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辞》 01 长舒在容苍加冠礼的前一夜才恍然察觉,这个三万年前被自己随手捡回来的小龙妖,如今竟已长得这般高大了。 那晚他自卧玉泉沐浴归来,赤霜殿前院的那棵枫树正开得风头无两,飒飒枫叶占了前院半壁江山,长舒踏月而归,前脚刚迈进正殿,身后便传来容苍切切一声呼唤。 “长舒。” 长舒转身,容苍扶树站在月下,长身玉立,黑袍黑发,一头散发懒懒束在背后,凉风拂过,便将他鬓边的碎发吹了起来。 长舒没应,只神色淡淡地走过去,扬起右手的折扇朝他额头轻轻一敲:“没有规矩。跟你说过多少次,叫我君上。” 容苍置若罔闻,抬手将他停在额前的扇柄握住,顺着扇柄往前摸,探到他指节之时极快地张开手掌将长舒整个手背裹在掌心,脸上咧开一抹孩子气的笑,又唤道:“长舒。” 长舒一愣。 这孩子的手,何时宽厚到能将他整个握住了? 再一看,万年树根盘虬在树坛那一抔昆仑壤中,枝干吸收日月精华,根茎早已粗壮得高出地面数尺。容苍方才的位置是昆仑壤被树根翻搅出的一个坑地,低了平地两拾台阶,长舒才堪堪与他平视,现下容苍抬脚踏出坑底,长舒眼前所见,只有容苍绣着金色暗纹的衣襟了。 他后退半步,将手从容苍掌心抽出,折扇在手里打了个旋,被四指按着别到小臂旁。长舒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巴,正眼打量眼前的人。 他刚捡到容苍那年,容苍四万岁。 淮水之畔不如当今一派绿草如茵,彼时尽是飞沙走石,河水自西向东奔流怒号,河岸之物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阵阵惊涛随波而逝。那日他去昆仑山采土,途经此处想歇脚稍作休息,原自高空处见浅滩上有一黑石,凑近看了才知是盘卧的一条小龙。长舒用灵力探其灵海,方知它早已修炼成人,只是此时双目紧闭,似在沉睡,浑然不知自己所处之境所蕴危机。 若不是长舒见着淌过它尾巴的那些江水在流走之时皆带了细密血丝,断然不会发现它一身黑鳞之下满是伤口。眼看着汹涌河浪就快将人卷走,长舒顺手一捞,把这小兽带回烟寒宫同这棵枫树一起养了起来。 初时凭着那股子新鲜劲,他还算有耐心,擦药喂水亲力亲为。到第三天小龙还未转醒,他转身将其丢到院子,反手关门不再过问。 结果当晚亥时不到,赤霜殿被人破门而入,长舒倚在榻上假寐,掀开眼帘,门口站着个光溜溜的少年,黑眸黑发,额头一对狰狞龙角。正睁着一双无畏的眼睛怔怔盯住榻上和衣半卧的他。 “醒了?” 少年点头。 “醒了便回家去。赤霜殿不养灵宠。” 少年目光朝他衣领上瞟。 长舒挥手,少年身上转瞬间便套了件黑缎褂子,没有腰带,后摆拖到门槛,袖口长出手臂数寸,浑身上下,该遮的一点没遮住。 这是长舒二哥的衣物,二哥寝殿对他不设禁制,他想也没多想,便将柜子里的衣服随手扔了一件给这孩子。没成想大成这样。 长舒懒得去管,阖眼翻身道:“收拾好就走。” 房里再没了动静。又过半晌,门口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孩子把衣服后摆拾起,裹好绑在身上,就这么光着脚朝长舒走去。走到榻边,像野猫一样扒拉长舒的衣袖。 长舒侧目,他便不敢动了。 待长舒收回眼神,他又去扯长舒的袖子。 长舒从榻上坐起,一脚盘腿,一脚屈膝,右手胳膊肘放在屈起的那只膝盖上,手中捏着折扇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左手手心,同时低眉睨着这龙犊子,俨然一副要收拾人的模样。 少年见势不好,一瘪嘴,眼里就冒了两汪泪,要掉不掉,只等着让长舒看见。见长舒无动于衷,他把袖子一圈圈卷起,卷到胳膊,混着泥污的一条手臂上是大大小小尚未痊愈的疤。 长舒眼神缓和了些。 眼泪在此时啪嗒一掉,少年趴在长舒腿边,把小臂伸到他怀里:“痛。” 便这样留了下来。一留就是三万年。 02 长舒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头。 又问家住哪里,属哪支龙族血脉。 皆是一问三不知,只知自己在这世间流浪了四万年有余,前几日被一只大妖欺负,不慎落入淮水,挣扎着上了岸,再没力气逃走,便破罐子破摔躺倒岸边。 烟寒宫常年不见阳光,不生草木,唯一一棵枫树还需得昆仑山的土才能养活。 长舒望着殿外那抔埋着枫树种子的昆仑壤沉思片刻,对他说:“你便叫容苍吧。”是以容光朗朗,草木苍苍之意。 “容苍,容苍。”他呵呵傻笑,学着念了两遍,忽闻殿外姑获鸟盘旋鸣叫,提脚便跑了出去,容苍二字在追逐玩闹之中转头就忘。 后来长舒揪着他衣领至书案前,提笔蘸墨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教他读书,教他识字,他学会自己的称呼后,第二个熟记的名字便是长舒。 知道长舒叫长舒是数月以后的事。 赤霜殿平日少有人至,除飞禽走兽偶尔误闯以外,每日陪伴他的便是那棵以奇速生长的枫树,枫树无声,长舒也不爱说话,他呆在赤霜殿中难免烦闷,不过四五天,人就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长舒虽不言,却看在眼里。一日饭后,他坐在门口玉阶上,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院中倏地刮来一卷黑气,待落地时又变成了一身黑羽的侍卫模样,手里提着一个鸟笼,笼中关了只怒目圆睁的恶鸟。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称呼长舒,那人跪地行礼,唤了声“君上”,长舒便在容苍身后正殿中的几案前抬眼,将目光从手里的话本投向院子里端正下跪的人,道:“放下吧。”那人应了声诺,放下鸟笼,转眼间又化作黑烟离去。 容苍和院子间吱哇乱叫的姑获鸟对瞪几个来回,跃跃欲试地转头看向殿中之人,长舒早已将目光挪回话本,小龙坐在地上,仰头时只看得见长舒头顶压髻的一顶白玉冠。 不久,长舒的声音从话本后方悠悠传来:“给你的,去玩儿吧。”他欢呼一声,雀跃着跑到院中捡起鸟笼,还没回过味的一声君上转瞬便被自己抛诸脑后。 打那以后不时也会有人来到赤霜殿,或男或女,不男不女者亦有之,无不是对着长舒行礼下跪,唤一声君上,再将外界诸多杂事纷纷呈上。他听得最多的便是诸如“天界”、“攻打”、“伤亡”、“劝降”之类的字眼,长舒不避讳在他面前商议大小事务,多数时候他不过蹲在一旁发呆耍鸟,只有听见天界玄凌帝君的名号时会动作一顿,旁人看来不过走神而已。 他是不叫长舒君上的,人人皆唤长舒君上,他便不唤,若有朝一日天下无人尊他为君上,他才考虑这么叫他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竟那时起就起了心思,要做于长舒而言举世不同的一人。 赤霜殿寂寥多日,终于来了不速之客。 那个人进殿不禀,做派嚣张,手上提着刚打的野味和两个酒瓶便大摇大摆直奔长舒的议事房,连门也不敲。 未见其人先闻笑,脚步声尚在数尺开外,招呼却遥遥传进殿中。 “长舒吾弟,听闻你近来新收了条小长虫作灵宠,今日特提着好菜好酒来招待,让哥哥好生看他一看。” 话音刚落,容苍见门口踏进一双玄色鹿皮长靴,裹住一双修长小腿,往上,来人腰间挂一柄玄铁长刀,衣袖作束口打扮,通身黑色锦缎看起来像是初见那日长舒套在他身上的料子。 原来君上的名字唤作长舒。 “二哥。”长舒合上书册,起身迎道,“休要胡诌。” 又示意容苍起身,对他说道,“持觞君,长决。” 容苍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脚,装听不见。 “这便是那小长虫了?”长决哈哈一笑,伸手拍向容苍肩膀,容苍侧身一让,不及长决身手敏捷,竟是没躲开。 长舒不答,拾了桌上折扇便自顾朝殿外走去,任房内一老一少二人站在原地暗自较劲。 容苍看着长舒远去,自己还被长决钳制着停在原地,挣脱不过,心下不满长舒对自己这般不管不顾,愈发委屈,扯开嗓子便喊:“长舒!” 不远处信步离去的背影停滞一瞬,很快又恢复作态,从容离去。留给容苍眼中只剩最后一点衣袂飘动的残影。 “当真是长舒教出来的人,错不了。”长决俯身调笑道,“半点规矩也不懂。长舒二字,也是你能直呼的?” 容苍甩动肩膀,甩不掉肩头那只固若磐石的大掌,冷哼一声,偏头过去不理会长决,对着身侧拉长声线唤道:“长舒!”语调憋屈得跟面上神情判若两人。 院子里终于传来冷冷一声喝止:“二哥。” “好啦好啦,不逗你便是。”长舒一说话,长决便松了手,捏捏容苍的脸颊,把他推搡出去,“走,二叔请你吃好吃的。” 容苍得了机会,一撒腿便朝长舒奔去,躲在长舒身侧不肯挪步,将脸凑到长舒眼前冲他展示自己方才被长决捏得青红一片的地方。 长舒扫了一眼,将容苍拨到身后,抬眼看着正自得其乐吹着口哨从殿中出来的人。 “唤他容苍。”长舒道,“我殿中的人,既是二哥,也该收敛些。” 03 那天长决在殿外架好火堆,串上野味就地将其烤了起来,不出半晌,赤霜殿逸出阵阵肉香,野味烤得周身流油,长决又往上撒了一把人间白花花红灿灿的调料,引得周边小妖趴在院墙边探头观望,盘旋不止。 长舒没有太强的口腹之欲,平日饮食清淡,若不是容苍来了赤霜殿,想着小孩子要多吃些东西补补,他一个活了近十万年的幻妖,一日三餐喝风饮露都纯属爱好,根本不会贪图什么果腹的玩意儿。 眼下小长虫已经被长决身前烤得金灿灿的兽肉勾得眼冒精光,又羞于向半日前还跟自己针锋相对的长决开口讨要,便一边咽口水一边缩在长舒身旁直勾勾看着长决大快朵颐。 长舒饮一口酒,朝吃得有滋有味的长决瞟了一眼,将手伸到长决面前。 长决道:“你要吃?” “不吃。” 长决明知故问:“那你要来干嘛?” 长舒不语,只是手依旧摊在长决跟前。 “哦……”长决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眼波在容苍脸上转了又转,笑道:“不给。” 长舒缓缓数落道:“每次到我赤霜殿不是蹭吃蹭喝便要搅得个满地狼藉,酒瓶菜碟打翻一地,哪次不是我收拾?真当这儿给你白白折腾的?” “小气小气!”长决挥手,举起桌上短刀在串起的野味身上划了数片肥瘦均匀的肉块,一一拿盘子接好,跑到长舒身后堵着容苍道,“叫声二叔,就给你。” 容苍盯着盘里的肉咽了口唾沫,把脸扬到一边不说话。 长舒抬手便将盘子夺过去递给容苍,容苍正欲接过,听见长舒低声道:“要谢谢二叔。” 容苍不乐意,凭什么长舒叫长决是二哥,到他就变成二叔?平白给他降了辈分,日后若是…… 若是什么,容苍也说不上来。 长舒的话不可忤逆,容苍低下头,不甘不愿地开口:“多谢二叔。” 月上中天,长决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二指勾着酒瓶步态蹒跚走出了赤霜殿,嘴里唱着幻妖一族容苍听不懂的歌谣,真如长舒所言,任满地狼藉,一概不管。 他痴痴看着长决离去的方向,心里好生奇怪。明明长决同长舒推杯换盏间,二人饮酒的量旗鼓相当,以这满地七倒八歪的酒瓶来看,长决也算海量。 长决都醉得一塌糊涂,怎的长舒脸上并无半分醉态,还能在院子这里从容不迫地收拾长决留下的一院杯盘? 正神游,容苍不知长舒已扶住桌面在他身后站了许久。 兀地听长舒呵斥道:“吃饱了便去洗漱睡觉,平白在这愣神,是等着坐化吗?” 容苍吓了一跳,呆呆转过身去,感觉长舒不太高兴,不知该说什么哄他,便怯怯叫道:“长舒……” 长舒垂眼,又躬身去捡盘子。末了,端着两手的杯盏朝小厨房走去。月照人影,容苍总觉得长舒今晚的步子有些轻飘飘的。 见长舒进了小厨房不见踪影,他才突然醒神,赶忙跑去沐浴更衣之后一骨碌钻进长舒被子里,若是等长舒收拾完毕,他还没上榻,再想赖着和长舒一起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又听殿外大半晌来来回回的奔忙声,容苍判断那是长舒收拾完了碗筷,在清扫,过后又到浴室更衣沐浴,等脚步渐渐踱到寝殿,容苍熟练地闭眼假寐,像往常一般装死不动。 若换作平日,长舒定是要将他拎起来丢到床边,把他赶回偏殿去住,届时他又趁长舒掀被躺下的间隙一头拱进长舒怀里,再爬到他枕边,如此三两来回,等长舒懒得管他了,他便能赖在长舒身边安睡一晚。夜夜被赶,夜夜如此,他和长舒,一个执着于钻床,一个执着于扔人,两个都乐此不疲。 今夜却是大有不同。 长舒如常着一件暗缎白褂,里面一身中衣,头发似是刚洗完,随意披在脑后,缓步朝床边走来,容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恰好对上长舒一双漠然的眸子。他已做好了被揪着后领提到床边的准备,那人却像没看见他一般,低着眼睛扫他一眼,便挥手熄灯,掀开被子躺在他身侧。不到片刻,容苍耳边只剩长舒匀长轻缓的呼吸。 他至此明白,长舒这是醉了。 容苍起身,借着窗外渗进来的月色放开了胆子,细细观摩这人的容貌。 他似乎从没这么近地打量过长舒。每次偷偷看过去,长舒就像有感应似的,眼风一动,他便慌乱收神敛眉,假装忙活长舒布置给他的课业,半点不敢逾矩。 烟寒宫和人间似乎没什么不同,会有天暗天明,夜夜都有玉盘一般的月亮,可就是不见半点日光。长舒是个不爱到处走动的性子,容苍觉得正因如此,长舒的皮肤和唇色才总是带着些惨淡的苍白,平日里触碰到他的手也是凉得与殿外那些青砖玉阶无二。现下睡着了,一双眼珠盖在薄得看得见细弱青筋的眼皮底下,偶有不安分的移晃,带得睫毛也跟着微微抖动。今夜的长舒却是极好,或是饮了酒的缘故,总算面上浮了点血色,带着些若隐若现的酡红,不知身体的温度是不是也…… 这样想着,容苍不明白怎的,有些心如擂鼓。 他舔了舔唇,把身子又撑起来些,靠近长舒耳边,轻声唤道:“长舒。” 离得太近,呼吸间热气散到长舒耳朵,但见长舒左耳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人却未醒。 看来是真醉了。 容苍揣着这般想法,侥幸地把手从被子里探出来,伸出一根指头放在长舒的鼻梁上,顺着鼻梁往下滑,滑倒小小的鼻尖,又快落到长舒的唇上。 “真是愈发没有规矩。” 容苍的手指被一把擒住,他失了一瞬的心跳,逃命似的想将手收回,匆忙间对上长舒静若幽潭的一双眼。 “谁借你的胆子,敢叫长舒。”容苍耳边嗡嗡作响,只看见身下的人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说什么,又好像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唤我君上。” 04 容苍心下正千回百转地想借口狡辩,哪知长舒话一说完,忽地闭眼,又酣睡过去。掌心还攥着容苍的手指。 容苍余惊未定,一寸一寸将指节从长舒手中抽出,替他掖好被子,大气不敢出地乖乖躺下。脑中却心猿意马,胸腔里跳个不停,他不懂长舒醒来那一刻自己为何慌成这样,像是害怕被长舒发现什么,但他自己也说不出长舒能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想了想,他不甘心放过难得喝醉的长舒,总觉得不趁此做些什么就亏了。于是一咬牙—— 钻到长舒怀里把人抱住,闭眼就睡。 绷着后颈等长舒醒来将他一脚踹开,他下定决心不管如何誓死不会松手,没想到长舒这次一觉睡得极沉,任他上下其手也再没给出半点反应。 容苍志得意满地枕在长舒怀里,觉得自己今晚赚大发了。 长舒第二日是被窒息感压迫到不得不睁眼的。 容苍年纪太小修为尚浅,一旦身心处于全无戒备的状态便收敛不好自己的本相,总要露出些妖容。 长舒看着埋在自己胸前正呼呼大睡的一颗脑袋,迫于抵住自己下巴的两对龙角,只能尽量低眼去瞧是什么将他缠得无法动弹。 容苍大半个人伏在长舒身上,双臂紧紧环住长舒腰腹,不知何时露出的龙尾将长舒的裤子蹭到了膝盖之上,两节小腿被容苍的尾巴卷得一丝不漏,准确来说,那尾巴是从长舒大腿一路裹到了脚腕,末端严丝合缝贴着长舒的脚心,在容苍睡梦中无意识地用龙鳞滑擦长舒的皮肤,尾脊上的龙羽时不时倒向一头,轻轻挠着长舒的脚背。 长舒叹了口气,挣出一只手来替容苍敛去妖相,再将人抱起端端正正放在床上,替容苍盖好被子后散下床帐,兀自换衣裳去了。 待容苍醒来,已是正午时分,他洗了把脸,晃晃悠悠走到前院,才看到坐在石凳上翻书煮茶的长舒。 “醒了?” 容苍点头。 “可睡够了?” “睡够了。”他笑嘻嘻跑过去作势要抱,拉着音调长声唤道:“长舒!” 眼看就要抱到长舒,被长舒二指抵住额头推开了一尺远。 容苍揉揉被长舒指头戳得生疼的额头,嘟着嘴巴委屈道:“长舒。” 这一套对长舒没用,石凳上面无波澜的老妖饮尽最后一口茶,起身拂了拂衣袖,路过他身旁时用扇子打打他的肩:“随我进来。” 他跟在长舒身后,看长舒停在寝殿铜镜前,便自觉过去坐下。 烟寒宫有奴仆杂役,只是长舒不喜人多,许多事能自己做就不使唤人来,只有关乎容苍的大小杂务,譬如梳妆用饭,他会吩咐奴仆每日按时定点来赤霜殿照顾。往日这个时间应该早有婢姑备好一应用品候在殿外,等他起床便进来伺着更衣束发,今日他跑出去见到长舒,这些多日培养起来的习惯一瞬便忘得一干二净。现下看长舒站在他身后,倒是想起了。估摸是长舒今日让他睡足,便一早撤下了服侍的众人。 难得长舒亲手为他束一次发,容苍自觉乖巧起来,正襟危坐于镜前,舍不得眨眼地看着镜中低头仔细替他打理头发的长舒。 盘好了发髻,长舒从袖袍中取出一根发带,替他束好,动作极轻,嘴上却问着:“可紧了?” “不紧。” “松了?” “不松。”容苍抬手摸摸自己的发髻,顺便悄悄碰到长舒的手,笑道,“长舒盘的,刚刚好。” 长舒不语,走到一侧,取下挂在熏香旁的一套新衣,递给容苍道:“见你这几日似乎又长高了些,便命人裁了套新褂子。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容苍欢欢喜喜地换上,全然不顾长舒还站在一旁,待换好后转过身,才发现长舒已经踏出殿外等他了。 他跑到门边,长舒负手背对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长舒。” 对方应声转头,见他一身打扮得体,点了点头,斟酌片刻,又道:“以后沐浴更衣之类的事,若是有人在旁,即便是同性,也该避让一些。” 他点点头,问道:“那长舒呢?” “什么?” “长舒也要避让?” “那是自然。”长舒道,“除非结发夫妻。便是父母亲眷,到你这般年纪,再在他人面前做出此等举动,都是不雅。” “那我同长舒做结发夫妻。” 长舒闻言一愣,随即走上前去,扬起折扇狠狠对着他头上一敲,眼中有些许怒色,脱口斥道:“放肆。” 05 容苍差点没被这一下打出眼泪。 一抬眼看到长舒冷峻神色,这句话再不敢多说一遍。 长舒给了教训,转身朝院外踱步,一袭轻纱作褂的白衣翩然翻摆,就此晃了容苍数万年的眼睛。 “跟上,带你去个地方。” 这是容苍被救半年多以来第一次踏出赤霜殿。 烟寒宫地势复杂,隐匿于两界之外,加之幻妖一族人丁稀少,行踪最是飘忽不定,天地间垂涎幻妖异能者不在少数,但能抓住一二且驾驭操纵幻妖的,却是寥寥无几,遑论知道幻妖一族栖息地的外人,更是凤毛麟角。 容苍跟着长舒,一路上形形色色的宫殿雕纹看花了眼,宫内役使奴仆见到长舒也并不过分拘谨,多数行礼过后便自顾忙活或是嬉笑,一派欢愉祥和,倒显得长舒这般不苟言笑的主君格格不入。几通七拐八绕,待容苍一头撞上长舒后背的时候,不知不觉已到烟寒宫大门。 长舒从袖中取出一条黑布:“戴上,闭眼。” 容苍听话照做。 不多时,长舒为他取下黑布,二人竟是身处幽冥鬼界入口。 长舒将随身玉佩递与看守鬼差:“烟寒宫宫主,幻族主君,长舒。”话音刚落,鬼界禁令大开,鬼差递回玉佩让身道:“请。” 九幽之处,森罗殿上,一红衣男子歪身倒躺在太师椅中,听见长舒二人脚步,懒懒掀开眼皮。 “长舒。”座椅上的人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好久不见,可是来还东西了?” “不还。”长舒道,“还没到时候。你先替我照看个人。” 红衣男子闻言放下挂在扶手上的双腿,坐正看向扯着长舒外衫躲在其身后的容苍,一双异瞳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问道:“就他?” 容苍此时也才反应过来长舒这是要将自己独自留在这里,仰起脖子直勾勾看着长舒,眼里满是质问。 长舒视若无睹,只朝对面点头:“暂存三日。三日之后他若是找我哭诉又或是少了根汗毛,你要的东西,便再等上一万年。” 对方眸光一凛,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长舒又转身将手放在容苍肩上,细细嘱咐道:“在此暂住三日。饿了就说,困了便睡,其余一概不要管。三日之后我自来接你。” 容苍瞪大眼睛盯着长舒,不接话。 长舒将他往殿前一推,红衣男子起身将容苍揽到跟前,按住容苍双肩任他小小一个随便挣扎,正来了逗耍的兴趣便听长舒道:“韩覃,照顾好他。” “且去罢。”韩覃打趣道,“就三天,三天后你若是回不来,我可就把这小虫子丢出去喂鬼了。” 长舒颔首道:“多谢。” “保重。” 长舒转身离去,刚迈开三两步,听见身后极不甘愿的一声呼唤:“长舒!”他脚步一顿,终是没有回头,原地捏了个诀,转瞬便飞离九幽。 眼看长舒没了踪影,韩覃抓着容苍恐吓道:“别动!再动将你扔去喂鬼!” 容苍登时冷下脸,扭头一脸无趣地和韩覃对视一瞬,甩开韩覃双手,自顾走到椅前坐下,闭眼不再搭理周遭事物。 日.更·期+衣龄;午扒。扒。午.九龄。 韩覃饶有兴趣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小妖,刚刚还泫然欲泣,此时竟在万鬼森然的九幽泰然自若,周身气场老道得宛若一尊上神。韩覃摸着下巴,只觉这人在长舒身前身后的模样反差甚有意思。 再说长舒刚出鬼界,见长决已在出口等了半晌,快步上前招呼道:“二哥。” “交付妥帖了?” “嗯。”长舒道,“走吧。劳烦二哥了。” “你我之间谈何劳烦。”长决摆手,“我不管事,一年也就回来这么几日,幻妖一族若没有你,只怕我早就带着满族去见韩覃了。” “二哥莫要开玩笑。” 长决哈哈一笑:“我胡说罢了。长舒啊,你真该多笑笑,赤霜殿待久了,人也闷了。” 又道:“走罢。早去早回,早些将那小长虫接回去给你解闷。” 提到容苍,长舒目光凝滞,难得走了回神。待长决唤他一声后,方才运气聚神,朝卧玉泉飞去。 06 三日之期眨眼而过,容苍早早守在森罗殿大堂等待长舒的身影,过了大半日,见到的却是孤身一人的长决。 韩覃依旧横卧在太师椅上,一手揽住容苍,见来人后挑眉道:“怎的?这次没熬过去?” “去你的!”长决上前将容苍拽到手里,“鬼嘴不说人话。”起势欲走,被容苍生生拽下来,小龙拉着他问道:“长舒呢?” “好孩子,长舒在家等你,跟二叔走。” “长舒为何不来?” “长舒累了,要休息。等回家就能见到长舒了。” 容苍回了赤霜殿。 榻上的人双眸紧闭,薄薄两片嘴唇颜色苍白地抿成一线,任人如何呼唤都纹丝不动,像是要永久长眠。容苍扑到长舒怀里,才换的新衣也抵不住长舒冰凉皮肤透出的寒意,从冰窖中取出来的石头亦不过如此。 “长舒。”小龙怕极,连呼唤都放轻了声调,想让长舒醒,又怕吵到长舒休息。 似是早已见惯这样的场面,长决抚着容苍的头宽慰道:“长舒无碍,会醒的。” 容苍头也不回,趴在榻边守着长舒,脑袋枕在手臂一动不动,殿中静谧至极,偶有风动之声从外传来,余后便又是几人交错的呼吸。长决坐在殿外饮酒,溶溶月华之下,恍惚间总听见一两句从殿内传出的低低呼唤:“长舒。” 一守便是一天一夜。 长舒一睁眼,对上的是容苍强打精神的一张脸。眸子水光粼粼,万般死气在看到他醒过来的刹那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欢喜,掺杂着担忧和不明的些许委屈。 “长舒……” 长舒难得没有板起张脸,只声音极微弱道:“你这张嘴,除了会叫长舒还会别的什么?” 一夜不合眼把人守醒就得一句这样数落,连着在九幽被抛弃的情绪一同涌上心头,容苍一瘪嘴,眼泪哗哗往下掉。 “别哭了,又不是小孩子。”长舒收了笑,伸手替容苍拭去断线的泪珠,将身旁的被子掀开道,“上来罢。” 容苍胡乱拿衣袖擦了把脸,情绪还没平复下来,边抽泣边爬上床窝在长舒身边,朝长舒拱了拱,又拱了拱,直到长舒退到墙壁,不得已伸手让他钻进怀里方才罢休。 小孩子缺不得觉,容苍头一沾枕头,没几刻便沉睡过去。半梦半醒间感觉身旁的怀抱逐渐抽离,容苍睡梦中一惊惶,死死抓住身旁人的衣服不肯放手。头顶隐隐飘过一声叹息,又睡了许久,一直倚靠的胸膛终究是空了。 朦胧中有对话断断续续传到容苍的耳边,悠远又真切。 “……怪我这次心神未定,总归是有惊无险。” “终究是我孤掌难鸣,若再多些人手……罢了罢了……此番凶险,你下次断不可再生杂念。” “二哥此次打算何时离开?” “你既已无碍,我便即刻启程。” “一路珍重。” “走了。” 不知谁人又起了那首熟悉的幻族歌谣,容苍神智于半梦半醒间摇摇晃晃,直到歌声从缭绕耳畔到渐行缥缈,那一听就知道是属于长舒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近后,他彻底安心陷入了昏睡。 07 凡事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打长舒带着容苍出过赤霜殿后,他便再难安分守己闷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于是一睁眼便缠着长舒再带他出去逛逛,要求不高,只要在烟寒宫内即可。长舒起先没理会,被吵得烦了,一挥手解开赤霜殿的封印,让容苍自己出去解闷。 “只一点,”长舒道,“凡高地、深水处、无人处与设禁之地,不可靠近。” 烟寒宫甚大,容苍得长舒允许,完成课业后日日有一个时辰可出殿玩耍,一年下来,已同烟寒宫众妖打成一片,幻妖一族语言也学了些皮毛,只因种族不同,所习术法也大相庭径,纵使长舒有心,也不过只能将一些基本的技法略授一二与容苍。 次年长决再回烟寒宫时,容苍已在大门候着,一见长决便雄赳赳将人拦下:“我知你回来所为何事。” “好你个小虫子。”长决挽起袖子叉腰笑骂道,“当真是他教出来的人,越来越没规矩!” “今年不许将我丢在九幽。”容苍道,“我要与你同去。” “你知道我要去干嘛?” “不知。但我听到了。”容苍将下巴扬到一边,俨然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你年年回来只为一件事,且势单力薄,去年长舒便是因此涉险。” “长舒可知你要同去?” 容苍没答,只道:“你带我悄悄去。” “你去了也无用。” “为何?” “长舒每年需在冬至那月,阴气最盛之日及其前后两天赴卧玉泉闭关以压制体内异障,满月之夜邪魔最易趁虚而入,届时我需在一旁护法三日,那御魔之术你可会?” “不会。”容苍道,“何为异障?” 长决笑得深不可测:“不可说。” 容苍此路不通再行一路:“你又怎知长舒去年心神不定不是因为将我扔在九幽放心不下?” 长决嘴角僵了一瞬,这小子说得不无道理。以往数万年他与长舒从未在闭关之时出过纰漏,去年与往常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多了个远在九幽的容苍,而在此之前他从未见长舒对谁像对容苍这般上过心,想来是真把容苍当成了自家孩子。 说来说去还是怪韩覃太不靠谱,随便寄存个娃娃在他那儿都让人提心吊胆。 长决思忖道:“若是如此,便更悄悄去不得。” 容苍道:“为何?” “便得光明正大告知长舒,征得他同意方可。否则你人虽同我前去,他却仍旧以为你在九幽,到时你再在卧玉泉搞出什么动静使他分神,岂不是事倍功半?” 那是容苍第一次见到如此险象迭生的卧玉泉。 说是泉,其实更像是一面湖。湖面倚壁而卧,山壁上有一道天然沟壑,泉水自沟壑流向湖底,这湖十分奇怪,虽能见泉水流动湖面涨退,靠近些更能听见汩汩水流之声,但却寻不到泉眼,更找不出泉水源头。 许是看出容苍内心困惑,长舒在入泉之前道:“卧玉泉水,自天上来。”只是自己低低对着湖水这么说了一句,旁人看不出是对容苍解释。 卧玉泉与烟寒宫有一山之隔,过去困于长舒禁令,容苍最多不过站在后宫门远远看上一眼,只见其仙雾缭绕,茵茵湖水镶嵌在山腰,犹如墨盘中被谁放进的一颗碧玉。虽窥不得全貌,却无数次心向往之。 如今走进看了,才知那哪是什么仙气,分明是缕缕自湖底升起的寒气! 卧玉泉所处位置山势陡峭,站在山腰可见山脚,于山脚处也依稀可辨泉水位置。容苍离卧玉泉尚有数里的距离,还未走近,已觉得寒意刺骨冷不自胜,将长舒放在这湖里泡上三天三夜,难怪他去年躺在床上身体冰成那样。如此这般,即便卧玉泉水有奇效,压制得了长舒身体的异障,可那湖里的寒气,却又是从另一方面加害了长舒的身体,这与以毒攻毒又有何区别? 待入夜,泉内寒气更甚。 容苍守在泉外,被冷气逼得一个激灵,忍不住回头去看泉中的长舒如何。那人背对着他,一头漆黑如墨的头发盖住了整个背影,定坐泉中岿然不动,周身气场宛若隔绝了一切身外之声,使人不敢打搅,细看又能瞧出长舒脊背随呼吸缓慢起伏,像是睡着一般。 未待他再将长舒的背影仔细研究个透彻,一直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长决忽然睁眼低声警戒道:“来了。” 话音未落,不知何时从山脚生出的迷雾暗自漫延到他们脚下,且离卧玉泉越近便越有加速的趋势,直至距他们还有不盈一丈之时,突然呈奔腾之势翻滚而来! 08 长决霍然起身,左手拔出腰间弯刀,横跨一步将容苍挡在身后,口中念念有词,右手覆二指于刀脊之上,自头向尾贴着刀身扫去,但见那二指过处有鎏金符文闪现一瞬,很快消退。未及认清,长决手中刀光一闪,刀面照向迷雾,雾中霎时闪现数张狰狞可怖的青白鬼脸,正亮出獠牙作势要朝卧玉泉处扑去,长决刀尖横扫而过,所涉之处传来凄厉的尖叫哭喊,顷刻之间迷雾自散。 一个回合下来,长决容苍二人毫发无损,回望长舒,依旧静坐卧玉泉中,不为外界半点纷扰所动。 “别看了,他听不到。”长决饮尽最后一口酒,将酒壶抛向身后,再次念诀,以二指擦过刀脊,将衣服下摆扎到腰带,两脚岔开,打好下盘迎接第二波攻击。 果然,不过片刻,滚滚浓雾卷土重来,且来势比上次更为汹涌。 “好孩子,躲好,二叔可顾不了你了!”长决说完,纵身跃到雾前,将弯刀向下在身后土地上划了一条长线,容苍眼前出现一道薄薄的半透明墙壁,是以长决为他和长舒布下阵法设了屏障。 容苍站在阵法之内,看长决只身力退数波劲敌,越到后半夜,战况越为激烈,打斗与魔物挣扎惨叫的动静几乎声震寰宇,只是泉内之人完全无动于衷,就像那袅袅寒气将卧玉泉包裹成了另一个世界,将长舒与容苍二人所处之境割裂开来。 直到东方吐白,最后一阵迷雾不击自退,长决收刀,回到阵中,神色疲惫地就地睡下,为第二晚的防御养精蓄锐。 黄昏,长决自耀目夕阳下醒来,睁眼便看到容苍趴在半人高的石头上面朝长舒的方向发呆,一眼不眨地盯着泉边半个背影,不知这样的姿势在他醒来之前持续了多久。 期1<铃.午>扒{扒"午''九&铃.整-文) 长决坐起身,捡起酒瓶仰头朝口中倒去,壶中滴酒未落,他这才想起昨晚就已经把酒喝光了。于是一臂靠在容苍肩头,看向山脚道:“非要跟来,这下怕了吧?怕也没用,没人送你回去咯。” 容苍不理,半晌后问道:“那雾中是何物?” “魔。” “什么魔?” “心魔。” “谁的心魔?” 问完只听见对方轻笑一声,容苍哑然一刹,顿时了然。 长决起身去打水,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今夜月满,最为凶险,你去长舒身边待着,若我撑不住了,便将他摇醒。” 容苍虽不知把长舒摇醒的后果是什么,但知道那定然是他们所做的最坏打算。他不再多嘴问话,只心中暗想,有他在,不会有把长舒摇醒的那一刻。 夜幕刚至,长决把容苍赶到泉边,将阵法缩小一圈,缩到只有容苍一人可沿泉行走的范围,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到山腰,到容苍看不见的地方,离泉数十丈处,独自一人面对自下而上的涛涛魔气。 熟悉的战斗声很快在山腰翻腾起来,容苍虽看不见,但听声辨位也大概判断出魔气在把长决逼得节节后退,连绵不绝的咒骂嚎叫从四面八方传到容苍耳畔,定坐泉中的人忽地蹙眉,胸腔发出一声极低微的闷哼,眉间一道细长的赤色妖纹忽明忽灭,接着嘴角很快溢出一丝鲜血,顺着下巴滴入没过胸口的泉水,倏而化开,了无踪迹。 容苍正欲抬手替长舒擦去嘴角血迹,听得不远处长决急吼道:“容苍!” 转眼,一道煞气极强的黑雾袭至跟前,直冲长舒后脑勺而来。 容苍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沉声道:“找死。” 隐了道行的黑龙此时指尖发力,聚了灵力正要将魔物魂魄打散,长决一个眨眼的功夫飞来挡在长舒身后,生生替长舒受了魔物一击,陷入昏迷。 容苍初见长决奔来那刻及时挽指收了法力,待看见长决昏过去后方才缓缓起身,踱步朝周围嚣张漫来的雾气中走去。 09 长决在容苍背上被颠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晚。恍惚间只见山野丛林在眼前晃荡,待视线清晰后才察觉自己这是在下山的路上。 他一下从容苍背上撑起来:“长舒呢?!” “已将他抱回去了。”容苍见人醒了,便停步把长决放下来,“三日已过,天一黑我就将他带回了赤霜殿。” “没人帮你,如何回去?” 容苍伸了个懒腰:“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长决借着天色低头看去,容苍靴底往上全是山路间的黄泥,斑驳得看不出靴子的本来颜色,及至小腿,裤子也沾了不少泥点子。 长决笑道:“好容苍!长舒没白养你。” 容苍懒懒瞥他一眼,打着呵欠道:“还不飞回去?难道要我再陪你走一遭山路吗?” 长决畅然一笑,拉住容苍起身腾云飞回了宫。 甫一落地,容苍便急急朝殿内走去。 长舒还如刚被他抱回来时那般沉睡不醒,浑身冷得像冰。容苍烧了热水,将帕子浇湿轮换着敷在长舒额头,效果不过杯水车薪。 入夜,容苍仔细收拾了白日被自己踩脏的地板又换了套干净衣裳,小心翼翼爬上床,翻到内侧,坐在长舒身边看着一旁双眸紧闭的人不知所措。 这次又要睡多久?容苍愁得眉头都展不开。 他拿手背抚上长舒额头,发现脸上已经回温不少,想来是自己今日不停用热帕子湿敷的缘故。但长舒身子仍是冷的。 总不能把长舒衣服脱下来泡过热水之后不停给他换吧?那样没事也得换出事来。 有什么可以一劳永逸地让长舒始终被热气围绕的法子?容苍暗忖许久,脑中灵光一闪,开始扒自己的衣服。 扒到最后只剩一套里衣,容苍一咬牙,将自己剥个精光。 然后迅速躺下钻进被子里,趁着自己一身热气,赶紧蹿腾过去贴着长舒。想了想,又大着胆子,把长舒抱住。正纠结要不要把长舒衣服也脱了的时候,容苍放在长舒衣结上打算将其解开的手被一把按住,长舒毫无温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在干什么?” 一抬头,对上身边人冷若寒霜的眼神。 “我……” 没等他开口解释,长舒低声打断道:“下去。” “长舒……” 长者语气中已显露出不欲掩盖的怒气:“穿好衣服,下去。” 容苍不言,从长舒身上一点一点收手,又撑着起来,极缓地将自己衣物穿好,翻过外侧的长舒走到床下,短短几个动作,容苍却是做得漫长又难堪。只是身影穿过长舒视线的时候,卧床之人指头突然一凉,不知哪里来的水珠滴到他的手上。长舒挪动目光,看见了容苍从未如此难过过的眼神和月光下被泪水拖出几条泪痕的一张脸。 容苍光脚站在床下,向外迈两步,吸了声鼻子,一抹脸,转身小声问道:“可是长舒,你要我去哪里呢?” 长舒不答,连眼睛都不看他。 容苍鼻子一酸,泪水涌上来连榻上的长舒他都看不清楚。他转身,趁眼泪再次落下之前疾步离开。 殿中大门被他“吱呀”一声打开,榻上心如铁石的人在此时开口问道:“你方才,究竟想做什么?” 容苍在门口伫立许久,嗓子抽搐得说不出话,低着眼睛等眼泪停不下来的这阵过去,才带着浓浓的鼻音结结巴巴开口:“我……怕长舒冷。” 榻上之人眼神中划过一丝惊讶,随后慢慢垂下眼帘,灯火照向他苍白如纸的脸庞,睫毛投射在眼下的阴影遮挡住了他此时眸中的动容。 容苍并未再听到长舒说话,收拾好情绪,看着天外皎洁的月色,黯然踏出了寝殿。 过了不久,容苍走远,长舒静卧殿中,却听见偏殿之中传来少年人稚嫩嗓音所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听起来委屈至极。 这孩子……走出去时,还未穿鞋吧? 长舒心底滋生出一分难以言喻的后悔和自责。终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所言所行不过是依着自己心里最单纯的想法来,又能对他起什么坏心眼?他长他六万岁,竟将容苍抬到了同龄的位置去让自己审度一言一行。容苍心性纯善,且不说他只是将他带回家给口饭养着,这世间舍得为人脱衣暖身的能有几个?况且他们之间还不是至亲至爱。不过是因为去年一句童言无忌,他便对自己养的孩子起了提防,当真是糊涂。 思虑至此,长舒一颗数万年固若铁石的心竟也生生有了股剜痛感。 这晚,正殿偏殿,皆是一夜未眠。 10 容苍一连几天没有踏出房门。 原本他也不需要吃饭,以往不过仗着长舒娇惯他,天天嚷着吃这吃那,一来是想多在长舒跟前晃悠,二来是自己嘴馋。这下和长舒闹起别扭,心里哪哪不舒服,还有什么心思考虑吃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谁也不见,就赌气这次要长舒来哄他。 长舒倒是出去了一次。 那天天明他一开殿门就看到长决抱个木桶在院子里正卖力洗刷着什么,身边溅了一圈泥污水渍。他走过去,站在长决背后突然发声问道:“何时这么勤快了?” “吓死我了!走路都不带点声的!”长决整个人先是惊得脖子一缩,手上的东西扑通一声落入桶中,转头见是长舒后嗔怪了一句,又继续从木桶里把东西捞起来,低头专注手上的活,徐徐说道,“给容苍那小子刷鞋呢!好家伙,洗了我整整三桶水还没洗干净!你是不知道卧玉泉上的那座山有多难走,泥都粘在那孩子脚上一指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你一步步给背回来的。昨儿到了我让他早些歇息也不肯,非要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干净才上床,说怕你醒来见床脏了不高兴。要我说,都累成那样了还管这呢!可惜孩子长得快,合脚的鞋才新做了这么一双,只能将就着穿进殿了。唉我说,你今天醒来见他把殿里边踩脏了没骂他吧……唉!人呢?!” 长决说着说着扭头去看长舒,发现自己身后的位置早已是冬风萧瑟,空空荡荡。随着“嘎吱”一声,殿门才开片刻又被关上,长舒自出来站了那么一会儿以后便也没再出过房门。 直到第三天,长决忍受不了整个赤霜殿死气沉沉的氛围,不敢招惹长舒,便把殿内除了正寝室外的地方逛了个遍,意外发现容苍没在长舒身边,而是一个人窝在偏殿,两眼发直趴在床上,一对龙角抵着床柱,尾巴也拖到地上,时不时扫两下地板,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若不是知晓这是条活了四万年的真龙,他简直要怀疑孩子是不是快饿死了。 长决眼中精光一闪,手上施法,那双被他洗得一尘不染的黑靴出现在容苍榻边。长决过去蹲下,将靴子提到容苍眼前:“好孩儿,看看这是什么?” 容苍倦倦将眼珠子拖过去看了一眼,又转过去和床柱子死磕。 “你二叔我刷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洗干净的!” 容苍翻了个白眼:“随便施法弄一下不就好了。” “事事皆施法,妖生多无趣。”长决嘿嘿一笑,凑到容苍耳边,“此次御魔凶险,你可瞧见了?” 容苍百无聊赖地点点头。 “我这数万年每年都是这么过的。”长决道,“以前还勉强过得去,这些年却越发感觉吃力了。想来还是我老了,又只有一个人替长舒护法的缘故。我这些年时常担忧,若是哪天我出了事,长舒可怎么办?” 容苍这才把脸转过去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若是能再多一个人护他,即便什么时候我有个三长两短,也算了无牵挂。”长决眉眼弯弯道,“你觉得呢?” “教我。” “什么?” 容苍目光如炬:“守护长舒的术法,教我。” “那可不是说教就能教的。”长决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搭在膝头,“当年长舒魔障缠身,我一身浴血把他救过来,却没料到他困于梦魇,一睡就是万年。我是日日夜夜守在床边干着急。后得高人指点,说蓬莱有仙法,可清肺腑,免情欲,消煞气,除心魔。又去九天之上求得那方卧玉泉,将他封印泉底三千年,待我学成归来之时,长舒因神魂被困太久,险些长眠梦魇之中,好在我及时将他唤醒,才免了他一道轮回。”他将目光放远,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恍然回神,又说回道:“这御魔之法,听起来只需专攻一技即可,实则不然。修炼讲究的是触类旁通,先学了爬,你才会走。这便好比搭建房子,不先打好根基,便如空中楼阁一般。况且我也并未将此法完全悟透,贸贸然教你,有用的东西只怕是秋后的野果,越来越少。若你要学,需得同我去趟蓬莱,拜见将此法传授与我的仙人,届时得不得道看你个人,若你悟性够好,千年便能学成归来,若你悟性不够,只怕耗上万年也不能护长舒周全。” “说到这个……”长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话头一转,道,“我晕了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你是如何度过的?魔物未曾伤你?” “不知道。”容苍看向一边,含糊道:“我把你拖进阵法里面,那雾进不来。后面我也晕了。” “怎么晕的?” “吓晕的。”容苍把话题糊弄过去,又扯到术法上,“我若去了,那仙人便肯教我了?” “看个机缘。”长决笑着摸了摸容苍的龙角,“我们家容苍聪慧可爱,谁见了都会喜欢。” 容苍嘟囔道:“除了长舒。” 长决一下便乐了,待笑够方道:“如此说来,你是要去了?” “去。” “不怕长舒舍不得?” “长舒巴不得清静。”容苍颓然低着眼睛,神伤道,“只怕我舍不得。但我若不去,以后谁来护他?” 11 长决拉着容苍将此事告知长舒的时候,后者正在院中煮茶。 年初时候从人界南方送来的银生,还剩最后一饼,长舒取了一些,煮到第三沸,容苍从偏殿出来了。 茶壶顶上凝聚的水汽形成一股袅娜轻烟,升了不过一寸便被壶外的冷气冻得顷刻消散,长舒以三指扣着壶把,一手挽住袖口,水柱从圆润细小的壶嘴缓缓倒出,待容苍说完自己要同长决远去蓬莱时,杯中恰好倒进一半茶水。 水流突然偏了向,摇晃着洒到杯外的石桌面上,眨眼间又流回杯中,是倒茶的人方才岔了神。 长舒施法将桌面未干的茶渍拂去,放下茶壶看着杯中水面微澜的茶汤,恰好倒映出身旁容苍尚未长开的脸庞。 “想去便去吧。” 冷淡得仿佛这不过是他日理万机中最微末的一桩小事。 长舒的目光始终未从茶面上移开,容苍从踏进院子到坦白时一直都十分忐忑,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是自己多虑。他在紧张什么呢?怕长舒会因为自己没同他商量就擅自决定离开而生气?长舒从不为任何人置气。 容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连打好腹稿的体面告别都因长舒一身漠然的气场而夭折在嘴边。 他有些尴尬,便扯了扯身后的长决,问道:“什么时候走?” “即刻启程。” 他闷闷哦了一声,最后贪恋地将眼神在长舒脸上驻足片刻,淡漠如水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分毫动容,遑论和他惺惺对视一眼。容苍颓然,低头向院外迈出脚尖,明明平日一眼就能览尽的青砖小院,他这次走了许久也没到院门。 长决早已走在他前面留步等他,见他磨蹭至此,半是不忍半是焦灼地催促,容苍加快脚步,离开赤霜殿的最后一刻,在拐角之处,他忍不住回头顾盼,那院中石桌旁哪还有煮茶人的身影,杯中茶水早已冷却,壶口还冒着残存热气,枫树枝干光森而伶俜,院中一片萧然。 长决道:“走吧。” 殿内,傲然坐在书案前的君上表情一派泠然,手中凝神盯着的那本古籍却是久未翻页。桌下,隐在袖中的左手不知何时握了一块皓如羊脂的白玉,上面雕刻出一圈细致精巧的流云纹边,玉佩中央方方正正刻了两个篆体小字,容苍。 许久未做,手艺难免有些生疏了。 长舒将自己关在房中两天半的时间,一铊一锯将这块白玉打磨成自己中意的大小形状,再刻上自己为他取的名字,刻完名字又觉得单调空洞了些,便又换了极细的刻玉刀压边雕上一圈流云纹,最后用钻打好了孔,抹上珍珠砂浆,才算稍稍满意些。长舒生来不会说软话,过意不去,便想到雕块玉去哄那孩子好了。 拇指在那两个小小的篆字上摩挲,长舒自嘲地勾起一抹笑,心想,容苍终究还是在同他赌气。 山中无甲子,千年弹指一挥间,人间沧海桑田楼起楼落,于烟寒宫而言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两千年长决年年归来,身旁却年年不见容苍。长舒既不开口过问,也没有刻意规避他的消息。每每长决提到他的时候,长舒均是惯然的那副神色,他用那副神色商议族事,用那副神色掌管生杀,用那副神色赏月吃茶,亦用那副神色去听长决讲述容苍。不过都是容苍比上一次相见时又长高了一些,亦或者功法心决修炼到了第几层,再者便是吃饭的时候总拐弯抹角向长决打听他近况的消息。 长舒总是默默地听着,不会给出什么回应。每次长决临走前会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与容苍,这是容苍两千年来乐此不疲拜托长决的事。无一例外没有回音。 长舒还是同过去几万年那样过,煮茶,议事,看书,休息,容苍曾经陪伴在侧的那两年不过是他漫长寿数的沧海一粟,存在或离开,对他而言起不到什么影响。 只是偶尔触到袖中那块玉佩时他会走神。 待思绪归来之后长舒有时心中也会闪过片刻空前的失落,烟寒宫辽阔,他独自一人躺在赤霜殿卧榻之上的夜里,竟也偶感寂寞。 12 容苍回来那天正值深秋,一树的枫叶将赤霜殿顶的半片夜空染得绯红,满月把殿前的小院照得宛若白昼,溶溶月华之下,阔别两千多年的人从迈进烟寒宫后,便按捺不住一腔悸动,才过一道正门,干脆直接起势朝最南边的寝殿飞去。 落地之声在簌簌叶落中显得沉稳而突兀,偏殿有人感知到不速之客闯入,掀被而起,转瞬移身到院门,手中幻化出一柄长剑,寒光凛凛,架在来人的脖子上,赤瞳黑衣,发间两尾红羽,一副人间十五六岁少年郎的模样,厉声喝道:“何人?竟然擅闯赤霜殿!” 容苍不卑不亢,抱臂斜倚在石拱门上,眸光直直平视过去,问道:“长舒呢?” “大胆!”少年剑刃直逼颈上,眼看就要划破皮肉,“君上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红羽。” 一道温润嗓音从殿内传来,如碧水清泉,如朗月余晖,平缓轻和,又淡漠疏离。 “把剑放下,莫要伤……”里面的人徐步走出殿门,在转眼看清擅闯者那一瞬口中尚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容苍一下直起身,嘴边绽开一抹故作稚气的笑,唤道:“长舒。” 他长高了许多。长舒看他第一眼时心想,瘦了,肩膀也更宽阔了些,当年走的时候还够不到这道拱门的顶,如今已需要弯腰进来了。 “长舒。”容苍又唤他一声,全然不顾身旁竖起眉头对他怒目而视的少年。 长舒这才将目光缓缓移到容苍脸上,和阔别千年的旧人对视。 容苍看他的眼神变了,又似乎没变。还是当年那般殷勤炽热,如今炽热里好像夹杂了些别的东西。被容苍蓄意掩盖又故意流露几分的东西。 长舒将视线错开,颔首道:“回来了。” “嗯。”容苍道,“长……二叔还在路上。我等不及,就连夜赶回来了。” 粩''阿;饴‘扣)号》三《2/凌(一/七;零,沏/一。四;六‘ “既回来了,便去沐浴洗漱,先好生休息。” 容苍笑着应了,见长舒转身回房,自己也欲跨步进院,却被收了剑的红羽一把拦下。 “去客房。”红羽不客气道。 容苍此时全无刚碰面时的剑拔弩张,只巴巴看着已将一只脚迈进殿中的人,小声叫道:“长舒……” 进殿的人身形一顿,低声道:“红羽,无妨。” 红羽咬牙,愤愤把手放下。 待殿门合上,容苍眼中默默温情倏然消失,随即恢复一派冷冽神色,对着红羽挑了挑眉,发出只二人之间能听见的一声嗤笑,目不斜视朝浴室走去。 容苍沐浴完,一开门便看见等在室外的赤瞳少年。 “偏殿是我住的。”红羽昂首道,“赤霜殿没别的房间了。劳你移驾,我已经叫人给你打扫好隔壁寝殿的客房了。” “偏殿你住了?” “对,我住了。” “哦。”容苍道,“那正好。” 拍了拍红羽的肩,他道,“让让。” 红羽侧身让他过去,心里正疑惑这人怎么洗个澡出来就变得如此好说话,下一瞬就看见容苍穿一身单衣,湿着头发朝长舒住处走去。 还没等他追上,容苍已经敲响了房门,斜着眼睛挑衅地看他一眼,柔声对门内唤道:“长舒……” 红羽抱着剑,对容苍的挑衅不屑冷哼。只道君上才不会让他进去。 腹诽还未落地,房门被打开,容苍对着房内的人小声说了两句什么,说完还去拉长舒的袖子,接着红羽便眼睁睁看着容苍进了房门,在关门之时还顺便抛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 殿内,一径走到榻边的君主久久没有听见身后人跟上来的动静,偏殿那方,红羽住的卧室,却突然传来极暴躁的砸门声。 长舒顺势转头,刚想开口询问容苍他与红羽方才是不是起了什么争执,何故惹得红羽如此行径,便看见对方站在门口,双手负在身后,耷拉着嘴角,满眼怨屈,一副不知是在他这里还是在红羽那里受了天大的气的模样。 “怎么了?” 不问还好,长舒一开口,容苍眼泪应声而掉。 长舒看得怔在原地,人也回来了,要进来同他一起睡也让进了,好端端的,两千年不见,怎么又哭起来? 但见那头容苍一抹眼泪,抽着鼻子使劲压制住哭腔,问道:“他是谁?” “他……” 没等长舒说完,他又咄咄质问道:“他说偏殿是他住的……什么叫是他住的?明明是我的地方,怎么我离开几年一回来就变他的了?还叫我不准住在这里,我不住这里我该去哪里呢?连你的名字也不许我叫,难不成我离家一遭,就不是赤霜殿的人,不是长舒的人了?连长舒二字也叫不得了?当年虽小,但满烟寒宫也就我唤得你一声长舒,如今学了本事回来,却倒被除籍了。早知如此,我便是永生永世当个废物也不要离开你半步……” 越说越得劲,越说越委屈,容苍字字问责,句句诛心,说得声泪俱下。到动情处,干脆直接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哭了起来。 长舒站在原地,沉吟不语半晌,待房里哭声小了,方坐到榻边,冲容苍招手道:“过来再哭,我替你把头发擦擦,免得着凉。” 13 容苍哭得抽抽,边抽抽边朝长舒走过去。在长舒身前的步踏上坐下,抱住膝盖静静等长舒替他拭发。 湿成一绺一绺的黑发在身后缠绕打结,长舒抓起容苍的发尾,放在手心那张干帕中,从两侧合拢,二掌隔布相贴,细细摩擦帕中的头发。赤霜殿灯火如豆,静谧中偶然传来一两下烛火爆破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坐在榻上的面若皎月,眼中是一派平和,面目慈悲犹如世人尊放贡台之上的神像。 良久,身后人停下动作,抬起一手放在容苍头顶,指腹极轻柔地穿过他的发间,从上到下替他梳理凌乱半干的发丝。 “两百年前,我途径西海,见红羽被暗礁所伤不能自理,便将他捡了回来。” 容苍知道。那年长决回烟寒宫见到红羽之后,再与他碰面时就迫不及待将此事告知了他,还说见那赤瞳小儿待长舒便犹见当年的他。若不是及时知晓,心中警铃大作,他也不会从那时起火急火燎将御魔之术废寝忘食地苦学至终,原本还有七百年的学期硬生生被他紧赶慢赶压缩成了两百年,功成身退之时更是一步不停赶回赤霜殿。今夜一见,无论是红羽还是长舒,都替他解了大半危机感,容苍在心中暗笑,长舒待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尽管如此,他还是出口埋怨道:“你怎么老从外面捡人回家。” 身后的人指尖一顿,说道:“你也是我捡回来的。” 容苍顺势把头靠在长舒腿上,转过去看着为他梳发的人,眼中尚有泪花未尽,水光盈盈的一双眼在灯火之下亮得长舒心跳一空。 “长舒捡我一个还不够?” 不知不觉动手抚上他的鬓,长舒对视着容苍,目光竟有些放空。他没有回答容苍的问题,只轻声道:“你如今回来了……” 回来了如何?容苍竖起耳朵等着下半句,长舒却没有再说。 “睡吧。” 容苍并不起身,背对着长舒使劲往身后蹭,眼看整个人都窝进了长舒腿间,长者不动声色地将脚抬到床上盘腿而坐。 “长舒长舒,你看。”容苍把头发拨到颈边,原来背后的衣料被头发洇湿了大片,聊了许久,还未干透,想必这样睡上去,十分难受不说,床褥也会弄湿。 长舒只扫了一眼,说道:“法术弄干不就好了。” “事事皆施法,妖生多无趣。”容苍道,“不然长舒为何要替我拭发?” 长舒语塞:“……柜子里放着你之前的衣服,自己拿来换上。” 容苍将衣服取出,拿到衣架旁,随手搭在横杆上,二话不说将身上的衣裳系带解开,衣襟顺势而敞,露出一片精壮胸膛。 再悄悄去看端坐床上的人,长舒已无声无息把目光挪开。 容苍嘴角勾起一道不易察觉的笑弧,低头间披散的头发就将他侧脸遮了个干净。 再抬头时已匆匆换好衣物,容苍走到长舒身前,示意他可以看过来了。 果然长高了不少,以前为他量身裁制的衣裳现下穿在身上,衣袖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尴尬地晾出一小段胳膊和小腿在外面。 更深露重,此时又在深秋,这套衣服穿了倒像是更方便寒风钻体,长舒思量着说道:“上床歇着吧。明日叫人给你量身,重新做几套衣裳。” 容苍应了,一骨碌钻进床铺里,直把长舒往内侧逼。待安定下来,长舒挥袖,烛火瞬息熄灭,容苍还没适应黑暗,万籁俱寂之时,听得长舒说道:“以前不是教过你,更衣洗浴之时,需得——” “需得避嫌。”容苍打断长舒,接话道,“除非结发夫妻。”又笑吟吟说道,“那我同长舒做结发夫妻。” 长舒亦还没有适应光与暗交错的间隙,此刻虽夜不能视,但也听出了容苍语气早已和当年无心说出这同一句话时的大不相同。 身旁的人陷入了莫名的沉默,容苍试探地叫道:“长……” 话未说完,猝不及防被一脚踹下了床,须臾,被褥枕头迎面砸来,眼盲耳杂的混乱间只听长舒骂道:“外出两千年,本事没学到什么,尊卑有序礼义廉耻倒是叫你忘了个一干二净!净染些轻佻下流的孟浪回来!真不知你那蓬莱的劳什子师傅是怎么教的!亦或他远在师门若得知你这般辱没门风,只怕要气得当场坐化!今夜要是再生半点事端,明日我便将你打回淮水,此生踏不进烟寒宫半步!也算是替你师傅清理门户!” 容苍被骂得双眼发直,愣坐在原地久不能回神,半晌,突然狡黠地咧嘴一笑,刚才那般,方才是他的长舒了。 只是那天后半夜,委屈容苍咬着被角在地上将就了一晚。他倒想得开,在心中开解道,这天上地下,空前绝后,能得长舒为之这般接风洗尘的,也只有他一人了。 14 二早,容苍睡得神清气爽起来,抬眼榻上,被褥方整,空无一人。容苍去到殿外,红羽抱剑而立,似乎是在等他。 “昨晚睡得怎么样?”容苍伸了个懒腰,没等红羽回答,打完呵欠叹了口气,懒洋洋说道,“我睡得不太好。长舒怕我冷,把我抱得可紧,差点热出一身汗。” 红羽冷笑:“是吗?我看君上今早出来的时候脸色不怎么样。” “那是昨夜我太累,不想同他闹了。他有些不高兴。” 红羽朝殿内探头,讥笑道:“地上被褥枕头又是怎么回事?” “情趣。”容苍面不改色,甚至眼中闪过一丝羞涩,“以前他就爱和我这样。” “哦?哪样?” “那样。他不同别人做。”容苍霎时笑得像个泼皮无赖,不欲继续斗嘴,左顾右盼道,“长舒呢?他让你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 “二叔回来了。”红羽撇嘴,翻了个白眼,“君上叫你醒了若要找他便去议事殿。” 长决非烟寒宫人,每年只有冬至左右回来暂住几日,在幻族也无正当职位,只因是长舒的二哥,辈分成了烟寒宫最高的,故此烟寒宫的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声二叔。 两人一同赶到议事殿,正听长决同长舒说着:“……昨日途径大晏国,随便落脚一间酒楼,却听见有桌道士在议论,说皇宫有妖孽作祟,原本只想听个热闹,到后面那桌人却争论起来,有的说是怨鬼作怪,有的却说……”长决突然压低了声音,“是幻妖。” 长舒拂茶的右手一顿。 “我多个心眼飞到皇宫上方粗粗瞧了一眼,确是有同族气息不假,可皇宫不是一般地方,我也不敢在人界随意施法,便想着回来与你商量,结果你猜我在路上又遇见了谁?” “韩覃。” “你怎么知道?” “你我共同的旧识,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不过两人。若遇见的是另一个,你没有心情同我坐在这里打谜。” 长决吃瘪,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整理神色后方道:“你猜他同我说什么?” 肉雯。)二叁!·灵溜)九二,叁九,、溜 长舒只将眼从茶杯中抬起来看他,懒得开口。 长决顺着说下去:“他竟是去大晏国抓鬼的!原来地府生死簿上有人阳寿已尽却迟迟没有归档,命鬼差前往查探,皆是有去无回,他只好亲自去了。谁知只到那里看了一眼,便说这鬼不好抓。还神神秘秘跟我说,此事同我幻妖一族有关,劝我早日告知与你,好让你将他这桩麻烦一同解决了!你说这韩覃,又懒又无赖,斩风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听到最后一句,长舒眸色一暗,长决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珠子一转,刚好看到站在殿外凝神偷听的二人,赶忙招呼道:“容苍来啦?还有红羽!来来来快进来!一年没见,让二叔好好看看!” 红羽快步上前对长决行礼,容苍踱步跟在后面,默默走到长舒身旁,低声唤道:“长舒……” 长舒收起眼神,置若罔闻,只管吃茶。 “长舒,我错了……” “错在何处?” “一,不该打断长舒讲话,二,不该有心同长舒玩笑,言辞……言辞孟浪。”他说得逐渐小声,待长舒看过去时,容苍的脑袋已经埋得快贴着衣领了。 “既已思过,便要改错。”长舒将茶盏放到手边桌面,起身道,“我要出一趟门。” “可是去大晏国?” 长舒点头:“你已听见,我便不再多做解释。少则三五日,多则大半月,最迟会在冬至前回来,期间好好听二叔的话,不要惹事。” “我同长舒一起去。” “我同君上一起去。” 红羽和容苍异口同声道。 “谁也不许去。”长舒拂袖离开,留给众人一个悠然远去的背影,“碍事。” 是夜,长舒刚在大晏国皇城脚下客栈落脚,径直走向了角落桌边一个带着帷帽的黑衣剑客身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剑客把头转向另一边,准备把长舒晾着。旁人看来,长舒不过是客栈最常见的那种把人认错的客官。 冷冰冰的声音在剑客头顶响起。 “一。” 剑客纹丝不动。 “二。” 剑客抱剑的手突然握紧。 “三——” 话音未落,柜台正打瞌睡的小二听得极响亮又快速一声:“长舒我错了。”登时被吓醒打了个激灵,擦擦嘴角梦出的涎水,目光搜寻着朝声源处望去。 只见那剑客把兵器掷在桌上,举手将头顶帷帽一扔,露出一张瘦削俊俏的脸庞,竟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未待小二看仔细,剑客转身一把将脸埋进身前二指轻扣桌面的白衣道长怀里,两手顺势紧紧环抱着道者的腰,撒娇似的在那素色道袍上蹭来蹭去。 被唤作“长舒”的道长起先面色冷峻,被这么抱了不过片刻,紧抿的薄唇有些许松动,最后抬手抚上抵在自己腹部的那颗脑袋,语气煞是无奈:“不是说了不要跟来。” “我才回来,长舒便要走。”怀中人声音闷闷地,带了点轻微鼻腔,“长舒还在生我气,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你明知不……” 黑衣少年收紧胳膊,又在道者怀里蹭了几下。