬷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谁都说不出话来。 “死不足惜的东西!”太后站了起来,看都没有看地上的宫女尸体一眼,说道:“去广信宫。” 广信宫外的雨渐渐小了起来,而长公主的呼吸也渐渐小了起来,她脸上的红已经由绯转成一种接近死亡的深红,那双大而诱人地眼眸渐渐突起,极为诡异。她的身体悬于美丽的宫墙上,她的生命全部悬于扼在她美丽洁白颈项间的那只大手中。 死亡或许马上到来,然而这女子,这位庆国二十年来最怪异的女子终究是疯的,所以在她的眼中根本看不到一丝对于死亡地恐惧,有地只是一抹淡淡地嘲弄与讥讽。 嘲开与讥讽的对象,自然是她面前地天下第一,她的兄长,庆国的皇帝陛下。 或许是这一抹嘲弄的原因,庆国皇帝的手掌略微松了松,给了李云睿一丝喘息的机会。李云睿大口地呼吸着,忽然间举起拳头,拼命地捶打着皇帝坚实的身躯,因为呼吸太急,甚至连她的鼻涕和口水都流了出来,淌在她那张依然美丽却有些变形的脸颊上。 死亡或许不可怕,但是没有人在将要死的时候,忽然抓到了生的机会,还不会乱了心志。 皇帝冷漠而讥讽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原来,疯子终究还是怕死的。” 长公主啐了皇帝一脸的唾沫,嘶哑着声音,疯狂地笑了起来。 皇帝缓缓拭去脸上的唾沫,面色不变,又举手缓缓擦去长公主脸上的东西,缓缓说道:“你我兄妹二人,这几年似乎很少说些知心话了,多给你一些时间何妨?” “不用时间了。”长公主艰难地吃吃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如果今天杀死我,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杀陈萍萍了……很奇妙的是,清宫这种大事,你居然一个虎卫都没有带……你在防着谁?防范建?” 以庆国朝廷的局势,一旦平衡完全被打破,身为帝王,自然要树立全新的平衡,而原来老的一代,自然要成为祭品。 “很好……看来范建死了,范闲也要死了……有这么多人陪我一起走,我又在乎什么?” 长公主忽然又啐了皇帝一脸,嘶着声音说道:“你是寡人,你是孤家寡人!杀了我啊,杀了我,你没儿子,你什么都没有……你就是一个孤魂野鬼。” “天子不需要朋友。”皇帝冷漠说道:“至于儿子们,如果他们敢造反,朕自然可以再生。” 广信宫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声音极响,似乎外面的人极为急迫。 “你……终究还是……不舍得杀我。”长公主喘息着,怔怔望着皇帝说道:“你明知道我是在拖时间,为什么任由我拖着?” 第九十二章 幽 第九十二章幽 皇帝缓缓闭上眼睛,说道:“你高估了朕的耐心,我低估了你在宫里的能量……” 长公主望着皇帝喘息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给我机会,其实我也一直在给你机会,只要你不想杀我,我根本……鼓不起勇气去害你……因为这一世,我已经习惯了在你的身后,想要完全站在你的对面,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想害你……所以我一直没有出手。” “然而你让我绝望了。”李云睿喘息着,旋即温柔地微笑道:“所以杀了我吧,如果我活着,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你。” “没有谁能杀死朕。”皇帝平静说道,然后他的手缓缓用力,而此时广信宫外的叩门声却极怪异地停了下来,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你是我妹妹。”皇帝忽然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的脸颊,喃喃说道:“就算很不乖,可你还是我的妹妹。” 这是皇帝与长公主在这个世界上所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 然后广信宫的宫门被几柄雪一般的刀光横生生破开,嘶嘶脆响之后,宫门轰然倒塌,一脸平静然而眸子里异常急惶的皇太后,在洪老太监的陪伴下,在数名虎卫的拱卫下,走进了广信宫。 “皇儿!” 太后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尖叫了起来。 长公主用有些失神的目光看了与自己近在咫尺的皇帝一眼,发现皇帝听到这声尖叫后,唇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却不知道这笑容是在嘲弄谁。 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渐渐从长公主发红的脖子上松开,就像是附在树枝上致命的毒藤渐渐无力。 皇帝闭着双眼。用了很长地时间,平伏下自己的呼吸,然后缓缓收回手掌,转回了身体,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长公主揪乱了的龙袍,面无表情地迎住了自己的母亲,牵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母后。我们回去。” 皇太后的眼光停留在瘫倒在宫墙下,抚摩着自己发烫发红的脖颈,不停喘息着的长公主身上,浑身发抖。 皇帝牵着皇太后地手微微紧了一下,轻柔说道:“母后,我们走吧。” 话语虽然温柔,虽然表示了一种妥协,却也充满着不可抵挡的威严。皇太后的手再次颤抖了起来。颤声说道:“回宫,赶紧回宫。” 皇帝忽然在广信宫门口停住了脚步,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眉头却略微皱了一下,说道:“朕以为。这天下子民皆是朕的子民。” 先前破宫而入那几名虎卫神情一凝。 几道风声响起,几名跟随太后的虎卫惨哼数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皇帝恭谨地扶着太后的手出了广信宫。 洪老太监袖着手跟在身后。 广信宫地宫门,再次关闭了起来。也将长公主的喘息声关在了里面。 今天的朝会推迟了半个时辰,京都十三城门开门的时间,也推迟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足够皇宫里发生很多事情,也足够朝中的文武百官们大致知晓了陛下做了些什么。 所以没有人敢真地在半个时辰之后再赴皇城,所有的上朝大臣们,都依照原定的时间,老老实实地守候在了皇宫的城门外。 只是今天场间地气氛很怪异。没有人会聚在一起讨论闲聊,便是连寒喧似乎也成了一种罪功。那股畸形的沉默,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压力。 就在凌晨前,长公主在朝中京中的大部分势力已经被一扫而光,而有些势力甚至是以往这些官员们根本不清楚的。这次行动来的如此迅疾,下手如此决断狠辣,收网如此干净利落,让这些官员们都感到了一丝寒冷。 据说坐镇京都指挥的。是监察院的那条老黑狗。 官员们当然就知道此次事件地层级有多高。然而站在皇城前各自揣摩着心思,却想明白了。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不是皇子们的天下,更不是长公主的玩物,只要陛下哪天想动一下,自然会轻松无比地将这些人清扫干净。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群臣们才回复了往常对于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男子的无上敬畏,才想起,自己这些人似乎在这些年里都已经习惯了陛下的沉默,而忘却了他当年的无上荣光与丰功伟绩。 只是官员们也不可能就此沉默接受,因为他们不知道朝会上紧接着会发生什么,如果说陛下要借此事对朝堂再进行一次大的清洗,门下中书地那些老大人们,很是担心庆国地官僚机构还能不能承担起这样一次风雨。 范提司已经抓了太多的官员。 如果再抓一批,谁来替朝廷办事? 而更多地人则是在猜想着,长公主殿下究竟是因何事得罪了陛下,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无论如何,这些官员们也是猜不到事件真正的原因,自然也不可能联想到皇宫里那些血腥阴惨的画面。 皇宫里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看似很平静。 鞭响玉鸣,众大臣依次排列上殿,其中就包括门下中书最前的舒胡两位大学士,还有诸部尚书,户部尚书范建也在其列,只是龙椅之下的位列中,已然少了数人。 这数人此时只怕正在大理寺或监察院中。 群臣低头而入,片刻平静后却愕然发现,龙椅上并没有人。 舒芜忧心忡忡地看了胡大学士一眼,虽没有说什么,但眼神里已经传递了足够的信息。这位老学士随侍陛下多年,当然知道陛下的心志手段,既然说推迟半个时辰。那便是陛下一定有把握在半个时辰之内了结所有事情。 以陛下的气度,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做,他也不会说。 只是此时半个时辰已过,他却依然没有上朝,难道说宫里的事情已经麻烦到了此等地步? 此时京都的雨早已停了,天边泛着红红地朝霞云彩,虽无热度却足以让睹者生起几丝温暖之意。只是太极殿上的这些庆国大臣们,心头却是寒冷紧张不安。 随着一声太监的唱礼,那位穿着龙袍的男子终于珊珊来迟。 山呼万岁之后,依序说话,递上奏章,发下批阅,所有朝会的程序显得是那样流畅自然,在这样一个早晨。没有任何人敢让皇帝陛下稍动怒气。 舒芜抬头偷看了一眼,发现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面色平静,只是略现疲惫之色。 任何触霉头的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毕竟朝廷的规矩在这里,文臣们地职责所在。堂堂两部尚书忽然被逮入狱,都察院御史十去其三,京都骤现两宗大血案,此等大事。一味装聋作哑,也躲不过去。 舒芜叹息一声,在心中对自己暗道一声抱歉后,出列缓缓将昨夜之事道出,然后恭请圣谕。 皇帝撑颌于椅,沉默许久后,缓缓说道:“监察院之事,皆得朕之旨意。这些人都在狱中。” 舒芜平素里也敢与陛下正面冲突,严辞进谏,但他知道,这只是陛下需要自己这样一位略显滑稽的诤臣,可今日之事甚大,怎么也不能贸然相询。他吞了一口唾沫,润润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嗓子,恭敬禀道:“未知颜尚书诸人所犯何事。” 皇帝看了他一眼。闭上了双眼。挥了挥手。 姚太监早已自龙椅身旁的黄绢匣子里取出数份奏折与卷宗,小跑下了御台。分发给了站在最前列的几位老大臣。 奏折与卷宗上写的什么东西,像舒芜、范建这些老家伙当然心知肚明,早已猜到,但是当他们自己传阅时,依然要表现出震惊、愤怒、愧疚的表情。 卷宗上当然是监察院的调查所得,针对昨夜被索入狱地那些大臣的罪名,一椿一椿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口供俱在,人证物证已入大理寺,完全将那些大臣们咬的死死的,根本不可能给他们任何翻身地机会。 而朝堂上这些大臣表演的那三种表情,自然是要向陛下表示,自己这些人对于吏部尚书颜行书诸人的罪行一无所知,故而震惊。身为朝中同僚,对于这些食君禄,却欺君枉上,欺压良民的罪臣无比愤怒……至于愧疚,自然是因为同朝若干年,居然没有能够提前发现这些罪臣们地狼子野心,未能提前告知陛下,揭穿这些人的丑陋面目,难逃识人不明之罪,辛苦陛下圣心御裁……不免有些愧对陛下,愧对朝廷,愧对庆国百姓。 这三种表情做的很充分,而皇帝的表情却依旧是淡淡的,唇角露着自嘲与嘲弄,他今日上朝之所以晚了半个时辰,自然是因为要在含光殿里安抚母亲,还要将皇宫里的一切料理妥当。 很明显,他没有向皇太后说明自己动怒的原因,但很怪异的是,没有能够将长公主暗中抹去,这位皇帝陛下并不如何失望。 群臣之中除了三种表情之外,还有一种表情,那便是惶恐惊惧。 卷宗在朝堂上传了一圈,已经有四位官员跪到了地上,这几位官员也是往日里与长公主有些关联地角色,与卷宗上所涉之事脱不了干系,一见这卷宗,便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这四位大臣跪在太极殿中拼命磕头,却不敢高呼圣上饶命,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皇帝陛下,最讨厌的便是那些无耻求饶之辈。 皇帝冷漠地看了这四位大臣一眼,说道:“罪不及众。” 四位大臣身子一震,似乎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饶过自己,大惊之后的大喜,让其中一人忍不住瘫坐于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皱着眉头看了那人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朝会之后的御书房,此时剩下的才是庆国真正的权力中心,门下中书包括六部三寺地老大人们依然如往日般坐在绣墩之上,只是今日这些大人物们却像是觉得坐在了针尖之上,十分难过。 今日没有太子皇子听讲,大臣们地心中在猜测,面上却不敢流露丝毫。 皇帝看了这些人一眼,缓缓说道:“有些事情。朕可以放在朝堂上讲,有些事情,便只能在这里讲,因为诸位大人乃我庆国栋梁,天子家事,亦是国事一属,你们总要知晓。” 众人心中一紧,知道这是要说长公主的事情。赶紧往前躬了躬身子。 “颜行书等人,只是爪牙,朕不会轻杀。”皇帝半倚在矮榻上,说道:“朝堂上,朕也不会大动。罢了,你们先看吧。” 此时众大臣手中拿着地卷宗,可不是朝堂上传阅的那几份卷宗,而是真正的一些机密。所以大臣们也不用再伪装那三种表情,因为这三种表情乃是他们自内心深处发出的。 长公主李云睿出卖庆国监察院驻北齐密谍首领言冰云! 勾结明家,暗组海盗,抢劫内库商货! 暗使胶州水师屠岛! 指使刺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 舒大学士拿着卷宗的手指在颤抖,这些官员们虽然知道长公主势大心野,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到了这种程度,尤其是这四条罪名太令人惊恐了。当年南庆与北齐谈判时,北齐人忽然抛出来地筹码。打的庆国措手不及,震动朝堂的北齐密谍首领被擒事件……居然是长公主一手操作! 当年那件事情的震动太大,许多大臣还记忆犹新,尤其是后来京都又飘了一场言纸雪花,纸上字字句句直指长公主,还逼得长公主无奈离京……言冰云如今是监察院四处头领,是御书房这些大臣们都清楚的事情,诸大臣本以为。那只是言语上的攻击。没有料到,竟然是真的! “这……这……”舒芜心中一片愤怒。却又根本斥不出什么话来。 卷宗上的调查条文太细致,脉络太清楚,以至于这些大臣们即便是不信,也很困难,尤其是后三项罪名地人证,如今还被关在狱中。 “有个叫君山会的小玩意。”皇帝闭着眼睛说道:“是云睿弄出来的东西,帐房先生虽然跑了,但终究还是让黑骑抓了不少人。至于当街刺杀之事……那两名刺客如今还在狱中。” 胡大学士稍沉稳一些,虽然不清楚陛下为什么要将皇族的事情摊到桌面上来说,还是诚恳问道:“会不会……有所差池?毕竟尽是监察院一院调查所得。” 这话说的很明白,众人也听地明白。若是这些大罪真的指向长公主,今后的庆国,再也没有那位长公主殿下东山再起的可能,只是众人皆知,自从范闲执掌监察院以来,便和长公主明里暗里,在京都在江南,斗地死去活来,不亦乐乎。 如果长公主失势,那范闲那一派,将成为朝廷里最有份量的一方。 所以胡大学士才会有些提醒。 皇帝缓缓说道:“事情确实都是范闲查的,不过这个年轻人不会做栽赃这等小手段……刺客的口供与胶州水师将领的画押俱在,帐册也在,明家人的口供都出来了,不需要再猜疑。” 胡大学士见陛下没有听进去自己暗中的进言,知道陛下心中一定另有打算,便回复了沉默。 “好在言冰云没有死。”皇帝忽然睁开眼睛,冷漠说道:“不然朕何以面对庆国子民,不论是军中儿郎还是监察院的密探,皆是为我大庆出生入死地好儿郎,却被权贵为了一己之私尽数卖了,卖了!” 他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厌恶说道:“恶心……”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许久之后,皇帝疲惫说道:“但云睿毕竟是朕亲妹妹,诸位大人若有怨意,尽可对朕发作。”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所有的大臣齐齐地跪到了地上,连称不敢,心里均觉着古怪至极,长公主何等身份,难道有谁还敢逼着皇帝用庆律治她死罪?只是……这些事情宫里处治岂不是更好,为何陛下却非要如此坦露地告诉自己这些人……发作?天啦,陛下这是从哪里来的词语? “为免民间议论,长公主李云睿封号不除,封地不除。”皇帝忽然开口说道:“任少安!” 跪在最后面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赶紧往前挪了几步,他的腿在发抖,心里也在打鼓,本来御书房会议没自己什么事儿,先前一直在猜疑害怕,此时才明白,原来陛下是要自己应旨。 太常寺管理皇族成员的起居住行,一应宫廷礼御。 “臣在。” “长公主偶感风寒,着入西城皇家别院静养,非有旨意者,不得相扰,违令者斩。” “由监察院看管。”皇帝顿了顿,又缓缓闭上了眼睛,疲惫说道:“什么时候大江的江堤全部修好了,什么时候就让她出来。” “臣……领旨。”任少安吓地快哭了,心想大江万里长,就算杨万里再能修,只怕也得几百年,那时候地长公主只怕早成骷髅了。 第九十三章 流 第九十三章流 皇宫里发生了一次火灾,虽然那天天上正下着大雨,这火灾来的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在有意无意地安排下,太子太傅诸人都看见了受了惊吓后,并不怎么愿意说话的太子殿下。 所以在之后的那些天里,太子没有在御书房旁听,便有了一个极好的理由,没有太多人会怀疑,这其间隐藏着什么猫腻。 皇室别院,便是当年林婉儿准备成婚,从皇宫里搬出来居住的地方,也是范闲曾经爬过无数次墙的地方,只是如今他若还想再爬两次,一定会被无数弩箭射成刺猬。 别院四周的防卫无比森严,沿院四条街道早已被封,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回字,别院便是里面那个小圈,外围则是监察院严密的封锁。 名义上那个小圈子里是长公主在调养身体,但朝中的大臣们自然知道,这位殿下是被陛下幽禁于此,监察院看管的极严,只怕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消息自然也出不来。 会幽禁多久呢? 一辆马车在护卫们的陪伴下,由东面缓缓驶来。这辆马车的主人先前入宫一趟,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所以此时冒着大险,来到了西城的皇家别院。 驾车的是藤子京,而这辆印着范氏方圆徽记的马车,却在离别院半条街的地方,就被人冷冷拦了下来。 车帘微微掀开,露出林婉儿那张疲惫中带着微微悲伤的脸。她入宫见了太后,没有见到皇后,虽然太后没有说什么,但是宫中气氛以及某些细处的异样,已经让她证实了心中地猜想。 不论是从范闲的角度,还是从皇族的角度,她今日本就不应该来别院,虽然里面关着的是她的母亲。 可是她忍不住不来。她总有一种很不吉的感想,如果再不见见那个女子,这一世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幽,多少年? “夫人,旨意清楚,严禁任何人打扰殿下休息。”一名监察院的官员平静说道:“要不您去请旨。” 几番交涉之下,范府的马车,依然没有办法再进一步。林婉儿叹了口气,回到了车中,知道自己本就不应来,可是……她摇了摇头,说道:“知道了。” 那名监察院官员松了一大口气。赶紧行礼表示谢意,若是一般地大臣贵人想来别院看长公主,只怕监察院的人早已拿着棍子赶将出去,然而马车中的这位女子乃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最关键的是,她是监察院提司大人范闲的妻子。 这后一个身份,让所有监察院的人都不敢稍失礼数。 林婉儿似是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怔怔望着远处那个熟悉的园子,缓缓低下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在心中默默替母亲祈福。 长公主被幽禁地事实,在朝野上下自然造成了极大的震动。 因为没有人会轻视这个女子在这十几年间对庆国朝政的暗中影响力以及她及她周边的人。对于朝野上下的控制力。 长公主既然没有死,那么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好在陛下如此雷厉风行地将长公主一系清扫干净,很完美地展现了一位帝王可怕地控制力与杀伤力,没有太多人会担心朝政还会有大的变化。 有的派系从内心深处感到开心,比如监察院,比如门下中书,比如太常寺。有很多人感到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被请去监察院喝茶。有很多人感到刺激。觉得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皇帝公主兄妹反目这样大的戏码。实在是不虚此生。 也有些人感到难过与伤心,难过与伤心地理由不一样。比如林婉儿是因为母女之情,而旁的人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许多往上爬的机会。 但所有人都有一个共通的认知,所有的势力中,应该属二皇子最为惶恐难过。 范闲用了两年的时间,将长公主与二皇子之间的联系挑上了台面,将二皇子一系打的狼奔犬逐,所有人都知道了二皇子地真正靠山就是长公主,如今长公主失势被幽禁,二皇子会怎么办? 没有几个人知道长公主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包括二皇子在内。 所以王府之中,二皇子如同众人所猜测的那般,震惊,难过,失望,伤心,惶恐。他蹲在椅子上,手里下意识地拿着一块糕点,却没有往嘴里送,手指用力,将糕点捏的有些松散了,双眼下意识里看着王府的大门口——似乎随时随地,宫里的太监和太常寺的官员们就会闯进府来,将自己捉拿幽禁。 二皇子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为忽然对姑母动手,而且他更震慑于父亲悄无声息的下手,雷霆一击地力量,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过来,陛下一直不动,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动,只不过以前他懒得动。 天子一动,天地变色,悄无声息,一场雷雨之后,京都地局势便变了模样。 二皇子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皇帝对于他与长公主之间地关系一清二楚,或许……他这一世就再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他叹息了一声,将糕点放在了身边手碟中,苦笑着接过手巾揩了揩手,望着身边的王妃叶灵儿说道:“如果有什么问题,想必父皇看在你叔祖的面子上,也不会难为你的。” 叶灵儿明亮的双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担忧,她当然清楚夫君这几天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府中,时刻做着被缉拿的准备是为什么。 然则她无法去安慰对方,也不可能去帮他做些什么。 二皇子如今手中可以凭侍的力量,就是叶家,但在长公主被幽禁之后的这些天里,他不敢与叶家有任何明里暗里的通气来往,因为他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宫中的注视之下。 他没有做好准备,准确的说,在姑母忽然被打落尘埃之后,他根本没有勇气去做些什么,他担心自己的异动,会让父皇更加勃然大怒。 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还是安静一些吧,幽禁,至少不是死亡。 二皇子老老实实地在王府里等待着末日的到来,京都朝野上下的人们,也在等待着二皇子完蛋的那一天,然而众人等了许久,皇宫里依然没有旨意出来,这个事实让众人不免心生疑惑,暗中猜测不已。 便在此时,一道旨意出宫。 所有人都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消息传到了王府,二皇子被这道旨意震的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无穷意外的喜悦和无穷的疑惑,在他的脑中化成了无穷的震惊——这是为什么? 旨意写的很清楚,南诏国国主新丧,陛下特旨遣太子李承乾,代圣出巡,封南诏! 南诏?这是七年前被庆**队硬生生打下的属国,地处偏远,毒瘴极多,道路艰且难行……千里迢迢之外,来去至少需要四个月的时间。 虽说南诏这些年一直安份,视庆国为主,两国间关系极为密切,南诏国国主去世,庆国自然要派去相当地位的人物吊丧,并且观礼,可是……为什么是太子?这完全不符常礼。 为什么不是大皇子? 为什么不是胡大学士? 为什么不是范闲? 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太子忽然被派到千里之外的南诏,这代表了什么意思?难道是一种变相的流放? 长公主被幽禁,所有人都以为第二个倒霉的人一定是二皇子,谁也想不到,居然是太子! 难道陛下终于有了废太子的念头? 虽说当前的事态细节并不足以支撑这个判断,可朝中那些奸滑的官员们,都察觉到了风声有异,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二皇子自己当然是最想不明白的一个人,他只是觉得浑身发冷,他的那位父皇行事,总是这样出人意料与令人寒冷,行事手法有如流云在天,怎么也摸不清楚痕迹。 所以二皇子在震惊之后,变得更加老实本分了。 二十日后,面色苍白的太子殿下,在一队禁军,十几名虎卫,监察院一属的三重保护下,由京都南门而出,向着遥远的似乎永远难以到达的南诏国,缓缓行去。 第九十四章 叹 第九十四章叹 离京都极远的江南境内,春意已笼西湖柳,西湖边上彭氏庄园里的春色更浓,沿宅后一溜的青树快意地伸展着腰肢,贪婪地吸吮着空气里的湿意与一日暖过一日的阳光。 然而这庄园的主人却并不如何快意,更没有伸懒腰的闲趣,他苦着脸,将最近这些天京都发来的院报邸报,甚至是宫廷办的那个花边报纸都看了一遍,依然没有放松起来。 最末了,他小声与史阐立交流了一下抱月楼渠道过来的消息,终于确认了事情的发展轨迹,正如这些情报中说的一样。 长公主被幽禁在西城别院,太子殿下身负圣命,前往千里之外的南诏国观礼。 这便是目前看来,事件最直接的两个结果,所以这位庄园的年轻主人忍不住叹气,忍不住连连摇头。 史阐立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先生,虽然不知道陛下因何动怒,但经此一事,长公主殿下再也无法在朝中在江南对您不利,岂不是天大的好事?您为何还是如此郁郁不乐?” 范闲斜乜着眼睛看着他,半晌后将话语咽了回去,有些百无聊赖地挥挥手,说道:“再说吧,你还是赶紧回苏州把抱月楼看着。” 史阐立满头雾水地离开,深知此事内情的王启年闪身进来,他安静地站在范闲的身后,注视着大人再次审看京都传来的所有情报,没有发出一言一语。 因为他清楚范闲因何烦恼。 “我辛辛苦苦做了这样一个局,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范闲有些无奈说道:“这次冒的险够大了,结果……那妇人还是活了下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王启年在一旁看了他一眼,心想……长公主毕竟是大人的岳母,这话不免有些冷血。 能够横亘在长公主与皇帝中间。把范闲用了无数气力引爆的那颗炸弹压下去的,当然只有那位久在深宫地老人家,可是范闲依然对于这件事情的过程有许多不解和怀疑。 “妇人之仁。” 他皱着眉头说道。 这句话不仅仅是批评皇帝最后收手,也代表了他某一方面的怀疑,长公主为什么连一点儿象样的反击都没有使出来,便被皇帝老子如此轻而易举的收拾掉?就算他知晓宫外的动作都是由陈院长大人亲自布置,可是以他对自己丈母娘的了解……她这般安静地束手就擒,实在是与那个疯名不合。 “我和你说过。长公主是喜欢陛下的。”范闲扁着嘴说道:“只是没想到居然会痴迷到这种地步,陛下没有真正动手,起杀心之前,她居然都不会主动反抗……这是什么世道?” 他身旁王启年地脸色很古怪,也由不得他不古怪,身为庆国的臣子,就算再如何嚣张有叛心,也没有谁敢在自家院子里。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偏生范闲就说了,还当着他的面说了,逼着他听进了耳朵里,而且很明显,这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题。 王启年很难过地咳了两声。他明白自己这辈子的生死富贵早已和小范大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小范大人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背叛他,所以才会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地说话。 本来这次揭露皇族丑闻,逼陛下动手的计划。就是范闲与王启年两个人做的。兹事体大,启年小组的其他成员根本没有得到一丝风声,至于言冰云,更是被完全蒙在鼓里。 好在江南离京都远,范闲与王启年布置地先手在两个月后才迸发,就算是神仙,大概也猜不到这件事情和他们二人有关。 除非洪竹忽然有了自杀和杀友的勇气。 “院报里有几处值得注意。”虽然做的是不臣之事,王启年还是不能习惯大谈不臣之语。有些痛苦地指着院报上几个地方,强行转了话题,提醒道:“回春堂的纵火案、宗亲坠马,太医横死……这三件事情有蹊跷。” “噢?”范闲回头看了他一眼,院报上面并没有将这三件事情联系起来,宫里也不会允许任何有心人看出里面的瓜葛,问题是他二人对这三个地方太清楚了,当然知道这些事情地根源是什么。“难道你不认为是长公主太子杀人灭口?” “那只是药。药根本算不得什么证据。”王启年额上皱纹极深,“长公主殿下与太子殿下又不是笨人。凭什么在宫中调查的时候,做出这些糊涂事来。”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们留着这些活口,就是准备让陛下去审。”范闲若有所思,“可明显陛下没有审,他怎么就能断定那件事情?” “还有。”他指着纸张,认真说道:“宫里没查到,长公主应该不会自承其污……这三椿案子,究竟是谁做的?” 范闲地眉头皱了起来,此时事后反思,这三处活着确实不如死了好,自己当初的设想,在这个环节中,确实有些问题……而现在他思考的是,谁帮着把这局做成了地地道道的死局,让陛下审无可审,只有凭着自己的猜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还在京都的时候,他和王启年二人便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个势力似乎正在做与自己差不多的事情,只是当时他们怕打草惊蛇,一直不敢细查。 “应该不是别人了。”王启年叹了一口气。 范闲也叹了口气,摇头说道:“除了咱们那位,也没别人了。” “太子殿下去了南诏……”书房里没有平静太久,范闲说出了盘桓在他心头地问题,“依时间推断,这时候应该已经过了颍州,继续往南了,你说陛下这个安排是为什么?朝廷里的臣子肯定还在猜测,还弄不明白。长公主的事情为什么会牵扯到太子,但你我肯定清楚,陛下绝对不会容忍一个让皇族蒙羞的儿子,继承大位。往南诏观礼……承乾还能回来吗?” 王启年沉默着,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范闲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我二人不知道做了多少株连九族的事情,议论一下何妨。” 王启年苦笑,知道大人再次提醒自己。用心何其无耻,摇头说道:“我看这一路应该没什么事儿,陛下就算已经有了废储的意思,也不可能选在这时候抛出来。” “有道理。”范闲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和我地想法一样,咱们这位陛下,要的就是英明神武地劲儿,青史留名地范儿。千方百计想的就是把这件事情压下去,绝对不愿意落人话柄。此趟太子赴南诏,一则是将他流出京都,慢慢谋划废储一事,二则……” 他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南诏那处毒雾弥漫,七八年前燕小乙率兵南讨时,士兵们地伤亡基本上都是因为这个祸害。 “瘴气侵体,太子渐渐体弱……”王启年说出这句话。才猛然惊醒,自己说话的胆子果然越来越大了。 范闲苦笑接道:“如果真是你我这般想的,陛下……果然厉害。” 他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只不过王启年没有注意到。 “很遗憾,未竞全功。”范闲叹息道:“你说长公主怎么就没死呢?”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裸地惋惜,王启年觉得有些古怪,长公主已然失势,大人毕竟是对方的女婿。不论是从人伦亲道上讲,他都不应该如此说才是。 王启年不清楚,范闲自入京都后,下意识里便很忌惮长公主,因为对付旁的人,可以用阴谋用权术较量,可是对付一个世人传颂其疯的权贵人物,范闲很难猜到对方会做出何样疯狂的反应。 这种不确定性。使范闲很头痛。 尤其是此次京都宫闱之变。范闲始终难以相信这样的结局——长公主身处死地,为何她那些力量没有进行最后的反扑?军方地大老呢?燕小乙的态度呢?如果说事情发生的太迅猛。军方没有反应的时间……可是叶流云呢? 范闲比任何人都清楚,叶流云在君山会中的供奉地位,在苏州城中,也曾被那破楼一剑吓地魂都险些掉了,即便君山会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可是长公主一定不会像如今看来这样的不堪一击。 先前与王启年分析过长公主对皇帝的疯狂畸恋,但那只是范闲用来说服自己地说辞,他并不相信这一点。 只不过,这个人世间有些事情,或许正是人们不相信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原因。 范闲在书桌旁叹息着,惋息着,在王启年走后,依然止不住长嘘短叹。王启年关上房门,下意识里摇摇头,心想长公主虽然没死,但是从此以后,朝廷里再无人是范提司的对手,如此结果已然大佳,提司大人因何叹气? 其实原因很简单——范闲不是一位忠臣,更不是一位纯臣,他所构想的,只是在江南看着虎鹤争斗,各自受伤。 他想长公主垮台,但他也不会相信皇帝老子,他所叹息,便是皇帝的手段,似乎比自己想像中来的更快,更厉害,皇帝的力量,没有受到丝毫地损失。 范闲一个人坐在书房中,沉默地分析着京都发生的一切,他隐约感觉到长公主或许可能因为疯狂的情愫而执拗地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一怒,而皇帝明显是有所保留,是亲情?范闲不相信这一点。 他翻开院报下的那几封书信,第二次看过之后,沉思片刻,便开始写回信。信自京都家中来,父亲一封,婉儿一封,主要讲的都是思思及她腹中孩子的事情,一应平安,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然而婉儿的信中,自然要提到了长公主地事情,虽没有明言什么,但似乎也是想让范闲在宫里说些话。 范闲再次苦恼地叹息了起来,他清楚妻子是个难得地聪明人,当然知道被遮掩的一切背后,是怎样地不可调和,可她依然来信让自己说话,这只证明了,婉儿对长公主始终还是有母女的情份。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皇帝冷血,范闲冷血,并不代表这天底下的人,皇族的人都是冷血动物。 范闲认真地写着回信,对父亲那边当然是要表示自己的震惊与疑惑,对婉儿的回信以劝慰为主,同时问候了一下思思那丫头。 接着他便开始写奏章,给皇帝的密奏,在奏章中虽然没有直接为长公主求情,但也隐约表示了一下身为人子应该有的关切。写完后他细细查看了几遍,确认这种态度,既不会让皇帝认为自己虚伪,也不会让皇帝动怒,便封好了火漆,让下属们按一级邮路寄出。 做完了这一切,范闲才稍微放下心来,这数月在江南虽然逍遥,但其实眼光一直盯着京都那处,精神上的压力十分巨大。 事虽不协,但基本按照他的想法在进行,他终于放松了些,拉开密室的抽屉,取出七叶与自己用一年多的功夫抄录下的那份内库三大坊工艺流程发呆。 这份工艺流程虽然不是内库的全部,但范闲清楚,如果这份东西真的流传到北齐,真的会造成很恐怖的后果。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暗想这一次虽然是自己和陈萍萍暗中下意识携手,玩了皇帝一次,但终究只是玩弄了细节,至于大的局面上,说不定是皇帝在玩自己。 “王十三郎也闲的有些久了。” 范闲这般想着,然后起身,收拾好一切,离开了西湖边的庄园。 第九十五章 坑 第九十五章坑 便在杭州西湖边,时近天暮,湖光山色尽融入金光之中,说不出的美丽。在这片暮光之中,单身一人的范闲来到了湖畔一座山丘之上,看着那个手持青幡的年轻人,偏头说道:“听说你最近在杭州城里算命,很是得到了一些大家小姐的青睐?” 手持青幡的年轻人,自然便是东夷城四顾剑的关门弟子,那位帮助范闲杀了燕慎独的九品高手。关于这个人的存在,以及之后对于自己的帮助,范闲一直觉得有些荒谬,就像是前世听说过的那些先锋戏剧,让人怎么品咂,都觉得嘴里有股异味儿。 四顾剑那白痴虽然看似想的分明,但实际上范闲总觉得这事儿太胡闹了,虽则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王十三郎和四顾剑之间的关系,可若范闲翻脸不认帐,四顾剑怎么向长公主或者说燕小乙那边交代? 王十三郎的脸朝着西湖的方向,淡淡的金光映着他英俊的面宠,镀上了一层令人觉着心怡的光芒,极其温和。 “现如今,整个江南都知道我是大人您私属的高手。”年轻人和蔼笑着说道:“自然那些官员们也会给我几分薄面,这算命的生意,当然差不到哪里去。” 湖面上一阵轻风拂来,沿着山丘下的青树往上。只略略带动了十三郎手中那面青幡的一角,却恰好露出了铁相二字。 经历了招商钱庄侵占明家股子地风波,当时曾在明园的人,都已经猜到,这位站在招商钱庄掌柜身后的年轻人,一定是小范大人用来监视钱庄的高手。 钦差大人的心腹,自然在江南一带混的风生水起。 “好在你没有祸害良家姑娘的习惯。”范闲笑了笑,站到了他的身边。偏首望了他一眼,心里泛起一股复杂地情绪。 湖畔青丘,湖面反金光,光润脸庞,这一幕景象,让范闲不由想到了很多年之前,在澹州的悬崖上,世间最亲近的那个男子。似乎也是被一团明亮包围着。 那个蒙着一块黑布的男子,似乎在对某个地方告别,那十三郎呢?范闲下意识里摇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习惯将这位仁兄与那位瞎子叔联系在一起。 他很想念五竹,尤其是在江南这么安稳的状况下。他不知道五竹叔的伤究竟养好了没有,就连陈萍萍也不知道五竹究竟躲在什么地方养伤。 而什么样的伤势居然要养一年多? 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 王十三郎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范大人,你有心事?” “是地。”范闲没有犹豫。直接说道:“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情?” “我朝太子正在往南诏方向走,这一路上毒雾弥漫,道路艰险,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范闲面色平静说道。 王十三郎眉头微皱,呼吸略微沉重了一些,思忖许久后缓缓说道:“禁军,监察院加庆国虎卫,这种防守何其严密。就算我死了,我也不见得能近他的身。” 范闲笑了起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王十三郎看着他,一言不发。 “替我带解毒丸子给他。”范闲微微低头,似乎是在躲避湖面上越来越浓的金光,“替我暗中保护他,确保这一路上他地安全。” 王十三郎的眉头皱的更紧,完全不明白范闲为什么忽然间会抛出这个任务,迟疑少许后。他轻声说道:“为什么?以我对庆国京都局势的了解。长公主被幽禁,太子明显也要失势。庆国皇帝之下,再无与你抗衡之人。” 范闲笑了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于是干脆没有解释。 “京都到底出了什么事?”王十三郎像个孩子一样好奇问道:“这事儿不会和您有关系吧?” 他下意识里用了您这个尊称。但范闲却是呸了一口,没好气说道:“我在江南,手再长也伸到京都去。” 王十三郎想了想,认可了他这个解释,挠了挠头后说道:“可是……太子一路南下,看来贵国陛下似乎有什么想法,范大人你要我去保护他,莫不是猜到了什么?可是如果我猜地是对的……您这样,岂不是与贵国陛下作对?如今的我,早已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这样明着与贵国陛下作对,大人难道不担心?” “免了,别瞎猜了。”范闲叹了口气,“这事和陛下无关,纯粹是婉儿来信的要求,我毕竟假假也是半个皇族子弟,总要付出一些。” 王十三郎笑了笑,明知他说的是假话,却也不揭破。 范闲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别笑的跟兔爷似的,此时看来,你也不是个蠢货……” 王十三郎摊手说道:“我什么时候蠢过?” “杀小箭兄地时候。”此时的范闲,早已从十三郎的嘴中,得知了当时夜袭元台大营时的具体过程,知道十三郎当日的勇猛,发过无数声感叹,此时又再次重复了一遍,“猛士……很容易死的。” 王十三郎自嘲笑道:“我大概只习惯这样的对战方式。” 不知怎的,范闲忽然想到了林青霞演地猛将兄,很荒谬地自己笑了起来,然后在王十三郎茫然地眼光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师傅让你跟着我,想必是为了很多年以后地事情……既然如此,还是惜些命吧……南诏那一线上。你暗中跟着就好,能不出手当然最佳。” 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不是要胁你,只是明家如今已经在我手中,内库行东路的权力也都在我手中,你应该清楚这两个月里,我与令师合作的不错,所以请帮我这个小忙。” 看着那面青幡消失在了湖畔的金柳里,范闲沉默了下来。蹲了下来,一屁股坐到了青丘上,看着美丽的西湖和那并不存在,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断桥发呆。 如果知晓内情的王启年知道他这个安排,一定会吓的半死,以为他患了失心疯。然而范闲清楚,自己没有疯,以前要将太子打下来。是因为太子如果继位后,自己就没有好日子过。 而此时要保住太子地小命,却是要给庆国皇帝制造麻烦——因为一旦长公主和太子完全嗝屁后,他与皇帝之间再没有任何缓冲,削权是马上就要到来的事情。而范闲更担心的是陈萍萍和范建的安全。 范闲心里清楚,庆国皇帝是一个极要名声的人,从这次皇宫事变中便可以观察的极为充分,一件皇族丑闻。皇帝为了遮掩此事,不惜杀了宫中数百人,还将一直压在案下许久的东海屠岛事,出卖言冰云的细则都抛了出来。 如此一来,长公主地垮台便有了很实在的理由,可皇帝要绕这么多弯子,说明他不想自己的名声受丝毫损害,这不是皇族的丑闻。这是长公主的丑闻,如此而已。 而对于太子地安排也说明了这点,皇帝想必很头痛于怎样废储,他不愿意扇自己的耳光,太子最近这两年表现的如此纯良安份,皇帝能找到什么借口? 南诏行中,肯定会发生许多事情,而范闲派王十三郎这个变数过去。便是要将那些事情消化一部分。 范闲没有愚蠢到重新将太子保起来。他只是想给皇帝制造一些小麻烦,让皇帝不要那么早就注意到自己。注意到招商钱庄,对自己身后那两位老人家动心思。 他思念五竹叔,他清楚,在庆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他关心的人,为了这些人,他必须停留在此。如果仅仅只是范闲自己,他真地什么也不怕也不担心,纵使和皇帝老子决裂,他也可以很嚣张,很装b地对着皇城上竖中指。 在二皇子和很多聪明人的眼中,范闲身边的一切其实都是些纸面上的力量,根本不堪一击。他自己也清楚,这个世界的子民,对于皇权都有一种天生的膜拜,不要说监察院,就连他的启年小组,远在京都坐镇院中的小言公子,或许都会因为一道旨意,而站在自己地对立面。 然而就算他身边的一切,全部被皇帝一道旨意夺走,他也不会害怕,不会被老二言中。 因为他有一颗停顿了很久的现代人的心脏,对于皇权这种东西,他向来没有丝毫敬畏,因为他有与七叶互相参讨,整理出一份内库工艺流程的能力,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位擅于杀人的九品高手。 他还有箱子,有419的皇帝姘头,有五竹叔。 范闲沉默地坐在西湖边的青丘上,眯眼看着远方地红红暮云,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被逼着对那座皇城竖中指,那该是一个怎样壮观地场景啊! 庆国乃当世第一强国,长公主李云睿在过去这十数年里,隐藏在庆国皇帝的身后,做了许多地事情,暗中阴了另外两方大势力无数好处,比如借口北齐与东夷城刺客谋杀范侍郎私生子一事,再启战衅,夺了北齐大片疆土,比如反手将言冰云卖与北齐,换得肖恩北归,却扰得北齐朝廷一阵大乱,帝后两党冲突再起。 但很奇妙的是,长公主与北齐皇太后、东夷城四顾剑之间,一直还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关系,甚至关于内库方面,还有很多合作。 也不知道那些异国的人们究竟是怎样想的。 但不管怎样想,长公主的忽然被幽禁,给天下许多地方都带来了剧烈的震撼,让许多人开始想些有的没的事情,比如范闲开始将自己的战略重心转到了那位天子身上。 而在北齐与东夷城两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自然也会给出自己的判断。 东夷城里的那位大宗师,将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派到了范闲身边,却不知道这位关门弟子又被范闲派去当保镖了。当然,他现在也并没有关心这个,他只是在关心长公主被幽禁的事情。 春意浓,春意浓,地处海畔的东夷城却满是咸湿的味道,海上的暖流风势常年这般轻柔地吹拂着,所以城中的人们并没有对这股春意有太多的感恩。 东夷城的正中间,是城主的府邸,占地极为宽广,城主负责统领城中的一应具体商务,这座以商业繁盛的大城,所谓政务,其实也便是商务,治安之类的问题极少出现,因为没有什么江洋大盗敢在全天下九品高手最多的地方出手。 除了当年还年青的王启年。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指引着东夷城前行方向,决定东夷城存亡的地方,并不在城主府,而是在城外那连绵一片的草庐之中。 草庐绕成了一个凹字形,而很怪异的是,开口并没有对着大路,相反却是在靠着后方大山处。如果有人想进这片草庐,便需要绕到山后,沿山路而下。 相传,这是四顾剑考较来访者的最简单方法。 在凹字型草庐的正中间,是一个大坑,坑中堆满了曾经前来挑战四顾剑,请教四顾剑的高手们留下的剑枝,如乱林一般,向天刺着。 初出庐的大宗师,不是那么好当的。 好在这种挑战的风潮在那个大坑渐满之后,终于结束了,没有人会傻到再去挑战四顾剑,至于那些真有那么傻的……已经死在了草庐里。 这便是天下习武者崇拜景仰念念不忘心向往之的圣地……剑庐。 也有人称其为剑冢。 很美,很有境界的名字。 然而四顾剑却只会用一个名字形容自己居所旁的圣地——剑坑。 “这就是一个坑。”草庐之中传出一道嘲讽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很年轻:“庆国皇帝那个王八蛋,还有李云睿那个疯婆子,真当我是个白痴?” 而在草庐外,赫赫有名的一代剑术大家云之澜老老实实地跪在石阶下,聆听着这个有些年轻的声音。 第九十六章 新一代的小怪物 第九十六章新一代的小怪物 草庐里的声音充满了讽刺与一种近乎狂妄的自大味道,将庆国那对高高在上的兄妹狠狠地批判了一番,说道:“幽禁?白痴才会相信,他们两兄妹一个当神一个当鬼,搞了这么十几年,怎么就忽然翻脸?翻便翻吧,总要寻个理由才是……如今庆国朝廷扔出来那些理由,算理由吗?” 云之澜的膝盖有些痛,他知道师尊这时候自顾自说的高兴,明显忘了自己还跪着,揉了揉膝盖自己爬了起来,脸上全是苦笑之意,心想师尊大人大多数时候的人生显得很“荒谬”,但是在大方向上总是有一种令人折服的耐性,在有些细处,也有些神来之笔——比如小师弟。 可是此时师尊的话语明显又荒谬了起来,难道说他认为庆国京都发生的这件大事,纯粹是庆国皇帝和长公主吃多了没事儿干,不惜折损皇室颜面,演戏给天下人看? 云之澜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一点,说了几句话表示了自己的意见。 剑庐里那位大宗师沉默了下来,似乎觉得自己这个判断确实有些问题,不过在他心中,庆国人,尤其是庆国的皇室,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龌龊,最无耻,最肮脏,最下流,最腹黑的一群生物,要让他相信庆国皇室真的出现这么大的裂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下意识里认为,庆国是不是又准备让自己戴什么黑锅了。 这个认识让他很愤怒,很黯然,于是有些听不进去云之澜的话语。 云之澜身为东夷四顾剑一脉首徒,除了受长公主之邀赴两次庆国无功之外,其余时间都代表着师尊的意旨。配合着东夷城城主,维系着这座城池以及周边小国的安宁,对于政务一属,比那位世称白痴地大宗师要精明许多。自从庆国京都发生那件事情后,他便敏锐的察觉到,似乎有一个可趁之机,出现在了东夷城的面前。 如果能够掌握住这个机会,东夷城最大的威胁。便可以消除,再也不用像棵骑墙的大树一样,在庆国的权贵之间周旋牺牲。 尤其是长公主没有死,这个事实让云之澜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极其诚恳地向师尊复述了一遍。 草庐里再次沉默了下来,四顾剑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地沉默,许久之后那个声音缓缓说道:“眼下不能插手。谁知道是不是一个坑呢?” 云之澜表示明白,心里却在苦笑。 他并不明白,庐中那位伟大的剑者,那位白痴地宗师,并不仅仅是被庆国的腹黑搞怕了。更关键的是,如果东夷城要利用庆国的内部争斗,需要一个极好的时机,而庆国身为天下第一强国。这种时机不可能由外界的人们营造,而只能等待庆国内部的人们发出邀请。 不论是四顾剑还是苦荷,都是庆国之外的两株参天大树,这两株树不能轻易表明自己地态度,不能轻易地随着山间的风势舞动,因为他们一旦往一个方向去,再想回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继续看看。庆国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草庐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向云之澜发出了指令,只是没有告诉自己的徒弟,一直以来,庆国地某些人都可以通过某些渠道向自己传递某些重要的信息,而他,现在便是在衡量这些信息。 “是,师尊。”云之澜准备去城主府商议。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回身皱眉说道:“庆国长公主已经失势,范闲那里应该安全。为了防止有人发现小师弟的身份,要不要把他召回来?” 东夷城四顾剑的关门弟子,那位手持青幡地王十三郎,一向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这两年里,包括云之澜在内的许多人,只是知道师尊极为疼爱这个幼徒,却一直没有机会入庐看过这位小师弟长什么模样,还是到了江南明家招商之争时,云之澜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师尊把小师弟派到了范闲的身边。 云之澜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隐隐的不舒服,毕竟在庆国朝廷内部,一直以来那个姓范的年轻人,才是东夷城最大的敌人,这几年间,不知道坏了东夷城多少事,杀了东夷城多少人。 就连云之澜自己,都险些死在了监察院地暗杀下,东夷城的高手刺客们,更是和监察院的六处在江南打了半年的游击,所以知道师尊改变了对范闲的态度,云之澜虽然接受,但心里有些小抵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草庐里的那个声音讥讽说道:“你还是觉得我帮范闲不对……其实你错了,不是范闲需要我们帮,而是我们需要范闲接受我们的帮助。” “李云睿那边已经完了,至少在内库这一边是完了。我们需要范闲,而事实上,这几个月里明家已经完蛋,可是并没有影响到我们东夷城,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范闲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帮助。” 云之澜微微低头说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至少有三成地渠道处于范闲地控制之下,这个庆国的年轻权贵向来翻脸如翻书,一朝他若动了厉心,不好应付。” “他为什么要动心?”草庐里四顾剑地分析走着睿智的道路,全不见浑,“以往双方只是小打小闹,又没有涉及根骨。之所以其时要冲突,是因为中间有个李云睿,如今李云睿既然被幽,我与范闲之间已经没有利益冲突,他为什么要冒着全面翻脸的危险……动心?” 云之澜心头一惊,听明白师尊那句“我与范闲之间”,这岂不是说,师尊已经至少在表面上承认,范闲那个年轻人有和自己平坐而论的资格? “以前我们可以和李云睿交易,现在就可以和范闲交易。”草庐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因为庆国朝野上下,从骨子里不怎么害怕庆国皇帝的人,就是这两个……记住,庆国不是范闲的,他没理由为了庆国的利益而损失自己地利益。” 云之澜想了想,还是没有想通透,可如果范闲在场,一定会对草庐里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白痴兄情商那是相当的高啊…… “事发之前,我就让你师弟去投靠范闲,这便是所谓态度。”草庐里的声音顿了顿,“态度要用到位,所以让你师弟自己做事吧……” 云之澜微微皱眉,心想那位神秘而又可怜的小师弟,就这样被师尊抛出去给范闲打苦功,难道就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东夷城的态度。 “当然。我让他去庆国,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云之澜精神一振,不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秘辛,结果入耳的话语让他怔了起来,想了半天之后发现。事情确实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更重要。 “当年北齐皇室叛乱,为什么北齐那个女人能抱着她的儿子稳坐龙椅。从而将一片哀鸿地北齐收拢成如今的模样?” “因为苦荷站在她那边。” “为什么东夷城及诸国夹在当世两大强国之间,左右摇摆,委屈求全,输贡纳银,但总能一直勉强支撑下去,南庆君民野心如此之大,却一直没有尝试着用他们强大的武力将东夷吞入腹中?” 云之澜根本不用思考,带着一丝崇敬说道:“因为东夷城有您。有您手中的剑。” “不错,大宗师这种名义虽然没什么意思,但用来吓人当杀器还是不错的。”草庐里的声音忽然显得有些落寞,“你想过没有……如果苦荷死了,我死了,这天下会是什么模样?” 云之澜后背发寒,至于这种场面,当然是天下所有人都涉想过的事情。只是从来没有人敢宣诸于口。因为他们知道,以庆国的强大军力与根植庆国子民心头地拓边热血。一旦两位不属于庆国的大宗师逝去,整个天下肯定会再次陷入战乱之中,且不说北齐,至少东夷城是极难保住了。他诚恳而坚定地说道:“师尊,您不会死。” “笑话!这世上哪有不死的人?” 草庐里的声音愈发地落寞起来:“就算不死……可人终究是会老的,苦荷年纪也这么大了,我年纪也不小了,难道你以为一位油尽灯枯地老人,擅抖的手连剑都拿不动时……他还是位大宗师吗?” “可是……这与小师弟入庆有什么关系?”云之澜沉默片刻后,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人世间本没有什么大宗师。”草庐里的那位大宗师冷冷说道:“只是三十几年前渐渐开始,就多了我们这几个怪物出来,以前没有,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但至少在眼下看来,整个天下地年轻一代高手之中,唯一有机会接近这个境界的人,不过廖廖数人而已。” 云之澜心头微动,注视着草庐平静关着的门。 门内的声音笑了:“很可惜,你的年纪大了,很难有这个可能。我东夷城这剑坑里爬出来不少人,甚至爬出了全天下最多的九品高手,可是如果要说谁有机会成为新一代的怪物……或许只有你小师弟一人。” 云之澜微张着嘴,他在苏州城招商钱庄里曾经和王十三郎正面对过一刹,当时知晓这位小师弟年轻轻轻便已然晋入九品,已是十分震惊,但是总觉得小师弟的境界远不及自己圆融,怎么在师尊嘴里,他却是……最有可能晋入大宗师地人选? “这是心性的问题。”四顾剑的声音此时终于变得像一位大宗师般自信与淡然起不,“欲极于某事,则须不在意某事。你不行,苦荷门下那个叫狼桃的耍刀客也不行……其实这些年来,想必苦荷和我一样,都被先前说过的那个问题困扰着,我们一旦老去死去。身后这片国土会怎么办,所以我们必须抢在我们死之前,将这个问题解决掉。” “我选择了你的小师弟,苦荷,他选择了海棠。” “很凑巧,都是彼此的关门弟子。” “而更凑巧的是,苦荷他把海棠送到了范闲地身边……”四顾剑地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就算不是他送的。至少他一定很高兴海棠与范闲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既然他能送,我当然也能送,只不过海棠是个丫头,这就占了大便宜了。” 云之澜目瞪口呆,完全不知大宗师种子培养计划,怎么又扯到了范闲,不明白为什么苦荷和师尊这两位大宗师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将自己地关门弟子送到范闲的身边。 “天下真的只有四个老怪物吗?”四顾剑轻声反问道:“对。或许只有四个老怪物,那个怪物好像从不见老……你应该知道他,那个瞎子……” 云之澜的心寒冷了起来,知道师尊说的是很多年以前,曾经在东夷城里暗中行过的某位神秘人物。 “可你并不知道。范闲是那个瞎子地徒弟。”草庐内的人笑了起来,“这不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吗?老怪物的关门弟子,都应该凑在一起才对,打打架。谈谈心,会让他们三人进益不少,这便是所谓磨砺……当然,想必苦荷和我想的一样,让弟子去范闲身边,也是想沾一点好运气。” “运气?”云之澜盯着那庐紧闭着的门。 “要成为老怪物需要什么样的条件?聪**心心性勤奋……但最重要的……还是运气。”四顾剑叹息着,“世人修武者不计其数,最终却只成就了这廖廖数人。是天道不公,还是什么?其实只是我们地运气比旁人要好一些。” 他最后说道:“三十年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要成为大宗师,要拥有这样的运气,那便一定得和瞎子碰一碰……可是谁也找不到瞎子在哪里,既然如此,那便只好去碰一碰瞎子的关门弟子。” 云之澜被这神神道道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半晌之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地问题:“小师弟。海棠。范闲……师尊,您认为这三个人谁最有可能……成功?” 在这三个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之中。除了王十三郎依然藉藉无名,海棠与范闲这对男女,毫无疑问站在了他们年龄层的巅峰之上,如此年龄,便已经入了九品之境,各自又有极好的师门条件,而且在不同地时间段内,世人总以为他们是天脉者。 所以人们在谈论,谁会是下一个大宗师时,第一时间,就会想到范闲和海棠朵朵。 “海棠。”四顾剑的判断来的是这样简单,“因为她很好,所以她很快。” “那小师弟?” “也有可能,那孩子心性之明彻,不在海棠之下。” “范闲呢?” 草庐内沉默片刻后说道:“范闲最不可能。” “为什么?”虽然非常厌憎范闲,可云之澜还是下意识里提出了反对意见:“虽说他如此的境界还在九品中徘徊,十分不稳定,不如海棠朵朵,可是以他的进步速度,实在可称非人。尤其是心性一环,据徒儿观察,世间年轻人似他这般坚毅之人十分少见。至于勤奋一途,他虽出生权贵,却是自幼修行不断,十分吃苦。” “什么条件都具备了,可范闲少了最关键的一环。”四顾剑盖棺定论:“他没心,这个年轻人对这世间根本无心,既然无心,自然谈不上心性,想晋入天道之境,除非他舍了手中的所有……他舍得吗?” 范闲是俗人,他自然是舍不得的。 “瞎子他虽是个很了不起地人,很能给对手带去运气的人,但他自己的运气并不怎么样,而且他……不可能是个好老师。” 四顾剑最后说道:“我很想念瞎子,可是很遗憾,他消失十几年后,出来却是找了苦荷那个大光头,嗯,很遗憾。” 云之澜听到庐中有剑震荡出鞘的声音。 大宗师中,叶流云是从来不收徒的潇洒人,四顾剑却是广收门徒,如果连记名的也算进去,至少有五十以上,所以徒弟们的层次良莠不齐,虽然有云之澜这样的九品高手,王十三郎那样地神秘年轻人,可是还有许多不成材地东西。至于北齐国师苦荷,他收徒不多,但个个都是绝顶高手,比如北齐小皇帝的武道老师,九品上地一代强者狼桃,比如那个穿花布衣裳,被世人传为天脉者的海棠朵朵。 瞎子五竹叔当然也有徒弟,只是他的开山大弟子与关门弟子都是同一个人,范闲。 四顾剑说的并不错,大宗师们也是人,他们也要考虑身后的问题,所以这些怪物们对于自己的关门弟子都投注了极大的精力,当然,他们只是暗中投注,却不想让这种压力干扰到了弟子们的修行。 海棠、范闲、王十三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如果有那么一天,一定是个很有趣的景象。 只是四顾剑搞错了一点,或者说,他下意识里没有去记住一点——北齐国师苦荷在去年再次开山收徒,借吉云祥瑞之势,收了两位女徒,一位入宫当了皇妃,一位却在山中收拾药圃。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棠不再是天一道的关门弟子,范若若……才是。 第九十七章 山中的范府小姐及书信 第九十七章山中的范府小姐及书信 北齐的春天要来的稍晚一些,然而终究是要来的。由北齐国都上京城往外走不多远,绕过那座荒凉黄玉般的西山,再往北走数个时辰,便来到了一座青幽山境之中。这座山并不如何高大,山上的高树低丛却是密密麻麻,显得格外原始安静,一层层或淡或深的绿色夹杂着,十分美丽。 如同剑庐在天下剑者心中的地位相仿,这座青山在北齐子民或者行于天下的苦修者眼中,也是一处不容侵犯,高高在上的圣地。因为这座无名的青山,便是北齐天一道的道门所在,国师苦荷的坐修之所。 从崎岖的山路往清幽的山谷里走,隐约可见万松集聚之地。 万株松,松针形状,树之圆阔各不同,有的松针轻柔,像发丝般垂飘着,有些松针如怒,坚硬刺天,有的松针像一个个细圆的筒子,格外有趣。此时是清晨,朝露遍布山中植株上,大多数露水稍润松针之后,便滑落于地,只有那些拥有密集松针的松树才会在自己的枝叶里贮下一洼洼的晶莹露水,反耀着晨光,如宝石般清亮。 视眼顺着这些露水微光往山里望去。便可以看到天一道道门的建筑群,这些建筑禀承了大魏、北齐一脉的传统美学风格,以青黑二色为主,黑色主肃杀,青色亲近自然,浑然立于天地间,威势藏于清美内。 天一道的道门虽然不像东夷城剑庐那般广纳门徒,但是苦荷大师在此清修。自然惹得无数朝圣者前来膜拜,十停留下一停,即便国师收徒再少,但如狼桃之类地成年徒弟总是要收徒的,几十年下来,道门中人数渐多,到如今已经有了逾百人长年在青山之中修行学习。 在这些弟子们的心中,当然希望能在山中清修多年。出去匡世济朝,正如他们心中那位仙子一样。 当年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在这座山中,这些松下,清修了不知多少年。海棠朵朵出山之前,便是在那些青黑建筑的外围一个田园中种菜。种出的菜除了自己平日所耗外,都送到了学堂里。直至今日,还有很多弟子以曾经吃到过海棠亲手种的菜为荣。 在这一年中,海棠大部分时间在遥远的庆国江南。和那个与之齐名的小范大人呆在一起,这个事实,让北齐人心生不忿,尤其是青山之中这些天一道地学生们,除了嫉妒与愤怒这些负面情绪之外,最让这些学生们不高兴的是,再也很难看到田园里那个穿花衣的姑娘了,以往的年月里。只要看见那个姑娘的身影,众人的心就会定下来。 而在海棠离开没有多久,便又有一位姑娘家住进了那个田园,同时将田园里的青菜变成了一些能种的药材。 这位姑娘家地身份很不一般,她是苦荷祖师新收的关门弟子,代替了海棠小师姑娘的位置,她住进了海棠的园子,收好了海棠的菜籽……她她她。她是范闲地妹子。 山中清修的弟子们无比震惊。他们不理解祖师爷为什么会远赴南庆再收女徒,更不理解为什么偏偏要收范闲的妹妹当徒弟。范闲是谁?那可是南庆首屈一指的年轻权臣。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山中弟子们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只好学会接受,用了很长地时间,才习惯了范家小姐的存在。 南庆北齐乃宿敌,虽说这两年一直处于前所未有的友好关系之中,可是根植于人们内心深处的情绪却是很难消除,所以范若若在青山中最初的日子过的并不怎么顺意,无论走到哪里,迎接她的都是敌视的目光和背后地议论私语。 好在这位姑娘家根本不在意这些,,加之本身性情冷淡,哪里会注意到别的人的态度。如此数月过去,天一道的弟子们才发现,原来这位小小师姑竟是比自己这些人的态度还要冷淡,不免觉得有些无趣。 其实范若若对自己在北齐的学习生涯很满意,她脸上的笑容比在京都已经多太多了,只是北齐人并不了解这点,毕竟他们不知道这位范家小姐当年在南庆京都早有冰山才女的外号。 范若若地快乐来自于轻松地环境与紧张的生活,苦荷国师只是教了她一些入门地天一道心法,赠了几卷经书,便不怎么管她,她其余的时间都跟随二师兄学习医术,这也正是她远赴北齐的目的之一,平日里就用自己习得的医术诊治一下山下的穷苦百姓,日子过的很充实。 这位二师兄姓木名蓬。苦荷给自己这些徒儿们取的名字都很有趣,狼桃,海棠,木蓬,白参,都是些植物的名字,人如其名,狼桃就如字面上的感觉一样,浑身上下充斥着杀气与棱角,海棠则是温柔坚强地立于风雨中, 木蓬乃是中药,可想而知若若这位年过四十的二师兄最擅长什么。 范若若拾起叶片,将院旁松叶上的露水接了下来,微微偏头将水倒入滴水瓶中,有些好奇,为什么药方里要用露水呢? 她抱着瓶儿出了院门,沿着石阶向山上行去,准备进行日常的学习。一路可见一些年轻的天一道弟子,这些弟子们见着抱瓶的姑娘,纷纷侧立在旁,行礼问安。 一方面是因为她不论如何讲都是这些人的小小师姑,二来几个月下来。天一道弟子们知道这位范府小姐性情虽然冷淡,但心地着实善良,不饰虚伪,比南边那个面相温柔内心恶毒的范闲要好太多。尤其是这位范府小姐数月不断,不辞辛苦地下山为百姓看病,更是让这些后辈弟子们深敬其德。 范若若微微点头回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当她爬上了长长的石阶,站在了山顶上。停住了脚步,望着山下郁郁葱葱地青林,忽然伸了个懒腰,啊的大叫了一声,脸蛋儿上浮着两团运动后的红晕,有些兴奋。 她自幼先天营养不足,虽然被兄长调理了一段时间,可是也没有根本性的好转。在京都的时节,脸上总是苍白色为主,今日看她的脸上浮现出健康的红晕,可以想见在北齐住了一年多,她的身体也好多了。 体质由心。主要还是心情轻松地关系。 “不用参加无趣的诗会,不用去各王公府上陪那些妇人们说闲话,不用像那些姐妹一样躲在屏风后看男子,不用天天做女红……” 范若若怔怔地望着石阶下的山。脸上浮现出一丝快乐的笑容,“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谢谢你,哥哥。” 山中除了天一道的心法修行外,也讲经书正义,基本上用的是庄墨韩大家当年亲自修订地教程。范若若结束了一个时辰的修行,来到了二师兄木蓬的居室中,恭敬地行礼。然后择医术上的几个疑难问题道出,请二师兄指点。 木蓬略说了数句,忽然看见姑娘家眼中的安喜神态,微笑说道:“小范大人又来信了?” 范若若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虽然还没来,不过数着日子,应该到了。” 木蓬抓了抓有些蓬乱地头发,笑着说道:“如此快乐。想必你们兄妹感情极好。既然如此,何不就在南庆呆着?小师妹。北齐虽好,毕竟是异国。” 虽然木蓬的地位肯定及不上监察院里那个老毒物,但不论是行医还是用毒的大人物,似乎头发都有些乱,日常生活有些混,打扮这种事情自然是注意不到的。 范若若微笑应道:“在哪里无所谓,哥哥说过,人活一世,总是需要为自己想要地目标做出些牺牲。” 木蓬诧异问道:“噢?那师妹你的目标是?” “救人。”范若若平静应道。 “就这么简单?” “是的。” “嗯……”木蓬沉吟片刻后说道:“医者父母心,可是当初你来北齐之前,只是在南朝太医院中旁听一段时间,为何会有如此大愿心?” “师兄,不是愿心的原因,而是自己想要什么。”范若若未加思索,平和说道:“哥哥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首要便是要让自己心境安乐……治病救人能让我快乐,所以我这样选择。” 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木蓬微微皱眉,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心里却在想着,那位能够让海棠师妹方寸竟乱的范家小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天色未近暮,范若若抱着空着地滴水瓶走下石阶,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细心地打理着园中的药材。然后她走回寂静的屋中,开始准备纸笔,屋中的陈设没有丝毫变化,因为她清楚,这里毕竟是海棠姑娘的旧居,对于北齐人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一封信安静地搁在桌上,范若若的眼中闪过一抹喜悦之色,急忙将信纸打开,细细观看那纸上熟悉地细细字迹,在看信地过程中,她的神情却在不停变幻着,时而紧张,时而喜悦,时而……淡淡悲伤。 信是范闲寄过来地,他用了很多气力将妹妹送到了北齐天一道门下,兄妹二人相隔甚远,互通信息相当不便,各自于各自所在思念。所以在若若定下来后,范闲便马上重新开始了每月一封家书。 童年时,若若很小就从澹州回了京都。自从若若会认字会写字之后。范闲便开始与她通信,凭借着庆国发达的邮路,兄妹二人的书信在京都与澹州之间风雨无阻的来往,每月一封,从未间断,直至庆历四年范闲真人入了京都。 不知道写了多少年的信。 这些信里不知蕴藏着兄妹二人多少的情意。 在信中说红楼,讲宅事,互述两地风景人物。家长里短琐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正是通过这些信,范闲成了妹妹在精神方面地老师之一,范若若自幼被这些信中内容薰陶着,心境态度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女子……不,是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太一样。 她依然孝顺父母,疼爱兄弟。与闺阁中的姐妹相处极好,但是她的心中却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一个相对**的人格和对自由的向往,是那样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偏生她却又不脱离这个世界生活。 正因为这种矛盾。让她在京都时,成为一位自持有礼,冷漠拒人的冰山姑娘。只有后来在范闲面前,她才敢吐露真心。所以远赴异国。清苦生活,这种在贵族小姐眼中异常恐怖的人生,却让她甘之若饴,十分快乐。 这一切的发端,就是信,就是范闲与她之间的信。 范若若看着信纸发呆,许久之后淡淡叹了一口气,眼眶里有些湿润。京都那些朝堂上的争斗离她还很遥远。她也相信父亲和兄长的能力,所以她并不在意信上写的那些凶险。只是这一次范闲在信中提到了弘成。 弘成…… 范若若擦拭掉眼角地泪珠,脑中浮现出那个温和的世子模样,他要去西边与胡人打仗了,会受伤吗?会回来吗? 靖王府与范府乃是世交,范若若也是自幼与李弘成一道长大,她知道对方虽然心有大志,但从本性上来说是个极难得的好人。抛却那些花舫上的风流逸事不说。对自己也是痴心一片。此次弘成自请出京,一方面是要脱离京都皇子间的争轧。可她清楚,这何尝不是自己伤了他后,他地一种自我放逐。 可是范若若就是无法接受弘成,是的,她那颗被范闲薰染过的玲珑心,现在比范闲自身还要……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关于男女的态度。 这是不是一件很荒谬很有趣有事情? 当然,就算没有那些花舫上地风流帐,就算弘成是个十全十美的人,范若若依然不能接受自己的一生与那个男子在一起生活。 正如范闲当年在信中讲的某个故事一样。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他又写了什么故事逗你哭?”屋门口传来一道懒洋洋、清扬扬的声音,“你那个哥哥,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可恶。” 范若若一惊,抬头看见海棠姑娘穿着一身薄花衣站在门口,赶紧站了起来,说道:“原来是师姐送信来的,我还以为是王大人派的人。” 海棠双手揣在衣服里,拖着步子走了进来,说道:“王启年不回来了,范闲没说?现在上京城里是邓子越,你应该见过。” 范若若点了点头。 海棠微笑说道:“我真地很好奇这封信的内容,居然让一向平静的你哭了。” 范若若的手指捏着信纸,低头说道:“师姐莫要取笑我,哥哥……还是如以前那样罗嗦。” 海棠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我是深有体会的。” 范若若微微偏头,疑惑问道:“师姐不是在上京城,怎么回山了?” 海棠回山,当然不可能是专门替范闲给妹妹送信。她望着范若若微笑说道:“师傅收到二师兄的来信,认为你已经可以出山,让我来陪你去上京城。” “去上京城?”范若若为难说道:“可是还有好多东西没学。” “只是有人想见你,所以请我带你去一趟。”海棠说道:“你喜欢山中生活,到时候再回来便是。” “师姐不也很喜欢山中的生活?”范若若笑着说道:“这屋子我可没敢动,留着的,到时候咱们一起住。” 听着这话,海棠却陷入了沉默之中,姑娘家良久之后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便是想归来,又哪里是一年两年地事情。” 范若若清楚,海棠师姐一直与哥哥暗中在做什么事情,本来有范闲在中间做桥,她与海棠间地关系一直不错,而且说话也比较随便,可是每每想到远在庆国的嫂子林婉儿……范若若总是刻意地与海棠保持着距离,这或许便是女儿家地小心思。 她忽然想到先前那话,好奇问道:“上京城里……谁想见我?” “陛下。”海棠的唇角浮起一丝笑容,心想自己那位陛下的心思和范闲一样难猜。 离天一道道门所在青山并不遥远的上京城内,那座黑青交杂,世间独一无二美丽的清美皇宫之中,天下北方的主人,北齐国皇帝陛下正瘫坐在矮榻之上,那双大脚套着布袜,透着热气,身子却歪在一位宫装丽人的怀里。 这位年纪并不大的皇帝唉声叹气问着身后的丽人:“理理,朕一直没想明白……你说去年夏天,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呢?” 第九十八章 如果你来投奔我 第九十八章如果你来投奔我 “去年夏天,好像什么都没做啊。” 司理理捧头头,有些头疼。自从范闲在给朵朵的信中提到这句话后,北齐小皇帝和他身旁的这两位女子便陷入了无尽的思索之中,他们怎样算也没有算清楚,去年夏天自己这些人究竟对范闲做过什么事情。 那封信只有一句话,**裸地写着,像是警告,更像是一种威胁,北方方面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范闲怒成这样。 他们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范闲将年头算差了,他本意是想警告北方的娘子军们,关于那座破庙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北齐小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冷说道:“去年朕通过王启年的手送了他一把好剑,就算他看穿此事,不感激朕也罢了,为何还来信恐吓小师姑?” “大魏天子剑?”司理理掩唇嫣然而笑,丽光四射,“还是大魏添子剑?” 字音相同,北齐小皇帝用了一些时间才听明白了这句顽笑话,但他没有笑,反而面色有些阴沉。 司理理心头微动,知道陛下不喜欢自己太过放肆,于是安静住了嘴,跪坐在了一旁。 北齐小皇帝缓缓坐起身来,双手顺着额角向后抿去,系好了乌黑的长发,两笔英眉挺直,平静说道:“先不说这些了,范思辙今天晚上大宴宾客,朕让卫华代朕出席,你觉得如何?” “陛下英明。”司理理思忖半晌后认真说道:“把范家老二绑在上京城,范闲在南边肯定也会老实些,就算他有些别的想法,也总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弟弟妹妹。” “说起妹妹,那位若若师姑今天也应该到了。”北齐小皇帝笑着挥挥手。说不出的潇洒自如,“至于你的说法,则是假话。不是我们把范家的子女绑在上京城,就可以要胁范闲,而是范闲将自己的弟弟妹妹送至本邦,要我们当保姆。” 他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范闲何等样地人物,既然敢送。当然不怕我们将这两个人拿来当人质。这家伙,那时辰在宫里表现的何其温柔旷达,不与他打交道不知道他的阴狠……” 司理理抿嘴笑道:“可是陛下还是应了下来,我说的绑也不是拿人质的问题……范若若与范思辙二人在北齐过的好,范闲心情也好,将来……说不定哪天就会投了过来?” “哪有这么简单?”北齐皇帝自嘲笑道:“他在南庆风生水起,如今李云睿又已失势,再也无人敢动他丝毫。他怎么可能弃了手中无上权柄来投朕……至于他的这些安排,只能说明此人像他那个皇帝老子一样敏感多疑,狡兔三窟,他只是把朕的国度当成了他家族地一条后路。” 他叹息着:“偏生在江南、在南朝内库,朕需要他的地方太多。明知道他在利用朕,也只能应了下来。” 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北齐皇帝与范闲各自选出了代言人,开始通过当年崔家的路线。经由夏明记和范思辙,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北方走私,双方都在其中捞了大笔好处。虽然为了防止庆国皇帝动疑,事情做的极为隐秘,就算查出来了,也不会牵涉到这些高层的人物,可是……双方已然绑在了一起,所以范闲才会安心地让弟妹留在北齐。 先前那句话不错。北齐小皇帝现如今,就是范闲找的一个好保姆。 更何况范闲如今已经猜到了破庙里的那件事情,用起北齐小皇帝来,更是毫不客气。 “范闲为什么要留后路?”司理理疑惑问道:“难道他一直以为,庆国不是他地久居之地?” “这就是朕最感兴趣的一点了。”北齐小皇帝笑了起来,“范闲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南朝往上爬的过程中,却就开始在寻找后路,难道他认为终有一天。他会和他家皇帝翻脸?实在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还记得他送你回京那次吗?” 司理理一怔。旋即想到那一路北上时的温柔相处,马车内地无限春光,面庞微热,低下头去,没有回话。 北齐小皇帝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中带着些微酸意,他用手指抬起司理理的下颌,温柔说道:“理理,朕……不喜欢你在朕的身边,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 司理理低着头一言不发,红唇含笑。 北齐小皇帝冷哼一声,发现这妮子越来越不怕自己了,将手收了回来,说道:“你不是曾经说过,在北归路上,范闲曾经给你解毒……既然如此,他也是救了你和朕地两条性命。所以朕不明白,他为了一己私利与朕合作,那是后事,在此事之前,他似乎就不想朕死掉……加上先前所言后路一事。” 他的眉头皱的极紧,百思不得其解。 “范闲……他到底有没有当自己是个……庆国人?” 司理理缓缓抬起头来,微笑望着一脸忧思的陛下,没有说出范闲还在上京城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陛下不可能因为自己体内的毒而伤身。虽说她现在已经贵为皇妃,深受北齐小皇帝宠爱,加上几人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深在重宫……根本不在意来自南庆监察院的威胁,也不用接受范闲地远程操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南方那个年轻人可恶的温柔笑容,司理理的心便温柔起来,为他隐藏了许多。 也许是为了看面前这个一向眼光深远的皇帝陛下将来勃然大怒的模样? “南庆乃我朝大敌。”北齐小皇帝皱着眉头说道:“朕对于庆国子民那些像野兽一样的心思摸的清清楚楚,就算范闲因为当年叶家之事,对于庆国皇室有不尽怨恨……可是他毕竟是个庆国人,为何要给朕……不,是本朝如此多的好处,难道他就不怕我大齐一朝振蔽。会让他们南庆难看?” 司理理听着这话,也停止了戏谑地思考,陷入了沉默之中,她本是南庆皇族之后,与当世南庆皇廷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会转投北齐,可是范闲毕竟是南庆皇帝地私生子,南庆皇帝对他虽说有诸多监视限制。可是短短三年时间,就让他成为南朝首屈一指的权臣……范闲还有什么不满意地?他为什么会与北齐暗中进行如此多的交易? 自然不可能是因为自己……司理理自嘲想眘,也不可能是因为朵朵,更不可能是因为皇帝陛下。范闲此人,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绝对不会因为女·色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沉默许久之后,忽然心头灵光一闪,说道:“除非……他从来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庆国的人。” 说完此话。她摇了摇头,连自己都不信这话。北齐皇帝的眼里闪过一道异光后,旋即浮起淡淡失望。 如果范闲真不当自己是庆国人,那么将来说不定哪天他真的会投来北齐……范闲如果来投,自然要带着无数地好处。比如内库的机密,比如监察院的内部情治,还有他的身份! 一位庆朝皇子,一位庄墨韩指认的接班人。反庆投齐……这会在天下造成什么样的震惊?这会给北齐带来多大的好处与危险? 如果范闲真的来投,一向极有雄心地北齐皇帝一定会不顾任何危险接纳他……只是他清楚,这种猜测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的,范闲是地地道道的庆国人,庆国皇帝也不会蠢到逼自己最出息的儿子活不下去,走到最后那一步。 其实只是这个世界上地人无法理解范闲这个现代人的思维。 范闲自从山洞里说出那句话后,就已经接受了自己是这个时代一人的角色。但他却没有太多的家国观念,因为自幼地生长环境和身周友朋,他当然对庆国的感情更深。但是在他看来,这天下的纷争,其实只是内部的一种纠葛而已,就像长房打二房。 像是春秋,像是战国,跳来跳去也没有什么道德上的羞耻感。叛国这种概念。从来没有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 这便是外来人口的独特心理。 沿着上京皇宫清幽的石径往上方行去,开路地太监宫女小心翼翼地扶持在旁。生怕穿着龙袍的那位年青男子一不小心摔着了,而后面捧着拂尘净水瓶的太监们更是踮着脚,低着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北齐小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他自幼最讨厌这些奴才围在自己的身边,让自己永世难得放松一下,只是宫廷里的规矩向来如此,他再如何发怒,也不能改变这一点,除非将这些奴才全杀了……可是全杀了又能怎么办? 走到第三层宫殿之旁,一株青树缓缓垂下它的枝丫,轻柔地搭在黑色的檐角上,相衬而美。小皇帝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自己天天在这宫里行走漫游,为什么却很少注意到这些景象? 难道是因为天天看地太多,所以习惯性地忘却? 他忽而想起海棠曾经转述过地话,那个南庆的男子在这宫里学海棠师姑走路……那个男子似乎走地很快·活,眼珠子转的很快,很贪婪,似乎想将这宫里的一切美景都收入眼底……难道那个男子天生就喜欢这些极美的东西,所以才能写出那些极美极干净的文字? 北齐小皇帝低下了头,负着手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层自信的笑容,脚下却是转了方向,向着右手方一条山道上行去,那处山道的尽头,隐约可以听见流瀑之声。 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唬了一跳,心想陛下不是要去山巅植桂吗?怎么又转向了那边?只是没有人敢出声拦阻,只好沉默地跟了上去。 山道数转,来到崖畔一处平台,台上有一方凉亭。 北齐皇帝指了指那凉亭,身旁的太监宫女们顿时冲了过去,安置绣墩,点了清香,打扫尘埃。 皇帝走入亭中,看着亭下溪水,对崖春花,心头微动,轻声念道:“拍栏杆,林花吹鬓山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 身旁诸人连拍马屁:“陛下……” 北齐皇帝自嘲一笑,想着当年范闲在这个亭子里,对自己只说了三个字:“好辞句。” “拍朕马屁,拍的如此漫不经心……范闲,你还是唯一的那个。”北齐皇帝笑了起来,站在于栏边,看着自己天下的大好风光。 “都撤了,都退出去。”他忽然吩咐道。 亭内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心想山石寒冷,如果让陛下受了凉,在太后那里怎么交待?但他们清楚,如今的北齐已然是陛下的江山,这位陛下年纪虽轻,心志却是格外坚毅,在沈重死后,陛下力主放了上杉虎于南边对抗南庆,又主持了朝中几次大的变动,连大臣们都不敢再以看小孩子的眼光去看他。 亭内马上恢复了往常的清静。 北齐皇帝站在栏边深深嗅了一口气,想到当初范闲的建议,心想这小子说的倒也对。片刻后,他又想到另一椿事情,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轻声自言自语道:“范闲,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天下……究竟是南庆的天下,还是……整个天下?” 北齐皇帝的眉头渐渐舒展,隐约察觉到了事态的真相,唇角难得地向上翘起,现出一丝有些怪异的笑容,轻声说道:“若你来投朕,朕便封你个亲王如何?总比你现在这个小公爷要强些。” 第九十九章 归一 第九十九章归一 山亭中的北齐皇帝忽然消散了面上的笑容,回复到独处时常持的沉默之中。他自幼在皇宫之中长大,父皇初丧时,便面临了人生最困难的一次考验,虽然在苦荷国师的强力支持下,太后抱着他度过了此次苦厄,可是如此的发端,注定了他的帝王生涯会非常不顺。 是的,不顺有许多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那条,自然是隐藏在他心中,在太后心中,在苦荷国师心中那个永远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北齐皇帝付出了太多牺牲,做出了太多有些扭曲性格的改变,他不能和太多的人有亲近的关系,不能和自己的姐姐们太过亲热,不能放肆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十几年来,他身边的人从来就没有变过,洗澡都像是如临大敌般的严密封锁,后宫里那几名侧妃依然幽怨着…… 为了分散南庆注意力,为了让朝中的大臣们警醒些,他与母后演了那么多年母子不合的戏码,真的很辛苦。 他并不想承担这些,但既然已经承担起来了,身为战家的后代,禀承祖父当年荡尽天下的雄心与意志,他便要做好自己的角色。 必须承认,这些年他做的很不错,没有人能挑出小皇帝太多毛病。他纵容甚至是暗中诱使上杉虎雨夜突杀沈重。抄没沈家,将整个锦衣卫牢牢地操控在了皇室的手中,软禁上杉虎一年削其锐气,再放虎出柙,于南方压制咄咄逼人地庆**队。于国境之中打压豪强,于国境之外和范闲勾结。 一椿一椿手段连出……这两年北齐朝政在他的打理下,愈发显得井井有条起来,尤其是江南之事。更是证明了这位小皇帝的深谋远虑与机心。 就算江南内库的主事者不是范闲,想必他也有能力暗中谋取些好处。但是北齐皇帝心里清楚,好处的层级也分很多种,再如何想像,他当年也没有想过,可以通过范闲,为自己的朝廷谋取这么多的利益。 他轻轻地拍了拍栏杆,看着山涧里的清清流水。叹息了一声,轻声自言自语道:“可是你凭什么来?凭什么把那些好处都给朕?”他地唇角泛起一丝冷漠而嘲讽的笑容:“庆国皇帝的私生子……和他父亲能有多少区别?” 在学习成为一位皇帝的岁月里,北齐皇帝唯一能够在现世中找到的对象,当然就是南庆那位强大的君主,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长一辈的同行。是怎样一个雄心野心共存,却又擅于隐忍的厉害角色。 “你终究是会老地,而且已经老了……”北齐皇帝微微皱眉,目光稍转。望向遥远的南方,想到最近传来的南庆京都皇室之争,轻声说道:“就算你当年是一头雄狮,打的大魏分崩离析,打的我大齐苟延残喘,可你毕竟老了,整个人都透着股腐朽地味道,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继续这般阴险腐烂下去,将他给朕逼过来。” 这几句话似乎是在叹息着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是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庆国那位皇帝再如何敏感多疑混蛋,可是历史只相信历史本身,而过往地历史已经证明了,那位庆国皇帝。才是这三十年来天下唯一的胜利者。 北齐小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唇角微翘,自言自语喃喃道:“朕。希望这次你能活下来,让朕光明正大地在天下这个舞台上击败你。” 他有些看不明白范闲,其实范闲何尝能够看清他。 身为帝王,不论他身体内那颗心是什么颜色,他首要考虑的当然是自己的皇位与天下,如果范闲与他的关系能够一直保持着和平与利益互补,北齐皇帝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范闲的要求,比如海棠,比如范若若的拜师。 可将来如果范闲威胁到了北齐,北齐皇帝一定会异常冷漠无情地动用手头地全部力量,将范闲消除掉。 和情感无关,和国属无关,和男女无关。 这世上,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 亭下涧中的流水往山下流啊流,流到最下一层宫殿群侧,在山脚下汇成一潭清水,清水的靠西方有一道白石砌成的小缺口,汩汩清水由此缺口而出,却未曾惹得潭水有丝毫动静。 此时在这一潭清水之后的树林里,有一大群太监宫女低头敛声地等候着,没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在山腰间的凉亭里发呆,他们只知道,整个北齐除了皇帝陛下以外的最贵气的两个人,此时正在潭水之旁发呆。 一位身穿麻衣,头戴笠帽,**双足,看上去像个苦修士地国师苦荷,此时正端坐清潭一侧石上,手中握着一枝钓竿。 而北齐皇太后,这位为了让自己地儿子稳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权乱政之名的妇人,微笑着坐在苦荷大师地身旁,眉眼间尽是安乐恬静。 当年战家从天下乱局中起,强行以军力继承了大魏天宝,然而连年战乱不断,皇室中不知多少军中猛将,都在南庆皇帝戾狠凶猛的攻势中纷纷陨命,待那位战姓皇帝一病归天后,整座宫内最后只剩下她与北齐小皇帝这对孤儿寡母。 其时南庆陈萍萍用间,北朝政局动荡。王公贵族们纷纷叫嚣,宫内情势朝不保夕,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妇人依然让自己的儿子稳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 最重要的,当然便是她此时身旁这位大国师的强硬表态。但同时也证明了,这位皇太后,绝对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平庸。 苦荷地双眼恬静望着波纹不兴的水面。 太后微微一笑,心里却想起了这一年多里上京城的变化。当年宫廷有变,她让长宁侯冒死出宫,求得沈重带人来援,沈重和锦衣卫是立了大功的,但是皇帝一朝长大,却是容不得沈重再继续嚣张下去,于是动了念头。 太后心中是对沈重有愧疚的,可是儿子的心意已定。她知道无法劝说,便默认了这件事情的发生——战家的人,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执着,不可能被别地人影响改变,比如她的儿子。比如她身边的这位。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可是她依然想继续一下努力,因为昨天夜里北齐皇帝与她长谈了一夜,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像想像中那般美好,请她来劝说苦荷国师——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潭边问候。 “我没有见过李云睿。只是和她通过不少的密信。”北齐太后和缓说道,在苦荷的面前,她自然不会自称哀家,面容虽然依然端庄,但说话的口气,却像她只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姑娘。 苦荷笑了笑,说道:“三国之间相隔遥远,庄墨韩当初应邀南下之时。也未曾见过那位南朝长公主地面。” 太后叹息说道:“所以庄大家留下了终生之憾。” 苦荷摇摇头:“但我是见过那位长公主的,所以我清楚,这个女子不简单,此次南朝京都之变,发生的如此之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豆豆的意思是……”太后沉忖片刻后说道:“两国交锋,终究还是国力之拼。还是莫要行险地好。” “他为什么不来亲自和我这个师祖说?”苦荷微笑道:“孩子毕竟还年轻。大概不明白这些年庆国皇帝表现的一塌糊涂,为什么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如此警惕。” 他继续说道:“因为我清楚。你也清楚,庆国那个皇帝实在是不是普通人物。在第二代之中,没有出现一位大宗师,却出现了一位用兵如神的帝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隐忍地越久,我越觉得不安。” 北齐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 老人笑了笑,取了下了笠帽,露出那颗大光头,开怀说道:“记得叶流云也喜欢戴着帽子满天下跑……连这样一个人都能为李云睿所用,我相信,这位长公主会想到法子的。” 话题至此,太后清楚再也无法劝说国师回转心意,恭敬说道:“叔爷,再多看看吧,南朝的事情,任他们自己闹去,对我们总有好处。” “时间不多了。”苦荷手中的钓竿没有一丝颤抖,缓缓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世的时候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将来谁能解决?” 这话与那位草庐里的大宗师说的何其一致。 太后地手微微一颤,笑着说道:“海棠这丫头呢?再说……南边还有个范闲。” 苦荷笑了起来,说道:“范闲,这个年轻人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如果他足够聪明和强大,这次的事情,想必他会谋得最大的好处,也算是我朝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以这年轻人的心性,既然承了豆豆这么大的情,将来总会念我北齐一丝好。” 归根结底,这些北齐的当权者清楚,以国力而论,在短时间内,积弊已久地北齐依然无法赶上或者超越南庆,在大势之中,十余年内,依然是南庆主攻,北齐主守,所以才会有承情念好一说。 “我本以为是南朝地太子或者老二机会更大一些。”太后皱眉说道。 苦荷摇了摇头:“范闲这样好杀怕死的人,怎么可能给他们上位地机会,如果真有这种可能性,你以为他就真的舍不得下手杀人……这整个天下,能够在范闲的杀心下而能不死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太后微怔,没有想到国师对范闲地实力评估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 “不要忘了。他的身后还有个瞎子,叶流云却不可能给南朝那些皇子当保镖。” 苦荷笑了笑,提起了手中的钓竿,竿上细线系着鱼钩,并没有像有些人那般无聊地用绳子垂钓,以谋狗屎境界。 鱼钩出水,滴起几滴清珠,再次坠入水中。这潭皇宫之中的清水,却似乎被这几滴清珠扰的兴奋了起来,哗的一声水波大兴,荡的水底青青水草无助摇摆。 无数尾或金或青的鱼儿跃出水面,欢喜腾跃,拍打水面有声,似乎是在向手持钓竿地苦修士表示感激。 水声渐渐归静,从清潭的缺口处向外流去。淌成一道白玉,再润半道山丘,沿石彻的御水道,流出宫墙之外,汇入玉泉河中。宫中涧水只是玉泉河的支流。然而事实上,玉泉河之所以得名,却是因为皇宫里那座青山上的涧水之名——玉泉者,玉泉也。 玉泉河水往上京城内流去。离宫墙并不遥远处,经过了一个园子。 这正是海棠姑娘那座园子,于上京繁华地中觅清静,实在是异常难得的好地方。所以以往范闲曾经讥讽过她徒好其名,却没想过这等田园暗底里贵气十足,哪有半分乡野之意。 此时园中行出两位姑娘,登了上园外的马车,向着城内行进。 没有用多长时间。马车便来到了上京城最热闹的一带,车速自然也缓了下来,路过一间古董店时,车夫似乎听到了车厢内女子地召唤停了下来。 海棠放下扯起车帘的右手,转头对范若若说道:“是你弟弟,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范若若笑了笑,说道:“今天既然是他请客,我们就不要提前见了。先在上京城里逛逛吧。” 海棠点了点头。马车再次开动了起来,没有惊动古董店里的人。 古董店内。一位体形微胖的青年正在低头看着里面的商品,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范闲一脚踹到了上京城,在海棠地手下吃了无数苦头,终于熬将出来,接收了崔家行北路线的范家二少爷,范思辄。 不知道是易容了的缘故,还是离乡背井的生活让这少年有些早熟,此时他地眉眼间全是一片平静,全无当年的嚣张横戾之色,让人瞧着比他的真实年龄要成熟许多。 他今天晚上在抱月楼上京分号大宴宾客,提前知道了姐姐和海棠这两个自己最怕的人要来,所以提前出来在古董店里采办礼物,务必要让这二位心情愉悦才是,只是看了许久,甚至让店老板将藏货都拿来看了,依然是没有找到满意的东西,让他的心情有些不愉快。 他的身后还是跟着那些腰佩弯刀的北齐高手保镖,虽然范氏兄弟心知肚明,这肯定是北齐皇室地监视人群,但范思辙和范闲一样胆大,依旧这样随便用着,并没有换了人手。 店内还有别的人在看货,从那些人的服色上可以看出非富即贵,这家古董店极有名气,货物卖的也是极贵,所以敢进来挑东西的人,都是北齐的大人物,不是巨贾便是权贵。 这些人并不认识范思辙,但看他带了四名高手护卫,暗自猜想这个年轻人肯定哪家不爱出风头的公子。 此时店老板极其郑重地端了一个红布遮住的木盘走了进来,凑到范思辙身边说道:“公子,要成对地,也就这个了。” 范思辙挑起红布一角,看见盘上摆着地是一对儿玉狮子,雕工极好,狮子虎头虎脑,分外可爱,他不由笑了起来,心想送这对儿给姐姐还有海棠,确实应景,也有些给自己出气的意思。 “就这个了。”他挥挥手。 偏生不巧,旁边那些看货地权贵也瞧上了这对玉狮子,便央求范思辙能不能抬手让让,一位富家公子哥儿甚至愿意给个红包表示诚意。在上京或者京都东夷城这种大地方,一般没有太多仗势夺货的桥段发生,毕竟场间诸人都是非富即贵。谁也不知道会得罪谁。 在上京城内,范思辙一向低调,南庆的海捕文书上还有他的名字,所以除了锦衣卫与庆国皇室及相关官员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果换成往日,像这位富家公子哥这般温柔请求,范思辙说不定就会允了,只是今日他确实有些喜爱这对玉狮儿。所以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一犹豫,那些权贵们地心情就变得相当不愉快,心想自己这些人已经给足了面子,如果不是侯爷受邀参加一个极重要的聚会,将采办礼物的事情交给小公子,自己这些人确实需要这对名贵的玉狮子做礼物,何至于要和这个陌生人说道。 便在此时,那些人分开。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权贵子弟走了出来,指着范思辙的鼻子骂道:“在上京城,还没有谁敢和我争东西!” 范思辙的眉头皱了皱,如果换作以前,只怕他早就一拳头呼了过去。只是年岁渐长,心性要稳定许多,问道:“阁下是?” 有一人好心提醒道:“这是长安侯家的小公子。” 长安侯、长宁侯,乃是北齐太后地亲兄弟。这身份确实足够尊贵,但范思辙微微一怔后,却是可恶地笑了起来。 “你爹今儿晚上要送礼是吧?”范思辙再如何进步,但当年毕竟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咬着牙,狠狠地盯着那个小孩儿的眼睛,说道:“小屁东西!” 此言一出,对面的人都围了上来。群情汹汹,似乎是准备动手。 范思辙冷笑了一声,领着四名弯刀护卫走出了古董店。 店外马车上,一名弯刀护卫眼中闪过一道异色,问范思辙:“老板,您认识那位公子?” 范思辙啐了一口,骂道:“个小兔崽子,当年大哥把他的手给扳断了。居然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再敢来惹老子。当年老子把他另一只手给扳了!” 古董店内,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心想先前那家伙胆子真大,居然敢当面骂长安侯家公子为小屁东西! 闲话少叙,那位小公子采得礼物,强忍怒气,兴高采烈地回了府,跟随着自己的父亲,来到了上京城新开不到四月的抱月楼分号,准备参加这一次极为重要的聚会。 然而当他进了楼子,坐到了父亲地身旁,看着首位上正在和堂哥谈笑风生的胖子时,他顿时傻了眼。 他的表哥叫卫华,乃是整个卫氏家族里最出色的年轻人,如今深受陛下赏识,担任着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的重要职司,在整个北齐,都拥有着极为可怕地权柄。 然而这样一位厉害人物,此时却和那个少年胖子谈笑无忌,就像是多年友朋一样,眉眼间似乎还有隐隐的警惕。 长安侯家的小公子痴痴看着这一幕,心想先前骂自己小屁东西的胖子兄……到底是什么人? 范思辙和卫华说话地空儿,用余光瞥了一眼席下,发现长安侯居然带着他那个不成材的儿子来了,心想老东西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生出这么小个儿子,别不是戴了帽子吧……他一面腹诽着,一面朝着长安侯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今天这次宴会是他发起的,没有请外人,全部是北齐皇室国戚的成员,目的也很简单。南朝那边消息清楚,李云睿已经垮台了,庆国内部似乎再也没有可以威胁到自己兄长的人,那自己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把整个生意的盘面再扩大一些。 而和北齐做生意,其实就是和北齐皇帝家的人做生意。所以请来了卫家地所有人,同时又请海棠和姐姐来帮自己压一下台面。 范思辙怕什么?所有南边的低价货都在他的手上,内库的出品源源不断地由夏明记交到他的手中,卫家的人想发财,就得依赖他。 他笑眯眯地望着面色有些变化的长安候家小公子,眨了眨眼,意思很清楚,老子那对玉狮儿呢? 第一百章 愈沉默愈快乐 第一百章 愈沉默愈快乐 宴会进行的相当顺利,至少从表面上讲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当范思辙皮笑肉不笑地从长安侯上接过那对玉狮儿后。 只是身为主人的范思辙总习惯性地把眼光往抱月楼大厅外瞄。今天抱月楼被他包了下来,没有其余的客人,坐在他身旁的卫华微微皱眉,心想还有谁要来呢?为什么事先自己都没有收到风声? 看范思辙的表情,可想而知马上要到来的宾客身份不低,不然他不会有压抑不住的期盼和紧张,可如果来客身份不低,为什么不等客到,便已开席了? 卫华下意识里摇摇头,唇角浮起一丝自嘲与苦涩的笑容,他心里明白,对于范家的这两兄弟,都不能以常理判断。他如今是北齐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接替的是当年沈重的职务,北齐大部分的特务机构都在他的掌控下,北齐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不可谓不厚,他的权力不可谓不大,可是一旦对上南边来的范氏兄弟,卫华依然有些隐隐的紧张。 范闲管的是监察院,和卫华乃是明正言顺的“同行”,只是卫华清楚,自己不如范闲在这一行里钻研的久,北朝的锦衣卫也没有南朝的监察院那般大的权力,所以真要两个人隔着国境线拼将起来,自己根本不够对方捏的。 至于范思辙,卫华看着身旁招待客人们的微胖少年,微微皱眉,对于这个人物,他承认自己两年前确实有些看走眼,本以为只是范闲借助手中权柄。送自己弟弟到北齐来逃难,不曾想一年多的时间过去,范思辙隐在幕后,竟是把老崔家的线路把持的牢牢实实,暗底里的事业做地也是风生水起。 完全不是一个少年郎所应该拥有的商业敏感度和能力。 卫华拍了拍额头,微笑与范思辙对饮一杯,说了几句笑话。范思辙今天请客的目的很清楚,南边的私货到北路来总要有人接手。总不可能让一个南庆人在北齐明着卖,往年都是由卫氏家族特别是长宁侯接手,如今范思辙的胆子越来越大,自然有些觉得长宁侯一家吐货速度太慢,这才把长安侯也绑了进来。 卫华并不反感这个安排,不是因为长安侯是自己的亲叔叔,而是他清楚,卫家只是皇帝陛下摆在台前的傀儡。大头地利润通过这门生意源源不断地充入了陛下的内库房与国库。 而且范思辙再能折腾,他毕竟是在北齐的国土上,卫华有足够的能力监控他,一旦事有不谐,锦衣卫可以轻松地将范思辙底下的商行打捞干净。 只是事情不到最后一步。卫华是断断然不敢做这种事情的,连请旨都不敢。因为北齐需要范闲从南庆内库里吐出来的货,卫华害怕范闲的阴狠手段,卫华害怕范闲地不讲道理。 抱月楼门帘微动。两名姑娘联袂而入,卫华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险些洒了出来。 那两位姑娘他都认识,这也正是卫华一直对范闲深深害怕的原因之一。 海棠与范若若。 卫华站起身来迎接,回身佯怪了范思辙数句,请二位身份尊贵的天一道嫡传弟子坐到了上席。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因为北齐人人皆知,皇太后的意思是让海棠嫁给卫华,但是海棠却和范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地关系。 卫华苦笑一声。对海棠说道:“范二少请客,你就这般来了,倒也是真不给我面子。” 海棠笑了笑,接过范思辙递过来的玉狮儿把玩着,说道:“你这人就是喜欢说嘴。” 卫华哈哈一笑,不再说什么。从很久以前,他就清楚,这个女人不是自己能碰的。当初太后有那个意思后。他第一时间就进宫婉拒,只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太后对于自家后辈的疼爱总是那般地不讲道理。 太后不讲道理,范闲不讲道理,卫华可没有那个胆量——这事儿太得罪范闲了,再说娶个九品上的绝世高手回家,夫纲何以振?再说这海棠姑娘虽然兰质慧心,可长的实在很一般…… 然而去年卫华的妹妹随狼桃远赴江南,路过梧州时,与范闲起了争执,卫华知道范闲那种小气性子,一定在记仇,迫不得已修书说了多少好话,才让范闲消了气。 思绪飘荡在这几年的岁月里,卫华忍不住失态的长吁短叹了起来,范闲啊范闲,你小子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什么事儿都把自己压了一头,本是同行者,相煎何太急?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就没有监察院提司过的顺心呢? 自从海棠与范若若进入抱月楼以来,厅内的宴席便变得安静了许多。卫氏家族那些老辣地长辈摆足了长辈的模样,与二位姑娘家各自攀谈着,心里却在想,本是想在此次的谈判中,替陛下多吃些好处,这二位一到……尤其是海棠姑娘,她的胳膊肘子究竟是往哪边生的呢?于是对于范思辙的进攻便缓了下来。 范思辙面容平静,微笑说着话,于闲谈中,便将来年的利润分成和交接细则说了个清清楚楚,今日让海棠与姐姐来此,便是为了给自己加个筹码,至少要乱一乱北齐人的心。 名义上是他与卫家地谈判,实际上范闲与北齐皇帝地勾当,席间众人虽不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主导卫家的长宁侯父子却是清楚地。 酒过三巡,议事毕,双方尽欢而散,只是卫华的脸色并不怎么欢愉,很明显,在这新一轮的分赃协议中。依然被范思辙夺了大头。 夜色渐深,海棠拿着那块温润的玉狮儿,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了范思辙两眼,便自离去,将这抱月楼留给了他们姐弟二人。 “我不喜欢海棠。”在抱月楼上京分号地一间房间内,范思辙皱着眉头说道。 “你现在变得越来越老气沉沉了。”范若若习惯性地用手拍拍弟弟的脑袋,微笑说道:“师姐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还记恨拿你当驴使的事情吧?” 范思辙摇摇头,说道:“那是哥哥的意思。是让我吃苦,我明白。” 范若若有些惊讶地看着弟弟,偏着脑袋,说道:“真的越来越老气了,真不像个孩子” 范思辙自嘲一笑,说道:“在这么个地方,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想不小心些也没办法……对了姐。你说老气……”他的精神忽然振奋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说,我越来越像哥?” 范思辙兴奋地问着,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长兄范闲乃是人生偶像。如果能和兄长地形象靠的越近,他自然越是得意。 范若若掩唇而笑,说道:“是越来越像父亲才是,父亲当年那么打你。看来果然有些效用。”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先前说不喜欢海棠师姐,到底为什么?” 范思辙静静看着姐姐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范若若也平静地看着他。 “姐姐,你应该明白的。”范思辙认真说道:“我们已经有嫂子了。” 范若若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叹息道:“是啊。” 范思辙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其实哥哥都不知道,这一年多里,嫂子给我写过不少信。” 范若若微微一惊。问道:“嫂子在信里说什么?” “能说什么?还不是家里如何,父亲如何,母亲如何。”范思辙叹息道:“我这个小叔子一个人在异国,嫂子肯定不放心,说实话吧,我这一年里但凡有些什么摸不清头脑的事情,都不愿意去信麻烦哥哥,都是嫂子帮我出了主意。” 范若若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她也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品咂半晌,品出了许多种味道。黯然道:“嫂嫂……是个很可怜的人,你也知道,长公主现下被陛下幽禁在别院里,哥哥又在江南。” “哥哥只知道把我踹到北边来。”范思辙语带不满,“虽然知道他是在锤练我,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我才多大点儿?这么大个摊子,我怎么弄地过来?只知丢手,哪里像嫂嫂想的那般周全。” 范若若皱眉斥道:“哥哥在南边何其不容易,如果不是他站的稳,你在北边又如何能够站的稳?他又哪里是丢手了?庆余堂的掌柜们都在暗中帮衬你,监察院在北齐地网络也都在为你服务,为了栽培你,他可是下了大心血……至于说到锤练,你又不是不清楚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他自幼一人在澹州长大,不知怎样艰辛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信奉的就是这个道理,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我们是他地弟弟妹妹,他当然也会选择这种方式。” 一连串的训斥出口,范思辙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京都,其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姐姐手中的铁尺,一下子就软了下去,语塞半晌后喃喃说道:“反正……我不喜欢海棠。” 范若若叹息道:“海棠姑娘暗中帮了哥哥多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利益的交换罢了,北齐人除了死掉的庄墨韩,又有几个是真正外物不系于心的圣人?”范思辙冷笑道:“如今别看你拜入苦荷门下,我是首屈一指地大老板,可如果哥哥对北齐再无用处,我们只怕马上就会被人踩到脚下,到那时,我可不指望海棠会替我们出头。” 范若若认真说道:“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范思辙摇了摇头,半晌后幽幽说道:“什么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范若若沉思良久,缓缓地点点头,她的心里对那位可敬可亲习惯沉默与伤害的嫂嫂也是无比怜惜,承认了弟弟的这个看法。只是忽然间,她的心中涌起一丝荒谬的念头,如果说先来后到……自己才应该是最早到哥哥身边的那个人吧?只是命运捉弄……她地唇角浮起一丝苦涩,旋即将这股不应有地情绪压了下去,与弟弟一道为嫂子林婉儿的命运担忧。 “哥哥肯定不是那种薄情寡幸之人,只是如今嫂子处在长公主与哥哥中间,真是不知如何自处。” “别想那么多了。”范思辙耸耸肩,“现在地关键问题是,哥哥在南边的状况。” “我看你今晚大宴宾客,以为你已经得意忘了形。” “长公主垮台,我自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多挣些钱。”范思辙说道:“只是朝中如今只是大哥这一派独大,总觉得会有些问题。” “想的或许太远了些,独大倒是称不是,不过站在风口上了。”范若若微笑说道:“不论是家事还是国事,似乎都不是我们这些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人能够操心的。” 范思辙一怔,心想以姐姐往常的态度,应该十分焦虑范闲安危才是,怎么却表现的如此淡然,但他不敢批评家姐,下意识问道:“谁的诗?” “哥哥。” “他不是做诗了?” “是在外人面前不做了。” “嗯……我们真不管?” “我们能操什么心呢?”范若若的面色平静之中带着一份对兄长的信心,“他辛苦万分将我们送到北齐来,就是不想让我们参合到这些事情当中,如果我们真地想为他好,那就一定要在这里好好的生活,不要让他操心。” “如何是好好地生活?” “做老板快乐吗?” “还成,虽然有时候比较麻烦。” “我明天就要去医馆了,我也觉得这种生活很快乐……哥哥说过,人活在世上,就是要找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我们既然已经寻找到了,就要好好的继续下去。我们活的越安全,越快乐。”范若若下了定语,“哥哥就会越心定,我们对家族也就越有贡献。” 第一百零一章 清茶、烈酒、草纸、大势 第一百零一章清茶、烈酒、草纸、大势 由江南路通往江北路,有三个方便的途径,但不论怎么走,总是要越过那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如今的天下,没有范闲熟知的那些水泥桥梁,便只有靠两岸间源源不断的渡船来支撑水畔繁忙的交通。 内库三大坊在闽北,转运司衙门在苏州,而小范大人却在杭州,看似内库的控制处于一种松散之中,但只有有机会接触到这一部分的官员商人,才清楚,监察院与内库衙门联起手后,对于遍布江南的货仓、专门通路控制的是何其严格。 尤其是往北的那条线路,刻意往西边绕了个弯,从沙州那处渡江往北,再越过江北路的荒山,沧州路的草甸,再绕经北海,源源不断地送入北齐国境之内。再为庆国带回丰厚的银两,以采购旁的所需。 行北路的货物,大部分在夏明记地控制之下,夏栖飞在范闲的帮助下标了几个大标,又暗中整合了江南一带的小商行和帮派,已经渐渐成势。 而他之所以选择在沙州渡江,从官员们的眼中看来,自然是因为江南水师驻在沙州。但只有范闲和他清楚,选择沙州是因为江南水寨最雄厚的实力在此,这些内库货物虽然可以让朝廷派员督送,可是……里面夹的那些东西,却不放心全部让朝廷看着。 夏栖飞坐在沙州城门外的茶铺里,一面喝着茶,一面看着平缓的大江上来往运输货物地船只,微微眯眼。北边的二少爷忽然加大了要货的胃口。但还不至于让他接不下来,毕竟现在内库的门,对于他们这些范闲的亲信来说是完全敞开的,只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货运到那边。同时还不能让朝廷起疑,这就需要很细致地安排了。 好在朝廷惯例,监察内库运作,由监察院一手负责。时至今日。当年朝堂之上大臣们的担忧终于成为了事实,范闲自己监察自己,这怎么能不出问题? 夏栖飞将茶杯放下,缓缓品味着嘴中的苦涩滋味,心里却没有丝毫苦涩,回顾这一年半的时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自从攀上钦差大人的大腿后。像毒蛇一样咬噬着内心十余年地家仇一朝得雪,明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自己的身份也从见不得光的江南水寨大头目,变成了监察院地官员,名震江南的富商。 这人世间的事儿,确实有些奇妙。 只是他也清楚,如今的明家早已不是当年的明家,虽然朝廷没有直接插手其间。可如果小范大人真发了话。自己也只有全盘照做。 想到此处,他把自己满足的目光从江上舟中那些货箱处收了回来。微微皱眉,想不明白有些事情——向北齐东夷走私内库货物,毫无疑问是当世最赚钱的买卖,可是以小范大人的身份,他何至于要如此贪婪?小范大人当年解释过,长公主之所以贪银子,是因为她要在朝中谋求权势,为皇子们铺垫根基,在军中收买人心。 可是小范大人本身便是皇子,归了范氏后又不可能接位,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呢?更何况陛下当年就是不喜欢长公主暗中将自己地内库搬的差不多空了,难道陛下现在就能容许小范大人这样做? 自长公主李云睿失势以来,这个不大不小的冲击波淡淡地在天下贵人们的心中扫拂了一遍,便没有再激起任何波涛。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暗底里人们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人清楚。 只是如今人们都知道南朝那位权臣范闲,是如何深得庆国皇帝的宠信,手中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不免群生警惕,群生期盼——不论怎么说,范闲在天下人的心中,依旧还是一个读书人,尤其是这些年来在舞台上地表现,让人们清楚,他和一般地庆国权贵子弟有些许不同,至于没有那么热血,那么好战。 北齐和东夷,自然希望范闲能够长长久久。北齐小皇帝就算再想把范闲拉到身边当亲王,可他也清楚,范闲还是留在南庆对自己好处最大,他希望范闲的权力越大越好,圣宠越深越好,最好能够强大到可以影响庆国皇帝地决定。 然而这只是奢望和理想主义,没有那位帝王会愚蠢到将和平的希望寄托在异国一位臣子身上,国与国之间的和平,终究还是体现在实力上,国家的实力,自然就是军力! 自开春以来,燕京之北,沧州之东那片开阔的旷野之中,北齐一代雄将上杉虎被解除了软禁,空降南线,于极短的时间内树立起了自己在军中的绝对权威,开始日演演兵整练,保持着对南朝军队强大的震慑力,压制着南庆人的野心。 与上杉虎正面相冲的是庆国一位大将,征北大都督燕小乙。这样两位牛人对撞在了一起,怎么可能没有些火花与血腥味渐渐升腾,虽说边境线上无战事,可是一些小的摩擦,一些刻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渐渐弥漫。 夏栖飞主持的夏明记往北方运送内库的货物。之所以在沧州南便要往北海方面绕,其实便是因为沧州那边地局势一直有些紧张。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月里完全改变了,不知为何,上杉虎忽然收兵回北五十余里,调兵遣将,摆出了不防守不突进懒洋洋的态势,似乎毫不在意燕小乙正领着十万精兵在燕京与沧州中间一带,像牛一般瞪着眼睛。时刻想上来咬一口。 紧张忽然变成了休闲,两国列兵摆谱忽然变成了郊游,瞬息间的变化,让南庆的军方感到了无来由的恼火与愕然。 北齐人究竟在想什么? 燕小乙清楚北齐人在想什么,他取起杯子喝了一口北海再北的草原上产的烈酒,酒水微微打湿他的胡须,眼中地寒芒渐渐盛了起来。 自从京都的消息传到沧州后,燕小乙便清楚自己面临着一个危机。在自己的亲信夜间压低声音出主意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平静,不发一语。 当上杉虎领着北齐的军队缓缓撤后,摆出一副**娘们斜倚榻上的姿态时,燕小乙既不吃惊。也不疑惑,只是一味冷笑。 北齐人自然也知道了长公主失势的消息,知道皇帝必然要拿下自己,所以在此时此刻。上杉虎刻意示弱,将赋予燕小乙身上的所有压力撤下,就是为了让他能够保存全部地力量与精神。 保存这些做什么?自然是要对付自家的皇上。 燕小乙缓缓放下酒杯,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如果此时北齐皇帝忽然要对上杉虎下手,他也会这般做,敌国内部有问题,身为己方,当然要袖手旁观。并且给敌人尽可能多的空间与实力,如此这般才能让对方自己折腾起来,自相残杀之后,坐收渔人之利,不可谓不快哉。 可燕小乙似乎没有做什么准备,他似乎只是在等待着那一天,等着几个老皮深皱的太监骑马而来,疲累而下。声嘶力竭。满脸惶恐,却又强作镇定地对自己宣布陛下的旨意。 “燕小乙……着……” 长公主倒下了。他身为长公主地亲信心腹,在军中最大的助力……陛下自然不会允许他依然掌管着征北军的十分精兵。燕小乙很清楚这一点。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没有将自己亲信们满脸的愤怒看入眼中。然而出乎他地意料,陛下的旨意却是迟迟未到,忧虑浮上了他的脸庞,心想那位皇帝究竟想给自己安排什么样的罪名,居然迟缓了这么久? 烈酒烧心,烧的燕小乙的心好痛,难道陛下真的对自己如此信任?可是陛下清楚,当年自己只不过是山中的一位猎户,如果不是长公主,自己只怕会一生默默无闻。 更何况范闲与自己有杀子之仇,虽然燕小乙一直没有捉到证据,但他相信,在庆国内部,敢杀自己儿子地,除了陛下,就只有两个疯子,除了长公主以来,当然就是疯狂的范闲。 陛下总不可能杀了自己的私生子为自己的儿子报仇。这便是燕小乙与皇帝之间不可转还的最大矛盾——而燕小乙的凶戾性格,注定了他不会束手就擒,从此老死京都。 但他也不会率兵投往在北方看戏的北齐君臣,因为那是一种屈辱。 燕小乙再次端起盛着烈酒的酒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真真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而写这封信地人,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地一位人物。 看着这封信,他捏着信纸的手开始抖了起来,那双一向稳定如山地手,那双控弦如神的手,那双在影子与范闲两大九品高手夹攻时依然如钢如铁的手,竟抖了起来。 庆国尚是春末,而遥远南方的国境线上,已经是酷热一片,四周茂密的树林都高空的太阳晒的有气无力,搭软在山石之上,而那些山石之上的藤蔓却早被石上的高温洪烤地快枯了。 热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密林里的湿度。南方不知怎么有这么多的暴雨,虽然雨势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可是雨水落地,还未来得及渗入泥土之中,便被高温烘烤成水蒸气,包裹着树林,动物与行走在道路上的人们,让所有的生灵都变得艰于呼吸起来。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正懒洋洋地行走在官道上,负责天国颜面的礼部鸿胪寺官员都扯开了衣襟,毫不在乎体统。军纪一向森严,盔亮甲明的数百禁军也歪戴衣帽,就连围着正中间数辆马车的宫廷虎卫,眼神都开始泛着一股疲惫与无赖的感觉。 正中间的马车,坐着庆国的太子殿下。 此时距离他出京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南诏国地见礼十分顺利。在那位死去的国王灵前扶棺假哭数场,又温柔地与那个小孩子国王说了几句闲话,见证了登基的仪式后,太子殿下一行人便启程北归。 之所以选择在这样的大太阳天下行路,是因为日光烈时。林中不易起雾,而南诏与庆国交界处的密林中,最可怕地就是那些毒雾了。 太子李承乾敲了敲马车的窗棂,示意整个队伍停了下来。然后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对礼部的主事官员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一位虎卫恭谨说道:“殿下,趁着日头走,免得被毒雾所侵。” 太子微笑说道:“歇歇吧,所有人都累了。” “怕赶不到前面地驿站。”那名虎卫为难说道。 “昨日不是说了,那驿站之前还有一家小的?”太子和蔼说道:“今晚就在那里住也是好的。” 那名先前被问话的礼部官员劝阻道:“殿下何等身份,怎么能随便住在荒郊野外?天承县的驿站实在太破,昨夜拟定的大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殿下。” 太子坚持不允,只说身边的随从们已经累的不行了。礼部官员忍不住微惧问道:“可是误了归期……” “本宫一力承担便是,总不能让这些将士们累出病来。”太子皱着眉头说道。 便有命令下去,让一行数百人就地休息,今夜便在天承县过夜应该能赶得及。那些军士虎卫们听着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对太子谢过恩,便在道路两侧布置防卫。分队休息。 众人知道是太子心疼己等辛苦。纷纷投以感激地目光,只是不敢让太子看到这丝目光。这一个多月里。由京都南下至南诏,再北归,道路遥远艰险,但太子殿下全不如人们以往想像的那般娇贵,竟是一声不吭,而且对这些下属们多有劝慰鼓励,说不出的和蔼可亲。 一路行来,所有人都对这位太子殿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觉得殿下实在是怜惜子民,不仅对于陛下的旨意毫无怨意,竟还处处不忘己等。 太子领旨往南诏观礼,这样一个吃苦又没好处的差使,落在天下人的眼中,都会觉得陛下就算不是放逐太子,也是在对太子进行警告,或者是一种变相的责罚。然而如今地这些将士官员们都有些纳闷,这样一位优秀地太子,陛下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林间拉起一道青幛,供太子休息,其实众人都清楚,主要是为了太子出恭方便,虽说一路上太子与众人甘苦相共,但总不可能让堂堂一位殿下与大家一排蹲在道路旁光屁股拉屎。 李承乾对拉青幛地禁军们无奈地笑了笑,掀开青帘一角走了进去,然而……他却没有解开裤子,只是冷静而略略紧张地等待着。 没有待多久,一只手捏着一颗药丸送进了青幛之中。 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太子直接接了过来嚼碎吞了下去,又用舌尖细细地舔了舔牙齿间的缝隙,确认不会留下药渣,让那些名为服侍,暗为监视的太监发现。 “为什么不能把这药提供给那些军士?”太子沉默片刻后,对着青幛外的那道淡淡影子说道,语气里有些难过,“这一路上已经死了七个人了。” 南诏毒瘴太多,虽说太医院备了极好的药物,可依然有几位禁军和太监误吸毒雾,不治死去。 青幛外的影子停顿了片刻后说道:“殿下,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说完这句话,王十三郎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消失。 太子蹲了下来,微微皱眉,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闲派来的,但他不知道范闲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过范闲代的话很清楚,自己也不需要领他什么情,只是他有些不喜欢一个高手远远缀着自己的感觉,也曾经试探过,让那个人将药物全给自己。 只是他日日就寝都有太监服侍,如果让人发现太子身上带着来路不明的药物,确实是个大麻烦。 只是身边没药,便不能救人,一想到那些沿途死去的人们,太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段日子他表现的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因为他清楚,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父皇在寻找一个理由,一个代口废了自己,如果找不到一个能够不损皇帝颜面的借口,父皇不会急着动手。 父皇太爱面子了,李承乾微笑想着,站起身来,将用过的纸扔在了地上,心想面子这种东西和揩屁股的纸有什么区别? 不过确实很需要,至少因为这样,李承乾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他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倔犟的神情,父皇,儿子不会给你太多借口的,要废我,就别想还保留着颜面。 他拉开青幛走了出去,看着天上刺目的阳光,忽然想到南诏国王棺木旁的那个小孩子,微微失神,心想都是做太子的,当爹的死的早,其实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旋即想到今夜要住在天承县,觉得这个县的名字实在吉利,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荒唐言 第一百零二章荒唐言 经过了数月的跋涉,庆国太子李承乾一行人,终于从遥远的南诏国回到了京都。京都外的官道没有铺黄土,洒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顺地贴服在地面,迎接着这位储君的归来,道路两旁的茂密杨柳随着酷热的风微微点头,对太子示意。 城门外迎接太子归来的是朝中文武百官,还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一应见礼毕,太子极温和地扶起二位兄长和那位幼弟,执手相看,有语不凝噎,温柔说着别后情状。 大皇子关切地看着太子,确认了这趟艰难的旅程没有让这个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来。他和其他的人一样,都在猜忖着父皇为何将这个差使交给太子做,但他的身份地位和别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并不愿做太深层次的思考,反正怎么搞来搞去,和他也没有关系,只要承乾没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里沉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则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着太子归来,只是笑容里夹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沁进了太子的心里。太子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李承乾牵着老三的手,看着身旁这个小男孩恬静乖巧的脸,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时势发展到今日,这个最小的弟弟却已经隐隐然成为了自己最大的对手,实在是让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诏国那位新任的国主,似乎与老三一般大,他的心忽然颤了一下,牵着三皇子的手下意识里松了松,只是食指还没有完全翘起,他便反应了过来。复又温和而认真地牵住了那只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的三弟可比南诏那个鼻涕国主要聪明许多,更何他的老师是范闲。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显得那样镇定,远超出小孩子应有地镇定,而且一丝别的情绪也没有。 几位龙子站在城门洞外,各有心思,太子微微低头,看着阳光下那几个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难过地想到,父子相残看来是不可避免,难道手足也必须互相砍来砍去? 太子入宫,行礼,回书,叩皇,归宫。 一应程序就如同礼部与二寺规定的那般正常流畅,没有出一丝问题。至少没有人会发现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神情有丝毫异常,只是人们注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没有留太子在太极殿内多说说话,完全不像是一个不见近半年的儿子回家时应有的神情。便让太子回了东宫。 在姚太监的带领下,太子来到了东宫地门外,他抬头看着被修葺一新的东宫,忍不住吃惊地叹了一口气。那日这座美仑美奂的宫殿被自己一把火烧了,这才几个月,居然又修复如初……看来父皇真的不像把事情闹的太过耸人听闻。 他忽然怔了怔,回头对姚太监问道:“本宫……呆会儿想去给太后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太监一愣,他负责送殿下回东宫,自然是禀承陛下的意识暗中监视,务必要保证太子回宫。便只能在宫中,这等于一种变相的软禁,只是太子忽然发问,用的又是这种理由,姚太监根本说不出什么。 他苦笑一声,缓缓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吓着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见太后。怎么来问奴才?” 太子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推开了东宫那扇大门,只是入门之时,下意识里往广信宫地位置瞄了一眼。他知道姑母已经被幽禁在皇室别院之中,由监察院的人负责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向往的广信宫……已经是空无一人,可他还是忍不住贪婪地往那边看了几眼。 姚太监在一旁小心而不引人注意地注视着太子的神情。 太子却根本当他不存在一样,怔怔望着那处——他心里想着,人活在世上,总是有这么多的魔障,却不知道是谁着了魔,是谁发了疯,他想到姑母说地那句话,心脏开始咚咚地跳了起来,是的,人都是疯狂的,天下是疯狂的,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疯狂地因子,自己想要拥有这个天下,就必须疯狂到底。 因疯狂而自持,他再次转过身来,对姚太监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关上了东宫的大门。 依理论,关门这种动作自然有宫女太监来做。只是如今的东宫太监宫女远远不及礼制上额定的人数,数月前,整个皇宫里有数百名太监宫女无故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太子知道他们去了地下……现在的东宫虽然补充了许多太监宫女,可是这些新手明显有些紧张。 皇宫里死了这么多人,自然隐藏不了多久,只是没有哪位朝臣敢不长眼地询问,一者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二者臣子们也是怕死的。 一路行进,便有宫女太监叩地请安,却没有人敢上前侍候着。 太子自嘲地一笑,进了正殿,然后……皱起了眉头,抽了抽鼻子,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酒味,一股浓地令人作呕的酒味飘浮在这庆国最尊贵的宫殿之中。 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点了几个高脚灯,李承乾怔了怔,回复了一下视线,这才看见那张榻上躺着一个熟悉的妇人,屏风一侧,内库出产的大叶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动着微风,驱散着殿内令人窒息的气味。 那妇人穿着华贵的宫装,只是装饰十分糟糕,头发有些蓬松,手里提着一个酒壶,正在往嘴里灌着酒,眉眼间尽是憔悴与绝望。 拉着大叶扇地是一个看不清模样地小太监。 李承乾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叹了口气,眼中浮出一丝温柔与怜惜,走向前去。他知道母后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也厌憎于对方平日里的故作神秘,一旦事发后却是慌乱不堪。但她毕竟是自己地母亲。 “母亲,孩儿回来了。” 半醉的皇后一惊,揉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的年轻人是自己地儿子,半晌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踉跄地坐了起来,扑到太子的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嚎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太子抱着母亲的身体,和声笑着说道:“一去数月,让母亲担心了。”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口齿不清说道:“活着就好,就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自从陛下将太子发往南诏后,皇后的心思便一直沉浸在绝望之中,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当然知道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是何等样的绝情恐怖,她本以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来便难,此时见着活生生地儿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绝望之中觅到一丝飘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抱着母亲,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几句。皇后直到今日还不知道皇帝为何会忽然放弃太子。太子也没有告诉她实情,皇室中人虽然疯狂,但在孝道这个方面做的都还算不错。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诉母亲自己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险厄,多少困难,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忙,自己就算能活着回来,只怕也是会就此缠绵病榻,再难复起。 过了不久。半醉的皇后在太子的怀里渐渐沉睡,太子将她抱到榻上,拉上一床极薄的绣巾,挥手止住了那个拉大叶扇的太监动作,自己取了一个圆宫扇,开始细心地替皇后扇风。 不知道扇了多久,确认母亲睡熟后,太子才扔下圆宫扇。坐在榻旁发呆。将自己地头深深地埋入双膝之间,许久也未曾抬起头来。 他抬起了头。脸色微微发白,眼光飘到了一旁,看着这座空旷寂寞的宫殿内唯一的太监,问道:“娘娘这些日子时常饮酒?” “是。”那名小太监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极为恭谨地跪下行了一礼。 看着那太监抬起来的面宠,太子吃了一惊,旋即皱起了眉头,微嘲说道:“一座东宫百余人,如今就你一个人还活着了。” 那太监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的东宫首领太监,洪竹。洪竹面上浮现一丝愧疚之色,低下头去,没有说什么。事情至此,整个东宫地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灭口,就他一个人活着,已经说明了所有的真相。 虽然洪竹从来没有向皇帝告过密,但他向范闲告过密,而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脸上的愧疚之色并不是作假,他在东宫的日子,皇后与太子对他都算不错,尤其是皇后对他格外温和,这些日子里,他奉陛下地严令暗中服侍监视皇后,看着这位国母如何由失望而趋绝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难免生起几丝不忍来。 太子静静地望着他,忽然难过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当初还以为你是得罪了范闲,父皇才赶你过来,原来……本宫忘了,你终究是御书房出来的人……那你和澹泊公之间的仇是真的吗?” “是真的。”洪竹低头回道:“只是奴才是庆国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为先。” 太子不知为何,忽然勃然大怒,随手抓起身边一个东西砸了过去,破口大骂道:“你个阉货,也自称子民!” 扔出去的东西是他先前替皇后扇风的圆扇,轻飘飘地浑不着力,没有砸着洪竹,在洪竹的身边飘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监衣裳地下襟上。 太子怕惊醒了母皇,十分困难地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洪竹:“看来陛下真的很喜欢你……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把你这条狗命留了下来。” 洪竹叩了两个头,有些疑惑问道:“殿下,什么事情?” 太子醒过神来,沉默半晌后忽然说道:“如今的东宫早已不是当初,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如果你想离开,我去给父皇说。” 洪竹的面色有些犹豫。片晌后咬牙说道:“奴才……想留在东宫。” “留在东宫监视?”太子压低声音讥诮说道:“整座宫里都是眼线,还在乎多你这一个?” 事态发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终究是要废了自己的,既然如此,何必还在这隐秘的自家宫内惺惺作态? “奴才想服侍皇后。” 太子沉默了一阵后,忽然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了一丝怜悯地神情,望着洪竹说道:“秀儿也死了?” 跪在地面上地洪竹身子颤抖了一下。许久之后,有些悲伤地点了点头。 “这几个月里,宫里有什么动静?”太子静静地望着洪竹,问出一个按理讲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洪竹沉默了许久,然后说道:“陛下去了几次含光殿,每次出来地时候都不怎么高兴。” 太子面带微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赞赏地看着洪竹说道:“谢谢。” 洪竹低下头。道:“奴才不敢。” 太子坐在榻边开始思考,父皇明显没有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太后娘娘,皇帝虽然纵横天下,无一敢阻,可是父皇这种皇帝。却依然被一丝心神上的系绊所困扰着。 比如像草纸一样的面子,比如那个孝字。 庆国讲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给自己套上了一个笼子。 李承乾微微握紧拳头,知道自己还有些时间。父皇要废自己还需要时间来安排言论,监察院的八处就算想营造出那种风声,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秀儿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么样地感觉。”范闲轻声说道:“如果是个一般的太监,或许不会考虑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太监,他读过书。开过窍,所以他讲恩怨,重情义……说来说去,秀儿之所以被杀死,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是我们两个人一手造成了皇宫当中数百人的死亡。” 他皱起了眉头:“对于陛下的狠辣,似乎我们的想像力还是显得缺乏了一些。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又一次说了声好吧。然后很难过地说道:“可那几百人地死亡总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一个很淡薄无情的人,可是终究不是五竹叔那样的怪物,心里还是觉得怪怪地。以前我就和海棠说过,杀几十人几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我不能当皇帝,是因为我还做不到几万人死在我面前,我可以保持平静。” “皇帝要废太子,是我暗中影响的……当然,就算我不影响,这件事情终究也会爆发。”范闲摇了摇头,“可是现在我又要让皇帝不要这么快废掉太子,为什么?这岂不是很无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么呢?” “烈火烹油之后,便是冷锅剩饭……”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如果太子老二长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饭剩菜,就算陛下真的疼爱我,愿意带着我去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嗯,很虚伪地和平主义者,我不喜欢打仗,我这两年做了这么多事情,不就是为了保持现在的状态吗?” “所以我必须拖一下,至少在我准备好之前,不能让皇帝进入备战的轨道,到时候让老大去领军,让我当监军,杀入北齐东夷,刀下尽是亡魂……这种铁血日子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这是潜伏着的主要矛盾,你是知道的。” 范闲说完这句话后,收好了面前的那张纸,将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后开始叹气,恼火于自己的好奇心,每次总是忍不住将母亲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可每看一遍都麻烦地要死。 他此时在杭州,在华园,门口那个大大的箱子依然敞开着,内里的雪花银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如同范尚书一样,他也学会对着一张纸说话,只是父亲是对着画像,他没有那个能力,只好对着信说话。 有很多话不能对人讲,唯一能讲的几个人都不在身边,所以范闲憋的很辛苦,以往有段时间,甚至把王启年当成了最好的听众,可是为了让王老头不被自己的话吓成心肌梗塞,他终于还是终止了对老王地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儿不在,海棠不在,纵有千言万语,又去向谁倾诉?大逆不道,不容这个世间地心思,能从哪里获得支持? 范闲开始逐渐感受到了那种寂寞感,那种老娘很孤单里蕴藏着的意思。 而他对于自己地第二次生命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 第一百零三章 辛酸泪 第一百零三章辛酸泪 其实,每一个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都会往回去看自己的一生,追溯一番过往,展望一下将来,这便是所谓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了。只不过放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工作往往是人们已经对生活感觉到厌倦,或者他已经达到了自己某一个既定的目标之后,才开始的。最常见的模型,自然是一个老头儿在渭水旁边一边钓鱼,一边喟叹人生如脚下之流水东去而不回。 范闲不是苦荷,他没有钓鱼的爱好,他的年纪也还小,只是他的生命却比这个世界上的其它人都要多了一次重复,仔细算来,他应该是个三十几岁,快要知天命的中年男人才是,只是却被迫呆在一个美丽的香皮囊里——被迫这个词有些矫情,暂且不论——但他也会进行一下反思。 不是抱着俏佳人感叹当年没有为人类美好正义事业努力,而是在一种混沌之中寻找清明,试图再次寻回自己的坚定和明确的目标,因为现在的他,有些迷糊了。 重生之后,他一直是个有坚定目标的人,在悬崖之上,曾经对五竹叔以三个代表为基础,发过三大愿心,时至今日,三大愿基本上已经实现,只是不好色如范闲者鲜矣,他身旁的女人始终是多不起来。 三大愿的根基自然是活下去,为了这个目标他一直在努力,在强硬,在冷血。而且三大愿的隐藏技能或者说是附赠属性,自然就是他对范尚书说过的人生理想——权臣。 如今在庆国,在天下,范闲真真当得上权臣二字了,行走各地,无人不敬,无人不畏。然而真真一朝如此,将知天命的年轻人终究还是迷糊了起来,这便真是自己要的生活? 他一个人行走在华园通往江南总督府的路上,低着头,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地惺惺作态,身后却跟着几名虎卫,街道两侧还有许多监察院的密探暗中保护。 “小范大人。” “小公爷。” “钦差大人。” “提司大人。” 一连串饱含着热情、奉承、微惧味道地称呼从身旁响了起来。范闲一惊,愕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入了江南总督府,江南道的官员们正分列两侧,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说不出的炽热与温柔,整座官衙似乎随着他的到来,倏乎间多了无数头吃了不良草料的骏马。屁声雷动。 范闲下意识里挠了挠头,没有在意这个动作稍失官威,自嘲地笑了起来,把先前那些环绕在脑中的形而上东西全数驱除,是的。人生确实需要目标,但自己现在就开始置疑人生或许太早了些。牛顿直到老了才变成真正地神棍,小爱同学的后半辈子都在和大一统咬牙切齿,但这二位牛人毕竟算是洗尽铅华后的回朴。自己又算是什么东西? 自己终究是个俗人,必须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享受些虚荣、权力、金钱、名声所带来的好处之中。 范闲一面与官员们和蔼可亲地打着招呼,一面往总督府的书房里走去,心想自己和叶轻眉不一样,还是不要往身上洒理想主义的光辉了。 在这个世界里,不,是在所有的世界里。理想主义者都是孤独寂寞的,都是容易横死地,而范闲不可能接受这两条。 还是老老实实做个权臣好了,他在心里如是想。 然而当他走到了薛清的书房,低着头与薛清聊了许久之后,内心又开始自嘲起来,权臣这种东西是想做就能做的吗?那得看陛下允不允许你做,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可能会被一个权臣架空。可像皇帝老子这种人物,怎么会给自己这种机会。自己活了三十几岁,怎么还这么天真可爱? 他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看着太师椅里闭目养神的薛清,在心里暗骂了两句,开口说道:“查帐这种事情让户部做就行了,这内库一向是监察院管着地……怎么却又忽然让都察院来凑一手?几个月前那些御史不都下了狱,都察院里哪里来这么多人手查帐?就算人手够,但那些只知道死啃经书的家伙,看着帐上的数字只怕就要昏厥了过去。薛大人,这事儿您得上折子……江南好端端的,又来些子人,实在有些想不过味儿。” 薛清笑了笑,在心里也暗骂了两句,想着户部是你老子开地,监察院是你管的,内库是你坐在屁股底下的,这还查个屁?京都方面对这件事情早就有意见,此时门下中书新出了主意,还不就是怕你小子把内库里的东西全偷出去卖了。 不过范闲在江南一年半,与薛清配合的极好,二人间极有默契,薛清也不知从他身上捞了多少油水,这话可不能说明白,想了想后,说道:“来人查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和都察院有积怨在身,让他们来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公报私仇。” 这番话永远只能是这些高官们私下说的。 “就不能再拦拦?舒芜那老头儿和胡大学士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干了?”反正书房里没什么外人,范闲恼火说着,但他心里明白,名义上是门下中书发的函,实际上是皇帝老子地意思,内库监察院这块儿让自己一手捏着,终究不是个妥当的法子,在京都监察院里掺了一把贺宗纬牌沙子,却被萍萍压的不敢喘气,这便是往江南来掺了。 范闲警惕的是,皇帝是不是没有相信自己关于招商钱庄的解释,还是对自己与北齐人之间的关系起了警惕。至于走私一事,他并不怎么在乎,长公主都走了十来年,自己才挣一年的油水,反手就给国库送了那么多雪花银,皇帝老子断不至于如此小气。 看着范闲有些不愉的脸色,薛清哈哈笑了两声。安慰道:“还不是做给朝中人看,你担心什么?就算派个钦差领头地三司来查,你这只手一翻,谁还能查到什么?不要忘了,你也是位钦差大人。” 薛清将手一翻,趁势握住了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 范闲盯着他那只稳定地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走私的事情,薛清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其中内情,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镇定,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在暗中损坏庆国地利益,只怕这老小子会惊的把这杯茶摔到地上。 他正准备再浇点油,加把火,不料却看到薛清把茶杯放下后。换了一副极为认真的脸色。 官场交往,尤其是像薛清这种土皇帝和范闲这种皇子身份的人,基本上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放在嘻嘻哈哈里说了,免得让彼此觉得隔膜太多,有趋于冷淡的不良势头。所以像此时薛清如此认真的脸色,范闲还是头一遭看到,不由皱起了眉头。 薛清沉默很久之后,缓缓开口说道:“京都的事情。小范大人你自然比我清楚,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地看法?” 看法?屁的看法,这种大事情,老子一点看法也没有。范闲闭着嘴,一声不吭,只是含笑望着薛清颌下的胡子,像是极为欣赏,反正这个天底下。除了那几位大宗师加上皇帝老子外,他谁都不怕,自然敢摆出这副泥塑模样。 薛清咳了两声,看着范闲的模样,知道自己这话问的太没有水平,而对方的无赖比自己更有水平,自嘲地笑了笑,斟酌片刻后。直接说道:“明说了吧。陛下……要废储了。” 范闲一怔,似乎像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片刻后回过神来,猛地站起,盯着薛清的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心中确实震惊,震惊地不是废储本身,也不是震惊于薛清与自己商量,而是震惊于薛清既然敢当着自己面说,那肯定不是他猜出来,而是宫里那位皇帝已经给自己的死忠透了风声,同时开始通过他向四处吹风。 难道舆论就要开始了? 薛清的手指头轻轻叩响着桌面,望着他微笑说道:“小范大人为什么如此吃惊?这件事情难道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他忽然叹了口气,眉间闪过一丝可惜之色,缓缓说道:“其实也不怕你知晓,我已经上了折子劝说陛下放弃这个念头,只是没有效果。” “您让我也上折子?”范闲看着他。 薛清微嘲说道:“您和太子爷是什么关系,谁都清楚,老夫不至于如此愚蠢。” 停顿了片刻,他轻声说道:“陛下心意已定,我们这些做臣子只好依章办事……”说到此处,薛清又停了一下,似乎心中也很疑惑,明明太子这两年渐渐成长,颇有笃诚之风,各方面都进益不少,为什么陛下却要忽然废储,只是他隐约猜到肯定是皇族内部出了问题,当着范闲这个皇族私生子的面,他断不会将疑惑宣诸于口。 范闲想了会儿后问道:“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江南一地,肯定就你我两人知道。”薛清说道:“不过我相信七路总督都已经接到了陛下地密旨,就看大家什么时候上旨了。” 范闲心中冷笑一声,皇帝也真够狠的,甚至狠的有些糊涂了,太子一年间表现优良,此次远赴南诏不止没有出什么差错,反而赢得朝中上下交口称赞,想必皇帝想废储,要找借口太难……竟然用起了地方包围中央的战术。 只是七路总督虽然说话极有力量,但毕竟是臣子,谁敢领着头去做这件事情?就算是陛下地密旨所令,可是七个总督也不是蠢货,想必不会相信自己参合到皇位之争中,将来还有什么好下场。 薛清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缓缓说道:“本督,想必是第一个上书进谏陛下废储的官员。” 范闲一怔,静静望着薛清的双眼,他知道此人是皇帝的死忠,但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死忠到了如此程度。 “理由呢?”他皱着眉头,提醒对方。 薛清微微一笑,看着范闲:“这便是我今日请大人来的原因……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八处应该动起来了。” 范闲此时已经坐回了椅子上,微微偏头出神,要废储,自然是要用监察院八处打头,当年太子毕竟有不少不怎么好看的把柄落在了内廷与监察院地手中,再加上江南明家官司关于嫡长子天然继承权的战斗,这件事情不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帝要废太子,自己应该就是那个马前卒。 他的面色很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激荡,半晌后说道:“地方是地方,京都是京都,如果仅仅是这些动作……朝中的反噬会极大,门下中书那几位大学士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无过被废。” 他说的是事实,文臣们一心为庆国,求的便是平稳,对于皇帝这个看似荒唐的举措,当然会大力反对,只怕朝堂之上不知又要响起多少杖声。 “尤其是监察院不能出面。”范闲低着头说道:“我不方便出面,监察院是特务机构,我和太子向来不和,有些话从我地嘴里说出来……只会起反效果。” “你地话有道理,我会向陛下禀报。”薛清想了想后说道:“有件事情陛下让我通知你,再过些时日,陛下会去祭天。” 范闲今日再觉惊讶,皱眉许久,才缓缓品出味道,庆国虽然鬼神之道无法盛行,不像北齐的天一道那般深入人心,但对于虚无缥缈地神庙依然无比敬仰,如果皇帝老子真能搞出什么天启来…… 对太子的舆论攻势在前,七大路总督上书在后,再觅些臣子出来指责太子失德,不堪继国,最后皇帝左右为难,亲赴大庙祭天,承天之命,废储。 嗯,好荒诞的戏码,好无聊的把戏。 范闲摇了摇头,问道:“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 第一百零四章 君之贱(上) 第一百零四章君之贱(上) 太子与范闲从血缘上来说是兄弟,二者之间并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那些终究是长辈们的事情。太子也曾经向范闲表示过和解的意愿,只是范闲不可能相信而已,最关键的是,范闲清楚,太子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强大的心神来打倒自己。 所以范闲这半年来的所有行动,最大的目标其实是长公主,没有想到皇帝最后只是将其幽禁,却要赶在前头将太子废掉,这个事实让范闲琢磨许久,总觉得在顺序上有些问题,以皇帝老子这多年来在天下角斗场中的浸淫,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才是。 不管顺序有没有错误,废储之事在庆国的朝野上下,终究是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轰轰烈烈这个词也许用的并不准确,所谓风起于萍末,历史上任何一件大事,在开头的时候,或许都只是官场上一些不起眼的风声。 在数月之前,东宫失火,太子往南诏,这已经就是风声。 而当监察院的八处扔出一些陈年故事。太理寺忽然动了兴趣对当年征北军冬袄的事情重新调查,户部开始配合研究那些银子究竟去了哪里……风声便渐渐的大了起来。 去年春和景明之时,太子与二皇子两派为了打击范闲,便曾经调查过户部,最后找到的最大漏洞,便是征北军冬袄地问题,但太子当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查到最后竟然是查到了自己的头上。幸亏陛下后来收了手。太子才避免了颜面无光的下场。 可如今朝廷将这件旧事重提,朝堂上下的臣子们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太子方面早就已经没有太多的忠派角色,陛下是准备让太子扔谁出来赎罪呢?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没有大臣想到陛下会直接让太子承担这个罪责,所以当大理寺与监察院将辛其物索拿入狱后,都以为这件事情暂时就这样了了。 没有想到辛其物入狱不过三天,便又被放了出来。这位东宫的心腹,太子的近臣,因为与范闲关系好地缘故,在监察院里并没有受什么折磨,也没有将太子供将出来。 饶是如此。监察院与大理寺依然咬住了太子,将密奏呈入御书房中,又在一次御书房会议里,呈现在了门下中书。六部尚书那些庆国权力中心人物的眼前。 舒芜与胡大学士替太子求情,甚至做保,才让皇帝消了伪装出来的怒气。但是散朝之后,这两位大学士再一次聚在一起饮酒时,却忍不住长嘘短叹了起来。 陛下是真的决心废储了,可他们二位身为门下中书大学士,必须要保太子,这和派别无关。只是他们身为纯臣必须要表示出来的态度,太子一天是储君,他们就要当半个帝王看待,皇帝也不会苛责于此。 最关键的是,以胡舒二人为代表的朝中大臣们,都认为太子当年或许荒唐糊涂,但这两年着实进益不少,为了避免朝中因皇权争夺而产生大的震荡。为了提前防范远在江南地范闲参合到这些事情当中。他们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够将心定下来,将庆国将来遥远的前途定下来。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如今的太子,都是庆国最好的选择,既避免了庆国地内耗,又防止了监察院……那年轻人的独大。 庆国皇帝不是昏君,知道君臣之间制衡给庆国带来的好处,也料到了废储之事一定会引起极大的反对声浪,所以他暂时选择了沉默,似乎在第一次风波后,他废储地念头被打消了。 然而胡舒大学士以及所有的大臣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家这位陛下是个不轻易下决断的人,可一旦他做出了选择,那不论会面对怎样的困难,他都会坚持到底。