还剩几许未言毕的话都咽了下去,白袍玉冠的道长最终轻叹一声,携着黑衣少年朝柜台走来。 小二抖擞精神,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机灵的笑,用天下客栈小二都有的那副尖锐嗓音和好客语气对跟前气度不凡的公子问道:“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两间上等客房。” 一锭白银端端置在软木柜台上,黑衣少侠扯扯白衣道长的衣角。 道长沉默一瞬,改口道:“一间。” 15 进了房,长舒便问:“二叔就这么放你下山?” 容苍摇头,笑得十分滑头:“我留了个分身在那。” 长舒挑眉:“分身?” “我师傅教的。”说到这个容苍便来了精神,“二叔也会呢。长舒你不知道,我原以为蓬莱那处该是英雄辈出的门派,再不济人气总要有些。谁知去了才知道就一个糟老头子,教完二叔又教我,拢共就我们两个徒弟。我说长舒这般超凡脱俗,二叔为何会如此聒噪,原来尽是跟那老头子学去了。俩人跟亲父子一样,谈吐举止不说,连做事都惯使左手。” 长舒一面听容苍喋喋不休地念叨,一面走到窗边用叉竿支起窗户,他们的房间位置靠街,朝南面望去,穷目之处正是巍峨皇宫。此时灯火通明,依稀可见绰绰人影。帝皇家的住处,置身于龙气蒸腾,喧嚣繁华的皇城,那种从砖墙中溢出的庄严肃穆,却好似被一份诡异的压抑与寂静笼罩着。 容苍已站在长舒身侧:“长舒今夜便要去皇宫?” “嗯。”长舒放下窗户,若有所思,“皇宫内,确有我族中人。只是皇城不是别的地方,不能随意出手。况且不知躲匿在宫中那只幻妖是何情况,在人界帝皇眼皮子底下作祟,怎敢如此猖狂。加之韩覃所说的棘手鬼魂,二者不会那么巧撞在一起。皇宫广袤,我需得找个身份在宫内待上一些时日,探出那只幻妖何以藏身,此事方能有些头绪。” 容苍道:“那我同你一起。” “此妖不是小妖,看这妖气怕是有数十万年的修为,放在烟寒宫,也少有人能与之匹敌。”长舒看了容苍一眼,“只怕到时候出了事,我无法护你周全。” “我不用你护我周全。”容苍道,“让我跟着长舒就好。” 二人闪身跃至宫闱内一个偏僻角落,黑灯瞎火中恰好有两个小太监提着裤子从拐角出来,正相互搀扶着朝卧房走去。 长舒和容苍对视一眼,隐身跟了上去,待跟到住处门口,两人朝小太监身后一挥手,门口的人两眼一白睡了过去,再一晃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长舒,已化成矮他寻常半个头的白面小生,细皮嫩肉,桃花眼,琼瑶鼻,正是方才那小太监的其中一个。容苍见势也幻化成了另一个太监模样,二人推门而入,正赶上掌事太监熄灯前来巡视。 “德全、德海!又是你们俩!”掌事太监捏着嗓子眼骂道,“不到最后一刻准不舍得回来的!惯是去做那事了!看我这次不打断你们的腿!”作势扬起手中拂尘便要打,周围随之起了窃窃笑声。 容苍横跨一步站在长舒身前,对着老太监笑道:“好公公,您息怒!若不是仗着有您向来疼爱小的们,换了别人,我们又哪来的胆子这么放肆呢!以后还要多仰仗您!”言语间不知何时从掌中变出一块精巧玉佩,偷偷搁在掌事太监腰封里,意有所指地对着老太监谄媚一笑,也就被放过了。 待所有人上了榻,二人朝靠壁的两张空铺上走去,容苍让长舒睡在内侧,自己睡外侧,刚一躺下,旁边的小太监就凑到耳边嬉笑道:“海哥儿,那事儿真有那么舒坦?” 容苍自是不晓得他言中之意,只打着哈哈回笑道:“舒不舒坦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小太监听了便伸手过来拧他大腿,小声道:“海哥儿又打趣我!真当谁都有你这么好的福气……”说着朝面壁的长舒瞧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些,“能得全哥儿青眼……” 容苍瞧小太监这动静,像是个惧怕他口中这位“全哥儿”的主,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声道:“莫再说了,仔细吵到他休息,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小太监轻哼一声:“你没好果子吃,我却是连果子都没得吃。”说完转身过去,自己睡了。 夜深人静之后,容苍身侧被人轻轻拍了两下,长舒已靠壁坐起,等容苍睁眼,两人一起闪身出了房门。 16 长舒寻着幻族妖气一路往北走,容苍放风,若遇到巡查的禁军,便隐身不动,待禁军过了,方才继续探查。 最后穿过一道湖心走廊,在一座极奢华的寝宫前停下。朱漆大门,镀金的铺首衔环,赤墙琉璃瓦,油光锃亮得一看就知道才修成不久。一丈高的门前挂蓝底金字的匾,龙飞凤舞题着“霁月宫”三字,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书“轩德元年 萧启题于静亭”。 静亭,方才他们过湖心走廊时过的亭子。 “看来是位宠妃的寝殿。”容苍打量道,“那幻妖便在此处了?会不会就是住在这里的皇妃?” “不然。”长舒道,“此处应是幻境主人所居之地。那只幻妖不在这里。”见容苍不解,他才略一思忖,解释道:“幻族,同别的妖有些不同。” 原本也不指望能靠着妖气找到幻妖所在,长舒寻到这处,今晚的目的也算达到,无事可做,便多了几分耐心同容苍讲话。 “幻妖一族,没有本相。”长舒说完,毫不意外在容苍眼中看到了不可名状的诧异,继续盯着那块匾额说道,“这也是三界之中无数人垂涎幻妖的能力,却难寻幻妖踪迹的原因。幻妖幻妖,既生幻境,也由幻境而生。既是幻境,又何来的本相?凡六道魂灵,只要有情有欲有执念,皆能产幻。世间千万生灵,便有千万种幻境,幻妖之相随幻境主人的变化而变化,而自身形体却能跳脱幻境。往往妖气凝聚最甚之处,是幻境所在,而非幻妖。” 容苍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前半部分关键点问道:“那幻妖能根据人心中执念布置幻境,岂不是得先知道对方心中所求?” “不错。”长舒道,“幻妖最大的能力之一,便是探取人的记忆。” 容苍脸色一变。 “也不是谁都能探取,还得看修为高低。”长舒道,“记忆是魂魄的一部分,探知记忆无异于穿透对手层层防御,触及命脉。要做到这一步,自然是能力远强于对方,才能做如此等同于拿捏别人的生死的事。” “那凡人面对你们岂不束手无策?” 长舒意味深长地看了容苍一眼:“这项法术十分耗费元神和修为,不到非做不可的地步,幻妖不会妄动。烟寒宫明令禁止幻妖一族通过幻术加害于人。违令者轻则逐出烟寒宫,重则处死。若非自保,幻族不会随意制造幻象。” “若中了幻象会怎样?” “幻妖死而幻境破。”长舒往回走道,“又或者,中幻术之人自己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幻术不攻自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否则中术之人只能长眠幻境,直到元神耗尽,命海枯竭,重入轮回。” 容苍跟上前:“那长舒探取过我的记忆吗?” “没有。” “长舒要不要探取一下?”容苍突然拽住长舒,二人停在原地。他摇了摇长舒手腕,“探取一下嘛。” “不探。” “长舒不想知道容苍心中有何执念?” 追&文.二三o+6久二三久>6; “不想。”长舒拂袖道,“吃喝拉撒贴脑门,酒囊饭袋作肉身。” “……” 紧赶慢赶走回卧房,宫中的打更人敲响三更的梆子,容苍让长舒先躺下,自己再掀开被子挤进小太监和长舒二人之间。 长舒刚想闭眼,臂窝中突然钻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头顶抵住他的下巴。容苍一手搭上长舒的腰,一手穿过背后圈住他,仰起脖子用手指了指外侧酣睡的小太监,冲长舒小声告状道:“长舒,他挤我。” 长舒垂眼,无言盯着枕在自己胸膛的人半晌,最终还是没有戳破容苍的借口,只当小孩子刚回家还有些黏他,回手拍了拍容苍的背,让他寻个舒服姿势躺好,低声道:“睡吧。” 被褥还没捂热,众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准备起床了。 昨夜的小太监趁长舒更衣的空隙凑到容苍身旁道:“海哥儿,你还真是吃不饱啊。” “啊?” “昨夜我都看见了。”小太监酸溜溜地,伸手露出三根指头,“一直到这个时辰才回来!” 长舒背对着他们,小太监正好拿眼睛肆无忌惮地扫视,过后直接用手挡住嘴,凑到容苍耳边问:“你皮糙肉厚的只管自己了,人全哥儿那打小金枝玉叶的,家里犯了事儿才落个全白进来,他受得住?” 容苍眼珠子一转,从昨夜到今天,小太监话里话外已经把他和长舒借用的这两人的关系透露了个大概,试探着开口道:“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小太监“哎哟”一声,捂嘴笑得像亲眼看见了昨夜二人苟且淫乱的猴,笑过又眼放精光地问:“这事儿滋味真有那么好?” “好不好的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容苍见长舒穿好衣服,也就不再搭理小太监。兀自领着长舒出了卧房到外面随众人听候掌事差遣。 两人心里都念着昨夜到的霁月宫,只盘算等一会儿散了想办法摸进去查探,被派活时也不甚走心。哪想掌事太监下一句话就让他们来了精神。 “福康、福礼,你们俩今日负责去霁月宫洒扫送饭。” 闻声看过去,掌事叫的正是昨夜那小太监和他身旁站着的另一个。只是这时听见自己被叫去霁月宫当值,早晨那会儿脸上的光彩已经被吓得半点不剩,颤颤巍巍抖着嘴唇开口:“高公公……” 话还没出口,老太监一甩拂尘,很明显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别给我说些有的没的,大家伙儿都是轮着去,谁也没特权,这个月就剩你俩没轮完了。” 众人的眼风似有若无地朝长舒二人扫来。 小太监旁边那个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出神的长舒,须臾,眼神变得狠戾,一捏拳头朝容苍二人指道:“德全这月一次也没去过!就算他新调过来不久,按理来说也该轮了两次了,可他连霁月宫都大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每次一轮到他,德海就让他躲着休息,自己一个人跑去把活儿干了!”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容苍粗粗掠过一眼,看大家反应应该都是心照不宣的。老太监好整以暇地听他闹完,细着嗓子冷冷一笑:“那你想怎样啊?” “我揭发他的……我……我不去!让他!让他和福礼去!” 叫福礼的小太监脸色唰地一白,下意识便抓住了福康的小臂,眼中净是难以置信:“康哥儿……”随即被冷冷甩开,或是心虚,或是愤怒,福康没看他一眼。 “好了!”老太监不耐烦地打断,“安排了谁谁就去,人德全没去是德海心甘情愿替人遭罪,你有本事也给自己找个心甘情愿的!别在这儿怨天尤人,跑来找我鸣不平!这天底下那么多不平的事,我管得过来吗?啊?!马上就卯时了,霁月宫那位一向起得早,耽误了主子们的事儿,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福康目光阴寒地盯着老太监走远,待看不见人后,一脚将腿边木桶踹出两丈,最后咬牙切齿地转过来瞪了长舒一眼,懑懑走开。 长舒朝容苍使了个眼色,后者意会,一把将福礼楼在臂弯,问道:“小礼子,哭什么?” 福礼一双哭红的兔子眼都快竖起来瞧他:“你说哭什么!” “不就是个霁月宫吗?怕成这样?我每次去真没见着什么古怪的东西。” “就一个长公主还不够古怪呐?你见不着,你敢说长公主那样没见着吗?那是鬼没找上你,等你能看见了,也就差不多该玩完了!待霁月宫跟长公主一起过吧!”说着说着,福礼大概回忆起以往每次去霁月宫时的场景,腿一软,干脆坐地上哭了起来。 容苍和长舒脑子都转得飞快。 霁月宫内住的竟然不是什么宠妃,而是长公主。 容苍蹲下又把胳膊架在福礼脖子上:“你这么说也确实怪。按道理长公主应该有自己的府邸,怎么会住到宫里来?”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福礼一哭哭得失了理智,什么话都往嘴边蹦,“这么个疯婆子谁敢往外放,也就皇上能管,不扔宫里边关起来扔哪儿啊?” “可不敢乱说!”容苍作惊恐状,捂住福礼的嘴,眼泪鼻涕登时黏糊糊沾了他一掌心,“你多大能耐?再疯那也是长公主!长公主是你能妄论的?脑袋不想要了?” “你能耐你去呀!”福礼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此时小孩子心性上来,不管不顾把容苍胳膊甩开,“闹鬼的宅子去一回就是赌一次命,我今早脑袋保住了,谁还知道晚上回不回得来!” 容苍该问的已问得差不多,回头朝长舒挤了挤眼睛,长舒点点头,容苍便对福礼说:“罢了罢了,莫再哭了。今儿海哥心情好,带着你全哥儿替你和福康走一遭便是!以后莫再在高公公面前告状!” 福礼哭得喘不过气,打着嗝问道:“当真?” “我几时诓过你?”容苍笑道,“替我和你全哥儿把该做的活做好。” “那……”福礼腿还软着,踉踉跄跄摸索起身,一抹脸道,“那我去找康哥儿说一声……” 见容苍没有要再吩咐的,屁股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福礼一溜烟朝方才福康离去的方向跑了。 17 这边长舒和容苍去了御膳司取到要送往霁月宫的食盒,往北边走去。 “长舒怎么看?可认为那宫里有鬼作祟?” 长舒只微微摇头:“昨夜你我二人去的时候,宫内并无鬼气。” “皇宫?” “不,单是霁月宫。”长舒道,“大晏国历经千代国主朝臣,沧海桑田间必有无数生灵命丧宫闱,皇宫之内怨气聚集鬼息遍布是定数。霁月宫显然是新修的殿宇,还没出过人命,昨夜我们也就没探到半分鬼气。只是不知韩覃说的那只鬼魂究竟藏匿何处,是怎么个难抓法。” 容苍也赞同,便道:“那福礼口中所说的长公主被鬼缠身是怎么回事?” “应是我族幻术。”长舒当时听福礼说完,心里估摸了七八分,这下便对容苍道,“幻族幻术非比寻常,中术者并不会如人司空见惯那般肉体陷入沉睡,而是行动自如,头脑清醒,身体机能与常人无异,但其实眼前所见与常人不同,所以在外人看来会显得疯疯癫癫,像是被鬼缠身。” 一路行至殿前,赤色的朱漆大门巍峨紧闭,容苍试着上前一推,大门露出缝隙,竟就推开了。见此状,他差点怀疑昨晚或许也是这样可以直接进来的。 霁月宫宫墙高于宫内其他寝殿,宫外是一片人工湖,湖水自城外沛河凿渠而引,横卧于宫群与霁月宫之间,将这座高耸宫殿同规整极肃穆的皇宫建筑群分隔开来。 昨夜天黑看不清楚,今早他二人站在宫外,目眦不见宫墙尽头,转身同正门一样面水眺望,抬眼看去,正值深秋,岸边杨柳枯然垂首,湖心亭飘进三三两两残花落叶,举目尽是萧然破败。 长舒看过与这磅礴殿宇极不相称的湖光风景便收了眼,回身迈步跨进霁月宫大门。 原以为墙内风景当同墙外别无二致,岂料两者是云泥之别。 说是宫内的殿,霁月宫其实更像修在宫墙脚一个独立的四合院。进了大门看得见沿墙栽种的木芙蓉,又入垂花门,满院初放的腊梅闯入眼帘,两侧厢房都关着,看起来像是久无人居。如此空寂,房屋越恢宏却越显院子寥落,满眼黄艳艳的梅花点缀在院中,有种诡异的违和感,似乎主人刻意制造了一份死板的热闹,效果却是无鬼胜有鬼,不如不造。 御膳司的太监告诫他们,进了院子把食盒放下就走,不要多留,想来换了旁人,即便不用刻意叮嘱,也没人愿意在此多呆片刻。 将将把这院子打量了个大概,正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跑出个提着裙摆的女子,系着金丝朱雀纹滚边的绸面斗篷,远山眉,杏仁眼,百合髻插金步摇,约摸十七八岁年纪,虽衣衫繁重,却正欢脱地朝院中奔来。 “姜禹,你回……”刚下门外台阶,就见到院中从容站立的两人,女子神色呆滞一瞬,“你们……” 长舒率先行了个跪拜礼,道:“参见长公主殿下。”容苍眼疾身快跟着跪了下去。 “姜禹让你们来的?”叉腰俯视他们的人问道,“他今日不回来了?所以让你们来送饭?” 长舒道:“是。” 头顶的声音显然一下子低落许多,眼角余光里,身前的食盒被提起,容苍听得人颓丧道:“你们回去吧。” “嗻。” 毕恭毕敬站起,打直了腿也依礼躬着身,容苍和长舒以这样的姿势一步一退抵达院门,长公主回房的步伐也全然没有出现时的轻快,旭日初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踩着影子慢慢踱回正房,全身的金冠绸缎似在此时才有了分量,将她的步伐压得沉闷而缓慢。 退到门外,容苍倚墙抱臂,朝晖给他的黑发镀了层微弱的金光,脸还是德海的脸,身板不大,但俊朗疏阔,星目炯炯,殷殷朝长舒问道:“要留在此处吗?” 长舒颔首:“长公主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与常人不同的表现,既然宫内盛传她被鬼缠身,且每个来此服侍的人都曾目睹,说明她的异常应当不会偶发,而是日日如此,姑且在此待上一日,看看会有什么状况……你在想什么?” “长舒可知大晏国当今皇帝的年号与名讳?” “轩德,萧启。” “那就更奇怪了。”容苍屈起食指抵在自己下巴,皱着眉头思索道:“既是一国长公主,皇帝为她特意开辟一座宫殿,殿名还亲自提笔,说明无论是自身身份或是受宠程度,她都该是当世无与伦比。” 长舒垂眸,心下已经了然容苍想表达的意思,只是并未接话,听他继续说着,看与自己心中所想是否一致。 “看长公主的模样,首饰衣物虽是上乘,发髻盘得却并不太规整,手法生疏,当是她自己弄的。我们提来的食盒足足有四个,且每个都是三层,分量虽然不多,但于她而言,独自提进殿中怕还是有些费力。尽管如此也没见她唤人出来帮忙,凡事都是亲力亲为。大概霁月宫真如我们见到的这般一览无余,没人候命。偌大一个宫殿,里面住着当朝身份最尊贵的皇族,竟没有一人服侍在侧,且连饭食都只是让人定点送来,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小姐,光看这点,又让人觉得这长公主未免太受冷落。” “不错。”长舒道,“长公主的待遇和处境,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分矛盾的。”又想到了什么,长舒语气一顿,沉思道,“还有食盒……” “嗯,还有那食盒。”容苍道,“就算皇家用膳菜品繁多,但我想长公主在这方面也不会得到多体面的侍奉,既然如此,怎么她一人用膳还需要用到整整四个食盒?还有她方才出来口中所唤的人……” “姜禹。” “想来这就是宫中人口相传的鬼魂了。” 容苍所言跟他心中想的八九不离十。长舒凝神看着眼前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人,两千年前还是个只会把伤疤揭开朝他哭鼻子的孩子,出去历练一场,竟也学会了在脑子里拐弯思考,看来蓬莱那位师傅并不是个庸材,至少比他会教。若是这两千年容苍哪也不去,老老实实在他身旁,恐怕除了依旧会哭鼻子外,只会还被惯得无法无天,任性恣睢,断没有如今这番模样。 “长舒?” 被容苍一叫他才回过神,有些慌忙地错开眼睛,快速道:“幻象。” “什么?” “姜禹,”长舒定神道,“是幻象。”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长舒说这里没有鬼气,那便定然无鬼。”容苍笑道,“不过长舒方才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长舒略微沉默一瞬,说:“在想……或许该将你再送出去学几万年本事。” “不要!”容苍闻言一下站直,皱眉道,“学了两千年回来长舒身边就有别人了,若再学个几万年,只怕你连孩子都跟人生了!” 长舒把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解,只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 “有!就是有!怎么没有!”容苍急道,“总而言之,就是长舒会不要我了!” 长舒更听不明白了。且不说他身边有了红羽怎么就跟日后成婚生子扯上关系,即便如此,容苍又怎么联系到他会不要他了?难不成他日后还要跟嗷嗷待哺的婴儿争宠? 走不通的路便挥手斩断,长舒想不明白便不愿再想,也不和他争辩,转身留给容苍一个淡漠的背影,背影前传出他淡漠的嗓音:“休要胡闹。” 身后果然瞬间安静下来。 长舒正待转头同容苍商议去房顶上等,耳畔却传来低低的啜泣。 一看,容苍不知何时到了墙角边上面壁蹲着,一手拿着树杈在地上画圈,一手不停地擦眼睛,脊背和肩膀时不时抽动两下,伴随着压住哭声的抽泣。从长舒的角度看,只有容苍小半个侧脸,袖口濡湿了一片不说,嫣红嫣红的眼角还挂着眼泪珠子。 “……”长舒无奈走到墙角,神色还是冷的,只是语气已经不自觉温和了起来,“好端端的,又哭什么?” 容苍还带着些嘤嘤呜呜的调子:“长舒不要我了……”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了?” “方才我说长舒日后成婚生子,你默认也就罢了,我说你有了娃娃便不要我,你就生气了……这不是被我说中了是什么?”容苍又拽着袖子使劲往眼睛一擦,太监的衣服布料粗糙,这一擦擦得长舒仿佛眼睛都有些疼,又听容苍絮絮咕囔道,“男大当婚并不可耻,我不过一不小心说到长舒心事,你又何必对我恼羞成怒……长舒若是不喜欢,我日后绝口不提便是。又或者长舒不喜欢的只是容苍这个人,那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找什么让我求学的借口……等你三媒六聘将人娶回了赤霜殿,我自会让出你榻边位置,不碍你的眼……当年你在淮水之畔施舍我一点善意将我救了回来,早在那时我就该知足,你原本就想赶我走,是我死乞白赖留了下来,早知如此,我……” “好了。”长舒听他越说越离谱,再听下去怕是要直接把当年将他打伤在淮水之畔那只大妖同幻族祖辈在几十万年前的关系给编造出来,好让自己给他低头认错才肯罢休。 干脆垂手夺过他手中树杈一把扔掉,再扯住人手腕将容苍从地上一把捞起,把容苍的手摊在自己掌心,细细替他擦去手上灰尘,说道:“哭就哭,一个人跑到墙角蹲着算怎么回事?我平日给你多大的委屈受了?又何时说过要娶妻生子?你替我下的三媒六聘?五万岁的人了,怎么闹起脾气还和小孩子一样没点分寸。” 容苍心里欢欢喜喜把手放在长舒掌心,面上一撇嘴一扭头,说道:“长舒还是没说会不会不要我。” 长舒将容苍双手连同指缝仔仔细细检查干净后,放下道:“赤霜殿我让你住进一天,便能让你一直住下去,你又何苦闹这一出?” 18 容苍知道这是长舒有些生气了,默默讨好地伸手去抓长舒的小指,轻轻摩挲两下,道:“长舒,我以后不闹了。” 长舒见他乖了,也不再多说,只让上屋顶去。 一直坐到月明星稀,一勾下弦月挂在他们眼前,容苍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觉得这人间的夜景甚没意思。 他打了个呵欠,往长舒身边蹭蹭,弱弱道:“长舒,我困了。” 长舒闻言没出声,只是朝他敞开了一只手,容苍很自然地顺势趴进长舒怀里,下一瞬,那只手便习惯性地放在他的背上,一如两千年前哄他入睡那样,不轻不重地慢慢拍打。 容苍这下是真的有些想哭了。 偏偏才答应了长舒,又不敢再闹,索性把脸一转埋到长舒腰腹,还是没掩盖住嗓子里的哽咽:“长舒,我想回家了。” “家?” 长舒有些失笑,仔细算算,容苍在赤霜殿里待的日子不过是在蓬莱的千分之一,他如今这般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想家,长舒却不敢确认他把哪里当成了家。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容苍想回蓬莱了。 长舒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容苍不属于那片凄清寂寥的山野,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赤霜殿。 “烟寒宫,赤霜殿。”容苍借着这个姿势趁机摇了两下脑袋,在长舒怀里擦干眼泪,说,“长舒,我好想你。” 他道:“以前我活了四万多岁也不觉得时间有多难熬,可在蓬莱那两千年,总觉得是不是有人悄悄把日头拉长了许多,日出日落间隔怎么那么久,似乎学海无涯,我总也望不到头。蓬莱不好,那里没有赤霜殿夜夜如玉盘一般大的月亮,没有听我说话的枫树,没有敲起来叮叮咚咚的玉阶。那里没有你。我便觉得样样不好,样样都只把我当异乡之客。我盼着回家,可归期似乎遥遥无期,今日学会一点,明日便又有新的东西要学,那些术法怎么也学不完。终于盼到头可以归家,我回首一看,明明不过两千年,我却觉得自己已经等出白发了。” 长舒轻轻拍打他的那只手突然在背上按住不动,容苍说在兴头上,心下窃喜,原以为现在正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好时候,等着长舒摸摸他脑袋,他再顺势在人脖子窝里拱两下,就能把长舒哄开心。不成想脑袋没等到长舒的手,屁股倒是狠狠挨了一巴掌,听得长舒警惕道:“起来。有动静。” “……哦。” 容苍捂着后面起身,两眼汪汪地巴巴看向长舒,顶着一双桃花眼的玉面太监根本没空搭理他,只两眼死死盯着正房,等待那里的主人开门。 果然,不多时,长公主一如早晨那般从房里奔跑出来,朝门外欢喜叫着:“姜禹!” 她已卸下白日里的隆重装扮,换了身素衣,看样子像是准备睡了又从床上爬起,随意套件狐氅便跑了出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只不走心的趿在脚上,跑着跑着,果真掉了一只。也不去穿,草草低头看了一眼,跑向院门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少。 宫殿修得高大,长舒所坐的地方离地有四五丈,但这并没影响他看到长公主露出的脚背还有往上,那些裸露出、又沿着脚腕攀爬到腿上,甚至可能遍布全身的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 撤了门闩,院内的人笑得眉眼弯弯。紧接着她朝门外扑出去,像是抱住了什么人,虽是埋怨,语气却娇憨甜蜜:“怎么今天叫别人来送膳,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说着做出将人拉进院中的姿势,又去插好门闩,挽着身边的人其乐融融朝正房走去,边走边碎碎念着:“没呢,等你回来一起吃……冷了没事呀……去小厨房热一热……以前我连冷的都没得吃呢……好啦好啦不提啦……” 少女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院中,屋顶二人无言看着她走进房内,零零碎碎的谈话声不断传到外面,无非是女孩子的嘘寒问暖亦或者撒娇嗔笑。 合该是在花好月圆下琴瑟和鸣的场面。 如果不是院子里全程都只有长公主一个人的话。 她身旁……仿佛多了个谁都看不见的夫君。 “走吧。”长舒道,“快到换班的时候了。别像昨晚一样回去迟了。” 容苍原本利落起身,听话地准备离开,听到长舒后半句话又变得有些吞吞吐吐:“其实……回去迟些……也没关系的……” 没吃到嘴里,让别人误以为吃到了也行啊。 一个冰凉的手背猝不及防贴到他脑门。长舒皱着眉头道:“脑子也没发烧啊……” “?” “今日怎么尽是胡言乱语?莫非被人夺舍了?还是换魂?” “……”容苍黑着脸把长舒的手拨下去,面无表情道:“走吧,回去。” 19 到住处之后才发现他们住的地方叫散侍监。 现在整个散侍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得就差所有人一起敲锣打鼓地吆喝了。 容苍找到福礼,问:“这是怎么了?” “康哥儿不见了!”福礼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流,“早上从这儿离开就找不到人了!他该不会……该不会……”嘴唇张合着说不出个所以然,胡思乱想间又要哭起来。 长舒站在不远处,用周围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声:“去掖庭旁的死巷里看看。”明明没什么起伏的音调,不知怎的,众人皆是一顿,总有种被吩咐的感觉。 “那么远……康哥不会去那种地……” “去找了就知道。” 长舒翩然转身回房,留一干人等在原地进退为难。过了一会儿,人群窸窸窣窣流动起来。 “走吧走吧……反正都找遍了……也不差这一个地方……” “死马当活马医吧……” “公公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也不能睡……” “走走走……” “小点声……别惊到主子们……” 待人走得差不多后,容苍跨步跃进房间。 “长……”话未出口,长舒闪到容苍跟前,抓住他一只手臂,快得只剩一道残影,霎时,又落地回到了霁月宫的院子中。 “他们找人还要些时候,趁这个机会看看这边的情况。” 长舒有些心急了,不知是不是临近冬至的缘故,才到人间不过一日,体内气息已然不太稳定,加之长决平日总是叮嘱他不得妄动法力,尤其是在烟寒宫以外的地方,否则更易使得内息紊乱,经脉逆行,待消耗过大时,会出现短暂的妖力溃散,与常人无异,到时若遇危险,实难自保。而这两日他为图方便,随意施法便罢了,都是些耗神不大的术法,只是还要随时照看着容苍。方才在散侍监进房的一刹竟感觉有些心力不支。 正是清风霁月,夜色迷蒙,整座宫殿都陷入了黑暗,连带着满院腊梅,和住在这里的长公主一起沉睡。 长舒待容苍站稳,松手后健步朝长公主寝殿走去。容苍旋即跟上,只见长舒脚步极轻,推门无声,转眼二人便隐去身形来到长公主榻前。 不出所料,榻上人睡在内侧,于酣睡之中神色安详,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只是原本便细窄的床榻,硬生生被她让出了一半空间,就好像身旁有人与她同睡。 容苍看着长公主躺的位置,喃喃道:“不应该啊……” 长舒侧耳:“怎么?” “长舒可是常来人间?” “不常。” 容苍道:“我在蓬莱那两千年,只因师傅好酒,便时常替他跑腿去人间寻些酿酒的方子。去得多了,风俗习惯也耳濡目染一些。长舒不知,这在人间,夫妻同榻,妻子一般是睡外侧的。” “为何?” “因凡间夫妻,多是丈夫养家,妻子在家中劳作。为了侍奉夫婿,妻子往往会比丈夫起得更早,起床做事的频率也更高些,故而让妻子睡外侧,免得吵醒丈夫。久而久之,上至皇族,下至平民,都是这样的相处之道。已延续不知几万年了。” 长舒皱眉:“简直糟粕。” “嗯。”容苍点头:“日后我不会这样的。” 没给长舒反应的时间,他又指着长公主道:“可长舒你看,这长公主同她‘夫婿’,却是反着来的。” 长舒沉思道:“说明在幻境中,他们二人之间是她那位夫婿做事更多,且看她今日表现,这种情况应该不是怵于长公主的威严,而是那人对她十分爱护。” “不错。”容苍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长舒显了身形,指尖浮起一点蓝光,正要朝长公主眉间探去。 “长舒!”容苍擒住长舒的手,摇头道,“不可……” “凡人而已,不会消耗我太多法力。” “可你说过,探知记忆比寻常术法更耗损心神……” “无碍。”长舒拿开容苍的手,“要破幻境,需得找到心结。你在此替我护法。” 长舒惯是一意孤行的性子,容苍见势无法阻止,只得叮嘱道:“尽快抽身。若半柱香内你没回神,我……” 追文二三\o6久二''三+久=6] “届时你便念动聚灵咒,将我唤醒。” 长舒说完,端坐榻边,两指抵住长公主眉心,往其体内缓缓注入一丝神魂,随即闭眼,封五识,催灵海,游离长公主魂魄之中,随意切了个记忆点便融神进了去。 20 一阵眩晕过去,长舒站在皇宫脚下,周围人声嘈杂,有女子驭马之声从宫门传来,疾疾马蹄铿将有力地飞驰在皇城主道,朝长舒站的地方逐渐逼近。摆摊过市的百姓们慌乱往大路两侧避开,手脚麻利,似是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已经到了十分熟练的应付地步。 不过依旧有挑担的汉子和些许卖菜的老翁妇女没躲过,惊叫声中便是一场人仰马翻。 “吁!”清脆稚嫩的嗓音自马背响起,被养得油光水滑的汗血马驹仰天嘶鸣,在长舒身前刹脚停下。 他无意去躲,自己在这个时空之中并没有具体肉身,旁人看不见也摸不着,与空气无异。 “我说四公主啊,怎么又骑着你那贡马到处蹿!”一旁有挑货郎扔下扁担,满脸五官愁得皱作一团,朝马上之人发问。 “就是啊四公主,你看看!你看看我这首饰摊子!我这金珠玉翠!被你这马一脚踩烂多少!”对面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接过话茬,两手摊向大街上的遍地狼藉,嘴角快耷拉到鞋底。 “您这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的,再赔钱,那也还是浪费了俺的粮食啊!粮食犯不着这么遭罪哟!”一旁蓄了络腮胡的汉子看着被打翻的半屉馒头,长长叹了口气。 附和声水涨船高,马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回应,长舒抬眼看去,只见马背的软皮滚边金鞍上坐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梳双角髻,着流仙裙,额头上一层蒙蒙细汗,紧紧攥着辔头,面上一派倨傲不羁,耳朵却在鼎沸的声讨中越渐发红。 赫然是他和容苍在霁月宫见到的长公主,这个时空的当朝四公主,萧霁阳。 “不、不就是摊子吗。”少女眼神闪躲,梗着脖子嘴硬道,“我每次都赔了钱的啊!大不了这次……多赔点!” “这是赔钱的事儿吗!” “就是!” “四公主啊,你这万一哪天伤了人可怎么办……” 少女声势弱下去:“这不是没伤过吗……” “那伤了再说事有啥用啊?” “再说了,您这是在我们这儿,要是哪天您这马跑远了,伤到您自己又怎么办呐?” “……” 众人说辞纷纭,言语恳切,虽马上之人身份尊贵,字里行间却并没有畏惧之意,更多像是把她当自家孩子一般说教。显然这种场面在皇城时有发生,而闯祸之人也不会倚仗身份霸凌百姓,才能让堂堂公主被一堆人围在街上好说歹说地劝。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知道了!”眼看局势要把控不住,萧霁阳赶紧挥手保证道,“最后一次!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你说的啊!” “我说的我说的。”萧霁阳敷衍应和完,两腿踩着马镫,一夹马肚子,驰出数丈,身后扬起滚滚飞沙。待飞沙消散,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攒动的人头中不知何处突然惊起一声嘹亮嚎叫:“诶!钱呢?!还没给钱!” 大街安静一瞬,须臾爆发出冲天的质问声,哗然间,一道黑影踩着人群缝隙中的扁担桌椅,几个翻身点地,未待人看清面容,已倏忽消失不见,朝萧霁阳离开的方向追去。再一低头,人人的掌心都多了两锭指节大小的碎银。 好厉害的功夫。 众人见得了赔款,脸上又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相互交头接耳两句过后,哄散离去。 长舒视野中的画面极速转换,再一个定身,已随萧霁阳的路线来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俏皮灵动的公主翻身下马,汗血宝驹自觉地走到枯树旁俯首吃草,及至马蹄的马尾悠然摇摆,时不时在身后扫起一捧飘然黄沙。 残阳如血,落日盘踞在不远处的山头,余晖衬得大晏国的江山似浸在一片浑浊异色之中。萧霁阳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东西,似纱,似布,被她紧紧抓在手心又不敢用尽全力,好似那帕子里面包裹的是脆而不坚的稀世珍宝。 发髻已经在一路上被颠簸得将散不散,蜀锦流仙裙的下摆也被飞沙走石附着得污迹斑斑,崖边之人眸光流转,三两来回踱步之后,竟直直走到百尺深谷上空,一抬脚,踩空,翻身仰面落入崖下深渊。 长舒在树旁负手而立,静静观察着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 21 不出所料,几乎是萧霁阳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长舒便听到有衣衫翻飞的声音,宝驹身旁的老树饶是树叶落光,也还是被人踩着树顶借力向悬崖跃去,引得满树枯枝微微摇动。 一道黑影义无反顾冲到崖下,不多时,飞檐蹬壁之声在长舒看不见的峭石中响起,离地面越来越近,接着萧霁阳便被人扛着攀了上来,然后稳稳放下。 那黑影速度极快,还没等萧霁阳张口,便又要起势离开,萧霁阳见状,立即蹲下身捂着脚脖子痛叫道:“哎!好痛!骨头断了!”已飞至半空的背影稍作迟疑,最终还是在树顶踮脚,转身飞回去查看萧霁阳的伤势。 萧霁阳坐在地上,将受伤的脚朝那人伸去,后者一怔,手拿起又放下,犹豫一阵过后,对她道:“冒犯了。” 长舒这才得以细细打量那黑衣男子,同样在打量他的还有此时的萧霁阳。 那是个极精瘦的孩子,身形看上去同萧霁阳差不多大,顶多十五六岁,蒙着面,但不难看出骨架还没长开,眼神虽故作镇定,一直发颤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慌乱。 那孩子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捧住萧霁阳的小腿放在自己膝上,再极轻缓地提她除去鞋袜,只用指头空握住萧霁阳的脚踝,替她检查脚上究竟何处骨折。 待无遗漏地检查了一圈,那孩子皱起眉头说道:“公主,没有……” 话未说完,蒙面的黑布被萧霁阳一把扯下。少年反应极快,将萧霁阳的腿撤下之后先是举臂捂住自己面容,而后飞速起身转过去,背对着萧霁阳,声音里有些哀求的意味:“公主……” 萧霁阳慢悠悠站起来,抓着黑布的手放在身后,扬起下巴装听不懂:“什么?” 少年一臂捂着脸,一手朝背后的萧霁阳颤巍巍伸出去,说话听起来快被急哭了:“蒙面……” 萧霁阳一歪脑袋道:“你转过来。” “……” “不转过来我就不给你。” 少年伸出去的那只手握成拳,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垂到腿边,慢慢转过身。只是另一只手还是死死用臂弯蒙着自己的脸。 “把手放下。” “……” 萧霁阳扬了杨手中的蒙面:“放下。” 少年有些绝望地闭上眼,视死如归地把手放下,神情好似在等待一场判刑。 那是个极俊美的男孩子,细眉长目,鼻若悬胆,嘴唇此时因紧张和害怕紧闭着,睫毛在轻轻颤抖,便是容苍,也生得没有这般精致。 或是本来如此,或是被萧霁阳吓到的,少年脸色此刻十分苍白,这样倒显得脸上的黥面更加刺目。 大晏国法,谋逆者家属刺黥面,再以罪论处,重则斩首或处以极刑,轻则流放或终身为奴。 萧霁阳显然被眼前所见骇到,攥着帕子和黑布的两手皆是一紧,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少年久未闻回应,只能睁开眼睛,却还是不敢去看身前人的表情,只惶惶盯着她手中那块蒙面,眼中存了些氤氲水汽,怯怯道:“公主……” 萧霁阳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你、你便是一直暗中护着我的人?” 见对方这般神态,少年眸色更是灰冷黯淡三分,无力地点了点头。 “皇兄派你保护我的?” “……是。” “你叫什么名字?” “罪人……姜禹。” 萧霁阳没听过这个名字,偌大的夕阳嵌在天边,悬崖上的两个孩子,一个站在这头,一个站在那头,高位者仰首审视,罪人垂头不语。 良久,悬崖地面被夕阳灼烧得滚滚发烫的碎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有人悄悄挪步朝另一端走去。 姜禹眼下那小小一片橙黄的地面出现一双软缎绣花鞋,然后一只拿着黑布的手探到他腿边,牵住他两根手指,将蒙面还给了他。 姜禹猛然抬头:“公……” “我不是故意的。”这次低头的人换成了萧霁阳,“我不知道你脸上……” 斜风穿梭而过,原本就因纵马奔波而散落在额前鬓边的缕缕青丝此刻随风而起,带着木槿叶和皂荚清香的头发肆意拂过姜禹鼻尖,惹他恍惚间有一瞬分了神。 再看自己眼前的小姑娘还低着头不肯把手松开,他骤然后退一步,结巴道:“无、无、无碍……”后跟一下绊到脚边石块,仰头一个趔趄过后迅速发力稳住了下盘,狼狈模样使身前人一阵发笑。 萧霁阳上前把他扶住,他却像小臂被什么烫到一样想要收手,也不知怎的,使不上力一般任由对方拿捏,比手臂更烫的是一颗心脏和两面脸颊。 干戈已化,萧霁阳又恢复大大咧咧的模样,絮絮叨叨说道:“我早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了,可你功夫太好,每次我还没来得及叫你,你就不见了。怕有一年多光景了罢?我又不是鬼,不追着你跑,你每次逃那么快干嘛?这次可算让我抓住了。” 喋喋不休间,萧霁阳说得手舞足蹈,掌心挥到自己眼前才恍然大悟道:“哦对了!还有这个!” 边说边将那块从马背上便一直抓着的帕子打开,伸到姜禹跟前道:“逸芳斋的桂花糕,全天下都找不出比它还好吃的!我最喜欢了,平日皇兄要,我都舍不得给他。给你……” 话没说完,在掌心完完全全摊开的帕子里,只剩一堆被捏碎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花白粉末。 二人俱是一愣。 “呀……”一双杏仁眼愁成了倒八字,前一刻还气势高昂的小公主霎时泄了气,“明明一路都好好的……我肯定是刚刚不小心把它给……哎算……诶!你干嘛?” 姜禹把帕子合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放进自己兜里,眼睛左右飘忽个不停:“碎、碎了也、也能吃的。” “那……我下次一定给你买块好的!” 满脸通红的小暗卫快要抠破自己腿边的衣料,声音细若蚊蝇地应了一声:“嗯。” 22 下一幕已是在紫柱金梁的殿中。 站在铜镜前的萧霁阳抬开双手,任数十个宫女老仆往她身上层层叠叠地更衣系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得像个人偶娃娃。直至最后一件红鸾羽衣上身,半数的人毕恭毕敬退出去,两名侍女抬着鎏金珍珠冠呈到眼前,待她颔首过目后,行完礼方道:“公主,辰时一刻行及笄礼,您先休息。奴婢先行告退。” “下去吧。” 三人退身出殿,关门时将晨间洒进殿中的阳光一并驱逐出去,站在铜镜前的公主面无表情地静止许久,久到长舒以为是自己术法出现了问题,才见她使劲将裙摆薅到手里,轻手轻脚跑到门边探头探脑,确定门外无人之后,将殿门打开一条缝,冲着屋顶小声唤道:“姜禹——” 一黑影从梁上落身闪至门前,轻如飞燕,抱剑而立,不带半点声音。 萧霁阳把门推来,将人拉了进去。 “东西带来了吗?” 姜禹点头。 “快快快。” 少年从衣襟中掏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油纸,用红线从各个面穿插捆好,顶端打了结。 萧霁阳两眼放光,接过去便迫不及待拆开,果然,里面端端正正放着四块完好无损的桂花糕。二话不说,金枝玉叶的公主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一口吞下一块,眼睛大嘴巴小,费点力才勉强包住了食物,嚼了许久也没嚼完,嘴边沾了些粉末,眼睛满足得眯成一条缝。平日那些礼仪教条,全然被抛诸脑后。 一顿风卷残云,等她再朝油纸下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萧霁阳欲罢不能地把纸底最后一点散碎糕块捻起来放进嘴中,砸吧砸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向耐心看自己进食的小侍卫。 姜禹感受到两道炽热的视线,转过头去不理她。 萧霁阳扯扯姜禹的束口袖子:“姜禹……” 小侍卫耳根很快红了起来:“不、不行。” “姜禹……” 被这样抓心挠肝地叫了两声,姜禹面露不忍,但还是一板一眼道:“不行。” 萧霁阳马上就要哭给他看:“姜禹……” “公主。”姜禹转过头,十分为难,“今天是你的及笄礼。” “我不想去。”萧霁阳一撩袍子,大马金刀地摊坐在椅子上,“你带我出宫吧。” “今天,不行。” “姜禹。”萧霁阳两肘撑在扶手,仰头望着房顶繁复的油彩花纹,两眼有些失神道,“你见到我的及笄冠了吗?” “嗯。”姜禹斟酌道,“很……很好看。” “皇兄让我试戴过。他问我喜不喜欢。”萧霁阳看向他,“你知道我那时说了什么吗?” 姜禹摇头。 “我说,这冠好重,我不想戴。” 姜禹一怔,嗫嚅道:“其实……也没那么好看。” 萧霁阳噗嗤一声笑出来,起身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悄悄去拉姜禹的手,看着眼前人以腾飞之势从耳朵蔓延到两颊的酡红,说道:“你带我出宫吧。” 大晏国都,北门大街,夕阳。 酒足饭饱的萧霁阳喝得半醉,拉着姜禹满大街乱窜,一脸餍足,还带着些闯了祸以后的莫名兴奋。 她特意挑了条相对其他主道来说较为冷落的街市,自己平日也鲜有至此。 “听说了吗?今儿是霁阳公主的及笄礼,上至老皇帝,下至芝麻官,全都一早在光明殿等着吉时,看看那四公主规矩起来是个什么样。” 抽着烟袋子的李三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说起话来嘴里都灌风:“什么样啊?” “春风飘荡秋水漾!”王二麻子接话道,“吉时都过了八百年了,人影都没见到!现在整个皇城都传遍了!听说老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走街串巷过来卖馒头的张全“嗨”了一声,抖着腿道:“俺就知道那四公主不是个省事的主!她要能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当个公主,咱那南门大街起码少几百个两寸深的马蹄印!” “谁说不是呢!现在指不定在皇城那个旮旯游蹿呢!” 这条街的人在今日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主人公此时正在张全对面那家首饰店里游蹿。 “姜禹姜禹!”她朝门外放风的人招招手,“你进来!” 一身黑衣的蒙面侍卫左顾右盼,似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进来嘛!” 最终叹了口气,一头扎进店里。 “怎么了?”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又去扯他的衣袖,仰起头巴巴地说:“今天是我的及笄礼。” “嘘!”姜禹隔着面布将手指放在自己嘴上,四下看看,发现没人听见,才小声道:“莫要声张。” “哦哦。”萧霁阳配合地点点头,踮起脚凑到半蹲着听她讲话的姜禹耳边,虚声道,“今天是我的及笄礼!” “……” 姜禹眼色沉下去半分,直起身按住萧霁阳双肩,看着这人眼中迷蒙神色,估摸这是醉了。一把抓住她道:“小姐,回家了。” “不回!”萧霁阳伸出一手复按在姜禹那只手上,整个身子向后发力拖住他,“除非你……除非你给我买东西!” 姜禹转头,看着涨得满面通红的萧霁阳哭笑不得:“你还要什么?” “我的及笄礼!我、我没有笄簪!你送我!” 姜禹神色凝重起来:“小姐……” 当朝四公主的笄簪,岂是谁都能送的。 “我不管我不管!”雍容华贵的王侯小姐眼看着要撒泼打滚起来,“不给我就不回去!” 姜禹失笑,缓步过去把人扶好,低声道:“我买还不行?你别说是我送的。”又拉着萧霁阳走到掌柜面前,问道:“本店最好的簪子拿出来看看。” 掌柜赔笑:“公子第一次买簪罢?” 姜禹有些窘迫:“怎的?” “这配饰如何,好与不好,绝非一人之见可以决定。金簪银簪,戴的人若是不喜欢,那便一名不值,素簪木簪,遇到合眼缘的主,也能是千金不换的宝贝。”掌柜笑盈盈道,“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禹不置可否,转头对萧霁阳耳语道:“公主可有看得上眼的?” “那个。” 萧霁阳手指之处,掌柜身后木架上放置着一支色泽极好的金步摇,在照进店里的残阳余晖下熠熠发光。 姜禹在心中粗略估算着自己不多的积蓄,平日萧霁阳的所有开支都有二皇子报销,可这支步摇,他只想用自己的钱买下。 咬了咬牙,姜禹试探道:“这步摇……” “不卖。”掌柜和气道,“亡妻遗物,公子见谅。” 只得悻悻作罢。 还想再问萧霁阳有没有别的想要,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惊呼:“这不是四公主吗!” 闻言望去,竟是南街卖馒头的张全,今日吃饱了溜到北街来了。 顾不得眼下许多,萧霁阳一手提起裙子一手抓住姜禹道:“走!” 不知何时禁军闻讯赶至,那夜向来寥落的北街,看热闹的看热闹,抓人的抓人,逃跑的逃跑,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23 回宫,雨幕之下,光明殿内,跪着今天让整个皇族滑天下之大稽的罪魁祸首。 老皇帝两鬓斑疏,斜倚在龙椅中对跪在殿下的人指责得声色俱厉,言辞激切间毫不顾忌一国公主的尊严。萧霁阳始终伏地叩首,深埋着头,配合着老皇帝愈发激昂的语调瑟瑟发抖,一副痛心疾首忏悔的模样。 站在长舒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她趁着自家父皇骂累以后饮茶的间隙一偏头,朝不远处一直静侍在侧的人调皮地眨了眨眼,笑得顽劣不堪。 峨冠博带的皇子低眼瞥见妹妹冲他抛来这副神情,无奈又颇为溺爱地笑了笑。待老皇帝从茶盏之中抬头,二人又恢复了一派静肃。 夜色渐浓,殿上人最后骂无可骂,威慑性地呵斥了两句,便打着呵欠叫二人退出。一直退到光明殿外,萧霁阳一改方才战战兢兢的作态,嬉笑着攀上身侧人的手臂,热络道:“启哥!” 萧启,萧霁阳一母同胞的皇兄,大晏国下一任的国主,大晏日后史册上最传奇跌宕的少年天子。 “还有脸叫我启哥?”芝兰玉树的二皇子指着萧霁阳的鼻尖笑骂道,“自己今日闯了多大的祸知不知道?皇家颜面都给你败光了。” 萧霁阳吐了吐舌头:“堂堂皇家,威严若是靠一个公主的及笄礼而朝立夕摧,那这颜面不要也罢。” 萧启闻言却霎时敛了笑容,低喝道:“霁阳,慎言。” “好了好了。”萧霁阳无所谓地笑笑,“知道皇兄不喜欢我妄议时况。”说罢又缠着萧启说起这些时日的趣事逸闻,一路被护送回了寝殿。临门前又转过身双眼熠熠地对萧启道:“只要有皇兄和姜禹在,霁阳闯了天大的祸都不怕。” 原本已在屋脊上枕臂躺下的黑衣少年突然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滚落下去。屋顶传来三两瓦片滑擦的声音,不过片刻,归于寂静。 姜禹够住屋脊奋力一跃而上,才又端端卧好,天边上弦月在高耸入云的宫殿上方看起来似乎近在咫尺,他瞪大眼睛平缓了呼吸,慢慢将手移到衣襟左侧的位置。那里放了一块方帕,是一年前的烂漫黄昏里,滚滚黄沙混着糕点粉末也没遮住的堂皇悸动。 耳边又是那个璨如银铃的声音和笑脸:“逸芳斋的桂花糕,全天下都找不出比它还好吃的,给你……” 屋檐下,萧启先是一愣,而后嗤笑着拿手去点萧霁阳的鼻子:“你呀你呀。真是大晏最难驯的一匹小野驹。” “要是霁阳不是公主,却仍有皇兄和姜禹就好了。” “又在说胡话。”萧启道,“好了。皇兄看着你。进去吧。” 目送人进了房门,房内灯火在侍女奔忙一阵过后熄灭,直至再无声音传来,萧启眼中逐渐覆上一层冷意,不久前的暖意温情在这张脸上消散得无影无踪,语调如刀刃般锋利可畏:“蒋郁。” 瓦片铿锵,衣摆哗动,屋脊上的少年应声跃至萧启身后,跪道:“二殿下。” 承癸三十七年,太子萧景发动宫变,忠义侯蒋云济伙同谋逆,带五万常霆军从西南边陲一路杀至京都,二皇子萧启临危受命,向沸城求援后带援军赶到,将常霆军围剿于燕门关外,宫变自熄,太子自尽,蒋云济伏诛。然而自此之后,大晏上下元气大伤,军心不稳,朝局动荡,承癸帝也因此一蹶不振,迟迟不立东宫。有人趁势搅动风云,与外邦暗通款曲。一时间奸臣当道,皇子无为,有义之士束手无策,千代大国从那一年起,开始由盛转衰。 然而天下大势于黎明百姓而言太过虚缈,街头巷尾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属反贼蒋云济之子,那个十二岁随军征战,于大战之中以一己之力诱敌入谷,再以合围之势将两万敌军射杀于卧龙峡,凯旋归来后名满京城的治军奇才,蒋郁。 有人说忠义侯叛变之时满侯府上下除副将以外无一人知情,有人说早在宫变前两个月蒋云济便安顿好妻子老小,将其送往无人知晓的地方保命,但事发之后依旧被找到。也有人说处刑前夕二皇子进宫面圣,同屏退左右的老皇帝舌战一夜,争吵声从光明殿传至百步阶下的内监耳中,只频繁听得“蒋郁”二字。及至东方吐白,二皇子顶着额角被器皿砸出的血迹直奔天牢,半晌过后方才独自出宫。午时行刑之时,一众死犯之中却不见那个少年天才的身影。半年后舆论渐止,蒋郁自此销声匿迹。只是原本应凭借军功荣获盛宠的二皇子却一直寂寂无声,仿佛花甲之年的承癸帝已经老得转眼就忘了败军之际危难之时,那个浴血而战的人是谁。 风云变幻议言纷纷,如今百姓关心的只有下一顿还能不能吃上饱饭,决堤的洪河会不会淹到脚下,邻城的瘟疫何时会传到自家这样的问题。 现下,隐姓埋名的昔日侯府世子跪在满身威压的皇子身后,听得头顶声声带着怒气的泠然质问:“我赐你一条命,叫你贴身保护她,你便是这样护的?” 面向殿门的人转身将寒芒似剑的目光投射到姜禹身上,长舒看清萧启面容之时,呼吸一滞。 轩德皇帝萧启,面容竟与容苍十分相似。 若是站得远些,甚至能到难以分辨二人的地步。 24 正待上前仔细查看,画面却跟着萧霁阳的记忆转走。 不知何许时候,看样子是事发后的第二天,萧霁阳令退下人,在屋檐下连连唤了几声,姜禹才出现。 “你怎么一天都没声儿了?叫你你也不答应我?” 萧霁阳想上前将姜禹拉进房中,对方却早有预料似的急忙退后一步。或许是从未见过姜禹这样,她连动作都没收,直直在原地怔住。 没由来的疏远让萧霁阳一下子委屈起来,嘴上佯怒道:“你什么意思?” 姜禹虽没动,蒙了面的半张脸也还是有显而易见的慌神,连交叉抱剑的双臂都不自觉地放下,有些手足无措地嗫嚅道:“我……”不知哪个动作拉扯到了背部,话没说出口,倒是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萧霁阳脸色骤然一变,紧张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姜禹还欲再退,被萧霁阳一把拉住。 “皇兄罚你了?” “没有。” “给我看看。” “公主……” “姜禹!”萧霁阳低喝,“要么我去问皇兄?” “……” 房内,金丝楠木的圆桌上摆着高矮不一的药瓶,衣衫半解的暗卫端坐桌边,刺了黥面的脸颊苍白得血色全无,嘴中咬着一块白布,额上不断溢出豆大的冷汗,半张后背上是皮开肉绽的鞭痕,有的深可见骨。 萧霁阳抖着药瓶,每一次粉末倒进伤口都换来身前人压抑不住的丝丝吸气,直到凸立的肩胛骨疼得止不住颤抖,萧霁阳用着自己从未有过的缓和语气哄道:“再忍忍,姜禹,马上就好。” 包扎伤口时又是一次凌迟般的受刑,药粉被包扎布紧紧按进伤口,姜禹将口中白布吐出,咬住自己的舌头才不至于晕厥过去。 待萧霁阳为他穿好衣衫,姜禹长长缓了一口气,漫长的折磨总算过去了。气还没舒过,身后兀地贴上一个有些莽撞的怀抱,撞在刚刚包扎完的后背上,疼得他又是一声闷哼。 萧霁阳两手环住姜禹的腰,偏头枕在他脊背上,终于在姜禹看不见的后方肆无忌惮哭了起来:“姜禹,咱们私奔吧。” 紧靠着的脊背突然僵住,抱着的人似是惊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我不想做公主,你带我逃吧。”萧霁阳说,“及笄礼未成,我还差一根笄簪。明年上巳节,你送我一根笄簪,我嫁给你。”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阳春三月,本该一切回暖的时候,这几日却猝不及防来了一波倒春寒,窗柩中灌进一阵狂风,生生吹灭了本就点得不多的烛火,烛光一灭,姜禹才发现此时已是天黑了。 雨浓云雾重,遮得人间见不到半点月光,姜禹被这样抱了许久,夜色中连呼吸都与萧霁阳纠缠不清。 他差点就答应了。 一声“好”字不知在喉咙里滚了几百个来回,忐忑得一张嘴可能连心脏都要跟着一起跳出来,他悄悄估摸着自己腰间那双手的位置,就在覆上去的前一瞬,抵在自己背后的人发出一声轻笑,抱着他的双臂也放开了,吓得他六神无主地赶忙把手放下,连同那个“好”字也咽进了肚子。 萧霁阳甩着胳膊大步朝床边走去,揶揄道:“逗你呢。我可是大晏公主,这身份以后大有用处,我怎么会跟你私奔。” 桌边久无回音,萧霁阳又道:“怎么?是不是在腹诽我是个草包公主,根本没什么用啊?嘁,我告诉你,就因为是草包公主,才有用呢。” 草包公主,就算以后要扔,也没什么人心疼。 萧霁阳和衣而卧,倒在枕上,一翻身面向墙壁,闭眼道:“本宫乏了,你出去吧。” 身后不远处安静片刻,过后响起凳脚磨地的声音,有人脚步稳健走向房门,开门,跨步,关门,一如往常那般干净利落。 睁眼,有泪沿着眼角滑到鬓间,濡湿一片枕缎。 承癸三十九年三月三,霁阳公主因一时贪玩偷跑出宫,误及笄礼,酉时醉酒方归。皇帝大怒,罚其禁足一月,史称大晏皇族“逸闻之最”,草包公主的称号也由此传出,在大晏枯燥而冗长的史册上留下异彩的一笔。 同年腊月,蛰伏已久的东丽国一举来犯,内线与敌国里应外合,两月不到,将百废待兴的大晏国蚕食得支离破碎。次年二月,举国退至烽海关内,遣使臣前往敌军处商议休战合约,最终签订求和契约数百条,其中最令人扼腕者有二,一为割让关东五城,二为霁阳公主出嫁和亲。 25 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雨打芭蕉,月落池塘,萧霁阳一身嫁衣坐在窗前,闲听簌簌寒风同她耳语,明日便是启程之期。 待嫁的公主眼中不见半分波澜,只有视别如归的宁静。她要于此静坐一夜,同一个如她影子一般随侍左右的护卫一同无声度过在大晏最后的时光。 “姜禹,你还生气呢?” “……” “明天我就走了?你还不跟我说话?” “……” “姜禹,别装睡好不好,你说说话嘛……” “……” “你还没看过我穿嫁衣的样子呢?要不要下来看看?夸我两句,说不定夸得我高兴了,我就先跟你拜堂。” “……” 吃了半晌的瘪,萧霁阳“哼”了一声:“小气鬼,当初叫你带我走你不带。现在好了吧,媳妇都让人抢了。” “……是你不要走的。” “你没睡啊?”萧霁阳眼睛一亮,跳起来道,“那你之前怎么不说话?” “……” 萧霁阳知道这是又不回应她了,闷闷道:“姜禹,我好想吃逸芳斋的桂花糕啊……嫁过去可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桂花糕吃了……” “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块桂花糕呢……” “姜禹,你说,东丽的月亮旁边也有那么多星星吗?” “姜禹,你说那边的人长得好不好看?会不会有你好看?我都忘了告诉你,其实你不用老是蒙面的,你那么好看,别说刺字,就是划两刀也好看。” “我还是第一次见刺了字还那么好看的人呢……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就喜欢你了,见到你之后就更喜欢了。你以为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个样子是被吓得吗?