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江南路总督薛清大人的明折送到了宫中,于大朝会之上当廷念出,字字句句,隐指东宫,其间暗藏之意,众人皆知。 舒芜勃然大怒,虽知此势逆而不能回,依旧出列破口大骂薛清有不臣之心,满口胡诌不臣之语。 皇帝怜舒芜年老体弱,令其回府休养三月,未予丝毫责罚。 另六路总督明折又至,语气或重或轻,或明或暗,但都隐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此时的情况已经渐渐明了,皇帝有心废储,七路总督迫于圣威上书相应,只有朝中那些尚书正卿一流的大臣们被夹在中间,他们便是想反对,也觉得上有天遮,下有刺起,浑身上下好不难受。 然而舒芜虽然被请回府,门下中书却依然发挥着庆国皇帝允许他们发挥地正流作用,朝中的大臣们,胆子大的在朝会上斟酌词语,表示着反对的意见,胆子小的保持着沉默……没有一位大臣在皇帝的暗示下,奋勇上书,请陛下易储。 是的,就算再喜欢拍马屁的人,也很难做出这种事情,满朝文武,满京都地百姓都在看着这些官员,太子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却要被废,实在是说不过去,日后更无法在史书上解释。 这次朝会散后,几名文臣地代表来到了舒府,小心翼翼地征求着舒大学士的意见。反正陛下清楚这些事情,他们也不怕有人奏自己结党。 舒芜穿着一身布袍子,沉默许久后,笑着说道:“天下万事万物,总要讲究一个道理,尤其是储君之事,上涉天意,下涉万民。若理不通,则断不能奉……范闲曾经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乃国事,并不是天子家事,舒芜身为臣子,上要替陛下解忧。旁要替庆国除虑。圣心无需揣摩,便问己心便是。” “陛下心意已定,怎奈何?” 舒芜捉着颌下地胡须,像平日里那般嘻嘻哈哈说道:“先生曾经说过,君有乱命。臣不能受。” 他口中的先生,自然就是那位已经辞世近两年的庄墨韩庄大家。文臣分头回家,各自沉默不语。 其实皇帝如果想暗示臣子们上书,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朝中的代言人,但很奇妙地是,自从风波起,除了户部尚书范建外,皇帝便从来没有宣召过哪位大臣单独入宫。所以臣子们也在疑惑,是不是陛下的心意还没有定下来——他们不是七路总督那种陛下的家奴角色,更不敢胡乱上书。 朝廷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对峙之中,而身在东宫。处于事件正中心的太子殿下,却依旧温和恬静,似乎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的派系里根本没有什么得力的人,今次却赢得了这么多文臣的支持,这可以说是一种意外之喜,却也是一种……意外之惊。 所以太子在暗自感激之余,愈发沉默。 而在这次废储风波之中,有两个置身事外地年轻人。最吸引群臣的目光。这两位年轻权贵模样气质都有些相近。而且与太子的关系都很复杂,偏生时至今日。他们的表现相当出乎人们的意料。 第一个自然是范闲,如今在人们的眼中,他是地地道道的三皇子派,而且他本身又是陛下的私生子,身份太过敏感。可是七路总督上书前后,他在江南保持着死一般地沉默,日常的进宫帖子,根本没有一丝字眼提到此事,只是在内库与周边的日常事务上绕圈子。而监察院虽然从户部查到了东宫,但力度明显也没有群臣们想像的那般强烈,所有人都看的清楚,监察院在京都地行动,和范闲没有什么关系。 以至于人们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陛下将范闲扔到江南,是不是也有将他与监察院割裂开来的想法?而一向表面温柔、内心坚毅的范提司,为什么不肯抓住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 第二个便是二皇子。在范闲入京之前,这位二皇子一直深受陛下宠爱,在陛下诸子中第一个封王,在朝中周纳了一大堆文臣相伴左右,后来众人又知长公主明里保的太子,暗里保地是他……这位二皇子不简单,隐隐与太子分庭抗礼,所谓夺储,其实最先前指就是他。 可是这半年里京都大事不断,却似乎与这位二皇子都没有什么关联,长公主被幽禁后,二皇子一点事儿没有,反而是太子被陛下放逐了一道。 如今太子被废之势危急,按理讲,二皇子应该是受益最大之人,他理所应当有所行动才是。就算他为了避嫌,为了讨陛下欢心,谨持孝悌二字,一直保持沉默也便罢了,可是他居然……亲自上书替太子辩解征北军冬袄一案,更暗中发动了派系中的官员,站在了皇帝心思的对立面。 当然,他在朝中的势力基本上已经被范闲的两次战役打的稀里哗啦了,可经营这么多年,总还有些说话的嘴,最关键的是,他娶了叶灵儿之后,便等若成了叶家地半个主子,他替太子说话,确实有些作用。 太子的两个兄弟,两个最大的敌人,在太子最危险的时候,用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支持,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美妙玄妙的局面。 想必庆国皇帝这时候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而在废储之事尚未进入**时,天下间最凶险的三处边境之一上,却已经发生了一次**,惊得本已人心惶惶地庆国朝臣反而变得亢奋起来。 最凶险地三处边境是北齐与北蛮之间的边境,南庆与西胡之间地边境,以及……南庆与北齐之间地边境。 极北之地连续三年暴雪,冻的北蛮牛死马毙。只好全族绕天脉迁移,历经万里苦征,终于从北齐的北方绕到了南庆的西方,只是为此付出了全族人口十去七八的悲惨代价。 这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对于当世来说,更是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首先是北齐人再也不用担心背后那些野蛮高大的荒原蛮人,他们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应付一下南边地庆人——那只手,自然就是一代名将上杉虎。 而西胡在用了两年时间消化掉北蛮来投部落之后。实力陡然急增。因为北蛮活下来的人虽然少,但可以熬住万里奔波,无食无药之苦的族人,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青年男女了。 庆国腹背受敌,压力剧增。 这才有了定州叶家的急援西线,而靖王世子李弘成,此时正在西方和那些胡人们捉迷藏。 北方燕小乙也提前回营,用强大的军力。压制着上杉虎的谋略与北齐人的坏主意。 而这次边境线地**,正是爆发在北线,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与一代名将上杉虎之间。 当上杉虎领军后撤,给燕小乙留下空间时间去思考去准备时,燕小乙却是根本没有去思考自己在庆国的后路。去准备迎接庆国皇帝的逮捕,直接挥兵北上,挟两万精锐,沿沧州燕京中缝一线。突击北营! 兵不厌诈,兵势疾如飓风,燕小乙完美地贯彻了这一宗旨,根本没有向枢密院请示,也来不及等候庆国皇帝的旨意,便亲率大军,杀将过去。 而此时,那位在沙场上向来算无遗策的上杉虎。明显没有料到燕小乙自身难保之际,居然还有心思出兵来伐。 其时北齐军队正缓撤五十余里,扎营未稳,骤遇夜袭,损伤惨重。而南庆军队,总共只付了五千条人命。 是为沧州大捷。 在人们地印象中,这似乎是上杉虎第一次吃败仗。 当消息传回京都后,不论是被命令休养的舒大学士。还是在街上卖酒水的百姓。都激动了起来,深埋在庆国人血液中的好战与拓边热情。被这一次“无耻”地大捷调动到了顶点。 一直飘荡在京都上空地那片乌云,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人们都在想,有了这么大好的消息,陛下总不至于还要坚持自己的荒谬,与人们的情绪做出相反的事情,实在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 随着战报的来临,马上来临的便是北齐皇帝地国书,在书中北齐皇帝大怒痛骂,言道两国交好,尔等却如何如何,十分无耻。 收到国书之后,庆国皇帝只是笑了笑,便将这件事情交给鸿胪寺与礼部去处理。如今的天下,国境的划分总是那么模糊,谁进了谁的国土,总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误会,过些日子再道歉好了,反正杀了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皇帝微笑对身旁的洪公公说道:“燕小乙不错,知道用正确地方式来向朕阐明他存在地意义。” 是的,没有存在意义地人,那就不应该再存在下去。 比如太子。 所以大理寺继续审问冬袄一案,监察院继续挖掘太子做过的所有错事,最无耻的是八处,似乎准备要将太子小时候调戏宫女的事情都写成回忆录。 废储之事并没有因为燕小乙获得的大胜而中断,只是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在群臣失望的注视下,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推行起来。 这一切与范闲都没有关系。 他这个时候在一艘民船之上,看着手里的院报发呆,心想皇帝老子果然比自己还要不要脸一些,看来再过些时日,薛清曾经提到的祭天便要开始了,不知道到时候京都里那座安静的庆庙会是什么模样。 找到太子有可废之理,然后祭天求谕——皇帝乃天子,太子自然是天的孙子,如果老天爷认为这个孙子不乖,那老天爷的儿子也只好照办。 这要写将出来,在史书上会漂亮许多。 真真无耻之极。 范闲摇了摇头,将院报放下。自从薛清开始上书,他便逃离了苏州,未回杭州,未至梧州,只是乔装打扮,化成民众上了民船,下意识里想离这个政治漩涡越远越好。 他也知道二皇子上书保太子的事情,心想老二的心也真够狠的。 他又想到沧州大捷一事,眼瞳里闪过一丝疑惑,对于兵事这种东西,他向来一窍不通,只是总觉得像上杉虎那种恐怖的角色,怎么会在燕小乙手上吃这么大个亏?最关键的是,轻启战事,此乃大罪,臣子百姓们可以像看戏一样的高兴,皇帝怎么也会像白痴一样地高兴? 第一百零六章 君临东海 第一百零六章君临东海 范闲坐在榻上,轻轻握着***手,发现奶奶手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有一种要和骨肉分离的心悸感觉。诊过脉之后,他发现奶奶只是偶尔患了风寒,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然而……毕竟年岁大了,油将尽,灯将枯,也不知还能熬几年。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去,再加上此时在楼下的那个皇帝所带来的震惊,让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二楼里安静了许久后,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范闲看着奶奶那张严肃的面容,微笑说道,他清楚奶奶严肃的面容之下,隐藏的是一颗温柔的心。 “这几年你走的很好。”老夫人的声音压的有些低,虽然楼下肯定听不到他们祖孙二人的对话。她和蔼笑着,揉了揉范闲的脑袋,语气和神情里都透着一股自豪欣慰。 以范闲这三年间所取得的地位和名声,一手教出这个孙子来的老夫人,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得意。 “行百里路者半九十。”范闲自嘲地拍拍脑袋,说道:“就怕走到一半时脑袋忽然掉了下来。” 老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半晌后和缓说道:“是不是陛下来到澹州,让你产生了一些不吉利的想法?” 范闲低着头想了许久,确认了自己先前油然而生的情绪是什么,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看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你也大了,但有些话我必须要提醒你。” “奶奶请讲。” “我们范家从来不需要站队……而你。更不需要站队,因为我们从来都是站在陛下的身前。”老夫人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只要保证这一点,那你永远都不会行差踏错。” 这句话里隐含着无数的意思,却都是建立在对皇帝最强大地信任基础上,范闲有些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却不敢发声相问。 “用三十年证明了的事情,不需要再去怀疑。” 范闲不如此想,他认为历史证明了的东西。往往到最后都会由将来推翻。他想了想后说道:“可是在如此情势下,陛下离开京都,实在是太过冒险。” “你呆会儿准备进谏?”老夫人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孙儿。 范闲思忖少许后点了点头:“这时候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其实这话也是个虚套,他清楚,皇帝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澹州,肯定心中有很重要的想法,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赶回去的,只是身为一名臣子。尤其是要伪装一名忠臣孝子,有些话他必须当面说出来。 老夫人笑着说道:“那你去吧,不然陛下会等急了。” 范闲也笑了笑,却没有马上离开,又细心地用天一道的真气探入奶奶体内。查看了一下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留下了几个药方子,又陪着奶奶说了会儿闲话,直到老人家开始犯午困。才替奶奶拉好薄巾,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下到一楼,楼内礼部尚书,钦天监正,姚太监,那些人看着范闲地眼神都有些怪异。这些人没有想到小范大人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在二楼上停留了如此之久,将等着与他说话的皇帝陛下晾了半天。 这个世界上。敢让庆国皇帝等了这么久的人,大概也只有范闲一人。这些大人物们心里都在琢磨着,陛下对于这个私生子的宠爱,果然是到了一种很夸张的地步。 范闲对这几人行了一礼,微笑问道:“陛下呢?” 礼部尚书苦笑了一声,用眼神往外面瞥了瞥,给他指了道路。姚太监忍着笑将范闲领出门去,说道:“在园子里看桂花儿。” 澹州最出名的便是花茶。范尚书和范闲都喜欢这一口。每年老宅都会往京都里送,其中一部分还是贡入了宫中。老宅里的园子虽然不大。但有一角也被范闲当年隔了起来,种了些桂花儿,以备混茶之用。 走到那角园子外,姚太监佝着身子退下,范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御书房地首领太监不在陛下身边服侍着,怎么却跑了?一面想着,他的脚步已经踏入了园中,看见那株树下的皇帝。 还有皇帝身边的那个老家伙。 范闲暗吸一口冷气,难怪姚太监不用在皇帝身边,原来另有一位公公在侧。他走上前去,向皇帝行了一礼,同时侧过身子,尽量礼貌而不唐突地对那位太监说道:“洪公公安好。” 在皇帝的面前,对太监示好,这本来是绝对不应该发生地事情。但范闲清楚洪公公不是一般人,皇帝也会给予他三分尊重,自己问声好,应该不算什么。 洪四痒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没有说什么,退到了皇帝的身后。 皇帝将目光从园子里的桂树上挪了下来,拍了拍手,回头对范闲说道:“听说这些树是你搬进来种的?” 范闲应了声:“是,老宅园子不大,先前里面没种什么树,看着有些乏味,尤其是春夏之时,外面高树花丛,里面却太过清静,所以移了几株。” “看来你这孩子还有几丝情趣。”皇帝笑道:“当年朕住在这院子里地时候,也是有树的,只不过都被朕这些人练武给打折了。” 范闲暗自咋舌,他在这宅子里住了十六年,却一直不知道皇帝当年也曾经寄居于此,老太太的嘴也真够严实。 他忽然想到父亲和靖王爷都曾经提过的往事,当年陛下曾经带着陈萍萍和父亲到澹州游玩,其时陛下还只是个不出名的世子。而就是在澹州……他们碰见了母亲和五竹叔。如此算来,当时皇帝住在老宅的时候,也就是……嗯,历史车轮开始转动的那瞬间? 在园子里散着步,和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范闲地心情渐渐有些着急起来,不知道应该找个什么机会开口,劝皇帝赶紧回京。脸上地表情开始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朕不是微服。”似乎猜到范闲在想什么,皇帝微嘲说道:“朕离开京都三日之后,便已昭告天下,所以你不要操太多心。” 范闲睁大了眼睛,吃惊问道:“陛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来了澹州?” “错,是所有人都知道朕要去祭天。”皇帝看了他一眼,将双手负在身后,当先走出了园子。 范闲有些疑惑地看了洪公公一眼。赶紧跟了上去,跟在皇帝身后追问道:“陛下,为什么臣不知道这件事情?” 皇帝没有停下脚步,冷笑说道:“钦差大人您在海上玩的愉快,又如何能收到朕派去杭州的旨意?” 范闲大窘。不敢接话。 皇帝顿了顿,有些恼怒说道:“你毕竟是堂堂一路钦差,怎能擅离职守?朕已经下了旨了,让你与祭天队伍会合。日后回杭州后,你把这些规程走上一走。” 范闲大窘之后微惊,原来陛下的旨意早已明告天下,让自己这个钦差加入祭天的队伍,难怪沿海那些官员会猜到船上的人。只是皇帝先前说的话,明显是在包庇自己……哎,看来京都那件事情过去几个月后,陛下地心情似乎不是那么坏了。 看着皇帝地脚步迈出了老宅地木门。四周隐在暗处的护卫和院子里地官员都跟了出来,一时间场间无比热闹,范闲再也忍不住,赶上几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京都局势未定,即是祭天,那臣便护送陛下回京吧。”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既是祭天。为何又要回京?” 范闲微怔回道:“祭天自然是在庆庙。” “庆庙又不止一处。”皇帝淡淡说道:“大东山上也有座庙。” 范闲心头大震,半晌说不出话来。皇帝居然千里迢迢来大东山祭天!难怪随身的侍丛里词臣学士极少,倒是礼部尚书、太常寺、钦天监正这几个家伙跟着……祭天废储,确实需要这几个人,只是为什么这件事情不在京都里办,却要跑到东海之滨来?难道皇帝就一点不担心……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皇帝的表情有些柔和,似乎觉得这个儿子时时刻刻为当爹的安全着想,其心可嘉,想了想后微笑说道:“既然你无法控制你地担心,那好,朕此行的安全,全部交由你负责。” 范闲再惊,连连苦笑,心想怎么给自己揽了这么个苦差使,此时却也无法再去拒绝,只好谢恩应下。 “呆会儿来码头上见朕。”皇帝知道范闲接下来要做什么,说了一句话后,便和洪公公走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姚太监带着一干侍从大臣也纷纷跟了出去。 范闲站在府门,看着街道上四周那些微微变化的光线,知道虎卫和随驾的监察院剑手们已经跟了上去,略微放下了心。他召了召手,王启年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满脸惊愕地对范闲说道:“大人,先前去的是……” 范闲点了点头。 王启年很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说道:“这位主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范闲脸色微沉,喃喃说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只知道,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儿,我可就完了。” 如果皇帝在祭天地过程之中遭了意外,身为监察院提司,如今又领了侍卫重任的范闲,自然会死的很难看,至少京都里的那些人们,一定会把这个黑锅戴到范闲地头上,他们自己却笑眯眯地坐上那把椅子。 范闲握着拳头,苦笑自嘲说道:“我可不想当四顾剑……传院令下去。院中驻山东路的人手全部发动起来,都给我惊醒些,谁要是靠近大东山五十里之内,一级通报。” 王启年应下。 范闲又道:“传令给江北,让荆戈带着五百黑骑连夜驰援东山路,沿西北一线布防,与当地州军配合,务必要保证没有问题……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王启年抬头看了大人一眼,东山路的西北方直指燕京沧州,正是燕小乙大都督大营所在,只是两地相隔甚远,燕小乙若真有胆量造反弑君,也没有法子将军队调动如此之远,还不惊动朝廷。 “小心总是上策。”范闲低头说道,心里无比恼火。皇帝玩这么一出,不知要吓坏多少人。 王启年领命而去,此时一位穿着布衣地汉子走到了范闲的身边,躬身行礼道:“奉陛下旨意,请大人吩咐。” 范闲看了此人一眼。温和说道:“副统领,陛下的贴身防卫还是你熟手些,有什么不妥之事,我俩再商量。” 庆国皇宫的安全由禁军和大内侍卫负责。两个系统在当年基本上是一套班子,几年前的大内侍卫统领是燕小乙,副统领则是宫典,统领禁军与侍卫。 而在庆历五年范闲夜探皇宫之后,皇宫地安全防卫布置进行了一次大的改变,燕小乙调任征北大都督,禁军和侍卫也分割成了两片,如今的大皇子负责禁军。而宫内地侍卫由姚太监一手抓着。 此时与范闲说话的人,正是大皇子的副手,禁军副统领大人。范闲与他说话自然要客气一些,却不及寒喧,直接问道:“禁军来了多少人?” “两千。”禁军副统领恭敬回道:“都在澹州城外应命。” 范闲点了点头,心想两千禁军,再加上皇帝身边那些如林高手,安全问题应该可以保障。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宅里隐现一角的二层小楼。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离开澹州的时候,奶奶曾经说过让自己心狠一些。同时也想到奶奶曾经说过,自己地母亲便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会死于非命。 范闲更在这刹那间想到了幼年时,奶奶抱着自己说过地那些话,那些隐隐的真相,忽然间,他地心动了一下——然而却马上压制了下来,叹着气摇了摇头。 陛下身边的洪公公深不可测,五竹叔不在身边,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并不足够强大,而且自己远在澹州,无法遥控京都里的动向,最关键的是……范闲必须承认,直至今日,皇帝老子对自己还算不错。 他自嘲地一笑,想这份意淫从自己的脑海中挥了出去。 禁军副统领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某些大逆不道地事情,以为小范大人是担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劝说了几句,拍着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澹州的码头上,围观的百姓早已经被驱逐的看不见了踪影,来往地渔船也早已各自归港,整座城,似乎都因为码头上那位身穿淡黄轻袍的中年男子到来,而变得无比压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的浮云,海中的泡沫,飞翔于天水之间的海鸥似乎感受不到这种压力,依然很自在的飘着,浮着,飞着。 鸟儿在海上觅食,发出尖锐的叫声,惊醒了在码头上沉思的皇帝陛下。 他向后召了召手,说道:“到朕身边来。” 先前一直在木板码头下方看着皇帝身影地范闲,听着这话,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的身边,略微靠后一个位置,向着前方,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再往前一步。”皇帝负着双手,没有回头。 范闲一怔,依旨再进一步,与皇帝并排站着。 海风吹来,吹的皇帝脸颊边的发丝向后掠倒,却没有什么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几份坚毅到令人心折的感觉。他的脚下,海浪正在拍打着木板下的礁石,化作一朵雪,两朵雪,无数朵雪。 “把胸挺起来。”皇帝眼睛看着大海地尽头,对身旁地范闲说道,“朕不喜欢你扮出一副窝囊样子。”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时的心境,依言自然放松,与他并排站着,并不开口说话。 “朕上次来澹州地时候,连太子都不是。”皇帝缓缓说道:“当日陈萍萍就像洪四痒一样站在身后,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时一样,与朕并排站着,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的海风。” “自从当上太子后,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并排站着了。” 范闲微微偏头,看见陛下的唇角闪过一丝自嘲。 皇帝微嘲说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战,不说站,便是敢直着身子和朕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范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我们三人来澹州是为了散心,其时京都一片混乱,两位亲王为了夺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时只是位不起眼的诚王爷。”皇帝淡漠说道:“我们这些晚辈,更是没有办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的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其实和你现在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如今却比当年的朕要强大许多。” 范闲微笑说道:“关键是心……不够强大,有些事情,总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不到你对承乾还有几分垂怜之情。”皇帝回过头去,冷漠说道:“不过这样很好……当年我们三人在这码头之上,看着这片大海,胸中却没有对谁的垂怜之情,我们想的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够活下去……朕时常在想,当日看海,或许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现一个神仙。” 范闲沉默着,知道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海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当我们回头时,却发现码头上多了一位女子,还有她那个很奇怪的仆人。” 范闲悠悠向往说道:“其实儿臣一直在想,当年您是如何结识母亲的。”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闲这神来一声儿臣震动了少许,才发现这小子竟是下意识里说了出来,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很欣慰的笑意。 然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先前与你说过,从没有人敢和朕并排站着……却只有你母亲敢……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你母亲都敢与朕并排站着,看看大海,吹吹海风,根本不把朕当什么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会毫不客气地鄙视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这种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袭她几分,只是觉着你不要太过窝囊,平白损了朕和你母亲的威风。” 范闲苦笑想着,这是您在抚古追今,才允许我站会儿,至于威风……还是免了吧,小命要紧。 “陛下,还是回京吧。”范闲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略带忧虑之色说道:“离京太久,总是……” 见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说道:“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你不过是想说,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怀不轨。” 皇帝看着大海,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轻声说道:“朕此行临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废储,便是要瞧瞧,谁有那个勇气和胆量,便要看看,今日庆国之江山,究竟是谁的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悬崖上生 第一百零七章浪花自悬崖上生 海边鸟声阵阵,码头下水花轻柔拍打,远处悬崖下的大浪头拍石巨响,轰隆隆的声音时响时息。范闲站在木板上,不为陛下热血言论所惑,认真说道:“万乘之尊,不临不测之地,臣再请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后坐镇,有陈萍萍和两位大学士,谁能擅动!”皇帝望着大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要夺天下,便要夺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杀了……杀不了朕,任他们闹去,废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闲默然无语,心想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个怪胎,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无比强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恋到了极点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自恋上,问题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妹妹,便在这一句难得的感慨出口之后,他的神色间忽然蒙上了一层疲惫,眉眼皱纹间尽是说不出的累。 这疲惫不是他在朝堂龙椅之上刻意做出来给臣子们看的疲惫,而是真正的疲惫,一种从内心深处生起的厌乏之意。 范闲在一旁平静端详着皇帝老子的面容神情,心头不知掠过了多少念头,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脸上,看到如此真实而近人地表情。 然而这种真实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云朵一般。只是偶尔一绽,遮住了那些刺眼的阳光,马上飘散,幻化于瓷蓝天空之上。瞬间之后,在皇帝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剩下的,只是万丈阳光般的自信与坚忍,偶露凡心。那人马上又回复到了一位君王的角色之中。 看着这一幕,范闲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叹道:“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温柔相应也罢了,谁知哪一日会不会拿着两把直刀,戮进彼此地胸口。” 皇帝明显不在乎范闲感慨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是在这种情绪的围绕之中。回思过往。他望着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说道:“世人或许都以为朕是个无心之人,无情之人,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陛下,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说道:“朕给过他们太多次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时,朕都还在给他们机会,若不是有情。朕何须奔波如此?” 范闲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错,来考验对方的心,细观太子和二皇子这数年里的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还是有病? “便如你母亲……”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觉得飘出云朵的太阳太过刺眼。 范闲的心微微收紧,细心听着陛下说地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淡淡说道:“她于庆国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谈得上恩情比天,然则一朝异变,她,以及她的叶家就此成为过往,身遭惨死……而朕。却一直隐而不发。虽则后有稍许弥补,但较诸她之恩义。朕做的实在很少。” 范闲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母亲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将京都里牵涉此事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但是……却留下了几个很重要地人物没有杀,如果说是这是复仇,这个复仇未免也太不彻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说道:“朕没有说过,他们两人也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他们的心里都有些不甘,对朕都有怨怼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可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语,将叶家收归国库,将叶氏打成谋逆,是为无情。可要替叶家翻案,那太后将如何自处?还是说……朕非得把皇后废了,杀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义?” 很奇妙地是,皇帝就算说到此节,话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让旁听的范闲好生佩服。他当然清楚,所谓有怨怼之心的“他们”,说的当然是父亲范建以及院长陈萍萍。 “身为帝王,也不可能虚游四海无所绊……”皇帝平静说道:“若朕真的那般做了,一样是个无情之人,而且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朕想,如果她活着,也一定会赞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个强大而富庶的庆国,朕做到了。”皇帝地脸上浮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环顾宇内,庆国乃当世第一强国,庆国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个年头都要活的快·活,朕想这一点,足慰她心。” 范闲沉默不语,在重生后的这些年里,他时常问自己,庆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入京之后,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切地了解,也终于触碰到皇帝那颗自信、自恋、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灾,庆国官僚机构效率之高,民间之富,政治之清明,较诸前世曾经看过地史书而言,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换句话说,此时地庆国毫无疑问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时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无疑问是明君,甚至是圣君——如果皇帝地标准只是让百姓吃饱肚子的话。 “她说朝廷官员需要监督,好,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进谏父皇设了监察院。” “她说阉人可怜又可恨,所以朕谨守开国以来的规矩,严禁宦官干政,同时却又令内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数目,尽量让宫中少些畸余之人。” 范闲连连点头,庆国皇宫内的太监数量比北齐要少多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德政。 “她说一位明君应该能听得进谏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风闻议事地权力。” 皇帝越说越快,越出神,而范闲却是忍不住咬着嘴唇里的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想到朝堂上御史们被廷杖打成五花肉的屁股……而笑出来。 “她说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闲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庆历元年改元,而那时的改制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军部,又改成如今的枢密院。太学里分出同文阁,后来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连从古到今的六部都险些被这位陛下换了名字。 庆国皇帝一生功绩光彩夺目,然则就是前后三次新政。却是他这一生中极难避开的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的百姓说起这些衙门来都还是一头雾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报上好几个名字。 如此混乱不堪地新政,如果不是皇权的强大威慑力,以及庆国官吏强悍地执行力,将朝堂扭回了最初的模样,只剩下那些不和谐的名字……只怕庆国早就乱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也莫要掩饰,朕知道,这是朕一生中难得的几次糊涂……只是那时候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朕也只知道个大概,犯些错误也是难免。” 范闲心头微动,暗想母亲死后,皇帝还依言而行,从这份心意上来讲。不得不说。皇帝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个有情之人。 “在你母亲去之前。朕听了她许多,然而后来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皇帝闭着眼睛,幽幽说道:“所以她去之后,朕把当年她曾经和朕提过的事情都一一记在心上,想替她实现,也算是……对她的某种承诺或是愧疚。”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对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只是情义,至于感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灵,并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她当年曾经用很可惜地语气说到报纸这个东西,说没有八卦可看,没有花边新闻可读……朕便让内廷办了份报纸,描些花边在上面,此时想来,朕也是胡闹的厉害。” 范闲瞠目结舌,内廷报纸号称庆国最无用之物,是由大学士、大书法家潘龄老先生亲笔题写,发往各路各州各县,只由官衙及权贵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张内廷报纸要卖不少银子。 当年他在澹州时,便曾经偷了老宅里的报纸去换银子花,对这报纸自然是无比熟悉,其时便曾经对这所谓“报纸”上的八卦内容十分不屑,对于报纸边上绘着的花边十分疑惑,而这一切地答案竟然是…… 老妈当年想看八卦报纸,想听花边新闻! 范闲的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皇帝,强行压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谓花边新闻,指的并不是在报纸地边上描上几道花边。 皇帝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说的越来越高兴:“你母亲最好奇萍萍当年的故事,所以庆历四年的时候,朕趁着那老狗回乡省亲,让内廷报纸好生地写了写,若你母亲能看到,想必也会开心才是。”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记得这个故事,庆历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当时京都最大的两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时与范家联姻,第二件便是内廷编修不惧监察院之威,大曝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少年时的青涩故事。 海边的日头渐渐升高,从面前移到了身后,将皇帝与范闲地影子打到了不时起伏的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来凑趣,让波浪清减少许,渐如平静一般反衬,映的两人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楚。 范闲含笑低头,心想陛下终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庆庙,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的码头上,陛下才会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而正是这番非君臣间的对话,让范闲对于这个皇帝多出了少许的好感,多出了更深刻地认识,同时也多出了更多地烦恼。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海上,道心中的烦恼终究是将来地事情,而眼前的烦恼已经足够可怕了。 “你在担忧什么。”皇帝的心情比较轻松,随意问道。 范闲斟酌半晌后说道:“胶州水师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仪仗,即便庆国皇帝向来以朴素着称,可在防卫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陆路上州军在外,禁军在内,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个老怪物,可称钢铁堡垒。 而在水路之上,胶州水师的几艘战舰也领旨而至,负责看防海上来的危险。范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正微眯盯着海面,盯着那些胶州水师派来护驾的船只。 皇帝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将范闲的提醒放在心上,说道:“朕终有一日会为山谷之事,替你讨个公道,然秦老将军乃国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调了黑骑过来,百里内的突击便不需担心,何必终日不安做丧家犬状。” 范闲这才想到陛下另一个很久没用的身份乃是领军的名将,一笑领命,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八章 白云自高山上起 第一百零八章白云自高山上起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行队伍便离开了澹州港。既然是圣驾,阵势自然非同一般,虽然各式仪仗未出,可是前后拖了近三里地的队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卫着正中间那辆贵气十足的大型马车,看上去声势惊人。 澹州城的百姓们跪在地上,恭敬地向离开的皇帝陛下磕头,或许这是他们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皇帝的机会,身为庆国的子民,谁也不愿意错过。 范闲骑着马,拖在队伍的后方,面带忧色地看着远处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队伍。他马上就要随侍陛下去大东山庙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惘然。 昨天夜里,他与任少安私下碰了个头,才知道原来陛下之所以选择大东山祭天,并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开始想念自由的空气,当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风,而是因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庆庙祭天,却出现了很难处理的困难。 什么困难?——京都庆庙里没有人有资格主持这么大的祭天仪式! 这真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庆国向来信仰刀兵,虽敬畏鬼神却远之,尤其是在当今陛下的影响下,神庙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庆国日渐衰弱,北齐苦荷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无法进入庆国的庙宇体系。 而唯一剩下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大祭祀却在这几年里接连出了问题。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传道归京后,不足一月,便因为年老体衰,感染风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却是惨死在京都郊外地树林里。 范闲隐约能够猜到。庆庙大祭祀的死亡应该是陛下暗中所为,只是这样一来,如果要祭天,还真能去大东山了,那里毕竟是号称最像神庙的世间地,最玄妙的所在,天下香火最盛的地方。 可……仅仅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有些荒唐的原因吗? 范闲一夹马腹,皱着眉头跟上了队伍。圣驾的护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着那些夹在禁军之中,多达百人以上的长刀虎卫,他更应该放心。 七名虎卫可敌海棠朵朵,一百名虎卫是什么概念? 他应该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在很多人地概念中,范闲大约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好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明白自己的算计实在称不上如何厉害,以往之所以能够在南庆北齐战无不胜,那是因为他有言冰云帮衬,有陈萍萍照拂,最关键的是……他最大的后台是皇帝。以此为靠山,遇山开山,哪里会真正害怕什么。 可如果一个阴谋的对象针对的就是自己的靠山,范闲自忖自己并没有足够地智慧去应付这种大场面。 他把自己看的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想到那椿从昨天起一直盘桓心中的疑问,更是感到了丝丝警惕。 皇上出巡,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就算自己当时在海上飘荡,断了与监察院之间的情报网络,可是……主持京都院务地言冰云一定有办法通知自己,启年小组的内部线路一直保持着畅通。为什么言冰云没有事先通知自己? 他召来王启年,问了几句什么,得到了院报一应如常的回报,忍不住挠了挠头,没有再说什么,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态。 走的是陆路。也只花了几天时间。便看见了那座孤悬海边,挡住了万年海风。遮住了东方日出,孤伶伶,狠倔无比地像半片玉石般刺进天空里地那座大山。 范闲骑着马,跟在皇帝的车驾之旁,下意识里搭了个凉蓬,眯着眼看着那座大山赞叹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见海边的大东山了,然而每次见到,总是忍不住会叹息一声,感叹天地造化之奇妙。 如斯壮景,怎能不令人心胸开阔?感叹之余,范闲也有些可惜与恼火,在澹州一住十六年,却根本不知道离故乡并不遥远的地方,便有这样一处人间圣地,不然当年自己一定会拉着五竹叔经常来玩。 虽然朝廷封了大东山的玉石挖掘,但是并不严禁百姓入庙祈神,如果当年范闲时常来玩,想必也没有人会阻止他。 不过如果他还是一个孩子,今天想进大东山,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山脚下旗帜招展,数千人分行而列,将这大东山进山的道路全部封锁了起来。在三天之前,圣旨便已上了大东山,山上庙宇的祭祀修士们此时都在山门之前恭谨等候着圣驾,而那些上山进香火的百姓则早已被当地地州军们驱逐下山。 这座孤伶伶的大山,此时数千人敛声静气,一种压抑的森严的气氛笼罩四野,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一个人,那天下第一人。 姚太监踩上了木格,从大车内将一身正装,明黄逼人的皇帝陛下从车内扶了出来,皇帝站在了车前的平台上。 没有人指挥,山脚下数千人齐唰唰的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皇帝面色平静地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被姚太监扶下车后,便很自然地脱离了太监的手,双手负于身后,向着被修葺一新,白玉映光地山门处走去。 洪老太监跟在陛下地身后。 范闲又拖后了几步,平静地留意着场间的局势。 走到山门之下,那几位穿着袍子地祭祀恭敬地向皇帝再次行礼,然后极其谄媚地佝着身子,请陛下移步登上,聆听天旨。 范闲看着这幕,在心底暗自笑了起来。庆国的僧侣果然不如北齐那边的有地位。 皇帝却没有马上移步,看着华美的山门,温和笑着说道:“第一道旨意是月前来地,朕来的确切时间是三日前定的,庙里的反应倒是挺快,只是不要太扰民生,一座山门便如此华丽,当心东山路没银子。” 那几位祭祀面色一窘。那位东山庙的主祭颤着声音解释道:“陛下,只是一座山门,峰上庙宇还如二十几年前那般,丝毫没有变过。”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如此便好。” 在一旁匆匆赶来侍驾的东山路总督大人何咏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想自己莫要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幸亏陛下后面的话语算是温柔。 皇帝看了这位总督大人一眼,皱眉说道:“朕给你信中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来?” 何咏志总督乃天下七路总督之一。虽比薛清地地位稍弱,可也称得上是一品大臣,但在皇帝面前,却没有丝毫大人物的风范,苦笑说道:“陛下难得出京。又是来的东山路,臣及路州官员俱觉荣彩,怎能不前来侍候。” 很明显,七路总督都是庆国皇帝最信得过的亲信之臣。皇帝笑骂道:“滚回你的泺州去,总督统领一方官军,做好份内事便罢,朕身边何时少过侍候的人……”他看了身后的范闲一眼,说道:“有范提司跟着,你就回吧。” 何咏志不敢反对,知道这位陛下虽然面相温和,但向来说一不二。也不敢再耽搁,复又跪下叩了个头,与范闲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急匆匆地领着人回到总督府所在的泺州去了。 范闲微笑看着,一言不发。 大东山极高,如果以范闲地计量单位来算,至少有两千米,而在这座山四周除了大海便是平原。两相一衬。愈发显得这座山峰突兀而起,高耸入天。若要登临而上,无人不觉心寒。 好在大东山临海一面是光滑无比的玉石壁,而在朝着陆地的这边却是积存了亿万年来的泥土生命,石阶两侧,青草丛生,高树参天而起,枝叶如绿色的小扇遮住了夏日里初起地阳光,随着山风轻舞,就像无数把小扇子,给行走其间的人们带去丝丝凉意。 或许正是如此清幽美景,才给那些上山添香火的百姓们勇气,让他们能够走完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 数千禁军布防于东山之下,随着皇帝登临东山祭天地是洪老太监、范闲、礼部尚书等一干大臣,还有数名太监随侍,逾百名的虎卫也警惕地散布在皇帝的四周,只是他们走的不是石阶而是山间的小路,要更困难一些。 万级石阶着实很考验人的毅力与精力,百姓们都把这条长长的石阶称为登天梯,只有登上去了,才显得心诚,才能凭借东山之庙的神妙作用治疗病患。 然而今日这行却是不是百姓去求神。行走在石间地虎卫们还能支撑,就连那些太监似乎都还犹有余力,可是礼部尚书和任少安这些文臣却快挺不住了,顾不得在陛下面前丢脸,一个个扶着腰,喘着气。 范闲自幼爬山跳崖,这万级石阶当然不在他的话下,便是连重气都没有喘一声,他注意着这些人,发现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居然如此举重若轻,不由暗自咋舌——洪老太监当然是怪物,姚太监身负武学他也是知道的,可是就连端茶递水的太监都是好手,不得不让他感觉到皇帝的身边,果然是卧虎藏龙。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包括几名祭祀和几名文臣都无力地瘫软在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皇帝嘲笑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却也懒得责怪什么,自己一人负着双袖走到了东山峰顶的悬崖边上,看着崖前的浮云和斜上方地那个日头,脸色无比平静,无比喜乐,似乎他终于达成,或者即将达成一个目标。 范闲跟在他地身后,微微一笑,看出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面色微红有潮汗,看来陛下身体虽然强健,但毕竟也不是当年马上征战地年轻人了,只是为了天子的颜面,强行忍着。 休息片刻之后,随行的人员开始安排一应仪式以及很麻烦的那些住宿饮食安排,而皇帝和范闲还站在悬崖的边上,父子二人似乎被这大东山下的奇妙景象给吸引住了,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 他们的眼前是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只是由此间看到的大海和在澹州码头上看到的大海不一样。 澹州处的海是那般的亲近却又不易亲近,平伏或波,近在脚下,声在耳边,白沫打湿了裤脚。 大东山下的海是那般的遥远而冷漠,站在悬崖边根本听不到海浪咆哮的声音,视线顺着玉石一般光滑的山壁望去,只能看到海上一道一道的白线前仆后继,冲打着东山的石壁,打湿东山的脚,做着永世的无用功。 悬崖的前面是一层层极薄极淡的云,像白色的纸张一样,或高或低地在崖间缓缓流淌。海面上的红日早已升起来了,却似乎没有比大东山高多少,站在山上,太阳仿佛特别的近,光芒从那些白云里穿透过去,焕着扭曲而美丽的线条,渐渐将那些纯白的云变得更淡,淡到快要消失到空气中。 看云消云散,观潮起潮落?范闲下意识里揉了揉鼻子,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皇帝的身边?然后他看见皇帝的身子晃了一晃。 范闲大惊,闪电般伸出手去,左手如蒲指一张,手指微屈用力,刹那间大劈棺小手段齐出,于电光火石间抓住陛下的手,把他后拉了一步。 二人的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若从这里掉下去了,哪里还有活路?范闲一阵心悸之后,才觉得自己有些贸失,道歉请安,又注意到身后的洪老太监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皇帝轻抚额头,自然不怒,反自自嘲说道:“看来朕果然老了,看久了竟有些晕眩。” 忽然间,皇帝放下手,微笑望着范闲问道:“你相信世间真有神庙吗?” 第一百零九章 庙中人 第一百零九章庙中人 范闲心头一怔,微微低头,半晌后说道:“信。” “你相信世间真有神吗?”皇帝平静地望着他。 范闲直接回答道:“信。”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他范闲能够转世重世于庆国这片土地,对于神迹这种事情,毫无疑问深信不疑,此世的范闲不是前世的范慎,他是最地地道道的唯心主义者。 “你随朕来。” 范闲满头雾水,跟着神秘兮兮的皇帝,朝着隐于峰顶树木之中的庙宇行去。大东山之名盛传于天下,初始是玉石之名,其后是神妙之名,不知有多少无钱医治的百姓,曾经在此地祭神之后,病情得到了极大的好转,更被天下的苦修士们奉为圣地…… 问题是以前范闲总以为此事只是庆庙在故弄玄虚,愚妇痴人们将心理安慰当成了真正的疗效,可是此时皇帝的脸色却显得如此慎重,难道说这座山峰之上的庆庙真的可以上闻天意,能够与传说中虚无缥渺的神庙取得联系? 怀揣着无数的疑惑与微微的激动,范闲跟着皇帝绕过一道清幽的石径,来到了庙宇之后某间格外古旧的小庙之前,此间山风颇劲,吹拂的庙檐下铃铛微动,发着清脆静心的脆响。 看来在山脚下那些祭祀没有说谎,山顶的这些庙宇明显很多年没有修过了,只是这千年山风吹着。却没有把这古旧的小庙吹成废墟。 看着这间小庙建筑地样式,看着那些乌黑肃杀的颜色,范闲心中一动,油然生出一股敬畏的感觉,就像是当年他在京都第一次要进庆庙时那般。 只是那时皇帝在庆庙里,自己在庆庙外,今天却是他跟着皇帝来到了一个似乎超出尘世的地方。范闲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陛下似乎对这种道路。或者是对大东山的一切都很熟悉。 站在小庙的外面,皇帝平静说道:“不要好奇,也不要听着厌烦……其实原因很简单,当年和你母亲在澹州遇见后,我们当然不会错过大东山的景致,我们曾经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虽不知皇帝是如何猜到自己心思,但骤闻此言,范闲地心情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再看四周的古旧建筑,眼光里便带着一股亲切与向往。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马上粉碎了范闲轻松愉悦的情绪。 “万乘之尊不入不测之地。”皇帝冷笑了一声,重复了昨日范闲在澹州进谏时的话语,说道:“朕知道这两日你在担心什么。朕来问你,若是你此时在京都,你是那个女子,你会如何做?” 范闲没有故作姿态地连道惶恐。而是直接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问题他已经思来想去无数次,可最后发现,庆国如果发生内乱,京都出现问题,此时被幽禁别院之中的长公主,只有一条路走。 或许她会做很多事情,但所有事情的中心。一切夺位的基础,正如昨天日陛下所言,只有一个——杀死皇帝。 “首先我要脱离监察院地监视,与自己的力量取得联系。”范闲有些不自信地说道:“但这件事情必须是几个月前就开始,我不认为长公主有这个能力。” 皇帝冷漠说道:“你能相信两个人便能将一座宫殿点燃吗?还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凌晨。” 范闲摇摇头,不敢有太多情绪的展示,他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了数月前皇宫之变地内幕,知道当时东宫起火。正是太子为了自救。为了惊动太后而做出的行动。当时他只顾着佩服太子兄弟的行动力,此时听皇帝一说。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有蹊跷。 “朕杀了那么多人,她一点反抗都没有。”皇帝说道:“却还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东宫,助太子一臂之力,朕这个妹妹,行事总是这样地让人看不明白。若说她能够躲开监察院地监视,与她的那些人联系,朕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由这段对话可以听出,皇帝在经历了妹妹与儿子的背叛……错!应该说是他自以为是地逼着妹妹与儿子背叛,还是未到来的背叛后,整个人的性情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已经将范闲这个自幼不在身边,入京后表现的格外纯忠隐孝的私生子,当成了最可信任地人物。 然而这种信任却让范闲感觉压力培增,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喉咙,看了陛下一眼,继续说道:“如果说数月之前,长公主便已经联系到了她的人,那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而臣以为……陛下此时远离京都,便是最好的时机。” “你只需要说她会怎样做,不需要时时刻刻提醒朕这一点。” “是……臣以为长公主殿下会倾尽她二十年来经营的所有力量,务求在大东山或是回京途中雷霆一击,不论成败,封锁陛下的消息,向天下妄称陛下……已遭不幸,由太子或二皇子继位。” “不用说不论成败这种废话,既然要做,她自然是要朕死的。” 范闲的分析很粗浅,很直接,但长公主李云睿如果真地能轻身而出,她一定会这样选择,所谓阴谋,最后还是一个生死地问题,胜负的问题,只要生死已定,胜负已分,她在京都有皇子们地支持,有叶秦二家地支持,再把皇帝遇刺的事情往范闲的身上一扔……那把龙椅有谁能坐?除非陈萍萍领着区区可怜的五百黑骑再次造反去。 他低头说道:“陛下既然来此,自然胸有成竹。” 皇帝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云睿能有什么力量?君山会?朕现在想来去年应该听陈院长及你一言,将那个劳什子破会扫荡干净才是。” “君山会只是一个疏散的组织。”范闲重复了一遍自己岳父大人的推论,“关键是长公主能够调动怎样地力量。” “大东山孤悬海边。深在国境之内,根本无法用大军来攻。”皇帝冷笑说道:“万里登天梯,若有人敢来刺杀朕,首先要有登天的本领才行。” 范闲微微低头,明白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大东山的位置很妙,难以发动大军来攻,北面澹州连环的高山悬崖,阻住了最后一丝军队的危险。 既然不用考虑这点。要刺杀一国之君,更是天下第一强国的君主,只能动用刺客。而一般的庸手根本没有什么意义,连最外层禁军地防御圈都突破不了,更何况山峰顶上那逾百名可怕的虎卫高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长公主真有心刺驾,刺客的水准可想而知。 “叶流云是君山会的供奉。”范闲沉默说道:“长公主自身的高手不多。但臣经历山谷狙杀一事后,总以为朝中有些人,现如今是愈发地放肆了,放肆之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出奇。” 这说的自然是庆国内部那些军方的大老们,如果这些人集体站到皇帝的对立面,会是什么样地状况? 皇帝没有接范闲的话,只是静静说道:“朕此次亲驾东山。不止你疑惑,便是那两位大学士也极力反对,可朕依然要来……其一,自然是因为朕在宫中呆的久了,朕想出来走走,看看当年经过的地方。其二,承乾伤了朕心,朕要废他。便要光明正大地废,不能予人半点口舌。” 范闲想了起来,身旁的这位陛下,大概算地上是有史以来最勤勉也最古怪的皇帝,自登基以后,尤其是在大的战事结束之后,陛下便再也没有出过京都,没有进行那些盛世之君例行的全国旅游活动。 甚至陛下连皇宫都很少出。范闲只知道在太平别院外看见地那一次。 皇帝忽然顿了顿。微笑说道:“第三个原因很简单,朕便是刻意要给云睿一次机会。看看那个君山会……是不是真的能把朕这个君王给删除了。” 范闲摇头说道:“还是臣说过的那些话,何需行险?何需来此?陛下乃天下之主,一道旨意下去,君山会那些残存立马土崩瓦碎,根本不值一提。” “是吗?可叶流云呢?”皇帝微微一笑,眉头渐渐舒展。 范闲语塞,此时才终于明白陛下究竟自信到什么程度,原来他以自身为饵,所谋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君山会的供奉叶流云! 庆国大宗师叶流云!这位飘然海外的潇洒强者,在野,皇帝陛下在朝,二人互相制衡,妥协,才造就了叶家与皇室之间亦忠亦疏的关系。如果皇帝能够将叶流云斩于剑下,那庆国的内部再也没有一丝毫的力量能够动摇他统治地基础。 换句话说,叶流云一直是皇帝心头的一颗毒瘤,而今日来大东山,则是借大东山之神妙,割瘤来了! 可是范闲还是觉得无比荒谬,就算您有逾百虎卫,有洪公公这个神秘的老怪物,可是长公主若动,肯定有无数力量配合叶流云,叶流云即便刺驾不成,以大宗师超凡脱俗的境界,你又怎么留下他? 他曾经在杭州城里亲身经历过叶流云半剑倾人楼,所以知道叶流云的实力恐怖到了什么程度——除非用庆国铁骑连营,再加上弩箭不断齐射,或许有可能将叶流云狙杀于原野之上,可是此时皇帝身在孤峰之中,叶流云飘然而至,飘然再去,根本不会给虎卫合围的机会。 至于山脚下的禁军,碍于地势,也无法结成骑兵冲锋阵势。 “怎样能够杀死一位大宗师?” 这是范闲思考了整整一年的东西,他得出了很多结论,其中最保险地当然是隔着五百米,拿着自己当宝贝儿子一样私藏地重狙,狙了丫的——可这种局面不好营造,大宗师们神龙见首不见尾,气机感应太过强大,不大可能站在那里给自己太多瞄准地时间。 怎样杀死一位大宗师?范闲最后才想到最可靠的方法,那就是——用两位大宗师,去杀一位大宗师。 这是很无聊的念头,很废的思维,两个小孩儿肯定能打赢一个小孩儿,两块石头当然比一个石头重,问题在于大宗师这种生物不是量产的产品,而是不世出的天才。 谁能找到两位大宗师? “所以朕必须要来大东山,因为朕需要一个人,而这个人永远不可能离开大东山,来迎合朕的想法。” 皇帝微笑看着范闲,然后推开了那座古旧小庙的木门。木门吱呀一声,范闲的眼光飘了过去,心脏猛地一缩,眼中闪过无数的惊讶与久别重逢的难抑喜悦。 言冰云坐在监察院的房间内发呆,今日他没有坐在那间密室之中,因为……院长大人坐着轮椅回了京都,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之中,而言冰云暂时获得的权力也很自然地交还了回去。 他是四处的主办,房间也靠着临街那一面,窗户上没有蒙着黑布,外面的阳光直接透了进来,照得房内明亮一片。站在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皇宫金黄色的檐角。 皇宫里没有主人,陛下的御驾这个时候已经到东山路了吧?言冰云想着,自从陛下离京之后,京都的人们都老实了起来,没有给监察院太多的难题,大约此时此刻,谁都怕被远离京都的陛下怀疑自己什么。 然而外松内紧,谁都知道陛下此行祭天的主要目的是什么,自然不可能让太子留宫监国,于是太后再次垂帘,而大皇子掌控的禁军小心起来,京都守备师也加强了巡查。 陛下留下最关键的一手,当然是传召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入京,这位长在陈园的老跛子,此时终于回到了阴森的院中,冷漠地看着京都的所有细节,警靠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心中言 第一百一十章心中言 大概了解了一下时辰,言冰云关好了窗子,坐回了椅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的十分漂亮的荷包,从里面掏出几粒瓜子送到唇里,细细地磕着,显得十分无聊,只有当目光落在荷包上时,才会变得温柔与多情起来,这荷包是沈大小姐绣的。 小言公子这几天格外悠闲,不需要再总领院务,又不需要像一处职员那样敏感到病态地监察朝官,除了日行的四处事务外,他并没有太多事情做。 ——燕京与沧州中间的那片荒野上,上杉虎吃了燕小乙的一个大亏后,便平静了下来,北齐人虽然递交国书斥责,可是误伤调查还在进行中,上京城没有异动,东夷城那边也极为安静。 四处要管的事情就是这些,而且陛下出京之前,四处已经放出了足够多的假消息,务必保证两方势力的安静,言冰云相信凭借监察院的能力,北齐皇室和四顾剑就算知道皇上出巡的消息,也没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 而且他是不得不悠闲,因为就算没有这些差使,可是启年小组的京都一枢还在言冰云的控制下,依理讲,像陛下出巡这种大事,他应该提前通知范闲……而很让人想不明白的是,陈院长一朝归京,便将他这个想法压了下来,很决绝地压了下来。 这正是范闲在澹州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言冰云此时还不知道范提司已经和御驾会合,心中还在隐隐茫然着。 同时紧张着。 京都看似平静,禁军京都守备加上那位浑身透着黑暗恐怖气息的陈院长,没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大事,如果要发生大事,应该是远离京都的陛下身边…… 言冰云苦笑着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天河大道,不远处的皇宫。他的地位并不高,但是他地角色很复杂,他是监察院实际上的三号人物,是范闲的亲信,但他的父亲却还有另一个身份,最关键的是,他是当日陛下亲召入宫的年轻人之一。一夜长谈之后,又拥有了另一个身份。 难怪陈院长一朝回京,便压住了自己,想必院长大人对自己也有些看法。 至于为什么陈院长不让自己通知范闲,言冰云凭借自己得天独厚来自三方的消息,隐约猜到了一丝真相,却开始惊恐于这个真相——难道陈院长就算死了陛下的身边会出大事?所以才想顺水推舟,让范闲离御驾越远越好! 可是院长对陛下如此忠诚。再如何疼爱范闲,又怎么可能把范闲地安危看的比陛下的生死还重? 丁当丁当铜铃响了,京都各大衙门里最特殊的归家信号响起,监察院那座方方正正的楼里走出无数行色匆匆的官员,他们不是去忙着播洒坏水。只是急着回家。特务也是公务,监察院里也都是公务员,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言冰云没什么好收拾的,迳直出了楼子。坐上了自家的马车,急匆匆地回到子爵府中,没有去和沈家妹子谈谈情说说爱,直接找上了父亲地书房,开口问道:“秦家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言若海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你在院里管着四处,崤山冲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崤山位置特殊。恰恰掐在东山路的进口处,此地在庆国东北,与东夷距离不远,但由于澹州与东夷之间无人敢穿越的原始密林,所以两地间的交通主要是凭借海上,或者是绕过崤山。 本来东山路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可以威胁到御驾地力量,但是崤山却刚好横亘在由东山路回京的路上,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言家父子都清楚。在那个山冲里一直训练着秦家老爷子的秘密亲兵。年关时曾经在京都郊外狙杀范闲地队伍,便是秦家瞒着朝廷从崤山调过来的。 “崤山冲那边一直安静。自从那件事情之后,院里一直用极大的精神盯着那边,如果一旦有异动,瞒不过我们。”言冰云稍微放松了一些,坐了下来。 言若海微笑着说道:“我们知道的事情,便是院长大人知道的事情,便是陛下知道的事情。陛下既然敢带着两千禁军去大东山祭天,如果不是没将崤山冲里那点儿人放在眼里,便是相信秦老爷子的忠诚。” “忠诚?”言冰云叹了一口气,“暗中狙杀朝廷重臣,也算得上是忠?” “忠诚分很多层次,上次的事情或许陛下已经怀疑老爷子地忠心,可事实上,臣子与陛下本身总是有差别的。” 言若海顿了顿后认真问道:“我已退职本不应再问,可是还是好奇,定州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言冰云摇了摇头:“年初斩了六百名胡人首级,本来应该此时回京报功,但明显叶重也是担心宫里疑他,所以将队伍留在了定州,不敢在陛下不在的时候归京。” 他轻轻地握了握袖中的拳头,欲言又止。 言若海好奇地看了儿子一眼,说道:“你往常不是这般模样,有话便说吧。” 言冰云一脸冰霜的脸上浮着一着隐隐的狐疑:“我不知道陛下的安全能不能得到确认。” “有什么危险?”言若海皱着眉头说道:“我大庆朝七路精兵,你所怀疑的三路根本不可能靠近大东山,全在院里地注视之下。” “燕小乙呢?”言冰云冷冷地盯着父亲地双眼,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别地东西来。 言若海很自然地转过头去,避开儿子的目光,说道:“燕大都督又怎么了?” “沧州大捷有问题!”言冰云压低声音说道:“我说过这次沧州大捷有问题!四处查军功的密探已经回报,那些首级虽然经过伪装,但有些问题……” “你是四处头目,接的我的班,应该知道。杀民冒功……虽然是大罪,但向来没有办法完全杜绝,尤其是这种边将,需要朝廷额外的赏赐来平衡边寒之地的凄苦。”言若海冷漠地说道:“再说就算燕小乙谎报军功,和大东山之上地陛下有什么关系?不要忘了,北齐国书已经到了,难不成北齐人会和燕大都督一起演戏?” “我怕的就是这点。”言冰云冷冷地说道:“如果只是杀民冒功,倒也罢了。如果这事儿和北齐有关联,我只怕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 言若海缓缓地站了起来,盯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莫非你以为院长和提司大人让你暂摄院务,你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你就能看穿世间一切的诡诈?就算燕大都督和北齐人在演戏,可又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言冰云看着父亲,胸中燃起一阵怒火,愤怒说道:“征北军死了五千人!这是大捷?斩首八千。只怕一大半是假的!那五千人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没死,这消声匿迹的五千人又去了哪里?” 他一指桌面,指着那并不存在的庆国边域地图,愤怒说道:“父亲,征北营虽在沧州与燕京之间。但若画一条直线,离大东山不过五百里地!若这本应死了地五千人,忽然出现在大东山脚下,怎么办?” 言若海皱着眉头。沉默半晌后忽然冷声说道:“愚蠢!从沧州到东山路虽近,却要绕道崤山,不知要经过多少州郡,距离也在千里以上,你以为五千人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深入境内?” “如果不绕呢?”言冰云当着父亲寸步不让,将这些天盘桓在心中的惊惑全盘说出:“如果东夷城开了国门,让那五千死人借道诸侯国……怎么办?” 连着两个怎么办,却没有让言若海紧张起来。他望着儿子冷笑说道:“蠢货!就算那五千人真是如你所言化作死士,就算四顾剑像你一样愚蠢到大敞国门,对我庆军毫不忌惮……可你想过没有,从东夷城到大东山中间要过澹州,而澹州之北的那些高山陡崖,根本没有人能爬的过去!” 这是事实,是地图与人眼和人力都已经证明过的事实,澹州之北的那些原始密林和山峰。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攀越而过。更何况是五千人的部队。 “以前没有人能翻过去,不见得以后永远没有人能翻过去。”言冰云想到那处的地理环境。气势稍弱,可依然不敢罢休,直接说道:“再说,谁知道那些丛山里有没有什么密道。” “密道?你以为是澹泊书局出地小说?”言若海冷笑一声,准备走出书房。 看着父亲根本毫不在意的神态,言冰云终于忍不住了,一掌拍到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大怒说道:“我不知道我担心的是不是小说,我只知道监察院现在做的都是笑话……不管这些会不会发生,可是既然已经有了疑点,我依院里地章程向上报去,为什么院长大人会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 言若海闻得此言,身子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 言冰云以为父亲终于被自己说服,心中生起一阵宽慰。 不料言若海一拂袖子,出了书房,召来自己的亲信护卫,冷漠说道:“少爷身子不适,让他留在府中休息,一步都不让他出门。” 几名护卫沉声领命。 言冰云一怔之后,心里渗起一股寒冷之意,盯着父亲地背影,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和父亲之间的那句对话,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一日他问自己的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在宫里与院里选择,你会怎么选择?” 当时言若海用一种好笑的眼光看着他,叹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会选择院里……如果老院长大人对我没有这个信心,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么多话?” 言冰云往门口走了一步,便被家中武艺高强的护卫拦了下来。他也并不做多余的挣扎,只是叹息了一声,对父亲问了一句:“您要去哪里?” 言若海回身。望着自己的儿子笑了笑,说道:“你既然病了,我自然要去院里替你请假。” 言冰云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忠于陛下忠于朝廷,他已经做出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他毕竟是监察院地官员,父亲地儿子,不可能再做更多的事情。 “叶家确实太安静。叶重确实太乖巧,献俘……这么好借机入京的机会,他就这么放了过去。” 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摇着头说道:“当然,他也是怕宫里忌他,提前出了问题……只是二皇子心里一定在犯嘀咕,心想太子马上就要被废了,如果太子这时候瞎来,二皇子有叶家之撑。一定可以独力定鼎,他只怕是求着盼着他的岳父早日归来。” “现在是谁都想动手,谁都没有能力和勇气第一个动手。”老人微笑着推着轮椅从那块黑布边过来,说道:“欲使自己灭亡,必使自己疯狂……长公主足够疯狂。” 言若海笑了起来。明白陈院长的意思,说道:“可您在京中,她即便有想法,也要等着那边的消息。” 陈萍萍微笑着说道:“我们伟大地皇帝陛下……一定会给长公主一个惊喜。至于她要等地消息,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了。” “可是燕小乙的五千精兵怎么办?”言若海皱了眉头:“我一直不明白这点,就算拼了老命存了这五千兵入了国境……可他怎么运到大东山脚下去?” “燕小乙这次沧州之捷地手脚做的极好,想不到还是被言冰云看出了马脚。”陈萍萍赞赏说道:“这个孩子真是不错。” 言若海苦笑道:“平日里故作冰霜一片,真到大事临头,还是有所不安。” “他不是你我,不知道陛下的安排。”陈萍萍叹息了一声,“所以对你我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 “事后……怎么向宫里交代?” “陛下本来就不愿意打草惊蛇,院里当然不能对燕小乙的动作提前作出反应……”陈萍萍咳了两声,心里想着,有没有事后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言若海走后,这位轮椅上地老跛子又习惯性地推着轮椅回到了窗边,隔着那层黑布看着外面,他唇角微翘,心想从东夷城的诸侯国直穿群山。掠澹州而至大东山倒确实有条密道。自己知道,陛下也知道。只是看模样,现在长公主那边也知道了。 就算五千人去了,也只是将整座山峰包围,顶多能够做到控制祭天一行人的消息传送,整个事件中,唯一关键处,只怕还是在那个山峰之上。 陈萍萍用干枯的右手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暗想自己倒是漏算了一点,范闲这小家伙此时跑到了峰顶,只希望他能够命大一些,不要在那场惊天动地地突发事件中,无辜送了小命。 陛下给长公主,给叶流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那长公主难道就不准备给陛下准备一些惊喜? 陈萍萍歪着脑袋,有些无力地斜倚在轮椅上,感受着生命的味道从自己的体内缓缓流失,却因为脑中展现出来地画面而激动起来,似乎又找到了一些当年为之兴奋为之激动为之神往的元素。 心神的激荡,让他咳了起来,咳的虽是痛快无比,却让胸间一阵阵地撕痛,他下意识里按响了书案上的暗铃,却发现开门进来的并不是费介。 他此时才想到,费介已经遵照自己的意思离开了庆国这片是非之地,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泉州,准备那个老毒物向往已久的海外生活。 “有些咳嗽,找些药吃。”陈萍萍微笑地望着进门来地下属,和蔼说道,能够多活两年,自然要多活两年。 那名下属受宠若惊,领命而去。 如同山峰上那位皇帝陛下猜测的那样,长公主李云睿只要没有物理死亡,她在京都总能找到隐藏着的力量,此时她被幽禁在皇室别院之中,外面由监察院的人负责监控,而生活却依然保持着极为奢华的水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逃离京都数月的信阳谋士袁宏道,此时竟出现在了别院之中,坐在长公主的面前,不知道长公主是怎样办到地。 “陛下想地什么,其实瞎子都看的出来……只是本宫不知道他地信心究竟在哪里。” 李云睿的容貌依然美丽,眸子依然妩媚多情,但是真正细心地人可以看出这位女子的心神有了些丝微的变化,多情的底下,是一抹刻在内心深处的冷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儿弯弯照东山 第一百一十一章月儿弯弯照东山 安静的皇室别院之中,一位侍卫正在窗外巡逻,似乎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皇室的重点看管对象,长公主正在和她的亲信密密谋划着什么。 “他太多疑,所以不需要设计什么,他自己就会跳出来主动设计。”李云睿缓缓闭着眼睛说道:“而且他很自大,自大到可以将计就计……什么狗屁东西!哪里有什么计,根本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玩。” 她忽然睁开双眼,说道:“只是……本宫怕哥哥寂寞,也只好陪他玩一玩,大东山刺杀……似乎已经变成了很荒唐的明面上的事情,他知道我要杀他,等着我去杀他,我明知道他等着我去杀他,却还是要去杀他,真的很有趣。” 袁宏道听着这段绕口令,看着长公主唇角的那抹笑容,却并不觉得有趣,反而生出淡淡寒意,明知道大东山上是个局,长公主却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难道她真以为叶流云这位大宗师可以改变整个天下? 虽然在黄毅死后,他已经成为李云睿最亲近的谋士,可他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虽然这两年来似乎一直被陛下和范闲逼的步步后退,从无妙手释出,可在计谋方面,实在是没有太多需要自己的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长公主最后的计划细节,他一直没有摸清楚,自然也就无从去禀知院长和皇帝陛下。 但身为谋士,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论是为了伪装还是更取信于人,袁宏道都必须说出一些该说的建议,所以他望着长公主的眼睛,轻声说道:“有趣,在某些时刻。是荒谬与愚蠢的结合……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更荒谬,哪一方更愚蠢,但既然最开始动的是陛下,那么您便应该选择另一条道路。不然再如何动作,走的棋子总是会比石坪对方的那个人慢一步。” 长公主李云睿缓缓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后说道:“另一条道路?你是劝我暂时不要动。” “正是。” 长公主忽然睁开眼笑了,笑地极其纯真无邪:“不动又有什么用?如果大东山祭天顺利地结束……母后总是会有去的那一天,难道你指望我永远被幽禁在这座别院里。” 袁宏道沉默少许后笑了笑。既然自己可以轻松地进入这间别院,那么长公主一定有许多方法可以轻松地离开这间别院,他知道长公主考虑的只是以后庆国的局面,不论从哪个角度讲,如果此次陛下离京的机会没有抓住,长公主再想东山再起,能有什么机会呢? “范闲。”袁宏道试图说服长公主,在没有得到院里的进一步指示之前。他当然想将长公主的动作尽量拖延一些,“这是您的机会。” “范闲?”长公主来了兴趣,微笑说道:“就算陛下将来要削范闲地权,但这也不会是本宫的机会。” “不止削权这般简单。”袁宏道压低声音说道:“范闲与北边的关系太密切,而陛下……一旦将朝廷内部的矛盾平伏后。刀锋定然要指向北齐,而这时候范闲会怎么做,就值得考虑了,说不定到时就是您的机会。” “所以我得活着?”长公主自嘲地笑了起来。 “您一定要活着。” 她有些懒散地笑了笑。不予置评,如兰花般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茶杯。袁宏道起身替她倒茶的空当,这位女子缓缓低下眼睑,安静地想着,袁宏道地想法不为错,只是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在这个天底下,只有长公主李云睿,最清楚她的皇帝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也只有她清楚,眼下是皇帝给自己的机会,而如果自己没有去抓住这个机会,什么后事都不需要再提。 皇帝有太多地机会可以杀死自己,但他不杀,自然是希望通过自己引出一些人来,君山会那些一直隐在朝野中的人,某位老怪物…… 她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赢了。那不算什么,可就算自己输了。皇帝陛下能够达成他的目标,也是好的……想到此处,她地唇角再次露出一丝自讽的笑容。 “宏道兄,你说杀人这种事情,最后比拼的是什么?”长公主微笑望着他。 袁宏道想了想后说道:“时间,机会,大势。” “不错,但又是错了。”长公主缓缓低头,说道:“其实到最后,比的就是最粗显最无趣最直接的那些东西,看看谁的刀更快些,谁的打手更多些。” “争夺龙椅,其实和江湖上的帮派争夺地盘,没有本质上地区别……陛下自大多疑,自以为算计得天下,但却忘了一点,不是所有的刀都在他的手上,不要忘记以前我说过一句话,因其多疑,他必败无疑。” 长公主冷漠的这句话,为这整件事情定下了基调。 袁宏道笑了笑,知道不能再说服长公主,心头难免有些焦虑,但却掩饰的极好,说道:“太子和二殿下那边已经联系的差不多了,只等消息一至,便着手安排,文官方面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令人悲恸的消息,总是最能打击这些文臣们的心防……而且不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他们都没有理由拒绝。” “您说地很有道理。”长公主微笑着说道:“监察院始终是见不得光地,他们是很有力的工具,但在某些时候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决定性地力量,只有朝臣们支持,宫里支持,陈萍萍又能有什么用?” 然后她微笑说道:“听说婉儿一直在照顾那个将要生产的小妾……这件事情安排一下。” 大东山绝峰之上,范闲在门外看着坐在蒲团上的那个人,那个蒙着一块黑布,身材并不怎么高大。却永远显得那般平静的瞎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皇帝笑了一声,转身离去,将这个地方留给他们叔侄二人。 范闲走了进去,小心地关上门,确认身旁没有人偷听,这才纵容自己喜悦的神色在脸上洋溢。一把抱住那个瞎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五竹还是那个冷漠模样,这种冷漠和小言公子不同,不是一种自我保护地情绪释入,而一种外物不系于心,内心绝对平静带来的观感。 但当范闲紧紧地抱着他,欣喜欲狂时,这个瞎子在范闲看不到的脑后。唇角微绽,露出了一个十分难见的温柔笑容。 可惜范闲没有看到,不然他会一定会做出某些很变态的动作。 一抱即分,五竹不是一个喜欢和人进行肢体上亲热的人,范闲也是。只是久别重逢,范闲无法压抑心中的喜悦,纵情一抱。 二人分坐蒲团之上,互“视”彼此。安静许久,没有说话。 范闲的脸色越来越温柔和开心,确认了瞎子叔地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自一年半前分开之后,他南下江南斗明家,于山谷遇狙杀,在京都中连夜杀人。不知经过了多少险风恶浪。 然而……这一切只怕都不是五竹叔想听到的,这些事情对于五竹来说算不得什么,明家是什么东西,五竹根本不会关心,至于在山谷中遭到狙杀时的险象环生,五竹只会认为范闲表现的非常差劲。 所以憋了许久之后,范闲开口说道:“叔,我要当爸爸了。” 便是大东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五竹。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很罕见地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慢慢地消化这个消息。然后他微微偏了偏脑袋,说道:“你……也要生孩子?” 这个也字,不知包含了多少信息。对于五竹来说,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是的,虽万千人,于他只有两人,别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这两个人地事情才值得让他记住。 二十年前,那个女子生孩子,二十年后,女子生的孩子要生孩子,两件事情虽相隔二十载,但在他的感觉里,就像是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所以才有那个也字。 然后他的唇角再次绽放温柔地笑容,很认真地对范闲说道:“恭喜。” 因为这个笑容和这两个字,范闲自然陷入了无穷地震惊与欢愉之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与五竹叔一年多不见,他竟会说出如此俗气的两个字,并且不吝在自己面前展示自己最人性化的那一面——上一次看见五竹叔的笑容,还是什么时候?大概是还在澹州城那个杂货铺里提起母亲吧。 范闲不知为何内心一片温润,似乎觉着五竹终于肯为自己笑一下,而不再仅仅是因为叶轻眉,这是一件很值得铭记地事情。 五竹的笑容马上收敛,回复往常的模样,认真说道:“要生孩子了,就要说恭喜,这是小姐教过的,我没有忘记,所以你不要吃惊。” 范闲苦笑无语,偏又开口说道:“这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情绪,不需要我们去记。” 五竹的脸朝着庙内的那幅壁画,说道:“对我,这是很难的事情,对你,你开心地太早。” 那层薄薄而绝不透光的黑布绑在他的眼上,显得鼻梁格外挺直,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也是那般直接直接:“时间不对。” 这句话的意思太简单又太玄妙,如果是一般的人肯定听不懂,但范闲自幼和五竹在一起生活,却很轻易地明白了这四个字里蕴藏着的意思。他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承认了五竹叔的判断。 皇帝在大东山祭天,如果真地有人敢造反,那么大东山乃天下第一险地。而相对应地,京都自然是天下第二险地。范闲此时远在海畔,根本无法顾忌到京都的局势,如果长公主和那些皇子们真地有胆量做出那件事情来,那么对于范闲这个表面上地死忠保皇派……会施出怎样的手段? 婉儿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范闲并不怎么担心,可是思思和她肚子里即将诞生的孩子怎么办?就算皇帝在东山挣了大便宜,可京都一乱。范府的那些人,范闲所担心的那些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损害? 这是在澹州看到皇帝后,范闲震惊担忧的根本,只是当着皇帝地面,他不可能表达什么,只有在五竹直接道出根源来后,他的脸色才坦露出内心的真实情绪。一片沉重。 “院长和父亲在京里,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他似乎想说服五竹叔,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皇帝一直不让陈萍萍和范建掌兵,这是问题。”五竹的话依然没推论,只有结果。他低着头,冷漠说道:“你这时候马上赶回京都,或许还来得及。” 是的,就算京里有人造反。可是总需要一个名目,皇帝的遇刺死亡肯定要找个替罪羊来背,所以京都异变的时间,一定要在大东山之事后的十五天左右。 现在范闲赶回京都,应该还来得及。 五竹说道:“你在这里,没用。” 范闲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说道:“我地作用,似乎在见到你的这一瞬间。就完成了。” 上了大东山,进入古旧小庙,看见五竹的那一刹那,范闲就明白了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旨召自己随侍祭天,为什么要在澹州去堵自己,把自己带上大东山。 就如同皇帝先前所言,既然这个局是针对叶流云的,那么他需要五竹的参与。五竹不仅仅是不会因为皇帝地谋划离开大东山。甚至就算在大东山之上,他如果不想对叶流云出手。他就不会出手——皇帝可以命令天下所有人,却不能命令五竹——所以皇帝需要范闲的帮助,帮助他说服五竹参与到这件事中。 “陛下带我来见你,是什么意思,想必你也清楚。”范闲望着五竹,低着头说道。 “你也清楚。”五竹说道。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抹很复杂的神情,半晌后说道:“入京三年有半,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实我自己清楚,这些事情,都是某些人在利用我……而现在,那些人又利用我来利用你。我便罢了,因为我自己有所求,可是你对这世间无所求,所以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世界上没有公平不公平地事情。”五竹平静说道:“关键是这件事情对于你有没有好处。” 范闲注意到很奇特的一点,在与五竹叔分离一年多以后,如今的瞎子叔话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表情丰富了少许。他苦笑摇头说道:“陛下把自己扔到这个危局里,如果我们不帮他,他真被叶流云一剑斩了……事情可就大发了。他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天下的动荡,逼我们帮助他。” “这两点就算我们不在意,但我必须在意京都里那些人的安危。”范闲顿了顿后,苦笑说道:“叶流云如果出手,长公主在京都和二皇子肯定达成了协议。我们不能让他们成功。” 五竹沉默了少许后,说道:“直接说。” 范闲在他的身前认真坐好,很诚恳地说道:“请叔叔保陛下一条命,至于叶流云那边,不用在意。” 五竹很直接地点了点头。 范闲的心里松了一口气,皇帝可以利用他,他却不想利用五竹叔。他在这人世间就这么几个亲人,不想掺杂太多别地东西。而让五竹叔出手,并不代表着范闲不担心五竹叔的安危,因为祭天之前的异动,一定是这片大陆二十年里最大的一次震荡,五竹叔就算有大宗师的修为,但也不见得能讨得好去。 但范闲并不是很担心,因为这座庙是在高山悬崖之上,五竹叔就算最后败了,往那海里一跳便是,这门手段。叶流云和那些大牛们便是拍马都追不上的。 “我这时候应该下山。”范闲低头说道,在即将发生的大事中,他没有太多发言的资格,而且从内心深处讲,他不愿意跟着皇帝陛下一起发疯冒险。 但他清楚,皇帝应该不会让他下山,这种绑架人质地手段使用地好,才能够调动五竹叔为他所用。如果叶流云的剑偶尔一偏,指向了范闲,五竹就算不想出手也不行。 “对方如果有动作,一定会赶在祭天礼完成之前……呆会儿我试着服说陛下放我下山。”范闲皱了皱眉头说道:“此间事毕,请您尽快来找我。” 说到这件事情,他看着五竹叔地脸,怔怔问道:“我不知道祭天礼有什么讲究,有什么象征意义上的作用。但我很好奇,叔叔你这一年难道就是在大东山养伤?” 五竹点了点头。 “都说大东山有神妙,难道是真的?”范闲看着他脸上的那块黑布,皱着眉头认真问道。 五竹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对那些人的病有没有用,但对我养伤很有好处。” 范闲心头微微一颤。有些不明白这句话,问道:“为什么?” “大东山的元气之浓厚,超出了世间别地任何地方。”五竹说道。 范闲的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起来:“我感觉不到。” “你只能感觉到体内的真元。”五竹说道:“而天地间的元气不是那么容易被捕捉到的。” 他顿了顿后,开口说道:“苦荷曾经修行过西方的法术。他应该能够感受到。” 范闲默然,忽然想到在自己生命中曾经偶尔出现的那两位鸡肋法师,隐隐约约间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但却无法将整条线索串连起来。法术……这是一个多么遥远陌生地词语,他幼时曾经动过修行法术的念头,但在这片大陆上,没有谁精通此点,就算是苦荷。更多的也是在理论知识方面的收集研究。 此时夜渐渐深了,山顶的气温缓缓下降,草丛里地那些昆虫们被冻的停止了鸣叫,数幢庙宇间渐渐凝成一片肃杀的气场,范闲怔怔仰着脸,看着庙宇四壁绘着的壁画,那些与京都庆庙基本相仿地图画,让他有些失神。 对于神庙。以及沿袭其风的庆庙。范闲充满了太多的好奇,本来他很想问一下五竹叔。可是如今紧迫的局面,让他无法呆太久的时间。 他站了起来,对五竹行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这山顶上,谁死都不要紧,你不能死。” 五竹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偏了偏耳朵,然后右手半截袖子里伸了出来,直接按到了地面上,稳丝不动。 片刻后,五竹静静说道:“你下不成山了。” “你说服他了。”皇帝负着双手,站在黑漆漆的悬崖边上,今天天上有云,将月亮掩在厚厚云层之后,悬崖下方极深远处的那片蓝海泛着墨一般的深色,只是隐隐可以看见极微弱地一两个光点,应该是胶州水师护驾的水师船只。 范闲走到皇帝的身后,微微皱眉,下午的时候就险些跌下去了,这皇帝的胆子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然而事态紧急,他没有回答皇帝的质询,直接说道:“陛下,山下有骑兵来袭。” 皇帝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没有质疑范闲如何在高山之上知道山脚下的动静,和缓说道:“是吗?有多少人?” “不清楚。”范闲低头应道:“臣以为,既然敌人来袭,应该马上派出虎卫突围,向地方求援。”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答应他这一句话,只是缓缓说道:“朕另有事情交给你做。” 便在此时,山脚下一只火箭嗖地一声划破夜空,照亮了些许天空,通报了山脚下地紧急敌情。此时山下,只怕早已是杀声震天,血肉横飞的场景,庆国历史上最胆大妄为地一次弑君行动,就此拉开了帷幕。 “报!”禁军副统领从山顶营地里奔出,跪在皇帝面前,快速地禀报了山脚下发生的事情,只是山顶山脚相隔极远,仅仅凭借几只令箭根本无法完全了解具体的情况。 这位副统领面色惨白,在夜里的冷风中大汗淋漓,他只知道山脚下有敌来袭,这个事实就已经足够让他丢脑袋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些来袭的军队是怎么没有惊动地方官府,便来到了大东山的脚下,而在夜色的掩护中,便对着山下的两千禁军发起了凶猛惨烈的攻势。 没有什么具体内容,范闲看着禁军副统领上下翻动的嘴唇,耳朵里却像是听不到一个字,有如一个荒诞可笑的无声画面。 确实可笑,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国境深处的大东山上,被包围! 杀声根本传不到高高的山顶,血水的腥味也无法飘上来,大东山的巅峰依然一片清明,此时离山顶极近的那片夜空上,那层厚云忽然间消散,露出一轮明月来。 月光如银晖照耀在山顶皇帝与范闲的身上,范闲微微眯眼,看着皇帝笼罩在月光中如神只般的身影,开始紧张开始兴奋起来,更透过皇帝那双铁一般的肩膀,看到了远处海上飘来的一艘小船。 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在月光中悠游前行,向着大东山来。 山顶与海上相隔极远,但范闲依然感觉了那只小船。 因为,船上站着叶流云。 第一百一十二章 长弓封夜山 第一百一十二章长弓封夜山 月凉如水。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山下,遥远的海边,墨一般海水里轻轻沉下浮起的那只小船。 他的内力霸道,目力惊人,其实依然看不清楚那只船上的情形,但很奇怪的是,他仿佛隔着这么远,就能看见船上那位老者,那顶笠帽,那络胡须。 天下四大宗师中,他只见过叶流云。 少年时一次,苏州城中一次,次次惊艳。叶流云是一个潇洒人,极其潇洒之人,今夜乘舟破浪执剑而来,气势未至,风采已令人无比心折。 此时范闲见着汪洋里的那艘船,想着那个飘然**舟上,直冲大东山,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大宗师,不由感慨万分,无来由地在心中生出一丝敬仰。 小船看似极近,实则极远,便在一道天线的海边沐浴着月光,缓缓往这边行走着,似乎永远不可能接近此岸。 然而范闲清楚……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并不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所以这只将要定下无数人生死的小船,终究会有登岸的那一刻。 山脚下,背着海岸线的那一面,猛然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虽是星星点点,但亮光足以传至山巅,可以想见那里的战场之上,像鬼魂一样冒出来的强大叛军,正在奋死冲击着两千禁军的防线,烧营时的火势已经大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好在夏时雨水多,加上海风吹拂,山间湿气浓重,不虞这把火会直接将大东山烧成一根焦柱,将山上的所有人都烧死。 又有几声凄厉的号箭冲天而起,却只冲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惨惨然。颓颓然地无力坠下,就有如此时山脚下的禁军防御线,已经后力难继,快要支持不住了。 此时小舟未至,强敌已杀至山脚,庆国皇帝一行人都背对着海面,站在山前的观景石栏之前,静默地看着山脚下地动静。看着那些时燃时熄的火,听着那些隐约可闻的厮杀声。只是毕竟隔得太远,厮杀声传到山巅时,被风儿一吹,林梢一弄,竟变成了有些扭曲的节奏拍响。 没有杀意,至少山巅之上的人们感觉不到这种氛围,相较而言。在大东山背后那面海上正缓缓飘来的那只小舟,带给人们的紧张情绪,还要更多一些。 此时礼部尚书,太常寺卿一应祭天的官员早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随侍在沉默地皇帝陛下身后。各自心中无比震惊,无比恐惧,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 那位禁军副统领此时早已往山下冲去,准备拼死在第一线上。只是恐怕他尚未到时,那两千名禁军儿郎都已化作了黑夜中的游魂,山林间的死尸。 范闲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心里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震惊来——山脚下的这支军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监察院在山东路的网络没有提前侦知任何风声?为何摆在崤山一带的五百黑骑,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对方是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了大东山地脚下? 而最令他震惊的是此时山脚下的情势,看着火头的退后,听着厮杀声的起伏。从那些令箭中进行判断,他知道禁军已经抵挡不住了——两千禁军居然这么快就要溃败! 庆国以武力定鼎天下,虽然禁军常驻京都,从野战能力上来讲肯定不如定州军、征北大营那七路大军,可是自从大皇子调任禁军大统领后,从当初地征西军里抽调了许多骨干将领,禁军的实力得到了有效的补充,即便不是那些大军的对手。但总不至于……这么快便溃败了。 范闲震惊之余。涌起一丝疑惑,来袭地军队究竟是谁家的子弟? “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皇帝陛下站在石栏之边。看着山脚下的方向,虽然很明显他看不清楚下面在发生什么,但也由范闲和洪老太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冷漠说道:“禁军不是他们的对手。” “燕小乙的亲兵大营?”范闲眉头一皱,马上联想到了一月前沧州与燕京间那些古怪的沧州大捷,虽然他依然不清楚燕小乙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些兵士送到大东山地脚下,但既然敌人已经到了,此时再想这些纯粹是浪费时间。 “你是监察院的提司,一支军队千里奔袭,深入国境之内,该当何罪?”皇帝望着范闲微笑问道。 范闲苦笑一声,知道陛下是在开玩笑,只是此时山脚下情势如此凶险,他哪里又有开玩笑的心思,应道:“即便澹州北有密道,但监察院也应该收到风声,所以臣以为,院中有人在帮他。”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笑容里却多了一丝自嘲。 范闲说院中有问题,是坦诚,更是试探,他想试探山脚下那只如虎狼一般噬杀的精锐部队,燕小乙的亲兵大营,是不是皇帝刻意放过来的。单看皇帝此时自信的表情与平静的姿态,范闲在内心深处相信这个推论,可是皇帝那个笑容显得很无奈…… “朕想知道,此时山下地具体情况。”皇帝忽然冷漠开口说道:“朕,不想做一个瞎子。” 皇帝当年亲自领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不世战功,堪称大陆第一名将,只是近二十年未曾亲征,才让北齐抵抗蛮人地上杉虎渐渐掩没了君王军事方面的荣耀。 而像今天晚上御驾被围地情况,皇帝如果能够亲自指挥禁军,想必山下的禁军也不至于败的如此之惨,只是……此时在夜山之中,纵有明月高悬,上山下山,终不是唱山歌一般快·活。命令传递需要极长时间,更遑论亲自指挥。 所以皇帝的面色有些冰冷,语气有些不善。 这少少的不善并没有让皇帝身边的人怕地要死,当此情形,皇帝陛下没有勃然大怒,砍了身边这些官员的脑袋,已经足够冷静了。 范闲缓缓低头,双手食指与无名指轻轻一触。搭了个意桥,在瞬息之间运起了全身的霸道真气,催动着他体内与众人不同的两个周天疾速地循环起来,将自己的六识逼迫到了最清明的境界之中。 一瞬间,他身上气势大盛,激得山巅上无由一阵风起,沙石微动! 守护在皇帝身边的虎卫们一惊,在这种敏感的时刻。纷纷做出了防备地动作。只有那位洪老太监依然半睡不醒地模样,站在皇帝的身后。 片刻之后,范闲恭谨禀报道:“陛下,有些奇怪,对方似乎退兵了。” 听得此言。皇帝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半晌之后幽幽说道:“他究竟带了多少人来,竟敢意图将整座山封住,一个人也不放出去。燕小乙……好大的胃口!” 叛军势盛之时忽而暂退。给禁军些许喘息之机,山顶上的官员包括范闲在内都有些迷惑,却只有皇帝很明晰地判断出叛军的意图……给禁军重新收拢布阵的机会,怕的就是两边交战最后进入乱局,遗漏些许活口出这张大网,山下叛军……竟是准备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大东山,向四野地州郡报信! “不可能。”范闲说道,他知道按照监察院的流程。此时与禁军混编在一起的六处剑手,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内,觅机突出重围去通知东山路官府,急调州军及最近处的军队来援。 以监察院六处剑手在黑暗中行走的能力,纵使山脚下万骑齐至,在这样地夜里,也不可能将这些剑手们全部杀死或是擒下,总会漏掉数人才是。 而就在此时。一个影子一样的灰衣人。从那万级登天梯上飘然而起,此人的轻功绝佳。姿式却极为怪异,就像膝关节上安装了某个机簧似的,每每触地,便轻轻弹起……虽然姿式不及绝代强者那般清妙,但胜在快速安静。 灰衣人尚未掠至山顶,夜空之中便已经绽起无数朵雪花,雪一般地刀花,潜伏在皇帝四周的虎卫们擎出长刀,斩了过去,那一瞬间,竟是掩没了月儿的光华。 灰衣人没有出手,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令牌在月光与刀光的照耀下十分明显,正是监察院的腰牌。 姚太监一挥手,虎卫们回刀,却依然显出身形,将那名灰衣人围在正中,十几柄长刀所向,气势逼人。 范闲相信,就算是自己处在这十几柄长刀之间,也只有去逃命的份。但他朝着那个灰衣人走近了一步,脸上带着询问与忧虑的神情。 灰衣人正是监察院双翼之一王启年,范闲的绝对心腹,今日陡逢大变时,他在山脚下率领监察院众人布防,此时早已被震惊地不知如何形容,没有与范闲多说什么,直接在刀手们的环峙之中,跪在了皇帝与范闲的面前,沉声说道:“叛军五千,持弩,全员皆是箭手……” 山巅上的众人同时间因为这个消息而安静了下来,首先这条消息证明了皇帝的判断,来袭的叛军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也只有燕小乙这种箭神,才能将自己所有的亲兵大营训练成千里挑一地神箭手。 箭程虽不比弩远,但却比弩机地速度更快,黑夜之中五千神箭手来袭,传说燕小乙的亲兵大营里全部是长弓手……难怪山脚下地禁军与监察院中人抵抗的如此吃力。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王启年,沉声问道:“战况如何?” 王启年语气一窒,马上应道:“遇袭之时,臣便上山,未知眼下战况。” 皇帝冷哼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表现自己的不满意。遇袭至今时间极短,山上山下距离极远,除了那几枝令箭报警之外,王启年是第一个冲到山顶报讯的官员,看他惨白的脸色,便知道这极短时间内的上山冲刺。已经消耗了他绝大部分的精神内力。 “五千长弓手……”皇帝忽然冷笑了起来,“便想全歼两千禁军,小乙可没有这样的野望怀手段,真好奇此时在山脚下指挥地高人是谁。” 叛军封山,此时不攻,情势有些古怪,范闲望着王启年直接问道:“突出去没有?” 监察院行事依规程而行,上级有问。下属自然清楚问的是什么,王启年面色微变,对范闲禀报道:“六处十七员,全死。” 范闲面色不变,问道:“确认?” “确认……”王启年低头禀报道:“在山腰时曾经回头,西南方与西北方向两条安静路径上有遭遇战,有高手潜伏。” 范闲眼瞳微缩,心头痛了一下。强自压下愈来愈浓怒意与悲哀,六处向来行走于黑暗中,燕小乙亲兵大营中,哪里有这样习惯于刺杀的剑手?能够在夜色中将自己的属下全数杀死,证明那些刺客本身的品级比六处剑手的水准高上很多! 他接着深深地看了王启年一眼。 王启年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只是撑在地上的右手微微挪动了一下。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王十三郎还算安份,稍微放下了些心,回身望着皇帝。没有斟酌,直接平静说道: “陛下,东夷城的人也来了。” 听到这句话,皇帝没有丝毫反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片刻后,姚太监从石阶处走了回来,在皇帝地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皇帝的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 范闲此时才知道。第一枝警箭升起时,姚太监便已经安排虎卫着手突围传讯,然而此时得到回报,确认此次突围已经失败。 监察院六处的剑手与强悍的虎卫,两次趁夜突围,均以失败告终。东夷城究竟借给长公主多少高手?难道那个剑庐里生产出来的天下最多的九品高手,今天……全部都汇聚到了大东山的脚下? 四顾剑来了没? 山顶夜风又起,远处海上那只小舟依然若远若近。山脚下厮杀之声渐息。月光照耀着山林,却拂不去山林间的黑暗。不知道有多少隐藏着地杀意,正等待着山巅上的这些人。 皇帝忽然想到先前范闲运功的那一幕,冷漠问道:“你的功夫愈发地好了,去年的旧疾可有复发?” 范闲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会突然问出如此不搭界地问题,应道:“没有复发过。” “很好。”皇帝静静地注视着月光下的沧茫大地,“那这件事情朕就安心交给你去做了。” “滚!”皇帝阴沉抑怒吼了一声。 山巅上除了皇帝与范闲、洪老太监,还有隐在黑暗中的虎卫,其他所有人都遵旨滚回了庙宇与住所之中,将这片场地空了出来,给陛下与提司大人这对……可怜的父子。 “朕此行祭天,本就是一场赌博,祭地是天,赌的……也是天。” 皇帝的眉宇间闪现着一丝沉重,说道:“朕不想再等,所以朕要赌命,朕在赌天命所归……或成或败,均在计算之中。若成,我大庆朝从此再无内忧,三年之内,剑指天下,再也无人敢拖缓朕之脚步。” 然而他却没有说败会如何,冷漠开口说道:“朕或许算错了一点。今夜诱流云世叔上山,本以为那两人不会插手……毕竟这是我大庆自折柱石的举动,若换做以往,他们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范闲在一旁沉默着,他敢肯定山下的叛军之中一定有东夷城那些九品高手的参与,但四顾剑究竟会不会来,谁也猜不到。 “就算那白痴来了又如何?然而……”皇帝缓缓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朕必须考量后面的事情,所以你下山吧。” 范闲一怔抬头,不知如何应答,他想了许久如何说服皇帝让自己下山,却料不到是皇帝自己提出这个想法——只是此时山下的道路全部被封住,五千长弓长外加东夷城那些恐怖地九品剑客,自己怎么下山? 皇帝嘲讽地一笑,说道:“是不是以为朕会把你拖在身边,逼老五出手?” 范闲无奈一笑。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将这山顶上的月色尽数吸入胸中,片刻后冷着声音说道:“不论朕能否成功,但京都那边一定会说朕死了……所以朕要你下山,朕要你回去。” 他静静看着范闲的眼睛,说道:“朕四个儿子,出了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代朕回京教训,不要……让朕失望。” 范闲心中的情绪十分复杂,然后听见皇帝比海风更要温柔的一句话:“留在这里陪朕赌命没必要,回京吧,如果事情的结局不是朕所想象的那样,随便你去做,谁要坐那把椅子,你自己拿主意。” 范闲心头大震,无法言语。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遮月 第一百一十三章遮月 范闲震惊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皇帝遣自己下山里蕴着那丝怜子之情,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其二是皇帝的言语间似乎已经没有了往常的那种自信,其三是皇帝最后的那句话…… 谁坐那把椅子,让他拿主意?这是遗言还是什么?问题在于,就算自己命大,能够赶在长公主宣扬即定事实之前千里赶回京都,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实力可以将自己的主意变成现实? 这不是江南明家,不是崔家,不是京都里的朝官,钦天监里的可怜人,而是皇宫,而是天下的归属! 范闲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就算自己是庆国一权臣,可是手中一兵一卒都没有,拿什么替陛下稳住京都?又凭什么可以决定那张椅子的归属。 “朕,不会输。”皇帝的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笑意是满是冷厉的杀意,“即便输,若有叶流云与四顾剑替朕陪葬,又怕什么?你也莫要担心,陈院长在京都,太后在宫中,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你拿着朕的旨意,拿着朕的行玺去,若有人敢阻你……尽数杀了!” 范闲额上沁出冷汗,心想若叶秦二家也反了,就算自己是大宗师,顶多也只能打打游击战,又怎么能尽数杀了? 他已经看出了皇帝内心的那丝不确定,心绪不禁有些黯淡,皇帝如果真的死在大东山之上,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论是太子还是老二继位,这庆国只怕都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难道真要抱着那个聚宝盆,走上第二条道路? 不过局面并没有到最危险的那一刻,山顶上还有洪老太监和五竹叔,外加百余虎卫。不论碰上怎样的强敌,都能支持许久。 强登大东山,只有一条路,山脚下的五千长弓手的任务很明显是断绝大东山与天下的联系,至少要断绝三天以上,为京都地事变空出时间来,而真正要弑君,这些叛军却起不了任何作用。 因为皇帝不会傻乎乎地下山。 然后……叶流云会登山。 这确实是一场赌博。如果天下三国大势依然像以往那样——庆国的君主设局狙杀叶流云,一定是北齐、东夷都很愿意乐观其成的事情,苦荷和四顾剑都不会抛却身份,前来插手。 可是……范闲额上的冷汗已经干了,身上只觉一片寒冷,在梧州时,岳父林若甫便提醒过他,为了一个足够诱·惑乃至有些绚丽的目标。大宗师们也许会很自然地走到一起。 范闲的嘴里愈发的苦涩,如果事态真的这么发展下去,这大东山上哪里还能有活人?可是难道皇帝最开始地时候没有预计到这种局面?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皇帝的面宠,发现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夜色中的瞳子闪着火苗…… 他不敢再继续思考这些问题。在脑中极快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大东山之局胜负未知,但如果陷入僵局,京都那边则有问题。自己必须将陛下还活着的消息带到京都,带到太后的身边。 就算陛下死了,自己回到京都,也必须让太后相信陛下还活着。不然以太后这种政治人物的判断,一旦得知陛下死亡,她肯定会选择让秦家拱卫太子登基,稳定庆国朝政。 皇帝是她地儿子,如果有人想要伤害皇帝。太后一定不会允许。但如果皇帝的死亡成为即定事实,身为皇族的最长一辈,太后必须要考虑整个皇族的存续和天下的存亡。 所以不论是从自身地安危出发,还是从京都的局势出发,范闲知道皇帝的安排很正确,自己必须带着陛下的亲笔书信与行玺回到京都,稳定局势,以应对后宗师地时代。 是的。后宗师的时代。大东山一役,不论谁胜谁负。肯定会有那么一两位大宗师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说道:“请陛下放心,京都不会出事。”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此去道路艰险,你要小心。” 范闲微怔,本来在他内心深处对于皇帝先前说言“朕四个儿子”一语颇多冷讽与自嘲,不料却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心尖柔软了些许。 系好腰带,确认身上的装备齐全,范闲从一名侍臣的身份迅速转变成为一名九品的黑夜行者,浑身上下收敛了气息,宛若要与大东山巅地景致融为一体。 唯有那些令人恼怒的银色月光,不那么和谐地照耀着他的身体。 他的怀中揣着皇帝的行玺和给太后的亲笔书信,并不怎么沉重,但他觉得很沉重——他清楚,大东山被围的消息肯定不久后就会回到京都,同时回到京都的消息便是陛下遇刺——长公主打地是个完美地时间差,她在京都里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要确认皇帝的死亡,太后必须要从帘子后面悲痛地走出来,在三位皇子之中选择一位继位。 此时祭天未成,天旨未降,虽然天下皆知太子即将被废,可太子依旧还是太子,不论从朝政稳定还是什么角度上来看,太后都会选择太子继位。 这不是阴谋,只是借势,借水到渠成之势。就算皇帝在京都留有无数后手,陈萍萍与禁军忠诚无二,可是当皇帝死亡地消息传遍天下后,谁又敢正面违抗太后的旨意,除非……他们想第二次造反。 范闲舒展了一下肢体,似乎想将身上的负担变得轻松些,他知道自己等于是将庆国的那把龙椅背到了身上。 “他们毕竟是你的亲兄弟。”皇帝站在一身黑衣的范闲身边,冷漠说道:“能不杀,便不杀,尤其是承泽。而……若不得不杀,便统统杀了。” 范闲心头微凛。点了点头。 皇帝唇角微翘,望着遥远海面上那只小船,讥讽说道:“流云世叔为什么这么慢?难道身为大宗师,面对着朕依然有控制不住的胆怯,大宗师还需要帮手?”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明月,眉头皱了起来。 “白日时。朕曾经和你说过,为何会选择大东山祭天。”皇帝忽然说道:“首要当然是为了请老五出山。” 范闲看着皇帝。 皇帝望着他平静说道:“第二个原因是……大东山乃海畔孤峰,乃是最佳的死地,云睿让燕小乙围山,再请流云世叔施施然上山刺朕,朕却根本无处可去。” 大东山孤悬海边,往陆地山脚下去只有一条绝路,而背山临海一面更是如玉石一般绝对光滑地石壁。便是大宗师也无法在上面施展轻身功夫登临,皇帝若在此地遇刺,真正是插翅难飞。 “朕选择大东山这个死地,便是要给云睿一种错觉。”皇帝似乎已经从四顾剑可能来了的消息中摆脱出来,回复到那种自信的神色。静静地看着范闲的双眼,似乎要看穿他的真心。 “她以为可以封锁大东山的所有消息,让她在京都搞三搞四,却忘了……朕选这死地。自然是因为朕身边有能从死地之中……飞出去的活人。” 范闲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的绝门本事也没有逃脱陛下地眼睛,看来自己的事情,陛下不知道的没有几项——在这个天下,大概也只有自己那奇特的运功法门,可以帮助自己从那光滑如镜的大东山上滑下去,皇帝将自己逮来大东山,原来竟是在此处做了埋伏。 陛下想的果然够深远。范闲的心头忽然动了一下,再不复先前那般担心,陛下既然连自己都能利用上,又怎么会对眼下这种最危险的局面没做出应对地计划? 皇帝微笑说道:“朕曾经对宫典说过,你爬墙的本事,很有朕……比朕要强很多。” 范闲望着脚下深渊一般的悬崖,扭了扭脖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有子逾墙。只可惜今晚月光太亮了些。” “月有阴晴圆缺。这是你曾经说过的。”皇帝举头望天,说道:“朕不能料定所有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朕知道,月亮不可能永远一直这么亮下去。” 话音落处,天上一层乌云飘来,将那轮圆月遮在了云后,银光忽敛,黑夜重临大地,大东山地山顶一片漆黑。 皇帝的身边,已经没有了范闲的踪影。 山脚下的夜林里,到处充溢着血水地味道,比海风的味道更腥。偶有月光透林一拂,隐隐可以见山林里到处是死尸,有的尸体趴在地上,有的尸体无力地斜倚在树干上,大部分的死者都穿着禁军的服饰,而更一致的是,这些被狙杀而死的禁军,身上都穿透着数枝羽箭。 羽箭深入死者体内,将他们狠狠地扎在树上,地上,场间看着十分凄惨恐怖。 大东山脚下林子茂密,那条官道被夜色和林子同时遮掩着,已经看不出大致地模样,只能看见无数的尸体与血水。离山脚愈近,残留的场景宣示着先前的厮杀愈激烈。 有火头燃起,然后熄灭,只有靠近山门处的林子里还有一些树木在燃烧,只耀亮了沉默黑夜里的一角,平伏在地面的焦糊味道渐渐上升,将血腥味与海风的腥味都压了下去,让两边地军队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嗖!”一声尖锐地破空声响,一枝长长的羽箭有如闪电一般射出,射中林子边缘最靠近外围地一名禁军! 那名禁军握着胸口的长箭,想要拔出来,可是剧痛之下,已经没有气力,缓缓地坐了下去。 便在坐下去的过程中,又有三枝羽箭破空而至,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身上! 那名禁军脑袋一歪。唇中血水一喷,就此死去。 山脚下一片安静,五千叛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大东山,对那两千禁军发动了最卑鄙最突然的夜袭。禁军一时反应不及,加之随御驾祭天,并没有准备野战所需的重甲…… 来袭地叛军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逾五千人的长弓兵神射手,在沧州与燕京境内佯攻而遁。在四顾剑的默许和刻意遮掩下,横贯了东夷城十六诸侯国,又从澹州北边一条密道里穿了出来,用了近二十天的时间,像五千只幽魂一般封住了大东山。 大东山沿线的斥候,被叛军中的高手们纷纷狙杀,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消息——两千没有穿重甲的禁军,被五千长弓手突袭。可想而知,会付出怎样惨重地代价。 而令这些禁军士兵们最愤怒和痛苦的是,来袭叛军箭手的第一波攻势,竟然用的是火箭! 便在那一瞬间,大东山的脚下仿佛同时点亮了数千盏天灯。飘飘缈缈地向着禁军的营地射去,火箭落地即燃,营地燃烧了起来,林子燃烧了起来。所有的事物都燃烧了起来,势头极猛。其时,正是山顶上庆国皇帝一行人所看到的点点火光。 而禁军们却不可能分出心神去救火,因为燃烧地大火,忽然明亮的夜林,将他们所有人的身形都暴露在对方箭手的视野中。虽然禁军们训练有素,马上在第一时间内寻找合适的地形掩护,可依然在紧跟其后地一轮箭雨中付出了两百多条生命! 其后便是血腥而乏味的反攻。突营,失败,围歼。 一地尸首,满山鲜血。 没用几个回合,叛军便击溃了禁军,获得了初步的胜利,将禁军的队伍封锁在大东山山门左近半里方圆地地带,而就在此时。叛军的攻势忽然戛然而止。只是偶有冷箭射出,将那些意图突围报讯的禁军冷酷杀死。 偶尔响起的箭声。让这忽然变的死寂的山脚林地,变得更加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忽然间,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忽然从死尸堆里站了起来,在这样一个月夜里,在这样地修罗场中,忽然出现这样种场景,双方的军士都感到了恐怖,只是马上又麻木了,死了这么多人,哪里还会怕尸变? 燕小乙一手调较出来的亲兵箭手手指一颤,十枝箭射了过去,每一枝箭的目标都没有重复,对准了那个血人身上的某一处,将他浑身上下全部笼罩住,凄厉十足,让那人根本无法避开。 这是军令,严禁任何一人突围,所以来袭的叛军每射一人,便要保证那人死去,忽然发现有人从死尸堆中走了出来,箭手们下意识地发箭,心想你还不死? 但谁也想不到,那名血人面前这十余枝噬魂之箭,竟是根本不在乎,只是顺手拣起身边两具尸体,将那两具尸体当作盾牌一样地舞了起来! 噗噗噗噗一连串闷声响起,十余枝箭枝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射中那个血人,然而下一刻才看清,原来都只是射在那个血人舞动着的尸体上,喷出无数血水,将那个血人染的更恐怖了一些。 尸体比盾牌更重,这个血人却能舞动着尸体,挡住极快速地箭枝,不得说,此人地臂力十分惊人,而眼光与境界,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叛军营中似乎有人发令,所以接下来没有万箭齐发的情况发生。 那名血人缓缓放下手中地尸体,咧了咧嘴,似乎是在悲哀什么,同情什么,感慨什么,然后他慢慢地向着山门的方向走去,没有箭枝的打扰,他走的很平静。 他走到山门之下,禁军中发出一阵雷霆般的欢呼。 他们不知道这名血人是谁,但他们知道,这个血人是监察院的官员,是跟着范提司的亲信,而且是个绝对的高手……在叛军的第三波攻势中,这名监察院官员一个人就杀了四十几名长弓手,直到最后被人浪扑倒。被掩没在尸体堆中。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有想到他还活着,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晚,在叛军随时有可能将所有禁军尽数射死地时刻,忽然发现己方有这样一位强者,足以提升禁军残存不多的士气。 所以才有那一阵雷霆般的欢呼。 王十三郎走到被烧的焦黑的山门下,缓缓坐到石阶上,接过身旁启年小组一名成员递过来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血水,露出那张明朗的,英俊地面容。 他咧了咧嘴,露出满口健康的白色牙齿,望着黑夜里的那边,望着叛军所在笑了笑。 十三郎,真猛士也,今夜学会用尸首来挡箭。已不算是莽夫了,若范闲在此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做如此慨叹。 得得马蹄微响,叛军阵营一分,行出几匹马来。当先一匹马上坐着一人,此人浑身上下笼罩在黑衣之中,将面容也遮住了。 燕小乙的亲兵不知这位黑衣人是谁,但只知道燕大都督严令。此行战事,皆由此人指挥。本来亲兵们虽严守军令,但心中依然有些不服,但直到穿山越水来到东山脚下,这位黑衣人军令数出,分割包围,将禁军打的落花流水…… 都是很简单的一些命令,都是很直接地一些布置。却极精妙地契合了大东山脚下的地势与黑夜的环境,这位黑衣人用兵……真真如神。 事实证明一切,此时场间五千名长弓兵望向那位黑衣人地眼神,除了敬佩便只有畏服,就算先前那让人不解的忽然收兵军令,也没有人再敢置疑。 黑衣人身材高大,坐在马上更显威武,只是可惜被黑衣笼住。看不到他真正的面容。和那些隐在黑衣下的威势。 黑衣人远远看着山门下那个浑身是血,白齿如玉的年轻人。一道声音从黑布里透了出来,十分感叹。 “壮哉……杀了三次都没有杀死他,真乃猛士,若此人投军,不出一年,天下便又多一猛将。” 黑衣人忽然微笑了起来:“不过大势已成,匹夫之力,何以逆天?只是有些可惜,再过些时,这位壮士便要死了。” 他身边忽然有人叹息了一声。黑衣人转头望去,温和询问道:“云大家可是惜才?” 叹息地人不是旁人,正是东夷城四顾剑首徒,一代剑法大家云之澜! 范闲果然没有料错,东夷城果然派出了他们最精锐的杀手队伍来帮助长公主的叛军,而且竟是云之澜亲自领队! 云之澜看了身边的黑衣人一眼,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场间所有人,只有他知道那个浑身血水,却依然坚强地保持着笑容地年轻人是谁。 那个人不是监察院的官员,甚至不是庆国的子民!他是王十三郎,师尊最疼爱的幼徒,自己最成材的小师弟。 “都疯了吗?”云之澜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他心里想着,既然师弟知道师门派了人来,为什么还像一只猛虎般守在山门处?他究竟在想什么? “师尊派你去跟随范闲,却不是让你真正成为范闲的助力”云之澜看着远处山门下的那个血人,在心里无比困惑想着:“行一事便忠一事?甚至连师门的利益也不顾?这究竟是疯狂……还是师尊最欣赏地明杀心性?” “不疯魔,何以成活?”黑衣人淡淡回答云之澜的感叹。 云之澜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虽然他不清楚小师弟为什么会如此做,但身为剑庐传人,他尊重小师弟,所以不会在这名黑衣人的面前,泄露小师弟的底细。 他不知道这位黑衣人究竟是谁,但眼下所有的队伍,皆是由此人统领,而且旁观许久,他必须承认,这个黑衣人的用兵确实了得,绝无行险妙手,全是一步步稳扎稳打,却是将整支叛军的资源调配到了一种接近完美的境界,没有给庆国地禁军丝毫反击突围地机会。 云之澜带着剑庐大部分的高手倾巢而出,配合燕小乙亲兵大营行事,双方配合本来有极大地问题,如果山上的监察院六处剑手或者是那些武艺高强的虎卫突围,不是那么容易完全封住。 可是骑在马上那位黑衣人,却似乎拥有一双可以看清战场上一切细节的神眼,在突袭之初,便强行命令东夷城的高手去往一个个看似不起嫭的地方设伏。 最开始的时候云之澜不明白,但当一次次狙击在黑暗中发生,当大东山上一次次突围被这名黑衣人的手腕狠狠地压了下去……云之澜终于明白了,这个黑衣人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全领战场,却又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漏洞。 如此用兵,非沙场上浸淫数十年,不能达成——所以云之澜很疑惑,燕小乙为何不亲自领兵前来,这黑衣人究竟是谁? 他在猜测,其实叛军中很多人都在猜测黑衣人的身份,这名黑衣人只带着两名亲兵加入了叛军的队伍,洒然一身,却用兵如运指,潇洒厉杀,令人十分钦佩。 黑衣人没有向属下们解释此时停攻的意图,只是冷漠地看着面前突兀而起的这座大山。此行率领叛军来袭,只是协议中的一部分,不将这批力量暂时拿在己方的手中,陛下……很难下那个决定。 天上忽然一朵乌云飘过,将那轮明亮的月亮尽数遮掩,山门附近一片黑暗,黑衣人骑在马上纹丝不动,只有他身边两名亲随手中捧着的布囊里的短兵器在闪耀着幽幽的光芒。 范闲不知道这多朵会将月亮遮住多久,他沉默地向着山下滑动,速度没有减缓或是加快,恐怖地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速度。白天如玉石一般的大东山临海一壁,在深夜里散发着幽幽的深光,与穿着夜行衣的他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大东山沿山两侧如刀一般的分界线,直直插入海边的地面,那处有东夷城的高手伏狙,所以他不可能选择那条路线,只有从正临海风的那面下行。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从这样的绝境中滑下,除了范闲——所以他并不担心海面上的人,陆地上的叛兵会发现自己的痕迹,但他依然无比紧张,因为他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穿透黑夜与呼啸地海风,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投奔怒海 第一百一十四章投奔怒海 没有人看着他。 范闲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就如同上一次在北齐上京城外,西山绝壁时一样,他总觉得身后的山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大概是一个人在面临艰难绝境,经历情感震荡后的应激反应,尤其是像范闲这种唯心主义者的自然反应。 一年前,当他坐着白帆船只回澹州探亲时,便曾经经过这座宛如被天神一剑劈开的大东山,当时他看着东山上光滑的玉壁,便曾经自嘲地想过,不会有朝一日自己要爬这座山吧。 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都成了为事实。 加减乘除,上有苍穹,难道老天爷真的一直在看着自己? 大东山比西山绝壁更险更滑更高,范闲行此至地时,身体已经开始颤抖了起来,内力的消耗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肌体。 他像一只蝙蝠一样极量柔顺地贴在石壁之上,手指抠进了难得遇到的一条裂缝,略做休息。此时抬头望去,早已看不见山顶的灯火,回望一瞥,已能看到愈来愈近墨一般的海水,还有海水中荡着的几只兵船。 是胶州水师船,他们在此护卫,对于背山一则叛军的突袭虽然起不到太多作用,但很明显他们可以驶离此地,通知地方官府。 然而从事态发展至今,水师船只一直没有移动过地方,范闲虽未曾与皇帝就此事议论过,但二人清楚,秦家自然也出了问题。 月亮出来了一角,范闲没有慌着移动,将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着丝丝地凉气。心里却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将秦家也算上……真真这一切是天底下所有的力量都集中起来,参与到大东山的行动之中,也难怪陛下会料算不到。 一个人,可以引动天底下所有的敌人抛开暂时的分歧,紧密的团结起来,这是什么样地境界?这就是庆国皇帝的境界。 北齐虽然没有出手,但燕小乙的五千亲兵能够来到大东山之下。明显是长公主与上杉虎那边有极隐密的安排。范闲将脸蹭了蹭冰冷的石头,心想这种大事,海棠会知道吗? 旋即他轻柔地呼吸了几次——其实眼下这种危险的局面,算来算去,都是陈萍萍这个老跛子用了好几年的时间铸成,自己也参过几手,不论是长公主秦家叶家,都是老跛子和自己极其用心地驱逐到与皇帝不可两立的对立面。 陈萍萍如果知道事情是这样发展。会不会和悬崖上地自己一样,觉得人世间的事情真的很奇妙? 悬崖上的风很大,他的手与光滑石面间的吸附力很强,体内的霸道真气沿循着粗大的经脉温柔地张合着,以防出现内力不继地现象。天一道的那些温柔自然气息在缓缓地修补着经脉里的不稳定。 他咽了一口唾沫,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头顶笔直的石岩线条,不禁生出几许后怕,如果自己粘不住石壁就这么摔下去。落到满是礁石险浪地海中,只怕会粉身碎骨。 临海的这面悬崖上风势太大,从他的四肢处灌了进去,一片冰凉,他不是五竹,没有那种高空直降的神奇功法,所以贴地更紧了些。 “为什么皇帝知道五竹叔在大东山?”一个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的疑问,涌上了范闲的心头。看来皇帝只怕暗中和神庙有什么联系,可是去年大祭祀的非正常死亡……这些事情有些说不明白了。 云层再一次复盖住了月亮,范闲又开始向悬崖下移动,不知道滑了多久,离那盆墨水般的海水愈来愈近,他也愈来愈警惕,将自己的功力提到了最巅峰的状态,时刻准备迎接未知的危险。 离海越近。越容易被水师船上地叛军们发现。离海越近,也就离海上那艘小船越近。 水师船上的叛军或许无法在这漆黑夜里看清悬崖上缓缓爬动的小点。可是叶流云或许会发现自己。 他的双掌紧密地贴在光滑的悬崖上,忽然间瞳孔微缩,感觉到了身后一道凄厉的杀气! 谁能够有这种眼力发现自己? 范闲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里将沿大周天的真气强横断绝,双掌与石壁间的真气粘结忽而失效,整个人直直地向下滑了下去。 咄!一枝黑幽幽地箭羽,射中他原本伏着地地方,金属簇头深深地扎进大东山的石壁中,激出数十粒碎石。 如果范闲反应稍慢一些,绝对会被这天外一箭钉在石壁上。而此时,他依然处于危险之中,整个身体平滑地沿着石壁向下快速掠动。 范闲闷哼一声,刚刚断绝地真气流动复又强行催动到极致,双掌轻柔地拍在石壁上,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嗖!第二枝黑箭,狠狠地射中他脚下的石壁,距离他的脚跟只有半寸的距离。 情况实在是险之又险,发箭之人明显有个提前量,算准了范闲跌落的速度,如果范闲先前意图自然坠落避过这忽然袭来的箭羽,一定难逃此厄。 范闲背上冷汗直冒,右掌一震,竟然将自己的半片身体震的离壁而出,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重新又贴回了石壁上,只是换成了正面对着大海,根本来不及思考,纯粹是下意识里沿着石壁向下滑动了三尺,紧接着右掌再拍,身体很古怪地折弯,向下一扭…… 而海面上一艘兵船内,十几枝黑色的箭羽冷酷无情地向他射来,擦过他的身体,刺穿他的衣裳,狠狠地扎进石壁中。 咄!咄!咄!咄! 范闲在石壁上顽强而危险地闪避着,纯粹凭借着重生二十年来不曾停歇的磨练与童年时五竹打下的基础,下意识地躲避这些神出鬼没的箭枝。 场面很危险,那些黑箭连环而发。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而且对于他下一个落脚点似乎算地清清楚楚,逼得他随时有可能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而很奇妙的是,范闲却每每在似乎要被这些黑箭射中之前刹那,提前做了预判,体内的真气沿着两个周天强烈地运行着,补充着他真气的损耗,让他可以勉强地保证两只手掌总有一个会停留在石壁上。 每每看着要跌落时。贴在石壁上的一只手掌却带动着他,扭曲着身体弹起落下,似乎永远不可能离开石壁的引力。 他就像是一个黑色材质做成的木偶,四肢被大东山石壁里的神秘力量牵引着,在悬崖上做着僵硬而滑稽地舞蹈。 而那些紧紧跟随他身体而至的黑箭,强悍地擦着他的身体射进石岩,在石壁上构成了几道潦草的线条,线条的前端追着他。杀气凌厉,随时可能会将这只木偶钉死,乱箭穿心而死。 水师兵船因为担心大东山脚下的暗礁,不敢靠的太近。能够隔着这么远,还能将箭射入石壁的强者。整个天下只有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在如此漆黑地夜晚里,还能发现潜伏在石壁上的范闲。 庆军征北大都督燕小乙。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面上的黑箭停了,悬崖上没有了范闲的踪影,海上崖下回复到安静之中,只听得到一阵阵的海浪拍岸之声——范闲终于成功地避过了连环神箭,落到了礁石之上! 刺!最后那枝黑箭似乎也射空了,狠狠地扎进石壁之中,入石一寸有余,箭尾不停擅抖。发着嗡嗡地声音。 杆上带着几丝黑布。 礁石之上涛声震天,范闲半跪在湿滑的礁石上,难以控制地咳嗽了起来。好在水师的船只隔得太远,海浪拍石的响声太大,将他一连串咳嗽声掩了下去,黑夜之中,没有暴露出自己地身形。 他的脸色苍白,在爬下这样一座人类止步的绝壁。又在绝壁之上避开燕小乙神乎其技的连环夺命箭。已经耗损了他太多的真气与精神。最后那段在悬崖上的木偶舞,看似躲的轻松。却已经是他最高境界的展现,每一秒、每一刻地神经都是紧绷的,于不可能处避了过去,体内真气舒放的转换速度实在太快,频率实在太高,即使以他体内如此强悍的经脉宽度,也有些禁受不住…… 真气逆回时,伤了他膈下的一道经脉,让他咳嗽起来,胸前撕裂般的疼痛。 与此相较,此时他右肩上那道凄惨的伤口,并没有让他太在意,虽然这道伤口被锋利的箭簇绞地筋肉绽裂,鲜血横流,甚至连黑色地监察院密制官衣都被绞碎,混在了伤口里,十分疼痛,但毕竟没有伤到要害。 此时是黑夜,对燕小乙不利,但范闲身在悬崖,更处劣势,所以这一次狙杀与逃亡是不公平的,范闲再如何强悍,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最后那一箭。 不过能够在如此险恶地条件下,从燕小乙的连环箭下保住自己性命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范闲将身子伏的极低,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裳,让那件黑衣里沁着水意,与常在海水中泡着的礁石完美的合为一体。 范闲不担心燕小乙的箭上会不会淬毒,一方面是他知道燕小乙此人心高气傲,一向不屑用毒,二来……他从怀中摸索出一粒药丸干嚼两下,混着口水吞了下去,在用毒这方面,没几个人比他强。 海岸线上的局势依然紧张,船只无法靠近悬崖,但想必船上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正盯着悬崖下的所有动静,务必要在范闲登陆之前,将他狙杀。 范闲眯着眼睛,观察着四周,天上的月亮并不明亮,海浪却越来越大,一方面是保护了他,一方面却也让他难以寻觅到一条安全的路径,此时如果他要从礁石上施展轻身功夫飞掠,等于是再给燕小乙一次点杀自己的机会。 范闲很不喜欢被弓箭瞄准备而无力反击的感觉,尤其是被燕小乙的弓箭瞄准。 忽然间,他心头警讯一闪,闷哼一声,右掌在身旁的礁石上一拍,霸道的真气汹涌地喷出,极为狂烈的力量,将身下的礁石拍碎了一角,而他的身体也随着这强大的反作用力,画了一道斜斜的弧线,用最快的速度堕进了海里! 水花一现,马上被越来越大的海浪吞没,悬崖下一片白色的浪花,似乎对于有人敢轻视自己的威力,投入到满是暗礁的海中,感到无比的愤怒。 这一下范闲露出了踪迹,虽然沉入了海中,却逃不过那双鹰一样双眼地追踪。可是他必须跳海,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决绝的姿态,离开那个暂时保护自己安全的礁石,哪怕海洋此时如此愤怒,可他依然要忘情的投奔。 因为他宁肯面对怒海,宁肯在海中被燕小乙的箭盯死,也不愿意站在礁石上面对心头的那抹颤栗。 一抹线自海上掠来。 是一道白线。 海浪如此之大,那抹白线却像是有一种超乎天地的力量,不为浪花所扰,反而静静默默地、清清楚楚地向着大东山绝壁下画了过来,就像是一只天神的手拿着一只神奇的笔,在这墨水一般的愤怒海水中,画了道线。 白线其实只是一道水花破开的浪,一柄古剑,正在线头上方两尺处疾掠。 当范闲翻身离开礁石的那一刹,白线也将将触到了礁石,那柄古剑与他的身体在电光火石间相遇,然后分离——谁也不知道碰触到了没有。 礁石大乱,剑势未至,剑意透体而出,将先前范闲落脚的那方湿黑礁石轻松劈开。 在这柄剑的面前,礁石就像是黑色的豆腐一样。 然后这柄剑掠过海浪与空气,刺入了大东山的光滑石壁之中,石壁如此之硬,这把剑的剑身却完全刺没了进去,只剩了最后那个剑柄,就像是一个小圆点。 片刻后,剑柄尽碎,圆点消失,这把剑从此与大东山的石壁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海船上的那颗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海船上的那颗心 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沉重的有如巨石一般压过来的海水,墨一般的海水,在向他的口鼻耳里灌注,令他无法呼吸,身体随着暗流的来回而不停地摆动着,看着就像一个被摔晕了的鱼儿,随时有可能被暗流裹挟着击打到暗礁之上。 猛然间,范闲睁开了双眼,眼瞳里一片平静,双颊渐渐地鼓了起来,用体内的气体压力与外界的海水压力构成了一个勉强的平衡,右手一探,在海水中激起一道线条,倏地抓住了海底一块礁石的角,将自己的身体稳定在了海底,距离水面足足有四五丈的距离。 先前那天外一剑没有刺中他的身体,但是那股剑意已经侵袭伐中了他的心脉,让他受了内伤,这记内伤比先前燕小乙的那一箭更加恐怖。 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极速运行着,抵抗着大自然的威力,而天一道的真气则沿着全在体内的那个周天温柔行走,将被叶流云惊天一剑所带来的伤害缓缓拂平。 此时深在海底,当然没有办法马上治愈,可是至少可以将伤势压下去一阵。 只是体内两股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快速运行,给他的肌体带去了极大的负担,一股力量在他的体内膨胀着,渐渐的,两道血水从他的鼻孔间流了出来,被海水暗流一扰,迅即散成一片血雾,包裹住了他的脸宠,肩上的那记箭伤也开始快速的流血。 整个人此时就像一个装成红油漆的皮袋,被人扎了两个小口子,看上去十分恐怖。 范闲的双颊鼓着,双眼瞪的浑圆,脸已经变了形,一手抠着暗礁,一面向着海面上看着。看着就像只蛤蟆……问题是这只蛤蟆正在流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挂了,所以他自己笑不出来,也没有笑的心情,想到先前惊险地一幕,心里不禁一阵寒冷。 海水将他的头发弄散,像海草一样乱飘,海草之中。他惨白的脸上那双瞳子里闪过一丝很复杂的情绪,海面上燕小乙的箭还在等着自己,他不可能马上就浮出海面。 至于那位乘舟破浪而来的大宗师,在一剑无功之后,想必应该没有兴趣再对自己出手。 不知道在海水里泡了多久,他抓着暗礁的手部皮肤已经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但瞪大了眼看着上方地海平面,却没有什么脱离险境的办法。此时的他终于有了一丝悔意。昨天……似乎应该把那箱子带上的,如果有那箱子在身边,又何至于被燕小乙的箭压制的难以脱身。 说到此点,这只是证明了范闲在重生之后最警惕的对象,依然还是庆国的皇帝陛下。这或许是历史地一些残留阴影,或许只是他直觉中的一些潜意识,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在皇帝面前现出自己的底牌。 哪怕是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与皇帝紧密地绑在了一起。要迎接来自全天下最强大的那些敌人,可是他依然不愿意让皇帝知晓箱子就在自己地身边。 因为他和陈萍萍一样,不知道皇帝的底牌,不知道皇帝一旦知晓自己拥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弑神杀君的大杀器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种思维影响了范闲地决定,所以让他陷入了此时的危境,好在他没有死在那些箭与剑之下——关于这一点,他应该足以骄傲。如果今晚悬崖下的舞蹈,黑色的箭,破浪一剑的故事传遍整个天下,想必天下所有人对于范闲的认知会进入另一个层次。 一位大宗师和一位世间最强远程九品上高手,都没有将范闲杀死,足以令他自矜起来。 体内的霸道真气十分强悍地提供着他身体所需要的养分,然而呼吸不到空气,终究支撑不了太久。范闲地口鼻处已经没有溢血。肩上的那处伤口也已经被海水泡的翻白。像死鱼的肚子一样,不再流血。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右手再下,从海底的泥沙中抱起一块大石头。 暂时不敢浮上去,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笨法子,一个前世看霍元甲学来的笨法子。 只不过当年霍元甲是在河底行走,他此时却是在海底行走。抱着大石头,凭借石头的重量稳定住自己地身形,在海底暗流地冲击下也没有东倒西歪,范闲十分强横地踩着海沙前行,却没有沿着海岸线试图登陆突围。 大东山两侧有高手阻截,而他不能保证自己残存的真气能支撑自己在海底走多久,所以他选择了能浮出海面最近地一条道路。 他走到了海面上胶州水师兵船的下方,抬头,睁眼,平静地看了一眼比海水的颜色更深一些的船底,强烈的脱险**让他的六识无比敏锐,甚至能看清楚木船底部的那些青苔与贝壳。 他放下怀中的重石,石头落在海底没有激起大的动静,只是震起一些泥沙。双手缓缓画了两个半圆,进行了最后一次调息,范闲放松了自己的身躯,随着海水的浮力,尽量自然地向着上方浮去,生怕惊动那位眼如鹰,耳如鲨,鼻如犬的燕大都督。 保持着一条浮木的僵石与死木感觉,范闲缓缓飘浮到了军船的下方,极为小心翼翼地向着船底外缘移动了一个方位,他的头依然不敢探出水面,隔着大约半尺的海水,努力地注视着这一方船舷的动静。 这是一次赌博,之所选择这艘船,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先前燕小乙不是在这艘船上发箭,可如果他想寻找的那个帮手不在这艘船上,范闲只有再次下潜去另外的船上觅机,不知道到时候他能不能坚持到另一艘船上。 好在他这次的运气不错。 范闲泡在海水中的苍白面容浮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心想自己这辈子的运气,果然是无人可以相提并论。 他看见了船舷上地一只手,那只手很自然地搭在舷外,轻轻地做着无声地敲打。保持着一种很稳定而奇特的频率。 海面上共有五艘水师兵船正在缓缓地游戈,在月光的照拂下,这些船只就像是寻找猎物的恶魔,划破着水面,时刻准备将潜在海底的猎物钉死。 又有三艘兵船远远地驶离本队,保持着相应远一些的距离,负责接应以及进行更广范围内的注视。 在其中一艘船上,中厅灯光一片昏暗。负责这艘船的胶州水师将领许茂才,正冷冷地坐在太师椅上,他地三名亲兵两人在厅外负责警戒,一人负责与水师旗船联络。 在他的身边只留下了一名亲兵,这名亲兵的脸隐在灯光后的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五官,但隐约能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被今天夜里的大阵势给吓着了。 兵船之上一片安静。忽然间那名亲兵开口说话。 “为什么胶州水师也叛了?” 许茂才如今已经是胶州水师的第三号人物,手底下有自己足够强大的力量,像今夜这种大事,如果他不知晓内情,是断然不敢随着水师旗船将大东山四周地海域包围起来。 他低着头。然后缓缓开口说道:“少爷,现在的情况不是胶州水师叛……而是……您叛了?” 那名亲兵自然便是运气好到逆天,悄悄摸上兵船的范闲。许茂才是当年泉州水师的老人,而且那只一直垂在舷外的手。证明此人一直在暗中期盼着范闲能够死里逃生,所以范闲对他足够信任,可是听着这句话后,范闲依然皱了皱眉头。 长公主一方面会怎么安排,范闲和皇帝早就已经猜到,大东山围杀如此大地事情,顶多只能控制数日消息,而最后皇帝遇刺身亡。让太子继位……皇帝遇刺的事情,总需要一个人来背。 而那个人必须拥有强大到杀死皇帝的力量,并且有这种行为动机,才能够说服宫里的太后,朝中地百官。 即便不是说服,也是要给那些人一个心理上的交代。 而很明显,往大东山祭天一行人当中,唯一有力量杀死皇帝的人。当然就是手握五百黑骑。暗底下又拥有一些不知名高手的监察院提司范闲。 至于刺驾的动机……想必以长公主的智慧,自然会往太后最警惕的老叶家一事上绕。 “你没有做出应对。相信你也没有往吴格非那里报信……侯季常那里你也没有报信。” 范闲站在许茂才的身后,冷冷地盯着他地侧脸,为了防止有人忽然进屋,所以上船后他只是略微包扎了一下伤口,便伪装成许茂才的亲兵,一直站在身后。 “我让你在胶州水师呆着,为的便是今天这一天。”范闲语气平静,但内里却蕴着一丝怒意,“结果,你什么都没有做……监察院刺杀陛下,或许能说服水师中的某些将领,可是你怎么会信?而且燕小乙为什么会在水师的船上?这些水师将领们难道心里就没有疑问?为什么这方面会相信你的忠心,让你来到大东山?” 许茂才低着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关于刺驾一事,应该是有些人会信的……毕竟监察院的名声不好,而且昨天收到消息,五百黑骑连夜从江北大营赶赴崤山冲,在山东路一带忽然没了消息,所以如果说这五百黑骑是赶来刺驾,也说地过去。” 范闲心头微凛,五百黑骑是自己调过来地,只是没有靠近大东山的范围,如果被京都人往这处再阴一道,如果皇帝这一次真地难逃大劫,自己还真有些说不清楚……好在怀里还有几份撒手锏。 许茂才将眼下军中的状况又详细地叙述了一遍。范闲越听越是无奈,自己在山顶一日半夜,原来山下已经传成了另一番模样,自己勾结东夷城四顾剑刺驾?妈的……这种裁赃的手段,未免也太幼稚了。 不过范闲清楚,手段从来都是次要的,只要最后凭借实力分出胜负。长公主那方面再幼稚的裁赃,都会成为史书上铁板钉钉的史实。 “当然,水师里大多数人心有疑惑,甚至我相信有些人……根本就是知道此次大东山之事地真相。”许茂才冷冷说道:“只是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如果还是往年常昆领军,以他及那些水师老将对陛下的敬畏之心,肯定是打死也不敢参合到这件事情当中。而少爷您去年在胶州大杀一阵,好多老将都已经被杀死,不知有多少将领开始对朝廷感到心寒。如今的胶州水师已经是秦家人的天下,即便是真的谋逆,我相信大东山下的这些水师兵船上的将领也会很乐意的。” 范闲平静说道:“你应该也知道真相。水师地演变,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陛下也清楚秦家,我相信他一定有后续的手段,所以我还是奇怪,你是怎么获得长公主一方的信任……” 他忽然间皱着眉头说道:“对朝廷心寒,想必这件事情有你的功劳……茂才。我让你留在胶州水师,不是让你折腾出一枝叛军出来。” 许茂才沉默半晌后,忽然起身,对着范闲深深一揖,诚恳说道:“少爷。茂才不才,一直没有能将胶州水师完全控制在手中,但眼下……长公主既然谋反,秦家也加入了进来。您应该看见了……海上还有那位大宗师,机会难得。” 他的双眼盯着范闲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忠毅与炽热,咬牙说道:“少爷,借机反了!” 范闲盯着许茂才的双眼,许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位将领对于自己,不。应该是对于母亲的忠诚,对于他此时提出如此大逆不道地建议,也不是没有猜想过,然后……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许茂才压低了声音,焦急说道:“如今全天下真正的强者,都被吸引到了大东山,京都只是一块空腹,少爷你覤机登岸。联络上崤山冲一带的五百黑骑。千里奔袭京都,与陈院长里应外合。一举控制皇宫……待大东山这边杀的两败俱伤,您以皇子的身份,在京都登高振臂一呼,大事……可成!” “完全不可行。”范闲尽量平缓语气,免得伤了眼前人地心,温和说道:“皇帝防我防的严,一直没有让我掌军,区区五百黑骑,怎么进得了京都?京都外一万京都守备师,京都中十三城门司,禁军三千……我怎么可能应付得了?” “京都守备师统领是大皇子的亲信,禁军更全在大皇子控制之下,十三城门司直属陛下统驭,而陛下一旦不在,则属于无头之人。”许茂才明显极有准备,有条不紊地一条一条说道:“少爷您既然冒险突围,身上必定带有陛下的信物,应该是亲笔书信或是玉玺之类,您单身入宫,说服太后,再获宜贵嫔支持……宫外请陈院长出手,一举扫荡太子与二皇子地势力……” 范闲挥手截住他的话,说道:“这一切都建立在大皇子支持我的前提之下。” 许茂才不待他说完,进谏道:“皇帝如果死了,您手中又有玉玺御书,又和大皇子相交莫逆,大皇子不支持你,能支持谁?” “那秦家呢?”范闲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还有定州叶家呢?双方合起来多少兵力?叶家经营京都守备师二十年,大皇子根本无法完全控制住。” “那又如何?”许茂才压低声音说道:“我大庆朝七路精兵,燕小乙身在东山,征北营无法调动,叶秦两家只有两属,还有四路精兵……只要少爷能够控制宫中,这四路精兵尽属您手,即便最初时京都势危,可不出半月,整个大势可逆!” “您犹豫的原因,是因为您一直没有仔细分析过自己手上到底能够调动多大的力量。”许茂才盯着范闲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陛下在东山遇刺,您有玉玺和陛下亲笔书信做证,刺驾的罪名可以轻松地安在长公主和太子二皇子地头上,这便是有了大义的名份……不出半月,这大义名份便能得到那四路精兵的认可,您在朝中虽然无人,可是林相爷……只怕留了不少人给你。至于大事雷霆一动之初,京都局势动荡,可是……陈院长是最擅长这种事情的高手。还有……不要忘了范尚书,他一定是会支持您的。” 范闲沉默许久,承认许茂才为了谋反一事,暗底下不知下了多少功夫,为自己谋算了多久,如果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如果自己能够远离海上,脱离掉燕小乙的追杀,回到京都……或许,这庆国的权柄,真的会离自己地手无比接近。 这种诱·惑大吗?范闲不知道,因为他地心神清明,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首先,我要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到京都。”范闲看着许茂才平静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这一切地推论都是建立在大东山圣驾遇刺的基础上……可是,谁告诉你,陛下这一次一定会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追捕(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追捕(上) 海风呼啸着从船上掠过,海浪带动着船只一上一下,被连在船壁上的灯台虽然不会摔落在地,然而灯中的火苗却是时大时小,耀的船舱中的二人面色阴晴不定。 外面隐约有传讯之声,一名亲兵叩门而入,向许茂才禀报了几句什么,然后又急匆匆地出舱而去,今夜大东山方圆二十里地内的人们都陷入在紧张恐惧的气氛之中,不论是知道事实真相,还是不知道事实真相的人们,都十分惶恐不安。 “要扩大搜索范围了。”许茂才压低声音说道,他的表情有些复杂,先前范闲的那句话,直接推翻了他所有的想法,如果皇帝没有死……可是许茂才并不相信范闲的这个推论,他虽然不知晓长公主的全盘计划,可是看眼下这种势头,皇帝如何能从大东山之巅活着下来? 他在思索的时候,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胶州水师的反叛,明显许茂才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不然长公主一方也不会放心让他带着船只前来行事。而范闲清楚,许茂才向来对庆国朝廷没有什么忠心,有的只是仇恨与报复的**,所谓谋反,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他谋反想帮且的对象却自己。 所以许茂才没有依照范闲当年的安排,在第一时间内与胶州知州吴格非,或者是侯季常取得联系,没有将胶州水师异动的讯息传递给监察院,从而才造就了大东山被围的绝难困境。 这是范闲在胶州水师里埋的极深的一枚棋子,却因为棋子有自身的想法,而丧失了原本的作用。 可是范闲也不能发怒,连生气也是淡淡地,因为他清楚此人的心。 许茂才见无法说服范闲,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半晌后说道:“我原本打算的是在最后时刻,调动手下的部属在海上反戈一击,打乱水师的包围圈,强行登岸,接应您下山,再赴京都。” 范闲心头一颤,以许茂才手中这几只船,统共千余的兵员力量。便想登陆接应自己下山,想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勇气。 “没有想到,您居然能……”许茂才摇着头叹着气,眼中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敬畏,在这些人地眼中,一个人能从光滑如玉的大东山绝壁上遁下,这似乎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 许茂才接着说道:“您猜想的不错,此次胶州水师加入长公主的计划。一方面是秦家,但更重要的是我的参与……如果让少爷您在山上遇险,那我真是万死难掩其过了。不过好在正因如此,燕大都督很信任我,想必怎么也不会查到这艘船上来。您就放心地呆着吧。” 范闲咳嗽了两声,摇头说道:“我必须赶回京都。”上船之后,他第一时间就向许茂才打听了此时海上陆上的封锁情况,清楚今夜这个封锁圈。集结了无数地强人,加上东夷城那些恐怖的九品刺客,如果自己要从陆上突围,难度确实极大。 “能不能让船往北去三里。”他皱着眉头说道:“三里之外,那些人就无法控制更广阔的区域,应该能找到机会。” “太多眼睛盯着,要等。”许茂才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依他看来,此时回京反而不是最紧要之事,想办法联络上黑骑,然后和京都里的人们取得联系,坐山观虎斗,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范闲何尝不清楚,如果要谋取最大地利益,眼下如果能遁回江南。通知薛清。再由梧州归京,后手以待。反而是最妙的一招——可是这种决定毫无疑问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京都里有太多他需要关心的人,庆国地存亡,天下会不会战事大起,身在范闲之位,必须深怀其心。 “我不能等太久。”范闲压低了声音,直接说道,灯里的火苗随着舱外的海浪而明暗着,让他的脸色多了一丝往常极少见到的焦虑。 是的,大东山这边他可以抛下,因为他最担心的五竹叔处于大东山这种绝对环境中,相较于叶流云和四顾剑甚至是洪老太监而言,拥有绝对的优势,谁也不可能留下他。而京都方面,却急需要他回去,需要他怀中地玉玺还有皇帝给太后的亲笔书信。 “澹州港外,你在船上?”范闲依然穿着亲兵的服饰,站在许茂才的身后,低声问道。 “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范闲紧接着问道:“燕小乙是什么时候上的船。” “不清楚。”许茂才应道:“应该是从澹州到大东山的路上。” 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来长公主方面地联盟得到了彼此地认同,内部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缝隙可以利用:“在澹州时,你应该看到一艘白帆船。” 许茂才疑惑地偏了偏头,说道:“那是您地座船,当然有注意到。” “我要上那艘船。”范闲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里挟着不容置疑和肯定的感觉,“燕小乙这时候的眼睛只怕已经从海底浮了起来,我要上岸,难度太大,有没有办法从海上往北走一截?” 许茂才皱着眉头,说道:“那还不如直接坐船到澹州,只是……这要看运气。” 范闲想了会儿后,点头说道:“我的运气向来是绝好的。” 黑暗的海面上,离大东山最近的那艘水师船只亮着明灯,努力地与四周的船只保持着联系,海船极大,然而和横亘天地间的大东山比较起来,却是渺小的有些可怜,就像是一张白纸前的一粒绿豆。 船上的军士们紧张地注视着海面,似乎是想从海水中找到蛛丝马迹,时不时有人呦喝着什么,还有许多军士手中拿着弓箭。随时准备射向海中。 距离石壁上那个人影消失在海浪中已经过去了许久,从海面上到大东山两侧的陆地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寻找着范闲的踪迹,根本没有人想到,范闲居然会躲在叛军们自己地船上。 一身轻便箭装的燕小乙沉默站在船首,身旁的亲兵帮他背着那柄厚重的捆金弓。他自身旁的木案上取下一杯烈酒一饮而尽,依旧是冷漠地盯着悬崖下的那些浪花。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他依然相信范闲没有死。 虽然范闲中了自己一箭。又被那破浪一剑所慑,可燕小乙依然认为范闲没有死,发出号令,命令水师以及岸上的亲兵大营们加紧了侦缉。 燕小乙知道范闲受伤了,可是他下意识里希望范闲还活着,最好能够活到自己面前,然后让自己的那枝箭狠狠地扎进他地喉咙——他很厌恶范闲这个小白脸,痛恨这个小白脸。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独子的死亡与范闲脱不开干系,一方面是因为那一夜在京都的街巷中,他手执硬弓,却在与范闲的迷雾对峙中落了全盘下风,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屈辱。 范闲必须死在自己手上。才能洗清这个屈辱。 “这一次你应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燕小乙瞳中闪着厉狠的光芒,盯着大东山的石壁一动不动,却想着先前看到地那一幕,让自己震惊的那一幕。 那个小白脸居然能从这么高。这么陡,这么平滑的绝壁上溜下来! 如果不是燕小乙的境界高妙,眼力惊人,海面上的水师官兵绝对不会发现范闲地踪迹,只怕范闲借水遁出千里之外,所有的叛军还以为这位年轻的提司大人还被困在山上。 这不是运气的问题,这是实力地问题,燕小乙微微心寒。震惊于范闲所表现出来实力,而因为船只与绝壁相隔太远,他的连环十三箭,没有将范闲钉在悬崖上,只是让他受了伤,这个事实让燕小乙难抑动容之色。 如此强大的敌人,怎能允许他逃出今夜的必杀之局? “各船上的搜查如何?”燕小乙冷着脸说道,当海中没有找到范闲的踪迹。他第一时间就想到。那个小子应该是从海水中攀上了己方的船只。此次胶州水师遣来的都是深知内幕地己方人,燕小乙并没有怀疑。 胶州水师提督秦易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不在船上。” 此人是秦家的第二代人物,枢密副使秦恒的堂兄弟,因为去年范闲清查胶州一案,让此人得了机会接任胶州水师提督一职,此时他既然和燕小乙并排站在船首,秦家的态度……自然清楚了。 “小心一些,此子十分奸滑,他既然从山上下来,怀里一定带着极重要的东西,如果让他赶回了京都,只怕对长公主殿下和秦老爷子的计划有极大影响。”燕小乙沉默说道。 秦易应了声是,他虽是从一品的水师提督,但在燕小乙这位超品大都督面前,没有一丝硬气的资格,尤其是此次围杀大东山,各方相互照应,但真正说话有力地,还是燕小乙。 燕小乙看着面前地海水,忽然皱了皱眉头,说道:“我担心……范闲从海底上了岸。” “没有谁能在海底闭住呼吸这么久。”秦易摇头说道:“岸上有大人您的亲兵大营,还有东夷城地那些高手,应该不会给他机会。” 燕小乙的唇角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心想那小白脸能从数百丈高的绝壁上滑下来,又岂能以常理推断。 看出燕小乙的担忧,秦易平缓说道:“明日,最迟后日,沿路各州的计划便要开始发动,虽然无法用监察院的名义,但是我们这边的消息要传出去,范闲刺驾,乃是天字第一号重犯,他怎么跑?” 燕小乙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心想一般的武将怎么清楚一位九品强者的实力,如果让对方上了岸,投入茫茫人海,就算朝廷被长公主糊弄住了,颁给范闲一个大大的谋逆名目,谁又能保证范闲无法入京。 “范闲如果脱身上岸,肯定会寻找最近的监察院部属向京都传递消息。”燕小乙冷漠说道:“虽说州郡各地都有监察院的密探,但他最放心,离他最近的……毫无疑问是他留在澹州的那些人。” 秦易会意,说道:“我马上安排人去澹州。” 如果范闲此时在这艘船上听到这番对话,一定恨不得抱着燕小乙亲两口,他在许茂才的船上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回到澹州自己的船上,料不到燕大都督便给了这么一个美妙的机会。 只是……他为什么要去澹州? 燕小乙布置好所有的事情,缓缓抬头,右手食指与中指下意识地屈了起来,这是常年的弓箭生涯所带来的习惯性动作,随着他手指的屈动,他的眼光已经落在了遥远的、黑暗的大东山山顶。 他知道皇帝陛下在那里,也知道迎接皇帝陛下的是什么,但纵使是谋反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身为军人的他,依然对那位皇帝存着一分欣赏,三分敬畏,五分不自在。 如果不是独子的死亡,让他明确了自己的儿子总是不如皇帝的儿子金贵,或许燕小乙会选择别的法子,而不会像今夜一样。 好在山顶上的事情不需要自己插手,燕小乙这般想着,山门前的亲兵大营交给那个人,这是协议的一部分,自己的心情也会顺畅一些。 然后他向着海面上极为恭谨地行了一礼,祝愿那位马上将要登临东山的舟中老者,代自己将陛下送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追捕(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追捕(中) 如牛乳般的白雾平缓地铺在海面上,四周一片宁静,只有不远处隐隐传来的水波轻动之声,声音愈来愈清晰,三艘战船像幽灵一样破雾而出,渐渐露出黑色船身的整个躯体。 许茂才站在船首,与手下的校官低声交代着什么。这一行三艘船领命沿海岸线往北追缉,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到达了指定的位置。此处离澹州约摸还有十二里的距离,监察院那艘白帆的船只正停在澹州南的码头上。 有浓雾遮掩,这三艘战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监察院的船只,然而这样也为他们的搜寻带来了不可知的麻烦。此时水师的士兵们已经知道,夜里从大东山上逃出来的那个黑衣人,正是此行的目标,监察院提司范闲。他们不清楚上司们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些人派到澹州南来,因为他们不知道燕小乙断定范闲脱困之后,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内与这艘白帆船上的亲信取得联系。 范闲穿着一件有些宽大的亲兵衣物,将黑色的夜行衣和装备都包裹住。他藏在战船的前舱房中,并不担心被船上的人发现。他的双眼透过窗棂地缝隙往外望去,微微眯着,心里在担心雾那边的那艘船。 三艘船在海上往北行驶,一直与海岸线保持着绝佳的距离,许茂才几次试图让船只离海岸近些。又担心动作太大,引起追捕者们的疑心,所以范闲在这一个时辰里,竟是没有办法上岸。 范闲也想过单身逃脱,但他不放心留在澹州南的部属,启年小组还有一个小队留在船上,他很喜欢的洪常青还在负责那艘船上的事务,此时追捕的三艘水师战船围攻。如果自己跑了,那些下属地生死怎么办? 他不知道燕小乙是不是在这三艘船中,心中涌起一股愤怒而无奈的情绪,他总以为自己的运气好到极点,此时才发现,运气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双刃剑。 如果自己不现身,监察院那艘船一定会成为水师的首要攻击目标,船上的人们没有谁能活下来。 如果这三艘战船全部被许茂才控制。范闲当然有更好的办法处理。问题在于秦易提督没有犯这种错误,三艘战船分别从三位裨将属下调出。 更关键的是,范闲不认为燕小乙会轻忽到这种地步,如果对方认为自己在逃脱后去寻找澹州南的监察院部属,又怎么会不跟着自己? 他坐在了窗边地椅子上。调理着呼吸,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燕小乙调兵强打澹州南,这是在用自己下属的性命逼自己现身——只怕燕小乙早就猜到了自己躲在船上,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艘船上。又不方便不给胶州水师颜面来搜。 问题是范闲也不知道燕小乙此时在哪艘船上,如果知道就好了。 白雾愈浓,海风却愈劲,渐渐将浓如山云般的雾气刮拂地向两边散去,透过窗子,隐隐可以看见岸边的山崖和那些青树,而安静停泊在海边,有如处·子般清美可爱的白色帆船。那艘陪伴范闲许久的白色帆船,也渐渐映入了众人地眼帘。 范闲的心紧了紧,岸上的山崖青树对他的诱·惑太大,如果舍了那艘船,直接登岸,就算燕小乙此时在船上,上岸追缉,他自信也有六成的机会逃出去。混入人海。直抵京都。 可是……那艘船对范闲的诱·惑更大,那艘船上下属们的生死对范闲也很重要。归根结底,他两世为人,依然没有修练到陈萍萍那种境界——他必须登上那艘船,必须在水师叛军发起攻势前,提醒那些依然沉浸在睡梦中的下属们。 三艘水师战船上渐渐响起绞索紧崩地声音,范闲的心头再紧,知道船上配的投石器在做准备了。而远方那艘白色帆船上的人们,明显因为深在庆国内腹,又没有大人物需要保护,从而显得有些放松警惕,没有察觉到海上的异动。 范闲的眼瞳微缩,指尖一弹,将许茂才招回舱中,低语数声,准备赌了。 三艘战船沿品字形,缓缓向监察院所在船只包围,还有一段距离时,许茂才所在的战船忽然间似乎被海浪一激,舵手的操工出现了些许问题,船首地角度出现了一些偏差。 另两艘船上地叛军将领微微皱眉,心想许将军久疏战阵,竟然犯了这种错误,但看着没有惊动岸边的目标,便没有放在心上。 便是这一瞬间地疏忽。 啪的一声闷响,似乎是某种重型器械扳动的声音,紧接着一片白雾的海边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啸破空之声! 数块棱角尖锐的棱石,从许茂才所在战船的投石机上激飞而出,巨大的重量挟着恐怖的速度,飞越水面上的天空,无视温柔的雾丝包裹,毫无预兆地向着离海边最近的那艘水师战船上砸了下去! 轰轰几声巨响! 一块棱石砸中那艘战船的侧沿船壁,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吃水线之上,砸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大洞。 一块棱石却是砸中了那艘战舰的主桅杆,只听得喀喇一声,粗大的主桅杆从中生生断开,露出尖锐高耸的木茬,大帆哗的一声倒了下来。不知道砸倒了多少水师官兵,而那些连着帆布的绞索在这一瞬间也变成了索魂地绳索,被桅杆带动着在船上横扫而过,嘶啦破空,掠过那些痴呆站立着的水师官兵,将他们的腰腹从中勒断…… 只能说这块石头的运气很好,只是一瞬间,便造成了那艘战船上的惨重死亡。无数血肉红水就那样喷溅了出来。 这是三艘准备偷袭的战船,所以当他们被自己人从内部偷袭的时候,所有的一切显得是那样地突然,来不及防备,似乎在这一刹那,呈品家形的三艘战船同时都停滞了下来,时间停顿了,只听得到巨石破空的恐怖响动。 “放箭!”许茂才铁青着脸。低声喝道。随着他的下令,无数火箭同时腾空,向着那只已经受了重创的战船射去…… 火箭像雨点一样落在那艘已遭重创的战船上,那艘船上的将官此时不知是死是活,根本没有人组织反击。更遑论救援,只是刹那间,整艘船都燃烧了起来,尤其是那几面罩在船上的帆布。更成了助燃地最大动力。 许茂才的面色极为复杂,那艘战上都是他的同僚,如果不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偷袭。而在极短的时间内,能组织起全船地攻势,如果他不是在胶州水师经营二十年,如果不是这艘船上的官兵全数是他的亲信,他根本不敢想像会有这样好的成果。 他皱眉望着岸边那艘白色帆船。从那船上地异动中发现,监察院的人已经应该反应过来了,而他答应少爷做的事情也算是做到了。 他微握右拳,对着身后比划了一下。 这艘突然发动卑鄙偷袭的战船右侧,那座用于海上近攻的弩机忽然抠动了,一声闷响,整座战船微微一震,带着勾锚的弩箭快速的射了过去。直接射在了岸边的监察院战船上。 两艘船间。被这枝巨大地弩箭所牵拖着的绳索,连接了起来。 监察院上启年小组的人手。奋勇奔至船舷边,意图将这绳索砍断,却听着海雾中传来一声令箭,不由一怔,然后转身便跑,奇快无比地弃船,沿着背海一面的舷梯登岸,就像无数阴影般,消失在了岸上的雾气之中,动作之迅速,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这是监察院强大的原因,所有的八大处官员密探,对于令箭声的反应已经根槙于内心深处,不需要去问为什么,只需要照办。 海上一艘船熊熊燃烧着,不时传来凄惨地呼号声。发动偷袭地船停在海上,与岸边的白色帆船连在一起,白色帆船上地人们以一种惊世骇俗的速度逃跑后,留下一座死船,而最后的那艘船…… 加速! 许茂才眼瞳里闪过一抹惧色,看着完好无损地那艘水师战船忽然加速,以奇快的速度,由左下方而突前,直接进入品家当头的那个海域,横亘在了自己这艘船与海岸线当中,并且能够看清楚那艘船上也已经做了发动攻势的准备。 先前许茂才已经一古脑将船上的棱石与火箭抛洒了出去,才换取了这样的战果,此时看着对方准备发动攻势,第一反应便是…… “回舵!返……” 返桨那个词儿还没有说出口,许茂才的嘴张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因为一阵风强行灌入了他的唇中,令他难以发声! 箭风! 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了许茂才的髋骨上,强大的力量直接将他踢飞,撞到了船舷之上,震起几块碎木片。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侥幸地避过了迎面而来的那记箭风! 当许茂才的身体刚刚被那一脚踹地微偏时,那记箭风便擦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箭风有如山中穿松一般强劲,却没有太大的声音,一味的阴幽。 嗖的一声轻响! 许茂才躺在碎木片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开始发呆,恐惧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一共五名水师官兵,身上带着秀气的小洞,还保持着生死最后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站着,然而已经没有了气息,血水顺着他们咽喉上,胸腹上,头颅上那些秀气的小洞往外拼命地流着。 一枝清秀的黑色小箭,正钉在战船的正面木板上,箭羽高速颤动,发着嗡嗡的声音,血水染着箭羽,滴答一声,向下滴落了一滴血。 一滴血。 一地死人。 这是什么样的箭? 收回踹在许茂才身上的那一脚,范闲知道自己赌输了,燕小乙果然在船上,但却不在许茂才拼命攻击的那艘火船上。他知道自己的踪迹已经落在了燕小乙的眼中,再行遮掩已经无用。 他双眼微眯,看着那艘依然保持着极快的速度,向着岸边的官船撞去的战船,看着船首那个穿着黑色轻甲,如天神一般执弓漠然的燕大总督,反手一掀,将监察院官服浅色的那面套在身上。 他回头看了半边脸都在血泊中,已经没有了一只耳朵的许茂才一眼,穿着小牛皮靴子的右脚,已经踩到了那只连接己船与白色帆船的绳索之上。 身子一晃,伪装后的范闲,沿着雾中的绳索,向着那边滑去。他的身体微微弓着,就像一只狸猫般,无声地遁入白色的雾气中。 嗤的一声!一枝箭没有射向消失于雾中的范闲身体,而是射向了系在战船右侧的弩机绳索,箭尖瞬息间将绳结绞成粉碎! 两船间的绳索无力垂入海中,然而却没有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 燕小乙冷漠地收回长弓,看着脚下的船只以奇快的速度向着那艘监察院官船撞去。 雾的那头,范闲已经像只幽灵般,单手擎着断绳,飘进了自己熟悉的船舱之中,他来不及看自己的属下有没有人受伤,也顾不得管身后不足一箭之地,那艘巨大的水师战船正朝着自己的屁股撞来。 他直接狠狠一脚踹在了舱中一个箱子上,啪的一声脆响,结实的坚硬木箱被他蕴藏着无穷霸道真气的一脚踹的木片四溅,银光四射。 是的,银光四射。 十三万两雪花银从裂开的箱子里倾泻了出来,就像是被破开腹部的熟烂了的石榴。 露出了那个狭长黑色箱子的一角。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追捕(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追捕(下) 范闲一探臂,伸手在满地散银锭里捉住黑箱。 手指上传来微微粗糙却又极有质感的触觉,这种熟悉美妙的感觉,似乎在一瞬间内,灌注了无穷的勇气与真气到他的身体内,让他抛却了所有的胆怯与心惊,满怀信心,毫不将身后马上便要撞来的那艘船放在眼里。 然而他扑进船舱,这一连串动作太快,以至于没有发现身旁有人。 所以当他雄心百倍背着黑箱,准备抢出船舱,进入大陆,雄霸天下……之时,愕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个穿着监察院官服的人,不由呆了一下。 也只不过呆了一下,因为这人是洪常青,是他给予重任的启年小组亲信。没有时间交谈什么,范闲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很明确——老子发了令箭,你丫怎么还不跑? 洪常青愣愣地回望着他,眼神里的意思也很清楚——十三万两银子,哪里舍得丢了就跑?总得替大人您多看会儿吧? 所谓惺惺相惜,会不会就是这种眼神的对视? 眼神一触即分,洪常青奇快无比地站到了范闲的身后,而范闲那只如苍龙般难以逃脱的左手,也狠狠地抓住了洪常青的后颈。 锃的一声!一枝箭准确无比地射中洪常青的腰腹,绽出无数血花,洪常青的脸倏地一下就白了,虽然他前一步是奋勇无比地替范闲挡箭,但他怎样也没有想到,这枝箭竟会如此轻松地突破自己的刀风,射中自己的身体。 箭势未止,狠狠扎进船板上散落着的银锭。很凑巧地扎进银锭之中,看上去就像是穿着馒头的铁签,很可爱……很可怕。 范闲沉着脸,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抓着洪常青的后颈,往船尾地方向疾奔,身后箭如雨落,追踪着他的脚步。追摄着他的灵魂,却没有让他的脚下乱一分,慢一分。 “找黑骑,再会合!” 范闲一脚踩上船尾的栏杆,一掌拍在无力说话的洪常青胸腹间,递入一丝天一道的温柔真气,暂时帮他封了血脉,而他的人。则像一只大鸟一样,借着这一拍之力,纵身而起,轻扬无力却又极为快速地飞掠起来。 下一刻,他已经落到了岸上。没有回头去看惨惨然跌入海水中地洪常青一眼,虽然他不知道那一箭究竟为青娃带去何种程度的伤害,但他坚信,青娃不会死。既然他能从那个人间地狱一般的海岛上活着出来,这一次一定也能活下来。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或许是一种祝福,或许范闲真的很相信青娃装死的本领。 海上。 许茂才捂着半边流血的脸颊,阴狠说道:“反桨!”他身下的水师战船极为灵活地开始转舵,远离海岸线上地这片厮杀。海面上此时一片浓烟,与白雾一混,让人们的视线变得更差。许茂才清楚,自己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远离这片是非地,按照少爷的计划,开始在海上漂泊,在必要的时候,赶回胶州。 船只快速地在海水中后退,许茂才盯着海岸边的白色帆船。眼瞳微缩。他此时再也无法帮助范闲,心里很担心范闲能不能逃出生天。 轰地一声巨响! 三艘水师战船中唯一完好无损的那艘。就像是一只冲上海岸捕捉海狮的虎鲸一般,凶猛地,势无可阻地撞上了监察院白帆官船! 受此强大的撞击力干扰,岸边地海水似乎沸腾了起来,掀起了半人高的浪头,以岸边为圆心,强烈地向着四周扩散,只听着一连串喀喇声响,监察院的官船似乎要被这次撞击撞散架。 而就在相撞的那一瞬间,六七个人影,凭借着撞击的巨力,从水师战船上腾空而起,在空中依然保持着完美的阵形,倏倏数声,落在了强烈震动的监察院官船船尾。 最摄人心魄的是这六七人当中地那一位,身着黑色薄甲的燕小乙,有如一尊天神,凌空而至,如磐石般稳稳落在船尾的甲板上,落地之后,纹丝不动! 在他身旁,是五名征北营中的亲卫高手。 燕小乙到的快,然而范闲和启年小组的部属们跑的更快,此时的官船之中,除了那满地地银锭和木屑外,已经空无一人。 燕小乙站在船尾,双眼冷漠地注视着岸上,盯着那个快速远去地黑点,回腕,右臂一振! 不知何时,那柄捆金丝的噬魂长弓便出现在他地手上,上箭,控弦,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有如流水般。 此时船尾与岸上范闲身体的距离不远不近,正是长弓最能发挥杀伤力的距离,只见黑色的羽箭离弦而去,势逾风雷! 这一箭已经凝结了燕小乙已致巅峰的精神与力量,似乎隐隐间已经突破了所谓速度的限制,穿越了空间的隔膜,神鬼莫敌,前一刻还在弓弦上,后一刻却已经来到了范闲的背后! 范闲此时来不及回头,也不能回头,纵使他在五竹的训练下,成为天底下躲避身法最快的那个人,可是经历了一夜的厮杀逃逸,面对着自昨夜起,燕小乙最快、最霸道的一箭,他依然没有办法躲过去。 箭尖毫不意外地狠狠扎进范闲的后背,不,应该是射中了范闲背着的那只黑色箱子! 岸上雾中传来一声闷哼,那个黑点似乎踉跄了一下,险些被这一箭射倒在地,但不知为何,却马上撑地而起,飞快地向着远方奔驰。 没有死? 没有死! 有浓雾遮掩,船上众人只能隐约看到范闲的身影。即便眼力强大如燕小乙,也没有看清楚那一箭射中对方的细节。燕小乙的那五名亲兵高手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与疑惑,一夜追杀范闲至此,众人的信心渐渐流失了。 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从数百丈高的光滑绝壁上溜下来! 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被大都督全力一箭射中,却只是打了个踉跄! 这些亲兵高手忽然想到了自己追杀地那个人的来头,想到了传说中的天脉者,想到了许多许多与范闲有关的故事。 燕小乙的心中难免也会生起一些情绪的激荡。然而他冷漠着那张脸,看不出内心的变化。他一拍船栏,人已经飘然至了岸上,岸畔的林中隐隐传来马队疾驰地声音。 船尾处的五名亲兵高手对视一眼,满脸坚毅地掠至岸上。 不一会儿时间,林中驰来一队骑兵,将座下的座骑让给了燕小乙一行六人。 燕小乙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此行澹州诱杀。竟是水陆两路进行,有骏马在下,范闲如何能逃? 得得马蹄声响,追杀范提司的队伍消失在岸边的迷雾之中,海上那艘白帆官船受了撞击之后。开始缓缓地向冰冷的海水中沉去,海面上到处漂浮着尸体与残渣。 洪常青跳下去了,范闲跳下去了,燕小乙和他的亲兵们也跳下去了。十三万两白银也沉下去了。 追捕仍在继续。 一日后,澹州北地原始密林之中,在一棵大树的后方,穿着一身黑衣的范闲正坐在青苔之上,用力地大口喘息着,不时地伸手抹去唇角渗出的血水。 然后他轻轻地抚摸着怀中箱子表面的那个小点,心生寒意,自己从少年时。就知道这个箱子地结实程度,自己用费先生给的黑色匕首都无法留下一丝痕迹,但谁能想到,燕小乙那凌空一箭,却在箱子上留了个记号。 由此可见燕小乙那一箭强横到什么程度。 想必那些人也没有料到自己敢直接硬挡那一箭,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笑容,有这样一个箱子在身,不拿来当避弹衣。那就是自己傻了。 只是他清楚。虽然箱子挡住了箭锋刺入自己的身体,却没有办法挡住那记凌厉地箭意和那传递过来的强大震动力。所以自己的内腑是伤上加伤,真气也开始有些混乱的迹象。 所以他才会在澹州北的密林之中,被燕小乙的追捕队伍,困在方圆不足十里的区域中。 不过范闲并不担心,反而内心深处开始隐隐兴奋起来,他用力压抑下自己微喘的呼吸,双手手指轻轻一抠,打开了黑色地狭长箱子。 箱子里是那些朴实无华,甚至看上去有些简单的金属条状物,但范闲清楚,这远远不如燕小乙手中缠金丝长弓霸道美丽的物事,却是这个世界中最恐怖的武器。 他闭目休息了片刻,然后双手开始快速地在箱中活动起来,随着喀喀喀喀一连串简单而美妙的声音响起,一把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武器,就这样平静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这把武器上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直接导致了庆国两位亲王的离奇死亡,造就了诚王爷地登基,也让如今地庆国陛下,有机会坐上龙椅。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当年大魏的灭国,天下大势地变化,庆国的强大……所有一切的源头,就是范闲此时手中这把重狙。 m82a1,一个简单的代号,黑色的箱子,一个传说中的神器。 处理好这一切,范闲将箱子关好,把枪抱在怀里,小憩一二,却怎样也无法进入真正的冥想状态,一来是身后山林中燕小乙像只疯虎一样,死死地缀着自己,二来怀里传来的金属质感,让他的精神有些分散。 他感觉自己似乎不是在庆国,不是在这个世界,似乎自己是在已经睽违多年的旧世界里,在云南的山林中,和那些穷凶极恶的雇佣军拼死搏斗。 这种荒谬的感觉,让他整个人的心神都变得有些扭曲起来,只是强烈的疲惫和对稍后的兴奋期待,让他没有顺手扔下这把枪。 从海边一路逃至此处,范闲一直没有机会反击,或许是骨子里谨慎的毛病发作,他始终只是背着箱子往密林钻。路过澹州时,害怕会给城里的百姓和祖母带去不可知的祸害,他自然不能前去求援,远远地拉了一个弧线,将燕小乙一行人引至了悬崖后的山林中。 先前组枪的画面,已经证实了范闲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丢下这方面的训练,犹记苍山新婚时,他便夜夜拿着这把重狙伏在雪山之上练习,所以他的胸中充满了信心。 如果说燕小乙是将长距离冷兵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的强者,那么范闲便是一个努力训练了许久,第一次尝试远距离狙杀的初哥。 这是冷兵器巅峰与火药文明的一次对决。 而这种对比,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锃的一声! 一枝箭狠狠地钉进了范闲靠着的那株大树。 但范闲却是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也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动作,他清楚,燕小乙带的那几个人也是追踪的箭法高手,听着箭声,便知道燕小乙正在对面的山腰上,死死地盯着这边的动静,两地相隔甚远。 这种小小的试探,不可能让他愚蠢到暴露出自己的身形。 不知道调息了多久,范闲睁开了双眼,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在这样复杂艰险的山林狙击战中,无法得到充分的休息,很难回复元气,他不能在这里再耗太多时间。 他将黑箱子重新绑在了身上,用匕首割下一些藤曼枝叶以做伪装,再小心地查看了一遍自己留在树前树后的五个小型机关,右手提着那把沉重的狙击步枪,以大树为遮掩,小心翼翼地向着山上行去。 想着这一夜里死去的人,范闲一面爬着,一面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惊艳一枪 第一百一十九章惊艳一枪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范闲绝对不会想到动用黑箱子。起初随陛下往大东山祭天时,总以为是陛下在设局玩人,所以他把箱子放在了船上。 箱子一直在船上,一直被那十三万两白银包裹着,坦露在苏州华园的正厅,迎接着来来往往人群的注视。皇帝和陈萍萍,想这箱子想的快要失眠,但没有人想到,范闲竟然会光棍到选择这样一个存放的位置。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对于人来说如此,对于箱子来说,也是如此。 而他此时要往山上去,是因为他清楚,对于这场不对等的狙击来说,自己最大的优势,就在于燕小乙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武器,对于恐怖的热兵器没有丝毫的认知。 在五百米的距离上,燕小乙只有被自己打的份,而一旦燕小乙突入到三百米以内,以燕小乙箭法的快速和神威,只怕范闲会被射的连头都抬不起来,遑论瞄准?所以他必须和燕小乙拉开距离,同时等待着燕小乙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之所以在船上拿到箱子后,范闲没有马上觅机反击,正是因为他清楚,燕小乙不需要瞄准,便可以在一秒钟内射出十三箭,而自己需要瞄准许久,才能……勉强地开一枪。若在海岸上胡乱射击,想必自己会成为有史以来死的最窝囊的穿越者。 重狙不是那么好玩的……这是五竹叔当年教他用枪时,没有忘记提醒的一点,风速,气温,光线的折射……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说的就是这种事情。 范闲不希望自己胡乱瞄准开了一枪。却打穿了燕小乙身旁五十米外的一棵大树。 如果让燕小乙这样地强者,经历了一次子弹的威慑,知道自己有这样恐怖的远程武器,对方一定有突进自己身周,让重狙武力大打折扣的方法。 所以,范闲只允许自己开一枪。 范闲如此谨慎小心,如此看重燕小乙,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自幼在费介的教育下学习。不足十六岁,便掌握了监察院里跟踪匿迹暗杀的一应手法,当年在北海畔狙杀肖恩,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 可是深入澹州北地山林之后,范闲沿路布下机关,消除痕迹,凭借茂密山林与陡滑密叶地的帮助,意图摆脱燕小乙的追杀。却始终无法成功,燕小乙一行人,始终与他保持着百丈左右的距离。 直到最后,范闲才想明白,燕小乙当年是大山中的猎户。似乎与生俱来有一种对猎物的敏感嗅觉,自己既然是他的猎物,当然很难摆脱追踪。而至于那些陷井,只怕在燕小乙的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当范闲在高山上暗中佩服燕小乙地时候,下方他先前曾经暂时停歇过的大树处,传来几声闷哼和惨叫。 燕小乙冷漠地看着被木钉扎死的亲兵,眼神中没有流露出悲郁的意思,反而有一股野火开始熊熊燃烧。自澹州北弃马入山以来,一路上,他的五名亲兵已经有三人死在了范闲地诡计与陷井之中,而此时死在自己面前的这人是第四人。 追踪至此。身为九品上绝世强者,凌凌然接近大宗师境界的燕小乙,和范闲此时心头的想法一样,对对方都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燕小乙清楚在悬崖上自己地那一箭,尤其是叶流云大人的那一剑,给范闲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如果说以前范闲的水准在九品中上下沉浮着,那么受了重伤,又经历了一夜奔波的范闲。顶多算一个八品的好手。 他本以为自己亲自出手。追杀一个伤重的范闲,本是手到摛来之事……可就是这样一个伤重之人。却还能够在山中布下如此多的陷井,有些陷井机关,甚至连燕小乙自己都无法完全发现,从而杀了他地手下,阻止自己的前行。 山林里弥漫着一股**的气味,澹州北部的原始森林千里无人进入,沼泽与石山相邻,猛兽与蔓藤搏斗,临近海边,湿风劲吹,吹拂出了这个世界上最茂密的植物群,而植物群越茂密,隐藏在里面的危险越多。 这股**的气味,不知道是动物的尸体,还是陈年落叶堆积,被热炽地日头晒出来地气息,总之非常的不好闻,十分刺鼻。 燕小乙抽了抽鼻子,缓缓运行着体内地真气,十分困难的嗅出了被腐烂气味遮掩的极好的那抹味道。 陷井里,机关上都有这种味道,燕小乙的四名得力亲兵的死亡,也正源自于此,如果不是他此时用心查探,只怕也闻不出来。 燕小乙没有忘记,范闲是费介先生的学生,是这个世界上用毒用的最凶悍的几个人。 山林里不知何处还有范闲布置下的毒。 燕小乙望着山上,眼睛眯了起来,有些想不明白,范闲的体内是从哪里获取如此多的精神与勇气,可以支撑他这么久。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反而透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愈强大的仇人,杀起来或许也就越快乐。 “都督……”唯一活下来的那位亲兵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说道:“一入密林,再难活着走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毕竟范闲不像您知道这群山中的密道。” 燕小乙冷漠地看了那个亲兵一眼,没有说什么,澹州北的群山与山中的原始森林,正是隔绝庆国与东夷城陆路交通的关键所在,如果不是有那条密道,此次大东山之围根本不可能成功。自半年前起,燕小乙便将整副心神放在密道运兵之事上。对于这条密道和四周的山林的恐怖格外了解。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于范闲能够支撑到现在,生起一丝敬意。 “大东山下五千兄弟在等您回去……难道您就放心让那个外人统领?”这名亲兵明显是被死去的四个兄弟,被范闲沾血即死地毒药震慑住了,没有注意燕小乙的眼神,低头说道: “即便范闲能活着出去,可是京都有长公主坐镇,何必理会?” 燕小乙沉默片刻后。挥了挥手,似乎是想示意这名亲兵不要再说了。 他的手恰好挥在亲兵的脸上。 喀的一声脆响,这名亲兵的脑袋就像是被拍扁了的西瓜一样,歪曲变形,五官都被一掌拍的挤作一处,连闷哼都没有一声,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燕小乙冷漠地看了地下地尸首一眼,走到那株大树的后方。蹲下低低按了按那片被范闲坐扁的野草,确认范闲没有离开太久,确认了范闲离开的方向,然后沉默地追了上去。 看着光学瞄准镜头里时隐时现的那个身影,范闲倒吸一口冷气。牵动了背后被那一箭震出来的伤势,低声咳了两下。他没有心思赞叹于黑箱子的神奇,可以将这把重狙保存的如此完好,光学瞄准镜头依然如此清晰……他只顾着赞叹燕小乙地行动力与强大的第六感。 在草丛中已经潜伏了一会儿。一直盯着上山的那片区域,几次都快要锁定燕小乙的身躯,然而燕小乙似乎先天就能感觉到那种危险,每每在静止半秒后,便会重新运动起来,借助着参天大树和茂密枝叶的遮蔽,一步一步地靠近山峰。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担心自己先前地咳声会给燕小乙指明方位。强行压下后背的剧痛,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向着斜上方攀行了百余丈的距离,又找到了一棵至少五人才能合围的大树,斜靠在树干上,大口地喘气。 空气快速地灌入他地咽喉,灼热的温度和体内对氧分的贪婪,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迅速。咽喉间感觉到阵阵的干涩与刺痛。胸口处也开始升腾起一阵难过的撕裂感。 范闲松了松领口的系带,强行闭上嘴巴。用鼻子呼吸,在心里暗骂了几句,心想为什么自己有把重狙,却还是这么没有自信——后坐力又不大,为什么不敢试一下提前量? 内心的独白还没有骂完,他便感觉到了一丝怪异,整个人地身体马上绷紧。 然后他听到了笃的一声轻响,身后的巨树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应该是一枝箭。 范闲本来没有什么反应,但他马上想到那些亲兵已经死光光,那这枝箭……自然是燕小乙发的,他的眼瞳猛的缩了起来! 他马上双腿微屈,放松整个膝盖,身体微微前倾,这是在这一瞬间,他唯一有能力做到了一些姿式变换。 这个姿式可以卸力,顺着背后那记强大的力量,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顺势向前倒去,尽可能地化解。 如果这时候硬挡,那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嗡地一声闷响,范闲被震地向前仆倒,嘴里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摔倒在深草灌木之中,脸上手上,不知被划了多少道细细地伤口。 在他的身后那株巨树,约摸手掌大小的树皮全数绽开,露出里面的发白树干,一枝秀气的小箭像潜伏已久的毒蛇般,探出了黑色的箭锋,以箭锋为圆心,白色树干被箭上强大的真气震的寸寸碎裂。 范闲没有时间去看身后那株树上的异象,也没有时间庆幸自己没有放下背上的箱子,他连唇角的鲜血都来不及抹,已经开始了又一次的逃逸,凭恃着自己霸道的真气,支撑着疲累的身躯,向着山顶放足狂奔。 燕小乙从瞄准镜里消失不到五秒钟,便已经摸进了自己百丈之内,这种身法。这种恐怖的行动力,实在是令范闲有些心寒。 片刻之后,一身轻甲,宛如天神一般的燕小乙出现在了这株大树之后,只是他此时的身上满是泥土,看上去也是无比狼狈。 燕小乙冷漠地观察了一下,再次追了上去,只是脚步动时。再一次下意识里趴到了草丛之中。 他能感觉到,一股令他有些心寒地危险,先前差一点就锁定住了自己。 燕小乙曾经感受过这种气息,那是在京都满是白雾的街巷之中。 然而令他疑惑的是,能隔着这么远锁定自己的定机,除非……范闲已经达到了大宗师的境界,或者是像自己一样,有神弓之助。 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卧在草丛之中。 高处半跪瞄准的范闲。发现目标始终藏在死角里,不由暗骂了几句,收回重狙,吞下涌入口中的腥味鲜血,向山顶冲去。 澹州北部尽高山。然而大概谁也不知道,就在燕小乙与范闲互相狙杀的这座雄山之巅,竟是一片平坦地山地,山巅之上平坦有如草原。很奇妙的一棵大树也没有,只是深过人膝的长草,如青色的毛毡一般,一直铺展开去。 山顶奇异的草甸,一直铺展到悬崖的边上。 在悬崖边的草丛中,范闲将支架设好,将黑箱子平静地搁在身旁,脸上的表情已经趋于平静。他知道自己没有后路了,就算自己背着箱子沿着悬崖往下爬,可是此时是白天,如果燕小乙持弓往下射,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他也不想再逃了,拿着一枝重狙地重生者,却被拿着弓箭的原始人追杀,而且被追杀的如此狼狈。他觉得很羞愧。如果就这样死了,在冥间一定会被那些前贤笑死。尤其是姓叶的那位。 然而光学瞄准镜依然捕捉不到燕小乙的身影,范闲地额头上开始滴落冷汗——他的身形隐藏的也很好,但是大概的区域已经被燕小乙掌握,草甸尽头邻近悬崖处只有这么大块地方,燕小乙总是会逼近自己地。 而燕小乙离自己越近,自己的胜算就越小。 燕小乙终于现出了自己的身形,像一只鹰一般,在草丛之中沿着古怪的轨迹行进,很明显,他虽然不知道范闲的手上有什么,但他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对方有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东西。 范闲的枪口伸在草丛中,不停地两边摆动着,却始终无法锁定快速前行的那个身影。 对方虽然时而前行,时而后退,似乎在画着螺旋地痕迹,但范闲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螺旋始终要上升的,燕小乙正在逐步地缩短自己与他的距离。 五百米了。 范闲额上的汗滴的越来越快,渐渐要沁入他的眼睛。 四百米了。 范闲渐渐感觉到了一丝无助,一种先前天下尽在我手之后,然而却发现一切只是幻像后的空虚感,自己没有办法一枪狙了燕小乙……而燕小乙再靠近一些,一定可以用他手中的箭,将自己射成刺猬。 三百五十米了。 如果真地让燕小乙欺近身来,凭范闲此时地状态,绝对没有办法从九品上强者的手下逃出去。 直到此时此刻,范闲终于明白了手中这把重狙地意义,那就是——没有什么意义!一把武器再强大,终究还是要看它掌握在谁的手上。试图靠着一把重狙,就可以横扫天下,这只不过是痴人的一种妄语。 自己连燕小乙都无法狙死,更何况大东山顶的那些老怪物。 汗水淌过他脸上被草叶划破的小伤口,一阵刺痛,范闲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不能让燕小乙再继续靠近自己,可是自己却无法用瞄准镜锁定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在这种生死关头,似乎自己需要一些运气。 在运气之外,更需要勇气和决心。 “燕小乙!” 山顶的草甸中传来了一声大喝,穿着一身黑衣的范闲,霍地一声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那把狙击步枪。瞄准了不远处的燕小乙。 这一声大喝,惊扰了草甸里那些懵懂无知的生灵,一只狡猾的山兔开始准备朝最近地那个洞窟奔去,一只正在啃食草根的田鼠在地底下停住了动作,两个前肢微微垂下,随时准备狂奔,无数只藏在草丛中的鸟儿开始振翅,准备飞临这片凶地。 随着这一声喝。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燕小乙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或许是没有时间后悔的决定。 他停住了身形,用最快的速度取下身后的缠金丝长弓,双足一前一后,极其稳定地站在草甸之上,全力将弓弦拉至满月,一枝冷冰冰的箭枝。直直地瞄准了现出身形地范闲。 在这一瞬间,燕小乙看清楚了范闲手上拿的东西,但他不认识这个东西,或许是监察院最先进的弩机? 但既然范闲已经现出了身形,开始用一天一夜里都没有展现过的勇气和自己进行正面的对峙。燕小乙便给范闲这个机会。 不是燕大都督自大,而是他清楚,如果自己保持高速的行进速度,同时放箭。不见得会伤到那个比兔子还狡猾,比田鼠还胆小,比飞鸟还会逃跑的小白脸。 而在一百丈的距离上,只要自己站稳根基,就一定能将范闲射死,就算射不死,也不会再给范闲任何反击地机会。 至于范闲手中拿着的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对于神秘未知的事物。总有未知地恐惧,所以燕小乙先前会表现的如此谨慎,而当他看清楚那个金属凑成的“玩意儿”之后,很自然地把他当做了监察院三处最新研制出来的厉害武器。 知道是什么,自然就不再怕,尤其是像燕小乙这样骄横自负地绝世强者,数十年的箭道浸淫,天生的禀赋。让他有足够自信的资本。他总以为,就算敌人的弩箭再快。也不可能快过自己的反应。 自己就算听到箭声,机簧声再避,都可以毫发无伤,难道这世上有比声音更快的箭? 燕小乙不相信,所以他冷漠地站住了身形,拉开了长弓,对准了范闲,松开了手指。 箭,飞了出去。 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极其短暂地一瞬间内,从范闲勇敢地从草丛中站起,到燕小乙站稳身形,再到燕小乙松开手指,不过是普通的人们眨了一下眼睛。 范闲的速度明显没有燕小乙快,所以当他清晰地看见那枝箭高速旋转着,离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近的时候,他才用力地抠动了扳机。 狙击步枪的枪口绽开了一朵火花,十分艳丽。 燕小乙手中的长弓正在嗡嗡作响,他的姿式还是保持着天神射日一般地壮烈,然后他地瞳孔缩了起来,因为…… 他看到了那朵火花。 他也听到了那声很清晰地闷响。 然而,他却没有办法再去躲避。 因为对方的“箭”,真地……比声音还要快! 噗的一声,就像是一个纸袋被顽童拍破,就像是澹州老宅里那个淋浴用的水桶被石头砸开。 燕小乙的半片身体在一瞬间内裂开,他强大的肌体,强横的血肉,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一朵花,一朵染着血色的花,往青色的草甸上盛放。 他毫不意外地重重摔倒了下去,在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了当年的那个传说。 同一瞬间,燕小乙射出的那枝箭,也狠狠地扎进了范闲的身体,飙出一道血花,将范闲的身体死死地钉在了悬崖边微微上伏的草甸上。 时间再次流转,山兔钻进了狭窄的洞窟,田鼠放下了前肢,开始在黑暗中狂奔,草丛中的小鸟们也飞了起来,化作一大片白色的羽毛,在山顶的草甸上空不知所措的飞舞着。 草甸的两头,躺着两个你死我活的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宗师 第一百二十一章大宗师 大东山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奇异的一座山峰,临海背陆,正面是翡翠一般的光滑石崖,背面是肥沃的土地所滋养出来的青青山林。在人们的理性思考中,不可能有人可以从那面光滑石崖上下,然而这个记录终于在前一夜被庆国提司范闲打破了。 大东山的正面依然险崛,除了一道长长直直的石阶,陡直而入云中山巅外,别无它路,若要强攻,便只能依此径而行。尤其是最狭窄处,往往是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真可谓易守难攻之险地。 而叛军之所以选择围大东山,也是从逆向思维出发,既然山很难上去,那么如果大军围山,山上的人也很难下来。 直到目前为止,叛军的大势控制的极好,庆帝一方的力量突围数次,都被他们狠绝不留情的打了回去,打退回了山门之后,大东山下的要冲之地,尽数控于叛军之手。 可是叛军没有想到,围是围住了,这山,却是半步也上不去。 是的,大东山上有一百名虎卫,如果做个简单的算术题,那么至少需要十四个海棠,才能正面敌住这些庆帝的强力侍卫。可事实上,整个天下,只有一个海棠。 更何况在虎卫的身旁,还有那个愚痴之中夹着几分早已不存于这个世界的勇武英气……的王十三郎。 这样强大的护卫力量,加上大东山这种奇异的地势,就算叛军精锐围山之势已成,可如果想强攻登顶,依然难如登天。 就如同那道长长石径之名——登天梯。 欲登青天,又岂是凡人所能为。 所以那位浑身笼罩在黑衣之中的叛军统帅很决断地下达了命令,暂停了一切攻势。只是在不停加强对山下四周的巡视与封锁。 下完这个命令之后,他转过身来,轻轻拍着马背,对身边的云之澜平静说道:“在这样一个伟大地历史时刻,如你,如我,有时候也只有资格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这是一个武道兴盛的时代,这是一个个人的力量得到了近乎天境展示的时代。在三十年前,世上从来没有大宗师,而当大宗师出现后,人们才发现,原来个体的力量竟能够如此强大。因其强大,所以这几位大宗师可以影响天下大势。 也正因此,所以这几位大宗师往往深居简出,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为这个天下带去动荡。从而影响到自己想保护的子民们地生死。 而这个地方是神秘美丽的大东山,山顶上是庆帝,似乎只有大宗师有资格出手。 而一旦大宗师出手,那些雄霸一方的猛将,剑行天下的大家。很自然地便会退到后方,光彩被压的一干二净,如同一粒不会发光的煤石,只盼望着有资格目睹历史的发生。 如同此刻。 长长向上的石阶似乎永无尽头。极高处隐隐可见山雾飘浮,一个穿着麻衣,头戴笠帽地人,平静地站在大东山的山门下,第一级的石阶上面。 石阶上面全部是血迹,有干涸的,有新鲜的,泛着各式各样难闻地味道。不知道多少禁军与叛军为了一寸一尺的得失,在此地付出了生命。 而那个人却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脚下踩着的不是血阶,而是朵朵白云,山风一起,那人身形飘渺,凌然若仙,似欲驾云直上三千尺。却不知要去天宫。而是山顶的那座庙。 当这个戴着笠帽地人出现在第一级石阶上时,山中山外的两方军队同时沉默了起来。连一声惊呼都没有,似乎生怕唐突了这位人物。 一直坐在马上的黑衣人与云之澜,悄无声息地下马,对着那个很寻常的麻衣背影微微佝身,表示敬意。 他们知道这位大人物昨天夜里就已经来到了山下,但他们不知道这位大人物是如何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过他们不需要惊讶,因为这种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最无法解释的事情。 叛军不再有任何动作,而山林里的虎卫与禁军监察院众人在稍稍沉默之后,却似乎慌张无措了起来,因为他们再如何忠君爱国,可在他们的心中,从来没有设想过要正面与此人为敌,尤其是庆国地子民们,他们始终把这位喜欢乘舟泛于海的绝世高人,看成了庆国的守护神。 然而,这尊神祗此时却要登山,不顾陛下旨意而登山,目的是什么,谁都知道。 虎卫们紧张了起来,监察院六处的剑手嘴有些发干,禁军更是骇的快要拿不稳手中的兵器——和一位神进行战斗,这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想像能力与精神底线。而且他们知道,对方虽只一人,却比千军万马更要可怕。 哪怕他地手中没有剑。 是地,戴着笠帽的叶流云手中无剑,不知心中可有宝剑,他地剑昨天夜里已经穿过了东山脚下那片时静时怒的大海,刺穿了层层叠叠的白涛,削平了一座礁石,震伤了范闲的心脉,最后厉杀无前地刺入了坚逾金石的石壁,全剑尽没,只在石壁上留了一个微微突出的剑柄。 然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叶流云大宗师,手中没有剑的时候更可怕。在那些传说中,叶流云因为一件不为人知的故事,毅然弃剑,于山云之中感悟得流云散手,从此才晋入了宗师的境界。 叶流云此时已经踏上了第二级石阶,终于,山门后隐于林中的虎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而最先迎接这位大宗师登山的,则是那些破风凄厉,遵劲无比的弩雨。 这是监察院配备的大杀伤武器,曾经在沧州南原上出现过的连弩。在这样短的距离内连发,谁能躲得过去? 在山门外远处平地上注视着这一幕地黑衣人与云之澜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们当然不是担心叶流云的生死,没有人认为区区一拔弩雨,便能拦下大宗师来。他们只是不愿意错过,往常如神龙一现的大宗师亲自出手的场面! 黑衣人在心里想着,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么急促的弩雨,只怕受伤是一定的。 云之澜却在想自己的师尊会怎么应付。 而叶流云面对着将要袭体的弩箭,只是……挥了挥手。 这一挥有如山松赶云,不愿被白雾遮住自己青丽容颜。这一挥有如滴雨穿云。不愿被乌云隔了自己亲近泥土地机会。这一挥给所有睹者最奇异的感受便是……自然轻柔而又坚决快速。 两种完全相反的属性,却在这简简单单地一挥手里,融合的完美无缺,淋漓尽致。 手落处,弩箭轻垂于地。 高速射出的弩箭,遇着那只手,就像是飞的奇慢的云朵,被那只手缓缓地一朵一朵地摘了下来。然后扔落尘埃。 黑衣人心头一寒,轻声说道:“我看不清他的手。” 云之澜沉默不语,他本想看看这位庆国地大宗师与自己师尊境界孰高孰低,但没料到,自己竟是什么也没看明白。 以他和那位神秘黑衣人的眼力。只看懂了一点——温柔的流云散手,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可以轻柔地施出,却依然没有人能捕捉到那指尖的运行轨迹! “不止快。”黑衣人喃喃自语道:“云是形状最多的存在。所以他地手温柔而可怕。” 叶流云在苏州城,抱月楼中,曾经用一双筷子像赶蚊子一样打掉范闲方面的弩箭,而此时在大东山山门之下,单手一挥,更显高妙。 他又往上走了一级。 刀光大盛,六月东山石径如飘飞雪,雪势直冲笠帽而去。 不知有多少虎卫。在这一瞬间因为心中的责任与恐惧,鼓起了勇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刀。 长刀当空舞,刀锋之势足以破天,将叶流云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了其间。同时间如此强盛地刀势叠加在一起,完全可以将范闲与海棠两个人斩成几块。 却没有斩到叶流云。 石径上只听得一阵扭曲难闻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叶流云笠帽犹在头顶,而他的人却像一道轻烟般。瞬息间穿越了这层层刀光。倏忽间来到了石阶的上方,将那些虎卫们甩在了身后。 他一振双臂。双手上两团被绞成麻花一般的金属事物跌落在石阶之上,当当脆响着往下滚了十几组台阶,摔分开来。 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些像麻花一样的金属,原来是六七只虎卫斩出的长刀! 流云足以缚金捆石,叶流云大宗师完美地展现了自己超出世俗太多的境界后,却静静地站在石阶上。忽然间,他地身体晃了一晃,麻衣一角被风一吹,离衣而去,一片麻布随山风飘起,在石阶上方卷动着。 不知何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浑身血污已干,双眼湛朗清明有神,手持青幡的年轻人。 王十三郎。 一阵山风飘过,山顶上遮着的那层云似乎被吹动了,露出庙宇飘渺一角。 石阶上一声闷响。 叶流云收回自己手,低着头看着脚边断成两截的青幡,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与笑意,然后咳了两声。 此时王十三郎还在天空飞着,鲜血又习惯性地喷了出来,他的人画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颓然不堪地落入林中,将石阶右侧向极远处地一株大树被重重砸倒。 即便是九品强者,依然不是大宗师一合之敌。 然而叶流云咳了两声。 黑衣人地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知道叶流云看似不可能地连破弩箭虎卫和那名强大的年轻九品高手后,依然受了影响——他清楚,以大宗师地境界,应该不会受伤。然而叶流云三次出手,都刻意留有余地,却面对着那些被恐惧和愤怒激红了眼的庆帝属下高手,总会有些问题。 大宗师是最接近神的人,但毕竟不是神,他们有自己的家国。 尤其是叶流云,此人潇洒无碍,今日哪怕为家族前来弑君,却依然温柔地不肯伤害庆国的子民。 然后他看见那一片大宗师衣上的麻布温柔地飘了下来,落到了自己的身前,自己的坐骑好奇,去嗅了嗅。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世间 第一百二十二章人世间 大东山的山顶,晨雾已却,山风劲吹,隔云渐断,庙宇真容已现。一身明黄色龙袍在身的庆国皇帝,静静站在栏边,等待着叶流云的到来。当山下被五千长弓手包围,尤其是叛军之中,出现了东夷城九品高手们的踪影,这位向来算无遗策的庆国皇帝陛下,似乎终于发现事态第一次开始超出自己的掌控,中年人的眉宇间浮起了淡淡的忧愁。 黑色圆檐的古旧庙宇群落里,响起了当的一声钟声,沁人心脾,动人心魄,宁人心思,却让这天下不宁起来。祭天所用的诰书于炉中焚烧,青烟袅袅,庆帝所历数太子的种种罪过,似乎已经告祭了虚无缥渺的神庙和更加虚无缥渺的天意。 祭天一行,庆帝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所需要的,只是带着那些莫须有的上天启示,回到京都,废黜太子,再挑个顺眼的接班人。 然而一顶笠帽此时缓缓地越过了大东山巅最后一级石阶的线条,自然却又突然地出现在庙宇前一众庆国官员面前。 皇帝平静看着那处,看着笠帽下方那张古拙无奇的面容,看着那双清湛温柔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缓缓说道: “流云世叔,您来晚了。” 叶流云一步步踏上山来,无人能阻,此时静对庙宇,良久无语。山巅上众官员祭祀,包括礼部尚书与任少安等人,都下意识里对这位庆国的大宗师低身行礼。 在叶流云面前,只有庆帝依然如往常一般挺直站立着,而他身边不离左右的洪老太监虽然佝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公公每时每刻都佝着身子。似乎是在看地上的蚂蚁行走,却不是因为此时要对叶流云表示敬意。 “怎么能说是晚?”叶流云看着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无奈与遗憾,“陛下此行祭天,莫非得了天命?” “天命尽在朕身,朕既不惧艰险,千里迢迢来到大东山上,自然心想事成。”皇帝冷冷说道。 叶流云微微低头。思忖片刻后说道:“天命这种东西,总是难以揣忖。陛下虽非常人,但还是不要妄代天公施罚。” 皇帝冷漠地看着十余丈外的叶流云,说道:“世叔今日前来,莫非只是进谏,而并未存着代天施怒的意思?” 叶流云苦笑一声,右臂缓缓抬起,袖口微褪。露出那只无一丝尘垢地右手,手指光滑整洁,绝对不像是一个老人所应该拥有的肢体。 他的右手指着庆庙前方的那片血泊,以及血泊之中那几名庆庙的祭祀。 “陛下……施怒的人是你自己。”叶流云悲悯说道:“祭祀乃侍奉神庙的苦修士,即便他们也知道。陛下此行祭天乃是乱命。君有乱命,臣不能受,祭礼也不能受……所以你才会杀了他们。” 是的,皇帝祭天地罪太子书出自内廷之手。所择罪名不过放涎、蓄姬、不端这些模糊的事项,而这是太子若干年前的表现,和如今这位沉稳孝悌的太子完全两样。历朝历代废太子,不曾有过这样的昏乱旨意,无稽的祭天文。 大东山庆庙历史悠久,虽然不在京都,但庆庙几大祭祀往往在此清修,只不过随着大祭祀的离奇死亡。二祭祀三石大师中箭而亡,庆庙本来就被庆帝削弱的不成模样地实力,更是残存无几。所以一路由山门上山,大东山庆庙的祭祀们表现的是那样的谦卑与顺从。 然而当庆国皇帝在今天清晨正式开始祭天告罪废太子的过程,仍然有一些祭祀勇敢地站了出来,言辞激烈地表示了反对,并且神圣地指出,庆庙永远不会成为一位昏君手中地利刃。 朝廷对庆庙的暗中侵害。两位首领祭祀的先后死亡。让大东山上庆庙一脉的祭祀们感到了无穷地愤怒,山下叛军的到来。给了这些人无穷的勇气。 所以这些祭祀变成了黑檐庙宇前的几具死尸,他们的勇气化作了腥臭惹蝇的血水。 当有人敢违抗皇帝陛下的旨意时,他向来是不惮于杀人的,即便是大东山上地祭祀。庆帝唯一不敢杀的人,只是那些他暂时无法杀死的人——比如叶流云。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石阶边的叶流云,说道:“世叔,您不是愚痴百姓,自然知道这些祭祀不过凡人而已,朕即便杀了,又和天意何关?” 叶流云眉头微皱,说道:“祭祀即便是凡人,但这座庙宇却不平凡,想必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当在庙宇正门杀人,血流入阶,陛下难道不担心天公降怒?” 皇帝面色漠然,将双手负在身后,半晌后一字一句说道:“你我活在人世间,并非天之尽处,所以朕这一生,从不敬鬼神,只敬世叔一人。” 叶流云默然无语。 皇帝侧过身子,安静地看着黑色庙檐,檐上旧瓦在清晨的阳光下耀着庄严的光泽,说道:“所以朕请了一位故人来和世叔见面。” 这个世界上能有资格被庆帝称为叶流云故人的人不多,只不过那廖廖数人而已。所以当庆庙钟声再次响起,偏院木门吱呀拉开,一阵山风掠过山巅,系着一块黑布的五竹从门内走出来时…… 叶流云只是笑了笑,当然,笑容中多了几份动容与苦涩。 “澹州一别已然多年,不闻君之消息已逾两载。”他望着五竹和蔼说道:“本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原来你是在大东山上。” 两年前地夏天,北齐国师苦荷与人暗中决斗受伤,叶流云身为四大宗师之一,自然能猜到动手地是五竹,所以才会有这句不闻君之消息已逾两载。 而叶流云那句“本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更是隐藏了太多的迅息,不过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五竹之外,可能没有谁能听明白,当年澹州悬崖下地对话,范闲远在峭壁之上,根本没有听见。 五竹一如往常般干净利落,说了两个字之后,便站在了小院的门口,没有往场间再移一步,遥遥对着叶流云,离皇帝的距离却要近些。 他说的两个字是:“你好。” 区区你好两个字,却让叶流云比先前看着他从院中出来更加震惊,更加动容,甚至忍不住宽慰的笑了起来,笑声十分真诚。 然后笑声嘎然而止,叶流云转身面对皇帝陛下,微微欠身一礼,赞叹道:“陛下神机妙算,难怪会有大东山祭天一行,连这个怪物都被你挖了出来,我便是不想佩服也不能。” 皇帝闻言却没有丝毫表情的异动,反而是眉角极不易为人所察觉地抖了两下,是的,祭天本来就是针对叶流云的一个局,而当五竹这个局中锋将站出来时,叶流云却没有落入局中的反应。 势这种东西,向来是你来我回,皇帝的眼中一抹担忧一浮即隐,想必是知道自己与范闲猜测的大事件,终于要变成现实。 皇帝看了身旁的洪老太监一眼,眼神平静,却含着许多意思,似乎是在询问,为何并不马上出手?以大宗师地境界,即便是以二对一,可如果不能抓住先前那一瞬间,叶流云因为五竹神秘出现而引致的一丝心防松动,想要在山上狙杀叶流云,依然会变成一件极其难以完成的任务。 洪老太监此时却根本没有理会皇帝陛下的目光,他的眼光异常炽热地盯着前方,穿越过了叶流云的双肩,直射石阶下方那些山林。 他往前移了半步,挡在了皇帝的身前,然后缓缓直起了身子。 似乎一辈子都佝着身子的洪公公,忽然直起了身子,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的改变,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开始汹涌地充入他的身体,异常磅礴地向着山巅四周散发…… 明明众人都知道洪公公的身体并没有变大,但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洪公公已经变成了一尊不可击败的天神,浑身上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将身后的庆帝完全遮掩了下去。 这股真气的强烈程度,甚至隐隐已经超出了一个凡人肉身所能容纳的极限。 霸道至极。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流,这是范闲在京都抄的第一首诗,且不论大江的大字究竟是否合宜,然而这首诗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传颂开去。 这一天有幸或是不幸在大东山上的人们,在这一瞬间,都联想到了这句诗的前半段。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股冲天而起的剑气,正在石阶下方的山林里肆虐,即便是遥远的山巅也被这记凌烈至极的剑气所侵,青青林木开始无缘无故地落叶,落叶成青堆。 叶流云看着洪公公说道:“卿本佳人,奈何为奴?” 洪公公银白的发丝在风中飘拂,沙哑着声音说道:“大宗师都是奴才,我是陛下的奴才,而你们……也不过是这个人世间的奴才,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会东山 第一百二十三章会东山 在这一刻,高达以为自己飞了起来。 他飞越了大东山山腰间的层层青林,林间的淡淡雾霭,飞越了那些疾射而高的弩箭,越来越高。 飞的越高,看的越远,在那一瞬间,高达看见山脚下的山门,看见长长石径上,那些青色石板上染着的血渍,林间闪耀的刀光,石径旁像毒蛇一般的剑影。 然后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根树枝,砰的一声砸在了林子里的湿地上,险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达闷哼一声,凭借体内的真气强抗了这次冲击,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地蹦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长刀柄,抬步,准备再次向那条死亡的石径处冲过去。 然后一个动作,让他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同时碎了,一声闷哼从他的鼻子里传了出来,疼痛的难以忍受,同时间,两道血水也从他的鼻子里渗了出来。 高达双腿一软,下意识反手将长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料刀尖一触泥地……噼噼啪啪在一瞬间内碎成了无数块金属片! 当当脆响中,高达狼狈不堪地摔倒在林间的泥地中,身边是刀的碎片,手中握着可怜的残余刀柄,眼中尽是惊骇与恐惧,说不出的可怜。 他是被一个人,一把剑直接斩飞。 身为范闲身旁亲卫,高达拥有八品上的实力,当初在北齐宫廷中一刀退敌,那是何等样的威风?即便在宫廷虎卫之中,也是数得出来的高手,却不料竟然被一把剑像拍蚊子一样的拍飞了! 高达眼神复杂地看着远方石径上的剑光。心头一阵黯然。 这次范闲带着他们七名虎卫远赴澹州,不料却被陛下带到了大东山来,接着便遇到了刺驾一事。身为虎卫,先天第一要务便是保护陛下的安危,高达虽然不清楚小范大人这个时候已经悄悄溜下了悬崖,但他还是率领着另外六名虎卫,加入了宫廷护卫地大队伍,开始在这条陡峭的石径上。进行最无情的绝杀。 百余名虎卫守护一条山径,依理来讲,天底下没有什么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然而世间,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怎么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比如先前化为流云而过的庆国大宗师叶流云,比如此时手执一把剑,正在石径上遇神弑神。顾前不顾后,剑意凄厉绝艳已经到了顶点的那位。 高达咽下口中发甜的唾沫,强行平伏了一下呼吸,听着石径上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自己地兄弟们只怕已经死在了那名大宗师的手中。 虎卫。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对陛下的忠心,明知道自己这些人面对的是人世间最巅峰的力量,可他们坚毅地挡在石径上,挡在陛下的身前。泼洒着碧血,剖开了胸腹,舍生忘死,不退一步! 所以高达……这时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应该再冲过去,再拦在那个可怕大人物地面前,充当对方剑下的另一条游魂。 哪怕自己已经受了重伤,哪怕自己的刀已经碎成了小片! 然而高达在这一瞬间却犹豫了一下。 长长碧血石径上。不知道有多少虎卫试图七人合围,用日常训练中对付九品上高手的方法那对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地,那把似乎自幽冥中来,携着一往无前气势的剑,只是那样轻轻地挥舞着,泛着重重的杀气,便将人们的刀斩断。手臂斩断。头颅斩断。 而高达之所以还能够活着,在飞越之后。依然活着,正是因为这两年和范闲在一起地日子之后,他受了范闲太多的影响,他厉杀的长刀中不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范闲小手段的阴暗印记。 不再一味厉杀,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对上那位大人物,高达依然不是一合之敌,经脉被剑意侵袭欲裂,可他依然活了下来。 既然活下来了,还要去送死吗? 不! 高达眼瞳里闪过一抹异色,小范大人曾经无数次说过,什么事情,首先要把命保下来,才有机会挽回。大东山被围,自己再次冲过去,死在石径上也于事无补。 他用手捂着嘴唇,让鲜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望着林下,林下叛军的防御圈,明显因为接连两位大人物的到来,而显得松懈了一下。 高达咬着牙,眼里满是坚毅之色,他决定要找机会突围出去。 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皇家虎卫了。而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抉择,在两年后,会给这天下带来多少的震惊。 嘀嗒嘀嗒,血滴缓缓坠下,很微小地声音,在这一刻却显那样刺耳,甚至让场间的人们感觉,滴血的声音,甚至比身后古旧庙宇的钟声更能荡涤人们的心灵。 因为……血滴是从一把剑的剑尖上滴落。 这把剑缓缓升起,越过最后一级石阶,出现在大东山山顶的众人眼中。 剑很普通,看不出什么异样,就连剑柄,也是随便用麻绳缚了一层,看上去有些破旧。 然而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剑,并不怎么反光地剑面,却耀着一丝令所有人感到畏惧地强势与寒意,尤其是剑身上的血水缓缓向剑尖聚集,再缓缓落下,似乎是让看到这把剑地人们,都感觉自己心尖的血,也在随着这个过程往体外流着。 所以他们的脸色都发白起来。 然后看见了握着这把剑的那只手,那个人。 那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显得有些矮小的人。 和叶流云的潇洒不沾尘形象完全是两个极端。这位大人物因为身体矮小,麻衣破烂,浑身满是衣物地裂口灰尘血水,手中提着一把沾血破旧之剑,而显得无比委琐。 然而没有人敢因为这个委琐的感觉发笑,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大人物杀起人来,绝情灭性。从恐怖的程度上讲,要比叶流云还要可怕。 洪老太监静静地看着拾阶而上的委琐剑者,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收回释发出去的霸道气息,整个人的身体又拘偻了下来,回复了一个老年太监的模样。 庆帝满脸冷漠看着石阶处,看着叶流云与新来的那位,往前轻轻踱了一步。平静说道:“看来云睿这一次下地本钱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发疯?家国家国,为家族而叛国,实在是让朕意想不到。” 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与叶流云站在一起,自然说明天底下最强悍的几个老怪物已经联手做了一个决定。不能让庆国开国以来最强悍的那位帝王继续生存下去。 叶流云温和一笑,不解释,不自辩。 自从那位拿着一把剑的恐怖大人物上崖以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生怕惊扰了那人。但庆国皇帝却是一点不惧,冷笑盯着那件满是破洞的麻衫,嘲讽说道: “四顾剑,你不在草庐养老,在这大东山做什么?看你这狼狈样,杀光朕的虎卫,你以为就不用付出些代价?白痴就是白痴,我大庆朝治好你地痴病。你不思报恩也便罢了,非要执剑强杀上山,空耗自己真气……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脑袋也没有好使一些。” 是的,一个矮小的人,一把破烂的剑,一身狼狈地衣,就这样绝杀凌厉地杀上不尽石阶。杀尽百余虎卫。整个天下,也只有那个顾前不顾后。裹胁一往无前剑意,单剑护持东夷城及诸侯小国二十年的四顾剑。 没有人敢对四顾剑不敬,只有庆国皇帝敢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然而这番讥讽的话语,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听出了几份色厉内茬的味道。 没有人敢不回庆帝地问话,然而四顾剑……却是看也懒得看庆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着皇帝身边的洪老太监,渐渐的,这位大宗师的眼神炽热起来,似乎要穿透笠帽下的阴影,融化掉洪老太监苍老的面容。 矮小的四顾剑开口了,他的声音却不像他地身体,亮若洪钟,声能裂松,却兴奋地颤抖着。 “刚才是你吧,好霸道的真气……”四顾剑痴痴地看着洪老太监,“我知道范闲也是走这个路子,原来你是他的老师……如此说来,十几年前在京都皇宫里释势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间的传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庆国皇帝,被这位大宗师视若无睹,皇帝陛下虽不动怒,眼神却渐渐冰冷下来,看着四顾剑说道:“阁下三次刺朕,却是连朕的脸都见不着便惨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 四顾剑似乎此时才听到庆国皇帝的说话,眼光微转,看着庆帝的脸,沉默半晌后忽然摇了摇头:“你比你儿子长的差远了,有什么好看地?” 皇帝微笑说道:“这自然说地是安之,难道你见过他?” 四顾剑偏了偏头,说道:“我有个女徒孙,叫吕思思……明明她的师姐是被范闲杀死地,可是在杭州远远见过范闲一面,这小丫头便忘了怨仇,变成了花痴,天天捧着什么半闲斋书话在看……如此说来,范闲那小白脸自然是生的不错。” 海风微拂,在山巅穿行,庆帝哈哈大笑道:“你们东夷城一脉,果然都有些痴气。” 四顾剑沉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是白痴,我那小徒弟更白痴,我徒孙是花痴,这也很应该。” 然后这位看上去有几分傻气的大宗师忽然望着庆国皇帝说道:“治国,打仗这种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比你更强大的。所以我必须尊敬你,刚才对你不礼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气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礼。 然后皇帝和四顾剑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越来越劲的海风也遮掩不住这笑声传播开去。四顾剑的笑声是自然挟着精纯至极的真气,自然破风无碍,而皇帝的笑声,却是他久为天下至尊所养成地豪气无碍。 笑声嘎然而止,场间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双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场荒诞的戏剧演下去。 杀与被杀。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需要彼此寒喧谈心,讲历史说故事的长篇戏剧。 而为什么庆帝和四顾剑二人先前却要拙劣地表演这一幕? 庆帝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叹息了一声,不再看石阶处的两位大宗师,平静说道:“此局本是朕依着云睿之意,顺她布局之势,意图将世叔长留在此……不料云睿计划如此之疯狂。竟不顾国体安危,将东夷城与北齐也绑上了她的战车。” 他回头,没有丝毫畏怯,静静看着四顾剑笠帽下的阴影部分,说道:“大宗师久不现世。出世必令世间大震,今日二位来此,自然是事在必得,朕虽不畏死。却不愿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实在不知,阁下为何却也要陪我拖这么久?” 四顾剑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说道:“为什么我对这位公公如此感兴趣?因为天底下这四个怪物,我们三个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这位公公喜欢躲在宫里……正因为我了解叶流云,所以我知道他地性情。如果可以,他会一个人动手,而不会等着我们这些外族人来干涉庆国的内政。” 四顾剑平静下来,对着洪老太监敬重说道:“即便公公在此,叶流云也会出手。”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以作为对庆帝疑问的解释:“叶流云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为什么没有马上出手。” 叶流云和缓一笑。侧身对四顾剑说道:“痴剑。你这时候还没有感觉到吗?” 四顾剑身体矮小,所以显得头顶的笠帽格外大。阴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但此时纵使阴影极重,山顶众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位大宗师唇角的一丝苦笑和脸上的些许异色。 众人心头一惊,心想是什么样地发现,会让一向视剑如痴,杀人如草的四顾剑,也安静了这样久。 四顾剑转身,很直接地对着众人身后,那间古旧庙宇的门口提剑一礼,沉默半晌后说道:“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世间的破事儿,你来凑什么热闹?” 被四顾剑眼光看到了那些官员祭祀们惊恐不已,赶紧避开,生怕被目光触及。如此一来,顺着四顾剑望过去的目光,人们分开了一条道路,露出了最后方古旧小庙地黑色木门。 以及门外穿着一身黑衣,似乎与这座庙宇已经融为一体的五竹。 四顾剑的目光像两把剑一样穿透空气,落在五竹那张干净的面庞和那抹似乎永不会沾染灰尘地黑布上。 然而五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四顾剑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庆帝又笑了起来,只是此时的笑声却自如了起来:“阁下来得,老五为何来不得?” 皇帝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四顾剑。 叶流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四顾剑说道:“围山的时候,范闲在山上……他自然也来了。” 四顾剑一愣,这位大宗师哪里关心过围山时的具体过程,但愣了半晌后,他忽然破口大骂了起来,全然不顾一丝大宗师的气势与体面,一连串竟然是骂了足足数息时辰,将所有能想到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云之澜和燕小乙这两个蠢货!把那个小白脸围在山上干什么?”四顾剑气喘吁吁骂道:“这是要阴死老子?” 他忽然神情一凛,寒寒看着庆国皇帝,嘲笑说道:“带着范闲上山,便找着这么一个好帮手……难怪你一点不怕……看来先前说错了,治国行军我不如你,压榨自己的子女亲人。这种本事,我更不如你。” 庆帝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很明显,不论是四顾剑还是叶流云,对于忽然出现在大东山巅庆庙的五竹都感到了强大地震惊与警惕。 虽然他们是大宗师,但是过往的历史与这世间神妙的偶然发生,已经证明了许多事情,不然四顾剑也不会腆着脸把王十三郎送到范闲地身边。将那个心性执着最似自己,却格外温柔的关门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为这个瞎子吗? 四顾剑忽然望着五竹静静说道:“你不要参合这件事情,下山吧,这皇帝不是什么好鸟……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你一个保证,范闲这辈子绝对会风风光光,就算不在南庆呆,去我东夷,我让他当城主。” 场间众人依然安静。但眼睛里却开始展现出震惊与惶恐的表情,他们不知道那个站在庙门的黑衣人是谁,竟能让两位大宗师在刺驾前的一瞬间停止了下来,竟然能够让四顾剑,那位一向狠辣地四顾剑。许出了这样大地承诺。 大宗师说的话,没有人会不相信。 所以人们更好奇,那位和小范大人息息相关地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皇帝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因为他发现五竹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五竹思考了一会儿后,缓缓说道:“不好意思,范闲让我保住皇帝的性命。” 如同叶流云一样,四顾剑也张大了嘴,陷入了那种比看见五竹还要震惊的神情之中,半晌后才摇头说道:“三十年不见,想不到你竟然变得话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还以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摇了摇头。懒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四顾剑正了正头顶的笠帽,说道:“五竹,我们当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对你动手……你要知道,从牛栏山之后地这两年,我对范闲可是容忍了很久。” 众人再次心惊,暗想当年的情份是什么? 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后轻声说道:“你那时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脏的没办法。” 四顾剑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现在也一样的脏。我现在还是那个十几岁还流鼻涕的白痴。如何?要不要还陪我去蹲蹲?” 五竹唇角渐翘,似乎想笑。却终究是没有笑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四顾剑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将剑收回身旁地鞘中。叶流云一惊道:“干嘛?” 四顾剑指指洪老太监,指指五竹,又看看叶流云,没好气说道:“两个打两个,傻子才动手。” 叶流云苦着脸说道:“可你……难道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四顾剑认真说道:“可我不是疯子。” 场间包括庆国官员和祭祀还有几名太监在内的众人,其实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传说中的人物,看见在人类心中有如天神一般的大宗师。在初始地敬畏害怕之后,此时再看了这几幕对话,心中却生出了无数荒谬感觉。这几个像小孩子一样斗嘴斗气的老头儿,难道就是暗中影响天下大势二十年的大宗师? 皇帝着这一幕,等待着大剧的落幕,心中一片宁静。 如果四顾剑和叶流云真的退走,这幕大剧,便成为了一场闹剧。而四顾剑也不是真的白痴,他当然知道,如果真的让庆帝活着回了京都,会带来多么恐怖的后果。 四顾剑扯着嗓子骂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干地,那贼货再不出来,老子立马下山。” 皇帝听着此言,瞳孔微缩,面色大寒。 有流云沉浮于山腰,有天剑刺破石径,有落叶随风而至。 风过光散,一须弥间,第三个戴着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很自然地飘到了山顶上。 苦荷终于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行 第一百二十四章大行 “大宗师果然不愧是大宗师,就算是破口大骂,居然也能从空无一片中,骂出一个大宗师来。” 王启年躲在满脸惊恐的任少安身后,在心里习惯性地相声了一下,眼珠子便开始转了起来,然后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无声息地往后面挪着步子。他与宗追并称监察院双翼,论起逃命匿迹之类的功夫,实在是天下无三,此时大东山山顶上众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忽然出现的第三位戴笠帽人的身上,根本留意不到众人间消失了一位。 王启年暗想,这大概便是小角色的优势。和山腰间辛苦保住性命的高达一样,他们这些在范闲身边呆久了的人,都和世上大部分忠臣孝子的心思有了些许差别——活着是最重要的,哪怕陛下要蹬腿了,可自己还得活着亚。 王启年的消失,可以瞒过天底下所有人,却瞒不过山顶上的这几位大宗师,只是他们的看着彼此,看着对方,看着庆帝,却吝于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一个干枯无名的老头子。 层层乌云无来由地拢聚,高悬于东山之顶的天空中,将炽烈的日光遮去大半,山顶重入阴郁海风之中。 一片安静。 礼部尚书是个精神矍烁的老者,他本应该出列严辞指责眼前这幕卑劣的谋杀,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太常寺正卿任少安年岁不大。他应该站在皇帝的身边,帮陛下挡住这些来自内部来自异国地强大杀气,可是……他不敢。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动,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无限复杂的情绪,或激动,或恐惧。或兴奋,或绝望,或敬畏,或悲伤。 是的,这片面积并不如何阔大的山顶上,今日发生了太多地事情,来了太多的大人物,以至于那些错落有致的古旧庙宇。也开始在海风中发抖,檐角的铜铃钉钉当当,在向这些大人物们表示礼拜。 叶流云,四顾剑,苦荷。天下三国民众顶礼膜拜的三位大宗师。三位大宗师各居天南地北,苦荷乃北齐国师,四顾剑一剑护东夷,叶流云却是飘泊海上难觅踪。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同时请动他们三位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是身为人间巅峰的自觉。 今天他们却为了一个人来到了大东山。 因为对方是雄心从未消退的庆国皇帝,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帝,人世间权力最大地那个人! 而皇帝的身边站着洪公公,从不出京的洪公公。 四大宗师会东山! 刺庆帝! 人间武力的巅峰与权力的巅峰,齐聚于此。这样奇妙地场景,从来没有在这片大陆的历史上出现过,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或许也没有机会再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往往只能存在于人们地幻想中。或者是北齐说书人的话本里。 然而这看似绝对不可能的场景,终于在这个夏末的大东山上,变为真实。 而且那位身为目标的庆帝,四位大宗师,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间古旧小庙的门口……还站着一位瞎子,眼睛上系着一块黑布的瞎子。 “见过陛下。”最后上山的那位大宗师,身上也穿着麻衣。脚却是**着。麻裤直垂脚踝处,没有遮住未沾分尘地双脚。 皇帝微微躬身行礼:“一年半未见国师。国师精神愈发好了。” 苦荷缓缓取下头上戴着的笠帽,露出那个光头,额上的皱纹里透着一股宁和的气息,轻声说道:“陛下精神也不差。” 皇帝已经从先前的震惊中摆脱了出来,既然老五来得,四顾剑来得,苦荷自然也来得。他苦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赞叹自己刻意留下一条性命的妹妹,竟然会弄出如此大的手笔来。 “真不知道,云睿有什么能力能说动几位。” 不需片刻时光,庆国皇帝笑容里苦涩尽去,昂然说道:“君等不是凡人,朕乃天子,亦不是凡人,要杀朕……你们可有承担朕死后天下大乱的勇气?” 此言并无虚假,庆国皇帝一旦遇刺身死,不论长公主在京都如何扭转局势,可是庆国必然受到大创。皇帝遇刺,不啻是在庆国子民地心上撕开了道大大地伤口。一向稳定的庆国朝野受此重创,如果要保持内部地平衡,必定要在外部寻找一个怒气的发泄口。 庆国皇帝的平静,来自于他对时势的判断,自己若被刺于东山,还有异国的势力加入,不论朝中诸臣忠或不忠,在国君新丧的强大压力下,必然会被迫兴兵。 以庆国强大的军力,多年来培养出的民众血性,一旦打起为陛下复仇的大旗,杀气盈沸之下,北齐和东夷如何支撑得住?即便对方有大宗师……可是天下乱局必起! “朕一死,天下会死千万人。”皇帝轻蔑笑着,看着那三位大宗师,“你们三人向来都喜欢自命为百姓守护者,苦荷你护北齐,四顾剑护东夷,然而却因为朕的死亡,导致你们子民的死亡、饥饿、受辱、流离失所、百年不得喘息……这个交易划算吗?” 苦荷微微一笑:“如果陛下不死,难道就不会出兵?天下大战便不会发生?” 皇帝缓缓说道:“这二十年间,天下并未有大的战事。你们最清楚是为什么。” 苦荷叹息道:“陛下用兵如神,庆国一日强盛过一日,陛下之所以怜惜万民,未生战衅,不外乎是世上还有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活着,不然即便一统天下,却是个被我们折腾的随时分崩的天下,陛下自然不想要这个结果。” “不错。朕便是在等你们老,等你们死。”皇帝眼帘微垂,淡淡说道:“朕比你们年轻,朕可以等……” “我们不能等了。”苦荷再次叹息道:“不然我们死后,谁来维系这天下的太平?” 庆帝地两道剑眉渐蹙,眉心那道小小的皱纹夹着一丝冷漠与强横:“太平?这个天下的太平,只有朕能给予!就凭你们三个不识时务,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难道能给这天下万民个太平盛世?” 那位最后上山的北齐国师温和一笑,对庆国皇帝轻声说道:“千年之后,史书上再如何谈论今日东山之事,那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控制,每个苍生中一员。都无法对遥远的将来负责……我们所要看的,不过是这个清静世界中的当下。” 苦荷双掌微微合什,说道:“至少在我们三人死前,老去前。要对这个天下负些责任。” “所以朕必须死?”庆帝微微一笑,转首望着叶流云说道:“世叔,您是庆国人,乘桴浮于海,何等潇洒,你要朕死,莫非是为了天下地太平?莫忘了,我大庆南征北战杀人无数。你叶家便要占其间的三成!” 不待叶流云回答,一言毕,庆帝又转向四顾剑,冷笑说道:“你呢?一个杀人如草的剑痴,竟然会心怀天下?莫非你当年杀了自己全家满门,也是为了东夷城的太平?” 庆帝最后不屑望着苦荷,说道:“天一道倒是好大的苦修名头,可你们这些修士不事生产。全由民众供养。又算得什么东西?不过一群蛀虫罢了。” “战明月!”庆帝一声冷喝,说道:“不要以为剃了个光头。就可以把自己手上的血洗掉。” “世叔,你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存续……当然,朕本来起意在此地杀你,你要杀朕,朕毫无怨言。” “四顾剑,你守护东夷城若干年,朕要灭东夷,你来刺朕,理所应当。” “苦荷,你乃是北齐国师,朕要吞北齐,你行此狂举,利益所在,不须多言。” “尔等三人,皆有杀朕的理由,也有杀朕地资格,但……”他看着这三位一身修为惊天动地的大宗师,鄙夷之意抑之不住:“诸君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何必再折腾一个欺世的名目出来?” “戴着三顶笠帽,穿着三件麻衣,以为就是百姓?错!你们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的怪物。”庆帝冷冷盯着三位大宗师,“为万民请命,你们配吗?” 庆帝轻轻拂袖,长声而笑,笑声里满是不屑与嘲讽,或嘲讽那三位高立于人间巅峰地大宗师,或是自嘲于算计终究不敌天意的宿命感。 “罢罢罢,这天道向来不公,三个匹夫,便要误朕大计,二十年来,朕常问这老天,为何千年前不生,百年前不生,偏在朕活着的时候,生出你们这些老怪物来……” 这位天下权力最大的中年男子忽然敛了笑容,冷漠说道:“如今人都已经到齐了,还等什么呢?” 自洪老公公敛去了自己地气息,庆国皇帝站到了他的身旁,昂首而立,于三大宗师包围之中,笑谈无忌,这是何等样的自信神采?若换成世间任何一位权贵,置于他此时的处境中,只怕纵使再如何心神清明,终究也会陷入某种难以承担的情绪之中。 只有庆帝依旧侃侃而谈,眉宇间,眼瞳里,没有一丝畏惧,有的只是一丝错愕后的坦然,以及坦然之后的那丝淡淡惆怅无奈。 他分别向着三位大宗师冷言质问,那种不可一世地气焰并未因为此时的危局而有丝毫减弱。长年天下第一权者地养气功夫,让他纵使在这些人类巅峰力量的包围之中,依然自然地透露着帝王的无上威严。 最后那段话表明的意思很清楚,以庆帝的手段魄力决心,在这二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一统天下的迹象,他有能力完成这件大事业,从而开创大魏之后,又一个万朝之国。 庆帝也会成为真正地天下共主。 而在二十年前。庆国统一天下地步伐却被迫放慢了下来。因为在庆国代替大魏,成为大陆上最强盛地国家过程中,人间地武道境界也忽然间有了一次飞越,三十年前开始,人世间逐渐出现了几位大宗师。人类的历史中,以往并没有出现过这种能够以一人之力对抗国家机器的怪物。 一旦出现这种恐怖的大宗师,即便心性强大如庆帝,依然不得不暂摄兵锋。在大陆上谋求一个暂时的平衡。 “还等什么呢?”庆帝再次用嘲讽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说道:“堂堂大宗师,也会怕朕?战明月你一直隐迹不出,是不是担心这大东山之局是朕与云睿联手设的?” 一语道破他人心思,庆国皇帝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对方是深不可测地大宗师。 苦荷微微一笑,头顶映着乌云下的淡光,整个人似乎已经和这片山巅融为了一体,和声回道:“说到底。还是这些年北齐东夷两地被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害惨了。” 是的,对于大东山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三位大宗师都会思考,长公主的忽然失势与太子地忽然被废,是不是庆国人玩的一件大阴谋,所以他们必须看到庆国内部真正的问题。 而眼下这一切,燕小乙的叛军,临阵换帅。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海上有异象生,大东山巅上方地层层乌云范围越来越广阔,最后直接连到了海天交际的天边一线,整片天穹都被乌暗的云朵遮蔽着,天色越来越暗,云中的翻滚挤弄似乎清晰可见,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变形、挣扎的云层间蕴积。 呜呜……风声呼啸,云间隐有雷声隆动。似乎是天地在痛苦的呻·吟。然后落下一滴雨水。 在层层乌云叠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大东山地山巅已经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第一滴雨水落下时。恰巧打在了庆帝身上明黄龙袍上的金丝绘龙上。 雨水打在那条蟠龙的右眼中,明黄的衣料沾水色重,让那只龙眸显得黯淡了起来,悲伤了起来。 势。 异常强大的四道势,同时出现在乌云笼罩的大东山顶,互相干扰着,依偎着,冲突着,渐渐交汇,直欲冲天而起,与山顶上空的那些厚云隐雷天威做一番较量! 实。 四道势含着实体地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晋入到一种玄妙地境界。在第一滴雨落下时,便掌控了大东山山顶地一切。所有的生命在这实势圆融地境界中,开始失去了自我心灵的掌控。 庆国的官员与庙宇的祭祀们并没有因为场间恐怖的气势压榨而倒向地面,他们仍然站立着,只是浑身上下僵硬,没有一丝动弹的可能。他们恐惧而眼瞳无法缩小,他们失禁而尿水无法打湿衣裤,他们想惊声尖叫却张不开嘴。 山顶四周的长长青草像一柄柄剑般倒下,刺向场地的正中间,就像是在膜拜人间的君主。庙宇檐上的铜铃轻轻摇荡,然而内里的响铁也随之和谐而动,发不出任何声音。地面上的黄土用一种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缓缓向着青石缝隙里退去,缩成一道线,一道瑟缩的线,躲避着这股磅礴的力量。 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声音都被封锁在实势恐成的坚厚屏障内,云层绞杀的雷声,雨滴润土的轻语,都变成了哑剧的字幕,能观其形,而无法闻其声。 实超九品,势突九品。人类一直在思考,这样的力量一旦全力施展出来,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而今日大东山上,整个人间最巅峰的五位同时出手,这股威力甚至隐隐超出了人类地范畴,而开始向着虚无缥渺的天道无限靠近。 大风起兮,无声无息。 大雨落下。听不到嘀嗒。 雨水击打在苦荷大师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没有被他体内淳正的真气激起雨粉,而是十分温柔自然地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他的麻衣,他的赤足。山巅的狂风,吹拂地他的衣裳向后飘动,然而他的人却像一座山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山巅,迎接着风吹雨打,没有刻意抵抗,只是温柔自然地和风雨混在一处。 此乃借势,借山势。借风势,借雨势,平和着对面那记霸道到了极点的真气。 洪公公一手牵着庆帝,整个人的身体已经挺了起来。体内霸道的真气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他的须发皆张,刺破了头顶戴着的宦帽,他地衣裳也逆着风势而飞舞,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鬼神辟易的霸道气息,似乎直要将这山,这风,这雨……统统碾碎了去! 苦荷大师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妖异的光彩。一丝完全不合天一道中正平和之意的妖异,唇中念念有辞,却听不清他在念什么,然而让他地身体在风雨中无助摆动,却看不到一丝颓色。 在场间四势之中,唯有洪公公这处全力而发,气息冲天而去,震得他与皇帝四周的雨水变成一片粉雾。弥漫身周。模糊了其中的景象。 霸道终不可持,尤其是这种逆天动地的霸道。洪公公地眼中瞳子耀着异彩,整个人像是年轻了数十岁,难道他是在耗损着自己的生命真元拖住这三位大宗师一刹,从而给五竹救驾的机会? 然而五竹在雨中,任雨水打湿黑布,却是一动未动。 他不动,并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动,所以四顾剑像一道变了方向的雨水,划过一道黑影,像鬼魅一样站在了五竹与庆帝的中间。 四顾剑也没有动,只是凝着自己的势,他低着头,笠帽遮着他的脸,漫天的雨水似乎要将这个穿着麻衣地矮子完全吞没。 但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吞没他手中倒提着的那把剑。 五竹隔着黑布“望”了四顾剑手中的剑一眼。 在风雨中依然耀着寒光血意的那柄剑忽然黯淡了一瞬间。 四顾剑依然未动,而他体内的强横真气却逼将了出来,顺着身上麻衣大大小小数百个口子向外渗了出来。 这几百条口子,是这位大宗师一剑杀尽百名虎卫的代价。 四顾剑的真气宛若实质,从他地麻衣裂口中激射而出,虽未发出声音,但从那些裂口处麻衣急速摇摆地形状,可以感受的异常清楚。而这些真气地碎片被逼出他的身体后,并未破空而去,却是绕着凄厉的弧线,在他的身周上下飞舞。 带动着那些雨水飞舞。 雨水变成了一把把锋片,无声地飞舞,透明一片,看上去神奇无比。 五竹缓缓低头,反手握住了腰间的那根铁钎,眉头皱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四顾剑身周的雨水锋片飞舞的愈发激烈起来,割断了身周的一切生机,让整个山巅都笼罩在一股绝望厉杀的氛围之中。 四顾剑还没有拔剑,因为他本身就是一柄痴愚而执着的剑。 叶流云也没有拔剑,因为他的剑已经刺入了山脚的悬崖石壁之中。场间五位大宗师级别的绝世强者,此时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他是庆国人。 他是叶家的守护神。 他被庆国陛下称为世叔。 他要杀死庆国的皇帝。 他那双断金斩玉,崩云捕风的手,依旧稳定而温柔地放在袖中,始终没有伸出来。 便在这一瞬间,苦荷大师最先动了,他动了一只脚,只是往洪老公公的身边走了一步。轻轻地踏了一步。 但洪公公却觉得似乎有一座山向着自己压了过来,眉毛一挑,左手中指微屈一出,如天雷崩去,纯以霸道真破对方圆融之势。 山破。 雨至。 苦荷合什,满天风雨在这一瞬间改变了方向,向着洪公公那张骤然间年轻了数十岁的脸颊上扑去。 雨水一触洪公公的脸颊,没有激出任何印迹。但洪公公光滑的脸上,却像是多了几条皱纹,整个人苍老了少许! 而那些雨水却是马上被蒸发干净,洪公公再掘食指,一指向着身前的空中敲了下去,虽则无声无息,却是激得雨水从中让路,让那青石板上寸裂而开。露出下方瑟缩黄土,便是黄土也承受不了这种暴戾地气息,无数颗粒翻滚着绞弄着,把湿润的水气挤压了出去! 苦荷如落叶般,不沾雨水飘退。他先前踏上的那一方青石板,忽然间消失,于暴雨中干燥,露出了龟裂的地皮。似黄沙。 苦荷的心中有悯意,知道这位隐在庆宫数十载的同行人,今日已有去念,不然不会选择如此强硬的方式,这是何等样霸道的真气,如此强悍地真气释出,即便是大宗师的身体,只怕也支撑不了片刻。 然而他再次飘前。依然如落叶。 握住了洪公公的左手,就像是落叶终于被雨水打湿,死死地贴附在庙宇斑驳的墙壁上,再也无法脱离。 洪公公的眉毛飘了起来。 苦荷的衣裳开始鼓动了起来。 二人间的空气开始不停地变形,让穿越其间的风雨,却骇地平静起来。 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雨水顺着笠帽流下,形成一道水帘,遮住四顾剑的脸。他低着头。轻轻松开手掌,放开了剑柄。于风雨之中并二指疾出,各指天际,不知方向。 手指一划,身周风雨顿乱,剑意大作! 长剑从他的手中缓缓向下划落,却定在了半空之中,不再落下,于刹那间重获光彩,一道亮光从剑柄直穿剑尖,杀意直指大地,反指天空,一往无前,其势不可阻挡。 地面上无由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五竹低着头,反手握紧了铁钎,拇指压在了食指之上,指节微微发白。 叶流云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这最后的一击,必须由自己完成,这是协议中最关键地一部分。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神里已经是一片平静,于袖中伸出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掌。 叶流云全力发动,场间实势的平衡顿时被打破,洪公公一身霸道气息,再也无法抵挡三位大宗师的合击,场间玄妙地境界顿时被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泡沫上的小口子,足以毁灭一切。 声音重临大地。 一声闷响在苦荷大师与洪公公身间响起,先前两道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相冲,声音却延迟至此时才响起,闷声如雷,如风云。 苦荷双臂上的麻衣全数震碎,露出满是血痕的苍老双臂,然而他的眼神依然一片平静宁和,双手轻柔地拂着洪太监的右手,落叶重被山风吹动,划着异常诡异,而又看上去十分自然的痕迹,飘了上去。 国师地右掌在轻轻抚在了洪公公的胸上。 洪公公的面容更加苍老三分。 然后洪公公的胸膛忽然暴烈地涨了起来!将苦荷国师那挟着天地之势温柔贴近的一掌震开! 苦荷脸色发白,再轻柔地摁上第二只手掌。 皇帝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握着洪公公的那只手,叹息声在安静许久的山巅响起,显得是那样的凄凉而平静。 “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流云亦如此,陛下……亦如此。” 叶流云面无表情地念完此偈,来到了庆帝地身前。此时苦荷与洪公公在一起,五竹与四顾剑在一起,世间再没有人有资格阻止他完成刺君地最后一击。 在这时,天空中的一道闪电终于传到了山巅,雨声也大了起来。 电光一闪即逝,只照亮了一刹那,真正地电光火石间。而就在这瞬间内,四顾剑看见对面的五竹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 四顾剑咧嘴一笑,双手并着的两指屈了一指,指尖的雨水滴了下来,而他身旁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的长剑,倏的一声飞了出去,绕着他的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刺庆帝的后背! 前有叶流云,后有四顾剑一往无前、凝集全身真气的一剑,就算是大宗师也无法应付,事情终于到了终局的这一刻。 庆帝此时已经松开了洪公公的手,他不愿意让这位老太监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在宗师战中不得尽兴。他的右手颤抖着,面容却是无比平静,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人总是要死的,雨水进入皇帝陛下的双唇,微有苦涩之意。他身上龙袍里的那只龙淋了雨水,在盘云中挣扎,显得格外不甘。 闪电之后,雷声终于降临山巅,咔嚓一声,轰隆连连。 庆国皇帝傲然站在山顶,等待着死亡。 此时那些庆国大臣与祭祀们已经跌坐在雨水中,看着这令人撕心裂肺的一幕,跪伏在地,哭喊着:“陛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京都的蝉鸣 第一百二十五章京都的蝉鸣 庆历七年的夏末,比往常的年头要来得更热一些。第一场秋雨迟迟未至,层叠三月的暑气全数郁积在民宅街道之中,风吹不散,让京都城都像焐在炕头的棉被里。 京都的居民们晨起后,便会觉得身上全是浓度极高的汗液残留,略一梳洗,出门后又是一阵汗水涌出,一日之中,直让人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粘稠,好不难受。 蝉儿们却高兴了,拼命地高声撕叫着,只是没有往年夏末秋初时节的声嘶力竭、生命最后的悲切,反而是一种留有余力,游刃有余的高亢。知了,知了的声音,在京都城内外的丛丛青树间此起彼伏,惊扰着人们的困意,嘲笑着人们的难堪。 一枝青竹竿忽然分开树叶。准确地刺中树干上地某一处。那位正在引吭高歌的蝉兄只觉得眼前一白,感觉满脸被糊了一层东西,再也无法张嘴,情急之下想用触肢去扒拉,不料却连触肢也被糊上,再也无法挣脱。它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得意确实不能太早。 一位小太监得意地望着树上,回手将轻轻柔柔的竹竿收了回去。摘下被面筋缚住的蝉,扔进身边的大布袋里,正准备继续出手,余光里却瞥见了院墙旁边坐在竹椅上乘凉的那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凑在那位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像献功一样地扯开布袋给对方看。 躺竹椅上那位太监是洪竹,他斜乜着眼看了一下。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想了想后,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道:“说了多少遍了?要你粘翅膀。非往那知了的头上粘……这半晌才粘了几个?呆会儿太后被吵醒了,你自己领板子去?” 那名小太监赶紧请罪,带着青树下发呆的十几个太监赶紧继续去粘知了。 洪竹半倚在竹椅上,眯眼看着那个小太监地身影。不知怎的,却想起了自己初进宫时的情况——皇宫里树木极多,蝉儿自然也多了起来,尤其是今年夏天太热,一直持续到今月,宫中的贵人们对这些知了的鸣叫已经烦不胜烦,也亏得洪竹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派了几拔小太监往各宫里去粘蝉。 难怪皇帝和皇后都喜欢他。如此细心体帖的奴才,真是少见。 洪竹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法子是小范大人教给自个儿的,小范大人如今应该在大东山,也不知道陛下祭天进行的如何了。 庆国皇帝离京祭天,没有依照祖例由太子监国,而是请出了皇太后垂帘,其中中所蕴含地政治气息十分明显。皇宫里的人们都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陛下归京的那一天。人心慌慌。各种小道消息传了又传。太后垂帘,而东宫此时早已失势。整个后宫竟然没有一位贵人出来领头,宫墙之中的平静,无法自抑地呈现出一种慌乱。 而洪竹在这一片慌乱之中是个另类,他原意还是想留在东宫侍候皇后与太子殿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将他调到了含光殿来。半年前东宫失火,整个皇宫的人都清楚,东宫与广信宫地太监宫女们全数离奇死亡,虽然众人不敢议论此事,但对于唯一活下来的洪竹,却是多了几分敬畏与疏离。 所有人都死了,小洪公公还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恐怖。 洪竹站起身来,心里有些黯然,是的,他是一个奴才,但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奴才,所以此时在宫中,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看着东宫地颓凉,他竟有些伤感。 他往含光殿里走去,微佝着身子,年纪轻轻的,却开始有了洪老太监那种死人的气味。 十三城门司的官兵们在暑气中强打精神,细心地查验进京人们的关防文书。京都守备师的军队,在元台大营处提高了警戒,而守护皇宫的数千禁军更是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用怀疑地目光,打量着脚下所有的一切。 整个京都的防卫力量,便控制在这三部分军队的手中,在当前这样一个安静诡异的时态,稍有不慎,只怕便会引出大乱。 三方都不敢有丝毫松懈,以大皇子为首,强力地压慑着所有人的异心与动。 京都的百姓,却没有官员和军队这般紧张,这般热的天气,富庶地庆国子民们不愿意呆在家中硬抗闷热,而是习惯躲进遮阴地茶楼里,喝着并不贵的凉茶,享用着内库出产地拉绳大叶扇,讲一讲最近朝廷里发生的事情,说一说邻居的家长里短。 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皇宫和自己的邻居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蝉儿在茶楼外的树中高声叫着,有几只甚至眼盲地停在了茶楼的青幡之上,把那个大大的茶字涂成了荼字。而这些嘶啦嘶啦的鸣叫,恰好掩住了茶楼里面好事者们的议论。 议论的当然是陛下此行祭天事宜,风声早已传了数月,天下人都知道陛下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废储了。只是太子这两年来表现地仁厚安稳,和往年的模样有了极大的区别。所以包括官员和百姓们的心中都在犯嘀咕,为什么陛下要废储? 没有几个人敢当面问这些,但总有人敢在背后议论些什么,总体而言,京都百姓们对于那位东宫太子投予了足够的同情和安慰,或许是因为人们都有同情弱者的精神需要,又或许是身为死老百姓,总是希望天下太平一些。不愿意因为废储而产生太多的风波。 当然,此时的京都百姓,包括朝中地文官,都没有想到,庆历七年夏秋之交的这场风波,竟以一种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方式,轰隆隆地如天雷卷过,卷进了所有的人。京都所有的土地。 忽的一声,大风毫无先兆地从京都宽阔的街道,密集的民宅间升起,穿过,掠过!风势来得太突然。将那些在街上摆着果摊、低头发困地摊贩凉帽吹掉,露出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睛,吹的满街的果皮乱滚,吹的茶楼外青幡上地蝉只再也附着不住。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荼字又变成了茶字。 坐在茶楼栏边的茶客们好奇地往外望去,心里呐闷,这已经闷了三月的天,难道终于要落下一场及时的秋雨了? 然后他们看见本是一片碧蓝地天,忽然间被从东南方向涌来和层层积雨云覆盖,整座京都的上方,宛若加了一个极大的盖子,阴凉笼罩着城郭与其间的子民。 云层不停地绞动翻滚。像无数巨龙正在排列着阵形,时有云丝扯出,看上去十分恐怖。如此浓厚的乌云,自然预兆着紧接而来的暴雨,看这云头,这场大雨只怕会异常凶猛。 而那些茶客们不惊反喜,心想老天爷终于肯让这人间清明些了。 咔嚓一声雷响,雨水终于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街上的行人们纷纷走避。楼上的茶客们眯着眼,极为快·活地欣赏着许久未见地雨水和宅落被打湿后沁出的些许别样美丽。 雨下的并不特别大。但却特别凉,不一时功夫,茶客们便开始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不免有些意外,心想往年的秋雨只是淅淅下着,总要有个三场,才能尽祛暑意,今年怎么这雨水却如此之凉。 以这个时代人们的知识,自然不知道,在十几天前,东海的海面上升腾起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飓风,这场风灾直冲大东山,在海畔五十余里的地面上空降无数雨水,然后势头未减,继续挟着海上蒸腾地水气与湿气,直入庆国腹地。 这场飓风很有趣,沿路之上并没有造成太大地灾害,却给酷热已久的庆国疆土带来了立竿见影地降温降雨。 茶客们搓着手,喝着热茶,暗骂这老天爷太怪,众人出门都未带着伞,更不可能带着单衣,只好在这楼中硬抗着丝丝凉意。 “出什么事了?”忽然有一个人望着城门的方向好奇说道。 听着这话,好热闹的人们都凑到了茶楼的栏边,往城门的方向看去,隔着远远层层的雨雾,看不清楚那方出了何事,只隐约感觉到了一阵噪动与那些军士们的慌乱。京都四方城门,都由十三城司的兵马把守,向来军禁森严,极少出现眼下这种局面,所有茶客们都有些好奇。 自然不会是有军队来攻城,首先不论这种想像本身足够荒谬,即便真的有军队攻到京都城下,外围的守备师也会率先迎敌,而城门司设在角楼里的了望卒,也会在第一时间内响起警讯。 得得马蹄声响,踏破长街雨水,声声急促。 茶客们定睛望去,只见城门处一匹骏马急速驶来,只有这一匹,众人明白肯定是哪方有急讯入城,纷纷放下心来。 但看着那匹骏马嘴边的白沫,马上骑士满脸尘土的憔悴模样,众人心头再紧,纷纷暗想,难道是边关出了问题? 雨水一直在下,疲惫到了极点的骏马奋起最后的气力,迎着风雨。拼命地奔驰着。马上衣衫破烂,神情严肃的骑士毫不爱惜自己坐骑的生死,狠狠地挥动着手中地马鞭,催促着身上骏马,保持着最快的速度,踏过茶楼下的长街,溅起一路雨水,向着皇宫的方向冲刺! 幸亏是大雨先至。将路上行人与摊贩赶至了街旁檐下,不然这位骑士不要命的狂奔,不知道要撞死多少人。 茶客们看着那一人一骑消失在雨水中,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来,消化掉先前安静无比的紧张,面面相觑,不知道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系着白巾啊……”一位年纪有些大的茶客忽然颤抖着声音说道。 茶楼里更加安静起来。虽然晚出生地京都百姓没有经历过当年庆国扩边时的大战时节,但也曾经听说过,当年三次北伐里最惨的那次,庆**队一役死伤万人,当年千里飞骑报讯的骑士……也是系的白巾! “报讯的骑士是……”有人疑惑问道:“燕……大都督。不是才胜了吗?” “是军中快马。”那位年纪大的茶客明显当年也是行伍中人,声音依然颤抖着,报讯者系上了白巾,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茶楼里的议论声倏地一下停止。所有人,甚至包括店小二和掌柜地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众人安静地站在栏边,看着大雨中的街道,暗中祷告自己的国度不会出事。 “又来了!” 茶楼中,一位年轻人惶急而无助地喊叫了起来。此时城门处早已没躁动不安,有的只是一片肃杀与警惕,然而第二骑来的比第一骑更快。就像是一道烟一样,快速地从茶楼下飞驰而过。 这名骑士未着盔甲,只是一件深黑色地衣裳,单手持缰,双脚急踢,脸上全是雨水淋下的黑色水迹。 他持疆的左臂上也系着一块白巾,而右手却高举着一块令牌模样的事物,直接冲过了城门。踏过长街。同样朝着皇宫地方向疾驰而去。 茶楼中诸人带着企盼地目光,望着先前那位深知朝廷体例的茶客。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些好消息。 那名老茶客满脸惨白,喃喃说道:“是……是监察院。” 又过了些许时刻,第三个千里传讯的快骑,再一次强行闯过了十三城门司把守的城门,踏上了茶楼下那条雨街,这名骑士与先前那位一样,同样是狼狈不堪,看来千里迢迢,换马不换人,用最快的速度向京都报讯中,着实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然后马上骑士并不觉得辛苦,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将这个惊天的消息,最用快地速度报入宫中,庆国只怕……会出大问题。 雨水冲涮着骑士被太阳晒的干裂开来的脸,击入他已经变得血红的双眼,却阻不住他的速度,马匹驰过长街,往皇宫方向急奔。 他的左臂上依然有一道白巾。 此时楼内的茶客们已经被连番而来的震惊变得麻木了起来,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虽然不知道这第三骑代表着朝廷地哪一方,但他们知道,这三骑为京都带来地消息,肯定是同一个,得到了这三方的确认,那么……庆国一定有灾难发生。 茶楼里一片死一般地安静,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那名老年的茶客,满脸惨白,颤抖着坐了下来,却是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众人赶紧上前施救,谁也没有注意到,楼外面的雨势稍微小了一些。雨势虽小,凉意已至,那些先前片刻还在耀武扬威的蝉儿们,终于开始感觉到了天命的不可逆违,开始感受到生命之无常,开始感觉秋日之悲凉,开始燃烧自己的生命,于京都的大街小巷中,不停吟唱着最后的辞句。 “嘶啦……嘶啦……死啦……死啦……” 整个京都开始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与茫然之中,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的时候,听见皇城角楼里的鸣钟,在雨后红暮色的背景中,缓慢而震人心魄的敲打了起来。 咚!咚!咚! 层层深宫中,那座阔大的太极殿里人很多。却是鸦雀无声。暂时主持国政地庆国皇太后,此时已经从那层珠帘里走了出来,一身凤袍严常威严。 太后冷漠地站在龙椅之前,右手被侯公公扶着,洪竹拿着笔墨侍候在旁,却看清了太后的手,在侯公公的手里不停颤抖。 殿下跪着三名精神已经透支到极点的报讯者,他们身上的雨水打湿了华贵的毛毯。然而他们依然低头跪着,不敢出声,生怕自己这个不吉利的乌鸦,会最终毁坏了这座傲立天下三十载的宫殿福泽。 太后冷冷看了这三人一眼,咬着牙,阴寒骂道:“哭什么哭?” 此言一出,殿里那些正在不停悲伤哭泣地妃嫔们强行止住了眼泪,但却抹不去脸上的惊怖与害怕。 太后在侯公公的搀扶下坐到了龙椅旁边的椅上。说道:“即时起闭宫,和亲王主持皇城守卫,违令者斩。” “是。” 殿下一片应声,而眼中含着热泪的大皇子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祖母一眼,感觉到了身上的重担。只是他此时的心情异常激荡,根本没有办法去分清太后旨意里的所指。 太后继续说道:“宣胡苏二位大学士入宫。” “是。” “宣城门司统领张钫入宫。” “是。” “即时起,闭城门,非哀家旨意。不得擅开。” “是。” “定州军献俘拖后,令叶重两日内回程,边疆吃力,应以国事为重。” “是。” 太后地眉头忽然皱了皱,老人家此时虽然一直平静,但终究还是感觉到脑子里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思忖半晌后说道:“宣靖王。户部尚书范建,秦……恒,入宫。” “是。” 太后最后冷漠说道:“让皇后和太子殿下搬到含光殿来……宁才人和宜贵嫔也过来,老三那孩子也带着。” 大皇子低着头,心头一紧,知道祖母依旧不放心自己,但在此时的悲恸情绪中,他根本不想计较这些事情。 天时已暮。外面的钟声已息。太极殿里烛火飘摇,看着是那样的惨淡不安。此时庆国实际上的控制者。已经垂垂老矣地皇太后忽然咳了两声,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淡淡说道:“着内廷……请长公主殿下及晨郡主入宫暂住,范闲……那个怀着孩子的小妾也一并入宫。” “是……” 皇太后久不视事,然而此时的每一道旨意,却是那样清楚地直指人心,她试图在最快地时间内,将整座京都与外界隔绝起来,将那些可能会引发动乱的人物,都控制在皇城之中。 忽然有一个无子息的嫔妃疯狂嘶喊道:“范闲刺驾!太后要抄他九族,怎么能让他家人入宫!” 此言一出,阖宫俱静,太后冷冷地看着那个嫔妃,就像看着一个死人,缓缓说道:“拖下去,埋了。” 几名侍卫和太监上前,将那名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嫔妃拖了下去,不知道会把这个可怜人埋在宫中那株花树下的泥土里。 太后冷冷地扫视宫中众人,寒声说道:“管好自己的嘴和脑子,不要忘了……这宫里的空地还很多。” 殿内众人心生悲意,却不敢多说什么,她们心头的悲伤疑惑与这名嫔妃相同,只是她们没有疯,所以没有开口。 “陈萍萍呢?怎么没入宫?”皇太后寒着脸问道。 洪竹停下了手中地毛笔,迎着太后质询的目光,颤声说道:“陈院长中毒之后,回陈园由御医治疗,只怕……还不知道……” 皇太后眼光一寒,咬牙大怒说道:“传旨给这老狗,说他再不进京,娘儿母子都要死光了!” 人去宫静。强抑着心头悲伤惊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稳妥的安排后,庆国的皇太后忽然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浑身瘫软地靠在了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浊泪打湿了她眼角的皱纹。 第一百二十六章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层皮 第一百二十六章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层皮 漱芳宫的角落里隐隐传出哭泣的声音,双眼微红的宜贵嫔看着跪在面前的太监,很勉强地笑了笑,让太监离开殿内。沉默片刻后,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那方手帕,声音有些嘶哑说道:“我不相信。” 此时皇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太后娘娘接连几道旨意疾出,不论是东宫皇后,还是宁才人,都要马上搬到含光殿居住。而养育了庆国皇帝最小皇子的宜贵嫔也没有例外。 当时在殿上,宜贵嫔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些旨意,当然明白所谓移至含光殿居住,只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宫中的这些人。 她的神思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与儿子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皇上死了?皇上死了!她的鬓角发丝有些乱,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个惊天的消息驱赶出自己的脑海。 “皇上怎么能死,怎么会死呢?” 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红润的嘴唇上被咬出了青白的印迹。宫殿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蝉鸣亦歇,但那股沁心的寒意却在空气之中弥漫着,包裹住了她的身体,令她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帝陛下虽然对女·色向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偏好,后宫之中的妃嫔合共也不过二十余位,然而宜贵嫔却是这几年中最得宠的一位,如果要说她对皇帝没有一丝感情,自然虚假。然而此时她的悲伤,她的惶恐,她的不安却不仅仅是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 军方,监察院,州郡,千里传讯至京都,向京中的贵人们传递了那个天大的消息——陛下遇刺! 然而。军方与州郡方面地情报是,刺杀陛下的是监察院提司范闲! 小范大人勾结东夷城四顾剑,于大东山祭天之际,兴谋逆之心,暴起弑君! 监察院那方面的情报却只是证实了陛下的死讯,而在具体的过程描述上,显得格外含糊,反而证实了前面两条消息的真实性。 然而宜贵嫔不相信! 她不是不相信皇帝陛下已经驾崩。而是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情是小范大人做的!这根本说不通,皇帝陛下祭天,是要废太子,范闲的地位在祭天之后,只会进一步稳固,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当口,突然选择如此荒唐地举动? 宜贵嫔真的很害怕,她感觉到了一张网已经套上了范闲。而且紧跟着套上了漱芳宫。她出身柳氏,与范府一荣俱荣,而且范闲更是陛下钦点的……三皇子师傅! 如果范闲真的成为谋逆首犯,范府自然是满门抄斩,柳家也难以幸免。宜贵嫔或许会被推入井中,而三皇子…… “母亲!母亲!”刚刚收到风声的三皇子,向殿内跑了进来,一路跑一路哭着。待他跑到宜贵嫔身前的时候。却怔怔地停住了脚步,用那双比同龄人更成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了母亲一眼。 宜贵嫔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 三皇子抿着小嘴,强行忍了一忍,却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到了宜贵嫔地怀里。 半晌之后,宜贵嫔咬了咬牙。狠命将儿子从自己的怀里拉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力说道:“不要哭,不准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你父皇是个顶天立地的国君,你不能哭。” 三皇子李承平抽泣着,却坚强地站在母亲地面前,重重地点了点头。长年的宫廷生活。跟随范闲在江南的一年岁月。这位九岁就敢开青楼的阴狠皇子心性早已得到了足够地磨炼,知道母亲这时候要交待的话极为重要。 “现在都在传。是你的师傅范大人刺驾。”宜贵嫔盯着儿子的眼睛。 三皇子的眼神稍一慌乱后,马上平静下来,恨声说道:“我不相信!师傅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没理由。” 宜贵嫔勉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说道:“是啊,虽然有军方和州郡的报讯,但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你地师傅大人,会对陛下不利……要知道,他可是你父皇最器重的臣子。” “不止我们不信。”宜贵嫔咬着牙说道:“太后娘娘也不信,不然这时候范府早已经被抄了,那个发疯的女人也不会被太后埋进土里。” 三皇子点了点头。 宜贵嫔压低声音说道:“可是太后娘娘也不会完全不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姨丈马上要进宫,晨姐姐和思思那个丫头也要进宫,如果太后真的相信大东山的事情是你师傅做的,只怕马上,范柳两家就会陷入绝境。” “孩儿能做些什么?”三皇子握紧了拳头,知道自己的将来,已经完全压在了师傅范闲的身上,如果师傅真地被打成了弑君恶徒,自己便再也没有翻身之力。 “什么都不要做,只需要哭,伤心,陪着太后……”宜贵嫔忽然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可怜地神情,将三皇子重又搂进怀里,“大东山的事情一天没弄清楚,你师傅一天没有回到京都,太后便不会马上对范家动手。我们需要这些时间去影响太后,然后……等着你师傅回来。” 三皇子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他和母亲一样,对于范闲向来保有莫大地信心,在他们的心中,只要师傅回到京都,一定能够将整件事情解决掉。 太监在外面催了。 宜贵嫔有些六神无主地开始准备搬往含光殿。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从桌下抽出一把范闲送给他的淬毒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可爱的小靴子里。 他并不认同母亲先前的话,含光殿里也不见得如何安全,那两位哥哥为了父皇留下来的那把椅子,什么样疯狂的事情做不出来? 太子李承乾缓缓整理着衣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疯狂地喜悦。皇帝的死讯传至宫中,太子殿下就和所有的皇子大臣们一样,伏地大哭,悲色难掩。 只是他的面色在悲伤之余,多了一丝惨白。走到东宫的门口,对着遥远东方的暮色,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眼里落下两串泪来。 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子,将身板挺的笔直,在心里悲哀想着:“父亲,不是儿子不孝,只是你已经将我逼到没有退路了。” 洪竹领着侍卫在东宫地门口,等着请皇后与太子搬去含光殿。 太子往宫门外望了一眼,回身看了皇后一眼,微微皱眉。强行掩去眼中的无奈,扶住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母后请节哀。” 一向眉容淑贵的皇后娘娘,这半年来都被困于东宫之中,早已不复当初盛彩。然则今日忽然听到陛下于大东山遇刺的消息,这位与皇帝青梅竹马的女子还是崩溃了,整个人像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各宫里传来传来的消息,而自己却只会坐在榻上哭泣。 “你父皇死了……”皇后双眼无神地望着太子。 太子缓缓低头。说道:“孩儿知道,只是……每个人都是要死的。” 他地脸上依然是一片哀痛,而这句话说的却是极为淡然。 皇后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神智,听懂了这句话,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张大了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祭天,没有完成。”太子低声说道:“儿子会名正言顺地成为庆国的下一任皇帝。而您,则将是太后。” 皇后一时间心里不知涌起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嘴唇颤抖着,直到许久以后,才吃吃艾艾地说出话来:“是地,是的,是的……范闲那个天杀的,我……我早就说过。那是妖星……我们老李家……总是要毁在他们母子手上……呆会儿去含光殿。马上请太后娘娘下旨,将范家满门抄斩!不。将范柳两家全斩了,还要将陈萍萍那条老狗杀了!” 太子握着皇后地手骤然重了几分,皇后吃痛,住了嘴。 太子附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道:“不要说这些,记住,一句都不要说……如果您还想让我坐上那把龙椅,就什么都不要说。现如今没有人会相信范闲弑君,您要这么一说,就更没有人相信了……所以我们要在含光殿等着,再过四五天,人证物证都会回来了,到时候您不说,太后也知道会怎么做。” 皇后浑身发抖,似乎像是从来不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太子最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秦恒呆会儿要进宫……老爷子那边,您说说话,太后那边才好说话。”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二皇子府邸之中,二皇子正与他的兄弟一样,一面整理着衣装,一面模拟着悲伤,身为天子家人,最擅长的便是演戏,所以当他的心里想着许多事情时,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到位。 王妃叶灵儿冷漠地在一旁看着他,并没有上前帮手,片刻轻声问道:“你相信吗?” 二皇子地手顿了顿,平静回答道:“我不相信,我欣赏范闲,他没理由做这件事情。” 叶灵儿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问道:“那为什么……流言都这么在说?” “流言只是流言,止于智者。”二皇子微微低头,卷起雪白的袖子,他今天穿着一身淡色的单衣,看上去显得格外低调沉默,“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相信范闲会如此胆大妄为。” 叶灵儿心里软了一下,轻声说道:“进宫要小心些。” 二皇子勉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妻子的脸蛋儿,说道:“有什么要小心的呢?父皇大行,只不过现在秘不发丧,等东山的事情清楚后,定是全国举哀,然后太子登基。我依旧还是那个不起眼的二皇子。” “你甘心?”叶灵儿吃惊地看着他。 二皇子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瞒你,我怀疑东山地事情是太子做地……” 叶灵儿大吃一惊,死死地捂住了嘴。 二皇子苦笑了一声,说道:“只是猜测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府门外走去,在角落里唤来自己地亲随,轻声吩咐道:“通知岳父。时刻准备进京。” 是地,父皇死了,二皇子站在府邸的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头顶上的天空已然开始湛放碧蓝的美丽光芒,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挡在自己的头顶上。他对大东山的事情看的很清楚,因为长公主殿下从来没有瞒过他。 太子登基便登基吧,可是不论范闲是死是活,站在范闲身后地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二皇子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自己会帮太子的,那把椅子暂时让他坐去,让他去面对监察院、范家的强力反噬吧,自己只需要冷漠地看。太子那个废物,将来被人揭穿他才是主谋弑父弑君一事的黑手时,看他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来不及悲伤。 所有知道皇帝陛下遇刺消息的人们都来不及悲伤,在刹那震惊之后。便开始平静地以至有些冷漠地开始安排后续的事情,有资格坐那把椅子的人,开始做着准备,有资格决定那把椅子归属地人,开始暗底下通气。 虽然太后在第一时间内,要求相关人员入宫,可是依然给那些人足够多的交流时间。 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死去的是庆国开国以来最强大的一位君王。是统治这片国土二十余年地至尊,是所有庆国人的精神象征。 他们被眼前的红利,鼻端的香味扰地心神不定,只来得及兴奋惶恐,伪装悲伤,心中却来不及真正悲伤。 只有一个人除外。 长公主缓缓推开名义上已经关闭数月的皇室别院大门,平静地站在石阶上,看着下方来迎接自己入宫的马车和太监。美丽精致的五官没有一丝颤动。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俏极,素极。悲伤到了极点。 她没有回头去看别院一眼,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散后的那抹碧空,脸上的悲伤之意愈来愈重,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便是淡,淡到一丝情绪都没有,如玉般的肌肤仿似要透明了起来,让所有地世人,看到她内心真正的情感。 那抹痛与平静。 李云睿微微一笑,清光四散,在心里对那远方山头上的某缕帝魂轻声说道:“哥哥,走好。” 然后她坐上了马车,往那座即将决定庆国归属的皇宫驶去。 和太子与二皇子不一样,她根本不屑于防范监察院和范府。因为她站的更高,看的更远。整件事情的关键,已经随着那三匹千里迢迢归京的疲马,而得到了确认,后面地事情,都只是很简单地水到渠成。 只要陛下死了,整件事情就结束了。 不论太后是否会相信范闲弑君,可她毕竟是庆国的太后,她必须相信,而且长公主也有办法让她相信。 至于究竟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继位,长公主李云睿并不怎么关心,她所关心地,只是那个人的死亡。 我能帮助你,当你遗弃我时,我能毁灭你。 马车中的女子笑了起来,然后哭了起来。 雨水缓缓地从城门处的树枝上滴下来,距离三骑入京报讯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城与城门司的异动,京都府衙役尽出维护治安,监察院的异常沉默,让京都的百姓隐隐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那个他们不敢相信的真相。 黎民们的反应永远和权贵不相同,他们看待事情更加直接,有时候也更加准确,他们只知道庆国陛下是个好皇帝,至少从庆国百姓的生活来看,庆帝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 所以百姓们悲伤难过哭泣惘然,不知道这个国度的将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的心中也有疑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范大人会是……那个该杀千刀的逆贼! 官员们最开始的时候也不相信,然而范闲亲属的五百黑骑至今不见回报,那艘停在澹州的官船消失无踪。大东山幸存“活口”的证词直指范闲,无数的证据开始向皇宫中汇集,虽不足以证实什么,但可以说服一些愿意被说服的人。 范府已经被控制住了。 国公府也被控制住了。 或许马上要到来的便是腥风血雨。 听说宫里开始准备太子继位。 马上要被废的太子继位……历史与现实总是这样荒谬。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豆油的商人,戴着笠帽,用宫坊司的文书,千辛万苦地进入由全封闭转为半封闭的东城门,走到了南城一个转角处,住进了客栈。 透过客栈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被重兵包围的范府前后两宅。那名商人取下笠帽,看着远处的府邸,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秋意初起 第一百二十七章秋意初起 数场秋雨后,窗外秋意浓,错落有致的京都贵宅轻沐湿意之中。 范闲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重重地喘息了数声,然后缓缓地坐在床上。 这家客栈能够看到南城的美丽风光,自然非常有档次,这张床铺的褥子不厚,但手感极好。他下意识里用手掌在布料上滑动着,心里一阵叹息,经历了大东山处的绝杀,一路向北燕小乙的狙杀,无数次死里逃生,此刻再看着京都熟悉的街景,竟是不由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用重狙杀死燕小乙后,身受重伤的他,在那块草甸上足足养了两天伤,才蕴积了足够的力量与精神,向着群山环绕里的未知小路走去。 经历一些难以尽述的困难,穿过那条五竹叔告诉的小路,范闲进入了东夷城庇护下的宋国,在那个诸侯小国内,伤势未愈的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只敢请店小二去店里抓了些药。 他本身是费介的学生,一身医术虽不是世间一流,但花在疗刀伤治毒方面的功夫极多,抓的药物对症,再加上他体内霸道真气为底,天一道自然气息流动自疗,便这样渐行渐走着,伤势竟是逐渐地好了起来。 但燕小乙的那一箭太厉害,虽然没有射中他的心脏,却也是震伤了他的心脉,伤势未尽,心脉受损,所以咳嗽声是怎样也压抑不下。 范闲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很清楚,顶多有巅峰状态下的六成实力。 出了宋国。在燕京的南地掠过,纵使后来雇了辆马车入境,但终究是绕了个大圈子,等到范闲装成豆油商人进入京都时,已经比报信地人晚了好些天,而且千里奔波路途艰苦,渐好的伤也开始缠绵了起来。 一路上范闲很小心地没有与监察院的部属联络,可是这两年内撒在抱月楼里的银子终于得到了回报。进入庆国国境之后,京都方面发生的事情,最初始的一些反应,都得到了情报支持。 之所以一直没有与监察院的属下联系,是因为范闲的心中有些担心,如果京都里地贵人们真的把那顶黑锅戴在自己头上,就算自己是监察院提司,可是谁敢效忠一个弑君的逆贼呢? 范闲不愿意去考验人性。哪怕是监察院属下的人性。 当天下午,他出去了一趟,在京都的街巷中走了一圈,确认了很多事情,很小心地没有去药堂。而是直接进入三处一间隐蔽库房,取回了自己需要的药物。三处长年需要大量的药物,而且处中人员大多都是些只知埋首药中的古怪人,他身为监察院提司。对这些分布十分清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相信不会让人查到什么线索。 回到客栈中,上好伤药,把双脚泡在冰凉地井水里,范闲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天他乔装之后,去了很多地方。但大多数要害所在,都已经被禁军和京都府控制了起来,尤其是家里的附近,他感觉到了很多高手的存在,不敢冒险与府中人取得联系。 他还去了监察院和枢密院的外围,监察院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他非常清楚,那间院子也时刻处在内廷的监视之中。至于枢密院。也是繁忙至极。对于军中地一应手续,他有很详尽地了解。用了半个时辰,他确认了,皇宫里那位老太后还在掌控着一切,并且十分睿智地选择了在当前这个危险关头,调动边军,开始向着四周施压。 毕竟他担任监察院提司已久,在京都有太多的眼线下属,而且有抱月楼和江湖上的触角,虽则不敢联络太多人,可是要搞清楚当前京都的状况,并不是一件很难地事情。 而此时他心中想的最多的事情,则是……范闲抬起了头,取了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脚,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梁顶发呆——皇帝真的死了?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些震惊,有些压抑,有些失望,有些古怪。如果陛下真的死了,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摸了摸怀里贴身藏好的陛下亲手书信和那一方玉玺,范闲闭上眼睛休息,为晚上地行动蓄养精神,却许久不能进入安静之中,接下来的局面实在太险,此时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其实都是一种赌博。 如果想要阻止太子登基,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进入皇宫,将陛下的亲笔书信和玉玺当面交到太后的手里。可是……范闲明白,如果皇帝真的死了,以皇太后的心理,为了庆国的稳定,说不定那位老太后会直接将这封书信毁了! 太子与自己都是太后的孙子,但太后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甚至因为叶轻眉地往事,而一直提防着自己。谁知道太后会怎样决定?如果她真地决定将陛下遇刺的真相隐瞒下去,那么范闲以及他身周地所有人,自然会成为太子登基道路上第一拔祭祀的猪狗。 还有一个选择。范闲可以联络自己在京都的所有助力,将大东山谋刺的真相全数揭开,双方亮明兵马,狠狠地正面打上一仗,最后谁胜了,谁自然就有定下史书走向的资格。 这个选择会死很多人,但看上去,对于范闲自身却要安全一些。但眼下的问题在于……范闲无法联络到父亲,也无法联络到陈萍萍,据说院长大人前些时候因为风寒的缘故,误服药物,中了毒,一直缠绵榻上。 范闲不知道陈萍萍是在伪装,还是如何,可是他在分理处偷看到的情报里说的清楚,下毒的人,是东夷城的那位大家——天下三位用毒大家,肖恩已死,费先生已走,最厉害的便是那人,如果真是那位大家出手,陈萍萍中毒,也不是十分难以想象的事情。 陛下遇刺后所有的动静,都隐隐指向一点——虽然宫中直至此时,依旧没有认定范闲是刺杀皇帝的真凶,也没有让朝廷发出海捕文书,可是暗底下已经将他当成了首要的目标,一旦范闲在京都现出身来,迎接他的,一定是无休无止的追捕。 而现在对于范闲最不利的是,燕小乙的失败,自己活着的消息,应该也是在这两天内会传入京都。不论太后是否相信范闲,可一旦范闲活下来,她会想掌握住这个孙子,然后再一眼看着庆国的将来,一手决定范闲的生死。 婉儿和思思在宫里,父亲被软禁在府中。 平静躺在床上的范闲脑子里急速转动着,最终还是下了决定,晚上不回范府,直接进宫,即便说服不了太后,他相信自己依旧可以谋取某种利益,毕竟在皇宫里,他有许多帮手,而且许多人哪怕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十分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至于范府这边,禁军由大皇子统领着,应该不会对父亲产生太大的威胁。 想完这一切后,京都的一天又已经结束了,淡淡的暮色渗入窗中,令客栈的房间泛着一抹暖暖的色彩,范闲霍地睁开双眼,眼中充斥着强大的信心与执着——只要洗去了在自己身上的谋逆罪名,有监察院在自己的手中,有大皇子的禁军,宫外有父亲国公府的能量,宫中有宜贵嫔宁才人相助,还有那位据说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洪竹小太监。 只要叶秦二家军队无法入京,这整座京都,谁能比自己更强大? “旨意已入征西军营中,献俘的五千军士已经拔营回西,大约十日之后,便会开始发起战势。”皇宫之中,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将军坐在了一个软凳之上,恭敬地对太后说道:“南诏国主尚小,应该起不了太大的乱子。至于东北两个方向,征北军挟新胜之势,燕大都督应该能压住上杉虎,燕京西大营与宋国接壤,直刺入境不需三日,东夷城不敢有异动。” 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皇帝的死讯已经传遍京都,只不过一直勉强压制着,可是这个消息终究是要传遍天下。谁也不知道,天底下那些势力,会不会趁着狮群领袖死亡,新的狮王未出之际,贪婪地寻求一些什么好处——所以在处理国祚事宜之初,庆国臣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以强大的军力,震慑住那些人的野心。 “不够。”太后冷漠地看了老将一眼,说道:“传哀家旨意,令枢密院拟个作战方略出来,半个月内,三路大军必须向外突击,以一百里地为限,多的土地,咱们不要,但如果打的少了一里地,让叶重燕小乙王志昆这三个家伙自己把脑袋割了。” “太后英明。”秦老爷子叹了口气,他身为军方第一重臣,自然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庆国反而要对外大举用兵,但依旧疑虑说道:“只是骤然发兵,怕的是粮草跟不上。” “打了就回,北齐东夷里面又不是大漠一片,要抢什么抢不到?只不过半月的攻势,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太后冷漠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大庆朝不能乱,所以……必须多杀些,抢些,让别的地方都乱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请借先生骨头一用 第一百二十八章请借先生骨头一用 含光殿里安静了许久,太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有什么意见?” 秦老爷子低首恭敬禀道:“老臣不敢,只是一应依例而行罢了,祈太后凤心独裁。” 太后想了会儿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所谓依例而行,陛下既已宾天,那自然应该是太子继位。太后想到这两天里与太子进行的几次谈话,对这个孙子的满意程度越来越深,觉得这孩子比他母亲倒是要更清明多了。 太后是皇后的姑母,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太子继位,都会是她第一个选择。此时又得到了军方重臣的隐讳表态,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改变这一切。 “范府那边?” “娘娘……应该不会忘记以前那个姓叶的女人。” 又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太后开口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秦老将军行了一礼,退出了含光殿,只是离这座宫殿没有多远的时候,这位庆**方辈份最高的老者,下意识里回头望去,直觉着隐隐能听到殿内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老人的心间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起了远方大东山上的那缕帝魂,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与惊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后背开始渗出冷汗,加快了出宫的脚步。 在最先前的那两天两夜之后,被太后旨意请入殿中的嫔妃们回到了各自的寝宫之中,除了宁才人宜贵嫔淑贵妃这三人。原因很简单,这三位嫔妃都育有皇子,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如果要让太子安全登基继位,太后必须把这三个女人捏在手里。 至于长公主,则是回到了她睽违已久的广信宫。 太后孤独地坐在榻上。几位老嬷嬷敛神静气地在后方服侍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暗黄的灯光,照耀在老太后的侧颊,明晰地分辩出无数条皱纹,让这位目前庆国最大的权力者,呈现出一种无可救药地老态龙钟。 “自己会不会选错了。” 太后心底的那个疑问,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样在不停吞噬着她的信心,临老之际。骤闻儿子死讯,对于所有老人来说,都是极难承担的打击。然而庆国太后,却是强悍地压抑住了悲伤,开始为庆国的将来,谋取一个最可靠与安全的途径。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怪哀家吧。”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想着已经离开这个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伤。此行大东山祭天,陛下的目标便是废太子,然而陛下初始宾天,自己这个做母亲地,却要重新扶太子登基。陛下的那抹魂魄,一定会非常的愤怒。 可是为了庆国,为了皇儿打下的万里江山能够存续下去,太后似乎别无选择。 哪怕是横亘在她心头的那个可怕猜想。也不会影响到她的选择。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是要在这宫殿里找到自己儿子的灵魂,她静静地看着夜宫,嘴唇微张,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压抑说道:“我不管是谁害地你,也不管是不是我选择的那个人害的你,可你已经死了,你明白吗?你已经死了。那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的,太后不是愚蠢的村头老妇人,接连数日来入京地所谓证据,并不能让她完全相信,自己那个并不怎么亲热的宫外孙子,会是刺驾的幕后黑手。 她甚至在隐隐怀疑自己的女儿,自己其他几个孙子,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地作用。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让这些人拥有了最美好的果实。 可是怀疑无用。相信只是一种主观抉择,太后清楚,如果想让临终前的几年能够安心一些,她必须强迫自己相信,范闲就是真凶,太子必会成为明君。 “太后,长公主到了。”一位老嬷嬷压低声音禀报道。 太后无力地挥挥手,身着白色宫服的长公主李云睿缓缓走进了含光殿的正殿,对着太后款款一礼,怯弱不堪。 太后沉默了少许,又挥了挥手,整座宫中服侍的嬷嬷与宫女,赶紧退出正殿,将这片空旷冷清的殿宇,留给了这一对母女。 太后看着自己女儿眼角地那抹泪痕,微微失神,半晌后说道:“听说这几日你以泪洗面,何苦如此自伤,人已经去了,我们再在这里哭也没什么用处。” 长公主恬静一笑,用一种平素里在太后面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温和语气说道:“母亲教训的是。” 然后她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样,轻轻依偎着。 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道:“你那兄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陛下既然已经去了,得空的时候,你多来陪我说会儿话。” “是,母亲。” 太后用眼角余光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皱了皱眉头,说道:“试着说服一下哀家,关于安之地事情。” 长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沉默半晌后说道:“不明白母亲地意思。” 太后的眼光渐渐寒冷了起来,迅疾却又淡了下去,和声说道:“我只是需要一些能够说服自己地事情。” 长公主低下头去,片刻后说道:“范闲有理由做这件事情。” “为什么?” “因为他的母亲是叶轻眉。”长公主抬起脸来,带着一丝淡淡的萧索,看着自己的母亲,“而且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姓李。” 太后没有动怒,平静说道:“继续。” “他在江南和北齐人勾结,具体的东西,待日后查查自然清楚。”长公主平静说道:“另外……范闲与东夷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最近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九品高手,应该就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 “你是说那个王十三郎。”太后说道。 长公主的眉角微微皱了皱。似乎是没有想到母亲原来对这些事情也是如此清楚,低头应道:“是的。” “数月前,承乾赴南诏,一路上多承那个王十三郎照看。”太后的眼神宁静了下来,“如果他是范闲地人,那我看……安之这个孩子不错。” 太后继续缓缓说道:“太子将王十三郎的事情已经告诉了哀家。”这位老人家叹了口气:“几日来,太子一直大力为范闲分辩,仅就此点看来。承乾这个孩子也不错。” 长公主点了点头:“女儿也是这么认为。” 太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陛下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好处,哀家很是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着这几个晚辈被你继续折腾。” “女儿明白您的意思。”长公主平静应道:“从今往后,女儿一定安分守己。” “这几年来,陛下虽然有些执拧糊涂,但他毕竟是你哥哥。”太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浓郁的悲哀与无奈,看着自己的女儿。许久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微微侧身,将自己美丽地脸颊,露在微暗的灯光之下。 太后举起手掌,重重地一记耳光打在了长公主的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长公主闷哼一声。被打倒在地,唇角流出一丝鲜血。 太后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不清楚范闲是否已经对宫中的局势有了一个最接近真相的判断。如果他清楚这一点,那么一定不会选择进入皇宫,当面对太后陈述大东山的真相,并且交出陛下地亲笔书信,还有那枚玉玺。 在这件震惊天下的大事当中,范闲必须承认,自己那位岳母娘所做的选择,是非常简单明了而又有效果的规划。只要陛下死了,那么不论是朝臣还是太后,都会将那位越来越像国君的太子,做为第一选择。 从名份出发,从稳定出发,都没有比太子更好地选择。 而太子一旦登基,尘埃落定之后,范闲便只有想办法去北齐吃软饭了。但眼下的问题是。范府处于皇宫的控制之中。他的妻妾二人听闻都已经被接入了宫中,他便是想去吃软饭。可也不可能把干饭丢了。 老李家地女人们,果然是一个比一个恶毒。 范闲一面在心里复述着老婊子这三个极有历史传承意味的字,一面借着黑夜的掩护,翻过一面高墙,轻轻地落在了青青的园中。 这是一座大臣的府邸,虽然没有什么高手护卫,但是府中下人众多,来往官员不少,从院墙脚一直走到书房,重伤未愈的范闲,觉得一阵心血激荡,险些露了行藏。 在书房外静静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范闲用匕首撬开窗户,闪身而入,触目处一片雪一般的白色布置,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一反身,扼住那位欲惊呼出声地大臣咽喉,凑到对方耳朵边,轻声说道:“别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子如遭雷击一震,渐渐地却放松了下来。 范闲警惕地看着他的双眼,将自己铁一般的手掌拉离对方的咽喉,如果对方真的不顾性命喊人来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状态,只怕真地很难活着逃出京都。 这是一次赌博,不过范闲地人生就是一次大赌博,他的运气向来够好。 那位大臣没有唤人救命,反而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范闲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意外的喜悦。 “舒老头儿,别这样望着我。”范闲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正确,收回了匕首,坐到了舒芜的对面。 是的,这时候他是在舒府的书房内,几番盘算下来,范闲还是决定先找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因为满朝文武之中,他总觉得只有庄墨韩的这位学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三个问题。” “请讲。”范闲正色应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芜地声音有些颤抖。 范闲沉默片刻:“我离开大东山的时候,还没有死,不过……”他想到了那个驾舟而来的人影,想到了隐匿在旁的四顾剑。想到了极有可能出手的大光头,皱眉说道:“应该是死了。” 舒芜叹了一口气,久久没有说什么。 “谁是主谋?”舒芜看着他的眼睛。 范闲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据军方和监察院的情报,应该是我。” “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京都?”舒芜摇摇头:“如此丧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我既然来找阁下。自然是有事要拜托阁下。” “何事?” “不能让太子登基。”范闲盯着他地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舒芜的眉头皱后复松,压低声音说道:“为什么?” 范闲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自嘲:“因为……我相信舒大学士不愿意看着一位弑父弑君的败类,坐上庆国的龙椅。” 满室俱静,范闲站起身来。取出怀中贴身藏好的那封书信,轻声说道:“舒芜接旨。” 舒芜心中一惊,跪于地上,双手颤抖接过那封书信。心中涌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经归天,这旨意又是谁拟的?但他在朝中多年,久执书阁之事,对于陛下地笔迹语气无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后的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亲笔,不由得激动起来。双眼里开始泛着湿意。 范闲拆开信封,将信纸递给了舒芜。 舒芜越看越惊,越看越怒,最后忍不住一拍身旁书桌,大骂道:“狼子也!狼子也!” 范闲轻轻柔柔地扶住了他的手,没有让舒大学士那一掌击在书桌之上,缓缓说道:“这是陛下让我回京都前那夜亲笔所修。” “我马上入宫。”舒芜站起身来,一脸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见太后。” 范闲摇了摇头。 舒芜皱眉说道:“虽然没有发丧。但是宫内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太子登基的事宜,事不宜迟。如果晚了,只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封御书,本是……写给太后看的。” 舒芜一惊,心想对啊,以范闲在京都地隐藏势力和他自身的超强实力,就算宫城此时封锁极严,可是他一定也有办法进入皇宫,面见太后,有这封书信和先前看过的那枚行玺在身,太后一定会相信范闲的话。 “啊……”舒芜地脸色一下子变了,怔怔望着范闲,“不可能!” “世上从来没有不可能的事情。”范闲的双眼里像是有鬼火在跳动,“您是文臣,我则假假是皇族里的一分子,对于宫里那些贵人们的心思,我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惮太后,我何至于今夜会冒险前来?”