哼,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皇兄还好看的男孩子。我那时候就想,这张脸,当什么暗卫啊,合该当我的驸马。” 她咯咯地笑起来:“姜禹,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是第一次见我吗?还是我给你桂花糕的时候?那可都比我喜欢你的时间要晚……不对,你早在我见到你之前一年就见过我了吧……” 屋顶上的人静静听着萧霁阳自言自语,闭上眼在心里反驳,笨蛋,岂止一年。 那年他刚满十二,初生牛犊,仗着一身功夫,诱敌入谷,虽大获全胜,却落得满身是伤,只在回京途中随便包扎了一下,回来后不得休息,还要马不停蹄接受封赏,再是武学天才,也没有铁打的身体,前脚刚踏进光明殿,后脚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赤柱金顶,大抵猜到是皇家庭院,眼从头顶往下移,看到个满头珠翠的小脑袋,撑着下巴一点一点,许是头顶的金冠太重,直压得她往自己怀里倒。 眼看就要睡下来,他满脸嫌弃地伸手把这颗脑袋推开,对方被戳得脑门生疼,皱着眉头仰起脖子睁开眼。两双视线,一朦胧一清明,对上的一瞬,那条瞌睡虫就醒了过来。 金冠华服的小公主拿袖子擦擦嘴角睡出来的涎液,嘴巴张得塞得下一个鸡蛋:“你、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他本就不太明媚的神色又暗了一分。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方慌乱解释道,“我、我是看你伤太重了……以为你要睡很久呢……所以才……不小心……决定打个瞌睡……” 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哭丧着脸“哎呀”一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偷跑出去玩儿……结果被发现了……回来才想起今天有个什么受封礼没去……皇兄罚我来这儿看着你……可、可我一天没合眼了……” 原来眼前这人是大晏唯一的公主,萧霁阳。 堂堂公主被派来看守他睡觉,萧家这面子给得够大的。他神色缓和了一些。 萧家小公主别的不行,从小挨罚,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得一流,是个很能顺杆往上爬的人。见他稍微高兴了点,以为是自己一番真诚言辞打动对方,赶紧使出怀柔政策,满眼关切道:“我看太医给你疗伤的时候,端出去的盆子里都是血,你一定受了很严重的罚吧?” “……” 她挠挠脑袋,伸手去怀里掏东西,边掏边朝门口张望,小声道:“看在我不小心睡着的份上……给你这个!” 东西递到他眼前,是一块叠得乱七八糟的绢帕。对方神神秘秘将绢帕掀开,笑得狡黠:“逸芳斋的桂花糕,你肯定没吃过。以前我每次被父皇和皇兄收拾,一吃到它,我就不疼……”话还没说完,萧霁阳眼中黯然失色,望着手心绢帕里的粉末痴痴道:“呀……碎了……” 他闭着眼回忆起当年萧霁阳那副模样,跟那时在悬崖边上的她还真是别无二致。 屋下的人说得愈发小声,渐渐从呢喃变成了呓语,他抬手摸着左襟那块绢帕的位置,等着某个人现身。 二更天至,有人越过宫门飞身闪至窗前,萧霁阳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睁眼,来人已蹿进房中。 “皇兄?” 一身轻装打扮的萧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把手中包袱往床上一扔,道:“换上衣服,走。” 萧霁阳瞥了一眼榻上的素色包袱,问道:“去往何处?” “逃出宫内,这亲和不得。” 闻言,萧霁阳脸上没有半分惊讶之情,只纹丝不动道:“为何?” 萧启耐心解释:“东丽太子性情极为反复无常,他们又将和亲一项写于条款之中,其中必有内情。” “皇兄,”萧霁阳款款坐下,颇有闲心地整了整被他弄皱的衣袖,“我与你,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萧启这才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窗边之人。 “霁阳?” “我且问皇兄,”萧霁阳敛了笑,眸中神色叫人捉摸不透,“若今日霁阳逃了,和亲之事该当如何?” “这个你不用担心。”萧启道,“已找好了代替你的人。” “哦,代替我的人。”萧霁阳把玩着手里的金钗,漫不经心道,“是何样貌?芳龄几许?可还年轻漂亮?” “这些都不是问题。”萧启上前一步,“既是要找,定和你是一等一的像。身形容貌,年纪教养,都是足以掩人耳目的。” “那定是个像我一样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孩子。” 萧启不语。 “她可也有亲族兄长?”萧霁阳看向萧启,脸上又换上了那抹甜美可爱的笑,一派无邪天真道,“可像皇兄一样,冒死也不愿亲生妹妹远嫁?” 萧启有片刻失语,那姑娘的亲族兄长,凡知情反抗的,都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萧霁阳观察他神色片刻,心底便已了然。眼神一暗,哂道:“果然。” 她放眼望着窗外,声音是空前的孤寂:“东丽也好,大晏也罢,霁阳在何处都看不到黎明。既是如此,嫁又何妨?好歹可以不负故国苍生。” 萧霁阳有些怆然地看了萧启一眼:“我以为大晏不是没有黎明,只是尚未破晓,还需等待。可如今看来,好像和亲也延缓不了大晏的衰败。皇兄好意霁阳心领了。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女子亦当如此。这亲,霁阳非和不可。” 屋顶有瓦片落地而碎,声音听起来清脆刺耳。 辰时将至,萧霁阳站上城墙,于高台上转了一圈,将这片生活了十六载岁月的国土尽收眼底,最后回望一眼自己的暗卫平日里最喜欢以之为席的那片屋顶,拜了三拜。号角吹响,她转身便踏上和亲之路。 “护她最后一回。”萧启站在送亲之列,对身后的蒙面侍卫吩咐道,“出了境,便回来,我需要你。” 蒙面之下,护卫扯出一个苦笑,心想,当初若是早些答应她就好了。 26 东丽皇族,人丁寥落,同一辈中能有两个以上的皇子已属兴旺之势,且皇女从不外嫁,若女子生在皇家,便一生都被豢养在宫闱内,注定孤独终老。而皇子多娶外邦和亲公主,尤其是太子,一生只娶一个妻子,待其登基便是王后,不会再纳妃嫔。 光凭这点,不少小国公主对嫁到东丽还是心向往之的,不知是东丽水土养人还是怎的,有传闻东丽的每一任王后都衰老得较为缓慢,于同龄人中看起来显得十分年轻。 唯一让人心生退却的便是它的陪葬习俗,凡王死,王后必须合棺陪葬,而东丽国的每一任王,都死得很早。最老的也不过才刚满四十岁罢了。 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不少邻邦小国对东丽王后的位置趋之若鹜,送来和亲的公主也多数心甘情愿,短短一生换一段忠贞不二的感情,对人间的女子而言似乎是物超所值。 这些东西萧霁阳早在远嫁之前便查得一清二楚,一个月的路程,赶到东丽时她已经瘦了一圈。于长舒而言不过眨眼之隔,再看到她下车时的憔悴模样,就是他,也难免有些许惊骇。 婚礼繁复而隆重,铺天盖地的红也没带出半点喜庆,这家人眼中看向她时的诡异情绪仿佛不是在迎接一位新娘,而是把她当做一个祭品。 是夜,灯火攒动,长舒站在院外,目送萧霁阳在陪嫁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寝殿,和她一起默默等待东丽太子的出现。 月上中天,守在殿外的侍女已经开始打起瞌睡,显然早已过了吉时。屋内不时传来走动的声音,没过多久,萧霁阳按捺不住,一开殿门,已是卸下凤冠霞帔,换了身黑衣,随后猫着腰从侍女身旁走过。 东丽小国,殿宇也修得煞是简陋小气,不过半个时辰,便足够萧霁阳把这块地方摸出门道,搞清布置之后,她便按着自己的判断朝南边一个小院走去。 院中也是一座寝殿,规模同萧霁阳与太子住的那间相差不大,门口有人把守。亏得这些年偷跑出宫给她练出一身技巧,大晏的宫墙都管不住,何况现下这弹丸之地。三五两下便翻过墙头,跳进了后院。 萧霁阳走到正殿后方,里面正是红烛帐暖,被浪翻滚,娇喘连连,是有人在行欢好之事。她将窗柩推开一条小缝,直面此番巫山云雨,面不改色地打量殿内布置。 不错,同她今日住进的寝宫一模一样。 衣架上和地上散落着新郎服与另一套女子衣衫,也是大红喜色,不过比萧霁阳那一套稍暗一些,不难辨认是谁的衣服。 长舒只见萧霁阳嘴角勾出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冷笑,身上全无半分在大晏国都中,姜禹身前那个恣意任性的小公主的影子。 房中传出两声接连的娇淫喟叹之声,侍女很快在殿门传话。听得一声: “太子,公主,时辰差不多了。” 殿后的人以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放下窗柩,利索地按原路回了去。 东丽皇族,为保血统纯正,从不与外族结合,兄妹私通,母子乱伦,生下来的后代能健康活着的寥寥无几。从外邦娶回来的和亲公主,不过一张掩盖家族丑闻的遮羞布,进了这里,便永远处于控制之下,直到王死,她再带着这样惊天的秘密与王陪葬。 再回寝宫,靠在门口立柱边的侍女似是还在熟睡,长舒却认出,这是死了一些时候了。 萧霁阳进房,一阵窸窣响动,才换回嫁衣,东丽太子便进了院门。 里面传来三两句低语,烛火熄灭,新婚之夜就这么荒唐地过去了。 细雨方歇,长舒站在院内一扇巨大的芭蕉叶下,鼻尖钻入丝丝草木清香,还有……妖气。 东丽皇族伦理失秩,将代代娶回来的王后视作祭物,视作花瓶。原本满怀希冀跋涉远嫁而来,旷日积晷过后,面对的却是桩桩件件怪事表象下的腌臜真相。此后半生,直至葬死,东丽的王后都将带着解不开的怨气与恐惧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绝望之中。 怨气聚积处易生罗刹,而罗刹鸟妖,乃世间身怀煞气之最。 长舒突然想起,他在来到人界之前,查了大晏近十年的史册,有记载霁阳长公主从东丽回来初时,形容枯槁,双目失明,但不出半月,竟得神医相助,视物清楚如初。 罗刹鸟,最喜不过食人双目。 长舒闭目,凝神感知,此处妖气极为浅淡,想来那只妖还没到可以化形的地步。东丽于轩德元年灭国,不知这三年间发生了何事,能让这个地方毫无修为的一只罗刹鸟妖吸尽郁结的煞气,从而化形伤人。 宫中众人对萧霁阳的态度是逐渐暴露的。 初时还当她不知内情,从上到下大抵都愿意装装样子,毕恭毕敬尊她一声“王妃”,吃穿用度也按王妃的规制来操办。 日子久了,太子同公主的情事初现端倪,他们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对谁都礼待如宾,将大晏大国的王室风范拿捏得恰如其分。 以至真相原形毕露的时候,他们才明白过来,她一直以来都在装聋作哑,端着那副雍和粹纯的姿态,是在暗暗羞辱他们。笑他们小国就是小国,短见薄识,拈轻怕重,永远难登大雅之堂。 大晏在战场上丢失的尊严面子,竟在后宫之中被那个写进条款的四公主挣了回来。 长舒走马观花看着萧霁阳在这里的举止言行,那些在大晏她从未恪守过的条训宫规,那些她向来瞧不起的王公贵族的吹毛求疵,在东丽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 刁难和虐待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起先是撤了宫内所有的下人,反正太子从不在此留宿,以往还会来走走过场,无声撕破脸后就再没来过。 萧霁阳便是在这时候学会了洗衣服。 然后连定点送饭也没人了。 没米没饭,她这次连想学都没东西来学。于是她学会在夜深人静之后偷溜去御膳司找吃的。 后来被人发现御膳司的东西在变少,他们便把好饭好菜藏起来,天天给她留一碗剩饭。 她也无所谓,世上的食物只分两种,逸芳斋的桂花糕,和不是逸芳斋的桂花糕。她总得活着,活着等到姜禹来接她那一天,活着等到大晏的士兵打进东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她连殿门都进不去了。 那晚她从御膳司吃完东西回去,发现殿门被锁了。踹,踹不开,拍,拍不应,她走去别的殿,别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后半夜她走累了,天上下起瓢泼大雨,她打算走回御膳司睡一觉好了,结果御膳司的门也关了,只有马厩的门是开的。 她去马厩睡了一觉,第二天发了高烧,她第一次不愿意等了,心想,好啊,烧吧,死了算了。 烧着烧着她听见马厩外有人偷懒咬耳朵。 “诶,今天我送茶的时候看到大晏国的使臣了。”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 “大晏的?干嘛来了?” “借兵!” “借兵?借什么兵?他们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去跟谁打仗?” “内讧!听说大晏国的二皇子 ——反啦!” 承癸四十一年,二皇子萧启领孛林军发动叛变,从撅阳关一路北上,收失地,平暴乱,顺民心。传言军中有一蒙面少将,骁勇善战,持长枪,着玄甲,曾率百人于幽明谷歼灭三千东丽军,挂帅英姿无人匹敌,世称百年不遇之奇才。 孛林军历时两年,由初时的一万人壮大至二十万,最终剑指宫门,于承癸四十二年以“清君侧”之名逼承癸帝禅位,九月,萧启登基,年号轩德。 同年十月,大晏以“遗马”之名向东丽发动战争,孛林军一路势如破竹,军发之气比逼宫时只增不减,四月不到,攻至皇城脚下。护城军于城墙远眺,十万黑甲压境,帅旗之下,赫然是传说中那位百战不败的蒙面神将。 一时间朝野大乱,君臣离心,大殿之上竟已有一品大臣两股战战几欲奔逃,混乱之中后宫有内监溃逃而出,振臂高呼:“走水啦!杀人啦!” 如引线既燃,登时点爆整个皇宫。大臣、亲卫、内侍皆如丧家之犬,从宫中鱼贯而出。 东丽建国三百年,这个极盛时期曾可以压大晏一头的王国,留给世人最后的遗像不过是夕阳余晖下半块烧焦的宫城。 后宫。 萧霁阳掂了掂手中的钥匙,听着自己身前这道门内凄厉的求饶呼喊和拍门声,颇为愉悦地笑了笑。一旁的小内监颤巍巍将手中的火把递给她,这是个曾在她发烧那晚给了她一口干净饭食的小太监。 接过火把,萧霁阳往院中奋力掷去,不知砸到何人,惊起一声惨叫。接着,院中霎时燃气熊熊大火,火焰冒出时甚至在院外能听到燃响,院中尖叫哭喊此起彼伏,指甲划破木门和砖墙的声音刺耳可怖。 她好以整暇地坐在门外,听着那些喊话求饶逐渐变成怨毒的诅咒,伴随着油脂烧焦的味道,最后一切归于寂静无声。 长舒身处院内,看着满院堆叠的尸骨,感受到了骤然激增的煞气。 萧霁阳放走那名小内监,让他记住自己命他喊叫的两句话,拍了拍他的肩,对方便高呼着走水,踉踉跄跄跑向了正殿的方向。 她寻了一把弓,跨上那匹在马厩中陪自己睡了两年的小马,跟着内监,朝正殿的方向驾马而去。 殿内。 东丽国王瘫倒座椅之上,冕冠不知掉落何处,两鬓铺散,听见禁军跑向后宫的脚步才如大梦方醒一般爬到柱子边上躲起来,满面沧桑地看着宫墙顶的那半轮残阳。 突然,一支飞箭携破空之声直直刺向他身旁赤柱,就在离他面门不到三寸的地方,一张长笺被飞箭钉在柱身。书: 劝君饮尽铁蹄声,坐待晏兵破百城。 27 孛林军尚未攻城,萧霁阳趁乱奔逃出宫,三墙九门已封,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东丽皇城,已是一片烽火狼烟之地。 墙内断了交通运输,物资只消不增,墙外的晏军似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场持久战,竟隔着护城河就此安营扎寨,放出话来,善待俘虏,只要归顺,一律当大晏子民对待。恩威并施,就等城内的士兵在撑不住的时候缴械投降。 粮草一半以上都拿去作了军事储备,城内的百姓开始缩餐减饭,妄图在深夜潜逃出城的人也有不少,清晨的皇城街头开始每日出现毙命于军法之下的尸体。 渐渐的,军队中有人在悄悄议论昨夜杀的逃民人数和今早的尸体对不上,陈尸上堆着新尸,腐肉白骨在不知名的各个巷尾越积越多,没人有心思去处理他们,更没人去关注那些新增数量多到反常的尸体,那些愈发离奇的伤口的他们诡异的死相是怎么回事。 两军还未交战,城内已成了尸殍遍野的修罗场。这片萧霁阳昔日乘八抬大轿,着凤冠霞帔登上的异乡国土,终究化作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乱世多妖,民怨沸腾的东丽皇城被沉沉煞气所笼盖,异象之下那只作乱的邪祟,是在萧霁阳杀人当日便顺势化形的罗刹鸟。 长舒一直跟着萧霁阳,看她换下绫罗绸缎扮作流民,看她在不知不觉中走投无路,看她一步一步变成一个真正的流民。从随波逐流领取接济粮,到偷鸡摸狗与家畜同食,最后已经可以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镰刀毫不眨眼地杀死一只野狗炖汤。 不止萧霁阳,满城民众的人性和心智都在随着两军对峙时间的拉长而逐渐走失,在她决定去死人堆里吃人肉的那晚,萧霁阳被罗刹鸟夺食了双眼。 刺骨钻心的疼痛让她在把嗓子嚎到失声的同时找回了几分理智,萧霁阳拖着异常发烫的病体转身去另一个流民堆里,和老弱妇孺一起挖食树根。 城外的孛林军守着每一个有可能流窜出难民的洞口,每个守卫手上都有一幅霁阳长公主的画像。 可整整两月有余,孛林军没有见到一个从城内出来的人。直至漫天尸臭飘过城墙,姜禹望着臭味游来的方向,他才明白,东丽王族,宁可将自己的城池化作万千子民的埋骨之地,也不愿让任何人出城投降。 他也想过喊话交出萧霁阳,放所有人一条生路,可如今还没见他们把她抓来当做人质,机警如她,只怕早就混入百姓之中,若贸然喊话,只怕会给她的处境徒增危险。 轩德元年三月,孛林军攻城,东丽禁军与孛林军正式交战,不出半日,城破,残留的一万禁军被俘,数百流民尽数受援,东丽王自尽于宫中。大晏国在萧启的统领下,彻底洗清当年被以少欺多的割地之耻。 姜禹在破城的那个傍晚找到了萧霁阳。 那时孛林军已将皇城扫荡一遍,因城中死者死法奇异,便命人把尸体留了几副新的下来,稍后带回军营中给军医查看,其余运到城外集中处理。 负责安抚流民的士兵人人都被派发了萧霁阳的画像,凡遇女子与画上之人相似者,即刻来报。不多时,便有两个守卫急奔而来,说西南城角处有一粗布麻衣的妇人面部轮廓与画像大抵相似,只是枯瘦至极,且满脸污秽,看不清具体面容。 姜禹闻言便下马欲去查看,却见两个士兵似乎还有话说,只是犹犹豫豫,将言不言。 他已是心急如焚,询问他们的语气中竟带着以往上阵杀敌以一敌百时都没有出现过的焦灼:“还有何话要说?” “若那妇人真是公主,万望大帅做好被陛下责罚的准备与应对的说辞。” “何意?” “那妇人两眼蒙着黑布,应该……已经瞎了。” 萧霁阳还不知城门已破,只是过去几日与她作伴的大娘今天竟不知在何处拾到两个馒头带给了她,她千恩万谢地接过,想着反正自己也看不见那馒头上是发了霉还是染着血,一口便塞了半个进嘴。 正嚼得起劲,又听见身后有些嘈杂人声,甚至还夹杂了哒哒马蹄,她虽条件反射地朝墙角更偏处躲了躲,却在心中自嘲,自从这眼睛瞎了以后,幻听的毛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活人都见不到几个的东丽国都,又哪里来的马匹在城中乱跑? 吃完一个馒头,她开始谴责自己的贪心,怎么一不留神就放任自己吃完了一整个?在往日,那是两天的干粮。 萧霁阳小心翼翼将剩的那个馒头藏到怀中,刚放了一半,她又拿出来朝对面递过去:“大娘……你吃了没?” 没听到对面的回答,身后倒是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极低,极轻,轻得像那些年她无数次午夜梦回,半梦半醒间想留也留不住的几许余温。 “霁阳。” 萧霁阳先是愣神一瞬,然后低头轻笑一声,朝对面又问了一遍:“大娘,你吃……” “霁阳。” 这次她怔得更久一些,却仍旧没有回头,手臂维持着那个把馒头递给大娘的姿势,片刻过后,将馒头收起来,准备靠着城墙小憩一会儿。 “霁……霁阳。” 萧霁阳呼吸滞住。 身后的喧嚣早已沉寂,一切都归于无声,呼呼风声中挟裹着数不清的细密黄沙,不知是不是沙尘太大惊了马匹,不远处的战骑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回响在东丽皇城这无名的一角。 她开始极缓极缓地转过头,慢慢伸出手,偏了偏脑袋,听声辨位似的朝姜禹的方向探去。刚探到半空,被一只满是厚茧的手轻轻握住。 这只手曾为她拆过无数次逸芳斋的油纸红绳,曾在马背上抱着她驰骋郊外,曾在四下无人时由着她使性子地拽着撒娇,曾将她扶上那辆远嫁的马车。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今日有了果腹的馒头,老天怎么还会赏给她一个有姜禹的梦境。 萧霁阳嗓子干得说不出话,被端端握了好久,唾沫咽了几遭,才动了动早已皲裂的嘴唇,哑声问道:“姜……禹?” 话音刚落,被一把拥入一个用力的怀抱。 脸颊贴上冰冷的铠甲,靠着的那个胸膛连起伏都是她无数次在梦里温习过的节奏。 平日鬼神莫近的将军跪在地上,两条胳膊把怀里抱着的人勒得快要埋进那身战衣,在一众士兵面前哽咽出声道:“是我,公主。” “罪人姜禹,救驾来迟了。” 萧霁阳反应依旧迟缓,好像一时没能将身前场景接受过来,她把脸贴在铠甲上摩挲了两下,谨慎地抬起手沿着坚冷铠甲一路往上,摸到腰间佩剑,摸到一截被泪水打湿的脖子,再摸到一副坚如玄铁的面具。 她窝在他怀里,小声问道:“姜禹?” “是我。”他耐心应着,“霁阳,我来接你了。” 萧霁阳沉默一息,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反手死死抱住姜禹,眼上黑布隐隐洇出一点血迹,听得她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来啊……” 轩德元年,孛林军在与东丽一战中大获全胜,整顿军容后于四月班师回朝,同东丽国土一起收复回国的,还有大晏昔日那位最耀眼的四公主,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萧霁阳。 长舒终于见到那只幻妖。 那是在萧霁阳寝宫,他与姜禹站在榻边,同榻上双目失明的长公主一起等待那位神医现身。 姜禹此时已卸下战甲,换上一身暗缎玄服,虽蒙着下半张脸,但也能见眉目疏阔,身姿挺拔,俨然人间一位翩翩玉树公子,眸光里却又自多两分寻常少年没有凛凛寒气。 一丝妖气萦绕鼻尖,虽浅淡,却极不容任何一只同族忽视,只要一闻,就知道这是只修为深厚到几近无两的幻妖。 屏风前人影绰绰,只一个眨眼,便见珠帘摇动,青葱玉指掀开帘幕,露出一张容貌绝丽的脸。紫衫素带,吊梢狐狸眼下有一颗朱砂痣,鼻梁细挺,两片薄唇天生就带着三分笑意。 顶着一幅妖相,非要做悬壶济世的行当。 不卑不亢行了个礼,那幻妖颔首低眉道:“草民紫禾,奉命替公主诊病。” 萧霁阳平了她的身,温声道:“劳烦医官了。”另一侧的手却紧张得悄悄跑去握住了姜禹。 装模装样将望闻问切的流程过了一遍,她和声宽慰几句,只道无碍,不日便可恢复,又施施然行完礼出去,临行时向床边的姜禹抛了个眼神。 姜禹收到示意,耐心陪着萧霁阳睡去以后,出门朝光明殿走去。 殿内。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似是将将下朝,还没褪去冕冠,九珠旒帘遮住了他的面容,只叫人看见他一身明黄绸袍威坐案前,胸襟的苍龙怒目圆睁。 长舒却看得清楚,正襟危坐的姿态之下,是在硬撑的一副将死之躯。这位二十出头便登基为帝的传奇天子,此时印堂早是一片死气萦绕,命不久矣。 殿下,紫杉素带的医官淡淡开口,道:“不过被小妖夺食了双眼,找个人换一双上去便是。最好是自愿的,凡人肉身与魂魄总相依相连,眼睛取下,难免带点原主自身的魂气,若沾染了怨气,引得孽畜再来取眼可不划算。” 殿中静默片刻,姜禹峥燃跪地道:“末将愿为长公主献出双目。” 此后他用了一旬的时间,除开去萧霁阳寝宫陪着的时候,其余时间均在练习闭眼做事。蒋家的少年天才果真名不虚传,技无短板,不过十日,已能和寻常盲者一样,目不视物也行动自如。 待到换眼那日,他同萧霁阳说,莫怕,医官从那妖物腹中取回了你的眼睛,一会儿便给你换上。我替你去买一盒逸芳斋的桂花糕,现做的,你睡一觉,醒来我便回来了。 萧霁阳醒来,他果真在一侧安稳陪侍。只是两人双眼都蒙了纱布,一个还要等恢复完全才能取下,一个却是再也没有取下的必要了。 他带着歉意蹩脚而笨拙地解释道:“今日逸芳斋,不知怎了,没有开门。” 三日后,孛林帅府接到密函,命将军姜禹亲去西辽,取西辽王第三子首级,铲平五皇子登基障碍。 听亲信念完密函的姜禹坐在一烛灯火前无奈一笑,他最终还是没能来得及脱身。 昨日还答应霁阳,待她眼睛好了,她便不做公主,他也不去打仗了,他们去十五岁那年无意间闯入的那个小村子,修间木屋,种一院的腊梅和木芙蓉,过寻常夫妻的日子。 他应允得很真切,比萧霁阳还渴望早些过上这样的生活,心想明日就去递上辞呈。数年前忠义侯府常霆军大帅蒋云济犯下的错,那么多年的出生入死,他该还得差不多了。 不成想皇帝不给他这个机会。有些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轩德帝一生自恃传奇骄傲,怎么会允许史书上记载他的江山是前朝逆犯之子替他打下的。又如杀西辽王三子这般行径,那么些年,他为萧启做的,又岂止明面上那些可以告人的功绩。他知道他太多秘密。 隐姓埋名也好,远退江湖也罢,都不如一个死人会绝后患。哪怕萧启明明知道他这一生所求从无其他,不过一个萧霁阳罢了。 世间冷暖拥喉饮,最是凉薄帝王心。 肉雯‘二叁)灵溜。九二;(叁九;。溜 翌日,宫中传进口信,孛林军大帅姜禹托人向萧霁阳转达,因军中急务,连夜离京,恕不告而别之罪。待长公主双目恢复之时,姜禹定将聘礼亲手奉上,娶长公主回家。 长舒站在百尺宫墙之上,看那日的夕阳同他初入这里时所见竟有种交错般的相似感,大晏皇城在一片浸血黄昏下安宁静谧,远处,有一黑衣少年驰骋远去,一串孤傲决绝的马蹄印直指西辽方向。 轩德元年五月,西辽三皇子暴毙于寝宫之内,刺客身中数箭,被砍断一臂,下落不明。 长舒等在原地,想看看九死一生的盲卫姜禹还会不会回来,耳边却凭空响起声声急切呼唤。 “长舒!长舒!” 是容苍的声音。 28 长舒被一股没由来的外力拉扯出萧霁阳的神识,那是聚灵咒的召唤。 眼前世界逐渐化为虚影,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不由得气短,闭上眼后再一睁开,所见已是被夜色笼罩的霁月宫正房,萧霁阳睡在榻上,而他端坐榻前,耳边嗡嗡作响,不知何时从口中控制不住喷出的一口血水将前襟和一小片被褥染红,容苍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他耳中:“长舒,我见你脸色越来越差,所以……” 他勉力撑起眼皮看过去,还没坚持到把话听完,只能看见容苍嘴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便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睁眼时正在容苍怀中,刚被抱回散侍监,还没放上榻,他就醒了。 房内空无一人,长舒推了推容苍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两脚甫一沾地,腿软得差点跪下去,幸好被容苍一把扶住才勉强站起。 他提了口气,只觉得连开口说话都有些费力,朝桌子扬了扬下巴,容苍心领神会地扶他走去坐下。 茶水还是热的,容苍倒进杯中吹了吹,又用嘴唇轻轻试了水温,方才递给他。长舒抿了抿嘴,没说什么,一饮而尽。待有些力气,才问道:“过了多久了?” “不到半柱香。” 长舒在心中默了一瞬,以他的修为,正常情况下在别人神识中游走两柱香时间都没问题,看来是这几日内损过大,加之临近冬至,心神愈发不稳了。 休息片刻,他本想试着调节内息,一运气,表里虚空,半点法力使不出来,咬紧牙关强行运气,胸闷许久,喉间一腥,只憋了口血水,沿着嘴角成股流下。 容苍慌了神,抬手便要给他渡些真气,长舒虚虚将他拦住,摇头道:“无用。我现在就是一具凡人之躯,你渡再多我也无法消化,只怕这副变作他人的容貌也撑不住多久……你先去替我找些吃的。” 容苍颇为担忧地看着长舒:“可你一个人……” “无碍。”长舒有些撑不住,用手扶着额头道,“我得吃些东西。你速去速回。” 容苍慌乱起身,连门也不关便朝御膳司的方向跑去,长舒闭眼,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醒来再见的人却不是容苍,而是一脸晦暗的高公公。 他尚且保留着几分清醒,知道自己现在这容貌秉的是什么身份,撑着口气赶紧起身低眉顺眼地唤道:“高公公。” 来人站在桌边,几道深浅交纵的皱纹布在那张比同龄男子都要年轻细腻的脸上,跳跃的烛火将他故作阴翳的神情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令人捉摸不透。 良久,老太监长长地“嗯”了一声,问道:“别的都去寻福康了,你怎么在这儿偷懒呐?莫不是德海又帮着把你的那份儿找了?” “不是。”长舒声音微弱,“小的……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老太监极嘲讽地哼笑一声,“前些日子偷舒服偷多了了,现在知道不舒服了?”又拿指头点他的鼻尖,低声训道,“叫你们克制些!本来这身子就与常人不同,还偏要做得比常人更过分!” 长舒不知道这些话里的意思,只猜是自己化作的这小太监以前偷摸着做什么买卖被老太监知道,对方一直帮忙包庇着,时不时来警告他几次。于是也就像寻常太监那样唯唯诺诺应了,嘴中连声道“公公说的是”、“下次注意些”之类的话。 老太监斜睨着他,缓缓凑近,开口时语气有些得意:“今日怎么这么乖了?平时候不是除了德海谁都不搭理吗?怎么?想通了?” 长舒手心和后背都冒着虚汗,累得脑子里一片浆糊,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管含糊应着,心里巴不得这老太监快些离开。 岂料交握的两手被人一把擒住,老太监一声令下:“走!”便将长舒拽了出去。 长舒没有防备,又使不上力气,试着挣脱老太监的手,怎知这人力气大得出奇,他竟就这样脚步虚浮地被一路扯到了老太监的房中。 门闩一插,老太监转身看着长舒,神色更加诡异,指着桌边圆凳道:“坐。” 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长舒累极,一言不发过去坐下。 桌上摆有茶食,老太监笑眯眯地将杯盘推到长舒面前,放了块糕点到长舒手里,温声细语道:“饿了吧?” 长舒心下拉起警戒,暗藏防备地看了他一眼。 “我都看到啦!”老太监一副“别以为我还不知道”的模样,意有所指道,“刚刚德海才抱着你回来,你俩又跑去哪个旮旯偷腥了吧?是不是没来得及吃饭呢?” 原来老太监说的饿是因为这个。 长舒垂目,不置可否,只敛了眸光,将糕点拿起,就着茶水一点一点吃起来。 老太监这便收了声,什么也不说,在一旁眯起眼睛耐着性子看长舒进食。 这厢容苍从御膳司东拿西取搞了满满两食盒的饭菜提回散侍监,还没到大门口就看到福礼一张脸愁得能拧出水来,在站的地方急得直打转。一晃眼看见他来了,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欲哭无泪道:“海哥儿!你总算回来了!” 容苍以为是福康又出了什么事,心下也不急,提着食盒继续朝卧房走去,边走边问道:“怎么?福康没找到?” “找到了……哎哟!不是!”福礼语无伦次道,“不是康哥儿!是全哥儿!” “哦全哥儿……全……”容苍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全哥儿是谁,突然两手一空,抓住福礼双肩道:“长……德全怎么了?!!!” 福礼被容苍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一大跳,舌头都紧张得有些打结:“全哥儿他……他被……他被高公公带走啦!” “高公公?” 福礼如捣蒜般点头道:“我一回来就看见他被高公公拽出去了……海哥儿你知道的……公公他平时看全哥儿的眼神就……就不太对劲……全哥儿都不带搭理他的……可今儿我看全哥儿好像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哎海哥儿你去哪儿!高公公住那边!” 眨眼间跑远的人又换了个方向朝福礼指的地方跑去- 容苍将老太监房门一脚踹开的时候,长舒已经被放倒在床上,看样子像是被下了迷药,眼睛都睁不开。只紧皱眉头,偶尔不轻不重地挣扎两下,实则对床边正意图不轨的老太监而言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听到破门声,正宽衣解带的人猛一抬头,对上容苍怒不可遏的一双眼。 老太监提起嗓子就要骂:“好大的胆……” 话还没说完,见门口的“德海”瞬息之间变换容貌,眉目气势皆与往常判若两人,眼里正是一片不欲掩盖的汹涌杀机。 扑面而来的凛然威压宛如九天凶神,无间恶煞,令人不寒而栗。 老太监登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耳畔只有自己两排牙齿控制不住地打架声,颤着舌头道:“妖……妖怪……妖怪……” 说着就想往门外逃。 只见对方浑身带着凌人怒气朝他一步一步迈来,老太监两腿打摆子,像灌铅一样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容苍步步紧逼,急中生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仙……大仙饶命……大仙饶了我这一次罢……” 磕头声咚咚响个不停,老太监求得额头磕出了血,眼前一片模糊红色中出现一双鹿皮黑靴。 他颤悠悠地抬起头,对方衣袖一挥,自己被一股怪力提着朝门边飞去,腰腹撞在向内敞开的门框,刚好把门关上,硬生生拿肉体做了次门闩。 他趁势想夺门而逃,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又是拍打又是求救,那些贴门而过的走廊上的侍卫就像根本听不见一样直直路过。 容苍懒得去收拾门口那只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老色鬼,把人扔一边后便疾步朝床边走去。 只见长舒已控制不住法力变回了原本模样,整个人侧身趴在床上,双腿不自然地曲起,发髻和衣襟都被他自己蹭得松散不堪,露出锁骨下一片肌肤。脸上也是一派狼狈,豆大的汗珠不停沿着发际滚落,流进胸前,所过之处皆是激起阵阵诡异的潮红,沿路打湿了几绺头发,似烟似柳,三两束地贴在他鬓边、面颊和后颈。 容苍见长舒呼吸起伏不定,姿势也愈渐蜷缩得紧,便试着伸手想让长舒两腿伸直,岂料刚一碰到长舒膝盖上方,异常的体温便隔着布料传到容苍掌心,烫得吓人。再看长舒,一被容苍碰到,小腿便轻轻抽搐了一下,浑身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 他心下一震,顺着长舒大腿内侧往上摸去,两腿之间果真有些湿热,难怪他夹紧双腿不肯放松,想来是难受到无法纾解,以致下身溢出浊液打湿了里裤。若是容苍再来晚一些,只怕长舒今日便要栽在奸人之手。 思及此处,容苍神情更暗了一份,恨恨转头朝门边角落瑟瑟发抖的阉人望去,咬牙问道:“你怎么敢?” 老太监被他满布阴云的眸色惊得一个激灵,不住地往墙上贴去,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墙里。 下一瞬便见那杀神闪至自己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冷漠得像在处决一只牲畜:“你也配看他?”又听一声冷笑,“你这眼睛,要不得了。” 言罢,老太监眼前寒光一闪,接着双目一黑,两眼传来剜心一般的剧痛,想痛呼出声,却发现自己嗓子也被封住,只有面上还剩一片疼到扭曲的狰狞面目。 29 容苍走回长舒床边,榻上之人汗如雨下,顺着额头流到眼窝,连睫毛都挂着水珠。再看眼下,也被药效烧得浮了一片薄薄的绯红。 容苍试着弯腰凑到耳边唤他:“长舒?” 温热呼吸喷洒到耳廓,长舒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只是神智如被翻搅一般乱做一团,想回应一声的念头只在脑海一闪而过,所有的思绪和理智都在腰间缎带被解开的一瞬间灰飞烟灭。最后一丝苦苦挣扎的清醒也沉沦进了那个无底的漩涡之中。 容苍看着那根软软垂挂在自己掌心的素色缎带,眼中风云暗涌。最后眸色一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谁虚与开脱,低声道:“长舒,这怪不得我。” 遂掀衣而上,跨腿跪在长舒两侧,床边高烛映照,竟就这么把长舒整个人笼在了容苍的阴影之中。 他这才发现,平日里那般让人觉得高远可畏的烟寒宫宫主,身子板其实是单薄细瘦的,好掌控得很,一把细腰不盈一握,你拿两根手指按着他脊骨他就任你摆布了,就像容苍现在干的这样。只是这个人心性孤冷,太过不苟言笑,给人在心中平添了许多高不可攀的距离感,一旦委身人下,那层助长威严的伪装很快就能被识破。 容苍低垂着眼打量身下被他两指按住不能动弹的长舒,微微扬起嘴角,那个烟寒宫乖巧得最讨长舒宠爱的孩子,此时笑得像个坏种。 他拿缎带蒙上长舒的双眼,在长舒脑后打了一个难以挣开的结,确保万全之后,退到长舒脚边替他除去鞋袜,饶有兴趣地握住长舒一双脚踝,手心贴上那截皎白皮肤的瞬间,对方的腿就轻轻向前抽动了一下,却被他恶意满满地抓住,又扯了回来。 容苍拿手指在长舒脚腕上一顿摩挲,待搓揉的地方逐渐变红,他才放开长舒双脚,拿一条腿挤进长舒两膝之间,四腿交错,他就这么跪着伏在长舒身上,低头细细端详长舒因身下突然被放空而难受到微微张嘴的模样。 容苍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开始觉得周身血脉往下腹奔涌而去。这人简直蹙一下眉都是在喂他春药。 这幅样子,任谁来看了,都要垂涎三尺。 他贴着长舒耳朵小声佯怒道:“你这样……怎能不小心让旁人看去?” 说话间双手沿着长舒后腰向上游走,每移一寸,都能感受到身下人的微微颤栗。他攀到长舒的肩,又顺着肩往衣襟处滑去,最后两手抓着襟口,一把将衣服扯开,向下剐去。 眼前顿时出现长舒大半光洁的窄背,毫无遮拦地裸露在他眼前。长舒被突然剥开衣衫时急促地抽了口气,两扇凸立的蝴蝶骨抖得更厉害了些。 他伸手将长舒额上的湿发撩到耳后,低头在长舒肩膀轻轻啄了一下,吻沿路细密地落下去,一直到一侧肩胛骨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温声问道:“长舒,长舒。你是冷,还是热?” 容苍将挂在长舒臂弯的衣服尽数褪下,连同自己也脱得一丝不挂。倒是长舒,下半身还穿着一层底裤,裤脚严严实实盖住小腿,下面便是脚腕上方才被容苍摩挲得还没消退的红痕。 他一手抓着长舒的肩,在那块背上用舌尖吻遍每个地方,一吻便换得一个回应似的轻颤。另一手摸到长舒腰侧,横着过去,贴着长舒平坦的小腹,往裤腰里探。 握到那根早已挺立的阳物,他缓缓从内向外套弄着,怀里人的呼吸平缓了些,他用拇指按住顶端,轻笑一声:“长舒怎么比我还会装乖?” 好端端的疏解突然停住,长舒在半昏迷中用鼻腔嘤咛一声。紧紧贴着他后背的胸膛暂停一瞬的起伏,接着耳边的呼吸声便莫明粗重了几分。 容苍手上加重力道,见长舒张开嘴无意识地哼唧了几下,一下子起了小孩子脾气,恶狠狠地咬上长舒的耳朵,唇齿离开后便见耳廓上一道弯弯浅浅的牙印。嗔道:“张嘴便算了,只我一人瞧见,可长舒一叫,却让旁人也听去了!” 自是得不到回应的。 他赌气地加快速度,掌心裹住柱头,不多时弄得长舒全射在他手中。将那些淅淅沥沥的浊液沿着那根柱身向后抹去,指尖一路滑到长舒身后,一指挤进臀瓣之间,小小的褶皱处又干又紧。 便用另一手臂绕过长舒颈下,手伸到长舒嘴前,拇指压着长舒下唇,缓缓推进长舒牙关。待长舒将整根手指含住,他将拇指屈起,抵住长舒上颚,顺势把食中二指放了进去,一把夹住长舒湿软的舌头,在口中拉扯搅弄。 长舒闭眼摇头吚吚呜呜地挣扎了几下,声势微弱得他轻声哄哄就即刻止住。及至长舒嘴角溢出涎液,也听见了长舒口中的叽叽水声,他才将手指撤出,满指津液闪着水光,指尖还有两根银丝和长舒唇角相连。 容苍扒下长舒裤子,褪到膝弯,抬手将人彻底按趴在床上,膝头压住长舒膝窝,免他稍后挣扎反抗。 带着津液的手指抵上臀间那个小口,容苍打着圈按揉一会儿,待那处放松之后,试着塞了一个指节进去。 刚伸进穴中,身下人便动了动,不悦地闷哼一声,后穴也张合着要把手指推出去。 容苍欺身压住长舒,用另一只手握住长舒前端安抚道:“莫怕,长舒曾同我做过的。”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真起了安慰作用,亦或是容苍将长舒身下伺候舒服了,往后再推一指进去,长舒不适的反应竟小了许多,待他开始缓缓抽动的时候,除穴口将指根咬得紧些以外,长舒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抗拒。 原本只是想先替长舒松松后面,以便待会儿能接纳他的器物,没成想手指在穴中胡乱捣弄时,不经意擦过一处软肉,长舒登时像受惊一般猛地抖动一下,弓起了腰又要蜷缩起来。 容苍这才想起以前在凡间看得那些话本子中曾写到男子后穴中有处麻筋,若寻欢时找准那处造弄,承欢之人会得了趣不说,身后也会绞出淫水,方便另一人抽查摆弄。 他醍醐灌顶般得了门道,手指又寻着那块软肉轻轻擦过,长舒反应竟甚于刚才,皱着眉头低低叫出了声。 他装不懂地睁圆眼睛,明知长舒看不见还凑近去问:“长舒何故哭叫?是容苍弄得你不舒服了?” 早已失去意识的那个人根本听不见容苍的只言片语,只觉好似孤身沉到满是焰火的海底,烧得他神识滚烫。偶有热浪拍打过来,却是扬汤止沸。长舒浑身失力,浪朝哪个方向打,他便跟着随波逐流,下次落脚,不过是另一片灼热得让他周身起火的海底。热浪永不止息,他在不停地摇晃,被推着,被撞着,他受不住了,便开始求它们停下。 容苍已进了三指,手上卖力在长舒后穴抽动,直指着那根麻筋搓揉,听长舒喃喃出声,便偏头道:“长舒说什么?” “轻……停……停……” 容苍咧嘴一笑:“好啊。” 言毕突然将手指抽出,连带着包裹住手指的穴中淫水,一下一下擦在长舒背上。 后穴突然抽空,凌厉的灼烧感很快席卷而来,长舒摇了摇头,嘴唇张合,却说不出话。 下一瞬,一个滚烫的巨物抵在后穴,容苍一手扶着阳器,一手掰开长舒一侧臀肉,深呼着气缓缓将下身挺了进去。 许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尺寸,长舒连连“啊”了两声,绑眼的缎带被眼泪打湿。 他无意识地摇头呢喃道:“不……太……深……痛……!” 容苍也被咬得有些难受,额头憋出层细汗,两手撑在长舒身侧,慢慢耸动着,待找到那根麻筋,便用力来回碾压。 长舒在他怀中颤抖得愈发厉害,穴中却不断有清液绞出,一股一股喷在容苍柱身,连带着穴口也变得黏糊起来。 容苍感觉到被吞纳得逐渐容易起来,更发力对着长舒穴内的媚肉飞快挺动,两人结合之处渐渐发出叽叽咕咕的水声,容苍情动之至,后颈已有龙鳞若隐若现,他倾身压住长舒,仗着身下人全无意识便胡乱孟浪说话:“长舒,长舒,好烫……好紧……” 他快要化在里面,一室嘈杂混合的乱声中连自己也快听不清自己说什么。 “好舒服……长舒……好热……好舒服……” 那夜顶着挖眼之痛的老太监缩在墙角,听得自己那张紫檀木的高床吱呀响动了一夜,其间偶有几声无意识的细小惊喘传进耳中,多数时候都是那黑衣凶神对着谁说些孩子般的低声耳语,肉体拍打和黏腻水声交合响彻房中,直至四更梆子敲响后方才渐止。 他在安静下来的房中险些陷入浅睡,却被朝自己而来的脚步声吓得立即清醒过来。 不知是不是缺了五识的人在最初都容易产生幻觉,明明昨夜怒气冲天的妖怪今早再来同自己说话时声音里满是愉悦,还带着几分明显的餍足,说出的话却是让他如坠冰窟。 “昨夜竟忘了,你这耳朵,也要不得。” 30 长舒躺在客栈的床上醒来。 房里没人,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身体也变为原本的模样。 扶着床沿站起,刚一松手,便两眼一花差点倒下,急忙抓住床柱才勉强慢慢坐下。 “长舒!” 容苍端了一盘子清粥小菜,进门便看见长舒扶着额头摇摇欲坠地往下坐,匆匆放下盘子赶过去将人揽在怀里,小心翼翼一起让他靠在床边。 长舒揉了揉眉心,还很恍惚,问道:“我们怎么在这儿?” 容苍解释:“我看长舒探查完出来,觉得没有继续冒充那两个小太监身份的必要,便带着你先回来好好休息,免得又要早起干活。等你好了,我们再进宫也行。” 长舒点头听着,等容苍说到那两个小太监的时候又问:“那两个小太监可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容苍过去去端粥,边走边道,“都处理好了,长舒放心。” “都?” 长舒睁眼看向容苍,总觉得心头好像忘了什么事。此言一出,他才想起昨夜自己最后是被叫去了高公公房里,后来又累又困,似乎是被扶到了高公公的床上…… 再往后竟怎么也想不起来。 按道理即便化作凡人之躯,就寻常男子而言,也不会累到他如今这个地步,前一夜的事像醉酒一样在脑中一片空白。他仔仔细细回忆着到高公公房中后所做的每一件事,猛然想起自己的困倦是在吃了那些茶点后才出现的。 而且昨夜还尚存几分清醒时,他明显感觉到身体的不适不止困倦那么简单……还有…… 长舒不愿再想,也想不出来自己那时的模样,只记得那老太监扶他上榻后开始对他动手动脚,而他竟还无还手之力。 他试探地问了一句:“高公公……” 听到这个名字,容苍拾起碗勺的声音暂停了一下,背对着长舒回答道:“今早听闻他疯了。” “疯了?” 容苍点点头:“说是见到了一个突然变脸的妖怪。” 长舒想着自己醒后变回来的模样,估摸是昨夜被下药后,自己彻底失控,恢复原貌被老太监撞见了。 不过也好,一来反正不用再伪装,二来恰好说明那老太监应该没对自己做什么逾矩的行径。 长舒接过容苍端到面前的清粥,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福礼跟我说的。”容苍嘴角渐渐耷拉下去,眼神也有些黯淡,“他说那老太监一早就想轻薄你。” “不是我。”长舒纠正道,“是我化作的小太监。” “反正都一样!”容苍语气有些激烈地说,“昨夜我赶到的时候……你……你都……” 话没说完,一扭头,开始抽鼻子。 长舒放下勺子:“我怎么了?” 容苍不答,长舒便伸手去掰他肩膀,想让容苍转过头看着他。 拽一下,容苍就甩开一下。甩着甩着,开始攥着袖子抹眼睛。 “又哭什么?”长舒有些无奈,“被下药的又不是你。” “长舒是觉得被下药的是你倒更好些?”容苍鼻头通红地转过来,“昨夜我一进去,便看到那老太监的手正想解你腰带呢!若不是你突然变了容貌,还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往哪里摸!” 长舒拿帕子替容苍擦着眼泪,问道:“后来呢?” 容苍正哭得起劲,被长舒一问,哭势说收就收。虚虚抬眼瞟了一眼长舒,又闪躲道:“后……后来……” “嗯?” “后来……那老太监就逃了。” “我是问我。”长舒道,“我知道我昨夜被下了什么药。可有什么失态之举被人瞧见?” “没人瞧见……”容苍愈发小声,心道反正他不是人,他是龙。 “那便是有失态了?” 容苍脸上慢慢浮起两抹红晕,咬着下唇不说话。 长舒喝了口粥,只道:“但说无妨。” “长、长舒你……”容苍悄悄抬起眼皮,一边观察着长舒脸色一边缓缓说道,“你在床上……看到我来了……就、就抓着我不放……说……” “说什么?” “说要我帮帮你……” 长舒一眼扫过去,面上没有波澜,语气已然凛冽三分:“怎么帮?” 容苍嗫嚅道:“我也问你‘怎么帮’……然后你就……” 眼看长舒放下碗盏,手背青筋暴起,容苍又噤声了。 一句命令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说。” 容苍被话里的寒意吓得一颤,埋着脑袋斗争半晌,又怕自己迟迟不开口会惹长舒生气,进退两难间,干脆一咬牙,噼里啪啦扯开嗓子哭嚎着把该说的全说了。 “你、你把我拽过去压在身下,将我裤子脱了,握着那处不停地……不停地……然后又问我舒不舒服……长舒那么厉害,我当然舒服了!你便说、便说……‘那你也替长舒哥哥这么弄’!” “啪!” 装粥的白瓷小碗硬生生被捏碎在长舒手中,只听得他目不斜视盯着地砖咬牙切齿问道:“那你可答应了?” 容苍呜呜哭着:“起先自是没有的!我敬长舒尊贵,怎敢做如此亵渎之事!可、可长舒一直说‘哥哥难受’、‘救救哥哥’……还抓着我的手放了上去!我、我又怎敢不答应呢!” 说完便满脸通红地环抱住双臂,将脸埋进两臂之间,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没被开解不说,还要面对这般强硬的逼问态度。 长舒只觉胸口气结积郁,但也知此事错不在容苍。闭上眼试着稳住语调,短短吐出两字道:“出去。” 容苍满脸泪痕地从双臂中抬起脸来:“长舒……” “你先出去。” 容苍不再多言,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刚要迈出去,又走回来。 长舒不备,眼神不善地看着他。 像是被长舒这一眼伤到,容苍错开目光,蹲下身将长舒捏碎的碗盏收拾好,放到盘子里,低低说了一句:“长舒别弄脏手,我再去煮一碗。” 再默默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长舒孤坐在床上,神情复杂地盯着紧闭的房门许久,有些自责地叹了口气。 31 容苍虽嘴上说着替长舒再煮碗清粥来,实则一直没敢敲门进去。待长舒平复了心绪一开门,低头便见他正抱膝坐在门口,有些落寞地把头靠在门框上。身旁的盘子里,那晚白粥还冒着热气。 两人相对无言地对视少顷,最终还是容苍怯怯开口:“长舒……” 长舒弯腰将他扶起,面色虽还是紧绷着,语气却比之前缓和许多:“粥都煮好了,怎么不进来?” 容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怕你不想见我……” “又胡思乱想什么。”长舒把粥端在手上,朝楼梯走去,难得不顾仪态地边走边吃了几口。 容苍跟在他背后,听得他说,“我已探查完长公主的记忆,大概了解了一些往事,稍后进入幻境,找到节症所在,要破了它便不是难事。” 容苍悄悄扯住长舒的袖子:“那长舒跟我讲讲……” 长舒沉默一瞬,眼角看着侧后方扯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还是放任他去了。便这样拖着容苍继续走着道:“长公主幻境中的夫婿名叫姜禹,是前朝罪臣之子,当今皇帝还是皇子时救了他一命,给他改了这个名字做长公主的护卫。两人日久生情,但后来长公主在国难之时被送去东丽和亲,皇帝登基后,姜禹挂帅征讨东丽,将长公主救了回来。” 容苍上前与长舒并肩而行道:“那岂不是挺好的?难不成这将军后来出征战死沙场了?” “那倒不失为一个值当的死法。”长舒脸上浮起一抹冷笑,“长公主双眼无意间被妖物所伤,那将军拿自己的眼睛换给了她,打算就此与长公主归隐,不再过问世事。辞呈还没送进宫,皇帝在明知他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命他去刺杀邻国皇子。摆明了是要他去送死。” “那他死成了吗?” 长舒摇头:“我没等到消息便被你唤出来了。不过西辽史册有记载,三皇子确实死于刺杀。而那名刺客虽刺杀成功,自身也被砍断一臂,下落不明。想来是没了活路的。” 容苍道:“那便是没回来了……” “不。”长舒将目光放远,凝神道,“应该是回来的了……” 他记得霁月宫初见长公主时,她头上戴着一只金步摇,同当年她在那家首饰店看中的一模一样,而姜禹也说过要回来娶她。若没有回来,二人现在不会是以夫妻之道相处。 长舒摇了摇头:“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一切若是那只幻妖所为也说不定。 “那长舒进入幻境后打算怎么办?” “找到突破口,让长公主自行醒过来。现在看来,最方便的突破口就是幻境中的姜禹。” “那长舒找到姜禹后打算干什么?” 长舒迟疑了一下,答道:“杀了他。” “杀了他,长公主便能醒过来了?” “自然不是。”长舒道,“幻象在捏造的世界里不死不灭,杀了他以后,他也会活过来,一切如常地生活。” “有什么用?” “什么用?”长舒看了容苍一眼,“被杀之后还能活过来,这足够说明所有了。姜禹很聪明,他意识到这一切后,会做出选择,要不要放任长公主在虚无的世界里和他了却残生。” “我想同长舒一起进去。”容苍突然说,“出了事至少能把你带走。” 原以为又会像往常那样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他都做好了撒泼打滚的打算,没想到这次身旁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只是略微停了下脚步,便对他说:“好。”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昨夜发生的事,一路相随,飞身至霁月宫前。 四顾无人,长舒对容苍叮嘱道:“之前同你说过,幻妖所造幻境不同寻常,里面的人虽在幻境之中,但只是有一部分东西见到的和常人不一样,其余情况下是和幻境外没有区别的。就像那日我们前去送饭,长公主虽中幻术,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但同样也能和我们交流。换言之,幻境不完全是幻境,它和现实是交叉的,只有关于幻象的那部分脱离现实,其余和真实情况都是一样的。” 容苍点头:“明白。” “进了幻境我们眼前所见便如同长公主所见,届时若到了陌生的地方,亦或是见到陌生的人,要留心区分那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存在的。” 见容苍认真答应,长舒便不再多言,只闭眼合指向上,一掌托住那只手,将两指竖起置于丹田之前,口中念诀,最后一臂举起,向空中伸手道:“斩风,召来!” 宫外忽起狂风,成股地卷起萧萧落叶,呼呼风声中,容苍耳畔回荡着那声“斩风”,总觉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霎时,长舒手中金光一闪,那把在烟寒宫平日总被长舒拿在手里的折扇竟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他掌中。 长舒依旧并未将其打开,只握着扇柄直指霁月宫大门,喝道:“破!” 话音刚落,霁月宫上空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呈透明的淡紫色,将整座宫殿笼罩其中。而此时折扇所指的方向,对应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割口般的缝隙。 长舒收势朝那缝隙处奔去,对容苍道:“跟上来。” 进了结界,眼前景色陡然突变。 原本恢宏庞大的宫殿成了一个简陋朴素的木屋小院,他们所站的位置本该是垂花门前辽阔的一方庭院,现在却仅仅不过是一片篱笆围起来的土地,中间一条青石板小路,通向木屋大门,而两侧的厢房也没了踪影。怪不得他们初入霁月宫时,除了正房以外的房间都是大门紧锁,因为那些在萧霁阳的幻境根本都不存在。 唯一相同的地方便是满院的腊梅和木芙蓉十分繁茂。 屋中有隐隐嬉笑声传来,长舒精耳去听,是一男一女正在说话,女子毋庸置疑是萧霁阳,而另外那位男子,探查过萧霁阳记忆的长舒很快分辨出那个声音属于姜禹。 容苍虽没听过那个男声,也不难猜出应该是萧霁阳幻想出的夫君。 长舒略微思忖了一下,他虽不能完全摸准那幻妖给萧霁阳造的幻境是从哪段记忆开始,又是如何编造故事发展的,但那夜他和容苍扮成太监前去给萧霁阳送饭,对方脸上并无太多讶异,说明在萧霁阳的幻境中,他们“隐居”的这个地方,皇帝是知晓的,并且在姜禹有事来不及赶回家的时候,皇宫就会派人前来送膳,虽说是隐居,但其实她还是有着长公主的待遇。 长舒沉吟片刻,又将自己变作小太监的模样,眼风扫过去,容苍随后也跟着变成了德海。 二人在门外跪下,长舒高声道:“长公主殿下,传圣上口谕,急召将军入宫。” 屋内交谈声戛然而止。 半晌,木门打开,从内走出一个玄衣玉面的男子,身姿挺拔,虽极清秀俊美,面上却有一个刺目的黥字,眉宇间一片浩然之气。 萧霁阳站在他身旁,面上带着半分不悦道:“不是说好今天休沐吗?皇兄也不带这么压榨人的。” 姜禹握了握她的手,眉目柔和道:“定是有急事才会召见。你在家若是觉得无聊,便拿我替你削的桃木剑来玩玩儿,我晚饭前就回来。好不好?” 萧霁阳撇了撇嘴,悄悄瞪了长舒和容苍一眼,转身进屋给姜禹拿了件狐裘大氅,踮起脚替他披上又系好带子,朝门外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后,姜禹同他们走出木屋,待到院子远远落在身后,他停下脚步,语气中有了几分肃杀之意:“你们究竟是谁?” 长舒二人被识破后并不惊讶,想来平日传旨的人姜禹应该都烂熟于心,突然出现两个陌生面孔,引得他起疑也很正常。 长舒一言不发,袖中变出一把短刀,容苍见状将他轻轻按住,当着姜禹的面变回自身容貌,无视他眼中的惊骇神色,恭敬道:“借用将军一点时间,给将军看一样宝贝。” 长舒和姜禹皆是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对峙间只见容苍手心变出一块小小的镜子,残缺不全,只是一部分碎片。 容苍拿着镜子对姜禹道:“此镜名叫往生镜,乃蓬莱仙物,这是碎片之一。” 他将镜片递给姜禹:“将军方才见到在下变身法术,当知在下不是凡人,又或者觉得这不过是障眼法也行。这镜子顾名思义,能照出人的前世。在下也是机缘巧合两千年前在蓬莱捡到一块,从中窥探到几许过往,觉得十分神奇。不知将军可有兴趣照上一照,看看自己前世是何模样?” 姜禹在稍许惊诧过后很快恢复冷静,百经沙场,什么样的场面他没见过,这点风云镇他不住。 他冷冷盯着镜片,嗤之以鼻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容苍只笑道:“我同将军打个赌。将军照了这镜子,从中能看到长公主和你的前缘。” 此话一出,姜禹眸光微动。 容苍也不急,只徐徐劝道:“只一眼。在下所言真假将军便能验证。若是假的,我任凭将军处置,若我所言非虚,将军能瞧见自己与长公主的前世情缘。横竖你都不亏,何不一试?将军赌是不赌?” 长舒见容苍胸有成竹的模样,暗自收了袖中短刀。他也未曾见过容苍手中的东西,有些好奇地凝目看着那块镜片,静待姜禹拿起。 若真如容苍所言,那镜子能照出姜禹前世,确实就能免他动手杀人。毕竟对于此时的姜禹而言,同萧霁阳的过往种种,都是前世。 32 不信怪力乱神的将军还是拿起了那块镜子。 原本空无一物的镜面在姜禹看向它的那一瞬仿佛掀开了一个世界,风沙飞舞,卷得小小一块镜片中黄烟滚滚。待平息下来,姜禹眼前出现了两对嗒嗒作响的马蹄,正雄健有力地在路上飞驰。很快,镜中的画面投射出来,极速放大,一息之间,三人宛若身临其境般站在画面外,朝远处正骑马奔来的人看去。 “咱们和他看见的不一样。”容苍悄悄对着长舒咬耳朵,“凡人看自己前世,能在脑海中飞速地把每一刻都过一遍。” “我们呢?” “若是旁观,便像现在这样只能看一些片段。” “那要是看自己的又如何?” “得看上一世是什么。”容苍道,“若上一世是妖怪那种寿数很长的,也只能看到一些片段。如果是凡人,大概率能在脑中回忆一生。” 长舒还想开口再问,却见驾马之人已奔至他们身前。 马上是个十分幼态的少年,左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量远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不少,但双脚也只是刚好能够到马镫。虽说年幼,眼神却如鹰隼一般锐利,直直盯着前方一刻不歇地策马狂奔,身上穿着裁制的盔甲,一派灰头土脸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却难掩浑身凌人盛气。 由于见过他十五六岁的模样,长舒一眼认出,这是更早些时候的姜禹。或者说,这时他还是另一个身份,蒋家那个风华绝代,鲜衣怒马的小世子,不世出的治军奇才,蒋郁。 姜禹见此也是微微一怔,眼神有些凝固,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黥面。 这是十二岁时候的他。 这片地方他认得,前面就是卧龙峡,三万常霆军正在峡谷之上整军以待,等着他将敌军带入谷中,再包抄合围。 马上的身影看起来英姿勃发,势不可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时的蒋郁早已精疲力竭,鲜血堆积在铠甲中,整个背部伤痕累累,还剩随后一口气撑着。 很快,方才蒋郁奔来的方向跟着响起如潮水般汹涌的铮铮铁蹄声,还有沸腾喧嚣的嘶鸣吼叫。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敌军正扬鞭赶来,始终与蒋郁保持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让人总有种还差一点力气就能追到蒋郁的错觉。 进了峡谷,马背上的姜禹突然卯了一股劲,拔出腰间匕首,狠狠朝马后臀上扎去。胯下战马仰天长鸣,以甚于刚才许多的速度朝前跑去,须臾便将敌军甩在身后,消失不见。 万千铁蹄掀起滚滚扬尘,漫天飞舞,三人眼前一片朦胧。 待画面清晰后,他们已置身天牢之中。身穿囚服的蒋郁抱拳下跪,听得身前那个穿着蟒袍的伟岸背影向他宣判:“自今日起,你便是姜禹。” 蒋郁浑身一僵,很快低下头,沉声道:“罪人姜禹,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活下去。”那个背影说,“带着蒋氏的罪孽和耻辱,为大晏活下去。” 蒋郁将头垂得更低:“是。” 再看身旁的姜禹,眼中已是一片难掩的悲切怆然之色。于长舒二人而言,看到的不过两个短暂急促的场面,而按容苍的说法,姜禹在方才那几刻钟内,已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亲历了一遍蒋家从盛宠冠世到一朝落败的所有过程。 长舒看着天牢中一立一跪的两个身影,沉吟片刻,转头去问容苍:“大晏现在的皇帝萧启,你可曾见过?” “未曾。”容苍看着那个锦衣华服的背影道,“那应该就是吧。怎么了?” 长舒想了想,决定还是等出去再说,便摇头道:“没什么。” 接下来便是那些长舒在萧霁阳回忆里看过的场景,悬崖落日,闹市花街,其间姜禹的神色起起落落,眼底多是温和之色。 再看容苍,像听故事一样聚精会神跟着姜禹的记忆走,情绪也随眼前所见跌宕起伏,一会儿神采飞扬,一会儿满面愁容,像是自己又替他二人将这些悲欢离合经历了一遍。 长舒静待半晌,终于等来自己上次被迫切断的画面。 是暴雨如注的深夜,冲得干净一切过往的痕迹。 姜禹眼中早已浮起沉沉的凄痛之色,皱着眉头,咬紧了牙根一言不发。 城外,一匹黑马以追风之势朝城门飞驰而来,马上的人用一只手死死抓着辔头,身体好似孱弱无力,跟随飞马的跃进而被颠簸得东倒西歪。 直至到了城门,他仿佛才来了些精神,被守卫拦下时并不多话,一把扯下面罩,在守卫的惊惶的跪迎中步履蹒跚地下马,等城门开了,淋着大雨走进城内,所过之处,地下雨水皆带了血色。 身后的守卫看着那个仿佛下一瞬就要昏倒在地的身影,最终没忍住喊到:“将军!您的手……” 轻衣便装的黑影闻言身形一滞,用仅剩的那只左手摸索寻找着御赐的腰牌。找到之后一把掏出亮向众人,一堆守卫迎头跪下,听得他的声音在嘈嘈雨声中一如往常那般铿锵果断:“今夜之事,不得泄露半字。违令者,斩。” 长舒余光瞧见姜禹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眼中掠过一抹茫然困惑之色。 那边已断一臂的将军步步走得缓慢,仿佛在心中不断估算着自己与城门的距离。终于,走到北街一家店铺时他骤然止住脚步,机械地向铺面转身,屋檐下的灯笼照亮他一张被雨水冲刷得异常苍白的脸庞,上面的黥面突兀得好似不该出现在这张俊美清秀的面庞,又和皮肤融合得仿佛生来就刻在这张脸上。 断臂人抬头面向牌坊的位置,红彤彤的灯笼下,是他薄薄的眼皮,眼皮覆盖着一双空洞的眼眶,里面没有眼睛。 他伸出一只脚抵住第一层台阶,抬起另一只踏上去,再抵住第二层台阶,如此往复,踏上第四层台阶时,他会心一笑。是了,别家的店铺都是三层,只有这家是四层的,他没走错。 举起手臂拍了拍门,他试探着喊了两声:“店家,在吗?” 约摸半盏茶的时间,门被打开,原本还在系着衣服,睡眼朦胧的店主被门外的人吓得双眼一瞪,连连退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你你……” 一句“鬼啊”还没说出口,门外的人扑通跪在他眼前,像是准备抱拳,抬起胳膊的一瞬又想起自己刚刚被斩断了一臂,有些局促又略带歉意地苦笑道:“深夜惊扰,实属无奈。连夜奔赶至此,是想向您求一只步摇。”- 失了一条手臂的姜禹是怎么顺着暗渠潜入皇宫的他们都不得而知,只听到身边雷声涛涛,响彻云霄,或许正是这样雷霆怒号的雨夜,才能让他苟延残喘着地拖着步子连走带爬来到萧霁阳寝宫门口而不被人察觉。 姜禹累极,坐在殿门边喘了许久的气才在一身湿透的衣服上把自己的手来回擦干净,小心翼翼取出怀中的那支步摇,放到自己空空如也的眼眶前细细端详了许久。 他嘴角含笑地将那步摇捂在胸口,感受了一会儿,用残存的一臂撑着门槛起身,得到这份聘礼的欢喜让他快要忘却了断臂之痛和濒死之感,雀跃地准备敲门,脑海中想象着自己待会儿要怎么在萧霁阳看到他的时候说出那句早就练习了很多遍的话:“霁阳,笄簪已至,我来娶你了。” 他把手举在门前,一直维持着要敲门的那个姿势,维持到雷声渐止,手都没有触上门框,最后轻轻放下,低笑着说了一句:“算了,还是不吓她了。” 他躬身将步摇放在门外,一步一停歇地,好像今夜的事情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此时每迈出一步,都如行走在刀锋之上那般艰难。 天亮前,一身没有几块好皮的姜禹走向了日出的方向,最后面朝萧霁阳的位置,用一只手摆出作揖的动作,拜了三拜,转身离去。 旭日初升,大晏皇城碧空如洗,房屋土地皆是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模样。 33 一切到这里便彻底结束,意味着姜禹的一生也到此为止。镜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容苍和长舒不约而同地无声静候在姜禹身旁,看着他脸上的哀伤、惶惑与凄凉交织暗涌,最后渐渐舒展眉头,化作一片释然,归于平静。 三人相对无言,长舒知道,眼前这位什么都只需要一点就通的青年,在方才的情绪起伏中已经想通了大部分自身现状与回忆里那些无法解释的差异,他们只需要等他开口决断就够了。 不久,姜禹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双手,缓缓说道:“过去这几年……我时常觉得自己过得很恍惚。” 他说:“很多时候,我看着霁阳,回忆起与她的过往,从相识,到相伴,许多细节我都记得十分清楚,关于她的一切我都过目不忘……一直到她从东丽回来以后。” 姜禹说着说着,眉间微蹙,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每次回忆到这里,我再往后继续想,便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好像那之后的记忆被人拿什么东西盖住,或者涂乱了一样,只能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一要到具体的地方,就变得十分模糊。我记得她双目失明,可我想不起她眼睛是怎么好的,我也记得自己曾去西辽杀人,可我忘了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每日出门进宫面圣,但回家以后根本不记得自己白天干过什么,去往何处。还有那支步摇……” 他抬起眼,目光放得空远:“那是我的聘礼。我想得起霁阳每天戴上它的模样,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到它的。我记得我曾经无数次幻象过拿着它向霁阳求亲的场景,我应当对她说一句‘笄簪已至,我来娶你了’,可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一幕。似乎从某一天起,我一睁眼,就变成了她的夫君。” “陛下曾同我说,要我背负着蒋氏的罪孽和耻辱,为大晏而活,为赎罪而活。我这一生最后的归宿应当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不知从何时起,我想不起孛林军中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了。明明我每天都去操练。每次一想起孛林军,仿佛关于战场,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十分久远的事了。我现在的生活,似乎只有在霁阳身边的时光是清晰明了的。有时候我也在想,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 姜禹将目光转向容苍,“这位公子方才说这往生镜,照的是人的前世,可为何我今生还滞留在此,若那镜中种种真如昨日死,我现在……又是什么?” “幻象。”长舒开口,“有人为长公主捏造了一个幻境,境中一切,皆是为她而生。所以将军现在所过的每一天,没有除了关于公主以外的一切记忆。” 长舒没在姜禹眼中看到过多讶异。就像他心中早已替自己给出了答案,只是等待有个人来告诉他,那答案是对的罢了。 姜禹沉吟片刻,问道:“霁阳她……是何时沉入幻境的?” 长舒想了想大晏野史所记,语调没有什么波澜地念出那段文字:“轩德元年四月,孛林军主帅姜禹失踪。数日后,遗体于城外一无名断崖边被人发现。尸身已腐,失双目,断一臂。次日,长公主萧霁阳手持一金钗直闯光明殿中,与轩德帝密谈过后,哀然离去。自此搬出皇宫,移居长公主府。轩德帝在不久后罹患不治之症,龙体日渐衰矣。有耳闻者传言,兄妹二人是因孛林军主帅之死而决裂。次月,大晏皇宫最恢宏庞大的宫殿之一霁月宫开建,斥空前人力物力财力,不到一季便已竣工。同时轩德帝得一神医相救,病体好转。长公主受邀回宫当日,突发脑疾,此后行动言语皆异于常人,神态疯癫,常于无人处自言自语,无故嬉笑怒骂,日久,再未出过霁月宫,独居至今。” 姜禹眼波悠悠,恍然想起,自己那些模糊记忆过后,能想起的第一个清楚的开端,便是有一日他站在身后这方小院中,萧霁阳推门而入,看见他时满眼怔神的模样。 原来他们夫妻二人,从未离开过皇家宫宇。 他向长舒和容苍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揖礼:“多谢二位提醒,在下心中已有定夺。” 二人齐齐朝他回了礼,长舒握着折扇指向那结界裂口道:“将军若要出去,便朝那处一直前行即刻。”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不出多时,姜禹带着萧霁阳从木屋中走出,朝长舒指的方向驭马而行。他们二人见此便隐了身,跟上前去。 幻境随着萧霁阳的路径而变幻,原本一出缝隙就该是辽阔萧然的人工湖和林罗殿宇,此时竟无术自通地变成了林间小径,朝宫门延伸。出了宫,两人两妖站在主街道上,眼前所见又是那片繁华都城,喧嚣闹市,已然是置身在真实的场景之中。 姜禹扶着萧霁阳下了马,朝北门大街的一处铺面走去。 不知是不是姜禹所为,再从那小木屋出来时她换上了数年前上巳节没穿上去正殿的那件红鸾羽衣,整个人走在街上,有些隆重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只是发饰却简略到几乎没有,只随意盘了起来,用一根木簪固定着。 “我好像好久没出门了。”她和姜禹十指相扣,又有些惊慌地抓住姜禹手臂,“这些人的眼神很奇怪。” 姜禹抚上她的手背,附到她耳边道:“他们是见你太好看了。” “才不是呢。”萧霁阳闻言,弯起眼睛笑了笑,嘴上却反驳着,“他们是觉得嫁过去东丽的女人又回来以长公主自居,还嫁人了,有些无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装束,“就跟你说不要穿这身衣服出来嘛。” “霁阳。”姜禹停下脚步肃重道,“不要这样说自己。你便是嫁过十次东丽,百次东丽,只要想回来,千山万水我都跨去接你。你愿意再嫁与我,是我之幸,若不愿意,是我福薄。大晏长公主,一言一行,轮不到他人评判。遑论你远嫁乃是为国,不是为己。” 萧霁阳撇撇嘴,拉着他继续往前道:“好啦好啦。我耳朵都要听起茧了。日后不说便是。”她挽着姜禹的手腕,仰头看着因方才那番话不太高兴的姜禹,扯开话题道:“我们今日要去何处?” 姜禹脸色稍霁,问道:“可还记得及笄礼那日,我们去的那家首饰铺子?” “自然。”萧霁阳道,“你赠我的步摇就是那里的。” “再去看看吧。” 容苍二人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北街路上行人济济,渐渐以萧霁阳为中心团作人堆,看着她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比划,激起一片惊骇之声,口中皆是窃窃私语。 穿过人流,来到那家首饰铺前,姜禹拉着萧霁阳站在屋檐之下,并不进去。 夕阳西下,远处的落日坠向关外那条长长的边际线,大晏皇城浸浴在一片暮色之中,姜禹眼底也染了一层融融的暖意。 还欠她一场及笄礼。 他看着自己身前这个笑颜如花的女子,他们年幼相识,年少相知,若蒋家没有身负叛国之罪,他便是名满京都的侯府世子,清风明月,步步荣华,能将她八抬大轿娶回家中。 恍惚间又想起那年出嫁前夜,她在窗柩边上守着自己说了一夜的话。 “当什么暗卫啊,合该当我的驸马。” 他那时心中暗赞,他本该当她的驸马的。 本该像在幻境这样,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就差一点。 就像那晚她在身后抱住他,让自己带着她私奔那样,一个“好”字如鲠在喉的那一点。 姜禹的目光在萧霁阳脸上来回梭巡,他抬手抚上她的鬓边,将一缕被风吹到耳前的头发别到后面,慢慢攀到她的发髻,取下那根木簪。又从袖中摸出那支金步摇,极庄重地替萧霁阳戴上,佳人金钗,衣香鬓影,她不该陪着一个幻象虚度残生。 他有些眷恋地凝视着萧霁阳,低声道:“霁阳……我十二岁就认识你了。” 萧霁阳眨了眨眼睛,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姜禹颔首,眼底的泪光转瞬即逝,再抬起时眸间已是春风般的笑意,“想不想吃桂花糕?” “嗯……想。” “那我去替你买一些来。”他深深地看了萧霁阳一眼,“等我。”- 街尾,显了身形的长舒与容苍同姜禹行礼告别。 “将军此欲何去?” 玄衣黥面的青年侧首远望着西边穿透云层的粼粼暮光,眉宇间一片柔和,道:“大晏的落日……在那处断崖上看最为壮观。”说完又轻轻扬起嘴角,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有些腼腆青涩,“可惜当年,光顾着看她了。” 语毕,扬袖离去,走出两步,又回头朝他们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发妻……萧霁阳,万望二位多加照看了。” 长舒微微躬身,回礼默应。 直至那玄衣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往生镜中姜禹离去的方向。 萧霁阳百无聊赖地站在首饰铺门前,等了许久也不见姜禹回来,正要提裙去找,听闻身后一声语调长长的“咦”。 她扭头去看,却是店家见她一直站在门口不进去,只能出来问问情况,只一走近,便瞧见了她头上那支步摇。 “姑娘这步摇……可是从我店中拿的?” 萧霁阳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我夫君赠我的。” “你夫君?”店家疑惑道,“可是个刺了黥面的年轻人?他还活着?” 萧霁阳先是点点头,听到后面又皱起眉嗔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店家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解释道:“姑娘莫怪。我只是有些惊讶,没有别的意思。”他指着那步摇道,“这步摇本是我亡妻遗物,在我这并不出售。只是几年前一晚,有个年轻人冒着大雨来此处敲门,一开门就给我下跪,脸上还刺着黥面,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他说他命不久矣,平生唯一憾事便是没能给他未过门的妻子送一根笄簪。他那心上人又是个固执脾气,只想要我店中这支步摇。本想照着这步摇的模样找人再打一支,可依当时的情况来看,应是来不及了。那人道他活不过那晚,本不该出现在大晏,一想到自己一生答应过他未婚妻许多事,完成的却很少,就觉得遗恨难消,所以撑着一口气来我这里,愿散尽千金,求我将这发簪给他。我当下不忍,便从那阁上取下,赠与了那青年。”店家眯起眼睛,神色有些不忍地回忆道:“他当时的模样……确是让人觉得撑不过一夜了。我现在都记得,那晚雨势极大,他跟从河里捞出来一样,整个人身上都在滴水。即便如此,那条断了的胳膊也还在不断淌血,也不见他包扎。本想问他为何如此,才发现他是个瞎子。当时他已是失血过多,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我叫他留下,给他找个大夫先把伤治了,可他一拿到那根步摇就往门外冲,嘴里只说着‘来不及了’。我见那青年确实是华佗来了也无力回天的光景,便不强求,由他去了。” 萧霁阳原本三分怒意的脸在店家的徐徐话语中逐渐怔然,听到最后只紧闭着双唇,整个人有些木讷地沉默起来。 她满眼茫然地在店家摸着胡子的感慨声中痴痴转过身去,将一双懵懂到无措的目光投放到姜禹离开的方向,对身后一声声“没想到”的感叹充耳不闻。 日暮西山,残阳湮没,大晏皇城被夜色笼罩。街上的人稀稀拉拉地散去,身后的铺子也关上店门。偶尔三两过客会朝这个檐下的红衣女子掷来几许怪异的眼神,可她眸光未曾移动半分,静静在伫立在那里,等着替自己买桂花糕的丈夫归来。站得太久,站空了整条北街,也没等到姜禹回来。 长舒来到檐下,手持折扇,在萧霁阳身后,回望一眼姜禹曾和他告别的位置,对着那个萧萧背影道:“长公主,你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一身红袍的背影霎时一僵,漏在宽大袖口外的几根指头微微动了动,寂寥大街上响起有些寞然的一声低语:“好想吃桂花糕啊……” 良久,阶上盛装华服的长公主迈开双腿,步步缓行,朝皇宫大门走去。 这次没有蜿蜒离奇的林间小路,萧霁阳的脚踏上十里长街,一步一回响,是敲击在皇城大街铺地青砖上的音调。 长舒眼无波澜,目送她走进宫门,一开口还是那个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 “幻境破了。” 34 此时已近深夜,又临近冬至,原是妖体的长舒本不该那么快就感觉到身体疲倦,奈何连身旁的容苍都看出了他呼吸时口中喘出白气的时间持续了很久。 猝不及防地,长舒身形晃了一晃,竟支撑不住朝一侧倒去。容苍眼疾手快将他搂入怀中,看着肩头的人两眼半阖,睫羽轻颤,说话都有些费力,只能双唇张合着虚声吩咐道:“先回客栈。” 容苍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抱起。长舒被搂着膝弯和胳膊的时候显而易见地僵了一下,刚想挣下去,被容苍轻轻一掂,朝怀里更卷进去了些。一瞬失语,长舒干脆两眼一闭,随他怎么样好了。 到了客栈,容苍把人安置到床上,发现长舒已经陷入沉睡,便替他除了鞋袜,到床边坐下,撑在床沿,一步不离地守着长舒。不知何时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打着打着便枕在自己肘上睡了过去。 窗子没关,夜风一吹,他便醒了。十二月的寒气灌进房中,饶是近五万岁的龙妖也耐不住肉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更别说此时虚弱至此的长舒。 他朝窗外黑洞洞的夜景看了一眼,起身前去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再坐回去,仔仔细细将被褥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地方没盖好漏了风进去。眼神一路往上,最后对上一双幽深如水的眸子。 他竟一时没察觉长舒已醒,心下一骇,只当是习习凉风把人吹着了,亦或是刚才关窗的动静吵醒了长舒。 容苍有些木木地开口:“长……” “上来睡吧。”长舒没等他说完,复又闭上眼,随口道,“夜寒,别受凉了。” 容苍抿了抿嘴,勉强压制住脸上的欢喜神色,窸窸窣窣地摸上床,掀开被子躺进去,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 半晌,又觉得自己和长舒这样并肩而卧的姿势容易让风从肩头的位置钻进来,便侧身对着长舒,将被子盖到长舒脖子,严丝合缝地掖好,方才准备安心闭眼。 小臂一往下,便触到长舒放在身侧的一只手。 明明把这个人在床铺中裹得严严实实,那么久,手指还是冰得没有一点温度。容苍揪心得很,顾不上什么在长舒面前必须注重的礼仪尊卑,急急地朝他身上各处摸了摸。 胳膊、大腿、腰腹,隔着层层绸衣都能感受到长舒身上冷得反常,好像自己身旁躺的不是一具肉身,而是一根冰柱子。 长舒本想装睡当不知道,没想到身上一双手愈发肆无忌惮,还欲朝自己脚上摸去,忍无可忍,寒声质问道:“摸够了吗?” 腿上的那双手顿时停下动作。 “摸够了就滚下……” 一个“去”字还未脱口,长舒浑身突然被紧紧抱住,从两臂到双脚,都被禁锢得无法动弹。 容苍的脚心悄悄覆上长舒脚背,炽热的体温传到长舒脚上,他轻轻踩着长舒两脚,皮肤两两相贴地摩挲着,妄图渡一些温度到长舒身上。 而后者完全没有体会到他这份柔情,满心只有被冒犯的怒意,手心正蓄了法力准备把身上这块黏糊糊的膏药一掌打到对墙,却听见窝在自己颈边的脑袋颤声道:“长舒……你还冷不冷?” 长舒手腕不由得一抖,蓄好的法力一个不留神便在掌心散去。 他想起两千年前的一个晚上,身边的人也是这样想拿自己的身体传给他些许暖意,可惜人还没贴上来,就被他不由分说地赶出了房。那夜偏殿的哭声让他至今想起来,胸腔都还有些隐隐作痛。 “长舒,长舒。”抱着他的人见他不应,更慌了几分,又把他缠得紧了些,“这样能不能让你暖一点?” 长舒还是不说话,容苍急得起了哭腔:“怎么还是这么冷?长舒怎么还是这么冷?” “好了。”长舒放缓语气,低哄道,“不冷了。快点睡。” “真的不冷了?” “真的不冷了。”长舒点了点脚尖,给踩在他脚背上的容苍一些肢体语言的安抚似的,又道,“两个人在一起睡,迟早会暖起来的。” 容苍这才罢休,不再多言,箍着长舒安然睡去。 朦胧中却好像抱着长舒不知不觉换了姿势,他在上,长舒趴在他身下,雪白的背上一对蝴蝶骨抖得厉害,整个身板一丝不挂,就这么瑟缩在他撑起的两臂之间,被他撞得颠荡。每每头顶要磕到床柱又被他卡着腰身扯回去,随着他锲进身体的动作话不成句,温声软语地求着他:“容苍……太深了……轻……轻点……”他闻言动得更快,直弄得长舒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嗯啊地哭喊叫唤。 耳边响起遥遥一声鸡鸣,容苍猛然睁眼,微微吐白的天色渗进房中,小腹往下的地方有不可名状的快感传来,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裤裆里瞬间一片黏热。 35 容苍这一动搞得连床架都摇了一下,又带着把二人中间的被子掀开一些。长舒本就浅眠,身旁一凉,便睁开了眼。 他看着容苍坐在床中间喘着粗气,逆着天光成了个黑黢黢的侧影。开口的嗓音里带着些半睡半醒的朦胧,问道:“怎么了?” 容苍一动不动,只默默合上了屈起的双膝。 长舒觉得不对劲,便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拉了一把容苍的胳膊,想让人转过来,耐心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没成想小崽子应也不应一声,竟还将他的手甩开,又放回膝上。这次直接把头也埋下去,枕着叠在膝盖上的两臂不说话。 长舒觉醒了八分,坐起来倾身和他并肩,挨得极近地低低问道:“做噩梦了?” 容苍心头一颤,被长舒对着说话的那只耳朵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又把头偏过去对着床外,留给长舒一个后脑勺。 长舒第一次在容苍这里碰壁,眉头一锁,心道平日里简直太惯他了,近些日子这小东西是愈发不知好歹。一时也来了脾气,后仰着靠到床头,冷声道:“不说话就睡觉。不睡就下去。” 容苍微扶的脊背停止了一息起伏,接着长舒便听见一声小小的呜咽。还没等容苍开始抽鼻子,他面无表情地警告道:“不许哭。” 硬生生呜到一半给咽下去了。 等屋里捱过短暂的沉默,长舒看容苍膝盖动了动,停下片刻,又动了动,才再俯身哄着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容苍虽还是没有回答,这次却识趣地轻轻点了点头。 “给我看看。” 容苍瓮声瓮气地含糊道:“不要。” 长舒语气强硬起来,抬手欲掰开容苍膝头:“听话。” 甫一将掌心挨上去,容苍整个人冻住一般,浑身凝固起来,两膝也紧紧靠着,任长舒怎么哄都不肯分开。 那是长舒第一次觉得带孩子带得头疼,扶额道:“你这般算怎么回事?明明不舒服,问也不说话,又不让我看。如此别扭着,反倒像是闹脾气了。是要我心里同你身上一起不舒服么?” 容苍酝酿了一会儿,终于缓缓转过头,靠在双膝上看着长舒。 破晓将过,房里是青黄不接的亮度,刚好够长舒垂眸看见容苍那双眼睛微光闪动,克制着情绪,想是方才被他喝住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憋回去。 长舒见他咬唇忍得辛苦,只心下又开始后悔。明知道容苍难受,小孩子难受都是会有些脾气的,他干嘛拎不清地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训斥容苍。 当下缓和道:“不管何处难受,在我面前也要憋着?不同我说,你又去告诉谁?” 大抵是被容苍这幅模样吓得忧心,怕对方身体出现什么好歹,他今夜说的话比以往多了不少,看起来倒比容苍更像是反常的那一个。 似乎终于被他劝得卸下心防,容苍眼底闪过一丝犹疑,慢慢抓住他的手,目光如炬,又带着几分怯意,试探地拉着他朝自己腹间摸去。 长舒以为是容苍练功练得岔气,打算触到丹田就去探探他的内息,便毫无防备地由着容苍牵引他去摸索。 哪晓得刚伸到一半,容苍突然将他手腕攥紧,直直朝更下方按去。 起先长舒并没反应过来那是何处,直到掌心贴住一个半硬的柱体,骇人的温度隔着半湿的布料传到他手上,掌中之物突然抽动了一下,长舒的手掌贴在那处久了,渐渐变得又湿又热,他微微一怔,失笑道:“怎么那么大了还……” 脑海中划过一袭白光,他对上容苍炽热到有些病态的眼神,猛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口中未完的话戛然而止。 长舒急急抽手,一下子握成拳头,慌不择路地放在被子上,掐进掌心肉的指尖在容苍瞧不见的黑暗里止不住地颤抖。 又错开眼去看墙壁,只觉得容苍此时直勾勾的眼神有些摄人。定是他自己心虚,明明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愣是让他看出了有种蓄着一股兽性的错觉。 他稳了稳呼吸,虚撑着一层长者姿态命令道:“去洗干净。” 外侧久未闻动静,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对峙着。长舒是个能忍的性子,总觉得自己这次若是先软和下来,有什么东西就要防不住了。 最后是容苍先打破了局面,把被子在他腰间掖好,再下床穿鞋走出去。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门开门关,几声吱呀过后,房内归于寂静。 半卧在床内的身影好似睡着一般闭眼靠着床头柱子静坐许久,等到自己的呼吸声不再短促慌张,他才极缓地睁开眼。 抬手,展开握成拳头的五指,鼻尖围绕着一丝淡淡的膻腥。 36 容苍不知为何去了许久,待回来时天边已完全褪去了夜色。房内晨光融融,长舒穿戴好端坐桌边,好像是有话等着要同容苍商量。 “我一会儿让店家在隔壁新开一间房。”他没去看容苍,自顾倒了杯水,饮尽后又斟酌道:“前天晚上的事……” 话被打断,身前的人愤愤质问:“为何要新开一间房?” 容苍反手将门关上便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执拗地盯着桌边那个什么都忙活就是不直视他的人。 长舒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不说话。 他往前一步,不放过长舒似的,瞪大眼睛逼问道:“长舒为何要新开一间房?” 坐在木凳上的人垂眸沉思片刻,隐晦道:“你也快五万岁了。” 再缠着他睡不合适。 容苍闻言,把头偏向一边,也不愿去看长舒了,眼珠子挪到眼尾,盯着墙角的花盆,一撇嘴道:“是因为方才的事情吗?” 对方沉默不语。 容苍把头偏得更过去些:“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干净,本意便不是要让长舒知晓的。本想着悄悄解决了就算了,是长舒一而再地哄我告诉你,给你看,要我什么都同你说。结果我让长舒知晓了,你二话不说便让我出去,我也不说什么。” 他转身朝床边走去,背对着长舒开始整理本就叠好的被褥,拆开又叠好,叠好又拆开。 再开口语气就变了个调子。长舒坐在桌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话里话外听着都是他把理占尽了,委屈也自己受了的意思: “是我脏了这床,脏了长舒的眼,可是我故意要脏的么?我以前从未遭过这档子事,追根溯源,难道不是那晚长舒拉着我同你云雨过后才会这样?” 听得身后连连传出憋在嗓子里的呛水声,容苍嘴角极轻微地勾了勾,又一抽鼻子,瓮着声音说道:“我知道长舒不愿想起这回事,认为跟我有了那夜风流令你脸上蒙羞。更何况若是我一直耿耿于怀,嘴上没个把门说了出去,岂不是妨碍你日后娶妻生子?定是巴不得我赶快忘了才好。长舒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在旁人面前失了光彩。你这样的人,是该配个门当户对的,哪里轮得上我?” 长舒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没去细想,只无奈否认道:“我何时这样说过……” “可你就是这样想的!”容苍转过身,鼻翼翕张两下,眼泪说来就来,“那夜你把我压在身下做了那样的事,又逼着让我帮你爽快,口里左一句‘好哥哥’、右一句‘长舒哥哥’地要我叫给你听,都实打实地做了。结果一觉醒来,你不记得便当做没发生过,事后只字不提,搞得我如今身上倒出现了这样那样不由自主的毛病!哄诱着我告诉你那处难受,你知晓以后又是怎么的呢?” 他一抹眼泪,哭着哼了一声,别过头道:“你便要把我赶出去了!都说做妖的薄情无心,我总以为长舒是个例外,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例外罢了。” 长舒坐在原地,听得一愣一愣地,若不是那个人左“长舒”右“长舒”的控诉,他都快怀疑容苍嘴中说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到他那里却像坏事做尽了似的?重点是这人还说的句句在理,字字属实。 中了药引诱容苍的是他,事后只字不提的是他,哄着容苍告诉自己哪里难受的是他,知道以后让容苍出去的也是他。 长舒语塞,疏通思绪后才整了整衣襟徐徐解释道:“首先我没觉得今早的事有多不堪。你年纪不小了,梦中……醒来会这样也是正常。正因如此,我才觉得你再日日和我同床共枕有失体统。” 容苍似是不懂,睁着眼睛直直道:“可我就是梦见长舒才会这样。不和长舒同床共枕,难道和别人同床共枕吗?日后睡在别人榻上,却梦着和长舒翻云覆雨,难道长舒认为这样就不有失体统了?” “不是!”长舒低喝道,心头火起,只道这人歪理怎么多成这样,倒像他家二哥言传身教下来的。 他皱了皱眉,循循教导道:“正是我那夜……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才没给你开个好头。你本就不该梦见我,更不该梦见与我行床笫之事。若不及时止损,只怕教你日后误入歧途。” 他垂下眼,又道:“那夜的事,你能忘便忘。并非我不想负责,本就是我不对。你还小,我就算再怎么失智,也不该做出那般错导你的行径。平日以你的亲族长辈自居,前夜那番,打破了伦理,实在愧为一个长者。你倘是觉得受辱,难以释怀,要在我这里讨个说法或者道歉,又或要我做点什么来补偿,那都是应该的。若你实在想不开要就此离开,我也不会强留。” 容苍心中暗喜,先前大费周章地做戏等的就是长舒这番话。 他按捺住眼中神色,颓丧道:“说来说去,长舒还是想我离开,不碍着你日后……” “我不是这个意思。”长舒听不下去,“你若是不想离开,谁也不能逼你。只怕你经此一事,在我身边觉得不自在、屈辱。况且今早……我现在才知道,你竟是梦见了我,才……” 越说越说不下去,长舒觉得此番对话实在荒唐,已是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 容苍这才慢慢走过去,蹲在长舒身旁,下巴枕着他膝头道:“长舒这样过分,我是要讨个说法的。” 长舒侧目:“讨罢。” “都依我?” “依你。” 容苍支吾道:“该做的不该做的长舒都对我做了……鱼水之欢夫妻之实也差不多就是那样罢?” 长舒犹疑一瞬,僵硬地说:“我不知道。” “总之,我已经经了长舒的手,便是长舒的人了。”容苍巴巴地望着长舒,“我看话本子里,那些痴男怨女,与心上人行过那事之后,纵然赴死,也不愿再与别人结秦晋之好。我想那样是对的,我此生若是再与同长舒以外的人同床共枕,才是不干净了。” 长舒眉梢一挑,心下有些预感,问道:“你想说什么?” 容苍一擦脸:“我要同长舒结秦晋之好。” “不可。” 那双快顶到上眼皮盯着长舒的眼珠子一下子失了神采,容苍黯然垂下眼,也不去贴着长舒了,只字不吭地,把手和下巴都从长舒身上移开,默默靠着凳子腿抱膝坐着,安静得与刚才判若两人。 良久,他才细声细气地开口,听起来鼻子里满是水汽似的:“我就知道……” 长舒暗暗头痛,听着他抽泣,抬手抚上容苍头顶,叹道:“你还小,你不懂这些。” “你方才才说我不小了,要赶我出去住……”容苍把头埋进臂弯,背上耸动两下,闷闷道:“我在长舒这里,是可大可小的么……” 37 长舒凝目俯视腿边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容苍少顷,眼芒微动,话题一转,突然问道:“你那往生镜是个什么东西?” 容苍还没等到长舒哄他,一时未来得及从情绪里抽身,被这么兀地一问,根本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黏糊糊地应了一声:“啊?” “往生镜。”长舒坐正,右手不知何时变出的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左手掌心,从容道:“拿出来给我看看。” “哦。” 容苍还是有些懵的神态,但依旧听话地从怀里掏出镜片,捏在指间,一手越过肩膀头也不回地递给身后的长舒。 “没规矩。”长舒看也不看,也不接,还是手执折扇闲敲掌心,语气暗带了三分严厉道:“起来。” 幼时熟悉的语调冲击耳畔,容苍被本能驱使着蹭地站起来,立正后还不忘拍拍屁股上粘的灰。 “坐好。” 容苍又坐好。 “拿来。” 这才把镜子又递上去,长舒眼中闪过一瞬取胜的光芒,方伸手接了。 这碎片看起来约摸占整个镜子的四分之一,分明是亮锃锃的镜面,长舒拿在手里,将正反两面都看了看,发现它竟照不出任何东西,不管对着什么,镜子里都是一片诡异的白光。 他为以防万一,没将镜子对着脸,平放在掌心后若有所思问容苍道:“这镜子,你是从蓬莱得到的?” 容苍“嗯”了一声,说:“是有一日师傅让我替他去岛中小湖捕鱼,在湖底拾到的。” “这么凑巧啊。”长舒漫不经心道,又盯着镜子,眼尾扫过容苍,“你说你曾在镜中看见过自己的前世?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 “你”字还没出口,容苍急急打住,舌头抵住牙关,愣是没泄露半点声出来。 他岂能告诉长舒他在镜中看到的东西? 其实不多,镜中长舒还是眼前这个模样的长舒,傲雪欺霜般出尘的气质,绢衣玉冠,不苟言笑,像块寒冰似的叫人不敢靠近。 除了他。 镜中的长舒不叫长舒,容苍也不知道里面那个长舒的名字。那里面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长舒长,长舒短地恨不得一天念上个八百遍,只声声都喊对方“哥哥”。 像什么诀窍似的,每次他一喊“哥哥”,那张惯是面如沉水不动声色的脸上就会有些动容,擅察言观色如他,一眼就看出镜子里的长舒架不住他喊“哥哥”如同现在的长舒架不住他撒娇一样。 “哥哥怎么不看我?是我不好看么?” “哥哥既然救了我,就不能不管我。” “前瞻往世,后望来生,我都是哥哥的人。” “哥哥真是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能与之比肩的绝代风华。” 这些张口就来的情话每次一传到那个人的耳朵,就能在那双定若幽潭的眼中惹出一丝微澜。 再到—— “哥哥,放松些。” “哥哥张嘴。” “哭出来,哥哥。” “再挺起来一点,哥哥。” “多做几次就好了,哥哥。” …… 容苍想得下腹起火,口干舌燥,眼看着身体就快按捺不住要起反应,灵台被长舒一句话拉回了清醒。 “你在那镜子,看见了前世的什么?” “我……”容苍直愣愣看着长舒,痴傻道,“我看见了……” “嗯?” “我看见了前世……” “……”长舒哭笑不得,说道,“我知道你看见了前世。问的是你看见了前世的什么?” “看见了前世的我。” “……” 长舒愣神一刹后便泰然收声,抿了口茶,微笑道:“容苍,看来你确实长大了。” 学会打太极了。 “有时间我定要去拜访拜访你蓬莱那位师傅。”长舒眉尖覆上冷意,却还是慢悠悠地说道,“看看是什么样的高人能把你教得如此灵光。” “长舒……” “罢了。”长舒起身,将镜子推到容苍跟前,一副还给他的姿态。须臾后白影轻晃,衣袂飘动,已施施然到了房间门口,“你不说我也不逼你。该去办正事了。” 容苍跟上去,二人由于今早你来我往的问责推脱,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其间容苍几次试着想要搭嘴,都被长舒漠然的神色硬生生给挡了回去。 他心下凝噎,且不说做妖的在一整块镜子中都只能窥得一些过往片段,更何况他得的还只是那么一个残角。那往生镜给他看到的确实只有那么一丁点东西,半个字都不不好透露给长舒。 说什么? 说看到我前世叫你哥哥,你表面绷着脸,心里其实欢喜得很? 怕又是一顿好打。 说你在我身下承欢,面红如潮,身上光洁得像颗白玉珠子,叫声软得像修了媚术的猫妖? 怕当下就直接被一扇子送去九幽见韩覃了。 容苍是斟酌又斟酌,掂量又掂量,觉得只字不提固然让长舒生气,但总的来说还是保命要紧。 38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跟着长舒到了一处宫殿前,砖角瓦缝亦是磅礴四溢的气势,恢宏模样比之霁月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色已褪,蒙蒙亮的天边好似盖着层薄薄的灰雾,明明是不早的时辰,却始终未见本该悬空的旭日。整个皇宫寒意瑟瑟,从宫内进出的太监宫女脸上是同天空一样麻木的灰白,像一个死气郁郁的牢笼,青天白日下的皇宫仿佛处在一片昼夜交替的昏暗之中。 宫门有两个华服太监阴着脸上跨步出来,窃窃私语被裹挟在寒风之中刮过长舒和容苍的耳畔。 “又不上朝……到时候面对一堆问责谩骂的还不是我们……” “可不是……折子也留中了十天半个月,看都不看一眼……” “这天啊,是说变就变……人也一样……早些时候还勤政得很……自从那妖女……” “说什么呢!不想活了是不是!没那……那医官!咱今儿能不能见到圣上都还说不准!” “他这幅样子,见和不见有什么……” “住嘴!脑袋搁你那脖子上嫌重得慌就自己拔下来找个地儿活埋了!别连累我!” …… 长舒目光幽幽地看着那两个背影走远,开口道:“闻见了吗?” 容苍心有灵犀地点头答道:“腐魂。” “还有。”长舒说,“那只幻妖,就在此处。” 他朝紧闭的宫门看了一眼:“进去吧。”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的殿中没有一个旁侍宫女,遑论左右护卫。两人畅通无阻直达龙榻面前,帷帐纷飞,轻纱后面有一袅娜背影立于床前。 越走近,腐魂的味道就越浓厚。 容苍轻拨纱帐,侧身待长舒进去再紧跟其后,将眼前景象看了个清晰了然。 织龙绣凤的明黄锦被下安睡着一副呼吸轻缓的身躯,看样子体量高大,眉目舒朗,若睁眼站于人前,该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只是此时榻上之人面色红润,双眸紧闭,陷入了一场极安稳舒心的沉眠。 如果忽视眉间团团氤氲死气的话。 长舒观察得细致,正欲将萧启体征再仔细看看,却感觉到后侧方的人无论是目光还是身体都在凝目过来那一刻明显一滞。 他主动向后侧伸手握住容苍,轻轻捏了捏对方的手掌,缓声道:“别怕。只是长得像,你不是他。” “他当然不是他。” 沉默良久的紫衣身影终于出声,嗓音清冽如百尺冰泉,又似寒兵冷剑。转身,还是那双狭长的吊梢狐狸眼,眸底一片波澜无惊的泰然,不卑不亢屈膝行了个礼,“长舒殿下。” 受礼的二人双双一愣,若说凭借灵识试探彼此的修为,从而推算出他是幻族之主长舒也不奇怪,毕竟世间像他这般岁数又功力深厚的幻妖屈指可数,可这声“殿下”实在来得猝不及防。别说容苍在他身边时数较短,就连长舒自己,自烟寒宫醒来那么几万年,都从没听人称呼过自己一声“殿下”。烟寒宫众除长决以外皆不及他年长,或是出于敬重,或是迫于辈分,人人都尊他一声“君上”,只有容苍是个例外,一来是他娇惯,疏于管教,把容苍养得肆意妄为,二来这孩子整日跟着长决学嘴,跟着二哥长舒长舒地喊,他也懒得去逼人改口。 眼前女子修为难保不齐在他和长决之上,断然不会是族中小辈,唤他一声“殿下”,是尊称,也是暗示自己并无敌意。 反应未及礼数先到,长舒收了袖中随时准备召出斩风的手势,脑中回忆着女子曾在萧霁阳记忆中自我介绍过的名字,颔首回礼道:“紫禾姑娘。” 来人闻言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十几万岁的老太婆,担不起这声姑娘了。” 长舒面上不动声色,手下彻底收了法力,别说自己现在这副半残身躯,加上个容苍也不是紫禾的对手,更何况身后这个小拖油瓶还指不定能不能帮上忙。总不能到时候打起来让容苍哭给紫禾看,逼对方认输罢? 长舒悄无声息横跨一步,全全将容苍护在自己身后,对着紫禾说道:“前辈长在下数万年的见识,所作所为本轮不到我来置喙。只是前些时日在下有位在冥界当差的朋友,说是人间有一亡魂迟迟未收归鬼界,手下行职又多次遇阻,无奈只能亲自前来查看。岂料一看完就找到了在下,说是牵扯到了幻族,拜托我帮他这个忙,在下就应了。” 言毕没有等到紫禾给出回应,便望向床畔继续说道:“幻族禁术‘魂契’本是要在一死一活的前提之下才能施行,相当于肉身内原魂离去,将前主记忆本性留在躯体,幻妖自身命魄再分给已死空躯,以命续命,二者因此同生共死。可阁下未待萧启死去便施此秘术,强行挽留他体内亡魂,阴魂久不归冥界会受不了人间阳气腐烂不说,于阁下命魂也是百害而无一利。遑论生死轮回之事,于人间秩序而言,乱一人便是乱一界,若本该投胎的生灵到了时候还滞留于轮回道中,引得后面万千亡灵皆错了良时,必定天下大乱。此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望阁下趁着他转世期限未过,早日收手,放他一条生路。” 39 “他没有什么转世期限了。” 紫禾敛眸略略低头,像是在笑。那笑的意思是长舒方才说的这些她全知道。 “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世。” 长舒一怔,想来也是,十几万岁的老妖怪,生得说不定比这些秩序规矩本身就还要早。于是不再反驳,静待紫禾下文。 她不再面对他们,而是转过去看着榻上的萧启,指尖触到他衣襟口上方一个半月牙状的胎记,一双向来看不出温度的细长眼竟涌上些许暖意。 紫禾目光遥遥,似是在透过那张和容苍极度相似的脸庞回望记忆中早已泛白的旧事:“天界玄凌帝君,骊龙族主,东海水神,只有半片逆鳞。” 紫禾眸光一停一转,好像又看到十几万年前那个连崖边碎石都光洁得能倒映出半片月色的山洞。 那年她三千岁,是世间第一只历劫化形的幻妖。 幻妖原本生而无形,是无数幻象执念所化之灵,那夜本该是月明星稀的好天,她一如往常在山谷中游荡,岂料雷声轰鸣风起云涌只在一瞬之间,眨眼天色突变,云海之中暴起厉厉寒芒,震谷巨响之后是数道直直朝她劈来的天雷。慌乱奔逃之中她躲进一个山洞,却仍被穷追不舍的天雷劈中灵体,险险寻了个避难之处,再没有行动的力气,听着头顶轰鸣的爆裂之声,她只能生死随天。 眼看护身之处被劈出丝丝缝隙,处处泄入天光,接着身前洞口轰然坍塌,她已是死路一条。还未化形的小幻妖闭上眼,等着自己被未知的某一阵天雷打得魂飞魄散。 一场短暂的寂静过后,听见的却是高处一声轻笑。 “我还当哪位上神在此渡劫,原来是小妖化形。”那声音带着些揶揄,“这司雷真君也太不走心了,用得着那么大阵仗么?” 她一派惶然地寻着声源去看,发现有人撑伞站在自己身前,正含笑垂眸凝视着她。青衣玄发,眉梢自带三分春色,似画中仙,天上人,翩翩然一个俊俏潇洒的风流公子。 她便是在那一刻化形的。 汹涌雷鸣霎时再度朝她发难,几乎是看见闪电的一瞬,她捂住耳朵惊叫出声,一把抱住了跟前人的一条小腿。来人见状想撤,却被她手脚相缠,死死吊在身上,怎么都来不及了。 一只广袖盖住的大手轻抚上她披头散发的颅顶,再一扬,生生为她挡退了一道天雷。 “放手。” 她装听不懂,直接抱着他的腿蛮横无赖地坐在了那只脚上。 半晌,一通窸窣响动过后,有什么东西被丢在她头上,烟青锦缎罩住了她缩成一团的身躯,将视线严严实实盖住。 好像是那人的外袍。 朦胧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穿过布料传到耳中:“男女授受不亲,你将衣服穿好。” 她胡乱穿了几下,生怕他跑掉,刚把袖子套上就立马继续手脚并用地缠在那人腿上。 脱了外袍的公子暗笑不止,拎着她穿反的后领把她从鞋子上提起来,扯下头顶发带将她衣服合上又严严实实系好,顺便帮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刚把她拉起来,一双手又攀上他的袖口。 “别拽。”他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扯下来,“我助你渡这一场天劫便是。” 话音将落,眼前的青衣公子转眼化作一条身长百尺的黑龙,吟啸间便盘虬原地,将她圈在中间,枕在龙身的头顶上一只龙眼斜斜睨着还不到龙爪大小的这只女妖,传音调笑道:“我救你一命,你怎么报恩?”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这条巨龙,听不懂报恩是什么意思。 “罢了罢了。”他笑道,“你这小东西,连话都不会说,哪还能让人指望着报恩。” 明明是惊心动魄的一场天雷,被他这么笑着闹着,好像成了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既答应护她,那她便全心全意信了,再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们都轻视了她的力量。 六界生灵,凡功法在更进一层之时皆要渡劫,能力越强者,劫难越重。往往一二道天雷只是小惩试探,第三道才是危及性命的一招。 彼时不论是她自己还是玄凌,都以为她不过一介小妖,就连前两道天雷,玄凌都觉得是司雷小题大做失了轻重。 直到第三道天雷降至此处,惊天骇世之气震得他心头一凛,再看怀里的人,竟抱着他一根龙爪睡得无比酣畅。眼看雷锋已朝此处劈来,他想也不想,圈紧了真身,将她整个人埋进自己怀中,硬生生替她扛了这最后一道雷劫。劫气直冲龙体,打得他心脉断行,竟劈掉他半块逆鳞。 “我再醒来时浓云已散,周围除了堆砌的巨石残块什么都没有。”紫禾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萧启喉结下方那块胎记,“脚边剩着块半月牙状的龙鳞,那是他的逆鳞。” 她将那半块逆鳞握在掌心,借着那时空前清亮的月色,置于眼下细细端详。 “玄凌来的时候,最后一束月光刚好落在他的肩头。”她说,“待我醒来,想再去寻那术光时,却忘了他肩头的位置。伸手去抓,满掌唯余寸寸荒凉。” 40 “我拼了命了修习练功,横冲直撞,好的坏的什么都学。”紫禾声音低低的,“就是为了上天入海,去找到他。” 她微微朝长舒二人的方向侧头:“殿下方才所说禁术,也是我创的。” 长舒没有太意外,只低眸道:“是在下唐突了。” 紫禾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有一次我修习心法差点走火入魔,有只藤妖趁我不备将藤毒注入我浑身经脉,待我发现时,只差一步就毒气攻心而亡,是那半片逆鳞护住了我的心脉。我体内始终余毒未清,苟延残喘到现在只因那逆鳞早已与我同生同长,护我周全。后来那么十几万年,我修为精进极快,也未尝没有几分它的功劳。”她苦笑了一下,“我带着这鳞片找了他十万年……就是没找到天地间只有半块逆鳞的黑龙。后来才明白,哪条龙会将自己只有半块逆鳞的事情大肆宣扬呢?或许正是我太沉心在自己的一腔执念,才会阴差阳错同他擦肩而过。” “玄凌他……曾三媒六聘到幻族向我提过亲的。”紫禾仰起头,看着床头帷幔,语气是说不出的苍凉:“我常年浪迹,不知道提亲的人是他,想也不想就托人拒绝了,连看都没去看他一眼。”她突然将目光向容苍扫去,“待察觉端倪后,他迫于当时形势,已经火急火燎地和别人定亲了。” “我不甘心啊……我怎么会甘心呢?我找了他十万年,那一纸婚书上,本该是我和他的名字。”紫禾平复半晌情绪,方又絮絮说道,“可有些事错过了,再去强求,本应该就变成了不应该。” 她闭上眼,神色有些倦怠:“那亲他没结成。两厢情不愿,他和他那未婚妻竟都找人顶替成亲。事发之后双双遭到天罚,被贬下凡,天尊原本是想让他们一同经生死情三劫,可这次天算也没算过旁人。” 长舒原本默默听着,突然脑中白光一闪,欲言又止道:“他那未婚妻……” “没错。”紫禾目光平静如水,“他与他未婚妻本该历一世劫难就重返天庭再修前缘,被我生生拖了五万年。” 她从袖中拿出一件有些反光的物什,慢慢把玩着道,“当年玄凌被贬下凡,不知何人给了我这镜子,还留下一句话:一计术法解生劫,二计往生断情劫,尾计魂契续死劫。” “此后生生世世,我都在凡间找他。”她轻叹了一声,过往这五万年真是有些耗费精力,“若到得早些,便利用妖术替他除了生劫,最晚到时,也没晚过他遇情劫。所以总在他历情劫以前将这往生镜给他看上一眼,管镜子里照的是哪一世,都只有他和我。” 她一生光明磊落,偏偏被一个情字逼得做这样的卑劣行径。 “生死情三劫,本就不能被强行干涉,打乱命盘。无论少渡了哪一劫,都不算渡劫成功。于是他就这样一世一世地在人间轮回,他那未婚妻也在人间耗了五万年的光阴。他们二人世世相见,却世世历着各自的劫难。这一世,她叫萧霁阳。”说到这里,紫禾面露痛苦之色,“可偏偏就是这一世,我来晚了些。常霆军变,皇子夺权,这是他的生劫;心有不伦,谋杀驸马,这是他的情劫。待我察觉的时候,他已经爱上她多年,又为情所伤,郁郁寡欢,心病难解,这便是他的死劫。” 她的目光悠悠转回萧启的脸上:“死劫一过,他便渡得圆满,要回九重天去了。” “所以前辈用了那招尾计,以魂契吊着他的命魄,不要他前往转生轮回。”长舒语气间没有什么动容,好似只是替她总结了一下,“黔驴技穷,饮鸩止渴。” 紫禾不置可否,只笑着感慨道:“殿下还是老样子啊。” “也不知该说你变了,还是没变。”她抬手将头发全部撩到一侧颈边,露出后颈中间一个浅浅的半月牙状的疤,突然五指弓成爪状,掌心施法,强行将那块皮肉下方的什么东西破开肌肤,吸到手中。留给长舒二人视线的,只剩一个皮开肉绽可见脊骨的血淋淋的后颈。 紫禾摊开手掌,血水之中静静躺着半块黑得发光的逆鳞。她那一头原本柔顺亮泽的黑发很快以肉见可见的速度褪色变白,渐渐失去光泽,变得毛躁干枯。 她很平静地将那逆鳞推入萧启喉间,再开口时声音已如耄耋老妪一般沙哑疲惫:“他从一开始,替我挡到现在,也该回去了。” 说完之后撑着床沿很缓慢地站起身,低头握着自己胸前的白发看了一会儿,有些佝偻地走出宫殿,始终没让长舒他们看见她的正脸。 “我老了。”紫禾沧桑的声音从远处慢慢飘来,“不等他了。” 殿中不知何时泄进缕缕金黄的曙光,阴云散去,日晖骤起,大晏皇帝萧启,在轩德三年这个隆冬的早晨,于安睡中悄然驾崩。 41 天边乍起轰雷,响彻云端,是有上神历劫归去。 长舒正看着远处闪烁的云层沉思,突然低呼道:“不好。” “萧霁阳。”容苍顿时反应过来,先长舒一步朝霁月宫的位置奔去,离开时不忘转头道,“我先去,长舒慢慢来。” 后者神色晦暗,他昨天在萧霁阳幻境之中一直用法力撑着斩风扇保持结界开口,否则很有可能随时会被挤出幻境。而幻妖功力越深厚,所造幻境的排异性越强,若要硬闯,就需在斩风扇上注入更多法力维持着自己不掉出幻境。紫禾是世上修为最强的幻妖,她所造幻境,需得用最大的精力去破开,遑论斩风扇是第一妖扇,为人所用的同时还会吞噬扇主渡到它身上的同等法力,一旦启用斩风,就代表要耗费两倍有余的修为才能成事。 他此刻确实已经快到极限了。 长舒看着容苍在眼前倏地消失不见,稳了稳心神,踏出宫门再沿着宫墙一步一步朝霁月宫走去。 容苍一路留了龙息,一是方便长舒能顺着它找到自己,二是能凭借自己随龙息留下的术法感受长舒和自己的距离。 一个闪身到了霁月宫正殿,萧霁阳依旧穿着那身拖地红袍,头顶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金步摇,上面的吊坠无风自动,整个人面对墙上的壁画,留给门口的容苍一个安静而诡异的鲜红背影。 容苍负手跨进殿中,微微眯了眯眼,眸底划过一丝寒芒,毕恭毕敬喊道:“霁阳长公主。” 红衣身影并未转身,只平淡地“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肉,雯貮叁《灵、溜匛貮;叁。匛溜/ 容苍冷冷勾起唇角,缓步靠近,每走向她一步,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似乎就更僵硬一分。 就在他快要伸手拍上萧霁阳肩膀的那一瞬,一直不肯转身的长公主突然极快地把脸凑到容苍眼前,咫尺之距,那张姣好的面容此时变得极度狰狞扭曲,一双翦水秋瞳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正大睁着和容苍对视,里面隐隐逸出丝丝骇人煞气。 下一瞬,和容苍近到快要脸贴脸的“萧霁阳”歪了歪头,在脖子发出的清脆突兀的断骨声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咧开了嘴,露出上下两排青黑的獠牙,猩红长舌直冲容苍双眼而来! 容苍沉眼哼笑一声,内里发狠,抬手将虎口卡住萧霁阳的喉咙,直直朝墙壁掼去,五指收缩间渐渐现出龙爪原型,直接掐进那罗刹鸟妖的魂魄使其难以金蝉脱壳。 看着爪下恶妖挣扎在生死一线,容苍面上是与之截然相反的从容自如,视线扫过这只现出原型的鸟妖,轻蔑得宛若看一只蝼蚁。 过了片刻方才冷冽开口问道:“萧霁阳呢?” 罗刹嘴硬,即便快被掐得眼舌爆出,也不肯开口。 容苍懒得多言,抬起掐着罗刹那只手的拇指,龙爪毕现,须臾间便拿锋利指尖挖出那罗刹一只眼睛。 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发出嗓子,刚刚插进这只妖左眼眶的指甲已又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它的喉咙,罗刹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容苍慢慢靠近自己一侧,额头抵着墙壁,转过来用极温和的语气对着它耳语道:“别让长舒听见,叫他晓得我不乖了,要生气。” 容苍将指头拔出它的喉咙,变回人手的模样,一下一下轻柔地摩挲在那个可怖的伤口上,又耐心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死到临头还不说。” “罗刹鸟妖是煞气所化,即便被打得形神俱散,也不过就是变回千万缕煞气,待过些时日,又能重新聚形。所以你不怕我,你觉得你们不死不灭。”他吃吃一笑,离罗刹鸟妖又近了些,近到声音毫无遗漏地传到那只妖的耳中,“你可曾听说,淮水之畔,有一邪龙,不习妖道,不修妖法,以吃妖为生,将吞入腹中的妖怪消化得一干二净后,那些妖的修为和术法便全都被他化为己用?” 话音一落,罗刹脸上那点得意神色陡然消失,像是回忆起过往道听途说的那些传言,眼中出现了无法抑制的恐惧神色,落单的右瞳艰难地移到一侧看向容苍,在容苍眼底看到他故意闪现一刹的真身后,小妖眸中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便开始连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副被捅穿的嗓子用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挤出游丝般的声音:“是……你……” “是我。”容苍笑得和气友好,“你说我若是吃了你,你还有没有再生的命?” 罗刹还不死心:“萧……霁……” “事到如今你还想拿她做筹码?”容苍一下子凶狠起来,咬牙厉声道,“她早死了!被你吃了双目,煞气侵体而亡!” 小妖怒目圆睁:“你知……” “蠢畜!”