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它会自然地纠正身体的变形,从而保证整个皇族,占据着天下地控制权,保证自己的存续……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都不重要。” 范闲看着舒大学士平静说道:“事情已经做透了,大学士您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正当。您可以当作我今天没有来过。” 舒芜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这位庆国大臣浑身上下在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起来,许久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小范大人既然来过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当作你没有来过。” 范闲微微动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虽然范尚书此时被软禁于府,可是您在朝中还有不少友朋,为何却选择老夫,而没有去见别人,比如陈院长,比如大皇子?”舒芜的眼瞳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很舒服的光彩,微笑问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武力永远只是解决事情的最后方法,这件事情到最后,根本还是要付诸武力,但在动手之前,庆国,需要讲讲道理。” 他平静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您来替陛下讲道理,原因很简单,因为您是读书人。” 范闲最后说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但我知道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是什么模样,比如您地老师庄墨韩先生——读书人是有骨头地,我便是要借先生您的骨头一用。”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悲声 第一百二十九章悲声 满城俱素,一片缟白,如在九月天气里下了一场寒沁人骨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散落在皇城四周,各处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纸,白色的灯,白色的悬挂,白色的灯笼。 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干净的人们将自己的悲伤与哭泣也都压制在肺叶之中,生怕惊扰了这庆国二十年来最悲伤的一天。 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尤其是当传言愈来愈盛的时候,太后当机立断,稍等及派去大东山的军队接回陛下遗体,也等不及各项调查的继续,便将这件震动天下的讣闻发出。 京都的百姓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一旦得到了朝廷的证实,看见了皇城四方角楼里挂出的大白灯笼,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们往往如此,在一个人死后,才会想到他的好处——不论庆国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统治庆国的二十余年间,庆国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故而京都一夜尽悲声。 皇帝病死在大东山巅,这是庆国地权贵们想要告诉庆国子民的真相。而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或许要等几年以后,才会逐渐揭开,像洪水一样冲进庆国百姓的心里,那些权贵们会再次利用庆国子民的心恸,去寻求他们进一步的利益。 还不到举国发丧的那一天,京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然而礼部尚书与鸿胪寺正卿应该随着陛下丧生在遥远地大东山顶,所以一应体例执行起来,总显得有些不顺。就像一首呜咽的悲曲,在中间总是被迫打了几个顿儿。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顺,朝内宫中的大人物们在悲伤之余,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种惶恐不安之中。皇帝陛下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太过惊人的举措,显得有些中庸安静,然而这位死去的人毕竟是庆帝,是整个庆国精神的核心! 所有的人在习惯悲伤之后。都开始感觉到荒谬,当年无比惊才绝艳地皇帝陛下,胸中怀着一统天下伟大志业的陛下,怎么可能就如此悄无声息的逝去?不是不能接受皇帝陛下的离去,只是所有人似乎都无法接受这种离去的方式。 这种离去地方式安静地过于诡异。 统治者悄无声息逝去。迎接庆国的……将是什么? 是动乱之后的崩溃?是平稳承袭之后的浴火重生? 因惶恐而寻求稳定,人心思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太极殿中地那把龙椅,迫切希望能有一位皇子赶紧将自己的臀部坐到那把椅子上。稳定庆国的朝政。 太子自然是第一个选择,不论从名份上,从与太后的关系上,从大臣们的观感上来说,理所言当应该由太子继承皇位。然而众所周知,皇帝陛下此行东山祭天,最大的目的就是废太子…… 有些人想到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说。那些入宫哭灵的大臣们,远远看着扶着衣棺痛哭地太子殿下,心头都生出了无比的寒意与敬畏,似乎又看到了一位年轻时的皇帝陛下,在痛哭与棺材旁边重生。 在官员之中流传着大东山之事的真相,似乎与小范大人有关,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但范闲失踪了。或许死在大东山上。或许畏罪潜逃,扔下自己的父亲妻子腹中的孩儿。跑到了遥远的异国。 大臣们清楚,小范大人如果没有翻天的本领,那么今后只能将姓名埋于黑暗之中,而大势……已定。 太后坐在含光殿地门口,听着殿后传来地阵阵哭泣,眉头不易察地皱了皱,老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然而她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放肆悲伤地时节,她必须把庆国完完整整地交给下一代,才能真正的休息。 门外依着李氏皇族当年发迹之地的旧俗,摆着一只黄铜盆,盆中烧着些市井人家用的纸钱。黄色的纸钱渐渐烧成一片灰烬,就像在预示着人生的无常,再如何风光无限的一生,最后也只不过会化成一蓬烟,一地灰。 整座宫殿都在忙碌着,在压抑紧张中忙碌着,内层宫墙并不高,隐隐可以看见内廷采办的白幡的竿头,在墙上匆忙奔走,朝着前宫的方向去。在太极殿内,今天将发生一件决定庆国将来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里。 与之相较,含光殿此处反而有些冷清。太后将浑浊的目光从那些白幡竿头处收了回来,微沙着声音说道:“朝廷不能乱,所以今日宫中乱一些也无妨。” 然后她回头看了身旁的老大臣一眼,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您是元老大臣,备受陛下信任,在这个当口,您应当为朝廷考虑。” 舒芜半佝着身子,老而恬静的眼神看着黄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压抑着声音说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遗诏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跳跃的火焰,片刻后马上熄灭,轻轻伸手,将手中那封没有开启的信扔进了铜盆中,铜盆中本来快要熄灭的纸钱顿时烧的更厉害了些。 那封庆国皇帝遇刺前夜亲笔所书。指定庆国皇位继承人的遗诏,就这样渐渐变成了祭奠自己地无用纸钱。 舒芜盯着铜盆里的那封信,许久没有言语。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他曾经说过什么便不再重要。”太后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地呼吸,望着舒芜,用一种极为诚恳的眼神。带着一丝绝不应有的温和语气:“为了庆国的将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难道不是吗?” 舒芜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太后娘娘,臣只是个读书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圣意便是圣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你已经尽了心了。”太后平静地望着他,“你已经尽了臣子的本分。如果你再有机会看到范闲,记得告诉他,哀家会给他一个洗刷清白地机会。只要他站出来。” 舒芜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知道小范大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宫面见太后,只怕此时已经成为了阶下囚,正式成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为太子登基前的那响礼炮。 他一揖及地,恭谨说道:“臣去太极殿。” 太后微笑着摇摇头:“去吧,要知道,什么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无法改变,任何改变的企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那何必改变呢?” 舒芜乃庆国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门生故旧遍布朝中,而此人却生就一个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顾生死,强行求见太后,意图改变此事。 也只有这位老大臣才有资格做这件事情,如果换成别的官员,只怕此时早已经变成了宫墙之下地一缕冤魂。庆帝新丧。太子登基。在此关头,太后一切以稳定为主。不会对这位老臣太过逼迫。 然而舒芜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他聪明的话,会安静地等着太子登基,然后马上乞骸骨,归故里。 舒芜一个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极殿的殿门,根本听不见身旁身着素服的官员招呼,也没有听到侯公公传太子旨意,请大学士入殿的声音。他只是些茫然地站在殿门,看着殿前广场上有些杂乱地祭祀队伍,看着那些直直树立着的白幡,看着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着四周的禁军官兵,听着远处坊间的阵阵鞭炮,宫门外凄厉地响鞭,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热血涌进头颅,让自己的头昏了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舒大学士的头一直昏沉无比,以致于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入空旷的太极殿中,站在了文官队伍的第二个位置,整个人都有些糊涂。 他没有听到龙椅边上珠帘后的太后略带悲声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这些龙子龙孙们情真意切的哭泣,更没有听到回荡在宫殿内庆国大臣们的哭号。 只是偶尔有几个字眼钻进了他地耳朵,比如范闲,比如谋逆,比如通缉,比如抄家…… 舒大学士浑浑噩噩地随着大臣们跪倒在地,又浑浑噩噩地站起,静立一旁。他身前的胡大学士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递了提醒与警惕,却将自己内心的寒意掩饰的极好。 所有的臣子们都掩饰的极好,只有悲容,没有动容。 舒芜皱着眉头,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看着队列里平日里熟悉无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觉得如此陌生,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学士,二人相交莫逆,虽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但今天在宫外,他曾经对胡大学士暗示过。 为什么胡大学士这般平静? 舒芜地眉头皱地越来越深,忽然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失聪许久地耳朵在这一刻忽然回复了听力,听到了太极殿外响起的锣鼓丝竹之声。 他张了张嘴,这才知道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太子……要登基了! 舒芜今天的异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但朝中大臣们都清楚,先帝与舒芜向来君臣相得,骤闻陛下死讯,老学士不堪情感冲击,有些失魂落魄也属自然,所以没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龙椅旁珠帘后的太后,却一直冷冷盯着舒芜的一举一动,她的眼光转了一转,一位太监便走到了舒芜的身后,准备扶这位老学士先去休息一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芜的身上,强掩悲色说道:“老学士去侧殿休息片刻。”然后他不再看众人一眼,也没有看阶下那些兄弟,平静下自己的心情,向着龙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龙椅的前面,太子俯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兄弟与臣子们,知道当自己坐下之后,自己便会成为庆国开国以来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亿万人生死的统治者。 这是他奋斗已久的目标,为了这一个目标,他曾经惶恐过,嫉恨过,放荡过,然而最终学习到了自己父皇的隐忍,平静,等待……狠毒。 当这样一个目标忽然近在咫尺之时,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地让他自己都感到了一丝怪异。 太子眼光微垂,看着下方的二哥,看着二哥脸上那抹平静温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经暗中潜入京都的范闲。 范闲活着的消息,是昨夜从东山路方向传回来的,太子的心里像是生了一根糖刺,甜蜜而痛楚。不知为何,知道范闲活着的消息,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而对于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叶家的军队离京都已经不远了,二哥的心还是那么不容易平静。 “请皇上登基。” “请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对天地人之敬畏,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看着堂下跪伏一地的群臣,似乎看见了整个天底下的亿万子民正在对自己跪拜,一股手控天下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后便消失无踪,他只觉得这件事情很无趣,无趣地令人有些生厌。 “或许自己是唯一一个皱着眉头坐上龙椅的皇帝。” 李承乾这般想着,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叹了一口气,回身对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要往龙椅上坐去。 舒芜觉得自己真是昏头了,在这样一个庄严悲肃,满朝俱静,万臣跪拜的时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两步,来到了龙椅之下,叩首于地,高声呼喊道:“不可!” 不可二字一出,朝堂里所有人都惊悚了起来,珠帘后太后的脸沉了下去,几位太监开始向舒大学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却是正准备坐上龙椅的太子松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终于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么。 是的,登基不可能这么顺利,总会有些波折才是。 而舒芜在喊出这两个字后,却从那些晕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老学士深吸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小范大人要借自己的骨头一用,自己便将这把老骨头扔将出去,也算是报答了陛下多年来的知遇之恩,庆国子民对官员的寄寓。 舒芜看也不看来扶自己的太监一眼,直着身子,看着珠帘后的太后,龙椅前的太子,拼尽全身气力,拼将一生荣辱,拼却阖族生死,悲郁唤道。 “陛下宾天之际,留有遗诏,太子……不得继位!” 一宫俱静,无人说话。 第一百三十章 他其实一直都在 第一百三十章他其实一直都在 珠帘一散,寒光四射,有如太后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太后冷冷地盯着舒芜,一字一句说道:“舒大学士,妄言旨意,乃是欺君大罪!” 舒芜面色微变,沉默少许后,恭谨行礼应道:“我大庆今日无君,何来欺君?”面对着太后,这位大学士竟是寸步不让! 太后伸出那只苍老的手,缓缓拔开珠帘,从帘后走了出来,站在龙椅之旁,太子赶紧扶住了老人家。 “陛下于大东山宾天,乃监察院提司范闲与东夷城勾结暗害,事出突然,哪有什么遗诏之说?”太后盯着舒芜的眼睛,平静异常说道:“若有遗诏,现在何处?” 舒芜心头微凉,知道太后这句话是要把自己往与范闲牵连的那面推了,叹息一声应道:“遗诏如今便在澹泊公的手中。”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今日太子登基典礼之初,已经点明了范闲的罪行,直接将范闲打到了无尽深渊之中,众臣哪里想到,舒大学士竟会忽然搬出所谓遗诏,而那封遗诏……竟是在小范大人的手里。 太后咳了两声,看着舒芜,说道:“是吗?范闲乃罪大恶极的钦犯,朝廷暗中缉他数日,都不知他回了京都,舒大学士倒是清楚的狠。大学士为何知道遗诏之事?” 舒芜一拜及地,沉痛说道:“陛下于大东山遇刺,举天同悲,然则事不过半月,军方州郡便言之确确,乃澹泊公所为。老臣深知澹泊公为人,断不敢行此发指恶行。至于遗诏一事,确实属实。老臣亲眼见过。” 太子的手有些冰凉,内心深处更是一片寒冷,他从来没有想到,在大东山的事情爆发之前,父皇竟然还会留下遗诏来!遗诏上面写的什么内容,不用脑子想也清楚,太子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悲凉的感觉,看来父皇对自己真是恨之入骨了。 他在太后的身旁沉默着。心头泛起一丝苦笑,知道祖母今日的精神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不然绝不至于做出如此失策地应对。身为地位尊崇的皇太后,何至于需要和一位老臣在这些细节上纠缠?只是话头已开,他若想顺利地坐上龙椅,则必须把这忽然出现的遗诏一事打下去! “范闲与四顾剑勾结,行此大恶。” 太子望着底下诸臣,缓缓说道:“那范闲平素里便惯能涂脂抹粉。欺世盗名。舒大学士莫要受了此等奸人蒙骗,若父皇真有遗诏,本宫这个做儿子的,当然千想万念,盼能再睹父皇笔迹……” 言语至极。太子已然微有悲声,底下诸臣进言劝慰,他趁机稳定了一下情绪。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遗诏这种东西是可以伪造的。你舒芜身为门下中书宰执之流,怎么可以暗中与范闲这个钦犯私相往来?。 太子看着舒芜,皱眉说道:“本宫向来深敬老学士为人,但今日所闻所见,实在令本宫失望,竟然暗中包庇朝廷钦犯,想父皇当年对老学士何等器重,今日学士竟是糊涂恶毒如斯。不知日后有何颜面去见我那父皇!” 太子的眼神渐渐寒冷起来,一股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强横气息,开始随着他口中地词语,感染了殿中所有的臣子。 “大学士舒芜,勾结朝廷钦犯,假托先皇旨意,来人啊……将他逐出殿去,念其年高。押入狱中。以待后审!” 此言一出,满殿俱哗。诸位庆国大臣心知肚明,在涉及皇权的争夺上,从来没有什么温柔可言,尤其是舒大学士今日异常强横地搬出所谓遗诏来,太子必然会选择最铁血的手段压制下去。 只是众人一时间没有习惯,温和的太子,会在一瞬间内展现出与那位新逝陛下……如此相近的霸气!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像有一方木鱼儿被一根木棰轻轻击打了下,发出了咯噔一声。 因为舒芜的悲郁发喊,太子登基地过程被强行打断,所有的大臣们已经站地起来,身上黑色或白色的素服广袖无力飘荡,众人目瞪口呆,张嘴无语,袖上波纹轻扬。 空旷的太极殿内,所有大臣鸦雀无声,看着那几名太监扶住了舒大学士的双臂,同时余光瞥见太极殿外,影影绰绰地有很多人在行走——应该是宫中地侍卫,那些带着短直刀的侍卫——所有的大臣们知道,今日弄个不好,只怕便是个血溅大殿的森严收场! 舒芜苦笑了一声,没有做丝毫挣扎,任由身旁地太监缚住了自己的胳膊,该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如果此时殿中诸位大臣,慑于太后之威,太子之位,长公主之势,依旧沉默不语,那么即便自己拿出来遗诏来又如何? 太后说遗诏是假的,谁又敢说遗诏是真的? 他摇了摇头,用有些老花的眼睛看了太后一眼,静静地看了太后一眼,心里叹息着,范闲为什么坚持不肯以遗诏联络诸臣?如果昨夜便在诸臣府中纵横联络,有陛下遗诏护身,这些文臣们的胆子总会大些,何至于像今日这般,令自己陷入孤独之中。 那封庆帝亲笔书写的遗诏,当然没有被太后扔入黄铜盆中烧掉,烧掉地只是信封里的一张白纸,烧掉的只是舒大学士对太后最后残存的那点期望。 太监们半搀半押地扶着舒芜往殿外去,殿外一身杀气的侍卫们正等着。 太子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些性情倔耿的文臣,终究还是慑服于皇室之威,不敢太过放肆。太后的心里也稍觉平静,希望赶紧把舒芜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头儿拖下去,让太子登基地仪式结束。 舒芜被狼狈地拖走,一面被拖。这位老人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地声名在此,不见得会立死,但当太子真正地坐稳龙椅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杯毒酒还是一方白绫? 便在此时,有很多人听到了隐隐地一声叹息。 叹息声出自文官班列首位的那日,门下中书首席大学士,庆国新文运动的发端者。在朝中拥有极高清誉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着舒芜,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出列,跪下,叩首,抬首,张嘴。 “臣请太子殿下收回旨意。” 群臣大哗。 太后面色微变,藏于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她没有料到,胡大学士居然会在此时站了出来,就算他与舒芜私交再好,可当此国祚传递神圣时刻,这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低着头。颌下三寸清须无比宁静,说道:“陛下既有遗诏,臣敢请太后旨意,当殿宣布陛下旨意。” 不待太后与太子发话。胡大学士低头再道:“东山之事,疑点重重。若澹泊公已然归京,则应传其入宫,当面呈上所谓遗诏。谋逆一事,当三司会审,岂可以军方情报草率定夺?陛下生死乃天下大事,直至今日,未见龙体。未闻虎卫回报,监察院一片混乱……” 这位庆国文官首领的话语越来越快,竟是连太后冷声驳斥也没有阻止他的说话。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知晓东山真相。而能知晓东山真相的……便只有澹泊公一人。” “遗诏是真是假,总须看。” “澹泊公是否该千刀万剐,则须擒住再论。” “故臣以为,捉拿澹泊公归案,方是首要之事,恳请太后明裁。” 殿上沉默许久。太后才铁青着脸。看着胡大学士连道三声:“好!好!好!……好你个杀胡!” 杀胡乃是庆国皇帝陛下当年给这位胡大学士取地匪号,赏其刚正清明之心。今日殿上情势凶险,这位胡大学士于长久沉默之后,忽发铮铮之音,竟是当着太后与太子的面,寸步不让,字字句句直刺隐情! 太后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寒光渐弥。然而太子的面色却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静,眼睛往下方扫了扫。 太子在朝中自然有自己的亲信,虽然因为长公主的手段,那些大臣们常年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摇摆,可在今天这种时刻,依然是奋勇地站了出来。吏部尚书颜行书望着胡大学士冷然说道:“先前太后娘娘已下旨剥了范闲爵位,下令抄了范家,大学士依然称其为澹泊公未免有些不合适。范闲乃谋逆大罪,二位大学士,今日念念不忘为其辩驳,不知这背后可有甚不可告人的秘密。” 舒芜此时在门口,吃惊而欣慰地看着跪在龙椅下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也没有看尚书大人一眼,轻蔑说道:“臣乃庆国之臣,陛下之臣,臣乃门下中书首领学士,奉旨处理国事,陛下若有遗诏,臣便要看,有何不可告人?” 此时龙椅下方那一排三位皇子地心情各自复杂,二皇子在心头嘲讽着祖母与太子殿下,心想事关椅子,你们非得要走光明正大的道路,难怪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大皇子却是一脸沉默中,暗中盘算着二位大学士所说的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只有年纪最小的三皇子,微微低头,感受着小腿处传来的硬硬感觉,心头有些发寒,心想呆会儿若真地一大帮子侍卫冲了进来……自己该怎么做?当然不有任由太子哥哥把这些老大臣都杀光了! 高立于龙椅之旁的太子,冷冷地看着下方跪着的胡大学士,心情十分复杂,心想姑母的判断果然没错,庆国两只臂膀里,除了军方那一只,文臣这一只从来都有自己地大脑。这大脑是皇帝陛下允许他们有的,而此时,这大脑却开始对太子的登基道路带来无限麻烦。 “两位大学士都站出来了……”太子在心中淡淡自嘲想着,然后冷漠开口说道:“身为臣子,却伪称遗诏,胡大学士,你也自去反省一下。” 话语一落,另有太监侍卫上前,扶住了胡大学士的两边。一瞬间,太极殿内顿时充斥着一种惶恐的气氛,门下中书两位大学士反对太子登基!两位大学士都要被索拿入狱! 庆国历史上一次出现这种局面是什么时候?没有大臣能够想的起来,他们只知道,这二位大学士乃是文官的首领,如果太子无法从明面上收服他们,而只能用这种暴力的手段压制下去,那么终究会出现许多问题。 朝堂之心地问题。 而这个问题,就在胡大学士被押往太极殿外的路上,马上就展现了出来。当胡大学士与舒大学士在殿门处对视无言一笑之时,太极殿内肃立许久的文官们,竟是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黑压压的一大片! “请太后三思,请太子殿下三思。” 足足有一半的文官在这一瞬间跪了下来,齐声高喊!这已经不仅仅是在二位大学士求情,这已经是对龙椅上那对祖孙示威,是在告诉李家的人们,在庆国的朝廷里,不怕死的,不仅仅是二位大学士,还有许多人。 属于长公主方面地文官,还有那一列一直沉默无比地军方将领们,看着这一幕,不禁动容异常。他们不明白这些跪在地上的文官们究竟是怎样想地,他们究竟想要什么?难道还真准备为范闲脱罪,难道真要阻止太子的登基?他们除了那张嘴,那个名之外,还有什么实力? 看着脚下黑压压的那一群大臣,太后觉得自己的头中一阵昏眩,有些站不稳。太子的脸色也终于再难保持平静,变得阴郁起来,他没有想到,一封根本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遗诏,竟然会给今天的登基礼典带来如此大的祸害! 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应该没有,如果文官都是如此光明磊落,不惧生死的铮铮之臣,那庆国还需要监察院做什么? 在这一瞬间,太子的神思有些恍惚,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反对自己,平时里根本察觉不到,眼下跪着的这些官员基本上都是中立派系……难道是范闲给他们施了什么巫术? 全杀了? 不杀怎么办? 太子眉宇间一阵郁积的疼痛开始传遍脑颅,在心里压抑想着,范闲范闲,看来还是低估了你在京都的能量。 然而此时,已经坐回椅上的太后,唇缝里压低声音狠狠咒骂出来的一个人名字,才提醒了太子,这一幕群臣下跪进谏的场景,根本不是范闲所能发动。 太子这才想到,包括姑母在内,似乎所有人都已经隐隐遗忘了一个人。那个与姑母纠缠十余年,被陛下逼出京都,隐居梧州数年,而当年则权倾朝野、门生无数的庆国末代宰相——林若甫! 第一百三十一章 羊葱巷中的密会 第一百三十一章羊葱巷中的密会 一封遗诏,惹得朝堂大乱,群臣咬牙硬抗,似乎每个人都亲眼见过这封遗诏似的。然而经由舒大学士的话语,所有人都清楚,那封至少可以从名份上将太子掀下马来的遗诏,此时还留在澹泊公范闲的手里。 那小范大人究竟在哪里呢?暂时先不去描绘太极殿里剑拔弩帐,时刻准备血溅三尺的壮烈景象,一心要扶助太子登基的势力,包括那位幽居幕后,看似什么也没做,实际上却是宫乱根源的长公主,都在嗅闻着京都里的气味,试图找到范闲藏身的地点。 抓住范闲,杀死范闲,钉死范闲,毁了遗诏,那么朝堂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舒胡二位大学士丧失了最后的倚靠,再如何强项,也不可能再次发动文臣们对抗皇权。 太极殿中今日才正式宣布范闲是弑君元凶,谋逆大恶,而宫外那些势力对范闲的追缉暗杀早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天。然而京都太大,长公主手中的资源甚至可以隐隐控制京都,却无法于万千人中,寻出范闲的踪迹。 甚至长公主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范闲于太子登基前夜,暗中与舒芜会面,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 谁都不知道范闲,究竟躲在哪里。 一处偏僻小巷,距离京都皇权中心有些远,距离京都最豪奢的富贵宅聚地也不近,然而却显得格外安静,街面上那些悲伤惶恐的京都百姓氛围,无法进入这方小巷,只有几株青树在初秋天气里自在摇摆。 巷子叫做羊葱巷,很不起眼的名字。 巷子的尽头是一方小院,院子是前两年不知何人买下。大半年前。有位女子带着几个下人搬了进来。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购得如此清幽小院,然而这大半年间,从来没有访客来过此地。 今日皇宫之中,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争斗,然而引发这一件事情的罪魁祸首,此时却很清闲地坐在这间院子地树下乘凉,一面喝着热茶。一面低头想着些什么。 范闲穿了一件青布衣裳,脸上略动了些手脚,虽非稍减英秀之气,却让整个人看着更笃实了一些。手指头轻轻转着微烫的小盅,他忽然皱了皱眉头,对身旁那位眉眼秀丽,眼窝深陷的美人儿说道:“除了和亲王,还有谁知道你这个院子?” 那名美人儿抿着唇摇了摇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兴奋的神采。她看着范闲这位传说中的弑君恶贼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是的,这处小院便是当年范闲暗中购下,于年前赠于大皇子金屋养娇的绝密所在。 而那位模样神情与庆国端庄女子大有分别地美人儿,自然是那位跟随征西军归京的西胡某部族公主,在江南困扰了范闲一年之久的玛索索姑娘。 除了经手的邓子越。没有人知道买下这方小院的是范闲。而这件院子转赠大皇子之后,以大皇子惧内易臊的性情,更是不可能四处宣扬。所以范闲昨夜串连群臣后,没有再回客栈。而是选择来到了这方小院,根本不担心会被长公主方面猜到。 范府和监察院四周都有人盯着,言府、王启年家只怕都有内廷的高手盯着,范闲不想冒险,只有这间羊葱巷里的小院,才能保证他地安全,同时也方便他与那个关键人物的联络。 听到玛索索好奇的回答,范闲的眉头皱了一下。从椅上站了起来,平静地望着开着巷左的后门。 因为他听到了有人正在往这个院子里行来,而来人明显不是自己要等地大皇子。 当啷数声,咯吱一声,无名小院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锁,推开来。玛索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捂住了嘴,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由范家少爷买来的。从来没有外人来过这间院子。这来地人究竟是谁? 她转头望着范闲,低声呼喊道:“少爷。快跑!” 范闲没有跑,只是望着后门处拾步而入的那位女子笑了笑,笑容里的情绪十分复杂,然后他一揖及地,说道:“给王妃请安。” 来人不是和亲王,而是和亲王妃,北齐大公主。 大公主面色平静,眉眼含笑,就这样默默看着范闲,半晌后款款行礼,说道:“见过小公爷。” 范闲拱手相让,摇头苦笑,心想自己在院中等着老大,却等来了这位。由此可见大皇子惧内惧到何种程度,竟是连自己的小金屋都报备给了大公主。 “索索你先进去。”范闲挥挥手,知道王妃不愿意看见这位西胡之媚,示意玛索索在里间暂避。 王妃是单身来此,身上虽未刻意乔装打扮,但明显也是经过一番安排。范闲静静看了她两眼,伸手请她坐下,沉默片刻后说道:“王妃好大的胆量,明知道宫里一定盯着和亲王府,居然还敢单身来此,与我相见。” 昨夜联络文臣之后,范闲最想联络的便是手握禁军的大皇子,然而据传宁才人已经被控含光殿中,和亲王府外也有诸多内廷和京都守备的眼线。所以范闲寻了个妙法,在王府中留下信息,希望大皇子能够想办法联络自己。 但没有想到,今日来地却是王妃。 “小范大人才是天铸的雄胆……”王妃微笑应了他的那句话,“明知道京都诸方势力索君甚急,明知今日太子登基,阁下却能安坐一方销金小院之中,静看事势发展,真不知道大人您是胸有成竹,还是一筹莫展。” “胸有成竹非真,一筹莫展亦假。”范闲望着王妃的温柔面庞轻声说道:“若非有想法,又何至于会惊动王妃?” 王妃和声应道:“如今京中局势危急,我家王爷负责禁军守卫。绝对无法回府,所以小范大人若想与他相见,只怕有些难度。只是不知小范大人有何难处,我冒昧来见,还盼小范大人不要见怪。”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大公主,如今我乃是弑君谋逆之徒,你既然敢来见我。问我有何难处,那便自然是明白我的意思。” 王妃眼波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这话。 范闲低头想了会儿,往王妃的身旁靠近半尺,轻声说道:“不知王妃可还记得,当年自北齐南下,马车内外,你我可曾说过什么?” 王妃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了起来:“约定自然不会忘却,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京都局势太险,王爷他全靠手中禁军苦苦支撑,若大人真要办大事。只怕王爷力有不逮,我一个妇道人家,更是无法应承。” “苦苦支撑?”范闲轻声笑道:“王妃说的可是昨日京都守备换人之事?” 王妃沉默了下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因为京都守备换人。这算是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也刺中了大皇子地软肋。 最先前京都守备师一直处于叶家地控制之中,后来由秦家第二代的领军人物秦恒掌握了两年。直到年前因为山谷狙杀一事,陛下借题发挥,清洗朝中势力分布,将秦恒调入枢密院任副使,任命了大皇子当年西征军中地副帅谢苏为京都守备统领。 然而这一切在昨天已经发生了变化,太后稳住宫中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将谢苏直接撤了,秦恒再次复任京都守备统领! 谢苏无辜被撤,只是大皇子又因为陛下遇刺的事情,禁军所受压力十分之大,根本无法说话。而且这位当年西征军中的猛将,执掌京都守备师不过半年,根本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秦家一转手再接了回来。大皇子和谢苏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范闲也很头痛这件事情,京都守备控制权易手。且不提胶州水师许茂才向自己建议的大事,等若是整座京都地外围军力,都已经控制在了秦家的手中。 他看了王妃一眼,皱眉说道:“京都守备师常驻元台,只要十三城门司不出问题,能够解决京都大势的……依然还是禁军。” “我从未忘记与大人您的承诺。”王妃看着他静静说道:“然而您从大东山归来,却不知道如今京中宫中是何等样森严的模样,王爷如今还能勉强控制住禁军,那是因为太后老祖宗没有下旨……” 范闲沉默着。 王妃继续说道:“太后为何放心让我家王爷执掌禁军?因为她知道,王爷是一个直性情人,他不会动乱,不会造反……” 没有等王妃说完,范闲已经笑了起来:“现在的情况是,宫里有人正在造反。” 王妃苦笑道:“问题是,谁坐在太极殿中,谁才资格论定谁在造反。若澹泊公您此时在宫中,在太后的身旁,读着那份今日已经宣扬开来的遗诏,我敢保证,我家王爷,一定是您最坚强地支持者。” “把遗诏拿出来吧。”王妃忽然开口劝说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此时将遗诏公开,还有一争之力,不然只能被动下去。” “不行,有很多人还没有动,比如我的岳母大人……”范闲平静说道:“遗诏在我身上,至少还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平静,遗诏一旦真的出来,那么双方只有撕开脸开战。” 王妃微嘲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公爷莫非还要保持澹泊清明之意?” 范闲自嘲笑道:“我不是愚蠢的人。之所以不公布遗诏,与王妃先前所说王爷因何沉默地原因……其实都是一个。” 他盯着王妃的眼睛,缓缓说道:“宁才人在宫里,王爷当然做不得什么,不要忘记,我那夫人小妾也都在宫里,真要明着开战了,我和王爷都承不起这等损失。”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谁能长有澹泊意? 第一百三十二章谁能长有澹泊意? 王妃听着这话,顿时不再多说什么。她与范闲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三骑入京后,皇太后看似繁乱匆忙的那几道旨意,在此时已经渐渐显现它的作用。 当然,那几道旨意之所以会给大皇子带来如此大的限制,也是因为太后看清楚了自己长孙的真实品性——不顾生母而力求利益,在太后看来,范闲或许是这样的阴煞角色,大皇子,绝对不是。 “澹泊公仅仅一夜,便在京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由此可见,即便内廷控制了范府,盯住了监察院,可你依然有你的能力。”王妃微微皱眉,说道:“所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等王妃继续说完,范闲摇头说道:“要解决这件事情,必须从宫里解决,在宫外闹腾再久,也触不要到根本,要入宫解决这件事情,就必须需要王爷的帮助。” 他静静看着王妃的脸,说道:“当然,王爷也需要我的帮助,有些他不屑做或做不出的阴秽事,终究是需要有人来做的。” 王妃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所谓不明白,指的是,您为什么到此时还没有知道最应该知道的那两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范闲微感吃惊。 “宫里的情势比你想像的要好很多。”王妃微微低头说道:“因为你所关心地家人,反应的速度比你想像的要快很多。” 范闲眼瞳微缩,自己的父亲妻子亲人,被内廷控制。所以他自东山千里归京后,才会让自己陷在黑暗之中。因为不敢冒险与院中联络,他这几天内只能暗中联络岳父遗留下来的势力,对于家中的情势只是有个大概的了解,此时听王妃一说,才知道太后的想法,并没有完全得到实现……一念及此,他心头微动。无由生出些期盼来。 王妃认真说道:“确实有军士进驻范府,准备抄家,但是范尚书并不在府中……那日三骑入京,尚书大人自宫中出来后,便没有回府,而是直接被靖王爷接到了王府里。” “靖王爷?”范闲大感惊愕:“您是说,家父这几日一直留在王府中?为什么外面没有风声?” 王妃说道:“范府已经被封,内里自然是传不出消息来。靖王爷毕竟是太后地亲生儿子。陛下既然已经去了,老人家对于这唯一的儿子总要给些面子。所以如今只是由京都府与内廷联合在外监视,却不敢冲入府中……” 范闲一怔后冷笑说道:“什么不敢,什么面子……只不过太后自以为能控制京都一切,没有抓住我。怎么会急着对付我的家人。” “遗诏毁掉,将公爷你除掉,太后便敢动手了。” 范闲笑了笑:“还有好消息吗?” “那位临产的思思姑娘……”王妃说道:“十余日前,随晨郡主和林家大少爷去了范府庄园。” 范闲眉头微皱。 “那日太后下旨召你家眷入宫。结果前去宣旨的太监扑了个空。”王妃平静说道:“因为思思姑娘根本不在府内,而在范府庄园也没有找到这位姑娘的踪影。” “等于说,思思姑娘在十几天前就失踪了。”王妃望着范闲,眼中透一丝佩服:“所以我不明白,大人你事先就安排的如此妥当,究竟现在是在担心什么。” 范闲面色平静未变,内心却是陷入了震惊之中,思思去了一趟范府庄园便告示踪。这是谁安排的?难道是父亲?难道父亲在十几天前就知道陛下遇刺地消息……从而推断出了后面的事情,做出了极妥当的安排? “不是我。”范闲脸色有些难看,“我也不知道思思那丫头被谁接走,又是到了哪里。” 王妃吃了一惊,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也是品出了这件事情背后的大蹊跷,究竟是谁……会提前那么多天,便替范闲安排此事? 看范府在这十几天里瞒着思思失踪的消息。明显是知道内情。范闲也明白这点。所以不再担心思思地安全,而是陷入了某种困惑当中。他看了王妃一眼。看出了这位女子眼中的震惊。 “老跛子。” “陈院长。” 二人的心里浮出了一个相同的答案,但是由此推论开去,也许触及到某个很荒诞夸张地事实,所以二人很知机地没有继续深入讨论。范闲眉头微皱,说道:“府上与院长关系交好,最近京都乱成这样,我无法回院,发现院里也乱的不像话,不知道王妃可知道,究竟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王妃看了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京中诸人皆知,陛下一旦不在,陈院长接下来的动作才是关键。我不相信长公主殿下会想不到这点。第一日,太后就召陈院长入宫……” “我一直以为他入了宫,但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才知道事情有蹊跷。”范闲挥挥手说道:“就算十三城门司严管城内城外消息往来,但也不至于把京郊的陈园封成了一座孤岛。”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归京数日,只能暗中与院中某些部属联络,对于院中详情所知不多,却也能感受到,监察院如今因为提司谋逆的消息,变得有些人心惶惶,而本应坐镇监察院的陈萍萍,不知为何。竟是未奉太后旨意入京。 “难道中毒地消息是真的?”范闲在心里这样想着。 王妃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却很凑巧地感叹了一句:“只怕中毒的消息是真的。” 范闲心头微紧,以监察院地防御力量,怎么可能被人在陈萍萍的茶水中下毒?都说是东夷城那位用毒大师所为…… “我开始本以为是院长大人借中毒之事,将自己从朝堂之争中摘了出去。”他微闭双眼说道:“如果中毒的事情是真的,这事情就麻烦了。” “已经出了大麻烦。”王妃望着他静静说道:“太后对于陈院长还是颇为信任,但中毒一事太过凑巧,只怕老人家心里会有些想法。如果不是太后认为陈院长会站在你地这边。只怕她也不会如此绝决地选择太子,而不在中间,留下任何回还地余地。” 范闲点点头,自己和其它人都会怀疑陈萍萍的中毒,太后自然也会怀疑,怀疑就像一根刺般,会让人们越来越痛。太后如此疑到陈萍萍头上,当然会用最大地力量。压制住监察院。 “看来秦恒领京都守备师后第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到陈园,难看园内一直没有消息出来。”范闲眉头皱地愈发的紧,秦家的军队一日不入京都,皇宫内便不会出大动乱,可是陈萍萍那老跛子。也是范闲最担心的人,如果中毒之事为真,陈园那处防备力量再强,能够抵挡住庆国精锐部队的攻击? “必须抓紧些了。”范闲低头说道:“烦请转告王爷。有些时候是需要他下决心的。” “我家婆婆那里怎么办?”王妃看着他,必须要求这位小范大人给出一个切实的承诺。 “宁才人的安全我来保证。”范闲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地只是王爷的决心,他必须明白,禁军虽然在他的控制之中,但总有当年燕大都督的亲信,时日久了,太后把他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换下来,我和他……就等着吃屎吧。” 吃屎是很粗鲁地词汇。但王妃没有什么反感,因为她明白,如今的局势确实很狗屎。她望着范闲那张乔装后的脸,有些疑惑不解,重重深宫,尽在内廷控制之下,他范闲何德何能,敢说可以保证宁才人的安全? 但她明白。晨郡主如今也在宫中。范闲断不至于会用一句大话假话去牺牲自己妻子地性命。 “十三城门司是关键。”王妃将范闲的茶杯拉到自己面前,轻声说道:“要阻止忠于太后的军队入京。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是我们这边的。” 范闲心头微宽,知道对面这位妇人终于决定劝说自己的丈夫进行宫变,才会开始讨论这些具体的事项。他斟酌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和军方向来没有什么交情,城门司这边,我不知道怎么着手。” 王妃叹了一口气:“王爷当年的西征军早被打散,在京都也没有太多自己地势力,和秦叶两家比起来差远了。”她顿了顿说道:“当然,如果陈院长在京中,想来一定有办法影响十三城门司。” “这个不要提了。”听到陈萍萍的名字,范闲压下心头的那丝寒意,摇头说道:“既然如此,便必须赶时间,在城门大开之前,将宫里的事情解决。” “难度太大。”王妃盯着他的眼睛。 范闲将她面前的茶杯拉回来,低头说道:“茶壶只有一个,茶杯却有太多个,不要把眼睛盯着秦家的军队,要想想叶家,叶重献俘离京不远,太后虽然下旨让他归定州,但谁知道那几千名打胡将究竟走了没有。” 王妃一咬下唇,心头一惊。 范闲抬起头来平静说道:“老二的心思很简单,他会暂时推太子上位,但在京都地这壶茶里,他要分一部分,如果他身后地叶家不进京,他有什么资格说话?”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那位岳母点头下发生的事情。”范闲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长公主殿下和太后不一样,她是崇拜军力地女人,如果要杀几千个人来稳定朝局,她不会介意。” 王妃沉默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范闲说道:“最终还是要大杀一场。” “不流血的政变。永远都只是一个完美的设想或是极端的偶然。”范闲说道:“我虽是个运气极好的人,但也不敢将这件事情寄托在运气上。尤其是长公主殿下既然准备了如此疯狂地一个计划,我不认为她会悲天悯人到看着我们在宫内搞三搞四,而不动兵。” 王妃点点头,说道:“您的意思,我会传告王爷。” 范闲笑了笑,不留情面说道:“既然您此时来了,自然代表王爷会接受我的意思。” 这句话是说。大皇子心知肚明范闲想要什么,只是请王妃来看看范闲究竟手里有多少牌,可以做多少事。被戮破伪装,王妃也只是笑了笑,然后说道:“澹泊公如今越来越有信心了,当此京都危局,还能如此谈笑风生。”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有信心,只要叶秦二家的军队来不及进京……于我而言。这座京都只不过是座空城罢了。” 是的,全天下最厉害的人物都被光彩夺目的庆帝吸引到了大东山。而如今的范闲,虽伤势未愈,但心性与信心却已经成长到了重生后最巅峰地状态。 王妃忽然一顿说道: “我有些好奇,昨天夜里。澹泊公联络群臣于今日殿上起事……此时的皇宫中只怕是血雨腥风,阴森至极的景象。” 她盯着范闲的眼睛:“那几位年高德劭的大臣,是因为您而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也许他们将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您却这样安静地旁观,不知道这究竟是冷静还是冷血?” 王妃笑的很柔和:“有时候不得不佩服您,生生挑得无数人替您出头,去洒热血,去抛头颅,为您谋求利益……如果那些大臣想通透了这点,在临死地那刻,会不会大呼上当?” 话语至此。王妃的唇角带着一丝讥嘲,在她看来,范闲此举是将太子逼到了一个极为难堪和恐怖的地步,范闲选择在登基前夜串连此事,便是没有给所有人反应的机会,太子如果杀大臣,自然陷自己无义之中。而那些大臣们,等若是在用自己的头颅。为范闲呼喊。 范闲地脸渐渐平静了起来。今天太极殿太子登基被阻。确实是他在梧州岳丈的帮助下,挑动着二位大学士所为。至于此事的风险,他不是没有想过。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是在用太极殿内那些真正勇敢的文臣性命……冒险。 这确实是很冒险,很自私地一种选择,所以面对着王妃的嘲讽,他没有反驳什么,而只是缓缓说道:“盗有道,臣亦有道,我以往是个很怕死的人,但最近才想清楚一个道理,死有重于东山,有轻于鸿毛,胡舒二位大学士愿为他们心中的正道而去,这是他们的选择。” “重于东山,轻于鸿毛?”王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看着范闲的脸有些出神,她隐隐感觉到,这次再见小范大人,这位年轻人表面上还是那般温和之中混着厉杀心性,但是在根骨中,似乎有些改变正在发生。 可她仍然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公爷要隐于幕后,却不能勇而突进?” “突兀现于大殿,出示遗诏,面对内廷高手的围攻……”范闲有些苦涩的笑了起来:“这样确实很帅,但似乎得不到很好地效果。” 他敛了笑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说道:“在二十天前,在一处高山之巅的草甸上,我学会了一些东西。从今开始,我不惧死,我仍惜生,但如果注定要死亡,我希望能死的有价值一些。” 王妃沉默不语。 范闲闭目半晌后说道:“我不是在拿那些可敬文臣的脑袋冒险,如果现在主事的是长公主,我会选择另外的方式。但现在太极殿上登基的是太子,并不是老二。” 他睁开眼睛,冷漠说道:“老二多情之下尽冷酷,相反,我对太子殿下还是有些信心地。” “什么信心?” “我始终认为,太子是我们几兄弟里,最温柔地那个人。”范闲温柔地笑道:“太后年纪大了。杀心不足,太子……是个好人,所以我不认为今天太极殿上会出现您所预料的流血场面。” 范闲给太极殿上那位太子殿下发了一张好人卡。王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范闲唤住她,又将玛索索从屋内唤了出来,对王妃认真叮咛道:“我在京都不会停留在一处地方。羊葱巷我不会再来,但我担心她地安全,所以我希望王妃您能将她接回王府。” 王妃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范闲此时想的是玛索索地安全,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玛索索也吃惊地看着范闲。 范闲说道:“王府是如今京都最安全的地方,倒不仅仅因为王爷手里有禁军这批力量,王妃您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王妃缓缓低头,此次庆国内乱。有外界大势力的影子,就算是长公主,也必须给异国盟友留两分面子,给北齐小皇帝亲姐姐几分面子。 三人走至小院木门外,行礼分开。最后时刻。范闲盯着王妃的眼睛说道:“先前王妃以大义责我,此时我必须提醒王妃事情,您如今是王妃,则必须把自己当成庆国人。而不是……齐人。” 王妃心头微凛,竟有些不敢直视范闲那双深寒的眼睛。 秋意初至,微凉而不能入骨,然而王妃坐在马车上,却感觉到从车帘处渗进来的风竟是那样的寒,寒地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 玛索索被她安排在第二辆马车上,其实就算范闲没有拜托她照看那个苦命胡女,王妃也不可能将这个女子扔在羊葱巷不管。如果那个女子死了,怎么向王爷交代? 王妃又打了个冷颤,马车里就她一个人,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味一下范闲最后的那番话。她清楚看来范闲对于这整件事情都已经有了一个全盘的打算,所以才会提醒自己。 关于范闲这个人,王妃自北齐远嫁而来,一路同行,细心观察。深知其厉害。尤其是今日太极殿上那剑拔弩张的一幕,竟是此人一夜挥袖而成。王妃不得不感觉到了一丝敬畏。如今范闲身后的那些势力被宫中看着,无法擅动,可他依然能够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来,王妃真不清楚,范闲这个人到底还藏着什么样的底牌。 因此,她决定坚定地站在王爷地身边,站在范闲的身后,历史这种东西,总是跟随着胜利者一起进行的。 马车回到王府,王妃带着玛索索进了后园,唤下人来安置好这位胡女的住所,她一人带到湖边,走入了湖中心的那个亭子里。在半年之前,这亭子里曾经容纳过除太子之外所有地皇族子女,而那短暂的天子家和平,早已因为庆帝的死亡而化成了泡影。 皇帝陛下的子女们,此时都在寻找着置自己兄弟姐妹于死地地方法。 王妃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窗子边上,对着一直守候在亭中的那人说道:“王爷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那人恭敬应道:“禁军方面有些小异动,不过听副将传话,王爷值守宫墙,应该能压制住那些人。” 那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衣裳,应该是管家之类的人物,他对王妃说话也极为恭敬,但是眉眼间总流露出一种下人不应具有的气质。他轻声说道:“公主,先前见着那人了吗?” 公主?会这样自然地称呼王妃的人,只能是齐人! 王妃沉默着点了点头,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暂时和长公主方面保持平静,什么都不要说。” 那人眉头微皱,说道:“属下奉陛下严令,助长公主殿下控制庆国局势,而如今范闲既然已经现了踪影,我们当然要通知长公主殿下。” 王妃看着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上京城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我只知道,范闲现在暂时死不得。” 从这番对话中可以发现,原来这位管家模样的人,竟是北齐派驻京都地间谍。在这次南庆内乱之中,负责与长公主方面联络的重要人物。这人面色微冷,看着王妃说道:“公主殿下,请记住,您是大齐的子民,不要意气用事。” 王妃冷笑看着他,说道:“我是为你着想,如果范闲真的死了。你以为陛下会饶了你?” 那人倒吸一口冷气,不解此话何意,但细细品来,自家北齐那位小皇帝陛下对于范闲,确实是颇为看重,可是……如果要达成陛下地意愿,范闲不死怎么办?他沉声说道:“陛下有严令,庆国一定要大乱。而陛下认为,陈萍萍那人一定会阴到最后,如果范闲不死,陈萍萍、范建和远在梧州那位前相爷,都不会发疯。” “庆帝死后。庆国真正厉害的人物,就只剩下长公主李云睿和这三位老家伙。”那人死死地低着头,语速越来越快,“如今庆国内廷太后盯着陈萍萍与范建。让他们无法轻动,可一旦范闲真的出事,只怕庆国皇族也压不下这二人……” “只要南庆真的乱了,最后不论谁胜谁负,对我大齐,都有好处。”那人低着头,说道:“庆帝之死,是乱源之一。范闲之死,则会点燃最后那把火。” “这是锦衣卫地意思,还是陛下地意思?”王妃的眼光有些飘忽。 “此事未经卫指挥使之手,全是陛下圣心独裁,陛下虽未明言,但意思清楚,想必也设想过范闲死去。” “那我大齐究竟看好哪一方获胜?” 那人抬起头来,沉默片刻后说道:“看好范闲一方获胜。所以范闲必须死。” “为什么?”王妃吃惊问道:“即便王爷助他。可是也敌不过叶秦两家地强军。” “属下不敢妄揣圣心。”那人平静说道:“但想来应该是陛下对于陈萍萍有信心。” “好,即便如陛下所言。范闲死了,京都乱了,最后陈院长借来天兵天将……”王妃眉头好看地皱了皱,微嘲说道:“长公主一方势败,范闲身后地这些人重新执掌了庆国朝政,那又如何?只怕还不如范闲活着……如果他们胜了,以范闲与我朝的良好关系,这天下只怕会太平好几十年。” 那人怔怔地望王妃,半晌后说道:“公主,难道您真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什么意思?”王妃微蹙眉头。 那人轻声说道:“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和范闲……可是如果真的乱成一锅粥后……王爷手执禁军兵马,加之他向来与范闲交好,陈院长视他如子侄,范尚书伤子之痛……怎样看来,王爷的机会最大。” 王妃身子一震,倒吸一口冷气,看着那人的头顶,此时方才明白,远在上京城的皇帝弟弟,竟在心中算着如此阴险可怕地买卖。上京城里的皇帝弟弟,绝不仅仅是想杀死龙椅上的同行,因为一位庆帝死去,另一位庆帝重生,只要庆国国力无损,天下三国间的大势依然没有质的变化。 而如果真地是庆国大皇子继位……他娶的是北齐大公主,身上流着东夷城的血液,日后的庆国,还会是如今这个咄咄逼人地庆国吗? 王妃扶住了额头,内心深处一片震惊,她不知道自己那位年纪青涩的兄弟,竟然拥有如此深的城府,会在这张罗网之外,绣了如此多合自己心意的花边。 “王爷……不会做的。”她抚额叹道。 那人阴沉着脸说道:“范闲如果死在长公主手上,王爷大概会对自己的弟弟们绝望,悲伤,有时候是一种能刺激人野心的力量。” “不行。”王妃忽然抬起头来,坚毅说道:“你不明白,陛下也不明白,王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范闲不能死,我不管上京城地计划是什么,但至少范闲的行踪不能从我这里透露出去。” 那人略带怜惜歉意看了王妃一眼,知道此事若真的发生,王爷将来知道王妃出卖了范闲,夫妻间只怕会出大问题,难怪王妃坚不允许此议。只是……他低头行礼:“抱歉公主,此事由臣一力负责,先前马车离开羊葱巷时,我已经通知了庆国长公主方面。” 王妃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人,眼光迅疾透过窗户,望向王府外清廖的天空,不知道范闲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范闲是个很小心的人。不然他不会让王妃将玛索索姑娘带走。但他毕竟想像不到,王妃已经将看成了大半个庆国人,可是她的身边还有纯正地齐人。尤其是以他与北齐小皇帝的关系,就算北齐方面参于了谋刺庆帝一事,可他依然认为,北齐方面不会针对自己。 所以他在羊葱巷地院子里多呆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转暗,他才戴着一顶很寻常地笠帽。走出了院子,行出了巷口,在那些民宅间的白幡拱送间,向着监察院一处地方向走去。 他决定冒险去找沐铁,因为京都外陈园的沉默。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吉利。也许天底下所有人,都会认为陈萍萍还在隐忍,还在等待,可范闲不这样认为。距离产生美感。产生神秘感,而和跛子老人亲近无比的范闲,清楚地知道,陈萍萍已经老了,生命已经没有多久了,在这样地时刻,他真的很担心陈园的安危。 陈园在京都郊外,没有高高的城墙宫墙。就算五百黑骑离园不远,可又如何抵挡庆**方的攻势? 他的心情有些焦虑,所以对于身周的环境没有太过注意,以至于耳朵一颤,听到了远处某个街口传来的马蹄声,他才知道——自己地行踪,终于第一次被长公主抓到了。 范闲回头,用专业的眼光马上看到了身前右手方不远处三个跟踪自己的钉梢。 他皱了皱眉头。往身后的一条小巷里转了进去。试图在合围之前,消失于京都重重叠叠的民宅之间。 而那三名钉梢不畏死地跟了上来。 范闲一转身。左手化掌横切,砍在了最近那人地咽喉上,只听得一阵骨头碎裂响声,那人瘫软在地。紧接着,他一脚踹在第二人的下阴部,左手一抠,袖中暗弩疾飞,刺入第三个人的眼窝。 很轻描淡写地出手,干净利落,清晰无比,却又是快速无比,没有给那三个人发出任何警讯的时间。 但范闲清楚,身旁一定还有长公主地人,所以他没有停留,左手粘住身旁的青石壁,准备翻身上檐。 便在此时,一个人从天上飞了过来,如蒲扇般大小的一只铁掌,朝着范闲的脸上盖去! 掌风如刀,扑的范闲眼睛微眯,脸皮发痛。此时的他才明白,自己先前在院中与王妃的话有些托大,是的,人世间最顶尖地高手只怕都在大东山上毁了,然而京都乃藏龙卧虎之地,军方的高手仍然是层出不穷。 比如这时来的这一掌,至少已经有了八品的水准。 范闲眼睛眯着,一翻掌迎了上去,双掌相对无声,就似粘在了一处。便在下一瞬间,他深吸一口气,后膝微松,脚下布鞋底下震出丝丝灰尘。 啪的一声闷响! 那名军方高手腕骨尽碎,臂骨尽碎,胸骨尽碎,整个人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霸道力量击的向天飞去! 喷着鲜血,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名军方高手惨然震飞,他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看上去如此温柔地一位年轻人,怎么会拥有与他气质截然不同地霸道! 范闲收回平静的手掌,咳了两声,感觉到左胸处一阵撕裂剧痛,知道燕小乙给自己留下地重创,在此时又开始发作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久战,必须马上脱离长公主方面的追杀,然而一掌击飞那名高手,他的人也被阻了一瞬间。 便是一瞬间,整座小巷便被人包围了起来。 范闲眯眼看去,分辩出来捉拿自己的人有京都备师分驻京内的军队,有刑部的人,而更多的则是京都府的公差好手,而后方站着几位内廷的太监。 看来除了自己的监察院之外,京都所有的强力衙门,都派人来了。 看着这一幕,范闲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知道不论太极殿上是如何悲壮收场,但至少在眼下,宫里已经坐实了自己谋杀陛下的谋逆大罪,自己已经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贼。 可他没有一丝畏惧,也没有受伤后虎落平阳的悲哀感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连燕小乙都杀不死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留下范闲?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子逾墙 第一百三十三章有子逾墙 “杀!” 小巷的四面八方响起一阵喊杀之声,无数的人向着巷中站着的范闲涌了过去。人潮涌了过去,却像是大河遇上了坚不可催的磐石,水花四散,嗤嗤嗤嗤数声利刃破肉的响声刺入人们的耳膜,然后冲在最前头那四个人很就像是四根木头一样倒了下来。 他们捂着咽喉倒了下来,手里的鲜血不停向外冒着。 范闲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细长的黑色匕首,匕首无光的锋刃上有几滴发暗的鲜血。 廖廖数人的死亡,根本不可能震退所有人的冲击。官兵们的冲击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便再次淹没了范闲。 黑色的光再次闪起,而这一次范闲很阴毒地选择了往下方着手,不再试图一刀毙命,不再试图划破那些官兵们的咽喉,而是奇快无快、极其阴快地在离四周人大腿和小腹上划了几刀。 几人身上同时多出了几条鲜血淋漓的口子,翻开来的血肉喷出鲜红的血水,而血水在片刻之后马上变成发黑的物事,淡淡腥臭传了出来。 巷子里响起了数声格外凄厉的惨叫,受伤的这几人一时不得便死,却被范闲黑色匕首上附着的毒药整治的无比痛苦。此起彼伏的惨叫,终于将围缉范闲的官兵变得清醒了一些,让这些手持长枪利刃的人们想起来了传说中小范大人的厉害与狠毒。 人潮在此时顿了一顿。 趁着这个机会,范闲像一只游魂一般反向巷后的人群杀了过去,如影子,如风,贴着人们的身体行过,偶尔伸出恶魔般的手掌,在那些人的耳垂。手指,腋下,诸薄弱处轻轻拂过。 每拂过,必留下惨叫与倒地不起的伤者。 在这一瞬间,范闲选择了小手段,这最能节约体力,不耗真气地作战方式。人潮汹涌,如此而行。正是最合适的手法,他的每一次出手,不再意图让身旁的官兵倒下,而是令他们痛呼起来,跳起来,成为一根根跳跃的林木,掩饰着他这个狡猾的野兽,在暮色之中。向着包围圈的后方遁去。 不远处主持围缉的一名将军,看着那处地骚动,眼中闪过一抹寒意与惧色。 他从来没有想像过,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将自己变成一条游魂,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行于追杀自己的人群里,留下微腥的血水,带走鲜活的生命,人却显得如此轻松随意——如穿万片花丛。而片叶不沾身。 范闲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而他已经挑死挑伤了二十余人,在大乱的包围圈里,强行突进了十丈的距离! “拦住他!”那名将军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骚动,眼瞳微缩,用沙哑的声音,嘶吼叫道:“诛逆贼!” 喀喀一阵弩箭上弦地机簧声音响起,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其实显得非常微弱,但又格外令人恐怖。 人群中用三根手指拈住匕首,轻轻与官兵们的肌肉条理做着亲密接触的范闲,在包围圈外弩机作响的那一瞬间,右手停顿了一下。 他地耳朵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所以他的心紧了一下,从而让他的右手停顿了一下,插进了一个畏瑟着扑过来地衙役胸中。而忘了拔出来。 京都内严禁用弩——除了当年被特旨允许的监察院。所以听到这个声音。范闲便知道,长公主那边已经通过秦家或是叶家。调动了军队的力量潜入到了京都之中。他来不及考虑十三城门司的问题,而是下意识里感觉到了寒冷,山谷狙杀时的万分凶险,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这段思考,只是刹那时间,在下一瞬间,他一脚踩了下去,重重地踩在了坚硬的石板地上,轰的一声! 只是一脚,那块方正地坚硬石板从中裂开,翘起了四方的板角,向着那些扑过来的官兵身上戮去! 当他在包围圈里游走突进之时,看似轻松随意,但实际上却是挟着异常快的速度和强大的精确控制力,所以他才需要这样强横霸道的一脚,来停住自己处于高速行运状态下的身体。 石板裂开,他的人也于刹那间,由极快速度而变得异常静止。 这样两种极端状态地转换,甚至让他身边地空气都无由发出了撕裂的声音。 一直跟随着他如水波般起伏地围攻官兵在一这瞬间没有跟住,很狼狈地往前倒去,在范闲的身前留下三尺空地。 笃笃破风声响,没,入土,范闲的脚下像生庄稼一般,生出了数十枝阴森可怕的弩箭,险之又险地没有射入他的身体。 而他的右手依然平刺着,匕首上挂着的那个衙役尸体,被这忽然地降速猛地震向前去,肉身划破了锋利的黑色匕首,嘶的一声被划开半片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震出无数血水! 而范闲身后的官兵们收不住脚,直接往忽然静止的他身上撞了过来! 他回肘。 两声闷响,两个人影飞了起来,在暮色笼罩的天空中破碎……画出了无数道震撼人心的曲线。 在下一轮弩箭来临之前,范闲远远地看了一眼巷头的那位将军,脚尖在地上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随着那两个被自己震飞的“碎影”,向着反方向的小巷上空飞掠了出去。 那名将军远远接受到范闲冷冰冰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咬着牙狠狠说道:“狼营上,不要让他给跑了。” 半空,碎离的骨肉摔落在地上,啪啪作响。 紧接着,嗖嗖破空声起,十几名军中高手翻上了檐角,向着不远处正在民檐上飞奔的范闲追去,不一时。京都府与刑部的好手,也带领着大部属下,沿着地面的通道,不懈追击。 “我要他死。” 皇宫之中的广信宫内,回到了层层纱帐之后的那位长公主殿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话语之中地他,自然指的是如今在京都和她打游击的范闲,范闲一日不死。长公主脸上的表情便极难展现笑意。 “陈园那边似乎出了问题。”在长公主身旁的那位太监低声说道:“最关键的是,这段时间东山路那边的情报传递似乎也有问题,已经三天了,最后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前地事情。” 李云睿冷漠的美丽脸庞上忽然闪现出一丝怪异的红晕,这丝红晕就像天边的彩霞,被夜风一袭,马上消失不见,变成了入夜前的最后一抹苍白。 她的唇角微翘。轻声说道:“我只要范闲死,监察院那边你不用理会。” “是,殿下。”那名太监恭谨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竟赫然是庆国皇帝当年的亲信太监之一。与姚太监并列的侯太监! 长公主微笑看着侯公公地脸,说道:“东宫里的那一把火,你放的很好,这京都里的最后一把火。本宫要看你放的怎么样。” 大东山一役,洪老太监不知死活,姚太监肯定已经随庆帝归天,如今地皇宫,辈份最高,权力最大,最得太后信任的宦官便是这位侯公公,当年范府与柳氏为了笼络这位侯公公。不知道下了多少本钱,但谁能想到,这些本钱尽落在了虚处,原来此人从一开始,便是长公主的人。 庆帝与范闲一直在猜想东宫里的那把火是谁放地,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侯公公身上来。 侯公公躬身恭谨说道:“奴才会请太后发旨,只是奴才自身说话没太大力量,太后顶多能对禁军发道旨意。加入搜捕……”他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只是殿下也清楚。咱们能动的力量都动了,禁军先前也出现在羊葱巷。可是他们动都没有动一下,大皇子那边,明显另有心思。” 长公主平静道:“禁军咱们是使不动的。” 侯公公试探着说道:“虽然今天太极殿上出了大事,如今有四十几名大臣被逮入狱中,可是太后的意思并没有改变。既然已经确定了太子爷接位大宝……您看,是不是可以把大皇子的位置动一动?” “您让我与母后去说?”长公主微嘲说道:“不要做这个打算,如今京都守备师尽在我手,十三城门司还在左右摇摆,秦家与叶家的军队离京不过数日行程……如果连禁军统领也换了,我那位母亲怎么能放心?” “只要宁才人在含光殿里老实着,禁军就是和亲王爷的。”长公主冷漠说道:“母后总要寻求一些平衡,不然她难道不担心本宫将来将这座皇城毁了?” 侯公公心里打了个冷噤,不敢再言。 “范闲有病。”长公主继续微笑着说道:“本宫抓着他的病,他便不可能远离京都,只能在京都里熬着,本宫倒要看看,等那几十名大臣熬不住了,太常寺与礼部地官员顶不住了,太子名正言顺的登基,他这个刺驾恶贼,还想怎么熬下去。” 侯公公敬畏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小意说道:“可惜太后下旨的时候,那个怀着小范大人血脉的小妾不知何故逃了出去。” “不是逃。”长公主的眼睛微眯,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是有人在护着他……不过本宫很好奇,那个没了主子的人,如今还能不能护住他自己。” “殿下神机妙算。” “没什么好算的,你要准备一下,也许……过两天,我便要出宫了。”长公主含笑说着,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出宫。 侯公公讨好地笑了笑,说道:“那奴才这时候便回含光殿。” “去吧。”长公主说道:“让母亲地心更坚定一些。” “是。” 侯公公依命而去,穿过死寂一片地宫殿,听着隐约落在耳中的悲声,回到了含光殿,在太后地身前略说了几句,看着那位老太后花白的头发。颓丧的表情,不堪地精神,这位公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太后娘娘当年也是极厉害的人物,可是如今只能一心维持朝廷的平静,却拿不出太多的魄力来,自己从很多年前便跟定了长公主,这真是一件很明智的选择。 广信宫中。 待侯公公离开后。长公主微低眼帘,轻声对自己的亲信交待了几句什么,似乎是要往宫外某处传讯,其中几个字眼隐约能听到,应该是和京都外面的局势有关。 然后她沉默而孤独地坐了一会儿,拍响了双掌,有宫女恭敬地环拱或是看守着一男一女,从广信宫的后方走了进来。坐到了她地身边。 长公主微微展放笑颜,对身旁那个眉眼与自己并不相似的女儿轻声说道:“晨儿,母亲已经找到了范闲了。” 林婉儿微低着头,轻轻咬着下唇,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震惊万分。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长公主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对女儿的情感反应感到了一丝无来由的愤怒,低沉声音说道:“范闲是只老鼠,可如果他真的在意你。那他自然会来宫中。” 林婉儿霍地一声抬起头来,那双平日异常温柔,水波轻荡的眼眸尽是一片冰冷与淡漠,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眼中就像有两把刀子在剜着母亲地心,一字一句说道:“你把我从含光殿里要了出来……本以为你还有两分母女之情,原来……却是把自己的女儿当诱饵。” 林婉儿面色平静说道:“不过也对,舅舅说过很多次。你是个疯子,做事不能以常人看待……放心吧,我不会怨你。”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显得十分镇定:“对于你这样的疯子而言,怨恨都是一种多余的情绪。” “是吗?”李云睿缓缓闭眼,“你是我生的,你当然没资格怨我……思思那贱女人,现在不是在外面活地好好的?你们范府为什么只护着她。而没有护着你?你要怨。也去怨你的相公与你的公公婆婆。” 林婉儿双腿微颤,说道:“您弄错了一点。或许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你会对自己地女儿下手。” 她的腿下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竟似是被人用脚镣铐住了! 李云睿平静说道:“如果范闲死了,什么都好办。” “是吗?可惜您永远杀不死他,既然他能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就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林婉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信的光彩。 长公主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人的死活,是不由他们自己控制的。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我地好女婿,哪怕这两年他在天下活的是如此光鲜亮丽,可我依然不担心。”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坐在女儿身旁,正害怕地缩着肩膀,嘴巴下意识里抖动的大宝,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 “我太了解我那个女婿了。”李云睿冷漠说道:“只要你和大宝在这里,他除了死,还能有什么出路?” “噢,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会认为安之……会如此有情。”林婉儿平静地注视着母亲的双眼,“我是他的妻子,都不指望他会愚蠢到因为你的手段,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却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地信心。” “你不懂,所有人都不懂。”长公主平静说道:“范闲或许是个虚伪到了骨头里地人,可对于他身边的某些人,反而炽热到了极点。” 她顿了顿,含笑说道:“我不会低估他,我会做好他真地翻身的准备。几天之后,他或许有机会把这座皇宫翻过来……所以我会带着你和大宝出宫,让他自己钻进这个桶里来。” 林婉儿静静地看着她:“看来母亲已经掌握了十三城门司,秦叶两家的军队随时可以进京。” 长公主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来:“我的女儿,果然有些像我,看事情很准确。” 林婉儿缓缓低头,她心知肚明,范闲一定会想办法深入皇宫腹部。借用大皇子的禁军与他在宫中的内线,一举翻天,但没有想到,母亲根本不在意皇宫的一得一失,却反而存着让所有敌对势力陷入深宫,再由重兵反袭的念头。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林婉儿忽然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嘲弄说道:“太子哥哥还是二哥做皇帝,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分别,可是,你想要地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长公主忽然眯着眼睛,盯着广信宫里的某一处墙面,沉默半晌后说道:“我想要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世上,有些女人,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也可以做到一些非凡的事情。” 她回头望着女儿,静静说道:“没有男人算不得什么,范闲死之后,你一样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所以不需要提前开始悲伤。” “我不知道我的男人死后。我会怎么样,是不是会难以抑止的悲伤。” 林婉儿忽然笑了起来,牵着身旁大哥软绵绵的左手,低着头。看也没有看母亲一眼,“但我知道,母亲您……没了男人之后,就真地疯了,所以这些教导还是留着您自己用吧。” “放肆!”长公主美丽的容颜冰冷了下来,“什么混帐话!” “不是吗?”林婉儿平静地,嘲弄着说道:“舅舅就是在那面墙上想掐死你?舅舅现在被你害死了,你是不是心里又痛快又憋屈。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给划花了?” “我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林婉儿嘲笑说道:“只不过我很厌恶这些事情。所以,母亲……你本质上就是一个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可怜人,何必装腔作势?” 一阵沉默之后,长公主忽然冷漠开口说道:“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没有带来任何的好处,单靠激怒我,难道我便会杀了你?” “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言语很有杀伤力。”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摩着女儿微微清瘦地脸颊。说道:“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所以竟没有发现。我的乖女儿,原来也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 林婉儿宁静注视她的双眼,半晌后说道:“我是个没有力量的人,所以只有言语可以用。或许你会成功,但你不可能让我佩服你一丝一毫。” 她很平静,很骄傲地自信着,双唇闭地极紧。 忽然,大宝在她的身边轻声咕哝道:“妹妹,你把我的手捏痛了。” 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轻声说道:“好女儿,不要这么愤怒,我会让范闲死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你会更愤怒地。” 她轻轻拍了拍林婉儿冰冷的脸颊。 范闲发现自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海洋,就算有八成的京都百姓认为自己是受了冤枉,可是还有二成的百姓,真正将自己看作了十恶不赦的刺君逆贼,与外邦勾结,丧心病狂的卖国贼。 京都人太多,即便只有两成,却也足以汇成一股令人恐惧的力量。 看着那些敲锣打鼓,呼喊着官府衙役和军士前来捉拿自己地百姓,奔跑在大街小巷中的范闲在苦笑之后,忍不住想要骂娘,恨不得拿个喇叭去问那些往年将自己奉若诗仙的庆国子民。 老子如果真是王八蛋,那回京都做什么? 而且他根本没有想像到,自己的监察院虽然被内廷看的紧,但那些一处的密探,总是会刻意弄些乱子来帮助自己,可即便这样,逃至此时,他依然没有摆脱长公主方面的追缉。 那十几名军方的高手,实在是让人很头痛。更麻烦地是那些京都府地衙役和刑部差官,这些人常年在京都厮混,与百姓关系密切,不遗余力地追捕之下,竟是让范闲这样的强者,都不可能保持一刻钟以上地潜伏。 范闲靠在一处院墙之下,眯眼看着天下越来越黑的夜色,看到了天边的那轮明月,不由皱起了眉头,开始咒骂老天爷和这庆国异常优良的环境保护工作。 明月清晖之下,面临着京都有史以来发动人数最多,搜索最严的一次追捕钦犯行动,范闲也有把握能够消失在宅海之中。 微凉的院墙,沁入他的心肺,让他的情绪稍许平静了些,也让他咳了两声,伤势未愈,又强行调动霸道真气,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不远处的街上传来喧哗的兵马声,呼喊声,应该是又有哪位热心的爱国民众,在向官府指点范闲逃遁的方向。 如果仅仅是逃亡,范闲有足够的自信,他甚至可以在京都里与长公主方面打半个月的游击,可有把握不会被捉住,甚至他还可以慢慢地将那些重要的敌人一一暗杀,如春梦了无痕。 然则……他的妻子亲人被软禁在宫中,宫外,他有所顾忌,必须赶着时间,寻找一个能够平静的地方,联络自己的势力,获取珍贵的情报,依遁诡之正道而行。 而眼下,长公主方面锲而不舍的追捕,明显不可能让他找到一个安定的暂寓之所。 对于行踪的曝露,范闲的心里不是没有怀疑过什么,只是一路凶险忙急,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 外面的人声更近了,还有马声,范闲回头望了巷子里的死角一眼,左手抠住墙皮,真气一运,抠下几块碎石,向着死角处的墙壁弹了过去。 啪啪轻响,死角处的墙壁上多了几个不显眼的印迹,似乎有人从那里爬了过去。 范闲手指一屈,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飘了起来,向着院墙侧后方翻了过去。 他已经查探清楚,这方院墙后面乃是一处不错的府邸,看摆设模样应该是官宦家庭。他决定赌一把,看能不能找着可以信任的熟人,即便找不着,也要试着躲上一躲。 翻过院墙,行过假山流水,上了二楼,进入一间充满书卷气息的房间。院外兵马之声愈来愈响,范闲不及思考,转过书架,一把黑色匕首,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他的运气自然没有那么好,不可能于京都茫茫人海之中,找到可以信任的官场熟人。不过他的运气也没有那么差。他本以为这是间书房,里面的人自然是这家主人,但没有想到,黑色匕首下竟是一位楚楚可怜的姑娘! 这里不是书房,是闺房。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谁家府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谁家府上 不知是谁家小姐,在泛着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匕首下瑟瑟作抖,楚楚可怜,两弯蹙眉微皱,捧心欲呼。 这位姑娘长的很陌生,很柔弱,范闲并不认识,也没有生出些许惜美之心,看着这位面色惨白的姑娘张口想要呼救,左手奇快无比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紧接着指尖一弹,准备封了她的经脉,令她暂时不得动弹…… 然而指尖未触,范闲便诧异地发现,自己制住的陌生小姐,竟在掌中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范闲一怔,手指在这位小姐的颈上轻轻一摁,确认对方是真的昏了过去,而不是假装,不由讷讷地收回手,将她在椅上搁好。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皱了皱眉头,心想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抹迷药,这位小姐怎么就昏了? 眉头间的皱纹还没有消除,因为范闲一直在用心倾听府外的呼喊之声,他静静地听着,随时准备待那些追捕自己的人马进府后,进行下一步的步骤。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府外的嘈杂之声并没有维持多久,只是略微交涉了几句,那些追缉自己的官兵便离开了。 范闲微愕,走到了窗子旁边,往这座府院前门望去。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座府邸里究竟住着的是谁,竟能让长公主那方地势力如此信任?在如今这种非常时刻,能够避开京都府的搜查? 这座府院虽然占地不小,但看制式,并非是何方王爷国公家族,大概应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寓所。他皱眉想了许久,始终记不起来。长公主方面有哪位大臣住在这片坊街中。 虽然没有猜到这座府邸的主人,但既然追兵已去,范闲稍微放松了些,这才有了些闲余时光,观察了一下自己所处的房间。 不看不打紧,这细细一看,范闲忍不住又是吃了一惊,就如同最先前将闺房认做书房。骤遇那位陌生的小姐时一样。 因为……这间闺房里不仅充斥着满满几书架的书,全不似一个青春小姐的闺房模样,连一点女红之类地物事也没有,而且书桌两侧的柱子上赫然贴着两道范闲异常眼熟的对联。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香笼人是酒香。” 范闲两眼微眯。忍不住看了在椅中昏迷的那位小姐一眼,心中暗道不妥当,这副对联乃那个世界里大宋学士秦观所作——而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这位小姐的闺房之中。自然是拜范闲手抄红楼梦之赐。 这副对联曾经出现在书中秦可卿的房中,范闲之所以会暗呼不妥,乃是因为秦可卿是何等样妩媚风流,春梦云散的人物,房中挂着这副对联才算应了人物,这副对联和这位椅上的小姐青涩模样,和这闺房里地书香气息,实在是不大合衬。 而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书。则是范闲震惊的第二个缘由,那些书架上没有摆着列女传,没有摆着女学里的功课,没有摆着世上流传最广的那些诗词传记,陈列地是…… 半闲斋诗集,各种版本的半闲斋诗集,尤其是庄墨韩大家亲注的那个版本,更是排了三套。 还有整整三排由范闲在一年前亲自校订。由太学阖力而出的庄版经史子集。这些都是那辆马车中部分书籍整理后地成果。 而书架上最多的……便是红楼梦,或者说石头记。各式各样版本的石头记,或长或短,包装或精美或粗陋,其中大部分是澹泊书局三年来出数版,也有些不知名小书坊的作品。 范闲怔怔地站在书架前,看着这些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籍,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知这位昏迷中的小姐是何家人,也不知道这位小姐为何对自己留在世上的笔墨如此看重。 隐隐约约间,范闲轻抽鼻翼,似乎将自己身在京都险地,正在筹划着血腥阴谋的处境也忘了个精光,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些书。有这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满足。 人总是要死地,自己活了两次,拥有了两次截然不同的人生,已经精彩超出了造物主的恩赐,而自己在庆国这个世界上,已经留下了这些文字,这些精神方面的东西,即便今日便死,又能有多少遗憾? 文字不是他的,精神上的财富也不是他范闲的,然而这一切,是他从那个世界带来,赠予这个世界。 范闲忽然有些自豪,身为一座桥梁的自豪,为留下了某些痕迹而自豪。这或许和叶轻眉当初改变这个世界时地感慨,极为相近吧。 窗外早已入夜,只有天上地银光透进来。这个时代的人们用晚膳向来极早,而这位小姐大概也是习惯了独处,所以这段时间内,竟是没有一个丫环下人进屋来问安,反而让范闲有了极难得地独处回思时刻。 他此时已经从先前那种突兀出现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走到了书桌前,看着桌上那些墨迹犹新的雪白宣纸,看着纸上抄录的一些零碎字句,唇角忍不住浮现出一丝颇堪捉摸的微笑。 他体内真气充沛,六识过人,自然不需要点燃烛火,也不虞有外人发现。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范闲看着纸上的字迹,自言自语道,暗想这位小姐倒真是位痴人。看纸上笔迹如此娟秀有神,或许这位小姐应是有些内慧。 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桌侧下方的隔栏里有一抹红色,好奇地伸出取了出来。这是一本不怎么厚的书,书皮是无字红皮,约摸八寸见方,范闲的手指轻轻掀开书皮,只见内里的扉页上写着“风月宝鉴”四个大字,不禁又生出了诸多感慨。 正是这本。 忆当年初入京都。于一石居酒楼之前,在那卖孩子地大妈手中,曾经购得这本红楼梦,乃是这世间的第一批盗版。 范闲看着手中的这本书发怔,未曾想到旧友会在此地重逢,一瞬间,数年来在京都江南诸地的生活,有如浮光掠影般飘过他的脑海。令他不知如何言语,渐渐明了,原来自己即便再生一次,终究还是敌不过京都的名利杀人场,早已忘了当初的明朗心绪。早已没了那种佻脱却又轻松怡快的生活。 “不知这位小姐究竟是何府人士。”他在心里这般品咂着,手里拿着书,下意识里往椅上那位姑娘脸上望去。 此时他才发现,这位姑娘生地极为清秀。尤其是脸上的皮肤格外干净,眉间又无由有些冷漠之感,看上去就像是苍山上的雪,几可反光。范闲微微眯眼,不禁想起了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冷若冰霜的若若妹妹,和此时被困在宫中的妻子婉儿。 这位小姐昏迷中依然清冷的神态,浑似占了若若与婉儿几分精神。 范闲含笑望着那姑娘的脸蛋。忽然发现姑娘眼帘下微微动了两下,知道对方终于是要醒了。 孙颦儿悠悠醒了过来,却觉得眼帘有如铅石一般沉重。她只记得自己用饭之后,便回自己房中小憩,准备再用心抄一遍诗篇,明日在园中烧了祭拜一下陛下,不料府外吵嚷声起,似乎是京都府的人在捉拿要犯。然后便是那个男子冲了进来…… 那个黑色地匕首是那样的寒冷。那双手居然有那么重的血腥味,还有浓厚的男子体息味道。 孙颦儿这生哪里受过这样无礼的对待。被那双捂在嘴鼻上地手上汗味一冲,不禁羞怒交加,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昏了过去! 不知道昏了多久,她终于醒了过来,缓缓睁开双眼,有些迷糊地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英俊的,可亲的,带着可恶笑容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地脸,屋内没有灯,只有窗外淡淡的月光,却衬得这张脸更加纯净温柔。 孙颦儿心中一阵抽紧,两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下意识里往椅子后缩去,正准备张嘴欲呼,眼里的惊恐却转成了一抹茫然与无措。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暗自琢磨,这个年轻的男子究竟是谁,看上去似是不认识,可为什么却这般眼熟? 就像是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 看着椅上的姑娘家缓缓睁开双眼,眼中闪过那般复杂地情绪,却没有呼喊出声,范闲有些意外,微笑地看着她,将时刻准备点出的手指收了回去,他没有准备迷药,因为他需要一个清醒的人质。 “你是谁?” “你是谁?” 两个人同时开口,范闲微微侧头,挑了挑眉头后说道:“难道我不应该是个歹徒吗?” 孙颦儿看着这个好看的年轻人,微微发怔,总觉得对方的眉宇间尽是温柔,怎么也不像是个歹徒,可是她也清楚,自己的反应实在是有些怪异,不由涌起一阵惭愧和慌乱,双手护在身前,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可是请你不要乱来,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小姐你很冷静,我很欣赏。”范闲用一种极其温和的眼神望着她,和缓说道:“一般家户的小姐,只怕一旦醒来,都会大呼出声,然后便会带来我们都不愿意看见地悲惨后果,小姐自控能力如此之强,实在令在下佩服。” 孙颦儿面色微热,想到自己先前正准备呼喊,却看见这张……隐约前世见过地脸,不知怎的却没有喊出来。 “姑娘不必惊慌,我只是暂时需要一个地方躲避下。我保证,一定不会伤害你。” 范闲轻声说着,将手中那本红色封皮地石头记轻轻搁在桌上,他本来可以将这位小姐迷晕,可是内心深处有种预感,似乎和这位小姐多谈谈,或许会为自己带来极大的好处。 “躲避?”孙颦儿害怕地垂着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这个闯入者的衣着。在心里想着这人究竟是谁呢?在躲谁呢?忽然间,她想到这两天里京都出现地那件大事,想到传说中那人的容颜,再看了一眼被那人轻轻搁在桌上的石头记。 孙颦儿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不是她聪明,也不是她运气好,而是这几年的时间内,她的心一直被那个名字占据着。她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最近那个人被打入了万丈深渊之下,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地逆贼,更是让她无比痛苦——所以她才能在第一时间内联想到那个人,做了了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是他吗?” 孙颦儿嘴唇微微颤抖着。勇敢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范闲的脸,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范闲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问道:“姑娘。请问您是何家府上?” 孙颦儿此时心中已经认定此人便是彼人,心神激荡之下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痴痴地望着范闲,颤着声音问道:“您是小范大人?” 于是轮到范闲傻了,他所做的易容虽然不是太夸张,但他坚信,不是太熟悉自己的人,一定无法认出自己来。可这位小姐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唤出了自己的名字?范闲心头一紧,眼光便冷了下来。 孙颦儿见他没有否认,心情更是慌乱,这才想到先前对方问的那个问题,咬着下唇羞怯说道:“家父孙敬修。” “孙敬修!”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心中感叹着,自己地运气不知道是好到了极点。还是坏到了极点。 孙敬修!如今的京都府尹!掌握着京都的衙役与日常治安,奉太后旨意捉拿自己的主官……没想到自己竟然躲进了孙府,还抓住了孙敬修的女儿! 范闲叹了一口气,望着孙家小姐说道:“原来是孙小姐,希望没有惊着你。” 他地眉头皱了起来,孙敬修如今是正二品的京都府尹,虽然一向没有党派之分,但和自己也没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太后如此信任此人,自己再留在这府里,和在虎穴也没有什么区别,为安全起见,自己还是要早些离开才是。 看了一眼孙家小姐,范闲暗中伸出手指,挑了一抹曾经迷过司理理、肖恩、言冰云的哥罗芳,准备将这位孙家小姐迷倒,再悄然离开。 “您是小范大人?”孙颦儿咬着下唇,执着地进行问着。 范闲站在她的身前,面带不明所以地笑容,好奇问道:“小姐为何一眼便能认出在下?” 孙颦儿听他变相的承认,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知为何,两滴眼泪便从她的眼角里滑落了下来。 范闲有些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孙颦儿却看出了他准备离开,竟是一下子从椅上坐了起来,扑了过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感受着软香满怀,范闲这下真的傻了,这位孙家小姐难道是位爱国女青年,准备拼了小命也要捉拿自己这个刺君的钦犯? 不对,怀中这位姑娘在哭,不像是要捉自己,那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范闲的真气运至双手,并没有去扳对方肩膀,只是感受着对方肩膀的抽搐,不由好生纳闷,这似乎已经陷入某种男女地问题,可是范闲记忆力惊人,自问平生从未亏欠过一位姓孙的女子,事实上,自己根本没有见过此人! “宝玉……”孙颦儿在范闲怀中抽泣着,忽然如梦呓般说出两个字来。 范闲心中一惊。将她推离怀中,轻声说道:“姑娘,且醒醒。” 且醒醒,孙颦儿便醒了过来,讶呼一声,一下子退了回去,想到先前自己竟然如此没有德行地扑入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不由又喜又惊又羞又怒。呜呜坐在椅上哭了起来。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由皱起了眉头,心中似乎隐约捉到了些什么,京都府尹?孙家小姐?这满房的红楼梦,半闲斋诗集,先前小姐无意中喊出的那声宝玉…… 电光火石间,范闲终于想起了有些久远的一件事情,一个曾经在京都传地沸沸扬扬的故事。 “你是那个……奈何烧我宝玉!” 范闲望着孙家小姐。吃惊地说道。 孙颦儿被范闲认了出来,不由吃了一惊,低下了头,羞答答地望了他一眼。 这还是三年半前范思辙给范闲讲过地一个故事,当时兄弟二人准备初组澹泊书局。贩卖范闲手抄地红楼梦,范闲担心石头记的销量,范思辙让他放心,因为石头记早已风行京都。尤其是祸害了不少地大户小姐。 而在这些小姐当中,最出名的便是当年的京都府丞家小姐,那位小姐因为看了红楼梦,变得茶饭不思,痴痴呆呆。结果被府丞家夫人一把火将书稿烧了。那位小姐痛呼一声,奈何烧我宝玉!……就此大病一场,缠绵榻上许久。 这件事情在京都不知传颂了多久,当年也是范闲无上声名里地一抹亮色。 范闲看着椅上羞低头的孙家小姐。忍不住叹着气摇了摇头,心想难怪这位小姐知道自己身份后会如此激动,这闺房里会布置成这个模样,原来对方是自己的天字第一号粉丝……不对,应该说是中了红楼综合症的女儿家,被宝玉兄弄魔障了的可怜人。 他望着孙家小姐温柔说道:“书稿不是烧了吗?” 孙颦儿羞羞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书桌上的红皮石头记,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后来买了一本。病便好了。” “京都府丞……孙大人现在是京都府尹。我很难联系起来。” 范闲微笑说着,心中暗想府丞虽然离府尹只差两级。但权力可是天差地别,尤其是京都府这种要害地方,一般府丞是极难爬到府尹的位置,更何况这过去了才三年多时间。 孙颦儿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这还要谢谢小范大人。” “谢我?” “是啊。” 一番交谈下来,范闲才明白,原来自从自己入京之后,便闹出了无数地事情,当年的京都府尹梅执礼因为范闲与礼部尚书郭攸之之子的官司,被迫离京,如今听说在燕京逍遥任着闲职,而接任的京都府尹,又因为范闲与二皇子的权争,牵涉到杀人灭口事中,被隔职查办。 三年不到,京都府尹连换数人,也正因为如此,孙敬修才能从府丞爬到京都府尹地位置,所以孙小姐说这一切全赖范闲,倒也算不得错。 范闲静静地看着孙家小姐,脑筋里转的极快,京都府的位置极为特殊,自己忽然机缘巧合地遇到了这位小姐,是不是上天在帮助自己什么? “孙小姐,你信我吗?”范闲用一种诚恳到木讷的眼色,纯洁无比地望着孙颦儿。 “大人称我颦儿好了。”孙颦儿低头说道。 “颦儿?”范闲心里一动,知道此事又多了两分把握,温和说道:“如今我是朝廷通……” “我不信!”孙颦儿惶乱抬头,抢先说道。 “我是坏……” “你不是。” 孙颦儿咬着嘴唇,看着离自己近在咫尺地范闲面容,她并不知道这已经是范闲易容后的效果,只觉得做了三年的梦,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现实,梦中那个男子,就这样来到了面前。自己可以看见他,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先前还嗅过他掌心的汗味! 一阵心慌意乱,一片心花怒放,在孙颦儿的心中,小范大人怎么可能是谋刺陛下地坏人?她想都没有这样想过。 话语至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范闲温和地望着她。一字一句轻柔而无耻地说道:“颦儿……姑娘,有件事情需要你帮个忙。” 孙颦儿咬着下唇,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说道:“赶紧点灯。” 不知道她是嫌窗外地月光太暗,看不清梦中偶像的面容,还是提醒范闲,不要引起孙府中下人们的疑心。 “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你,但没有谁能想到。你竟然会躲在京都府尹孙大人的府上……大人,你我相识两年,也只有此时,才算真正让我佩服。”烛光下,一位年青的男子坐在范闲地对面。摇了摇头。 范闲微笑望着他说道:“小言公子,终于学会佩服人了?” 来人正是范闲入京后,第一个联系的人,言冰云。只是范闲归京之后。一直没有个妥当地住所,所以二人还是头一遭见面。至于言冰云如何摆脱内廷地监视,悄然来到绝不会引人注目的孙府,不是范闲需要担心地问题,身为监察院下任提司的唯一候选人,不至于连这点儿本事也没有。 言冰云看着他说道:“不止我佩服,只怕长公主也很佩服,京都府尹孙大人奉旨捉拿你。你却躲在他女儿的闺房里……” 范闲平摊双手,耸耸肩:“我地运气向来比别人好一些。” 略微停顿之后,他加重语气说道:“或许这不是运气,毕竟这是我的过往所带给我的好处。” 言冰云往椅前挪了挪,双手交叉在腿前,搓了搓,看了一眼闺房后方那张大床,皱眉说道:“大事当前。不拘小节。只是大人你……准备如何利用……这位姑娘?”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不担心会被孙家小姐听见。 范闲平静说道:“我需要一个能够从中联络的中枢。如果没有孙府,我不可能这般平静地与你说话,我想传达下去地命令,也很难顺利地传达……孙府,便是此次京都之事的发动地。” 言冰云看着他,半晌后摇了摇头,叹息道:“也只有你做得出来这种事情,也对,谁也不会怀疑你会躲在京都府里。” “孙小姐愿意帮助我。”范闲平静说道:“城门等于开了一半给我。” “我不认为一位小姐可以对她的父亲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这是我需要考虑地问题,你需要的是从中调度。”范闲盯着言冰云的眼睛,“入京的人手,你要负责安排均衡地分布在各处府外,一旦动手,要的是雷霆一击,不给他们任何还手的机会。” 言冰云顿了顿后说道:“但眼下有个问题,一个月前,我在院里的所有权限,已经被陈院长夺了。” 范闲双瞳微缩,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怎么回事?陈萍萍他发什么疯?” 言冰云沉默了下来,说道:“这个稍后再说,我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盯着范闲地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陛下……究竟死了没有?”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过后,范闲缓缓开口说道:“整座大东山,只逃出我一个人,虽然没有亲见,但估计是凶多吉少,不然长公主那边也不会如此有底气。” “大东山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范闲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叙说细节,只是说道:“苦荷,四顾剑,叶流云,应该都到了。” 言冰云一闻此讯,脸色变得铁青,知道陛下再也无法回到京都,渐渐握紧了拳头,接着问道:“你的五百黑骑在哪里?” “在京外潜伏,我有联系的方法,但很难悄无声息地运进京来。” “如今你有京都府的掩护,应该有办法将这些人运进来。”言冰云一句话便点明了范闲的安排。 “不错,五百黑骑在京外实在不是逾万京都守备师的对手,但如果放手京中来大杀一场,再有大皇子地禁军帮手,我认为应该会起到很恐怖地作用。” “院中在京都还有一千四人。”范闲说道:“这便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力量,一定要赶在长公主控制十三城门司之前,在京都发动。” “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言冰云沉默半晌后,忽然涩着声音说道:“如果我预计地没有错……关于刺驾的事情,陈院长应该事先就知情,甚至在暗中配合了长公主的行动。” 范闲的眼瞳微缩,许久说不出话来,监察院的古怪情形全部落在他的眼中,可他依然无法相信,陈萍萍会在这件事情里扮演那种角色。 “应该不会。”他低着头说道:“秦家的军队,这时候已经包围了陈园。” “这是事实。”言冰云的眼中闪着冷光,盯着他,“我不在乎你与院长有什么关系,但既然你要替陛下执行遗诏,就必须注意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你还没有动手,就被阴死了。” 范闲说道:“放心吧,我对人性始终是有信心的,院长不会害我。” 他取出怀中的提司腰牌,郑重地交给言冰云:“我不知道这块腰牌还能使动院中多少人,但你的权限被收,想要组织此事,还是用这腰牌去试一试。” 言冰云一言不发地收过腰牌,下意识里又看了里间那位小姐身影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一定有用,我现在也开始信仰运气这种事情了。”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我以前曾经听说过一句话,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 言冰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赞同地摇头说道:“我早发现了,你这一生,似乎是在通过征服女人而征服世界。”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次拔出靴中的匕首 第一百三十六章第一次拔出靴中的匕首 一夜之间,有许多人死去,消息就像是初秋落下的第一场霜,顿时让那些本来意兴勃发的阴谋家及跟班们蔫了精神。 在太极殿那场文臣死争之后,接连而来的黑夜死亡,终于让这些人想明白了,事涉社稷之争,从来没有温柔收场的道理,更何况小范大人手中拿着遗诏,脚下踩着监察院的黑水——这样的人一天不被抓住,谁都别想过自己的荣华富贵日子。 而宫中的太后与太子,则明白,这是隐于黑暗中的范闲向他们表示的态度,对于这种态度,太后与太子自然异常愤怒。因为这种态度等若范闲站在他们面前,**裸地说:我有能力杀死任何想杀死的人,我就是在威胁你们。 这是一种极其流氓的恐怖主义做法,威逼太后和太子暂时不要乱动,不要动范家,不要动天牢里的那数十名大臣,不然若真的乱动了,到底谁能杀死谁? 从某种角度说,范闲这种激化矛盾的手法,极有可能是个愚蠢的选择。因为宫里的人们怎么会被一位大臣威胁?太后如果真的玩招鸡飞蛋打,两败俱伤,引兵入京,范闲能怎么办?监察院只能在黑暗中发挥魔力,一旦遇着真正强大的军队,依然只有退避三舍。 可妙就妙在,不知为何,太后和太子暂时选择了沉默,没有进行最强悍的反击。 紧随的两日,长公主一方的势力集合了起来,依然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努力捕捉着范闲的踪迹,如此强大地行动力,到末了却只是破坏了监察院的几个暗椿,杀死了六处七名剑手,却依然没有捉到范闲。 京都府与城中的部分守备师常驻人员,在第一时间内便包围了言府,但杀入府后,却只抓住了言府中的一些下人。没有抓到言若海,甚至连那位沈大小姐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更不用说那位帮助范闲在京都暗里联络监察院旧部的小言大人。 大军尚未进京,那方的势力只能远远将天河大道旁的方正建筑围着,监视着,却不敢也没有能力杀入监察院地本部。他们只是确保范闲和言冰云没有办法进入监察院。 对于靖王府的包围监视也加紧了,却无人敢领兵进府,因为谁都怕潜伏在黑夜中范闲的双眼。 只是一夜。监察院大部分的密探官员,接受到了来自上峰的密令,不再回衙门办公,消失在了京都的人潮人海之中,隐藏着力量。维护着自己的安全,回到了他们最习惯的黑暗中。 共计六百余人,就这样消失不见,而这些监察院官员地失踪。便是对皇宫里贵人们最直接的威胁。 传闻中的太子登基大典,忽然没有了任何后续的消息。宫里虽然把消息看管的紧,但是逮捕了四十余名大臣入狱,如此惊天地事情,怎么可能一直隐瞒下去。 渐渐的,京都百姓们开始查觉到了事情的真相,知道皇宫里出了大乱子。百姓们没有力量去改变历史,而且至少在眼前。也没有这个勇气,他们只好被迫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关闭了自己的商户,囤积了足够地精食,躲回了自己的寒舍,钻进了被窝,双手合什,祈求上天神庙能够快些解决掉这件事情。 不论谁当皇帝都好。但总要有个来当皇帝才是。 京都的大街呈现出前所未有肃然与荒凉。即便如今只是宵禁,可是大白天敢出门的市民已经不多了。 本来按照长公主计划。此时应该已经成为庆国新一任皇帝的太子,已经感觉到了民间的阵阵不安,如今的乱因还只是在京都内部蕴积,如果一旦传出京都,延至州郡,那庆国真要乱了。 所以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这一切,而要稳定,他必须找到范闲,杀死他。 太子看着身旁堆积如山地奏章,苦笑了一起,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不过是三天时间,由庆国各郡各州呈上来的奏章,已经累积了一千七百多份。往日里这些奏章均由门下中书省的几位大学士参夺,重要事务交由陛下定夺,其余小件则分发至各部处理。 然而……如今的大学士们都在狱中,各部官员也陷入混乱之中,京都一片人心惶惶,朝政渐要不通,政务已经大乱。 取下小山最上面的几封奏章,太子略看了两眼,眼瞳渐渐迷茫起来。这几封奏章来的最晚,是除了东山路外另六路总督得知陛下遇刺消息后,发来的文书。 这几位总督说话虽然恭谨,但隐在字里行间的刀剑之意,却是十分明显。 太子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想着,庆国地文臣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骨气了?他骤然想到天牢里地那几十名大臣,以胡舒二位大学士为首,在牢里熬了两天三夜,竟是没有一个松口的! 宫内不能再等,所以从昨天开始便用了刑,可依然没有打磨掉那些大臣地骨头,甚至听说今天中午开始,舒大学士开始带头绝食了! 太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无比头痛,难道真要依姑母的意思,将这些大臣全杀了?可是……全杀了怎么办?谁来处置朝务,难道要本宫当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便在此时,侯公公忽然未请通传,便满脸惊慌地走入了御书房。太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微微眯眼,他知道侯公公是姑母的亲信,是信的过的人。 侯公公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脸色有些发白。 太子猛然一惊,一掌拍在了书案上。震的那些奏章摔落在地,咬着牙阴寒说道:“老三遇刺!谁给你这个胆子!” 侯公公身子一震,赶紧低下身子哀声道:“和小的无关,和小的无关。” “无关!”太子寒寒盯着他地眼睛,“如今这宫里都是你在管着,没你伸手,怎么可能有刺客跑到辰廊去了?” “实在和奴才无关。”侯公公赶紧求饶,低声说道。 太子半晌后才平伏下愤怒的情绪。一挥袖往后宫里走去,是的,他想做皇帝,他要杀范闲,他知道三弟是范闲的学生,是自己皇位最大的敌人,可他依然没有想过要杀了老三,因为在他眼中。老三还是个孩子。 如果老三真的出了事,谁知道本已动乱不堪的皇宫与京都,会疯狂成什么样子?一路向着后宫走去,太子脸色铁青想着,究竟是谁想杀老三?是姑母用老三的死逼自己更狠?是二哥用老三地死激化自己与天下间的矛盾? 但他知道。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老三都不能死。 太子在心中暗暗祈祷。 是的,李承平是三皇子,他的死与活影响太大。所以需要慎重。然而京都的官员们却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且不说那些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们,此时被内廷关在了天牢之中,备受折磨,便说如今仍然坚持在六部做事的那些官员,有地也在过着十分凄楚的日子。 门下中书省没有领事的大臣办公,六部的官员却还在努力地维持着这个国度的运转,宫中太子暂批地奏章上虽然没有经过行玺之转。但是大部分官员默认了太子的权威。 户部尚书范建在靖王府里躲命,吏部尚书颜行书忙着安排新的官员充实到各部中,为太子的登基打基础,而其余四部,则是在一片惶然地情绪中办着公。 至于那些立场不稳,或先天有问题的官员,自然已经被排斥在外,和范闲一系瓜葛最深的那些人。更是被干净地夺了官职。押于舍中待审。 天牢已经住不下了,已经被范闲岳父留下的那批死忠塞满。而范尚书在朝中的关系比较隐密。一时间没有被长公主全部挖出来,范闲自己在朝中没有太多的助力,按理讲,应该没有大问题。 哪怕是天下皆知的范门四子,其中侯季常还肩负险命,在胶州里注视着水师的动静,与许茂才暗中通着款曲,随时准备动手。成佳林被范闲安排在苏州,与苏文茂掌握着内库。杨万里则已经在南方地大东边上修了一年大堤。史阐立此时应该在宋国,继续他天下第一大龟公的旅程。 就算长公主想对范闲的这四个学生动手,在目前京都局势未定,太子无法登基,六路总督态度暖昧不明的情况下,她也无法将手伸那么远。 可是不巧,此时是初秋,正是夏汛之后,水运总督衙门修完大堤后,按常例又要派人回京要银子。今年派回京要银子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杨万里。他被范闲安插到都水清吏司,于修堤一事尽心尽力,颇得水运衙门上上下下称赏,加之知晓他与户部尚书间的门第关系,所以很自然地选派他回京。 本以为杨万里回京向朝廷伸手要银子,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没有料到陛下居然遇刺,杨万里的门师范闲既然被打成了谋刺钦犯。 于是乎,杨万里一入工部,便把自己要了进去。 他已经在夹偏道地一个黑屋子里关了两天,两天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刑,身上遍是伤痕,只是刑部来人却无法撬开他地嘴,没有办法获得有关范闲的口供。 杨万里当然无辜,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地门师,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恶事,而且他更无法知道范闲在哪里。 这天暮时,内廷派人来押他了。虽然他的品秩远远不足以配享天牢,但太后看在他与范闲的师生关系上,给了他这个荣耀。 杨万里眯着发花的眼睛,像个老农一样扶着腰,从那间黑房子里走了出来,直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手指上的血疤结了又破,重新开始渗出鲜血。 他心中一片绝望,知道一旦被押入天牢,只怕再难看见生天。 两个内廷侍卫押着他,一路骂着一路往外面走去,沿路所见工部官员见此惨景,却不敢侧目,只有扭头。装做没有看见。 官员们都清楚两天前的太极殿上发生了什么,所以对于宫里的铁血处置没有一丝意外,太子要登基,总要这些官员低头服软,不到最后一步,太子总是不愿意杀尽朝官,不过再过两日,太子无法再等了……又该如何? 行出工部衙门。上了囚车,行过某处街角,囚车却忽然停了下来。一名侍卫皱着眉头伸头去看,他地头只不过恰恰伸出了车帘,便骨碌一声掉了下来。 整个掉了下来! 看着摔倒在面前的无头尸身。看着腔孔里涌出的鲜血,杨万里脸色倏地惨白,空空荡荡的腹中十分难受,酸水上涌。直欲作呕。 他身旁另一位侍卫大惊之下,便欲呼救,却被一柄自车外刺入的铁钎封住了他的声音。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范闲那张永远平静而英俊的脸,范闲看着惊魂未定的杨万里笑了笑,问道:“要不要出来?” 杨万里浊泪横流,看着门师连连点头,颤着声音说道:“老师……太过冒险了。万里不值得您这么做。” 范闲不耐烦再听,直接将他揪了下来,上了监察院特制地普通马车,不一时功夫,便消失在了京都的安静街巷中,来到了一处某个隐秘的联络点。 “养伤,我不是特意救你,只是路过……”范闲望着伤势极重的杨万里。叹息说道:“当然。你若真死了,我大概也会难过一会儿。” 范闲不是在矫情。他确实是路过工部衙门,他的目的地更远。所以他才会来到这处隐秘的联络点,看着面前的言冰云,问道:“都确认了?” “长公主太后太子淑贵妃……都在宫里。”言冰云看着他说道:“都确认了。只要把皇宫控制住,大事便定。” “太后就真这么信任大皇子?”范闲皱着眉头,“如果我是她,早就把大皇子换成老秦家地人。” “或许太后以为,在内廷太监与侍卫们的合力看守下,没有人能够救出宁才人。” “我能。”范闲微笑说道:“今天晚上我就把亲戚们都救出来,把另一些亲戚们关起来。” 言冰云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涩。 范闲看出他表情的不自然,皱眉问道:“宫里有什么事?还是言大人那边出事了?” “父亲那边不用担心,估计他这时候在秦家。”言冰云低头说道:“有件事情我想应该在你进宫之前告诉你。” 范闲看着他。 “三皇子遇刺了。”言冰云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在宫中的渠道没有给我,所以我无法查证这次刺杀的结果,不过我劝你往最坏处想……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宜贵嫔也没有什么保护他地力量。” “你是说……承平遇刺?”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渐渐紧握的拳头,变得白青色的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真实地感受。 片刻之后,他沉声说道:“不是太子做的。”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确认,这次宫中谋杀的主谋不是太子。 “已经见血了。”范闲抬头看着他,“原定的今夜入宫,不需要提前,按原定计划办。” “有京都府的帮助,黑骑分散入了京,拢共四百人。”言冰云知道范闲此时的心情,所以对于他格外冷漠的表现没有误会,而是冷静说道:“既然你已经决定放弃对城门司方面的努力,那么今天晚上皇宫中地行动,必须一网成擒,一个都不能漏过。” “九座城门,我能控制哪一座?”范闲苦笑说道:“手头的兵力不足,便不能正面对战。只能行险。” “当然,我相信太后和长公主都想不到我敢强攻入宫……”他站起身来,微笑说道:“习惯了帝王心术的人们,往往都忘记了勇气这种东西。一个醉汉,可能脑子不清楚,可是拿着菜刀,还是很有威力的。” “都说我那岳母是疯子,我想知道。我这样毫无美感的强攻,会不会让她气地骂娘。” “这不是强攻。”言冰云说道:“至少禁军不会拦你。但是我们只有四百人,其余七处的人手,必须在宫外布置疑阵……皇宫如此之大,我们的人手不足,如果要保证全部成擒,则必须十分精确地知道,目标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范闲。略带忧愁说道:“直突中营,这在兵法上是大忌,赌博地意味太重,我不知道你地信心来自何处。” “敌营之中,有我的人。”范闲微笑说了一句话。然后摸了摸自己光滑地脸颊。 从知道三皇子遇刺后,他便没有和言冰云就此事交流过一句,只是平静地安排夜晚的突击事宜。然而到了最后,范闲终究还是忍不住缓缓低下了头。胸中一阵难过,暗自祈祷承平这孩子不会出事。 “你不能死。”范闲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又是在对不知生死地三皇子说:“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 让我们把时间提前一个时辰,去看一段有可能会改变历史,改变很多人的宫廷谋杀事件——庆国皇帝大东山遇刺事件之后,第二件惊动宫闱的大事。 这次谋杀事件的目标是三皇子,这位三皇子姓李名承平,母亲乃是柳国公家出身的宜贵嫔。他曾经跟随澹泊公范闲在江南学习一年。而且是范闲这一年中,亮明旗帜支持的皇位继承者。 而这次谋杀事件中主使者一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人知道。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三皇子此时都算不上一个重要目标,虽然众人皆知,眼下这个十来岁男孩,对于太子的继承权造成了极大地影响,可是这种影响主要还是基于范闲的支持。 三皇子自身并没有什么出奇的魔力与强大的势力。 所以即便是太子担心自己的小弟弟闹事儿。他也只会想着去杀死范闲。而不会对三皇子动手。三皇子此时地死亡,对于太子没有任何好处。除了让朝廷诸臣的反对来的更猛烈一些,让范闲的造反更疯狂一些。 尤其重要地是,有范闲戴黑锅,大东山的事情可能会永远掩在真相之后,而李承平若在皇宫之中死了,如今皇宫的主人太子……怎么说服历史这个小姑娘? 太子和他的父皇一样,都是个很在意自己在历史上名声的人,所以他才会在杀不杀大臣间摇摆,所以他不可能主使手下去谋杀三皇子,这也正是范闲断定主谋不是他的原因。 那是谁想杀李承平呢? 皇宫的辰廊下,小小年纪的李承平满脸惊骇,发足狂奔,也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可惜这里不是含光殿,那位太后没有办法保他地命。他在呼救,可是辰廊太过安静,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呼救声。李承平绝望了,心想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地留在含光殿里,这时候一定不会死,自己先前就不应该上当,跑到辰廊来。 可是……对方说老师有话要给自己交代,还给自己看了信物,所以自己才会上了当,偷偷地瞒着母亲,瞒着含光殿里的太监宫女,自己一个人悄悄来到了辰廊。 发足狂奔吧,孩子。 然而孩子怎么跑得过大人,李承平气喘吁吁地摔坐在地上,看着步步进逼的那两名太监,脸色惨白,牙齿用力地咬着。 这两名太监不是练家子,但明显接受过某种训练,杀人的训练,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太简单了。 简单到这两名太监已经把李承平当成了一个死人,一脚将他踩在地上,一手伸进怀里去取刀子。 当太监一刀向着李承平扎来的时候,李承平口中发干,右手摸着靴子里的那把匕首,尖叫一声,终于……拔了出来,刺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那一夜 第一百三十七章那一夜 叮的一声,太监手中的刀擦着三皇子幼小的身体,狠狠地扎在了辰廊下的青石地板上,竟是崩起了几粒碎石,可见力量如何之大。 三皇子扭曲着身子,乱声尖叫着,双脚瞎蹬着,却恰好躲过这一刀,而他手中颤抖握着的匕首胡乱挥了两下。 嗤嗤两声响,两名太监的下袍被割破,露出了两条破口。太监冷着脸,似乎没有想到天潢贵胄的皇子,竟然会随时携带着匕首,而且这柄匕首竟然会如此的锋利。 第一次从靴子里拔出来的匕首,似乎没有起到他应有的作用。匕首虽利,奈何却是握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手中。 李承平在生死存亡的一刻,学到了十二岁时范闲所拥有的杀人勇气,却没有学到自己老师杀人的本领。杀人的太监虽然没有什么武艺,但身强力壮,哪里是他所能抵抗。 一名太监将李承平死死地踩在地上,一名太监踩住了李承平的肘部,让他再也无法动弹,看着自己衣裳上的破口,摇了摇头,一手扼住李承平的脖颈,一手握着刀,再次刺了下去! 李承平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扎了下来,知道自己必死,不由生出无穷的后悔来,心想刚才自己那一刀挥出去,竟是连对方的边也没有擦到,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弃了,闭上了眼睛,哭了出来。 然而等了很久。 李承平甚至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胸口上锐物刺入的痛楚,脖颈上那只铁手在断绝自己的呼吸……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踩在自己身上、手上的两只脚似乎没有再用力地下踩。 他惊恐地睁开了眼睛,然后看见了一幕让他心惊无比地画面,只见头顶上两名太监也如自己一样,睁着惊恐的眼睛。而眼角里竟是流下了两道黑血! 李承平知道生机重来,嗬嗬乱叫着,从太监的脚下将右手拔了出来,一刀子狠狠扎在了踩在自己胸上的那只小腿上。 匕首入肉,绽起一片血花。 李承平挣扎着站起,看着那两名先前还凶神恶煞的太监,就像两根木头一样倒了下去,不由一阵心悸。他双腿颤抖着。根本不敢上前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两名太监会眼角流着黑血,就这样倒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扎着的那把刀,这才感觉到了无穷的痛楚,惨声痛唤了起来。 好在那名太监扎刀下来的最后时刻。已经气绝,无法继续施力,刀尖入肉只有三分,才让李承平险之又险地保住了自己地小命。 李承平拖着瘫软的双腿。走到了两名已经毙命的太监身边,害怕之余,心中也有无穷疑惑,心想难道是老天爷在帮自己,给这两句太监施了魔咒? 不是魔咒——清醒过来的三皇子终于明白了,他盯着两名太监腹部衣衫上的两个破口发呆,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黑色匕首。 他手中的匕首太锋利,所以先前虽然只是胡乱挥了两下。却不仅是割破了太监的衣服,也略微擦过了对方衣服下地肌肤。然而因为匕首太利,或者是老师在这把匕首上涂抹了什么药物,竟是让这两名太监没有任何感觉。 匕首上淬的是监察院最厉害的毒药,刀锋一破肌肤,药物入血,竟只需要刹那功夫,便让那两名太监中毒而死。连最后一点杀人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好厉害的毒药! 死里逃生地李承平。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颤抖,手里紧握着匕首。看着脚下脸色渐渐变成一片乌黑的两名太监,终于再也站不住,跌坐于地。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匕首上有这么厉害的毒药,如果不是这两名太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么今天不论自己如何挣扎,最后还是逃不过死亡这个结局。 他浑身颤抖地坐在两具尸体旁,脸色煞白,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初次被杀,初次杀人,即便他是很厉害的早熟皇子,可依然被震骇地心神大乱。 不知道坐了多久,十二岁的李承平终于醒过神来,有些困难地爬了起来,看着身边的两具尸体,眼中流露出小孩子本不应有的复杂情绪,这抹情绪由恐惧、无措、难过、一丝丝兴奋……渐渐转成了平静与愤怒。 平静的愤怒。 是谁想杀自己?李承平不知道,但清楚与自己那些哥哥们脱离不了关系。他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握紧了手边的匕首,用力地刺了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他麻木而机械地将匕首刺入旁边太监的尸体,刺出无数鲜血,鲜血最后溅成黑血。 他恨这些人,所以他要让对方死地透彻,当然,他会很小心地不会让这些血毒沾到自己的身上。 又过了一会儿,他止住了害怕的哭泣,扶着廊柱站起身来,看着辰廊这清幽空旷的长道,嘴唇微微发抖,然后高声喊了起来。 辰廊的尽头是冷宫,冷宫里总是有宫女的。 “母亲,我不想让你去冷宫住。” 初秋的天气并不凉,含光殿的后方一处厢房内,三皇子却紧紧裹着一大床被子,看着在身边含泪望着自己地宜贵嫔,压低着声音,用一种坚强而寒冽地语气说道:“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 宜贵嫔双眼通红,紧紧地抱着他。 先前冷宫那边来报消息,众人才知道,原来三皇子竟然偷偷溜出了含光殿,而且竟然在深宫之中遇到了刺客!太后大怒之下,吩咐内宫加强防御,大抓刺客不说,更是将含光殿里的太监宫女一通怒责。便是连宜贵嫔也没有放过。 太后先前在昏迷不醒地三皇子床边呆了少阵,直到先前才离开。 而当太后一离开,李承平便醒了过来,颤抖着声音对自己母亲说了这句话。很明显,在太后面前地昏迷是装出来的,这位三皇子只是对于太后有暗中的隐惧,不想直面自己的祖母。 “不要担心……”宜贵嫔抱着自己的儿子,余惊未去。颤着声音说道:“在含光殿里,有太后老祖宗看着,他们不敢再乱来了。” 李承平的脸色阴沉了一下,知道母亲只是在安慰自己,但没有说什么话。宜贵嫔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那两个太监……是怎么死的?他们是谁地人?” “我不知道。”李承平没有交代那把匕首的事情,在呼救的同时。他已经把那把匕首藏在了辰廊旁的树木。他眼中透着一丝惊恐,看着母亲说道:“忽然间就死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想杀我。” 宜贵嫔沉默了下来,看了一眼四周,发现人多嘴杂,很多太监宫女正在厢房之外伺候着,确实不方便说太多东西,讷讷然地住了嘴。 自从知道了陛下遇刺的消息后,她和三皇子便等若是被软禁在含光殿中。并不是很清楚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知道范闲已经被打成钦犯,范家柳家都在内廷的控制之中,太后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淡了。 今日看着这宫殿,宜贵嫔感觉到了一股透骨的冷,她在心里想着:“这含光殿也不见得如何安全。” 便在此时,一位中年妇人从屋外走了进来,正是大皇子地生母宁才人。宜贵嫔赶紧站起施了一礼。二位做母亲的对视一眼。说不尽的唏嘘。 太子也来看望过了。好生宽慰了自己的弟弟几句,并且保证一定会找出真凶是谁。这番话说的极有诚意。奈何宜贵嫔却总是听不进耳去。直到最后夜渐至,人渐离,屋中渐静,宜贵嫔才望着藏在被子里地儿子,幽幽说道:“如果不是太子,会是谁呢?” 三皇子被刺身死,对于此时京都各方势力来说,谁最有利?宜贵嫔不自主地想到一个人的名字,却是不敢说出口来。 李承平看着自己母亲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头一凛,知道母亲在怀疑谁,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老师。” 是的,宜贵嫔在怀疑范闲,因为如今地朝中有一大批文臣是坚决站在范闲身边,用的便是所谓遗诏和大义的名份打击太子,如果三皇子真的死在皇宫之中,太子无论如何也洗不清自己的罪名,在言论上更要落于下风,而且…… 如果范闲真有把握斗倒太子,那还留着老三做什么?宜贵嫔看着自己的儿子,幽幽说道:“他虽然是你老师,但毕竟不是你的亲表哥。” “他是我亲哥。”三皇子咬着嘴唇说道。 宜贵嫔叹了口气:“在这皇家之中,哪里有什么兄弟师徒情谊?你先前没有对太后和太子说,那两名太监用了信物,才将你骗到辰廊去……如果不是你老师的人,手中怎么可能有信物?” 信物其实很简单,只是江南杭州西湖边彭氏庄园里……三皇子最喜欢地一本书中的某一页。 李承平低着头:“我不会怀疑师傅……而且我相信他的能力,如果他真的要杀我,来让宫中再乱一阵,不会用到信物,这都是容易出破绽的地方。而师傅……从来不会露出这么多破绽。” 宜贵嫔强颜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从情感上,从现在的危急状况上看,她也愿意相信儿子对范闲的判断,因为除了范闲,她们母子俩已经没有任何凭恃。 “是的……可是不知道小范大人什么时候能把我们救出去。”宜贵嫔在心头想着。如果范闲真地把太子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境,太子也只有冒天下之大为韪,以血腥地手段来压服群臣之心,而到那时,只怕自己母子也再也没有活路。 含光殿前殿,所有地人都沉默着,整座宫殿笼罩在一股压抑紧张地气氛之中。太子和皇后分坐在太后身旁,轻轻替老人家捶着背。这一对母子的情况要比宜贵嫔母子轻松许多,可他们也清楚,拳头下这位老妇人一定不能出问题。 “姑母。”皇后看了太后一眼,畏怯说道:“老三那孩子命大福大……”她又看了一眼,“……居然这样也能活下来,看来范闲那个逆贼还真教了他不少东西。” 太子眉头一皱,看见祖母太阳穴处的皮肤微微一绷,知道母亲这句话愚蠢地让太后动怒。冷哼一声说道:“弟弟活着便好,其余的事情暂不要论。” 太后强行呼吸了几次,压下了心头的怒意,温和地拍了拍太子的手背,心想皇家这么多子孙当中。大概也只有太子才真正了解自己想的是什么。一念及此,太后愈发觉得自己地选择没有错,庆国,确实需要一个像太子这般懂得孝悌的孩子来掌管。 “你们都出去吧。”太后咳了两声。精神格外疲倦,挥了挥手,所有服侍的太监宫女老嬷嬷都领命而去,即便有些不甘的皇后也被赶出宫去,整个殿内只剩下她与太子两个人。 太后转过身来,用有些无神的双眼看着太子,牵着太子的手,幽幽说道:“我就是不愿你们兄弟相残。所以才会撑着这身体,看着这一切,你能明白这一点,我很欣慰。” 太子没有应话,只是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范闲这个兄弟。 太后的眼神顿时冷了起来,似乎看穿了太子的内心:“身为帝王,则需要当断则断。当宽则宽……至于范闲。此人乃是谋刺你父皇地万恶之贼,他姓范又不是姓李。想这么多做什么?” 太子低头受教:“孩儿明白,有些人是不能放过的。” “只可惜还是没有抓到他。”太后缓缓闭上眼睛,说道:“舒芜一干大臣现今是押在何处?” “压在刑部大牢里。”太子苦笑了一声:“如今自然是不好放到监察院的天牢中,只是……这些大臣不知为何,竟是受了范闲蒙蔽,如此糊涂不堪,竟是不肯服软。” 太后冷笑一声:“蒙蔽?还不是一些读死书的酸腐人,也只有你父皇才容他们这么放肆……说不定他们已经看过范闲手头那封遗诏,才敢如此硬撑。” 太子的面色微变,旋即平静起来,说道:“根本没有什么遗诏。” “不错。”太后赞许地看着他,“所以,你以为,这些口出妄言、要胁皇家地大臣,咱们应该如何处理?” 太子面色再变,知道太后是让自己下决心,许久之后,他沉声说道:“该杀便杀。” “很好。”太后脸色渐渐冷漠起来,“要想做的稳,便不要怕杀人。” “只是监察院一众部属完全不受皇命,有些棘手。”太子沉忖之后说道:“今日京都里不少大臣被刺杀身亡,人心惶惶,朝政大乱……范闲隐于暗中主持一切,孩儿一时间想不到好的法子应付。” “范闲是在用血与头颅,震慑朝官,意图让京都大乱。”太后看着自己的嫡孙轻言细语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太子沉默片刻后扬起头来,用坚定地语气说道:“孩儿敢请太后调军入京……弹压!” 含光殿内再次平静了起来,许久之后,太后缓缓开口说道:“今日太极殿中,颜行书已有此议,最后是如何被驳回的?” 太子苦笑一声,摇头说道:“谁也未曾想到,门下中书大学士尽数入狱……今日却又有人跳了出来。” 今天在朝廷上跳出来的那个人官职并不高。但身份很特殊,因为他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贺宗纬! 贺宗纬此人一直是东宫一派,后又曾经帮助长公主将宰相林若甫赶出京都,并且与范府一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太子一直以为此人将是自己日后在朝中的柱臣,没料到,要调军入京下诏之时,竟是此人跳了出来反对。 贺宗纬的反对很极端。他脱了官服,取了乌纱,领着十几名御史,就那样跪在了太极殿前!太子盛怒之下,打了他十二大杖,将他赶出宫去,可这位当初京都出名地才子,竟那样血迹斑斑地跪在了宫墙之前。一步不让! “贺御史地反对是很有道理的。”太后微垂眼帘,疲倦说道:“其实哀家一直未让秦家入京,担忧的也是这个问题……朝廷祖例,严禁军方入京干政,这个先例一开。只怕日后遗患无穷。” 太子默然,清楚太后老祖宗的担心,太后始终还是希望能够自己能够和平接班,一旦牵入军方。秦家叶家坐大,自己又不像父皇一样在军中有无上权威,这将来的庆国,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模样? “秦家世代忠诚,不需担心。”太后冷漠开口说道,她与秦家关系极深,自然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可是叶家呢?叶重可是你二哥的岳父!” 太后看着沉默不语的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后,阴森开口说道:“只是范闲……这个阴子行事太过疯狂,若无大军压制,这京都永远不可能安稳下来,即便你杀了大狱中地数十名臣,于事又有何补?事态再拖延数日,我大庆另五路精锐大军一旦军心不稳,事态堪忧。” 太子沉默一礼说道:“故。孩儿需要军方入京。与将来地麻烦相比,如今地范闲。是摆在面前的匕首。” 他微微皱眉说道:“只是……贺宗纬那边怎么办?他毕竟是左都御史,手底下带着一批出名不怕死地御史,在宫墙外玩死谏……” 太子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杀大臣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可是杀言官,却是犯大忌的事情。即便以庆帝当年的无上权威,御史们集体攻击他地私生子范闲,庆帝也依然只有杖了几下以做表示。 “总是有人需要当恶人的。”太后盯着太子的眼睛,慈爱说道:“这些人由哀家下旨处置吧。” 太后顿了顿又说道:“大军入京后,你大哥的统领差使便可以交出来了。” 太子一怔,诚恳一礼,感动无言。 离含光殿不远的广信宫中,从一开始拟定了这个计划,然后便开始冷眼看着无数角色在舞台上演戏地长公主,终于第一次陷入了某种忧虑之中,因为今天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让她感觉到了一丝蹊跷。 “为什么还没有抓到范闲?”她看着身旁的侯公公,冷若冰霜问道:“内廷不是没有高手,京都府不是没有出力,本宫需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的人头?” 这番话,她是当着自己女儿地面说出来的,林婉儿在一旁微笑倾听着,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相公的安危,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既然宫里没有办法抓住他,那么他永远不会被人抓住。 将侯公公赶出宫去,长公主的脸上马上换了表情,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来先前动了那么大的脾气。 因为她清楚,范闲不是那么好抓到的。既然这个年轻人能够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就证明了他的能力。 这是一个事涉天下的大局,长公主心思地重心一直在大东山上,而不是在京都之中,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想到范闲能够活着回到京都。这一点,已经从根本上震慑住了她的心神。 范闲活着,燕小乙自然就死了。李云睿微微垂下眼帘,眸中寒意微敛,想着范闲如今的一身修为,究竟到了何等样的境界?居然敢在京都之中,如此狂妄放肆地用刺杀手段,来挑战皇宫的权威! 她忽然间皱了皱眉头。看着这冷清的广信宫,开口说道:“这座宫殿……透着一股死灰的味道,本宫想出去了。” 林婉儿静静看着自己地母亲,说道:“你害怕了。” “我有什么好害怕地,怕范闲今天夜里会攻入宫里来?”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女儿略显清瘦的脸颊,说道:“我太了解范闲了,他永远都只能是个在黑夜里小打小闹地刺客和老鼠,他从来没有勇气。去和敌人们进行正面的抗争……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怕死。” 长公主微偏着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用你的生死去威胁他,他究竟会怎样做呢?” “我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长公主笑地很快乐,“所以我等着范闲能够杀到我的面前。” 范闲他始终以为自己将太后的心思看得清楚,老李家的奶奶希望和平交班,不愿意让军队狂放而无法收拾的力量。把整个庆国绞成一团乱渣。所以他才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安排。 很明显,他低估了自己黑暗杀神形象,在皇宫里贵人们心中的强悍程度。没有想到自己在京都里的刺杀,终于把太后和太子刺激到了某种程度,逼他们着手准备调军入京弹压。 第二天。在元台大营里地京都守备师便会入京弹压,如果在这之前,范闲还没有能够控制皇宫,迎接他的必然是惨淡收场。 他更没有想到。秦家军队入京的时间,竟是被他一向瞧不起、深恶痛绝的三姓家奴贺宗纬,以一种血性强悍的态度,硬生生拖后了一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贺宗纬是帮了他一个天大地忙。 而太后和太子的决心,很明显也是下晚了一天。 是夜,极深极静的时刻,夜沉沉地睡着。到了禁军轮班的时辰。禁军控制着皇城前半片宫殿,以及皇城外数条要害街道。如今局势紧张,换值地禁军,都暂驻在这几条街道的民房中,不敢回营待命。 一列约二百人的禁军队伍,全身盔甲,异常沉稳地走到了正宫门前,与前班值的禁军。交换了布防手续及口令。 由于当前的局势。禁军大统领大皇子已经三天没有回过王府了,他站在城墙之上。冷眼看着下方的交接,略微顿了顿后,缓缓走了下去。 他一身盔甲,立于宫门之中,宛若一尊天神,要挡住一切从皇宫外来的攻势。 他冷冷地看着这队二百人的禁军队伍,片刻之后,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身旁地亲兵校官吞了一口唾沫,紧张地上前,履行了一应手续,然后挥手让那队明显看着有些陌生的禁军官兵,走入了皇宫。 大皇子就那样站在宫门,让这些来接班的禁军分成两列自自己的身边行过。 这批来接班的禁军走的悄然无声,军纪森严。 当这队禁军最后方也要走入宫门之时,大皇子忽然叹了口气。 禁军队伍最后方那个人对他轻轻地点点头。 “大帅,接下来怎么办?”那名校官乃是大皇子亲信,自西征军中爬将起来的将官。按理讲,交防手续这种小事轮不到他亲自去处理,但他知道,这一次的换防,一定要自己处理。 看着那些渐渐消失在宽厚城墙之上地禁军士兵,这名校官吞了口唾沫,强行压抑下心头地恐惧,颤着声音请示道。 大皇子缓缓握紧了腰畔的配剑,迎着夜风地脸线条显得格外坚硬:“让所有的人醒来,军前临时会议。” 此话一出,一股浓烈至极的杀意,就此浮现在他的身外。大皇子虽不是武道高手,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剑下不知有多少亡魂,今夜决心即定,那自然首先要处理掉禁军内部的不安因子。 校官知道大帅今夜要杀人了,禁军中原本属于燕小乙一系的亲信,只怕就要被屠杀殆尽,但他此时反而不再恐惧,自心底生出无穷的兴奋来。马上开始传令。 皇宫前城城墙极为宽大,上面可以并行四匹骏马,全由青砖所筑,自然流露出一股肃杀气息。 一列禁军在此排阵,看着皇城下方的广场,严阵以防,似乎随时准备迎接来自宫外的袭击。 然而这列禁军中一位却是用深远的眼光看着宫内。 范闲轻轻整理了一下禁军的衣饰,看着这座熟悉的宫殿,内里漆黑一片,不知道亲人在何处,仇人在何处。他知道自己带着两百人杀入宫中,将要面临的是大内侍卫和内廷的太监高手,如此冒险,究竟成算几何,无人能知。 因为他也无法判断,当杀声起时,大皇子能不能将禁军完全控制住。他无法依靠禁军的力量。 “永远不要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敌人希望你那样做。” 范闲对身旁的黑骑副统领荆戈说道。 “这是一个叫拿破仑的人说的。皇城的门已经开了,后宫的门还关着,他们想不到我们敢用这么些人,就去强攻皇宫。” 他此时还不知道长公主对自己的评价,如果换成以前的范提司,诗仙,他确实不会选择如此直接而勇敢的进攻。 只不过范闲已经改变了,当他从草丛里站起来的那刻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闲推月下门及暴烈突进 第一百三十八章闲推月下门及暴烈突进 皇城比京都权贵们的脸皮还要厚,上可骑马,下可贮物,甚至连禁军议事的房间,也设置在那些大块青石之间,幽暗之中,透着一份肃杀。只有些许跳跃着的灯火,照耀着房间里所有人的脸,所有人的眼,让他们惊醒过来。 这些禁军的将领校尉们确实很疲惫,自从三骑从京,报告了大东山之事后,整个京都风雨欲来,而他们所负责拱卫的皇宫,更是成了各方势力紧盯的风暴中心。连续数日,没有一位将领可以离开皇城,即便是轮值时,也没有人敢回府休息。 火焰在大皇子的眼中变成燃烧的光彩,他幽幽看着室中的十几位将领,冷着声音说道:“本王说的话,诸位可曾听清楚了?” 室内一片沉默,一位将领沉着脸,单膝跪于地上,咬牙说道:“末将不清楚。” “要我把遗诏再宣读一遍?”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太子勾结北齐东夷刺客,于大东山之上刺杀先帝,意图谋朝篡位。事后陷害小范大人,本王既接了先帝遗诏,有当诛者,则当诛!” 那位将领看了一眼大皇子身边那薄薄的一张纸,双眼微眯说道:“殿下,所谓遗诏,谁人知其真假?” 大皇子冷漠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将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盒子被打开,内里是一方小印,正是已经失踪了数日,让宫中旨意始终无法顺应过渡的……皇帝行玺! 行玺一出,满室将领面色剧变。各自跪于地上,向此方玉玺行礼,再无人敢多言。 “谨遵殿下军令。” “小范大人奉旨锄逆,命本王相助。” 大皇子的目光缓缓从跪在地上这些将领的脸上滑过,看出了很多人的心思,虽说他听从范闲劝说,安心统领禁军后,在禁军内已经安插了许多亲信。但是燕小乙执掌禁军所留下的残存势力依然极多,如果想依靠这方行玺和遗诏,就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地为自己所用…… 大皇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在心底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世上从来没有这么简单地事情。 “有愿意跟随本王救国于危难之间的将军,请站起来。”大皇子平静说着,室角里的几盏油灯散发出来的光彩,笼罩着他的脸庞。让他的脸色似渐溢鲜血。 室中所有的将领都站了起来,势比人强,此时室中全数是大皇子的亲兵校尉,即便是那些将领心中别有心思,却也不敢当面发难。 头前出来说话地那名将领唇中有些发苦。他一直与宫中的长公主保持着联系,但没有想到今夜大皇子会忽然发难,将所有的将官都集中到密室中开会,而且传讯如此之快。竟没有给自己一丝反应时间。 所有的禁军将领都在室中,没有一个人遗漏,如果大皇子选择杀人,谁也无法反抗,所以那些燕小乙的原下属们,也只好暂时虚以委蛇。 “张昊,陈一江……”大皇子忽然开口,点了五位将官的名字。 那五位将官面色一寒。对视一眼,感觉到了一丝不吉,从队列里走了出来。这五人都是当年燕小乙在时提拔起来的下属。 大皇子冷漠看着这五人,停顿片刻后幽幽说道:“你们知道,本王喊你们出来的用意是什么。” 一名将领面色如土,噗通一声跪倒在大皇子面前,说道:“殿下!末将绝对以殿下马首是瞻,绝无异心。” 大皇子看着他点了点头。温和说道:“委屈你先在这间室中呆半日。如何?” 那名将领面色变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退回了墙边。 而另外那四人则是心中情绪无比复杂,如果被大皇子地亲兵看守在这间密室中,自己如何能够向宫中发出讯息? 四人互视一眼,还是那位领头说话的人开口了,此人姓陈名一江,乃是燕小乙当年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知道今日大皇子既然反了,怎样也容不了自己,而且自己的身份也注定了,不可能就此束手待缚。 陈一江沉默片刻后说道:“王爷,此时皇城之上两千禁军,至少有六七百人,是我们这五个人的下属,敢请教王爷,如果没有我们地襄助,你如何压服所有禁军?” 他猛然抬起头来,冷笑说道:“京都守备师随时可能入京,禁军调了三分之一去了大东山,如今拿什么抗衡那些虎狼之师?末将敢请王爷思忖,免得误了自己性命。” 这番话虽说的厉然,但室内这些沉默的军官们都清楚,这只不过是陈一江色厉内茬的最后挣扎。 “本王想好地事情,从来不需要再想。” 大皇子冷冷地看着陈一江,眼神里渐渐弥漫起一股杀意,一股当年在西边与胡人厮杀中磨砺出的冷漠杀意。 陈一江心尖一颤,热血上冲,怒吼一声,手握住了腰畔佩刀,呛的一声拔刀出鞘,便往大皇子处冲了过去。 怒吼从中而绝,刀也落在了地上,三根长矛异常冷血残暴地刺中了陈一江的身体,将他的身体贯穿,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陈一江嘴里喷着鲜血,不甘而绝望地望着三尺之外的大皇子,身体在长矛上抽搐两下,就此垂头死去。 在陈一江拔刀冲过来的同时,另外三名燕小乙留下的将领也拔出佩刀,勇敢而又绝望地冲了过来,只是室中尽是大皇子地亲信,只闻得数声唰唰破风之声,刀光在红红灯光内闪耀几下…… 尸首倒地,血腥味渐起。四位禁军的将领就这样憋屈地死亡。 大皇子静静看着脚下的尸首,忽然转头看了最后的那位将领一眼,看着那人颤抖着双腿,却根本没有勇气上前,不由摇了摇头,轻声啐骂了一句什么。 “看好。”大皇子对自己地亲信吩咐道,然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议事的房间。 走到高高的皇城之上,大皇子立于皇城角楼之中。手掌轻轻地抚摩着被固定死定盘的守城弩机,眼光顺着耀着黑光地大弩箭,看向皇城之外地广场,以及广场之外已经被禁军控制住的四条街巷。 “依大帅令,那六百人此时全数轮值休息。”那名亲自布置范闲率队入宫地校官,站在大皇子地身后,低声禀报道。 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在禁军的换值上做手脚。大皇子终于成功地将那六百多名禁军士兵调离了皇城,没有惊动此时已经死了的那四位将领。 大皇子幽幽说道:“准备好了没有?” 那名校官抬头看了大皇子一眼,坚毅禀道:“一千二百人已经包围完成,随时可以动手。” 此时那些禁军休息驻地中,已经有一千二百名忠于大皇子的部下。于黑夜之中潜入,将那六百名士兵分割包围。只要一声令下,便会举起屠刀,将禁军中最后一部分不安定因子清除干净。 “那些士兵应该还在睡觉。”大皇子的表情有些复杂。“在睡梦中死去,应该不错。” 大皇子当年亲率数万军队西征,在西胡边上打下好大的功绩,最为人称道,以及让军中士卒效死命的德行,便是他一向爱兵如子。然而……慈不掌军,尤其是在涉及庆国前途地大事上,大皇子的心如铁石。 “谨侯大帅发令。”那名亲信却不知道大皇子心中在想什么。心中有些焦虑,暗想小范大人已经入宫,如果王爷此时忽然心软,谁也不知道天明后会发生什么,所以他才会有这样一句提醒与小心翼翼地催促。 大皇子自嘲地笑了笑,将目光从那些黑夜里的民宅里收了回来,回头望向更深的夜笼罩着的皇宫。 他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发布命令。因为那座后宫里依然是那般平静。 “什么时候动手。不是由我决定地。”大皇子轻轻拍了拍掌下那座沉重的守城弩机,说道:“我们如果先动手。只怕会惊着宫里的人……范闲,会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他看着那片安静的深宫,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其实和这座宫墙上地守城弩何其相似,虽然威力强大,却被某些具体或虚无的东西捆住了手脚,只能将箭锋对着宫外面,却无法忍心对着宫里。 整座皇城被分成了三个区域,最后方的冷宫秋园小楼,没有住着什么贵人,基本上是被人所遗忘的角落。君临广场处的皇城城墙所包围着的区域,则是包括了太极殿在内的一片庄严建筑群,庆国皇帝和群臣在这片建筑中,商讨决定着庆国所有的事情。 而贵人们居住地地方,则在太极殿之后,由无数座宫殿组成,由大内侍卫和内廷的太监们负责打理看守,我们一般称之为后宫。 很多人以为进了皇城便可以顺利地进入后宫,但他们似乎忘了皇帝这种另类雄性生物是多么地在乎自己的领土和自己的雌兽。 历朝历代的皇帝对这件事情都很看紧,因为他们有太多女人,再天赋异禀,也不免会冷落太多,自然地成为世间最容易戴绿帽子的主儿。 为了不戴绿帽子,皇帝们发明了太监,在后宫与前宫的中沿修起了高墙,撒了了大批自己信得过的侍卫。所以历史上,和后宫嫔妃们有一腿或有一指地色鬼们,基本上逃不出侍卫、太医、太监这三种人。 然而后宫地高墙虽然挡不住宫里的红杏往墙外伸,却成功地挡住了许多想谋反地人。 历史早已证明了这点,一百多年前的大魏年间,便曾经有一位文臣趁着皇帝远巡的时刻意图谋反,他如范闲今夜一样。只带了一千人杀皇城,莫名其妙地通过了禁军地防守,眼看着成功在际……却被留在后宫的皇后,带着一大批侍卫太监宫女,成功地将那些谋反的士兵挡在了宫门之外。 最后这位胆大包天的文臣,绝望地发现,那些妇幼阉人们,竟然比禁军还要厉害。居然把自己封在宫外长达三天之久! 最后这位谋反者,当然以死亡收场。而成功阻止这场谋反的,除了那位皇后的冷静与勇敢,宫中太监宫女侍卫们的万众一心,其实最关键的原因……是皇帝用来圈养女人地高墙,实在是太坚固了! 然而有墙的地方,一定就有门,除非是地下的墓。加之因为人类向来不喜欢从上帝开的另一扇窗爬进爬出。所以再如何禁纲森严的建筑,都会开出各式各样的门。 而有门,自然就有开门的人,所以决定一处地方是否好攻,关键不在门有多厚。里面的门栓是不是精钢所制,而在于你是否掌握了开门地那个人。 **和很多伟人都说过,决定一切的究极奥义——是人。 范闲敢出乎所有人预料强攻后宫,自然是因为他掌握了开门的人。 两百名“禁军”依循着平日里的即定路程。进行着沉默而紧张的巡逻,在高高地皇城墙头,向着西方运动,将要至那粒明星下方时,天上忽然一阵云过,星光渐淡,城头渐黑,禁军顺着来回的石梯走了下来。 太极殿里一点灯光也没有。偶尔可以看见几个提着灯笼巡视的侍卫,还有负责打更的太监,佝偻着身子走过。 这批禁军就在皇城下离后宫最近地那处地方集合,然后……像风一样地散开! 范闲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属下,像无数只鹰隼一样地散开,扑向了那些前宫残存着的人们与灯光,不过一刹那功夫,那些灯光便来了。廖廖数位侍卫被悄无声息地刺死。 他点了点头。这两百人是个混编部队,五百黑骑里调了一百人。另一百人都是从六处里收拔的最后一拔刺客部队,在黑暗中行事,果然狠辣有力。 跟在他身旁的黑骑副统领荆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约数十丈外后宫的高墙,沉声问道:“强攻?” 范闲的眼光瞥了一眼宫墙下一处不引人注意的门,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走门。” “走门?”荆戈惊讶地看了提司大人一眼,心想大人这话实在奇妙,难道他去了大东山一趟,竟是学会了传说中地神庙穿墙本领? 范闲没有理会他,脱下了身上沉重的禁军盔甲,露出内里紧身的黑色夜行衣,借着前宫树木的遮掩,靠近了那方门。 荆戈在他后方做了一个手势,正散落在四周黑暗里的突击小队成员,顿时像蝙蝠一样地飞掠而回,以范闲为正中心,排列成了两道直线,紧紧地贴在后宫的宫墙下。 荆戈也跟了上去,站在范闲身后两丈的地方,抬头看了一眼这墙,心想并不是太高,至少这二百人里有一大半人可以翻过去。 便在此时,天上云头微散,一轮清亮明月从淡云间透了出来,银色的月光照耀在荆戈银色地面具上,十分美丽。 范闲站在门前,于月下轻轻敲门。 指节轻轻落在厚重地木门上,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不过是一声响,木门地背后没有人回应,但紧接着却是传出门簧轻动的微响。 潜伏在范闲两侧的二百名黑衣人,脸上都不由自主流露出震惊,今夜跟随小范大人,奉先帝遗诏杀入皇宫,这二百人虽是勇敢忠诚无俦,但心中也是悲壮地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没料到小范大人竟就这样轻轻地把后宫的门敲开了! 在这一瞬间,所有杀入皇城的下属们,在心中顿时对范闲生出了无穷的敬畏,对于今夜的成败。也是信心倍增。 后宫的木门极其厚重,明显内里开门地内奸有些吃力。范闲闭着双眼,将肉掌贴在木门之上,忽然眉头一皱,体内真气微运,轻柔的天一道真气顺着掌心传至门上,将木门震开了约两人宽。 很温柔地开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范闲像阵风一样闪入门中。然后看了一眼门后用紧张惊惧目光看着自己的太监,微微点头,说道:“辛苦了。” 戴公公吞了一口口水,有些惊惶地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四周,没有敢接话。 只怕长公主方面也没有想到,如今的皇宫内,居然还有人敢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做范闲的内奸。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内奸,竟然是如今早已不复当初权势,只是个普通可怜老太监的戴公公! 是地,范闲曾经对戴公公有恩。至少有三次大恩,但是这位太监甘冒如此大险帮助范闲,却不仅仅是报恩,一方面是他想通过帮助范闲。重新获得自己失去之后格外想念的权势,一方面是这些年来他与范闲瓜葛极深,如果太子真的当了皇帝,只怕他连洗衣局的差使也不要想,直接等死。 最关键的是,戴公公清楚,自己那个侄儿其实一直在范闲的监视之下。而戴公公还指望自己那个侄儿替自己养老送终。 戴公公惶恐地看着四周,他其实有些纳闷。为什么自己开门会开的如此顺利,那些盯着四周的侍卫,为什么没有发现自己? “大人,奴才替您领路……” 开了两人宽地宫门,不时飘入黑衣人,这些黑衣人的速度极快,不一时便全部突进后宫之中,各自选择地形掩藏好身形。戴公公看着这一幕。心惊胆颤。知道这便是小范大人用来乱宫的部属,只是看着……人似乎太少了点儿吧? “找个地方装死去吧。” 范闲对戴公公轻声说道。眼中的绝决之意渐渐浓烈了起来,他对皇宫地形之熟悉,是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因为从第一次入含光殿偷钥匙开始,对于宫中地突杀撤退路线,他在府中不知演算了多少次。 机会,向来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戴公公闻言,赶紧佝着身子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听小范大人的话,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装死去了。 而这边二百夜行人也已经各自做好了最后地准备。范闲看了荆戈一眼,薄唇微启,吐出寒冷无比地一个字来:“突!” 任务在入宫之前早已安排好了。在宫中拥有他人猜想不到的眼线,又有各方面的渠道帮助范闲了解,他对于宫中的布置十分清楚,将这二百人分成了四个小组,其中最关键的便是他和荆戈率领的两个小组。 范闲将带着六处的刺客剑手,直突含光殿,务必要在宫中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宁才人、宜贵嫔、三皇子这三个人,从太后的亲自看管中救出来! 这是重中之重,大皇子敢领着禁军反了,正是因为他相信范闲能够将自己地母亲救出来。范闲自然不能让如此信任自己的兄长失望。 而荆戈统领的主要是黑骑中的单骑高手,要以突杀之势,直扑广信宫,务求一击中的。 因为长公主在广信宫里,不将这个女人杀死,范闲便会一直觉得有只毒蛇在盯着自己。 范闲已经查出,婉儿和大宝在广信宫中,而他却不亲自去广信宫,一方面是含光殿处更重要,另一方面……不知道是不是他下意识里,也很害怕面对那种局面,所以干脆让荆戈领军? 两百个黑衣人像两百个幽魂,在淡淡的月色下,分成无数线条,沿着箭头,向后宫里的各处地方扑去。 范闲朝着含光殿的方向极速前行,一路过花过树过湖过亭榭,然后遇见了几名侍卫。 “丙值带刀侍卫。” 范闲看也没有看这几名呆立在旁地侍卫一眼,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负责轮班巡逻这片区域地侍卫是丙值侍卫。看来那个小家伙也没有失手。 之所以对于这些侍卫看也不看,因为沿途的这些侍卫已经不能动了! 不知道是中了毒,还是受了什么样地诅咒,这些距离戴公公所开宫门最近地侍卫们眼珠子里惊骇乱转,却是发不出声音来,整个人的身体也有些僵硬,难怪戴公公替范闲打开宫门,竟然是如此顺利! 这一幕很诡异。几句负责后宫护卫的侍卫,看着在自己眼前飘过来的黑衣人,竟是没有办法做出反应! 嗤嗤数声响,范闲这一队人马最后的两名六处剑手,拔出铁钎,干净利落地在这几名侍卫的咽喉上一划,让他们毙命,也让他们终于摆脱了这种恶梦般的情绪困扰。 再过树。过花,过湖,过亭,含光殿近在眼前。 范闲一甩手,一枝暗弩射了出去。钉死了一名发现了自己,张嘴欲呼的守夜太监! 范闲需要速度,他需要这种速度所带来地突击厉杀感觉,需要这种感觉对宫中所有人的震撼。所以他不在意自己的身形暴露。 药物只能针对一班侍卫所用,只能保证侍卫发现自己的时间更晚一些。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带着二百人突进皇宫,直到自己站到皇太后的床前,而依然没有一名侍卫能发现自己。 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情。 含光殿离这批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的黑夜杀手,不足三十丈了。 而侧后方遥远的所在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数声刀兵相交金铁之声,范闲没有回头。却也听出不是广信宫方向,应该是另两批准备摸黑去迷侍卫驻厢地地下属。 他的心头一紧,额上渗出一滴冷汗,知道行踪终于被发现了。 “放,散!” 范闲身形未止,右手却握紧了拳头,然后迅疾散开。一看这个指令,监察院训练有素的六处剑手们。顿时自他的身后散开。沿着含光殿侧方的那道曲湖,化作了无数道曲线。绕着路,借着树木地遮蔽,向着那座冷清的宫殿掠去。 而拖在最后方的那个监察院剑手,猛地顿住了身形,铁钎刺入土中,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筒,眯眼对着天上明月一看,然后用力一扯! 烟花直冲天穹,一瞬间,便将这片清幽深黑的皇宫照耀清楚,也给京都里四面八方隐藏着地人们,发出了最明确的信号。 隐迹已经告一段落,正式进入突杀。 一把刀飞了过来,斩入那名监察院剑手的右肩。这名剑手此时还拿着烟花,没有躲开,鲜血绽了出来。但他一声闷哼后,左手反拔地上铁钎,与旁边扑过来的两名侍卫厮杀到了一处。 范闲此时距离含光殿只有十丈,他没有去看烟花,没有时间理会那名忠心下属的死活,只是冷冷盯着含光殿,发现里面已有动静,不由心头渐寒,这后宫里防卫力量的反应速度,实在是高出了自己的估计。 快,再快一些! 四处似乎都有侍卫反应了过来,而范闲此时正对着含光殿,双眼微眯,杀意全放,体内的霸道真气在一瞬间提升到了经脉所能容纳地极点,然后一脚踏上了殿宇侧方的石栏! 石栏尽碎! 借着这股巨大的反震之力,范闲的人飞了起来,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月色下用一种粗暴狂妄的姿态,驾临到了含光殿的上方,展露着自己的决心! 至最高处,真气渐缓,身体有下堕之势,他闷哼一声,右手横横拍了下去,以大壁棺之势,将自己地身体带动横移三分,拍在了含光殿地琉璃瓦上。 一拍之下,瓦片乱飞,在月光中乱飞着,给人的感觉是似乎这一刹那,整座含光殿都被拍地颤抖了起来! 没有人能及得上范闲此时的速度,没有人敢于抵挡如此一往无前的气势。月色下,他借着一拍之力,再次飞掠而起,如大鸟展翅,临于殿顶,然后气运全身,堕下! 轰隆一声巨响,含光殿被他挟着全身的霸道真气,硬生生砸出一个大洞来! 就在含光殿宫女惊恐地点亮第一盏宫灯时,一身黑衣的范闲像块石头一样,落在了含光殿后殿的地板上,他的身边全是碎瓦灰土,他的脚下是被踩的寸寸裂开的青石地板。 他的手中,是那把天子剑。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强悍,因为决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强悍,因为决心 暗淡的灯光,在这个夜里,第一次照亮了含光殿的侧殿房间。淡淡的昏暗光芒,从桌上那盏宫灯里渗了出来,让整个房间显得有些阴恻,甚至还比不上殿顶那个大洞透进来的月光明亮。 那名宫女满脸惊恐地看着满身灰尘的范闲,张嘴欲呼,却是没有呼出声来。 嗤的一声,范闲双脚一错,于倏忽间连掠八步,一剑平直刺出,正中那名宫女的咽喉。 血花一溅,范闲头颅微低,手腕轻转,手中天子剑再出,于腋下诡魅刺出,点出一名太监的咽喉。 他再急撤三步,左脚脚尖为枢一转,整个人就像一名舞者般极美丽的旋转起来,手中的天子剑耀着寒光,随着这转势,在身前数尺地内,画出一道寒芒。 寒芒所至之处,惊醒过来的太监宫女尽数倒地,倒于血泊之中。 右脚再蹬青石板地,青石板微碎,范闲的身体如大鸟被缚,以一种怪异的身形,猛然向后退去,狠狠撞在一人怀中,撞的那人筋骨尽碎。 他低着头,右肘忽然像安了弹簧一样地弹了出去,天子剑脱手而出,直中右侧方冲过来的一人胸膛。 无剑在手的右拳猛地向左方击出,一拳将最后那人击倒在地,啪嗒一声,那人根本不及反应,重重摔倒在地,头颅像西瓜一样地被震碎! 瞬息间,连杀八人! 暴戾无比闯入含光殿里的范闲,一言不发,于沉默中全力出手,天子剑,霸道真气,让他像一抹拥有无上法力的游魂。片刻间攫夺了室内所有敌人的性命,根本没有让对方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剑法承自四顾剑,却少了四顾剑那种一往无前的天道杀意,反而多了影子天性中的那抹阴寒。 他地拳掌之技承自叶家,却完全没有叶流云那般飘然海上的潇洒澹泊意,反多了霸道真气所天然流露出来的壮烈感觉。 如此杀人,谁能阻挡? 侧殿里的人们,除了死在地上的那些人之外。便只剩下宜贵嫔母子和宁才人,今夜宁才人前来看望三皇子伤势,故而没有回自己的寢所,反而给范闲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这三位贵人在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所以当范闲如天神般撞入宫殿后,她们在第一时间内反应了过来,隔着那层轻纱,紧张地注视着范闲的一举一动。 纵使她们对范闲再有信心。也没有想到,小范大人居然会用如此暴力地方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自己身边监视守护的内廷人员尽数杀死! 掀开纱帘,三人走了下来。看着范闲,面上的表情各自不同,却同样有着一丝震惊,她们感觉眼前这个范闲。似乎在某些方面,已经与大东山之前的范闲,不同了。 宜贵嫔的脸上满是喜悦,既然范闲冒险杀入宫来救自己母子,那么先前暮时对承平所说的担忧自然不存在。在这含光殿里被监视居住,宜贵嫔不知道自己母子何时便会死去,今夜骤见救星,她心神一松。再看着满屋死尸残肢,不由双腿一软,便想往下倒。 三皇子李承平在一旁扶住了母亲的身体,用感激地目光看着自己的先生,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已然湿润。 此时深在含光殿内,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侍卫围了过来,前殿内廷的太监高手犹在。范闲知道自己的暴力突击。虽然成功地接触到这三人,但没有将她们救出去。仍然是个死局。 所以他没有和老三及姨娘多说一句废话,直接冷冷说道:“跟着我,闯出去!” 闯出去谈何容易,就凭范闲带入宫中来的这二百人,如果想要控制整个后宫,根本是不可能地事情,而皇城处的禁军方面,也不知道内部的清洗,能不能在局势危险之前解决。 范闲从那名太监身上拔出自己的长剑,用余光瞥了一直沉默地宁才人一眼,看见宁才人的脸上透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不由也笑了起来,自靴中摸出那把黑色的匕首。 三皇子的匕首已经藏在了辰廊旁边的树丛中,见先生摸出匕首以为是要给自己防身,扶着母亲想往前走一步。 没有料到,范闲竟是倒转匕首,将这把匕首递给了宁才人。 宁才人握着细长的黑色匕首,整个人顿时涌现出一股英气,毕竟当年是自北伐战场上活下来的女奴,这些年也未曾忘了铁血之事。 范闲没有再望这妇幼三人,没有耽搁一丝时间,直接朝着偏殿地门口走去。 这个门口不是通往宫外,而是通往前殿! 是的,如果闯出宫不容易,那就不如往宫里闯。 一掌贴上木门,全无先兆的,这扇木门就像纸做的一般,被无数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破碎开来,漫天飞舞! 木屑未落,范闲的手掌已经与一名太监的手掌粘在了一处。范闲闷哼一声,真气全数冲了过去,只是一掌之交,他已经感觉到了这名太监的厉害,内廷侍卫之中,果然是藏龙卧虎,洪老太监调·教出来地徒子徒孙,果然不是吃素地。 太监的五官迸地一声流出鲜血来,体内被霸道的真气冲伐着,根本敌不住,然而他的任务只是拖住范闲一刻,务必让前殿的高手和太后老祖宗做好准备。 范闲没有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 双掌间烟尘一绽,毒雾直逼那名武艺高强的太监面目。 太监面色一变。 范闲右手一震,长剑嗡嗡作响,从自己的肩膀高处横削了过去。这便是实力上的差距,那名太监在霸道真气与毒烟的齐攻下,根本没有余力再作反应,只好看着那抹亮光从自己地眼帘中闪过。 范闲左腕一翻。将天子剑纳入袖中,没有再看这名太监高手一眼,双膝微蹲,整个人便如巨鸟投林般撞了过去。 他没有撞向那条不知有多少高手涌来的道路,而是直接撞向了侧殿的墙壁! 轰隆一声巨响,木砖结构的墙壁,竟被他硬生生地撞出一个大洞。范闲没有理会后方三人的安危,直接从那个大洞里掠了进去。 而此时。那名僵立在门口的太监高手,脖颈处咯噔一声,从中断绝,血淋淋的头颅掉了下来! 宜贵嫔母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宁才人沉着脸,提着范闲给他的黑色匕首,牵着这对受惊后地母子,沿着那个大洞走了进去。她猜到范闲为什么如此惶急,为什么要撞破大洞进入前殿。她也清楚,在范闲没有控制住局势之前,这三人的安危,就全数寄托在自己手中的匕首上。 突击需要的是什么?便是如闪电一般快速,如平地风雷一般令人意想不到。范闲今夜的行动。十分完美地贯彻了这个宗旨,从入后宫开始,到被侍卫们发现后,他以及他属下们的速度骤然提速。像阵狂风似地在后宫里卷着。 他踏上石栏,拍碎金瓦,落入殿中,击毙众人,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如果从侍卫们的第一声喊开始计算,他只花了十余击掌的时间,便成功地杀入了含光殿地核心宫宇。 真真是闪电般的速度。不止敌人反应不过来,甚至范闲也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思考判断的时间,他依凭的是数年来对皇宫的情报收集,凭借地是宫中的眼线,凭借的灵敏超乎常人的超常直觉,就这样杀了进去! 当然,这次行动最依靠于他往日最为欠缺地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狂妄气焰! 当范闲以最快的速度杀入含光殿时。跟随着他的五六十名六处剑手。也于黑暗之中,散成扇形。向着含光殿围了过来。只是这些人的速度都刻意压制着,此时恰恰好抵达了含光殿的外围。 范闲算的极准,虽说有些低估了后宫护卫力量的反应速度,可这五六十名六处剑手,恰好抵挡住了以极快速度赶来地大内侍卫。 监察院的剑手,精于黑暗之中杀人,而大内侍卫,则是庆国个人武力中的精锐,虽然远远及不上范建暗中替皇家训练的长刀虎卫,然而武力依然十分强悍。 含光殿外,厮杀四起,一瞬间,刀剑相交,不知道多少人被杀死,多少鲜血喷出。不过数息时间,数十名黑衣剑手构筑的圈线,便被压迫的往含光殿方向退了不少距离。 但如果仔细观察,应该可以看出这些剑手的退并不是被动,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虽然看似被侍卫们杀地节节败退,可是也将圈线收小,将含光殿正殿紧紧地围了起来。 防御圈越小,反弹之力越大,场间已经有很多人倒下,而那些黑衣地刺客们,却也是阻住了含光殿的正门,如果里面地人想逃出来,难度极大。 而且不要忘记,此时的含光殿内并不平静。 这正是范闲拟定的四面乱流而围,中心开花的战术。监察院的忠心下属们凭借着黑暗,与人数越来越多的大内侍卫周旋,而在整座皇宫的中枢,含光殿内,却要开出一朵鲜艳而毒辣的花来。 这朵花一定要捏在范闲的手指间。 宫乱初起,侍卫与内廷高手们的反应极为神速,然而宫中贵人们却没有这种能力。含光殿的老嬷嬷们睁开迷糊的双眼,无声地咒骂了几句,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腿脚灵活的小宫女听着床上的咳喇声,赶紧爬了起来,将床上那位庆国实际上的女主人扶了起来。 太后这几天一直在头痛,额际上捆着一根黄色的丝线,她有些疲惫地斜倚在宫女地怀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老年人的耳力并不好,所以没有听见侧殿房顶被范闲撞破时发出的巨响,也没有听见范闲于须臾间连杀八人的声音。但这位老妇人长年居于宫中,不知看过了多少狂风巨浪,在政治于阴谋间的浸淫,令她立刻警醒过来。 她的瞳中闪过一道寒芒,猛地从宫女的怀中坐起,厉声喝道:“关宫门!全部的人退进来!” 太后老祖宗地反应不可谓不迅速。既然猜到宫中有乱,她第一时间内,便要集中自己所有的武力,包围在自己的身边。她知道自己的份量,敌人既然入宫,自然自己是第一目标。 如此反应,就和她第一次听到自己儿子死讯时一样,简单而精确。不得不令人佩服。 只是今夜她注定要失望,因为在她收拢力量之前,已经有一个人杀到了含光殿的中腹之中! 就在殿外侍卫与六处剑手第一次交锋声音响起时,含光殿的侧后方墙壁,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砖木乱飞。一个空洞骤然出现,而一个黑色的人影,就从这个洞中飞了出来,如一条行走于夜晚中的苍龙。瞬息间掠过半空,直扑太后地凤床! 屋与屋之间最近的距离,不是门与门间的距离,而是墙——两个房间看似极远,有时候往往只是半尺厚的墙壁之隔,只要穿墙而过,天涯便如咫尺。 只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像范闲这样,可以将霸道的先天真气运至全身。又用天一道地纯正心法护住心脉,以防被霸道真气反噬,从而将自己变成一个大铁锤,直接将厚厚的墙墙撞碎! 一身黑衣的范闲挟风雷之势,向着皇太后扑了过来! 一路经过,空气中发出撕裂般的凄厉叫声,可想而见他地速度已经被提升到何等恐怖的程度。 由墙上的破洞而至皇太后坐着的床,有四丈距离。 在这条路线上。只是是擦着范闲衣袂边缘的老嬷嬷或宫女。都被他身上每一细微处都挟着的霸道真气震倒在地!衣衫不整,鲜血狂奔地震倒! 便在此时。一直停留太后寢宫中的太监高手们终于发动了,四声暴喝!四枝干枯的手掌,向着快速前突地范闲身体上抓了过去,如老树开花,要缚那林中巨龙! 四只干枯老迈的手掌中,不知挟杂着多少年才能练就的纯正真气,太后安坐宫中,如果没有自己强大的武力守护,怎么敢用宁才人的性命,去威胁手握重兵的大皇子? 在听到墙壁如纸一般撕开的声音后,太后已经扭过头来,恰好看着这一幕,她的眼神冰冷,满是信心,似乎此时像天神一样地范闲,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具死尸。 出乎所有人地意料,范闲没有减速,但是他身上所挟带的气势,却在这一瞬间,变得一丝全无,整个人在半空中,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 他地身体还在飞掠,但他身体上的霸道真气气息,全部敛了进去,整个人显得柔顺至极,平伏至极,幽宁至极。 由极霸道而极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竟会在一瞬间,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四名厉害的太监高手眼瞳微缩,心中觉得十分骇异,在他们的一生中,不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谁,能够将这样两种性质冲突十分严重的真气练到巅峰。 而且这两种真气法门,明显都是世间最顶尖的绝学! 他们的心中虽然震惊,但手下却没有放缓,而且信心也没有丧失,这是洪公公所统领的内廷高手中的四位强者,一直以为便是负责保护太后的安全。 他们认为,范闲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无视自己这四人的联手一击。 是的,范闲不是大宗师,但他是整个天下小身法第二快的那个人,当年在草甸之上,海棠的剑尖都刺不中他翻滚的身体,更何况如今心性已有改变,将两种真气渐渐融合贯通的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五竹。 范闲的身体在空中忽然缩了起来,左膝一抬,右肩一扭,身体颤抖着,于半空无可借力处中,异常神妙地偏转了自己的身体。 便是颤了一刹那,偏了少许方位。 第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范闲的右肩,却像是抓到了一团云,浑不着力。 第二只枯瘦的手抓住了范闲的左臂,却是抓到了他阴险藏于袖中的剑锋,剑锋裂袖而出,在那只蕴藏着精纯真气的手掌上划出长长一道口子,露出内里的白骨,鲜血被真气一激,全数喷出,淋的范闲半片身子都是血色。 第三只枯瘦的手抓住了范闲的右膝,撕下一片衣衫。 第四只枯瘦的手却……落空了,只抓住了范闲的一只鞋! 看着这一幕,太后的瞳中闪过一丝寒意,寒意未退时,已耀出一抹寒光! 如一阵风至,范闲左手中的剑,已经搁在了太后的颈上。 鲜血从范闲破开的袖子上滴落下来,滴在太后的衣裳上,滴在太后的脸上。 范闲脸色惨白,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半片身体的黑衣都浸在血水中,终究是被那四名太监所伤,但他的眼神依然无比坚定,用冰凉的剑锋冷却着含光殿内所有人的心。 第一百四十章 皇城内外尽杀声 第一百四十章皇城内外尽杀声 含光殿正殿内,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人都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这一幕场景,除了鲜血滴落床上所发出的啪啪轻响,没有一丝声音。 鲜血从范闲的衣上剑上滑落,顺着太后的耳垂,打湿了老妇人半片脸颊,渐渐渗入衣裳之中。 那柄耀着寒光的剑,异常稳定而冷酷地搁在太后的脖子上。 这是庆国开国以来,第一次有刺客能够杀入到皇宫的深处,第一次有人可以把剑刃搁在太后的脖子上。 包括那几位高手太监在内的所有人都震住了,眼睁睁看着范闲挟持着太后,不知该如何办。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殿外传出警讯,到范闲如杀神天降,直突凤床,控住太后,不过是数息时间。 先前在侧殿处,范闲未撞墙壁,却是先行选择了木门,与那名太监高手对了一掌,一剑斩其头颅,成功地让内廷的高手们将注意力投注到了侧殿通向正殿的长廊中,然而他却是……直接从墙后撞了过来!如此出人意料,甘冒奇险,硬抗四名老太监出手,才有了此刻的成功。 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居然能有这样快的反应和决断,不能不说,范闲今夜的行动,实在是很强悍。而且震惊看着这幕的众人,不知为何,从心底产生了一股寒意,似乎范闲随时敢将长剑一拉,让太后送命! 范闲的表情太平静,太冷漠,就像他剑下只是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可以影响天下大势的太后娘娘! “传旨让外面的侍卫住手。” 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安静,却衬得殿外的厮杀惨呼之声愈发明亮,突宫的六处剑手还在和大内侍卫缠杀着。 范闲将太后制于剑下后。没有丝毫迟缓,便微微屈下右膝,将自己地身体小心翼翼地藏在太后的身后,长剑反肘,架在太后的肩上,凑在太后染的血红的脸颊旁轻声说道。 话语很平静,但透着股不容许人出言反驳的力量,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如果太后不下旨外面的侍卫和殿中的太监高手们住手,范闲或许真地会动剑。 然而……太后毕竟不是普通人。 这位庆国太后,当年还是诚王妃的时候,便经历了多年朝不保夕的日子,心性之诚稳,不是一般普通的老妇人。而后来又做了数十年的皇后太后,深居宫中,自有一份威严与强大的自信在心中。 太后转过脸来。冷漠地望着范闲,花白的头发有些乱,眉毛却是拧在一处,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威信,冷声说道:“大逆不道地东西!居然敢要胁哀家?” 声音如斩金破玉。震得宫内众人身子一震! 范闲心头微凛,没有想到太后此时如此狼狈,如此危险的境地下,居然还会如此硬气。但他心里明白,太后必须保持住自己的气势,才能在接下来的事情中谋取更多的好处。 更令人意想不到地事情还在后面,只听着啪的一声!太后居然反手打了范闲一个耳光! 一个淡淡的红掌印在范闲的脸上浮现,太后似乎根本不害怕横在自己脖子上地冷锋,望着范闲的眼瞳里满是轻蔑与不耻,冷声说道:“难道你敢杀了哀家不成!” 含光殿内的所有人都吓呆了,没有想到太后在被范闲剑锋控制下。居然还敢如此强横地进行挑衅,难道她就不怕范闲真的把她给杀了?看着这一幕,有些嬷嬷和宫女竟是吓的晕了过去。 而太后依然冷漠而强悍地看着范闲。 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太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位老妇人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强悍,因为她知道范闲如果要控制皇宫,那么此时是一定不敢杀自己。 更何况她毕竟是太后,是范闲血脉上地亲奶奶。她料准了范闲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即便她真的想错了,可是她依然要保持住自己的气势。才能有反转的机会。 就在太后异常强横地打了范闲一耳光时,含光殿内异变突生,一直安静在殿边的侯公公忽然飘了起来! 奇快无比地飘了起来,却不是冲向范闲与太后,而是冲向了范闲撞破的那个大洞! 范闲瞳中异光一闪,却是不敢离开太后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侯公公与另几名太监高手,在那洞旁啪啪几声,制住了几个人。 侯公公的手掌死死地扼住了三皇子地咽喉。 宜贵嫔被一名太监制住。 宁才人挥舞着黑色地匕首,却也被几名太监围在了正中。 “小公爷,不要太冲动。”侯公公扼着三皇子的咽喉,低着头恭谨说道。 范闲地手异常稳定地握着剑,看着侯公公,瞳中闪过一丝异色,他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这位排名姚太监之下的二号首领太监,居然也有如此高明的修为。 此时的情况是范闲控制住了太后,而侯公公这些太监们,却控制住了范闲很在意的三个人。 情势会怎样发展?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范闲的决定。 太后的面色冷漠,但是那些渗入她衣裳的血水有些冰凉,让她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范闲低着头,看着太后的手指,并没有沉默多久,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有的太监高手都警惕了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范闲抬起脸来,皱了皱眉头,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朝着太后苍老的脸颊狠狠地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这声音比太后先前打范闲那记耳光更响!太后不可思议地捂着自己的脸,唇角渗出一丝鲜血。老人家的牙齿只怕都被打松了。 殿内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这记耳光不止打在了太后地脸上,也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自己的心上! 被范闲打了一记耳光的是谁?是圣皇太后,是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是范闲的亲奶奶!而范闲……居然敢打了她一耳光! 这是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屈辱,而范闲打了太后一个耳光,就证明他已经豁出去了。敢打你耳光,就敢杀你! 范闲盯着太后那张半边肿起来的脸,轻声说道:“放人,住手,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太后气地浑身发抖,但心内也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寒冷,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不姓李的孙子,低估了对方的冷酷与强悍的心神。 她感觉到脖子上的剑又紧了一分。也许只是过了一瞬间。也许过了许久,太后的眼神终于变得有些落寞,开口说道:“依他意思做。” “太后亲自喊,声音大些。”范闲说道。 太后愤怒地盯着范闲,迫不得已。用苍老的声音对殿外喊道:“侍卫听令,统统住手!” 不知为何,太后旨意一出,殿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范闲地表现让这些人太过害怕。生怕目睹一场孙杀奶,臣杀太后的可怖场景。 只有扼住三皇子咽喉的侯公公微微皱眉,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看来侯公公很想你死。”范闲对太后冷漠说道。 太后看了侯公公一眼,那四名老太监皱着眉头,往侯公公处挪了一步。 侯公公叹了口气,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三皇子惊怖未定,下午被刺客捅出的伤口又开始出血,他赶紧扶着母亲。和宁才人三人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范闲地身后。 太后旨意一出,围绕着含光殿的厮杀声顿时消失无踪,很明显跟随范闲入宫的剑手也早得了指示,只要侍卫不再动手,他们也没有趁机进行反击。 含光殿所有的大木门,在同一时间内被人推开,吱呀声中,整座宫殿变得通透无比。殿内地人可以清楚地看见殿外紧张的局势。看见那些手持直刀。包围住含光殿的侍卫,还有殿外空地上伏着的无数死尸。 殿外的初秋夜风也吹了进来。凉意深重,却让人不得清静,因为随着这阵风,那些鲜血的味道,也随之而入殿内,直冲众人鼻端。 数十名全身黑衣的六处剑手以最快的速度撤入含光殿内,将殿中地太监们包围起来。几名内廷厉害的老太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憋屈的事实,被监察院特制的铁指扣扣了起来。 太后在范闲手中,范闲已经证明了他敢杀太后,在此情况下,这些内廷高手哪里敢反抗? 就算是侯公公这种想反抗的人,迫于大势,也无法有太多多余的动作。 范闲看着自己这些满身带着伤口的下属,眉头再次跳动了下,眼光一扫,便知道在含光殿外的狙击战虽然时间极短,但依然有十几名忠心耿耿地下属,就此归天。 突进皇宫,要想不死人是不可能地,能够只付出这样小的代价,便暂时控制住了含光殿,已经等若是件不可能完成地任务。 范闲垂着眼帘,对剑下的太后说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如果我只是要杀你,有无数种方法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后一阵剧咳,捧着胸口,脖颈在范闲的剑下擦出了一丝血痕。 看着这一幕,那些忠心于太后的太监宫女面露惊惶之色,想上前服侍,却也不敢动弹。 太后转过头来,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盯着范闲:“你和你母亲一样,狼子野心!哀家倒要看看,你能窝在这皇宫里做什么。” 是的,就算范闲此时捉住了太后。控制住了皇宫,可是接下来他应该会怎样做呢?所有人包括那些黑衣剑手都盯着他,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命令。 范闲在等待皇宫里另外三个小组传来的消息,也在等着皇城处的动静,他知道成功还没有完全到来,一旦事有不协,自己这些人便会功败垂成。 但在等待地过程中,他并没有闲着。他冷冷地看了被剑手们包围着的侯公公一眼。 侯公公心头一颤,暗中运起了真气。 范闲点了点头。 侯公公大惊失色,双袖一翻,便准备搏杀!不料他抬起眼帘,却看见了十来枝闪着黝黑光芒的小弩对着自己! 范闲带入宫来的二百人,因为怕惊动宫外敌人的缘故,在伪装上下了极大的功夫,无法人人携弩。只是跟着他的这数十人中,携带了十柄暗弩。 而这些暗弩此时正直直对着侯公公。 侯公公暴喝一声,身形突起,奈何……只是拔高了一尺,他整个人便变成了刺猬。十枝弩箭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从他地身体里面不停吸噬着鲜血。 啪的一声,侯公公摔倒在地,抽搐两下。睁着不甘闭上的双眼,就此死去。 范闲冷漠地看着这一幕,虽然他并不知道侯公公是长公主的心腹,但直觉以及先前的那一幕让他有所警惕,所以才会于此时突然发难,令属下将侯公公突兀射死。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范闲不惮于杀人,宁肯杀错。不能杀漏。 侯公公的死,惊得殿内一片惊哗,初初平定了些的局势又有些乱,而围在殿外地侍卫们也紧张了起来,朝着含光殿的方向逼进了几步。 范闲却没有乱,他缓缓取下太后脖子上的剑,目光扫拂了场间一遍,但凡他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直视。尽皆低头。 他就在太后的身边坐了下来,低头运气凝听着皇宫里各处的嘈杂之声。清楚那三个小组也一定遭遇到了很强大地抵抗,好在自己突进含光殿,吸引了后宫里最多的太监高手和大部分的侍卫力量,荆戈他们那三方应该会轻松少许。 含光殿里一片安静,范闲与太后就这样并排坐在床上,这对祖孙身上都染着他人的鲜血,冰冷着自己地心情,如此祖孙平静邻坐场景,令睹者无不心寒。 殿外的侍卫没有缴械,范闲没有多余的人去进行这个要紧的事务,所有的黑衣剑手都已经回到了殿内,他不想让此时的局势再有任何变化,大内侍卫的问题,应该是稍后大皇子解决掉皇城禁军的问题后,交由他处理。 他只是等待着,他相信自己地属下以及黑骑的实力。 没有等待多久,殿外的大内侍卫们忽然生出一些嘈乱,似乎在阵营后方,出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范闲没有起身,对身边的太后说道:“让他们让开条道路来。” 太后花白的头发垂在染血的脸颊边,而没有染血的半片脸颊,已经被范闲那记重重地耳光打地肿了起来,看着异常凄凉。听着范闲的话,她用有些无神地双眼看了外面一眼,点了点头。 侍卫班直头目看着殿内的局势,一咬牙,将包围圈撤出一道口子。 十余名黑衣刺客,挟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妃子,走入了含光殿! 范闲看着人数,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一组死的人更多,待看见那名妃子清丽美容中的那丝凄惶后,不禁心头微动。 来者是淑贵妃,二皇子的亲生母亲,自从太后明旨太子继位,二皇子臣服后,太后便将太子与皇后,长公主,淑贵妃遣回各自宫中居住,而只在含光殿内留下了宜贵嫔母子和宁才人。 范闲望着淑贵妃温和一笑,拍拍自己身边的软床,说道:“娘娘,请坐这边。” 淑贵妃自幼好诗书,心性清淡,往常在宫中与范闲的关系还算良好,并未因二皇子的事情生出太多嫌隙。自身也是个明哲保身的沉默人儿,范闲对她也没有太多恶感,只是今夜突宫,她却是自己必须要控制住的人。 淑贵妃今夜被刺客强掳,本以为必死,却也猜到了是谁行下的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时看着范闲那张脸,忍不住一阵恐惧涌上心头。连先前想好地怒骂之词也说不出口。 她看着太后那般狼狈模样,更是心寒,只得畏缩着依言坐在了范闲的身边。 先抓到的是淑贵妃,这是范闲意料中事,东宫和广信宫的防守,仅次于含光殿,也是要害之地,自己的属下没有这么快能够得手。 所以…… 当他看见戴着银面具的荆戈。一脸沉默地领着属下踏入含光殿时,他的心头一沉,知道事情有麻烦了。 事情果然很麻烦,荆戈低下头在范闲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范闲地脸色越来越沉重。眉宇间仿若压上了数千斤重的巨石,难以舒展。 又一级下属回报,依然是坏消息。 范闲皱着眉头,用力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想将心中的那丝苦恼赶将出去,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对床上的人轻声说了一句话。 “本想全家团聚一下,看来不能了。” 此时的床上在他的身边坐着太后与淑贵妃,在他的身后倚坐着宜贵嫔、宁才人和三皇子,整个皇家,大部分的人丁都在这张床上。范闲最绝对地近距离控制着身旁二人的生死。保护着身后的三人。 所谓全家,自然是天子家,如今庆帝已去,天子家除了床上这六人外,还有太子与皇后母子,还有广信宫里那位长公主殿下。范闲下意识里把那位花农排除在外,因为他觉得靖王爷比这家里所有人都要干净许多。 压在范闲眉宇间的重石,便是此时没有来进行天家团聚的三位成员。 荆戈和另一组回报地消息是:东宫与广信宫空无一人! 不知为何。长公主和太子竟似是提前得知了消息。就在范闲一众下属杀入宫前一刻,趁着黑夜。循着北边冷宫处的方向,遁了出去,荆戈率着百余名刺客竟是没有追到! 如此暴烈狂肆的突杀,却没有抓住最重要的几个角色! 范闲地心情异常沉重,但面色却渐渐缓和了起来,此次突宫,虽未竞全功,但毕竟抓住了太后和淑贵妃。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完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运气没有好到用两百人,便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 坐在他身旁的太后,忽然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哀家知道你想做什么,只是哀家的旨意早已颁下去了。” 很明显,荆戈在范闲耳旁说的话,全数落在了这位落魄太后地耳中,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讽意,望着范闲说道:“承乾带着哀家的旨意出了宫,明日大军便要入京,你可害怕了?” “我这人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不然也不敢把您的脸打肿。”范闲微笑望着太后,话语里的寒意却是令人不寒而栗,太后的眼瞳缩了下。 “太后可以有很多道旨意。”范闲对太后很温柔地说道:“比如十三城门司始终还是在您的控制之中,只要您再下道旨意关闭城门,老秦家怎么进来?” “我想您也知道,长公主安插在城门司里的那个亲信,昨天夜里就被我派人杀了。” “我是在帮助您牢固地控制那九道城门。” “当然,我地目地是控制您。” 这些话从范闲薄薄的双唇中吐出来,格外轻柔,格外可怕,太后气地浑身颤抖,瞪着他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您虽然已经七老八十了,但还是怕死。”范闲皱着眉头望着太后,似乎望着一个很令自己心烦的事物,“所以这道懿旨,您总是要发的。” 太后咳嗽了两声,看了身后的宁才人一眼,又转头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即便那个夷种助你,你们顶多只能控制皇宫,宫外你有什么办法?” 范闲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只带二百人进宫,不是我自信,而是我在宫外留了一千七百人!你说我在宫外有什么办法?” 便在此时。距离含光殿有些距离的后宫与前宫的交接处,忽然爆出一大阵喝杀之声,以及宫门爆裂之声。 范闲静静听着,知道大皇子的禁军终于杀了过来,心头一松,便站了起来,对荆戈命令道:“我把含光殿交给你,不论是谁。但凡有异动,就给我杀了。” 荆戈毫无异议地领命,脸上地银色面具耀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殿内众人看着此人,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居然对范闲这样看似大逆不道的命令接下的如此从容淡定。 如果是一般的监察院官员,只怕都会心头有些惧意才是。 他们不知道这位黑骑副统领,当年便在军营之中生挑了秦家长子。在庆国的死牢里呆了许久,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本就是一大逆不道之人,范闲才敢交付他这大逆不道之事。 便在此时,宁才人忽然微低着头说道:“你这把匕首先借我用用。” 范闲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知道宁才人是怕一旦真出了乱子,荆戈对太后不敢下手,而她……这位当年的东夷女俘。和自己肚中的胎儿,险些被太后阴死地妇人,却一直充满烈性血性地等待着这个机会。 范闲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向着含光殿外的夜里走去,他要去广信宫和东宫查看,他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露着很古怪的讯息。 锃的一声,他反手将那柄染着鲜血的剑插入背后的剑筒,走下了含光殿的石阶。跟随入宫的几名启年小组亲信,跟在他身后三步远处,也走下了石阶。 殿内殿外地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要去哪里。 他带着几名下属,就这样平静地走出殿外,走过那些如临大乱,手持兵刃对着他的大内侍卫。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侍卫们哪里敢动手。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了含光殿外的黑衣中。虽然是太后在殿中,但是范闲居然走的如此平静。如此胆色,实在是震住了不少人地心神。 范闲没有刻意打压太后的气焰,他先前说的那句话并不虚假。在京都府孙颦儿小姐的闺房中,他与言冰云拟定计划时,便已经算过自己能够联络多少力量。 监察院在京中能够调动地密探,隐藏在各府中的钉子,范闲一手掌控的一处,即便除却被内廷和军方监视的那座方正建筑,还可以调动一千四百人。 而通过京都府,隐藏在京都外的五百黑骑乔装入京,至此,范闲可以利用的力量达到了一千九百人之众,而且这一千九百人都精于黑暗中的作业,虽然从武力上远不是军队的对手,可是搞起阴谋叛乱来,才真真是顺手利器。 范闲今夜突宫,只带了两百人,不是他自大,而是因为像这样讲究速度与突然性地突击,人数的多少从来不是关键。而且他必须在宫外留下大部分的力量,剩下的一千七百人,此时正在言冰云的调动下,做着各种各样的工作。 京都太大,范闲要照顾的方面太多,宫外由自己处理,宫内则必须依靠数千禁军控制局势。而当后宫发出那阵喊杀声时,他清楚大皇子已经控制住了禁军。 禁军的行动,正如大皇子对那名亲信校官说地一样,发动地时间取决于范闲在宫中突进的进程。 当范闲那名勇敢地属下,在侍卫的包围中站住了脚步,对着天上的夜穹与明月发出那枝令箭时,禁军便动了。 那枝烟花令箭是那样的明亮,在一瞬间照亮了半座皇城,这种用来传讯的令箭,并不是京都守备军方和监察院常用的那种,但是已经给出了十分明确的信号。 大皇子站在守城弩旁,看着那枝划破夜空的烟花令箭,面部线条骤然强硬起来,举起右手,像把刀一样地砍了下去。 砍在了皇城角楼处空荡荡的夜风中。 一把刀砍了下去,直接将大铺上的两名士兵脖颈同时斩断,鲜血噗的一声喷到墙上,异常血腥地击打出两朵大血花来! 持刀夜袭的禁军将领收回长刀,暴喝一声:“杀!” 黑夜之中,不知多少人涌入了皇城前方广场边的几条街巷中,悄无声息地遁入那些大厢房,然后开始了血腥的屠杀。 整整六百名被换值休息的禁军士兵,此时还在睡梦之中,有不少人就这样断送了性命,而有些人被惊醒之后,则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迎来了无情的刀与枪。 是的,杀人的与被杀的都是同袍,如果换一个时空,换一个场地,他们或许会与胡人并肩做战,喝着烧刀子,抹着雪亮的刀刃,勇敢地杀入敌营,为彼此挡箭,为对方挡刀。 然而今夜不是,只是一方面对一方面的屠杀,异常无情的屠杀。 没有用多长时间,忠于大皇子的两千禁军,便已经清扫干净了皇城前的一大片区域,无数的死尸与鲜血混杂在一起,腥气冲天。 禁军们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们往常是西征军,这是第一次杀……自己人。但他们又清楚,这些人并不是自己人,自己今天晚上做的事情,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软弱。 他们看过大帅传来的行玺,看过陛下的遗诏,所以他们心头有热血,有信念。 我们是正义的一方。 他们现在还活着,谁说不是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数枝箭 第一百四十一章数枝箭 一枝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当那枝耀眼的烟火,绽放在京都寂静的夜空中,虽只一刹,那不知惊了多少人心。 禁军的内部清洗是最先开始的工作,没有用多长时间,大皇子便成功地掌握了全部的力量,留在京都约三千多人的禁军,从此成为了拱卫皇城的最强军力。 与此同时,潜伏在黑夜里的监察院部属们,也都看见了这枝烟火,他们从黑夜里显出身形,开始往各自拟定好的目标进发。 刑部大衙一向阴森,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于安静中,刑部外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守夜的差官们惊讶地注视着衙外的动静,然后愕然发现,一大批穿着黑色官服的人,正往刑部这边逼了过来。 差官们脸色惨白,马上鸣锣示警,意图惊醒刑部里的老爷们,以及刑部后方的大牢看守。而他们自己,却马上往刑部衙堂里退去,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黑色官服是监察院的官报,自己这些人,绝对不是对方的对手。 示警声起,刑部的部属尽数向后方赶去,谁都清楚,刑部的大牢是重中之重,因为太子不敢将那些反对自己登基的文臣押入监察院的天牢,全关在了此间,这些人在刑部虽只是囚犯,但放在朝堂上却是一出声连太后也要忌两分的大臣。 并没有太多惊恐的厮杀声响起,只是几声惨喝和一阵嘈乱之后,监察院约三百人的队伍便进入了刑部衙堂的深处,冲到了那一大片广场之上。 刑部的差役与大牢的看守,被监察院官员们围在正中,而身上衣衫不整的刑部主官,看着这一幕。不由凉透了心肠。 双方人数差不多,似乎有一拼之力,然而这位如同禁军统领一般,不敢回家,只敢在刑部死死看守天牢地尚书大人,却根本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因为那些黑衣人的手上拿着弩箭,因为对方是庆国官员最害怕的监察院官员,因为这位尚书大人清楚。监察院既然敢如此猖狂动手,那位小范大人一定开始在京都内部掀起了血雨腥风。 监察院余威犹在,范闲的黑暗大名更是震慑着所有人的心,在没有长公主势力帮助的情况,没有多少人敢正面和这枝队伍进行对抗。 更何况他也听说了,皇宫里响起了一枝烟火令箭。然后惶恐醒来的他,也清清楚楚听见了皇城处直冲天穹地震天喝杀声。 他不知道那是禁军的行动,但他知道皇城处有变。 场间零零落落躺着些死尸。监察院领头的官员双眼冷漠地看着被围困的刑部尚书,一字一句说道:“本官奉太后旨意,和亲王军令,前来接诸位老大臣出狱,烦请尚书大人移交。” 移交?不。这是劫狱,但刑部尚书颤抖着不敢出言喝骂,因为昨天夜里他一位倚为左右手的侍郎,便是在这个衙堂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谁也不知道侍郎是怎么死的,尚书不想成为第二个冤鬼。 如果投降,还有活路吗?火把耀得刑部尚书的脸有些怪异。 似乎是猜到了他地心思,那位领头的监察院官员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太后说了,但凡从逆者,若真心悔悟,则既往不咎。” 刑部尚书苦笑连连。连太后的旨意都搬了出来,看来澹泊公已经控制了皇宫,长公主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只怕也出了问题,当此大势,自己何苦再苦苦支撑? 但转瞬间,他忽然想到,如果皇宫里的争斗还没有解决。范闲并没有占得上风。自己如果就这样轻易降了,事后……怎么向太子爷和长公主交代? 刑部尚书咬咬牙。眼光变幻不停。 那名监察院官员冷漠地看着他,不再与他进行更多地交流,缓缓举起了右手,他身周数百名监察院官员有的举起了弩,有的拔出了铁钎,开始准备向着刑部大牢的厚重大门发起攻击。 “三声。”那名监察院官员面无表情地数道:“三、二……” “且慢!”刑部尚书被这单调地数数声终于压破了心胆,嘶声喊了起来:“慢着!臣要澹泊公的话!” 监察院官员唇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容,当此危局,刑部尚书的胆吓破了,人还没有变得痴呆,知道如今太后的旨意只是破纸,真正能保住他命的,还是提司大人的意愿。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扔了过去。 刑部尚书从地上拾了起来,就此火把地幽光,看了一遍那份文书,确认了是小范大人亲手所写手的诰书。 这这份诰书不知道是何时写就,何时准备好的,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长公主与太子殿下阴谋勾结东夷城与北齐的刺客,于大东山上刺杀陛下!条条罪名,十分清楚,后面还写道征北营大都督燕小乙牵涉谋叛事中,已被范闲亲手所诛! 罪名不是关键,刑部尚书关心的是最后面的话。看到最后,他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在这封名为宣诏讨逆诰的文书,总共约摸四百余字,而在最末地一百字当中,清清楚楚写着,朝中诸臣有被李承乾蒙蔽者,但凡悔悟且立功于新祚,即往不咎。 刑部尚书捧着诰书地手在颤抖,这封诰书上面并没有太后的玺印,但却有着陛下地行玺! 最关键的是,最方面有范闲的亲笔画押! 刑部尚书清楚,在这种时刻,什么玺印只怕都敌不上范闲的画押有效力,而且他相信范闲不是一个食言而肥的人。 他的脸色愈发地惨白,看了一眼身周强鼓勇气,但面色如土的刑部差官衙役看守。垂了头去,跪在了那名监察院官员地面前,凄声说道:“臣……认罪。” 缴械,缚指,牵绳,所有刑部的武装力量,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控制起来。只是这批队伍给尚书大人留了些颜面。只是除了他本来就没有穿好的官服与乌纱。 各式刀枪棍棒堆在角落,所有的刑部官员均被监察院特制的钢指套反缚双臂,而这些指套间都被结实的麻绳套在一起,就像是老年饥荒年间被串成一串待炸的蚂蚱。 这一切地动作都显得格外熟悉与快速,因为监察院这个衙门从诞生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在用这些手段,对付庆国庞大国家机器里的各部衙门。 所以不能说刑部尚书怯懦胆小,不能说庆国的部衙太无用。只是已经很多年了,监察院的恐怖已经深植于所有庆国官员的内心深处。就像是天敌一般,官员们面对着这群黑衣人,兴不起什么反抗的勇气。 监察院这个恐怖的皇家特务机关,在庆帝归天。陈萍萍中毒后,便成为了范闲手中最锋利地刀刃。 在处理刑部残留事务的同时,那两扇沉重的刑部大牢牢门早已经被打开,监察院的官员入内。分出许多人手,扶出了四五十名看上去狼狈不堪的官员。 这些官员身上地官服都没有来得剥去,却已经被打的浑身伤痕,由此可见太子当日在太极殿上逮捕这些官员,是多么的匆忙与混乱。 很多官员受刑之后,已经无力行走,在这些监察院官员的搀扶下,才气息奄奄地挪出了刑部大牢地门口。 领头的监察院官员眼神一凝。快步上前,单膝跪在这些官员们的面前,行了个重礼,沉声说道:“下官监察院二处主簿慕容燕,奉太后旨意,前来迎接诸位大人,诸位大人辛苦了。” 被扶出门来的文官们看着这名穿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官员,不由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来。 慕容燕并未起身。转而对着领头的两位官员郑重一礼。低声说道:“提司大人令下官代为叩谢二位大学士。” 是的,这两位官员便是在太极殿上勇而发难。强行阻止太子登基的两位一品大臣,门下中书地首领大学士,胡大学士和舒芜老先生。 舒芜脸上犹有伤口,看着这名官员叹了口气,并没有太多逃出生天的喜悦,有的却只是对京都局势的深刻担忧,他知道范闲这人的性情,既然他今夜冒险劫狱,那皇宫处一定大乱,陛下……陛下,不知道陛下多少亲人会在这场风波中死去。 胡大学士却是笑了笑,说道:“澹泊公错了,我并未助他,何来谢字?” 慕容燕闻言一愣。 来不及述说宫中的详细局势,刑部外早已驶来十辆马车,将这些伤后的大臣们接到车上,然后往皇宫里去。如今京都的局势依然十分危险,这些甫脱大狱地大臣们,暂时还不能回府。 看着那些在监察院保护下地马车,顺着长街往皇宫的方向行去,站在刑部门口地慕容燕终于松了一大口气。虽然他身后的刑部衙门里依然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可是他的心已经安定了下来。 他是二处的主簿,本来负责的是情报归纳方面的工作,但在这次监察院的事变中,却被小言大人赋予了强攻刑部的任务,看中的或许便是他的冷静。 强攻刑部并不困难,难的是要完好无损地将大牢中那些大人救出来。慕容燕十分清楚这一点,不然提司大人也不会在京都人手如此少的情况下,依然分给了自己数百人。 具体的任务是言冰云颁下,但要求却是范闲亲自拟定。对于刑部大牢,范闲下了死命令,务求要保证胡舒二位大学士,以及那些文臣的安全。 因为他清楚,如果不是这些不畏死的文臣在太极殿上发难,强行将太子登基的日子拖后,使得朝政一片混乱,京都难以安定。自己很难寻觅到机会,成功突入宫内。 这些除了开口死谏外,似乎没有什么力量的文臣,才是范闲此次行动的大功臣。范闲向这些大臣们借骨头一用,便要保证他们骨头的完好,这是感恩与淡淡内疚。 烟火动,千人出,当刑部大牢被打开地时候。看上去要显得更为难以攻打的京都府,此时却是大门洞开,灯火通明,看上去十分诡异。 京都府常理京都治安,手下拥有人数众多的衙役差官。而当皇城处那枝烟火令箭响起后,一脸肃容的二品大臣京都府尹孙敬修,便面色沉重地走到了正堂之中。 不解何事发生的下属瞠目结舌地看着府尹大人,心想这么夜了。为什么孙大人还穿着全套官服? 便在数息之后,脚步声如雷而至。孙敬修面色复杂地看了下属们一眼,无比怅悔地叹了一口气,命令下属们将京都府的大门打开。 大门一开,监察院官员们鱼贯而入。在面面相覻的京都府官员注视下,占据了正堂上的有利位置,将孙敬修围在了正中。 黑色官服地监察院官员一分开,从当中行出一人。正是监察院一处头目沐铁,这位面色如铁的官员冷漠看着孙敬修,问道:“大人令下官来问大人,究竟想好没有?” 孙敬修再叹一口气,面色挣扎半晌后,双腿似乎忽然无力,啪的一声跪到了地上,低声说道:“臣知罪。不敢乞公爷原谅。” 此幕一出,满场俱哗,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无比震惊,他们不明白这位一直禀承太后旨意,在京都里死命捉拿范闲的府尹大人,为什么会在监察院官员临门时,竟是不思抵抗,就这般降了! 沐铁依旧面色如铁。似无所动。心里却一样是震惊无比,他今日领命前来稳住京都府。本以为要面临着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场厮杀,却不料言冰云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便让他这般来了。 一入京都府,只见满府光明,沐铁本以为中伏,不料事态果如小言大人所说般,顺利地出奇! 孙敬修跪在地上,面色异常惨淡,左手将乌纱抱在臂内,心里想着自己实在是迫不得已,且不说京都府能否与监察院硬抗,主要是先前后园里,和那位白衣公子的一番谈话,实在是让他无路可退,只能投降! 直至今夜,他才知道,原来范闲竟在自己的府中躲了数日,这次京都之变地发动地,竟是就在自家后园,就在自己闺女的房中! 此次突宫的刺客,竟然有四百人是用的京都府文书,偷偷地潜入了京都! 只要这件事情被捅了出去,不论今夜自己如何表现,肯定也会不容于太子殿下,不容于长公主,那方面一定会认为自己是范闲一方的奸细。 所以他无可奈何,只好做出了一个艰难地决定,全面地倒向了范闲——反正会被人认为是小范大人的人,那干脆便变成小范大人,至少还可以活下去。 今后的前途,安危……颦儿应该会替自己说话吧? 孙敬修想到这点,不由气血上冲,险些气的昏厥了过去。那些突宫刺客入京地文书关防,都是从自己书房里发出去,除了颦儿那丫头,还有谁能冒充自己笔迹,偷用自己的官印,还不被下属们怀疑! 下辈子再也不生女儿,女儿的胳膊肘总是往外拐的。被逼反水的京都府尹孙敬修无比悲哀地在心里想着。 皇城的战斗结束后不久,大队禁军便强行从正门突入了后宫,在逾千虎狼般的军士面前,已经六神无主的内廷侍卫与太监们,很明智地选择了投降,纵使有些强硬之徒,也不过成了禁军扫荡之下地死尸。 后宫里暂时回复了安静,隐约能够听到整齐的脚步声,甲胄撞击所发出的啪啪响声。 范闲脸色沉郁地推开了东宫的大门,将驻留此地的突宫剑手留在了宫外,看着一路的死尸,走入了这间新修复不久的宫殿之中。 在含光殿里,范闲表现的很平静,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地内心深处是多么地失望。没有捉住太子和长公主,这等若是在自己的计划上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可能永远无法修补好地一道口子。 他看着畏缩围在一处的太监宫女,半晌后沉默地低下头来,似乎可以听到遥远的宫墙外,已经有马蹄声正在响起。 他知道这是幻听,不过他相信大皇子行军的速度,既然宫中已经基本控制,那他肯定已经分出大队,开始向着京都的纵深挺进,力图控制更大的范围,只是会小心翼翼地不要和十三城门司接触擦出火来。大皇子和他一样,既然动了手,便不会留手,禁军和监察院,此时正在京都里拼命追索太子和长公主的踪迹。 最关键的是,婉儿和大宝被长公主带走了,没有救回自己的亲人,让他愤怒而沉郁起来。走入殿旁一个安静的房间,看着那个箕坐于地的太监,看着太监脸上的痘痕,范闲心中大怒,转瞬间却是心头一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多情太监无情箭 第一百四十二章多情太监无情箭 看到范闲沉着脸走了进来,失魂落魄的洪竹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了他的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东宫这间房间四周没有别的人,只有站立着的范闲与跪着的洪竹,外间的幽光透进来,将二人的影子打在了墙上,看上去有些诡异。 范闲盯着洪竹一片失神的面庞,垂在袖边的手握紧成拳,又缓缓松开,有些疲惫说道:“这事情,我需要一个解释。” 洪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歉疚与深深的自责,但他只是又低下头去磕了个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是的,洪竹便是范闲在皇宫之中的最大助力。范闲之所以敢于靠着两百人就突入后宫,一举控制含光殿,依靠的便是他对于后宫情势的完全掌握,对于大内侍卫的分布及各方贵人的生活细节的了解。 而这一切,都是在这两天中,洪竹甘冒奇险向宫外传递的情报。这名青云直上的小太监本来被调入含光殿中,但后来太子归东宫后,又十分不舍地要了回去。 太后既然属意太子继位,自然不会阻止他这个小小的要求。于是洪竹成为了皇宫里最奇特的那个人,他曾经在御书房里捧过奏章,曾经在含光殿里服侍太后,曾经在东宫中与皇后相依为命两个月。 出奇的是,所有的贵人都欣赏他,喜爱他,范闲也不例外。 只不过从来没有人知道,洪竹是范闲在宫中的眼线。由宫门直突含光殿一路上的那些丙值侍卫,之所以会蹊跷中毒,无法抢先预警,则全部是这位太监的功劳。 范闲突宫能够成功。洪竹居功至伟,然而此时的范闲,看着他的眼神并不怎么温柔,需要他给出一个解释。 太子和皇后在东宫之中,在洪竹的眼皮子下面,他们是怎么能够在如此狂雷般地突宫行动中反应过来,从而在范闲的利剑到来之前,逃了出去? 范闲的拳头握紧了起来。阴郁的声音从他的牙齿缝里渗了出来,冷笑说道:“是你通风报的信?” 洪竹不敢看范闲寒冷的双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们是在造反,不是在玩过家家!” 为了怕东宫里旁的人听到,他地声音没有提高,但内里的情绪却是渐渐燥狂起来。 “你怎么了?心软?”范闲的眉头皱的极紧。用奇快无比地语速阴寒道:“你的心软会害了整个庆国!” 他往脚边的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骂道:“我千辛万苦才入了宫,结果你玩了这么一出,你不想活下去倒也罢了,可宫里这些人怎么办?你这是逼得我天不亮就要准备跑路!” 范闲难得的愤怒起来。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如此周密的计划,调动了自己花了无数时间心思藏在宫中地钉子,却因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原因。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为什么?为什么!范闲盯着洪竹的脸,眼中闪着阴火。 “太子对奴才极好。”洪竹跪在范闲的面前,忽尔哭了起来,眼泪从他地眼角流下,沿着他年轻的面庞进入衣衫,“皇后娘娘很可怜,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忍住。” 洪竹大哭出声。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着:“大人杀了我吧,我也不想活了,秀儿被我自己害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害死多少人……都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 范闲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先前已经骂了,但根本没有想到,洪竹放太子和皇后走地原因,竟然真的就是……心软! “广信宫那边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范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心脏感到了一丝寒冷。看着跪在身前的太监,忽然开口说道:“你站起来。” 洪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站起来!”范闲压低声音咆哮道。 洪竹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却是忽然感觉胯下一痛,不由痛呼出声。范闲缓缓将手收了回来,脸上带着复杂至极的情绪,看着洪竹一言不发,片刻后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洪竹脸色惨白,惊恐万分地看着范闲,但旋即想到,自己既然在事发之前暗中通知皇后和太子逃走,只怕这条命已经没了,事已至此,那何必再怕什么。 于是他站直了身体,看着范闲一言不发,只是眼眸里的浓浓欠疚之意挥之不去。 出乎他的意料,范闲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在无比愤怒之下取出剑来砍下他的脑袋。范闲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一个人向着东宫地外面走去,背影显得有些孤单与落寞。 洪竹怔怔地看着范闲的背影,不知为何又哭了起来。 范闲走出东宫的正门,再也听不到洪竹的哭声,恼怒无来由地少了许多,只是心里却有些空荡荡的。 他挥手唤来下属,令他将东宫及广信宫的所有宫女太监押至辰廊处的冷宫地带集体看管,便一个人走入了皇宫的黑暗中。 洪竹地临时心软,给他地计划带来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在一刹那间,愤怒地范闲,确实有杀人的冲动,只是这抹冲动马上就消息失踪,因为他听到了秀儿这个词。 在杭州的时候,他就曾经想到,那位宫女的死亡,会对洪竹的心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洪竹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太监。不然范闲也不敢将那么多地大事托付于他。 只是范闲没有想到洪竹竟然多情如斯,竟会在宫变这种大事中,还会心软。 由此可见,太子着实是个宽厚的人,有情的人。而且身怀秘密的洪竹,在太子被逐南诏的数月间,和可怜至极的皇后,在东宫里相依为命。或许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洪竹是多情太监,对范闲有情,所以才会冒大险掀起宫乱,助他进宫。他对太子有情,对皇后有情,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刻放手。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动物,尤其是洪竹这样一个比读书人更像读书人地太监。 “或许是自己太过无情,才想像不到人们居然会如此有情。” 他在心里想着。不自主地联想到胶州水师里的许茂才,唇角浮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 许茂才和洪竹是他在庆国朝廷里扎的最深的两根钉子,但偏生就是在这场震惊天下的朝堂大乱中,这两根钉子却都拥有了自己的想法,给范闲的计划带来了极大地恶处。 但如果没有许茂才。范闲根本无法从大东山下的深海中脱身,如果没有洪竹,范闲连后宫都无法进入,所以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怪罪这些亲信什么。 他舍不得杀洪竹。不忍怪洪竹,只是有些无奈地想到,在以情动人这方面,太子已经修练的比自己更强大——太子偶尔有真性情,而自己此生却是虚伪到底。 禁军已经在监察院部属的帮助下肃清了后宫,大内侍卫们被全数成擒,应该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来。范闲沉着脸回到含光殿,并没有进去看太后。安慰老三那些家人,只是对守在宫外的荆戈低声吩咐了数句。 荆戈面色微异,似乎没有想到提司大人在此大胜之际,居然就在考虑失败地问题,但他没有询问什么,伸出右掌按紧了脸上的银色面具,单膝一跪领命,便带着入宫二百人中的一部分黑骑高手。出宫而去。 含光殿的安全控制。便在这一刻起,转交给了禁军。 庆国历史上第一次宫乱地两位主谋者。在那枝烟火令箭冲天约半时之后,终于在高高的皇城城墙上会面。 范闲对全身盔甲的大皇子沉默行了一礼,大皇子面色沉重,虽盔甲在身,依旧郑重回礼,夜风忽至,吹的大皇子身上的大红披风猎猎作响,吹的范闲身上那件黑色监察院官服如浆洗一般硬挺。 皇城上紧张巡守的禁军将士们看着这一幕,不由心折,忽然涌出说不出的信心,庆历元年来,大皇子领兵西征,声威渐起,未尝败绩,而范闲执掌监察院后,更是俨俨然成为了陈萍萍第二,只是比陈老院长要更光鲜亮丽地多。 如此二位皇子,如同他们身上的战袍一般,炽热的鲜红,冷漠的纯黑,光明与黑暗联手,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抵抗。 范闲与大皇子直起身来,没有说什么,便来到了角楼的外侧,注视着高高皇城脚下平静的广场,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和更远处极引人注意的几个火头。 二人不需要说什么,准确来说,自大东山之事暴发后,二人根本没有见过面,说过话,可是便一手促成了今日地宫廷暴动。 这依靠地便是二人对彼此的信任与信心,这种默契,并不是以利益为源泉,而是以历史为根源。这二位皇子在天子家中,都是被侮辱被忽视地那一部分,他们的母亲长辈,曾经并肩战斗过,今日这二位子辈也终于开始并肩战斗。 禁军三千,此时一千人驻宫中,一千人在城头,还有一千人大队已经驰马而去,往京都的纵深突进,务必要在天亮之前,控制整座京都。一千人控制京都难度确实太大,但如果再加上范闲刻意留在宫外的一千余监察院官员做为帮手,就会顺利许多。 “天亮之前,必须抓到他们。”大皇子冷漠开口说道,此言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太子母子以及长公主李云睿,一千名负责扫荡的禁军之中,至少有三个骑兵小队是沿着洗衣坊那处的线路,在拼命地索缉逃出宫去的那些人。 范闲沉默不语。在得知太子与长公主逃出宫去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下了命令,监察院地密探剑手们,此时也正在京都里做着努力。只是他心里清楚,就如同自己在京都茫茫宅海中躲藏时,长公主极难抓到自己一样,自己要抓住对方,也是件极难的事情。 这种事情需要靠运气。而且对范闲和大皇子极为不利的是,他们只有天亮之前这三个时辰的时间。 “含光殿里一切安好。”范闲没有接大皇子这个问题,双眼看着皇城下的士兵,转而说道:“太后没有事。” 大皇子的眉间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为大皇子向来是个粗犷而宽仁孝悌之人,所以他不可能做出范闲能做的那些事情,便是连听到太后这个名字,他的心情都低落了一分。有些不自在。 范闲微笑望着他,似乎看穿了他心里地那丝阴影,开口说道:“皇权的争斗,向来是你死我活,我们只是执行陛下的遗诏。史书上会给你应有的评价。” “我不在意这个。”大皇子摇了摇头,迎着高高城头的夜风,轻声说道:“不用再说了,父皇既然在遗诏里令你全权处理此事。我便相信你能处理好,我对你有信心。” 如果没有信心,一向孝顺的大皇子,当然不敢冒着宁才人的生命危险,举兵造反。 “可你能给我信心吗?” 范闲看着与阔大的皇城比起来显得有些稀疏地禁军士兵,叹了口气。此时皇城前后,只有一千名士兵,怎么也无法给人以强烈地心理支撑力度。 大皇子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父皇去大东山带走了禁军一属,今夜又折损了一部分,但你放心,用来守城,向来是一对三,尤其是像皇城这种地方,一对四也可。” “但皇城极大,要全面照拂也是件难事。”范闲低着头盘算着:“如果真让长公主和太子逃出京都。与京都守备师遇见。老秦家可以调多少军马入京?” “京都守备师一万人。”大皇子既然起兵,当然对于京都内外的军事力量盘算的十分清楚。“你我合兵一处,共计五千人,应该能顶住。” “我的人不能用来守宫。”范闲摇了摇头,举起右臂指着黑暗地京都宅海,说道:“他们只有在那里面才有力量。” 他转头看着大皇子的侧脸,微忧说道:“而且你忘了一点,老二不在宫中,他的动作快,只怕已经偷偷溜出城了。叶重手下的人,你难道不用考虑?更何况老秦家手中地军队,可不仅仅是京都守备师一属。” 大皇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如果真是叶秦二家联手来攻,就算这时候皇宫里突然再变出三千禁军来,他也没有什么信心。 “而且皇宫乃孤宫,不似大郡储有粮草,如果被大军围宫,你我能支撑几日?” 大皇子霍地转身,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当然知晓皇宫不易守,但为什么我们要守宫,而不是守城?” “守城?十三城门司里现在可有落在我们手上,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九道城门有哪一道会被长公主轻轻敲开……就像我敲开后宫的门一样。” “不要瞒我。”大皇子说道:“你不可能放弃城门司不管,你的人已经去了城门司,昨天夜里长公主埋在城门司里的钉子,已经被你杀了。” 范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监察院不是神仙,不可能把长公主所有的钉子都挖出来,而且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太后地旨意无法收服城门司那位张统领,你我便要做好被大军困在宫中的准备。” “我只想知道,秦家的军队几天能够入京,叶重领旨回定州,就算他停在半路,可是要至京总需要些时间。” “如果只算京都守备师,一天即到。”范闲平静说道:“秦家的大军大概要四天之后才会到,叶重返京的时间,大概差不多。” 大皇子没有问范闲为什么对老秦家的布署了解的如此清楚。因为他相信监察院在秦家的军队中一定有钉子,就像在禁军中一样,先前地清洗如果不是范闲事先就点明了对象,也不会如此轻松。 “你能控制城门司。”大皇子望着范闲地眼睛,忽然又说了回去,“如果不能,你根本不敢动手,所以我很奇怪。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是出于什么考虑。” 范闲沉默了起来。 “先前荆戈领着你的院令,来我这里调了两百匹马,然后出宫不知去向。”大皇子冷冷看着他说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什么想法。” 范闲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其实,我是想说……我们跑路吧。” 啪地一声闷响!愤怒至极的大皇子一掌拍在皇城青砖之上,压低声音大怒说道:“逃跑?你疯了!” 范闲苦笑说道:“我好像确实是疯了……逃又能往哪里逃呢?只是开个玩笑。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 “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 “大家的情绪都这么紧张,我开个玩笑疏缓一下情绪怕什么?” 范闲这句话并不仅仅是玩笑,如果换作以前,当此情势逆转之机,为了自身的安全。或许他早就已经跑了。因为这番对话说的十分清楚,如果太子与长公主溜出京都,眼下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便会毁之一旦。 大皇子忽然叹了口气。重重地拍了拍他地肩膀,说道:“你没有领过军,没有见过真正的沙场是什么模样,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似乎是要给范闲增加一些信心,大皇子沉着声音说道:“有你的人帮忙,把城门司控制住,就算四千人,我也能守住京都十日!” 皇城下方。监察院官员们护卫着一列马车靠近了宫门,大皇子眯着眼睛去看,看着那些被太子爷刑迅逼供极惨的大臣们行下马车,说道:“有这帮大臣在此,你我怎么逃?如何忍心逃?” 范闲沉默不语,点了点头,说道:“依你之言,今日开大朝会。宣读遗诏。废太子。” 大皇子皱眉说道:“传檄四方,令四路大军火速回援。” “三路大军远在边境。十日内根本无法回京。而最近的燕京大营,若你我传檄回兵……”范闲心头微寒,“……只怕你我或许会成为庆国的罪人。” 范闲担心的不是旁人,正是北齐那位深不可测地小皇帝,如今这个世界信息传递太慢,但范闲清楚,征北营的大都督被自己杀了,五千亲兵营在大东山下不知死活,如果此时皇城大乱,自己用监国的名义,调动驻燕京的大军回程,只怕会落在北齐小皇帝的算中。 只怕燕京大营未能及时归京,压慑叶秦二家,北方地雄兵便要南下!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之后,范闲清楚,北齐小皇帝才是世上最厉害的角色,既然他与长公主暗中通气,参与到了大东山的内幕之中,那便绝对不会放过如此大好地机会。 所以燕京大营绝不能动! 大皇子的面色也沉重起来,知道范闲的担心极有道理:“十日……我们顶多只能撑十日,如果不能调兵回京勤王……” 他忽然笑了起来,望着范闲说道:“看来你说的有道理,我们最好的选择,确实是今天夜里早些逃跑。” 此言一出,范闲一怔,旋即二人对视一眼,毫无理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从皇城上传出老远,惊得下方宫门处的舒胡两位大学士抬头望去,隐约能分辩出是大皇子和范闲,二位大学士不由心头稍安,心想这二位此时还能笑的如此快意,看来大势定矣。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范闲与大皇子的笑声中有多少无奈与苦涩,只是二人极有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舍宫撤离一事,是地,时移势移,他们二人既然已经站在了皇城之上,那便没有再跑的道理。 “今日定大统。传遗诏于京都街巷,稳民心,发明旨于各州。”笑声止歇之后,范闲望着大皇子微笑说道:“用太后的旨意稳住城门司,再行控制,你说过,你能挡住大军十日,那我便给你十天的时间。” “一定能挡十日。”大皇子握紧腰畔佩剑。面色坚毅,只是心里在想着,皇宫被围十日后终是要破,范闲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时间? “这十天时间,你必须给我争取出来。” 范闲轻轻咳了两声,从怀中取出一粒有些刺鼻气息的药丸吃下,面色平静说道:“虽未掌过军,但我也知道。军中最要害地便是各级将领,试想一下,如果从大帅到裨将偏将再到校官……统统死了,这支叛军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盘散沙,不攻而败。”大皇子微微皱眉。望着范闲,心想如果叛军的将领在十日内纷纷离奇死亡,这座京都自然能够守住,可是……就算监察院再精刺杀。你再通毒物,可也没有办法于千军万马之中,办成如此逆天之事。 范闲没有解答他的疑惑,继续平静说道:“如果连太子和长公主也忽然死了,你说这枝叛军,还有什么存在地理由呢?” 大皇子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心想范闲不会是病了吧? 范闲微笑说道:“我之所以不跑,愿意和你硬守这座孤城。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强大地勇气,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心,只不过在这次事情之后,我恐怕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大皇子没有听懂,他自然不清楚范闲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范闲真地祭出了重狙杀器,谁知道将来的历史,会怎么走。 便在此时。宫门下忽然一阵嘈乱。一队骑兵分尘而至,似乎抓住了一个人。大皇子定睛望去,只见被擒住地是位妇人,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面目,但似乎穿的是寻常宫女服饰。 范闲眯眼一看,幽幽说道:“我们的运气一直还是那样的好,看看,皇后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太子和长公主还远吗?”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走下了皇城,沿着宽宽的石阶下去,准备去迎接那些受了苦的老大臣,准备明日的大朝会,暗中琢磨着应该给太子和长公主安排个什么样的罪名,同时准备安慰一下,那位可怜地、愚笨的、运气极差的皇后娘娘。 “要不要把皇后和洪竹关在一起?”范闲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暗想自己其实也是蛮有情的。 走在石阶上,他地咳嗽越来越厉害,越来越严重,似乎先前吃的那颗带着刺鼻药味的丸子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斜靠在石阶旁的墙壁上,缓了缓心神,从怀中又摸了一颗药塞到了嘴巴里,用力嚼了两下,吞入了腹中。 那股刺鼻地味道是麻黄叶的味道,这种药丸自从范闲和三处的师兄弟们研制出来后,是世上第二次有人服用。因为这种药丸的药力太过霸道,麻黄叶类似于兴奋剂,极容易让人的心神变得恍惚,让人的真气变得紊乱。 第一次吃这种药的,也是范闲,那还是在几年前北齐的西山绝壁旁,在面对狼桃与何道人地联手攻势前。 范闲用力地喘息了几下,平复了一下心神。从大东山上逃下来后,他被叶流云的剑意擦伤,同时被燕小乙追杀数百里,最后心边中了一箭,伤势极重,又无法得到良好的疗养,整个人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虽然在孙小姐的闺房里将息了数日,可他如今的境界,其实仍然只有巅峰期的八成。为了突宫,他迫不得已再次服用这种对身体极为有害的药物,才保证了自己强悍地实力,能够得到充分地发挥。 第一次吃这种药,是为了肖恩,为了老人嘴里神庙的秘密。第二次吃这种药,是为了突宫,为了庆国这片大好地江山。世上有许多事情比健康更重要,脸色有些发白的范闲一面下行,一面想着。 京都一片大乱,与刑部与京都府的不战而胜相比,对于长公主别府的攻击,从一开始便陷入了苦战之中。范闲与大皇子在城头上所看到了那几丛火光,便是监察院强攻之时,迫不得已使的毒计。 好在长公主不在府中,本应主持防守的信阳首席谋士袁宏道似乎也被攻势吓破了胆子,所以别府中的高手与宫女们,在让监察院付出数十具尸首的代价后,终于被弩箭射成了刺猬,被毒药变成了僵尸。 监察院的官员攻了进去,领头的一处主簿沐风儿左臂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横流,但他脸上却是漫不在乎的表情,恶狠狠地将短剑横在了袁宏道的脖颈之上。 他是沐铁的侄儿,范闲在一处的嫡系,像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不可能有丝毫心软。 令他奇怪的是,被自己控制住的那位长公主府上谋士并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反而是一片惶急。 袁宏道望着沐风儿焦虑说道:“我有大事要禀报澹泊公!” 第一百四十三章 狠手(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狠手(上) 沐风儿一怔,眼睛眯了起来,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像个老书生模样的家伙,为什么敢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一个被擒的叛贼,居然想见自家提司大人,就算你是信阳的首席谋士,可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夜里,你只有被逮入狱,暂时保住小命的份儿。 在他的心中,袁宏道只怕是知道自己再无活路,所以想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面见范闲,说服提司大人放他一条生路。 可是沐风儿这位监察院官员,打从心眼里很厌恶这些只知道清谈织谋的所谓谋士,他所领受的命令中,并没有相关的交代,他也不会给袁宏道再多挣扎的时间。 看着袁宏道惶急张嘴欲言,沐风儿愈发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小老头儿看来真是怕死到了极点。 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再给袁宏道说话的机会,收回短剑,然后一拳头砸了过去,直接把袁宏道的太阳穴上砸出一个青包。把砸他昏了过去。 袁宏道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花,便昏倒在地,昏倒前的那一刹那,他心中满是愤怒与无奈,因为身为监察院第一批钉子中仅存地唯一一人,他深深知道监察院的任务要求是如何严苛,这名监察院官员既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会选择这种粗暴而简单的方式让自己住嘴。 整个天下,只有三个人知道他这个信阳首席谋士是监察院的人,一位是已经死在大东山之上的皇帝陛下,一位是听闻中毒,正在被秦家军队追杀的陈老院长,还有一位是言若海,至于那位曾经与他朝过面的宫女,已经在一次意外之中死去。 袁宏道无法证实自己地身份。沐风儿也严格地按照院务条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或许便是由古至今,无数世界中无间行者的共同悲哀,他们倒在自己同志手中的可能性,往往要大过于他们暴露身份,被敌人灭口。 他只是有些悔意与强烈的担心。 沐风儿不知道昏倒在面前的这人是自己的老前辈。也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一拳,会给后几日的京都带来多少不可知地危险。他只是简单地吩咐手下们将长公主别院清理干净,便押解着残存的几位俘虏,将他们关进了监察院深深黑黑的大牢之中。 范闲连服两粒麻黄丸。强横的药力让他的眼珠子里蒙上了一层淡淡不祥地红色,只是在深夜里,看不大清楚。 他走到皇城之下,恭敬地迎入那些被太子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大臣们,一双手携住了舒芜与胡大学士,薄唇微启,却是感动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需要伪饰什么,范闲确实感动于庆国的文臣在这样地紧要关头。居然会站在自己这边。虽然自己手中有陛下的遗诏,虽然梧州的岳父在最紧急的关头,终于将自己在朝中隐藏最深的门生故旧站了出来。可是他清楚,在太极殿上反对太子登基,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情。 如果李承乾像自己或者老二一样冷血,只怕这些大臣们早已经变成了皇宫里的数十缕英魂。 舒芜与胡大学士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范闲行了一礼。舒芜是世上第一个看见遗诏的人,胡大学士也清楚遗诏上地内容。知道如今的范闲虽无监国之名。却有了监国之实。 陛下将立皇位继承者的权力,都交给了小范大人。这种信任,这种寄托,实在是千古难见。 “时间很紧迫。”范闲知道此时不是互述敬佩言语的时机,对着殿内的一众大臣和声说道:“麻烦诸位大臣在此暂歇,少时便有御医前来医治。” “公爷自去忙吧。”胡大学士温和说道:“在这种时候,我们这些人就没有什么作用了,旗已摇,喊声也出,若那些乱臣贼子仍不罢手,便需澹泊公手持天子剑,将他们一一诛杀。” 话语虽淡,对范闲的支持却是展露无遗。 范闲说道:“不知还有多少大事,需要诸位大人支持,如今太后已然知晓太子与长公主的恶行,心痛之余,卧病在床,将朝事全数寄托在二位老大人身上,还望二位大人暂忍肌肤之痛,为我大庆站好这一班。” “敢不如愿。” 舒芜嘶着声音开口应道,身后的数十名大臣也纷纷拱手,这些文臣知道如今京都地局势依然复杂,必须要抓紧将大统定下来为好。而至于那句太后卧病在床地消息,这些大臣们下意识里在脑中过滤掉了。 没有人是傻子,尤其是这些文臣们,他们都知道范闲打算用挟太后以令诸衙的手段,如今手中又有先帝遗诏,有太后,又有诸位大臣支持,整个京都,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稳定地。 诸大臣开始在太极殿的偏厢里就地休息,虽然此处比刑部大牢要好很多,但依然是冷清一片,地板冰硬硌人,但众人清楚,在大朝会没有开之前,自己这些人还是不要急着享受的好。 而胡舒二位大学士则是跟着范闲走入了御书房之中。在这间庆帝日复一日主持朝政,审批奏章的房间内,灯光依旧十分明亮。范闲在这二位大学士面前再也不需要遮掩什么,平静的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了忧色。 一番交谈之后,胡舒二位大学士的脸色也沉重起来,他们本以为范闲已经完全控制了所有地局势,但没有想到,太子和长公主居然失踪了! “一切依祖例而行。”沉默之中。胡大学士忽然开口平静说道,“不论这些乱臣贼子会做出何等样荒唐无耻的事来,想必都不会令我们吃惊。虽然如今无法马上结束当前混乱的情形,但是今日的大朝会必须开,太子和长公主的罪行,必须明文颁于天下。” 舒芜慎重说道:“明文颁于天下……这……这让朝廷如何向天下万民交代?” 胡大学士平静说道:“正统,大义,便是交代。若一昧暗中行事,而不言明,反而不妥。” 范闲点了点头,心想这位胡大学士在这样复杂的时刻,依然坚持着马上召开大朝会。和自己的想法极为接近。正因为不知道太子和长公主会不会逃出京都,宫里的这些人才必须马上废掉太子,将庆国皇室地大统顺利传递下去,然后诏诸四野…… 议事既定。胡舒二位学士开始亲手写信,将京都发生的事情,拟了个简略,然后由范闲郑重盖上皇帝托付给他的行玺,再盖上从含光殿里抢过来的太后印签,再签上自己的名字。 封好了这十几封信,范闲交给了自己的亲信,由监察院中秘密邮路。向着庆国七大路的总督府发去,同时也发往了驻在边境线上的五路大军。 只是范闲清楚,发往沧州征北大营地那封信只怕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当范闲盖上太后印签的时候,胡舒二位学士对视一眼,微微摇头,心想小范大人当着自己的面,居然毫不忌讳什么,也真真是胆大。 十余骑信使在得得马蹄声的倍伴中。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皇宫。冲进入了京都似乎永远无法天亮地街巷中,与四处的嘈乱厮杀声混在一起。与时燃时熄的火头混在一处,向着城门的方向驶去。 他们地身上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能出城吗?”胡大学士忽然静静地注视着范闲,这位大学士想从范闲嘴里得一个准信,十三城门司现在究竟是在谁的控制之中。 范闲的眉头皱了皱,说道:“应该没有问题,我的人一开始就去了。” 胡大学士知道范闲从来不说虚话,既然他已经派了人去,像十三城门司这种要害位置,他一定派的是最得力的人。 范闲走出御书房,挥手召来在房门外守候的戴公公,沉默片刻后说道:“皇后有没有什么问题?” 如今地宫中情势早变,洪老太监和姚太监随陛下祭天,只怕早已死在大东山之上,而侯公公则被范闲异常冷漠无情地用弩箭射死,这两年风光无限的洪竹则是随着东宫里的太监宫女,被关押进入了冷宫之中。而戴公公今日私开宫门,立了大功,又是范闲信任之人,很自然地重新拾起了首领太监的职司。 如今的后宫由禁军看管,而内部的事务则是全部由戴公公负责处理。 他佝着身子恭敬无比应道:“奉公爷令,已经押进了冷宫,娘娘身子尚好,只是精神有些委顿。” 范闲点了点头,半夜出逃却又被抓了回来,换作谁也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折磨。 药物的力量渐渐有些弱了,范闲觉得精神有些疲惫,虽然知道此时还不是休息地时候,可依然倦倦地靠在了御书房外地圆柱上,看着宫旁的那一方广场,沉默不语。 他没有对胡学士撒谎,也正如大皇子所论,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真正地放弃城门司,只是他在京都地人手实在太少,城门司有数千官兵,根本不可能用那种暴力手段解决,所以他将陛下的遗诏复制了一份,交给了那个他最信任的人。 他对那个人有信心,对城门司的张统领也有信心,那位姓张的统领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在庆帝遇刺之后,便只听从太后的命令,从而才能将秦叶两家的军队,硬生生地挡在了京都之外。 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城门司此时都应该会做出符合范闲利益的选择。 范闲不知道,他所倚靠的这根柱子,曾经是皇帝陛下和陈萍萍两次对话的场所。他也不知道,有一个叫做袁宏道的人,此时已经被自己的忠心属下打晕,关进了监察院的大牢中。 他只是很担心婉儿大宝,还有靖王府中的父亲,一直没有消息回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救出妻子与大舅子,靖王府此时的安危又是如何。 当一身白衣的小言公子从京都府后园出来时,范闲的突宫行动还没有开始,负责收服京都府的沐铁还埋伏在府外的黑夜之中。 他理理白衣,走入一条街巷,还有余情闲遐回头看了一眼夜空,夜空之中绽开了一朵烟花,十分漂亮。 惯常冷漠的言冰云看着夜空中须臾即散的那朵烟花笑了笑,知道范闲已经动手了,自己也得快些。 他今天没有穿夜行衣,而是一身打眼的白衣,与四周的黑夜显得格格不入。因为他去城门司的任务本来就不是暗杀,而是收服,对付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言冰云知道如何取信对方。 来到了城门司驻衙,在数十名官兵长枪的押解下,言冰云平静地来到了衙门,等候着张统领的接见。 “言大人如今乃是朝廷通缉要犯,居然来见本将,胆子着实不小。” 十三城门司张统领,这个控制着京都九座城门开合的关键人物,缓缓走出门口,看着一身白衣的言冰云皱眉说道。 言冰云静静地望着他,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说道:“陛下遗诏,不知张统领究竟是接或不接。”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狠手(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狠手(下) 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三品,人事档案在枢密院,府邸在南城,仆役由监察院挑选,工资在内廷拿,从来没有去枢密院开过会,就算是老军部的衙门口也没有踏进去一步。从名义上说,他是一位军人,但和庆国的军方间的关系,却像是寡妇与公公,打死也不敢太过靠近。 他的家人,他的同僚,他的交际对象,全部都是陛下允许他交往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陛下一直将京都九座城门的钥匙别在他的裤腰带上,所以庆国皇帝陛下就一定要把他的脑袋系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若张德清敢反,皇帝陛下有太多的办法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然而从来没有人认为张德清会反,不止因为他家世代忠诚,不仅仅是因为连他娶的老婆,也是世代忠臣之后,而是这些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张德清的办事风格。 吃陛下的饭,听陛下的话。 张大人吃饭的时候不会祝陛下圣明,也不会时不时找些由头进宫拍陛下马屁,但是他对于皇帝陛下的任何一道旨意都执行的异常坚决,包括很多年前京都流血的那个夜晚。 屈指算来,这位张德清大人和定州叶重一样,都是管理这座京都近二十年的老人了。 对于这样一个像豆腐般白净的人物,加之他管理的职司太过敏感,没有哪方的势力敢去接触他,哪怕是当年与太子争权地二皇子也不敢。因为去接触张德清,就等若去摸他父皇的裤裆。 所以张德清在官场之上有些像个隐形人,不到如今这种关键时刻,没有人能想得起来他。当庆国陛下壮烈地牺牲在大东山上后,这位张德清大人的效忠对象,异常准确快捷地转移到了太后的身上。他的身形一下就显现了出来,而且格外刺眼。 效忠太后,并不是因为太后是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而是陛下在祭天之前曾经宣告天下,如今的庆国由太后垂帘而治。 在看过监察院长年的监视报告后,范闲认为这位张大人实在是难得一见地“愚忠之臣”,而言冰云也给出了完全相同的判断。这二位监察院里的年轻官员,当然能猜到陛下一定还有别的控制张德清的方法,但是眼下陛下已去,他们无从下手,只有从忠之一字上出发。 今夜言冰云便是要来携着张德清的手。跳上一曲感天动地的忠字舞。 张德清已经老了,两只眼睛下方的眼袋有些厚,或许也是这些天一直忧心忡忡,没有休息好地缘故。而此时,这一对眼袋上方的瞳子里闪耀着悲伤。愤怒以及诸多情绪。 这时候是在十三城门司的衙门里,言冰云单身一人而至,将那封复制的遗诏递过去后,便安静地等待着张德清的选择。 能在极短地时间内。将庆帝的遗诏复制一份,这证明了监察院的工艺水平在成功伪造明老太爷遗嘱后,又得到了质的飞跃。也证明了范闲此时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革命主义造反精神,也证明了小言大人虽然忠君爱国,但是在细节上并不禀持机械官僚主义。 所谓遗诏,其实只是皇帝在大东山被围之夜,用一种极其淡然,看穿世事的口吻。写了一封给太后的信。在信中,他提到了废太子一事,以及太子和长公主在大东山围困中所扮演的险恶角色,同时明确地指出,当范闲回到京都之后,监国的权力移交给他,并且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地赋予了范闲挑选庆国下一代君主的权力。 两行老泪从张德清的眼眶里流了下来,虽然早就知道陛下死在了大东山上。可是此时见到陛下的亲笔字迹。这位城门司三品统领,依然止不住内心地情绪激荡。 “这封遗诏……太后看过吗?”张德清忽然抬起头来。瞪着言冰云的双眼。 小言公子此时心中愈发地笃定,自己和范闲所拟定的方略应该能成功,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位以死忠闻名于朝的统领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轻声说道:“娘娘已经看过。” “那先前宫里的烟花令箭是怎么回事?”张德清瞪着言冰云。 “遗诏上令小范大人协太后除逆。”言冰云毫不慌张,只要范闲突宫的行动能够成功,将太子和长公主抓住,城门司这里没有道理出问题,“烟花为令,已经开始了。” “本将不能单靠一封遗诏就相信你。”张德清说道:“我要面见太后。” “这是理所当然。”言冰云一脸冰霜,回答的干净利落,其实他此时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不知道太后究竟是死是活,但在眼下,他必须答地理直气壮。 “将军世代忠良,当此大庆危难之际,当依先皇遗诏。” 言冰云字字不忘扣在陛下遗诏之上,想当年他化名在北齐周游,长袖善舞,也是个惯能骗人不偿命地厉害角色。只是这些年只在院里做些案牍工作,与这种危险的工作脱离太久,于今夜单人说服京都府尹,此时又于如林枪枝间,说服十三城门司统领,只能算是回到了老本行。 “宫中有乱。”张德清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这时候要马上入宫。” 言冰云地眉头皱了皱,张德清的眼光凝了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在此时,言冰云冷漠训斥道:“张大人,不要忘了陛下将这九座城门托付给你,牢牢地替京都看守门户,便是你的职责!” 此言一出。张德清又沉默了起来,似乎是在斟酌考虑什么,半晌后,他说道:“言大人给本将一些时间。” 拖?言冰云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难道张德清并没有被这封遗诏说服,还要再看看京都的局势?但此时他不知道长公主与太子已经逃出了宫廷,为了保障范闲的突宫行动,如果十三城门司暂时中立。不是他不能接受的结果。甚至比他预想地结果还要好一些。 既然拖那便拖吧,言冰云好整以暇地在城门司衙门里坐了下来,于一众将官长枪所指间,安坐如素,面色平静。 看着他这副神情,张德清不由微怔,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自信。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拖竟然是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言冰云被变相软禁在城门司的衙门里。没有什么热茶可以喝,也没有什么小曲可以听,熬的确实难受,当然,最难受的是那份无处不在的压力。 他喝的是西北风。听的是京都里时不时响起地厮杀声,有时候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焦味,应该是哪里被人点燃了。 张德清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枯坐,身为城门司统领的他。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此时的他握着腰畔的剑,行走在夜色中的城墙之上,双眼下的眼泡奇迹般地消失不见,瞳中闪耀着鹰隼一般的光芒,盯着京都里的一举一动,同时不时发出号令,弹压着自己的部属,严禁参与到京都里的政变之中。只任三千官兵将京都地九座城门看的死死的。 是的,在他地眼中,范闲领导的所谓正义力量,其实就是一场政变,虽然在看了遗诏后,他不得不承认,范闲拥有大义名份,可他还是下意识里认为。所有进攻皇宫的人。都是坏人。 庆国京都与北齐上京城比起来,没有太厚重的历史。却有更多的军事痕迹,所以这座城墙虽不斑驳却极为厚实。高度虽不及皇城,但若真的用来防守,各式配置却要强悍的多。 张德清站在城墙上,就像是从这厚厚的石砖混合城墙中汲取了无穷无尽地力量,让他勇于做出某些选择。 在一个了望口处,他站住了身形,远远地望着皇城方向。京都里的骚乱渐渐平息了下来,似乎京都府已经被范闲收服,开始有衙役上街鸣锣安抚百姓。 他并不清楚,此时京都宫变的两位主谋,大皇子和范闲此时也正站在皇城墙上,往城门的方向远眺。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忧色,如果事情真的这么演变下去,自己只有接受那封遗诏。 也许这也是个不错地选择,然而张德清却听到了马车车轮压碾着石板路的声音。这声音在他地耳中响地十分清楚。 “是三角石路,近城门了。” 张德清对于自己管理了近二十年的城门附近异常熟悉,熟悉地甚至能够听出马车车轮碾过地究竟是青石板路,还是三角石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走下了高高的城墙,走了城门司的衙门。 当马车的声音在城门处响起时,言冰云已经沉着脸站了起来,他身周负责看守他的士兵们紧张了起来,拔出兵刃将他围在了当中。 言冰云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为被士兵围住,而是因为马车声。在深夜的京都里,有谁会坐马车靠近城门?京都百姓久经朝廷倾扎,像今夜这般的动静,不至于吓得他们充家出逃。而且百姓们也没有这般愚蠢,坐着马车,等着被那些杀红了眼的军士们折磨。 这时候坐马车意图出京的,只有一种人。 便在此时,张德清走了进来,看着言冰云沉着脸说道:“得罪了,言大人。” 他接着喝道:“给我拿下这个朝廷钦犯!” 言冰云眼瞳微缩,他不知道张德清前后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难道是范闲突宫的行动失败? 兵士们围了上来,言冰云没有反抗。世人皆知,这位小言公子和小范大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武力值有些偏低,动起手来没有什么杀伤力。 而言冰云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张德清只是要拿下他,如果自己反抗,这十几把长枪戮进自己的身体,感觉应该不会太好。 城门司没有监察院那种钢指套,却有一种小手枷,扣住人地手腕关节后,根本无法挣脱。待言冰云被紧紧缚住之后,张德清松了一口气。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看外面的黑夜。 “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一个人来的。”张德清眉头皱的极紧,“不知道该说是小范大人愚蠢,还是你太胆大。” 言冰云被踢倒在地,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其实,这只是人手的问题。”他顿了顿后说道:“我无法想像自己会看错一个人。” 张德清沉默片刻后说道:“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们胜了,我自然会奉诏,可如果你们败了。我奉诏有什么好处?” 言冰云皱着眉头,半晌后叹息说道:“忠臣忠臣,何其忠也。” “我忠于陛下,但不会忠于这封真假未知的遗诏。”张德清面色有些难看,似乎对于自己违逆了陛下的遗诏。也感到了一丝惶恐。 这位城门司统领在心里想着,如果陛下还在,自己当然要当一辈子地忠臣,可陛下已经不在了。谁愿意一辈子守着这九座破城门呢? 言冰云沉默了,他来城门司本来就是冒险,但也是基于对张德清这个人的判断,他依然无法说服自己,这样一位统领,为什么会如此干净利落地选择了站在遗诏的对立面。 范闲败了吗?言冰云的眉头仍然皱着,似乎在思考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 此时张德清距离他只有三步的距离。 言冰云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了,然而一滴冷汗却从他的眉角滑落下来。 张德清却清楚地听到了一个破裂声。就像是桌子腿被人硬生生地扳断。 言冰云忽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道:“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逆旨,助乱,凡庆国子民,当依陛下遗诏,诛之。” 张德清眼神微动,不知道言冰云这番话究竟是说给谁听地。此时的衙堂之上。尽数是他的亲信,没有谁会傻到出来动手。但他心里感觉到了一丝怪异,下意识里往后退去,想距离被死死缚住的言冰云远一些。 有人动了,动的人不是言冰云,而是张德清亲兵当中地一个人,那个人在听到言冰云的话语之后,沉着脸,咬着牙,举起了手中的刀,对着张德清的后脑勺就劈了下去! 正如先前所言,庆帝再放心张德清地忠诚,总会在城门司里遍布眼线,而这些眼线中自然有大部分是监察院撒出去的。范闲和言冰云接触不到这些钉子,但言冰云此时却在用遗诏赌这些钉子的热血,即便十出其一,亦有大效! 刀风斩下! 张德清沉着脸,不曾回头,举剑一撩,只闻一声脆响,他的人被震的向前踏了一步,而身后那名监察院密探的刀也被挡了开来。 长枪齐刺,那名密探在瞬息之间身染鲜血,就此毙命。 然而言冰云在这一刻也动了。 当他额头滴下那滴冷汗时,他就已经动了!他咬着牙将自己的左手腕硬生生从中折断!他不是一般的官员或将领,而是监察院地候任提司,他敢亲自来城门司,自然是心有底气。 监察院对于城门司锢人的用具,不知道研究的多么透彻,最后终于发现了这个手枷的问题,只要有人能够在短时间将让整个手腕的关节脱离,忍住那种剧裂的痛楚,便可以将手腕抽出来。 言冰云能够忍痛,也舍得对自己下狠手,所以当张德清向自己靠近一步时,他已经像头猎豹一样地冲了起来,单手持枷狠狠地向着张德清的头上砸去! 张德清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或许是背叛陛下让他的心神本自不稳,根本不敢硬接这一枷,仓皇着向后退去。 而此时,他身后亲兵将将把那名监察院地密探扎死,恰好挡住了他地退路,只好狼狈往衙堂门口掠去,意图暂避这一杀着。 言冰云飘了起来,像一朵云一样追了过去,途中戴枷手腕一翻,已夺过了张德清手中的剑,青光一闪,斩下一名欲来救援地校官手臂。 如附骨之蛆,如贪天之云,言冰云一步未落,紧贴着张德清的身体来到了衙堂门口。 感受着身后的森森剑气,张德清吓的不善,他完全没有想到,言冰云竟然有如此清秀狠辣的剑术! 是的,言冰云不善武,但那是和怪物范闲比较,可一旦暴起杀人,这位监察院历史上最出名的间谍人物,又岂是枯守城门二十载的张德清所能抵挡! 如闪电般的追杀,根本没有给城门司亲兵任何反应的机会,二人已掠至衙堂门,张德江身上血口已现,若不是言冰云意图制住他以控制城门司,只怕他此时早已送命。 便在此时,忽然两道凌厉劲气直冲言冰云身体,强横至极,突兀至极! 言冰云闷哼一声,收剑环胸,硬挡一招,口鼻处渗出血丝来。然而凌厉的攻势终于告竭,张德清狼狈不堪地滚到了一个人的脚下,可见寻常服饰里隐藏的淡色宫裙。 一脸平静的长公主殿下李云睿,在两名君山会高手拱卫下,微笑望着言冰云说道:“让我来告诉小言公子,德清之所以会叛,那是因为……他本来便是本宫的人。” 言冰云眼瞳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震惊,旋即转为颓色。他左手已废,站在这城门司的衙堂里,站在那位勇敢的密探血泊前,显得那样孤单。 长公主向这位年青的监察院官员点头示意,微笑说道:“走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逃难中的陈萍萍的影子以及孩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逃难中的陈萍萍的影子以及孩子 言冰云一只手断了,无力地垂在腰侧。他看着长公主,目光显得有些黯淡,胸口处的闷痛让他知道,先前一触之下,自己已经受了内伤。长公主身边这些君山会的高手,不是自己所能抵抗的。 此时十三城门司处已经被兵士们重重围住,长枪所向是小言。长公主身旁几名君山会高手中分出两人,向着言冰云快速的逼近,手中持的利刃,透出一股死寂般的味道,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如果陛下当年听安之的话,将君山会扫荡干净便好了……”临死之际。言冰云不自禁地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来。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些江湖高手的对手,也没有奢侈地乞求上天神庙能够给自己脱身的机会,只是沉着脸,在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枝令箭,既然城门司处有变,他必须赶在自己死前,向皇宫里地范闲,通报张德清要命的背叛。 言冰云的食指抠住了令箭的环索。看着愈来愈近的那两枝黑色剑影,瞳孔微缩,吐出一口浊气,双唇紧紧一抿,用力地一扯。 嗤的一声,令箭燃了起来,却没有腾空而起,因为一记小小的力量打在了他的手腕上。一拔微热地液体撒到了他的手背,让他心头一颤,这枝令箭斜着飞了出来,没有飞多远,便射到了一位城门司士兵的胸口。噗的一声微微炸开。 言冰云没有低头,余光也瞥见了自己手上满是鲜血,在哗哗的流着。 当他的食指伸入环索时,离他最近的那名君山会高手的眼中出现了恐惧地神情。似乎看到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物,然后这名高手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血线在刹那之间迅即扩展开来,变成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可以看到这名高手白森森地喉骨,异常恶心的气管食管和模糊的血肉。 咯的一声,那名高手冲到言冰云面前,啪地一声,就跪了下来。被这冲击力一震,被割开一半的咽喉无力系住自己的头颅。他的脑袋以后颈处的椎骨为圆心,颓然无力地翻向后背。 倒过来的那张苍白死人脸瞪着大大的眼睛,瞪着被高手和士兵们层层保护住的长公主和张德清。 鲜血像喷泉一样,从他地喉管处喷了出来,击打在言冰云的手上,把他整只手都涂抹成一片鲜红,也极其凑巧地让那枝令箭没有升上天空。 而另一名掠过来的君山会高手。所面临的下场更为凄惨。他根本没有冲到言冰云的面前。他的眼光只是捕捉到火把照映出来的一个淡淡影子从自己的身前掠过,便感觉到了自己地咽喉处一凉。 一柄秀气而无光泽地剑。从他的右后方刺了过来,异常稳定无情地在高速之中,刺穿了他地脖颈,从另一方伸了出来。 嗤的一声,剑尖如毒蛇的信子般一探即缩,闪电般地离开了他的脖子。而这名高手浑身上下的真气与生命,也随着这把离开自己脖颈的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双眼像死鱼一样瞪着,单手意图去捂自己的脖子,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身体上的任何一丝肌肉。 他开始腿软,开始眼黑,开始失禁,整个人倒了下来,像葫芦一样在地面上滚着,一直滚过言冰云僵立着的身躯,碰触到城门司衙堂高高的门槛才停了下来。 血气盛,秽臭的味道也从他的身上传了出来。 一只如同地狱里伸出来的剑,于电光火石间,用极其阴怖的手段了解了两名君山会的高手。根本没有人能反应得过来是怎么回事,即便是被救了一命的言冰云也反应不过来,惊愕地站在了原地。 然后他感觉到了整个人的身体一轻,下一刻,他已经被一个黑影提着脖子,飞掠到了城门司衙堂之上,沿着高高城墙下的阴影,向着京都里的黑暗遁去。 黎明前的黑暗,愈发的浓重。 而在那些意图围杀言冰云的众人眼中,看到的则是更为恐怖的场景,一个黑影仿似无声无息间在人群中出现,轻描淡写又异常迅猛地杀死了两名高手,提着言冰云,就像提着一只破麻袋,便在这么多人的围困中,轻轻松松地脱身而去。 因其轻松,所以可怕,啪啪啪三声响,言冰云已经被此人救走,而城门司的官兵连手中的弓箭都没有来得及抬起来。 这个黑影究竟是谁,居然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被高手和士兵们守护在最后方的长公主,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她挥挥手驱散身前的下属,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着那个黑影逃走的方向,不知道心情如何,只能看见她地眼睛越来越明亮。 “监察院……确实很可怕。” 这位京都叛乱的主谋者心里想着,不过并没有太多挫败的情绪。既然今日来的是这位天下第一刺客,以此人最会杀人的名号,用这种本事来救言冰云,自己也没有办法阻止。 不过,应该影响不到什么了。 李云睿这般想着。眯着眼睛看着城门处的士兵。此时天已经渐渐要亮,地平线下的太阳,开始放出无数的小银鱼儿,让它们腆着肚子反耀自己地光辉,渐渐驱走京都那浓厚的黑夜。 火把已经显得不那么明亮,熹微的晨光打在每个人的身上,在地上映出一道一道的影子。 监察院当然可怕,八大处里藏龙卧虎。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甘愿遮了自己的容颜,舍了往日容光,投身于庆国伟大的特务事业之中。这股力量绞在一处,所能发挥出来的威力,即便是庆国最强大地皇帝陛下。也一直有些暗自警惕。 因为名义上监察院是庆国皇帝直管的特务机构,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监察院能够吸引那么多好手效力,能够在庆国强横地存在三十余年。全因为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跛子。 如今的京都只有一千余监察院官员,却已经显得如此可怕,突入皇宫,压制刑部,强开天牢,收服京都府,于一夜之中,将整座京都翻了个天。 范闲计划的好。言冰云执行地好,但能达到如此效果,还是依靠于监察院官员们强大的组织力与铁血般的服从。而这些监察院独有的特质,都是陈萍萍这位老跛子和第一代地八大处头目们花了数十年的时间,一点一滴地铸入到了监察院的灵魂之中。 所以监察院最厉害的不是黑骑,不是范闲,也不是那位天下第一刺客,而是陈萍萍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代表的东西。 但很奇妙的是。太子长公主谋划了大东山刺驾一事,长公主也深知监察院的厉害。但似乎对于监察院投注的注意力还是太少了一些。至少在满心不安地太子看来,如果自己要登基,不先控制住陈萍萍,谁敢去坐那把龙椅? 好在陈萍萍中了毒,又被隔绝在京都之外。 太子本以为这是姑母一手操作,但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和李云睿没有一丝关系。 李云睿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对付京都外的陈园和那个轮椅上的老人,不是因为她不看重陈萍萍,也不是因为她认为陈萍萍是永远无法消灭掉的老怪物,而是因为她有一个秘密。 秘密只是一个人的秘密,计划中其余的人并不清楚。陈萍萍被东夷那位用毒大师药倒的消息传入京都后,所有人都心中一惊,以为这位老跛子是在伪装什么,可是当大东山圣驾遇刺地消息也传来,太后令陈萍萍马上入宫,陈萍萍却依然留在了陈园中……所有人都开始在猜测什么。 难道陈萍萍真地中了毒?于是有位与陈萍萍打了数十年交道的老人,开始动心,动念。这位老人对陈萍萍一直有份暗中地警惧,不将他杀死,心中绝对不安,而如今的情势又是大妙,所谓趁他病取他命,不趁此时要了陈萍萍的命,老人家觉得对不起自己。 所以种白菜的秦老爷子在离开京都重掌军队,在自己的儿子重新收回京都守备师的权柄之后,所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屠了陈园。 今日之陈园已成荒土。 在范闲眼中,比江南明家园林还要华贵奢侈的陈园,此时已经变成无数处黑灰一片的残墟。那些华美雅致的园林,已经烧成了黑土,那些精致大气的房屋,已经变成了无数半截石墙,四处犹有青烟冒着,只是已经没了那种灼人的温度。看上去异常凄凉。 若范闲看到这一幕,只怕会心痛的要死,破口大骂那些不知道珍惜地家伙。然而由古至今,军队是最不需要艺术审美观的存在,所以当秦家的一枝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陈园之后,理所当然地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的原因和八国联军那把火并不相似,八国联军这些强盗以认为东西太多,搬不走。所以干脆烧了也不留给国人。而秦家的军队之所以放火……是因为他们什么东西也没有抢到,什么人都没有抓到! 陈园外那些曾经令范闲心惊胆颤的陷井机关依然存在,秦家的军队死了三百余人,才突进入陈园。然而在陈园之中,他们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空园,传闻中中毒卧床地陈院长不在园中,他那些美貌的侍姬也不在园中,仆妇下人不在园中。所有的人似乎早就已经撤走了。而且撤的异常干净,连陈园墙壁上挂的那些书画,都被取了下来。 陈萍萍喜欢那些书画。 这只由秦家控制的军队,主要由京都守备师构成,领军的乃是秦家二代的一位将军。与秦恒乃是堂兄弟。他气急败坏地看着空荡荡地陈园,想到自己领军来攻,死了这么多人,结果只占了一个空园子。有些忍不住要吐血。 大怒之下,这位秦将军放了一把火。 于熊熊火焰之中,他命快马回报元台大营,而自己却不敢领军而回,因为秦老爷子下了死命令,既然对陈园动了手,那便一定要把陈萍萍杀死,才能回军。 无可奈何。他只好抹了平日里的骄傲,恭谨地向身边那位黑衣人求教。这名黑衣人是老爷子派过来帮他的,在军队攻来的路上,便曾经说过,陈园此时一定空无一人。 其时这位秦将军还有些不信,然而此时却不得不信,在心中叹息,毕竟是监察院里的元老。对于陈萍萍地厉害与算计要清楚的多。 蒙着脸的言若海。骑马站在秦将军的旁边,说道:“既然院长走了。那么将军便要做好心理准备……在短时间内,你不要想着抓到他。” 秦将军一愣。 言若海看了他一眼,讥讽说道:“不要忘记,他是陈萍萍。”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一扯马头,行出了陈园,不忍再看身后陈园里地熊熊烈火一眼,心想这位放火烧了陈园的将军,将来不知道会被院长大人剐成什么形状的人棍。 他是秦家的人,这个秘密看似只有秦家知道,太子和长公主那边并不清楚。然而他是监察院的人,这个秘密真的只有监察院知道,秦家当然不清楚。 京都渐成危困之都,各路郡有奏章入京,京都却没有什么旨意出来。好在如今这时代信息交流不便,所有人都习惯了慢数拍的节奏,所以京都外围的州郡就算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没有因为京都地危局,而人心惶惶起来。 至少在眼前这几日,整个庆国除了京都和东山路外,一应如常的太平着。 渭州的清晨与京都的清晨并没有两样,本应在京都处理皇位之事,或者应该在陈园之中治毒的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大人,抬眼看了一眼四合院天井上空的那抹天光,皱了皱眉头,开始举起筷子,吃着稀粥与包子。 往常在陈园中,老人家也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当太后的旨意传达到了陈园之后,这位庆国特务老祖宗,便马上吩咐下人准备马车,收拾行李,然后……却没有回京,而是异常快速地……溜了。 范闲和大皇子站在皇城上愁眉苦脸想落跑的事情,没想到他们最亲近地长辈,在这方面比他们做地要干脆利落的多。 一行马车从陈园出来后,便在京都南方地乡野间绕圈子。而车队身后那只秦家的军队,依然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这只车队的下落,意图一力扑杀。 然而陈萍萍并不着急,车队也没有加速,甚至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行踪,只是勾引着那只军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打转。 车队在京都南转了三个圈。那只军队也跟着转了三个圈,之所以一直没有碰上,除了监察院在京外民间强大的情报系统和匿迹能力,当然是因为那只军队拥有一个很优秀地向导帮手。 言若海带着秦家追杀陈萍萍,用屁股想也能知道,只要陈萍萍不乐意,那么他们永远也追不到。 像旅游一样的逃难车队,终于在京都南第一大州渭州的城外某处庄园里停了下来。因为陈萍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陈萍萍在喝粥,他的牙还挺好,也没有靠着墙壁。但坐在他身旁的那几位监察院老人,看着院长的眼神,总觉得他有些无耻。 京都里闹成那样,您的两位子侄正在出生入死,您怎么就忍心自己跑了? 围着陈萍萍早餐桌坐着的有三个人,一位是在陈园里服侍他数十年地老仆人。一位是当年范闲曾经在监察院天牢里见过的七处前任主办,那个光头,还有一位则是与王启年齐名的监察院双翼之一,宗追。 庄园的后方隐约传来妙龄姬妾们起床后洗漱玩笑的声音,这些女子并不知道自己这行人是在逃难。 三名监察院元老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宗追抿了抿嘴,湿润了一下因紧张而干渴的双唇,说道:“追兵已经近了,院长……还是做些打算吧。” “马上他们就要调兵而回。这个事情不着急。”陈萍萍放下筷子,好整以瑕地擦了擦嘴,说道:“你们出去安排一下。” “是。”宗追和那位光头七处主办领命而去。 院中只剩下陈萍萍与那位老仆人二人。便在此时陈萍萍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难受,老人地脸变得血红,迅即又变成惨白,唇角渗出了一丝血丝。 老仆人哭着说道:“老爷,得把费大人喊回来。不然这毒怎么办?” 原来陈萍萍竟是真的中毒了!他坐在轮椅上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毒不死人,只是有些难受罢了。” “老爷……京里有些危险,难道您就真的不担心小范大人?”老仆人看了陈萍萍一眼,小心翼翼问道。 陈萍萍苍老的面容上,皱纹忽然变得更多了起来,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说道:“如何能不担心?不过即便事败。想来他也能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成。” 老仆人心想。事涉皇位之争,如果小范大人真的败了,如何能活下来?而且如果让太子真地继承大统,只怕自己这一行车队,在这茫茫庆国大地上,再也找不到任何的栖身之所。 老仆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大喜过望说道:“对,还有范尚书和靖王爷一直没出手。” 这些天来,陈萍萍时常与手下那些老家伙商议京都局势,老仆人一直在旁听着,对于京都实力对比,也算是有个极为清楚的认识。如果十三城门司真的失守,叶秦两家地大军入京,监察院哪里抵挡的住?除非是范建和靖王爷手中有可以翻天的力量,陈院长才敢安然坐于轮椅之中,不替范闲担心。 “靖王和老秦头一样,只会对着土地发脾气。”陈萍萍微嘲说道:“范建此生胜在隐忍,却也败在隐忍之一,他手头哪里有足够改变时局的力量?怕宫里疑他,这些年来,咱们的范尚书可是隐忍的够呛,这下好,把他自己也隐忍了进去。” 说完这句话,陈萍萍沉默了起来,他知道范建最强大的力量在哪里,可问题是陛下此行祭天,竟是把那批人一个不剩的带走了,还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啪啪啪啪,几只白色地鸽子顺着晨光的方向飞入了庭落之中,老仆人上前捉住一只,捧到了陈萍萍的身前。 陈萍萍解开鸽脚上的细筒,看着上面的文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半晌后召来监察院的下属,沉声命令道:“依前日令,全员行动,继续封锁东山路的任何消息。朝廷前往接灵的队伍已经快要到了。” “是。” 许久之后,陈萍萍才从一种失神地状态里醒了过来,直到如今,这位庆国最厉害地阴谋家,终于感到了一丝无力,也许是毒药的力量,也许是苍老地力量,让他感到了一丝疲惫与……淡淡的失望。 “范闲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不知道是安慰老仆人还是安慰自己。陈萍萍平静说道:“至少我替这小子引了六千大军,他的压力会少很多。” “要知道,要让一个人死亡,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陈萍萍推着轮椅往后院里走,老仆人赶紧推着。行过一个花坛时,看着坛中秋初里瑟瑟发抖的小白花,陈萍萍面色不变,却是停了下来。观看良久,然而缓缓佝下身去,摘了一朵,小心翼翼地别在自己地耳上。 老仆人笑了笑,推着他进了后院一座厢房。 进厢房的时候。陈萍萍忽然对他说道:“范闲如果知道自己当爹了,一定会更学会珍惜自己的生命。” 厢房里光线并不是太明亮,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正满脸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儿,这名满脸母性光泽的女子,正是那位在京都郊外范氏庄园失踪的思思,那她怀中的婴儿…… 陈萍萍推着轮椅上前,满脸疼爱地从她手中接过初生不久地婴儿,看着婴儿脸上的红晕和紧闭的双眼,弹着唇中的舌头,咕咕叫了两声。逗·弄道:“小丫头真乖,你爹看见了,一定特别喜欢。” 思思甜蜜笑着望着这一幕,忽然看见了陈萍萍额角上的那朵小白花,好奇问道:“院长大人,怎么插朵花?” “上次我一抱这孩子她便哭,看来是我长地太难看,今日别朵花……看看。她果然不哭了。” 陈萍萍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菊花。那种疼爱之色是如何也做不得虚假,只怕他是真将怀中的小丫头。当成了自己的孙女一般喜欢。 初初生产不久地思思,体力并不怎么好,望着陈萍萍忽然难过说道:“只是……也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被陈萍萍接走的时候,思思也是吓了一跳,生产时婉儿和范府中的熟人都不在身边,有的只是陈萍萍安排的接生嬷嬷,这位姑娘家的心神着实受了很大折磨。 不过她知道陈院长一定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在府外生产,不自禁地竟想到了某些大户人家的秘密中去,心情一直有些低落。 “再过些天,范闲就回来了。”陈萍萍笑着安慰道:“产妇最紧要便是心情愉快,所以他才请我带着你出来走走。” 这个理由明显有些牵强,但思思生孩子后脑子明显不大好使,竟信了。 “你先歇歇。”陈萍萍竟是欢喜地一刻也不肯放开那个小女婴,对思思说道:“我抱孩子出去走走。” 思思说道:“可不能吹风。” 陈萍萍很乖地点了点头,在一个母亲的面前,抢人家地小孩子玩,总要乖一些。 陈萍萍一路逗·弄着女婴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对房间里的那个人说道:“给你瞧瞧,范闲的女儿。” 那人被捆的死死的,一脸的不安伤心,听到这句话后忽然喜悦起来,说道:“院长,小姐取了名字没有?” 他忽然看见陈萍萍发边的那朵小白花,灵机一动说道:“就叫范小花,大人他肯定喜欢。” 取名大有捧哏之风的这位,自然便是范闲亲信王启年,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从大东山上逃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会被陈萍萍绑在房中! 陈萍萍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狗屁东西。” 王启年明显瘦了一大截,看来从大东山逃出生天后,不知在路上经受了多少折磨,他看着院长怀中抱着地小女婴,喜悦之余,忽然想到自己在京中地家人女儿,想到正处在风暴中心的范闲,不知怎地,鼻头一酸,说道:“不知道大人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女儿。” 他哭丧着脸说道:“这究竟是什么事儿,怎么也想不明白。” 陈萍萍一脸平静,说道:“我也不明白京都里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京都里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范闲站在皇城墙上,看着东边初升的朝阳,那红通通的一大片天穹,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叹了一口气。直到此时,还没有找到婉儿和大宝的下落,好在靖王府那边传来回音,父亲和柳姨娘均自安好,正在往皇宫的方向过来。 屈指算来,思思的生产期也到了,不知道离奇失踪的丫头,如今好不好,孩子是男还是女呢? 在所有的亲人当中,他最不担心的反而是临产的思思,因为既然府里默认了此事,接走思思的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陈园里那位孤老到死的老跛子。 他此时担心的是言冰云。言冰云入了城门司,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而且监察院负责回报消息的人也没有踪影。这一切预示着出了问题。范闲通知了大皇子开始做安排,只是有些纳闷为什么言冰云没有发出令箭。 朝阳跃出地平线,范闲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感觉到人世间有些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些美好当然不存在京都内。京都危矣,所以范闲必须自我安慰——在最危险的时候,一定有人会骑着五色的彩云来打救自己。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请君入瓮 第一百四十六章请君入瓮 袁宏道挣扎着醒了过来,后脑勺里一阵剧痛,他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什么环境之中,常年潜伏在敌对势力里的生涯,让他习惯了无时无刻的沉默。 和王启年一样,这位监察院的官员其实心中也有无数疑惑。半年前陛下对长公主殿下第一次动手,袁宏道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监察院之所以能够在半个时辰内就把长公主那些明面上的势力一扫而空,依靠的正是这位所谓的信阳第一谋士。 令袁宏道这半年里一直不解的是——在那次行动后,自己本来应该脱离无间道的生涯,依据院务条令,选择一个山青水秀之地光荣的退休,可是从别院逃出来后,在那个小院子里,言若海让他回信阳。 回信阳! 长公主的信阳谋士侥幸逃脱了监察院的追杀,按理讲应该是要回信阳。可是袁宏道却从监察院的这个指令中嗅出了别的味道。 如果那一夜雷雨之后,长公主注定垮台,永世被幽,那陈院长还喊自己回信阳做什么? 朝廷……究竟在想什么?自己回信阳又要做什么?袁宏道在那几个月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当长公主轻松自如地透过别院的侍卫,向信阳传递了自己的计划,并且逐步将信阳的班底转移到京都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些。 监察院从行动的一开始就知道,长公主不可能被完全打倒,或者说,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让长公主永无翻身之力,所以才会让他这个钉子依然回到信阳,等待着长公主的召唤,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好了。陛下去大东山了,遇刺了,京都里乱了,太子要登基了,长公主联络着军方准备造反了……就算长公主在谋划大东山之局时,没有让袁宏道知晓,可是后来这些事情,袁宏道都是亲自参与。早在长公主的谋略之初,便已经知道了消息。 似乎自己应该发挥庆国第一间谍的本事了,可是在此时,袁宏道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将情报传递出去,无法通知监察院! 所有的渠道在一瞬间内失效,单线联系地桥梁神鬼莫测地断掉,袁宏道无法联系到言若海。更无法联系到陈萍萍。而他这种层级的间谍,更不可能直接冲到监察院里去大喊。 所以他面色平静,内心却是惊怖不安,他不知道监察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种不安的状态。一直维持到范闲终于暴而突宫,开始用手下的武力扫荡京都里的反对力量。 袁宏道暗中配合着监察院的行动,让长公主暂居的皇室别院被攻占,然而他却知道。范闲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所以在最后那一刹那,他冒险对那位监察院官员喊了出来。 他不信任任何人,但如果相较起来,既然联系不到陈萍萍和言若海,在整个朝廷之中,他最信任地便只有陈萍萍的接班人,那位小范大人。 可惜他不知道沐风儿是一个怎样脾气的愣头青。所以惨被一拳打倒。 袁宏道平伏下呼吸,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皇城之上的角楼中,而他的身前,一位英俊的年轻人,正满脸忧虑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这个人的身份,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亲自提审自己。却是直接说道: “张钫是长公主地人。” 范闲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十三城门司统领张钫字德清,世人所以为的道德清明忠心不二的人物,竟然是长公主的人,这个事实足以震骇所有人,却已经无法在他已经有些无奈的心绪上加上太多愁容。 言冰云没有回来,院中负责看风地官员也没有回来,城门司那处一定有问题。 可惜的是,这个叫袁宏道的人醒来的太晚了。 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天色已近黎明,京都城门司失守,叶秦二家地大军不知何时进城,当此紧要关头,他本来应该想不到这个叫袁宏道的人,只是看着那些在太极殿里休息的大臣,正满心无奈的他,忽然想到了岳父大人在梧州时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一代奸相林若甫,此生在朝中所忌者三,除了陈萍萍与范建外,便是那位领军的秦老爷子,而这位权相对范闲认真说过,他在朝中的门生底牌,不会给范闲,以免木秀于林,被狂风吹倒。 除非……新皇即位之时。 如今庆帝已丧,范闲在京都帮着老三大抢皇位,所以京都里那些林派的文臣,才撕去了自己地伪装,站到了范闲的身后,跟着胡舒二位大学士,阻止太子登基。 范闲在心里想着,自己这位岳父聪明一世,掐算时机真是极准,只是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成功。 然而林相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让范闲记的很清楚。 “如果日后京中真的乱了,或许袁宏道可以帮助你。” 林若甫早在一年之前,便算出了大东山一事,范闲对于岳父的眼光佩服到五体投地,所以对于他支的这个招儿也没有忘记。当自己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危局之中时,他马上想到了那位长公主手下地信阳第一谋士。 果然没有错,这位袁先生竟然是监察院插在信阳方面地钉子!这个事实让范闲震惊,旋即苦恼起来——如果早一步知道城门司的问题,自己和大皇子何至于如此被动,终究还是晚了,这终究还是命地问题,自己的好运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袁宏道盯着范闲的双眼,说道:“为什么我一直联系不到院里?”这话语虽平淡,内里却是不尽愤怒,毫无袁先生往日里的洒脱,他手中有着长公主方面珍贵的情报,却无法提供给监察院和朝廷。对于庆国和陛下的忠诚,让这位袁先生感觉到了一丝极大地古怪,从而愤怒起来。 范闲沉默不知如何言语,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愿意此时亲自问一问陈萍萍。 晨风吹入高高皇城的角楼,刮的昨夜里的血腥味道渐渐淡去,京都民宅里的焦糊之味也闻不到什么,只是那些可怜的民众依然不敢出门。惊恐万分地关着门,躲在自己的床上,祈祷着这些大人物杀伐地游戏能够快些结束。 呜呜呜呜……皇城之上号角连连,声音极为雄浑有力,不知能够传到多远的地方。 范闲站在袁宏道身边,面色平静,说道:“京都守备师要到中午才能入京,秦叶二家还要三天。我们如果动作快,还是可以把九座城门夺回来。” 袁宏道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旋即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大怒说道:“难道院里在守备师中无人!” 范闲心头一惊,霍然转身看着他。 袁宏道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秦家的军队连夜开进。离京都……只怕不远了。” 范闲紧闭双唇,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之所以知道城门司叛变的消息,他也并没有慌乱,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对于老秦家的动静能够摸的一清二楚。只要大军未至,凭借着军力更胜一筹地禁军和监察院的杀伤力,自己还有时间重新夺回九座城门的控制权。 秦家大军马上便要到了? 言冰云他老子就在秦家之中,怎么可能会连大军开拔的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范闲走到大皇子的身旁,说道:“收兵回宫,秦家地军队要到了。” 大皇子的眉头皱的极紧,禁军大队刚刚驶出皇城,此时却又要收回来。却是因为一个自己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的消息。可是他知道此时最在乎地便是反应的速度,来不及和范闲商议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让身旁的亲兵挥动了手中的小黄旗。 黄旗一翻,皇城之上号角声再起,呜呜呜呜……节奏渐起,渐紧,正从皇城中如几条苍龙般驰出的禁军大队骤闻号角回营之声。不约而同地同时收缩队伍。开始向着皇宫的方向回驰。而远方已经深入民宅街巷之中的队伍,也开始有了动静。 范闲对身旁的下属比了个手势。那名下属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令箭,发了出去,在皇城前地空中划出了一道凄厉的叫声。 紧接着,枢密院处,监察院本部处,各部衙处,各要害街口处,均有令箭破空之声响起,以为回应。 令箭落时,在京都的近两千监察院密探官员闻令而动,消失在了大街小巷之中。 不一刻,整座京都的街道之上,再也没有什么人影可以看到,尤其是经过监察院枢密院直通皇宫的那条天河大道上,更是冷清的令人心悸,只有几片犹有青色的树叶,被一夜秋风紧吹,落了下来,在空旷的街道上翻滚着。 “不管太子是如何知道突宫地消息逃出去地。”范闲站在大皇子的身边,说道:“但长公主出宫,明显是有准备,她早就猜到我们会做什么。” 大皇子地眉头皱的极紧,居高临下注视着整座京都的动静,心里分析着如果大军入京,应该是从哪个方向进入,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我们所有的力量为了突宫,都杀了进来……而她却是指挥着叶秦二家的军队,施施然从我们无法控制的城门司中进来。”范闲平静说道:“她把皇宫让给了我们,再把皇宫围起来玩……这算不算请君入瓮?” “我本想腹中开花,四面燃火,没料到这把火没有烧到她,反而被她用一层纱就把我这朵花给缚住了。” 范闲的手掌轻轻拍打着皇城坚固的青石砖,幽幽说道:“咱们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位姑姑。” 长公主知道范闲和监察院的优势在哪里,所以她甘愿退了出来,让范闲突入宫中,看似掌握了一切。 然而如今宫中有太后,有三皇子,有宜贵嫔宁才人无数贵人,有胡舒二位大学士,有无数忠于范闲的文臣、部属。 这些人是力量,可也是负担,如果范闲有一双翅膀,那长公主刻意留入宫中的这些人,就像是范闲翅膀上的铁锤,让他不得肆意飞扬。 大军围城,只怕也围不住像范闲这种可怕的夜行高手,然而如今你肩负着庆国的传承,宫中无数人的生死,范闲你还怎么逃,你可忍心逃? 大皇子一直沉默着,间或发下命令,开始着手准备进行皇城坚守,准备一应器具,没有多余的闲心陪范闲在这种时刻聊天,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的恐怖危机。 范闲木然地看着京都里的一切,似乎看到了李云睿那张美丽到了极点的脸,正用一种娇怯的目光望着自己,在轻轻地说道:“我的好女婿,我可为你准备了很多东西。” 他往皇城的宫中啐了一口,似乎要啐到对方的脸上,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丈母娘在这些方面确实比自己要强的太多。然而范闲在心里想着,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极其诡异的原因,自己此时也不至于会被坐困皇城。 “能守多久?”他对大皇子请教道。 大皇子面色肃然,沉声说道:“皇城墙高,如果叶秦二家连夜突袭,未曾携带大型的攻城器械,我可以守到最后一刻。” 身为征西军大帅,大皇子此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血战,所以面临大军逼京,他并没有一丝惊慌。只是这句话里的最后一刻,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云睿既然早有此策,叶秦二家不至于没有准备。”范闲低头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支撑数日,领军打仗,只能靠你了。” “支撑到信使通知各地驻军和那六路总督来援?”大皇子扫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死了这条心吧,那些信使不可能还活着。”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到:“我等的可不是那些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正阳门前的伏击 第一百四十七章正阳门前的伏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皇城之上响起,几名盔甲在身的禁军士兵奔至二人身前,单膝跪下,说了几句什么。范闲站在大皇子的身后平静听着,心里并没有什么吃惊的感觉,一夜搜索,抓住了皇后,却没有抓到太子,而派往叶秦两家府上的士兵也是扑了一个空。 正如长公主当初派人包围范府,结果也无可奈何地扑空一个道理,这些老一辈的人物,即便如今没有了当年的厉气,可是对于风波的动向,依然瞧的十分清楚。尤其像叶秦二家,既然铁了心要牵着长公主的裙·摆造反,哪里会让范闲他们抓到任何有用的人质。 至于另几名亲校则是向大皇子分头禀报此时京都内的防御情况。大皇子微微皱眉听完,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转身对范闲说道:“眼下的情况是,如果按照既定的方法收缩入宫……等若是将皇宫外的所有地势全部交给了他们。叛军摆好阵势,围住这座宫城,我们再无翻天之力。” 范闲看着他。 “但问题是,如果我们从叛军入城那一刻开始进行侵扰,也只能起个骚扰的作用,根本无法起到太大的作用。”大皇子说道:“我手中的兵力太少了。” 此时朝阳已升,红红的光线照耀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再反射出去,令整座宫城与前方一大片的广场都笼罩在暖暖的色泽之中,便是皇宫侧后方那条清清幽幽的护城河,也沁透了令人心悸的红,似鲜血一般。 “如果要拖时间,必须在他们入京都城门的第一刻开始,便发动打击。”大皇子看着朝阳,微眯着眼说道:“眼下的问题是。你监察院的密探被四方地城墙隔绝,根本无法递入情报,我们必须猜一下,大军会从哪个城门入京。” “由城门至皇宫有一段距离,足够我们杀一杀对方的锐气。”范闲低头说道:“如果真要我猜大军由何处城门入京,我赌……正阳门。” “和我的想法一样。”大皇子点点头,叛军由元台大营直刺京都,最近的一处城门便是正阳门。而且十三城门司的部衙也设在那个地方,张德清虽叛,但是只有那座城门是被他亲自控制,长公主方面的大军由此门入京,最为安全通畅。 大皇子皱眉说道:“我在那里留了一个骑兵队。” 范闲看了他一眼,眼瞳里闪过一丝异色,敌我实力悬殊太大,想御敌于城门之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与大皇子必须在叛军入城的那一刻,便给予对方一次沉痛到记忆深刻地打击,才能稍减叛军锐气。 然而这一只投入进入的部队,一定会被大军的汹涌之势吞没,只怕一个人也活不下来。 似乎查觉到范闲在想什么。大皇子微拧眉头,沉声说道:“身为庆国士卒,舍生忘死,理所应当。” 范闲微涩想着。只不过是天子家的争权夺利,却要这些普通士卒去抛头颅洒热血。便在此刻,一阵晨风掠来,随风而至的还有皇城上下一些充满了热血与杀气的声音,正是那些禁军内的校官们,开始对自己的部属进行着战前地最后动员,一时间,皇城内外。一片肃杀,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紧张。 “最后一次问你,要不要走。”大皇子眯着眼睛看着东方的那座城门,看也没有看范闲一眼,“等大军围宫,再想突围就不可能了。” 这个问题他与范闲已经商讨了几次,大皇子原意由自己带着禁军将叛军吸引在京都之中进行血腥的搏杀,而范闲则在监察院一千多密探的帮助下。带着宫中那些人。寻觅出一条活路,杀出城门。急速南下至渭州。 范闲依然如前几次商议时一样,轻轻摇了摇头,且不说突围有几分成算,即便能突,他也不会让大皇子一个人被长公主方面的大军撕成碎片,而且他心里还有一个极大地期盼,让他牢牢地将双脚站在城墙之上。 他顺着大皇子眼光的方向,盯着朝阳下愈发庄严的正阳门,一言不发。 整座京都并没有随着朝阳的升起而醒来,数十万百姓害怕地停留在家中,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地动静,民宅间的街巷,天河大道,各门衙门,空无一人,静无声息。 如此的安静,如此冷清,直让人觉得初至的白昼依然还是无尽的深夜,整座京都已然变成孤城、死城。 便在此时,晨风里忽然传来了一声不祥的声音,似乎是厚重的京都城门被人打开了。 听不到马蹄阵阵,听不到马嘶长鸣,没有盔甲与长剑互撞的声音,没有看到军旗飘展,隔着这么远,应该听不到城门开合地声音。 但在这样死一般寂静的京都里,城门处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动,都会触碰皇宫处这些人们敏感的心思。 范闲霍然转过头,看着西方与南方的几处方向,注视着那几处监察院密探冒死发出的情报青烟,眼瞳微缩。片刻之后,他和大皇子对视一眼,开口说道:“我们都猜错了。” 大皇子脸上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点了点头。 青烟四起,号角渐响,由皇城居高临下望去,便可以发现,此时的京都外围城墙,在不同地方向出现了数十丛烟尘,蹄声如雷,正轰隆隆地从城门处,沿着京都里四通八达地大道,向着皇宫的方向杀来! 范闲和大皇子猜叛军会由正阳门入京,却没有料到,叛军居然如此光明正大,气势逼人地从……九座城门处同时入京! 皇城之上地二位皇子倒吸一口冷气,心想长公主手下的叛军究竟有多少人?竟然敢分兵由九座城门进城,以堂堂正正之势压城,营造出如此可怕的声势! 便是一瞬间,京都四面尽狼烟。 京都正阳门外,黄土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踩碎碾烂。再被踢起,变成一片土粉尘烟,渐渐升高,便成了一片黄烟,遮住了初始升出地平线的朝阳所投射来的光芒,让整座城门内外都变得有些幽暗。 五千人地骑兵大军正五骑一排,以稳定的速度,向洞开的正阳门里驶去。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沉默与快速,马蹄带起来的烟尘,被这些骏马一冲,向城门内刮去,看上去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黄龙,正不停地往京都里挣扎着进入,意图去吞噬那些可怜的凡人们。 在漫天黄土之中,一方大大的军旗正在迎风招展。黑色旗帜上绘着个大大地秦字,秦字的最后一撇用力地刺出,看上去给人一种牢不可摧的力量,纵使在漫天烟尘之中,依然杀气十足。 前任枢密院副使。如今的京都守备师统领,秦家第二代的领军人物,秦恒就在这面旗下,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以一种莫可抵御的气势进入京都。 他眯着眼睛,却没捂着嘴鼻以免吸入黄土,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胸中浮现出异常复杂的情绪,身为京都守备师统领,他对于这座正阳门再熟悉不过,知道如果城门紧闭,如果仅靠这三千骑兵。只怕冲上三年也冲不进京都。 庆国地国都在历史上曾经被外敌围困过,但从来没有被敌人打入城中,这座历史并不悠久的京都,充分展示了它强大的防御力量。 然而今天,这座京都的城门终于被攻陷了——正如庄墨韩大家在他书中曾经说过,历史上最强大的国都被攻陷,往往是被人从内部攻陷。 今天这一次庆国地叛乱也不例外。 秦恒看着这一切,身为庆**人的他心情十分复杂。对于那位轻轻松松便控制了十三城门司的长公主殿下感到无比敬佩。无比害怕。 然而此时的局势容不得他想太多,今日大军分由九座城门入京。他所领地骑兵大队走的是正阳门,他必须抢在所有人的前面赶到皇宫。 此次大军集合了秦叶两家的大军,以及京都守备师,共计三万余人而皇宫方面的防御力量合共加起来不足六千人,大军入京,要的便是堂堂正正,以势逼人,务必要压的皇宫里的人们胆怯心战,投降而出! 对于秦恒来说,以六对一地兵力,来打这一战,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他从来没有想过,皇宫里的那些熟人可以抗衡如此强大的军力。 他的瞳中闪过面前急驰而过的骏马,将士……然后闪过了一个人的名字,对于秦恒来说,他眼下并不怎么担心皇宫方面,而是担心叶重会抢在自己之前,赶到皇宫。 想到叶重这个名字,秦恒吐了一口浊气,这位京都守备师的常任领了太后旨意,却没有退回定州!虽然眼下看来,叶家的不退也是长公主暗中地安排,对于今日京都之战意义重大,可是对于秦家来说,叶家军力地存在,就有些别的意味了。 叶重是二皇子地岳父,而秦家理所当然支持太子。所以秦老爷子下了死令,为了太子将来皇位的稳固,秦家大军必须在这一战中表现的足够强悍,必须赶在叶家之前到达! 秦恒一夹马腹,率领自己的亲兵营,加入到入城的队伍中,变成了黄龙上最亮的一片鳞片。 叛军分成九个方向进入京都,秦家占据了六路,叶家占据了三路,正因为叛军势大,知道京都防御空虚,所以不在乎分兵的问题,相反如此大势进入,反而可以让皇宫处再次弱了突围的勇气。 十三城门司的数千官兵没有加入到叛军的队伍之中,普通的士卒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聪明的校官已经猜到大概是有哪位皇子造反了,却也在长官们的压制下不敢动弹。张德清统领是聪明人,知道这种叛乱的事情,自己就算再加一手也没有多少功劳。先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城门司,才是真正聪明的选择。 马蹄声在正阳门直通皇宫地大道上如雷鸣般响着,秦家大军的骑兵们取出了兵器,开始警惕了起来,然而他们的速度却没有一丝降低,如一阵狂风般驰过。 如今的天下崇尚黑色,秦家骑兵们的轻甲颜色也很深,和监察院的黑骑极为接近。只是少了一抹最浓重的黑色,在胸甲处有几片亮彩。 十几匹奔跑着的骑兵骤然从大队内脱离,加速前驶,像闪电般刺入安静地街道中,擦着民宅的低檐,开始为大军的前行进行侦察回报。 一应如常,这十几名骑兵驰入街巷,再行一转。如箭头般散开,开始往纵深处行进,这一切都发生的极其迅速和自然,充分展现了庆**队的训练水平和秦家军队的强大。 骑兵大队并未减速,顺着那十几名骑兵踏过的方向。继续前行。秦恒骑着马,率着亲兵营,冷漠地注视着百余丈的前方,他知道范闲和大皇子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这条安静地长街上,一定会有狙击和难缠的厮杀。 但他不在乎,范闲和大皇子手中有多少人,他心知肚明,他要求的是行军的速度,强悍的气势,无论受到何等样地阻拦,都必须无情地用大军碾压过去! 叛军突进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那十几名当先的骑兵根本无法起到斥侯的作用,准备来说,他们只是勇敢地诱饵,又有些像范闲那个世界里,那些勇敢滚过雷场地烈士,用自己的生命,去触摸死一般寂静的京都内,究竟存在着什么模样的危险。 然而叛军已经从正阳门处直突五百丈。那十几名勇敢地骑兵依然没有遇到任何狙击。直至他们隐隐都可以看见朝阳照拂下的皇宫檐角时,街巷中依然是一片安静。 “嘶!” 离这十几名骑兵约一百丈的叛军大队。冲在最前方的那几匹战马,正在有力地呼吸着京都的空气,保持着稳定地速度,却在同一时间,痛苦地嘶鸣起来! 嘶鸣声从中而绝,数匹战马同时翻倒在地! 战马沉重的身躯狠狠地砸在了街道的青石地板上,震起几丝灰尘,却是震得街道似乎都颤了一颤。马头重重地与地面一撞,鲜血迸流! 而战马上的那些骑兵骑术再佳,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措手不及,翻倒在地。还没有待他们从断腿的痛楚中醒过神来,自街畔的民宅间,几枝黑色淬毒地弩箭射了出来,狠狠地扎进了他们地身体。 就在当先几匹战马倒地,骑兵被弩箭杀时的同时,整条安静地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无数声嘶嘶响声。 这些响声不是发自那些奔驰的战马口鼻中,而是从地上发出来的。京都的街道地面上铺着方正的青石,而青石之间的缝隙,则是由黄土填实。 那些嘶嘶声,便是发自这些青石板之间的细细黄土之中。 同一瞬间,长街之上青石板间的黄土忽然绽裂!街道两旁似乎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竟从开裂的黄土中,弹起一根细细地黑色皮索,皮索太细,无法系上钩刺,但却隐隐可见闪耀着幽幽的光芒,应该是淬毒的细针。 数十条黑色的特制绊马索,就这样突兀而神奇地出现在前一刻还是一片坦途的街道上! 无数声闷响同时响起,秦家军队的骑军大队在这一刻遭受了无情地打击,总计约有一百余骑,便在这数十条绊马索前,堕下了云端,砸向了深沉的土地。 一时间,街道上人仰马翻,惨呼连连,不知道多少人或马筋断骨折,重重地砸在一起,翻滚着,流着血。 紧接着,嗖嗖地破空之声响起,这些响声就像是幽冥之中前来收割收命的令哨,令人心惊胆颤。无数的黑色弩箭,从街畔的民宅里射了出来,射在那些摔在地上的叛军身上,瞬息间停止住他们的惨呼声。 不过刹那时间,这半条街上便多了一百多名死人,这些死人的身上都插着弩箭。而埋伏者没有射马,那些断肢中毒的战马无力地躺在地上,躺在主人们的尸体旁边,一边痛苦地嘶鸣着,一边一下一下蹬动着马腿。 场景看着无比凄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光荣 第一百四十八章光荣 秦家叛军经此一阻,骑兵之势被迫一顿,被京都街巷束住身躯的队形不由得有些慌乱,然则便在这一刻,只闻得军中数声暴喝响起,在第一时间内,清晰有力地发出了命令,稳住了先锋营。 紧接着,持盾兵由后赶上,踩过长街之上的血泊,奋勇无比地破开街道两侧的民宅木门,冲入了那些幽暗的空间之中。一时间,街道左近尽是喝杀之声,却看不到厮杀的真实情况。 啪的一声,一座民宅破开一个大洞,一名浑身是血的叛军就这样被人刺死,跌了出来。此时在那些民宅内,不知道还有多少军士正和埋伏在此的监察院部属,进行着凶险的厮杀。 叛军军纪森严,当秦恒冷酷下令,以兵卒生命的大量消耗为代价,向着街道两侧进行反攻之后,四周袭来的弩雨自然也弱了下去。 锃锃刀光闪过,街道青石板上数十根阴险的绊马索被利落无比地砍断,这些黑色的皮索,就像是被砍掉头颅的毒蛇,无力地瘫软在地上,而上面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毒针,则像是蛇皮上的晶亮液体。 秦恒骑于马上,于军旗之下凝视前方,猛地取起手中的马鞭,用力地挥下。 身旁一名猛将闷哼一声,手持长枪,大喝一声:“杀!”双脚一夹马腹,带着数百骑兵。再次向那条长街之中冲去,一时间,只闻得马蹄阵阵如风雷般卷起,气势逼人。 而此时长街之上犹有惨呼之声,民宅之中犹有刀锋入骨之声,尸体倒地的闷声,却极难看见监察院部属的身影,只知道这些人正在街旁的民宅内进行着杀人的工作。 渐渐有血从木门下方渗了出来。 秦家先锋营那位猛将视而不见。带着属下在长街之上冲刺,只见此人长枪刺出,震起一阵剧风,嚓的一声刺入马旁地一扇木门之中! 一声震天的喝声,猛将挑枪而回,只见长枪之上挑着一名黑衣人,鲜血从枪上滴了下来,枪尖刺穿那名监察院密探的胸腹! 盔甲之下的那位将军闷哼一声。单臂一振,将枪尖上的尸首连纸袋一样地甩了出去。 他当先一匹马,再次踏过街上的死尸血泊,再次疾驰,手中那枝黑色长枪全由钢铁所铸。威猛无俦,枪出不虚,竟是沿街挑了五扇木门,于快速飞奔间连杀数人。 秦恒在后方冷冷注视着自己手下的第一猛将。将手一挥,命令全军依次压上,准备用强大的兵力,直接压服街道两侧监察院地狙击。虽然初一遭遇便折损了近两百名士卒,但秦恒的心神依然没有一丝颤抖,他从来不认为监察院这种黑暗里的手段,可以直正阻止一支大军的前行。 一名监察院官员手持硬弩,出现在左前方的楼上。隔着窗子瞄准了那名锋将,不料还未来得及抠动扳机,一枝羽箭已经从他的眼窝里射了进去,这名官员闷哼一声,摔下楼来。 紧接着嗤嗤之声连作,跟随着那名先锋猛将,于街上纵马狂奔的数十骑亲兵手执轻弓,于左右连射。箭枝快速射出。 街道两畔的小楼民宅上顿时出现许多箭洞。埋伏在其中地监察院部属,在准备持弩击杀那名猛将时。纷纷中箭倒下。天下三大势力便以庆军的骑射最强,此时纵马长街,手持硬弓,竟在瞬息间,射得监察院弩手们不敢现出身形! 即便两畔偶有弩箭射出,也显得没有什么准头,射在那名猛将身上重甲,却也无法深入其躯,只是绽出了些许血花。 只须臾间,那名秦家家将已经带着先锋营冲出了约百余丈,而他的身后则是浩浩荡荡的骑兵本身,眼看前方便是一片开阔地,直冲皇宫再也无势可阻。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枝凄厉的令箭在长街之上响起,啪啪啪啪,街道两侧地民宅窗口全部关闭了起来,虽然宅落里的厮杀在继续,但长街之上却回复了平静,极其怪异的平静。 那名家将满脸血污,一脸煞气,一振长枪收于背后,就像是一把开山斧般直刺街口,虽然注意到了街道两侧的异象,却根本没有一丝心悸,此时突势已成,就凭监察院那些鬼域伎俩,如何能阻住大军前行。 “鼠辈。”他轻蔑想着。 “鼠辈。”秦恒率领大军向长街之上压了过来,一脸冷峻地看着突然回复清静地长街,微嘲想着,监察院终究还是见不得光。 便在此时,令箭之后回复平静的长街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号令,这声号令只有一个字。 “候!” 这个候字极其简单,干净利落,却蕴藏着无穷的杀机。秦恒眼瞳微缩,眉毛一挑。 叛军齐拉弓,无数箭羽射了出去,直刺那声命令发出之地。笃笃笃笃,有如乱雨打城,那座木楼顿时被射穿无数洞眼,长箭破风而入,只听得隐约一声闷哼,发令的监察院官员已然毙命。 然而紧接着,只有马蹄声,闷杀声,箭羽破空声的长街之中,又再次响起了那声号令:“侯!” 秦恒的脸色阴郁了起来,在长街之上持缰而奔,他不知道监察院的这声候意味着什么,他本可以此时选择分兵,绕过这段有监察院重兵伏击的长街,可以选择更稳妥地方式——然而军令如山,既然父亲命令自己第一个赶到皇宫,自己便必须保持速度,即便……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于是他猛地一挥手中马鞭,长街之上数千叛军齐声一喝:“杀!”如洪水一般,轻甲在身的叛军大队就这样向着空旷而危险的长街之上掩了过去。 那名长枪在手。无人敢阻的先锋猛将,此时已经率领自己身后地数十余亲骑,突到了长街尾处,背后的正阳门在朝阳下泛着光,身前的空阔地带在吸引着他,更远处隐隐可见地皇宫还在等待着他地攻打,所以他满怀豪情,英勇无比…… 然则他忽然听到了如雷般的马蹄声。然后看见了长街地空旷尽头处,忽然出现了两百余名骑兵,这些骑兵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身着亮甲,手持长刀,沉默而冷漠地等待着叛军的到来。 在这些骑兵地身侧,有十余具散乱的尸首,正是秦家叛军散出去的那十余骑斥侯。不止斥侯死了,即便是那些战马也倒在了地上。 秦家先锋将的眼瞳缩了起来,他知道这些骑兵是硬手,不然不可能扑杀了自己属下十余骑,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禁军! 此时已经无法再停。先锋将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铁枪,枪杆的粗糙与凉冷,让他感觉到了无穷的信心,然后一夹马腹。就带着身后的几十骑向着禁军大队冲了过去! 禁军将领全身都笼罩在盔甲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里此时没有一丝别地情绪,只有平静冷漠和决心,对自己生命的冷漠,完成大帅交代任务的决心。 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马刀,刀锋闪着亮光,令人不寒而栗。一夹马腹,身下战马猛地一挣,如出弦之箭般弹了出去。 数百骑骑兵就这样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冲了上去,就像是两道颜色不一地洪流,马上便要正面冲撞! 便在此时,刚刚安静了一刹那的长街上,忽然又响起了一声监察院的号令声——“放!” 秦家先锋将血红着眼。看着高速冲过来的禁军骑兵。暴喝一声,马匹骤然加速。已经要冲出街口,耳只却忽然听到了这声放。 他地心神坚狠,没有一丝慌乱和减速,他根本不在乎监察院的这些鼠辈,他在乎的是正面这些十分强悍的禁军,他必须要为将军杀开一条血路,杀开一条通往皇宫的血路。 一个黑影从街道旁的民宅里扔了出来,正好出现在这名先锋将的马头之前半空中。 这名猛将挟肘一挑,枪尖闪芒,嗤嗤数声,黑影顿时被撕碎,布料乱飞,内里夹杂着的粉末被荡至半空,少许洒到了这名猛将地身上,大部分却洒在了马身上。 他闭住了呼吸,双眼一片血红,心知监察院用毒厉害,却也根本不惧,只要毒物一时不能入心,他就能够将与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些禁军杀退,只是心忧座骑,一横心将枪尾在马臀上狠狠击了一记,座骑受惊,再次加速! 突突突突,一连串簧机之声响起,平静许久的街道之上,弩箭再至。秦家先锋将冷哼一声,长枪一划,护住自己的要害与马头,只见一片枪风荡出,无数弩箭被他拔落在地,偶有几枝弩箭射中他的盔甲,叮当一声脆响,无力堕落于地。 然则……这名猛将骤然发现,弩雨之中,竟有几抹带着不吉利的红。 红? 火? 嗤的一声,三枝弩箭分别射在这名先锋将的重甲与马头处,弩箭上捆着火棉,燃着火苗,在红色地朝阳中并不显眼,但却……格外致命。 火苗一触重甲上地粉末,倏的一声便燃烧了起来,从马头直至重甲再至头盔处,但凡沾上粉末地地方,火苗便瞬息间蔓延了过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火势便熊熊而烧,将那名先锋将笼罩在了火苗中! 嗤嗤……一声惨烈的暴喝,从火焰中传了出来,此时,那名悍不可当的先锋,还依然保持着冲锋的姿式,而他的人已经成为了一个燃烧着的火把! 他恐怖地吼叫着,扔掉了手中的枪。试图将自己身上地火拍灭。然而这已经成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监察院放的火,不是那么好扑灭的,他知道自己完了,心中无比地恐惧。 马儿大痛,放马狂奔,笼罩在火苗中的一骑一马,就这样恐怖地奔到了禁军锋线的前方。 禁军将领冷漠而微嘲看着奔来的那个火人。在两骑交身而过之时,锃地一声挥动长刀,刀出无声,自火中穿过,斩断那名将锋将的头颅。 喀地一声,头颅断裂,被护颈甲系着,在火焰中燃烧着。 带火马儿悲鸣着瞎冲。带着身上已经无头的主人,一头撞向了街旁的一堵巷墙,一声极沉重地闷响,连马带人摔落在地,极凄惨地悲嘶着。 没有人去看他们。只有二百余骑的禁军甲队,此时正保持着极高的速度,跨过了那些被射成蜂窝,烧成焦碳的叛军先锋尸首。向着秦恒所在的中军冲了过去! 秦恒不知道自己最器重的亲信先锋,遭受了何种无耻阴险地谋杀。在听到监察院第二声候令之声,他已经命令自己的军队,开始向着长街两侧压了过去,因为监察院的二次攻势已经开始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那两声冷酷的候令之后,射向叛军地弩雨更盛,而更多的则是瞄准军旗所在的中腹部位。尤其是秦恒所在的亲兵营处。 “是连弩!”终于有叛军骑兵畏怯地喊了出来,一片弩箭呼啸破风声中,这声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咄咄咄咄,一连串密密麻麻地击打之声响起,一枝弩箭被挡住,第二枝,第三枝呢? 十余名亲兵奋勇地挡在了秦恒的马前,他们手中只有肘盾。根本不足以抵挡这么密集快速的弩箭。用自己的身体和战马高大的身躯为秦恒做起了肉盾。 长街之上尽是人仰马翻,悲嘶惨号连连。不知多少叛军的脸上插上了弩箭,鲜血与汗水混杂在一处,四处告急。 只是一瞬间,秦恒身周的亲兵便死了大半,秦恒知道监察院的目标是自己,他脸上满是血污,血污之中地脸色显得格外狰狞,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定,范闲让监察院埋伏在正阳门下,不仅仅是为了阻击和拖延时间,而是准备拼将老命……要将自己的性命留在这里! 虽然不知道范闲为什么如此看重自己的性命,但他凛然不惧,只是看到初始平静,此时又弩声大作的长街上,自己的部属们勇敢而无助地与那些毒粉暗弩搏杀着,一丝青筋浮现在他的太阳穴上,一股愤怒充斥着他的胸间,这些鼠辈只会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难道也敢妄想困住自己? 他拔出腰畔长剑,一夹马腹,马如龙跃,于弩箭之中蹿了出去,暴喝一声:“为了庆国,杀!” 主将开始冒死冲阵,叛军士气大振,齐声喊了声杀字,冒着弩雨往街道两侧地纵深中突进,用自己地身躯和生命将监察院的第二波攻势压制下去少许。 叛军毕竟人多势众,只要能够与那些藏在黑暗中地监察院官员正面接触,他们自然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然则便在此时,街那头的禁军已经冲了过来。只有二百余骑,却像是两千骑一般雷声隆隆,杀气腾腾,势不可阻! 如一道洪流,冲入了已然队形已经被迫散开的秦家军中,双方都是盔甲在身,刀刃在手,杀意沸天,虽然秦家军的阵形有些乱,但在并不怎么宽阔的长街之上,这是一次绝无退路的正对冲撞。 高速前行的两只骑兵,便在正阳门下的长街上,进行了第一次正面的对撞,就像是两个大铁锤一样,狠狠地砸在了一起,响起了令无数人耳膜疼痛,无比恐惧的巨响。 一瞬间,无数铁骑落马,惨遭践踏,马上的人们被挑死,被挤死,被砍死,被震死。 刀枪相撞,铁甲相撞,气势相撞。 秦恒满脸铁青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范闲和大殿下究竟有多少人,居然在正阳门下埋伏了这么多人? “能动的部属。我全部砸在了正阳门内。” 范闲盯着京都内的络络狼烟,沉着脸色说道:“虽然没有猜到他们居然势大到从九处城门处入内,但既然砸在了正阳门内,我就一定要砸出个动静来!”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又看着京都街巷中逐渐逼近的叛军旗帜,忍不住眼瞳微缩,说道:“终究也只是一路,大势不可逆。先前那刹,如果你从正阳门内逆冲而出,说不定真的有机会突围。” “长公主在京都外肯定有预备队。”范闲说道:“突围?