容苍哂道,“我当然知道!爷爷诓人的时候你还在东丽没有化形。” “给她陪葬去吧。”容苍淡下语气说完最后一句,仰起脖子微微露齿,正松手对着那罗刹要一口下去之时,眼前刮过一阵黑风,生生趁他不备将口下小妖无声卷走。 龙口夺食的事也有东西胆敢不自量力来试,容苍怒从心起,眼角骤缩,深沉如水的一对眼珠隐隐发红,一个蹿身便朝黑风卷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42 容苍一路追到一处山脚,眼尾扫见石碑,就不再往上。 他能感知到,长舒到了霁月宫发现没人,现在正飞往此处,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若贸然往前追,届时让长舒闯见自己杀人的模样可不好办。倒不如直接在此处等着长舒,两人一起上去。 不多时,身边立现一个白衣身影,气息微澜,容苍赶忙伸手扶了一下。 长舒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怎么不上去?” 容苍直直看着山脚那个半人高的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刻着“莫邪山”三字。 容苍斟酌片刻,还是问道:“长舒可知,在凡间,有关于‘四大杀器’的传说?” 长舒摇了摇头,他深居烟寒宫,平日很少出门,虽说偶尔会看看二哥从人界带来的话本子解闷,但多数都是一目十行地浏览,更别提凡间那些鬼牛蛇神的传说。自己就是妖,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的。 容苍便道:“凡间有传言,混沌初开之时,上古神兽夫诸曾预言,六界会生四大杀器,杀器之间相互牵制又能彼此感知,一旦其中某一样觉醒,其他几样都会依次现世,而四杀器聚首之日,便是六界改天换地之期。” 长舒难得听一次这样的谣言,也来了些兴趣,便问道:“哪四大杀器?” 容苍朝长舒袖子掠过一眼,说:“魔镜往生,鬼剑怀沙,佛珠菩提,还有……” “还有什么?” “妖扇斩风。” 长舒一愣,随后竟难得地笑了一下,心道这凡人编故事还真有头脑,穿针引线地鱼目混珠,真实的东西里充几个南郭先生,好让人难辨真假。 “斩风是第一妖扇没错。”长舒颇有听下去的欲望,徐徐道,“关于这几样东西,可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容苍知道长舒这是不信,不恼也不争辩,既然长舒愿意继续听,他便愿意高高兴兴讲给长舒听:“长舒既已有了斩风,便能摸出这几大杀器取名字的规矩,是反着来的。” “往生镜被称之魔镜,但其实并不能为魔道所用,它除了能映照往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作用,便是封印世间一切邪魔。”容苍道,“同样,鬼剑怀沙可强召万鬼,屠尽九幽,妖扇斩风可破六界所有妖术。” 长舒默然,片刻后问道:“那佛珠菩提呢?” “佛珠菩提在四杀器的传言中被人着墨最少,却最引人遐想。”容苍解释道,“只因关于它们的谣言不知流传了几万年,时间奔涌,前三样法物或多或少总有人曾窥得那么一眼真身,故而才会惹得众说纷纭。独独这颗佛珠,竟是从未现世。就连名字,也只是因为那珠子传说曾是佛前清池中的一颗白玉菩提珠而随便被人取来凑个称呼罢了。” 长舒沉吟道:“往生封魔,斩风杀妖,怀沙屠鬼,那菩提……” “长舒想的没错。”容苍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接话道:“佛珠菩提,可灭九天神佛。” 长舒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待再开口时已将话头转回了一开始的时候:“这和现在这山又有什么关系?” “萧霁阳被东丽尾随来的那只罗刹鸟妖害了。”容苍气势微颓下去,道,“我本想将它抓起来,奈何修为太浅,打不过,让他逃了。”他指了指山顶,“一路追到此处,看见这山名,却不敢上去,只好等着长舒。” “为何?” “鬼剑怀沙,相传便是封印在此处。” “那也得上。”长舒朝山顶看了看,“你我曾答应过姜禹,要替他照看萧霁阳。无论生死,总该有个着落。” 容苍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息黯淡下去,有些懊恼地朝长舒走近两步,弱弱地扯了扯长舒袖子:“长舒,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事都办砸……” 长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僵硬,使得容苍多心,觉得自己是在怪罪于他。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长舒将语气放软,“你还小,修为尚浅,本就不该孤身涉险。在此处等着我来是明智之举,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直接在霁月宫时就该止步,免得伤了自己。” 容苍没有说话,只低着头默默点了点脑袋,像是还在自责。 “走吧。”长舒哄道,“莫怕。既然那剑还在封印之中,便不会突然觉醒。” 长舒嘴上温言细语这么说,心里却想道这故作玄虚的莫邪山怕是什么也没有,所谓鬼剑怀沙不过是其中山野精怪编造出来防止外人进山的自保之术。只不过长舒看容苍对那些传说深信不疑,不忍心破坏他那些幻想,便顺着那套说辞安慰容苍,只管把人哄上山去。 越往上走,山上越是潮寒,快到山顶之时天色已经完全阴了下去,云雾缭绕间让人有种可扶日月的错觉。 长舒面色逐渐青白,眼底却愈发防备警戒。这山上怪异得很,就算久无人至,也不该干净得一丝怨气也无。更矛盾的是,如此空净的莫邪山,偏偏围绕着一股邪煞之力。想来是有恶妖在此。这妖盘踞此处,一来无人可害,二来无煞气可借助生长,图什么呢? 容苍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山所表现出的诡谲的违和感,正要偏头去和长舒说话,思绪却被不知从何处冲他们二人之间而来的一卷黑风打乱。 早有防备的龙妖眸间闪现一抹厉色,又是那阵风! 43 那邪风疾速袭来,气势汹汹,顷刻间便使他们眼前之景风云失色,二人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长舒被黑风残影包围,啸啸呼声盘踞耳畔,听得容苍的叫喊逐渐变得稀微,他正要伸手召出斩风,那邪物却像是有预料似的不再同他纠缠,只绕着长舒转了几圈又朝山的另一面奔去。 待视野清晰下来,草木皆定,长舒四顾寻找容苍,却不见其踪影。 当下顾不得许多,跟着黑风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成想山南那面竟不似方才那条路上杂草丛生,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有许多零落的房屋,广泛散落在整个山面,目之所及的那些残垣断壁撑起来的框架也多少透露着几分恢宏大气,看起来此处像是曾建立过一个规模不小的名门贵派。 长舒站在百步长阶之下,遥望伫立在山顶的几座伶俜殿堂,依稀能窥探到几分当年的磅礴盛况。不知这门派在多久以前经历过怎样翻天覆地的浩劫,才落得如今这般荒凉破败,鬼气森然。 长舒闭目凝神感知,那两只妖和容苍都在山顶正殿之上。遂想也不想,直接飞去了山顶。 那殿远看还觉一般,走近了才更让人知晓其高耸巍峨,仰头穷目方见屋脊,正脊端端立着青狮白象驮宝瓶,翘角飞檐亦是被多年风霜雨雪模糊了面容的狰狞兽头。 殿前的青铜祭鼎有三个长舒那般宽大,只不过早已积起厚厚一层尘灰,蛛网罗布,同那殿宇内外大多数摆设一样,处处皆是了无生气的光景。 长舒绕过院中青铜鼎,抬脚踏上殿前刻着繁复花纹的石阶,殿中景象一览无余,随视野的展扩慢慢呈现在眼前。 层层叠叠的蛛网几乎覆盖了殿中所有陈设,青砖铺就的地板早看不出原本面貌,砖缝里的杂草不知轮回长了多少个春秋,青黄相间地遍布在各个角落,最矮也能没过脚踝,快要叫人无从迈进殿门。 容苍负手背对大门站在正殿中间,听得身后脚步才转过头去,待见来人是长舒时,眼中方才还自持着的沉稳之色倏忽消失不见,转而匆匆跑向长舒,一脸的慌乱无措。 他这一错身,进门的人才看见刚刚视线之中正好被容苍背影挡住的几案后方,那把宽大的太师椅之中,坐着一个容貌妖冶的绝色女子,此时正一肘倚靠在扶手之上,半睁着眼懒洋洋地同长舒对视,朱唇微启,绽开一抹好像静待长舒已久的笑,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怜清,你来了。” 这是只化形至少万年以上的罗刹鸟妖,同她脚边跪着的那只相比,要难对付上千百倍不止。 但令人惊惑的是,这只罗刹身上的煞气极其浅淡,甚至快到了所剩无几的地步。按道理罗刹周身一旦煞气散尽,那本就是因煞气成妖的罗刹也该不复存在才是。而眼前这只大妖,体内煞气还没有脚边那只半死不残的重,不仅没有魂飞魄散,反而修炼成形至少上万年,就好像支撑她如此修为的早已不是一般罗刹所需的怨煞之气,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不认识什么怜清。”长舒没有感知到对方的进攻意图,从容应对道,“阁下费尽心力引我二人至此,不知有何目的?” “桑胥啊。”那罗刹轻轻吐露出这个名字,“我是桑胥,你不记得了?” “丧胥还是活胥,在下都不感兴趣。”长舒镇静道,“不管阁下有意还是无意引我至此,在下既然来了,就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哦?”桑胥挑眉,眼珠扫过脚边瑟瑟发抖的同类和身后座椅,笑问道,“我的东西可多,不知你要哪一样?” 长舒看向她脚边,无视桑胥口中的调笑意味,说道:“在下受一位朋友所托,替他照看遗孀,却不防让他那未亡的妻子被妖物所害,如今落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本就是在下大意所犯过失,若再不替人讨个说法,便是错上加错,补无可补了。” 桑胥垂手抚上脚边小妖天灵盖,片刻过后对长舒道:“你那朋友的遗孀已经死了。不知怜清要讨个什么样的说法?” 长舒毫不犹疑:“杀人偿命。” 话一出口,竟惹得座上的桑胥开怀大笑,待笑够了,她以一指抹去眼角笑出的泪珠,摇头啧啧叹道:“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杀人偿命,替天行道。谁在你这里都没有例外。”说罢便一手抄起脚边的妖孽,另一掌屈起五指朝它天灵盖挖去,作势要将其处决道:“蠢货!自己在外惹了不该惹的人,就要还你该还的债!这下人家要你三更死,我岂敢留你到五更!” 偏偏又在下手前一刻斜斜瞟了一眼阶下的长舒,见对方那副毫无阻止之意作壁上观的模样,眼珠一转,法力留在掌心要下不下,两眼笑意盈盈地转向长舒道:“怜清要我杀,我便杀。我是个晓得是非的,知他今日犯下大错,必是留不得了。只是这小妖好歹蒙我同族之荫,受我一声应允,说过关键时候要护他一命。现下若我非杀他不可,便是我食言了。” 一直默默站在长舒身后的容苍本想插嘴说点什么,桑胥朝他一望,他顺势作出被迫噤声的模样,有些委屈地朝长舒望过去。 长舒轻轻捏了捏容苍的手指,听得桑胥又道:“不过我嘛,向来不在意虚名什么的。我认怜清为主,怜清一句话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只是你惯是个有债必偿的人,想来对我也不该例外。若是能答应我一件事……” 这妖她便痛痛快快地杀了。 长舒不欲多辩,目光平静,泰然道:“阁下请说。” 桑胥收手,敛了笑意,认真道:“我既守誓成为剑灵,认你为主,本该同你生死相随。奈何当年你走得匆忙,留我在此守着怀沙近五万载,如今你回来了,说什么也该带着我走。” “怀沙……”长舒低声默念了一遍,转过头和容苍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有些意外,原本只是半信半疑的传说,没想到无意间在桑胥口中得了验证。 “早前听闻莫邪山有一杀器名叫怀沙,封印着万鬼之力,由山间妖灵守护。原以为这说法不过谣言,岂料阁下就是守剑者本尊。”长舒道,“只是恐怕阁下对我有什么误解,在下不是你口中那位怜清,也没在五万年前同阁下结缘,更不知你我之间有什么誓言……” “你我之间?”桑胥眸光一冷,突然打断长舒,语气拔高了一个声调,愤然嗤笑道,“你我之间本就没有誓言。向你发誓的是他们!” 她起身侧步一挪,朝自己身后扬袖指道:“怀沙所聚又岂止万鬼之力?三十万亡灵,一个不少,当年指天对着怀沙发誓,轮回前将全部鬼力献祭其中,只认你为主,听你召唤!鬼剑怀沙,六界之中非怜清之命不从!这些你当真半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二人随着桑胥所指望去,只见镀金的太师椅背上直挺挺插入了一把长剑,剑身已尽数刺进椅背,徒留一个剑柄露在顶部,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难以发现那是一把埋在椅背之中的兵器。剑柄亦是蛛网虬结,得凝目观察,才依旧可见几许银光寒芒透过蛛网投射出来。这番情形,实在难以看出传说中这把鬼剑怀沙的真容。 长舒略略看过,无暇顾及桑胥此时的激动情绪,余光瞥见椅子边上那只小妖跃跃将逃,不愿再多费口舌,干脆利落地否认道:“我不是怜清。” “这剑连同阁下,我一个也不会带走。”长舒慢慢走近台阶,“但那只妖,我势必要杀。” 小妖畏畏缩缩向后退去,残缺的眼睛盯着面露杀意的长舒朝自己靠近,猝不及防间却被桑胥一把抓到手里。 面若寒霜的女子一手掐着小妖,一面对长舒厉声道:“是不是怜清,你说了可不算。” 她闪身退到怀沙后方,示意长舒道:“拔!” 怀沙认主,数万年来慕名而至到此取剑的人不计其数,她虽挂着个守剑的名头,实则这剑守与不守都没多大干系,只因来取剑者,但凡不是怜清,一概拔不出剑。 长舒无言以对桑胥这份固执,只怕自己今日不让她死心是难以脱身,若要硬打,虽说有八成胜算,但后果怕便是撑不过这个冬至。 衡量一番过后,他最终还是缓步踏上那几拾蒙灰玉阶,走到了太师椅前,伸手握住怀沙剑柄。 甫一接触,怀沙便在长舒掌中剧烈抖动起来,连带着剑身插进去的太师椅背都被震得有了轻微裂痕。 在场所有人具是一惊,只有长舒脸色突变,手掌仿佛粘在剑柄身上不得离开,一股怪力如电击一般顺着掌心直直朝太阳穴冲去,那一霎他脑中闪过无数陌生的画面,喜怒哀乐嗔痴怨憎皆是自己,却又对此从来没有任何印象。 耳中也灌入无数声音,男女老少尖锐低哑尽数充斥耳膜,吵得他目眦欲裂。 “他来了!”“是他吗?!”“不!不是他!”“是他!我认得!我认得他的魂魄!”“不!不是!不全是他!”“……” 长舒头痛难忍,一时间面色煞白,眉头紧皱,刚拿着剑柄不过一瞬,内眼角和双耳竟双双已有血迹流出。容苍看得心惊,正欲上前阻止,不料瞬息过后那怀沙又停止了抖动,好像刚才那番地动山摇是所有人的错觉一般,大殿又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 长舒在两人的注视下平稳住气息,抓住剑柄的右手试着向上发力,手下怀沙纹丝不动。 “拔不出来。”他放下手,宽广的袖口遮住了他不可自抑颤抖的指尖,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桑胥,“我不是怜清。” 44 或是因为长舒没有拔出剑来,又或是因为他对自己被怀沙震出的血痕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桑胥愣在原地,微张着嘴却久不能言语。 僵持的场面被她手边那只小妖的异动而打破。 先前被容苍挖了眼睛和喉咙,此时又被桑胥掐在手心,那罗刹试着挣扎了两下,喉咙里发出稀碎的咯血声,最终意识到自己今日难逃一死,脸上闪过阴毒神色,竟趁桑胥不备逃脱了她的手掌,张牙舞爪地对准了长舒脖子朝他扑过去。 电光火石间,长舒只听见瞬息离耳边越来越近的一声“小心”,眼前血色浑浊,天旋地转,罗刹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被闪过来将他护住的容苍生生挡了。 长舒仰面躺地,后脑勺被容苍稳稳掌住,听得伏在他身上的人喉间闷哼几声,难以按捺地将一口血水喷在了他身侧地砖上。 “长舒……长舒……”容苍气息微弱地撑起身,眼神失焦,胡乱搜寻着身下人的脸,抬起一手摸了摸长舒的肩,下巴上满是血迹,“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长舒的语气在今日第一次失了沉稳,急忙忙坐好将容苍搂在怀里,触到容苍后背被罗刹鸟刺出的窟窿,当下还隐约散发着浓浓煞气。 他赶忙推掌对着伤口渡入真气,岂料刚一运气,那只手就被容苍一把抓住放在胸口,枕在他腿上的人翻身把脸埋进他怀里,整个身体连带着嗓音都在发抖:“长舒……我好痛……好痛……” 长舒骤然乱了灵台,他不知道容苍伤势到底如何,有没有危及性命,掌心只要一靠近那个洞口般的伤处就只觉得心慌,那罗刹虽修为低微,但方才那一招却是孤注一掷的死招,伤到人后它便命殒,如此破釜沉舟求的就是个以命换命。 他提着嗓子想要宽慰,说出话来却已有些语无伦次了:“莫怕……马上就不疼了……你听话……先放开我……” 容苍死死环着他的腰,使劲摇着脑袋哭道:“不要长舒渡气……要回去……长舒回去……” “好,好,回去。”长舒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来回抚摸容苍后背,替他顺气,自己呼吸也失了节奏,大脑一片混乱地哄道,“不疼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回去就不疼了……” 言毕扶着容苍起身,再顾不得尚且站在殿上发怔的桑胥,一挥手捏诀便原地消失回到了客栈。 手忙脚乱地将容苍安置到榻上,长舒也上床坐好,搂着人端端靠在他肩头,运掌要替容苍疗伤之际,动作又被怀中突然睁眼的人打断。 容苍握住长舒那只手,唇色惨白,艰难地摇了摇头:“长舒也受了伤。” “无碍。” 长舒本想敷衍一下自己的伤势,要运功的手却被容苍牢牢抓着,怎么也抽不出去,只能无奈低声劝道:“你这幅模样……若不疗伤怎么撑得过去?我既说了我那点伤没有大碍,便断然不会诓你。你且听话,乖乖让我把伤治了,别让煞气侵蚀魂魄,平白叫我担心。” “长舒真会为我担心么?” “你这是什么话?我自是十分为你担……” “何种担心?”容苍抓着长舒死不松手,眼中眸光微炽,又咳出一口血,把握着的那只手放在自己心口迫切问道,“长舒对我,是何种担心?” “担心便是担心!哪里还分什么品种?”长舒低呵道,“休再胡闹!放手!疗伤!” “我不!”容苍仗着自己病体残躯,大起胆子顶嘴回去,一激动便血气上涌,“哇”地吐出一口黑血,眼眶通红,憋着泪水大口喘气,似是极其难过,“事到如今长舒还想糊弄我么?!即便我要死了,长舒也不愿意正耳听听我到底什么意思?”说着又接连咳了好几下,脸色咳得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嘴上却不饶人地,“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若干年前你当我年幼,说的那些话是无心之语也就罢了!如今我回来了,每每欲与长舒坦诚相待你都避开!若你要避,就该避个彻底!何苦嘴上东躲西藏,却又放我与你夜夜同床共枕,诱我与你共赴巫山!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你又不认!连半点名分都不给我!哄我任你这般那般地欺负完就说我大了,要把我赶出去,我说要个名正言顺与你共榻的身份就说我还小!人间那些浪荡登徒子都没你这么不负责任!我现在就剩一口气,你想躲也不许躲!你当我任性也好,顽固也罢,我就是要知晓你对我是何种担心!若你再如往常那般含糊其辞,我就是死了,也不甘心的!亦或者你告诉我,你真心实意对我只有舐犊之情,那我今日被救下来也没甚意思!又或者长舒觉得寻常人家里,老子对儿子,一边怀着舐犊之情一边行鱼水之欢是正常的,那我也无话可说,以后你想床上与我风流快活,床下与我父慈子孝我都没话说!若不是,如今临死,我便要讨个说法!我当长舒是命,是喉间逆鳞,若成不了你心之所向,我活与不活又有什么意思?!你就放我死了好了!这伤我不治也罢!” “生死之事岂能当作赌气资本任你儿戏?!”长舒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我就知道你仍对我那夜所行的下作之事心怀愤懑,待你好了,你要杀要剐,我都随你!何必这时候拿出来数落我?是在我这里讨一个名分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亦或你觉得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痛成这样听你说这些才有意思?” 容苍双唇一抿,须臾,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反身圈住长舒脖子,低下头去埋在他颈间放声哭道:“我怕死了,还听不见长舒一句心意,我会不甘心的……长舒舍不得我受身上伤痛折磨,便舍得我受心头情思所魇吗……我在长舒身边多待一日,多看你一眼,便更爱而不得一分。我早痴痴困在你这里,出不去了!你若不要我,再将我救起,人是活的,心却亡了,又有什么意思?我不要活,我要长舒,我只要长舒!” 长舒伸手覆上容苍后脑,轻轻抚顺着,另一手悄悄运功替他除去伤口上的煞气,还不忘分心哄道:“你且好好把伤治了,等恢复过来,你要什么说法我都不再回避半句,再不糊弄你,好不好?” 容苍早已哭得涕泗连连,泪水打湿了长舒半片脖颈和大块衣襟,整个人还不停呜呜闷泣着,虽不应长舒,却也不拦着长舒替自己疗伤了。 待将他体内煞气尽除,确保容苍身体没有大碍后,窗外已是月挂中天,临近深夜。长舒把半昏迷的人放在枕上,让容苍侧卧而眠,以免碰到伤口。要起身离去洗漱时,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容苍一把抓住手腕,低眼去看,才哭累不久的人正强打着精神半睁开眼,眼尾哭出来的绯红尚未完全消退,瞳仁又亮又黑,像条小狗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舍不得眨眼地说:“长舒是不是要偷偷回烟寒宫了?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长舒半身是血半身是泥,一件白袍脏污得看不出本来样貌,只是想出去换身干净衣服,此时看着容苍惶惶不安的一双眼,实在忍不下心再向外踏出一步,便又走回榻边缓缓坐下,替容苍理着鬓边的头发,轻声道:“我不走,在此处陪着你,快睡吧。” “长舒不走?” “不走。”长舒道,“你在这里,我哪都不去。” 容苍这才满意了,哼哼唧唧地蹭到长舒腿上,抱着长舒的腰,窝在人怀里放心睡去。 长舒拿捏着力道,眼神平和,手指替容苍按揉着太阳穴和肩颈,待怀里的人呼吸匀长下来,才极小心轻微地把容苍放回枕上盖好被子,临近破晓时得以悄声出去换洗衣物。 房内,原本应该陷入沉睡的龙妖在关门声响后半晌慢慢地睁开双眼,面对长舒时密布眼眸的慎微和懵懂早已烟消云散,清寒月光透过窗户映射到他的瞳孔,里面是一片诡谲莫测的风起云涌。 容苍悠悠看向紧闭的房门,借月色平添了两分俊逸凌厉的脸上,嘴边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45 长舒从外面回来时,看到容苍在房间门口,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正手足无措地来回踱步。 “容苍。”他轻轻唤了一声,嗓音不高不低,正好让两丈之外的容苍能够听见。 后者一听声音就朝他抬头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生怕自己把长舒一根头发丝看漏了似的。 “长舒!”容苍急急跑过去抓着他,“我醒来看不到你,以为你走了……” 长舒无言覆上他的手背,拉起容苍朝房里走去,只管把话往软了说道:“你在这里,我便是走,又能走多远?” 说话间被容苍瞅到他手指勾着的东西,油纸包好,拿红线系着,一摞足足有一掌高。 长舒顺着他目光望向自己掌下,才想起方才出门一趟的目的。 “逸芳斋的桂花糕,听说味冠京都。”他递给容苍,“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买来给你尝尝。” 容苍闻言却忽然不动了。 “怎么了?”长舒偏头去观察容苍的神情,“不喜欢?还是哪里不舒服了?” “长舒……”容苍微声呢喃着,一抬眼对上长舒的目光里像是有些措手不及,“专门为我去买的……?” 长舒“嗯”了一声后拉着容苍进门:“我不爱吃甜。但我记得你曾经是喜欢的。” 长舒记得以前容苍在烟寒宫最爱的菜惯是些甜食,松鼠厥鱼,糖醋排骨还有什么八宝饭之类。容苍在的那些日子,人间这些菜品,长舒都让烟寒宫的厨子学了个遍,换着花样做给他吃。只不过那时他小,甜菜是小孩子的口味,如今他回来,自己也摸不准容苍还喜不喜欢这些东西。昨夜看容苍哭得厉害,偏偏他是个笨嘴拙舌的,说不出来几句哄小孩子高兴的话,今早换了衣裳便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桂花糕来,于是问了客栈掌柜逸芳斋的大概位置,又一路挨家挨户找着去,岂料门出得太早,铺子都没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伙计开门时看到他一身泠然无笑的模样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他们家有谁惹了不知哪门哪户的贵公子,被上门讨债来了。知晓他是专程守着买桂花糕的时候方才松了口气,赶忙着把今早第一锅出炉的糕点给他包好了送到手上,边包着还边念叨:“以前啊,也有个像公子您这样的俊生,老爱一大清早就在我们店门口守着,说是他府里小姐爱吃我们家的桂花糕,盼得能让他主子一醒来就吃到新鲜的。只不过那公子没您生得那么白净,气质虽也是出尘的,就是那脸上有个黥面,好端端的一张脸,生生给破了相……不过已经是好几年的事儿咯,那公子这两年再没来买过我家的糕点,许是大户人家小姐的口味总是多变,吃我这桂花糕几年,腻了便换一家喜欢去了。也不知那位公子如今又在哪家店门口守着开门呢……” 长舒那时默默听着那掌柜絮叨,一字不发地接过桂花糕付了钱便走,走出街道两步脚下却又顿了一瞬,转身回来对那掌柜行了个礼,垂眸望着灶台,温声解释道:“那公子是我一个朋友。前年和他家小姐已喜结连理,二人琴瑟和鸣,搬去了别处定居。并非是他发妻厌倦了店家的糕点,只是山高路远,他不便来买。前几日还传书与我,说他夫人对您的手艺念叨得紧,这才托我寻至此处,替他买些送去。” 店家听完一乐,又送了他两叠桂花糕。 目光随着思绪飘远,待回神时再去看身后的容苍,不知怎么又抱着那叠糕点背对他偷偷抹眼泪了。 “怎么了?”他走到容苍跟前,拿指腹替容苍擦去泪珠,极柔和地哄着,“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了?我确实只记得你两千年前爱吃甜食,并不知晓你如今还喜不喜欢。我知道你大了,不爱我老将你当作孩子打发。若你不想吃,那不吃便是,我再去给你买些别的吃食,只是莫再哭了,有什么话好好跟我说,我都记着。” 容苍边哭边摇头,等哭够了,再趁长舒不备一把扑到他怀里:“我喜欢的……长舒给我什么……我都喜欢的……我以为长舒不要我了,没想到长舒是为了我专门去买了桂花糕……我真是一点也不知好歹……” 长舒猝不及防被容苍这一扑撞得一个趔趄,稳住脚步后赶忙将容苍抱好,手臂小心翼翼绕过他的伤口环住容苍的腰,一手轻轻抚摸着容苍头顶道:“喜欢就好了。天这么冷,以后不要不穿褂子就随便跑出去。”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柜子里有干净衣服,去穿好。待休息好了,我们便启程回家。” 46 容苍换好衣服便拉着长舒在圆桌旁坐下,目光奕奕地拆开一包桂花糕,带着两分烟火气又甜而不腻的白糕香味登时在房中四散开来,隐隐桂花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 他拿起一块作势要放入嘴中,余光瞟到长舒,不知对方把手藏在袖口里正握着什么愣愣走神,于是眼珠一转,突然叫道:“长舒!” “嗯?” 神思尚未回笼,只见到对面的容苍手中举着桂花糕直直朝自己嘴边伸过来,长舒下意识张嘴含住,丝丝甜味很快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 他微微皱了皱眉,本想将口中糕点吐出去脱口呵责,一对上容苍满满期待的眼神,骂人的心思便消退一半。这孩子从昨晚到现在第一次对他露出高兴神色,他也不忍心让容苍难过,遂咬了一口糕点,细嚼慢咽后吞了下去。 容苍此时才大快朵颐,一口气将白糯的桂花糕塞了满嘴,边吃边含糊不清地问道:“长舒方才在想什——”话没说完,被长舒一折扇挡住嘴巴,眼前的人眉头紧锁,话中带了些许严厉意味:“食未下咽便开口与人交谈,我是这样教你的?” 容苍立马乖乖合上嘴,心虚地把口中桂花糕老老实实嚼完再吞得一干二净以后才敢怯怯撑起眼皮去看长舒。 嘴边折扇无声放下,容苍正待再开口,长舒抬手轻轻给他擦去了嘴角的碎屑。 “说吧。”长舒掸掸袖子,风轻云淡地,好似刚才厉声责骂容苍的并不是他,“想问什么?” 容苍呆呆看着长舒低眉信手的模样,早忘了一开始想问他什么话来着,但又舍不得放弃和长舒聊天的机会,舌头发直地问了一句:“紫禾十几万岁,长舒十万岁,为什么她没了龙鳞就一下子变老,而长舒还是这么丰神俊朗?” 掸袖子的老妖怪手间动作一滞,先否认道:“我模样确实不算苍老,但也没有丰神俊朗。世间好看的人有许多,我算不得其中之一。”又说,“紫禾法力尽散,容颜衰老,应当不是年龄的缘故,大抵是因为没有那半片逆鳞,藤毒攻到心脉了。” 说到这里,他抖了抖袖子,袖口褪到腕间,摊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一块往生镜碎片,是紫禾曾在萧启床前拿着的那一块。 容苍有些许惊讶:“这镜子……她给你的?” “不。”长舒凝目看着碎片若有所思,“是它自己找上我的。今早我换衣服时,它便从袖中掉落了出来。” 二人对视半晌,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那四杀器,容苍先在蓬莱得了往生镜一块碎片,而长舒持有斩风扇,传言在他们见到怀沙剑以前还算得上半真半假,毕竟有两样都没有现身,可莫邪山一行,亲眼见过桑胥后,这四杀器的传闻,信与不信都由不得他们了。 既然说四杀器相互牵连,其中一样苏醒后另外三样会相继现世,杀器有灵,那如今往生镜会自动跑到长舒手里,便说明它在按自己的方式慢慢苏醒,所以怀沙和斩风沉眠许久,按道理以后应该也会以各自的渠道逐渐复苏。 长舒沉吟道:“你觉不觉得此事有些过于巧合?” “恐怕不是巧合。”容苍道,“此次长舒下山,看似是二叔无意间在酒楼吃饭听见道士闲聊,跑回来告知的结果,可其实它迟早都会发生。即便二叔没有偶然听到关于大晏国有幻妖的传言,长舒还是会以别的方式知道这件事。” “不错。” 长舒和容苍同时想到了那个人,异口同声道:“韩覃。” “若长决没有在酒楼听闻皇宫幻妖作祟一事,韩覃也会因为萧启魂魄迟迟没有归档而前去探查,一旦他发现此事系我幻族之人所为,以他的性子,定会找我解决这桩麻烦。”长舒眉宇不展,继续说着,“更重要的是……” “这件事或许是有人在五万年前就安排好的。”容苍接话道,“那人五万年前将往生镜碎片赠予紫禾,且告知她如何拖住玄凌历劫归去的法子时,就等着这一天。” 长舒点了点头,神色更加晦暗:“只要紫禾一旦错过玄凌渡情劫,便会用魂契之法强留玄凌魂魄,此时就将引得韩覃前往,那人引我前去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可要完成这一系列的谋划,至少要做到两点。” 容苍沉默一瞬,问道:“那魂契,幻族知晓的人可是少数?” “没错。”长舒道,“五万年前布局的人定十分了解我族内情,且对魂契有大概掌握,才能给紫禾支招。” “而且那人还得通晓韩覃的性子。”容苍笑道,“若他不知道韩覃是个泼皮无赖,也不会预判到韩覃察觉紫禾身份后会来找幻族出面解决。万一韩覃是个万事自己兜着的人,二叔又没有偶然听闻此事,那长舒这趟山,可就不用下了。” “说到玄凌,”长舒眼神飘动,问道,“你以前可对他有什么印象?” 容苍嘴角笑容凝固一刹,继而很快摇头否认。 其实是有的。 他过往近五万年的日子里,常在梦中听见有人唤他“玄凌”。却又不止“玄凌”,也被叫“玄眧”,二者在梦中出现的频率是旗鼓相当,而且梦中的自己,每每被叫玄凌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有种暗喜涌上心头。 “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长舒眸光凝固在虚空的一点,开口道,“天界有我幻族的探子,以往他们来报时,偶尔会提到这位帝君,说是下凡历劫历了几万年都没回去,而天族对此表现得有些担忧,或者说……更像是忌惮。” “这不奇怪。”容苍耸了耸肩,“我在蓬莱时听师傅说过东海骊龙一族。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数十万年前骊龙本属魔兽,后来自动归顺天界,两族表面和睦,实则相互暗中提防。这玄凌帝君下凡那么久还不回去,天族定是以为他们在偷偷搞什么小动作。没想到啊,其实人家是被情劫绊住了。” 话一说完,额头就狠狠吃了长舒一扇子打。 “是魔兽便不是什么善类了?”长舒目光冷了一个度,“那我幻族不愿归顺天族已久,也不是善类?” “长舒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容苍捂住额头嘟囔着,见自己扮了可怜对方却无动于衷,便将话题往回带,“那……那长舒说说,给紫禾镜片的人,引长舒来此,是为了什么?” 长舒不言,只慢慢把目光挪回掌心,那片安安分分躺在手中的碎片上。 “往生镜。”他道,“他要往生镜找到我。” 47 “难不成往生镜与长舒有什么关联?”容苍摸了摸怀间的那块,掏出来递给长舒,脑海中不自觉想起自己曾在镜子里看到的旖旎场景,咳了一声道,“要不……长舒也照照看?” 长舒不言,只接过容苍手中的残片,一手一块凝目端详着。 他从未用往生镜照过自己,倒也不是特意回避,只因自己是妖而不是其他,幻妖成灵特殊,根本不存在什么前世。 “算了。”长舒将那片镜子递给容苍,“应该照不出什么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长舒不想知道你与桑胥口中的怜清有什么关系吗?”容苍不接,殷殷看着长舒问道,“长舒握上怀沙的时候,当真什么反应也没有吗?” 递过去的那只手停在半空。 “若五万年前那个人真是冲你而来,那我们更该趁早知道,他给你往生镜是要干什么。”容苍将长舒的手推回去,目光灼灼,“至少现在,这镜子只有一个用处。” 他其实根本不关心那个人把镜子给长舒干什么,他只想看看长舒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和他发生的那些事时会是什么反应。 像是被说动了,长舒将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沉思片刻,随便拿起其中一块照向自己。 白光荡过眉宇,二人皆是屏息凝神地望着镜面,对镜子中未知的一切带着好奇和紧张。 然而盯了半晌,镜面还是白晃晃的镜面,什么也没有。 长舒像是松了口气,将两块镜片掷在桌上,起身朝床铺走去,准备收拾离开,留容苍一个人撑在桌子上满脸失望地瞪着镜子发泄怨怼。 若长舒真的没有前世,那他便与怜清没有关系。那自己在镜中看到的与长舒一模一样的人又是谁?难道真的不是长舒,而是…… 容苍心空一瞬,不愿再往下想,只是愈发烦躁,抓起两片碎片放到眼前,目不转睛地来回扫视,看着看着倒真给看出了点东西。 从两块残片的边缘线条来看,它们应该是挨着的。 容苍试着对准边缘的凹凸缺口将残片合在一起,正暗喜它们相互填补,极其贴合时,身后传来一声极痛苦的哼叫。 他转头望去,原本站在床边的白衣身影此时摇摇欲坠,长舒微躬着背,两手按着太阳穴不住发抖,下一瞬就要往地下倒去。 “长舒!” 容苍立即丢下镜子两步跃到长舒身后将人稳稳接在怀中,不过少顷,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从长舒的额头冒出来,不久前还相安无事和容苍交谈的人现下已变得神志不清,两只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胡乱滚动,像是整个灵魂都在承受着极苦痛混乱的折磨。眉间,那道血色妖纹再次若隐若现地闪烁。 “长舒……长舒!”容苍摇了摇枕在他臂弯的人,见对方没有半丝清醒的趋势,便打算抱着长舒起身飞回烟寒宫,岂料刚一用力,胳膊被紧紧抓住,长舒骤然睁眼,一双瞳仁旁的眼白尽数被鲜血染红,内眼角随着他睁眼的动作留下两行血泪。 “什么日子?”他抓着容苍,指尖用力得快要掐进容苍的皮肉之中,咬着牙根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容苍略略回忆了一下,灵光乍现,恍然大悟道,“明日便是冬至了!” 他们在大晏逗留太久,竟忘了最不容忽视的一个时间点! 长舒方才的问话用光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听完容苍回答便霎时松手,渐渐陷入昏迷之际,他气若游丝地嘱咐道:“去……卧……” 话没说完,头一偏,彻底晕了过去。 容苍抱起长舒,抓着桌上两块镜片便化作一道黑光飞出窗外,朝卧玉泉奔去。 妖龙手心,两块往生镜残片似并蒂相连,原本空无一物的镜面在暗中亮起一道微光,光线所及,谁都没注意到,一颗白玉珠在镜中一闪而过- 卧玉泉。 魔雾从山脚弥漫到山腰,似是因为没在泉中找到自己的目标,一直盘桓在泉外久不肯散去。 时隔两千年,容苍终于再次来到这个地方。 他抱着长舒站在山脚,朝山坡上放眼打量,那山间黑雾明明不过一片死气,此刻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容苍一落脚,那雾气竟自觉凝成一团,眨眼之间便俯首朝山下冲去! 来者淡淡抬眼扫了一下朝他们飞速奔袭的雾气,转身寻了个及膝高的石头将长舒小心放靠在那处,再回头,暗红血色在一双沉静如幽潭的黑眸之下慢慢升腾,容苍漠然看着即将近在咫尺的魔雾,微不可查地扬起唇角,一息之间化作一条百尺黑龙,龙尾端端盘在后侧,将靠石而卧的长舒圈在其中。待黑雾冲到长舒身前,鳞色如墨的长龙略微摆首,龙眸半阖,山间只闻一声低低龙啸,过后那雾气便被吞了个干净。 长舒意识全无,自闭眼过后便只觉堕入一片黑沉沉的深渊之中。那些一直从未停歇在脑海中的声音纷杂不堪,却又让他抓不住只言片语。好像有人破开了他的灵台将他颅内所有东西都揉碎捣乱,搅得整个脑袋疼痛欲裂。 更要命的是不知何时从体内迸发出的那股撕裂感,宛如一道焰火从最深处蹿腾而起,燃烧着他整个魂魄。那股不知来历的灼烧之感使他饱受折磨却又莫明依赖,好像那团火焰虽让他承受不住,但若是灭了,他便会跟着一并死去。 只是这次烧他烧得过了头。 长舒痛得恨不能化作利齿尖牙,把自己生吞活剥,蚕食干净,跟里里外外折磨他的一切都同归于尽,再不用年年吃这般灼烧之苦。 直到另一个魂魄闯进了他的体内。 灼痛感在瞬间消退大半,那股焰火刀锋般的势力似乎被平息下去,收了锋芒,又渐渐隐没回了他的魂魄。 外来之客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强大而温和力量仿佛是天生自带的,那种不容反抗的气势自灵魂深处使所有异类畏惧,属于一个生来便不容侵犯的种族。对方的魂魄将长舒整个包裹其中,令人安稳的气息在他体内发散蔓延,很快便安抚住了长舒。 有人在强行和他神交。 长舒镇定下来,灵海努力着辨别侵入自己体内的那只魂魄是何模样,待近了,再近了,他勉强能察觉清楚的时候发现…… 那是龙魂。 长舒自黑暗中被循循带出,再一睁眼,自己已合衣泡在卧玉泉中。 泉水清冽寒冷,恰能缓他灼魂之痛。 只是今夜,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刚掀起眼皮,视线内便是容苍还在滴水的脸,对方正赤膊捧着自己的下颌,同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相贴,闭目往灵台注力,龙魂还在长舒体内同他缠绵,尚未离去。 长舒垂眸往下看,容苍上半身亦似将将出浴,浑身淌着水珠,劲瘦肌肉撑在一副长开的骨架上,已经能把长舒的身躯全全笼罩在他怀里。 再往低处,是一丝不挂的身体,胯部以下被水淹没,水清如许,那东西粗长骇人,长舒将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起容苍说,自己中药那夜,将容苍压在身下,拿手替他…… 长舒闭眼复又睁开,心思乱了一瞬,只觉得不管愿不愿直面,都逃不过承认自己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好像一夜之间已经长大的事实。 而那人是如何一夜之间长大的,他似乎也难辞其咎。 灵台不稳引起了容苍的察觉,他皱眉试着去瞧,刚好对上长舒神色复杂的双眸。 见人醒了,脸色也不再那么难看,容苍一时高兴得忘了形,不再贴着长舒额头,龙魂也在一瞬间抽离长舒体内,咧嘴道:“长……” 名字都没叫完,长舒突然合上双眼,眉头紧锁,魂魄间那股死灰复燃的灼烧感惹得他难以自制地闷哼一声,下意识便抬手按住容苍的后脑勺朝自己贴来。 不能离开,他要,他想要。 “给我……”长舒被烧得再次陷入半明半昧的状态中,意识无法自控,低吟里带着丝无奈乞求的意味,“给我……” 容苍怔住,无法确定长舒所言之意是不是要自己再和他神交一次。踟蹰间有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腰腹,游走着往上,最后停在他肩头有意无意地抓挠。鼻尖被人蹭了两下,带着又一句小声呢喃:“给我……” 容苍眉间神色一暗,一把将长舒捞进怀里,二人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脸上笑意全无,只沉沉盯着臂弯里神识模糊的人,向下压去,压到长舒退至泉壁,容苍附在长舒耳边道:“这次是你自己要的。” 言语间将额头抵住长舒眉心妖纹,凝神聚力,龙魂从灵台闯入,一点一点探进长舒体内,钳制住长舒整个魂魄,将人里里外外包裹起来,灵魂交缠,听得怀中人舒服得低低呻吟的同时,再一用力,龙息渗透进了长舒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如此在泉中交颈而卧,两人再没睁开过双眼。神息交换,一体两魄的纠缠,持续到过完整个冬至。 48 三日一过,容苍便把人抱回了烟寒宫。 长舒在床上昏迷大半日,醒来时是第四天的清晨,赤霜殿空无一人,他用了少许时间去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待完全记起之后,便一掀被子下床,果断朝门外走去。 结果正碰上端着茶点进房的长决。 二人差点撞了个满怀,长决倒也不惊讶长舒怎么醒了,按以往的惯例,长舒一般都是躺到这个时候醒,所以他才准备好了吃食来看这人。 只是不知道这回一大清早,长舒急急忙忙要去何处。 “长舒啊,你……” “容苍呢?”长舒见来人是长决,脸上神色更凝重了些,“怎么不见容苍?” “哦,他呀。”长决继续端着盘子踱步朝桌边走去,放好东西后才道,“那孩子把你从卧玉泉带回来就溜了,说是到尚清殿去住几日,等到……诶!去哪儿啊?!这东西也不吃一口?!” 长舒头也不回地朝东边尚清殿的方向赶,步子依旧迈得沉稳,但若是熟悉他步态的人,一看便知他比平日快了不少。 容苍妖性属火,本就与卧玉泉这等极寒之地相斥,那日自己半昏迷中一时被龙魂缓救的舒适之感迷了心窍,逼着容苍同他二度神交,使得人在泉中一待就是三天。原本容苍被罗刹鸟弄出的伤就还没好,以龙魂温养魄体极耗损他的修为,更何况还是在对他来说宛如地狱的卧玉泉中。 长舒眉目间忧患神色愈发明显,惹得一路过来瞧见他之后本想向他行礼的众部皆无比识趣地噤声退到一旁,目送他们白衣飘飘的君上乘风一般疾行远去。 这边容苍在尚清殿休息了半日,已经可以行动自如地下床走动,只是卧玉泉水寒气侵骨,一时无法尽数除去,导致他虽已无大碍,脸色看起来却依旧苍白,唇间也没有什么血色。 眼见着天亮至晌午,他估摸这会儿长舒应该醒了,便收拾整齐准备去赤霜殿看看。 然而一出门就被守在外面的红羽给挡住。 虽然两人至今也不过一面之缘,且那缘还是孽缘,彼此在心中都甚是互相瞧不起,但容苍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每次见面都要以一副剑拔弩张的姿态和对方相处。 比如像红羽现在这样。 严格来说他们二人这还只是第二次碰面,况且和第一次相见那晚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本来那夜就没起什么摩擦,红羽完全犯不着用这样的冷若寒霜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容苍这时倒也懒得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又惹了他,心下想着长舒,只用手在空中朝一侧撇了撇,道:“让一让。” 对方当然无动于衷。红羽这表情摆明就是来找麻烦的。 容苍皱了皱眉:“你到底要……” “你对君上做了什么?” 容苍一头雾水:“什么?” “我问你对君上做了什么?”红羽面色冷得仿佛全脸的肌肉都被冻住了一般,只有嘴唇一张一合地咬牙切齿道,“为何,他的体内,会有如此重的龙息?” 容苍先是反应了一瞬,随即极轻佻地嗤笑一声,心道他还当发生了什么,原来这小子是真把自己当根葱,管起他容苍和长舒之间的事来了。 “你说呢?”容苍抱臂斜靠在门框上,两腿交叉,一脚点地,饶有意味地看着红羽,“你觉得我和他做了什么才能连魂息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见红羽咬着牙根绝口不言,他低头凑到红羽眼前问道:“你该不会不知道神交是怎么回事吧?” 对方积压已久的怒气被他这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点燃,怒发冲冠地瞪着他,又气得没话反驳:“你!” 容苍接着以那副无辜口吻问道:“你该不会不知道什么人之间才能神交吧?” 神交之举,象征的亲密涵义更甚于床笫之事,若道性契合的二人魂魄相交,其妙趣和滋味乃是世上之最,远非肉体交媾所能及。若不是夫妻,寻常关系之间,万不会有人与旁人修行此事。甚至六界许多伴侣,再怎么恩爱,也少有走到相互神交这一步。但凡神交过的二人,必定已经行过寻常的夫妻之礼,有了肌肤相亲之实,才会做到最后这件事。 “长舒很好。”容苍直起身,看着气得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绿的红羽,笑盈盈道,“从里到外都很好。” “登徒子……”红羽胸口起伏剧烈,指尖发抖,掌心长剑已然现行,欲朝容苍刺去,“君上岂容你这般亵渎!你胡说!” 原本就是压根没指望会刺中容苍的一剑,红羽作出攻击之势,只不过想和容苍打一架泄愤罢了,这一招出得并不突然,只是十分用力,任谁看了都知道躲过去。岂料容苍竟颔首低低一笑,认准了剑锋挺肩而挡,红羽收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一剑刺穿容苍右肩。 “容苍!” 身后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与他们寻常印象中有些不同,声线还是那样冷冽的声线,语调却已尽是惊慌。 红羽心下一凉,手上还保持着握剑刺入容苍肩膀的姿势,转头去看,院门口站着的,赫然是刚刚赶到这里就看见红羽伤人的君上。 剑下之人此时极配合地疼得重重闷哼一声,溢出鲜血的嘴角微微抽搐,容苍一手捂着右肩,五指压在还没拔出凶器的伤口旁,一手向院门的长舒伸出去,皱起眉头委屈地冲对面唤了一声:“长舒……” 白衣身影闻言便三两步奔了过来。 红羽急急将剑抽出,惹得地上的人又是一声痛苦惨叫。 叫声过后容苍便被长舒抱在了怀里,稳稳枕在长舒臂间,喉咙里呜咽一声,险险又要掉眼泪:“长舒,好痛……” 长舒咬紧腮帮,目光锁在容苍面白如纸的脸上,抬手一挥,红羽手中长剑“哐当”一下应招落地。 地上红血白砖,站在二人身前的少年摆着双手,语无伦次道:“君……君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 “你出去。” “君上……” 蹲在地上的宫主头也不抬,一字一顿地寒声重复道:“出去。” 红羽浑身一僵,过后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拾起长剑低头退了出去。 容苍在长舒怀里辗转两下,像是疼得没有办法,最后又仰面枕在长舒臂弯,手指抓得长舒的衣袖皱成一团,艰难地哼哼道:“长舒……你别怪他……” “先别说话。”长舒把人扶好,凝神念力准备给容苍疗伤。 怀里的人还在强撑着一口气喋喋不休:“他只是……他只是闻到你身上的龙息……跑来质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便只好将我与你神交一事说了……” 长舒动作一顿。 “不过长舒放心……”容苍被血呛得狠狠咳了两下,半阖着眼皮,疲惫地絮絮道,“我没告诉他是你要求我的……我只说是我自己趁你昏迷之时做的……这才惹得他一怒之下想要结果了我……” “别说话了。”长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就是我强迫你的,告诉他又何妨。我扶你去床上休息,待你好了再商议此事。” 跌跌撞撞回到床上,长舒起身想去给容苍倒水,又被一把抓住衣摆。 “长舒……”容苍从床边探出头来,模样有些可怜,“这就走了么……” 长舒把人的手拂下去:“我去给你倒杯水。” “我不要喝水。”容苍蹭过去抱住长舒双腿,“我痛,我要长舒,有长舒才不痛。”他仰起脖子,乞求道:“长舒上来,同我一起睡,好不好?” 床边的人静止少顷,像是轻叹了一口气,最终摸了摸容苍的脑袋,倾身上了床。 这回容苍睡在内侧,长舒睡在外侧。 他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长舒怀中,两臂环抱,交握在长舒后背,长舒无奈,只能也这样抱着他。 抱着抱着,他又习惯性地拿一手轻轻拍打容苍的背,像以前哄他睡觉那样一下一下顺着容苍后脑勺的头发,盯住眼前白壁。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平稳,长舒眼神有些飘然,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容苍说话,虚声道:“卧玉泉之事不是儿戏。我既三番两次强要了你,便该对你负责。以前你总怪我回避不谈,如今自己又在红羽面前遮遮掩掩,断不是道理。我做的事,便该我来承担,你我之间的事实,不仅要对红羽澄清,还该昭告全宫,待你这次好了,我们就……” “就如何?” 容苍不知何时醒了,又或者根本没睡,一下子从长舒怀里抬起头,双眸熠熠地看着他:“长舒方才说,我们就如何?” 垂眸凝视着容苍的人目光沉沉,脸上还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模样,眼里那片柔和又让他宛如雕塑般的面容多了几分佛像上才有的慈悲。 “你想如何便如何。” 49 容苍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大言不惭道:“我要长舒把我娶回烟寒宫。” 长舒不是个矫情的人,万事在他那里都是理当头,情为末,既然能做的不能做的他都和容苍做了,理所应当是该给人一个说法的。 他也知晓容苍想要什么。小孩子罢了,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才想方设法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许诺,要名正言顺的一个身份,好像顶着那个身份在同龄的孩子譬如红羽面前就又多赢了一分,殊不知年少时意气用事要的一纸婚书赔进去的是两个人漫长的一生。长舒原本就对情爱之事不甚在意,容苍想要,他答应便是了。 “只是有一点。”他对容苍道,“幻族规矩,男子须得行了加冠礼,方能谈婚论嫁。你如今尚不满五万岁,等到明年夏至,你生辰过了,行完冠礼,届时你若还是想同我结亲,再说不迟。” 容苍一下子颓靡下去:“说白了长舒现在还是不……” “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长舒道,“明日便将聘书写好送到你的手上,这礼就算半成。明年夏至一过,剩下的一半礼成与不成,婚书续与不续,尽皆在你。” 他这样做并非全无暗心,只是想着先安抚住一天到晚躁动不堪的容苍,不忙将他二人的事说死,小孩子一天一个心性,万一明年容苍便觉得此时他所求之事甚为荒诞,想要回头,这半成的约定进退都有可商榷的余地,到时恰好就是一个回寰的台阶。 容苍哪能不晓得长舒想的是什么,只是对方言尽于此,有把族内铁条都搬了出来,他若再不知好歹,便要挨打了。 于是撇撇嘴,把长舒抱得更紧些道:“真希望一觉醒来就是夏至。” “那你便快睡。”长舒顺着他话哄道,“睡醒起来看看有没有到夏至。” 容苍哪里还睡得着,先是自己主动挡了一剑,一边演戏一遍担惊受怕地恐长舒识破,意料之外又得到长舒那么庄重的一个许诺,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要他睡,他也脑内活泛得静不下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嘿嘿一笑:“长舒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这样哄我睡觉是什么时候?” 后背那只轻轻拍着他的手停止了动作,继而有温润嗓音缓缓说道:“自然记得。” “那时你在烟寒宫待了大半年有余。”长舒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注涓涓细流,“我不过是去山脚除了一只作祟的雪莲妖,取完她的内丹没给你看,你便一直惦记着。那个午后,吩咐看着你的人打了个盹,你便乱跑闯进了荼楼。待我发现的时候,你已将那颗雪莲妖的内丹吞入腹中,疼得满地打滚。” 搂着容苍的手又不知不觉轻轻拍打在他后背。 “那妖丹极寒,后来我虽逼着你将它吐了出来,可毕竟你还小,仍是生了一场大病,发了三天高烧,浑身都是烫的。”长舒带着笑意轻哂了一下,“烧得眼睛都睁不开,躺在床上昏迷了三日,什么也不会说,就是哭。谁喂你药你都不喝,只有我才能靠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小孩子那么难带。” 容苍也跟着笑了一下。 他模糊记得发烧那三日,自己只要一难受就开始吚吚呜呜地哭,一哭就有人抱着他哄。龙鼻子生得灵,只要是不属于长舒的气息靠近,他就闹得更厉害。于是那几天,长舒时时刻刻都在床边守着自己,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就连喂药都是长舒一口一口吹凉了把他搂在怀里喂的。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他又困又难受,明明发着高烧,还是哼哼唧唧哭着说冷,长舒便夜夜将他抱在怀中,学着宫里常去凡间的几个女妖教的,一面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面还在嘴里哼唱着现学的凡间歌谣哄他睡觉。 后来病虽好了,他却发现了一个让长舒对他百依百顺的诀窍,此后一旦闯了祸或是惹长舒不高兴,他便抢在长舒脸色变冷之前抽着鼻子哭出来,长舒立马就没有办法了。小事小哭,大事大哭,最后软下语气温声细话的人总是长舒。 “说起来……”容苍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长舒后背,“当年哄我睡觉那些歌,长舒还记得吗?” 眼前的襟口停下了一息的起伏,容苍听见再开口的长舒语气有些不自然,大概是不想回忆起这部分事情:“不记得,忘了。” 容苍在心里偷笑,嘴上还不无惋惜着说道:“还想让长舒再唱给我听听呢……我现在前后伤口都疼得睡不着。” 原以为这么说了长舒会心软唱给他听,没想到等了半晌,长舒吐纳气息的节奏逐渐平稳匀长,想让人误以为他睡着了,容苍后背上的手却还在极轻地拍着,俨然是明目张胆地装睡着不想再搭理容苍的姿态。 容苍撇撇嘴,一头窝进长舒臂弯,枕着长舒手臂睡去。 一觉醒来枕边人的位置不知何时空了,门外有簌簌风声,容苍开门一看,竟是飘雪了。 余光瞟到后侧方的桌子,才发现那上面的杯盏压着一红一白两张纸面。 红的上面滴墨未沾,白的上面倒是写了两行小字,字迹隽秀,落笔收尾处的力道又不失遒劲,一眼便认得出那是长舒的笔迹。 容苍移开杯座,将白纸黑字的那一张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 借着碧透天光,背后风声在耳,只见上面规整书道: “红笺为聘,风雪来证,长舒在此立下重誓。今与容苍已行嬿婉欢事,当许白头之约。永结良缘,载明鸳谱。明年夏至加冠日,便是你我赴约时。 烟寒宫宫主,长舒亲笔。” 容苍将纸上每个笔画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方才满意地将红白两纸收起,放在衣襟之中。 刚满心欢喜跑出院子,又看到红羽顶着一头碎雪站在院外,手上提着两个酒瓶,百无聊赖地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拿脚在积雪的地皮上胡乱比划,一袭红衣肩头的覆雪约摸有半截指头那么厚,不知在那处站着等了多久。 容苍负手慢悠悠地踱步过去,红羽听见动静便斜斜朝他扫了一眼,默默把背打直,胸膛也挺起来了几分,拎着酒壶一言不发地等他走近。 容苍心情颇佳,此时看红羽脸上也没什么攻击之意,只是扬起下巴那副姿态有些故作傲慢,也不计较了,揣着胸前红笺,反而觉得这人又顺眼了几分,便轻快问道:“怎么?负酒请罪来了?” 红羽哼了一声,把脸朝另一边转过去,提着酒壶的那只手对着容苍举起来,把酒递给他道:“君上说了,先出手打人和兴师问罪是我不对,但是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身挡剑来污蔑我也有错。咱俩半斤八两,你受的剑伤算是你咎由自取,送酒给你便是我的惩罚。” 容苍才扬起的嘴角从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僵住了。 僵了半晌,半微笑的双唇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维持着这个半展不展的笑容咬着牙根问道:“你告诉他的?他竟然信你了?” 