我拿什么突?” “荆戈不是带着两百黑骑消失在京都了?”大皇子看了他一眼。 范闲没有应话,只是满脸沉重地看着皇宫之下的广场,这处广场极大,当年阅兵的时候曾经排列过数万人地队伍。此时已经隐隐能够感觉到大地的震颤,想必是那八路的叛军快要合围至此,如此声势。即便是他早已看透生死二字,却也不免开始心颤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正阳门的方向,心里清楚,自己和大皇子留在宫外的实力基本上集中在那一路,无论是谁想从那里抵宫。只怕都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如果他知道是秦家那位二代领军人物,此时正在弩箭与毒烟中苦苦突进,只怕会笑出声来,对于秦家在山谷里的那次狙杀。范闲可是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只是不知道那些忠心耿耿的监察院部属,还有那些禁军里那只等同于自杀地骑兵大队,在片刻之后,究竟还能活下来几个。 然而正如大皇子所说,区区一座城门根本不足以改变大势。 皇城脚下,一个骑兵出现在了广场边缘的街口,此时的禁军早已全军收拢入宫,宫门之外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所以这名骑兵的出现,显得那样的突兀,空旷的天地间,仿似突然间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黑点。 得得马蹄声中,这名骑兵未作任何停歇,直接从广场边缘,直接冲到了广场正中间,来到了皇城之前。 在这名骑兵地后方。紧接着出现了第二名骑兵。第三名骑兵,第十名。第一百名,第一千名……黑压压的秦叶二家大军,其中的八路在扫荡干净沿路的些许抵抗之后,终于用一种乌云压城之势,来到了皇城的前方。 密密麻麻地叛军沉默而冷峻地将整座皇宫包围了起来,这种默然无语中透着的杀气,这种沉稳至极的气势,让皇城之上的禁军官兵们无来由地心头一颤。 范闲和大皇子终于没有聊天来掩饰内心地紧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片刻之后,一方在晨风之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这面旗帜从广场转角处的长街上行了过来,露在上面斗大的一个秦字。 又一面骑从皇城下另一方疾驶而至,手中持一大旗,上书叶字。 最后出现的是一方明黄大旗,上面空无一字,只是用金线绣着一个腾于云雾之中的龙,金爪抓碎祥云,踏空而至。 “连龙旗都正大光明地打了出来。”范闲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秦叶二家军势太盛,他虽是九品高手,心性无比坚毅,然而面对着密密麻麻地军队,仍然忍不住感到头皮有些发麻。 “你怕了?”大皇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什么东西多了,都会显得很恐怖,蚂蚁如此,老鼠如此,蟑螂如此,更何况是人?”范闲召来一名下属,说了几句什么。 三面大旗缓缓而行,就在广场周边叛军炽热的眼神中,在皇城禁军警戒微惧的眼神中,来到了皇宫正前方,来到了第一骑进入广场的骑士身后,迎风招展。 “你一直坚不突围,我总以为你还留有什么底牌。”大皇子双眼微眯看着皇宫前方的那几骑,几面旗,缓缓说道。 “我的底牌早没了。”范闲面不改色说道:“但我总以为,那些老家伙总不至于见死不救,总以为叛军既然已经入了城,他们应该跳出来扮超级塞亚人,可惜……好像我猜错了什么。” “什么是塞亚人?”大皇子翘了翘唇角,说道:“我也很纳闷,陈院长难道真的中了毒?” 范闲看着皇宫前的如山军势,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拍皇城青砖,说道:“便是我们两个,又如何?” 大皇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风雨欲来满楼愁,皇城角楼里愁人两个,却在说着笑话,四周地禁军统领士兵偷偷看着这一幕,听着小公爷与大帅爽朗地笑声,不知为何,也感觉皇宫前的叛军们并没有想像地那般可怕。 大皇子看着皇宫前那孤伶伶的三面旗和最前方那个骑士,微笑说道:“他们是用在气势压迫我们,意图让禁军心怯……我的部属,哪里会这么胆小。” “我们把手上全部的牌都砸进正阳门,为的是什么?”范闲眯眼看着皇宫之前站着的那四骑。 “为的是要杀一杀对方的锐气,振己方之军心。” “那我们怎么能容许这四骑如此嚣张地站在皇宫前示威?” “依军中传统,第一个抵达的骑兵将获得无上的光荣。” 范闲盯着那个像黑点一样的骑士,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那就让他光荣掉。”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身为征西军大帅,他对于庆国的军方传统有着天然的尊敬,虽然十分厌憎那几骑在皇宫之前沉默地耀武扬威,可并没有想过要做出些什么,而且对方站的位置极好,箭枝极难射到。 范闲斩钉截铁说道:“我不是军人,我也不懂光荣,我只知道这是你死我活,这时候还站在我面前,那就是……” 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他的手已经挥了下去,皇城角楼里那座已经沉默了无数年的守城弩,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凄厉的叫声,似乎是要将曾经死在这座皇宫里的怨魂都唤醒起来。 咔……一声巨大的机簧声过后,一柄如儿臂般粗细的弩箭,如闪电般脱离了弩机,沿循着设定好的轨迹射了出去。 皇宫前孤伶伶站着的几骑,几旗,虽孤单却嚣张,冷漠而轻蔑地看着皇城上的禁军士兵,传达着强大的慑服力和压迫力。 这一切却都被这声弩机声破掉掉。 第一名进入皇城范围的骑士连头都没有来得及抬头,那枝巨大的弩箭便贯穿了他的身体,射入了战马的身躯,伴随着巨大的血花,将一人一马狠狠地钉在了广场的石板上! 这时范闲也说完了他那句话:“……蠢货。”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夺旗、夺势、夺心 第一百四十九章夺旗、夺势、夺心 守城弩的弩箭,有如一把短枪,刺破了人与马的血肉身躯,深深地刺入了广场上青石板间的缝隙,如儿臂粗的精铁箭枝,不停地颤抖着,发着嗡嗡的声音,带的箭底下的骑兵尸体鲜血狂涌。 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叛军和皇城上的禁军在内,数万人傻傻地看着这一幕,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巨大的一根弩箭射穿骑兵的身体,更像是一根天罚的铁棒,狠狠地从九天云外砸了下来。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一片冷冰冰的恐惧,在广场上蔓延着。 在那名光荣掉的骑兵身上,三名持旗校官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傻傻地看着面前变成血沫子的骑兵,看着地面上被挤出来的内脏的汁水,不知如何反应。 马与人不同,即便是万中挑上的战马,看到这一幕,感觉到那枝弩箭的恐惧,生物的本能让那三匹骏马齐声长嘶,受惊之后向着侧后方乱跑了起来。 片刻之后,两面军旗迎着晨风招展……然而十分狼狈地回到叛军的阵营之中,而另一名明黄色的龙旗却是惨惨地摔落在广场平地上,卷成一团,看着十分不堪。 因为持旗的军士受此城弩一惊,座下战马又受惊狂奔,一时没有握稳,将这面龙旗摔落在了地上! 皇城上下数万庆军此时依然死一般的沉默,只是目光已经从广场上那团血泥移向了那面旗,那面代表着庆国皇家尊严,代表着庆军不可战胜意志的龙旗——这面似乎应该永远飘扬在大军正前方的旗帜,不倒的旗帜,居然就这样惨惨地落在地上! 数万双目光里的情绪很复杂,很愤怒。很不对劲。 皇城之上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对身旁的大皇子微笑说道:“效果不错,不是吗?” 大皇子没有应话,心想太子今日起兵,而此刻却是连龙旗也丢了,真真是丢了大人。 皇城之上地禁军们,忽然齐声暴出了一声喝彩,这些喝声无疑是在皇城下数万叛军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便在此刻,那名空手失旗的骑兵已经回到了叛军中营,他坐在马上低着头,浑身颤抖,知道自己面临的必将是军规的严厉处置,身为旗手,这是何等荣耀的职司,自己竟然失手将龙旗摔落在地。 叛军中营百骑渐渐分开。身着一身明亮盔甲的太子李承乾,在几名大将的拱卫下,缓缓走了出来,只看了这名骑兵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地眼神很温和。但那名骑兵却感觉到了无比的羞愧,他一咬牙扭转马头,准备去广场处将那面摔落在地的龙旗抢回来,即便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便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子身旁一名大将催马而出,来到那名骑兵身旁,说道:“两军交锋,失旗者,斩!” 斩字一出口,那名骑兵浑身一震,下意识里闭上了眼睛。却努力地站直了身体,然后感觉到了脖子上的那抹凉意。 将军收刀而回,看也没有看一眼身旁摔落在地的骑兵尸身,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一夹马腹,座下骏马有如闪电般掠出,瞬息间从叛军中营驰出,直刺皇城下的广场中腹。 正对着那面卷缩在地的龙旗! 数万叛军不是所有人都认识这位将军。但他们知道这位将军要做什么。不由心头一震,热血上冲。数万人齐声大吼,有节奏地大喊起来。 就在这种铁血凛然地万众呼喝声中,那名将军座下的战马有如飞龙,四蹄仿似腾空,如一道利箭般直刺皇城之下。 单骑行于万众瞩目地空旷广场,驰于皇城上弩箭所刺,何其壮烈。 马速极快,马上人驭马之术更是了得,看似一道直线直冲皇城之上,实际上却是按照一种古怪的轨迹在前行,虽绕了些路,但怎奈何气势十足,竟只用了片息功夫,便冲到了广场的正中。 直到此时,皇城之上的守城弩依然没有发出一枝。 巨大的守城弩旁地禁军与监察院官兵流下冷汗,他们根本就无法捕捉到那名叛军将领的前进路线,对方在如此高速的情况下,似乎依然可以敏锐地捕捉到皇城守城弩的射速和防御范围。 范闲眯眼盯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眨眼,这名叛军将领便已经冲到了自己地脚下,冲到了那面龙旗前。 守城弩强威刚刚展现过一次,这名叛军将领便毅然冲了过来,这等气势与勇气,实在是令人心折,不知为何,范闲忽然想到了王十三郎,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手正要抬起,却用极大的毅力命令自己缓缓放了下来。这个小动作没有落在大皇子眼中,因为大皇子也正满脸凛然地看着皇城前这幕两军夺势的单人剧。 两军相交,气势第一,旗便是势,夺旗便是夺势! 马上那名叛将驶至龙旗处,并未减速,用极高超的骑术单脚挂蹬,一手探下,轻轻松松地便拾起了龙旗。 而此时虽然范闲放下了手臂,但负责操作守城弩的小组,却不肯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抠动了沉重的弩机簧扣。 锃地一声闷响,厚厚的皇城似乎都随着那枝巨弩的射出,而颤抖了一下。 一声马嘶冲天而起,只见皇城下那名叛将竟似是猜到守城弩何时击发,竟提前了半分时间,一提马缰,双脚在爱骑腹上一踢,狂喝一声,竟让座骑人立而起! 战马前蹄悬空,庞大的身躯被强行地扭了起来。在空中还做出一个令人目瞪口呆地悬停。叛将一手持明黄龙旗,一手猛提马缰,斜斜骑挂在人立的战马之上,被朝阳一照,英猛无俦。 而此时,那枝巨大的守城弩才射到了他们的面前,擦着战马的腹部,斜着狠狠扎下去! 儿臂般粗细地铁弩扎进了广场地青石板。碎石乱飞,却连那名叛将的毛也没有擦伤一根。 叛军左肘一拐,缰绳再收,座下骏马马头向左一转,嘶鸣一声,双蹄落地,浑身肌肉一松一紧,有如一道轻烟。直奔而回,潇潇洒洒地奔回了叛军中营,奔回到太子殿下地身旁。 那名叛将没有下马,只是重重地将那面明黄龙旗插到了地上,旗杆入土。屹立不倒,龙旗再次在晨风中招展,大放光彩。 然后他扭转马头,沉默不语。看着皇城之上的两个小黑点。 只是数息时间,这名叛将便做到了绝大多数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从他跃出中营的那一刹起,数万叛军便开始呼喊起来,随着他夺回龙旗,奔回中营,数万人如山般的喝彩声越来越高…… 而当这名叛将把龙旗重新插回地上,旗帜于风中飘摇时。叛军们的喝彩声终于到了极点! “壮哉……”范闲轻轻地抹了抹手心上地冷汗,在这一刻发表了身为主帅之一绝对不应该发表的意见,“我大庆军中,果然是猛将无数,难怪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范闲微笑说道:“是宫典……他当了这么多年禁军副统领,对守城弩的了解,当然比你我要强很多。更何况他本身就是八品高手。以将军金贵之身。勇而冒死夺旗,这等勇气。实在令人敬佩。” 大皇子微微皱眉,说道:“原来是他……难怪,难怪……宫将军自幼在定州边陲牧马,一身骑术习自胡人,号称军中第一。” 范闲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宫典的来历,他静静地看着叛军的中营处,发现太子身旁围着的大部分是秦家的将军,而定州叶家,似乎只有一个宫典出现在那里。 宫典,庆国前任禁军副统领兼侍卫大臣,庆帝曾经的亲信属下,却因为庆帝对于叶家地猜疑,选择利用悬空庙一事,择了个莫须有的理由,将宫典下了大狱。 悬空庙一事,范闲从头至尾参于其中,还曾经受过一次重伤,里面很多的秘密依然没有理清楚,但他知道,皇帝陛下因其多疑,不知道为今日的京都,带来了多少可怕的反对力量。 范闲地心头再次动了一下。长公主陈萍萍和林若甫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陛下此生没有什么大的弱点,唯因其多疑,故而可败。 大皇子忽然抬起头来说道:“打平了。” 范闲点点头,他知道大皇子所说的打平是什么意思,叛军围宫势大,以宫中地防御力量,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几天,所以他们必须抢在最开始的时候,用最直接的手段,打击掉叛军的气势,虽然不敢奢望能够以夺旗夺其军心,但至少让对方无法一鼓作气地冲杀进来,形成一个流程较为缓慢的势头。 所以才会有正阳门前惨烈到了极点狙杀,才会有守城弩半世纪以来第一次的使用,哪怕只狙一人,也要狙到叛军心寒。 然而宫典的潇洒夺旗,却令这种势头再次转了回来。好在此时虽然叛军再次气盛,可是看对方的阵势,应该不会马上来攻才是。 叛军占据了明显地优势,为什么不马上来攻,范闲能够算到几点。皇宫防御有天然优势,城高墙厚弩利心齐,宫中力量已至死地,若叛军来攻,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伤力,不由得太子考虑再三。 而更关键的问题是,究竟谁来攻呢? “虽然我盼望的天兵天将迟迟未至。”范闲对大皇子温和笑着说道:“但我想叛军其实也很头痛,他们不是铁板一块,名义上叶秦二家都是支持太子,可是太子心里会怎么想?叶重可是老二的岳父大人……” 他抬起手来指着右方遥远的一处军马,说道:“老二和叶重应该在那边,你说太子舍得让老秦家的人冲锋陷阵,却让老二拣大便宜?” 大皇子沉着说道:“老二当然也舍不得让自己的老丈人出马。他心里想地东西多,如果最后地本钱都打完了,将来承乾会怎么收拾他,想来他心知肚明。” “正是。”范闲轻轻拍着皇城地青砖墙,看着正前方缓缓向皇城靠拢地叛军中营,轻声说道:“咱们这两个兄弟都心怀鬼胎,不商量好,怎么也打不起来。” “当然。不论怎么看,他们都是狮子,我们是羚羊……但他们不想折损太多,所以一定会劝降的。”范闲低头说道:“太子是个温和人。” 太子打的是大义名号,并不是来造反的,所以如果不说几句光冕堂皇的话,就这样来打,岂不是牌坊没开好。便要准备接客? 范闲料定,这是一切造反派永远做不出来的事情,所以他安静地等着太子李承乾开口说话。 数万叛军已然集结完毕,列成阵形,缓缓向着皇城处逼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有如乌云压城,看着令人十分心悸。黑云一般地叛军,在距离皇城两箭之地外停住了脚步,人潮人海中。叛军中营部分缓缓驶出数人,正是太子与身旁的重将。 太子的身边是秦家的将领,而先前露了极潇洒一手的宫典,却落在两骑之外。 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看清楚了许多内容,宫典跟着太子,这定然是叶家表示的忠诚态度,然则太子却对叶家没有多少的信任。 太子右手方是秦老爷子。这位老爷子今日重新披挂上阵,穿上了许久未穿的盔甲,苍老地面容里蕴积了无数年沙场上积蓄的杀气,往日里浑浊的双眼今日如鹰一般盯着皇城上的后辈,根本看不出一丝老态。 以秦老爷子在庆国宫方的地位权威,毫无疑问,他才是今日叛军地核心领袖,太后信他。太子也信他。他也给太后和太子回报了足够强大的支持。 只是那几络白发从盔甲里渗了出来,被这京都的晨风吹拂着。看上去显得有些落寞。 范闲眼力极好,沉默地看着那位庆**方的元老,不知为何,却想到了前一世看九八世界杯时,巴西与荷兰半决赛后,扎加洛在场边迎风行走,不多地白发被吹的凄凉不堪。 不是放空,不是走神,只是下意识里想起了那一幕,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扎加洛世代功勋,胜了那一场之后,终究是个惨淡收场,你秦老爷子又何能例外! 便在此时,被范闲诅咒着的秦老爷子看了太子一眼,缓缓开口,对着皇城之上的禁军们说道:“尔等乃庆**士,何敢助范闲这个弑君逆贼?和亲王听宣……” 秦老爷子一开口,整座皇城之上的广场上的空气都嗡嗡震了起来! 范闲的双瞳一缩,和大皇子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惧——秦老爷子好强地修为,好深厚的功力! 范闲悄悄将掌心的汗在青砖之上擦掉,他一直在猜忖秦家真正的强者是谁,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秦家深藏着的九品,竟然就秦老爷子自己! 那个老弱不堪的老家伙,居然是九品上的超级强者! 这个事实一下子冲入了范闲的心中,令他地脸色难看了起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秦家横亘天下数十年,秦老爷子一直坐在庆**方第一人地位置上,即便骄横无比的燕小乙都对他恭敬无比,果然是有道理地。 范闲的右手食指微微颤抖了起来,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当初狙燕小乙时狙的那般辛苦,今日狙这位老爷子,想必成就感会更强一些。 然而当他又看了一眼沉默跟在叛军中营里的宫典,他的右手食指再次回复了平静,对着城墙下开口喝道:“秦业!” 此时秦老爷子的第一句话还没有讲完,范闲已经喝出这两个字来,这两个字夹杂着他的霸道真气,虽然不像秦老爷子的语音那般纯厚宏大,却是格外暴烈。顿时将秦老爷子的声音压了下来! 城上城下数万人齐齐将目光投向皇城之上地范闲。 秦老爷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强横到这等地步,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皇城下听到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的名字。 秦业?在这个天下,除了皇太后敢这样唤自己,还有谁敢? 范闲敢。太子身旁的秦家众将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秦业!” 范闲再次一声暴喝,袅袅荡荡地传遍皇宫左右,震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也收拢了秦老爷子的注意力。 隔着极遥远地距离,在万众瞩目间,范闲看着秦老爷子所在的地方,幽幽说道:“你就一个儿子,他在哪里?” 秦恒由正阳门入,距离最近,然而直至此刻,叛军已经围拢。他依然未至,叛军将领们早已在暗自担心此事,此时听到范闲的话语,不由心中一悸。 秦老爷子的眼睛眯了起来,却没有什么太过震惊的表情。 略停顿了片刻。范闲开口寒声说道:“你自己也应该猜到点什么……不错,你大儿子乃我部下荆戈于大营之中一枪挑死,秦恒今日在正阳门被监察院狙杀!” “你敢背叛陛下,我就能让你老秦家……断子绝孙!” 何其恶毒的话语。何其直指人心的锥刺!直让战场之上瞬息间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时候你把老爷子气疯,似乎不是什么好地选择。” 范闲的目光平视,盯着太子李承乾所在的地方,幽幽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如果老家伙气疯了,太子还没有疯,他们之间会不会再出些问题。” 事态的发展并没有按照范闲的想法继续下去。那位秦老爷子听到范闲地那句恶毒话语之后,只是缓缓低了低头,然后再慢慢抬起头来,被盔甲包裹着的苍老面容上一片漠然,没有一丝情绪的变化。 “范闲,我先谢谢你帮老夫解决了一个多年来的疑问。”秦老爷子缓缓说道,声音传遍四面八方,“我那大儿于营中被挑。那杀贼本应死在大牢之中。后来察看档案亦是如此,但却一直未曾找着那恶贼尸首……如今才知晓。原来是被那条老黑狗收了去。” 这位军方元老缓缓说道:“我会给你留个全尸,至于陈萍萍,我会让他受千万万剐。” “至于秦恒,老夫对这孩子向来有信心,纵使你在正阳门下能阻他一刻,又岂能奈何得了他。”秦老爷子冷漠说道:“即便他死了又如何?将军难免阵上死,若他死在你地诡计之中,那他死的光彩。” “断子绝孙?……我连你那个妖女生母也未曾惧过,你以为靠这两句便能激怒老夫?”秦老爷子用讥讽的目光看着城头的晚辈,一字一句地说着。 “老家伙已经疯了,看他能装到何时……人老将死的时候,这种废话就显得特别多。” 如秦老爷子一样,范闲此时也终于获知了一个自己猜测许久的隐秘,他在心头叹了一口气,微转目光,诚恳地望着秦老爷子身旁的太子殿下,抢在太子开口之前,情真意切说道: “承乾,降了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箕坐于城不得安 第一百五十一章箕坐于城不得安 甜甜的,酸酸的,正是范闲逼太后食下去的那粒药丸味道。药丸一直存放在范闲贴身的地方,哪怕是这两年里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搏杀,入海上山,浑身伤口,范闲也没有把这些药丸弄丢,因为他知道这些药丸对于自己来说十分重要。 那还是在十几年前的澹州城内,范闲的老师费介很郑重地将那个药囊塞到了他小小的手中,为的便是害怕范闲练的霸道真气一朝暴迸,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十几年间,范闲一直没有吃过这种药。在京都府杀死二皇子身旁谢必安的那一役后,紧接着与影子正面打了一架,真气终于爆体而裂,他成了废人……可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吃这药。 因为他知道这药有多么霸道,这是散功的药! 范闲不舍得将自己的全身修为散去,所以他硬抗着经脉撕裂的痛苦与无法动弹的僵硬,坚持着没有服用费介先生留下的药物。幸亏后来海棠偷偷将天一道的无上心法带到了江南,他的奇重伤势才能慢慢痊愈。 而今日他终于将这粒药送入了太后的唇中。这粒药的药性强烈,走的是散功敛气的路子,异常直接地进入人的五腑六脏,逐步湮没人体的生机。 必须承认,如果范闲没有天一道心法,一旦真气爆体,便只能用这粒药来散掉体内过于狂烈的霸道真气和过于旺盛的生机。 然而太后已然年老体衰,生命已无几年,此时服了这粒药,等若是体内残存的那些生息都在逐渐地被药物拔出体外,加快了死亡的路程,生息渐黯渐残,苍老的身体根本无法承担。已经到了惫弱的极点。 范闲有大忌惮,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太后用毒,而这粒费介留下地药物并不是毒药!不论是世上任何一位名医来诊断,都查不出任何蹊跷。 太后此时已经无力说话了,紧接着她会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负担越来越重,便是想抬起手臂也无法做到,除非世上再出现一位大宗师强行用精纯至极的真气助她反光回照刹那,太后只能很凄惨地成为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手的废人,然后慢慢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不是范闲心狠,不是范闲报复的**像野火一样焚烧了他的理性,而是在当前的情况下,在范闲地大隐忧下,他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保证当前的安全,以及以后的安全。 当前叛军围城,太后可以当神主牌弱一弱叛军的攻势。以后的安全又指的是什么呢? 太后并不知道自己吃的那粒药蕴含着何等样地阴险与狠毒,只以为是粒哑药,可依然怨毒地看着范闲。范闲没有去迎接太后黯淡愤怒的眼光,而是将冷漠的目光投向高高皇城之下的那两方势力,他认真地看着二皇子身边的叶重。看着那个又矮又壮地将领,眼瞳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似乎在不停地琢磨着什么。 定州军献俘未入京,依例只有数千军队。但今日叶重和二皇子竟是领着足足上万人入了京都,看来也是早有准备。只是没有在叛军的队伍中发现弘成的身影,这让范闲感到了一丝宽慰。 远远看着,叛军地首领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太子却一直在沉默,用那双忧愁的眼睛,注视着皇城之上的动静,心里记挂着母亲与祖母的安危。心底将范闲大皇子还有胡舒那一批老臣狠狠地咒骂着。 范闲忽然眼睛一眯,见叛军将领们已经停了商议,马蹄声逐渐响了起来,秦叶两家各自分兵一属,向着两翼的方向压了过去。他霍然回头看了不远处的大皇子一眼。大皇子对他点了点头,示意早有准备,他才放下心来。 看来叛军的主攻方向,除了皇城正门外。还是选择了太平坊那处。那处的宫墙要稍矮一些,而且是太监宫女杂居之处。门禁向来不严。大皇子早已预判到了这点,调了重兵前去把守,还将自己从征西军中培养起来地忠心将领调了十之七八过去。 只是小聪明,只是拖时间,依然没有抓到那个遁去的、可以改变大势的一啊……范闲的脑子忽然再一次开始放空,双眼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人群,却像是望透了他们的存在,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望向了过往,望向了自己一心期待出现,而从未出现的那些变数。 三万对数千,即便皇宫城墙再高,即便叛军受押不敢放箭,可就算拿人来填,也要把皇宫外地护城河填满,填成一个人梯,登到高处,将皇宫里地一切毁掉……看着叛军方后忙碌的安排,看着那一架架攻城云梯渐渐高耸,范闲地眼瞳微缩,心底感到一丝寒意,内库三大坊中丙坊出产的三截云梯也终于搬了过来,攻城战终于要开始了。 这些军械都是内库生产的,身为内库大头目的范闲不由感到了一丝荒谬,自己生产的东西,却要来攻打自己,而自己还找不到任何应付的方法。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头皮有些发麻,眉头皱的极紧,忽尔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气,感觉到呼吸出了些问题,胸口一闷,靠站青石砖砌成的箭口缓缓地蹲了下去。 皇城之上众人心中一惊,都往他这个方向赶了过来,大战在即,如果主帅之一的范闲忽然身体出了问题,对于禁军的士气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三皇子离他近,惶恐地扶住他的左臂,喊道:“先生,怎么了?” 没有等更多的人围拢到自己的身边,范闲埋着头举起了右臂,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想些问题,你们去准备。不要管我。” 众人闻言根本无法放心下来,但看他固执,而且此时叛军已经开始准备攻势,只有各自领命而去,奔至自己防守的区域。大皇子站在帅位地位置上,远远看了他一眼,看着先前还煞气十足的范闲,此时竟如此无助地蹲在了城墙之下。不由感到心头一黯。 “胡大学士,麻烦你拖些时间。” 范闲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胡大学士关切地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走到了城墙边,高声开口…… 三皇子着急地守在他的身旁,不知道范闲此时究竟是怎样了。 此时的范闲干脆一屁股坐到了皇城墙下,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腿之间,无比困难地呼吸着。看上去十分可怜,就像是雨夜里无家可归的那只猫儿。 耳边隐隐传来胡大学士正气凛然的说辞,似乎他正在与太子殿下进行最后的交流,但这些话语虽然飘进了范闲的耳朵,他却没有能够听清楚一个字。只是他对胡大学士有信心,既然是拖时间,总要拖上一阵子。 而范闲此时面临地问题,是头脑之中的那一片混乱。从大东山归京后,他一步一步做着,与长公主的交锋互有胜负,然则即便被困皇城之始,他依然满怀信心,因为很多事件的细节,给了他一个隐隐约约地提示,长公主与太子的谋叛。早就被陈萍萍计算清楚,既然如此,当事态进行到最后的时刻,总有翻盘的机会。 正如凌晨时他想的那样,总有人会踩着五彩地祥云来打救自己,然而此刻朝云已散,红光不再,打救自己的人又在哪里呢? 重狙?不。没有把那件事情想清楚。范闲绝对不会动用这个底牌。 事情有问题,范闲紧紧闭着双眼。一面咳嗽着,一面快速地转动着脑袋,但却始终没有抓到在脑中如飞鸿一逝的那个要点。 心神耗损太多,精神耗损太多,范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睛里竟全部是一片血红之色! 被燕小乙伤后一直支撑入京,强行突宫,于皇城之上笑谈无忌,实则已经将他的精力耗损到了顶点,只是依靠着三处秘制地麻黄丸,强行刺激着自己的心神。 范闲沉重地呼吸了几声,用有些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两粒味道冲鼻的麻黄丸,送到唇中,胡乱嚼了两下,吞下腹中,明知道这药物对身体有极大地损害,可是当此危局,即便饮鸠止渴,也只有甘之若饴。 李承平虽然不知道老师吃的是什么,但一直关切在旁的他,已经猜到范闲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那刻,血红的双眼代表着极为不祥的预兆,不由紧张而难过地握紧了范闲搁在膝上的双手。 药物见效极快,范闲地胸口舒畅许多,似乎每一次呼吸进体内的空气都比往日里要多上数倍,咳嗽自然也缓了下来,只是眼中的血丝更加密集,与他略微憔悴然英气十足的面庞一较,看上去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魅感。 啪的一声,箕坐于地的范闲忽然将手从李承平的那双小手中抽了出来,如闪电一般探向左路,握住了那双套在夹金宫履里地老妇小脚。 范闲没有转头去望,只是冷漠说道:“在宫里地时候不敢自尽,这时候却想以一死来刺激太子猛攻?” 当他如闪电般探手时,那双宫履小脚正试图悄悄地踮起,带动主人疲弱的身躯,投向皇城下坚硬地大地。 李承平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太后在跳城自杀的前一刻,被范闲硬生生地按住了脚! 太后服用了药物,已经油尽灯枯,范闲重伤未愈,强行提功,也已快油尽灯枯,然而这两个都到了末路的祖孙间,却依然回荡着一股你死我活的戾气。 一个人要死总是很简单的,太后冷漠而怨毒地望着范闲的侧脸,看着他眼帘中渗出的那抹异红,心底竟是渐渐感觉到了快意,妖女和妖女的儿子,纵使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不容于这个世间,这是命运早就注定了的事情,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范闲在说出那句话后,令人意外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双眼放空望着前方,渐渐皱起了眉头,眼光渐渐亮了起来,就正如先前一刻看着叶重时,眼光的那抹亮色,似乎他终于想清楚了某件事情,拿定了某个主意。 便在此时,胡大学士与太子的谈判也已经破裂,叛军们擂起了战鼓,开始了第一次攻城之战,而远在左后方的太平坊地带,已经是响起了震天响的喊杀之声。 战鼓咚咚响起,虽无箭雨来袭,却有流矢自天上掠过,带着呼啸的声音,无数叛军推着云梯与油布覆盖的大车,奋勇冒着巨弩和零星的箭雨,顶着自城头落下的油火石块,冲了过来! 一瞬间,皇城之下尽是惨呼之声,血流之景,火烧之痛,朝阳早已升上了斜斜的天空,无情地注视着庆国京都,在十余年后的又一次流血。 范闲缓缓地站起身来,无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没有去看身旁的太后,却对身旁的太后说道:“我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是的,当他按住太后的小脚时,不自禁地想到了澹州的祖母,想到了祖母对他一直厉声吩咐的那句话——我们范家不需要站队,因为我们永远是站在陛下的这边。 这是什么?这是对皇帝的信心,在这一瞬间,范闲的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如飞萤一般地滑过,一闪一闪,提醒了他许多事情,坚定了他渐渐得出的判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将君心拟火海 第一百五十二章谁将君心拟火海 流矢呼啸自天空掠过,然而更多的却只是震慑意味,叛军在太子的强力压制下,终究没有勇气对准城头洒下恐怖的箭雨。如此一来,守卫皇宫的禁军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他们所需要面对的,只是接触战的问题,此时皇城下虽杀声震天,却并没有造成禁军任何损失,反而是太平坊的方向驻守禁军,面临着最大的危险。 然而皇宫正门处,叛军人多势众,此时城下数千叛军分成三列,变作前仆后继的三道黑线压了过来,实在是令人心悸。 闷响自皇城的四处角楼中不停响起,每一声响,总是会带动的众人心弦也为之一动,整座皇城都要颤上一颤,强大的反震力代表着守城弩的强劲。 像黑光一样刺透空气的巨大弩箭,就这样无情地刺入叛军的队形,击出无数蓬爆开来的血花,在地上涂满粘糊的肉泥,然而守城弩只有四座,尤其是正广场只有左右二座,又能杀得了几个人?叛军的三叠浪依然毫不受阻地快速冲到了皇城之下。 守城弩主要打击的目标,依旧还是叛军用来攻城的军械,尤其是用来冲击厚重宫门所用的锐尖重车。这些车的上方顶着牛皮搭成的防火锋,前端则是削成尖状的巨木,本身重量就大,一旦高速推了起来,对宫门的冲撞力十分强大。 一枝弩箭准确地命中了一辆撞车,尖锐的箭尖轻易地撕裂看上去十分坚固的硬牛皮,狠狠地撞击在撞车之上,虽然撞车坚固,无法被一枝巨弩击的肢离破碎,可是守城弩本身所携的强大冲击力,依然让那辆撞车猛地一下跳动了起来。就像是地面上的甲虫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然后惨惨然一翻,将车旁地数名叛军士兵压死,再也动弹不得。 三列叛军冲击阵势中,夹着十几辆沉重而杀气腾腾的撞车,攻城战甫一开始,两座城弩拼命击发,成功地消灭了其中的三辆。然而守城弩上簧太慢,而叛军的冲击又来的极快,不过刹那间,大部分的撞车已经行过了守城弩的射击下线,逼近了皇宫的三座正门。 叛军齐声喝喊着杀,奋勇无比地推着撞车冲了过来! 只听得喀喀数声令人牙酸地巨响,撞车终于成功地撞击到了厚重的宫门之上。庆国皇宫正门极厚实,在这样恐怖的撞击下。却依然剧烈地震动起来,门枢处咯吱作响,似乎马上就要解体,而四道自上而下排列的巨大门闩更是被撞的变了形! 然而粗大的门闩终于顶住了这次强大的撞击,门枢处吱吱的响声也渐渐平复。皇宫正门除了被撞出一个大大地陷窝,被撞落了十几粒铜钉外,一切无恙。 至少在这一次的冲击中,庆国皇宫的大门。依然还是显得那般牢不可摧。 然而叛军们并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在上司们的厉声喝唤中,奇快无比地将第一波次撞车由宫门处拉开,而第二次波次里地数辆撞车,又已经穿过了城头禁军稀稀拉拉的弓箭,逃过那些威力巨大,却像老人家一样,半天才动一次的守城弩。狠狠地撞向了宫门! 又是一次巨大的响声,宫门这次终于受到了难以回复地伤害,整座大门开始颤抖起来,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似乎随时都可能颓然倒塌。 守在宫门后方待命的禁军精锐牵着马匹,冷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虽然平静,但眸子里闪过的焦虑。透露出了他们真正的心情。 而隔着一扇厚门。正冒死发动强攻的叛军士兵,却在这一刻看到了皇城被攻破的希望。士气顿时大涨,高声吼叫着,再次冲了上来。 第三波次的攻城部队到了,叛军在城头禁军地箭枝弩箭巨石滚木的无情打击下,扔下了数百具尸首,终于成功地将宫门承受了第三次地冲击。 喀喇一声闷响,尘烟飞起,就像是包着烟雾的牛皮纸袋被顽童坏坏的双掌拍破! 尘烟稍落,视野稍静,广场上无数叛军看着皇城中间那扇厚重的宫门,被撞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不由齐声欢呼起来! 然而最靠近皇城的那批攻城精锐,却来不及发出什么欢呼声,甚至他们脸上的亢奋喜悦,马上都被愕然与愤怒代替,因为他们看地清清楚楚,宫门虽然被撞开了一个极大地口子,露出里面厚厚的木头茬儿,然而整座宫门并没有倒塌地迹象。 地面上满布着金黄的铜钉,而那道破洞之后,竟是厚厚的石头和泥土,根本看不到一丝空隙! 皇宫里的人们竟然把宫门堵死了,难道他们就没有想到留一条生路给自己?此时的皇宫,和一座大坟有什么区别? 一名叛军校官狂喝一声,带着身旁的攻城士兵便往那个口子里钻进去,虽然没有什么空间,但是即便挖,他们也要把这座城门挖开,军令如山,庆国的士兵在战场上从来没有畏死的孬种。 然而一枝黑色的长枪,从那些石土的上方唯一一道空隙里,像闪电一般刺了出来,一枪刺中那名校官的咽喉,鲜血一迸! 皇城下方,那些在长长宫门洞里堆积极满的假山碎石后方十步处,三百名禁军冷静而紧张地注视着宫门洞的里任何动静,他们的主官已经率着小队,进入其间,此时占着如此优势的地形,没有理由让叛军就这么轻易地攻进来。 皇城上方,大皇子冷漠地看着脚下叛军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举起右臂,狠狠地军下。身旁的亲兵领命,快速地摇动着手上的黄旗,沿着皇城正前方一线,在城头的数百名禁军同时行动。抬起脚下的麻袋,小心翼翼地撕开,然后向着下方已经不在弩箭射界内的叛军头上洒去! 微黄地粉末,如同一场并不干净的雪,纷纷洒洒地降了下去,瞬息间将最靠近皇宫处的逾千叛军包裹了进去。 叛军将领大惊失色,以为是监察院的毒,下令属下留神。 不是毒粉。三处不是范闲的豆腐坊,并没有生产这么多毒药的能力。这些黄色粉末,全部是凌晨禁军收拢入宫之前,在范闲的命令下,从那座方正建筑最下面的那层里,抢运进来地粗劣火药。 皇城一向没有做过迎接强大军力攻城的准备,所以此间没有备着热油,也没有备太多可以燃烧的东西。如果不是有监察院提司范闲站在他们这边,今天的守城战,只怕要进行的异常惨淡。 大皇子看了一直平静看着远处叛军中营的范闲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放!” 一直跟着大皇子的那名亲信校官脸上满是狠厉之色,对着皇城之上的所有禁军高声发出了命令。 先前一直箭雨稀疏地皇城上。忽然爆发了攻城战以来最密集的一次箭雨,而且这些箭雨上都带着红红的光芒,就如同正阳门下,秦恒属下第一猛将临死前所看到的那抹不吉的颜色。 火箭瞬息间射到了城下。不用讲究任何地准头,只需要射入那些粉末之中。 天空作美,秋日已升,天气渐温,晨风已去,那些纷纷扬扬洒下的粉末,并没有被风吹散,更没有令范闲担心地被反吹上城。而是形成了一大片的雾霭,将城下的逾千叛军都笼罩住了,看上去河岸柳提处美丽地晨景,只可见到里面影影绰绰,开始慌乱起来的身影。 火箭入雾,瞬息间用一种极其可怕地速度燃烧了起来,无数的火头蓬勃地燃烧,迅即连成了一大片火海。像是横亘在皇城下方的一条火龙。又像是一片金日照耀下的平静湖水,渐起波涛。渐渐翻腾,明亮至极,炽热至极,竟将天上的那轮日头光彩也遮掩了下去。 而这些雾中的人们呢?他们惨嚎着,燃烧着,化成了无数可怜的火人,拼命地试图从雾中跑出来,然而这样大范围地燃烧,又岂是这样普通的生灵所能承担? 无数火人在广场上狂奔着,惨嚎声直冲天际,场面看上去异常恐怖! 没有一名燃烧的叛军士兵能够跑回自己的阵营,大部分变成了宫城下的焦黑尸首,还有部分燃烧的火人只来得及跑到了广场上,便叭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带着身上残存的火苗和升起地青烟,不停地抽搐着。 此情此景,何其悲惨。 远方街楼之前地叛军阵营里一片慌乱,即便是以军纪森严闻名的庆**队,在这一刻依然感到了害怕,谁也没有想到,守城地禁军们竟然还有如此恐怖的手段。 太子满脸铁青,而秦老爷子满脸冷漠地看着皇城上,缓缓说道:“这么毒辣的手段,也只有范闲才做的出来。” 广场上的焦糊味刺激着所有人的心神,即便是皇城上的禁军也感到了一丝惶然与无助,看着楼下的那些可怕场景,有的人甚至嘴唇都发白了,心想那些焦黑的尸体,难道都是自己杀死的? 经此毁灭性地打击,第一波进入皇城的叛军惨淡回营,然而回营的人已经不多了。皇城终于险之又险地守住,然而叛军并没有再次进行第二轮攻击。 很明显,不论是守城的还是攻城的,都被这一轮异常血腥恐怖的火雾震慑住了心神,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来稳定自己的军心。而这次恐怖火攻的始作俑者,范闲的脸色却是异常平静,他看着远方叛军的阵营,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大皇子却看到了范闲垂在袖边的右手在微微颤抖,眼中的血丝也越来越密集了。 大皇子也没有想到监察院的这些火药粉末竟然会起到如此恐怖的作用,看着眼下的这幕,久历西域沙场血火的他,并没有产生任何不应该有地情绪,却依然感到了震惊,如果这些药粉可以这样用。天下日后的战争该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今天是运气。”范闲没有回头看他,轻声说道:“今日无风无雨,才能有这样好的效果。”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去,自从掌控内库以后,对于丙坊和三处的联合研制工作,他向来极为用心,但内心深处也明白,自己的母亲叶轻眉当年为什么在别的军械民生上极下功夫。却是严令禁止火药在这个世界上的利用。 即便在上京城里救肖恩时,监察院也只提供了一车火药,这个世界对于火药地利用依然是那般的拙劣,甚至比前世时自制鞭炮的作坊都不如。 这个世界上只有范闲一个人知道,漫天飞舞的木屑沫子都会造成大爆炸,更何况是火药的粉末。范闲不禁有些担心,今日这一幕,会不会为这片大陆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但转瞬之后。他马上释然,内库的钢铁工艺不过关,热兵器时代的来临,不需要担心。而且正如他对大皇子所说,今日守城一把火便起到如此大地效果。主要还是天公作美,自己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强悍。 至于面前的惨景,其实范闲也自感到心悸,他自幼见过无数尸体。自己也亲手杀过无数人,可是当自己亲眼看到这么多焦黑的尸体出现在面前,他依然感觉到了一阵阵地呕吐**。 这才是战场,真正地战场。 也正因为如此,范闲才更加坚定了自己获胜的决心,如果说一个人来到一个世界有某种冥冥间的使命,他相信自己的使命,就是和海棠之间地那个协议。如果要达成那个协议,自己今天就必须要活下去。 用刀杀人是杀,用枪杀人是杀,用火药烧死人……也是杀,除了恐怖一些,难看一些,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此次谋叛毕竟属于内战,交战的双方都是庆国的精锐部队。刚才那一幕让太多的人感到了心寒。叛军回营去舔噬自己的伤口。准备再次挟着复仇的怨气,开始更强大的进攻。而城头上地禁军们脸上表情也有些复杂,有许多人甚至不再敢去看那个穿着一袭黑衣,冷漠站在城头的小范大人。 焦糊的味道,残存的余火还有皇宫前面燃烧着,朱红色的宫墙,墙头青色的城砖,都被烧灼出了一道道的颜色,看上去,这座美丽而庄严的皇宫,就像是被人用刀子狠狠地划出了无数道伤痕。 大皇子看着眼前地这一幕,缓缓扫视了城墙上地禁军一眼,用沉着而坚定的声音对四方说道:“这是战争!记住了,城下地是叛逆!如果让他们攻入皇宫,我大庆朝从此堕入黑暗,百姓会永无出头之日,你们会被碾成碎片!” “城下的是什么?是敌人。”大皇子厉声喝道:“你们都是跟着我,从西边回来的将士,我们辛辛苦苦在草原上与胡人作战为的是什么?一切是为了庆国,而那些敌人想要毁灭庆国的根本,他们和那些野蛮的胡人没有区别!他们只是禽兽!” “我命令你们,从这一刻开始,必须把这些叛军当成胡人看待!” “一切为了庆国!陛下正在天上看着你们!” 并不是什么热血的话语,但这些话语从主帅的口中说出,却有出人意料安抚人心的作用。城头上禁军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不再复先前的黯淡与茫然。 “为了庆国!” 皇城上所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即便是站在范闲身旁的三皇子也不例外,只有那位被范闲死死制住的皇太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微嘲与凄惶。 便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上城头,一群太监在监察院官员的看押下,抬着三座黑色的棺材艰难地走了城头。棺材重重地放在城墙上,发出几声闷响。 所有人诧异地看着这三具棺材。 范闲轻轻牵着三皇子的手,站在大皇子的身后,对四周的禁军士兵,大臣,监察院部属轻声说道:“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奉陛下遗诏。阻止那些叛逆的阴谋,不论成功或是失败,我们都不会退下一步。” 大皇子脸色严肃,接着范闲地话说道:“这里有三具棺材,我与承平、安之一人一副,若皇宫被破,我们三人便死在这里,也算是对父皇尽孝。对庆国尽忠。” 他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缓缓说道:“死守宫城,诸位可有信心?” 连抬棺作战这种狗血招术都被范闲搬了出来,守城的将士们哪有不热血沸腾,齐声高喝道:“有!” 范闲牵着李承平的手,和声说道:“怕吗?” 三皇子想了想,用劲地摇了摇头:“不怕!父皇的儿子,不会怕!” “好。”范闲微笑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想着如果变数没有发生,这皇宫真的破了,自己只好带着老三逃命天涯,只希望这小子到时候不要骂自己才好。 远处的叛军开始再次集列。被范闲一招毒计打压下去的士气,似乎成功地转换成为了对皇宫的怨气,庆国地军队大多久经沙场,这种发动士卒的能力。谁也不比谁差,叛军的士兵望向皇宫的眼神,开始充满了**裸的杀气。 一片火海看上去恐怖,但实际上对叛军造成的损失并不大。范闲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由微微心颤,暗想如果自己算错了的话,接下来地步骤只怕要害死自己这方许多人。 他知道自己完全不通军务,所以从始至终。没有对大皇子的排兵布阵提出任何建议,而是很冷静地当一个旁观者和襄助者。 然而此时此刻,他要提出一个异常大胆的提议。 “我们手上还有多少禁军?” “两千七百,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 范闲侧耳听着太平坊那带的厮杀声也小了起来,微微皱眉,说道:“你认为我们能守得住吗?” 大皇子的那双剑眉已然涂抹上了一层煞意,很直接地说道:“便是父皇亲自领兵,也守不住。” 他地唇角忽然闪现出一丝自嘲的味道:“敌我悬殊太大。如果征西军没有被父皇解散。如果让我领……不,哪怕只领着征西军三分之一的兵力。我也敢与城下的叛军进行决战。” 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你放心,要败也不会败地那般惨淡……我手下这些将领士兵都是在草原上吃过胡人的肉,喝过胡人的血……秦家,哼,老爷子已经二十年没有亲自领兵,京都守备师的兵士更是懒散到了极点,唯一就是定州军……” 范闲截道:“刚才那轮攻防之中,我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范闲凑到大皇子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你在想什么?”大皇子的眼瞳里寒芒一射。 “我在想赌博……”范闲低着头,幽幽说道:“我们手上已经没有底牌了,如果这样熬下去,终究是死路一条。” 大皇子皱眉说道:“战事非儿戏,你说的太荒谬了。” 范闲苦涩笑了起来,“确实荒谬,只是我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什么翻牌的机会。” 他回头望了那三具耀着黑光地棺材一眼,眼光渐渐坚决起来,是的,他依然保留着底牌,但是没有把所有人的底牌都看清楚,无论如何,他也是不会用的。 大皇子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想怎么赌?” “把宫门处的山石挖开。”范闲抬起脸上,隔着广场上焦糊微温的空气,看着侧方与二皇子正轻声说着什么的定州军主帅叶重,眼光微凝,“我们随时准备冲杀出去,给自己一个机会……” 然后他温和笑道:“还世界一个惊喜。” 恰在此时,正与二皇子密议的叶重似乎感觉到了皇城上地目光,抬起了头来,异常平静冷漠地回望了一眼。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且以黑骑开序幕 第一百五十三章且以黑骑开序幕 四周都是淡淡的烟雾,浓浓的血腥味,还有一丝似有还无的焦糊恐怖味道,整座京都已经乱了,除了皇宫左右,不知还有何处在厮杀着,绞杀着,隐隐约约听着杀声便没有止歇过。 二皇子好看地皱着眉头,怔怔望着皇城之上并不清晰的景象,压低声音轻声说道:“他们守是守不住的,只看能坚持多久了……姑母布置京都外围的事情,所有的信使已经被杀死,根本不可能有援兵前来。以范闲的性情,明知是死地,他怎么会如此奋勇相抗?如果换作往常,他应该早就跑了。” 叶重的盔甲有些沉旧,泛着黯淡的光芒,这位庆**方的重要人物看了自己的女婿一眼,眼光微闪,缓缓说道:“宫里有这么多人,他怎么跑?” 谁都承认,如果范闲一见事态不对便领着监察院的人跑了,在居住了数十万人的京都里,即便长公主手下有这么多的兵士,也极难再把他挖出来。所有人都认可范闲强横的实力与逃跑的本事。 叶重沉默片刻后说道:“而且范闲既然不跑,那他一定有什么凭恃才是。” 二皇子的脸色平静了下来,这位天潢贵胄听从姑母的意见,暂时隐忍下野心,站在太子的身后摇旗呐喊,但心里那根弦早已不知弹动了多少次,只是眼下大势未定,他不会做出太多疯狂的事情,尤其是相对于太子,他更害怕范闲的存在。 范闲对二皇子的打击,不仅从实力上,也从精神上给他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二皇子深吸一口气说道:“范闲这个人,总会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掏出他的底牌。我从来不会低估他……” 叶重忽然冷冷地截断了他地话:“然而我们不能再保存实力了……大皇子领着数千禁军死守皇宫,又有监察院暗中助阵,实力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要强横许多。太平坊那边,如果再不下死命去攻,只怕拖下去会产生变数。” 二皇子缓缓低下头,在心中琢磨着什么事情,此次秦叶二家合成叛军围宫,名义上自然都是支持太子继位。但所有人都清楚,至少在眼下,定州叶家是他老二的人……所以自晨时起的数次攻势,叶家并没有付出全力,在主攻的太平坊方向,因为担心自身实力折损太多,也格外小心翼翼。 也正是因为如此,叛军的攻势才显得不够连续。而这一切都是二皇子暗中默许了的事情。 叶重看了自己的女婿一眼。沉着说道:“相信范闲已经看出了这点,我想马上他就会利用这点,挑拔你与太子之间地关系……当此大事,请殿下暂时抛却往日心念,先助太子入宫才是。” 二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岳丈大人说的对,不能给范闲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此时我与太子殿下间再互相猜忌。只会让宫里的那三位兄弟快·活。” 他扭头看了叶重一眼,严肃说道:“让太子和秦老爷子放心去攻……我去中营,请示一下太子有何指示。” 叶重微微皱眉,知道二殿下是准备用自己去当人质,用自己的安危去保证此时数万叛军的团结和意志,不给范闲一丝利用的机会。 “太危险了。”这位定州军主帅缓缓闭眼,说道:“身为副将,我理应去中营领军令。我带着几名亲兵过去便好,定州军交予殿下处置,至于一应攻城事项,均由中营发出军令,不至于有军令难递地情况。” 二皇子一怔,片刻后感动关切说道:“岳丈小心。” 不出二皇子和叶重的意料,眼看着定州军在那里保存实力,范闲怎么也不肯放过这个离间的机会。站在城头。望着叛军中营的地方,再次开始对太子喊话。 此时城下攻势尤急。鼓声如雷,喊杀之声四起,有叛军沿云梯,开始冒着箭矢与滚石,向着城头攀登,可便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这样嘈杂凶险地环境中,范闲的字字句句却烙印在所有叛军士兵和秦家诸家将的耳朵里。 他只对着皇城下喊了一句话:“秦老贼头,你的人死了这么多,不心疼啊?” 没有一个字提到叶家,提到定州军,但此时广场上尸体散布,那些被烧成焦柱地可怖叛军遗体,还在散发着令人呕吐的气息。只要不是瞎子,都会发现,在这几波攻势里,死去的人基本上都是秦家的军士以及京都守备师里的两属,而定州方面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失。 此言一出,叛军中营处的首脑们都愣了愣,太子却微笑了起来,对着身旁诸将说道:“这等幼稚的挑拔离间,只有傻子才会信。” 是的,像范闲这种光明正大地挑拔,便是瞎子也听得出来他的用意,只有傻子才会傻兮兮地中了他的计,开始猜疑彼此的用心。太子和二皇子虽然当年曾经在朝中斗的你死我活,但经历了大东山事后,在长公主的长袖轻舞,强力压制下,迫不得已地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两位李姓皇子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在眼下,必须维持表面上的团结与合作。 然而再清楚简单的计谋,转化成直接地言语,落到所有人地耳朵里,自然会对人们的情绪产生某种影响,尤其是秦家自老爷子以下地诸将,虽然明知范闲想要达到什么效果,可依然忍不住感到了一丝愤怒——攻城至今,都是秦家在打主力,定州军却基本上在一旁冷眼旁观,叫这些秦家诸将心中如果能舒服? 自夺旗而回后,一直侍立在太子身旁两骑外的宫典,面色便开始变的有些不自然起来,似乎是感到了一丝惭愧。所有人都看到了定州军此时的表现,知道叶重和二皇子的心里肯定打着小算盘,虽然不会对今日大事产生什么大的影响。可是秦家肯定极为愤怒。 太子温和地望了宫典一眼,说道:“范闲知道自己已经入了绝路,才会做出如此无聊的举动,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宫中只有这么些人,本宫以大军压之,只要我们自身不乱。大事终究将成,望诸君努力。” “遵命,殿下。”身旁诸将齐齐躬身,知道太子所说才是正途,以正合,以奇胜,若正道坦荡势雄,何须在意奇路何在? 只是略略一提。太子便将范闲地那句话揉碎抛走,诸将又开始忙碌起来。太子则和秦老爷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同时把眼光投射到城头之上。 便在此时,一名执旗令兵快马而至,在众人微异的目光中。高声禀道:“副帅叶重前来请太子令。” 太子微微一怔,眼光却亮了起来,而一旁的秦老爷子忽然睁开了双眼,寒芒尽出。却马上渐渐平息了下去,此时大势已定,秦老爷子不可自抑地开始想到自己的独子秦恒,在正阳门下究竟遭遇了什么打击,为何此时尚未归队,所以说叶重虽然来的突然,但秦老爷也只是在心头微微一动作罢。 老爷子猜到叶重为何而来,但根本不担心叶重会抢去秦家的任何功绩。所谓从龙,秦家扶太子上位之功,是谁都无法抹煞,只要太子登基为帝,秦家在老爷子死后,至少还可以保数十年太平。 太子的那一丝讶异与微喜,却是另有想法,他清楚叶重前来。是不想让范闲的那句话。影响到了今日起兵大计,然而这份对自己地尊重和对大局的看重。让太子仿似看到了另一抹光亮。 今日范闲将太后皇后三尊神主牌搁在城头,太子便和秦老爷子产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虽然最后太子用强行压制下了秦家诸将的念头,可是他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范闲想让他产生的想法。 数日前起,太子和太后祖孙二人深谋数次,一直没有下决心让秦家领兵入京,怕的便是日后军方独大。看着今日情形,太子知道自己终究不是父皇,对军方地影响力还是太小,自己必然要寻找一些平衡的手段。 而此时叶重的突然前来,让太子寻找到了一丝可能性——是的,叶重是二皇子的岳父,按理讲应该是太子最警惕地角色,但太子并不认为这世间的联盟会永远的持续下去,一切与利益有关,与感情亲情无关——自己是正牌太子,马上便要登基继位,叶家支持自己,总比支持老二的好处要来地多。 当然,他不敢指望叶家忽然转向投向自己,这些事情,也必须是很久以后才要考虑的问题,但他发现了这种可能性。 李承乾在心里微感苦涩想着,城下一群人都是叛君悖德之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叶重入列,对太子郑重行礼,禀报太平坊一地战情,他的亲兵远远地被隔在中营之外,秦家虽然不会防着他,却也不会允他将亲兵带进去。 秦老爷子微眯着眼,向着叶重微微点头,便算是见过礼。叶重面色微黑,沉稳至极。 攻城战还在继续,四周流矢飞过,呼杀之声未曾停歇,禁军已经开始出现了明显的伤亡,不过皇城雄高,宫门被山石泥沙填满,还能支撑的住。 范闲眯眼看着眼前幕幕的死亡发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此时大皇子已经整理好轻甲,取下了腰畔的长剑,自亲兵手中接过了自己纵横沙场所用的长刀,沉默地自他身后走过。 范闲忽然伸手,拉住了他地肩膀,沉声说道:“还是我去吧。” “我承认你很强大,但是带兵冲击不是一个人的刺杀。”大皇子眉头皱了皱,说道:“这种事情,还是我去做,你把城头看好,我母亲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范闲默然,知道无法劝服这位即将出征的兄弟。 大皇子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带着这几百人去冲连营……”他苦笑了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老子死后,你如果能逃出去,记得给每年给我烧些纸钱。” 范闲微涩一笑,知道老李家发迹之地的习俗便是烧纸钱,听着此言不由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半晌后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憋出了一句:“大哥,小心些。” 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大皇子朗声笑了起来,说道:“临死之际,忽然得你承认我是你大哥,倒也是不错。” 大皇子清楚,范闲是连父皇都不愿相认。却愿意认自己这个大哥,其间自有真实情绪。 范闲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大皇子和那些整装待发的禁军敢死队员,看着他们轻轻抚摩着皇宫里仅剩地两百余匹战马,眼光渐渐温柔起来。他知道如果这一铺自己如果赌输了,自己或许还可以有翻身地机会,可是这些人以及宫中的大多数人,都会为自己地赌博付出生命。 “如果你们死了。我会用几年的时间把老李家所有的人杀死,为你们复仇。” 范闲在心里对自己这般说着,目光缓缓从城头掠过,从城下掠过,扫过那些正勇敢抵抗着叛军的禁军士卒,看着坚守城弩处,负责各处联络的监察院亲信,看着苍白着面容。却坚持站在皇城正前方地胡舒二位大学士。 舒芜的白胡子在风中飘着,凌乱着,范闲的心头微黯,不知是不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这些人鲜活的面容。 他低头对三皇子李承平交待了几句什么,手掌一拍,整个人翻身而上,站到了皇城上那三具棺材上。 此时秋日已近中正,却钻入忽然飘来的乌云之中。皇城上那三具棺材被漆成全黑。范闲亦是一身俱黑,平静站在其上。迎着微凉的风,看着令人苦恼的一切。 皇城上下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浴血奋战的士兵们没有什么闲情去注视,而叛军中营里地人们,看到皇城上那个迎风而立的黑衣人,却不由俱感心头一寒。 自开战至今,范闲用的小手段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然而自叶重面见太子之后,叛军中营处终于有了些小小的变动,整个叛军地阵营,开始缓慢而极有步骤地进行着换阵。 定州军必须要接替老秦家,来承担一部分谋叛者的责任了,这是范闲想要看到的一幕,他注视着这一切,发现庆**队虽然训练有素,但叶秦二家少有配合,在换阵之时,整个战线终于露出了几个豁口。 此时定州军还远没有转移到位,秦家仍然占据着中枢的所在,只是左上方地那几道蛛网似的街巷露出了他们的道口。 范闲没有什么军事素养,但也知道那些缺口并无法被自己利用上,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已经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好运气,能够在此刻大放光彩。 似乎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而天意侧耳倾听到了范闲心中的祈祷,正在叛军换阵微乱之际,缺口处的那道长街上终于传来了急促而蕴含着杀意的马蹄声。 范闲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却是眼光大寒了起来。 不是援军,而是秦恒! 经历了正阳门的残酷狙杀,秦恒这位曾经亲历南诏战事,将门之后地将军,终于凭恃着强大的五千骑兵,正面突破了监察院与禁军骑兵的联合狙杀,在迟缓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赶到了皇宫! 转瞬间,可见秦恒属下的骑兵已经冲到了街口,可见那些骑兵身上的血迹伤痕,而五千骑兵,此时只余下近三千人,可以想见正阳门下的狙杀惨烈到了何种程度。 范闲的心尖像是被针扎般痛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最忠心的监察院部属只怕在正阳门下损失惨重,不知死伤了多少人,至于大皇子派出地那支禁军大队,想必是全军覆没。 一抹苦涩血腥地味道,在他的唇舌间翻滚着,两声咳嗽后。范闲瞪着血红地双眼,知道霸道地麻黄丸在强行提升自己的境界同时,也深深地伤害到了自己的心脉。 然而他只是盯着那个缺口处,看着那队秦恒率领的骑兵,挟着烟尘,带着血迹,出现在众人的眼帘中。 “动手。” 他捂着渗出血水的嘴唇,含糊不清说道。虽然命令含糊不清。语声极低,但一直守候在他身旁的启年小组成员,却没有一丝犹豫,举起自己的右臂,奋力地一拉,手中地令箭冲天而起,在这一片阴沉的天空中,绽出了一朵美丽的烟花。 从昨夜至今时。京都的第二朵烟花。 烟花令一出,在皇宫前广场后方的民宅里,响起了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而在那左前方的三道街巷正中间一条中,竟是突兀地响起了一阵急促地马蹄声。 秦恒的骑兵已至。这些马蹄声又是从何方响起?这些坚定急促,甚至比秦家浴血骑兵更快速,更杀气十足的骑兵,究竟是谁? 如同两阵风注定相遇。沿着两条道路同时向皇宫广场突进的骑兵,终于在两条街巷交错的地方相遇了,剧烈而突然地撞在了一起! 这枝隐在暗中的骑兵人数并不多,但却挟着一股与一般庆军不同的气势,不仅仅是杀气,更有一种冷漠到了极点的幽冥味道,他们全身黑甲,似乎连一丝光线都不会反射出来。只是浓黑似墨到了极点。 监察院黑骑,传说中庆国狙杀能力最强地骑兵,然而并没有几个人曾经见过他们作战的方式与强大的实力,在庆**方内部,有不少人对于黑骑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认为陈萍萍这条老黑狗,怎能训练出铁血骑士。 然而今天,这只神秘的黑骑部队。终于和庆国的精锐骑兵碰撞到了一起。而且用血一般的事实告诉所有人,单论骑兵素质。黑骑……永远是最强悍的。 黑骑地突兀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起始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的秦老爷子第一时间内发现了问题,眼中再次闪过一道寒芒。 没有人清楚,范闲是怎样将这支骑兵部队隐藏在叛军身后的连绵民宅里,更没有人知道,这支全黑色的幽暗骑兵,是怎样做到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秦恒率领着骑兵快速驰过街口,然后便看见自身旁另一条道路斜斜杀过来的……那些黑色的令人心悸的骑影! 这支黑骑人数太少,只有两百人,如果大皇子此时还在城头,一定会猜到,这正是昨夜范闲派遣出宫地队伍,那批由黑骑副统领荆戈领首,悄无声息失踪很久地队伍。 虽然只有两百人,但这批黑骑却像是两千人……不对,就像是一个人在战斗,领首的将领戴着银色地面具,紧握长枪,就像是刀锋上最锐利的那一个点,用奇快的速度,冲在前最面! 而他身后的两百名骑兵,就像是匕首后面锋利的刀刃和坚实的刀实,保持着紧密的队形,以极高妙的骑术支撑,紧紧跟随着银面荆戈,朝着秦恒两千多骑兵的正前方,狠狠地扎了进去! 以两百敌两千,也只有黑骑才会有这样的决心和胆魄,因为在数十年前,黑骑的前辈们曾经在陈萍萍的带领下,向北突袭三千里,深入大魏国境之内,活捉大魏缇骑首领肖恩,然后全身而退! 突袭三千里,黑骑能为之,更何况这区区三百丈。只有牢记历史的人,才会明白,黑骑才是天底下最强大的骑兵,才会明白,为什么庆帝永远强行命令陈萍萍,将黑骑的人数限制在千人之内! 黑衣的范闲站在黑色的棺材上,看着自己的黑色骑兵,进行着黑暗的突袭,嘴唇发干,一言不发。他知道反击将由此开始,而黑骑的突袭,只是自己赌博的序幕。 第一百五十四章 荆戈刺秦! 第一百五十四章荆戈刺秦! 丁字路口,用碰撞去决定生死的两支骑兵队伍,像两道风一般地卷出各自的街巷,于宫前广场西北角的那一片空缺处,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在冲撞之前的一瞬间,那些高速驶来的黑色骑兵全身罩甲,单手持缰,另一手却没有拿着刀枪,而是平端着弩机,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抠动了扳机! 庆国骑兵精通骑射之术,但是在这样的正面冲战中,一般习惯以刀枪相向,基本上没有人会拿着弩机进行冲锋。因为弩机本身就有重量,而且在这样短的冲刺距离中,如果动作稍微一慢,只怕弩箭没有发出去,双方便已经撞到了一起。 但黑骑不一样,他们从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开始,便养成了这种习惯,单手持弩,依然稳定无比,准确地说,近千人的监察院黑骑,实际上就是一股强大的集体暗杀突袭武器。 嗤嗤破空声起,在这样短的距离内,数百枝锋利淬毒的弩箭,全数射了出去,没有给那枝正阳门下突过来的骑兵任何反抗的机会。 无数声闷响过后,正阳门下突过来的骑兵大队前营骑士,不知有多少被弩箭射中,惨然堕马,有的却依然坚持在马背之上,抽出了刀刃,狂吼着向那些越来越近的骑兵身上砍去。 黑骑弃弩,自马鞍下拔刀。反手一削,化作一片雪光,直接将骑兵的脑袋砍了下来。 两百名黑骑同时做出了这个动作,弃弩弃的干净利落,拔刀拔的气动山河,当头一斩是如此地惊心动魄,两百人整整齐齐地做出了如此高难度的攻杀手段,看上去极具一种沙场上地美感。 一方是在正阳门下苦苦突袭。被监察院千余名部属和禁军大队绞杀许久,终于成功扫荡开道路,千辛万苦来到皇城前方的叛军骑兵大队。一方是隐忍许久,养精蓄锐,只等提司大人一声令下,便要做出监察院最强力一击的神秘黑骑。 双方的气势、精神、体力因为时势的关系,原本并不太大的差距,骤然间被拉大到了一种战场上不可能承担的距离。 两百名黑骑就像是一把被烧热了的刀子。锋利无比地冲入了秦家骑兵大队之中,轻松愉快地将骑兵大队探入皇宫广场地阵形斩开了一道大口子,随着无数鲜血的迸溅,尸首的落马,黑骑成功地冲断了秦家骑兵。将……秦恒以及三百多名骑兵与大队分离开来,让他们成为了一支孤军。 黑骑骑术高超,竟在快速之中,成功地转换了阵形。整支队伍忽然散开,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向右拉缰,凭恃着奇快的速度和巨大的冲击力,将后方的骑兵大队堵的一顿。 而剩余地一百多名黑骑则是向左一刺,就像是一群狼群,快速地挑选好自己的目标,向着秦恒所在的前锋营处贴了过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用手中的刀撕咬着,斩杀着。 不过瞬间,秦恒所在的前锋营便死伤惨重,而后方地骑兵大队被这雷霆一击击的有些心神涣乱,一时间根本无法冲上来救援,而此时广场上叛军虽多,但相隔犹有一段距离,尤其是此时叛军正在转换阵形。情势微乱……看黑骑如此雷电般的冲击速度。谁也不知道当大队前来合围时,黑骑会不会将这数百名骑兵全部冲杀干净! 马蹄如雷。黑骑座下的马沉默奋力前行,秦家骑兵座下地马却悲鸣乱跑,就如同它们背上的主人们此时的心境。黑骑的追杀速度太快,片刻间,竟追着秦恒所在的先锋营斜斜向广场内深入了一段距离,与后方的大队脱离开来。 这一幕看着实在是令人心惊胆颤,四周尽是叛军,秦老爷子和叶重早已反应过来,命令属下叛军快速向西北方那个缺口处合拢,务必要赶在黑骑得手之前,与秦恒接触。 如果让逾万叛军成功合围,黑骑再如何强横,也只有死路一条。当然即便黑骑此时成功地依范闲令斩杀秦恒,只怕最后依然是死路一条。可是以荆戈为首的黑骑,似乎根本没有考虑一点,于万众瞩目间,于无数叛军的包围中,在宽阔地宫前广场上,这般不要命的,勇敢到甚至有些嚣张地追缀着秦恒先锋营的尾巴…… 尘烟渐起,一百多名黑色的骑兵在数万叛军的眼皮子底下,追杀着数百名秦家精锐骑兵,这种绝决的姿态,这种狂妄蔑死的气势,这个令人心悸的画面,必将长久地停留在人们地记忆中。 一道尘龙,数百骑兵舍生忘死地追杀,由广场西北角,一路贯穿入广场中央! 秦恒不是弱者,不然不可能在三十几岁的时候,便成为了京都守备师自叶重以后第二年轻地统领大人,也不可能年纪轻轻便成为枢密院的副使。对于战场上的局势,这位秦家的第二代领军人物,毫无疑问有自己的智慧和判断。 他擅于领兵,而且反应极快,当黑骑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帘侧边后,他马上作出了决断,进行了第一次的正面冲撞,只要能够敌得住第一波的攻势,后方大队续来,对方区区两百余骑,根本造不成任何的影响。 只是今日京都之战实在和战场上的厮杀有太多的不同,正阳门下的巷战也和往常兵法书所描写的巷战有太大差异,秦恒从来没有想过,监察院这种以情报暗杀存世的部门,居然在巷战中能够爆发出如此巨大地威力,让秦家骑兵损失惨重,同时也消耗了太多的士气和精神体力。 而最关键的是。秦恒万万没有想到,那区区两百人的黑色骑兵,居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气势,快速的冲击力,和冷酷到了极点的杀人手段。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前锋营的五百骑兵,竟然连对方地第一波攻势都没有抵挡住,被对方狠狠地切成了两截! 秦恒的心里寒冷。反应却是奇快,快马加鞭,根本不在原地与黑骑对杀,而是直接加快速度,领着自己的骑兵向着广场中央冲去,四周全部是叛军的人,只要入了合围之中,那些黑骑只有等死的份。 他要做的是快。尽可能地快! 应该说秦恒的反应奇快,秦家骑兵的训练也极为有效,虽然被黑骑如狼群被狂奔噬咬着,可是骑兵前锋营仍然成功地从丁家路口处,逃逸到了广场之中。 只是黑骑更快。更狠,一点也没有被拉下,反而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而戴着银色面具地黑骑首领。更是由侧面冲刺而来,距离秦恒只有三个马身的距离! 秦恒头盔中的双眼寒芒一射,虽然黑骑的悍勇出乎他的意思,对方竟然敢追着自己深入叛军合围之中,看来是准备拼死也要刺死自己,可是他知道,黑骑地突袭已然失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老父亲,不会眼看着自己死去。而叛军的救援已经到来。 此时叛军的换营正进行到一半,便发现秦恒深陷苦战危险之中,自然分出两个大队前来救援,同时意图将这支宛若天外突降地黑色骑兵剿杀干净,只是此时这两个大队距离那条尘龙还有一段距离,大部分是步兵,如果跟得上黑骑突袭与秦恒逃命的奇快速度。 然而便在此时,叛军中营里响起一声威武的号令:“放!” 皇城上有神主牌。箭雨没有降落的光荣。广场上惊心动魄的这一幕,却没有任何可以阻止秦老爷子决心的存在。随着这一声令下,无数箭锋,向着那道尘龙的所在射了过去! 嗤嗤破空之声密密麻麻响起,连绵成一片,将那些正在生死之际拼命的骑兵们全部笼罩了进去,竟是根本不在乎黑骑追杀地是他们自家的骑兵! 秦恒早已猜到自己的父亲在战场之上,从来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也知道这阵箭雨会到来,他的面色铁青,高速奔驰造成他的嘴唇发白,而在箭雨来临之前,已经是一个翻身,射向了座骑的侧后方。 无情的羽箭噗噗噗噗刺入了所有人地身体,破开那些高速冲刺地骑兵身体,旋转着的箭锋撕裂骑兵地轻甲,钻开人类脆肉的皮肉,扎进他们的内脏或是骨骼! 一瞬间,高速奔驰追杀的双方骑兵,同时遭遇了箭雨的打击,纷纷堕马,摔倒,摔的骨肉分离,连声闷响。 在这样的时刻,不论是秦家的骑兵,还是监察院的黑骑,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凄惨的命运。 黑骑的盔甲虽由内库丙坊特制,较庆军精锐用料更为轻便精良,可是依然在这轮箭雨下损失惨重,而那些秦家自己的骑兵,更是遭到了灭顶之灾! 太子霍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秦老爷子,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为什么会发出这样一个恐怖的命令,难道他就不担心秦恒的生死,而且这两百名黑骑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样大的破坏,便这样用箭雨不分敌我地屠杀,难道不担心造成军心不稳? 秦老爷子眯着眼睛,寒冷的光芒从那两道小缝里透了出来,场中所有人,只有他清楚这只黑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只有他清楚,如果放任这两百名黑骑追杀下去,秦恒所领的先锋营,根本无法在叛军救援到来之前脱身。 他知晓黑骑的厉害,更以为范闲在正阳门下的布置,在此处埋伏的黑骑,都是为了先前城头上,令他愤怒到极点的那句话。 “我要你老秦家断子绝孙!” 秦老爷子是狠人。范闲既然要让自己断子绝孙,他宁肯是自己动手,也不愿意卑屈地看着范闲安排的人,杀死自己地儿子,更何况……自己老秦家的儿子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秦恒没有死,他的座骑满身羽箭,两声悲鸣之后,重重地向着地面摔了下去。而他因为早有准备,虽然被马匹倒地后的前滚之势,与地面狠狠地撞击,身上的盔甲甚至因为与地面的磨擦,擦出了无数微弱的火光,然而却已经卸了大部分地力量,而且凭借着座骑的遮挡,没有中箭。 箭雨只是一波。紧接着便停了,大部分你追我杀的骑兵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黑骑虽然存活的人数更多一些,但也失去了座骑,受了或重或轻的伤。他们没有惊惧,而是继续抬起了刀,向着身边那些倒在地上的秦家骑兵杀了过去。 而此时,秦恒已经站了起来。四周的叛军支援也急速的靠近。 荆戈,这位戴着银色面具地黑骑副统领,从接触战开始,便成为了黑骑的锋尖,以最绝决的姿态,最快地速度,死死盯着秦恒,没有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 箭雨来袭。荆戈一人一骑也受到了惨烈的打击,一枝羽箭极巧地穿过他身上地甲片,斜斜地射入了他的左肩,一抹血痕迅疾渗了出来,而他身下的座骑也是前腿一软,无声地倒向了地面。 他的脚重重地点马鞍,就在箭雨停止地那一刹那,手持黑色长枪。如一头狼王般扑了出去。带着一抹隐藏了很多年的噬血饥渴,势不可阻。 三丈距离。转瞬即逝,秦恒此时刚刚从马下抽出大腿,很困难地站了起来,看上去精神体力已经衰竭到了极点,于黑枪凌厉杀意所指,似乎只能束手待死! 但谁也没有想到,秦恒本来看上去疲惫不堪的身躯,竟在这一刻重新拥有了活力,只听得他猛喝一声,并未转身已抽剑出鞘,整个人的身体快速地旋转了起来,就像是一道影子,极为诡魅地与那道凌厉黑色枪影相擦而过! 荆戈一枪全力刺出,根本无法料到对方竟有如此巧妙的对枪身法,整个精神气魄全数凝在这一枪上,枪尖此时落空,狠狠刺中秦恒身边的广场石板地,迸的一声将那片石板刺成无数碎片! 便在那声闷响间,秦恒身形旋转未停,片刻间迫近了荆戈的身体,一声冷哼,左肘一突,手中地剑锋便往荆戈的颈间割了下去! 一闪一转一割,如此干净利落的三连击,还是在如此复杂的沙场情形下使出,秦恒果然极为强悍,难怪秦老爷子对他有如此大的信心,让他单独面对银面荆戈的突刺! 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如此狠厉地一割,只怕范闲都难以抵挡,荆戈只怕是死定了。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追杀进行途中,叛军对于皇城地攻击始终没有停歇过,那些用来冲撞宫门地重车,依然不知疲倦,不畏落石火烧地,依次向那三座宫门发起着冲撞,巨大的闷响,不时在皇城上下回荡,听上去就像是震人心魄地鼓点。 而就在广场上的奇诡追杀进行到最后一刻,秦恒的剑距离荆戈的颈部只有三寸的时候,宫门处的攻防,也出现了令人震惊的变化! 轰的一声巨响,正中间的那扇厚重宫门居然被冲开了!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叛军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便是狂喜亢奋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此时黑骑已败,荆戈将死,宫门已开,胜利的天平已经毫无疑问扔掉了所有的法码,开始怯懦地依偎在了叛军一方的身后。 看着这一幕,太子精神一振,看了一眼身旁的秦老爷子和叶重,深吸一口气,说道:“全力攻击!” 范闲站在黑色的棺材之上,轻轻地用脚尖敲打着谁也听不懂的节奏,看着皇城上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的这些致命的变化,却依然没有下决定一脚蹬开棺材。取出棺材中的那把重狙。 因为他站地比所有人都高,就像陈萍萍曾经教导过的那样,所以他看的比所有人都远,可以看到一些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细节。 他看到仍然停留在西方叛军营中,定州家的将领们正与二皇子商议着什么,却渐渐地靠拢了过去,将二皇子的那些亲信很自然地隔绝在了外围。 他看见了叛军中营里,那位第一次露出喜悦神色的太子殿下身旁。叶重的脸色一如寻常地平稳,而宫典却是拖后了一个身位。叛军换营的过程里,在救援秦恒所带来的混乱中,定州军的军队渐渐转换了队形,虽然细微,但在居高临下的范闲眼中,却是格外刺眼。 如果一个复杂的局面是由无数的画面组成,那么这些画面在范闲的眼里。正在发生着一些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地变化,但他知道自己的赌博,便是由这些画面的变化,而决定最后的成败。 他将大魏天子剑紧紧地绑在后背上,手掌拉了拉三处在两年前便给自己准备的钩索。看了一眼守城弩地方向,微微眯眼,说道:“准备。” 然后他最后一次用脚尖点了点棺材,心想今天还是不会用你。 画面的变化。便在下一刻突兀发生了,这一次变化将决定庆国今后的岁月,而且注定会成为后世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们津津乐道地内容。 第一个画面的变化,是戴着银色面具,马上便要面临死亡的荆戈,就在秦恒的剑锋袭颈前的那一刹那,低了低头。 荆戈低头!在电光火石间,这一低头看似简单。实则困难到了极点,可是他却做的如此自然,如此快速,就像是在五百年前,荆戈便知道秦恒的这剑将从何方来,将往何方去,已经模拟了无数次,早就做好了迎接这道剑锋的准备。 恰是那一抹低头地温柔。让秦恒那记杀人的剑。横割在了荆戈的银色面具上,划出一道银色的火光。却没有割断他的脖颈! 而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荆戈那似乎灌注了全身气魄的一枪,一枪刺空,刺破地上青石板上,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快速地反弹回来,顺着他空握着的虎口,倏地一声弹了回去! 荆戈地手紧紧握着枪锋下三寸地,猛地向上刺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荆戈脸上银色面具还在泛着火花,而他手中地枪尖已经狠狠地从秦恒的下颌部刺上进去! 喀的一声闷响,锋利地枪尖由秦恒的下颌部直刺入脑,鲜血一飚,秦恒身体一僵然后一软,就此毙命。 荆戈紧握着枪杆,枪尖挑着秦恒的尸首。 一声脆响,荆戈的银色面具破成两半,滑落于地,露出他的真实面庞,那张范闲一直很想看到的脸,那张自从他被陈萍萍从黑牢中捞出,成为黑骑一员后,始终藏在银色面具下的脸。 这张脸眉眼生的很清秀,但是……由左耳到右耳下,竟不知是被什么利器从中间狠狠地切开!很陈旧的伤势,却依然显得如此恐怖,可以想见当年是受了怎样的伤害。 伤口极大,露出里面的骨肉和白牙,看上去异常恐怖,尤其是先前秦恒一剑虽然被他的银色面具遮挡,可是剑意依然袭面,将他的旧伤口震开,鲜血渐流,更显狰狞! 整座广场上鸦雀无声,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狰狞的黑骑统领,用手中的枪尖挑着秦老爷子的独子,不由想到了范闲那句要让秦家断子绝孙的诅咒。 鲜血从秦恒的喉间滴下,沿着长剑滑到荆戈的手上,湿滑一片。荆戈沉默,心里却在想着,当年你哥哥便是用这一招,毁了自己的脸,这些年自己对秦家的仇恨让自己戴着银色的面具,时刻琢磨着秦家杀场上的手段,可今天你还是用这一招,死在自己手中,便不要喊冤! 荆戈枪挑秦恒尸首,望着叛军中营秦老爷子所在,厉声喝道:“我就是荆戈!” “秦业!你杀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杀秦 第一百五十五章杀秦 荆戈枪上挂着秦恒的尸首,鲜血淋漓而下,在这一刻,他的胸中被复仇的快意和血腥的味道充斥,直欲在这万军包围之中尽情呐喊一声,他终于为家人报了仇,在隐于黑暗若干年后,终于为家人报了仇。 在胶州的城外,他第一次向范闲诉说了自己的过往,而在半年之后,范闲轻声许诺,会给他报仇的机会。荆戈不知道小范大人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助自己一偿心愿,但今日这心愿终于变成了现实。 快意,无穷的快意杀意,让荆戈开心的笑了起来,那道凄惨的伤口在他的两耳间裂开,就像是小丑的嘴,因为此时的笑,而张地愈发的大。看着格外恐怖,却又格外凄凉,眼泪如雨自脸部滑落。 而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自内心最深处泛起了一丝寒意。骑于马上的秦老爷子,心头如撕裂般地痛了起来,两眼一黑,却是强悍地直坐于马上,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禁受不住的精神衰败。 秦老爷子面色苍白。白发乱飘,看着被那怪物黑骑刺入枪上的独子,一言不发。 便在此时,皇城下那些如暗流般悄悄发生变化的画面中,第二幅画面也变了,就像一位丹青圣手,在满山的泼墨秋图里,肆意洒下万点朱点。山野里顿生无数野花,由凄清顿成果实丰收之盛景! 正宫门被叛军重车撞开,叛军正大喊着往里面冲击,然而一柄大刀却自宫门之中挥将出来,带起一阵寒光。一道血光,数个头颅就此落地! 大刀再挥,在一片寒光之中,全身银甲地大皇子骑于马上。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天神一般,跃门出宫门,大刀开血路! 喀喀喀喀,叛军前锋肢断头落,大皇子暴喝一声,手持长刀,率着身后的两百名禁军突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宫门被破开的一瞬间,抢先攻了出来,开始了皇宫里人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击! 马蹄轰隆响起,宫门内的山石泥沙虽只清除开了一条小道,却也没有阻止住大皇子反击的速度,两百名禁军依次快速驶出,凭借着高速地冲击力。与优良的骑战功夫。如快刀入豆腐般,将宫门前的叛军先锋。冲开了一条大口子,寒芒所向,无人能阻,敢阻者皆化为地上尸首与残离肢体。 只是刹那功夫,禁军便从豁然洞开的宫门处,往外冲了近二十丈,如同一道银流一般,势不可挡! 而此时,叛军也已经开始加速向着已经破开的宫门处冲了过来,密密麻麻地,有如满天飞舞的蝗虫,令人不寒而栗。 二百名禁军虽然势厉,但在这样强大的叛军面前,看上去只像一道银线般粗细。 然则……大皇子不惧,他既然信任范闲,便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快速冲击中手腕一翻,大刀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圈,直直向着右前方斩了下去,只闻得喀地一声脆响,一名叛军校尉手中短枪从中断开! 大刀砍入那名校尉肩上,大皇子皱眉闷哼一声,腰腹发力,沉气运臂一拖,嗤拉一声,刀锋破体而出,顿将那名校尉身躯斩成两半! 紧接着大皇子一俯身子,避过迎面削过的一根刺棒,此时他手中的大刀拖至身后,于腰间周游一转,凭借着强大的臂力,一个斜劈,大刀刀锋在空中凄厉地呼啸着,极为霸道地生生砍飞左侧方那名叛军的头颅! 啪的一声轻响,无数血水喷打在大皇子银色的盔甲上,他手中的长刀亦是带着浓浓地血污,银红相加,就如同他平日里喜欢着的那件鲜红大氅,随着禁军的拼死突击,化作了一道血线,看上去份外惊心壮丽。 头盔将将压着大皇子如剑般的双眉眉线,他的眼睛里野火燃烧着,勇不可挡地率着部下,向着前方遥远的叛军中营处冲去,这一路上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阻截厮杀,或许他永远也无法冲到李承乾的面前,可是他依然要冲。 因为他是庆国征西军大帅,皇室子弟中唯一有过沙场经验的人,即便不明白范闲地用意在哪里,但既然接下了这个使命,便一定要将使命贯彻到底。 他不是武道高手,但他是军中猛将,京都地攻防战无法发挥他在野战上的指挥才能,然而冲锋陷阵,大皇子向来不惧,沙场上地马战功夫,和高手之间的决斗完全不一样,首重气势,而大皇子的气势毫无疑问,已经被他誓死的心,提到了巅峰状态。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身为东夷与南庆的混血儿,从某些角度上来说,他不得陛下之喜,却对这片国土有着浓厚的感情…… 一枝暗箭射来,被他刀尖劈开,却让他的身形顿了顿,被马下无数叛军刺来的枪枝在身上划了几道血口,幸亏马速极快,没有落入包围圈中,而是直接杀出一道豁口。继续向着叛军中营冲刺! 还有很远,但这两百禁军给人的感觉却是,似乎他们在下一刻,便会冲到太子的面前。 范闲站在黑色的棺材上,紧张地注视着城下地一切,当大皇子从城下宫门冲入自己视野中时,他在第一时间内发出了命令。 “为殿下开路!” 皇城之上留下的禁军与监察院部属并不多了,大部分都在勉力支持。迎着那些自云梯往皇城上攀爬的叛军士兵,凭借着凌晨时两个时辰的准备,至今没有让一名叛军爬上城头。 然而他们早已得到了军令,虽然心中暗自凛惧,却依然毫无迟缓地贯彻了范闲的意旨,离开了自己驻守的皇城范围,极快地向着中间地带靠拢,将手中已经极少的箭枝。一点也不吝惜地射了出去。 箭枝集中如雨,全数洒落在大皇子这一拔禁军突击的路线之前,全部落在那些叛军们地头上,顿时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也让大皇子突击路线上的阻力变得小了一些。 然而皇城其余地方防守力量变得薄弱。没有箭羽防御,云梯上下的叛军们像是吃了兴奋剂一般,勇敢地向上攀爬,眼见便要登上了城墙。 禁军们拼命地拉动着弓弦。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胳臂上的疼痛与手指上被弓弦震出的血水,他们奉范公爷的命令,要用手中的弓箭替王爷开路,那叛军攻上皇城来怎么办?可是王爷此时就率着两百名兄弟,在叛军地合围里突击,如果自己的弓箭稍一缓慢,王爷受了损伤怎么办?惶恐、不安、壮烈,各式各样的情绪在皇城上这些禁军们的心中翻滚着。 叛军已经沿着云梯爬到了皇城之上。虽然上城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秦家地军中好汉,极其艰难地站稳了脚跟,开始扩大阵地,为后续的叛军部队上城开路,而城下宫门处两百名禁军骑兵已经冲了出去,叛军们围阻不能,自然沿着破开的宫门杀了进来。和宫中仅存的那些防御力量杀在了一处。 眼看着皇宫即将陷落。而大皇子还在城下地叛军中冲杀着。 此时嗡嗡两声闷响,停顿了一段时间的两座守城巨弩。终于再次开始了射击,这次的射击并不是针对那些冲门的撞车和那些陆续运来的登城三截云车,而是在范闲的强力要求下,全数落在了叛军之中,落在了大皇子冲击路线的正前方。就如同禁军们此时的箭雨所指一般。 巨弩落地,扎穿无数叛军身体,激起阵阵血雾,复又重重扎入青石板中,有地弹起,巨大的重量和强大的冲击力,也足以压死几人! 骤然强大的箭雨与威力恐怖的弩箭,十分有力地支援了大皇子的突击,在叛军正中方开出了一道血路,而大皇子率着禁军,如一道银线,便沿着这条血路,勇敢地向着叛军中营突击。 叛军们明明人多势众,但眼看着骑于马上的大皇子壮丽英姿,却是无来由地心悸起来,庆军最重战功,而世人皆知,数年来,便是这位大皇子领军在西陲与胡人征战,未尝一败,为庆国立下了赫赫大功,而这位大皇子更是成了军中一代名将。 一代名将率兵突击,所形成的压迫感和冲击力度,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抗地。 范闲看着那壮烈地一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体内两个缓缓运行的小周天猛然提速,将体内经脉上附着地那一层天一道真气逐渐脱去,而让那些暴戾的霸道真气,开始在身体内强悍的运行起来。 血丝在他的眼中越来越盛,药物的作用已经到达了峰值,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钩索,等待着最后一根弩箭发出的声音。 杀死秦恒的荆戈已经被最先赶到的叛军包围,秦老爷子有些冷漠无神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投往前方还极遥远的骚乱之中,他知道大皇子已经开始领军反攻,他知道大皇子的作战风格是如何狂野壮烈,如果对方手中还有三千骑兵,或许秦老爷子也会暂避对方锋芒,然而此时叛军胜势已成。城头宫门处已经突了进去,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秦老爷子断然是一步也不会退的。 这是在沙场上浸淫数十年后所形成的天然直觉,然而看着大皇子浑身浴血地英姿,想到先前那一幕独子惨死的景象,秦老爷子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甚至快要闻到死亡的气息,一直深藏于心的那抹痛楚。让他在微一犹豫之后,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敌军最后的疯狂反扑,不可轻觑。”秦老爷子咳了两声,对自己亲信的家将说道:“带着太子去后营。” 太子看了秦老爷子一眼,本不想退,奈何太子殿下不知军事,也愿意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干扰到秦老将军地行兵布阵。只有黯然离去。 秦老爷子乃沙场老将,当此大皇子最后反扑之际,他选择不动如山,自然是最佳的决定,但今日亲见独子死亡的惨剧。终究让他保守了一些,让家将带领太子暂避大皇子反扑锋芒,只是如此一来,他的身边便只剩下了八名秦家家将。 或许身为九品高手。秦老爷子根本不在乎什么。 但范闲在乎。 巨大的守城弩终于耗费了所有的弩箭,而禁军的箭雨也已经变得稀疏起来,可此时大皇子所率领的禁军队伍,在付出惨重地代价之后,依然无法突进到叛军的中营。 战场之上或许会有奇迹发生,但是想靠两百名骑兵便进行一次成功的反扑,这已经不叫奇迹,而叫痴心妄想。而大皇子浴血作战至此时。已经杀出了长长的一条血路,强悍的沙场作战能力,已经吓破了无数叛军地胆魄。 此时皇宫将破,大皇子被围,残存的黑骑与荆戈被围,大势已成,便是最后那枝守城弩射出去的声音,也和前面的十几枝弩箭大为了不同。斜斜地射出。发着呜咽地悲音。 从这最后一枝弩箭射出之后,两座守城弩便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似乎清清楚楚听到了这枝弩箭发出的悲声。能够捕捉到这枝弩箭撕裂空气,运行的轨迹。 而没有人注意到,这枝弩箭飞行的轨迹与前面为大皇子开路的弩箭飞行轨迹完全不同! 这枝弩箭斜平而射,竟是自所有叛军的头顶上掠了过去,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而是在空中缓缓地消耗着动能,飞行了极长的一段距离,然后重重地摔落在了叛军中营地正前方。 弩箭射的虽远,但如此射出,却是没有任何威胁,最后就像是一块破铜烂铁般凄凉地摔落在地,没有砸到一名叛军士兵,只是将他们吓了一跳。 噗的一声闷响,弩箭就像是小孩子玩刀一般,运气极好的弩尖向下,刺入石板间的泥土间,直直而立。 便在此时,城上城下的所有人看到了一幕令他们惊心胆颤的画面! 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就像是从地底深处冒出来地幽灵般,从皇城之上飘了下来,沿着那枝弩箭运行地轨迹,于无着力处的空气中,向着城下疾飞! 黑衣人地速度极快,竟似是撕裂了空气,从极高的皇城处,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飞临到了叛军大阵之上! 最后一枝弩箭的末端系着绳子,而黑衣人便是用钩索,沿着那个绳子滑下,直杀叛军中营! 如黑色的天神飞降,这一幕不知惊的多少人瞠目结舌,被那空中的强大杀意与气势所慑,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发现了最后那枝重重摔落在地弩箭后方系着的绳子,大声狂吼道:“砍绳!” 数把亮刀同时向着那枝弩箭尾部紧紧绷住的绳上砍去! 秦老爷子眼瞳微寒,看着以奇快速度冲来的黑色影子,心底的痛楚与愤怒再次暴发出来,身体抖了一下。大皇子奋勇的突击,黑衣人的从天而降,不可避免地让他分了神,尤其是先前独子的惨死,更是让这位强大的人物,终于在心神上露出了一个缺口。 就在秦老爷子心神微颤的时候。他的眼角也亮起了一抹刀光。 这刀光并不是向着弩尾地绳索上砍去。 而是砍向了秦老爷子的身体! 喀的一声闷响,在叛军中营里爆发出来,宫典全身盔甲被体内真气激的铛铛乱响,强横的真气让他须发尽张,双手死死地握着手中的直刀,砍向了秦老爷子的脖子! 这一刀蕴含了宫典全身的功力,八极巅峰地实力,全部都在这等待了数年之久的一刀中。暴发了出来! 秦老爷子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愤怒与不可置信,脸上一阵潮红之色,而他的手,则死死地钳住了宫典这横蛮的一刀! 鲜血从秦老爷子的虎口中滴下,面临着这阴险到了极点的刺杀,这位庆军第一元老,九品上的强者,依然如看到范闲从天而降时那般抖了一下。 只是轻微地一抖。秦老爷子脸上的潮红之色顿时变成煞白,而宫典的长刀却是握不住了。 然而和宫典同时出手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很重的人,一个很强大地人。 叶重出手很重。重的似乎挟带了定州处荒漠的风沙,挟带着某种冥冥中的意旨,绝决地,无情地撕裂了他与秦老爷子身间一名叛将的身躯。击在了秦老爷子的腰腹间。 叶重与宫典,同时出手偷袭秦老爷子!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太诡魅,太不可置信,便是连秦老爷子也没有想明白其间蕴藏着何样的意味,而贴身的家将已经护送太子去了偏宫,他身边的八名将军却根本反应不过来! 在这一声巨大的闷响之后,叛军中营中尘烟大绽。尘烟微落,三人座下三匹战马被强大地真气所震,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爆体而亡! 秦老爷子一口鲜血喷出,腰腹上出现了一个恐怖的伤口,而他如枯竹般急速探下的那只手,已经死死地扼着叶重持刀的手腕! 叶重低着头,两眉稳重如山。体内真气毫不吝惜地如巨浪一般涌了过去。沉腰闷哼,一脚跨前。再压一步! 秦老爷子的身体又颤抖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苍老的身躯内暴发出来,左肘一弹,手握宫典钢刀,而肘尖已经是狠狠撞在了宫典的胸口。 宫典噗地一声吐出漫天血雾,却是借着喷血之势暴喝一声,舍生忘死地将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刀锋一压,压得秦老爷子地左手贴在脖颈之上,发出吱吱恐怖的声音。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极短地时间内,叶重知道自己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以他如山般厚重的性情,绝对不会错过,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胸膛暴涨,左手一振,迅即化作一面铁板般,脱离了秦老爷子异常强横的扼制。 这只左手化作一扇铁板,以大劈棺之势,重重地击打在秦老爷子已经鲜血迸流的胸腹伤口上。 叶家的手上功夫,天下第一! 强大的冲击力,带动着庆**方的三位顶尖高手,在石板地上脚步蹬蹬而退,一路踏碎地面,震起烟尘。 而此时,弩尾后方的绳索已经被砍断,一身黑衣的范闲从半空中堕了下来,然而他却没有堕入叛军合围之中,而是脚尖一点一名叛军的头盔,如一道轻烟般,直刺叛军中营! 其时,叶重的大劈棺正狠狠地砸在秦老爷子腰腹间的伤口上。 范闲缩成一团黑影,再旋即展开,锃锃两声,左手抽出背后捆着的大魏天子剑,右手自靴中取出自宁才人处要回来的黑色匕首,一手剑一手匕首,化为一道黑烟,自叛军中营那八名秦家家将头将掠过。 嗤嗤数声脆响,五名家将被割喉而死,三名家将胸口受伤而退。 虽只一照面,范闲却已经发挥出了自己重生后最强大的实力! 如巨鸟投林,他投向了正如野兽一般厮杀的三人之中。 身受秦老爷子狂吼一声,反手收指成寸,重重击打在浑不要命,全然不顾防守的叶重左肩,击的叶重左肩尽碎,而他身下的一脚重重地在地上一踏,印出一个脚印,带动着自己的身体疾疾向后飞去。 叶重闷哼一声,双手同上以大劈棺“合棺一式”锁住秦老爷子真气狂溢,不停颤抖的右手。 宫典浑身是血,一手箍住秦老爷子的左臂,将自己的身体都粘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压迫着二人间的两把刀,隔着秦老爷子强悍的手掌,向着脖颈处压下去。 三人纠缠在一起,以奇快地速度倒退了十余丈,轰的一声撞破了广场后一处木制楼房的墙壁,震起无数烟尘。 然而有人比他们更快,范闲就像是一只黑鸟般穿梭而入,像闪电般来到秦老爷子的面前,手中长剑一翻,卟的一声刺入了秦老爷子的小腹。 血花一绽,长剑没体而入,范闲低头握剑,闷哼一声,继续往前刺去……强大的冲力,让四位强者的身体,撞破了楼房的第二堵墙壁,第三堵墙壁……震起无数灰尘,将这场阴险无耻血腥的谋杀,遮掩在了数万人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身周楼房景物,如倒溯的时光般流转,而范闲叶重宫典,无一人敢松手! 这三位阴险的刺客虽然知道秦老爷子突遭偷袭,在两名九品上和一位八品勇者的合击之中,受了难以恢复的伤势,可是谁也无法预判,这位庆**方的一代元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爆发出怎样的光彩。 轰的一声闷响,这场野蛮的刺杀,终于被阻在了最后一方墙壁之前。叶重依然死死地用大劈棺扼住秦老爷子最强大的右手,宫典依然压在秦老爷子的左臂之上。 范闲依然保持着半蹲刺出的姿式,双手颤抖着握着那把涂满鲜血的剑,只有一只剑柄露在秦老爷子的腹外。 秦老爷子花白的头发乱披着,眼瞳里却依然闪耀着恐怖的光芒,如一头临死的老狮王般,忽然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整个身体猛地颤抖了起来,九品上强者临死前的最后反击,便是以这种剧烈的震动为先兆! 然而从他身后的木壁里,忽然悄无声息地伸出了一抹剑尖! 剑尖探出只有四寸,却恰恰刺入了秦老爷子身体上的练门,尾椎骨第三节。这极其神秘的一剑,一刺即收,消失不见,然而却是最致命的一击! 咯咯无数碎响起,重伤的秦老爷子满脸通红,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无力地沿着木壁滑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眼瞬间之无间 第一百五十六章一眼瞬间之无间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或许很长,或许只是一瞬间,上溯三十载,近看三两年。四周被真气震碎的木板碎屑,桌椅残片,簌簌落下,血水滴嗒,范闲缓缓地抽出锋利的剑,剑身与血肉的磨擦,发出十分凄惶的声音。 叶重松开了那双铁手,宫典咯着血站着了身体,秦老爷子圆瞪双目身体泡在血水之中,箕坐于墙壁之下,死未瞑目,双手虚张,似要抓住一些什么东西。 这位庆**方的元老人物,终于死透了,死在了庆国开国以来准备最久,隐藏最久的一次阴险谋杀之中。 范闲没有受一丝伤,但他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冷,抬起头来,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了右手边沉默的宫典一眼,看着这个自己十六岁入京后,遇着的第一位侍卫大臣,像看着一个怪物一般。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了叶重一眼,重重地看了叶重一眼,恰在此时,叶重也正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没有什么火花产生,却各自带着一份了悟,洞然……以及试探。 范闲知道自己的赌博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完全成功——在皇城之上之所以敢赌,不是因为他已经掌握了什么内幕,而是当时摁住太后脚时,想到澹州祖母的那句话。 陛下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陛下心志之强大,非凡人所能想像,陛下没有弱点,所以范闲在面临绝境之时,根本不相信,皇帝会在京都一点后手都没有留,皇帝明明知晓京都的情况,怎么还敢赴大东山祭天?所以范闲要赌。赌叛军里会发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变化终于产生,叶家叛了——不,应该说,庆国史上最强悍的无间道,就此浮出了水面。 然而范闲在决定赌博的时候,依然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叶家会忽然出手,直到他看到了叶重的眼睛里的那些东西。 所谓一眼瞬间。这一眼或许只花了一秒钟地时间,却足够范闲想明白了太多的事情,过往的时光,所有自己曾经怀疑过的问题,这四年里庆国朝堂里所有看上去显得古怪,从而证明皇帝陛下多疑,暴露出他缺点的一幕幕,都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范闲只看了叶重一秒。却已经看穿了这几年来,以至十几年来的所有过往。 月前,大东山下,叶流云乘舟破浪而来,一剑自天外来。破礁石而入绝壁,仅剑柄存于壁外。其时范闲立于礁上,身受箭伤,侥幸沉海逃生。 年前。苏州城中,抱月楼上,叶流云戴笠帽而至,一剑倾半楼,为君山会出头,强行携走那位帐房先生。其时范闲破口大骂,身受内伤,幸而未死。 以叶流云之能。以大宗师之威,居然让范闲两次逢而不死。以此为线,看这庆国旧事,清楚可见。 两年前,悬空庙赏菊,宫典离奇失岗,一场针对庆国皇帝突如其来的刺杀,楼堂大乱。范闲身受重伤。叶重追而无功,朝堂震惊。陛下震怒,夺叶重京都守备师统领一职,遣其返定州,宫典下狱,侥幸身还。 两年零两月前,范闲于北齐上京城获知二皇子与叶灵儿婚事,心中大讶,暗道陛下意图逼叶重自辞其职,方可不涉皇子事中。 由此上溯直至八年之前,其时范闲十二岁,于澹州悬崖苦修霸道功诀,其时歌者流云来,以散手与五竹切磋,复驾半舟飘然远去。 当悬空庙事发生之后,范闲与陈萍萍曾经做过一夜长谈,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是刻意安排此事,借此打压叶家,除掉宫典禁军副统领一职,逼叶重离开京都。当时他与陈萍萍便有诸般困惑,认为陛下疑心太重,但又以为此乃皇权与大宗师之间地争轧,未曾细思。 庆国的皇帝陛下在处置叶家一事上,明显暴露出他多疑的弱点,并且用的这种手法虽然隐晦,却也失了堂堂正正之风。 然而此时的范闲想到了十二岁时初次见面的那位歌者,早已将这一切想的通通透透,也终于明白了……皇帝的多疑,皇帝地失策,竟是刻意示弱,通过与叶家离心,给天下的敌人增加出手的勇气! 八年了,范闲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四大宗师里,自己第一个见到的是叶流云。也从来没有去想过,为什么叶流云周游天下,却偏偏会去了澹州,如此轻易地找到了很多人想找却找不到的五竹叔。 五竹在哪里?天下人没有人知道,但有些人知道,范闲在哪里,五竹就会在哪里,而知道范闲真实身份地人,在当时的天下,只有陛下陈萍萍与范建三人而已。 分析至此,一应明白,叶流云赴澹州,自然是有人告诉他,叶轻眉的儿子在澹州,五竹自然也在澹州。 而告诉他这一切的,自然就是皇帝陛下! 或者说,皇帝陛下郑重拜托叶流云前去澹州,看一看自己那位身世离奇地私生子。 这样的人,自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而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背叛皇帝! 皇帝的多疑,叶家的离心,二皇子与叶灵儿的婚事,叶流云的超然存在忽然偏移了方向,这一切地一切,其实都只是假象,或者说是必然付出的代价。这些只不过是构成一个完美无间道的细节部分。 这个计划应该已经构织了一年,两年,三年……如果联想到叶流云君山会供奉的身份,只怕这个计划开始的时间,更远在十几年之前! 用这么长的时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瞒过了天下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长公主的眼睛,完全可以说,这是庆国史上最恐怖地一次无间道。 与之相较,监察院布置地言若海与袁宏道,又算什么? 只是一秒钟,范闲的脑中便掠过了无数地画面,他收回了目光。看着一脸沉稳的叶重,身体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冷,仿似堕入了冰窖之中,这个计划连陈萍萍应该也不曾知晓,皇帝的心志,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看着叶重,嘴唇发干,从怀中取出自己特属的腰牌。递了过去,颤着声音问道:“陛下可还活着?” 其时叶重也正看着这位年轻的小公爷,他的心情也是复杂到了极点,最初对秦老爷子进行狙杀之际,完全没有想到。皇城上地范闲,竟然能够调动大势来为自己进行配合,他的心头也是一片震惊,难道陛下已经将这个计划全盘告诉了小范大人? 当范闲开口的时候。叶重同时开口问道:“陛下可还活着?”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却让范闲和叶重同时震惊了起来,看着彼此的眼睛,感到了一阵寒冷。因为此时他们才知道,原来直至此时,京都里的人们,不论是皇帝无比信任的范闲,还是这个大计划里最关键的叶重。居然都还不知道皇帝地生死。 “李云睿在哪里?” “太平别院。” 两个人住了嘴,叶重接过了范闲的腰牌,宫典提起秦老爷子的尸首,向着厮杀声已经震天响起来的广场方向快速离去。 刺杀秦业至今,不过瞬息时间,当事者们心里想的极多,然而正式地对话却只有刚才两句话,因为双方开口的第一句已经说明了太多的问题。大家彼此都只是大棋盘中的棋子。做好自己地本分就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东山情况如何,他们暂不知晓,也不需考虑。 范闲重重地呼吸了几声,强行压下·体内霸道真气与药物上冲所带来的烦厌感,驱散一些心头的寒意,并没有注意到墙壁上的那个小口。 这样一个计划,让皇帝陛下筹划了如此长的时间,消耗了如此多的心神,所谋自然极大,清除庆国内部所有的反对力量是其一,但皇帝陛下真实的目地,只怕还远远不仅于此。 用陈萍萍的话来说,在这个天下,只有陛下站的最高,看的最远。以陛下的目光,这十数年里,他自然是一直看着天下美丽的风光,优雅的景致——尤其是那些暂时还不属于他的土地与人民。 这个叶家无间计划,所针对地主要目标,只怕还是北齐与东夷,而大东山上苦荷与四顾剑齐至,叶流云却是陛下地伏手,只怕整个天下大势,已经在那座山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但是范闲地心里依然还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即便叶流云于大东山骤然反手,但是苦荷与四顾剑乃何等样惊艳绝伦的非凡人物,四大宗师会东山,即便苦荷与四顾剑吃些亏,又怎么可能被皇帝收入掌心之中?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来陛下选择大东山做为收拢大局之地,最关键还是指望五竹叔出手,只是他知道五竹叔的性情,只怕会让陛下失望了。 身后传来的厮杀惨呼之声,将他从复杂的情绪里拉了出来,提醒他此时仍然处于战场之旁,京都里的局势未定,还有无数的人再为一个营织多年的阴谋,抛洒着热血。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暂时不去思考大东山的问题,撞开墙壁,消失在了重重的民宅遮掩之中,在行动前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了一阵悲哀。 他忽然有些同情长公主,同情太子,同情二皇子,同情皇宫前那些拼命搏杀的庆国将士,他也开始同情起自己来,京都的交锋,猛烈到今日这种程度,对庆国的国力将会造成多大的损害,难道那位生死不明的皇帝陛下真的没有算到? 四大宗师会东山,即便一袖一指之力,便可惊天动地,皇帝陛下真的还能活着? 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花这么大地精力。去做这么一件事?难道就真的为了一统天下?就只是为了万世之主的那个名头? 就在叶重宫典范闲三人刺杀秦老爷子的同时,一直显得有些沉默的定州中层将官,各自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眼神中的那丝绝决与惘然,这些将官也是直到入城之始,在暗中接到了叶帅和宫将军的密令,而为了保密,根本无法对下层的士兵进行动员。 然而在这一刻。叶家地定州军必须攻了,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叛军中营的异象。只是军士不是只会听命令的机器人,任何军队当他们要临阵反戈,而根本没有做过任何战前动员的时候,都会显得有些惘然。 前一刻还在准备攻打皇宫,后一刻却忽然要调转枪头去指向自己的战友,即便定州军队军纪再如何森严,只怕战斗力也会下降到一个极点。 好在定州军优秀的副将和那些知晓内情的中级将官们。极为天才地部分解决了这个为谁而战的问题。 他们将二皇子地亲信隔绝在外,将二皇子包围了起来,然后高喊着:“二殿下有旨!太子弑君弑父,猪狗不如,凡有庆国儿郎。均可起而攻之……杀!” 二皇子直到此时才发觉到异样,他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不知道这些一直恭敬有礼的将军们,为什么会把自己围在中间。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忽然下了如此荒谬的一道军令! 难道是岳父看着皇宫已开,想趁此机会除了太子,扶自己上位?二皇子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但看着自己地亲信被定州军击落马上缚住,他的心才寒冷了起来,知道事情……出现了自己和太子都意想不到的变化! 军令一出,定州军普通士兵的反应极快,向着秦家地部队攻了过去。有部分或许真是信了这道军令。以为太子谋刺的事情终于暴发,二皇子痛定思痛,决定替先帝报仇。而更多的普通士卒则是自以为是的认为,肯定是二殿下决定趁这个机会,向太子动手。 对于后一个判断,所有的普通人,似乎都是这般想的。 所有定州军的出击,终于成功地克服了所有战场倒戈里。最关键的军心问题。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开始了对秦家地攻击。 当然。这样一个匆忙地倒戈,终究无法发挥出定州军的真实实力。好在秦家的军队人数仍然较多,然而秦老爷子暴毙,秦恒已被荆戈一枪挑死,几名将军护送太子去了后营,而在前线的八名家将被范闲杀五伤三,真可谓是群龙无首。 一只军心稍稳的军队,去攻击一只没有将领指挥的军队,胜败并不难以猜测。 嘈乱的战场之上,除了定州本军外,没有几个人听到了叶家诸将的军令,仍然很多人在奋力地厮杀,即便不为杀敌,也要为了保存住自己地生命。 浑身是血的大皇子手舞长刀,杀开一道血路,虽然没有能够冲到叛军中营,却成功地与残存地黑骑会合在了一处。激战之中,他并没有看到范闲与叶重宫典同时出手的那一幕,以为自己已然到了末路。 鲜血从他的手上滴落,他的表情却是一片肃然,身为庆国皇子,他为这皇宫奋战至今,内心深处没有一丝悔意。 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音响起,一直在休养生息的定州骑军,终于冲杀了过来。 大皇子眼睛微眯,看了已然疲累到了极点的荆戈一眼,手中刀柄一紧,便要砍将上去! 然而……定州骑军却是自他们的面前一掠而过,根本没有出手,反而是狠狠地冲向了秦家的军队! “杀!” 皇宫之前的广场上,喊杀之声震天价的响起,所有的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因为叛军换营,而处于相对有利位置的定州军,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冲向了自己的友袍,冲向了那些已经奋战了数个时辰,已经变得有些疲惫,而且没有任何准备的秦家士兵。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定州军的定 第一百五十七章定州军的定 杀声震天,突兀的,全无征兆的,无数身上戴着定州烟尘的骑兵,从广场的各个方向,开始向秦家进攻。一队约千人的骑兵,像一把镰刀一样,锋利地自皇城下扫荡而过,那些高耸上城的云梯,转瞬间就像是稻田里熟透了的谷物,哗的一声,被整整齐齐割断了根部。 麦穗总是重的,云梯上面有不少叛军正在奋勇地向上攀爬,根本想不到会有友军会从下面杀了过来,云梯下方的防守也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那么多具三截云梯,从两侧向中央,便这般凄惨地垮了下来,上面的叛军惨号着从高中坠下,就像是割稻时洒落的谷粒。 很多人摔死在地面之上,绽出血水内脏,又被像稻杆一般胡乱落地叠加的重重云梯,压在了最下方。而已经登上皇城的那些叛军士兵,骤觉后方有异,不禁俱感骇然。 反倒是皇城中仅存的那部分禁军与监察院部属,发现下方战场局势忽然大变,觅到了最后的生机,勇气顿时冲入了他们的胸襟。防守皇宫的人们冲了上去,将那些登上皇城的叛军们分割包围,让这些已经没有退路的秦家军人们陷入了绝境之中。 已经有叛军攻入了皇宫的正门中,正在进行着突杀,而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家两队骑兵分由西方及太平坊方向驰近,在扫荡掉云梯之后,未有丝毫减速,直接纵马驰入黑洞洞的皇宫正门,向着入宫的叛军身后发起了攻击。 而在广场之上,占据了有利位置的定州军,也早已开始了对秦家的反攻倒算,秦家今日上层将领死伤太众。加之事发突然,一时间,竟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和反扑。 沙场之上,决定胜负的其实往往就是开战地这一刹那,定州军的将领们极为优秀地贯彻了统帅在入城前的密令,以雷霆之势突击,打了秦家军队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叛军死伤惨重。而胜负的天平已经倒向了定州军一方。 而天平因何而倒,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尤其是广场正中间,那些已经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拼命搏杀,疲惫到了极点,眼看着马上便要面临死亡的禁军与黑骑们,更是瞪着双眼,明显有些迷惘。 浑身是血的大皇子与低着头地荆戈站在一处,震惊地看着眼看着四周的呼杀声。黑烟,刀光,剑影,听着广场上的闷哼,惨号。悲鸣,发现自己手中的那把长刀,竟是如此的沉重。 此时叛军内部忽然互相攻击了起来,秦家自保不及。定州军则是刻意地错开了广场正中那片区域,大皇子这些保护皇宫的人,怔怔地站在空地上,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一刻,他们还在与人厮杀拼命,下一刻,他们却……似乎变成了纯粹的旁观者,京都里发生的事情。似乎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 大皇子看了身旁浑身是伤地荆戈一眼,皱了皱眉头。身为征西军主帅,他当然知道在战场上的反应是何等重要的事情,不管眼下叛军内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问题,但如果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就必须马上下令,集结宫内宫外仅存的近两千有生力量。 然而他的眼中却有些茫然,因为宫城内外上下已经被分割成了几个战区。此时禁军想要拧成一条绳。基本上是不可能地事情,而且从心底来讲。大皇子也不愿意再让这些已经透支到顶点的下属们,再次脱离此时难得的瞬间安全,投身到那些战火之中。 所以他必须看清楚,定州军的忽然反水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老二想借此机会除掉太子,自己登基为帝?可是为什么定州军刻意地远离这部禁军,而且是在努力地保护皇宫?他忽然想到了今日凌晨起,范闲地一切所作所为,他的心喀噔了一声。 难道范闲知道叶家会有动作?所以才会发出那些指令,为对方谋求一个良好的契机?此时一名禁军冲到他的身旁,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将先前有人注意到的叛军中营所发生的事故,简略讲了一遍。 大皇子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看着四周穿梭而行地定州军,看着不远处节节败退的秦家部队以及太子所在地的那面龙旗,终于放松了一些,而对范闲的佩服更重了一分。 四周不时传来急促的军令声,漫天尘烟之中,各方的力量都在集结冲杀,大皇子带着仅存的二百人与太平坊处回援的禁军,运气极好地汇合在了一处,缓缓地向着皇城所在压去。而远方烟尘掩映中,隐隐可见那面明黄色地龙旗,正在撤离广场。 整个广场已经变成了一座修罗场,秦家叛军虽然死伤惨重,但他们地人数较定州军为多,虽然军令不顺,可凭恃着庆军天然的优秀单兵素质,依然让定州军付出了极大地代价。 场面很混乱,所有的庆国兵士们都已经化作了无数个小小的战团,厮杀在了一起,这种势态的产生,正是因为最开始时,定州军得太子旨意,准备与秦家换阵,而产生的混乱。 沿皇城一线,四面都有战斗在发生,四处都有人死去,四处都有人在惨呼,秋日高悬于中天,终于穿透了皇宫四周的烟雾,照耀清楚了一切。漫地的血水在地上淌着,尤其是皇城那三方有护城河的地方,血水已经渗入了河中,不少死伤的士兵也惨然落河,有些未曾死透的叛军,被冰凉的护城河水一浸,醒转过来,却是无力挣扎上岸,极为凄惨地无力挣扎着,向河下沉去,看上去就像是那条护城河里有无数的水鬼。正在拉着他们的脚踝。 面对着定州军突如其来的打击,秦家在勉力支撑一阵之后,终于败退了,几名将军护着太子,领着收拢回来的队伍,撤离了广场,沿着京都的街巷,开始向叛军们依然控制在手地城门司撤退。 龙旗一退。军势再败,定州军齐声高喝,奋勇冲杀上前,战场顿时从皇宫四周约三里范围内,再次向着整座京都蔓延,追杀与被追杀,杀人与被杀,箭羽乱飞。刀枪狠出,整座京都都开始震颤起来,知道今日必将面临一场十六年未遇的动乱与血洗。 得得得得,一连串沉重的马蹄声划破了地面上的仅存的那些烟雾,带着马上的那位将军。出现在皇城下禁军及黑骑们的面前,出现在这片似乎被叛军们遗忘了的角落里。 无数金属相撞之声响起,无人发令,无须发令。这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地禁军与死伤惨重的黑骑,陡然间暴发出气魄,奇快变阵,将那名将军及那名将军身后的亲兵营围在了阵中! 那名将军身后的亲兵面色剧变,齐齐拔刀出鞘! 大皇子缓缓走了出来,看着马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争着眉头保持着沉默。 叶重缓缓举起右臂,数十名亲兵面带警惕地缓缓收刀。却依然紧张地注视着这些曾经带给他们无数精神冲击的残兵,先前在广场之上,这数百名骑兵,先后两次冲杀,冲的叛军一阵大乱,枪挑秦恒,刀破万军,实是是太可怕了。 “末将调三千部卒助殿下守城。” 叶重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大皇子。眼中闪过一抹赞叹。但语气依然平静,“宫典马上便到。他助殿下控制局势。” 大皇子看着他,依然没有开口。叶重此时已经将手伸入了怀中,取出了一份腰牌,远远地向着大皇子扔了过去。 大皇子抬起已经酸痛到极点地右臂,抓在了手中,定晴一看,发现是范闲昨天凌晨才从下属手中取回来的腰牌,不由皱了皱眉头,抬起头来看着马上叶重如青山般沉稳的身躯,问道:“父皇……” 只说了两个字,叶重便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知道大殿下要问什么,而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皇家的人没有几个傻子,当叶重此时表明身份,并且有范闲地腰牌作为信物,大皇子已经明确了叶重在这次叛乱中所表演的角色,他也清楚地知道像叶重这种层级的人物,断然不是范闲可以说动的,只能说是在父皇离京之前,对于假意前来献俘地定州军,已经做了安排!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发布命令道:“追击吧。” 他知道叶重在等着自己的命令,虽然此时秦家已然败走,广场上虽然厮杀之声犹存,可是叶家的定州军已经实际上控制了京都的整个局势,可是叶重依然要来见自己,自然是需要自己这个禁军大统领,皇家长子给叶重一个口令。 此时的局势,手中的实力已经让叶重可以当京都的控制者,可是他不想,也不敢让任何人在事后产生这种猜测,所以他对大皇子格外恭敬。 战火已经蔓延到了京都之中,不可避免地波及到那些关门不出已经长达一日一夜的平民,四处都有战祸惨剧发生。而定州军地骑兵大队,已经追杀着秦家的主营,向着京都九座城门的方位行进。 而太子,却根本不在龙旗之下,这位眼看着便要攻入皇宫,成为庆国新一任君主的年轻人,突然遭到了横腰一击,梦想破碎在自己的眼前,面色早已惨淡不堪。幸亏秦家那几位忠心的将领,反应奇快,带着残军杀出一条血路。 李承乾不想退,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能够拥有的便只是秦家这只军队,如果退出京都,这天下虽大,可何处还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只怕连姑母也没有想到叶家会叛吧?年轻太子地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身下战马地颠动,也没有让他似凝固了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自己先前还想着登基之后,如何将叶家从老二那边争取过来,做一个实实在在地皇帝,如何抵住姑母母亲祖母和秦老爷子的压力,赦免城墙上那些坚决与自己做对的文官,尤其是舒胡二位大学士。 谁能料到,叶家便这样叛了! 姑母只怕还不知道这个惊天的消息,母亲和祖母还被困在皇城之上,而秦老爷子……已经死了。 太子的胸口处一阵剧痛,在马上已经快要站不直身子。身旁一位叛军将军含泪说道:“殿下,只要出得城去,再收集兵士,崤山冲一地,还有我们的人,到时候直冲上北,与燕大都督会合,大事定成!” 这话说的有道理,然而李承乾却并不怎么相信,因为范闲活着回来了,只怕燕大都督也死了,而叶家既然叛了,流云叔祖只怕……唉,李承乾的心里叹了口气,随着马儿的奔波向着城门处进发,心中不知荡着怎样的波涛。 皇城之下,另一位叛乱的主谋之一,二皇子正用一种怨毒和绝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岳父大人。叶重在亲率定州军前去追击之前,不知为何回到了自己的中营之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婿。 “如果你要活下去,今天我定州军所说的话,你都要记住。” 二皇子此时全身被制,凄凉地站在马下,抬头倔狠地望着叶重,啐了一口。他知道叶重的话是什么意思,定州军最后的倒戈,名义是上是因为自己要替父皇报仇,执行父皇的遗诏,可是他心知肚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所有的当事人中,其实心情最绝望、最震惊、最愤怒的便是二皇子。他根本不知道大东山上,庆国皇帝对范闲交代时格外说过,如果可能,就留老二一命,在这样一个时刻,二皇子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而最让他觉得愤怒的是,自己看似谋划许久……原来最后,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人!自己做的一切,如今看起来,原来竟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滑稽! 他的眼中含着怒意,往常里温柔无比的面容,显得格外阴寒:“岳父,你还真是一条好狗……只是父皇如果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叶重没有说什么,缓缓掉转了马头,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二皇子在他身后嘶喊道:“你们这群骗子!” 便在此时,皇城之上忽然有一重物坠下,狠狠地击打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坠下的是一个人,身上穿着美丽的华服。受此重击,全身筋骨尽断,鲜血横流,早已毙命,只是她的头颅却保存的依然完好,露出那张端庄中带着憔悴绝望疯狂的脸。 看着龙旗远去,绝望的皇后终于无助地自堕身亡。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太平别院 第一百五十八章太平别院 看着地面上的皇后尸身,看着那一蓬血肉,所有的人都惊骇的无法言语,叶重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扭转马头,开始往城门处追击,一方面秦家的有生力量还很强大,他必须抓紧与四处兵马联络,务求一击到底,二来皇后死在自己面前,为了自身的安全出发,还是躲的越远越好,皇族的事情,还是留给大殿下和澹泊公处理吧。 皇后的堕城自杀,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虽然太子兵败,皇后面临的下场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外表温婉,内里却是难堪大用的皇后娘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生出了如此的勇气。 其时皇城之上的厮杀没有结束,秦家的叛军还在负隅顽抗,范闲和大皇子的亲信下属们顾着太后与那些大臣们的安危,也没有忽视皇后的存在,只是没有多余的精神去防着那纵身一跃的凄然。 皇后就这样跳了下来,赫然死在了逾万人的面前,这一幕场景,何其惊心动魄。 二皇子像个痴人一样怔怔看着皇后的尸体,忽然从脚尖到头顶都开始颤抖了起来,浑身上下被寒意笼罩,不停地打着哆嗦,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下意识里抬头望去,确认了生母淑贵妃的安全后,才瘫软在地。 身旁早有定州将士将他扶起,恭敬而警惕地将他围在了中间,生怕他会再出一些什么问题。二皇子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焕散,在心里想着。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如果人想自取死亡,谁又能够拦得住呢? 秦家的军队已经撤退,定州军在不停追击,京都里一片杀伐之声,尤其是龙旗所在的那一队叛军,更是以奇快的速度,通过了长长的大街。经过了张德清亲自看管的正阳门,向着京都外奔驰而去。 张德清面如死灰地看着面前地这一幕,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忠诚这种东西,是需要禀持一生的信念,哪怕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动摇了一下,前半生的忠诚,便成为了奸诈的铺垫。他知道自己没有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什么勇气凭借城门司的三千官兵,九座城门,来帮助秦家拖住定州军的速度。 城门只能防着城外地人,又如何能防得住内里的倒戈?张德清黯然长叹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炽烈阳光下仿似闪着金光的正阳门,率着自己的亲兵,跟着龙旗,跟着叛军的大部队。开始了逃亡。 正阳门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合上,宫典率领的定州军已然杀了过来,化为一道黄龙,追击而出。 而此时落荒而逃的太子,用龙旗作为障眼法,自己却被秦家仅存的几位将军拱卫着,来到了东华门下。秦老爷子和秦恒都死了,此时地叛军群龙无首。好在那几位被秦老爷子派去保护太子的家将还活着,他们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想出了这样的逃遁之法,意图出京北进,与沧州处的征北大营会合。 然则太子地心中早已是一片黯然,既然京中有伏笔,燕大都督或许已经死亡,自己又能逃向何处?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母后已经堕城身死的消息。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强行提起些许精神,心想父皇如果真的死了。自己在姑母地帮助下,未必见得不能够东山再起。 毕竟自己是太子,这天下姓李而不是姓范,范闲就算掌控了京都,也不见得能够掌控天下。 然而十分困难才提起来的那丝战意,却被面前那两扇紧紧关闭的巨大城门,一下子拍成了粉碎。太子及诸将面色铁青地看着东华门两侧石梯上持箭以待的城门司官兵,看着那名将军身旁的白衣官员,心神大紧。 太子认识那位白衣官员,知道对方是监察院的第三号人物,父皇很赏识的言冰云。然而他已经收到消息,说此人在说服张德清的时候,已经被姑母领人拿下,又被人艰险救走……怎么却到了这里? “太子,请留步。” 言冰云白衣上还有凌晨绝杀时留下地血渍,他咳了两声,神情凝重。 凌晨救他性命的那名黑衣人将他放到安全地带后,便消失无踪,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对于京都这半日发生的事情,言冰云无法亲身参与,可是还是通过一处残存的渠道,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当广场上出现异动时,他已经提前来到了东华门。 没有一个衙门是铁板一块,张德清即便任城门司统领二十载,可在今天这种局面下,不可能命令所有的下属和他同一条心,尤其是此时叛军已败。 言冰云知道自己是在冒险,然而他喜欢这种冒险的感觉,而且他觉得自己在犯了一次大错之后,必须弥补些什么,替小范大人做些什么。 好在这一次,他成功了,城门司成功地将太子堵在了东华门下。皇帝陛下对城门司的超严控制,让东华门统领在知晓了具体情况下,坚决地站在了范闲的身边——或者说,是站在了自己地荣华富贵一边——如果让太子就此率兵逃出京都,联络四野里地兵士,谁知道这天下将来还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一心想要突围出城地叛军,并没有给言冰云太多谈判的时间,秦家诸将未经请示太子,便开始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只闻一声军令,叛军们奋勇无比地向着东华门杀将过去,两边箭羽齐飞,杀伤惨烈。 然而战斗打响没有多久,太子的脸色便白了。因为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轰隆隆如雷一般的响声,是定州军的骑兵大队! 一方旗帜在京都街巷中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奇快无比地向东华门靠拢,旗上写着一个大大地叶字。 叶重亲自领兵而来,有些意外地发现,东华门已然关上,太子所在的叛军大部队,被堵在了这一方并不怎么宽阔的城门前。密密麻麻地占了半条大街。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东华门守不住多久,一抬右臂,便准备进行今日京都事变中,最血腥的那一个部分,但没有料到,正在此时,叛军们对东华门的暴烈攻击。却渐渐缓了下来。 自叶重追上来后,太子一直将头低着,垂在自己的胸前,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一片黯然与解脱之色,开口说道: “投降。”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用不可置信、愤怒、哀伤、绝望、不解的眼光看着太子殿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丧失了所有地战意。 太子的目光缓缓从这些忠诚跟随自己的将军和士兵脸上掠过。他知道如果拼死一搏,未必不可能杀出城去,然而这件事情进行到现在,太子已经累了,疲了,倦了,绝望了,即便杀出城去又如何?由京都至沧州遥遥千里…… 难道让这数千将士就在漫长的追击一个一个死去?难道就让大军在庆国百姓们的沃土良田上交锋。杀人,放火? 太子扭转马头,隔着满街的军士枪林,远远望着叶重,开口说道:“叶将军,本宫不想走了。” 叶重微微皱起了眉头,不明白眼前的一幕究竟因何产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的心理变化。总以为太子是在打着别地什么念头,但既然太子此时开口。似乎有些机会,叶重也不愿意自己的定州军,会付出更大的伤亡。 “太子殿下英明。” 此时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已经被范闲在宫中奉诏而废,只是叶重依然习惯性地说了出来。 李承乾苦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太子请讲。” “我要见范闲,他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承乾的脸一下子寒冷了起来,不是因为他明白了些什么,而是身为李家子弟,身为被当作下一任君王培养了若干年地太子,他隐约猜到了天上的那只手,在这京都里究竟想捏出什么样的命运来,而他不想屈服于那种命运,至少要让那只手捏泥人儿时,被一些小石砾硌一下。 叶重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范公爷此时身在何处。” 李承乾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马上却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开始担心起某些人地安危,心想自己的条件还没有落入范闲的耳中,还……来得及吗? 叶重在说谎,因为他能猜到范闲在哪里。 但在基本上已成一片血海的京都之中,不论是叛军还是接受范闲监国权力的人们,都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自秦老爷子被刺身亡的那一刻后,主持京都大事的范公爷,便再也找不到了。 东华门前下定决心地太子,却和叶重一样,在第一时间内猜到了范闲的去向。叶重之所以能够猜到,是因为那个地址是他亲口告诉范闲,太子能够猜到,则是因为他很关心那里的一切,那里的人们。 范闲在太平别院。 一身黑衣的他,站在流晶河的这一岸,看着对岸的风景,整个人与树木的阴影化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分辩,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已经是京郊,他在杀死秦业之后,便用最快地速度,趁着京都地混乱,越过了高高的京都城墙,来到了这里。 因为在这座皇室地别院里,有他最关心的妻子林婉儿,还有大宝,还有那位一手策划大东山之事,京都叛乱的长公主殿下。 范闲对于太平别院并不陌生,准确来说,他是熟悉到了极点,因为这座庄园在二十年前,本来就是自己家的产业,是母亲叶轻眉来到庆国后居住的地方。 叶家破灭之后,这座庄园被收归皇室,只是皇帝陛下一直将太平别院封存,用大内侍卫看管,严禁任何皇室成员进入,才渐渐湮没了名声。 庆历四年夏秋之际,范闲曾经带着妹妹隔河而看,遥遥一祭,其时河风拂体,不胜唏嘘。 范闲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会选择太平别院,做为她指挥京都事宜的居所,但他此时也顾不得思考这一些,如何能够将婉儿和大宝安全地救出来,才是重中之重。 婉儿虽然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但范闲不敢担保,亲眼看到这么多年的谋划以这种惨淡的方式收场后,那个疯狂的女人会不会变得六亲不认。 这十日来,他一直知道婉儿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却始终没有办法解决,也没有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一丝焦虑,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婉儿和大宝的安危,是怎样地在影响自己的情绪。 站在河这岸,看着河那岸,范闲的心脏微微抽痛,才明白原来婉儿在自己心中,比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加重要。 太平别院的房间构图,五竹曾经亲口对他说过,而且五竹曾经深入院内取过一样东西。范闲来到别院对岸后,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下那座清幽别院的防御力量。比他想像中要弱很多,看来这几年监察院和自己对信阳方面不停歇地打击,果然还是有些用处,长公主身边的高手,已经被削减了不少。 只是京都内杀声震天,京郊的太平别院却是一片安静,这种十分鲜明的反差,让范闲始终不敢轻动。 太平别院建造之初的选址,便很特别,实际上是建在流晶河中的一个小半岛上,入院只有一条通道,而四周河岸的地势相对都要低浅一些,范闲于林梢枝头观察许久,却发现视线均为院墙所挡,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院墙设计的很巧,并不怎么高,却恰好挡住了外间投来的所有视线。 范闲的嘴唇有些发苦,知道即便是搬重狙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一念及此,他心头不禁咯噔一声,暗想老妈当年设计这座院子,难道就曾经想过要抵抗重狙的射击? 然而世上没有攻不陷的别院,不然二十年前,姓叶的女子也不会就此消失在庆国的人间。范闲只是有些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因为他知道,李云睿的这一手,确实掐住了自己的七寸。 在河这岸没有思考多久,范闲的脸色平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曾经路过的一方竹中栈桥,就这样像散步一样,走到了太平别院的正门口。 墙上竹林后,倏然出现了许多人,将范闲围在了正中间。这些长公主的贴身护卫高手,满脸震惊地看着他,早已认出了他的身份,不明白在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敢就这样现身! 范闲眼神平静如流晶河中缓淌之水,说道:“我要见她。” 第一百五十九章 花一树、琴千声、人一个 第一百五十九章花一树、琴千声、人一个 范闲站在太平别院门口,斜视院中隐隐青色,自说了那句话后,便一言不发。十余名信阳方面的高手,满脸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京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本应被困在皇宫的监察院提司大人,怎么却会忽然出现在了太平别院的门前。 一阵风自竹林里穿行而过,清清幽幽地将众人身周的热意略除了一些,信阳高手们低喝一声,向着范闲杀了过来。范闲眉头一皱,一个退身,左臂像是能扭曲一般,横横击出,拳头在伸展至极端处忽然一展,有如老树开蒲叶,啪的一下,扇在一名高手的脸颊侧边。 虽然没有扇实,可依然让那名高手牙齿落了一半,鲜血横流,摔落在地直接昏了过去。 范闲脚尖一踮,体内的霸道真气疾出,整个人的身体缩了起来,就像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向后冲出了包围圈,看着这些咬牙冲过来的人,眼中血丝更盛,双掌在微微颤抖。 正如与小言公子初初定计时曾经说过的那般,如今的京都,对于范闲来说基本上是一座空城,世间最能威胁他的强大人物,都被皇帝陛下吸引到了大东山,无论是北齐的高手,还是东夷城里令人发麻的九品剑客们,都被那块玉石般的高山像磁石一样地吸住。 京都里只有三位九品,秦老爷子已死,叶重是自己人,范闲有这个自信,只要不陷入乱军之中,谁能够杀得死自己? 只不过他无法知道婉儿和大宝的下落,不敢强攻,才再次赌上一铺,来到太平别院之外叩门——这或许有些嚣张。其实却是一种无奈,对于长公主的这种手法,阴戾强横如范闲,也只能暂时脱去了霸道的味道,转寻别的路子。 然而这些信阳高手并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准备言攻,在震惊之余,自然全力出手,只一照面。便有人重伤,接下来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场血战。 便在此时,那些正冲向范闲的高手愕然收住了脚步,太平别院院墙上探出来地那些弩箭,也抬高了箭头,不再对着范闲——范闲双眼微眯,看着那些弩箭,不由心头发寒。只是人生总有太多无可奈何事,若要婉儿大宝平安,眼前这座虎山,只能偏向其行。 没有人再阻止范闲的入院,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稍微有些不一样地反应,只怕真正的狙杀便会开始。 因为此时的太平别院中,传来一阵极清雅幽淡的古琴之声,声音若流水淙淙。清心静性,令闻者无不安喜自在。 既然公主殿下已经用琴音发下了命令,那些遍布太平别院的高手们,自然不再阻拦范闲的进入,只是他们地心中有无穷疑惑,为什么殿下要让范闲进去?难道她不知道范闲的可怕?为什么不趁着范闲单身前来的机会,一举击杀? 十余人缓缓押送或是监视着范闲,进入了太平别院的正门。然后在第二道栈桥之前停住了脚步,前方乃是禁地,非长公主殿下亲命,任何人不得进入。 范闲站在栈桥之前,低头看着桥上的木板,木板间有空隙,可以看到下方清湛的河水,流晶河在太平别院这段。被上岛石径一隔。泓成一滩缓水,有如平湖一般。水面仿似永远静止,不会流淌。 那阵清幽平和的古琴声,就从桥对面的内院里传了出来,轻轻进入他地耳朵。他低头看流水,侧耳听琴音,似乎是想判断出操琴者此时的心境。 片刻之后,他仔细整理衣着,迈步上桥,平稳走到岛上,推开内院木门,抬目静看那岛心湖畔山亭下正在轻抚琴弦的女子,双手一抱,恭谨一礼,说道:“见过殿下。” 琴声并未因这突然其来的问候而有丝毫中断,那双葱指皓腕之手,在琴弦上挑摁拂弄,依然是那样的平稳。 李云睿微低着头,似乎将自己全部地注意力都放在面前古琴的七根弦上,只是手腕微沉,指尖滑至右端,琴音较诸先前之清幽,显得愈发含蓄典雅起来。 只见岛心小湖被秋风吹起几许波纹,湖畔砌石青青,与身遭矮矮浅丘相映成美,一座亭在丘上,那人与琴却不在亭中,而在花树之下,树上花蕊淡淡粉粉,不知是何名字。秋风吹皱青池,拂上花树之梢,水动花瓣落如雨,落在长公主殿下广袖古服之上,如点缀了略深一些的花影。 范闲静静地看着那处,看着李云睿那张宁静恬淡却依旧难掩媚意的容颜,今日长公主未着盛妆,只是淡淡勾了勾眉梢,却将本身地天然风流气息渲染的满园尽是。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只是用了一方丝巾在脑后挽了一挽,更显清丽自在。 她在低头抚琴,眼帘微垂,长长的眼睫毛柔顺地搭在如玉的肌肤之上,让范闲不禁想到了妻子遗传自她的那双眼睛。 如果不知道她是谁,如果不去刻意联想她的年龄,那么任何一个男人都必须承认这个女子的魅力。 范闲沿着湖畔砌岸地青石走了过去,于琴声之中微微眯眼,然后开口说道:“燕小乙死了。” 琴声依然微低嗡嗡,间或一挑而起,发出几声颤音,表示自己早知此事,不需多言。 “秦恒死了。”范闲盯着她的那双手,轻声说道。 李云睿右手的两根指头在第四根弦上一滑而过,摁了两下,指下的古琴发出一声悠然之声。 范闲没有犹豫任何时刻,平实而有力量的言语直接逼了过去:“秦业也死了。” 李云睿依然没有抬头,古琴七根弦弹动的速度却是越来越缓,渐趋悲声,然古琴雅淡,悲而不伤,淡淡离思一览无遗。只是在那双手后的广袖微微颤动中,隐约可以捕捉到长公主的情绪。 忽然间,琴声却又高亢了起来,只是古琴地声音本来就以低沉古雅著称,指尖弹拔再速,音域却始终限制在那个范围之内,本来应该充满了戾气地一片弹奏,却用与速度感觉完全不同的缓慢。在宣示着雍正纯和地味道。 唯有自信者,才能奏出正音。 此时范闲已经走到了花树之下,走到了她的身旁,低头看着那些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的琴弦,忽然开口说道:“世人称我为才子,其实我对音律是一窍不通,您所用心思,对我而言。只怕真是应了对牛弹琴那句话。” 李云睿应该没有听过对牛弹琴这四字,她依然低着头,沉醉而心无旁系地抚摸着琴弦,这一曲根本不知是弹给哪位知音所听,只是此时恰好范闲来到了太平。 范闲脸厚。从不知腼腆为何物,见对方不理不睬,自嘲一笑,便在长公主的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对着她的侧脸很自然地说道:“叶重叛了。” 琴声忽然乱了起来嗡的一声闷响,袅袅然传遍湖畔青丘花树,琴弦一阵挣扎,断了三根! 长公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范闲地双眼,只用了刹那时间便已经回复了平静的情绪,说道:“每次见到你,似乎都听不到什么好消息。” 虽然这几年来。长公主与范闲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不停进行着较量和冲突,两个人的争斗,贯穿了这几年庆国朝堂的大事件,然而说来奇妙,范闲和她并没有见过几面,这一对成为彼此最大的敌人,其实对对方并不怎么熟悉。 “如果您想听好消息。那跟随好消息来的。应该还有我的头颅。”范闲对长公主轻声说道,眼光有意无意间在四处扫了一扫。可惜没有什么发现,眼神略微黯淡了一刹。 此时长公主地双手静静地抚在弦已断的古琴之上,双目微闭,本来就极为白晳的肤色,此时显得更加清白,甚至要变得透明起来,往常那诱人的红晕,已不知去了何处。 范闲忽然出现在太平别院,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这是因为范闲地速度太快,她留在叛军之中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京都的具体情况。而她隐隐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问题,所以在第一时间内对范闲动手,而是让他进来,看看故事的后半段究竟是怎样发生地。 而且她的手中握着范闲的命门,所以根本不在意这位好女婿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只是范闲接连四个事实,让长公主的心神终于松动了起来,燕小乙的死讯虽然早在范闲于京都现身后,她便已经猜到,但此时得到了当事者的亲口证实,不禁心头微黯,毕竟这位大都督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亲信,由她一手提拔,对她忠心不二。 而秦恒和秦业地死亡,让长公主也自有些心悸,她没有想到京都里的局势居然会演变成这种模样,范闲最后那一句揭示了所有的答案,让她终于愤怒了起来。 只是愤怒了片刻,长公主已然平静,睁开双眼,双唇吐气如兰,却有些淡淡凄哀:“可你依然要来求我。” “我既然来了,您自然就能猜到京里发生了什么。”范闲微低着头,自然地坐在长公主的身边,他与长公主彼此心知肚明,之所以他敢单身入院,长公主放他入院,是因为彼此手中都握着对方的命门,都不愿意,在第一时间内,就断绝了所有的可能性。 长公主抓住了婉儿和大宝,而范闲已经在京都里取得了不可逆转的优势。 李云睿忽然低下头去,阔大的袖子掩住了断弦古琴,淡色地衣衫在她肩膀地带动下,微微抖动,看上去十分可怜。 “我来请求您。”范闲诚恳地说道:“算了吧。” 李云睿听到算了吧这三个字,忽然抬起头来,用一种淡漠的目光看着范闲,一字不发,眼光虽然淡漠,但范闲却从中看到了一抹深入骨髓中地幽怨。只是这幽怨明显不是对自己所发,而是看透了自己,直刺某些并不在场的人们。 “算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三个字?”李云睿微讽一笑,拾下肩上的一片淡淡花瓣,说道:“叶重居然会叛……这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或许很多人会忌惮于你地武力,你的头脑。监察院,可是只有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担心过你的存在。” 范闲沉默着。 “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外面光鲜之下是心狠手辣。”长公主微嘲看着他,“不得不说,这几年你在监察院里伪装的着实不错,让人们以为遇着大利益关头,你可以变身成为一个六亲不认的人。可是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 “所以你抓了婉儿和大宝,一刻也不肯放过。”范闲截断了她的话语。 “两年前我便说过,你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李云睿缓缓说道:“你在这个世上在乎地人太多,浑身上下皆是命门。我随意抓住一个,你便无法翻身……不然此刻你不留在京都,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跑到我这里来?” 范闲低下头去,片刻后幽幽说道:“必须承认。您看人确实极准,我关切的亲人太多,这让我办起事来,有太多的不方便。” “就以婉儿为例,您可以拿自己亲生女儿的生命,去威胁自己的女婿,而我却做不到,相反。为了婉儿的生命,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这十日来夜夜受此煎熬,终究我还是必须承认这一点。” 闻得此言,长公主微垂的眼帘里泛起淡淡地光芒。 范闲平视着光滑的湖面和那些随波缓缓流动的花瓣,平静说道:“但是……愿意付出生命,和被人要胁是两种概念。如果婉儿病了需要我的脑袋去治病,或许我也便割了。可是如果我的死亡。对于婉儿地安危没有任何好处。我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我今日来。便是想请您明白,威胁我是没有用处的……当然,我们可以谈一谈,这个事情可以有什么好的收场。” “我在乎的人多,浑身都是命门。”在长公主开口之前,范闲堵死了最后一个口子,“但正因为命门多,所以也就不再是命门。我总不能为了婉儿,便要反戈再击,那样地话,家父怎么办?老大,老三这两兄弟怎么办?都是亲人,自然分不出个轻重,想必婉儿也会同意我这个看法和做法。” 长公主忍不住微笑摇头,范闲的话已经堵死了她威胁的所有去路,虽然她依然可以试一试,然则她的思绪早已经飘去了别的地方,幽幽叹息道:“老大老三两兄弟,看来你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咱们老李家的男人啊,总是这般的虚伪无耻,你说这么多,对事情有什么益处?不外乎是逼着我发难,然后你可以安慰自己,婉儿和那个白痴地死亡,和你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迫于无奈,碍于亲情大义,只有袖手旁观……丧尽天良的是我,事后伤心难过,得万人安慰的是你。” 她望着范闲的脸,微笑说道:“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她顿了顿后自嘲笑道:“这点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此时说的父亲指的自然是皇帝陛下,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心行恶事而遮掩,才是无耻,我是被您逼到没有办法,我内心深处并不想婉儿有一丝不妥。” 两个人的谈判陷入了僵局,范闲此时可以随意将长公主杀死,然而直至此时依然未见任何踪迹的婉儿大宝,只怕正在某个角落里被信阳高手们看管着,如果范闲动手,只怕第一个死地便是婉儿。 范闲地脸色平静,内心深处却开始焦虑起来,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绝望的少妇,而自己无法给予她任何想要地东西,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长公主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和她此时的姣好容颜和清净妆扮完全相反,怔怔望着湖面,说道:“先前说过咱们老李家的男人无耻,其实并没有错。陛下上次在广信宫中不杀我,为的便是给我一个机会,一方面顺了他地心意,一方面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死我,而不用担心将来怎么在史书上描绘这一段历程。” 她看着范闲,平静说道:“他从来没有真心疼惜过我这个妹妹,既然他如此自信地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必将还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在范闲看来。皇帝的东山祭天之行确实是冒了天大的奇险,而且完全低估了长公主的手段,能够请出异国两位大宗师,调动叛军围京,如此强大的说服本领和组织能力,如此大的计划,真的很难想像是一位弱质女流一肩承担。 然而叶重地那一刀也让范闲明白了一个道理,长公主布了一个大局。然而陛下却布了一个更大的局,能够完全摧毁长公主的,只有她那位兄长或者是那个在此事中显得有些古怪的老跛子。 “安之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长公主忽然开口说道:“往年我也曾经试图与你修复关系,可为什么你一直将手缩在后面?” 在范闲回答之前。李云睿抢先淡淡说道:“不要说是因为我曾经试图杀你,也不要说是因为你有些亲信死在我的手上……你我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你对自己的家人朋友有情有义。但不代表你真是个热血儿郎。” 范闲默然,片刻后说道:“原来很简单,您不肯退,而陛下……自然是不会接受我和您变得亲密起来。”其实此时他并不想和长公主说这些陈年往事,奈何长公主掐死了他的命门,只有在此虚以委蛇。 偏生长公主并不像是大计失败之后地茫然回顾往事。范闲心头一震,盯着长公主的眼睛,只见她微低着头说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想和你重新携手的**,不论皇帝哥哥此次是死是活,我对这人世间都没有太大的兴致了。” 范闲忽然发现她的表情很萧索。 “皇兄果然还是天底下最强地那个人。”李云睿忽然微笑说道:“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他只是想借东山祭天引出流云世叔狙杀,没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强烈的野心,看来这十几年的低调隐忍,让他也有些难耐寂寞。” 范闲入园,给她带来了接连不断的噩耗。以长公主地天才谋划能力。自然在最短的时间内,猜到了大东山上的真相。猜出了皇帝的企图,明白了为什么已经有五天的时间,没有收到东山路方面的任何消息。 “不要以为东山路消息被封,便证明皇帝哥哥还活着。”长公主微闭双眼,幽幽说道:“那个老跛子也可以做到这一点。大东山上的情形只怕和你期盼的并不一样。” “叶重既然出手,流云宗师自然会出手。”范闲低头说道。 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丝看透一切地表情,淡淡说道:“虽然四顾剑和苦荷相信叶流云是我的人,但那两个老怪物……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庆国人。” 李云睿的双眼眯了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幽冷厉杀的感觉,有的只是淡漠和无动于衷:“你和皇帝哥哥似乎都想错了一件事情……我毕竟是庆国人,这一生的时间,都花在如何助皇兄一统天下上,怎么可能临到去时,却不把庆国未来将要的危险计算在内?” “我从来没有低估过皇兄,我相信哪怕到了绝境中,他依然有妙手可以翻天,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妙手是流云世叔。” “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苦荷和四顾剑活着回去,四大宗师会东山,即便流云世叔出手,也不过是二对二地情况,苦荷和四顾剑是何等样地人物?皇帝哥哥如果想就此阴死两位大宗师,想的也未免简单了些。” “我信任皇兄,所以我相信即便他死了,也会拖两位大宗师陪葬,不然怎么配得起他地智慧和强大。”长公主淡漠说道:“到那时,便是我庆国有流云世叔,北齐东夷却是无人支撑……而如今局势的演变又有什么异样?流云世叔出手,四大宗师全灭……和我的想法也没有区别。” “大宗师这种怪物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在世界上。” “如果没有大宗师。以我大庆军力国力,早已一统天下,何至于等到今日?” “大东山上无论如何变化,对我大庆均有大利。” “四大宗师会东山,一旦全死,那等声势,你以为陛下还能侥幸活下来?” 不容范闲开口,长公主冷冷地一句一句砸出。砸的范闲嘴唇发干,不知如何接话,他根本没有想到,长公主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让大东山上的宗师们能活着下去,只是她终究不是神仙算不到所有地细节,然而如今局面的发展,似乎距她的预期没有太大差距。 唯一的变数。反而是出现在了京都,出现在了自己活着离开大东山以及叶重的那一刀上。 “如果四个老家伙和皇帝哥哥一起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究竟谁能坐上龙椅?即便你控制了京都,承乾无法登基让我有些失望,然而……这些小小挫折又算什么?”长公主看了范闲一眼。嘲讽说道:“陛下这五个儿子除了老三年纪还小,其余的四个,哪怕是最不成器的老二,也能带着大庆将这天下打下来。” “用四大宗师为陛下陪葬。”长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而疯狂地光泽。“想必他也会满意在阴间有这样四名护卫,再送他儿子一个大大的天下,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那你呢?”范闲嘶哑着声音说道,他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和陈萍萍一直在自己的耳边说,这个女人是个疯子,是个疯子……确实,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她却根本不管谁能在京都的大战中能够活到最后,谁能坐上龙椅,反正都是李家的子弟,反正都是陛下的儿子。 “我?”长公主像看一个蠢物般地看着自己的好女婿,幽幽说道:“地上地土坷和天下耀眼的流星,你想做哪一个?人生在世,只需要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便好,人言不足畏。史书不须忌。像皇帝哥哥那般喜好颜面的人,终究还是需要我来帮助的。” 虽然明知道长公主与皇帝地最后决裂是自己一手促成。可是范闲仍然忍不住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的很隐晦,长公主却听的清楚,看了一眼这太平别院地清幽古朴景象,缓缓说道:“因为他负了我,因为我要向所有人证明,一个女人,也可以改写这臭男人们霸占很多年的历史。” 她缓缓站起身来,花瓣从她的身上滑落,看上去十分美丽。 范闲怔怔听完这席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他曾经在广信宫里听过,显得十分刺耳和惊心。 李云睿用一种贪恋的目光,看了一眼太平别院的景致,用低沉的声音不舍说道:“小时候,我就喜欢这个院子,可是哥哥总是不让我来,后来我向父皇讨要,还被哥哥骂了一顿,那时候这个院子的女主人,是何等样的霸道。” 她微微一笑,旋转着身子,带动着邻近花树微微一颤,又有十几片花瓣落下。她看着范闲,轻声娇媚说道:“你说,我现在是不是终于胜过了你地母亲?” 此时的范闲早已经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之中,骤闻此言,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有苦笑连连。 长公主踏着赤足,于青青草坪上缓缓舞动,带着一种和缓而轻松愉悦的情绪。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范闲的心头却感觉到无比的愤怒,是的,你们站的比所有人都高,看地比所有人都远,不管是皇帝陛下还是李云睿,眼光从一开始都没有放在京都,而是盯着大东山,盯着那四位本来就不该存在于人世间地大宗师,可是…… 有多少人死去?京都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多少庆国地将士就因为你们想在青史上留个名字的小小念头,便丢了自己的头颅,失了自己的性命?多少人在痛哭,多少人在悲伤? “你不如她。”范闲忽然开口说道。 长公主**的双足忽然在草坪上停止,她扭转头,用一种冷漠地眼光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范闲挑了挑眉头,仍旧坐在地上,微嘲说道:“我母亲降临到这个世间,至少做到让庆国人笑,而你,却只能让天下人哭。” 李云睿淡淡一笑,面露嘲讽之意,根本不为所动。 然而范闲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她愤怒起来,因为范闲摇着头,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我看过母亲的画像,必须要说……她长的比你漂亮。” 范闲笑了起来:“人人都爱叶轻眉,不是吗?”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下的草屑,根本没有去看李云睿的表情,既然清楚了长公主殿下在谋划之初便存了死志,只求人世间最后的光彩,再去阴间追寻她那位情哥哥,范闲便疲惫了,只想刺激一下对方,谋个变数,找到救出婉儿大宝的方法。 当然,还有一个天大的疑团环绕在他的心间。 皇帝……究竟能不能在宗师战的天地激荡中……活下来? 第一百六十章 云无心以出袖,剑有意不知还 第一百六十章云无心以出袖,剑有意不知还 如果时间是一座可以精确计算,随意控制前后行进方向的钟,那么请让我们跟随穿越时间的画面的钟,从反方向开始移动,回到当初大东山的时空,去看那一袭被淋湿的黄袍,那看那一柄烈剑,去看剑锋所向的中年人,去看无数人,在雨中。 静止,然后秒针轻轻挣扎,弹动了一下,越过了第一个格子。 随着四顾剑的一并指,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地长剑,倏地一声飞了出去,绕着他地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刺庆帝地后背! 此时,叶流云已经来到了庆帝的身边,平直伸出他那双如金石一般的洁白双手。 剑已经刺破了空气,撕裂了大东山上或许有或许没有的浓厚元气,下一秒钟便似乎要刺入皇帝的后背。然而那一双洁白的甚至有些稚嫩的手,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轻轻向着那柄剑按了上去。 ——大东山上宗师围杀庆帝之局,在这一刻终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叶流云出手,向着那把剑而不是皇帝! 最先接触到这把杀剑的,是叶流云的袖子,麻布织成的广袖,在这一刹那变得极其柔软,就像是无雨东山山腰间时常飘浮着的云朵,柔柔地层层裹叠在那把急速飞来的剑上。 云丝寸断,麻袖碎成蝴蝶在大东山顶上飞舞,而那把剑,却在这样温柔的厮缠中消耗了精魄,身上所携的寒意杀意,倏然间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把破铜烂铁,黯淡无光。十分卑微。 这把剑势来的太凶太厉,以至于叶流云在念出一偈之后,不得不出护住陛下安危,然则当他显示了自己的真实立场,却无法寻到最关键的那一点进行伏击,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叶流云白须被雨水打湿,而双眼却是认真地看着自己手中地剑,没有因为剑身的黯淡而产生丝毫的轻视。更没有因为自己被迫提前出手,而不能伏杀四顾剑,有些许的不安。 他只是认真地看着这把剑,握着这把剑,似乎这把普通的剑身里,蕴藏着无数的鬼神,下一刻便会跑出来,将山顶上所有的人吞噬干净。 那双稳定如玉的手抱了一个虚圆。虎口相对化作一个圆环,而那柄哑然无光地天剑,就在这半空之中颓然凌空静止着。 他是大宗师,所以他才知道,四顾剑的剑意全数蕴在这一剑中。若自己此时再不出手,剑身便会全数刺入陛下的身体。 他于四海游走若干年,为的便是这一刻,然则。却被迫提前动了。四顾剑不是真的白痴,正如事后长公主所料想的那般,他与苦荷虽然没有想到叶流云会站在庆帝一方,但是这二位北齐东夷的大宗师,对于庆国人的阴险狡诈,有着最深刻地认识,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地。 那个戴着笠帽的矮小身体里。其实蕴藏着与历史名声截然不同的大宗师智慧,他只用了这一柄身外之剑,便破了庆帝的局,逼出了大东山上真正的杀着——叶流云! 就在叶流云像一轮明日般护在庆帝身前,双手抱圆,强行镇住凄厉一剑时,四顾剑地身体抖了起来,身上的麻衣就像是被电流袭过一般剧烈震动着。此时他的剑已凌空飞去。停驻在叶流云那双稳定的手掌之间,而随着他身体地震动。一股惊天的剑意,荡荡然刺透了他身上所穿的麻衣,直冲天际。 受此剑意感召,叶流云**双手所控的那柄剑,也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在空中嗡嗡作响,重放光彩。 此时大东山上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只是在这样的片断时光中,雨滴似乎在用一种奇慢的速度,细腻地感知着大地地吸引力,不再成丝成倾盆之势,而像是一粒一粒晶莹透明的珍珠。 就在重重珍珠玉帘之后,穿着麻衣的矮子以身为剑!势破天地,就这样须臾横纵十余丈,像一道电般杀到了叶流云的身前,伸手一摁,摁住了自己佩在身边数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的那把普通剑枝! 四顾剑的手掌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剑,剑上芒尖狂吐,如银蛇乱舞,气势逼人。 而就在层层雨帘像静止般被麻衣四顾剑生生撞破之时,叶流云的眼瞳里骤然间大放光芒,有如流云裹日,生生吸取了太阳中地能量,闷哼一声,拱成圆环无极地双掌,向内一合! 啪的一声脆响,空无一物地空气却像是坚硬的金属,片刻后被这双洁白的手生生压碎,合在了剑身之上! 对于大宗师来说,没有什么局,即便庆帝设了一个局,将叶流云隐藏到了最后,可依然让四顾剑简简单单一剑挑破了重重迷雾,而紧接着,四顾剑却利用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将自己的全部剑势,重新灌入到这把剑当中。 叶流云的身侧是庆帝,当此凌厉一剑,却是避也无法避,只有用云手硬抗,然而无上剑势与肉身相敌,叶流云的散手身法却无法尽情施展,四顾剑抢的便是这个先机! 大宗师之战,偶一动念,便天地变色,只需要一丝偏转,大势便已偏移! 四顾剑凄厉疯狂地叫了起来,一身狂戾的剑气全数涌进了手中的这把剑上,剑气涌入的速度是这样的快,以至于手掌握着的剑柄处竟倏然间变得高温起来,倏地一声蒸发了草绳上的所有水滴。 令人恐怖的金石磨擦声音响起,长剑在叶流云紧紧合着的双手间,往前突进了一寸! 叶流云依然微低着头,双臂上的广袖早已化作了身周空中飞舞的蝴蝶,世上最稳定的那双手臂死死夹着那柄剑,片刻后,手上地皮肤……开始寸寸裂开。就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的患者,皮肤老去,边缘翘起,看上去就像是庆历五年的那场大旱中的土地,龟裂开来,异常恐怖神奇。 他的眼中全是宁然的目光,看着掌中的剑一寸一丝地向自己的身体靠近,却没有一丝情绪吐露。而只是吐了一个字。 “云!” 两只已经被无上剑气激地皮肤寸裂的手臂,随着这一个字偈,猛然间变得柔软了起来,比海水更深,比湖水更柔,比江南女子的眼波更温纯,是那天上的云,云中的丝丝缕缕。如牵挂一般,一缕一缕地系在了惊天一剑上,让那强大到了极点的剑势骤遇温柔,不得不在途中暂歇。 咔的一声,就在这短短的一秒间。天公极为凑趣地赏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被乌云遮盖,显得格外阴暗地山顶。 闪电,照亮了四顾剑笠帽下的脸庞。只见他双眼里全数盈满了如野兽一般的狂野气息! 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只是凄厉地尖啸着,啸声回荡在大东山上,不知道震昏了多少人。他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用的是四顾剑,顾前不顾后,一往无前! 剑势随着啸声全数涌了出去,逾发地暴戾不可阻挡。无穷无尽的杀意,暴戾的气息,尽在这一剑中。 这是四顾剑出世以来刺出的最强一剑,是他整个人地生命,精神,信念凝结成的一剑,剑势之凌厉暴戾,已有逆天之迹。在这片大陆上。以前从来没有人刺出这样的一剑,以后估计也没有。 没有人能够阻挡。即便是叶流云也不能! 局,往往是分不清局内人,局外人,谋局定胜的人们往往在事情结束的那一刻,才会悲哀的发现,自己算来算去,反将自己算了进去,误了朕及卿家性命! 事情的发展,永远和控局者最初的算计,会渐行渐远,如果知道此时时钟停滞地这一秒发生的一切,或许庆帝在最开始的时候,宁肯选择将虎卫收拢于山,以庆国两大宗师与苦荷四顾剑正面相敌,有五竹在旁,在百名虎卫于两败俱伤之后挥刀而斩,何至于会出现眼前的情况? 四顾剑在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完美地展现了一位大宗师的智慧与决断,只用了一剑,便逼出了叶流云,更完美地利用庆帝布下的局以及庆帝的生命,将叶流云逼入了绝境之中。 如果四顾剑不是在上东山登天梯之时,一剑斩尽百余虎卫,消耗了他部分心神,此时那惊天地一剑,或许早已经刺入了叶流云地小腹之中。 当然,如果不是用上百名庆国高手的鲜血去祭这把剑,去蕴积无穷地血腥杀意,四顾剑或许也使不出来如此绝情绝性,暴戾动天的一剑。 叶流云有三个方法可以应付这一剑,正如那个世界中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当事态发展到了极端之时,最好的方法往往就是最简单的方法。 以这位庆国宗师的无上身法和流云散手,面对着四顾剑的惊天一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可以选择后退逃离,以散手云海暂封剑锋一刹,只需要一刹,他便可以离开那道剑势笼罩的范围。 然而皇帝在他的身侧,如果他避开了,皇帝只怕会在这柄天剑下变成漫天肉屑。所以叶流云没有避,而此时,他已经……无法避。 一直沉默站在古庙门口的五竹,低着头,手掌不知何时,再次放到了腰畔的铁钎柄上,然而,此时的皇帝已经命在旦夕,他依然没有出手。 便在这一秒的最后那段细微时光里,叶流云古拙的面容上忽然闪现了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出现在这样的时刻,显得格外的怪异。 如流云般的双手,忽然间被山顶的风吹拂走了一部分,卷了起来,直扑四顾剑的面门! 流云未至,笠帽已然远远飞走,强风扑面,直喷四顾剑的五官! 既然挡不住这一剑,那为何要挡?叶流云选择了撤去一只手,散开一片云,去笼四顾剑的面门,这是低级武者也最擅长的围魏救赵,但此刻在这位大宗师的手中施展出来,竟显得那样的浑洒自如,去留随心。 正是天边一朵云,循着暴戾冲天的剑意,轻柔而快速地飘到了四顾剑的面门之上。 如果四顾剑不理这一记散手,长剑贯入叶流云腹中,以剑上蕴着的剑意杀气,瞬间便能将叶流云的五脏绞成碎片,即便叶流云侥幸活了下来,也再没有任何战力。 如果他要避开这一记散手,心念一动,全数涌入剑中的精神气魄,自然要出现一个缺口,一记并不完美徒有暴戾之气的剑术,如何能够刺大宗师于剑下? 叶流云在这一刻的选择很有智慧,甚至可以说很美妙,他知道自己的一记流云,根本无法重伤四顾剑,但却逼着四顾剑在这奇短的时间内做一个选择。 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四顾剑的重伤,因为他能清晰察觉到,四顾剑已经抢先晋入了一种绝杀的境界里,然而山顶还有五竹,还有姚太监,还有众人。 叶流云可以死,四顾剑却不能重伤,因为一个重伤后的四顾剑,不能确保自己能杀死庆国的皇帝,而这样的结果,绝对是四顾剑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那一记流云拂去,便等着四顾剑变剑。 但。 四顾剑没有变剑,他的瞳中依然闪耀着狂野的气息,整个人的黑色头发顺着山风狂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执剑的,气息慑人,长剑依旧一往无前地向着叶流云压制过去。 而他的左手却空空一握,斜斜指向了左前方,根本没有去管扑面而来的那团流云。 世间的剑术有万千种,但握剑的手法却只有一种,四顾剑的左手此时便是一个最标准的握剑姿式——拇指与四指间圆成虚空,空无一物,却骤然间有了一抹极微弱的剑意,从虚无中透了出来! 虽然微弱,但如果要杀死左手空剑所向的那抹明黄身影,却是异常轻松。 叶流云攻四顾剑不得不救,而四顾剑……虚握剑柄,以剑意破空,反攻叶流云之不得不救!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王道 东山上。 为了保证这一剑的圆融暴戾相合,四顾剑已将自己的精神气魄全数灌注于内,若要应付叶流云递出的那一记流云,必然撤剑,若不撤剑,便只能攻敌之必救,只是他只能分出一丝心神,而场中五人,只有一丝心神便能杀的,就是庆国那位空有气势的皇帝陛下。 不得不说,从四顾剑出剑伊始,在整个的气势与智慧上,他始终压制住了叶流云。此刻,给了叶流云一个难题,一个惊奇。 然而让四顾剑惊奇愤怒不安无措的是……叶流云没有去理会四顾剑虚握的空剑,那团流云依然向着自己的脸上笼了过来。 而他虚握着的那把空剑,却在发出嗤的一声微弱动静后,刺破了湿漉漉的山顶石板,落在了空处。 那一抹明黄,那龙袍上黯淡的眼睛,就这样突兀奇崛地消失在空剑的前端。 东山之顶,四大宗师,一代君王,所有的一切看似漫长,其实只是发生在一秒钟以内,在这一秒的一面中,四顾剑用自己手中的剑,挑弄着叶流云的云,以空无之剑,刺向庆帝。而在这一秒的另一侧面中,则发生着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故事发生在这一秒钟的开幕处。 当四顾剑的剑飞掠至庆帝后背前一尺地前,皇帝已经黯叹一声,松开了一直握着洪公公的那只苍老的手,似乎不愿意让这位老人家,在人生的最后一战里不得尽兴。 其时,北齐国师苦荷的手,正锲而不舍地拂上了洪老太监的胸口。这一拂一摁,拇指食指略分,宛如清风拂山岗,轻柔自然至极,与周遭暴雨闪电之景,全不像似,然则风一拂过,山岗却无由大乱。 洪老太监静静地望着苦荷地脸。双手像一对龙鞭一般,扭曲着,变形着,攀上了苦荷的右臂,却没有阻住他的那一拂。 噗的一声闷响,洪老太监的胸口……全部碎裂开来,在苦荷通天道,自然清新里蕴着天地之威的一拂中。他的胸骨就像是娇脆的豆腐块一般,齐齐溃败,塌陷了下去! 鲜血从洪老太监地口鼻五官之中急速喷出,生命的力量随着胸骨的塌陷,鲜血的狂喷。真气的奔泄,而急速流失着,但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与嘲讽……还有杀意。 手掌传来如深渊般的空虚感觉。苦荷大师地眼瞳猛地缩了起来! 这位场间年纪最长的大宗师,北齐开国皇帝的亲叔叔,当年大魏朝惊才绝艳的苦修士,此生不知经历了多少往事,赴神庙求道,于天下论武,心性之沉稳自然,任何人都无法比拟。但今日四大宗师会东山。他必须将自己的得失心重新拾起,胜负心牵回双手之中。 这名隐于庆国若干年地老太监,先前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霸道真气,浑然若四野燥风,其间隐昭示的境界,毫无疑问,已经是位地地道道的宗师,所以苦荷大师未曾留手。不敢留手。这依山依水地第二拂已经蕴上了他体内如深潭般不可探底的无上天一道真气。 大宗师之间的战斗,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所以当苦荷的那一拂印上洪老太监的胸膛时,他并未有丝毫的喜悦之意。 因为第一拂已经被洪老太监用体内的霸道真气,生生弹了回来,虽然这种运气法门过于霸道,绝不可持久,可是苦荷认为,洪老太监一定有办法应付自己地第二拂。 但洪老太监居然没有挡住这一拂,胸口碎裂,这名老太监身上的霸道气息,在一瞬间内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即便洪老太监的胸口忽然变成了一块铁板,生出第二个脑袋来,或许苦荷都不会吃惊。 偏偏是这样的一幕,让苦荷感到了不可思议,那股沛然莫之能御的霸道真气去了哪里?大宗师终究是人而不是神,即便是以他和四顾剑的神妙修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瞬间内,将已经提至人间巅峰的气息,猛然全数散去。 就像一个充满了能量地球体,怎样能在须臾间全数泄掉? 任何能量地传递总是需要时间,而时间越短,这个过程的震荡程度便越恐怖。 不论是苦荷,四顾剑或是叶流云,如果此时像洪老太监一样在如此短地时间内全数释放掉体内的所有真元,下一刻也不可避免地,迎来散体而亡的下场。 为什么?为什么洪老太监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什么他敢这样做? 苦荷的眼瞳缩了起来,一粒雨珠停留在他眼帘前半寸处,反射出那淡淡的幽黑光芒。 他下意识里察觉到一丝已经有些陌生的危险味道,那种已至死地的味道,漫长的生命旅程里,苦荷大师最后一次陷入如此心境中,还在庆历五年与那位瞎子的重逢,只是其时所感应到的危险,还不及此时! 当这些思绪像漫天雨点般刮过苦荷大师脑海中时,他的轻柔右手已经拍碎了洪四痒的胸骨,如热刀入黄油一般突破那具单瘦老苍的身躯,从他的后背里伸了出来,被震成五瓣的心脏,在宛若静止的雨珠帘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喷射着血箭。 洪四痒已经死了,没有人在心脏被捏碎后还可以活下来,他的身体佝偻着,不复四顾剑登山时那种天神般的霸道模样,而像一个可怜的侏儒,浑身是血,挂在苦荷的右手上。 洪四痒还没有死,虽然他的心脏已碎,生息已绝,然而他体内的经脉依然维系着临死前那一刻的状态。所有地真元拼命地向着天地间释放着,从他的经脉末端,散入周遭自然之中。就像是一个黑洞,虽是死寂,却凭借着某种神奇的规律,以自己的尸身经脉为桥梁,空无一片地散发着,吸取着。黯淡着。 包括他身体内的那只臂膀。 苦荷大师这一拂乃全力而出,体内丰沛的真气从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上渗透出去,随着洪四痒倒行逆施、以生命为代价的秘法,不停向外宣泄! 苦荷的眼瞳亮了起来,不是明悟,而是感应,他眼瞳前不及一寸处地那粒雨珠还在空中悬浮。他已经明白,自己中了一个计,这大东山本身就是一个局。 洪四痒不是大宗师,他先前在山顶释放出来的霸气是借的,境界也是借的。正因为不是自身的所有,所以才能如此不惜身体精魄地全力释放出来,才显得格外暴戾,而不像是人类应该有的程度。 洪四痒早存了必死之心。 有人想用他的死。来吸取自己少许真气,而自己最后这依山依水的一拂,已经将真元渡了出去,自己地身躯命元保护,已经出现了缺口。 那个人就是要利用这个缺口。 那个人就是将境界神妙无比,通过洪四痒展现出来的人。 不及感知剑痴与流云处的变化,苦荷大师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就如同一泓秋月。全无先兆地出现在一池碧水之中。 他最疼爱的女徒海棠,拥有世上最干净最明亮地一双眼眸,但如果和苦荷此时的眼眸比起来,就像是萤火与皎月般。 苦荷是世上对周遭环境感应最细腻的人,是心性最柔和但也是最坚强的人,这一点从很多年前地神庙之行,便可以察知一二。 当发现洪老太监是一个陷井时,他的反应便随之而做了出来。变机之快。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或许只是百分之一弹指,他应该比设局者所想像的反应。就快了这么一些,但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时间差。 苦荷的眼睛明若皎月,洁若孤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呼吸间,竟似要将整座东山之顶的空气全部吸进去!老者的胸膛忽然高高的涨了起来,整个都像是挺高了两寸! 随着这一呼吸,他体内地天一道无上真气,从自己的右臂处也开始呼吸了起来,循着天地间自然地一呼一吸,轻松脱离了洪四痒尸身上散离气息的牵引,开始用最快的速度往自己的经脉内回转,如此快的转折,也只有天一道的清静法门,才能施展的如此自然。 时间和静止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以肌肉控制地动作,都来不及做出,而像水银和光线一般在人体内流转地真气,却隐约能突破时间的限制,完成自己地任务。 真气回流一震,洪老太监瘦弱的身躯化作了漫天血雾,却未及散去。 没有人注意到,苦荷大师垂在身畔的左手很自然地屈起了一指,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作了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这片大陆的手式,随着这个手式一发,漫天凝结雨珠再次一顿,大东山顶那些混在风雨,浸在古庙残垣间的淡淡气息,以一种奇快的速度向他的身体内灌入! 这些被那个奇怪手式招唤来的气息很淡弱,但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一根柴,一滴水,却都是宗师之间拼斗的珍贵存在。 这个手式究竟是什么?居然能从空荡荡的空气庙檐间吸入真气? 法术,在大海遥远那边法师们修行的法术! 却出现在了苦荷大师的手中! 在大雨淋漓的大东山上,北齐国师苦荷,终于使出了自己最大的压箱法宝,使出了平时没有什么帮助,但在此刻,却能助自己加速回复真元的手段。 这个法宝在他与五竹对战时,也未曾用过,但此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施展了出来。 因为在洪老太监死亡的瞬间,在那一团血雾还没有来得及散去的一瞬间,一只手。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血雾里伸了出来! 这个场景显得异常诡魅,一只白玉般稳定的手,从血腥无比的雾团里伸出,就像是九幽之下探出来,要搜刮人间一世生灵地神手! 在感应到这只手的瞬间,苦荷眼中的光芒愈发地明亮,他第一刻的反应很正常。这只手应该是叶流云的,只有叶流云的手,才会如此稳定,如此神妙。 然而苦荷不惧,因为体内的天一道真气早已回复入了自己的身躯,用神奇法术召来地淡淡天地元气,也从三万六千处毛孔里渗入了自己的经脉,自己体内真气已经充沛到了顶点。一震一荡已然到了人类所能容纳的极点。 如果对方是想用洪老太监的死亡造成自己势中的缺口,那么苦荷奇快的反应和那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法术手式,完美地弥补了这个缺口。 甚至……过于完美了一些。 那只洁白的手忽然隐去了皮肤上地光芒,却显得更加可怕,在如此高速的境界中却是一丝不颤。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稳定与力度,奇快无比地穿掠过那团血雾,点了下去。 在掠行的过程中,那只手松了四指。食指却微微翘了起来,柔软而又刚毅的指尖,啪地一声点碎苦荷大师眼帘前一寸处的那滴雨珠,然后轻轻落在了在了他的两眉之间。 如要在他的眉心点上一粒通红地痣。 那滴雨珠被一指点破,化作了一个空心的小水圆,周边泛着美丽的涟渏,缓缓扩张。 而苦荷的眉心上并没有出现一粒红痣,反而却是更加亮了起来。似乎苦荷此时黯淡下去的眼眸里的亮色,全数送到了眉心间。 苦荷大师用自己精修数十载的天一道无上真气与用法术召来的天地元气,凝于眉心之间,硬抗了这美丽地一指! 那根微翘的,稳定的食指,并没有与眉心间凝结的精纯真气硬抗,而是用一种缓慢而温柔的方式,向里面灌注。没有暴戾之气。没有绝杀之意,并无天然气息。有的只是人世间最堂堂正正的规则。 王道! 指尖再下,嗖的一声迅疾点出,直刺苦荷胸口膻中,虽只是一指间地动作,却隐约让人感觉到有龙行虎步之象,一指便有帝王万世之尊! 苦荷此时已经收回了右手,满脸凝重大拇指一挺,妙到毫巅地迎上了那根食指,发出了噗地一声闷响。 食指再下,直刺苦荷中腹。 苦荷垂下眼帘,麻衣微挥,平指为掌,他的右掌就如同涓涓细流随着山势而流,自然无比地垂下,于腹前挡住那一指。 这一切都进行地是如此理所当然。 然而苦荷的身体却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他的右掌掌心处一抹红斑,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嗤嗤作响。 那只稳定的手只出了三指,这三指不是杀伐,不是摧毁,不是抵抗,而是……给予,堂堂正正,全无偷袭之意,帝王心术气度,尽在这三指之中,王道之气展露无余。 天上再次响起一道闪电。 苦荷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颓然无力地掠向远方,掠向大东山石径旁的那棵大树之下,他盘膝而坐,叹息了一声。 苦荷知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始的时候就错了,而最致命的错误,则是发生在三指之前——他在察觉洪四痒乃局眼之后,反应的速度太快了一些,应对的法门太充分了,将自己的境界提升的过于完美。 那一刻的苦荷大师,便像是一座参耸入云的大树,伸展到了人间的最高处,就像是一湖秋水,已成浩浩荡荡之势。 而那个人只出了三指,便足足灌注了大概他体内一半的真气进入了苦荷的体内。 以王道之势,灌入霸道之气,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承受这一切的苦荷大师,就像是那参耸入云的大树,被再次压上了一棵巨树,就像是天公忽然再次倾倒了半湖秋水,入那面满湖之中。 水满则溢。湖堤溃败。 树干也喀喇一声从中折断。 大宗师的心境实势与凡人相较,已然近神,苦荷更是号称世间最接近神地人,然而大宗师们终究有自己的弱点。 他们的弱点便是自己的肉身,体内经脉终究有极限,**的承担能力,终究也有极限。 苦荷被那三指灌注入的真气,强行突破了极限。体内的经脉与**,受到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盘坐于树下,感受着身体皮肤传来膨胀感觉地苦荷大师,心头还有一丝大疑惑——那个人,那只手的主人,为什么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喷吐出如此多的真气,这完全是人体经脉不能承受的速度。 然而一切……应该已经结束了。 在洪四痒化为一团血雾的时候。四顾剑左手虚握的空剑正斜斜的刺了出去,然而却刺了个空。他攻叶流云之不得不救,叶流云却根本未救。 那团流云已经覆上了四顾剑地面门。 四顾剑愤怒地颤抖了起来,凄厉地狂叫着,一低头。右手手腕一扭,剑势向着叶流云的腹部压了过去。 他左手的虚剑落空,紧接着一低头,暴戾而又圆融的剑势终于出现了一丝薄弱处。只是他不得不避,因为他知道事情有变,而自己必须活下来。 四顾剑活了下来,他的半边脸颊被叶流云地一记散手拍的骨肉尽碎。 叶流云也活了下来,他冷漠着低头,左手一握,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剑,只让这柄进入了自己腹中一寸。 事情并没有完。 叶流云一记散手去势未绝。潇潇洒洒地劈了下来,噗的一声击中四顾剑的肩膀,五指如龙爪一般,从云中猛地探将出来,指尖深入骨肉! 而四顾剑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楚,左手抽回,啪地一声以击打在自己的手腕上。 长剑再入叶流云腹中一寸……然后,剑尖猛耀光芒。被强大的剑势摧的片片碎裂。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朵! 这是一记恐怖的剑,虽然在途中遇着了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可依然在最后,凭恃着一开始时,所挟就的狂戾意味,成功地重伤了叶流云。 而此时那团血雾散了开去。 一个明黄地身影从那团血雾后出现,似乎隐寓着每一位帝王必将用无数人的鲜血,才能铺就自己不世之基业。 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叶流云和四顾剑的身间,一拳击了出去。 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技巧,只是这样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地击了出去。 但世上绝对没有人能够打出这样简单清楚的一拳,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却让人根本无法去避,甚至……无心去避! 先是嘶的声音响起,身体受到了强大的真气冲击,被叶流云龙爪抠住的四顾剑右臂,就这样断裂开来! 紧接着是一声如古庙铜钟般地闷响,四顾剑地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到了极点的神情,看着面前地明黄身影,整个人的身体被横横地击了出去! 带着那抹表情,四顾剑断臂而飞,直接撞破了东山庆庙的木门,强大的冲势,接连冲烂了古庙里的无数建筑,就像是一块大碌石,碾碎了他身体所接触到的一切,最后撞到了古庙最深处小祠堂里的那口大钟,发出了嗡的一声。 在古庙的正对面,石径旁的大树下,一身麻衣的苦荷面带惘然地看着这一幕,盘膝而坐,就像是被这记钟声所引,体内有什么事物忽然爆炸,整个人的身体忽然暴涨一刻,紧接着缩小,鲜血从他的眼中耳中渗了出来。 苦荷身后的那株大树轰然倒塌,碎成粉碎,他身周方圆五尺内的青石,全数被他体内暴泄出来的真气,挤压成扭成的立体切面,或狰狞或悲哀地翘着尖角,迎接着天公最后降落的雨滴。 古旧庆庙里的建筑大部分已成废壁,油彩所涂的上古神话已经成了粉粉的往事,布满青苔的水池缺了一个大口,里面所盛接的雨水流了出来,混着土石,变得混浊不堪。几只被声势吓呆了的白鹤,怯懦地缩在池子后方,一道黄布被震落在地,覆盖着凄惨通道尽头,躺在地上的四顾剑身体,只听着黄布下四顾剑用极微弱的声音,凄厉地嚎骂着什么,只是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被他头顶的钟声全数掩盖了下去。 嗡嗡的钟声,响彻整座大东山顶。 海畔的飓风,来的快也去的快,就如这人世间的无常,帝王们的喜怒,先前还是暴雨狂风大作,此时却倏然间风消雨停,天上乌云骤然散开一道口子,露出云后瓷蓝温柔的天色,一抹天光就那样清清透透地洒了下去,落在东山悬崖边的那个明黄身影身上,将他脸照的清清楚楚。 庆帝满脸苍白站在原地,四肢都在颤抖,他体内的霸道真气有一半灌注到了苦荷的地内,最后一记王道之拳挤压出了他最后的精神,此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天光淡然,这位天下最强大的君主,被雨水淋湿了龙袍,头发也乱了,有气无力地搭拉在额头上,眼眸内的平静里却蕴藏着无数不知意味的情绪。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如瀑入海,如山临日 第一百六十二章如瀑入海,如山临日 大海之滨,东山之上,庆历七年不知是第几场飓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这场飓风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会给已经有些小旱之迹的庆国广阔土地带去难得的雨水,并且极为温柔地没有造成太大的灾害。 而此时山顶上的古庙旧檐,被这场风暴袭过后,已经变成了一地残垣,满地瓦砾,泥石乱飞,看上去惨不忍睹。雨水先进行了一场冲刷,又迅即向着山下流去,在玉石一般的绝壁上,形成了一截一截的洁白瀑布。 瀑布里偶有一丝极淡的血红之色,山顶上反倒是渐渐干净,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留下来——这样的场景究竟是天威造成,还是宗师们惊天动地一战所造成? 其实,就是天威。大东山顶部的苍穹已经渐渐露出真容,那些厚厚的乌云被劲风吹拂,以一种肉眼可以观察到的速度,快速向着西方的内陆上空行去,一片明湛湛的天光重新降临在山顶,降临在悬崖边那位天下最强者的身上。 他是天下最强大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姓名,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强国庆国的皇帝陛下,他是当年带领大军,三次北伐,生生将大魏朝打的分崩离析,完全改变了天下疆域图形状的一代名将,他是将帝王心术运用的最为彻底,最能隐忍,最坚韧的阴谋家。 仅仅是这三种身份,就足以称他为天下第一人,更何况今日的大东山围杀之局到最后,揭示了他最后一个身份。 天下四大宗师里最神秘的那位,传闻中一直枯守庆宫而不出的老怪物,当年四顾剑单剑入京都,却被皇宫所释霸道之势生生生逼退。从而以侧面证实他存在的大宗师。 正是庆国的皇帝陛下。 这就是皇帝最后的底牌。范闲曾经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地强大自信和天然流露的气度,究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很多人都在猜测皇帝陛下的底牌,范闲在最后的刹那猜到了叶家,却永远也无法猜到这张翻过来的底牌上竟赫然写着“宗师”二字。 洪四庠只是个幌子,是皇宫里从后方伸出来的旗杆,于黑夜的暗风中轻轻招摇,吸引了所有智者地目光。毫无疑问。这位老太监亦是当世强者,不然在悬空庙上也不能够单掌拍死那名胡人刺客,只是畸余之人,终究难致天道顶峰。 为了一举狙杀苦荷与四顾剑,这幕大戏,庆帝与洪公公苦心孤诣,谨小慎微,足足演了二十年! 此时的洪老太监已经光荣地完成了二十年来的使命。化作了满天的血雾,被暴雨一冲,被清风一洗,入白瀑布坠东海,入林间湿润空气。而润大地,他的生命精魄血肉,都化入了庆国美丽的江山之中,再也无法分开。 看着那位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场间侥幸活下来的人们,都陷入了无穷无尽地震惊之中,所有人的嗓子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毫无疑问,今天大东山绝顶上所展现的真相,是自二十年前那位叶姓小姐突然死亡之后,最惊心动魄,激荡天下的消息。 古庙废墟里传来地嗡嗡钟声渐渐微弱。渐趋平息。 已经碎成无数树皮残屑的大树根旁,一身麻衣尽碎的北齐国师苦荷,眼眸里透着清湛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悬崖边地庆国皇帝。他体内那股暴戾的霸道真气终于随着钟声的停止,平息了下来,然而他清楚,自己的五脏六腑,十三环经脉已经被这股真气侵伐成一片混沌。 即便是神庙也救不了自己。 明白了现实。便马上接受现实。身为大宗师的尊严与心境,令苦荷大师的面容十分平静。他看着庆帝,轻轻叹了一口气,两眼已将这件事情看的通通透透,所有的人都败了,败在对方二十年地隐忍伪装之上。 这是一个极其可怕而且可敬的对手,能够隐忍这么久,而没有让任何人嗅到风声,这比庆帝本身是位大宗师的震惊真相,还要令苦荷感到敬佩。 在这一刻,苦荷不禁想起了离开上京前,与太后和皇帝的数番对话,其时自己那位孙儿便有些不祥之兆,然而苦荷依然飘然而来,因为他与四顾剑做了充分的准备。 可是这二位大宗师就是没有预料到,皇帝的……出手!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苦荷轻叹一声,脸上浮起一片知天命的笑容,不自禁地轻声吐出范闲那孩子在书中记下的一句话,若以坚韧隐忍而论,这世上万千人中,无一人心性能比庆帝更为强大,败给这样地对手,虽替家园齐国感到丝丝担忧,但苦荷大师却没有什么悔意。 就在皇帝出手地一瞬间,手掌握紧铁钎,旋即放下,如是者三次的五竹,终于完全松开了铁钎,将两只手负到了身后。黑色地布在他的脸上迎着东山风雨飘着,宗师战时,山顶上所有的人们都跪伏在地,用身体的颤抖表示自己的敬畏,只有他冷漠甚至有些木讷地站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苦荷坐于树,四顾剑响于钟,五竹微微侧头,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依然止不住多了一丝牵扯。 皇帝是大宗师的事实,必将给整个天下带去震惊,然而五竹依然只是偏了偏头,隔着那层黑布静静地看着皇帝,就像看着一个很古怪的事物,并没有把他当成天上的太阳来看待。 这一瞬间,五竹似乎想起来了一些什么,但似乎马上又忘记,他的眉头极其难得地皱了皱,记起了陈萍萍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在悬空庙刺杀之后,陈萍萍曾经笑着说。准备让五竹看一出戏,结果没有看到。 什么戏?皇帝变身大宗师的戏?看来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辛,终究还是被皇帝最亲近地老跛子猜出了些许,但他为什么要让五竹开这场戏? 五竹开始思考。他有很多话想问皇帝,可是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千头万絮,总是抽不出那一丝来。而且此时的大东山,并未真正平静。苦荷和四顾剑虽遭重创,可毕竟他们没有死,以皇帝的性情,既然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自然不会留下任何遗漏。 所以五竹中断了思考,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他这一步,让场间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害怕和惊恐,这位一身黑衣的神秘人物虽然没人知道是谁。但先前几位大宗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他也是一位宗级师的绝代高手,在此刻状况下,如果他暴起出手,只怕四大宗师包括皇帝在内。都会倒在血泊之中。 但五竹并没有出手,他只是静静看着皇帝。 真正有动静地,却是古庙深处,废墟尽头。遮盖住四顾剑的那道黄布,那道黄布忽然间动了起来,似乎有人正试图在黄布下站起来! 断了一臂,身受王道一拳崩体,难道四顾剑还能站起来?难道大宗师的身体真的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 皇帝的眼睛眯了眯,望向了那处,所有人都随着陛下的眼光望向了那处,苦荷也不例外。然而这位国师只是微涩地笑了笑。 黄布被人用力撕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青人从布下钻了出来,他一面咳喇着,一面将黄布撕成布条。他地脸上一片坚毅沉着,虽然满布着鲜血,却没有一丝惊慌,虽然不停咳嗽,但没有中断手中的动作。 大东山顶这么多双眼睛望着他。尤其是还有远远超出尘世凡畴的强大人物盯着他。可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低着头动作。他不是四顾剑。他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王十三郎。 十三郎认定一件事情便会去做,而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会怎么看,别人会怎么阻止。所以他身为剑庐弟子,却应范闲之命,在山门处力抗叛军,他被叶流云一手击飞数十丈,却依然奋勇地爬到了山顶。 他准备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然而却看见了自己地恩师被人砍断了右臂,击倒在地。 于是他站了出来,撕开黄色的布条,将断臂重伤后的师尊背到了背上,用那些布条紧紧地绑在身上,右手啪的一声砍断一根倒地地细梁,握在了手上,走出古旧庙宇的门口,面对着山顶上的所有人。 四顾剑伏在徒儿的身上,他的胸腹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凄惨的大洞,鲜血淋漓,落在了王十三郎的身上,紧接着滴落在地。 他的脸上是一抹凄厉地笑容,笑容里却是无比快慰,因为他在自己最疼爱的徒儿身上。 浑身是血的王十三郎背着浑身是血的师父,黄色的布条瞬即被染成鲜红之色,他的手中握着细细的梁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之色,只是狠狠地盯着穿着龙袍地中年男子。 意思很简单,他要背四顾剑下山,谁要来拦? 在后世地说书人嘴里,大东山上这一场惊动天下,波及后世的围杀之局,充满了太多地诡变,杀伐,参与此事的人们都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物,所以说将起来是格外的兴奋激动,每每连说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 然而这三天三夜里所讲的,基本上只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在这一秒钟内,庆帝暴然出手,叶流云重伤,苦荷与四顾剑已无生路。 所有的说书人都遗忘了一个相对而言的小角色,那就是王十三郎,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东山之局结尾时的真相,二来是当时的十三郎与这几位大宗师比起来,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色。 虽然庆帝损耗了极大的精气真元,然而以大宗师的境界,如果此时要杀王十三郎,只是举手之劳。 可王十三郎这个小角色依然不惧,愣愣狠狠地盯着庆帝的双眼。手里紧握着细梁,似乎下一刻,他就要用自己随地拾起地木棒,给庆帝一记闷棍。 腹部一片大创的叶流云,盘膝坐在庆帝身旁不远处运功疗伤,看着这一幕,不由唇角露出一丝赞叹意味十足的微笑,叹道:“好一个年轻人。” 残树之旁盘膝而坐的苦荷苦涩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明研起来,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门下真正的关门弟子,那位天性合自然的海棠朵朵,微笑赞叹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这个道理。” 庆帝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半晌后微微笑了笑。然后他轻轻向旁边挪了一步,给背着四顾剑地王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以帝王之尊,以宗师之位,竟然给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 奄奄一息的四顾剑很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唇里渗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声音里狂戾之意依然还在:“我这徒弟怎么样?” “师傅,不要说话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的师尊大人,他并没有在庆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让路之后,马上选择下山。而是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庆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样东西,他拣的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万丈的庆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拣起地是四顾剑断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剑。 王十三郎背着四顾剑,一手拿着一只断臂和一把剑。一手用细梁当成平日里惯用的青幡,就这样消失在了大东山的石径上。 片刻后,隐隐传来四顾剑狂歌当哭地嚎声,和一片狂戾的悲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皇帝可以杀死十三郎而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与安之间的关系。四顾剑哭笑相和。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垂死的宗师,在最后一刻也要看看庆国地皇帝。究竟会不会犯下什么错。 皇帝没有犯错,他没有必要因为提前消灭东夷城的将来,而让自己与庆国的将来离心。王十三郎的坚毅心境虽令他有些动容,但他依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的自信,狂妄的自信,而这种自信在今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顾剑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会带去怎样的伤害,即便四顾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一个断臂伤重卧床地大宗师,又算什么? 当然,这依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开路,因为以他的性情,对于所有的敌人,都应该在最好的时机内率先铲除,范闲也不是他考虑的真正原因。 皇帝没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四顾剑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飘走的,北齐的国师飘然而去,去自己地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后几日地煎熬。天下四大宗师,经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势力间的大势对比,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庆国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从今以后再也不复存在。 直到苦荷也离开了大东山顶,五竹才缓缓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脚,收回了自己无声无息的威胁。 在这等时刻,还敢威胁庆国皇帝的,整个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庆帝平静温和看着他,开口说道:“老五,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当着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称呼对方老五,很自然地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五竹缓缓低头,半晌后说道:“我不喜欢。” 是的,这位瞎子宗师在大东山顶养伤一年多,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话变得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也开始拥有了一些普通人应该拥有的情绪,比如喜欢。比如不喜欢。 只是他的情绪表现的比较极端,和他此时脸上的冷漠并不相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你什么一统江山的霸业,管你什么花了二十年营造的惊天大局,我不喜欢地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爷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五竹抬起头来,隔着黑布看着皇帝。说道:“你现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时日没有称呼范闲为少爷了。 庆帝面色平静,并没能一丝恼怒,他知道老五当年和叶轻眉在东夷城的时候,和四顾剑有些旧谊,至于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还在苦荷门下。 不过那两位大宗师已经废了,马上便要死亡。庆帝并不担心什么,平静看着五竹说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片刻后抬起头说道:“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但没有记起来。那个人是你。” 那个人自然是当年曾经练过上下两卷无名功诀的人,在范闲小的时候,五竹便曾经对他说过,只是却不记得是谁曾经练成。今日他才想起,原来是庆国的皇帝。 五竹脸上的黑布显得格外挺直:“再见。” 最后这句再见,五竹是对着盘膝疗伤地叶流云所说,说完这句话,他一手握着腰畔的铁钎,平静地走向了石阶,开始下山。他没有和皇帝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对身后这座住了一年多的古旧庙宇表示告别。便再次消失在石阶上。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山顶上只有皇帝一个人站着,今日苦荷与四顾剑必死无疑,多年大计得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便要以此发端,然而皇帝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的神采,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迎接着天穹上的日头与微湿地海风。显得有些孤独落寞。 人在高处不胜寒。如今的天下再也难以找到与他并肩的人,无论是谁。在这一瞬间,都会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然而这样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 山顶上活下来地人很多,随同祭天的官员竟还有大部分活着,庆庙的祭祀也活下来了一大半,宗师战虽然玄妙无比,但却异常强大地控制在一个完美的范畴之内,除了最后地那一记王拳,和那些被碾碎的庙宇。 直至此时,山顶上的众人才从震惊中摆脱出来,虽然以他们的目力根本无法看清楚,刚才的那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四顾剑的剑眼看着要刺入陛下的身体,紧接着却是四顾剑的身体像块废石一样被击了出去。 但他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实,皇帝陛下胜了,而且胜地异常彻底,什么阴谋诡计,在陛下的实力面前,都显得那样弱不禁风,庆国的将来,必将如同此时山顶上空的红日那般,永不沉没。 他们的脸上带着泪水,带着狂喜,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万岁声中,皇帝陛下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对第一个站起身来的姚太监轻声说道:“通知山下,开始……动手。” “通知院长,开始发动。” “是。” “秘旨发往燕京,令梅执礼暂摄政事,西大营压往宋境,令大将史飞持先前诏书密至沧州征北营,接受征北军。” “是。” “通知薛清,着择能吏若干,赴泺州……告诉他,朕会在侯咏志的府上等他。” “是。” 皇帝完全没有被今日的大胜冲昏头脑,而是冷静地发布着一道一道地命令,给陈萍萍地消息必须是最早的,而征北军必须控制住,至于东山路…… 姚太监一面低头应着,一面心头发寒,围困大东山这般险恶地事情,如果东山路不知情是绝然说不过去,只怕侯总督早已经与长公主有所勾结。 看来庆国开国以来第一个横死的总督,便要落在侯咏志身上,而整个东山路只怕要被陛下从上到下血洗一遍,难怪陛下要让薛清不远千里,从江南派去良吏。 极其沉稳而有条理地布置下这一切,庆帝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然后走到了叶流云的身前,极为恭谨地躬身一拜:“辛苦流云世叔。” 不等叶流云回礼,他已经直起了身子,望着场间早已经被洗刷干净的地面发怔,洪四庠便是死在了那里,却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不少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洪公公当得起庆帝一礼。 场间一片狼狈,然则内廷准备的事物颇多,姚太监领着那些双腿犹在发软的官员,从未倒的厢房内搬出一些物事,开始抄写,开始印玺,陛下行玺已经被小范大人带走了,但陛下的随身印章还在,既然是密旨,随身印章自然更为有效。 大雨初洗后,东山迎日青,几只白鸽咕咕叫着飞离了山顶,在碧蓝的天空里掠了几圈,便向着庆国的四面八方飞去。只是它们带去的并不是洪水退去后的消息,也不是和平的意旨,而强大君王意志的传递。 大东山平平的山顶,一直平静到此刻,却忽然间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没有震起任何沙石,却震起了些许水花。整座山顶中间一片地带,竟赫然往下沉了三尺之地,宛如天神落锤击实一般! 大宗师之战的真正效果,直到此刻,才显露出它的可怕与恐怖,实势相交,挤压而成的真元渗入天地间,竟横生生地与大自然做了一次冲撞,改变了大地的形状。 皇帝没有去看那个大坑,只是抬着头,看着那些白鸽在天上飞舞,渐飞渐远,一脸平静,无比自信。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东山上的因果 第一百六十三章大东山上的因果 皇帝依次发布了几道密旨,然后皱了皱眉头,对姚太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姚太监微怔,脑袋却是低的极下,生怕流露出半分不适当的情绪。 大东山之局是庆帝以自身为诱饵,诱杀两大宗师,理所当然,他对于天下间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准备,比如东山脚下的五千叛军,比如京都里即将发生的谋叛。 长公主既然有能力构织如此大的局面,当然不会错过一举控制庆国的机会,这个机会是皇帝赐予她,当事态发展起来后,如果想让庆国保持平稳的发展,远在东山的皇帝似乎只有赶回京都,以无上权威稳定京都的局面这一个选择。 皇帝在江北一路早已伏下州军,没有牵涉到枢密院的调动,全部是与薛清及江北路总督暗中筹划,自然不会惊动秦家的势力。有这样一枝伏军,大东山脚下的五千叛军何足为道? 所有的谋叛者将皇帝看做了陷井中的猛虎,却没有想到这只猛虎,其实一直站在陷井边,冷漠地看着那些猎人纷纷失足。 如果庆帝想赶回京都,强行压下内乱,并不难做到。然而皇帝与陈萍萍在御书房前宫柱旁两次对话,定下此次大计之初,他便没有想过,一旦了结大东山之事,便用大军扫荡东山路,再班师回朝,收拾朝政。大东山一事虽发生在滨海之畔,但影响却扩散在整个庆国,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大东山一事,经过长久的谋划,首要目标当然是除去庆国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这便是所谓外患,然而外患已除。内忧如何? 这是皇帝的一个机会,用自己的死,去诱出朝廷里所有不安分的因子,那些平日里看似对自己忠诚无比地大臣,一旦知晓自己死亡,还会不会遵循自己的遗旨?对于朕可还有丝毫敬畏?隐在暗中迷雾里的小人,此时可会跳出来? 正如皇帝陛下一直对范闲和几个儿子强调的那般,他看人首重其心。而眼下的京都局面,无疑是试探人心最好的机会。 皇帝站在盘坐疗伤的叶流云身前,面色平静,眼角微有皱纹,他对姚太监说的事情很简单,再传旨意于陈萍萍,封锁消息,要将范闲和叶重一道封锁住。 这是皇帝如今最信任地两人。皇帝便要看他们最后一次,一旦范闲与叶重通过了这次心理上的考验,便能得到他最绝对的信任,只是此时东山绝顶上的皇帝陛下,真没有想到。京都的局势会危险到那种程度,而宫里的人们,会受到如此大的伤害,他的妹妹会强悍到那种地步。 叶流云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如果不赶回京都,只怕会出大乱子。” 欲大治必先大乱,以血雨腥风洗出黄沙之中地金子,打造一个上下一心,铁桶一般的大庆朝,才能为两三年后的统一大陆战争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这样的代价,庆帝并不以为意。只是他也没有太过低估自己地妹妹,知晓如此一来,整个庆国只怕都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这片江山是朕打下来的。”皇帝冷漠说道:“就算云睿在京都坐稳了,朕一样能打回来。” 此言一出,皇帝不复多言,咳了两声之后,便在姚太监的搀扶之下,缓缓向着大东山下那座满是血污山门行去。此时令箭已起。山脚下厮杀之声又作。随同祭天的官员与侍从们满脸惊惶地随同下山,早有数人做好担架。谦卑无比地扶着叶流云躺了上去。 虽然这个时代信息地传递速度异常缓慢,虽然远在京都的陈萍萍早已安排了一切,虽然监察院足够强大到封锁住东山路一应真实消息的外泄,虽然皇帝算准了在谋叛之初,自己那位骄傲疯狂的妹妹,便会将自己的死讯传回京都,将整个事态推到一种无法回复的疯狂局面——是的,弓弦既动,便无再回的道理,长公主既然发动了大东山之事,不论皇帝是生是死,她都必须以皇帝已死地心境,去处置京都内的一切事宜,这便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然而苦荷和四顾剑毕竟活着,山脚下的五千叛军和海上的胶州水师叛军无法全灭,最多再过七日,大东山的真实情况,便会传出去。 以两地的距离以及监察院沿途拼命封锁的能力来看,约摸三十几日后,京都地人们便会知道这个惊天动地地消息。 而那时,长公主想必已经发动了十几日,京都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皇帝一面沉默地向着山下行走,一面想着这一切,他虽然自信,可依然不希望自己的京都,自己地庆国,会出现太大的动荡,然则两相比较,他依然愿意冒一次险,去看看人们藏在最深处的真心。 看看人们的能力,尤其是范闲的能力,看看范闲究竟能不能体悟君心,替皇帝将自己的家园看守住。 他没有想到,范闲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却被长公主用更漂亮的手段束住,范闲最终猜到了陛下的心思,然而他守住那片京都家园所用的手段,却是皇帝万万没有料到,也不想看到的。 因为皇帝算来算去,仍然算漏了一点——那便是太后的态度,这位以孝顺闻名天下、号称以孝治天下的皇帝,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和自己一样,永远将庆国的江山和皇室的存续放在第一位,比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性命都要重要。 不过下山之前,这位刚刚获得了人生最大一次成功的皇帝陛下,依旧冷静地下达了最后一道旨意——生擒山下叛军领袖——山下那位黑衣人虽不是大宗师,但在庆帝的心目中,却是另一位很重要的人物。 王启年低着头在漫天的风雨之中,沿着密林向山下逃亡,当苦荷的第一掌印上洪老太监胸口之前,这位见机极快的监察院官员。便趁着众人不在意,偷偷溜下了山顶。他号称监察院双翼,当年是纵横东夷北齐地江洋大盗,做起这等偷鸡摸狗的动作,着实有几分犀利。 树叶锋利的边缘在他的身上划过,虽然无法划破监察院特制的官服,可依然令他心惊,他不知道山顶上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这样的场面,不是自己这种层级的人物应该窥探,应该好奇。 在他看来,皇帝陛下死定了,没有人能够在三大宗师的合攻下生存,所以他第一时间决定出逃,他地想法很简单,要在第一时间内。将这个惊天消息,传到京都,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碰到此时也在逃亡途中的范闲,可至少要通知陈院长。 跳过一个山坳,他机警地借着风雨和树林的遮蔽。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山腰,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山顶上的一记闷雷般的响声,然后是袅袅钟声传来。 正是庆帝轰出的王道杀拳。以及四顾剑重伤身体撞上古庙铜钟的那刹那。 王启年愣了愣,继续低头下潜,然而没有走多久,他感到了身后出现了一些动静,下意识里将自己的身体藏在了一堆杂草中,远远地望着那道斜斜石径。 石径上走下来了两个血人,那个年轻人王启年很熟悉,是在江南相处甚久地王十三郎。那他背上是谁? 王启年瞪大了眼睛,听着那两个血人之间有气无力却十分滑稽的对话,终于知道了十三郎背着的人物是谁。 那位断臂的血人是十三郎的师父。 王启年是范闲心腹之中地心腹,连箱子的事情都知道,自然也知道王十三郎的真正身份。王十三郎是东夷城四顾剑的关门弟子,那他是地师傅是……四顾剑! 王启年惊骇的眼瞳猛缩,大气都不敢吐一声,只敢这样静静地看着这一对奇妙而悲哀的师徒。一步一步地沿着石阶往山下走去。半晌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却依然有些失神。心想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世界上有谁能够将四顾剑伤成如此模样? 还没有等王启年从惊叹中苏醒过来,有一个麻衣身影,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式,半悬空一般从山上飘了下来,王启年看着这一幕,险些吐血,苦荷大师这又是怎么了?法术?可看这老秃驴的脸,怎么就像是个僵尸一样? 接连两位大宗师就这样从王启年前的眼前走过,而且走的如此颓然,或许他们已经发现了王启年如田鼠一般的潜伏,可是此时此刻,命不久矣地二位大宗师,怎么会有余心去理会他。 但是王启年却受到了无穷的震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才过了一会儿功夫,先前像天神一般杀至东山顶上的两大宗师,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久之后,他颤着腿站直了身体,回首向着高耸入云的东山绝顶上望去,心想难道陛下胜了?他此时或许应该回山顶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然而他心中的震惊和一些隐隐约约的悸意,催动着他的双腿继续向山下迈进。 过午,入夜,山下杀声四起,四处逃难,隐在暗处像蝙蝠一样躲藏的王启年,终于趁机突出了战场,也终于明确了那个事实——陛下还活着,而且活地很好,叛变已经失败了,大宗师们惨了。 在这一刻,他自作主张下了一个决定,不再跟随祭天地队伍,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着京都地方向奔去,他必须告诉范闲这个事情的真相,提供小范大人可供参考的背景资料,才能避免范闲在京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王启年是监察院官员,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但他最肯定的身份只有一个——他是范闲的亲信,他知道范闲太多事情,太多心思,他很害怕范闲会因为陛下的死亡,而做出了一些错误的决定。 就像胶州水师大将许茂才,在船上劝说范闲所做的决定。 不知为何,王启年猜到了皇帝陛下的心思。他十分惶恐,十分替范闲担心,十分替京都内的所有人担心——所以他用最快地速度,经历了无数的波折赶回了京都,抢在监察院之前,抢在长公主的眼线之前,怀揣着这个注定震惊天下的消息,来到了陈园。 他是天底下第一个将这个消息传出来的人。 然而他终究没有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因为监察院那位老跛子很直接地将他绑了起来,堵住了他的嘴巴,没有给他任何传递消息出去的机会。 老跛子在知道大东山情况后的那几日里,只是多了一个习惯,他时常对自己地老仆人叹息:“要知道,要让一个人死亡,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王启年准备溜下山顶的时候,高达已经开溜。范闲身边的这些心腹,毫无疑问感染了太多范闲的味道,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有了差别,在内心深处已经开始下意识里将自己的生命看的比皇帝地生命还要重要。 在皇权的社会中,这是大逆不道的一种思想。然而范闲虽未曾明言过,但他暗中瞒着朝廷的行事方式,和对身边人一言一行的潜移默化,都在显示着这一点。 近墨者黑。高达颤抖着往山下逃地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没有如王启年一般看到四顾剑和苦荷重伤后的身影,但他在山脚下也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他害怕了,惊恐了,因为他和王启年的身份不一样,监察院地官员是陛下的臣子,而虎卫……则是陛下的奴才。或者说是最后一层守护,王启年可以跑,虎卫却不能,尤其是皇帝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 临阵脱逃,对于虎卫而言,是一种耻辱,是滔天大罪。高达或许可以淡化心头的耻辱感觉,却无法避开这个罪名。 石径上满是虎卫的尸身与破碎的刀片。他所有的同仁全部丧生在大东山上。而当隐隐了解了山顶刺杀地结局,高达愤怒了起来。伤心了起来,害怕了起来。 一百名虎卫,就这样死了,陛下何曾在乎过他们的性命?高达的心中一片寒冷,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陛下的身边,一旦自己现身,迎接自己的必将是庆律和宫规的严惩,自己死亡不算,或许连自己的家人都要受到牵连。 于是他选择了更加坚定地逃跑,他信任范闲,可也无法回到范闲的身边,因为他不想给小范大人带去任何麻烦。 他只想离开那片深不可测地皇宫,那位威不可犯地陛下,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安稳地过下半辈子。 在大东山地尾声中,两名属于范闲的亲信,选择了各自的道路,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甚至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可是人生这种东西,谁又能说的准将来?一饮一啄皆是定数,今日种下的因,日后不知会结下如何苦涩的果。 高达与王启年在奔跑的道路上,东山脚下的数千叛军,东夷城内的九品刺客们也在逃亡的路上,海上的胶州水师船未及驶入深远的大海,便已经被沙州调来的船队堵住了逃逸的方向。 集合了两路的州军虽然在战斗力上,远远不及燕小乙的亲兵长弓大队,然而两军交战首重气势,苦荷与四顾剑两位在普通士卒心中如神祇一般的人物,都落了如此惨淡的收场。这些背叛皇帝陛下的叛军,心里会做如何想法? 当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陛下,以及那位当了庆国数十年守护神的叶流云,走出山门,出现在叛军们的眼前时,这场谋反便已经划上了尾声,军势未动,军心已败。 数千名叛军就那样惶然无措地站在大东山脚下,通往四野的道路,已经被领命前来的州军们层层围住,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生路,却也鼓不起最后的勇气,进行生命最后的搏斗。 因为皇帝陛下一句话,就粉碎了他们的所有:“朕赦你们死罪。” 不管信不信,这依旧是一个甜美的毒果,叛军们弃械投降,只是不知后两年里,会被怎样分批屠杀清洗干净。 当州军合围之始,庆帝尚未下山之前。云之澜等一批东夷城的刺客,在攻山之后还余下十来人,他们接应到了王十三郎悍勇从山上背下来的四顾剑,知晓了山顶的真相,浑身寒冷地脱离了叛军的大队,开始向着北方的山林里杀去,这样一支队伍果然拥有极其强大的杀伤力,成功地突破了外围,没入了澹州以前的山间密径之中。 庆帝是人不是神,即便他能算到所有,可是为了给长公主机会,为了这个大局,他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庆国的内部出现的裂痕太多,想将天底下所有的反对力量一网打尽,实在是一种痴心妄想,对于东夷城的突围,他并不感到意外。 然而对于那位叛军的黑衣主帅,庆帝下了旨意,因为他对那位主帅很感兴趣,即便知道抓住对方的可能性不大,可依然要尝试一下。 一脸不吉暗黄色的苦荷大师,此时正坐在那名黑衣人的马后,随其向外突围,一代宗师,此刻却是如此黯淡模样,那位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因为庆帝有旨,对于这位黑衣主帅的追杀最为用力,虽然州军们的实力不强,虎卫们又已尽数丧生,可是庆帝的队伍,终于成功地将这位黑衣主帅堵在一个路口。 似乎是绝路,对方至少有三百名军士,看上去似乎杀之不尽,而后方追杀之声再起。 庆帝要求生擒,然而一旦不能,杀死又如何? 黑衣人此番领征北军围山,只带了两名亲兵,然而此人率领着陌生的部属,竟能将禁军分割包围,没有让那些人逃出一个去,真可谓是用兵如神。然而最后战场之上势如山倒,纵使他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让那些燕小乙的亲兵克服心中对于皇帝陛下和叶流云的敬畏恐惧,终究还是败了。 看着面前的数百兵士,在围山一事中向来显得有些平静温和的黑衣人,终于缓缓站直了身体,细心地将身后的苦荷大师缚紧在背上,他身旁两位亲兵各自捧着两根用布裹住的物事,解开外面的层层粗布后,露出里面那约手臂长的金属棒。 黑衣人平静用两手接过,咯噔一声合在了一起,单手一挥,杀意澎湃,一枝黝黑精铁长枪赫然在手。一枪在手,宛若平湖一般的眼眸里骤然爆出极强的战意,他整个人的身体也开始散发出一道杀气,就像一名战神。 他一夹马腹,单骑背负苦荷,便向那三百名军士冲了过去,气势如雷,不可阻挡,仿如回到上京城的那个夜里,雨那般嚣张地下着。 “他的两名亲兵死了,可他背着苦荷逃了。”一名州军将领跪于庆帝身前,颤声回报。 苦荷四顾剑,何等样人物,今日却都是被人缚在背上逃走,庆帝静静听着,心头也不禁有些别样感觉,见那将领惶恐,不由微笑开口说道:“若这般轻易被朕抓住,他还是上杉虎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纸入湖而鱼动,袖开帷而人殁 第一百六十四章纸入湖而鱼动,袖开帷而人殁 只用了一个夜晚,从大东山上走下来的人们便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庆国历史上第一次亮在白昼中的谋反,惨淡收场,至少是弑君一事惨淡收场,再也翻不起任何波涛,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却有些冷血而略略紧张地等待着十数日后京都的变化。 皇帝其时已经十分疲惫,除掉苦荷和四顾剑两位大宗师,固然是他人生当中最华丽的一页,却也耗损了他太多的实力和精神,尤其是这种漫长谋划成为现实后,在精神上所带来的一些影响,让此时的他,远没有人们看着的那般强大。 在他的这一生中,眼下这个阶段其实是他最虚弱,最容易被击败的时辰,然而没有人发现这一点,也没有人敢利用这一点。因为数万州军除了包围大东山,封锁消息之外,还在拼命地追杀着东夷城和北齐潜入国境的两路势力。 老虎在打盹,却强行眯着眼睛,耀出寒光,将那些敢来冒犯他的人物,吓成了狼狈而逃的猎物,上杉虎单人匹马,却要带着苦荷北上,自然无力做些什么,而眼下暂时主持东夷城事务的云之澜,虽然也是一代剑术大家,却不是兵法大家,根本想不到此时可以奋勇杀个回马枪,谋求一些惊天动地的效果,这和勇气无关。 监察院也已经行动起来,事先调拔好的三路巡查司人物已经密布在由东山路往京都去的每条道路上,陈萍萍虽然人在京都,可他手下这些部属依旧发挥了监察院的强大光荣传统,展现了极为可怕的信息封锁能力。 无论是上杉虎还是东夷城,即便他们能够在路途中放出消息,通知远在京都的长公主,也不可能在数日之内做到。加之绕路远行一路躲避追杀,大东山的真相传到京都,要比平常的时辰,慢上十来日。 信息传递不便,却给皇帝陈萍萍带来了大方便。 这个时候,范闲正在群山深处与燕小乙进行着最后地拼杀,他并不知道大东山上发生了什么,等他成功地杀死燕小乙。进入宋国,再由燕京南下后,大东山上逃下来的人们,才突出了群山,突进了东夷城的势力范围。 范闲的运气不好,他从宋国离开早了几天,所以没有听到那个消息,等他进入庆国国境不久。燕京大营的主帅已经领了密旨,暗中接手了群龙无首的征北营,同时将三国之间的国境,强行断绝开来。 而且更奇妙的是,不论是北齐还是东夷回去地人们。似乎都在下意识里闭紧了嘴唇,北齐小皇帝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他往南方长公主处传信,也来不及改变任何事情。而东夷城的四顾剑……这位重伤将死的狂人,不知为何,却没有试图通知京都的李云睿。 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旦皇帝未死的消息传回京都,只怕庆国内乱会在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庆国的国力不会受到任何损失,这是四顾剑非常不愿意看到地。 如今的四顾剑必须考虑自己死后东夷城的去路,为了拖延庆帝一统天下的脚步。让长公主晚几日知道皇帝未死的消息,或许更符合东夷城地利益——如果能够让长公主在京都里大闹一场,庆国国力必将受损,大战一起,没有两三年的功夫,庆国无法恢复元气,对外出兵。 当然,燕京并沧州两地已经禁严。范闲入京不久。京都便已封城,四顾剑就算想通知李云睿。也没有这么简单。最可怖的是,庆帝似乎连四顾剑此时的想法都算地清清楚楚,大宗师们之间的心意,果然是那般的相通。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范闲的安全,只要范闲能够成功地突破燕小乙这个关口,回到京都……四顾剑为东夷城的将来考虑,便不能让范闲这么早便死了。 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大宗师需要考虑的东西更多、更远、更深沉,他们在庆帝手上输了最关键地一仗,却把希望留在了将来,留在了那个此时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东夷城希望的……范闲身上。 这些都是在十几日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庆国皇帝陛下不是精密的计算机,他也只能推断出大概的可能,好在事态的发展与他的分析相去并不太远。 处置完大东山一事后,他并未在山下停留,而连夜往西北方向去,直抵泺州,于凌晨入城,进驻了东山路总督侯咏志的总督府。 是日,泺州城全城禁严,跟随陛下北进地江北路州军奉旨意接替当地州军看防重任,十数位大臣以及内廷地太监高手,将整座总督府控制起来。 泺州城的百姓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地一切,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来了这么多面孔陌生的士兵,而且这些士兵的眼神非常不善,看着像是野兽一样,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明显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士兵们在泺州城的大街上巡视着,面带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给这座东山路最大的城池带去了肃然之意,压迫得那些寻常百姓,再也不敢在街上窃窃私议,除了必要的一些事情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心惊胆颤地缩回了房内。 东山路总督府内,总督大人侯咏志跪在皇帝的面前,并不如何心惊胆颤,面色只是有如死灰,磕了两个头后,便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自己必将一死,只是不知道是将要受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从加入到长公主的计划中,他便知道失败的下场是什么。 只是他没有想到,陛下会如此轻易地破解了大东山的局面,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如一枝锋利的箭羽般,刺入了总督府中,赫然降临在自己的面前。 皇帝没有看他,脸上也没有失望。因为他知道自己脚下跪着的这位大臣,必将成为庆国三十年来第一位在任上被处死的总督,他只是冷漠地计算着日子,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妹妹留下足够的时间。 泺州城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即便是长公主在东山路里埋了眼线,也根本不知道总督府里发生了什么,而城外有些人注意到了这座城地异象。开始向京都传递消息,然而每每突程不过数十里,便被监察院化装成各式各样人物的密探取了性命。 陈萍萍在这三个方向上投入了监察院高达四成的人力,也难怪他在京都周围被迫引着京都守备师打游击,老院长为了陛下的旨意,算了下了血本。 就这样在泺州城内沉默地等了些日子,估算着时间,应该大东山上皇帝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入了京都。而范闲也应该领着遗旨到了,泺州城总督府内皇帝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又过数日,朝廷加急密报从京都发至天下数路总督府,尤其是对东山路泺州府的密报,更是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开始质询大东山地真相,以求确认。 皇帝很理所当然地通过总督府的手续,确认了自己的死讯,然后等着朝廷迎灵的队伍到来。 第二日。朝廷邸报再至,言太子之事,言范闲刺驾之事,各大总督纷纷上书,与朝廷开始打对台。除了江北江南两路总督深知内情之外,其余的几路总督,却是纯粹从一名封疆大吏、陛下忠臣的角度出发。 皇帝虽没有收到其余几路总督的上书,却大概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在此时,他命人带出东山路总督侯咏志,缓缓开口说道:“朕选你们七人替朕牧守天下,他们六个没让朕失望,惟独是你……” 侯咏志被关押了很多天,不知饮食,已经疲惫不堪,听得陛下此话。不敢做丝毫求饶。知道陛下离开泺州的日子,便是自己地死期。只是拼命地磕着头,想让陛下饶过自己的妻儿老母。 皇帝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第二日,皇帝陛下带领州军及诸大臣太监出了泺州,在离开泺州之前,侯咏志被赐死,他的三个儿女被斩首,整座总督府的人以及东山路由上至下被控制住的各级官员共计三十四人,全数绞杀。 皇帝不是一个轻易动怒地人,也懒得用那些严苛的刑罚去折磨背叛朝廷的侯咏志,在他看来,让一个人失去生命,只是君王掌握权力的必行手段,与惩罚无关。 收到太子登基邸报及范闲罪名地第六天,由泺州往京都缓缓行进的皇帝陛下,终于看到了来迎接自己的队伍,当然,这支队伍原本的目的是来迎接他的遗体和灵魂。 与朝廷迎灵的队伍接触之后,皇帝冷漠下令,大队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继续往京都迫近。 又过了数日,京都尚在远方,皇帝不清楚如今的京都究竟是怎样地局势,陈萍萍与他这对君臣,就像是大庆田野上的两只孤魂野鬼,正在不断飘浮着,没有将精神投注到情报的收集工作上。 只是这两只孤魂野鬼配合的太完美,显得太过强大。 某日,皇帝从信阳城外经过,看着远方那座陌生的城池,沉默不语,片刻后回头看了一眼队伍后方拖着的灵车,和车中那只不知有多重,多少层的大棺材,唇角露出一丝自嘲之意。 “告诉云睿。”皇帝开口说道。 姚太监骑马侍于旁,赶紧拿出纸笔认真听着。 “朕回来了。” 皇帝冷漠开口,然后一夹马腹,于大队之前当先一骑驶过信阳,向着远方的京都而去。 琴弦已断,花树已残,一身霓裳地长公主殿下,此时正怔怔地站在太平别院地湖畔,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情报,发着呆,而根本没有理会,坐在自己脚下不远处地范闲。 从定计之初,她便已经将自己的势力逐渐从信阳搬往京都,这个过程花了两年时间。包括已死的黄毅,苟活着的袁宏道,都从信阳地离宫来到了京都。然而年前的雷雨夜后,皇帝和陈萍萍两个人,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长公主的势力扫荡的一干二净。 如今的长公主在谋叛一事中,基本上隐于幕后,制定着大局。说服天下的强者出手,一方面是因为她擅长这样的角色,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得不选择这个角色,她控制着太子和二皇子,便等若是控制着叶家和秦家,巧手一拈,格外自如。 但她自身的情报系统却已经收到了极为致命地打击,两三年地时间内。根本无法恢复过来,所以当她收到信阳方面的加紧密报时,也不禁皱了皱眉头,感到了一丝意外。 这封情报是假的,身为信阳之主的李云睿。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但这封情报是真的,或者说是信阳已经被人全盘控制,才能用自己的渠道。给自己发来了加急的密报,是什么人? 李云睿有些惊讶,有些好奇,有些期盼,撕开了压着火漆的封皮,眼光淡淡在上面扫了一眼,然后目光便凝在了信纸上。 纸上只有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却让她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眼中包含地情绪很复杂。非常复杂,这四个字似乎映入她黝黑清亮的眼眸,一字一字打了出来,变成了眼瞳的缩与张,眼光的浓与淡。 她的瞳中先是强烈地震惊,然后是淡淡的失望,紧接着却是无由的愤怒,旋即化作了淡淡的自嘲笑意。最后如石头落入湖中。渐渐化为一片平静。 只是须臾间,这位庆国最美也是最狠地女子。眼瞳里便发生了这么多情绪上的变化。 范闲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注视着她眼瞳中的变化,没有看到那一抹令他恐惧的疯狂之意,心头稍安,但紧接着却是咯噔一声,猜到了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即便叶家反水,自己掌控京都,都没有让李云睿如此失态,那么整个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让她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李云睿再次低头,细细地品着信纸上的四个字:“朕回来了。” 信纸上的字迹遒劲无比,正是皇帝陛下的笔迹,然而李云睿一眼便瞧出来了,这是姚太监地代笔,陛下虽然是位十分勤勉的君王,但要统领如此大的国家,处理那般多的奏章,依然会有些精神上的不济,有些不要害的奏章往往都交给姚公公代批,久而久之,姚太监也将陛下的笔迹学的有九成,足以瞒过朝廷内地大臣和那些御史大夫。 然而李云睿对自己地皇帝兄长下了多少心思,怎么会看不出其间的差别,但她并没有怀疑这是一句假话,是有人用姚太监地笔迹在伪装陛下依然活着。 因为她清楚,像这样简单而有力的四个字,除了陛下,没有人能够想到会这样说。 这四个字的意思很简单:朕回来了,朕还活着,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行眼泪就这样无来由地从李云睿的双眼里滑落下来,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刺激着她的泪腺,让这个在太后面前极为爱哭的女子,在这落寞的太平别院里哭了出来。 这大概是庆帝给自己妹妹最后的信息,最后的话语,李云睿在心里悲伤想着,最后一句话也不屑于亲自写吗? 皇帝陛下肯定想不到这四个字会让李云睿生出这么多情绪,他只是以一位帝王的身份宣告自己的归来,如雄狮一般,告诸四野,自己对于领地至高无上的统治权。 范闲也不明白长公主因何哭泣,这位疯狂的女子面上没有半分疯颠之色,只是一味黯然悲伤,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长公主竟是因为皇帝没有亲笔写这四个字而愤怒难过。 皇帝和范闲无疑都是有智慧的人,可他们依然看不懂女人,对于男子来说,女子这种生物毫无疑问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种属,来自遥远未知空间的陌生人。 李云睿无力地松开手指,纸张从她的指间飘落,被初秋之风一拂,落在了太平别院正中的那方小湖上。纸张被湖水一浸,瞬即向着水面上沉去。 惊鸿一瞥间,范闲看清楚了那四个字,心内一片震惊,虽然在叶家反叛之后,他就想过陛下还活着的可能性,只是此时亲眼看到,亲眼证实。却依然止不住震惊起来,因为他不知道大东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既然还活着,长公主自然是一败涂地,虽然她先前那般说了,可是范闲清楚,如果能一举消灭天底下所有的强大地男子,才最满足她的想法。 这个消息是范闲一直期盼的好消息,如果陛下死了。他还真的很担心叶家会不会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范闲难抑激动地握紧了拳头,缓缓地站了起来,注视着李云睿的背影,很担心这个女人会不会在这个消息的刺激下,下达什么疯狂的指令。 李云睿轻轻拍了拍手。小湖四周涌入了许多高手,范闲扫了一眼,并不怎么害怕,这些信阳招蓦的人手或许在一般人看来十分可怕。但根本没有放在他地眼里,他只是担心婉儿和大宝。 出乎范闲的意料,也令那些部属震惊的是,李云睿一脸平静,缓缓开口说道:“你们都走吧,这里不再需要你们了。”她停顿了片刻后说道:“隐性埋名,安安稳稳地把余生渡过,也不要想着报仇之类很可笑的事情。” 那些部属们哗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长公主,痛声说道:“殿下!” 从范闲踏入太平别院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知道京都的谋叛已经出现了极大的问题,可是他们对长公主依然有强大地信心。 李云睿只是淡漠地笑了笑,挥了挥手,不再说什么。 “殿下!”那些部属们在小丘上下,小湖四周对她跪了下来,不肯就此离去。有几人甚至哭了出来。 范闲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虽然清楚李云睿是在事败之后,已经生出了自绝于天地的念头。才会遣走部属,但他着实没有料到,这些部属对她竟是如此忠心。 他与信阳方面的接触极少,也不知道长公主是如何统驭属下,在皇帝的纵容与陈萍萍的帮助下,这两年对长公主地战争,他是胜多输少,对李云睿未免生出几分轻视之心。 但此时看到那些痛哭流涕,不肯离去的部属,感受着众人对长公主的忠心,范闲才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比如为什么这位公主殿下可以在朝廷里有这么多的势力,为什么她可以说服苦荷与四顾剑出手,为什么她可以控制住太子和二皇子,为什么…… 这只是一种感受,他依然不清楚长公主地魔力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绝代美丽便可以达成的效果,只是很遗憾,范闲以往不知道,如今看来也没有什么机会看到长公主的真实能力了。 四周一片哭声,身处湖边的长公主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厌烦,再次挥了挥手。 一位领头官员,看着这一幕,知道大事已去,抹去眼角泪痕,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坚毅转身离去。一个人离开,便有许多人离开,或许这些人都不是贪生畏死之徒,然而李云睿既然发了命令,而且殿下明显不喜,他们除了离开,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如此,整座太平别院便只剩下了长公主和范闲二人,虽然先前也是如此,但范闲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监视自己,此时知道那些人都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感孤清,看着长公主瘦削的肩膀,微感惘然。 李云睿缓缓转过身来,两只手极为优雅地放在腹部,广袖低垂,坠成美丽而华贵的线条。 她地脸上依然是微笑一片,眼神却格外清湛,不再是那个敌人面前阴狠的人物,不再是太后面前经常被打耳光,娇怯哭泣的伪懦弱者,不再是皇帝铁一般手掌下,倔狠、愤怒、悲伤的那个妹妹。 她就是长公主,她就是李云睿,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位。 李云睿微笑看着自己的女婿,开口说道:“知道陛下还活着,你似乎没有我想像当中开心。”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死了很多人,我开心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看来你和你的母亲还真像……”李云睿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止了这个话题,转而淡淡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秦家为什么要反?” 范闲皱了皱眉头,没有理解这句话地意思,更不清楚在这种时刻,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已经被定州军驱出京都地秦家。 长公主带着微嘲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转而叹了一口气,看着已经沉到湖底地那方纸张,太平别院的湖水极清极浅,白色的纸张在湖水中渐渐散开,像极了泡开的馒头片,惹得无数红鲤前来争食,水里一阵翻滚。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说道:“其实我们都是鱼,只不过争的东西不大一样。这次我没有争到什么,本来以为自己会愤怒失望……而且我确实愤怒失望,可最后才发现,原来他活着……我终究还是开心的。” 范闲一怔,旋即微哀想道,按长公主先前所言,她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至于皇帝死或不死,又如何呢?只是陛下既然回来了,长公主恐怕再没有活路。 然后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心惊的画面。 李云睿脸色平静恬淡,缓缓垂下自己的双臂,那双淡色的宫服广袖自然垂下,散开,就像是一场大戏已然落幕,演员最后一次走出帷幕,向观众表示感谢。 最后的演员不仅仅是她自己,还包括一把黑色淬毒的匕首,这把匕首正深深地插在她的小腹中,深没至柄。 范闲心头一颤,整个人横飞了过去,将她扑倒在地,伸手点向她的小腹。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尊严的生存或死亡 第一百六十六章有尊严的生存或死亡 看着远去的马车,听着四周隐隐传来的喧哗之声,范闲稍微放了些心——安排藤子京去二十八里坡庆余堂,便是要趁着此时京都的混乱,想方设法,将庆余堂的那些老掌柜们接出京都,散于民间。 这不是范闲突然生出的念头,而是从一开始,他所拟定的计划中的一环。这些老掌柜对于范闲来说很重要,而他们脑中对于内库工艺的掌握,和那些机密的熟悉,对于庆国来说更为重要,皇帝陛下虽然念着旧情,留了他们一命,但绝对不会让他们离开京都,落入到别的势力手中,从叶家覆灭至今,已有二十年时间,如果想要把那么多老掌柜统统带出京去,基本上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长公主和太子的谋反,京都的混乱,则给一直苦心经营此事的范闲,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机会。京都众人皆以为陛下已死,宫中乱成一团,京都大乱,一抹亮光现于范闲眼前。 只是他现在着实没有什么人手可以利用,加之后来隐约猜到陛下可能活着,他便将这个计划暂时停止。然而太平别院里,长公主最后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几句话,促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当然,即便没有长公主的那些话,范闲依然会想方设法利用当前的局势。 皇帝陛下和长公主的争斗从一开始就在另一个层面上进行着,而范闲虽然一味沉默,似乎只是一个被摆动的棋子。其实也有自己地心思。 他料准了京都必乱,选择混水摸鱼,火中取栗,目光与手段着实犀利。 不及安抚悲伤之中的婉儿,范闲转身出了府门,长公主的遗体此时便摆放在后园一座幽室之中,他要回皇宫处置一些更紧要的问题,既然知道了皇帝陛下安好无恙的消息。在整件事情的安排上,他必须要做出一些强有力的调整。 不料刚一出府门,便有一队骑兵踏尘而来,范闲眯眼去看,不知是谁的部下,如今京都局面早已大定,定州军掌控宫外,叶重极老成地将皇宫地防御重新交给了大皇子。城内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叛军。 来的人果然是定州军,一名浑身血污的校官拉停马缰,连滚带爬跑到范闲身前,惶急说道:“公爷,大帅有急事通报。” 庆国猛将牛人无数。各路大军都习惯性地称呼自己的主将为大帅,就如征西军旧部称呼大皇子一般,这名校官既然是定州军的人,口中的大帅自然指的是叶重。范闲一惊。心想莫不是京中又出了什么变数?他本来此时就急着要见叶重,也不及多说什么,一拉马缰,随着那支小队骑兵向着东华门地方向驶去,沿路沉默听着,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范闲听着那名校官的讲述,才知道自己在太平别院的时节,叶重已经找了自己很久——原来太子承乾竟是被叶重堵在了东华门下。此时两边对垒,正在进行着谈判,不知为何,李承乾要求自己去见他。 叶家虽然忽然反水,但叛军依旧势大,残兵的战斗力也不可小觑,范闲根本没有想到,太子竟然会被困在京都。此时看上去大势初定的城内。原来在安静地某处城门下,还隐着如此凶险的对峙。 他的眼瞳微缩。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叛军被逐出京都,一旦野战起,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自然由叶家及忠于陛下的各路军方接手,可是被堵在了东华门?太子为什么不冲出去? 一面微虑思考着,马蹄却未停止,没有花多长时间,强行驱散开往正阳门方向拥挤出城地京都百姓,范闲一行人来到了东华门前。 东华门前一片安静,死一般的安静,被城门司及定州军围在一整条长街上的秦家叛军,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紧张而慌张绝望地看着四周的军队。 叛军正中央,秦家几位家将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双方在东华门下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太子的强力约束下,叛军没有向东华门发起总攻,也没有向定州军发起反突围。而率领定州军包围此地的叶重,也展现了异常良好地耐心,就这样消磨着时光,等待着太子要求必须到场的范闲到来。 叶重耐心好,叛军的将领却是度日如年,汗水唰唰地在脸上流过,然而他们也不敢轻动,因为败势如山,真要战起来,只怕活不了几个人,但他们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在想什么,事涉谋反,哪里还有活路? 众人拱卫中的太子李承乾,表情显得格外安静,只是有些憔悴,并没有太过慌张,直到看见远远驶来的范闲,才叹了口气,似乎心定了一些。 定州军骑兵如波浪一般分开队伍,范闲单骑从街中驰过,来到了叶重的身边,看了对面的太子殿下一眼,皱了皱眉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而偏头,凑在叶重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叶重的面色一喜,眼睛也亮了起来,旋即便是一阵心悸,知道自己先前地保守,给太子留地时间,算是对了,既然皇帝陛下大难不死,那谋反的太子该如何处理,应该交由皇帝陛下圣断。 虽然是位谋反地废太子,可依然是皇帝的儿子,叶重身为二皇子的岳父,自然不愿意太子就这样活生生死在自己手里。 范闲抬眼看着太子,太子回望着他,发白的嘴唇微抖,似乎终于下了极其重要的决定。嘶声缓缓说道:“你来了?” 叛军缴械投降,成为定州军刀枪所向的阶下囚,秦家几位家将也一脸绝望地被擒拿倒地。京都地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叶重率着大军,护送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往皇宫的地方驶去。 黑色的马车是监察院第一时间内调过来的,此时的马车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范闲。一个就是太子李承乾,兄弟二人坐在幽暗的车厢内,许久都没有人开口说第一句话。 “我答应你的第三个条件可能有问题。”范闲眼帘微垂,用一种抱歉地语气说道:“如果我办不到,你不要怪我骗你。” 太子李承乾不愿意无数叛军无辜士兵因为自己的缘故送命,以极大的勇气投降,而他要求范闲亲自前来答应了他三个条件,才肯束手就擒。因为李承乾清楚,在此时的京都,手握父皇遗诏,又有绝大多数人支持的范闲,比起拥有大军却心中暗谨的叶重来说。说话更有力量。 只要范闲肯答应自己,朝廷里就没有人会再为难这些普通的士卒。此时听到范闲这句话,太子承乾以为范闲反悔,盯着他的眼睛。愤怒说道:“为什么?” “一般地士卒性命我可以争取一下,但我也不敢保证他们能活下来,虽说他们只是些炮灰,可是……这是谋反,庆律虽不严苛,可也没有给他们留下活路。” 太子听不懂炮灰一词,但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范闲望着太子有些苍白的脸,叹了一口气说道:“至于那些参加到叛乱的官员和将领。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知道他们也活不了,但至少希望你不要株连……都是大户之家,一旦杀将起来,只怕要死上数万人。” 李承乾的脸色有些阴沉,希望范闲能再次承诺,毕竟先前在两军之前,范闲是亲口答应了的。 “抄家灭门,还是株连九族。这不是我能控制地事情。”范闲的眉头皱的极紧。片晌后说道:“就像先前说的那样,答应你地事情。我会尽量去做,但究竟能保住多少人,我……无法保证。” 范闲的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无数的人头被斩落,无数的幼童被摔死,无数的达官夫人小姐被送入官坊之中,送入营坊之中,永世不得翻身,纵使他是个冷血之人,一旦思及京都马上便要来到的惨剧,依然生出了些许凉意。 男人们为了自己的权利官爵而谋反,最后承担悲惨后果的,却不止是他们,还有他们地妻子,幼不知事的儿女,甚至是老家的远房亲戚,抑或是很多年前的朋友…… 李承乾浑身颤抖着,一手攥住了范闲的衣领,苍白微惧的脸上流露着难得的勇气,低声咆哮道:“如果不是你答应我,我怎么会降?我怎么甘心做你的阶下囚!” 范闲没有去挣脱太子无力地双手,压低声音吼了回去:“不降?难道你真想在乱军之中被人杀死?” 李承乾一怔,从范闲地话里听出了一些别的味道,攥着他衣领地双手下意识里松开来,颤着声音说道:“我这个太子已经废了,马上就要死了,而你是监国,大学士们都支持你……就算平儿登基继位,你也是帝师,你开口说一句话,谁敢不听你的?” 范闲脸上的表情有些淡漠,开口说道:“陛下……还活着。” 李承乾骤闻此讯,双臂无力地垂在了膝盖之上,虽然叶重反水之初,他已经猜到这种可能性,可一旦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依然难免震惊。 “她也死了。” 范闲静静说出这句话来,然后侧脸看着太子,只见李承乾的脸愈发的苍白,双眼木然无神地看着车厢壁,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渐渐地低下头,佝着身子,将自己的脑袋埋了下去,双肩不停地颤抖着,发出一阵压抑的声音。 或许是被太子殿下的哭声所激,范闲的胸中一阵烦闷,下意识里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法门疏清经脉,不料行至膻中处,竟是无来由地一阵剧痛。他双眼一黑即明,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卟的一声喷在了车厢壁上,打地啪啪作响。 由大东山至京都,身受重伤,万里奔波,未及痊愈,强行用药物压制。又经历了无数次危险的厮杀,他终于支撑不住,伤势爆发了出来。 太子此时的心情全部被父皇活着的消息和姑姑死去的消息包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范闲的情况,埋着头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范闲抹了抹嘴唇边上的血滴,喘了两口粗气,看了一眼身旁这个家伙,忍不住摇了摇头。李承乾和他地年纪相仿。又不像自己拥有两世的生命,算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年青人罢了。 就这样,车内的两兄弟一人吐血,一人哭泣,黑色的马车进入了皇宫。 包扎完伤势的大皇子。沉默地将马车直接领到了后宫,东宫的门口。范闲与太子下车,走了进去,这座东宫一直是庆国皇位接班人的住所。而如今,却真正变成太子的牢笼,或者说是日后地坟墓。 大皇子与太子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看了范闲一眼,便转身离开。此时的东宫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外面的禁军士兵在巡逻着。 范闲没有太多时间去和太子说些什么,捂着胸口,直接对他说道:“你只有一天的时间。” 李承乾愕然抬头。此时似乎从噩梦中苏醒过来,怔怔望着范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陛下应该后天便会回京。”范闲平静地看着他,“这座东宫当年就曾经被你放火烧过一次,我想东宫再被烧一次,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李承乾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盯着范闲的眼睛,似乎是想确认他到底在说什么。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见他没有接话,范闲低头阴沉说道:“**而死。对于你不是难事……” 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李承乾已经是冷漠地摇了摇头,说道:“然后你趁着火势,把我救出皇宫,把我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地地方?”他看着范闲,眼神非常复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变成如此温良的一个人,但我要谢谢你。” “不用谢我。”范闲说道:“只不过长辈们习惯了安排一切,但我不大习惯。” 李承乾困难地笑了起来,说道:“我还真是有些看不透你……” “你知道我是个无情之人,难得发次善心。皇后也死了,你应该恨我才对,如果你想活下去,今天晚上放把火。” “要冒这种风险,不像是你的作风。” “我这一生阴晦久了,险些忘了当年说过自己要抡圆了活,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才明白如果要活地精彩,首先便要活出胆魄来。” 范闲不再看他,转身离开这座寂清的宫殿。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如此好心,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悲哀了起来,长叹息了一声,就在这座阔大宫殿的地板上躺了下去,脸上浮出超脱的笑容,四肢伸展,似乎从来未有如此放松自由过。 这一夜,东宫始终没有燃起火势,范闲一直在含光殿的方向,冷眼注视着那处的方向,确认了东宫的平静,他摇了摇头,心中微感凄凉,皇帝大约后日便会抵京,所有地一切又将回到那位强大帝王的手中——留太子一条性命,不是范闲临时起意,也不是他有妇人之仁,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感作怪——他与太子,包括老二,其实只不过是皇帝陛下棋盘上的棋子,是被命运或是长辈们操控着的傀儡。 太子已然没有任何力量,他的死与活,对于范闲来说没有任何关系。太子是个好人,这是很久以前范闲就曾经对陈萍萍说过的话,从别宫外面道路上的第一次相遇开始,这位太子殿下留给范闲地印象就极为温和,尤其是最近这两年,虽然争斗不止,可是又算什么呢?范闲能够遣十三郎去护太子南诏之行,此时便敢放太子一命。 如果范闲要摆脱身后地那些丝线,保李承乾一命,就是他用力撕扯的第一次表态,如今皇宫尽在他手,以监察院地伪装现场手段,以陛下对于太子性情的了解,用**而死的由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陛下的眼耳,并不是难事。 只是太子如同长公主一般,心早就已经死了,对于心死之人,范闲自然不会再愚蠢的强行冒险做些什么,能有此动念,就足以证明草甸一枪之后,他的心性……已经改变了太多。 入夜,宫灯俱灭,城外依然未曾全部平静,皇城之内却是鸦雀无声,黑沁沁的天,笼罩着宫内平坦的园地,四处驻守的禁军与监察院官员,站在原地不动,就像是雕像一般。 “谁?”含光殿内响起一声极其警惕的声音,一位宫女点亮了宫灯,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赶紧跪了下来。 范闲挥手示意她起来,吩咐她将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领出含光殿去,此时还没有太多人知道皇帝已然在回京的路上,范闲身为监国,身为三皇子的先生,等若是真正的皇帝,整个皇宫畅行无阻,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的到来表示疑惑。 一盏昏暗的灯光亮起,所有的宫女嬷嬷衣衫不整地退出宫去,范闲一人漫步在阔大的宫殿之中,缓缓走到凤床之前,看着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不等这位妇人怨毒的眼神投注过来,范闲右手轻轻一抹,自发中取出一枚未淬毒的细针,扎进了老妇人的脖颈上。 看着昏睡过去的太后,范闲蹲下身子,钻进了凤床之下,摸到那个暗格,手指微微用力,将暗格打开。 三年前,他就曾经夜入含光殿,用迷药迷倒殿内众人,从这个暗格里取出箱子的钥匙,复制了一把,当时暗格里还有一张白布和一封信,但因为时间紧迫,无法仔细察看。 今天这暗格中有一把钥匙,一张白布,但那封信……却不见了。 范闲手中拿着白布,细细地摩娑着,陷入了思考之中,却始终没有什么头绪。半晌后,他重新将白布放入暗格之中,小心摆成原来的模样,然后站起身来,坐到了床上太后的身边,取下了她颈下的那枚细针。 太后一朝醒来,双眼便怨毒地盯着范闲,似乎要吃了他。已经一天一夜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动也无法动弹,感觉着自己本来就已经不多的生命,似乎正在不停地流出体外,那种恐惧与愤怒,却又无法发泄出来,真是快要疯了。 “陛下后天便要返京,我来看望皇祖母。” 范闲望着她,半晌后说道:“是不是很吃惊?这才知道自己前些天犯了多大的错误?” 太后的眼神里一片震惊,如果她早知道陛下还活着,京都里的局面一定不是现在这种,然而她的眼神在震惊之后,带上了一抹喜色。 “不要高兴的太早。”范闲拍了拍她满是皱纹的手,和声说道:“我会让陛下见你一面,你就死去,相信我,即便陛下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人,可是在医术这方面,他不如我……不信你可以试一下,你这时候已经能说话了。” “如果您想有一个比较尊严的死法,而不是现在这样,就请回答我几个问题。”范闲说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写的什么内容?还有就是……老秦家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 长公主临死之前让范闲去问陈萍萍,而他选择了简单直接粗暴地讯问皇太后。 “不要觉得我冷血无耻,想想二十年前,你们这些人曾经做过什么。”范闲低头说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贵为太后,只怕也逃不过天理循环。”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姜渐渐淡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老姜渐渐淡去 绝望的太后没有说出范闲想知道的答案,颤抖着双唇,困难地闭上了眼睛。范闲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心中没有什么太多异样的情绪,这个结果他早已猜到,只是在这样的深夜中,能够与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实则心思狠厉的老妇人,进行这样一番对话,对他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尤其是在陛下马上便要返京的时节。 其实庆国太后还真算不上是心如蛇蝎,几十年里,她并没有利用皇帝的孝顺和手中的权力,伤害太多人,做出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除了叶轻眉那件事情。然而不知为何,对于范闲来说,这位老妇人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有关联,比试图杀死自己还要难以容忍。 更何况这位老妇人其实一直仇恨他,直到悬空庙事后,皇帝认可了范闲的身份,她才在念堂里装模作样颂了些神,送了一串念珠,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对于自己欣赏的人,难以威胁到自己的人,范闲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大度和风度,但对于有能力威胁自己的太后,他绝对不欣赏,当然也不会表现出一位孙子的孝心和温柔。 陛下回京后知晓京都发生的一切,不管他能不能体谅范闲夜突皇宫的不得已,剑指太后的无奈,但范闲不会给自己留下太多致命地缺口。他缓缓地用双手在太后的手臂上推拿着,真气送入她的体内,助她体内那粒药丸缓释的药性逐渐加快,让她的丝丝生气逐渐散发。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很小心地做完这一切,太后重新变成了不能言不能动的人,此时即便是眼神也变得黯淡茫然起来,就像是老人临死前的痴呆。 从干净利落保险的角度上出发,范闲应该赶在皇帝回京之前。就让皇太后非常自然地死去,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去赌皇帝地心。如果太后能活到皇帝回京,她的死亡便不用由范闲负责,而如果太后死在范闲监国的廖廖数日中,恐怕他要迎接皇帝不讲道理的怒火。 刻意放大声音劝慰数句,表示了一下孝心和微歉之意,又等了一会儿。范闲走出了含光殿,对前殿处的宫女嬷嬷们微微点头。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他走到殿前石阶上,看了远处的东宫一眼,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再做什么。 在灯火通明的皇宫门口,范闲看到了匆匆赶来地靖王爷,这位王爷今天终于不再作花农打扮,而是正正经经地穿起了王爷的服饰。靖王府与范府向来交好。京都动乱之时,全依靠靖王爷的身份,才成功地将父亲藏在了府中,范闲对这位王爷心生感激,赶紧迎了上去,深深一拜。 他知道这位一直不肯入宫的王爷,今夜却匆匆前来的原因。宫中地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整座京都的官员百姓们都知道。太后因为太子长公主叛乱一事,急火攻心,加之皇城被围,受了些惊吓,又患了风寒,卧于床上,只怕没有几天时日好活。 靖王爷虽然常年扮作花农,不愿意与自己的母后亲近。但他毕竟是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当然要急着入宫。他看着身前这个面相俊秀地晚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了范闲两眼,却没有说什么话。 范闲表情平静,他已经明确告诉靖王,太后已经没有两天,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太后的急火攻心与太子并没有太多关系,但他也不担心靖王爷会看出自己在太后身上做的手脚。一些侧面的消息证实了靖王也会武功,可如果今夜连靖王都瞒不过去,更何况是马上便要返京的皇帝? “皇兄……还活着?”靖王叹完气后,问道。 范闲点了点头:“在太平别院处,见着陛下给长公主殿下的手书。” 靖王的脸部表情很复杂,这位皇室第二代的子弟,从来没有参合到任何政事之中,却也知晓这次京都谋叛牵涉地何其广远,而陛下依然生存的消息,让他很清楚地猜测到了一部分真相。他微讽说道:“皇兄好大的心胸,好厉害的手段。” 靖王旋即想到一人,微微皱眉问道:“她如何?” 范闲知道他问的何人,面色凝重应道:“已经辞世,如今在府中,我不知如何处理,请王爷……” 靖王爷面色微恸,截住他的话,有些无力说道:“你如今是监国,都由你处置吧。” 心忧母后病情,他没有与范闲多说,只是交待了一下范尚书的情况,便在几名太监的带领下,往含光殿地方向急走。范闲从王爷口中得知父亲已经安然归府,心下稍定,旋即想到府中还有一大摊子麻烦事情需要处理,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有太多地官员死去,陛下还没有回来,整个京都一片混乱,各部衙门还没有官员回值,太常寺更是寻不到人迹,长公主的后续问题,只好留待以后解决。 叶重在解决掉太子问题之后,亲自领兵出京,于原野之上会合定州赶来地后续部队,开始追击那些已溃的叛军残兵,大皇子亲领禁军值守皇城,也不可轻离。舒胡二位大学士正在御书房内处理一些紧急的公文,范闲看来看去,自己虽然是个临时的监国,可是却成了孤家寡人,手上没有人,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好在京都府孙敬修在投诚之后,坚决执行了自己的职司。在监察院的协助下,正在努力地维系着京都的治安以及秩序。 逃难的百姓在白天地时候,已经通过宫典控制的正阳门出了城,其余留在京都的百姓,则开始依天命地苦苦候着平定,深夜的京都恢复了安静,白日里四处作乱点起的火头,也渐渐熄灭。只是有几处地方,还有闪着火光。 范闲站在宫门前的广场上,看着青石板上的破石痕迹,和那些还未来得及洗去的鲜血痕迹,微微发怔,荆戈那一批黑骑,以及在正阳门前进行伏狙地监察院密探死伤惨重,侥幸生还的人们。此时已经被送到了监察院的方正建筑中医治。 他相信自己三处师兄弟们的医疗水平,太医院们也在临时征调的民宅里,为禁军和定州军的伤者进行包扎,然而依然有很多人死去。 远方东北角,有军士在沉默地搬运着尸体。于黑暗中堆成小山,看上去阴森无比,今夜此时,根本来不及将这些尸体运出城外埋葬。 范闲看着这一幕。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送入唇中,没有喝水,生嚼了两口便咽了下去,不是麻黄丸,而是正常的疗伤药物。他咳了两声,用袖口抹去唇边的血丝,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真正地战争,看着一幕一幕壮烈惨淡的场景。发生在自己的眼前,终于明白了小时候挖坟赏尸,并不能将自己的神经锻炼到太上无情的地步。 他在内心深处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个世界,没有好战争,没有坏和平,庆历五年与海棠之间地那个协议,他一定要做下去,哪怕会面临一个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强大敌人。 “庆余堂应该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了。”范闲心里想着。为了事后不引起疑心。自然四周的民宅也要随之遭殃,而兵乱起后。不知京都多少民宅会被烧毁抢光,想必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正在这个时候,一骑自西北方向急驰而来,惊动了刚刚安静不久的夜,皇城上下地人们都紧惕了起来,已经疲惫不堪的禁军们勉力抬起了手中的兵器,直到他们注意到来人穿着监察院的官服。 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驰到自己身前的下属,一言不发,眼神里却已经带了浓重的询问意味——来者是启年小组的成员,由王启年一手挑地人,对他的忠诚毫无疑问,所以他安排此人暗中盯着藤子京的动作,以防庆余堂老掌柜们出京之时,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而此时,这名下属急驰而来,明显是出了什么问题。 监察院官员看着范闲的眼睛,压低声音禀道:“出了些意外。” 四周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范闲很直接说道:“说!” 这名官员看了四周一眼,小心说道:“点火很顺利,混入逃难的人群出城也没出问题,但留在原地的兄弟才发现已经惊动了原地的眼线,只是不知道这些眼线是谁地。” 是谁地?范闲当然知道,肯定是皇帝陛下留下的眼线,这些老掌柜脑子里地东西太宝贵,宫中肯定有一组专门的人员负责监察,就算是京都发生了叛乱,这些人也一定会潜伏着。 “我手头拢共没几个人。”范闲盯着他寒声说道:“就给了你二十……你居然还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那名官员低着头,不敢做丝毫辩解,说道:“对方手底子硬,被他们跑了三个。” 范闲不再责备这名官员,因为此事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进行的十分隐晦,准确来说是他在冒一次大险,本身的计划就有许多漏洞,执行起来,当然十分不顺利。 官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用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说道:“跑了三个,我们后来追上去,发现了十几具死尸……还有一个人给大人您留了一句话。” 这句话有些难以明白,在逻辑上完全不通,跑了三个宫中的眼线,怎么却发现了十几具死尸,范闲的心里咯噔一声,问道:“什么话?” “那人说……家里有人等。” 家里有人在等自己,范闲当然在第一时间内赶回了家。今日第二次踏入府门,他直接奔向了后园父亲的书房,未受洗劫的范府依然那般美丽,书房内的灯光透出玻璃,照耀在假山清水之上。 如靖王所言,父亲已经平安归家,范闲心头暗松一口气,不经传报。直接推门而入,看见柳氏正在收拾什么。 他目光一扫,知道父亲的酸浆子已经喝完了。在这样地时局中,父亲还有闲情喝酸浆子,范闲不禁对于他的定力感到十分佩服。 “母亲可还安好?”他很恭敬地向柳氏行了一礼,如今的柳氏是正儿八经地范府主妇,当然,这还是当初他成亲时一力促成。 柳氏微笑。说了句去安慰一下儿媳妇儿,便离开了书房。 坐在太师椅上的户部尚书范建抬起头来,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神中流出宽慰与一丝责备,这位自京都事发。便在京都里四处躲藏的老一代人物,在此刻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思。 “庆余堂外面的眼线是为父派人杀地。”范建轻轻敲着书桌,若有所思,和声说道:“我不知你因何事而变得如此激进。居然如此错漏百出的一个计划,也敢执行……莫非你真以为陛下看不出来?” 范闲苦笑,自己的心态确实出现了极大的变化,只不过勇气这种东西,往往也就意味着漏洞。 他坐了下来,恭敬说道:“多谢父亲大人。”他知道父亲暗中替皇室训练虎卫,如果说父亲暗底下没有隐着什么实力,绝对说不过去。那些内廷的眼线是父亲派人杀的,并不让他意外,而且陛下生还的惊天消息,既然从自己的嘴里告诉了叶重,父亲当然也知道了。 “杀人很简单,事后地说辞才复杂。”范尚书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即便京都大乱,乱军大杀……但你想过没有。庆余堂几位老掌柜。难道这么凑巧都被大火烧死?你在火场里放了十几具尸体,只不过是掩耳盗铃。” 范闲静听教诲。 “还有那些内廷的眼线。即便你用监察院的力量全数杀死,你怎么保证你的属下没有陛下的眼线?” “是分头行动,除了启年小组之外,其余地人并不知晓内情。”范闲解释道。 “好,就算监察院被陈萍萍整成铁板一块,那我来问你,事后由谁向陛下解释,那些盯着庆余堂的内廷眼线,居然一个不剩地死光了?” 范闲哑然,这才想明白,即便杀人灭口,可是这些本不应该死在乱军手中的内廷眼线的死亡,本身也会引动陛下地疑心。 “而且这些老掌柜在京都还有家人。”范建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声说道:“他们真的想离开,敢离开?” “我只让藤子京送了四位老掌柜离开,庆余堂必须要有活着的人,才符合常理,明白了没有?” “明白。”范闲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至于与内廷眼线厮杀,对庆余堂老掌柜动心思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长公主。”范建的眼神冷漠了起来,说道:“那十几具尸体,是信阳方面的死士。” “既然要说服陛下,就要让陛下相信。出手的人有这个需要。长公主知晓内库地重要性,她当然会想着去争夺庆余堂,只有她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想法。” 范闲心服口服。 此时范尚书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安之啊……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为什么会这样做,但你要记住,你终究是庆国人,为父也是庆国人,无论如何,不要做出伤害我大庆国本的事情来。” 范闲心头一震,知道父亲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欲要辩解两句,又着实不忍撒谎欺骗父亲,只好无奈地沉默。 范建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我也不说你了,这内库……终究是你母亲的东西。虽然我身为庆国之臣,不愿意看到某些事情的发生,可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范闲浑身一震,没有想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父亲当然不会欺骗自己,伤害自己,但他明知道内库对于庆国一统天下地重要性,为什么还要帮助自己? “我已经老了,而且没有什么力量了。”范尚书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往日肃正英俊地面容上增了几丝倦意与苍老之色,缓缓说道:“待陛下回京后,我便要请辞,在京都能帮你一些就帮你一些,总不能看着你出事。” 父亲要请辞?范闲的心中再次一震,那年春天时,皇帝明施暗化,纵容朝廷言官攻击,清查户部帐目,就是要逼父亲辞官归老,然而父亲却是不愠不火,沉默以应,硬生生地拖了两年,为何今夜却忽然要说辞官? 第一百六十八章 愤怒的葡萄 第一百六十八章愤怒的葡萄 “为什么?” 面对着儿子极为震惊的追问,范尚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笑了笑后转而说道:“宫里的情况可还安好?” 范闲怔了怔后应道:“大殿下带伤值守,太后病重,太子已经被关进了东宫,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嗯。”范建点点头,看着他双眼里渐渐流露出一丝柔软的味道,赞叹说道:“你回京不过七八日,能够在这样艰险的情况下,替陛下将京都守住,不得不说,你的进步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表现的很好。” 受到父亲的表扬,范闲心中却没有什么喜悦,苦笑说道:“我与老大在京都拼死拼活,但谁能料到,陛下却是将所有的事情都算好了,如果没有定州军最后的反水,今天皇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 没有等他把话说完,范建摆了摆手,阻道:“陛下深谋远虑,圣心远旷,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够妄自揣忖……”这话里的语气流露出几丝不自然,他接着说叹息道:“关于叶家的问题,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接连几年的逼迫,原来竟是陛下的一招潜棋。” 他看着范闲,微露儒雅笑容:“由此看来,一年半前京都山谷狙杀事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倒是错了。” 范闲默然,在去年山谷狙杀事后,他与父亲曾经研究过那几座城弩的问题,事后虽然清楚是老秦家所为,可也曾经想过,陛下会不会迁怒叶重,由此又说到庆国各方军力部置,赫然发现,这二十年间。除了叶重一直任着京都守备师统领外,皇宫的禁军统领与大内侍卫首领为一人统管,也只出现在宫典身上。 当时的范闲便曾经怀疑过此点,陛下既然曾经对叶家如此信任,为何又要逼着叶家与二皇子联手,倒向了长公主一面,但是范建给出了他所认为的理由,范闲认为有理。便放过了这个疑问。 没料到此次京都之乱,这个疑问终于揭示了真相,陛下隐忍多疑弱点的真相。 皇帝陛下构织了一个大迷团,不止迷惑了长公主和天下所有人,连范建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亲信,也骗地死死的。 说到山谷狙杀,范闲的眼前不自主地浮现起当日的白雪,红血以及枢密院前的人头。还有自己的嚣张,不由苦笑了一声,心想在陛下和长公主的面前,自己当日的嚣张,此时看起来是何等地幼稚可笑。 他心头一动。开口问道:“父亲,孩儿一直有个疑问,秦业他……为何要背叛陛下?” 这不止是他的疑问,也是很多人的疑问。只是皇权争斗,天下大势之争夺,让所有人天然认为秦家的背叛如同史书上每一起内部倾轧一般,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是范闲听到了长公主临死前的话,心中开起一枝毒花,开始格外注意这个问题——虽然秦家在明家有一成干股,虽然秦家暗中指使胶州水师屠岛,可是对于一位军方元老来说。单他的颜面就足够让陛下轻轻揭过此事——只要他一直对陛下忠心不二。 而皇帝陛下是何等样的人物,如果不是未曾怀疑过秦业的忠诚,又如何能让他在枢密院使地位置上呆了那么多年,这些年秦老爷子一直称病不朝,这枢密正使的位置也不曾空了出来。 他将这个疑惑讲出来后,范建未曾沉思,直接冷漠说道:“也是在山谷狙杀的那日里,我便曾经说过……皇后父亲的头颅是被我砍下来的。但谁知道。那些该被砍掉地脑袋,是不是真的砍完了。” 范闲心尖一颤。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老秦家站在长公主一方谋反,或许和二十年前母亲的离奇死亡脱不开干系。 “当年我随陛下远赴西胡作战,陈萍萍被调至燕京一带应付北方紧急局势,而叶重也随后军驻定州为陛下压阵……”范建垂着眼帘,缓缓说道:“……而秦业其时依朝廷旧便,以枢密院正使地身份,掌控京都军力中枢,如果说他也参与了京都之变,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很奇怪,如果秦老爷子也是谋杀叶轻眉的元凶之一,那四年后的京都流血夜,皇后一族被斩杀干净,京都王公贵族被血洗一空,为什么秦家却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如果陛下陈萍萍父亲三人联手为母亲复仇,怎么会放过秦老爷子? 迎接着范闲疑问的目光,范建缓缓说道:“问题是从来没有证据,说明秦家参与了此事,就如同太后一般,顶多有个纵容之罪……” 范闲微微皱眉,陈萍萍也曾经对自己这般说过,关于母亲的死亡,太后应该不是元凶,只有个纵容之罪。不过今日与父亲一番参详,范闲忽然想到,只怕陈院长的心中也有些别的想法,对于秦家曾经扮演过的角色有着无穷地怀疑。 最能证明陈萍萍对秦家心思的人,自然是黑骑的副统领——荆戈,像这样恨不得灭秦家满门的危险人物,陈萍萍依然悄悄地将他收入自己的帐下,为的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为了将来与秦家翻脸动手? 范闲的心底生起一股寒意,如果秦家真的如陈萍萍所料,参与过谋杀叶轻眉一事,为什么他能一直活到现在?一念及此,他身体从内部开始涌出一道寒流,无数寒意从毛孔里渗了出来,让这座书房变得有如三九寒冬。 他曾经无数次地猜想过,无限接近于那个真相,可是他不敢问,连陈萍萍也不敢问,而且陈萍萍也无限冷酷地与他进行着割离,不给他任何开口地机会。 范闲心中一直有个结,故而他一直悄悄地将自己地重心往北齐转移,对庆国有一股天然的畏惧感,而今天这个结似乎正要打开,露出里面黑糊糊地真相来。所以他沉默了,对着父亲微微的一笑,说道:“如果秦家真的参与此事,今日也算是遭着报应。” 他担心父亲会顺着这个思路想到自己先前隐惧地东西,抢着开口说道:“陛下不日便要归京,这朝中先前还在准备陛下的后事,却不知一时怎么转过来。” 范建微微一怔后笑道:“这些事情自然有礼部操心,你何须理会那么多?” 范闲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范尚书也沉默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书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想必今夜的京都,那些活下来的权贵大臣们,都在各自的居所里沉默着,没有人想到,皇帝陛下居然能够活着从大东山下来。震惊之余,再联想到谋叛中叶家这招伏棋以及诸多滴水不漏的算计,所有臣子对皇帝陛下的敬畏微惧,都被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地地步。 范闲看着沉默的父亲,又起身说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开。 走出书房,往背街的后园行去,准备去看一下婉儿。一路夜风秋凉如水,扑在他的脸上。无由一阵快意,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体内的伤势,心中有些茫然地想着,山谷狙杀中陈萍萍的放手,正是那种割裂,老跛子不愧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早已看明了一切。却小心翼翼地将真相瞒着自己,孤单地做着那些事情,还用这些割裂来维系事后自己的平安。 范闲一直在学习陈萍萍,所以他今夜也只能沉默,父亲便要辞官回乡,何必让自己地猜测让他再陷于京都危境而无法自拔?为了彼此的安全,彼此都要割裂,这才是真正的疼爱。 如陈萍萍疼爱自己那般。 在这个时候。范闲十分想见陈萍萍。 陈萍萍这个时候正在京都四周潇洒无比地旅游。间或发号施令,让监察院配合陛下在天下的行动。就算他要赶在皇帝抵京之前回到京都,也不可能是今天晚上的事情。 然而有人来范府寻找范闲,此时夜已经深了,范闲还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地妻子,便有些无奈地被请出了府门。他看着门口的宫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丝丝烦燥,行礼道:“宫大人。” 先前他和父亲还在书房内议及此人,知道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说话自然极有分寸。而在宫典看来,小范大人才是陛下最亲近地子侄,不敢托大,以下级的身份行了一礼,沉声说道:“有件事情要麻烦澹泊公。” 如今的范闲位居公爵之列,倒也当得起这一礼,更何况在皇帝回京前的一两天内,他假假还是位监国的大臣,只是听到麻烦二字,范闲便知道肯定有大麻烦,不由真的头痛起来。 今天的京都已经死了太多人,范闲的情绪并不怎么好,京都四野战事犹炽,但城内已经渐渐平稳,他极需要休息和思考一下,被人打扰,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过监国是这么好当地吗?范闲强行压下心头的烦燥,看着他,尽量平和说道:“何事?” 宫典看着他,似乎有些犹豫和犯难,即便白天于上万叛军阵中,一刀砍向军方元老秦老爷子时,也没有这么困难过。 范闲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也许是压力太大,宫典咽了一口口水,说道:“请公爷去王府一趟,我劝不住小姐……” 得,此话一出,范闲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天的时候忙着杀人救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块儿去,此时夜深人静,硝烟略散,立即想到叶家在跟随陛下立万世之功后,马上会碰到的一个大麻烦。 “大帅出京追击,令末将接小姐回府,不料小姐誓死不从……”宫典晚间在正阳门看守许久,晚上便紧接着遇着了大麻烦。他知道如今的京都,大概也只有范闲才能处理此事,有资格处理皇室的事情,便也不再顾忌定州方面的颜面,很直接地将问题说了出来。 范闲依旧静静看着宫典,任由他说着。眼光中没有鄙夷嘲讽的色彩,却让宫典感觉到一阵无来由地不安与惭愧。 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在这整件事情当中,依然活着地人们,最苦地只怕就是婉儿和她地闺中蜜友叶灵儿二人。他的妻子心伤生母之亡,而叶灵儿的委屈愤怒只怕不会稍少。 当年叶灵儿嫁给二皇子,也真真算得上情投意合。只是没有人可以猜想到,这门婚事,竟然只是皇帝陛下与叶重之间的所拟计划的一环。换句话说,叶灵儿连棋子都算不上,她只是付出了自己的感情与婚姻,成为叶家取信长公主一方的筹码,事到临头,她才会愕然发现。原来自己地父亲一心想要对付自己的夫婿。 当然,她那位夫婿也是一心想利用她来控制定州军。 一念及此,范闲不由想长公主临死前说的那三个字——世间的男子,均被名利权势以及所谓一统天下的理想大义所控制,真的不是东西——或许也包括他自己。可他自问做不出这种事来,对于卖女儿的叶重生出厌憎无数。 宫典似乎猜到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表情十分不自然。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二皇子也被关在府中?” 宫典应了一声。 范闲低头说道:“无碍。大东山上陛下曾经说过,能不杀,则不杀,尤其是……承泽。” 宫典震惊抬头,他知道陛下生还地消息,却是第一次知道大东山上陛下对范闲亲口有此交待。如果陛下真愿意留二皇子一条性命,那真是邀天之幸。 定州上上下下其实都很喜欢灵儿这个丫头,所以今日真相一破。叶灵儿在王府中心丧若死之际,所有的定州军,都感到了无比的惭愧与不安,此时听闻二皇子不用死,叶灵儿自然不用当寡妇,也算是好交代一些。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此时想到大东山上皇帝陛下的交代,才能明白。原来其时陛下就已经自信地算到。他定然安全回京,长公主领着太子和二皇子必败。所以才会刻意提醒自己,留老二一条性命。 留老二一命,其实只是留给叶灵儿一个男人,留给叶家这个大功臣一丝颜面,不然若老二暴毙,叫叶灵儿如何自处?天下议论滔滔,让叶家怎生过活? 虽然陛下早有计算,可范闲还是去了王府,因为即便他对二皇子没有什么好感,但叶灵儿毕竟曾经唤过他无数声师傅,而且身为监国,对于被擒的皇子,总要小心谨慎地处理,若王府里真的出了问题,他还真不好交代。 未曾抬头看府上匾额,他在宫典的陪伴下直接入内,四周均有军士看管,二皇子即便手中还有力量,也难以变身蚊子飞出这座牢笼。 这是范闲第一次踏入二皇子的府邸,心中地感觉不免有些怪异,不知道那位性情容貌气质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兄弟,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宫典留在了后院之外,范闲一人进去,这园子清清幽幽,全不似王府应有盛景,房中仍有灯火,看来夜虽深了,然则年轻的王爷王妃依然无法入睡。 入门只见到叶灵儿一人,正满脸凄然,沉默地坐在桌旁,一言不发,眼角犹有泪痕,往常那双如玉石一般明亮的眼睛,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委屈,更多的还是隐而不发的怒气。 此时的王妃,就像是一个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死人地老虎,被丈夫利用先不提,被父亲欺瞒,被家族抛出,这让她如何能够承担? 范闲心中生起淡淡怜惜之意,走到她的身旁,和声说道:“宫典让你回府,也是好意,等过些日子事情淡了,你和承泽不依旧是在一处?” 叶灵儿一惊,这时才发现进屋来的原来是他,眼中嘲讽之色大作,欲待嘲讽两句,却是心头一恸,低头无声哭泣了起来。 范闲何时见过叶灵儿这等婉约悲伤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半晌后。叶灵儿抬起头来,双眼有些无神地看着他:“你如今不在宫中做你的监国,跑到王府来做什么?” “劝劝你。”范闲很直接地回答道。 叶灵儿缓缓摇了摇头。 “不要犯倔了,这件事情你父亲也是没有法子……说来说去,如果老二当初能听你一声劝,不参合到这件事情中来,何至于有今天这个局面。” 看着叶灵儿凄伤模样,范闲无来由地恼怒起来。这几年他全力打击二皇子,隐藏在他下意识里的一个念头,便是欲动用监察院和陛下的宠信,将老二的势力打成残废,断了他夺嫡的心思,没料到老二地夺权之心如此之重,加之长公主地妙手逗·弄,此策竟是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叶灵儿自哀一笑。轻声说道:“师傅,这件事情我自然不会怪你,落个如何下场,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这几年连你都打不退他炽热地心思,我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劝服他?” “您也不用劝我离府了……他事涉谋反,谁会给他一条活路?”叶灵儿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不论承泽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与他终究是夫妻一场。既然父亲与族里的人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人看,我便随他一道去了也好,在黄泉下再作一对夫妻,想那孤清地里,他总不至于还要做当皇帝的美梦。” 范闲心头一凛,明显地从叶灵儿地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一丝死志,声音微颤说道:“明和你说,陛下在大东山上亲口对我传旨。承泽……不会死。” 听得此言,叶灵儿骤然抬头,眼中闪现出一丝企盼与意外之喜,旋即却马上黯淡了下去,让范闲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灵儿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所有人都说他外表温柔,内里却是冷漠无情,其实这话也没有说错……就连宫中的母亲。对他也是持之有礼。他这一生,又何尝感受过什么真正的温暖味道?他不止对人无情。对自己也极为冷厉。” “我是他的妻子,总要比你们这些外人要了解他些……你们都不知道他内心里,是个何等样骄傲自负的人,这次完完全全的失败,给了他多大的打击。就算父皇留他一条活路,可是他又怎么有颜面继续活下去?” 她抬起头来,用一种无措伤心地眼神看着范闲:“回府之后,他一直不肯说一个字……我知道,他已经有了死念。如果这时节连我都走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走的一定很干脆。”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说道:“他在哪里?” 二皇子李承泽蹲在椅子上,手里拎着一串紫色的葡萄正在往唇里送,这一幕范闲曾经看过无数次,但今夜的二皇子,头发散乱披着,俊秀地面容上带着一丝谁也看不明白的表情,唇角微翘,似乎在嘲笑什么,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异常颓废。 “你如果死了,淑贵妃谁来养老?王妃怎么办?”范闲坐到了他的对面,尽量平静地说着,眼睛平视对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范闲与二皇子气质极为接近,这是京都里早已传开的消息,二人明明眉眼不似,但相对而坐,却像是隔着一层镜子,看着镜中地自己。 范闲看着对方,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的母亲不是叶轻眉,如果自己与老二的身份对换一下,只怕今日自己也只有坐在椅子上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份儿。 二皇子似乎此时才发现范闲的到来,微微一笑,说道:“我还能活下来吗?” 范闲不得已重复了陛下的旨意。 二皇子自讽一笑,说道:“如黄狗一般活着,余生被幽禁在府中,待父皇百年将到时节,新皇即位之前,叶家也被如狗一般宰死,我再被赐死……你说,如果我活下来,将来的人生,是不是这种?” 范闲默然。 “既然如此,我何苦再拖累灵儿,拖累……那位无耻的岳父?”二皇子耸耸肩膀,“而且这样活下去,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范闲开口说道:“看来你地雄心终于被磨灭了。” 二皇子忽然止住往嘴里送葡萄的动作,初秋的紫葡萄甜美多汁,而他此时脸上的笑容也一样甜美,他看着范闲,幽幽说道:“如今想起来,抱月楼前茶铺里,你说的话是正确的……这两年里,你一直在想着将我的雄心打掉,回思过往,我必须谢你。” “说来奇妙,我一心以为姑母会助我,一心以为岳父会助我……但看来看去,原来倒是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对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二皇子赞叹道:“你真是我们老李家地异类,叶家小姐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不寻常。” “而我?”二皇子继续说着,大声笑了起来,笑地涕泪横流,“我是什么东西?我自以为算计过人,身后助力无数,皇位指日可待,可哪里料到,什么事情都是父皇安排好的,而我这个聪明人,比棋子都还不如,连承乾这个懦夫都不如,我什么都无法做,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就像是个手足无力地小孩子,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二皇子愤怒着,声音越来越高。不知道他是在愤怒什么,但明显不是针对范闲,或许是愤怒于自幼被父皇放到了磨刀石的位置上,被迫着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境地,或许是愤怒于叶重的无情反水,或许是愤怒于自己生于皇宫之中。 范闲默然,从婉儿处知晓,这位与她自幼感情极好的二哥小名叫做石头,但任是一块单纯顽石,被陛下用皇权这把剑磨了这么多年,无来由地也会带上些戾气与负面的东西。 “我是什么?”二皇子李承泽盯着范闲,指着自己,泪水和鼻涕在脸上纵横,大声笑着说道:“我就是个笑话!” 范闲想说,在皇帝陛下面前,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个笑话。然而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震惊看到一边笑一边哭的二皇子说出笑话二字后,吐出了一口黑血。 一口黑血吐到了紫色的葡萄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麦田里的守望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麦田里的守望者 乌黑的鲜血喷吐在紫色的葡萄上,滴滴答答地往地面垂落,打湿灯火照耀的地面,二皇子低着头,半张着嘴,下颌上一片血水,双眼低垂,没有看范闲,直接举起手,止住了他走过来的想法。 “你进府的那一刻,我就服了药。”二皇子蹲在椅上,头垂的极低,幽幽说道:“我知道你是费介的学生,但毒素已经进了心,你总是救不活了……我也不想让你救。要知道你虽然厉害,但是总不能拦着我死。” 只要一个人有了死志,无论用什么办法,也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范闲明白这一点,冷静地看着对方,心情一片空荡荡,没有任何想法,但他依然不准备袖手旁观,不是因为他对老二有一丝兄弟感情,而是不能让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不用担心什么,我先前已经写好了遗书,宫里不会怪罪你,没有人会认为你鸠杀了我。”二皇子低着头,沾着血的手在怀里摸索出了一封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没有想到他临死的时候,居然连范闲担心的是什么也想到了,范闲心头微冰,知道对方真的如灵儿如言,对自己也是狠厉到了某种境界,断绝了任何生存的希望。 二皇子抬起头来,用一种很羡慕的眼神看了范闲一眼,又呕出一口黑血。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唇,用两根细长的手指,仔细地掰掉被毒血沾污了的葡萄串,剩下一小半干净的,重又往嘴里送去。 甜美多汁的葡萄,在他的嘴里被嚼的稀烂,二皇子卟地一声,将葡萄籽吐了出来。吐到了地上,依然带着黑血。 吃完葡萄,他将手在身上擦干净,叹一了口气,看着一直沉默、没有什么动作的范闲,幽幽说道:“我不想继续活着当笑话。” 范闲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想法。 “其实你也是个笑话。”二皇子脸上渐渐浮现起一层死灰之色,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这京都想杀你的人不少,不错,最开始动手的是我,但你以为承乾就对你有多少温柔?秦家在山谷里没有杀死你,他气的在东宫里跳了一夜的脚……可为什么?”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为什么……你对承乾地态度却和对我完全不同?” 落 + 霞 + 小 + 說 + lu ox i a ~ co m- 范闲自己也想不明白此点,二皇子人之将死,其言也直。直刺他的内心,为什么他一直对太子有诸多宽容柔和,对老二却是死缠烂打,不惜一切? 二皇子的眼帘有气无力地搭拉着,声音极为低沉:“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人太像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拥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任是谁。都不会允许世上有另一个自己存在,都会下意识里抢先将对方除去。” 他的目光阴寒而无奈:“如果你是荣国府里的贾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里的甄宝玉,在书中永远捞不到几次出场的机会……可是我才是真地,我才是真的!” 二皇子一面说着一吐咳血,血水在他的前襟上涂的到处都是,看上去十分凄凉。 范闲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身体有些僵硬。作不出任何反应来。二皇子最后一次抬起头来,瞪着范闲地脸,有些困难说道:“我一直以为承乾是兄弟们当中最怯懦的那个人,但直到要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很怯懦,我宁肯死去,卑微地离开灵儿和母亲。也没有胆量去面对……” “我死后。你替我照顾灵儿……至于母亲,她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宫。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二皇子胸膛处一阵剧烈的起伏,似乎什么东西正要冲将出来,瞪着范闲地眼睛,强行说完这一番话,没有给范闲任何说话的机会,张开了嘴,噗的一声呕出一大滩黑血,便再也没有了呼吸。 死后的二皇子依然蹲在椅子上,左手搁在膝上,俊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死灰,片刻之后,他的身体摔落椅下,发出砰的一声,只是那双眼睛始终不肯闭上,瞪的大大地。 范闲一脸麻木地看着二皇子的尸身,忽然感觉这初秋的夜,怎么会这么冷? 他打了一个寒颤,心情十分复杂,根本不知该对面前这具身体发表什么样的感叹,或许此时的沉默,便是最好的态度?二皇子这位真皇子已经死了,自己这个肉身里的假灵魂,该如何继续下去?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因为二皇子在自己地面前自杀,也不是因为老二临死前说地那些刺心话语,而是最后老二交代自己要替他照顾灵儿和淑贵妃。 都不给自己开口拒绝的机会吗?范闲在心里想着,表情一片落寞,长公主死地时候,把婉儿交给自己,太子明知自己必死,将那些叛军将士和大臣们的家人托付给自己…… 为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难道你们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你们临死前要扔这么多包袱给我?你们想压死我?你们就赌定我会帮你们? 你们这些死人!死便死罢,却要我这个活人难受地活着? 他低着头,木然无比,身体轻轻颤抖着,然后走到二皇子的尸体旁边,看了一眼,在桌上拿起那封薄薄的遗书,揣入怀中,走出了这间阴森的房。 行至王府后园卧室中,青灯寒光之下,叶灵儿犹自木然呆坐,浑不知园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直接走到她的身后,一掌劈了下去,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将她打晕。 如果不将她打晕,一旦让她知晓二皇子服毒自尽的消息。恐怕也会随之而去,范闲只能用这种比较直接的方法,将事情拖上一拖。 宫典迎了上来,范闲低头想了一想,将怀中那封遗书交给了他,同时也将肩上扛着的叶灵儿交给了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宫典接过昏迷的叶灵儿,已经是大为惊骇。听着二皇子地死讯,更是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老二写了封遗书,陛下不会怪罪你我。”范闲叹了口气,紧接着正色说道:“王妃醒来前,先捆住她的手脚,再告诉她这个消息,如果她不肯吃饭,你就给我灌米汤……不论如何。也要让她喝下去!” 这后两句话已经是咬着牙吼了出来,阴冷无比,宫典一怔,心想确实也只有这个法子,倒没注意到澹泊公的失态。又一思考后,无奈说道:“可是小姐性如烈火,总不能捆她一生一世。” “火并不可怕,来的快也去的快。总不如自己和老二这种冰坨子刺人。”范闲在心里想着,压低声音说道:“过些日子,待事情消停些,我再来劝她。” 待处理完王府的事情后,京都的夜已经渐渐退去,时光已至凌晨,遥远的东方隐隐有一抹鱼肚白透了出来。然而范闲并没有办法去休息,他还有太多地事情需要做。从王府绕回范府一趟,便直接去了皇宫。 虽然范尚书说过,这些事情应该由礼部的太常寺处理,但范闲不可能忘记自己监国的身份,假装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更何况他本身现在还兼着太常寺的少卿,正卿任少安跟着陛下远赴东山祭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他与大皇子并排站着。看着面前这三具黑黑的棺材。兄弟二人俱自沉默不语。 仅仅在一日之前,他二人还站在皇城之上忧心着宫里的安危。庆国的天下,谁能料到此时此刻,胜负已分,书写天下历史的人物已经改变了姓名。谁能想到,皇城危急之时,范闲踩在脚下地黑棺材,已经开始容纳失败者的皮囊。 长公主和二皇子此时正安静地躺在棺材中,还有一具棺材是空的,不知紧接着躺进去的人是谁。 “不合礼制。”大皇子表情沉重,眉眼间强挣着不流出悲伤,长公主倒也罢了,二皇子李承泽与他的兄弟感情却是做不得假,虽说这两年间,兄弟二人渐行渐远,但此时看着眼前一幕,想着棺中之人,大皇子依旧心中痛煞。 范闲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说道:“礼部地官员都吓跑了,看来陛下一日不归京,这六部总是拢不起来,太常寺那里也没几个人,只是暂时安置一下,毕竟天家颜面要照拂,总不能就停在府中。” 大皇子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皇城内行去,与身旁禁军押棺的队伍一衬,背影显得极其萧索。 范闲静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知道在连番重压以及渐渐传来的死亡消息面前,大皇子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一念及此,范闲才感觉到从身体最深处传来的阵阵疲惫,眼皮都快要抬不起来,皱了皱眉头,拍打了一下脸颊,对身边地下属说了声:“回府。” 一夜之间四次回府,却没有一丝安生的时刻,范闲细细算来,从突宫之前的准备开始,自己已经有两日两夜没有睡觉,伤势已经复发,麻黄丸药力全逝,自己不敢再吃,整个人的精神体力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回到府后,看着黑夜里的一切,范闲没有去看住在柳氏处的婉儿,低头沉默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一脚将那个黑箱子踢进了床底下,衣服也未脱,便呈一个大八字,躺倒。 明明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却偏偏睡不着,他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黑黑的屋顶。 没有睡多久便醒了,毕竟京都仍在混乱之中,身为监国地他,不可能留给自己太多休息伤感惘然的时间。起床后胡乱吃了些东西,用热毛巾烫了一下脸,强行回复了一下精神。 出门之际,他下意识往看了一眼床。那个要命的箱子,那个常年呆在灰尘中的箱子,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下,就像是长公主和老二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再也没有人会去打扰。不论是箱子还是人,或许只有变成不起眼的存在,安放于不起眼的地方,才能获得真正地安宁。 出府之际。他下意识往府中看了一眼,从太平别院回来后,他还没有看到婉儿,不知道妻子的心情现在如何,想到此节,他地脸上浮现起一丝黯淡。 入宫之际,他下意识地往宫门上看了一眼,朱红地宫门上到处是火烧烟薰的痕迹。一些兵器造成地裂痕裂着嘴巴,露出内里的木屑,而那些被撞落的铜钉,早已被打扫干净,只在门上留着无数难看地疮疤。 在这一瞬间。范闲确认了某些事情——这座宫,这座城,这片国度,终究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他已经对这里生出了深厚的感情,纵使这座宫是那般的阴冷,纵使这座城曾经辜负过多少人,纵使这片国度曾经犯过多么大的错误,可依然是他的国。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庆国人在看待,有很多事情在没有查清楚、查明白之前,他不介意在自己美好生活的同时,尽力维系这片国度上人们的安宁。就像他这些年一直在做地那样。 那么多的人死了,他更要好好地活,除非……有些人不想让他活。 请胡舒二位学士回府暂歇,这二位大臣已经在御书房内代拟御批已有一夜,庆国各路一些紧要奏章终于被清理出来了一个大概,但两位大学士毕竟不是铁人,比范闲的精神更是差的极远,接连受着惊吓。又未曾睡过。早已累不行。 范闲坐在空空的御书房内,忍不住摇了摇头。往常皇帝老子在时,这座御书房虽然一样安静,但总是充斥着一股别样地味道,是威严?还是什么?反正和他此时感受到的御书房完全不一样。 他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样活着从大东山上下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表现一定会让陛下满意,看来权臣这个位置是可以坐稳了,只是……一想到两三年后便会掀开大幕的统一战争,范闲便感觉嘴里有些发苦。 所谓君子不欺暗室,但范闲不是君子,此时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中,看着矮台上那些堆积如山地奏章,看着那方软榻,想到皇帝一直就是在那里操控着整个庆国的朝政,他的心头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那处,微微偏头,想着如果是自己坐上去,会是什么感觉?但他紧接着却是摇了摇头,薄唇微翘,露出一丝自嘲。 当了一天一夜的监国,就险些把他累成夏天里的大黄狗,再看刚才胡舒二位大学士被太监扶着的狼狈模样,范闲确认,皇帝这个工作,一定比日御多少女的黄帝更为辛苦。 还是那句老话,世间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但凡能够当一位真正君王的,都……不是人。 “请三殿下过来。” 范闲微笑着,对御书房外地小太监说了一声,旋即想到洪竹还有一些参与叛乱的角色都还被关押在冷宫之中,不知陛下回来后,会如此处理此事,不过在局外人看来,洪竹基本上什么事情也没做,应该没有大碍。 没有过多年,已经渐渐成长为少年模样的三皇子李承平,在一位老嬷嬷和几名太监的陪伴下,来到了御书房外。范闲看了老嬷嬷一眼,挥手让他们退了,牵着三皇子的手,来到了存放奏章的书台前面。 李承平的手有些凉意,看着范闲的目光,也和江南时有些不大一样,显得有些敬畏。 范闲地余光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幕,并不如何在意,敬而畏之,却没有更多地疏离感觉。他知道这一日一夜自己的表现,给这位皇弟留下了太深刻地印象,只怕他再也摆脱不了这种痕迹。 这是教育学上面的问题,除了范闲,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要培养一位九岁就敢开妓·院杀人的皇子,成为一位仁厚的君王,单纯地道德说教。根本不足以完成任务,必须要让小三儿明白,世间的很多事情,用比较光明正大的手段,也能达到目的。 三皇子需要一个榜样,所以从江南行开始,范闲便把自己树立成对方心中的榜样,因为他是诗仙。他是强者,他是权臣,他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而在庆国大部分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好人。 范闲希望将来庆国的皇帝也是一个好人,就像……太子那样? “先生……听说父皇……”李承平有些畏缩地看着范闲。 范闲笑了起来:“神庙在上,陛下自有天命护身,那些宵小之辈。自然伤他不得。” “噢。”李承平地脸上也浮出了一丝喜色,虽然他知道如果父皇死了,自己会在先生和大哥的护持下成为庆国的下一任皇帝,可他毕竟还只是一位少年,心思没有这般狠厉。 范闲状似不在意。却细细留心着李承平瞳子里的情绪变化,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日后大概陛下会经常让殿下来御书房旁听。”范闲说完这句话后怔了怔,缓缓开口说道:“殿下先熟悉一下地方。” 三皇子来过御书房,也知道太子哥哥。二哥,大哥,甚至是先生,往常在朝会散后,都会在御书房内旁听父皇和大臣们议事,只是今日之后,这座御书房恐怕会空上不少。 “有很多话,大概没有人敢当面对殿下说。”范闲思忖片刻后。平静说道:“但我必须和你说一下。” 皇帝陛下马上就要回来了,范闲要对老三做出自己的交代,因为他清楚,这孩子心思其实细腻无比,所以先前他一直用殿下称呼对方,此刻却是直称你。 “大殿下天性好武,日后终究是要派往边关驻守。”范闲面色微沉,用自己的语言。述说着陛下日后的安排。“他天性直棱,绝不会主动做出任何有伤兄弟情谊的事情。这点你要放心,不要多疑。” 三皇子地手颤抖了一下,看着先生的脸,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 “至于我,我将来总是要走的,这天下如此之大,我总要去海角天涯看上一眼才算不虚此生。”范闲微微笑了起来,“所以你也不要疑我,即便你长大后……也不要疑我。” 三皇子张大着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害怕。 “这不是身为臣子该说的话。”范闲敛了笑容,平静说道:“但我想说给你听。此生二十年,我已经厌倦了彼此之间猜测试探心意,不管你日后长大了还信不信这句话,但请你记住这句话。” 如他所言,这种话已然犯了天子家的大忌,更惶论是一位臣子口中说出,然而范闲偏生这般平静地说了,说地如此自然。李承平怔怔看着先生那张本来英秀无比,今日却有些憔悴的面容,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三天了。京都已经平定,三骑再次入京,向天下宣告了陛下祭天归来的消息,惊魂未定的京都百姓们欢喜雀跃,站在皇城之上地范闲却不知道他们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后,还在高兴什么。 皇帝陛下被预定归京的时间迟了三天,在这三天中,定州军的军情通报绵绵不断地通过军方和监察院的渠道往京中送来,范闲过足了监国的瘾,两只手拿着陛下行玺胡乱盖着。 这一天,消息终于传来,范闲带着三皇子,与大皇子一道,连同幸存下来的保皇派老臣们,行过犹有兵刀之迹的街道,走出正阳门外,于十里外之地停驻。 数千人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很多人都直接跪在了道路两旁地麦田里,此时秋收未到,金黄麦穗撑过了战马的践踏,带着沉甸甸的收获于微风中两方摇摆。无数人的心情有如麦穗一般摆动激荡,守望着远方行来的明黄御驾。 范闲把目光从麦田里收回来,微笑看着身旁紧张喜悦的三皇子。 第一百七十章 父与子的下半卷 第一百七十章父与子的下半卷 御驾缓缓而至,平稳地停在官道之上,因战乱慌张故,今日官道未曾铺黄土,洒清水,但皇帝陛下的那双脚依然没有任何迟疑,坚定而稳定地从明阶上走下,踩在了京都周边的土地上。 皇帝将手从姚太监的肘部挪开,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四野,数千臣子将士跪于地面,正在膜拜他,他的表情淡漠,眸子里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震天响的山呼万岁声中,皇帝的目光自远方的京都城廓拉近,落在近处,掠过胡舒二位大学士,掠过一身戎装的大皇子,掠过紧张而微喜不安的小儿子,最后淡淡然落在范闲那张英秀逼人的面宠上,注意到这小子的脸上带着一抹极浓重的疲惫。 皇帝的唇角微翘,带着一抹欢喜味道,似是在内心深处越来越喜欢这张漂亮的脸了,但他的眉头马上皱了皱,因为发现范闲受了不轻的内伤。 明黄龙袍一展,皇帝平伸双臂,平静而霸气比无地对着前方的原野,山呼万岁的声音渐渐停歇。 如果没有人敢看皇帝,那这几千人从何知道皇帝的动作? 从下车开始,皇帝的目光便基本落在范闲的身上,范闲觉得浑身不自在,偏生低着头,不知做何反应,只听着山呼万岁声后,陛下的双脚渐渐向自己这行人行来。 