红羽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容苍只看见他肩膀抖了抖,听见他说:“君上多明察秋毫的人,你那点小伎俩需要我去说么?他一回赤霜殿便将我召了去,要我体谅你旧伤未愈,让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赏你两坛酒算是私了了。” 容苍彻底石化在原地。 他知道红羽这是添油加醋地气他,以长舒的性格,绝不可能说出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话,顶多是云淡风轻地告诉红羽知道此事错不在他,顺便让他来找自己和解罢了。他能理解,要是换了他是红羽,他能把这事说得更…… 不对,若他是红羽,旁人根本没有栽赃他的机会。 只有一点,红羽绝不会错传。长舒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演戏。 “干嘛呀。”红羽把脸转过来,一看见容苍像吞了黄莲一样的神色就幸灾乐祸地憋着笑,“还接不接了,手都给我举麻了。君上可说了,你我二人得把酒干了才能回去见他,否则门都不让进。” 容苍沉着脸扯下一壶酒,拔出瓶塞,抬眼对上红羽一双尽是得意的眸子,对方举着酒壶,颇带挑衅之意地还想和他干杯。 容苍盯着对面头顶因为摇头晃脑而微微摆动的两尾羽毛,突然勾了勾唇,和悦道:“长舒今早给我下聘书了。” 两尾羽毛霎时静止。 “待我明年加冠礼一过,他就和我成亲。”他拿着酒瓶轻轻碰了碰红羽的瓶口,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味趟过舌腔再涌入喉间便尽是一片甘甜。 继而拍着红羽的肩膀道:“长舒这是提前请你喝喜酒。”言毕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踩着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朝赤霜殿前行。 这次嘴角石化的人变成了红羽。容苍事了拂衣去,留下那个赤焰般鲜艳的身影一个人在漫天大雪中静止成了一座雕像。 50 这年冬天因为容苍的归来,烟寒宫变得热闹许多。 他总闹着凡间惯是要过年的,蓬莱也过,于是伤势一好,便日日在烟寒宫呼朋引伴跑去凡间闲逛,美其名曰置办年货,要在宫内把年过起来。就连红羽也没忍住跟着去了几次人间。 长舒在这些小事上向来都不对他们多加管束,对外他安排的部下也各忙各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胡闹。 其实以往长决也对过年一事提过几句,可惜长舒是个不冷不淡的性子,从不附和着起哄,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孤掌难鸣的,渐渐也不提了。这下容苍回来,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长决竟难得地留下来要把年过了再走。 长舒虽将人间那些繁复的民俗节日不放在心上,却极重视小年。容苍知道。小年这日,在幻族是最重要的祈安节,也相当于人间除夕过年那天了。 他仍记得两千年前,自己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看见一身暗红锦袍的长舒。说是暗红,其实更像是极深的朱砂色,袖口和衣襟的黑色滚边上用金线绣着幻族语言组成的符文,是一种少有折边棱角的文字,像墨画写意,又似万象横流,极其精美繁复,他第一眼见时以为是某种古老的绣纹。 直到幻族的巫女为长舒在眉间和眼尾也用朱砂色的涂料描了细细的一个符文,他才隐约猜到这应该代表着某种涵义。 后来他去博引阁翻阅了幻族的古籍,在最厚重的一本习俗解说上,第一卷的开头便写了那个字。 那是幻族最特殊的一个字,历来唯独君主才有资格将它描在眉眼周围参与祭祀,那字的意思里带着某种诅咒或者誓言的力量,意思是: 以吾生魂,祭吾先灵,佑吾子民,永盛昌兴。 后士而乐,先士而卒,尔之裨训,万古长青。 后来第二年的冬至,他在卧玉泉边,再次看见那个符文。只是那次没有了巫女,那妖纹自长舒魂魄深处而来,在眉间若隐若现。第三次便是今年冬至。 现下再度同长舒一起参加祈安礼,容苍早早为自己备好了黑衣红边的锦袍,除了没有幻族符文以外,连腰封款式都一模一样,要的就是个般配。 以至于长舒在房内被簇拥着收拾了整整两个时辰以后,一开房门看到好整以暇的容苍时明显一愣,眼中情绪分明是疑惑这天上地下,容苍在哪里找了这么一套衣裳出来穿着。 容苍却没心思去解读长舒的神色。 再看一次,他依旧被眼前一身红衣的人艳煞到。今日长舒画了细长的眉,本就自带三分女相的皮囊在一身朱红的托衬下更显妖媚,加上眼梢眉头那三道灼灼妖纹,容苍看着,觉得这张脸此时简直过分摄人心魄,雌雄莫辨。 长舒将目光从容苍脸上扫过,抬脚踏出赤霜殿时整个院子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那是长舒左脚系着的一根红绳上的金铃,在幻族的风俗中,祭祀典礼上,若君主脚下金铃声音越纯澈响亮,传播得越广,便意味着先祖对君主过去一年的奉献越为满意。 叮铃之声不绝如缕,长舒与容苍擦身而过,一声低低嘱咐传进容苍的耳朵,是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才听得见的音量。 “擦擦口水。” “嗯?”容苍回神,闻言赶忙摸了摸嘴角,什么也没摸到。再转去看长舒,那人已经走出半丈远,留给他一小半侧脸,微扬的嘴角是欲现不现的笑意。 十丈高的祭台,长舒衣摆覆阶,脊背笔直地步步缓行,祈安礼上数万只幻妖一同凝神肃目,盛装而行的君主每一次登梯都伴随着脚腕上清脆嘹亮的金铃晃动和祭坛边沉重磅礴的隆隆鼓声。 良时已到,长舒恰好尽步登上最后一拾台阶,青黑色的祭鼎上镌刻着古老而神秘的壁画,一旁的巫女将十寸长的三根沉香递与长舒,阶梯之下万妖叠掌颔首,虔诚闭目,自口中低低吟唱着某一支古朴沧桑的歌谣,似安眠颂曲,又似祈福经传。 祭坛上的人将十寸沉香躬身插入鼎中,两手交叠置于胸前,对着焚香烟雾升起的方向深深拜了三拜,容苍顺着望去,那烟最终消散于半空,在白雾散尽之处穷目展望,是赤霜殿的正脊上的神兽雕像。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烟寒宫众,平日或吵闹多话者,或沉默寡言者,都默契地低头伫立在自己的位置,一动不动,只一致从喉间发出统一协调得令人震撼的歌声。那平缓地包裹着某种力量的歌声同沉香烟雾一起升腾飘远,盘桓在头顶的天空,将他们最纯粹的祈祷和敬重献与祭坛上的君主与苍穹中的先灵。 低吟浅唱的歌谣渐近尾声,长舒衣鬓飘然,自祭坛之上徐徐转身,目光坚毅立于十丈长阶之上俯瞰众生,孤傲清冷如九天神祇,一袭红衣与如血残阳相互染就,覆雪眸色震慑如斯又似祸世邪神。 长决、容苍和红羽三人非烟寒宫幻族,故而只在祭坛下方一侧观礼,并不参与祈祷祭祀。 或是被幻族此刻的凝聚力所感动,红羽目不转睛盯着黑压压的人群,眼中一片动容,眼眶也逐渐发红。而长决已经多年没有参与祈安节,当下看着众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容苍一直昂首凝视着祭坛上的长舒,待眼睛看得酸涩难忍,才收回思绪,扯了扯长决袖子道:“二叔,我和红羽一龙一鸟,非幻妖不能参加祭典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不是幻妖?” “不是所有幻妖都得参加祈安礼。”长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容苍看不懂的意味,“紫禾参加么?她也从不参加。长舒这些年深居简出,为数不多离宫都是为了寻找幻族流落在外的那些幻妖,将他们带回烟寒宫照顾。可以说,烟寒宫有多少幻妖,世上就有多少有名目的幻族。这世间的幻妖,只有没被长舒找到带回来的,没有他知道后还放任自流的。即便如此,三界还是有不会出现在幻族族谱之上的人。” 容苍道:“你和紫禾?” “不错。”长决点头,眸光微凝:“还有……” 后面二字他呢喃得极其小声,容苍并未顾及思考,只问他:“你们二人为何不入族谱,不呆在烟寒宫?” “紫禾从来都行踪不定,你此番前去应该知道这是为何。她入不入族谱岂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妄加干预的。”长决笑道:“我嘛……我生性放荡懒散惯了,要我日日呆在宫内实在颇不自在,仗着是长舒的亲二哥,便干脆跟他说,将我从族谱中除名便是。既不在族谱之中,又何来资格参与祭祀呢?” 容苍总觉得自己与长决的对话中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还想再问些什么,没来得及继续开口,祭坛上传来喧天号角之声,歌谣已止,鼎中沉香燃尽,祭祀结束了。 长舒扬手示意,底下妖众一哄而散,他自长阶信步走下,还是笔直的身板,雍华的姿态,脸上却已有了些许倦色。 待走到最后几步,容苍瞅见周围已经没什么人停留在此,祭礼过后烟寒宫皆是一派庆祝之象,人人都忙着回去串门道喜,平日总不苟言笑的君主再怎么令人仰慕,也总还是没多少人敢在大庭广众逗留于他的身边。 容苍趁机走上楼梯将长舒扶住,后者亦没有推脱,将半身放心靠进了他怀里,长决和红羽见状也围了过来,把人接下长梯。 “这衣服太重了。”长决随便看了一眼便道,“那么多金玉坠子青铜牌挂着,层层叠叠的,少说也有二十来斤。回赤霜殿换了罢?” 余下三人闻言皆是动作一滞。 长决正迷惑怎么没人应和一声时,听得红羽叹了一声气道:“二叔你……还真是久不理事啊。” 祈安节作为幻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其受人重视的地方除了傍晚的祈安礼祭典以外,还有一点,是无数族内少年少女最心向往之的。 在祈安节这日,无论男女,不分尊卑,凡有心寻爱者皆可向自己的意中人投以求偶之物,那位被相中的意中人,无论愿意与否,回不回应也罢,必须敞开院门迎接对方的示好,接过信物,以示尊重。而幻族最高级别的寄意信物便是枫叶。 枫树乃是幻族圣树。只因幻族一直以来都有着第一位化形的长老曾在无妄海与一只枫树精不打不相识后二人成为莫逆之交的传说,后来枫树精为救长老不幸命陨,长老借着幻妖无本相的体质将那树精精元存放在自己体内以纪念亡友,自此枫树便成了族中圣树。 时间太长,这传言的真假已不可辨,但枫树日渐成了族妖坚定不移的精神寄托。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信仰,或许那信仰的来历起始踪迹难寻,但当它被赋予了某种永恒的精神,那精神扎根在族人的根骨里起,对传说追根溯源便不那么重要,这无法磨灭信仰对族群而言所具有的意义。 这也是一向不爱出门的长舒在两千年前宁愿跑一趟昆仑山也要在寸草不生的烟寒宫种下一棵枫树的原因。 正是因为幻族唯一一棵枫树在每年秋天盛开于赤霜殿内,一到暮秋初冬时节,便会有许多人扣门而至,向他们的君主求一片落地的枯枫。幻族对枫树有着耳濡目染被教导的敬畏,他们不会去攀折任何一片鲜活的枫叶。 长舒起初还会吩咐属下开放赤霜殿的大门,任讨要枫叶的子民进去捡取,日子长了,真心来捡枫叶的人成了少数,借机流连忘返的怀春少年倒络绎不绝。后来长舒一逢秋末,便让红羽每晚将枯败落地的枫叶扫起来收到篓子里,于第二天清晨放到门口,要拿的就在殿门前自便。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些年年在初冬被拿走的枫叶到了祈安节这日多数又会回到赤霜殿。加之祈安节遇到求爱不能闭门谢客的习俗,长舒在这个日子几乎一整天都在收叶子。幻族人热情奔放却又恪守礼仪,平日对主君该有的尊重半点不会少,但祖宗定下的规矩在前,祈安节这日,就算你是君上,面对抛来的信物也不能摆架子。 长舒原本也安分过,可架不住来的人实在太多,熬了几千年,便学会了一散礼就躲到没人知晓的地方去。 容苍记得他上一次也是如此。好端端的人前一刻还在祭坛上站着,眉眼温和地目送最后一个子民离开祭场,再一转眼,长舒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回赤霜殿等了长舒一个下午,想见的人没见到,倒接待了一堆拿着枫叶前来拜访的善男信女,最后不耐烦,跑去将殿门关了,萧萧枫叶便接二连三地从墙外被扔进来,到了大半夜,还没把人等来,他便一个人绕着院墙扫了一晚上的叶子。 “去找韩覃喝酒吧。”长舒打破了四个人之间诡异的宁静,转过来对着容苍和红羽道,“你们二人回赤霜殿看门。” 说罢便拉着长决离开,走了几步以后又回过头对容苍道:“不准关殿门,会引起民愤。” 51 “衣服都不换了?”长决问道。 “不过子时,不能更衣。”长舒每走一步脚下的铃铛便响一声,他低头看了看,若有所思道,“韩覃不是嫌九幽冷清吗?” 容苍和红羽看着他们逐渐远去,耳畔的叮铃声响也随着距离慢慢杳然,两人依偎着站在夕阳之下,目送长舒的背影消失以后,听话地回烟寒宫守了一晚上大门。 及至子时,容苍摆着一张已经笑得肌肉僵硬的脸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回过身看着同样把麻木笑容固定在脸上的红羽,扯了扯嘴角,等面部肌肉软化后一脸阴沉道:“走。” 红羽的表情还处在半僵化中,拉扯着嘴皮子问道:“去哪儿?” “九幽。”容苍活动活动了筋骨,“看看森罗殿有几个酒鬼。” 到了九幽,不出所料,韩覃和长决已经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一个拿着酒瓶,口中喃喃道:“好弟弟,再干一杯!不醉不归!”一个枕着手臂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说着梦话,嘴里只不停重复着哭喊着什么“小扇子”。 最镇静的那个人端端坐在桌前,直面森罗大殿,还是一身锦衣华服,从发丝到穿着都和在祭坛上相比没有一点多余的凌乱。 或许是肩帔太过繁重,长舒两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交握着置于怀间,目光平静地看着自殿外走来的二人,轻声开口道:“容苍,红羽。” “君上!”红羽眼睛一亮,抬脚便要奔过去:“您竟然……” “没醉”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容苍一把拉住,听得对方沉声说道:“别喊了,他喝醉了。” 红羽没有见过长舒醉酒的模样,听他这么说,又不像开玩笑,再一头雾水地去看了看长舒,座上之人眼光清明,神态怡然,怎么都不是喝醉该有的模样。 这边红羽还在悄悄研究长舒到底有没有喝醉的问题,容苍已经大跨步走过去抓住了长舒的手腕,俯下身搂着人问道:“长舒,我们回家好不好?” 长舒没有答话,任由容苍把他牵起来,准备离开时还严谨地抚了抚自己的衣摆和袖口,确定衣着没有失态以后才缓步同容苍朝殿外走去。 铃铛声自堂前响过一路,红羽站在殿中,把眉头皱出了个“川”字,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确定……君上醉了?” 容苍无言搂着长舒走到殿门,在离红羽有了一定距离后才转回身道:“一尺之外的声音他都听不到。不信你叫他一声。” 红羽撇撇嘴,将信将疑地罢了,这时长舒竟突然看着容苍冷冷开口:“你说谁听不到?” 远在几丈之外的红羽吓了一跳,屏着呼吸看容苍面色无波地撒谎:“红羽。我说红羽听不到。” 怀里的人这才把眼珠转过去,一脸漠然地继续发怔。 红羽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对着长舒唤了一声:“君……君上?”见红衣背影无动于衷,他又大着胆子提高音量道,“您……喝醉了吗?听得见吗?” 依旧无动于衷。 红羽这下是真的信了。无奈摇了摇头,冲容苍喊道:“二叔和冥主怎么办啊?!” 容苍朝身后还趴在桌子上的两个人扫了一眼:“不管他们。” 长舒又猝不及防地发话:“把二哥带回去。” “……” “……” 待背着长决哼哧哼哧地回了烟寒宫,红羽和容苍分道扬镳时忍不住道:“那冥主……就不管了?” “那是他家。”容苍才没心思去管那个二流子,“等他在那儿凉着吧。”朝赤霜殿走了几步,他又放开长舒,走回来言辞恳切地说:“你今夜在二叔殿中将就一下,赤霜殿我就不给你留门了,免得吵醒长舒。他喝醉了一向不太好睡,容易被吵醒。” “哦……”红羽愣愣答应,心里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背着长决走了半天才恍然回神,也不管还有没有人听见,回身冲容苍那边离开的方向愤愤道:“你不是说君上一尺以外的声音都听不见吗?!我怎么吵醒他?!!”- 赤霜殿内。 长舒刚一踏进房门便朝床边走去,容苍知道他脑袋一沾枕头就会立马睡得人事不省,赶忙把他拽住,温声道:“长舒要不要先把祭袍脱了?” 长舒迟缓地看了他一眼,虽没说话,却展开了双臂,一副等人更衣的模样。 容苍心领神会地从背后替他剐下袍子,略一掂量,估摸着这袍子怕不止二十来斤,再看长舒,也是如释重负一般,肩背都舒展了一些。 眼瞅着人就要上床,他又拦着长舒道:“要不要泡个脚,舒服一些?” 长舒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自己一个十万年的老妖怪会不会真的像凡人一样泡了脚就舒服一点,最终还是答应了:“可以。” “那长舒在此等我。不要上榻。”容苍说完便风驰电掣地出去为长舒打了水,没多久就抱着一盆热水回来。 长舒不知何时已坐到床上,也没倒身睡下去,强撑起精神等着泡脚。 容苍将水盆放上脚踏,替长舒除去鞋袜,却没取左脚的铃铛,顺便机敏地朝上面扫了一眼,发现长舒对此没有做出反应,两只眼睛盯着地上某个点神游,也不知今晚到底喝了多少。 那双脚很瘦,极白,皮肤下清晰可见青紫色的血管。容苍将长舒双脚放入盆中,拇指在脚背轻轻来回抚摸了几下,看着眼下细长双足沉思半晌,决定试探试探这个人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闷闷地道:“长舒不知,今夜我在烟寒宫,守着这殿门,收到了多少枫叶。三箩筐都装不完。” “送你的么?” “长舒明知故问。”容苍偏着头道,“哪里会有人送我,分明是送你的。那些想要赠我信物的,都被我拒绝了,只因我知晓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不能随便接受这些好意。” 长舒犹疑道:“祈安节不能拒绝信物……” “有夫之夫也不能拒绝么?”容苍抬头,满眼不甘不愿,“我只告诉人家我是个已婚配的,人家自然便不会来送我信物。倒也不是我标榜自己什么,可那么多人还痴痴把枫叶送上门,长舒不知为何么?他们都只当你还孑然一身呢。长舒心里也明白,只要把你我婚约一说,自然能免去祈安节这桩麻烦,可你呢?你宁可跑到九幽去躲也不愿公开你我的关系,明明聘书都下了还要如此遮遮掩掩,也不知长舒到底在忌讳什么……或许在长舒心里,我们之间的事终究是见不得光……” “我没有。”长舒否认得倒是干脆利落,水盆里的一脚不自觉抬起踩在了另一脚上,“我只是……” 他只是怕太早公之于众,这件事上升的高度便不仅仅在他们二人之间,而关系到整个幻族。容苍若在加冠礼之前的什么时候心智成熟了,觉得自己同他这纸婚书不过儿戏,却发现覆水难收,届时想要悔婚,便是打整个幻族的脸。那时别说是族人,就是长舒自己,担着烟寒宫宫主这个身份,再怎么骑虎难下,他也不会允许容苍悔婚了,如此,此事便真的没有任何退路。 他抬头摸了摸容苍的头顶,缓声道:“明明你已快五万岁了,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还小,还没长大,还有诸多事情要我替你考虑。” 容苍已细细替长舒擦干了脚,帕子丢进盆中,沉默着把水盆移到一遍,将长舒双脚稳稳放到脚踏上,一手握着长舒一只脚腕,一手沿着脚后跟摸上长舒小腿,指尖掠过红绳上那个小小的金铃,拨得一声轻响。掌心一路往上,摸到了温热的膝窝才停下。 他将手在长舒膝窝和小腿间来回摩挲着,再抬头去看长舒时,眼底早已暗起风云。 “长舒可知,你为何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容苍一边问着,一边挤身卡进长舒两膝之间,双臂撑着床沿慢慢起身,朝长舒逼去。 “为何?”眼前的人身形比长舒宽阔许多,一旦这样倾身而来,便不自觉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长舒被迫岔开双腿,身体也朝后仰,两手撑在后侧床板,直视着已快将他整个人笼罩住的容苍。 下一刻,容苍却逐一抬起双腿,分开跪在他大腿两侧,趁长舒合上双膝的瞬间坐到了他怀中。 “我与长舒,如今也算彼此半个夫君。”容苍抱住长舒,弯腰靠在长舒肩上,低低道,“却从未与彼此正式做过该对夫君做的事。”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长舒把人回抱住,生怕容苍掉下去似的。他没直应容苍的话,只目光幽深地越过容苍肩头看向殿门处伫立的两个烛罩,问了句不搭边的话:“你伤好了?” “原本没好的。”容苍道,“今夜收了甚多枫叶,再不好也该好了,否则枕边人都要被人抢去了。” “长舒,”容苍起身看着长舒,眸光流转,“让我做一次夫君好不好?” 他问完便不敢再看长舒,紧紧抱着对方,把头靠回长舒肩膀蹭了蹭,重复道,“让我做一次夫君,好不好?” 房中乍起一声“噼啪”的烛火响,两人都久未说话,像在对峙,又像在僵持,等着对方,看谁先败下阵来。 良久,容苍听见长舒轻声道:“想做便做吧。” 52 原以为这样说了,容苍会就势将自己扑在床上,不成想长舒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容苍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腰间才忽地一松。 低头去看,容苍竟已单手解开了他的腰封。 腰封一落,容苍一手便钻进他的中衣里。 锁骨上方传来湿滑的触感,长舒刚想偏头去看,怀里的人已经顺着脖子一路吻到了他的喉结,舌尖时不时舔舐着皮肤,温润呼吸喷洒到他的下颌,轻啄似的吻沿路往上,逼得长舒仰头轻唤:“容苍……” 眼前屋顶突然疾速晃动,待视线中不再有残影时,长舒已被容苍一把推倒,躺在了床上。 两层红衣皆被拨开,门户大敞,露出贴身的里衣,容苍扯下里衣系带,掌心贴着冰凉皮肤一把握住长舒侧腰之时,倾身吻住了长舒的眼睛。 肉、小‘说!2(3·铃、榴。9‘2。3/9‘榴《。) 身下人下意识闭眼,容苍偏头,在长舒眼尾的符文上落下一吻。然后是发际,眉尾,顺着细长的眉密密亲到眉骨,眉间,鼻梁,最后在长舒鼻尖啄了一口,覆上长舒的嘴唇。 容苍没急着攻城略地,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试着拿舌尖掠过长舒牙关,手掌慢慢从长舒后背往上游走,摸到那扇蝴蝶骨时,便将掌心往旁边移动,移到长舒胸侧,忽地将拇指张开再一挪,按在了胸前的凸起处。 耳边不出所料传来一声闷哼,容苍趁机探入长舒牙关,鼻息间充斥着一股清冽酒香,他咬了一口长舒的下唇,手上发力,开始按着指腹下那颗凸起来回摩擦。 吻势一下汹涌起来,长舒根本无处可躲。唇齿纠缠间胸前极敏感的地方第一次被这样作弄,又被吻得有些窒息时,他偏偏说不出话,每次从喉间发出一点声音,还没出口,就被容苍卷走了似的。他抬手抚上容苍的后脑勺,手指穿插在容苍发间,极温和地按揉着,意识迷离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想向容苍传达什么。 收到这样近乎讨好的示意,容苍识趣地退出长舒牙关,刚一离开唇齿,便看见长舒胸口起伏,微张着嘴有些急促地喘气,想来是刚才憋坏了。 他盯着长舒皱眉呼吸的样子扬了扬唇角,按在长舒胸前的那只手也跟着放开,下一瞬,那手的两指便伸进了长舒嘴中。 容苍凑近长舒耳边,小声哄道:“长舒含着,不要咬,好不好?” 长舒轻咬着指节,微微睁眼,侧目平静地斜睨着他。 二人对视一瞬,手指便尽数没入了长舒口中。 容苍将长舒衣服褪到手臂,俯首含住长舒胸前另一侧凸点,他学着长舒咬他指节的模样轻轻咬了咬嘴中的乳粒,后脑勺发间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抚摸。 一手往下,手指从后方勾住了长舒的裤腰,往前移,移到胯骨的位置,一拉,里裤便褪到膝盖上方。容苍将一腿抵进长舒胯间,顺势拿膝盖朝长舒胯下蹭了蹭,惹得长舒腿上一动,晃着脚腕金铃叮铃作响。 嘴中二指撤出之时,长舒不知自己何时已被容苍脱得一丝不挂,正大马金刀地张着腿,屈膝将脚掌踩在床沿,两腿之间是半敞着衣襟的容苍。裹满了自己涎液的两指连着嘴角拉出一道长长的银丝,后背上有另一只手的指尖沿着脊骨一路向下,到了背部最底处,掌心贴着背,伸出一根指头滑进了股缝。 容苍甫一将指腹挨上后穴,见长舒刚要皱眉,便低头吻了上去,沾满津液的二指放到长舒身下会阴处向后方寻去,在穴口不急不缓地按揉片刻,缓慢地朝里放入一个指节。 饶是被吻得晕头转向,长舒也还是因身下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挣扎了一下,动作间却让容苍得以将一整根手指放了进去。 凭着记忆,他很快探到长舒体内敏感的地方,略微用指腹轻轻擦过,身下人突然一僵,便不敢动了。 容苍在心中暗笑,双唇还吻着长舒不断轻吮,再次假装无意间碰到那里,长舒低吟一声,脚趾蜷缩起来,两腿也不自觉将容苍夹紧了些。 “容苍……”长舒虚声开口,“刚刚那里……” 没等长舒说完,容苍借机又刮擦了一下:“这里么?” “不……”长舒身体狠狠一缩,气息被刺激得起了波澜,“别碰那儿……” 容苍问道:“那处痛么?” “不痛。”长舒睫羽微颤,两眼有些失焦,手掌在容苍后颈轻轻抚摸,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别!别碰!” 后穴中又挤进一根手指,找准那处麻筋来回地搓揉,长舒体内的酥麻感自后方攀升而起,小腹逐渐酸胀,一直半硬的阳物此时也彻底抬头,抵在容苍胯间。 “容苍……”长舒搂着容苍脖子无力地低唤着,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容苍却立即将额头贴上他紧蹙的双眉,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对他说道:“再等一等,长舒,再等一等。” 后穴吞纳进三根手指以后,容苍在那进出间指缝里已带着长舒穴内绞出的滑液。他两手握住长舒的腰,一把将人拉到身下更近的位置,握住自己阳器前端,对准长舒翕合的后穴一寸一寸挺动进去。 长舒直接被容苍送进后穴的东西疼得酒醒了一大半,之前被操得有些红润的脸颊此刻血色尽消,半阖着眼刚想摇头让他出去,就看见容苍眼里噙着泪水,抿了抿嘴,有些自责地问道:“长舒……是不是很痛?是不是我把长舒弄得很痛?” 刚准备说的话硬生生让长舒咽了下去,再回一道嗓子,脱口已变成温声细语的安抚:“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容苍吸了吸鼻子,又试着把胯往前挺,越往里,眼中神色就越痛苦,最终进了一大半,长舒还白着脸咬牙一声不吭,他却伏在长舒肩上哭道:“长舒……我好难受……好痛……里面又热又紧……夹得我好痛……” 长舒仰头深吸了两口气,抱着容苍脖子一下一下顺着他脑后,放平气息低声哄道:“别哭……你动一动……动一动就……不痛了……好不好?” 容苍哭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就着这个姿势慢慢提胯在长舒后穴抽送起来,起先还动得极慢,后来沾了穴内的黏液,逐渐顺畅,便把脸埋在长舒颈窝小声哼唧着,胯下加快挺动,没多久就找到先前长舒穴内的麻筋,一进一出都朝那处戳刺碾压过去。 他虽没去看,却也感觉到长舒从最初长长地倒吸凉气到后面呼吸逐渐短促,直到他找到那处地方后便再也平稳不下来,每碰到一次都要在他身下轻颤一下。 “容苍……”长舒捂着眼睛,眉间的妖纹已从朱砂色变成险欲滴血般的鲜红,像是巫女所画的符文和他魂魄处的那道重叠在了一起,映到容苍眸底,也泛起腥红涟漪。 长舒话不成句,声音也被他撞得颤巍巍的:“慢些……” 容苍放缓速度,直起身看着眼下红痕遍布的身体,舔了舔牙床,对长舒道:“长舒……我听闻有个更深的地方……” 言语未尽就伸手捞起身侧曲起的两腿抄在自己臂弯,一阵铃铛清响,身下的人被迫挺起下身,连带着小半个后背都离了床板。 容苍垂眸看着将自己大半阳物含进体内的穴口,将阳根向下一送,整根没入了长舒的后穴。 不知是不是真的碰到了体内那个极深的地方,长舒猛然极力仰头哭叫了一声,腰腹不自觉向前一挺,被捂住的双眼眼角隐约有泪珠滑向两鬓。 容苍也只是听闻,那地方虽深,但只要阳物够长,能到穴内,再触及那里,哪怕只是轻轻一碰,也能让承欢之人欲仙欲死。 他又试着动了一动,长舒瞬间承受不住似的在他身下疯狂挣扎起来,脚趾蜷缩得隐隐泛白,全身都在不可自抑地颤抖。 容苍眸色一暗,直指着那里不停地戳动。 长舒被操得几近失语,穴内清液一股一股喷到容苍阳器之上,又跟着阳物的进出翻搅出叽咕水声,长舒听得红了耳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连容苍二字都已经没有力气叫出口。两条瘦长小腿挂在容苍两臂,随着容苍动作不住地摇晃,金铃响动从一开始的忽起忽止,到后面渐渐变成响彻整个赤霜殿,没有片刻停息的震耳之音。 长舒用小臂挡住了自己上半张脸,只让人看得见眉间艳丽妖纹在皓若月华的肤色衬托下愈发刺眼,流到侧脸的泪痕消了又现,涸而复湿,直到全身被容苍操弄得泛起一层薄薄的潮红时,长舒小腹痉挛,身下泄出几股白液,铃铛声渐止少顷,没过多久复又嘈杂作响,他两腿乱蹬着想要逃脱:“不要……容苍……停下……” 容苍随手薅过床头软枕垫在长舒腰下,两手抓住长舒膝窝,俯身朝下压去,压得长舒两腿被叠到自己肩头,滚烫的阳器也得以插送进穴内最深处。容苍侧头小心亲了亲长舒黏滑的腿根,看着渐渐变红的吻痕控诉道:“长舒是舒服了,可我还没尝到滋味……” 被顶到尽头的人早已没了哄他的心思,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只不停摇头道:“容苍……不……停下……容……不要!” 耳畔金铃摇动得更加激烈,叮叮当当的铃声自下半夜只一晌比一晌更响,清脆灵动之极盖过了赤霜殿所有的声音,连同哭喊、喘息还有细弱的黏腻水响,这些贪欢之声持续到祈安节次日凌晨,破晓来临时方才渐止。 53 晌午长决来找长舒时吃了个闭门羹。 容苍精神十足地负手站在院门口,谁都不让进,说是长舒早上将将入眠,不准旁人打扰。 长决被拦在外面,摸着下巴左想右想没想明白:“不应该啊……长舒一向是喝醉了就睡,不存在发酒疯发到早上才休息……难不成你又拉着他喝了一遭?” 容苍不屑地哼笑一声:“我跟长舒可不是只有喝酒这一件事能做。” 长决听得摸不着头脑,正待细究,远远地,瞅见赤霜殿大门打开,长舒整着衣襟从里面出来。 这下容苍倒跑得比谁都快,转身就丢下长决去长舒身边待着,长决同他们隔得有些远,二人不知你一嘴我一句地交谈了些什么,最后以长舒面无表情地扬起扇柄狠狠往容苍脑袋一敲作为结束。 长决握起虚拳放在嘴边重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殿前白衣飘飘的人才闻声朝他看过来,识清来人后欠身行了个礼,招呼道:“二哥。” 先前还被拦在院门的长决此时摆起了架子,点头故作深沉地应了一声以后才背起手不紧不慢地朝院内走去。 被请坐下片刻,长决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容苍,对着长舒关怀道:“长舒啊,我听说……你今早才得了空休息,怎么不多睡会儿?” 长舒斟茶的手在空中僵住一瞬,眼角余光瞥向站在他身侧的容苍,后者看天看鸟就是不看他。 问话的人两颗眼珠子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怎么了?” “没什么。”长舒很快便自如道:“无碍,不打紧。” “不打紧么?”长决问完,接过长舒递来的茶水,又低头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昨夜闯入了什么大妖……” “何出此言?” “我听见你院中铃铛声响了一夜呀!”长决一拍大腿,满脸振奋道,“嗬!那声音,我在我那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昨夜还以为是你脚下那金铃成精渡劫了,偏偏容苍说你一夜没睡,我只当你俩打妖怪去了!……诶诶!怎么了?怎么突然呛着了?没事儿吧……” 长舒一面咳得满脸通红,一面对着半起身的长决摆手示意他坐下,顺便推开了低头憋笑给他顺气的容苍。待通了气,只抬手用袖子遮着嘴轻咳道:“没事……刚才一不小心……”气息彻底平复后,长舒才放下袖子问道:“二哥此来,所为何事?” 长决半张着嘴将目光定格在长舒脸上发怔少顷,突然一拍脑门道:“对了,忘说正事儿了。你还记不记得昨夜我们找韩覃喝酒时,他同我们说了什么?” “韩覃?”长舒眸光微凝,似是在回忆,“他没说什……” “哎呀!”长决“啧”了一声道,“我就说你一喝醉就不记事儿吧。”又将手指屈成扣,一手撑着膝盖,豪迈地坐在石凳上,一手敲着石桌道,“他同我们讲,前几日天庭有个性格颇为泼辣的女君来他地府抢人。抢的是什么人呢?是一个亡魂。” 容苍站在一旁抱臂看着长决,长舒亦静静凝视着他,二人无言盯着长决,脸上等待下文的表情简直如出一撤。 长决看看长舒,又看看容苍,喝了口水,见他们连应也不应和两句,激情褪了一半,十分无语地继续说道:“那亡魂其实已经在九幽待了好几年了,就是不肯喝孟婆汤,不愿入轮回道。说是要等他凡间的妻子来了一起走。其实九幽之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执念极深的鬼魂,非要等凡间旧人一起亡故再入轮回道。韩覃见多了,也就不管了。” 长舒啜了口茶:“要他不管……恐怕得付出什么代价吧?” “那是自然。”长决道,“要想这么做,是一定得付出代价的,不然谁死了都这样在九幽等着人结伴转世,三界岂不就乱套了?” 容苍挑了挑眉,接话道:“忘川。” “不错。”长决眼神颇带赞许地看着容苍,用手指点了点他道,“就是忘川。凡冥界鬼魂不愿即刻轮回者,皆要沉入忘川河底才有资格等待故人。可那忘川不是你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的地方。既然你要等,那便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忘川河水,一饮便消却所有前尘。若鬼魂一直待在忘川河底,就会日渐忘记自己心中所求之事,等到被忘川洗去所有记忆那天,心中的执念也就幻化为烟,届时无牵无挂,自然而然也愿意听话,乖乖再入轮回了。” “那鬼魂等了多久?” “两三年吧,韩覃说他记不清了,反正挺久的。”长决目光悠悠地叹道,“虽说两三年对我们幻妖的寿岁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但一个待在忘川河底的鬼魂能坚持两三年不忘却故人,可见其执念之深,在鬼界几乎是闻所未闻。正因如此,才引得韩覃好奇,去查了他的前尘。” 说到这里,长决面露不忍:“你可知那鬼魂生前死状?” 长舒垂下眼,不知在思考什么,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长决倒是习惯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知晓长舒是认真在听,便说道:“死得惨哟。那鬼魂生时是个将军,临死前被挖了双眼,身上也断了一臂,离世之时孤苦伶仃,没一个至亲之人在身侧送行。都这样了,还非要苦守在忘川等他那凡间的妻子,你说这是何苦?” “我说管用么?”长舒漫不经心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能在忘川河底守着执念苦等千百个日夜,是那亡魂的本事,最终等到他凡间的妻来将他接走,是他的运气。” “你说得对。”长决点了点头,“那亡魂还真是因祸得福。他生前不是个将军么?你知道的,韩覃生前也是个将军,或是对那亡魂有惺惺相惜之情吧,他将那人的每一世前尘都去查阅了一遍。不查不知道,那亡魂啊,五万年前的某一世,曾在人间做过皇帝,这也罢了,偏偏是个亡国之君,还犯下了滔天大祸。于是从那以后的每一世都是历经坎坷不得善终,就是要为他五万年前犯的那桩祸事赎罪。这一世本该是他最后一世,他命定的结局原就是在忘川河底洗尽前尘,不入轮回,最后灰飞烟灭。结果恰好是这最后一世的姻缘救了他。”说着说着,长决脑中天光一闪,讶然道:“你怎么知道那天庭的女君就是他凡间的妻?” 长舒不言,只反问道:“最近天庭没什么大动静?” “我正要说呢!”长决迫不及待道,“那韩覃好歹是鬼界之主,人天庭的抢人抢到他这儿来了,他能不管吗?结果一派人上天打听,才知道最近这九重天啊,可不怎么太平。听说先前被双双贬下凡的玄凌夫妇二人在凡间蹉跎了五万年,终于历劫归来了。原本呢,那天尊让他俩下凡历劫,是想给这两人培养感情,生生世世都将此二人的命格捆在一起的。结果呢?这两口子倒好,相继历劫回了九重天立马就大吵一架,要不是有人拦着,估计能打起来。吵完之后一拍两散,当下就签了和离书,一个跑下九幽抢人,另一个不知所踪。我可听说啊,这两人当年成亲都不是亲自去的,刚完婚第二天就事发败露,被天尊找去呵责一顿,说他们拿婚姻当儿戏。没多久就被贬下凡去了。” 长决一口气说完,喔唷一声,唏嘘道:“这可真是一出演了五万年的闹剧哦……” 长舒沉默着听完,等长决长吁短叹过后,便打算要送客,又见对方正色道:“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我今日来,要同你讲的,是接下来的事。” “……” 长舒眉梢覆上一层冷意,那刚刚讲的一堆废话,是二哥认为他长舒是个颇有闲情雅致听人八卦的顺风耳? “你别急嘛。”长决一眼读懂长舒神色,干笑两声,“前面的不铺垫完,后面的不好开头……” “那去九幽抢人的女君啊,来历也不简单。原本是天神后羿,祖上战功累累,自小又在观音身边长大,同那佛陀的儿子罗睺也是密友。在天族中的地位不可谓不显赫。五万年前天界让她和玄凌联姻就是为了拉拢骊龙一族,将她嫁过去以彰显天族对骊龙一族的重视,搞好两族的关系。”长决说到这里面露轻蔑之色,似是对天族这些虚与委蛇的行径十分不齿,“这女君去九幽抢完人以后,韩覃也找上去了,自然天族是要给他个交代的。当然了,韩覃这厮,办事是小,看热闹是大,他就巴不得凑进去把事情越搅越复杂。说回来,那天界派兵前去抓人,抓了许久,顾及那女君身份,便畏手畏脚投鼠忌器的,自然抓不到。后来连跟人都跟丢了。” 长决突然眯起眼睛,将手撑在桌上靠近长舒,神神秘秘道:“你猜在何处跟丢的。” “我懒得猜。”长舒道,“二哥惯会把一件小事讲得跟裹脚布一样。” 容苍在一旁吃吃笑出了声,长决瞪他一眼,撇撇嘴道:“秋水镇,障山。” “障山?” “不错。”长决直起身道,“这件事到这里都与你没什么关系。可要怪就怪你二哥我求知精神实在值得人赞颂。我呢,今早闲得没事就去查了查,发现那障山,也是大有来头。” 长舒为他续了杯水。 “那山啊,数万年前不叫障山,而是秋水镇背后一座普普通通的青山。后来据说是山灵成了形,化为女子凡身与当时的太子相爱。结果没几年那太子出了家,成了佛,便两眼空空再也不理会那女子。久而久之,女子执念不消,便生了心魔。魔气作祟,残害周边百姓。原本成了佛的太子主动请缨下界杀了那女子。那女子肉身虽死,怨气却不消,亡魂化作障气终日盘桓在那青山之上,年岁渐长,那山也被称作了障山。”长决一口气饮完杯中茶水,说出最后一句话,“我看了看关于障山的描述,发现那山周障气,同每年冬至前来纠缠你的魔气十分相似。” 54 二人送走长决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这趟障山,恐怕是怎么也得去的。 容苍从两千年前在卧玉泉第一次见长决护法的惊险场面,就猜到长舒很久以前或许经历过什么事情,只是他们两兄弟多年以来都一致对外闭口不言,他也不愿多问。 现下已说到了每年冬至必前来纠缠的魔气,他斟酌片刻,还是试探着说道:“长舒,我曾问过二叔,那魔气是什么。” 长舒扫了他一眼:“二叔怎么同你说的?” “他说,那是你的心魔。” “哦?”长舒掀起眼皮,“他同你说,那是我的心魔?” 容苍一怔,思索过后改口道:“他没直说是你的心魔。当年我问,他只说那障气里藏了魔,是心魔。我便问二叔那是谁的心魔,他只笑笑,就不说了。我那时便以为,那是你的心魔。若不是你的,又为何总是苦苦前来纠缠于你呢?” 长舒低低斜视着脚下地砖,沉默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那是不是我的心魔。” “长舒……” “你其实一早就察觉了。”长舒一脸清平如水,“在你我二人……神交之时。” 容苍没有反驳。他在卧玉泉用以魂养魂之法进入长舒体内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长舒魂魄有损,且损得不是一星半点。按常理来说,也好,凡人也罢,但凡魂魄残缺到了长舒这个地步,早该神形俱灭,毫无生机可言。可不知长舒体内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他,愣是把那些零星的残魂碎片牢牢聚合在一起,撑着这个半死之身的病秧子苟活一条性命。 若不是在泉中及时发现这一点,容苍当时就会吞了长舒的魂魄。 他从两千年前开始就想吃了长舒的魂魄。 淮水之畔野生野长的龙妖,自睁眼起便孑然一身。无宗无族,皇天作父后土为母,别的本事没有,在弱肉强食这条道上混得个一流。 肉)文,二‘彡)灵、留·久;二》彡·久。留; 野妖有野妖的活法,他没有和那些自幼被长舒好生养在烟寒宫的小幻妖们一样好的运气,能被人嘘寒问暖地照顾着长大,被人循循善诱地教导是非对错,被人保护和善待着,能自由自在地去追求这个世间除了生存以外的其他事情。他的运气在活了四万多年后才姗姗来迟。 没有长舒的前四万多年里,他每天在淮水之畔醒来只思考两个问题,怎么才能不被别的妖怪吃掉和怎么才能吃掉别的妖怪。 那四万多年,他学会的,只有不择手段。 从踏进赤霜殿的第一步起,他看见长舒第一眼就知道,不远处榻上那只假寐的大妖,是他遇到的最好的猎物。 他想吃了长舒的魂魄,从来没有一只妖的味道能让他产生那么强的欲望。 吃了这一只,消化完对方的修为,他往后想去何处捕杀觅食,都随心所欲。 于是他从未如此耐心地进行过这样一场猎杀。甚至为了这份盘中餐去蓬莱学两千年的艺。当然学成的目的是为了有朝一日,让长决在某个冬至能放心地将长舒全全交给他照顾。等长舒在卧玉泉中毫无防备和反击之力的时候,就是他吃掉长舒的最好时机。届时连脱身都理由都是现成的,就说山中魔气太重,他保护不力,让长舒身陷囹圄,等长决赶到的时候,只会发现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长舒和伤得奄奄一息的自己。 原本此次冬至在卧玉泉就是那个最好的时机。 他上一刻还在窃喜时机来得那么快,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垂涎已久的食物原来早就被人啃得七零八落,只剩一些残片了。 他等了两千多年要的可不是这个结果。 “在想什么?” 追/文;二;三o^6]久+二三@久[6^ 容苍思绪尚未回笼,被长舒泠然一问给拉了回来。 “没什么。”他收起眼底晦暗神色,接着之前的对话说道,“我是在卧玉泉中发现了……可长舒既然猜到我知道了,也不向我解释,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地逼你开口呢……” “……我不是故意不说。”长舒见容苍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说越往下低,知晓他又在心里瞎想,觉得受了轻视,便耐心解释道,“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如何告诉你?” 四两拨千斤地,容苍便明白长舒这是什么意思。 七"一@零舞八八舞九零 他曾记得长舒说过,记忆是人魂魄的一部分,想来记忆若是有所残缺,三魂七魄也是不全的。长舒如今神魂残损成这个模样,是不是有人为了打乱或磨灭他的记忆才将他伤害至此也未可知。 “二叔呢?”容苍道,“长舒不知,二叔难道也一无所知吗?” “他向来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长舒摇摇头,“现在每年一回烟寒宫还是为了我,以前可以动不动消失个几千年,杳无音讯是常态,哪还会全须全尾地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 他三万多年前刚醒过来,第一眼看到长决的时候还很恍惚,只笑着调侃道:“稀客啊,还知道这九重天上有个烟寒宫。” 待说完,看到对面人眼中满是掩盖不住的怪异,他才敛了笑意,察觉到哪里不对,想去回忆自己昏迷以前的事,却发现记忆连不成片,大部分都十分模糊。 他问长决他睡了多久,长决说一万三千年,九重天上的烟寒宫早已是一片焦土,幻族也与天族决裂,群龙无首四散天涯,皆是生死不知。 “你二叔他……五万年前听闻天界与我族失和,在大战之时赶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长舒目光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切,平日在他脸上很少这般神情,“他说他到的时候,现场的幻族,没有一个活着。所幸他那时多了个心眼,在尸山血海里找到我的同时也留意到那些尸首中没有年幼的孩子。便大概猜到小辈们应该是被我提前送走了。原本看我精魂散尽,以为我也活不成,捞我回去只想将我葬入君陵,结果埋到一半发现我的魂魄又重新聚了起来,虽残缺不全,却也还能保命。” 容苍这才明白为何烟寒宫中没有与长舒长决同辈的幻妖。所有人都同他一样尊长决一声二叔,盖因现在宫中幻族,全是当年被送走后流亡天涯,又被长舒这些年勤勤恳恳找回来的小辈。 “我既在不毛之地重建了烟寒宫,收复遗族,五万年前那段无人知晓的过去,也是一定要找回来的。”长舒很快抚平眼中情绪,又恢复镇定道,“那不是我个人的记忆,那是幻族的一段过去。一个族群若是不想消亡陨落,就不应该有段空缺的历史,不该遗落一场曾让他们改天换日的战争。这是我的责任。” “障山之行,无论是有人刻意引导还是只是巧合,都必须由我完成。” 55 长舒对容苍吩咐道:“你且去收拾收拾,我去趟博引阁,再看看关于障山有没有什么可以查到的东西,等我回来我们就走。” 长舒走后不久,红羽便上了门。 容苍忙着收拾东西,听见有人进殿,草草看了一眼,发现来者是红羽,便又转过身做着自己的事情道:“长舒不在。” “我不是来找他的。”红羽倚门而站,面带笑意道,“我来找你。” “找我?”容苍动作一刻没停,哂道,“我何德何能,能让您有一天这么上心?” “以前是没有。昨夜就有了。”红羽悠悠道,“昨夜你打发我去二叔殿中,可二叔耍起酒疯来实在吵闹,我便躲去博引阁待了一夜。无聊之下翻了翻你从不去看的那些山水录本,找到本游记,上面是我族的脚游妖在外游玩时随手记录的一些杂文趣谈。你猜猜我翻到了什么?” 容苍懒得搭理:“我怎么知道你翻到了什么。”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那脚游妖两三万年前偶经淮水一带,见淮水下游常是群妖聚集而上游却鲜有人至,好奇之下便混入妖群之中前去询问,你可知他问到了什么?” 一直躬身忙碌不停的背影渐渐停下手上动作,在红羽的言谈之间缓缓打直了脊背,人依旧没有转过来,声音却已冷了三分:“他问到了什么?” “淮水上游有一邪龙,生无逆鳞,虽是妖身,却也以妖为食,最喜乘人不备之时吞人生魂,平日无恶不作,凡做妖者,无论年长或年幼于它,招惹了他的,皆少幸免于难。那龙妖杀人手段狠辣,从不留情,可谓是霸绝淮水一带。”红羽说到后面几乎是一字一顿,见眼前的背影已经彻底僵住,他又颇愉悦地继续说道,“我便又查阅了那脚游妖近几万年的游记,发现他时不时还是会去淮水看看,其间偶有几笔会提到那只龙妖,迫于那妖的名声,他也没什么胆子敢涉险靠近,只远远看过一眼,说是那妖确实生得奇怪,竟真的没有逆鳞。直到两千年前,”红羽不再靠着门框,朝容苍走近道:“那邪龙有一日不知遇到了多强悍的劲敌,被打得受了重伤,闻到动静前来探查的妖怪看着那邪龙满身是伤倒在河边也不敢上前,只躲在远处畏畏观察。本来想等那恶妖死了再将其分尸,不成想那日有位白衣飘飘的仙人途经至此,将那龙妖救了回去。自此,那本游记中,便再没有关于那只龙妖的传闻。” 伫立良久的背影一开口的语调便犹如三尺霜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且问你,”红羽正了神色,“你是不是从一开始靠近君上就心怀不轨?”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容苍终于转身和红羽对视,平静无波的眸子里蛰伏着渐浓的杀意:“你告诉长舒了?” “还没。”红羽皱了皱眉,听完容苍的回答嘲讽般笑了笑,眼中竟有些痛色,寒声挑衅道,“我今早听闻二叔要去博引阁,便只同他随口提了此事。现在君上……应该已经拿到那本书在看了吧?我记得我将那一页翻开放在推门的位置,君上那么好洁的人,应当会捡起来的。” 容苍额前青筋跳动,眼中闪过一抹阴寒神色,却也顾不得解决红羽,登时化作一记黑光朝博引阁的方向追去。 火急火燎撞开博引阁的大门,轰然响动引得正在书架前登梯查阅的长舒朝门口望去。 来人逆光滞在门口,长舒认出那是容苍,并未走下折梯,只站在中间的踏板上问道:“怎么了?” 见容苍没有反应,长舒在梯子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便慢慢扶着梯子和衣摆下去,手上还握着看了一半的卷轴,信步走到容苍跟前,左右看了看容苍,盯着他额前的细汗蹙了蹙眉,温声道:“出什么事了?脸色怎的白成这样?”说完又拿袖子给他擦了擦汗,手背贴着容苍的额头喃喃道:“莫不是昨夜……” “长舒,”容苍一把抓住长舒放在他额头的手掌,盯着身前的人许久,确定长舒神情没有异样之后,才张了张嘴,磕磕绊绊道,“我……听说……族内……有一……脚游妖……” “脚游妖?”长舒垂眼想了想,“哦,你说他啊。那也算小辈中的长老了,该是有五六万岁,我也不大记得清,他从不回来的,每年只把自己那些零碎杂乱的游记传回博引阁……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我就是突然听说。”容苍把眼神错开,解释道,“那脚游妖那么爱到处游历,会不会他的游记里,有些关于障山的东西?”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长舒说着便往回走,“我现在去——” “我去,我去我去。”容苍一脚跨到长舒前面,朝专放山水游记的那列书架走去,“长舒……长舒继续看你的好了。” “那你若是疲倦了便回去。”长舒走回折梯下,扶着脚踏又上去,“你惯不爱看这些东西。” 56 容苍乖巧应了一声,视线隔着几列书架去看长舒露在缝隙里隐隐绰绰的背影,见长舒始终只是微微低头,在脚踏上翻阅卷轴,没有转过头看看他或是回身找他的意思,一时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失望。 只是不自觉耷拉下了眼睛,不知跟谁赌气似的从书架上哗啦一把揽了一排游记到怀里,就地坐下,一本一本地查看起来。 他当下依旧是紧张的,紧张得来不及思考长舒为何没有看见红羽放在地上那本关于他的游记,只一心埋头仔细翻找着怀里的书本卷轴,一字也不敢漏掉地浏览,势必要找出那只脚游妖在每一本书中写下过的关于自己的记录。 一找便找到暮色沉沉,容苍从最后一本游记中抬起眼时,脸色极度阴翳。 并不是因为他找到了多少关于自己的记录,恰恰相反,每隔那么几本游记中,他一翻到关于淮水部分的叙述时,总有那么几页是被人完整地撕下来又或者残缺不全的。无独有偶,缺失了那些残页,脚游妖所有的书中,关于淮水河畔那只龙妖的记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有人在替他隐瞒。 “找到了么?” 长舒的声音自后上方打破了他的沉思,容苍下意识一扫脸上阴霾,条件反射地仰起脖子装愣看着长舒,眨了眨眼睛,才慢慢开口道:“找……找到了。” “哦?我看看。”长舒撩开衣摆俯下身,指尖触到地上书籍的前一刻却停滞下来。 地上书太多,他不知道容苍说的是哪一本。 “这本。” 容苍将右手边一小块空地上的一个小册子捡起,拍了拍灰放到长舒手上。 长舒将册子接过,换到另一只手攥住,没急着打开查看,掌心转了个向抓着容苍手腕把人牵起来。 “地上凉,别坐着了。” 不留痕迹地把容苍放开,长舒方摊开手上的书册,一页一页目不转睛地查看。 容苍抿了抿嘴,眼睛跟着长舒手指的徐徐翻页在那些晦涩难懂的幻族文字上游走,时不时目光便控制不住地飘向身旁那个眉目柔和的侧脸,待惊觉自己在走神,又慌慌忙忙转回去看书。奈何眼里看的是字,心里想的是人,盯着书看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又心猿意马地瞟一眼长舒。 “我以前竟不知,你们做龙的,眼睛都那么活络?”凝目翻书的人目光依旧聚在手心小册子上,只是眼底已染了一层薄薄笑意,微启双唇,好似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做派犹似心智坚,两眼却是……人面书面来回看。” 容苍怔忡着听长舒编排完自己,不知是不是他眼花,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似乎眼角含笑睨了他一下。再定睛一看,长舒还是面无表情地翻阅着手上的游记,神情好像从来都没变过,哪有什么揶揄的痕迹。 恍惚中听见他短促地说了一声:“找到了。” 垂眸去看,确是写秋水镇障山相关,篇幅不多,不尽详实,洋洋洒洒几行便粗略记载完了。 其中内容大抵与长决所言相差无几,容苍无法把字认全,读到滞哑之处皱了皱眉,便听长舒低低解说道:“障山,数万年前曾是迦维国皇城南边的一座青山,后来的某一天,迦维国太子在发妻诞下儿子后便修炼成佛,去往西天极乐。太子位由其子继承,并取名执月。执月太子一直长到八岁,都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以至于佛陀在回家看望妻儿的时候,他一直躲在母亲身后不肯认人。 由于他皇位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整个皇室都对他溺爱有加,因此将他的性格养得嚣张跋扈顽劣不堪,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尤其……爱听折子戏。面对皇孙如此行径,当时的皇帝非但不加以阻止,还投其所好在皇城建了一所直属皇家的戏院,以供太子取乐。 执月太子十四岁那年,皇城南面的青山化灵,百丈雄山一夜之间凭空消失,山脚下原地多出来一个黑发绿眸的小女孩。执月闻讯赶至,觉得新奇,便将那小女孩带回去,养在了戏院。一年以后,佛陀二度归家探亲,见执月太子灵慧机敏,便让其受戒于座下弟子,执月自此出了家。六年后,执月太子一夜成佛,那养在戏院的山灵就此不知所踪。没过多久,皇城之中魔气泛滥,百姓深受其害,皆传是那山灵作祟。执月闻言请缨下界,于秋水湖边诛杀了山灵。山灵身死,怨气不消,秋水湖畔终日魔障盘桓。日月更迭沧海桑田,迦维国在几万年后覆灭,关于那座山的传言也逐渐变得离奇古怪,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女子借助宝物,真身不散,最终又变回了一座青山,就伫立在秋水湖畔。也有人说秋水湖边虽山林耸立,却从没出现过一座百丈高山,所谓障山之说,不过谣言。 多年来不乏垂涎宝物之辈大着胆子前去探查,多是空手而归,近年只有一队……“长舒眸色一暗,念道:”那队人马数量庞杂,结伴而行前去探宝,少说将近二三十人,结果疑似是遇到了真正的障山,几乎所有人被魔气吞噬,除了一个秋水镇的小孩幸存下来,其余全军覆没。” 长舒念完最后一句,便停下来合上册子不再说话,容苍听得意犹未尽,被吊起了胃口,追问道:“那小孩呢?” “没了。” “没了?”容苍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活下来了么……” “故事没了,不是人没了。”长舒淡淡瞥了他一眼,把书甩到容苍怀里,转身朝天色渐黑的门外走去,“还不跟上,今夜想睡殿外玉阶吗?” 57 容苍赶忙跟上去:“不是说找到就走么?” 他倒不是真的想走,但现下的局势容不得他不走,万一回去的路上碰到红羽,他可没把握自己能不能在人开口告状前就把那死鸟一口吞了。 吞完怎么跟长舒解释也是个问题。 总不能把长舒一起吞了。容苍心道,魂魄不全吃着有什么意思,他得帮着长舒把魂魄找回来再说。 长舒停下脚步,惹得后面的人差点一个没刹住撞到他背上,听得他声音不知喜怒:“不想待在赤霜殿了?” 容苍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自己说出口的答案会直接决定他今夜能不能抱着长舒睡觉。 “不是……”他放慢语速,脑子里千回百转地闪现各种说辞,最后找了个他觉得最合适的说道,“这不是……昨夜……吵到二叔了么……” 长舒斜乜着他,眼锋杀过来:“你觉得这是赤霜殿的原因?” “不是,没有,赤霜殿很好。”容苍干脆麻利地迈步道,“我立马回去睡觉。” 长舒站在阁前石阶上,悠然看着容苍的背影走远,带着些刻意的匆促,又带着些可怜的无奈,眼底在垂眸时掠过一丝笑意,而后捏着折扇一步一步从容跟在容苍身后,朝赤霜殿走去。 容苍走得极快,原本打算赶在长舒之前回到殿中,若是红羽还守在那里或是在找他们,他便无论如何也要把人封口。不成想一路过去半个鸟影子都没见到,赤霜殿院内倒是坐了个人。 “二叔,”容苍一进院门便唤道,“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说话的?”长决笑骂道,“我亲弟弟的院子,主人都没发话,你倒是当起家来了?” 期1铃;午扒,扒午九"铃整[文( 正打趣着,长舒已信步走了进来,容苍跃跃往殿中奔去,说是先把收拾好的东西收起来,实则是去探查红羽有没有留下什么。 怪就怪在整个房内容苍去时是什么样,来时依旧是什么样,博引阁到赤霜殿几乎横跨了烟寒宫南北两极,一路上也未见那臭鸟的身影。按道理以那个人和自己势同水火的关系,应该在一早就跟在后面同他前后抵达博引阁等着看好戏,再适当补两刀才是,如今却像是无缘无故销声匿迹一般,实在令人费解。 容苍一面注意着殿外的动静,一面将殿内不动声色巡查了一遍,确实没有半分异样。 直到晃眼看到门后的烛架。 那半人高的细长木架本是有一个三脚底盘撑着,此时底架已分崩离析,烛台也歪歪斜斜倒下,靠在了承墙的圆柱上,像是被一股强力奔袭之时掀起的势风所带倒的。 那便可以解释为何从早上到现在,红羽都没有任何动静——大概是被人掳走了。 毕竟那只臭鸟早前找他对峙的时候还一派胜券在握,不可能为了追他而匆忙到这个地步。 除烛架之外房内没有任何凌乱,遑论打斗的痕迹,只能说明那股力量袭击时,对手已经强大到红羽根本来不及反抗的地步。 又或者说,红羽根本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猝不及防被人下了暗手也不一定。 