临走到范闲身前时,皇帝忽然转了方向,没有再看范闲一眼,很郑重地扶起了舒芜以及胡大学士,他双手握着舒老头的肩膀,微微用力,用一种和缓而坚定的语气说道:“老学士受苦了。” 舒芜心头一惊。面露惶恐,胡大学士也是连称不敢。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紧接着,扶起了在京都一役中身先士卒,立下大功的大皇子。 对于这位自己从来都不怎么喜欢的大儿子,皇帝的心情有些复杂,表情却是一片平静。 接着。皇帝又拉起了李承平,用右手轻轻在最小儿子的头顶抚摩了一阵,目光望着四野忠于自己地臣下们,没有说一句话。 然后他转身而回,往御驾走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心想这便完了?不是说天子回京的仪式走完没有,而是说……护国首功之臣,澹泊公范闲还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陛下怎么一点儿表示也没有? 舒芜和胡大学士互视一眼,各自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不解。范闲也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站起身来。 “起来吧,莫非朕不扶你,你就站不起来?” 临登御驾时。皇帝淡淡然往人群里抛了一句话,虽然这句话没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对范闲说的。而且看似冷漠,实则却是内里夹着几丝近近。至于这话里隐着的别的意思,却只有范闲能听地明白,陛下已经认可了自己的能力与忠诚,在不需要他扶持的情况下,自己也能够在这朝廷里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范闲苦笑一声,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膝上的泥土。按理论,陛下尚未登车,自己这个做臣子的,不能够清理仪容,然而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冲动,让他的右手在膝上掸了一掸,拂去几抹尘土。 这个小动作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却让临上御驾地皇帝身形略微顿了顿。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陛下的那句话。 “安之上车来。” 大臣们又开始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陷入震惊之中。先前陛下未亲自扶范闲站起,让众人有所猜测,谁知紧接着陛下竟给了小范大人如此殊荣,随陛下御驾入京,这是何等样的荣光,便是当年的太子也未曾享受过。 聪明的大臣投往范闲地目光便炽热起来,只是这些大臣显得过于聪明,或者是过于自做聪明,有的目光不自禁地投注到三皇子的身上,因为众所周知,太子二皇子因叛乱之事,绝对没有好下场,原初众人以为,庆国江山未来的主人,便是这位年幼地皇子,但看陛下今日的态度…… 之所以说这些大臣们自做聪明,是因为他们在不合适的地方,展示了不合适的态度,而胡舒二位大学士,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陛下的那句话,这便是极品大臣与大臣之间的差距。 范闲嘴里有些发苦,但总不能逆了圣旨,走到了高高的御驾之旁,走上去掀开黄帘,站在了陛下的面前。御驾虽高,却依然无法让一个人站直,所以他在皇帝地身前被迫低着头,就像天底下其余所有人一样。 “坐。”皇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颔首说道。 范闲依言坐在了皇帝的对面,看着这位已有一月不见的皇帝老子,心情渐渐复杂起来,往年里这位君王虽然也有极光丽厉害的一面,但远不如今日的皇帝陛下可怕——皇帝依旧平静着,但却像是一片无底深渊般,蕴藏着不可探底的力量,这种感觉令范闲有些心悸,看着那两道剑眉,那双平静的眼眸,不自主地生出了退却地心思。 君王地王道霸气,不是从他的外貌体态呈现,而是从手段与结果在史书上呈现。能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能安排出如此地大局,如此厉害的人物,果然不愧是三十年间大陆第一人,范闲明白了这个事实,也只有接受这个事实。 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低头看着二位大学士呈上来的各路紧急奏章,没有理会范闲对自己的观望,哪怕这种臣子对皇帝的观望极不礼貌且犯忌。 御驾缓缓动了起来,窗外的天光斜斜打入,照在皇帝手中的奏章上,他低着头,皱眉看着这些东西,忽然开口说道:“三年,朕的大庆还需要三年时间。” 说这句话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抬起头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范闲清楚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经历内部叛乱,且不说京都受损严重,朝政混乱不堪,仅是军方内部的攻击,便已经造成了极为严重地后果,军心此时已然不稳。另外东山路一带官员牵涉及众,虽然陛下已从江南择良吏前去接替,但对民生的影响定然极大。 收拢军心,至少需要一年,消除这次大乱的心理影响,至少需要一年时间,而真正要从财力物资民心各个方面做好大型战争的准备,庆国至少需要三年时间。 想必在陛下心中。这一次统一天下的北伐,必定是最后一次北伐,被那二位大宗师生生阻止了二十余年的历史步伐,要慢慢地加快了。 车窗外的天光从玻璃格子里透了进来,不停地往后拂走。在这对父子的脸上洒下无数地玻璃亮花儿。皇帝依然低着头,说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是你当初曾经写过的句子,不过你不要奢望朕会放你走。事了拂衣,如今大事未了,你一个年轻人为何要急着拂衣而退?” 皇帝的眼睛看着奏章,这番话似乎是无意说出,范闲的心里却是咯噔一声,不知如何言语。事了拂衣去,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御驾前下意识里的拂尘土动作,竟让陛下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而且异常坚决无情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或者是心理上的试探。 他苦笑一声,也不敢有丝毫遮掩,直接说道:“打仗这种事情,臣实在是不擅长,还是安安份份地替朝廷挣些银子。” 范闲地心里另有打算,便抢先把话说的通透,谁知皇帝陛下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辞官就不要想了。若你还惧人言。削权的事情,朕自会做。” 范闲心里叫苦。皇帝的这句话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真是被迫留在庆国京都谋划,他当然不愿意被削权,监察院是他手中最厉害的武器,如果真被陛下撕开了口子,自己拿什么与这位深不可测地皇帝谈条件? 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大东山上的真相,此时在马车里也不敢开口去问,倒是皇帝先开了口,询问起京都这些日子的具体情况,虽然这三日内,京都方向一直向御驾所在不停地发去奏章,可是事涉皇族阴私,许多事情,只能由范闲亲口向皇帝禀报。 范闲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来,从他离开大东山为止,到他化装成卖油商人进入京都,再到后来与大皇子定计,突袭皇宫,再到最后地叶家出手,他讲的有条有理,非常清楚,而且刻意淡化了某些皇帝想必不愿意听到的细节。 范闲禀告之时,皇帝已经又低下头去,所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陛下的神情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不论是长公主的死讯还是老二自杀的消息,都没有让皇帝陛下如铁石般的面容,有丝毫颤动,只是在禀报太后病情时,皇帝抬起了头来。 “太后还有多少日子?” “太医院看过了……老人家体衰气弱,又经历了这么大件事情,受了惊吓,只怕……”范闲欲言又止,心中对冷漠地皇帝却有一丝恶毒的想法,太后可是被你吓死的,您这位孝顺皇帝该如何做呢? “太医院?”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说道:“那些废物有什么用,你就在宫中,难道不知道详细?” 范闲微黯说道:“确实非人力所能回天。” 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和拱卫下,皇帝的御驾入了京都,顺着阔直的天河大道,进入了皇宫,沿路上那些刚刚遭受兵灾的百姓们,强行压抑下心头地悲伤或是胆怯,喜悦迎接皇帝陛下地归来,似乎像是迎回了自己生活中的主心骨,由此可见,皇帝陛下在庆国民间地威信声望,依然如君权本身一般,牢不可破。 到了皇宫正门,范闲佝着身子从车驾上退了下来,与大皇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陛下的情绪还好。并没有受到接连几椿死讯的影响。 范闲跟随车驾入了宫,看着那方明黄的帘布,不由想到了先前皇帝的表情,心尖不由感到一阵寒冷——虽说长公主与二皇子都是叛乱主谋,但毕竟是陛下的亲妹妹、亲生儿子,而且这次的谋叛现在看来,明显是陛下刻意给对方构织地陷井,可是得知了妹妹儿子的死讯。皇帝依然是那般平静,这分心志,这分……冷血,实在是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大皇子走到他的身边,沉声说道:“怎么下来了?” “难道还敢一路坐进宫去?”范闲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道:“陛下在车里问了些事儿,你也知道那些事儿总不方便当众宣告。” 本不必要和大皇子解释什么,但范闲看着四周投注来的目光。知道自己跟着御驾入京,会造成什么样的言论后果,下意识里补了这句,补完后却又觉着和老大这般说话,只怕有反效果。苦笑说道:“那车里太冷了,我下来活动下筋骨。” 大皇子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这兄弟二人此时其实都是在强颜欢笑,守住京都,免得一国之君变成国土上的孤魂野鬼,毫无疑问,他们立了大功,立了首功,可是皇族里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用了那么多手段。谁知道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 庆国皇帝陛下什么也没有想,在京外布置扫荡叛军地过程中,他已经从范闲发来的紧急文书中知道了李云睿和李承泽的死讯,在车厢中,只是从范闲的嘴里,知道了这二人死亡时的具体情况。 他一脸平静,就像死的是陌生人一般,依旧看着门下中书呈上来的奏章。然而当御驾入宫。范闲下车,皇帝陛下便搁下了手中的奏章。靠在了椅背上,闭起了双眼,沉默地一言不发。 孤家寡人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很久,皇帝的面容上渐渐透出了一丝苍老与憔悴,然而这时,车驾已经停在了含殿的门口。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出了被姚太监拉起的车帘,一出车帘,俯视这座熟悉而陌生地宫,他的脸色迅即平静庄肃起来,再也没有一丝车厢内独处时的黯然,每一根眉毛,每一道眼神都传递着他的坚强与强大。 太后穿着一身素白地衣裳,躺在温暖而柔和的凤床之上,她脸上的皱纹是那样的深,就像是曾经和这座皇宫一般,迎接了太多的风雨,被侵蚀成了如此模样。 皇帝和惶恐跪在地面的太医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坐到了床边,将细长的手指头搭在了太后的手腕上。 范闲等三兄弟老老实实地站在帷后,不敢打扰,范闲地心里却是有些隐隐的紧张,因为隐约可见,皇帝切脉时的手法十分娴熟,明显对于医道也有所了解。 不过他对于费介先生的药更有信心,最关键的是,那粒药丸根本……就不是毒药,无论是太医院的医正,还是其余的高明医生,想必都找不到太后生机渐退的真正原因,而会很直接地将之归纳到人老体衰,天命将至。 皇帝修长地手指已经离开了太后弹动微弱地脉关,低着头沉思片刻,眸子里闪过一丝无奈,看来这位大宗师也知道无法拖住母后的离去,然后他地眉头忽然皱了皱,出指如风,一指点在了太后的眉心。 一指出,整座含光殿里的味道都变了,那些阴寒的秋风,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阳光驱散,一股强大而堂堂正正的气息,传递到每个人的心里。 范闲忽然感受到帷后的那道气息,心头一震,手指急速颤抖起来,这抹气息虽不熟息,和他体内的真气却像亲人一般和谐,只是要比他的境界高上数个层次,隐隐然便是他一直渴望追求而永远无法找到入门处的境界! 他霍然抬头,隔着薄薄的帷幕怔怔望着里面,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呼喊,这就是下半卷!这就是自己练了二十年,却一点进展也没有的下半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聆钟 第一百七十一章聆钟 范闲降临到这个世界后,从还是个小婴儿的形态时,便开始学习据说是母亲留给自己的无名功诀,那是一本黄色页面的薄书,功诀共分上下两册,五竹曾经对他说过,上册谓之霸道,那下册呢? 也只有五竹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保姆,才会如此随意地将这本凶险的功诀拥在一名婴儿的身边,也只有范闲这种怪物,才会连跑还不会跑时,就开始练习。 范闲午睡,再午睡,十六年的午睡,便是十六年的静修,因为贪生惧死,故而毅力惊人,哪怕入京之后,修行仍然未曾稍有懈怠。二十年的努力修练,他对上下两卷的无名功诀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从三岁的时候便已经不再看书,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十二岁那年,经五竹一棍击顶,破了霸道功诀关口,再经由后续若干年内的生死厮杀,悬空庙后京都巷中的经脉尽碎,江南行中与海棠互相参核,用天一道自然心法疗伤,进而大成,他对于霸道真气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近平完美的境界。 如今的他是世上最年轻的几名九品高手之一,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那种天才,自己只是体内的经脉与众有些不同,而且为之付出了别人不可能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天道酬勤,范闲便胜在勤之一字。 然而他对于无名功诀地下半册依然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下半册的真气锤练法门,还有运行轨迹,显得是那样的怪异,且不说天下的正常人,就连他这个经脉粗壮,与众不同的小怪物。也根本没有办法入手。 是的,空对着一座宝山,却是连上山的道路也找不到,因为山上的清光在吸引着他,然而要登山,却要被迫把这座挖掉,谁能做到? 如果说霸道真气需要宏广地经脉以为支撑,那么下半册需要的则更为恐怖。每每范闲在修行毫无进展。无比失望之余,偶尔会想到,除非整个人体内没有经脉,或者换个说法——一个人体内经脉尽通,散于王腑四肢之间。才可能修行下半卷。 很多年了,范闲一直困扰在这个问题当中,没有办法找到任何突破的可能性,五竹叔没有练过真气。江南时偶尔与海棠隐晦说过几句,海棠却只是一昧摇头,因为这种真气法门,需要一个没有经脉的人,很明显是个笑话。 一个没有经脉的人,毫无疑问是个死人,所以这一年间,范闲渐渐淡了修行无名功诀下半卷的念头。如果不是五竹叔很多年前说过,有人曾经练成过这份功诀,只怕范闲会认为下半卷前贤们用来害人的恐怖顽笑。 然而,今天范闲却在含光殿的帷帐之外,清清楚楚,无比震惊地感受到了那种境界,那种自己从来没有到达过,甚至见识过地境界。从帷帐后方渗出来。袭入自己的心中。 如果霸道真气是一把开山斧,那帷幄之中的气息则像是天神手持的电刃。气息更为纯正精湛,中庸平和,堂堂正正,倏乎其来,漫于天地之间,令人顿生膜拜之感。 范闲知道自己不会认错,因为此等气息,与自己体内的霸道真气绝对来自一源,只是境界高了几个层次——当一个上下求索十余年,苦苦冥思不得其解地境界,骤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的身体整个僵硬了起来,陷入了某种不可细察的激动之中。 激动之余,他甚至感到了一丝害怕。 皇帝陛下掀开帷幕走了出来,看了众人一眼,轻声说道:“太后累了,你们去宫外候着。” 众人不知陛下要交代什么,躬身接旨,唯有范闲依旧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低着头,看着陛下地龙袍发呆。 皇帝的唇角微翘,笑了笑,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察觉到了什么,那一指的风情,若不是这个自幼练习霸道功诀的小子,旁人哪里能够有如此深的体会,如此强的震撼。 范闲此时的怔怔模样其实倒是有大半是扮出来的,但他知道在陛下地面前,不可能把心中的惊骇掩藏的一干二净,干脆放开心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脑中的想法。 陛下是大宗师,陛下练了下半卷,范闲知道陛下知道自己能知道,所以就要展现出自己的震惊与惶恐。 皇帝看着他,半晌后缓缓说道:“你去东宫等着朕,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范闲吞了一口口水,微涩一笑,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含光殿。殿内此时重复幽静,除了躺在床上不能发出一言一语,已经到了生命末端的太后,还有静静坐在床边的皇帝陛下。 皇帝沉默坐在太后身旁,手掌里轻轻握着她的手,低头想着先前那一幕,那孩儿应该知道,也猜到了。这些事情皇帝本来就不准备继续瞒着范闲,毕竟大东山一役之后,继续地隐瞒没有什么必要,而且除了范闲之外,应该也没有谁能查觉到皇帝所修功诀地特殊。 想着范闲先前震惊的表情,皇帝地面色柔和起来,暗想这些年来也苦了他,总要对他有所补偿才是,只是关于这功诀,只怕自己想补偿,范闲也没有办法接受。 又看了一眼太后,皇帝的面色有些黯淡,正如范闲所猜测。大宗师也没有办法察觉老人体内最细微的变化,费介郑重交付的压箱药物,果然有其自身的奇妙。 皇帝就这样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柔声说道:“母亲,儿子还有很多话想要讲给您听,还有很多荣光想要与您分享……” 他的手轻轻握着太后的手。身体并不如何挺拔,反而有些瑟缩,任是世上最无情之人,看着自己地亲生母亲就此渐渐离开人世,心中只怕都会有几分不安与悲哀。 淡淡的帷纱在初秋的含光殿内飘荡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白,握着太后的手越来越紧,大量的纯和王道真气。不停地往太后的体内灌注着。 也许是大宗师的境界,真能减缓死亡到来地步伐,也许是任何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都会有回光返照的刹那,太后的眼帘微微一颤。眼球转动了一丝,似乎将要睁开眼睛醒来,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 皇帝知道这是母亲最后能听到声音的时光,身子感到一阵寒冷。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床边,双手捧着母亲苍老的手,将嘴唇凑到太后的耳边,说道:“母亲,孩儿没有令您失望,苦荷和四顾剑都死了,这天下,终究将是大庆的天下……” 皇帝像个孩子一样。亲切地不舍地在太后地耳边述说着发生了什么,甚至将自己是大宗师的秘密,也说了出来,就像乐滋滋地小孩子告诉自己的母亲,自己今天的考试得了一个满分。 因为他知道母后只有极短的时间,他想让她走地更快乐一些。 然而在临终告别的最后,一向东山崩于前的皇帝,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似乎在思考某些很重要的问题。斟酌许久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太后地耳边开口说道:“母后,二十年前,朕听了你,二十年后,朕决定听自己的……安之,是个不错的孩子。” 生息渐渐熄灭、垂老的身体像木头一般无力的太后,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听明白了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惊天消息,但是老太后的身体忽然僵硬了起来。 皇帝一皱眉头,转眼望着母亲的脸。 太后猛地睁开了双眼! 然而她地喉咙里拼命地嗬嗬做声,却因为声带的松驰而说不出一个声音来,生命最后的力量爆发,依然不能让她冲破生命大限本身的能量与药物的作用,最后只是化作了眼眸里的无穷怨毒,悔意,不甘! 范闲走入了东宫,为陛下的到来提前做着准备,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幕,毫无疑问是千年大陆历史上并不少见地父子相残戏码,他地心情不禁有些寒冷,并不仅仅因为李承乾这些年的命运,更因为先前在含光殿内了解地事实与皇帝陛下最后的那句话。 “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原来皇帝老子便是在自己之前练成无名功诀的人,原来他才是宫里最神秘的大宗师,难怪能够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难怪回京的队伍中看不到洪公公。 看来洪四庠这个招牌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陛下以帝王之尊,大宗师的实力,于大东山巅,从猎物的角色变成猎人,再加上叶流云,难怪四顾剑和苦荷会落到如此下场。 他叹了一口气,心情有些黯淡,再一次确认了皇帝陛下的冷血无情,想那年自己经脉尽碎,险些丧命,至少也是修为尽丧,皇帝曾经派洪公公入范府查看伤情,以他大宗师的实力,怎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他本身也是练习无名功诀之人…… 如果世上有人能够破除霸道功诀的副作用,便只有皇帝,可是他一直没有什么表示,如果不是海棠的帮助,只怕此时的自己只有瘫卧病床,终生不起——思及此事,范闲的心头再寒两分。 “父皇安然回宫,似乎你的心情并不怎么好。”太子李承乾,坐在一方净几之后,面带温和笑容,看着他,啜了一口微冷的残茶,意甚适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间最后的时光。 范闲勉强笑了笑,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在哪里听见过,好像所有的敌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情有些糟糕。 “陛下稍后就到。”范闲看着李承乾的眼睛。 李承乾没有丝毫退缩,事情到了今时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别地想法,几日的幽禁,足够他想清楚许多问题。尤其是母后姑母接连的死亡,让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洌。 “每个人都是会死的。母后死了,姑母死了。”李承乾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范闲说道:“父皇将来也总是要死的,只是一个先后顺序问题。” 范闲想了想,轻声说道:“老二也死了。” 李承乾低下了头,他被幽禁深宫,根本不知道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旋即抬起头来,表情复杂说道:“我和他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连死也要争一争先后。” “我们先死先走。”李承乾看着范闲说道:“然后等你。” 范闲自嘲一笑,知道彼此有彼此的骄傲,温和说道:“那你得替我抢个好位置。” 李承乾极潇洒地挥挥手。说道:“人活着地时候尽可以热闹,死却是件孤独的事情,自己的位置当然要自己去抢。” 范闲微怔,在心里想到一句话:“live together, die alone。”前世看到这句话时。总觉得很难用中文表达其间隐着的意思,最近看着无数人的接连死亡,又听到李承乾的话语,才明白,原来这句话便只是无数的现实叠加而已。 便在此时,范闲的心头忽然一紧,他不知道含光殿内太后睁开了眼睛,却下意识里微惧往那处看去。如果太后真地醒了过来,自己只怕要倒大霉。 这是发自他内心的畏怯,往年里不论是对着谁,他都不曾真的害怕过,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师,一个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权力的两座巅峰上,那和降落凡间的神祇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皇宫里钟声嗡嗡响了起来。响彻四周,范闲低头默数着钟响地次数。确认了太后的死讯,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旋即又空虚起来,在他对面的李承乾,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消息,闻知最疼自己地太后也这般孤独离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颤声对范闲说道:“不须送。” 范闲平静揖手一礼,说道:“安心上路。” 李承乾那句话并不完全正确,死亡确实是人世间最孤独的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却往往是人世间最热闹的时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着死神,而他的亲人晚辈却围在床边,叽叽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厌烦。 今日东宫亦是如此,范闲在宫外等候,过了许久,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皇帝陛下在很多人的围绕中,来到了东宫,然后单身入内。 李承乾没有站起身迎接自己地父皇,也没有厌憎此时死前的热闹,他拒绝了范闲冒险的提议,不愿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没有像老二那样,赶在皇帝陛下回来之前服毒自尽,便是因为,他有很多话想要对自己的父皇说。他要吐一吐二十年来心中的怨气,若不能尽抒,只怕死后会变成一只怨鬼。 “史书上究竟会如何描述这一段?”李承乾看着自己的父皇,看着这位史上最强大的君王,没有一丝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惧任何事情,两年来进步不浅的太子,极为直接地说道:“我等着您回来,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地什么都不在乎。” 一身便服地庆国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而且……莫非你以为朕还有对不起你地地方?” 太子坐在净几之后,皱眉想了很久,然后笑了笑,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母后势弱,可您依然立我为太子,让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您当然对得起我。” 这不是真话,因为里面浓浓的嘲讽之意,展露无余。 皇帝冷漠说道:“莫要学妇道人家的怯懦酸言酸语。” “怯懦?那是您逼的,您太光彩夺目了,没有人敢去抢夺您的光彩。”太子闭着眼睛,倔犟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您从骨子里都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权力传给下一代,何必立我这个太子?” 皇帝的面色异常平静,盯着他缓缓说道:“承乾,你很让朕失望。朕这些年来,一直在不停磨砺你,为的是什么?” 李承乾忽然睁开了双眼,冷讽说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会磨断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独 第一百七十二章百年孤独 范闲走出东宫,回身亲自将那两扇厚重的宫门关好,看了一眼围在东宫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脸色平静,心里却在泛滚着不知名的情绪。略平静了一些之后,他对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监招了招手。 姚太监随陛下度过了大东山上的艰难时光,在洪老公公为国牺牲之后,自然成为了庆国内廷里的第一号人物,然则范闲仍旧如往常一般很随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监佝着身子,恭敬地上前听令,从这个表现来看,任何人都对范闲日后拥有无上权势毫不怀疑。 范闲在姚太监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姚太监面色微疑,不敢质疑范闲的命令,此时又无法去请示东宫之中的陛下,几番思忖,便带着东宫外的一行人往外围撤去,与东宫保持了一长段距离。 范闲也随他们走到了宫中小林的旁边,远远看着那座安静的东宫,猜测陛下和太子此时正在说些什么。让宫里的这些人退的远些,其实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来,会不会说出一些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这更是为他自己考虑,因为天底下只有几个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废太子的真实原因,而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一手织造。皇帝知道他的修为,如果守在东宫外,听到那些宫闱中的阴私,谁都不会痛快。 范闲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满眼忧虑地看着东宫,心想承乾外柔内刚,只怕终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条道路,细细思量,其实自己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复杂,把太子逼到绝路的是自己。只是……谁能想到事态竟会这样发展,他和陈萍萍暗中做的那些事情,看似驱狼震虎,不料最后却在人间震出条真龙来。 几年间,陛下身旁所有的人,都被动或主动地站到了陛下的对立面,陈萍萍和范闲终于成功地将陛下变成了孤家寡人,然则孤则孤矣。寡则寡矣,却依然是人世间最顶尖的那位,而且一朝气势尽吐,竟要吞吐日月,让范闲不禁心寒畏惧。 东宫里地情势与范闲的猜想并不一样,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并没有就此最开始的几句话,陷入某种歇斯底里的家庭乡土剧争吵之中,真实的皇族里。永远不会存在马景涛那样的激动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郁,冷静,冷酷。 皇帝很自在随性地坐在石阶上。两只腿分的极开,看着东宫地门,想着很多年前,自己在宫门之外等候皇后生产的好消息。那天皇宫内喜气重重。太后高兴异常,但自己的心情在喜悦之外还多了几分凝重。 直到宫外那位也已经怀孕的女子送来了一封信,他才开心了起来,知道对方果然不是世间一般女子,根本未曾将龙椅放在心上,也不曾想过要替自己腹中的孩子谋救看似诱人的帝位。 也正是这种态度,让皇帝有些隐隐的不愉。过去了二十年,这种不愉早已成了被人淡忘的情绪。只是偶尔他在后宫小楼上,看着画中地黄衫女子时,忍不住会埋怨几句,安之是你的孩子,难道就不是朕的孩子? 二十年了,那个一出生就注定成为庆国皇位接班人的孩子已经长大,此时正坐在他的身旁,满头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眉眼间有地只是平静与认命。 而那个宫外女子腹中的孩儿。此时却在东宫外面,不知道站在哪个角落中。注视着东宫的动静。 皇帝下意识里从阶前净几上,拿过太子饮过的茶杯,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却是不知冷热。 “我大庆终究建国不久。”不知为何,皇帝选择了从此处开口,缓缓说道:“北齐虽只二代,但他继承着当年大魏之祚,内部却要稳定许多,十几年前北齐皇帝暴毙,皇后年青,皇子年幼,若放在我大庆,只怕那次逼宫便会成了……即便苦荷出面也不成。” 李承乾地目光落在父皇拿着茶杯的手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大庆本就是自沙场上打下来的江山,军方力量强大,习惯了用刀剑讲道理,礼制帝威这些东西,并不如何能服人。”皇帝的目光有些淡漠,“所以要当我大庆的君主,不是一味宽仁便成,必须要有铁血手段和坚韧心性。” 他转头望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自幼生长在宫中,不过八岁之时便有了仁名……”说到此处,皇帝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不过是帮几只受伤的兔子包包脚,那些奴才便一味讨母后欢心,说你将来必定是位仁君。” “一味宽仁便是怯懦,而我大庆必将一统天下,五十年间天下纷争不断,各处旧王室必不服心,半百年岁,却要奠下万年之基……朕只来得及打下这江山,守这江山却要你。”皇帝收回目光,说道:“一位仁君,一位怯懦之君,如何守得住这万里江山?” 李承乾看了父皇一眼,唇角露出一丝自嘲地笑容,这才明白,原来父皇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在思考几十年后的事情,他有一统天下的信心,却要思考百年之后,这江山如何延续的情况。 “所以朕抬了承泽出来与你打擂台。”皇帝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如今想来,那时你们二人年纪还小,朕似乎有些过急了。” 李承乾依然没有开口接话。 “本也想看看承泽这孩子可有出息,然则……不过一年时间,朕便看出他的心思过伪,身为帝王当有凛然之气,而他……却没有。”皇帝依旧闭着眼睛,像是在途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所以朕坚定了将江山传给你的念头,只是那些年里,你的表现实在令朕失望,流连花坊。夜夜笙歌,把自己地身子骨搞地不成人样。” 李承乾自嘲一笑,终于缓缓开口:“父皇,我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初识人事,一心以为您要废我,夜夜惶恐,也只好于脂粉堆里寻些感觉了。” 有些出奇的是。皇帝听着这话,并没有如何生气,反而是微笑说道:“承泽太不安份,但他聪明,终于看清楚了朕心里究竟是如何想地,可是他已经出来了,只好继续走下去,从这个方面来说。你二哥算是深体朕心。” “刀或许会被磨断,但不磨,却永远不可能锋利。”皇帝睁开双眼,平静望着自己的儿子,说道:“老二没有磨利你。反而将你磨钝了,恰好安之入了京都……” 李承乾笑了起来,想到了第一次在别院外面看见范闲时的情形,那时身为太子的他。何曾将这个侍郎之子看在眼里,谁知这位侍郎之子,最后却成为了自己的兄弟,成了为皇权继承磨炼中最坚硬的磨刀石。 “这两年你进步很大。”皇帝叹息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知是到年纪成熟了,还是云睿教会了你许多事,朝野上下都认可了你太子的身份,你表现的令朕也很满意。” 听到云睿二字。李承乾地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旋即放开心胸,以极大的勇气微微一笑,说道:“您让我跟随姑母学习政事,自然有些效果。” 皇帝没有动怒,只是淡淡说道:“所谓政事,有舒胡二位大学士教你便好,其实你也清楚。朕让你随云睿学的。乃是权谋之术,环顾天下。再也找不到几个比云睿更好的老师。” “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皇帝轻声说道:“还有很多东西是学不到的,待朕老了,你也应该看到了很多事情,最后的帝王心术也应该纯熟,那时,朕才放心将这片江山传给你。” 李承乾的心情有些怪异,虽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但是父皇对自己一向是严厉有余,温情欠缺,所以才养成了自己的怯懦性子,虽说这两年来自己地性情改了不少,但是和父皇这样相伴而坐,娓娓互述……却似乎还是第一次。 “安之将京都的情况都讲给朕听了。”皇帝温和说道:“你的表现不错,在叛乱中的表现很得体,只是有几个问题。” 李承乾最后一次以太子的身份,跪坐于皇帝身侧,躬身求教。 “天下至权之争,不需要任何温情,不需要任何忌惮,贺宗纬领御史当廷抗命,你就应该当廷杖杀。” 皇帝地目光冷峻无比:“安之说服朝中文臣于登基大典上与你打擂台,你应该下手杀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在教他最后一次,说道:“只要有人挡在路前,只管杀死,这一点,你不如安之。” 皇帝接着说道:“门下中书二位大学士,还有那些文臣,你不杀只关,这能起到什么作用?这是京都一事中,你犯的最大错误……如果是云睿亲自处理此事,而不是你和母后商议着办,或许京都早已安定,朝堂上血洗一空,范闲根本拖不到发动的时间。” 李承乾自苦一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父皇轻声说道:“父亲,您知道我为何不忍杀那些大臣吗?” 不等皇帝开口,李承乾幽幽说道:“或许您忘了,在您有意废储之初……便是这些老大臣勇敢地站了出来,反对您地旨意,站在我的身后支持我……孩儿或许不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但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胡舒二位大学士乃是为了国祚而支持孩儿,可是我是……真不忍心对他们下手。” 皇帝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问题,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朕决意废你之时,还有人在替你挽回。” 李承乾一惊,旋即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出使南诏的路上,一直隐隐跟着使团的那方青幡,微惊开口道:“范闲?” 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闲的人,但一直不清楚范闲为什么这样做,直到皇帝此时点明,心中不禁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与长公主间地私事是被范闲一手戮破。在心里反复咂摸着,又联想到事败之初,范闲准备着手让自己逃离皇宫,一时不由怔了。 皇帝微眯双眼说道:“安之是个真人,与你一般,偶尔也有真性情。” “我不如他。”沉默半晌后,太子长叹一口气,然后他站起身来。极其认真地对皇帝叩了一个头,肃然说道:“父亲,孩儿心中对你一直有怨气,今日能聆父皇训示,心头也好过许多……只是孩儿临去前有一句话……家里人已经死的够多了,还请父亲日后对活着的这些人宽仁些。” 宽仁,意思自然是说皇帝以往地手段太过刻厉,皇帝的脸色顿时变得冷峻起来。但听到临去前这三个字,不知为何,皇帝没有动怒,反而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李承乾,缓缓开口说道:“朕应允你。” 一阵初秋的夜风。从皇城的北边灌入,沿着宫内地行廊花园静水呼啸而过,凭添几分愁意。 “活下来吧,朕……可以当作某些事情没有发生过。”皇帝开口。说了一句让李承乾无比意外地话。 李承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他知道自己地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皇帝首重看心,自己既然叛过一次,那么再也无法获得对方的信任,更何况自己与姑母之间的事,已然戮中对方的逆鳞,虽然为何这是一片逆鳞。始终无人知晓。 一生的幽禁,李承乾不会接手,身为李家的男子,杀死自己的勇气总是有地,他的目光冷静起来,看着皇帝轻声说道:“此时再来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 “先前问过,史书上究竟会怎样记载这一段。” “如今我们是谋叛的乱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与外敌勾结,秽乱宫廷……您是光彩夺目的一代君王。您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什么错都是别人地。” 皇帝的脸色已经回复了平静,安静地听着李承乾这些语气漠然,而声声入骨的话语。 “但您似乎忘了一点,不管史书上如何涂抹,但总要记得,在庆历七年初秋的这个月里,京都死了多少人,李家死了位祖母,死了位皇后,死了位长公主,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 李承乾叹了口气,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甚至凌于其上地目光望着自己不可战胜的父皇,说道:“您将是史书上的千古一帝,而您的身边,则是如此的干净,干净的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不会孤独吗?” 皇帝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唇角微带轻笑,似乎是在表示,凌于九天之上的神祇,又怎会在意云顶上的寂寞与人间地热闹。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出了东宫门口,在宫门处时心头微微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二皇子的遗书,先前由宫典交给他。 皇帝取出那张薄薄的信纸,看看自己的二儿子在临死之际,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信纸上是两行无比潦草的字,笔墨带枯丝,显见是仓促而成,然而转折有力,如刀剑直刺纸背,满是愤怒不甘之意。 庆帝抛向朝廷里的第一块磨刀石,三皇子李承泽,在最后的遗书里对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呐喊着与太子相近地意思,只是用字却更加刺骨,更加尖刻,尤其是最后处地那四个字。 “鳏!寡!孤!独!” 老而无妻是为鳏,君临天下无一人亲近是为寡,丧母独存是为孤,老而无子……是为独! 大东山延绵京都一役,庆国皇帝连破天下两位大宗师,诱出清除皇室内与军中的不安份因子,挑出朝廷中地阴贼,一举奠定了日后统一天下的伟大功业,这构织了数十年的大局面一朝成为现实,毫无疑问是庆帝此生最光彩的时光。 然而,皇后死了,当年的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太后死了,陪了皇帝二十年,为他付出了青春年华的长公主也死了,太子死了,二皇子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皇帝孤伶伶的一个,孤家寡人一个。 庆帝冷漠地看着这封信,手指微颤,信纸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的粉末,从他的指间滑落,被东宫门口地秋风一吹,四处卷散,有如一场凄清的雪。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隐痛。眉头皱的极紧,两个儿子临死前的话语,深深地刺入这位君王的心里,中年人鬓上的白发愈发地深了,眼光渐渐有些黯淡,眼角似乎有抹湿意,然而他的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坚强地纹丝不动。 东宫的门再次紧紧关闭起来。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废太子李承乾最后的时光必然将在这座冷清的宫殿中度过,只是不知何时,皇宫的钟声再次响起。或者是不屑响起,只是冷漠无情地看着他的死亡。 皇帝驱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范闲一个相陪,沉默地向着深夜的后宫深处行去。一路经过辰廊,经过冷宫,经过那些蔓蔓荒草,再次来到许久没有人到来地小楼前方。 父子二人没有登楼,没有去看那楼中的画像。皇帝只是默然看了那方小楼数眼,然而便毅然决然地转身而走,沿着秋草之径,往无人处去。 范闲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三步处。内心深处一片沉重,不需要伪饰,是实实在在的沉重。隐隐约约,他能猜测到皇帝陛下此时的心情,接连这么多亲人死去,虽然这些亲人是他必须除掉地敌人……可是血肉之情,没有人能够摆脱。 陛下宛若天神,可依然是凡间一人。太上方能忘情。可若真是太上,何必在这世俗内挣扎奋斗? 接连的死亡。让范闲的心情都压抑起来,更何况是皇帝,再怎么说,这位面容有些疲惫的中年人,他终究是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位丈夫,一位儿子。 二人站在没膝地荒草之中,保持着默契的沉默,看着夜里幽静的皇宫。皇帝没有开口说话,范闲自然更加不敢开口,只是谨慎地注意着他侧面的表情。 皇帝沉默许久,始终没有开口,他此时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人说,但是范闲只是他的儿子。 “回宫吧。” “是。” 范闲应了声,面色沉重,皇帝回头恰好看到了这丝神情,心内微微一黯,对这个儿子的感觉愈发地好了起来,加上太子先前说过的话语,不禁让皇帝再次陷入了沉思。 沉思不过片刻,皇帝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若身子还是不舒服,入宫来问朕。” 范闲心头一惊,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正想说些什么地时候,发现皇帝已经转身离开。 回到御书房,吃了些夜宵,皇帝便有些疲惫了,范闲欲出宫,却被皇帝止住,似乎他此时极需要有个人陪伴。 又过一阵,姚太监进来轻声说了句什么,皇帝点点头,让范闲自行回府休息,明日再入宫议事。范闲领命而出,却在御书房的门外长廊上,听到一阵极其熟悉的声音,那是轮椅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 他知道陛下在后面看着自己,于御书房的昏暗灯光里,他面露温和之意,对着轮椅上的那位老人深深一拜,说道:“您来了。” 陈萍萍终于回到了京都,回到了皇宫,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就在皇帝陛下最孤独,最需要人的时候。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皇帝看着自己最忠诚地臣子,最知心地友人,最可靠的战友,闭着双眼说道:“朕……把这些儿子逼地太狠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是我的小棉袄 第一百七十三章你是我的小棉袄 关于这个夜晚,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说了些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都还是个迷,因为没有人有资格旁听,就连不离陛下左右的姚公公也一样。 这次谈话,其实与一年之内御飘天文学成擒——庆帝与陈院长联手,实在是显得过于强大,居然能够将整座京都瞒在鼓里长达半月。 直到此时,人们才想到很多年前,陈院长便开始陪伴着陛下进行着一统天下的伟业,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救过陛下几次,而陛下也给予了对方最大的信任与荣光,老一代的人们从来不曾怀疑陈萍萍对陛下的忠诚,这是历史早已证明了的事实,只是在如今再次体现了出来。 关于这次谈话,京都众人的心中有多揣测。 当夜,范闲离开皇宫往府中赶的时候,却没有把心思放在御书房中的谈话上,也没有想到这场谈话会不会与自己有关,因为他猜想,陛下只是有些孤独,而陈萍萍则是要扮演一位忠诚臣下与暂时友人的角色。 事实距离他的猜测相去并不远,因为从某种角度上看,范闲和他的皇帝老子实在是相像了,如果说庆帝是天下最好的演员,瞒了天下二十年,那么范闲自然就是第二好的演员。将自己的心思藏在心中,瞒过了庆帝。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地演技实力派的斗争,斗的是心,范闲掀开马车窗帘,怔怔看着外面寂静不安的京都夜街,微黯想着,如今自己算是获取了陛下的绝对信任,这场斗争是自己再胜一场。然而……何必要斗呢?今后又如何斗呢? 他脸上的忧虑与着急,并不是饰演出来,而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深处,尤其是眉眼间极复杂的喜悦担忧茫然,完全表达了他此时的心情。 与那辆轮椅擦身而过,范闲低首行礼,便看见了陈萍萍苍老眼眸里地那丝温和与恭喜之意,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思思确实是被院长接走,他既然已经回京,思思自然也已经回到了府中,只是不知道生了没有,究竟是男是女。 一念及此。他哪里还有心情去思考御书房中的那场谈话,整颗心都已经回到了范府,催促着下属鞭打着拉车的骏马。只是这几日里死了太多人,所以即便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成为一位父亲。范闲只有淡淡满足,却没有太多的狂喜,婉儿此时在府中心伤生母之亡,回府后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理。 马车没有停在范府正门,而是从侧巷直接穿了进去,在后花园专门留的那间角门处停下。不待马车停稳,范闲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笑着看了一眼门口喜迎自己的藤大家媳妇儿。便往自己的宅子里行去,只是略走了几步,这笑容便敛了。 不是他刻意做作,实在是今时今日血雨腥风尽别离的京都,一位新生命地到来,着实冲不去那多死亡带来的血腥味道。 行过花厅到了东厢房,并不意外地发现灯还微微亮着,父亲与柳氏二人正在房中候着自己。微暗的灯光照耀在范尚书的脸上。照出了他的皱纹,与皱纹里地喜意。范尚书此时正看着柳氏怀中一位婴儿。虽勉强保持着庄肃老爷的模样,但是却掩不住眸子里的快慰之意。 范闲入得门来,先对父亲及柳氏行过礼,却没有往柳氏怀中的婴儿看一眼,便直接将目光投往了床边,看到婉儿正坐在床边,牵着思思地手在轻声说些什么。 婉儿的双眼红肿,有若粉桃,看上去煞是可怜,脸蛋儿也瘦了不少,憔悴不堪,却是强做笑意,与躺在床上的思思说着小闲话儿。范闲微微一怔后,便走了过去,也不在意两位长辈在房中,直接坐到了婉儿的身边,满脸微笑看着倚枕而靠的思思,看着这当年的大丫头,说道:“都当妈的人了,怎么这么夜了还不睡?” 思思临产这个月里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有监察院护着,被陈老破子带着在京都四野里旅游,未曾让她受过风寒,运动却比一般产妇要来的多,所以看上去精神也比一般产妇要来地好些。加之这丫头自幼随范闲长大,也被生生薰陶出了几分洒脱之意,心性宽广,并未因怀中胎儿出生而憔悴,脸上反平添了几抹丰腴,愈发地像个可人儿少妇了。 “少爷,白天也尽在睡,哪里睡得着。”思思还习惯称他为少爷,眉眼间尽是喜悦与初为人母的得意,只是话语里强自抑制着,她虽然性情疏朗,却不是个没心没肺的蠢物,知道京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少奶奶心里哀痛,怎也不愿意在这当口儿表现的太过分。 只是看着少爷入屋后看也不看柳氏怀中的婴儿一眼,便来到床边,思思的心底也开始琢磨起来,难不成生了个女儿,让少爷不欢喜?眼眸里便黯淡了三分。 纵使范闲有颗七窍玲珑心,但对于家宅后院里女子们的小心思却依然揣摩的不太清楚,看着这丫头神情,以为她是生产时无人陪伴而伤心,笑了笑便准备开口宽慰几句。 他不明白,但林婉儿不会不明白,柳氏也不会不明白。看着柳氏抱着孩子往床这边走来,婉儿微微一笑,对范闲使了个眼色,轻声说道:“快看看小丫头去。” 范闲一怔,回首便看着柳氏带着微微责备地神情看着自己,才明白问题出现在哪里,自苦一笑。从柳氏怀中接过婴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定睛看去,发现襁褓之中地婴儿…… 这小女婴长的着实不好看,不说及不上自己地容貌,便是比思思的大眼多情也差了许多,看着看着,他便不禁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着实有些糊涂——刚初生不久的婴儿自然谈不上好看,只要健康便好。 柳氏这三位妇人见他毛手毛脚地接过婴儿,倒是唬了一跳,没有反应过来,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不会抱奶孩子,柳氏更准备伸手去抢回来,却没料到范闲左肘微屈。以臂支颈,右手轻拍,倒抱地是有模有样。 看着这幕,众人松了口气,包括范尚书在内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范闲。郁然已久的婉儿也忍不住偷偷笑了笑。范闲此时只顾着看着的女儿,哪里能管旁人的眼光,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世上,愿意抱孩子的男人。尤其是像他们这等大户人家,可算是少之又少,而且像他如此熟悉,浑似个老嬷嬷一般,则更是令众人瞠目。 范闲抱着孩子,对思思温和说道:“最近时局不稳,也是苦了你了……不过你是知道我的,进屋不看孩子。倒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在我眼中,小孩子总是不及大人重要,你能平安才是最关键的。” 得了柳氏与婉儿地暗中责备,范闲自然清楚思思先前的黯然因何而生,微笑解释了两句,也不为以意,却没想着这番话落在婉儿与思思的心里。各有不同感受。 思思心里一阵甜蜜。旋即想着小时候,少爷也是一个劲儿地嘀咕。生孩子最苦母亲,生男生女都一样之类的胡话。她心中虽甜蜜,却是不敢在婉儿面前表现的太过分,因为她知道少奶奶向来对自己极为宽仁,而且这两年里一心想要个孩子,却一直…… 这般一想,思思倒把范闲后面的两句话听漏了过去,小意看了一眼兀自低头温和笑着的少奶奶,不知怎的心中一恸,倒替少奶奶心酸了起来。 这边厢女子们地心思复杂,范闲倒是抱着女儿细细看着,越看越细,越看越欢喜,先前入屋的时候,只顾着思思的身体与婉儿的情绪,浑没有把这个女儿当回事,直到此时抱着,隔着布感受着这具小小身体的柔软粉嫩,看着女儿额头上地皱纹,看着女儿时不时的抿抿嘴,心尖越来越柔软起来。 男人与女人的最大区别便在此处,女子怀胎十月才辛苦诞下孩子,早已培养了十个月的感情,加之付于其间地辛苦心血疼痛,自然而然天生对孩子有份浓浓说不出的温情。而男人的感情则需要看着,抱着,体会着,才会愈来愈浓。 尤其是像范闲这等天下第一等忙人,思思怀孕的时候基本上都不在身边,对这孩子自然没有太强的感觉。只是抱着抱着,这感觉便来了,范闲抱的越发小心翼翼,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小丫头,心想,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将来定会很漂亮,将来定会很泼辣,将来……这双紧紧闭着地小眼睛,也会越长越大,越长越美。 心尖在柔软之后,渐渐酸甜起来,不知为何,范闲感觉鼻子有些发堵,只是这种情绪太过复杂,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该用何等言语来形容,他只知道一点,自己这多灾多难、却又极富运气的两次生命,终于在这个世界里得到了延续。 在这一刻,他在心里想着,即便自己现在当场死了,但总在这个世上留下来了一些什么。和在京都府尹孙家看着那一排排书不一样,这种感觉更为强烈,更为鲜活,更令人感动莫名。 抱了一阵之后,一旁看着的婉儿在柳氏的指导与范闲的示范下,把孩子接了过去,心疼地抱着怀里。 依这个世上的规矩而言,这也算是她的孩子,这种心疼倒是实实在在的。范闲微笑看着妻子眼中地怜惜与丝丝好奇,这才想到妻子年岁算不得大,在自己地呵护下,其实与少女没有太大区别。不过看着婉儿抱着孩子,似乎稍稍去了些心中的悲痛,他心里也好受多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大家都有些疲倦。只是范府第三代地第一个生命,让众人都有些兴奋,便是范尚书也毫不避嫌的呆在这房中,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幕,不肯去休息。 最后还是柳氏说笑了两句,让一直候在外厢的老嬷嬷与奶妈进来,将孩子抱着站在一旁,便催诸人早些歇息。 范尚书离去之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准备唤范闲去书房问一问今日宫中地情况,陛下的情绪,旋即想到这孩子这些天已然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何必去打扰,便没有开口。 反而是在两位长辈离开之时,范闲高兴开口问道:“父亲。我在江南的时节,请您取名,还不知道给这丫头取的什么名儿。” 他问的高兴,但范尚书看了一眼柳氏,目光有些复杂。旋即平和说道:“女儿家,取名字不着急,先取个小名唤着便是。” “范小花。”范闲笑着说道:“小名倒是早想好了。” 此话一出,林婉儿和思思都有些不满意。心想自己这等人家,怎么取了这么俗个名字,但思思当着众人不敢开口,婉儿却是注意到家翁的神情,心里一怔,也没有说什么。 范闲与婉儿对视一眼,才想起来了一件事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待范尚书和柳氏出去后。他才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着一旁老嬷嬷怀中的女儿,说道:“难不成这小丫头的名字也要等宫里赐下来?” 思思一听,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什么说法?旋即想到少爷地另一个身份,便赶紧抿着嘴,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林婉儿望着他轻声说道:“听老爷说过。当年你的字……也是宫里取的。我看不止名字。最迟后日,陛下便会让你抱孩子进宫。赐名是一椿事,宫里只怕还要派一批老嬷嬷和乳娘来让你挑。” 范闲眉尖微挑,冷笑说道:“宫里那群老杂货……来便来罢,单养着便是。” 如今他说话自然有这个底气,连太后都敢扇耳光的人,更何况是那些老鱼眼珠子。只是这话一出,在东厢房里抱着女婴的自家嬷嬷便害怕了起来,她身后的奶妈更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范闲看了她们一眼,平缓说道:“平日里把小姐照看好,总是要辛苦你们的,但奶妈就不用了,明日少奶奶会去和夫人说。” 林婉儿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相公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奶妈赶出去?只见范闲坐回床边,笑着问思思:“有奶没有?” 思思微羞,点了点头。范闲笑了笑,说道:“那就结了,孩子总得自己养着,要奶妈奶孩子那算什么事儿。” 范闲心想你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母乳喂养的重要性,那世上牛初乳得卖多少钱?医生说过,母亲亲自喂乳对婴儿地心理影响……他知道这些事说将出来,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听懂,便也不与二位女子商量,便极独断地定了。 一旁的奶妈低着头不敢说什么,暗诽奶妈怎么了?你老范家能发迹,还不是因为澹州的老祖宗奶了皇家几个孩子。自家的老嬷嬷却是听出了些别的味道,瞠目结舌地看着少爷,心想难道少爷准备让姨奶奶亲自抚养小姐?这可坏了大规矩,明日总要和老爷太太去说道说道。 范闲不知道这老婆子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怎么在意,辛苦在这世上打熬了二十年,若连自己地女儿怎么养都要旁人说三道四,他算是白活了这一遭。 又坐在思思旁说了几句,发现这丫头困意上来了,强睁着眼说话,有些不忍,范闲笑着说道:“赶紧睡吧,往年在澹州的时候,你就比我还懒。” 看着思思欲言又止的模样,范闲笑道:“来京都几年,真把你过糊涂了,小时候就说过,生男生女都一样,虽不是国策,但也是家规。” 待回到主卧,早有揉着睡眼的粗使丫头打来了热水,准备服侍二位主子就寢,范闲挥挥手将她们赶了出去,将婉儿扶在床边坐好。认真地看着她地眼睛,说道:“我知道大府里的规矩,姨娘生的孩子,都得跟着大房过活。” 林婉儿眼圈里有泪水转了两下,却是没有流下来,这几天里她不知受了多大的打击,心中有多少的悲伤,却是无处倾吐。今日思思回家,虽说心中记着那女婴是范闲地骨肉,她的心中也高兴,对思思还隐隐有些感激之情,但心中终究是情绪复杂无比。 尤其是范闲又隐隐透着不让自己参手的意思,几番情绪交杂,让婉儿止不住地悲伤起来,她出身高贵。身世离奇,性如冰雪,憨喜之中夹着一直隐而未发地聪慧,但终究是个女子,但凡女子。总有女子的细腻心思。 范闲静静地望着她,知道长公主的死、二皇子的死,皇家的血腥,让妻子已经难堪重负。用尽量柔和地语气说道:“想歪了不是?我只是不想让那些奶妈子污了咱们的孩子……这孩子总是咱们的,但思思毕竟是她亲生母亲,总不能就这么抱了过来。” 林婉儿叹了一口气,望着膝前相公地脸,轻声说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如此小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不过说来有时候确实有些吃味,像你和思思有时候说地话。我都听不大懂,什么国策家规来着。” 范闲无奈一笑,思思毕竟是随自己一道长大的人,就如同用书信教育长大地妹妹那般,自然有些属于那一世的共享,他握着妻子地双手,轻声说道:“以后啊……我有什么事儿都和你说,只有咱们知道。别人想知道啊……嘿。还偏不告诉他。” 他顿了顿后,握紧了妻子的双手。笑着说:“什么马车花轿,汽车和大炮,我都告诉你。” 林婉儿听的一头雾水,心想马车花轿倒是知道的,汽车大炮又是什么东西?却也知道他是在小意哄自己,便强行掩了脸上的悲色,微低着头说道:“我倒是……想要个孩子,看哥哥们如今地下场,我也不知日后会如何,有个孩子,便多个寄盼。” 这话说的淡然,却让范闲的心里酸楚起来,尤其是看着婉儿此时微瘦的脸颊,比两年前不知清减了多少,与那厢地思思一比,倒显得她才刚刚生产亏了身体一般,更添怜惜。他知道妻子的想法,而且关于那药的研制应该也差不多了,心中有八分信心,带着调笑之意说道:“孩子当然是要生的,咱们给小花儿再生个弟弟,这家里可就热闹了。” 婉儿只当他是在哄自己,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范闲却是贼眼兮兮地看着他,说道:“不过生孩子,好像有许多步骤要做,说起来,咱们已经大半年没亲热过了。” 林婉儿笑着啐了他一口,旋即想到相公是刻意在逗乐自己,想到他的好处与细心,反而更添了几分忧伤。范闲只是在开玩笑,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夫妇二人哪有心情做这事,他站起身来,将那盆略放温了些水端了过来,放在床前,直接将婉儿的鞋袜脱了下来,倒是唬了她一跳。 “给你洗洗脚,这些天宫里宫外奔着,定是吃了不少苦。”范闲低着头,将妻子的一双赤足放入盆中,撩起热水,轻轻地揉着。 林婉儿看着他的头发,感受着脚上传来地丝丝暖意,鼻头一酸,无声地哭了起来。范闲低着头,没有抬头也知道她在哭,他知道妻子的悲苦,却是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安慰对方,只有沉默地替她洗着脚,心中也是不自禁地多了无数酸楚。 水声渐息,劳累了无数天,精神疲惫无比的范闲,双手握着林婉儿的赤足,靠在她的膝盖上,就这样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睡的安稳无比,就像一个孩子。林婉儿怜惜地轻轻抚摩着他的脸,眼角泪痕渐干,轻声说道:“有你就不苦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楼出楼渐温柔 第一百七十四章入楼出楼渐温柔 初为人父,又在妻子的膝盖上寻着不见许久的温柔,范闲这一觉睡的极为安稳,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的刹那,唇角竟还带着惬意的微笑。 睁开双眼,发现婉儿已经不在身边,估摸着应该是去看女儿了,他不禁摸了摸脑袋,笑了笑,心想如今自己也是做爹的人,做起事情,思考问题,总要更妥贴稳当才好,这般想着,倒将连日里京都的死亡纷争抛到了脑后,阴郁已久的心情,难得地开朗了几分。 只是天光大亮,催促着他回到险恶的人世间,范闲叹了口气,在丫环的服侍下随意洗漱一番,穿上官服便进了花厅,也不肯正经吃饭,端着一碗燕窝粥便进了东厢房,看着自己犹在沉睡中的女儿,一面吃一面和婉儿思思说了几句笑话,再去给父亲柳氏请安后,便出府往皇宫而去。 京都的街道还是一片肃杀气氛,只是陛下无恙归京,京都百姓们的心绪安定许多,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范闲隔着马窗看着这幕,心里微感安稳。 行过宫门,走过长廊,来到御书房,不出意料,看见了勤勉的皇帝陛下正披着一件单衣在看奏章,范闲微微一怔,行礼后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候在一旁,用余光偷看着皇帝老子的表情。 一看之下,却是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皇帝陛下的唇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自然透露出一份快慰之意,全不似昨日天家父子相残后的寂寞模样。范闲心中有些糊涂,暗想自己是刚生了个宝贝女儿,才有些高兴,皇帝老子的高兴又是从何而来? 一念及此,对于昨夜奉召入宫的陈院长。范闲更感佩服,大概也只有那位老跛子才能把陛下哄的如此开心,竟似是忘了接连发生地惨剧。 皇帝将奏章放下,抬起头来,看着范闲温和说道:“今儿又没朝会,怎 么这么早便进宫来了?” 京都初定,六部官员关的关逃的逃,伤的伤死的死。一应还处于军力管制之中,以禁军为主,京都府为铺,维持着京都的大致秩序,自然还没有办法按旧例召开大朝会。但范闲心里有些奇怪,暗想如今局势这般紧张,宫里不知有多少事情要处理,即便皇帝老子想马上剥了自己的监国职司。但身为近臣,总要入宫分忧才是,难道自己还敢在府上关门过小日子? 他小意应道:“叛军将伏,只是各处还有些不稳妥,臣仔细想着。只怕陛下会有交代,便急着入宫来了。” 皇帝笑了笑,说道:“刚生了个丫头,也不说多在府里呆会儿。难不成还真是个忙碌命?” 范闲笑了起来,知道必然是陈萍萍昨夜与陛下说的,说道:“下了值,再回府多抱抱便是。” “你又不是门下中书地大臣,朕何时给你排过值?”皇帝瞪了他一眼,说道:“生了孩子还这般漫不经心,哪里有做父亲的样子。” 范闲一愣,这才听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看来是准备让自己回家抱奶孩子去,这本是他心中所盼,但听着皇帝的那句严厉批驳,心中却是有些郁郁,暗诽道,论起当爹这种事情,自己虽是头一遭,但想必定比皇帝强的多。也不看看承乾和老二什么下场…… 想到那兄弟二人。旋即想到承乾此时在东宫里等着死亡,自己却刚刚生了个女儿。脸上的表情便开始怪异起来,嘴唇微动,不知如何应皇帝的那句话。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蹊跷,脸色也微微变了下,却没有交代关于谋叛一事地后续处理,淡淡说道:“今儿宫里不用你候着,你先回去,第一日当爹,总得用些心……”略顿了顿,皇帝忽然侧着头,想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缓声说道:“明日让晨丫头抱孩子进宫来给朕瞧瞧。” 范闲赶紧谢恩,也瞧出这位心情又变得差了起来,得了旨意,赶紧退出了御书房。一出御书房,便被姚太监拦着了,大概也是得了范府有喜的消息,连声恭敬地贺喜,范闲本没时间与这公公多聊,递了个红包过去,却忽然想到一椿事,便压低声音,问了问宫中那些被抓的太监宫女,还有内廷的高手侍卫们,究竟该如何处理。 虽说真正的秋后算帐,应当是局势大定后地事情,但是宫中的处置向来要比宫外快很多,即便还没有动手,皇帝陛下也该拟了章程,范闲心里有些担心,趁着这机会,便询问陛下身边的亲近太监。 心中担心,他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焦虑,尽可能问地云淡风轻,只装作是监国权臣应有地关心。姚太监知道这位年轻大人的身份,更知道对方今后的权势,自然不会多心,拣重要的几椿处置说了。 范闲本来还想问问东宫的情况,但仔细一想,却闭了嘴。 与姚太监告别之后,他有些发怔,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令他震惊的是,皇帝陛下对于这些太监宫女侍卫的发落竟是如此宽仁,全不似自己猜想的模样,莫说洪竹这个表面上什么事儿都没做地太监头子,便是含光殿里的嬷嬷,东宫里新晋的太监,广信宫里的宫女,也基本上没有杀几个,大部分人都保住了性命,只是准备要赶一批人出宫。 范闲摇着头往宫外走着,心想今天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的?陛下怎么忽然变成如此温柔的人物?忽然间他心头一动,联想昨夜皇帝的幽暗面容,再联想陛下先前和自己的温柔对话,不由猜测,莫非这位受了大刺激后,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开始为自己和李家江山地后代积福? 事实其实与他地猜测相差不远,皇帝并非滥杀之人,更不是好杀之人。只是性情坚毅刻厉,不忌杀人罢了。像宫中那些下人,只是听从太后之令,与谋反牵扯不深,而且皇帝又不在乎斩草要除根……加之太子与二皇子用死亡做出的抗争态度,让皇帝地心态,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第二日范闲便和林婉儿抱着那小丫头入了宫,皇帝第一次在二人面前表现出一位长辈应有地仁慈模样。抱着那名女婴细细看了许久,心情极佳。只是当皇帝用手指细细抚摩女婴眼眉时,范闲真有些心惊胆颤,在含光殿里,他可是知道皇帝老子的手指头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但皇帝似乎极喜欢这丫头,尤其喜欢这丫头的眉眼。范闲看着这幕,心里直犯嘀咕,猜测陛下莫不是又开始想起当年的某些痕迹了吧? 正想着。皇帝却让他抱着孩子去各宫里给那些娘娘们看看,而把婉儿留了下来。范闲微微一怔,没有说什么,遵旨而去。如今宫中没有个女主人,打发孩子的赏赐自然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便留到了日后处理。只是宁才人抱孩子的时候,说要宫中派嬷嬷和乳娘,却被范闲坚决地拒绝,倒让宁才人和一旁的宜贵嫔有些纳闷。 这本是件喜事。但宫中最近死人太多,怎么也喜不起来,宁才人再大声音的笑容,都无法冲淡宫里地诡异味道,宜贵嫔也只是温和的笑着,倒是三皇子李承平身上伤还未好,却强行挣着要抱,还一口一个妹妹唤着。 范闲唇角微翘。心想这小子果然早熟的可怕,只是这辈份似乎错的有些离谱,不知怎的,却想到了远在北齐的妹妹与思辙,大东山一事牵涉三国,苦荷必然毙命,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在那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没有呆多久,范闲便抱着孩子退了出去。进御书房接了妻子。向陛下告辞归家,皇帝略一沉吟便允了。又说赐名的事情缓缓再说。范闲心知皇帝陛下这几日忙于处理谋叛后的朝政,没有想到他竟还记得这些小事儿,不免有些意外。 出宫之后,范闲没有问婉儿陛下究竟把她留下来说了些什么,但看着妻子又红肿起来地双眼,心里清楚,这次舅舅与外甥女之间的谈话,无疑与长公主还有那两位的死亡有关。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皇帝的强力收拢下,朝廷六部三院三司渐回正轨,散于四野地叛军残兵也被尽数剿灭,叶重领军凯旋而归,整个局面已然安定了下来,京都回到了平静之中,这一场谋反的气息,终于渐渐的淡了。 而范闲却是一大早便辞了监国的职司,在御驾返京地当夜便归还了陛下的行玺,虽说辞不辞,如今也没有人再把他当监国看,但谁知道这些小地方犯的错,将来会不会酿成大祸,迟上一天,便多一天的风险。 他仍旧做回监察院的提司,内库的转运使,再也不用理会朝政中的问题。朝政自有两位大学士领着一众文臣打理,军方自有枢密院打理,与他都扯不上什么关系。如此一来,除了言冰云偶尔上府来报一下差使,江南苏文茂与夏栖飞按时递来院报,便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关心。 只是当中有些插曲,比如小言公子是如何活下来的,范闲一个字都没问,他如今连监察院都不大想去,更不想问那些让人心烦地问题。相反倒是夏栖飞来信中说,江南那位明老爷子在获知长公主事败的消息后,自缢身亡,很让范闲感慨了一番。 明青达终于死了,想到当年在江南与这位老爷子缠斗许久,没料到就这般死了,范闲不禁有些惘然,心想老爷子上吊的时候,或许用的还真是那条自己送给他的那条白巾。 或许是被京都里连串的事情累着了,又或许是旧伤一直缠绵,范闲实实在在病了一场,病愈之后,便只是在家里抱孩子,哄妻子,孝顺老子,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楼外东南西北风。尽享天伦,好生快意。 京都渐渐平静,那些活下来的官员们,在心思初定后,又开始回复到往常的钻营岁月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个月中,在平叛事中居功至伟地小范大人极少入宫,只是在家抱孩子,不免有些纳闷。有些自作聪明之徒,还以为陛下有了些别地心思,但后来宫中渐渐传来消息,据说皇帝陛下极喜爱小范大人家的小丫头,便是小范大人静养一月,也是陛下给地恩典。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应该怎样做了。 太后新丧,满京俱白,依礼停了一应娱乐消遣。酒楼都要关上一个月。范府有喜,自然也不能大作,门口一个红灯笼都不敢挂,怎么也看不出来喜气,但是每天黄昏之时。总有些官员们偷偷摸摸地进入范府,留下礼物,不吭一声便走。 范氏父子二人闷声收礼,但对于那些官员所托之事。根本懒得理会。他们清楚,为何在这等严肃紧张地时节,那些官员还要冒险送礼走门路——平叛之后,往常跟着太子二皇子长公主的官员被拿下了一大批,都关在监察院的大牢里,而有些在京都事中立场不够坚定的官员,也被皇帝一只笔便赶出了府衙,整个六部。加上东边的东山路江南路,竟一下空出了几百个位置来。 猫儿爱腥,狗儿爱屎,官员当然最爱官位,这几百个位置薰红了他们的眼,哪里还顾忌的了太多,宫里变动太大,许多老年间的门路都断了。大多数人与定州军方面又没有关系。更没有人敢给冷脸大皇子送礼,恰好小范大人诞女给了他们大好地送礼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一月之后,京都终于大定,关于各部、寺、院及东南二路里空出来的位置,门下中书省拟了个单子,拣着当年春闱里的候补官员填了许多进去,大部分还算是良善能干之徒。那些被写了名字的官员大喜过望,以为是自己给范府送的礼起了作用,没有被选上的,则暗自恼怒,家中备的银子太少,小范大人果然看不上。 便在那日,范闲抱着孩子,一面低头逗·弄着小丫头的嫩红薄唇儿,一面对父亲说道:“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地。” 范尚书喝了口酸浆子,微笑说道:“我马上便要辞官了,谁耐烦进宫说去?” “小花,小花儿……”范闲对父亲笑了笑,复又低头去哄孩子,这一月里天天抱着丫头,真真是越来越爱了。 范尚书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虽然有旨让你休养,但你也养了一个月,监察院的衙门竟是一天也没有去过……你究竟在躲什么?” 范建心中一震,生怕父亲看出自己的心思来,笑着说道:“能躲的时候赶紧躲躲,和婉儿成婚后,除了悬空庙受伤那次,还没有过过这等休闲日子。” 提到悬空庙,他的唇角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让父亲注意到。 其实这一个月里他躲在府中,不肯去监察院,实在只为一个原因——他很害怕碰到陈萍萍。如果真地碰见了陈萍萍,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要问对方一些东西,证实某些东西。虽然老跛子出于对自己的爱护,依然会选择沉默和割裂,可是老少二人真的见面了,究竟该如何相处呢?有很多皇帝老子没有看明白事情,范闲却是渐渐看清楚,只是看得越清楚,他的心里就越寒冷,越担心。 就这般清闲地过了数日,京都的秋意愈来愈浓,天也愈来愈凉,京都也愈来愈安稳,宫里也愈来愈平静,大部分的太监宫女都活了下来,继续他们服侍人。复职了的戴公公偷偷传出话来,说小范大人问的那些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还极为感动地说,世上也只有小范大人才会对这些可怜人如此照应,又想到当年的自己如何云云…… 问了一些人名儿其实只是个幌子,范闲只是要最终确认洪竹地处置,然而戴公公说的另一个消息,却让他的表情凝结了起来。 明日宫里便要发明诏。 明诏说的什么内容,范闲心知肚明,陛下祭天的目的就是废太子,而这封明诏终于发了下来,只证明了一点,东宫里的那位已经……或许那位已经走了很多天,只是没有人知道,范闲低着头,饮着茶,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什么悲哀神情,平静的令人心悸。 林婉儿在一旁看着他地神情,知道这厮又在想什么问题,小心问道:“怎么了?” “明日我要入宫。”范闲对她轻声说道:“有些事情要禀报陛下。” 林婉儿担忧地望着他。 范闲安慰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答应了一个人某些事情。” 与谋叛有关地京都官员共计三百四十余人,加上他们的下属亲信府上亲眷,此次陛下拢共抓了四千人,监察院地大牢早就关不下了,刑部和大理寺也塞满了人,最后甚至连太学的西学堂也挪空了出来,用来关押人犯。 依庆律,谋逆者诛九族,纵使有法外开恩的情况,只怕也要掉两三千颗脑袋。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如果是当年的自己,或许这两三千颗脑袋掉便掉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活到今日,早已活明白了一些道理,至少答应人的事情,总得去做才是。 而且从这个月的情况看,皇帝陛下的行事是愈来愈温和了,范闲心里有几分把握,至少那些妇孺儿童,应该能多活几个,不说积不积福,便说太子投降,至少让庆国的军士们多活了几千人,这份心思,范闲一定要还。 第二日一大清早,范闲便整理好官服,脑中一动,又回身拣了一块布放进了怀里,这块布上是范小花满月里踩的红脚丫印,当时阖府上下,都觉得范闲行事有些出奇,却没有想到他只是怀念很多年前的习俗……而今日拿这块布,自然是准备攻帝心去也。 准备妥当,上了马车,不料却看到街对面那个熟悉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范闲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监察院官服,再看着那人身上的纯白衣裳,沉声说道:“说了不去便是不去,你就算天天扮白无常来拉我,我还是不去。” 言冰云走了过来,冷漠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说道:“这是院长的意思,我这个做下属的,当然只好天天来烦你……您这是要入宫?既然都能入宫,自然要回院里办理院务,总不至于要等着院长去宫里请旨。” 范闲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想到今天入宫的事情,皱着眉头,在言冰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言冰云微异看着他,心想叛贼人人得而诛之,加之此事乃依庆律而行,陛下并未大行株连,提司大人为何要入宫进谏? 他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范闲,摇摇头说道:“院里没有乱抓人,那些人绝没有冤屈,属下不解,大人的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柔。” 在这些亲信或友人的眼中,范闲温柔的面容下,一直隐藏着一颗坚厉阴狠之心,故而言冰云才大感不解,皱眉相看。范闲被他看的有些不自了,微叹一声说道:“等你和沈家姑娘成亲后生了孩子……大概就能明白。” 第一百七十五章 皇帝的心意 第一百七十五章皇帝的心意 “今天怎么有空进宫来看朕?” 皇帝抬起头来,笑着看了范闲一眼,眼神温和里带着一丝取笑的意味,看来事情过去了一个月,陛下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 范闲的心里却是无来由地生起一丝惧意,苦笑无言以对,虽说这一个月的假期是陛下亲旨给的,但整整一个月不入宫,不面圣,确实也有些说不过去,明显听出了皇帝老子的不愉快,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入宫,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丝寒冷和害怕,是的,自从知晓了皇帝陛下是大宗师后,一向胆大包天的范闲,终于明白了恐惧是什么滋味,尤其是这些天来陛下的沉默宽容,让他更添惕戒。如果可以的话,他宁肯再也不入皇宫,再也不见皇帝老子的容颜。 愈温柔,愈害怕,他吞了一口口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低声将今日入宫所求之事,诚恳说了出来。只是他没有提到太子李承乾的名字,仅仅就事论事,劝说皇帝陛下在处置谋叛一事时,能够法外开恩。 胜利者总是宽容的,死了一大堆家人的陛下越来越宽仁,范闲在心里这般想着,而且自信强横如陛下,应该不会担心春风吹又生的问题。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陛下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难得入宫一次,所求竟是此事,眸子里闪着一抹浓浓的寒意,范闲偷偷看着皇帝老子的眼神,暗道要糟。 可即便要糟,他依然强项坚持着意见,不仅仅是李承乾死前所托,这也关乎他自己的勇气。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件事情让他自我寻找到一丝勇气,只怕他根本不敢再次入宫,所以他必须坚持。 正是因为这份坚持,今天的御书房显得十分热闹与恐怖。守在御书房外的姚太监并那些值守小太监们,被房内传出的大怒骂声吓地脸色苍白,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做了些什么,竟让皇帝陛下如此生气。 众人紧张害怕地御书房外听着,那是茶杯摔到地面。粉身碎骨的声音,再然后便是小范大人叩头的声音,陛下的痛骂声,两个人的争执声。 姚太监面色不变,心里却是巨浪翻滚,暗道小范大人果然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当面和陛下顶牛,不免有些担心呆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小心翼翼地盯着门口,暗想是不是应该赶紧通知门下中书的两位大学士,如今这天下这皇宫死了那么多位,活着的人中,能够有资格调停陛下与澹泊公之间争执的人。就只有那几位了。 没过多久,御书房地两扇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范闲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尤自带着气愤不平之色。看也没看外面低头的太监一眼,一拂双袖便离开了皇宫,只是一出宫,上了马车,他脸上的愤怒不平之色,顿时敛去,眉眼间一片平静,微有忧虑。 理所当然的。皇帝陛下严辞训斥了范闲,任何一位帝王,哪怕是号称最宽仁的那几位,对于敢于谋夺天下至权的敌人们,都没有丝毫的同情。这一点范闲应该想地清楚才是,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争上这么一场。 回到府中数日,宫里一直没有消息出来,也没有旨意训斥。范闲心中越来越不安。暗想皇帝老子大概猜出来自己的用意,所以也给自己玩了一招阴的。可是他也没什么法子。只好用监察院提司的身份,写了几封密奏,接连不断地往宫里递去,试图再次激怒皇帝,谁知这些密奏如肉包子大狗,泥菩萨入江,竟是一点儿回声也没有。 再过数日,宫里关于如何处置谋逆一事,终于定下来了。范闲在府里捧着诏书,大感震惊与意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御书房内与陛下一番争执后,陛下竟然真的听了自己地,将屠刀高高举起,却是轻轻落下。 被缉拿的叛乱官员,以及一些没有开释的人物,共计有一千余人被判了斩首之刑,而那些被牵连此事中的妇人与孩童,却是基本上被从轻发落。 便是最后投降地叛军,皇帝陛下也只是拣某一层级以上的将官杀了,而那些普通的士卒,则是被打散之后,发往各处边境,以死囚的身份为国厮杀,取个戴罪立功的意思。 最后核计下来,大约有两千余人因为叛乱之事而死,但这已经大大超出了范闲最好的判断,尤其是那些依庆律应死应流的犯官家人,绝大部分都被降了一级发落,让他的心情一阵大好。 大好之余,更生疑惑,陛下为何要这样做?如果真是因为自己进谏起地作用,那天在御书房内,为何又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其实关于御书房内皇帝陛下与小范大人的冲突,早已震惊了整个京都,宫里毕竟人多嘴杂,而且这事儿也不可能瞒着所有人,所以早在陛下明诏之前,大部分的官员,都知晓了此事的内幕。 官员们虽然各有阵营,知道若是太子上位,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但毕竟大家同朝为官多年,总有个物伤其类的悲哀感觉,尤其是那些被牵连此事中的无辜家人族人,所以当看到陛下宽仁至极的诏书后,均自有些感叹。 尤其是门下中书二位领班大学士,更是对陛下这道旨意赞不绝口,打内心深处颂圣不已,宽仁之君,这才是成就万世天下地根基,庄墨韩地徒子徒孙们深以为然。 而皇帝陛下为何如此宽仁?当然是小范大人起的作用。小范大人不顾个人荣辱权势,勇敢地在御书房内当面直谏,虽然不至于是拿身家性命去赌博,但也是冒了相当大地风险。 京都朝野思及此事,不免对范闲更是高看了几番,觉得这位大人果然不愧是庄大家的接班人,行事颇有古风古意。而那些侥幸逃得一死的人们。对范闲更是暗中感恩戴德,一时间,范闲的清名,在京都城内再次响亮。 他当年本来就是天下士子心中的偶像,只不过碍于监察院地身份,以及宫中对林相爷的警惕,才与清流逐渐拉远了距离,但在民间的口碑依旧是相当好。又经此大事渲染,官员们对他也是极感敬佩。 毕竟与皇帝陛下顶牛的事情,不是谁都敢做的,尤其是事关叛乱,便是舒芜大学士都保持着沉默。 范闲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居然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多好处,他原本只是想还李承乾一分心意,顺便激怒一下皇帝,看能不能让位令自己无比恐惧的老子。发发善心,放自己离开。 没料到皇帝陛下竟是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而且还玩了这么一手,把范闲再次拱了起来,他即便想辞官。也不可能了。 范闲在府内沉着脸,看着女儿,心想和陛下半,自己果然还是嬾了很多。却依旧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双手送了自己如此大的光彩,想来想去,他有些烦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咬着牙说道:“连陛下我都敢入宫去见,难道还怕见他?” 范小花儿眼睛闭地紧紧的,却没有被这声巨响吓哭。倒是旁边的婉儿和思思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作甚,赶紧把孩子接了过来。 京都叛乱事后,监察院提司范闲第一次回到了监察院,所有的部属恭敬躬身相迎,神情十分认真,经由这几年间的无数事情证明,监察院上上下下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位未来的院长大人。深深为其手段所慑服。 范闲坐到那间幽暗的房间内。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扯开黑布看了一眼不远处地皇宫。摇了摇头。陈萍萍不在,但他也不能马上去陈园,唤来八大处的几位头目,略问了一下最近的情况,然后将言冰云留了下来。 听到他的问话,言冰云摇了摇头,说道:“王大人还没有消息,至于洪常青那一路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但他本人却失踪了,高达带着的那七名虎卫,应该是在大东山上全部被四顾剑杀死了。” 范闲地眉心渐皱,心里极为难受,按理论王启年这老头子如此奸滑,怎么可能就悄无声息地死在大东山上?就算大宗师对战恐怖,可总得留个尸首,监察院知道王启年是自己的第一亲信,应该不会看漏才是。至于洪常青与高达那边,他的心里更是没有一点把握,心想大概是真的去了。 一念及此,他地心情顿时阴郁起来,便不在监察院内逗留,出门上了马车,直接出了京都,赶往了陈园。 陈园之外的青青草甸之间,往常杀机四伏的机关已经不在,范闲坐在马车上想着,应该是秦家派京都守备师过来清剿时扫荡干净了。等马车停到陈园之外,范闲行下马车,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怔住了。 这哪里还是当年华丽至极,天下独一无二的陈园,只见尽是断壁残垣,干池碎山,垂杨倒柳,火薰烟烤之迹十分凄惨。 火烧陈园,留下一片狼籍,不过此时却没有太多的凄凉,因为后方早已修起了几座砖木结构的临时住宅,而且原址之上,已经有上千人的民伕工匠正在忙碌着,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热火朝天地工地。 范闲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过这片工地,好不容易来到了陈园原址后方,找到了正在十几名绝美侍姬服侍下听戏的陈萍萍,这条老狗今儿穿的像是个大地主,坐在矮榻之上,眯眼享受,双脚被毛毯盖住,虽然外面是一片嘈杂,这临时的住宅也远不如何舒服,可是看他的神情,倒是极为快意。 外面的削石砌砖之声极响,将这里面唱戏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范闲走进去,皱着眉头说道:“这哪里听的清楚?你在京里又不是没有宅子,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呆着?陈园要全部修好,至少还得三个月地时间,难道你就准备在这儿耗三个月?” 看见他走了进来。陈萍萍笑了起来,笑地皱纹如菊花般绽花,每一片花瓣里都充满着诡异的味道。 范闲被这笑容弄地有些发毛,也不说话,坐到他的身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些本来正粘在陈萍萍身边的如花娇侍们,当然清楚小公爷今儿来定是有正事儿要说,也不像往日里那般含情脉脉看着范闲。敛声宁神撤了出去。 外面约摸是有监察院的官员交代,便是连修园子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整片陈园前后的废墟,全部陷入了安静之中。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范闲一愣,凑了过去,用手中的苶杯喂他喝了口。陈萍萍润了润嗓子,才开口说道:“京都居。大不易,还是住在这破园子里好。” 京都居大不易,这是回答范闲先前那句刻意自然的话,里面却似乎隐藏着些别地意思。范闲一下子便有些不自然起来,知道这老跛子知道自己今日前来。是有话要请教对方。 也不等范闲开口,陈萍萍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这园子里美人儿无数,你是知道的。” 范闲点点头。 陈萍萍咳了两声后继续说道:“我收容她们,她们不用去服侍别的臭男人。应该算是有福,但是天天跟着我这样一个孤老头子,想必心里也有些不快·活,但偏生她们在我面前,还不敢流露出来。” 范闲心想,当然是这个道理,全天下除了皇帝陛下就是你最狠,这些十几岁的萝莉。二十几岁的熟女,纵再如何被荷尔蒙操控,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前朝有宫女幽怨太久,结果把皇帝给活生生缢死了。”陈萍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道:“我可不希望有这么个死法,所以我就要想办法让园子里的这些姑娘们过的舒服些。” 范闲心头一动,隐约猜到老家伙想说什么。 “我对她们很宽松,即便每次你来地时候。她们像盯着黄瓜一样盯着你。我也不会责罚他们。”陈萍萍打了个呵欠,说道:“而且最让她们死心塌地的缘由是。她们哪天如果不想呆了,我就把她逐出园去。” “宽松,是维系一个园子最好的方法。”陈萍萍望着范闲说道:“也是维系一个家族平安最好的方法,所以陛下……最近才会如此温柔。” 范闲明白了,大概陈萍萍也是用这个法子去劝说皇帝陛下。 “但是她们我可以随便放出园去,因为天底下身世不幸的美人儿太多。”陈萍萍望着范闲摇了摇头,“但陛下却不会放你出去,因为他地儿子总共只有这么几个,而且……刚刚才死了两。” 老跛子伸出两根手指头,略带讥嘲看着范闲:“你以为替太子出头,替那些乱臣出头,便能真的激怒陛下,就能真的让陛下把你赶的远远地?” “不要想的太美,如此拙劣的手段,能瞒得过谁去?陛下在御书房内骂你,不是怪你为那些罪臣求情,而是怪你……居然在这个时节,就想逃跑。” 范闲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现在看着皇帝陛下便害怕,在这京都怎么好继续呆?想到那件事情,他压低声音苦恼问道:“即便陛下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可后来为什么要玩那一出?降了那么多恩旨,这些岂不是全算在我的头上了?” “恩旨与名声便是枷索,陛下这是舍不得你走。”陈萍萍又咳了两声,忽然笑了起来,极有趣地打量着范闲苦瓜一样的脸,“你难道没有想过……陛下损着自己,也要成全你的名声,究竟为了什么?” 范闲心头一寒,想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整个人地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坐在塌边,打了个寒颤。 看他终于想明白了,陈萍萍叹了口气,将目光透过临时住宅的玻璃窗,向着外面的工地望去,缓缓说道:“死了这么些人,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也不枉我费了这么多年精神。” 范闲嘴唇微抖,霍然起身。望着陈萍萍说道:“那老三怎么办?” “老三……他年纪毕竟还小。”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陛下是不会立太子的,只是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离去的太早,选你继位,当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我姓范……我是祭过范家祖宗的!”范闲恼怒地声音愈来愈高。 陈萍萍看了外间一眼,皱着眉头说道:“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靠着声音大便能占理,谁拳头大谁才占理……陛下地拳头最大,至于你将来姓李还是姓范。还不是他一句话地事情。” 范闲颓然坐下,浑然想不到皇帝最近的温柔宽仁,背后竟隐着如此大地一件事情。 “以陛下眼下的状态,这件事情也许要过很多年才发生,也许到时候老三长大了,陛下喜欢他更胜过你,这事儿也就随风而逝,反正除了陛下。我与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陈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略微有些黯淡,看了范闲半晌后说道:“你一个月没有入宫,似乎对陛下有些意见……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要躲皇帝。是因为心中的那抹恐惧,范闲幽幽说道:“……我怕。” “怕什么?”陈萍萍看着他缓缓说道:“已经四年了,你已经向陛下证实了自己的忠诚,获取了十分难得地信任。这是用你几次险些死亡的代价换来的,你应该理直气壮享受这种信任。” 范闲默然,自己从澹州入京后,确实有几次险些丧命,不论是悬空庙还是山谷,还是这次大东山的事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帝陛下对自己没有丝毫疑心。正如陛下之所以如此信任陈萍萍,便是因为当年陈萍萍曾经不惜生命,救过陛下几次性命。 何种信任最坚实?自然是为陛下不惜牺牲。 “不论旁的事情如何,单论陛下对你的态度,可以说……算是不差了。仔细想想这几年,陛下对你有诸多恩宠,你应该感恩才是。” 旁的事情?范闲听到这四个字却没有往深里想去,但想想内库。想想监察院。想想手中的诸多权力与信任,与太子和二皇子一比较。范闲心知肚明,皇帝老子对自己,绝对不仅仅是弥补十六年不见地遗憾那般简单。自古帝王家无情,何况自己只是一个私生子,皇帝有足够多的方法来了解多年前的事情,而他却选择了对范闲最好的一条路。 “所以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为什么要想尽办法逃开。”陈萍萍看着他说道。 范闲苦笑,陛下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宠着自己,但他终究是一代君王,且不说数十年间的那椿事情,只说他对皇族成员地冷血态度以及无比强大的手段,都让他感到无比恐惧。一旦陛下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瞒着他,甚至背叛他,一定会非常强硬地撕脱开父子情份,君臣之义,用雷霆手段相对。 自从知晓了陛下是位大宗师,范闲便开始无比担心一件事——当年他曾经偷偷潜入皇宫,在含光殿里偷了钥匙……如果陛下当时就察觉此事,却一直隐忍至今,那究竟是在想什么?和北齐走私无所谓,收王十三郎也无所谓,因为自信的皇帝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也不会怀疑范闲叛国,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手里拿着那个箱子,因为那个箱子可以威胁到他! 范闲很确定这一点,但他不确定,皇帝究竟知不知道箱子在自己手上……含光殿床下暗格里少了一封信,会不会是皇帝拿走的?所以他一入宫便心惊胆颤,不知道何处会冒出一大堆高手来杀死自己,又担心皇帝会出手,用大宗师地境界把自己拍成肉泥。 如今的恩宠无以复加,范闲能清楚看见皇帝的心意,却依然担心害怕,因为他不是敢说皇帝不穿衣裳的小孩子,因为五竹叔没回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送战友 第一百七十六章送战友 不论范闲怕或不怕,但事情早已发生。只是这几年内,或许皇帝不想与自己最欣赏的儿子,因为这件事情彻底决裂,又或许是皇帝只知道范闲入宫,却没有想到箱子在范闲的手中,故而一直沉默。似乎这是某种默契,不追究那件事情的默契,以表达一位父亲对最疼爱的儿子的纵容。 而且范闲确实对自己够狠,即便是面临绝境的时候,也极少动用那件大杀器,唯一一次使用,还是在杳无人迹的原始山林之中,加上含光殿暗格中的钥匙还在,让皇帝猜错了某些事情。 范闲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想到那些如雪般的传单,想到自己当日入宫偷听长公主与庄墨韩的对话,心间顿时一松,明白了皇帝老子一定是认为自己只是针对长公主,入宫偷听情报,而不是针对那把钥匙。 可是信呢?范闲始终想不明白,有些疲惫地坐在榻边,沉默不语。 其实他对皇帝陛下的畏惧。除了箱子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之外,还因为另一椿困惑——这是目前范闲颇为苦恼的问题,因为不管他接不接受,无论如何,皇帝总是他的老子之一,虽然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是地,在范闲的心中有三个爹,其中范尚书当然是最亲的亲爹。而陈萍萍算是个干爹,只是皇帝……的身影也渐渐侵入他的心思之中。 陈萍萍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如果说不入宫,是因为你怕,那你不回监察院,不来见我,又是因为什么?千万不要说,你也会怕我。” 看着老跛子笑眯眯的模样,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何尝不是怕?就是怕自己看到你之后,会忍不住问些问题。 虽然怕,可是他依然开口问了,因为他既然有勇气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不想当一世被人蒙在鼓里地可怜跳虫。 “燕小乙的亲兵大营是怎么去的大东山?为什么监察院没有情报?京都的局面为什么会艰险到如此地步?东山路的官员异动,为什么没有一丝风声?为什么你不回京都,任由长公主与太后折腾,最后把自己折腾死了?” “这是陛下与我定的计。当然要瞒着天下人。”陈萍萍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先示弱,这些人怎么会跳出来。” 范闲摇了摇头:“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事后肯定可以对陛下做出很好的交代,但只有你与我两个人清楚,这些人都是被我们逼到陛下对立面去的……而且你心里明白,陛下此次看似大获成功,其实也是走在钢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落入万丈深渊地下场。既然你早知情,一定有能力把这个局做的更好一些,而不至于让京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陛下信任你,不代表我就相信你。”范闲盯着陈萍萍苍老的面容,压低声音说道:“这是陛下的局,但你一直在顺着他的局推,虽然只是推了一点点,却是让庆国所面临地危险大了十倍……甚至一百倍。尤其是京都这边。就算是要除内患。也不可能死这么多人……陛下就算再心狠,想必也不愿意看到最后这个局面。” “天下有狗。谁人逐之?”沉默许久之后,陈萍萍开口说道:“打狗自然是要全部打死,我怕陛下一时心软……这个解释,通吗?” “不通。”范闲往他的方向挪了两半,握着他瘦削的手,沉声说道:“即便道理上说的通,但是陛下地心里会不舒服,尤其是事后慢慢想来,总会出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这是陛下定的大计,我……只是一个执行者。”陈萍萍很自然地把手从范闲的手中抽了出来,冷漠说道:“你也莫要想多了,世上并没有太多复杂的事情。” “没有?”范闲心中充斥着担心与恼怒的情绪,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告诉我,悬空庙上你为什么让影子去刺驾?” “为什么秦老爷子尸体的后腰上多了一道伤口!” 陈萍萍缓缓抬头,皱眉看着范闲说道:“你去看了尸体?” 范闲点点头,说道:“我知道那是影子的出手……”他顿了顿后,苦笑说道:“不过既然我看见了,现在自然没有那伤口了。” “没想到你会如此细心。”陈萍萍说道:“影子在悬空庙出手,确实是我指使地,你这时候可以去陛下面前告发我……不过你应该清楚,影子本来就有两个神秘的身份,除了你我之外,谁都不知道这一点,陛下也不知道。” 范闲愤怒说道:“即便这样,你还不肯说?” “说什么?” “秦老爷子为什么要背叛陛下?”这是长公主临死前让范闲去问陈萍萍的话,此时,他终于勇敢地问了出来。 “背叛从来不需要理由。”陈萍萍一如既往的冷厉。 “你让影子杀了秦业,是不是怕我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 陈萍萍冷笑一声,根本懒得再回答他的话,挥手示意送客。范闲冷冷地盯着他,半晌后眼光无可奈何地柔软起来,用一种乞求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是怕拖累我,所以才要割裂。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你也得想想自己。” 陈萍萍心头一片温柔,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现,说道:“你想多了。” 范闲沉默无言,虽然陈萍萍一直不肯承认,但他从对方的态度中就知道自己地猜测定然是对地,秦家当年一定是参与了太平别院之事,而之所以背叛,则是因为自己的崛起。 秦老爷子何等样人物。虽然已垂垂老矣,但却心知肚明,如果陛下真地要起用范闲,则要把当年的事情扫的干干净净——秦家必亡,所以秦家必叛,就是这个道理,只是这道理的背后,揭示一个血淋淋。阴森森的事实。 范闲站起身来,望着陈萍萍沉默半晌后说道:“毕竟是我的爹,我地妈,你已经操劳了这么多年,还是多想想自己。” “我没几年好活了。你也说过。”陈萍萍笑了起来。 范闲有些辛酸望着他,说道:“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 陈萍萍默然。 范闲准备离开,却忽然开口说道:“箱子在我手上。” 陈萍萍霍然抬首,却看着这个年轻人已经十分坚决地走出了门口。不由摇了摇头,心想即便箱子在你手上又如何?这件事情总不能把你拖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人走进了陈萍萍所在的厢房,坐到了他的身边,正是范闲先前所坐的位置。 “没有人能够打败陛下。”中年人和声说道:“这一点,我和安之的想法是一样的。” 这位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范闲的父亲大人,户部尚书范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来到了陈园,更不清楚为什么他会和陈萍萍如此坦然如自地说着话——官场之上地传说,前十几年内,陈萍萍与范建二人向来是水火不容,直到范闲入京,双方的关系才渐渐好转。 陈萍萍闭着眼睛,平静说道:“箱子在他手上,你可知道?” 范建微涩一笑。说道:“这孩子。把那箱子就放在床下面,还以为能瞒过天下所有人去。也真是可爱。” 陈萍萍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在你自家府上,难道你还没有能力帮他保守秘密?” “这点能力还是有的。”范建平和说道:“陛下在我家里放了两颗钉子,一个人安之早发现了,还有一个人早死了,反正这种钉子又不要钱,陛下也不会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的话,此次大东山祭天,他也不会把所有的虎卫都带了过去,然后送给四顾剑那个疯子砍着玩。” 陈萍萍微微嘲讽看着他,说道:“你这人,一生唯小意,所有地力气都放在那些虎卫之中,如今这些虎卫死光了,不管你在里面藏了多少人,一个不剩……陛下这一手真够狠的。” “是啊,我没有什么力量了。”范建苦涩笑道:“所以我只好请辞归家。” 他看着陈萍萍冷笑说道:“你又比我能好到哪里去?正阳门一役,你监察院的精锐死了上千人,等后两年再被陛下掺几把沙子,你除了跟我学着告老,还有什么办法?” 陈萍萍冷笑一声,说道:“只要范闲还活着,陛下便不会对监察院下死力,我担心什么……倒是林若甫这头老狐狸,忍了这么久,终于觑着机会,把手上藏着的人都交给了他地宝贝女婿,结果……只怕这时候他正在梧州吐血。” 范建也笑了起来,说道:“旁人都以为林系的官员跟随安之力抗太子,事后定受重赏,却没想到陛下一直等着看这一幕,眼见着林相爷最后的人儿都跳了出来,即便如今不好做什么,但日后哪里还有他们翻身的可能。” “外敌内患尽除,还把我们三个老家伙的膀子都砍了一半。”范建感叹道:“陛下真可谓是英明神武,胸中有绝世之才。” “必须承认,就像很多年前我们开始追随他时那样。”陈萍萍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他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世上最强大的那个人。”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之后,范尚书叹了口气,说道:“我在京都里躲在靖王府里,是因为对京都的局势并不担心,早看出叶家有问题了,只是没有想到……原来陛下竟然是位大宗师。” “陛下深不可测地实力,我倒是猜到了一些。”陈萍萍冷漠说道:“只是我却没有想到叶流云那老怪物,却忽然站到了陛下地一边。” “我们两个人都只猜到了陛下的一个侧面。如果……”范尚书忽然住嘴不言。 陈萍萍知道这位老战友准备说什么,平静说道:“没有如果,因为那件事情之后,你从来不肯信我,我也从来不肯信你……却是一直没有想到那个最应该信任的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安之曾经说过一句话。”范尚书说道:“如果我与你之间彼此多些信任,可能事情会好办许多……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儿子了不起。我们瞒的这么严,他却依然能猜到这件事情。” “他是小叶子和陛下的儿子,当然了不起。”陈萍萍皱了皱眉,在他的心中,依然对皇帝陛下存有最高的敬意与佩服。 “你什么时候猜到陛下是大宗师地?”范尚书此时心胸极为轻快。随意问道。 “有些年了。”陈萍萍眉头渐渐舒展,想到了当年地事情,那时节大魏还矗立在大陆的正中方,国势极为强大。庆国最开始北伐时,战事极为艰难,尤其是有一次战役中,当时还是太子地皇帝陛下,身受重伤,全身僵硬不能动,险些丧命,全亏了陈萍萍舍生忘死。历经千辛万苦,才把他救了回来。 这是陈萍萍最出名的事迹之一,与千里突袭,以断腿的代价擒获肖恩齐名。 范尚书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老家伙还一直以为,就是那次重伤之后,陛下才失去了武功……当年他可是位猛将。” “那伤有些古怪。”陈萍萍缓缓说道:“全身僵硬,绝对不是外伤引起。我和宁才人照顾了他一路。当然清楚,应该是经脉上的问题。好像是经脉全断……本以为他死定了,还哭了好几场,谁知道最后竟又活了回来。” “经脉全断还能活的人,我没有见过。”陈萍萍睁开眼,看着范建,缓缓说道:“不过后来见过一个类似的家伙……就是你儿子。” “悬空庙一事,范闲地经脉也受了大损,但还不像陛下当年那般恐怖,而且后来在江南应该学了苦老光头的本事,这才渐渐好了。”陈萍萍说道:“陛下可没有范闲的好运气,他没有学天一道,那伤是怎么好的?” “这些年你与陛下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少。”陈萍萍继续说道:“陛下再能隐忍,但有些细节总会漏出一些马脚,费介从澹州回报范闲修行地霸道功诀,又说这霸道真气可能会造成的严重后果,便让我想到了当年浑身僵硬,形若废人的陛下。” “悬空庙上就是想逼一逼,看看他的底牌到底是什么……只可惜却让范闲挡着了。” 说到此话,他瞪了范尚书一眼,因为当时正是这位父亲让自己地儿子去救驾立功,反而误了陈萍萍的大计。 “都问明白了,那便不说了,这件事情你也要想通一些。”范建洒脱地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回澹州养老,你若空了,也可以来看看我。” 陈萍萍默然,知道老战友是怎么想的,不论陛下是否是不可战胜的人,他终究是范闲的亲生父亲。没有人知道范闲是一位穿越者,灵魂里带着与众不同的属性,这二位长辈只是依照常理以为,即便范闲知道了真相,也会陷入两难之中。 二人不想让范闲活的太有压力,便必须想通这件事情。 陈萍萍轻轻敲响桌旁放着的铜铃,丁当一声清脆响声之后,那位服侍了他很多年地老仆人走了进来,把他抱到了轮椅上。 “我送送你。”陈萍萍低头咳了起来,咳的有些辛苦,袖上全是唾沫星子,半晌才平伏,自嘲说道:“如今这身体越来越差,中了点儿小毒,竟是许久都无法治好。” 范建静静望着他,没有说什么,往宅外行去。后面老仆人推着轮椅跟着,没有走多远,在工地的前方,二人很有默契地停住,对视一眼,相揖一礼。 “我已经想通了。”陈萍萍对范建说道。 范建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低头思忖片刻,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他清楚为何陈萍萍要来送自己,因为在很多年前,他们一行人曾经去过东海之滨,曾经共聚太平别院,曾经开创出大好的局面,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变了,有的人要退——自己辞官归澹州,京都里便只剩下陈萍萍陪伴着陛下,想必他也会感到孤独才是。 正如范闲所言,在这十几年里,他与陈萍萍互相猜疑,来往渐渐变少,但并不能抹煞掉当年地战友情谊。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该退出舞台地时候,便要退的彻底,林若甫当年并不是三人小组中地成员,所以他退的不够彻底,而范尚书不会犯这个错误,在陛下的天威之前,自己这些人除了退隐,似乎没有什么太好的选择。 范建离去之前,皱眉问了最后一句话,并没有避着那位老仆人:“既然你当年疑我,为何要五竹带着他去澹州?”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低头片刻,缓缓应道:“因为知道你曾为之付出代价,所以我想继续看看你的心。” 范建的唇边泛起一丝自嘲而伤感的笑容,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 看着范建离去的身影,陈萍萍轻轻歪在轮椅上,手指头下意识地叩响着轮椅的扶手,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走了好,走了好……” 紧接着,这位庆国的黑暗首领情绪黯淡地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他的亲生父亲,我又怎忍心逼他。” 老仆人沉默地推着轮椅回去,听着老院长大人疲惫无比说道:“你说,要一个人死,怎么就这么难呢?” 陈萍萍一生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面临过多少危险艰难,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失望过。因为他所面临的敌人,毫无疑问是他这一生当中所遇见最强大的一位。而且那位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弱点。 老仆人嘶哑着声音说道:“应该不会连累小公爷。”他已经看出了主人心中的沉重,所以尽量开解一下。 “就算陛下能查到什么,但悬空庙后,小雪谷里,我已经让安之两次险些丧命,难道这还割裂不开我与他的关系?安之的运气向来不错,陛下定然不会疑他,这件事情就这么罢了。”陈萍萍有些畏冷,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范建准备走了,陈萍萍放弃了,范闲想通了,世间最大的问题,似乎就此解决了,然而这三个人心里都清楚,如果将来没有什么大的波动,那这盆沸油便能安稳地被锅盖遮住,可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油花便会蹦将出来,将一切燃烧的干干净净——更何况沸油在心,把人们烫的嘶啦嘶啦的痛。 而就在庆国京都渐趋稳定之时,北齐上京与东夷城,却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青山遮不住 第一百七十七章青山遮不住 上京城外,西山向北,便来到了那座青幽幽的山中。这座山看似寻常,但在天下人的心中,却是相当不寻常,因为这里是天一道道门所在,苦荷大师的徒子徒孙们,便在此间学习研修,出山后剑指天下,济世扶困。 今日青山却是不尽黯然悲伤,所有的天一道弟子们面带不安看着山顶的黑色建筑,紧握着拳头,抿着嘴唇,眼露惶然之意,一言不发。时不时有人从那条石径上经过,向着山顶进发,却都沉着脸,看也不看这些天一道弟子一眼。 上山的人很多,层级很高,包括了上京城中许多王公贵族,大臣名将,比如庄墨韩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傅大人,比如长宁侯,比如各部寺中的长官,还有约摸半数,都是当年从这座山上出去的学生,今日他们都回到了山间。 除了上杉虎领旨在南疆一带,抵抗南庆燕京与沧州征北营两方的进攻,北齐朝野上下,那些才华纵横,权势无双的人物,都因为这件事情齐聚青山,换句话说,北齐的上京城,政治中心,今天完全转移到了青山之上。 天一道的弟子们猜到了山顶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只有那件大事,才会惊动这么多人,他们的脸上愈发悲伤起来。 到了中午时分,一身便装的北齐皇帝陛下沉着脸,踏上了登山的石径,他的身旁是狼桃,身后是何道人,侍卫散落在青山石径之下,没有穿着龙袍,没有摆出御驾,而只是阴沉着脸,匆忙无比地往山上行去。 天一道弟子跪拜于石径两侧。更感凄惶,知道大齐的守护者,世间最接近神的那位师祖,便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大东山上,庆国皇帝苦修数十年的霸道真气,以王道之势,灌入了苦荷大师的体内。数十年所修所存,宛若沧海。瞬息间爆裂了苦荷大师苍老的身体。 被上杉虎背回北齐境内,苦荷大师盘坐于青山道门之中,一言不发,粒米未尽,面容平静,身上地肌肤却开始渐渐裂开,露出内里的血脉筋络,开始解体。看上去十分恐怖。 好在一方大大的软袍,覆在这位大宗师的身上,没有让服侍在旁的弟子们感到更多的悲伤。 从清晨起,上京城的来人便络绎不绝,各位王公与大臣们均持弟子之礼参拜。待见过苦荷大师之后,他们便心知肚明,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国师见面了。 死前仍不得清静,一直在紧张调息师尊气息的二徒弟木蓬。脸上地神情有些戾狠,但他也说不出任何意见来。因为这次临终前的召见,是苦荷大师的命令。 每一个人都只见了片刻时光,只是在见太傅的时候,苦荷多说了几句话。 苦荷守护了这个国度数十年,今日便要离去,纵使心境已明生死,却依有放不开的东西——正是这个国度。今日是他与这个国度的最终告别。也是最终的交代。 不论宗师死或不死,他的话,必将对这片国度产生极大地影响。所以他要用最后的时光,对这些操控着北齐朝廷的臣子们讲几句话,为皇帝陛下日后的执政打下一个更稳定的基础。 苦荷看着面前一位军方将领,下意识地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陛下地能力没有问题,只是年纪还小了些。虽说沈重被诛。上杉虎归顺,但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能不有掌握住军方的力量? 那位军方将领乃是枢密院正使,得了国师数句交代之后,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由惶恐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在北齐这个国度中,不论是皇族还是大将,对于苦荷大师,总是有无限的敬畏,因为苦荷与南庆地叶流云不同,他从一开始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影响力与能力洒到了北齐朝廷的每一道缝隙之中。 天一道二弟子木蓬,凑在师尊的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和太后都到了,要不要唤他们进来?” 整个天下,也只有苦荷才有资格对皇帝太后用唤这个字。 苦荷平静地摇了摇头,脖颈处的皮肤裂痕与衣衫微微一触,撕裂般的疼痛,这种剧痛无疑是人类根本无法忍受的,然而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木蓬跪在师尊地左侧面,看着师尊衣服后背上的血痕,心头大恸,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跪在苦荷大师面前的枢密院正使也是悲从中来,加之对于北齐将来的惶恐,双眼一湿,跪着向前爬了两步,在苦荷大师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咬牙说道:“上杉将军在南,我在上京,除非我们死了,定不让国朝稍有损害……就算我们死了,也一定护住陛下平安!” 苦荷用温柔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温和说道:“你出山也有十二年了,我大齐的将来,需要你用心用命。” 枢密院正使又磕了一个响头,咬牙站起离开,出门之时双眼已是微红,不料在门外看着面色铁青的皇帝陛下,不由叹了一口气。 北齐皇帝在屋外已经候了许久,此时看着臣下的微红眼睛,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沉到了尽深渊之中,抬步便向屋内闯了过去。 他身旁地狼桃拉住他地衣袖,北齐皇帝回头,冷冷地瞪了狼桃一眼,狼桃竟下意识里生出一丝凛意——陛下虽然跟随他修习武艺,但武道上始终没有什么天份,然而帝王之威却是越来越盛。 “你们几个进来吧。”苦荷大师的声音,清清淡淡地传到屋外。北齐皇帝整肃衣衫,一脸正容,回身携着太后地手,走入了屋中。 此时山顶天一道道门之内,除了枯坐于地,已如枯木一般的苦荷。便只有他最亲近的几名弟子,再加上皇帝与太后二人。 着实如枯木一般,虽然有宽大柔软的袍子掩着这位大宗师的身体,但所有看到苦荷地人们,心里都是一片寒冷,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袍子,看到了国师身上如干旱田地一般的枯裂,还有……衣领处的淡淡血痕。 如此重的伤。果然是人力无法挽回了,北齐皇帝心头一寒,没有做任何虚饰,干净利落地跪到了苦荷的面前,向着对方磕了最后一个头,说道:“叔祖。” 天下人皆拜皇帝,皇帝一生不拜人,然而北齐小皇帝这一生。却拜了苦荷两次,叩了两次头。 第一次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时节,先帝初丧,太后抱着小皇帝坐在上京城那座美丽的皇宫正殿之上。对苦荷大师叩了个头,而苦荷保了他们母子二人十余年平安,保住了北齐皇室姓战,让小皇帝成长起来。 而这第二次磕头。是北齐皇帝向叔祖告别,他地心中,对于这位神化了的叔祖一直有些隔膜感和畏惧感,然而更多的还是感激。 太后坐到了苦荷的身旁,低首哭泣,沉默不语。 “好了,谁会不死呢?”苦荷微垂眼帘,轻声说道:“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已经算是拣了老天不少便宜。人人都是会死的,南庆那位也不例外。” 大东山上的真相,苦荷并未亲说,只是由上杉虎猜测到了少许,报知了上京城皇宫。此时听苦荷大师如此说法,北齐皇帝心头大寒,知道果然如此,南庆那位同行……强大至斯。 看着皇帝的脸色。苦荷淡淡说道:“你可是怕了?” 北齐皇帝紧紧闭着双唇。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一生。便是以南庆皇帝为奋斗的目标,甚至隐隐将对方视作了偶像,只想着总有一日,自己定会将对方打倒,然而如今发现,十余年来南庆皇帝地隐忍,竟全部是假象,如此深谋远虑的君王,比起自己来说,要老辣太多。 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位大宗师。 “怕也是很正常的情绪。”苦荷幽幽说道:“当他的手指点中我的眉心时,便是我……也感到了一丝惧意。此人帝王心术,宗师实力,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弱点与空门,而最可怕地却是他的坚忍,为了横扫四野的目标,竟能筹划数十年,一心一意,从未有过任何偏差。” “这等人物,浑不似人。” 苦荷大师微笑着给了南庆皇帝一个评语,“世人皆谬称,我是世间最接近神的那位,孰不知,南方那位之无情无恨无爱无离,才是真正地神者。” “难道……对于南庆,咱们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颤着声音问出这句话来的,是狼桃,他知道陛下心里也想问这个问题,只是身为帝王,无法开口。 “一个人,在武道以及世俗权力以及智慧三个方面都站到了顶峰,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法击败的。”苦荷有些累了,闭着双眼,说道:“想要从外打倒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北齐皇帝此时依然跪在苦荷的身前,他眼中闪过两丝情绪,忽然俯身拜道:“叔祖,朕……要去祭……神庙。” 神庙! 这两个字从皇帝的嘴中说出,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六个人没有一个人接话,狼桃与三师弟白参互看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地震惊,而木蓬则是轻轻扶着师尊的身体,惊讶地看了陛下一眼。转瞬间,天一道这三位大弟子的眼中情绪便转为认真与隐隐兴奋。是的,在如今的天下,没有人能够击败南庆皇帝,然而……还有神庙。以仙人之姿,对付一位凡人,难道也没有办法? 神庙虚无缥缈,只是神话或者传说,但是屋子里的这六个人心里都清楚,在肖恩死后,唯一知道神庙确实存在,而且知道神庙所在之地的,还有一个。 正是苦荷! 北齐皇帝一直没有死了祭祀神庙,从而获取玄妙力量支持的念头,当年他一心将肖恩救回囚禁。甚至不惜与苦荷一派地力量进行正面地冲撞,就是因为他想知道肖恩脑海中的那个秘密。 “神庙?”苦荷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地皇帝陛下。 北齐皇帝本以为叔祖的眼神会十分凌厉而愤怒,因为世上唯一去过神庙的便是他,而且也是他一直不惜一切代价向整个天下隐藏着神庙的真实存在。然而苦荷的眼中只是淡淡嘲弄,与一丝极其复杂的笑意。他知道,包括自己的徒儿在内,面对着强大的南庆君王。所有人都下意识里产生了不可战胜对方地念头,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涉的神庙之上。 “我知道神庙在哪里。”苦荷再次缓缓闭上眼睛,“但我不会告诉你们。” 他身旁所有人面露震惊,心想如果您要将这个秘密带入黄土之中,那大齐江山如何能保? 苦荷闭着双眼轻声说道:“神庙……只是一双眼睛,它向来不干世事,何必去惊扰。” 不等众人回答,苦荷唇角露出自嘲的笑容:“再说。你们以为神庙真的无所不能?” 他睁开眼睛,盯着面前的皇帝陛下,语重心长说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存在于希望之中的事物。” “陛下……我此次赴大东山前,与四顾剑曾经一晤。对于山顶情势做足了准备。”苦荷看着他,幽幽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所猜想庆帝最后的底牌是什么?” 北齐皇帝有些惘然地摇摇头,虽然他是人间至尊。但对于大宗师、神庙这种奇怪的存在,依然感到惶恐。 “我与四顾剑以为,庆帝地最后靠山便是神庙来人。”苦荷温和地笑了起来,而房间里的其他人却震惊了起来,难道庆国的皇帝与神庙暗中有联系? 苦荷微笑说道:“若只是神庙来人,便不足为惧,怕的是神庙坏了自己的规矩,然则庆帝也没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点。”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苦荷更了解神庙。虽然他地了解也只外面那浅浅的一层,但他了解那个人,便足够了。神庙不干世事,可如果真有来人帮助庆帝,那么山顶上那位黑衣瞎子,便一定会站在神庙的另一面。这便是苦荷从来不担心这件事情的缘由。 “世上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没有救世主。”苦荷喟然叹息,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小仙女曾经对他和肖恩说过地话。“当你们到了大宗师这个境界,便发会现。神庙其实也不过如此,一个不现于世间的存在,和死物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将死了,可是淡淡言语里,却透露着对神庙极其从容冷静准确的评价。 “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虽然北齐皇帝心中的火依然在烧着,并不会因为苦荷大师的两句话,便打消了寻找神庙的念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因为苦荷叔祖没有多少时间。 “当一个人无法从外部击倒时,便只能寄望他的内部出现某些问题。”苦荷轻声说道:“南庆若要大军北上,至少需要三年时间,而陛下便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时间拖的更久一些。” “拖时间?”北齐皇帝心里重复了一遍,眉头皱了起来,这只是治标之策。 “拖地时间愈久,对我们便越有利,因为谁也不知道南庆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 “您是说……范闲?”北齐皇帝惊讶地看着苦荷苍老的容颜,抿着薄薄的嘴唇,坚决地摇了摇头,“范闲不足以改变庆帝的心思,谁也不行……而且他毕竟是庆国人,总不可能站在我大齐的一边。” “谁知道呢?”苦荷大师用一种平和的眼神望着他,“范闲本来就与任何人都不相同。” “他是庆帝的私生子,而且……庆帝对他信任有加。”北齐皇帝很沉稳地表示了相反的意见,“朕能给他地,庆帝能给他更多……再说即便他投了我,也不可能对天下大势造成任何损害。” “可是你忘了,他也是叶家小姐地儿子。”苦荷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而且你始终还是低估了范闲地作用。不要总把他当成一位诗仙,一位南庆皇子,一位权臣,这些看上去很重要地人物。他最重要的身份,其实就是叶家小姐的儿子,他已经继承并且掌握很多很重要的东西。” 北齐皇帝心中一惊,愕然抬头看着苦荷大师,心里翻起巨浪。他听明白了叔祖话中说所的意思,但却根本不敢相信。能够通过范闲的手,共享江南内库所带来的好处,已经是北齐皇帝所能想像的最好局面,可是听叔祖地意思……竟是……指望范闲将整个内库搬到北齐来? “大宗师这种东西,用来乱国可以,却不能用来征国与建国。”苦荷温和说道:“庆帝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去挑天下,军力。国力,缺一不可,战争打到最后,依靠的依旧是国力。” “除非庆帝跑到上京城来当万人敌……”苦荷的笑容显得有趣起来,“但他是一个如此严肃。如此盼望在青史上写下光彩名字的人,怎么可能像四顾剑一样疯癫。” 北齐皇帝的嘴唇有些干,依旧不能相信苦荷的判断,范闲范闲。他好端端的皇子不当,凭什么来投自己?难道就因为海棠师姑与他的那个协议,可是谁会相信一个空口无凭地协议,能够让范闲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其他的人都沉默着,听着苦荷与北齐皇帝的对话。苦荷望着皇帝轻声说道:“可即便寄望于范闲,最近这两年,你也不能表现出来什么。” “明白,朕马上着手安排。对范思辙下手。” 苦荷点了点头,心中一片欣慰,陛下果然聪慧过人,自己只是略微一提,他便知道应该怎样做,才不会引起南庆皇帝的怀疑。 “先前说过,要拖时间。”苦荷低首说道:“待我死后,木蓬你马上下山。去南庆。” 众人惊讶地看着苦荷。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要专门给二徒弟木蓬指派任务,天一道弟子虽不多。但四大徒弟中,木蓬却向来是最低调,最弱地一环,除了医术之外,别无所倚。 “你常年生活在山上,外界没有几个人知道你长的什么模样。”苦荷轻轻咳了两声,却用手捂着,没有让血喷出来,望着身旁的二弟子和声说道:“我要你去南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是想办法为陈萍萍治病。” 为陈萍萍治病?所有人更感震惊,那陈萍萍是何许人也,庆帝最亲密忠诚的臣子,不论是三十年前,还是刚刚发生地京都东山之事,陈萍萍都在其间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听闻这条庆帝的老黑狗身体越来越差,眼看活不了几年,北齐东夷的人都心中喜悦……而苦荷大师,竟让自己医术超群的徒弟,去为他治病! 苦荷严厉地盯着木蓬:“无论如何,我要你保证,陈萍萍能够活下去,不会因为生病之类的原因自然死亡!” 这是很重的话语,木蓬虽然心中不明,却依然低头应下。屋内其他人都看着苦荷,似乎想要听一个解释,但苦荷大师却沉默不语。 这是苦荷临死前祭下的最后一步棋,在稳定齐国内部朝政之后,他便把眼光投往了南方,有两步棋已经先丢了出去,而陈萍萍这边,却是他收手地那一粘。 苦荷大师不是庆国皇帝,他没有织造一个数十年的惊天大局,而只是基于很久很久以前,对于那位小仙女的认识,这数十年生涯中对人性的窥探,以及对于大东山之事中,某些稍许出局的存在,而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光亮。 他是用猜的,他猜想着庆国的内部,在眼下一片平静的背后,还隐着一个撕裂人心地旧患。而如果陈萍萍因病而亡,自然老死,那苦荷对人性地猜测,便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必须保证陈萍萍能好好地活下去,直到将来某一天,某个人不想他再活下去。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安排完了,苦荷大师对于这个人世间再也没有更多地期盼,他闭着眼睛,似乎将要睡着。 太后强掩心中的悲伤与恐惧。颤着声音说道:“道门日后如何处置?” 天一道道门深植国朝之中,苦修士更是行于大半个天下,隐隐约约间,与南庆的庆庙系统还有些联系,如此大的力量,在苦荷死后,究竟如何安排,这也是重中之重。只是此时门内有苦荷三大弟子。这三人碍于身份,无法开口询问。 苦荷大师依旧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轻声说道:“道门交由海棠。” 众人躬身应命,包括狼桃在内的三位大弟子都没有感到意外,皇帝和太后也清楚,在很多年前,苦荷大师便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所有人早就已经把海棠姑娘当成天一道下一代领袖看待。 只是海棠今日在哪里? 所有人心中都有疑问,据说昨夜海棠还在山上,但此时却是不知所踪,苦荷大师临死之时,这位最受疼爱地徒儿。这位天一道的接班人,却没有陪在大师的身边。 “海棠要去办些事情。”苦荷大师闭着眼睛,轻声说道:“这三年里,她不会回来……天一道的事情。交由狼桃,而这座青山,交由……你们的小师妹。” 这句话他是对着狼桃三人说的,虽说天一道外围之事交由狼桃,但是青山……才是天一道的根基,小师妹?狼桃三徒面面相觑,难道是指……范家小姐? 北齐皇帝眼瞳微缩,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心中开始准备,如何让这件事情发挥作用——打压夏明记,却让范若若之名闪亮于青山之上,国师果然好手段,越是这般做,南庆皇帝愈是疑心北齐刻意挑拔,反而不会对范闲生疑,对于北齐生存最后所依。更是安全。 只不过北齐皇帝直到此时。依然不敢相信,范闲有一天。会带着无比丰厚地嫁妆,来到自己的国度。 交待完了所有的俗事,苦荷便闭上了双唇,不再多说一个字。他静静地感受着体内生命的流逝,在微微惘然之余,却多了一丝微喜的体悟,眼前似乎浮现出这些年来所有的过往,而那些画面终究停在了数十年前,停留在那一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白雪上。 在最后的时光,苦荷大师想起那些在天上尖声怪叫着地食腐秃鹰,那些倒毙于途的下属。 那永无止尽的黑夜,黑夜中帐蓬内的微光,沉默不语的肖恩,以及帐蓬边缘被自己码地整整齐齐的人臂。 那一座依山而建,无比雄伟的黑青色神庙。 那座神庙里杀出来的瞎子。 那座庙里跑出来地小姑娘。 人肉不怎么好吃,自己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神庙是什么模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一代大宗师苦荷,就这样沉浸在回忆之中,带着复杂的微笑,就此逝去。 北齐北方的一片冰原之上,一个穿着兽皮织就衣裳的姑娘家,正在和部族里的人们,用蛮语打着招呼。这位姑娘家脸蛋儿通红,满是笑意,眼中却流露着一抹淡淡悲伤与惘然。 接连数年的暴风雪,让北蛮根本无法在这片荒原上生存下去。于是一代名将上杉虎用了几年都无法收伏的部族,开始绕过高高地天脉,向着更温暖的南方转移。 已经有很多部族定居在了庆国西北方的草原上,只是他们付出了许多生命的代价,才得到了那些远房亲戚的容纳。 而还有一些部族以及老弱妇幼,在北边的冰雪荒原上生存,也许是部族减少了许多,所以不多的猎物居然支撑着这些人活了下来。 就在不久前,一位据说是喀尔纳部族走失的姑娘,来到了这些部族之中,开始跟随大家伙儿打猎放羊。人人都喜欢这位姑娘家,因为她很勤快,她很能干,再烈地马到她手上,也只有乖乖地,再凶猛的猛兽,似乎也害怕伤着她而远远地逃离。 憨厚直爽地蛮人们只是不喜欢这位喀尔纳姑娘走路的方式,因为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那种一步三摇的走路方法,实在是显得过于浪费体力。 不过大家都认为她的名字很好听,松芝仙令——好像是某种花儿朵朵盛开的意思。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们的不满的冬天 第一百七十八章我们的不满的冬天 林花谢了春红,夏梦,秋风,太匆匆,庆国又是一个冬。气温仿佛在一天之内便降了下来,京西苍山开始飘雪,山头渐白,京都内又下了两场小寒雨,更添寒意。街上的行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袍,搓着双手,面色匆匆地行走。 来往于天河大道上的马车,则是与地面切磋,发出令人厌烦的单调声音,马儿都不耐烦地喷着白气,扭着脑袋,似乎想让这冬天快些结束。一辆黑色的马车中,范闲把毛领翻了起来,往手上呵了口热气,紧了紧身上的裘氅,咕哝了两句,心想这冬天来的也太急了些。 他刚刚从靖王府出来,靖王爷病了,病的极重。如今弘成不在京中,柔嘉年纪又小,范闲只好当起了半子的角色,天天去伺候汤药,陪着说话,替王爷解闷。以他如今的身份,还做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合适,但范闲知道靖王家与自己家的关系,而且心底一直对弘成有几分歉疚之意,所以格外用心。 他心里清楚,看似苍老,实际身体极好的靖王爷为何会忽然患了风寒——这一切和冬天无关,只与皇族里的严寒有关,太后死了,长公主死了,靖王爷的亲人在这次变故中死了一半,残酷的事实,终于将这位花农王爷击倒。 从靖王府出来,范闲并没有直接回府,也没有入宫,而是去了抱月楼,今天是史阐立和桑文二人回京述职的日子。他必须从这两位心腹的嘴中,知道如今天下最隐秘的那些消息。 然而在楼中呆了片刻,看了一遍抱月楼从伸往天下的触角里查来的消息,范闲地眉头皱了起来,看着桑文那张温婉的脸,看着史阐立唇上生出来的胡屑叹了口气。 这些情报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和监察院的情报差相仿佛。 此时距离大东山之事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整个天下都进入了冬天。早在两个月前。北齐就传出了苦荷大师的死讯,一位大宗师的离开,固然震惊了天下的黎民,却没有让范闲有太多惊愕,因为这本来就是皇帝陛下算死了地事情,范闲只是很警惕于,北齐方面在苦荷死后,会做出怎样的手段来应对。 可是这两个月。北齐方面很安静,除了上杉虎在南方不停地抵挡着庆国试探性的进攻之外,便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范闲低头微笑想着,如果夏明记在上京的据点被抄不算的话。 北齐皇帝终于对范思辙动手了,据说范老二现在在上京城里过的很惶然不安。但范闲并没有丝毫担心,因为从妹妹的来信中,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位小皇帝究竟想做什么,想向自己表示什么。 令范闲不安地是。海棠朵朵,这位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女子,天一道的道门继承者……忽然失去了踪迹,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连天一道的内部人员都不清楚。 他不知道一个叫做逢春的名医,此时已经进入了京都,并且开始崭露头角,得到了太医院地重视。但因为他北齐人的身份,依然无法进宫执事,却被派到了各大臣的府上,以展示圣恩。 靖王爷的病由范闲亲自医治,所以那位逢春先生没有和范闲朝过面,范闲再如何聪慧,也无法猜到,在不久地将来。逢春先生便会去陈园。小心翼翼,不惜一切代价地保障陈院长的生命。 苦荷临死前布下的几步棋都是散子。本身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是保证着南庆内部的局势,按照某种趋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范闲只是担心海棠,他不知道苦荷交代了海棠什么,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见到她,又会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见到她。 还有一件令整个庆国朝廷都感到警惧的事情。苦荷已经死了,北齐没有秘不发丧,而是大张旗鼓地办了仪式,各路各郡前去哭灵的官员百姓以数十万计,北齐朝廷似乎并没有因为苦荷的死亡,而陷入某种惶惶不安地情绪中。 而东夷城那位……在庆帝计算中,此时应该已经死去的四顾剑,却依然硬挺着没有死,这位剑圣的身体果然如小强一般强悍,虽然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却死死把这一线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濒死的四顾剑藏在剑庐里,虽然这位剑圣已经成了废人,但他的名声在此,整个东夷城便似乎有根主心骨。然而……东夷城内部也开始出问题,四顾剑死后,城主府与剑庐之间的纷争,或许也将要浮出水面。 对于庆帝而言,四顾剑的生死已经不是问题,他死后东夷城的归属才是大问题。 范闲低头想着,东夷城与北齐南庆两大国均不相同,孤悬海边,被诸侯国包围着,如果四顾剑一朝死去,一匹猛兽便会马上变成待割地鲜美嫩肉,不管是北齐小皇帝还是自家地皇帝老子,都不会放过这块鲜肉,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陛下会派谁去抢食。 他抬起头来,看了史阐立与桑文一眼,与史阐立略说了说江南内库方面的情况,虽然苏文茂不停地有密报发过来,但范闲还是更相信史阐立直觉上地印象。 内库的出产依然保持着高效率,七叶那几位老掌柜在范闲的大力配合下,逐渐将三大坊的水平,提升到当老年老叶家的水准。范闲心下稍安,自己手头两把刀,一是监察院,一是内库,不论是从陛下的信任出发,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出发,都必须抓的牢,做的好。 范门四子,也只有史阐立一直留在范闲的身边,而像侯季常、杨万里、成佳林这三人。如今都在各自的职司上向上奔斗,有范闲保驾护航,提供金钱支持,再加上三人各自地能力,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庆国朝堂上关键的人物。 “朝廷现在有很多缺,陛下选拔了许多年轻人,在这个时候。年龄资历已经不是很重要了。”范闲望着史阐立温和笑道:“呆会儿你给他们三人写封信,让他们做好准备,开春的时候,估计朝廷便会传他们入京述职。” 在他的安排中,杨万里应该是要进工部做事,侯季常因为处理胶州一事,立场特别的稳定,深受陛下欣赏。应该会直上两级,任胶州知州,而成佳林这小子,一路顺风顺水,估摸着要知苏州府。倒是最风光的一人。 史阐立微张着嘴,浑没料到当年四位穷书生,仅仅过了几年时间,便各自有如此造化。自己真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范闲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笑着说道:“怎么了?” “资历太浅,不能服众,关键是朝野上下都知他们三人是先生的学生……只怕会引起非议。”史阐立很认真地说道。 范闲的眼皮子略抬了抬,嘲讽说道:“死了几百名官员,总是要人填地,哪里来这么多有资历的候补官员?也不要说资历浅的话,贺宗纬当年与侯季常齐名。入朝还在季常之后,如今已经有资格入御书房听议……难道他的资历够深?” 贺宗纬,这是一个让范闲记忆特别深刻的名字,当年在一石居的酒楼上,他便遇见过这位看上去有些忠厚的年轻书生。而就是这个书生,在日后的京都中,整出了许多事来,比如自己地岳父被迫惨然辞官。 此人本来与礼部尚书郭攸之之子郭保坤交好。是地地道道的太子派。后来却不知如何入了都察院任御史,开始替二皇子出谋划策。后来却又倒向了太子,这倒了两次,终于被人看清楚,原来他……是长公主派,只是随着长公主的意思,两面倒着。 然而……京都叛乱之时,正是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领着一干御史玩裸奔,赌了一把太子李承乾不忍杀人,硬生生将叛军入京的时间拖了一夜,从而给了范闲突袭皇宫,操控中枢,一举扭转大势的机会。 直到此时,人们才真正看清楚,原来贺宗纬不是任何人地人,他只是陛下的人,一直都是。 陛下回京,贺宗纬以此大功得赏,像坐火箭一样地向上爬升爬升,眼下虽然只是兼着都察院的原职,但却有了在门下中书议事的权利,明眼人都清楚,这位贺御史将来或许是要接替已经年老地舒大学士的班,前途如花似锦,不可估量。 在京都动乱之中,贺宗纬帮了范闲很大的一个忙。而且即便如今他已经权高位重,但每每在朝会或外间碰见范闲时,依然是恭谨无比,没有一丝可挑剔处,显得分外谦卑。 然而范闲很讨厌这个人,或许是因为很久以前就看出此人炽热的权利心,或许是因为他很讨厌这种以出卖他人向上爬的角色,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打过贺宗纬一拳,而他知道贺宗纬这种人一定会记仇。 范闲自然不会怕贺宗纬,只是却要防备,因为此人现在极得陛下欣赏,小人这种事物,总是比君子要可怕些。 如今官场私底下对贺宗纬的议论很有些不堪,送了他一个三姓家奴的外号,所有人都觉着这个外号极为贴切——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外号是从范府书房里流传出来的。 有时候范闲扪心自问,贺宗纬所行之事,并不比自己所为更无耻,而自己如此厌憎他,究竟是为什么? 其实很简单,范闲曾经看过贺宗纬对若若流露出那种炽烈贪婪地目光,就为了这种目光,他记他一辈子,要压他一辈子,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没想到,现在你妹妹在陈园里唱曲。”范闲看了桑文一眼,笑了起来,他很喜欢桑文这女子,温婉沉默可亲,不是对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觉得与这女子在一起,便会无来由的心安。 就像和大宝在一起一样。 至于他口中所说桑文的妹妹。正是那天去陈园面见陈萍萍时所见的唱戏女子,陈萍萍极喜欢桑文的声音,只是如今桑文要打理抱月楼,并且要把范闲的大计扩展到整个天下,根本没有办法在京都久驻,于是极爱享受人生地陈萍萍,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桑文地妹妹从燕京接到了京都。 桑文极温柔地笑了笑。说道:“院长喜欢就好。” 范闲叹了口气,却想到了一些别的,因为自己地出现,已经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无数人因为自己而汇聚到自己的身边,甚至连桑文的妹妹都不例外,一想到这些人,自己怎么忍心悄然离开? 然而有人忍心离开。范闲站在那个小院子里,脸色异常难看,眼中地失望之意掩之不去。院子里的井还在,石桌还在,棉帘也在。青青架子也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这是王启年家的小院,小院深藏西城民间,毫不起眼。范闲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吃了许多顿饭,逗过老王头娇俏羞涩的丫头,玩过架子上的葫芦瓜……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回来了,王启年一家已经悄无声息地搬走,甚至瞒过了范闲一直撒在这里,保护王家大小安全的监察院密探。 王启年有这个能力,范闲从不怀疑这一点,从陈萍萍的口中。他得知了王启年活着的好消息,同时得知了王启年离开地消息。他知道陈萍萍为什么要把王启年送走,因为王启年是从大东山上逃下来的,不论是从庆律还是院务条例来讲,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范闲自然不会让他死,而这就是他与陛下之间的一根刺,而且陈萍萍知道王启年清楚范闲太多秘密,为了范闲的安全。他必须让王启年离开。 不知为何。这样一位下属的离开,竟让范闲如此地伤心。他的手中握着一封信。是王启年通过陈萍萍转交给自己的,信上说的话极少,大意是说自己弃陛下不顾私自下山,已是死罪,然而范闲让他很安心,没有犯他很担心地那个大错。 范闲心头一片惘然,知道王启年当时冒险下山来寻自己,是害怕自己以为皇帝已死,一翻手走上了争夺帝权的道路。他的手微微用力,将这团纸揉成一团,面色难看至极,再也没有人陪他说笑话了,苏文茂的水准比老王差很多…… 他低着头,看着老王家的小院,不知怎的,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他还是个初入京都的少年郎,什么规矩也不懂,愣愣地去了庆庙,遇见了自己地妻子,傻呼呼地去了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看见了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惨白的牙齿,两颊的老皮。 那就是王启年。 那时的王启年是一个已经被文书工作消磨了精神的官员,整天就在监察院里等着退休的一天,然而他是范闲遇见的第一个人,从此他地人生便发生了变化,回到了当初江洋大盗生涯时地紧张与有趣。 范闲与王启年的相遇是一种缘份,正是这种巧遇,让范闲无比信任他,王启年也无比忠诚于他。他改变了王启年地人生,他所有的秘密王启年都知道,甚至包括箱子,钥匙,心思。 王启年不止是他的下属,更是他的好友,他谈话倾吐的对象,这种角色,不是谁都能替代的。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为了范闲自身的安全、将来,迫不得已选择了销声匿迹。范闲脸色有些发白,心想着你们都走吧,就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然而片刻之后,他想通了,对着这方小院行了一礼。自己的秘密太恐怖,或许让王启年这些年活的都极为难受,压力巨大,说不定对方更喜欢以前浑浑噩噩的日子,更喜欢没有压力的生活。 希望王启年一家的将来能够平安。 范闲叹了口气,走出了院子,回头看着身旁一脸沉默的沐风儿,皱了皱眉头,说道:“哭丧着个脸做什么?你媳妇儿都生第二个了,难道还记挂着老王家的闺女?” 王启年走后,范闲的身边必然要有个亲随。最合适的人选邓子越远在北齐上京,艰难地执行着任务,苏文茂在内库又不能动,别无办法,范闲只好把沐铁的侄儿提拔了起来。 跟了一个月了,这小子地忠诚没问题,可就是不如王启年有趣……而更多的不习惯与不方便,才让范闲想明白。王启年大人远远不止是一位捧哏,他的能力其实都隐藏在笑容之下,平时自己没有怎么发现而已。 一念及此,他的心思更淡了,淡的如水一般毫无滋味。 迟了两个月的封赏终于下来了。除了一应文臣早在叛乱之初,便各自填了空下了的职缺外,真正在平叛事中立下大功的各路人马,终于迎来了宫中地旨意。 叶重加官进爵。厚赏,入京任枢密院正使,然而京都守备师统领的职务却是交给了萧金华,就是最后将太子一路叛军堵在城内的东华门统领。 而当初的十三城司统领张德清,则是被俘之后被凌迟而死。诛三族,这是整个叛乱之中,最重的一项处罚,范闲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皇帝硬抗。虽然他知道张德清的堂兄堂弟和这事儿没关系,但他更清楚陛下在张德清问题上的怒火。 陛下很信任张德清,而张德清却叛了,不多杀几个,不能发泄陛下阴晦的情绪。 大皇子依旧执掌禁军,一应封赏均没有落下,只是已经封了和亲王,封无再封。而宫典重新调回了宫中。开始接手侍卫方面地事务,至于将来再如何安排,皇帝心中有数,范闲也能猜到一点。 而关于范闲的封赏则出现了一些小问题,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一开始便准备直接封范闲为郡王,然而却被胡舒二位大学士惶恐不堪地挡了回去。 异姓封王,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也难怪那些大臣被陛下初始的旨意吓惨。虽然众所周知,范闲是陛下的私生子。可他毕竟姓范,忽然当了王爷,庆国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死。 范闲也是吓了一大跳,当王爷,还是澹泊王,这算什么事儿?幸好这旨意被挡了回去,他心里无比感激胡舒二位硬骨头学士。 一等澹泊公,对于非皇族子弟来说已经到了头,至于赏下来地田地金银,范闲也不怎么在乎,他是现在天底下最富的几个人之一。也许皇帝也清楚,别的赏赐不可能让范闲满意,所以最开始才会有封他为王的荒唐提议。 封不成王,不料宫里最后下了道旨意,为范闲地女儿范小花赐名范淑宁,封为郡主。 荒唐,世间无数荒唐事,也没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了,一位大臣之女,居然封为郡主,而且这女儿还不是正室所生,却非要用林婉儿的爵位往下算。 太荒唐了!谁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还有如此顽固胡闹的一面。当然,在范闲看来最荒唐的还是皇帝给丫头取的那个名字——淑宁!你以为你在玩清穿? 但不管这道旨意如何荒唐,范闲的心中还是生起了一丝暖意,感觉到了皇帝老子的心意,第二日便入宫晋见谢恩,顺便问下,这淑宁地名字……可不可以换一个。 没有等他开口,皇帝陛下却微笑着说道:“胶州许茂才,朕撤了他的职,让他归老,这时已经回泉州了。” 闻听此方,范闲心头大震,口干舌燥,惊的说不出一句话来,更不敢再说些什么旁的,磕头谢恩,沉默地回了府。 在府中书房里沉思许久,他盘算着陛下究竟想做什么,知道什么。他清楚许茂才是在何处露了马脚,从东山至澹州,许茂才助自己抗胶州水师,登岸折箭,明显是自己的人,然而当胶州水师于海上困东山之前,许茂才却没有向朝廷知会任何消息。 虽然陛下将这一切都算在心中,但却很在意任何一位臣子的心,许茂才明显是忠于范闲,而不是忠于朝廷。事后皇帝只需要查一下许茂才这些年来的履历,便会联想到当年威名赫赫的泉州水师。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时刻,许茂才都难逃一死,然而幸亏范闲在这些年里。一直表现地对皇帝忠心不二,包括此次大东山一事,经历了无数次地考验,终于获得了皇帝绝对的信任,此次不杀许茂才,不明言,只说让其归老,算是给范闲留了足够地脸面。 范闲心里有些寒冷。又有些咂摸不清其间滋味,再一次陷入困惑之中。第二日他没有入宫请罪,因为他本无罪,只是偶尔会忍不住想,陛下现在真的比以前要温柔太多,如果换成是太子或二皇子,这件事情的收场,绝对不是今日这般轻松。 陛下对他愈温柔。范闲愈不自如何自处,在宫中,陛下曾经问过他体内霸道真气的情况,知道现在没有爆体的危险,便沉默的不发一语。让范闲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真实态度到底是什么。 时光如雪,纷纷洒洒,轻轻坠落,很轻易地掩盖了人世间的一切。当北齐南庆西胡。整片大陆都被雪花所覆盖时,鞭炮渐响,香气四起,已是春节来临,庆历八年终于到了。 庆国内乱之时,不论是执政数日地太后,还是回京后的皇帝陛下,都很坚决地用手中强大的兵力。向着四边进行着进攻,用这种咄咄逼人的势头,威慑着天底人所有的人。 而在西边,李弘成正随着征西军,在风雪中冷漠地注视着胡人的动静,胡人的力量在集合了北蛮的精锐之后,变得越来越强大,只是眼下大雪封原。大家都在对抗着严酷地大自然。没有什么心思进行厮杀,要等到第一拔春草长出来后。胡人的马儿养出第一层膘后,那些胡人才会再次来到庆国的西凉路,进行延绵百年之久的例行活动。 京都内因为太后之死而禁止了一个月的娱乐活动也终于开禁了,或许是为了展现庆国依旧歌舞升平,皇帝陛下连下数道恩旨,所谓舞照跳,马照跑,鞭炮照响,红灯高悬,京都一片火红。 大年初一,祭祖,范闲却被皇帝有意无意接到了宫中,吃了一顿饭,便错过了范族地大事。 又过了两天,范闲终于脱身而出,带着阖家上下,来到京都郊外某处地方。这地方与春节时的喜庆气氛完全不同,笼罩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悲伤阴晦气息,因为这里是坟场,新坟场。 皇帝陛下没有让这些参与谋叛之人的尸首被野狗叼走,而是集中埋在了一处,并且没有限制亲人们前来拜祭,这道旨意,不知感动了多少人。 几座式样规格明显不同地大墓在山丘之上,范闲捧着女儿,身后跟着林婉儿和思思,就站在这几座大墓之前,回首看着下方坟场上冒出的络络青烟,沉默不语。 他们来此之前,已经去了另一处陵墓,拜祭了死在京都谋叛事中的监察院下属以及禁军的士兵。 范闲没有去皇陵,虽然太后葬在那里,他直接来到了这边,来到了片山丘之上,收回了投往下方的目光,看着这几座大坟默然不语。 太子,老二,皇后,长公主,都葬在这里,陛下变得再如何宽仁,也不可能允许这几人葬在皇家的陵园之中,只是此处望水顺山,也是风水极好的地方,加之与下方的青烟相隔甚远,也还算是清静。 放好买来地冥纸香火,范闲站在这四座大坟前行了一礼,然后随林婉儿跪在了长公主的坟前,磕了两个头,又抱着小花儿给坟里的人看了一眼,为了避邪,又在小花儿的眉心抹了一道酒,辣的小丫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范闲挑挑眉头,看着面前的青石大墓,心想岳母娘保佑,可千万别让小花像你一样变态。 看着婉儿还跪在地上烧纸,范闲没去打扰而是走到了太子李承乾和老二的坟前,望着这两座坟,不由轻声念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此处摆着四个又大又硬地土馒头,范闲怔怔地看着,心情十分复杂,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发现原来老李家地血液里不止流淌着疯狂与变态。也充溢着骄傲与硬气。 他看着李承乾与老二的坟,在心里叹息着,老李家地兄弟是真硬气,比自己要强多了。没有人比范闲更清楚死亡的可怕,然而这二位李氏兄弟,却是死的如此干净利落,死地如此傲气,硬生生用这种死亡。击碎了陛下坚硬的外壳。 这一点,他不如他们,范闲低头自忖道。 牵着身后大宝的手,走回了长公主的坟前,看着婉儿被薰红流泪的双眼,范闲沉默了片刻,怜惜地蹲下去,擦试了一下她的眼角。大宝也随着他的模样蹲了下来。憨憨地看着这座大坟,虽然他不知道坟内那位庆国最美丽的女子,已经渐渐变成白骨,但他依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公主妈妈……就在里面,不出来了?”大宝好奇地问道。 “是啊。”范闲勉强笑着说道。 “小闲闲。我还是觉得……公主妈妈怎么会杀二宝呢?她长地这么漂亮。”林大宝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嗡声嗡气问道。 范闲的心里咯噔一声,发现婉儿没有听到这句话,稍微放心了一些。一个叫做李云睿的人杀了二宝。这是范闲一直向大宝灌输的话,没料到竟连一个傻子都骗不到,他的心里有些苦涩,然而却也无法向大宝解释,人长的漂亮与否,与她做的事情,往往并不相似,比如你的公主妈妈。比如你地……小闲闲。 便在这个时候,大皇子忽然出现在了范闲等人的身后,三皇子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范闲行了一礼,然后亲热地站到了大宝的身边。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大皇子,说道:“你怎么也来了。” 毕竟此间四个土馒头里埋的人,身份太过特殊,前来拜祭太过敏感。大皇子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说道:“这里面埋的也是我地兄弟。” 范闲语塞。微微担心说道:“只是……怕陛下心里不喜。” 大皇子忽然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父皇……也来了。” 范闲一惊,霍然起身。转头向山丘的某处望去,只见冬林凄寒,有人影绰绰,一位穿着明黄色衣裳的中年男子,正望着这边的四处大坟,他身前身后虽有侍卫无数,但看上去,却是那样地孤伶。 是夜,范闲在府内开酒席,昨日父亲已经辞官而去澹州,柳氏自然也随之而去,如今的范府便剩下了范闲一家几口人,显得格外寂寞。范闲摆的酒席是火锅,喝的是内库产的五粮液,请的客人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当火锅摆在自己面前,范闲似乎才明白,自己从江南起便念念不忘,心中空洞,却抓不到线索的渴望是什么。 是辣,吃了一口火锅,辣的他满头是汗。是痛快,他喝了一口烈酒,痛地喉咙发干。 锅残酒尽,大皇子醉倒于席,不知在胡说些什么,老三也被范闲灌了两杯,自去客房醉卧去也。 只剩下范闲一个人,当此冬夜寒月,手捉酒杯,双眼迷离,辣的难受,痛快的难受,直似要流下泪来一般。 一个人坐在他身后的屋顶上,对着那轮明月,听着范闲醉后的诗偈,沉默不语,似乎连那块蒙住双眼的黑布,也在思索,自己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听着这首小曲,心里竟生出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的感受? 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晚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是为殿前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