容苍面色愈发凝重,到底是谁,如此周全地帮他把身份隐瞒得滴水不漏? 殿外的谈话很快接近尾声,容苍见屋内无甚可查,便说着替长舒送客,陪同长决一起出了院子。 行礼告别时,容苍突然拉住了长决的手臂,靠近低声问道:“二叔今日可有见到红羽?” “红羽么?”长决侧目想了想,未几便道,“哦,早上我见他急匆匆从赤霜殿出来,不知要去何处,一问才知是以前在外结识的旧友找他。既是旧友,我便没有多话。” “旧友么……”容苍蹙了蹙眉,难道他在房中的推测都错了,那倒台的烛架,只是风刮的不成? “怎么了?” “没事。”容苍道,“我和长舒明早就走了,估计红羽还要几日才能回来。二叔既然要在这边过年,那到了除夕,也不该让他脚不沾家才是。” “那是自然。”长决点了点头,颇感兴趣地说,“你今日怎的这么关心他?” “我关心他?”容苍眉睫一跳,嗤笑道,“我只是想让他早点回来看家罢了。要是他除夕还不回,二叔便是抓也得把他抓来,岂能让他败坏了烟寒宫的风气。” 二人又谈笑几句,方才拜别,各自回了各自殿中。 几经收拾便已入夜,长舒沐浴更衣过后回到寝殿,发现容苍早就换了衣裳安安分分躺在床上等他了。 他面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却有些微感杂陈,仿佛他二人上一次这样相处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两千年前的容苍也喜欢抢在他进房之前钻到被子里,任他拎着后领丢下床后又爬上来,死皮赖脸地要和他睡。 如今依旧同床共枕,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态度却早已不同当年。床榻之上,几番巫山云雨搓粉抟朱,他也再没理由和立场将容苍丢下床去。 一挥袖,熄了灯烛,长舒掀被上床,无声枕在玉缎软枕上,还没闭眼,身旁的人就挪过来圈住了他的腰,再一用力,长舒整个人被拉进容苍怀里。 胸背相贴,容苍拿下巴在长舒后脑蹭来蹭去,待蹭够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长舒里衣的系带,嘴唇抵着长舒后颈呢哝道:“长舒骗我。” 长舒被容苍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也不挣开,问道:“我哪里骗你?” “长舒说红羽是你在西海捡的。”容苍闭眼细细嗅着长舒身上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低低耳语道,“根本不是。” “你又听谁胡诌了?” “才没听谁。”容苍抬腿压在长舒身上,又把长舒往怀里拉了些,“小时候你抓来陪我玩的那只姑获鸟怎么不见了?” 怀里的人沉默片刻:“你走了,我便将它放了。” “放了,然后那鸟变成人,在西海遇礁,又被你捡回来?”容苍抬起下巴靠在长舒颈窝,觉得内里有些起火,谈论红羽的心思已经被别的什么东西分走了一半,耐着性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听闻姑获鸟一族因为寿数短暂,所以化形很早,只要几千岁就能休得人形且是成年凡身。我知道他好面子,长舒要替红羽隐瞒,万不该连我也一起瞒了。” 长舒不置可否,只怕他说出“瞒的就是你”后,今夜赤霜殿就落不了清净了。 “长舒怎么不说话?”容苍心不在焉地问着,将怀中长舒里衣的系带轻轻拉了拉,又拉了拉,结虽未被解开,系带已经可以在他手指绕上几圈,只要再稍一用力,手下便是一片春光。 “休要多问了。”长舒道,“早些睡……你的手往哪摸?” “没往哪儿啊。” “没往哪儿?”黑暗中的质问语调冷得犹如殿外飞霜,“那就把衣服给我系回去,再把手拿开。” 殿内沉寂半晌,连交错的呼吸声都越来越微弱。紧接着,突然传来一阵被褥窸窣的响动。 月光下,两个人影一躺一俯交叠在被中,一声凛凛呵斥划破对峙:“下去。” 另一个声音带着些孩子气,闷闷地拖长尾音唤道:“长舒……” “下去。” 又是一阵衣料摩擦,不知容苍抓着长舒的手摸到了哪里: “长舒,我难受……” 良久,只闻一声轻不可察的叹气: “只许一次。不准像昨夜那……嗯——!” 58 一夜春宵。 二早出门碰见长决,后者脸上难掩讶异之色:“不是说一早就走么?这都晌午了才出发?” 长舒抿了抿嘴,没说话。 容苍把长决拉到一边咬耳朵:“红羽还没回来?” 长决道:“没见人。” 容苍皱了皱眉,心里本该巴不得红羽就此消失,嘴上却还是叮嘱了一遍记得让长决把人找回来,其余没再多说,三人就此别过。 一路往西,到了迦维国旧都,长舒和容苍二人站在秋水镇前,远远望去,城中花红柳绿,一派繁华。 “不应该啊。”容苍直道,“岁晏时节,隆冬腊月,这秋水镇怎么绿柳繁茵的?” “秋水镇没有冬天。”长舒虽在脚游妖的簿子里查阅到了这一点,身临其境时还是难免觉得恍惚,“先进去吧。” “现在便去找那障山么?” “不。”长舒道,“昨夜二哥来找我,同我说他打听到当年在障山魔气下逃生的孩子如今就在秋水镇中,以行商为生,约摸而立之年。最好能找到他问问当年什么情况。” “只是行商么?行什么商可知道?” 长决给的消息虽给他们指明了一条路,但终究条件还是太过宽泛,若要在原属皇城的秋水镇寻找一个商人,也还是等同大海捞针。 长舒刚要答,远远地,车水马龙的另一头隐隐有商贩敲响了叮叮当当的铁锤边走边吆喝着:“麻糖!卖麻糖!” 听声辨位,估摸了那麻糖商贩大概的方向后,他拉着容苍追道:“走!” 穿过熙熙人潮,二人追到那走贩身后,将其拦住,没等对方开口买卖,长舒便问道:“您这麻糖可是去别处进的货?” “是啊是啊,”那走贩忙不迭道,“李氏麻糖!一手货源!童叟无欺!” 通常来说,做零嘴贩卖这一行当的,若是遇到客人来问,真假姑且不论,为了让客人放心,多会拍着胸脯保证所卖是自己亲手制作,像这个小贩这样上赶着昭告买家,说货源是来自别家的,除了进货的地方极有信服力和口碑外,没有别的解释。 “李氏麻糖何处,可否指一下路?” 顺着小贩所指的方向找去,主街上一家占了三个铺面的蜜饯果子店朱门大开,正中间的屋檐下悬挂着“李氏麻糖”四个镀金大字的匾额,虽比不上皇宫辉阔,却也十分气派。 容苍举目望了望人来人往的大堂,一间铺面里是两排乳白色的麻糖,每排旁边站着几个手持小铁锤随时准备把糖敲下来装到称上的伙计,其余两间铺面则是卖着各种口味的糖果蜜饯,进货的散称的顾客也好,嘴里不断吆喝招呼的小二也罢,都是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这便是当年那逃生的孩子现在所在?” 长舒点了点头:“那孩子当年死里逃生,回到镇上,人们都惊诧不已,纷纷问他何以躲过一劫。” “他怎么说的?” 长舒迟疑了一瞬:“他说……他拿着他娘给他做的麻糖,那魔气非但没有伤他,还把他送了出去。”他看了一眼容苍有些凝噎的神情,轻咳了一声,“听起来确实荒诞,可当年那孩子也不过五六岁,生死大事,他应该不会说谎,更不会在那时就已经想到此利用舆论谋生的法子。只是打那之后,他们家的麻糖便成了远近最畅销的东西,但凡是路过秋水镇或是要去障山探宝的行者,都会来这里买一些讨个吉利。日子久了,这家麻糖店几乎做成了镇上的垄断生意,逢年过节,人们也会来此买糖,现在说到李家麻糖,已是一种不成文的习俗了。” 59 进了店,听说他们是来询问障山相关,小二连报都没报一声,摆摆手,说老板不见。 容苍不多言,取出一锭金子置于柜上,老板没多久便出来了。交谈半晌,得到的消息和博引阁中所查阅的相差无几,二人这才作罢,取了些麻糖,朝秋水湖赶去。 湖落城南,群峰环伺,要先走过一条极幽深的峡谷小径。峡中人迹罕至,偶有鸟啼划破长空,而后又是漫长的寂静空洞。大半个时辰的路程,走到尽头处,方豁然开朗,见得茂密竹林一片。撩枝拨叶地探路前行,穿过了竹林,极目可见彼岸的秋水湖直入眼帘。 湖水清透,碧波悠然,围湖相拥的山谷郁郁葱葱,水峰相映,一片春意盎然。在外连伴了一月的冽雪寒风,忽入此地,见得连绵不绝的如茵景色,长舒与容苍皆是眼前一亮。 这么多山,偏偏没一座有什么障气盘桓,眼前所见都是一片静好,二人一时失了头绪,不知从何处下手。 容苍拉住长舒的手:“环湖走一圈看看。” “糖呢?”长舒道,“拿出来吧。” 看容苍从怀里掏出包好的麻糖,长舒沉吟片刻,又说:“你爱吃甜,拿些出来解解馋也行。” 容苍笑笑,捏了块最小的放入口中,没有咀嚼,只含着等糖慢慢融化。 脚步踩在嫩草上,一片沙沙碎响。静谧之中,长舒有些无聊,又随口问道:“甜么?” “甜。但是没有长舒买的桂花糕甜。”容苍含笑睨看着他,“长舒要不要尝尝?” 长舒不语,他本身不爱吃甜,此时倒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尝一口。 刚准备答应,眼前视线兀地被遮住,取而代之的是容苍弯腰凑到他面前的近在咫尺的眼睫。 下一瞬,带着些凉意的双唇轻轻覆上长舒的唇瓣,又软又湿,含着长舒下唇小心翼翼地吮了两下,像是试探会不会被推开。 像得到默许一样感知到长舒微启的牙关,容苍眼底划过一丝喜色,闭上双眼时睫毛还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双手环上长舒后腰,一个逼近,与长舒双唇相贴,舌尖甫一探进牙关,点到长舒的舌头,对方便回应似的缠住了他。 容苍轻哼一声,将长舒拉进怀里,含着长舒的唇舌肆无忌惮地吮吸起来。 甜糯的味道自容苍吻上他时就从唇齿蔓延到整个口腔,长舒垂眸看着容苍眼下微染了些酡红的脸色,眼前人簌簌扇动的睫羽出卖了自己的慌张。他闭上眼,一直任由容苍在嘴中胡乱撩拨的舌头一改刚才的被动,在抬手按住容苍后脑勺的一瞬,安抚似的回吻住容苍。见容苍被他啄了一口后有些措手不及地半睁开双眼,长舒伸舌舔了舔容苍的上唇,舌尖直入容苍口齿,将剩下半颗将化不化的糖块连带着糖水一卷而空。 一场唇舌追逐下来,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容苍抵着长舒的额头,伸手拿指腹抹去长舒唇角银丝,温吞道:“我以为长舒不想尝尝。” 长舒半合着眼平复气息:“你既敢喂我,便是仗着我一向如此惯你。” 容苍吃吃一笑,过后又有些不甘地低低埋怨道:“好想快点天黑啊。” “想天黑做什么?” “回家,睡觉。”容苍嬉笑道,“让长舒接着惯我。” 随隐随现的折扇又敲上了容苍的脑门,长舒推开容苍整理好仪态,负手前行道:“吃也吃过,喂也喂过,该做正事了。” 一如容苍所希望的,很快就是天黑,他们沿湖走了个遍,半点障气都没感知到。 月上中天,云薄星稀,山野之中依稀传来忽远忽近的虫鸣鸟叫。长舒昨夜几乎没睡,今早撑着起来,此时已有些许困倦,正由着容苍搂在怀里打算靠肩小憩,臂膀上的手却捏了捏他,容苍自耳边小声道:“长舒,你听。” 幽沉无声的黑暗中,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长舒绷直了脊背,一下子坐起身,眼中瞬时睡意全无,云眉微蹙,凝神分辨着那袅袅戏声从何处传来。 容苍不那么谨慎,将长舒扶好后便起身四处走动,两人默契地没有进行什么对话,以免打草惊蛇。过了几刻,容苍将各个方向都探查完,回到长舒身边,夜幕笼罩下,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待四目一对,二人便异口同声道:“湖中。” 如泣如诉的唱腔自湖底而起,直透耳膜。 分明是宛转悠扬的语调,若是在红楼高台,凭栏一唱,不知能引得多少宾客趋之若鹜。偏偏是这样肃杀萧瑟的夜中。 白日还一览无余的秋水湖面,此时像将湖前团团夜色拉进了湖中,皓月当空,却在湖里看不见半点倒影,犹如泼墨掩面,暗色罗织,将秋水湖变成了深不可测的一个无光黑渊。 长舒沉默地站在湖边,仰目而望,正逢乌云蔽月,层层云幕随风微动,偶能倾泻出丝丝缕缕的皎洁月华。 有风穿谷而过,不知是不是巧合,呼啸声起,苍穹之上的皑皑云雾信信退去,月光四散,湖底乍现波光,长舒低头,只见幽黑的湖面上依旧找不到天边那轮皎皎玉盘,遑论别的山谷景色。穷目难寻边际的湖水中,万象不存,却有长舒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和他有着如出一辙的皮囊的倒影,衣着身形无一不与长舒一样,可与现在静立湖畔的长舒不同,湖下之人眉间一撇朱砂妖纹犹如淋漓鲜血所刻,鲜研艳丽至极好似那符文早已刺魂烙骨,眼底是带着恨意的浓浓轻浮魅色,嘴角一抹讥笑在泠泠月光之下更是刺目。 长舒眉头微皱,只当眼前出现了幻象,正想召出斩风,却见那倒影薄唇微启,明明只做了嘴型,刹那间却好似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同他贴耳相语:“你终于来了。” 不自觉的,长舒心跳一空,一股莫名的极悲痛的情绪自胸腔内喷薄而出,随之而来的是魂魄深处那股灼烧之感,剜骨割肉一般在他体内凌迟。 长舒额头硬生生憋出涔涔冷汗,难以勉力维济自己的身体站立之时,容苍突然将他拉住:“长舒,你看。” 像在深陷泥沼之时被外力拔出,长舒头脑混沌一瞬,很快清醒,再一晃眼,方才湖边自己倒影的位置,幻象已随波而逝。转而清晰可见的,是一座巍峨雪山,从湖面倒影的位置判断,那雪山的位置,就在他们身后。 60 二人不约而同向后望去,目之所及,依旧是幽深密林,渺渺茫茫的黑暗向未知的远方蔓延,不见尽头。 容苍回过头看了看湖面倒映出的雪山,沉思道:“明明可以反光,却照不出任何东西。长舒,你说,这秋水湖,到底是什么?” 长舒自然也想到了:“往生镜。” “那这雪山……” “在镜中。”长舒说完,向后一退,顺带把容苍拉远,低低叮嘱道,“你就在这儿,别跟来。” 没等容苍反应,湖边一袭白纱翩飞,缓带轻衣的身影对准雪山倒影噗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长舒!”容苍眉睫一跳,又是一声落水响动,两人相继跃进湖中。 黑,触目可及的黑。 湖下无水,满是罗布的障气,气体虽流动不止,却紧紧悬浮在他们周围,天罗地网一般,没有一丝缝隙。二人所有的视线被隔断,犹如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绵声哝语的唱戏腔调不绝如缕,长舒侧耳细听,却难辨来处。 耳畔朦胧传来沉沉的龙啸,长舒心叫不好,怕是容苍头脑一热跟着自己跳了下来,随即扬声唤道:“容苍!” 龙吟戛然而止,片刻过后,再响起时则更为低沉用力。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障气愈发稀薄,透过耳膜的声响也更加明确了些。长舒却愈发面色深沉,垂手站在原地直至龙啸声止,化为人形的容苍急急奔到他面前,满眼担忧尚未消却,不自觉地夹杂了几分发现长舒安然无恙后的欣喜:“长舒!” 被呼喊的人眉间没有丝毫与之相同的情绪,反而面沉如水,冷眼看着容苍把他双手拉住上上下下地检查,待容苍安静下来,方寒声问道:“那障气,是你吞的?” 容苍被长舒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惊,脑中瞬时闪过无数种长舒察觉出了什么情况的猜测,但当下已难以狡辩,只僵着脸紧张地“嗯”了一声。 “上次卧玉泉中,你也是这样解决的?” 容苍打量着长舒的脸色,心如擂鼓,低下眼睛又“嗯”了一声。 一句厉声喝问自头顶乍起:“你去蓬莱两千年就学了这个?!” ? 容苍被这一句问得有些猝不及防,原以为长舒是凭他吞了这些东西从而推断出他以前干过的行当,但刚才那句话一问出口,情况好像不是容苍想的那样。 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只能把声音又降低些,小得几乎到了听不见的地步:“嗯……” “胡闹!”长舒把容苍抓着他袖子的手一把甩开,转身偏头骂道,“这东西是能随随便便吞进去的么?!吞进去后又怎么解决?!魔气不散,它始终在你体内!若没法子排出去,侵蚀的便是你的魄体!到时候我没事,你落得个万魔侵体便好了?!这不是以命抵命是什么?你蓬莱拜的是什么劳什子庸师?!” 容苍彻底松了口气。 原来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担心他罢了。 长舒脸色依旧十分难看,容苍饶是躲过一劫,也不敢放松警惕,得把人哄过来再说。 他向前挪了半步,怯怯地去牵长舒的衣袖,小心道:“长舒莫气。师傅说了,我体质与寻常妖物不同。这些东西,吞就吞了,待它们顺着气血运向心脉,就能自如消化的。” 长舒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嘴角扯出一个极冰寒讽刺的笑,眸中厉芒如针,锋利地刺向双目所望:“待出去了,我倒非要去蓬莱拜会你那便宜师傅一遭不可。他若是给我解释不清楚你的体质到底怎么个特殊法,日后卧玉泉边的障气,说什么也要给他留上一口。” “在此之前,这邪术不可再用。”长舒回身对容苍说道,“若两千年只叫你学得这么个舍身殒命的法子,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待在烟寒宫哪也不去,卧玉泉那障气,不要你挡也罢。” 最后一句话音方落,容苍眸色霎时黯淡下去,长舒一眼捕捉到后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过了头。 僵持少顷,低眼看容苍还捏着自己一片袖角,长舒眸光飘动,无声伸手把人握住,错开眼神板着脸道:“省得跑出去两千年,人也见不到一面。” 掌心握着的手僵硬一瞬,而后听见容苍语调忍不住上扬着小小“哦”了一声。 浓雾既散,苍苍雪景显现眼前。 枯杪残叶,萧萧败柳,满目银装的山坡上,落木枝头皆挂了三尺青霜。 莺啼般的戏声自打在夜里出现后就没停过,唱腔凄哀婉转,像在同谁诉尽离别衷肠,此刻长舒他们置身山中,比起在湖外,效果更是余音绕耳,袅袅如烟。 空谷中响起深浅不一的踩雪之声,夜色笼罩下,白得有些过分惨淡的山色在幽幽唱曲声里又多了几分悚然和诡异。 行至山腰,容苍突然拦住长舒,二人屏气凝神,一刻不歇的戏声下,不远处的缓坡上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谈话。 来人嗓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哭腔:“再撑一会儿……姜禹……罗睺就快来了……你再撑一会儿……” 是萧霁阳。 “无碍,霁……瑶灵。”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才说完几个字就歇下来喘了口气,而后笑道,“这么久了,还是改不了口, 惯爱唤你霁阳。” 正哭着的人似乎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已没有先前那么慌张,柔声道:“那便唤我霁阳。萧霁阳也好,瑶灵也罢,总归都是你的妻。” 姜禹没应,只放低了嗓音絮絮叨叨地同她说着闲话,大概这样一来是不会觉得那么累,二来也好分散萧霁阳的注意。 “瑶灵,你知道吗,我在忘川等你的那几年,并未如他们所说忘记前尘一分一毫,相反还记起了许多事。”他又停了半晌,缓口气继续道,“做人的时候,临死前会见走马灯,我是知晓的。因为那时我在悬崖边,脑中最后想起的,便是自十二岁起同你经历的一切,再一睁眼,我就到了黄泉。只是我没想到,做鬼原来也会这样。忘川河底,多的是守着一腔执念不肯轮回的魂魄,他们有的渐渐忘了前尘,最后痴痴被鬼差领着喝了孟婆汤,入了六道,有的始终不忘,便化作一缕飞烟,成了一部分忘川。霁……瑶灵,你知道吗,我本该是后者的。我快化作飞烟的那几日,慢慢想起了过往五万年的前尘。” 姜禹轻咳着,话里依旧带着笑意,温声哄道:“你别怪萧启……不,你说他叫什么……哦,玄凌,玄凌帝君。那时他不过肉体凡胎,又在至尊之位,被命盘所定,求而不得心生恶念实属正常。五万年前,我也曾做过皇帝的。我那皇帝当得比他更荒唐,更过分。我杀了许多人,犯下弥天大祸,判官罚我世世不得好死以弥补罪过。如此五万年,我每一世都孤苦无依,未得善果。这本该是我的最后一世,入了忘川,我的归宿便是一缕飞烟,这是早就定好的结局。偏生遇到了你,苟延几日寒寿,是上天怜我,五万年死赎,换一场无憾。” “别说了。”萧霁阳打断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谁!” 话锋急转,萧霁阳在听见不属于他二人的踩雪声后,原本温和的语调已是杀气毕露,高喝之下眼风杀到声源所在,看到突然出现在跟前的长舒二人,眼角微微抽动,周身气场霎时呈蓄势待发的攻击状态。 长舒并不打算防备,只不卑不亢地唤了一声:“瑶灵上仙。” 萧霁阳在凡间并未见过他二人真身,然而知道她是瑶灵的人在三界不是少数,正欲质问他们怎会在此的时候,一旁的姜禹却开口了。 “怜清道长。” 三人俱是一愣,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 “上次尘世一别,已是五万年之久。”姜禹的神色十分平静,浅笑的嘴角似乎在诉说着他对过往的释然,“不知桑胥的子民们,如今可皆安好?” 长舒这次没有反驳,考虑到事有缓急,他按捺住心中疑惑,略略看了姜禹一眼,转而对萧霁阳道:“忘川残魂强滞人世,岁长日久,不耐凡尘阳气,只会日渐衰腐,灰飞烟灭。” “他不会的。”萧霁阳被长舒的话刺激得闭了闭眼,搂紧了姜禹,固执地说道,“罗睺说了,他不日便到。届时会有法子救姜禹的。” 一旁的姜禹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应该是听萧霁阳重复过许多遍这样的话。 “他已经黔驴技穷了。”长舒淡淡道,“进到这往生镜中,便是延缓你夫君寒寿的最后一招。” “往生镜?”萧霁阳娥眉紧蹙,像是从未听过这样东西,“此处是障山,哪里是什么往生镜?” 61 “我不清楚他是通过什么方法让你们进来的,不过,这山确实就在镜中。” “湖啊。”萧霁阳道,“难道你们不是从湖里进来的?” “那湖就是镜子。”长舒沉默片刻,解释道,“在下在大晏国曾借以内监身份与上仙有过几面之缘,只是那时为方便行事变了容貌,瑶灵上仙如今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不过大晏国之行于在下而言并非巧合,而是有人刻意引我前去。此来障山,亦是牵扯中的一环。功夫耗费不少,被牵着走了一路,我们仍不知背后推手的目的。在下虽不认识佛陀之子罗睺,但也知晓他是瑶灵上仙的密友。今日奔赶至此,只怕也有他顺水推舟的一份力。方才那番逆耳之言,并非我拿大。只是推测那位罗睺,让阁下到障山躲避追杀,能延缓将军的寒寿不假,但更主要的,应该还是引我前来。” 萧霁阳面上疑云更重:“可他从未曾跟我说过……” 她瞳孔一晃,有些迟疑道:“你……是幻妖?” 长舒颔首默认。 “是我先入为主了。”萧霁阳得到回应,略带歉意地抿了抿嘴,“以为幻妖……都是紫禾那样的女子。” “上仙何出此言?”长舒很敏锐地捕捉到萧霁阳将言未言的话意,“莫不是罗睺同你交代过什么?只有幻妖来了才能做的?” 萧霁阳默然,点了点头,扶着一旁的姜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忘对长舒二人道:“我一直以为自己要等的是一名女子……罢了,请随我来。” 四人一路缓行到了一个洞口,里面寒气更甚,冰壁霜窟,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只放置了一口棺材,走近一看,是一个未至及笄的少女,发梢眉睫皆挂着薄霜,一头长发尽白,难以看出那是冰雪覆盖的缘故还是她本身的发色。 “这便是那山灵?” “不错。”萧霁阳打量着长舒,话中有话地说,“阁下既是幻妖,那便劳烦你感知一下,她有什么异常?” 长舒也不推脱,二指捏诀,闭目点上山灵眉间,不过瞬时之后,便抽力收手,无声地抬眼和萧霁阳对视。 这山灵,正身处幻境之中。 而她所处幻境,乃是长舒亲手所造。 二人对望片刻,萧霁阳朱唇轻启:“看来我是等对人了。”言毕对着山灵身躯扬袖一指道,“请吧。” 长舒凝视着冰棺里的女子。这幻境造得奇怪。姑且不论他对此毫不知情,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来此为这山灵造的幻境,光是山灵身陷幻境的模样就已是足够诡异。 寻常中幻之人,应该如在大晏国时候的萧霁阳那般,行动自如,除了能见幻象外与常人无异,绝不是像这只山灵一样陷入昏睡。幻妖所产幻境,并不会让人陷入昏迷。 除非这只山灵,在幻境中,也只是单纯地睡觉而已。 可若那山灵只想睡着,自顾睡就是了,需要找人专门为她造一个幻境来睡么? 长舒凝眉召出斩风,指向山灵灵台,在进去前转头看了一眼容苍,见对方点头示意,也不再多说什么,魂魄聚力,进了山灵的幻境- 倒是新奇。 溪声潺潺,莺歌鹭啼,与境外雪山全然不同的一派生机之象。一进去便见得有人安眠在如茵草地上,绿罗青衫,黑发如瀑,席地而枕的少女,睡得十分安详。 长舒垂眸看了几许时候,不知该怎么唤她,正欲伸手轻推时,那人却徐徐睁开了双眼。 碧绿的一对眸子,还带着些尚未完全苏醒时的懵懂。 幻境外,站在冰棺一旁的两人一魂也得见棺内女子掀起了覆霜的眼皮,绕山的戏声在此刻终于销匿,清凉如水的一对绿瞳看向身前原神离体的白衣身影,开口的嗓音犹如山涧清泉,柔柔道:“长舒。” 这是长舒破得最快的一次幻境。 几息之间,原神归体,他同众人一样面带惶惑地注视着这个大梦初醒的女子。 她眉睫发梢的冰雪依旧没有融化,只人在棺中缓缓起身,踏出冰棺后施施然行了个礼,对长舒道:“好久不见。” 长舒回礼,说出的话却毫无半点情分:“我不记得你。” “我知道,我知道。”山灵脸上挂着平和的笑,“你上次来时,便同我说过的。你说你再来找我,或许会是很久以后,或许,你会根本不认识我。我都记得的。” “我还给你说了什么?” “你让我……帮你保存两个东西。”她从袖中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什么碎片,递给长舒,“喏。” 往生镜碎片。 长舒接过,盯着手上的镜子沉吟道:“还有呢?” “还有……”山灵眸光转动,将视线悠悠挪到长舒身后的容苍脸上,轻轻一笑,作势要抚上长舒的印堂,“我先看看,你找回来没有。” 屏息静气地感知完,未几,她将手放下,长长叹了口气,语意间似乎有些感慨:“半点情根也没长回来。你当初……断得可真是狠心啊。” “不过还好。”山灵倚棺而坐,对着长舒摆手示意一起坐下,说道,“引还在。虽不能帮你记起什么,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无心无情。你可要我帮你?” 长舒睫羽扇动:“既然我曾说过要你帮我,那此时便不该推脱。”语毕撩衣而坐,静待眼前青衣女子的下一步动作。 并没有太大的动静,她只淡淡说了一句:“会很痛。”随即合掌运功,二掌掌心覆合,首尾相贴,转动手腕及至十指指腹重合后,屈起每只手的后面三指,口中念咒,二食指直直刺向长舒眉心。后者微微后仰,皱眉后轻哼一声,只觉灵台被注入了一股极有积蓄力的灵气,初入体内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爆裂开来,翻天覆地的剧痛随之而至,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破土而出,同时以往那些嘈杂难耐的声音画面渐渐在脑中清晰浮现。 他好像看见了容苍。 还是黑衣黑发,眉宇间却少了如今的一丝顽劣任性,笑吟吟地看着他,同他讲:“哥哥记好,我叫玄眧,不要忘了。” 他好木讷,听完只低低重复了一遍:“玄眧。” “嗯,玄眧。”那人乐得看他像个呆子,“怜清哥哥万万记好,切莫再认错人。” 玄眧。 玄眧。 有许多事接连不断地闪现,有他,亦有玄眧。就像姜禹所说的走马灯一般,记忆连着胸腔内破土而出的情绪爆发,像潮水席卷而至,每一幕长舒都看得清楚明白,可一但闪过,他就再也记不起分毫。唯一留下的,是漫腔莫明的悲哀。 “长……” “别过来。”山灵睁眼冷视着意欲跨步而来把人拉起的容苍,因为长舒颅内意识的抵触,她的指尖开始难以自抑地颤抖,“你要想让他永远断情绝爱,记不起你,就把他带走。” 容苍被迫顿下脚步,看着几步开外那个连脊背都在不停战栗的白衣身影,即便端坐在地,双目紧闭,也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 捱过了极漫长的几刻,山灵像被什么力量突然弹开一般撤了双手,勉力撑着一旁空地,眉目低垂,有些虚弱地说道:“带他走。” 容苍将人打横抱起,俯首去看,长舒不知何时流了一脸的清泪,鬓发皆湿,内眼角有隐隐血滴显现。 他将耳朵贴近长舒的嘴唇,听清了怀里的人不断虚声重复的话。 “玄……眧。” 容苍心底一沉,抱着人转身欲走,山灵在身后扬声道:“等一下。” 他回身,绿罗青衫的女子抿了抿嘴,闭眼道:“罢了,等他想起来再说吧。” 黑龙化形,空中一声震天龙啸,一抹狭长黑影腾空朝山脚秋水湖中奔去,积雪难化的山中,又恢复了寂静。 一双碧眼过了许久方才再次睁开,看向身后的瑶灵与姜禹。 “可是执月让你们来的?” “我不知姑娘所说的执月是谁。”萧霁阳道,“涉身此处,是在下好友罗睺援手。” “罗睺……”黑发绿眸的山灵低低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掠过一抹有些苦涩的笑意,“你带那亡魂过来,我且看看。” 62 混乱不堪的梦。 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他好像在不停地杀人,下一刻,死在地上的人又是自己。 “你救他……你救他……” 玄眧。 玄眧。 “玄眧!” “长舒!” 长舒自一片混沌中睁眼,猛然坐起,已是在一间客栈的房中。匡床缎席,床头有一盏微弱昏黄的烛火。他被容苍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面颊湿凉,长舒靠在宽阔的肩上,抬手抚了抚眼睛,才察觉自己早已泪湿衣襟。 容苍将他抱得极紧,二人交颈相拥,不知此时发抖的到底是他还是容苍,只听见耳畔的声音连语调都有些跌宕不稳:“长舒……没事了长舒……” 他搂上容苍的胳膊,轻轻捏了捏,容苍便将他缓缓放靠在床头坐着。 长舒眉眼半阖,看着半臂之外的容苍,心里莫明多了股安心和熟悉,梦中直逼人心的凄惶霎时散去大半,再要回想时,回忆却空空如也。 “我方才……在梦里,可有说什么话?” 容苍看着他,模样看起来有些难过,但还是抿了抿嘴,摇摇头。 长舒觉得十分疲倦,倒不是身体,他睡了大半夜,现在正是来精神的时候。只是魂魄很受折磨,这样的感觉近来十分频繁,每当他那些失去的记忆开始活泛,想要席卷而来的时候,他原本就破碎的魄体就会泛起犹如酷刑般的撕裂感,生不如死的痛苦直透骨髓。 他无力地靠在床头,眼睛因为在努力回想自己的梦境而低垂着,一旦细究,魂魄深处就细密地泛起剧痛,惹得他眉头越皱越深。 “长舒……” 容苍坐在床沿,长舒反常的状态没有逃过他的双眼,他靠过去,床头那点细微的烛火斜斜照过来,让他整个人的阴影都盖在了长舒身上。 待长舒反应过来的时候,容苍已经双臂撑在他的左右两侧,眉眼和他近在咫尺。 容苍拿额头顶了顶长舒的眉心,长舒为此被迫微微仰头,瞰着容苍的双唇一张一合:“你是不是很难受?” 他想说不是,可他从来不会说谎,痛就是痛,于是长舒干脆闭眼不答。 容苍突然抬起一手捧住他的脸,蓄力对着他的眉心抵了一下,长舒这才意识到容苍要干什么,急忙睁眼道:“容苍,不……” 若是势均力敌的一对魂魄,神交的结果自然是相互裨补,可要和他这样一副残躯神交,只是舍身救人,徒耗修为的举动罢了。 话还没说完,龙魂已经进到了他的体内,纵使教养和道义在心里不断告诫长舒不该让容苍平白损身受苦,可身体的本能让他从容苍进来那一刻起便再也无法拒绝半分。 龙魂的滋养,于他而言犹如甘泉流进荒地,灌溉到四肢百骸每一个角落,温和而周全的填充将魂魄残片的割据感缓解到趋近于无。 “容苍……”长舒舒服得出了薄薄一层温汗,不轻不重地推了推容苍,“够了……你会撑不住的……” 容苍置若罔闻,又缠了长舒魂魄半晌,直到长舒担心他修为过耗,开始轻微挣扎起来,方才缓缓抽身而出。 他已上了床榻,跪在长舒身前,两手捧着长舒下颌,呼吸交缠肌肤相贴,四目相对之下,床边黄融融的烛火陡然跳跃,两人眼底都覆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秋波互送,一时间满房皆是暗流涌动。 突然,长舒一个翻身,跨腿而起,将容苍按靠在床头,自己跪坐在了容苍身上。 容苍有些措手不及,一个“长”才半脱出口,就被对方倾身而下的吻堵在了唇畔。 他自然而然将长舒搂住,一手剥开长舒的外衫,扯下了腰封,再往下,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只是今夜的长舒自障山出来后就变得有些与寻常不同,偶尔交错的眼神里,他似乎瞥到几抹以往从未在长舒眸中生出过的情愫。 一声轻喘惊起,容苍抬眼去看,此时的长舒衣衫滑落肩头,挂在臂弯,胸前是被他或吮或咬留下的点点红痕。一双苍白的手扶着容苍的肩,长舒颀长白皙的脖子微微仰着,留给容苍视线的只有一个瘦削的下巴和偶有滑动的喉结。长舒长身半跪,后穴才堪堪吞完容苍阳器的顶端,正一寸一寸往下坐,喉间连续不断溢出细微的呻吟。 容苍伸手托住长舒的后腰和臀,握着手中那截细腰,手上微微发力向下一拉,身上的人一声轻叫过后便垂下了头,被汗濡湿的鬓发三两根贴在长舒的额头,他就这么勾着脖子抵在容苍肩上,不住地喘气。 穴内的媚肉自容苍进去后就紧紧将他包裹着缠住,不知是不是长舒魄体才被温养过的缘故,里面热得发烫,穴口更是紧得容苍的下身在狭小紧致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或是感受到了容苍的忍耐,长舒撑着直起身,两手交握在容苍的后颈,舒展脊背,腰肢开始慢慢前后挺动。 容苍伸出手指按着被长舒将自己咬得泛白的下唇,他知道长舒在这件事上全无经验,偏偏今夜又要做主动的那一个,所以弄疼了自己也不肯吱声。 “别咬自己,长舒。” 他凑过去把人吻住,亲得长舒七荤八素理智全无,再趁机把着长舒的腰将人慢慢提起,调整好了姿势挺胯一送,阳器恰好擦过长舒穴内不可碰的地方,激得长舒脊背一僵,尚未出口的一声喘叫被他硬生生用铺天盖地的吻给堵住。 容苍将双手向下摸去,摸到最底下,稳稳掌着长舒的臀,把人抬起,不让长舒坐下。骇人的巨根得以有了在穴口进出的空间,容苍胯间发力,上下挺动地抽插,他最清楚长舒敏感的地方在何处,不过几下,原本伏在他肩上疼得抽气的身体渐渐产生了另一种战栗,每一次他碾磨过穴内那个凸起的麻筋,怀里人发出的颤抖就变得愈发不可自抑。 穴口逐渐黏腻湿润,容苍加快了速度,耳后低低的呻吟声也渐渐短促,长舒被他顶得上下颠浪,臀肉和大腿拍击得越来越频繁,接连的喘叫不知不觉在长舒口中变成了一声声乞求。 “慢点……慢……不要……慢……玄眧!” 此话一出,床榻上两个刚刚度完一场鱼水之欢的身影俱是一愣。 长舒原本稳稳靠在容苍肩上,此时极慢地把背打直,带着些局促和无措,将目光投向容苍。 容苍轻蹙眉头,微微瞪大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长舒刚才……叫我什么?” “容苍,我……”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出这个名字,在长舒的记忆里,从来没出现过玄眧这个人。 “长舒……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 烛火在容苍的眼里跃动,他眸中那点晃动的亮色让长舒一时分不清是泪还是光。 “容苍……” “长舒,”容苍没放开搂着长舒后腰的手,却把头别了过去,看向床外,一字一顿地说,“同我做着这种事,你心里想的却是别人么?” “长舒昏迷了半夜,梦里一直叫着那个人的名字。我又算什么呢?”容苍皱了皱眉,轻轻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腔里满是鼻音,“满足长舒幻想的工具么?” 他快要气疯了。他不管自己曾经是不是玄眧,长舒都不能在这时候把他认错。 他以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原因的心态,拿近乎自残的方式用龙魂去温养长舒的魂魄,为的不是让长舒过后怀着感恩之心待他,在床上却把他当做什么旧情人亦或者别人的替代品,哪怕是前世的自己也不行。 “容苍,你听我说。” 长舒把容苍的脸转过来,摁到怀里,抱着容苍的脑袋一下一下轻缓地抚顺着他后脑的头发,没过多久,埋在他胸前的人就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后来逐渐由似有若无的呜咽转变成委屈的嗡嗡哭声,听得长舒胸腔内跟着起了揪心的酸痛。 “我不知道玄……那个人是谁,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叫他的名字。或许是今日那山灵所做之事导致的,总之绝不是因为把你当成了他。”长舒感受到耳畔哭声逐渐变小,低头啄了一下容苍毛茸茸的头顶,“前世也好,将来也罢,即便他真的跟我有什么渊源,那也不会影响现在的你我半分。” “千不该万不该,是我今夜不该分心。”待哭声止住,他拿太阳穴去贴了贴容苍,耳摩斯鬓地轻声说道:“不等夏至了。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 胸前的脑袋突然侧过去借着长舒臂弯的衣服擦了擦眼睛,片刻过后仰起头来望着他,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还紧着巴巴地问:“长舒所言当真?” “当真。” “不是哄我?” 长舒伸手抹去容苍眼角泪珠:“我何时骗过你?” 容苍低头平息了一会儿,复而抬头哽咽着说道:“那长舒亲亲我。” 长舒便垂首去亲他。 从眼睛,到眉尾,到鼻尖,到嘴唇。一如容苍上次圆房时亲他那样。 正亲着,长舒身下却渐感不适,恍然想起他二人现在的姿势还保持着行房时的状态,容苍也在他体内没有出去。 长舒拍了拍容苍搭在他腰间的手:“先放我下……”话未说完,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他便被压倒在床,两腿大张着容纳身上的人一点一点蹭到他体内。 后穴被迫随着容苍发硬的下身一点点涨大,长舒没来得及适应,浅浅闷哼了两声,想着今夜着实伤了容苍的心,该把人哄好,便将小腿放在了容苍后腰,算是默许他下半夜的肆意妄为。 容苍轻咬住长舒的肩头,嘤咛着在长舒身上小幅度快速地耸动,半晌,拿鼻尖去拱了拱长舒的脸,见对方闭眼急喘,耳根和面颊也浮起了潮红,知晓长舒被肏开了,便发力朝更深处顶去。 “容苍!”长舒绷紧了小腿,将他侧腰夹得极紧,“不要,不要碰那里……不行!” “长舒,长舒……”容苍哼唧着,“一会儿就好了……” 长舒被顶得说不出话,那处地方是他的极限,碰一下就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泄身,哪顶得住容苍不停地捣弄。 被带出穴外的清液越来越多,长舒让容苍肏得身下泞泥,床单都湿了半边。叽咕水声伴随着床柱的吱呀响动愈发刺耳,险些快要传出房外。长舒小腹酸胀至极,酥麻的快感一波一波传遍全身,喉间亦是接连不断地发出吟叫,就在即将攀至顶峰的时候,容苍突然停了下来。 长舒神志不清地睁开眼睛,一脸迷茫地看向方才还埋头在他颈窝低吟的容苍:“你……怎么……” “我是谁?”容苍眼神带着与长舒截然不同的清明,逼问道,“长舒,我是谁?” 长舒被作弄得难得眼角泛了点水光,他掌着容苍的后颈,将容苍摁到耳畔,讨好地偏头用嘴唇蹭着容苍的耳垂,脚后跟也在容苍后腰上磨来磨去。 “容苍,你是容苍。”长舒耳语道,“今夜是长舒不好,都是长舒的错,胡言乱语,害我们容苍难过。” 容苍赌气地扬起下巴咬上长舒侧颈,憋了一口气,猛然挺胯向穴内顶去。 才温声细语安抚完容苍的人语调突变,猝不及防间被肏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随着床板的晃动无意识地呻吟。 积蓄的快感卷土重来,长舒将容苍的背挠得指痕遍布,没多久就被抓着手腕十指相扣按在枕边,几十个来回后,在容苍最后一次抵住穴内深处不肯离开时,长舒小腹痉挛,大脑一片空白地泄了身。 待灵台悠悠转醒,长舒将目光瞥向窗外,已是蒙蒙亮的黎明了。 容苍还没退出去,拉着他的手摸向被射得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在他耳边耍赖地说:“都是我的。” 长舒揉了揉他的脑袋,嘴边含着一抹极浅的笑:“你啊,你哪是一条龙。” “那我是什么?” 容苍退出去,股股白浊顺着动作从长舒穴内淌出,他一面问着,一面起身去拿衣架上干净的里衣,坐在床头,将长舒扶起靠在他的肩上,手伸到长舒腿间替他拭去流出来的液体。 “是匹狼。” 长舒微微勾起嘴角,任由容苍摆弄,突然想起什么,摸索着去够自己脱到床侧的衣物。 “长舒找什么?”容苍问道。 无言找了少许时候,长舒摸到那块掌心大的器物,舒了口气,又放松着靠回容苍肩膀,目光遥遥透过窗纸看着天边渐白的颜色,将那器物递给容苍:“给你雕的玉,在我这儿放了两千年。” 他絮絮说着:“以前烟寒宫没有枫树的时候,祈安节,族人们最喜欢的信物就是自己雕的玉佩。幻族很会雕玉。” 容苍垂目看着从长舒手中接过来的玉佩,手指轻缓地在雕着他名字的位置摩挲,只觉得十分喜欢。 “长舒为何不在两千年前送我?” “那时你在同我赌气。”丝丝困意袭来,长舒闭上眼,往容苍怀里更靠近了点,呢喃着说道,“还没来得及给你,你便要走了。”他伸出食指摸了摸那块玉佩,“许久没雕,有些手生。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我喜欢的。”容苍一偏头,刚好吻上长舒的额角,“长舒若是早些给我,我便能早些欢喜。” 63 长舒笑而不语,容苍垂眸一看,人已经靠着他睡着了,又去拿热锦帕给长舒擦了身,换了间房,才复相拥睡去。 岂料这次是被长舒摸醒的。 容苍睁眼的时候,长舒一只手已经在他喉下滞留了半晌,他没说话,闭着眼等长舒把手往下探进他衣领,掌心直直游走过去贴住他左边胸膛。 容苍一把将胸前的手腕抓住,半睁开眼,嗓音还有些沙哑:“长舒这是嫌我没有前两次勤快?”说着就搂住长舒的腰往怀里拉。 淡淡的声线自怀中响起:“莫要胡闹。” 长舒被容苍摁着手背放在胸前,没有挣脱,反倒将手心稳稳贴在容苍左胸,像是在感知什么。 “逆鳞。” “什么?” 长舒眉目微凝,直直看着容苍:“你为何,没有逆鳞?” “我不知道。”容苍闻言便下意识将手放开,眼神也胡乱看向别处,“或许以前有,现在突然没了,或许还没长出来。” 容苍确实不知道。 他生而没有逆鳞,故而没有能让人一击致命的死穴。霸横淮水万年也是因此。 龙本就是万妖之首,若要再没有逆鳞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便没有什么可以将其制衡。容苍不知是不是三界就淮水之畔生得他这么一条。长舒若是现在注意到了,再打听到什么风声,很快就能推测到他的身份。 “逆鳞护的是心脉……” 长舒皱了皱眉,没有把话说尽。若一条龙没有逆鳞,心脉如何维系运转?又怎么活得下来?昨夜容苍伏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这点,只是当时视线随身体晃动,加之灯火不明,看什么都模糊得厉害,他不敢确定。今早一醒,双目正对着容苍喉下,他便想起来了。定睛看后,他本还抱着是容苍化人时将其隐了的想法,可伸手一摸,借法力探了,才知容苍确是没有逆鳞。 没有逆鳞便无法维系心脉运转,不安之感涌上心头,他顺着衣襟摸到容苍心脏的位置,凝神感知许久,遂有件事不愿信也得信。 容苍没有心跳。 他看着眼前少年人的眼睛,干净明亮得像只小兽,似乎略略一瞟就能从那双如墨的眸子里窥探到他以往化龙时的模样。容苍在这世间懵懵懂懂活了五万年,显然也不知道是什么维系着自己的命脉。 长舒缓缓收回手,偏头看向床尾那扇透了一室晨光的木窗,目光渺渺地喃喃自语道:“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 他以前除了幻族祈安节从不曾在意过什么凡尘礼俗,如今枕边多了个心向红尘的容苍,竟也开始愿意试着一脚踏进目下的烟火人间。 容苍忽地自他身旁坐起,一翻身下了床,随意套了件外衣便朝门外奔去:“我给长舒做样好东西。” 过了好些时候,临街的客房逐渐漫进楼下闹市的嘈杂声,秋水镇热闹了起来。 容苍端着热气腾腾的青釉小碗轻轻踢开房门,鼻尖带着些灰白面粉,而长舒已穿戴规整地坐在桌边等他。 “汤圆。”容苍在长舒身旁坐下,用勺子舀起一个白糯柔软的小团子吹了吹,喂到长舒嘴边道,“以前除夕,师傅在蓬莱最爱让我给他做汤圆。” 长舒低头咬了一口,手磨的芝麻馅口感十分细腻,微甜的糯米外衣薄而绵密,入口即融,夹杂着柴火香气的汤圆很快又让容苍吹凉了第二个送到他嘴边。 “那你给他做么?”长舒咽完第二个,口齿留香,温言问道,“这便是你做了两千年的手艺?” “才不给那老酒鬼做。”容苍自己尝了一个,哂道,“初到蓬莱时人生地不熟,他让我干嘛我就干嘛,老老实实给他做了两年。后来发现他这人什么都能对付,汤圆便在凡间给他打酒的时候顺便买了。” “这也是买的?” “自然不是。”容苍道,“长舒吃的汤圆,哪轮得到别人来做。” 长舒看着逐渐见底的青釉小碗,眼神又有些幽然,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小声自言自语道:“以前烟寒宫,也有人爱在除夕做汤圆……” “烟寒宫也有这等人物?”容苍来了兴趣,放下碗盏问道,“谁?” 谁? 长舒一怔。 对啊,那人是谁? 他怔忡过后回忆了许久,却怎么都想不起那人的容貌身份,只单单有点印象,知道以前烟寒宫也是有人爱做汤圆的。 以前……又是多久以前? 容苍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有要认真探究,眼下看着长舒嘴角的笑容倏忽消失,面上云眉深锁,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便趁此将心中的疑惑试探着抛出来,又问道:“长舒……昨夜同我说,那玉佩许久不雕,有些手生。那长舒可还记得上一次动手雕玉是什么时候?” 长舒抬眸凝视着他。 良久,才像放弃了回想一般,有些失落和惶然地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 容苍默然片刻,有些想法已经快得到了验证,握着长舒双手追问道:“幻族可以探知旁人的记忆,那是不是,也能对记忆进行改动?譬如……”他斟酌道,“譬如,将已发生的记忆除去,又给人加上一段根本没发生过的记忆?或者将记忆打乱,把记忆中这人做的事安到那人身上?” “有。”长舒有些无力地点头,“但那是禁术,一来此等术法施法的手段极为狠辣,要先将人的魂魄打碎重建,才能将记忆偷梁换柱,二来修习此术时极易走火入魔。一旦被发现,以修习程度来判,轻则除籍,重则处死。” “可曾有人修炼过?” 长舒点头:“幻族……曾有人因此入魔。” 一个“谁”字还没问出口,容苍对上长舒颓然的眼神便已明白,眼前的人记不起。 长舒记不起是谁。 楼下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终于引起了二人的注意。容苍叫来小二,询问一番才知道秋水镇今天一早便翻了天。 秋水湖一夜之间消失了。 二人关上门后对视一瞬,容苍问:“长舒怎么想?” “你呢?” “蓬莱。” “你也觉得蓬莱有问题?”长舒倒是有些意外,毕竟那是他师傅所居之地。 “倒与我那酒鬼师傅没什么关系。”容苍将往生镜碎片取出,摊到掌心,“我只是觉得,这三块镜子,里面来得最为蹊跷的便是我这一块。” “既然有人处心积虑地将你我引到大晏国和秋水镇,就是为了给我们镜子,那我这第一块碎片,到手得未免太容易了些。”容苍道,“思来想去,它留下的线索只有一个,就是蓬莱。那人将它抛在蓬莱让我找到,大概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没有线索,便让镜子成为线索。”长舒拿起容苍手中的镜子,指腹在上面缓缓摩擦,目光也沉了下去。 他没有反驳容苍所言,但还有一点,便是容苍口中蓬莱的那位师傅,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长舒记得容苍昨天告诉他,那师傅说过,容苍体质特殊,吞了障气让浊物顺着筋血流到心脉处便能自行消化。他倒想了解,那位师傅是怎么知道容苍心脉有异的。 “走吧。”长舒道,“去蓬莱。” 64 下了楼,却见三五成堆的外来食客听那本地的小二谈起秋水湖的传说,听得津津有味。掌柜的见大家兴致正浓,小二讲得唾沫横飞,引得不少外面的过客纷纷侧目,蠢蠢欲动地想要进店来听,便也不管了。 “那秋水湖啊,本来就不是咱这儿原生的景色。”小二把抹布往自己肩上一甩,“古籍上写着的呢,其实不大对。这湖并非是传闻里十几万年前自山灵化形时就有的,而是五万年前一夜之间变出来的。只是时间久了,大家觉得不是大事,也就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了。当年湖一出现,那天师一看,就说是往前十几万年,迦维国执月太子惹下的业障回来了。往后迟早有一天,这湖也是要走的。”手心手背一拍,一个后仰,向众人敞怀道,“您看看,这不就到时候了么?” 长舒和容苍在一片哗然中踏出门槛,走出一段路后到了郊外,相对无言之下,长舒环顾四野,有些无所适从地呢喃自语了一句:“五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苍没有接话,看着长舒召出斩风,知晓这是要去蓬莱了。他突然问了一句:“长舒,我为何从未见过你和二叔的大哥?” 蓄力的手掌一刹之间僵了五指,像是从未知晓自己还有个大哥一般,长舒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木然和迷惘起来:“大哥……” 对啊,他为何,从没见过自己的大哥? 就好像是有人拿一块布,把关于所谓“大哥”的一切都遮住了,如此几万年,他习惯对着长决二哥二哥地叫,竟从没因此去想过,自己应该是还有个大哥的。 这念头在脑中也是一闪而逝,片刻过后,长舒骤然回神,还是那般眉目清明的模样,对容苍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容苍瞳孔一晃,定定看了长舒半晌,没将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而是重新问道:“两千年前,长舒去昆仑山取土才遇见了我……是谁让长舒去的?” “二哥当年游历四方,途径昆仑山,得知山中之土不同寻常,便传书与我,让我取一抔试试——怎么了?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容苍眸底划过一息暗色,垂下眼睫道:“没什么。走吧。”- 蓬莱仙岛。 碧水环绕,天色湛蓝,二人落脚湖心小岛,顺着岛上缭绕仙气直行,便到了一座碧翠宫殿的长阶下。 长舒蹙了蹙眉:“此处竟在东海境内。” “是么?”容苍笑道,“这我倒是没注意。长舒先在此等候,我去禀了师傅再来接你。” “一起去吧。” “不。”容苍将人拦住,看长舒面露疑惑,又补充道,“师傅……不太喜欢见外人的。” 长舒沉默片刻:“听你平日讲述,我当他是个随和的性子。” “也罢。”长舒道,“你去吧。我在此等你。” 容苍不多言,朝殿内去了。 入了殿,有一蓝衣玉冠的背影负手立于内阶之上,容苍作揖行礼道:“师傅。” 蓝衣背影并未转身,只问:“怎么不带人进来见见?” “平日不是每年都见么?”容苍自顾直起身,眼神如寒针般锁在那背影身上,笑不达眼底地说,“您说呢?师傅。又或者,二叔?” 殿中陷入了一片僵持的寂静。未几,阶上的人脊背颤动,自胸腔中闷出几声低笑。 再转身时,那人已恢复了长决的面孔,依旧是腰间一把弯刀,玄色的长靴和一身束口黑衣便装,问道:“何时认出来的?” 容苍处变不惊地冷视着长决,信步走到一旁坐下:“刚才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些事。” “说来听听。” “大晏国一行,长舒最初察觉出端倪的时候同我说,即便没有二叔无意间将皇城有幻妖的消息道听途说后告诉我们,也会有韩覃为了避免麻烦而找来烟寒宫让他帮忙解决,所以他被引去大晏国是必然。”容苍目光落到扶手边几案上的琉璃杯,随手把玩起来,“可引我们前去的人五万年前就布好了局,他怎么就能确定,这五万年间,韩覃能一直相安无事在鬼界担任冥主呢?即便他能确定,那他又怎么保证,韩覃一定会因为怕麻烦而将此事告知长舒?五万年,沧海桑田,若那韩覃转了性,变得沉稳自持,万事都由自己兜着,就是不愿意麻烦长舒了呢?那布局之人所做的一切,岂不就在韩覃这里功亏一篑?把所有筹码压在一个不靠谱的韩覃身上,未免也太孤注一掷了。 “所以大晏国之行,韩覃才是那个不确定因素,而二叔到底是不是真的随耳听到了关于紫禾的消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会把这个消息带回烟寒宫,让长舒知道。”容苍唇边浮起一抹轻笑,“障山一行更不必说,所有消息皆是出自二叔之口,当然,您还是说是韩覃告诉您的。可那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只有你们三个,韩覃烂醉如泥,他到底说没说只怕自己也不记得了。就算他没说……” 容苍掀起眼帘将目光投射向长决:“您也有办法让他拥有一段自己说过的记忆吧?只不过实施禁术哪有把人灌醉来得容易。” “这是后话。”容苍道,“那时长舒虽然也醉了,但恐怕还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怎么偏偏就关于障山的事他没印象?韩覃真的说了?还是二叔早就将一切说辞准备好,只能长舒醉酒醒后摆在他眼前? “您也可以说前面这些都是推断,都是巧合,没有证据。”容苍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那个曾在两千年前让长舒心软故而将他留在烟寒宫的伤口:“这伤口虽已痊愈,留下的疤却经年难消。我记得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看向长决腰间。那把蓄势于鞘的刀,一旦出鞘,刀风扫过之处,没有完魂。 “两千年前伤我那只大妖,修为深厚,与我对战一场,连面目都不曾让我看清。下手时虽招招看起来狠绝,却没在我全身留下一处致命的伤。除了我手臂这处。 “这是我精疲力竭,趁他不备,准备一击突袭时,他察觉稍晚,来不及收势,便唯一一次用他手中杀器伤了我。”回想至此,容苍眼色中淬了些阴寒,“你说怎么那么巧,那妖把我伤得寸步难移后,妖丹也好,逆鳞也罢,什么也不查探,什么也不取,就这么走了。没过多久,我便等到了长舒。 “再然后,便是到这蓬莱。”他放下袖子,好整以暇地继续道,“与世隔绝,荒无人烟。却偏偏让我拾到了长舒千辛万苦才能得到那么一块的往生镜碎片。二叔你说说,这碎片,到底是平白现世的,还是你让我出去打渔那日,有谁扔在湖底特意让我去捡的? “姑且说前面这些都是天意,巧到不能再巧。那红羽呢?”容苍眼神突然变得犀利,盯着长决道,“二叔将红羽藏到哪里去了?祈安节那晚他在博引阁无意间察觉了我的身份,第二日便准备将我告发。可他好端端放在博引阁的书早在长舒去前就被人收了起来,待我们回到赤霜殿,他人也不见了。” 容苍字字咄然:“他来找我时曾说,因为得知二叔一大早就要去博引阁,便只将脚游妖游记的事告诉了二叔。假使烟寒宫替我隐瞒身份的另有其人,二叔也没把红羽的话放在心上,替我隐瞒那人运气好,在二叔和长舒到达博引阁之前好巧不巧也去了一趟,收起了游记,才让我的身份没被你们知晓。那后来我问二叔红羽的去向时,二叔怎的说是有旧友找他呢?”容苍嗤了一声,“红羽是两千年前长舒为了让我解闷而收来的一只姑获鸟。二叔久不在烟寒宫,不知道不奇怪。长舒为了照顾那臭鸟的面子也瞒着我,可我与那臭鸟两千年前好歹也朝夕相处了一年之久,怎会认不出他的味道?在入烟寒宫之前他连人形都没修成,话也不会说,就被抓进了笼子给我解闷,哪里来的旧友?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发现了我的身份,却偏偏告知了你。不晓得从一开始处心积虑让我受伤遇到长舒、留在烟寒宫,还帮我隐瞒身份的人就是二叔。” 长决听到最后,嘴角笑意凝固一瞬,过后犹像往日在烟寒宫中一般泰然一笑,自若道:“红羽是我大意了。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你彻底怀疑我罢?否则早在去障山之前你便该来质问我了。我倒好奇,究竟是哪出露了大破绽,让你如今才肯定我的身份?” “二叔除了因为红羽这个意外,没有什么破绽了。”容苍颔首掸掸衣袖道,“是长舒。” 听到这个名字,长决眉宇间的轻佻和戾气退去一半,眼色也肃重了几分:“长舒?” 容苍转头悠悠看向殿外,眼神渺然:“还有几日便是除夕了。 “我听长舒说,烟寒宫以前也有人爱在除夕做汤圆。”再将目光挪回去,不远处的长决脸上已渐渐笑意全无。 “可长舒记不起他是谁了。”容苍想着长舒那副模样,心头忽的有些不忍,闭眼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接着说:“他说以前幻族曾有人修习过篡改记忆的禁术,后来被除了族籍。 “那时我便想起,二叔在祈安节的祭坛下,曾同我说过,这世间,除了你和紫禾,还有一只幻妖,也不在族籍上。”容苍微微睁眼,“只是当时你没让我听清他的名字。那只被除籍的幻妖……和除夕爱在烟寒宫做汤圆的,是同一个人吧? “于是我便想,这世间,能让长舒或纵容如待我,或敬重如待你一般,容许在烟寒宫除夕之夜胡闹的,还应该有谁。”他顿了一下,“接着我就发现,长舒被强行抹去了关于一个人的记忆。想来该是你在祈安节无意间向我透露的那个人。那人你记得,长舒却不记得。可你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连想都不允许他在脑海中回想。一旦想起,便被强制忘记。你知道他被篡改了记忆,你在刻意隐瞒。” 容苍起身,朝着长决一步一步走去。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二叔,你们的大哥呢?” 二人不过一臂之遥。 长决看着眼前神色如清风月白般镇定的少年,良久,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再睁眼时眸底是一片带着些不明痛色的复杂情绪。 他苦笑一声,看着腰间弯刀呢喃道:“二叔……你如今叫他二叔。我倒真的希望,你的二叔,他还在这世上。” 瞬息过后,长决再看向容苍时,面上已恢复了平静。 “你在往生镜中见过他吧?”长决看向容苍的胸口,“你如此聪慧,应该也想过,一个残魂,怎会勾得你如此垂涎?” 容苍脸色微微一变。 “你的东西在他那里,你当然想吞了他。” 长决突然以迅雷之势拔出腰间利刃,刀尖之上不知何时早已染了血迹,容苍还未来得及防备,长决已在一息之间闪身至他眼前,手中弯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容苍心脏的位置。 “我现在就让你看清楚,你与他之间,发生过什么。” 痛,钻心削骨的痛。 容苍皱紧眉头,左胸处旋转着不断深入皮肉、刺进肋间的刀刃让他疼得毫无还手之力。视线模糊之时,耳边嗡鸣不断,他听得长决冷漠的一句: “长舒他,曾是九天上神。” 65 五万年前。 九重天,烟寒宫。 正是晌午时分,各宫殿的主人大都午睡未起,正殿前的庭院花阴寂寂,宫门虚掩,偶有几许清风将围墙而种的枫树吹得沙沙作响。两个梳着十字髻的洒扫仙娥闲来无事,坐在院子中央那颗数十人合抱粗的老枫树下的花坛边窃窃私语。 “你昨天不当值,没瞧见咱们宫里的大场面。” “怎么,东海那小祖宗又跑来招惹咱们三殿下了?” “可不是!”挑起话头的小仙娥说到这个脸上霎时容光焕发,“昨天那动静大得哟。别的不说,光是三殿下发怒那副模样,这辈子能被我见着这么一次,算是仙生无憾了。” 追文''qu\n.二[彡棱瘤灸/二彡/灸陆 “你也不看看招惹他的是谁。”另一个仙娥撇撇嘴,把手举到眼前扣了扣指甲,司空见惯似的说道,“除了那位混世魔王,谁还有那么大的本事和胆量让咱们三殿下动怒啊?” “说的也是。”挑话的想了想,点点头,片刻过后还是忍俊不禁地笑出声,碰了碰旁边人的肩膀,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昨天可不一样……” “是么?怎么个不一样法?”接话的眼珠子一转,来了点兴趣,“难不成那小祖宗不下聘礼,改送婚服了?反正都是被三殿下扔出去的命。” “这次打死你也猜不到他送了什么。”小仙娥挑了挑眉毛,小心翼翼环顾周遭,确定没人后,凑到对方耳边,“他送了一幅自己亲手描摹的丹青……” “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听我说完——”那小仙娥急急忙忙拉着旁边人的胳膊,凑得更近了些,“他画的是咱们长舒三殿下。” “不然呢?难不成还画别人?”那人听完打了个呵欠,“既是要送给三殿下,那画他也是理所应——” “他画的是三殿下扮作女儿身的模样!” 话音落完,打到一半的呵欠戛然而止,院内陷入一片寂静。 风吹树摇,一阵窣窣响动。 半晌过后,枫树下传来颤巍巍的一声感叹:“他……他怎么……敢的呀……” 这件事早在一天以前便传遍了整个九重天。 东海水神玄凌帝君有个亲生弟弟,自小被惯得无法无天,唤作玄眧。这位骊龙族的二殿下,几万年来声名在外,上天下海,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没有他不敢惹的人。自两百年前在罗睺的法华宴上见过幻族储君长舒三殿下后,对其钦慕之心便一发而不可收,自此不过万花丛,两眼只看烟寒宫。 可惜这次撞上的是铜墙铁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浪子也有靠不了的岸。那位三界内外独一份绰绰风姿的长舒殿下,出了名的冷傲孤高,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死缠烂打了两百年,总算是把烟寒宫的大门缠得再也不对他开放。自此宫中戒训上又多了一条:凡有意放玄眧进宫者,罚三日禁闭,自行前往博引阁替大殿下管理书目一月,一年内不得入赤霜殿半步。 此令一出,彻底绝了玄眧见长舒三殿下的路。 奈何玄凌帝君在九重天各处是有几分薄面的。玄眧一计不成,又生二计,顶着副和玄凌八分像的面孔,稍作打扮,再换上一身青色锦袍,褪去了吊儿郎当的姿态,焕然的翩翩模样到了谁面前都叫人难以识破真实身份。 烟寒宫再闭门谢客也不能无缘无故将东海一方主神拒之门外,且玄凌帝君本人向来与大殿下长亭交好,二人之间本就常有来往,故而玄眧每每扮作玄凌时,只要架子端得滴水不漏——主要玄凌也不是个多正经的上神,总能畅通无阻地被当作自家哥哥礼遇有加地放进来,再溜去赤霜殿找那位长舒殿下。 这个办法屡试不爽,即便没有一次能逃过被长舒识破然后赶出去的结果,但人好歹是见到了,玄眧便觉得自己一腔痴念离圆满又近了些。 直到前不久—— 长舒不知是有忧思缠心顾不上对付他还是真的瞧着他顺眼了些,玄眧几次假扮成亲哥的模样跑来赤霜殿,长舒即便认出来了也懒得将他赶走,虽然还是那副不冷不热不搭理的态度,他在一旁说他的,长舒视若无睹,该干嘛干嘛,但至少默许他和自己共处一室了。 他便得意到忘了形,前两日学着人间那一套三书六礼大张旗鼓地给人下了聘,聘礼抬到烟寒宫门口,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幻族主事的三位殿下都被闹得到了大门口来听他自作聪明请的媒人念聘书礼单。那位被临时拉去充数作媒的东海鲛人一面战战兢兢不知所云地念着自己手上的单子,一面片刻不停地瞟着倚门的三殿下的脸色,心里打着鼓,只道场面稍起风云他就鲛尾抹油准备开溜。 谁料对方安安静静听他念完,神色如常地走到他跟前,掏出随身锦帕递给他道:“有劳了。擦擦汗。” 他大脑空白地接过帕子,看着这位气质清逸的一族储君转过身,目不斜视地路过自家那位玄眧二殿下,举起手中从未打开过的斩风扇,对着两列及膝高的朱漆八角盒一扬,原本挤得无从下脚的烟寒宫门口瞬息变得空空荡荡,千里之外的东海海面倒是下起了难得一见的一场大雨,噼里啪啦掉进海里的全是玄眧不知从天涯海角何处搜罗到的奇珍异宝,砸得海中许多尚未成精的鱼虾贝类几日不敢探出水面。 长舒收拾完他摆下的这堆烂摊子后,无视众人议论,拉着自家大哥二哥进了大门便轰地把门关上,玄眧满眼痴迷地望着两扇紧闭的玉石大门摇头暗叹,他家长舒,近来真是愈发的温柔似水了…… 正沉浸于幸福洋溢的情绪里无法自拔,玄眧眼前出现一双缓缓上呈的手,手心规规矩矩托着一张叠得方正的锦帕。 “二殿下……这是……长舒殿下的帕子……” “那么客气干嘛,”玄眧“啧”了一声,一面拿起帕子抖了抖揣进自己怀里,一面嬉笑着打道回府,“他给你你就好好收着嘛……” “……” 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鲛人看着玄眧负手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随即很快无声跟了上去。 这件事给玄眧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错觉,以至于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做了个难以言喻的绮梦,梦里他八抬大轿把九重天的那位接回了他的龙宫,敲锣打鼓迎进洞房,盖头一掀,身下人一副半掩娇羞的楚楚模样。 醒来他便照着长舒在他梦里的样子画了幅丹青,蛾眉凤眼,云鬓花颜,大红的罗裙往身上一挂,画中人支颐侧卧在贵妃榻上,活脱脱是等待郎君共寝的一位新妇之姿。 “你是没见到咱们三殿下的反应,丹青嗖地一下,比人先被扔飞到门外。我再看殿下从房里把那位祖宗追杀出来的时候脸都绿了,要不是斩风扇打不开,我估计烟寒宫昨天就变屠龙场。” 追.文q;u+n二彡棱瘤灸''二彡灸;陆. 枫树下的另一人稍微恢复了点神智:“那、那大殿下和、和二殿下呢?” “二殿下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小仙娥道,“大殿下干嘛去了?你以为没人拦着三殿下,那位祖宗还能活着从咱们宫里走出去啊?” “他这么弱啊……” “人玄眧殿下说了,这不叫弱!这叫……”小仙娥突然噤声,极谨慎地把目之所及的所有角落扫视了一遍,声音压至最低道,“这叫疼老婆……”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聚首拉扯着捂嘴窃笑出声。待笑够了,一直听着的那人方道:“打不过就打不过,还说什么,疼……疼……”说着说着,又半是害羞半是喜地掩面偷笑起来。 “这倒是真的不知道了。”旁边的小仙娥道,“毕竟东海那位,虽然平时恶名在外,但只要咱们三殿下发难,他是从不还手的。估计就算哪天三殿下把他逆鳞拔了,他也不会多说半个字。所以哪儿来的打不打得过呢,人家根本不会动手……” “诶,不过说起来,咱们三殿下除了昨天,似乎也是好久没有和那位动过手了……” “三殿下最近忙着呢,没空修理那位。”小仙娥道,“你没发现么?咱们宫里这大半个月都压抑着,大殿下常不在宫里的,这几天和二殿下一起也往赤霜殿跑得勤,俩人来去都绷着脸,不是大事儿哪还能让他们这么紧张?平日在赤霜殿伺候的那些人这段时间也不敢喘大气儿。虽说长舒殿下不刁难人,但任谁去了殿里,瞧见他那脸色,都知道是有心事的,也没心思像平日那般偶尔同他玩笑玩笑了。” “你这么说起来,好像咱们宫里确实有点反常……不过到底是什么事,能惹得这三位都这么如临大敌的?” “我听说啊,是咱们三殿下修为进了一阶,要到渡劫的时候了……” “啊?”听的那人稍微拔高了音量,疑惑道,“可咱们三殿下已经是上神了,再渡一次……” “所以这次非同小可。听说是关乎到整个神格命盘,稍有不慎,滞留人间是小,怕的是——” 正说着,虚掩的玉石大门外响起了沉稳的敲门声。 66 二人遂终止了闲谈,起身前去开门。 刚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人的脸,昨日不在宫里的仙娥便啪的把门关上。 “怎么了?” 小仙娥转身背对着门,指了指身后道:“又是那位……” 另一个心领神会地无声比了个“二”,见对方瘪着嘴使劲点了点头后,把人拉过去小声道:“你确定……不是玄凌帝君么?” “玄凌帝君前几日才来过,怎会往我们这儿跑那么勤?门口这位肯定是那小祖宗假扮的。” “不应该啊……”小仙娥摸了摸下巴,“我记得昨天玄眧殿下被咱们三殿下打出烟寒宫的事传开后,玄凌帝君难得发了一次怒,从凡间赶回去把那小祖宗关东海面壁思过呢……今早还听说那位在龙宫把被咱们长舒殿下丢出去的那幅丹青挂在自己房里,茶不思饭不想地睹画思人,按道理不会那么快就被放出来……” 恰在这时,沉缓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咚咚咚”的三声,不疾不徐,不紧不躁。 “你看门外那位那么有耐心,也不像玄眧二殿下的行事风格。”一面说着,小仙娥愈发坚定自己心中所想,一面便推搡同伴去开了门,“这回肯定是玄凌帝君本人。” 再开门,门外的人和方才第一次开门时的神态无异,着一身绿衫负手而待,长身玉立,眼波无澜,面上挂着一抹从容浅淡的笑,像是对旁人认错他身份还将他晾在外面的事并不在意。 两个仙娥见此,眼中皆是浮起一抹有些尴尬的歉色,屈膝行礼道:“见过玄凌帝君。” 玄凌略略颔首,问道:“长舒殿下可在?” 此话一出,两个小仙娥便挂不住笑了。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只怕眼前之人果真又是玄眧假扮。 “二位别误会。”玄凌道,“那孽畜被我关在龙宫,设了禁制,出不来的。此时叨扰,只是因为听说长舒殿下不日便要渡劫,特来送些薄礼相助,也算略表心意,代我那不成器的小弟赔个不是。” 二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相信了玄凌:“既是如此,那帝君便随小仙进来罢。” 绕过九曲回廊,途径几落院子,又过了长亭、长决的寝宫,一直走到最南边,围墙一侧目尽不见天,而是一棵四季长红的苍苍枫树,枫树后有个雅致清幽的院子,院中坐落的便是赤霜殿。 “三殿下正午休,烦请帝君稍等,容小仙进去禀报。” 静待片刻,方才进去的小仙便回来,敛衽颔首道:“殿下午睡已起,帝君请。” 玄凌过了石屏,还未踏上玉阶,便见到长舒正坐在书桌后沉目于手中古籍,带他进正殿的仙娥通报过后行礼退下,白衣玉冠的三殿下便起身端端正正作了个揖,语调淡淡的,像手边杯中那一汪淡雅的清茶:“玄凌帝君。” 玄凌回礼道:“殿下多礼。” 二人都不是执着虚礼套话的性子,待长舒问过所为何事之后,玄凌便开门见山地将怀中一颗火红的珊瑚珠拿了出来。 长舒正要推辞,却听玄凌缓缓道:“听闻三殿下修为将临化境,怕是要下凡历劫一遭。殿下天资过人,两万五千岁便修成上神,而今以上神之身再度历劫,其凶险程度怕是空前。生死情三劫,劫劫难历,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望殿下能收下这珠子。一来是它比起龙宫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废铁,勉强算有些能抵御煞气侵体,保人魂识本源的作用。二来只因我数万年间对家里那孽畜疏于管教,致使他近日在烟寒宫惹下诸多祸事,对三殿下多有不敬之处,只盼三殿下海涵。”玄凌将珊瑚珠递与长舒,言辞恳切,“这珠子十几万年前本是佛前清池中的圣物,乃那颗名震三界的白玉菩提珠的珠芯,后菩提珠珠灵转世,便将自己的真身与珠芯留在了清池。我骊龙族归顺天界时,佛陀将这珠芯赏了东海。此次殿下渡劫,东海家徒四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此珊瑚珠,姑且算得上有些名头。特地备了赠与殿下,也算聊表玄眧多日冒犯的歉意。” 长舒无言听着,知晓玄凌将这珊瑚珠说得无足轻重的话都是谦辞,此物之贵重,只怕在整个三界都是数一数二的。而玄凌偏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长舒曾听玄眧私下在他耳边唠叨时神神秘秘地同他说过,自己这位大哥就因自负的性子,曾在数万年前遇到一个小妖化形渡劫,夸下海口要替人挡了天雷,本以为是件小事,没想到那小妖看着柔弱,实则是个厉害的,三道雷劫一道比一道凶狠,玄凌明知事态严重,还偏要护人周全,结果生生被打掉了半片逆鳞。此事除了他兄弟二人,再没人知晓,长舒是第三个。 对待路边小妖尚且能因为自己随口的一个承诺而舍掉逆鳞,此时这珊瑚珠已经摆到了长舒跟前,若送不出去,玄凌势必是不会离开的。 加之此次渡劫确实非同小可,长舒便却之不恭地道谢收下,想着渡劫归来再将东西还回去好了。 送完东西,玄凌也不多留,二人行礼告别后,长舒就让仙娥送客。 一路行至朗清苑,长决慢悠悠地从苑内石洞门后踱步出来:“帝君留步。”又给小仙娥递了个眼色,后者便走开了。 “持觞君。”二人行了个平礼,玄凌问道,“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长决不答,反笑着问:“持觞君?” 玄凌嘴角凝固一瞬,又道:“长决殿下。” “长决殿下?” 这次玄凌愣住了,顷刻过后,先前脸上的沉稳自持烟消云散,咧嘴唤道:“二哥。” “去你的。”长决朝玄凌虚踹了一脚,“谁是你二哥?我家长舒答应让你进门了么?” “迟早会答应的。”被识破身份的玄眧狡黠一笑:“先叫着,练练口。” 长决朝眼前蜿蜒小路指了指,示意玄眧继续走道:“怎么?这次从头兜到尾,没让我家长舒赶出来了?” 长决身形本就高阔,在烟寒宫只比长亭略低一些,如今玄眧同他并肩走着,竟还高出他小半个头。 身量修长的小辈闻言低斜着瞟了长决一眼,嘁一声道:“我这次来办正事。” “你还能有正事?” “关乎我未来夫婿的,自然是正事。”玄眧过完嘴瘾,解释道,“我听闻长舒快要下凡历劫了,劫数凶狠,怕他出事,便将龙宫的珊瑚珠子拿了来,赠予长舒。” “珊瑚珠?”长决眸光微动,“八万年前骊龙族归顺天族时,佛陀赠的那颗珊瑚珠?” 见玄眧点头,他用手指了指道,“你家兄长若是知晓,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这珠子就是他给我,让我给长舒的。”玄眧道,“他忙着呢。去了人间许久,不知不觉快一个月了,偶尔回来,也待不了几个时辰。都说这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也不知他有何事,要在人间蹉跎几十年。昨日还是听闻我惹了长舒,火急火燎赶回来一顿好打,打完才将这珠子给了我,让我等关完禁闭再送上九重天来赔罪。事关我家长舒安危,我哪里等得了?万一关禁闭这几天,他就神不知鬼不觉下去了,可如何是好?” “光是这样?”长决一副事了于胸的模样,“我不信你没在那珠子上动什么手脚。” 玄眧一噎,悻悻道:“留了点标记。我自然是想……等长舒下凡,能凭着这珠子快些找到他。” 三日后,烟寒宫上空的七星斗柄北指,七杀闪烁了一夜。 翌日大早,依旧是那两个小仙娥,在被一片肃穆笼罩的宫中打开那扇白亮的玉石大门,接见了真正的玄凌帝君。 后者本尊反而没有前几日的玄眧那般从容不迫,自双脚踏进门后便直奔赤霜殿而去,虽仍旧端着一方主神该有的仪态,脚步却不难看出比平日仓促了几分。 长驱直入,只见到了端坐院中、有些怅然的长决。 玄凌的步子缓了下来,逐渐放慢,直到从长决平静又有些担忧的眼神里得到答案。 “三殿下……已经下凡了?”玄凌道,“长亭可知晓了?” 长决面沉如水:“他还没回来。我已派人去通知了。” 二人在院中一立一坐,相对无言许久,终于,这位幻族的二殿下像是恍然醒过来一般,望着玄凌问道:“帝君此来,所为何事?” “哦,”被问的人此刻好似也是被提醒后才想起什么,整理好思绪,在长决身旁坐下,一字一句地说,“在下,是来提亲的。” 长决眉峰微挑:“提亲?不知我族哪位小仙娥有幸,能得殿下青眼?” 说完他便想起了玄眧。那小东西前不久也来提过亲,看上的可不是什么小仙娥,而是…… 思虑及此,长决心中一沉,只道东海这家断袖的癖好怕是遗传的,一面在心里替自己大哥捏了把汗,一面千回百转地想托辞,嘴上打着太极道:“终身大事,只怕还是同心悦之人当面商议的好……” “持觞君说得是。”玄凌先赞许了一句,又道,“只是那人现在不在烟寒宫。如今这宫里能掌事的,怕只有你了。” “大哥他很快就回来了……” “事有缓急。恕在下冒昧,此事乃急事,我等不到长亭回来,须得将这桩婚事敲定,以免发生变故。” 长决脸上忧色更重:“可我怎敢擅自决定大哥的终身大事……” “你大哥?”玄凌怔了一下,而后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持觞君误会了。我虽同他交好,可那只是肝胆相照,君子之交。此次前来,在下所求姻缘并非在长亭身上。” “……”长决连着“哦哦”了两声,很快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干咳道,“那帝君所求姻缘……” 玄凌目光定定地,声音徐缓而醇厚: “我听闻幻族族内有一长老,行踪不定,多年漂泊在外,名叫紫禾。” 67 与此同时的人间。 垣国在冬至这天,迎来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了一夜,莫邪山上玄门大门前的百级长阶在众人一觉醒来之后便覆了厚厚一层玉屑,漫天白絮将铺就长阶的青砖染尽,站在门前临阶望去,脚下好似卧了条逶迤的银蛇。 长阶两侧的山腰本是连绵广袤的松木林,此时放眼展望,满目亦是琼枝玉树,茫茫大雪盖了整个山头,偶有些稀稀落落的绿意点缀其间,引得上玄门的弟子趁掌门不在,纷纷弃了早练,跑到悬台看雪。 莫邪山本就高耸入云,上玄门又建在山顶,如今站在悬台瞭望四方,只依稀可见云雾缥缈间那些名目不清的群山山巅。 耳际遥遥传来丹鸟昂鸣之声,接着便是山脚处忽远忽近得不太真切的婴孩啼哭。 站在悬台边上最胆大的小弟子约摸七八岁的年纪,扶栏侧耳仔细听了听山脚的声音,扯着一旁同他一样身着烟灰色练功服的人嘀咕道:“大师兄,你听见了吗?” “嗯?” 被唤大师兄的人闻言低下头来,连带着头顶的纱冠随着动作微微摇动,一丝不苟的发髻下是一张眉目疏阔的脸,神情温润举投儒雅,嘴角总带着两分淡淡的笑意。 还没来得及听清身旁小师弟的问题,身后便有人揶揄道:“小十六又仗着耳朵好幻听了吧?一天到晚总想着有小孩子新进门内,这样你就不是所有人里最小的了——” “二师兄!”被唤作小十六的弟子急急打断身后人的玩笑,本就稚嫩的一张脸被半羞半怒的情绪烧得五官皱作一团,狠狠瞪着身后的二师兄道,“我没有听错!刚刚就是有……”正说着,一对葡萄眼中正盛的怒意转瞬被逐渐扩散的惊奇取代,小十六动了动耳朵,安静一会儿过后,指着长阶的方向道:“你们看!” 众人齐齐朝身后大门外看去,这次不用劳烦小十六再做赘述,他们也知道方才那阵来自山脚的婴孩啼哭是真的了。 外出近一载的掌门此时已慢慢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正一级一级拾阶而上,一身翠色衣衫把本就金质玉相的人衬得多了些清新俊逸,头顶碧冠色泽润亮,压住一头全全束起的发髻,发髻下的脸剑眉星眸,挺鼻薄唇,一眼望去,竟不像是个做掌门的,反倒很容易让人当成一位不过弱冠之年的翩翩公子。 而这位公子怀中,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婴儿。婴儿眉间生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在襁褓中睁大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是一派初生牛犊般的天真懵懂,不明所以地打量着自己眼前所见的一方天地。 众弟子在看清来人面孔后只在原地愣了一瞬,而后很快整顿形容,列阵排队地在阶前跪好,齐声道:“恭迎掌门。” 赫赫气势震撼莫邪山癫,引得襁褓中的人爆发出一声清脆嘹亮的尖锐啼哭。 “都起来吧。”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的玉面公子虚扶了一下位列阵首的弟子,又看了看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轻轻皱了皱眉,把孩子递给对面,“怜城,将这孩子带下去,收拾干净,好好照料。” “是。” 怜城将掌门怀中襁褓稳稳接过,刚一到手,卧在柔软棉布里的小团子便破涕为笑,咯咯乐了起来,眨着眼睛冲他咧开还没长出乳牙的小嘴。 怜城看着,眼中不由得也生出一片柔柔笑意,待笑过后才惊觉自家掌门已拂袖走出了几丈远,他一面轻轻掂着抱人的那只胳膊,一面冲掌门疑惑着试探道:“掌门……这孩子……” “山脚捡的。” 离开的人步履不停,直到怜城犹豫着又问了一句:“这孩子可有名字?” 名字? 青衣翠冠的背影微微一凝,略略侧过了头,眼角余光似是朝着那孩子的方向: “就唤他……怜清吧。” 掌门的身影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后,原本敛容庄严端立在怜城身后的弟子们顷刻之间蜂拥而上,将怜城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大师兄大师兄,让我看看!” “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是才出生的小孩子啊……” “怎么那么白净啊……跟糯米团子一样……” “不然怎么是雪里捡的呢,简直就是个雪娃娃。” “好小啊……连牙都没长呢……” “没牙喂他吃什么啊……” “诶诶!笑了笑了!快看!他笑了!” “再笑一个!再笑一个!小——诶,刚才掌门说他叫什么来着?” “怜清!小怜清!” “怜清……怜清……大师兄!你说……掌门给他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把他收入门中了?” “小十六就惦记着这事儿呢!” “二师兄!”小十六恼羞成怒,“我只是实话实说!不然师尊干嘛让他跟我们一个字辈,直接取名狗蛋儿不就得了!” “胡闹。”怜城一时没忍住,被小十六怜付逗笑,扬着嘴角骂道,“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能随意取这么个名字。” “我乱说的嘛。”怜付抠了抠脑袋,“那他算不算我们的小师弟?以后能管他叫小十七么?” “还是看掌门的意思吧。”怜城往掌门寝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先带怜清去收拾收拾,这孩子一身的雪泥。” 自此,怜清便在上玄门被这群师兄手忙脚乱地带着,你一口米我一口饭地养大。光景不待人,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他便无病无灾地糊弄着长到了十岁。 人间十载春秋,在天宫不过十轮昼夜交替,其间怜清有师兄们天天围着打转,日子过得偶尔杂乱无章,时常井然有序,九重天却是闹翻了天。 先是烟寒宫迎来了第二波东海送的聘礼。不过下聘的不是那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混世魔王,受聘的也不是那位孤高冷傲的幻族三殿下。 玄凌自十日前同长决交谈过后便又匆匆忙忙去了凡间,也不管烟寒宫那位长老最终会不会给回复,次日东海便来了人又抬着两列熟悉的半人高的镶金八角盒放到烟寒宫门口,一场求亲排面虽大,玄凌本尊却不到场,显得甚没诚意。 说没诚意,东海摆出的姿态又似乎是非要把人娶回去不可的。 紫禾多年天涯浪迹,长决自别过玄凌后便派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找了几日,两列揽尽三界奇珍的八宝盒便在烟寒宫门前放了几日。东海的媒人毕恭毕敬在门前等了七天,却连被紫禾当面拒绝的机会都没得到。 幻妖一族生性不羁,对仙籍一事也不甚看重,遑论神贵鬼贱之说。这在幻族眼中更是荒谬。故而天地间随主族入仙籍上九重天者有,不入仙籍只愿遨游天地做散妖者也有。妖仙之别,不过天宫那卷仙谱上有无一个名字罢了。 紫禾是幻族资历最高的长老,数万年来游历四方不问世事,只有每任幻族主君立储之时才会回来坐镇,对储君品性进行评定考量。被立储之人要名正言顺成为储君,举族誉之并不够,还须不让紫禾非之。否则将储之人即便再得众心,在紫禾点头之前,那也是要放一放的。 十几万年间慕这位在幻族中有举足轻重地位的长老之名而前来求亲的人不在少数,没吃过闭门羹的倒是还未出现,只因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求亲的人能让这位广交三界好友的长老特意屈尊赶回烟寒宫看上一眼再决定结不结亲。东海面子固然大,可紫禾不想给,也不过一声招呼的事。 闻讯从人间赶来的玄凌帝君坐在朗清苑内听完长决转述完紫禾的意思后,什么话也没说,只凝目看着手中那杯半满的清酒半晌,呢喃了一句:“若是当初……非要她报恩不可,或许如今便不用这般苦等不得。” 他这亲求得唐突了些,可自己也是最近才听闻幻族有位名叫紫禾的长老多年来一直在世间寻找一条只有半片逆鳞的黑龙,偏偏他这时忙得抽不开身,根本没有时间亲自去找紫禾说明身份,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告诉旁人他只有半片逆鳞。于是便将所有的缘分赌在了这一场求亲上,盼得紫禾能回来看他一眼。 可惜他没那个福分成为例外。 玄凌帝君,在紫禾那里,不过一个冷冰冰的名字罢了。 他闭眼轻轻笑了笑:“这三媒六聘,命定求不到一个成全。” 言毕便将手中清酒一口饮尽,同长决拜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烟寒宫。 放在宫门口足足七日的那堆聘礼,终是原封不动地随主回了东海。 三日后,东海玄凌帝君同瑶灵上仙订亲,天族与骊龙族因此又添了层情分,定亲宴设在南海之上,广聚三界名门,偏偏玄凌也好,瑶灵也罢,两方事主无一人露面,宴会倒依旧办得轰轰烈烈,宾客尽欢。 筵席散过,人们酒醒三分,回味之余却免不了叹息东海对幻族求而不得的两段孽缘。长舒也好,紫禾也罢,抹煞人面子的手段都是极不留情,聘礼还没进门便让人打道回府。这骊龙族与烟寒宫的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68 这边人们口中另一段孽缘的当事人正趁着南海那场定亲宴逃脱了龙宫的禁制,跑去人间找他转世历劫的心上人找得不亦乐乎。 上玄门并非什么百年名门,在修道之气蔚然成风的垣国甚至可以说是牛之一毫,以至于建派二三十年来没有任何分支派系,全道门弟子人数左不过也就十几二十个。但人少的原因并不是无人问津,恰恰相反,上玄门自建派不久便在垣国声名鹊起,只因创派的掌门虽来历成谜,修为却不可谓不是盖世无双,一出手便一鸣惊人。自入世以来,但凡他出面,解决的都是斩妖除魔,名震天下的大事。那些功德业绩,寻常道派若能沾上一二,足以光耀门楣数载,扬名立万经年。 也正是因此,上玄门颇得皇家器重,在垣国的威望一日盛过一日,前来拜师求学的人更如过江之鲫,对上玄门每隔几年才招收的那么一两个弟子名额趋之若鹜。 可那位深不可测的掌门喜好实在令人难以捉摸。收人不看家世,不问出处,甚至连寻常道家最注重的天赋根骨也不在他的考量范围。那些入了上玄门的弟子,有的出身寒门,有的是天潢贵胄,有的天资聪颖,也有个别傻头傻脑,总之形形色色良莠不齐,唯一的共通点似乎是都还敦厚纯良,慈悲向善,看心性个个皆是极难得的璞玉浑金之材。 不知从何时起,传闻上玄门的掌门自莫邪山下抱了个雪地里的小娃娃回山之后,就再也没有收过弟子。 怜清十岁那年的夏天,上玄门收到朝廷御令,举派前往已故敌国桑胥国与垣国的交界处镇压敌国亡魂所积怨气而成的邪祟。 那是垣国的最北边。与桑胥交界之处,乃一片无垠沙漠,唤作霜天漠。垣国临海,垣军多擅水战,不擅陆战,而北部的桑胥骑兵曾在九州之内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桑胥国民风豪放,朝堂内外重武轻文,最精锐的一支骑兵镇守在两国交界处,时常以莫须有的名头扰乱垣国边界秩序。烧杀掠夺完边境百姓过后,便转身钻入大漠躲得无影无踪。在垣国,素有“宁赴十趟修罗国,不踏一步霜天漠”的俗语。 也就是怜清出生那年,新登帝位的垣帝在国师上任后有如神助,不久便一举出兵二十万,势要剿灭桑胥国。桑胥负隅顽抗数年,最终不堪重负举国投降。前提是垣国答应帮助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让桑胥三十万国民迁徙来垣。如此庞大的数目,垣帝没有丝毫犹豫,在来使面前一口应下。 可就在三十万桑胥子民迁至霜天漠时,一夜突起的沙尘暴使他们的驻扎之地荡然无存,紧接着奔袭而来的流沙将所有徙民拖进了茫茫大漠之下。 三十万桑胥子民,朝为苟命奔,暮无埋骨坟。 国已不复,积怨难消,生灵涂炭之地多生邪祟,有祸物以怨气为食,三十万亡灵怨气冲天,霜天漠成了滋养妖孽的沃土。 上玄门奉命剿的便是这样一窝邪祟。 怜清在师兄们出发的前一晚收到一箩筐未经雕琢的玉石。 “小十七!这些可都交给你了!在我们回来之前要全部雕好哦!”说话之人将装满玉石的箩筐沉沉放在怜清身前的长桌上,葡萄似的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抱臂弯腰看着眼前的小不点,说道,“师兄们的名字都会写吗?可别雕错咯。” 怜清坐在桌前的高凳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怜付笑得眉眼弯弯的脸,又看了看身前有他两张脸那么大的一个箩筐,抿了抿嘴,腮边抿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就知道我们家小十七做什么都有天赋。”他极轻快地补充道,“尤其是雕玉。” “千金难买怜清手。”怜付戳了戳怜清侧脸的酒窝,逗得手下的人皱了皱眉,他便高兴了,伸手去捏怜清的脸,托着语调说道,“我们家小十七还是有情绪的时候最可爱。” 怜清吃痛,摇着脑袋甩开怜付,垂眸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够不到地面的脚尖,小声道:“来了。” “什么?” “十六。”怜付还没听清怜清的话,门外便传来怜城温温的嗓音,带着些不轻不重的斥责,“又趁没人偷偷欺负小十七呢?” “大师兄。”怜付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板,一脸苦相道,“我没有……” “没有?那桌上这一箩筐都是谁的?” “有我的……但是也有他们的!” “我让你来是让你使唤小十七雕玉的?” “……不是。”怜付嗫嚅道,“可是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 “那就走。”怜城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东西都收拾好了?符咒带齐了?我刚还看见怜洛在到处找你呢。” “啊!二师兄!”怜付一拍大腿,“他刚才说有事等我回去呢!我先走了啊——”说话声随着说话人的脚步越拖越远,余音被拉得渺然,穿过了整个厢房和院子,直到再也听不见。 怜城走过去,大手盖住了快要漫出箩筐的玉石,微微欠身对怜清道:“若是不愿意做,便不做。” 十七抬头看着怜城。 后者被盯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怜清的头:“你呀。我们怎么就把你养成了个锯嘴葫芦,喜怒哀乐都不会说。” 门外窸窸窣窣的蛐蛐声与夏夜的静谧融合成了一体,怜清斜斜看着快被大师兄拿走的箩筐,突然说道:“我愿意的。” 正要跨过高凳出去的人身形一滞,转过头道:“什么?” “我愿意的。”怜清仰起脖子,眼里星光点点,“师兄们喜欢我雕的玉佩,我很高兴。” 怜城怔了半晌,突然释然一笑,他知晓怜清虽然不会显山露水地表达情绪,却是个从不撒谎的性子。 于是又坐了下来,柔声问道:“十六哥可把该说的都给你说了?” 怜清点点头:“三天的干粮都在小厨房,怕我够不到,所以放在了米缸里。水要煮熟再喝,怕我不会煮,所以已经煮好放凉封在水壶里。” 怜城赞许地揉了揉怜清的头:“还有呢?” “还有……”怜清想了想,“不许别人进来,不要走出结界,最远只能走到长阶口。” “小十七真聪明。”怜城把他抱下高凳放在榻上,“说的东西一遍就记住了。”又轻轻刮了刮怜清的鼻梁,笑着哄道:“不过十七放心,掌门设的结界,谁都进不来。睡吧。明早给师兄们送行。” 怜清听话钻进被窝,安然睡去。 二早怜清被师兄们簇拥着走在队伍最前面,怜清的练功服有点长,衣摆被他踩得满是鞋印,最后还是跨坐在二师兄肩上一路随行到了最下面的一级梯步才被放下来,目送着最后一位师兄走远。 送走众人后怜清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转身欲回时,余光里却闪过一个黑影。 他没有多看,低头只管走自己的,刚抬脚上了一步,那黑影竟直接挡在了他眼前。 大师兄不是说师尊设的结界旁人进不来么? 怜清仰头去看,这人极高,一身玄色缎袍熨烫得找不到一丝褶皱,衣不染尘,身量气宇之轩阔比之师尊师兄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往上,不速之客正偏着头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怜清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唤了一声: “师尊?” 来人闻言蹙了蹙眉,一撇嘴,蹲下身一把搂住怜清的两个膝窝,单手将怜清从地上抄起,直接让他坐到了自己臂弯里,恶作剧似的捏住怜清的鼻尖轻轻摇了摇:“谁是你师尊?” 怜清突然失重,急急抱住那人的脖子,眼睛一扫,看见对方颈下,再直视回去时眼里已经找不到半分惊讶,只缓缓对着近在咫尺的俊俏男子说道:“你不是师尊。” 玄眧一面将另一只手掌在怜清后背,怕人从他小臂上栽倒下去,一面抱着怜清往长阶外走,好脾气地问道:“那我是谁?” 怜清摇了摇头,片刻过后开口:“你是妖么?” 玄眧抱着他故意走得摇摇晃晃:“为什么不能是人?” “你不是人。”怜清道,“我用内力感知到了。” “你有内力?”玄眧睨着他,“那么小就开始练功了?” 怜清心不在焉地点头,眼睛却死死盯着玄眧脚下:“我不能出去。” “哦,为什么?” 说着,玄眧一只脚已经踏出了结界。没等怜清回答,他挑眉逗着怀里的人:“怎么办,现在已经出来了。” 怜清低着眼睛不说话。 “你被一只妖带出来了。”玄眧继续悠闲漫步,任由怜清搂着自己的脖子,偏头问道,“你要逃么?” 怜清摇头。 “为什么不逃?” “我打不过你。” 69 玄眧用指头轻轻点了点怜清的鼻尖:“那你不害怕?” 怜清在玄眧碰到自己鼻尖的一瞬下意识闭眼向后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后,紧了紧抱着玄眧脖子的双手,问道:“你会吃了我么?” “你太小了,我不吃你。”玄眧看他一眼,掂了掂胳膊,惹得怜清晃悠着赶忙用力箍住怀中的人。那人挤了挤眼睛,又道:“等你长大了我再吃你。” 怜清错开眼,小小地咕哝了一声:“等我长大了你就吃不了我了。” “什么?” 怜清别过脸,嘴巴抿成一条线。 “下过山么?” 怜清嘴抿得更紧了。 玄眧含笑看着怜清侧脸那个被抿出来的酒窝,摇着怜清问道:“哥哥带你第一次下山,不想知道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肯定是去妖窝。 怜清总觉得眼前这人是在骗他,十六哥每次给他讲故事的时候都说妖最爱吃小孩子。这妖怪说不吃他,或许是想把他带回妖窝去给别的妖怪吃。 他眸光扫过从二人脚下蜿蜒出去的长长山路,在玄眧胳膊上努力坐稳道:“你是什么妖?” “龙妖。”玄眧道,“你想看看么?” 下坡路有些崎岖,怜清坐在玄眧胳膊上被颠得有些烦躁,正打算回答玄眧不想看,一转头就见着那人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对龙角。 那是极长的一对角,通体漆黑,纯粹得没有掺杂一丝别的颜色,在旭日的照射下泛着金属光泽。从额上破出来后便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朝额头的后上方弯曲而去,像什么古朴老树的枝干,一直延展到了与那人后脑齐平的位置,估摸着角尾离头顶也有大半条小臂那么高的距离。 怜清愣愣盯着那对黝黑龙角,一时竟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 玄眧朝他侧了侧头:“想摸摸么?” 原本紧紧抓着他衣襟和后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料上挠了挠,手痒痒似的。没过多久,怜清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了上去。 他长得比同龄的孩子慢些,因此人不高,手也瘦小,一掌握不住龙角的干身,握个支角倒是刚好。 玄眧侧低着头,看不见怜清的神情,只觉得自己额上龙角被小心翼翼抓住之后,臂弯里的人便没了动静。 就在他准备抬头看看的时候,头顶稚嫩的嗓音响了起来:“我不会水。” “什么?” “我不会水。”怜清说,“你住海里么?我去海里会淹死的。” “谁说我带你去海里?”玄眧把头抬起,挺直了脖子,看着怜清眼中因为够不到龙角而被迫放手的丝丝不舍,被这点怜清难得表现出的情绪波动触得捏了捏对方白软的脸,“我带你去人间。” 玄眧不想用法术,两人便一路聊一路走着去,多数时间是黑龙东拉西扯地胡乱问着什么,怜清基本上不声不响,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几个字。 落脚垣国帝都时已日薄西山,夜市刚起,主街上灯火还不甚辉煌,不过人流已经有些密集了。 玄眧隐了龙角,将怜清放下,走在他前面,问道:“想回去么?” 怜清点点头。 高个子的黑衣公子便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就得牵好我。否则跟丢了,就没人带你回家了。” 怜清看了他一眼,伸手牵住玄眧的小指。 玄眧一愣,而后心情颇好地道:“怎么那么听话?” 怜清闻言也懒得搭理他,只说:“我饿了。” 这么一提醒,东海二殿下才想起身后的小人儿如今是凡人之躯,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怪不得不跟他说话,想来是没什么力气。 他心生怜爱,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把人抱起来,四处张望着生意兴隆的食肆:“想吃什么?” “粥。” “粥?”玄眧失笑,“好不容易下一次山,只想喝粥?” 见怜清沉默,他才反应过来:“也难怪,你不知道山下有什么。想吃糯米糕么?” “糯米糕是什么?” 上玄门并非苦寒之地,门内弟子大多出身不凡,时常在下山时会带回许多美味珍馐,只要不太过分,掌门都不会管。 但他对怜清与对别人不同,向来严加管束,要怜清寡情寡欲,遑论允许他滋长过强的口腹之欲。所以掌门在门内下了禁令,所有人都不能在怜清面前摆弄半点从门外带回来的东西,免得平白惹怜清生出不该有的旖旎心思。 “甜的。”玄眧把上身朝怜清靠近了点,好让人抱着脖子坐稳。他带着怜清走进一家酒楼,悠悠道:“糯米团子就该吃糯米团子。” “我不是糯米团子。” “那你是什么?”玄眧斜眼望着他,“我不信你那些师兄们没人叫你糯米团子。” 怜清被戳中羞处,把脸转开,声音冷冷的:“我叫怜清。不是糯米团子。” “好,糯米团子怜清。”玄眧把他放在食桌的凳子上,自己坐到另一边,小二很有眼力见地过来问了菜,玄眧洋洋洒洒点完一大串菜名,待小二走后,又凑过去俯身问道,“怜清,‘犹怜草木青’的怜青?” 怜清两手揣在怀里,有些无奈地对着玄眧摇头:“‘怜瞰苍灵,澄浊为清’的怜清。” “你师父取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一日,多则三日。” 正说着,玄眧点的糯米糕很快上来了。 玄眧拿筷子夹下一小块,仔细给怜清吹凉,放到怜清嘴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去杀妖怪?为什么不带你?觉得你太小了?” 怜清点点头,看着嘴边的糯米糕,淡淡的粽叶混着红枣糯米的清香盈逸鼻尖,他咽了咽唾沫,却不张嘴。 眼前的糯米糕晃了晃:“不想吃么?” 怜清紧盯着糕点的目光没有挪开分毫,嘴上还是犹疑:“我师尊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玄眧猝不及防嗤笑出声:“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你师尊说了算么?” 怜清像是有些不解,眼神投向玄眧:“自然。” “不是这样的,怜清。”玄眧收了笑,坐到怜清身旁,手上的糯米糕冷了,他又去夹另一块,“或许你师尊说的任何一句话你都能奉为圭臬,但喜欢与不喜欢,是天生的,你师尊说了不算,你得遵从本心。” “就像这糯米糕。”他又递到怜清嘴边,“须得吃过,尝过味道,你才有资格评判自己喜不喜欢它。你怎么能连接都没接受过,就给它判了死刑呢?” 怜清凝视着眼下白糯的糕点,沉思半晌,缓缓张嘴咬了一口。 玄眧得逞,自叹自己在怜清面前扳倒了那古董师尊一局,乐道:“好吃么?” 怜清不答,腮帮子一起一伏嚼了半天。咽下去后,把筷子上剩下的也咬了去。 玄眧低了低头,抬脸时眉眼笑意未尽,又去给他夹了一块,吹凉放到怜清嘴边。 一直喂到最后一块,怜清不想吃了,咂咂嘴道:“有些腻。” “是么?”玄眧放下筷,眼珠子一转,叫来小二,附在对方耳边说了句什么,未几,小二便端着两个白玉小盏上来。 玄眧拿筷子头蘸了蘸盏中清透的液体,递到怜清唇下:“甜的吃过了,尝一口别的。” “这是水么?” “不错。” “为何不直接把杯子给我?” “这水不一样。”玄眧一本正经道,“你先尝一口,若是觉得能喝,我便取一杯给你。” 怜清将信将疑地把筷子含进嘴中,须臾,猛烈咳嗽起来。 玄眧装模作样给人顺了顺气,看着怜清雪白的一张脸呛得通红,额间朱砂痣都被皱起的眉头挤得快要看不见,心中暗笑,嘴上却关切道:“怎么了?被呛到了?” 黑如鸦羽的睫毛被渐渐充盈了眼眶的泪水沾湿,怜清眼睛和鼻尖咳得有些发红,声音颤巍巍地从嗓门里费力挤出来似的:“辣。” “辣么?”玄眧惊诧地看了看白玉小盏,自己蘸着尝了一口,“不辣啊?你莫不是尝错味道了?” 怜清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人怎的尝了如此辣的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玄眧又蘸了一遍:“要不要再尝一下?说不定方才是你尝错了。” 怜清有些迟疑。 “再尝一口解解辣。” 小团子睫羽扇动几下,最终还是又含了一口。 后来那夜玄眧无论说什么他都不理了。 等玄眧抱着同自己赌气的人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夜市的纷杂和热闹已经如潮水般褪去。街上行人无几,虫鸣窸窸,怜清半合着眼,眼下浮着两片酡红,醉酒之意在体内泛滥,上下眼皮不知打了多少遭架。 玄眧一臂搂着人的双腿,一臂圈住怜清,让人从正面抱住了他。等怜清支撑不住把下巴靠在他肩上时,玄眧便不疾不徐拍着怜清后背,在帝都大街无声走了许久。 今日是夏至,月色明朗,晚风习习,携带的凉爽之意拂过几面后,玄眧再开口时声音也轻了许多:“小怜清,我同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大抵是怜清困了,玄眧问完许久,耳后才传来他似有若无的回应,嗓门细细的,听起来像什么小鸟啾鸣:“嗯。” “你知道佛陀么?” 耳畔再听不到什么声音,唯有匀长安详的呼吸。 玄眧看着月华如洗的夜空,轻轻一笑,语调竟不自知地柔和了几分:“十几万年前,佛陀清池中曾有一颗白玉菩提珠。有只黑鲤误入清池,被菩提珠的无暇光华所吸引,便在那清池中长久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几万年。那珠子在佛下听禅经久,早已生灵,可它心无外物,便迟迟不愿化形。后来那黑鲤从罗睺处偷得一味相思引,哺给了菩提珠,菩提便对黑鲤生了情,情根种在珠芯处。佛陀知晓后,勃然大怒,下令即刻处死那只黑鲤。就在这时,那数万年不愿现世的珠灵化了形。” 说到这里,玄眧顿了一下,目光悠远,像是透过眼前薄雾般的月色回忆起珠灵初初化形时的模样。 少顷,又扬唇道:“真是皑如白雪,皎若明月。” “珠灵爱上了黑鲤,在佛前磕头下跪,求佛免那黑鲤一死,自愿投入轮回道,将真身与珠芯留在池中,忘情忘爱,也忘掉黑鲤,再历苍生八苦以替黑鲤赎罪。 “黑鲤因此逃过一死,在清池中潜心修炼,化龙前夕,他偷偷遁入轮回道,寻找那忘却前尘的菩提珠去了。 “他转世便是龙族殿下,为寻得珠灵在三界流连了五万年,流连成了三界有名的纨绔浪子。说起不务正业,诸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可又有谁知,他生来只为一事执着,此生也只为寻一人而活。” 玄眧闭眼抚了抚怜清自后脑披散下来的头发,朝莫邪山的方向走去。 “两百年前的法华宴,我一见你,便知晓自己此生再也不必入红尘。” 70 七年后,还是一样的夏夜,莫邪山腰长阶旁的松木依旧青翠如盖,夜幕中,一灰一白两个挺阔的身影踱步林间,灰衣的那位两手空空交叠背在身后,穿的是上玄门寻常的弟子服。身旁的白衣公子比之他来要更瘦削一些,手执一把长剑,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你十六哥特地下山找人给你裁的这身新衣裳,倒十分合适。” “十六哥向来心细。” 白衣公子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套光凭材质和绣纹针脚就能猜出其价值不菲的素色锦袍,没有多说什么。 “盘缠可带够了?” “够了。十六哥和二师兄他们怕我不够,白天又悄悄塞了好些进去。” 灰衣公子停下脚步,笑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对面的人跟着停下,一本正经道:“包袱变沉了许多。” “他们这是料到你会趁他们不注意,在夜里不辞而别。”怜城抬头望着垂挂天际的圆月,语气中难免带了两分怅然,“小十七,何不明日一早再走?” 怜清沉默一瞬,说道:“师兄们定会个个都要找我道别。” 怜城闻言不由得一笑,听出了怜清话里的无奈:“也是。一样的叮嘱你要听个十几遍,像小十六那样的说不定还要唉声叹气撒点眼泪,你还是悄悄逃的好。” “师兄们是爱护我的。”怜清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只是那样……大半日又过去了。” “你明白就是了。”怜城叹了口气,“他们自你出生起就把你团在手心,片刻不离地带着长大,谁让你磕了碰了都要自责好久,哪里舍得随随便便让你一个人下山。此次若不是师命难违……诶对了,你同掌门说过了么?” 怜清点头:“说过了。” “掌门可有另说什么?” 见对方摇了摇头,怜城拍拍怜清的肩:“掌门向来话不多的,他知道该说的我们都已经来来回回说够了。不过他也是极关心你的。不然上玄门十七个弟子,他也不会谁都教,却偏偏只收你为徒。”说罢又笑了笑,“十六个师兄,就没一个是闷葫芦,却把你养成这样。面冷心热,这点你倒像是掌门带出来的。” “此次下山,是师尊交给我的一次历练。无情诀心法我虽修至上乘,但总归没有实操过。师尊说,万事万物不破不立,我虽修的是无情道,但总要入世,才能出世。”怜清目光凝在虚空,“再者,这次在皇城作祟的妖孽,很可能是七年前伤我那只。即便师尊没有派我,我也是要去的。” 怜城神色一凛:“你是说……那只罗刹?” 七年前上玄门奉命去霜天漠封印怨灵,虽不知那里为何会积郁如此强大的怨气,但有掌门坐镇,一切也还算顺利。岂料就在封印快要结束之时,原本安分的怨灵突然躁动难捺,两相对峙之下,阵法中竟催生出了一只罗刹。修为虽浅,破阵而出时却带着冲天煞气,倘或让她就此逃脱,人间怕会不得安宁。 那罗刹大抵在阵中听见了师兄弟讨论怜清,得知上玄门还留着一个小弟子的消息,一出阵便朝莫邪山的方向奔去。他们原本并不担心,只觉得有掌门亲设的结界挡着,届时恰好可以在结界外将无路可走的罗刹就地剿灭。 结果追到莫邪山下才发现结界不知何时已被人破了,罗刹也得以从裂口中混入上玄门。众人当即慌了阵脚,也不管什么捉妖,去了怜清房中,发现人果然失踪后便随着罗刹一路残留下的踪迹去寻,最后在莫邪山一处峭壁底下的山涧旁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小十七。 至于那只罗刹,早就趁乱逃了。 怜城搭在怜清肩上的手顺着摸到怜清后脑,那里有一处指节长的伤疤。 “当年那罗刹说来也奇怪。虽掳了你,却没伤你,把你丢在山涧旁就独自逃了。原本听闻罗刹喜食人眼,那时我们漫山跑遍都寻不到你,小十六第一次急得哭天喊地,说要是你眼睛真没了,就把自己的挖给你。”怜城说着自己也微微红了眼眶,“后来你醒了,脑袋上摔出来的这个伤却经久难愈,我们又发现留在小厨房那些吃食你一点没动,问你发生了什么,你半点也想不起来。都说人生在世要历生死情三劫,当年你伤在那么要紧的位置,能醒过来我们就谢天谢地了,不敢强求什么,这也算你历了一遭生劫。只是你那些师兄,现在提起这件事都还只会垂首自叹,怪自己当年没照顾好你,怕你头上这伤再留下什么别的后遗症,日后复发,要是没人在你身边,总归难辞其咎。自那以后,一直到你十五岁,不管做什么,他们都想寸步不离地跟着。所以你如今第一次孤身下山,他们才那么放心不下。” 怜清听完,难得微微扬唇笑了笑:“大师兄何尝不是一样?方才那些话,怜清已经熟得要快背下了。” 怜城有些局促地笑了笑,仰头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对怜清道:“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年上玄门十数男儿,都是铁骨铮铮的单身汉,没体会过这句话的感觉。那年冬至,掌门抱着你回来,走完百步长阶就把你递给了我。你在那花布襁褓里,冲我们一笑,全门派的人一夜之间就多了个孩子,连最小的十六都跟着操心,随时大半夜不睡跑下床去看你,生怕你半夜醒了饿了没人照顾。结果就是你刚来那一年,基本上每个人到了大白天都是青黑的一双眼。只有你,夜里折腾完了,白天就安分,吃好睡好,可我们还要练功。有人气不过,冲到你面前,还没张嘴骂人呢,你就冲着人笑。这一笑啊,再大的脾气都被你哄没了。” 怜清略略颔首,任怜城轻轻摩挲着自己后脑那个疤,听得大师兄柔和地说道:“谁说我们家小十七古板?明明打小就机灵,还不会说话就知道怎么逗人开心。” 二人相视低头一笑,怜城像被开了话闸子,又接着说:“一直到你十岁,师兄弟们表面不说,心里其实总着急。想不通为何你就是比寻常人家的孩子长得慢些?别人家的孩子十岁都到大人的腰了,你呢?你就……” 怜城说着就比划起来,手掌比到大腿的位置:“你那时……只有这么高……小小的一个。掌门又不许旁人拿别的东西喂你,一日三餐只许你吃素粥馒头,又说十四岁就要开始让你练习辟谷之术,这一听可把师兄弟们愁坏了,十四岁,人还没长定型呢,就要断食……” “大师兄。” 怜城絮絮叨叨说得起劲,突然被怜清低低一声呼唤打断,他正眼去看,自己口中那个从小就让师兄弟们为他发愁的小孩子此时目光平顺地凝视着他,空中那轮玉盘点在松树梢头,有零碎的清光投向枝干缝隙,织成了一道道虚渺的剪影。莫邪山的月色十几年如一,时光穿梭期间似流水无痕,当年怀中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竟像是一眨眼就长得快和他一般高了。 怜城收了声,知晓已到告别的时候。 他轻咳道:“怀沙可带在身上?” 怜清微微举起执剑的右手。 “那就好。”怜城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什么还要叮嘱的话,便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怜清原本打算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道:“师尊有教过你们什么我没学过的功法么?” “没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怜清皱了皱眉,眼中升起一股困惑之色:“那夜宵禁后我睡不着,在小山后面见二师兄和十六哥在一起。” “怎么了?” “他们抱得很紧,二师兄把头埋在十六哥颈边……” 怜城忽地虚握着拳头放在嘴边,极大声地咳了两下,又四处看看,耳根渐渐有点发红,一脸严肃地问道:“你还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了。”怜清回忆道,“二师兄慢慢把嘴移到十六哥嘴上,就看到我了。” “……” 怜城咬紧牙根,在心里咒骂了数遍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该不该怎么让怜清撞见这档子事。 须臾,又平复了心绪问轻声问道:“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他们在练功。还让我不要去问师尊,说那是我不能修习的功法。” “啊……”怜城捏了捏拳头,眼神飘忽半晌,过后绷着脸,神色深沉道,“大师兄……突然想起来,确实有一样功法……那是修有情道的人学的,你……你不能学。” “二师兄和十六哥修的便是有情道么?” “不错。” “有情道需要那样学么?” “啊……呃这个……有的需要,有的不需要……时候不早了快下山吧。” “那哪些不需……” “下山。” “大师……” “走吧。” “大……” “早去早回。” 怜清被怜城推着朝长阶的方向走去,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大师兄,每次转过去都只能瞧见身后人面带微笑对着他摆手告别的面孔,心里有万般说不出的怪异之感,最后还是转过身,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天明时分,莫邪山弟子卧房门口。 “怜洛怜付你们两个给我滚出来!!!” 71 在怜城对着两个师兄敲打怒骂的同时,怜清已经走到了垣国帝都城郊的一处小树林。此时天色尚早,虽不至天光大亮,但夜幕已变成了一层薄薄的黑,透着些似有若无的幽蓝,半轮将隐不隐的残月和稀疏星光闪烁着镶嵌其中。 怜清倚树而坐,看着远处未开的城门,闭目养神,静待城内五更三点的晨钟敲响后再朝帝都前行。 师尊同他说,此次帝都邪祟作乱,害人者没有特定的目标,接连受难的,平民百姓有之,皇宫贵人也不少。若非要说死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那便是死去的皆为妇人。 民间至今为止已连续多日在不同的寡妇家中发现了尸体,死者都是户主,每具尸体都被夺食了双眼。而宫内的情况,从上玄门接到的密诏来看,死去的都是皇妃,已有十数人遇害,至于尸体死状如何,诏中并未细说,只急令门内下派弟子入宫除妖。事态究竟怎样,还得入了宫再看。 正冥想间,怜清耳畔捕捉到极隐蔽的一阵风声,来去都极快,若不是因为周边太静,很容易就会被忽视。林中没有起风,刚刚那声倒像是谁的衣袖极速翩摆时带出来的。 怜清戒心顿起,睁眼之时顺手抄起一旁的怀沙,眼芒如锋地惕视着四周,耳朵也不放过一丝声响。 随着城内晨钟鸣响,两道鬼魅一般的黑影从皇城上方蹿出,朝着远处一座小山丘奔去,速度快到荡入人眼时只剩残影,加上所过之处遗留的丝丝鬼气,怜清反应之余下意识便断定那绝非凡物。 趁着东西还没飘远,怜清起身欲追,刚一转头,余光瞥见身后又晃过一团黑影,这次竟离他不足一丈。霎时心叫不好,来不及思索便将怀沙从鞘中拔出,朝身后那抹黑影横扫过去。 剑风刚过,便听得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什么重物相撞的声音。 怜清收了剑,急急朝声源望去,只见身后最近的一棵大树旁蜷缩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人。那人影伏趴在地上,浓密的黑发从四面八方如杂草一般盖住了他的面孔,一身亮缎的玄袍从怜清的位置粗粗看去,虽质感极佳,却有许多破口,不可谓不褴褛。 怜清在原地静观半晌,那人像是受了什么重伤,一动不动,只背部会有微弱的起伏。可从一身比寻常料子贵重许多的华服来看,显然是个不怎么会受苦的出身。 出身虽不凡,却又像是受过什么极刑,怜清蹙了蹙眉,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漫向鼻腔,他看着树边几近昏厥的身影,一时更难以辨别这人是个什么身份,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城郊。 就在这时,一直蜷伏的人猛烈咳了两声,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略略偏过头,半睁的眼睛透过杂乱的发丝直直看向怜清,分明是在求救。 怜清走过去,鼻息间闻到的血腥味愈发浓郁,待彻底走近,蹲下身扶着人的肩把他翻过来正面朝天查看伤势时,才发现对方身下的黄土早已浸了稠稠一团暗黑的血液,而流血的地方,竟就在那人左胸肋下,伤口此时也汩汩冒着热血,由于衣衫是黑色,只看得出伤口周围的布料比其他地方深了一些。若不走近,根本无法察觉这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而这伤看起来竟像是才受的。 可刚刚,这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个…… 怜清眸光一震,替那人点了穴道临时止了血,赶忙问道:“这伤怎么来的?” 那人撑着半起身,一口气提不上来似的猝不及防倒进怜清怀里,动作间面前几缕发丝被晃到一边,露出满是泥污的一张脸,极艰难地抬起手,颤悠悠地指向怜清手中的怀沙:“你……你的剑……” 怜清瞪大眼,不太敢相信这么重的伤竟是出自自己方才点到为止的动作,况且他记得收招之后怀沙入鞘时并未沾染血迹,当下又拔出来正反来回仔细看了看,才确认它没有伤人。 怀里人在怜清沉默的等待中呼吸一凝,手也停止了颤抖,不过一刹,指着怀沙的那只手又颤巍巍抖动起来,沙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字:“剑……剑气……伤我……” 话一说完,人就偏头昏死过去。 怜清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一愣一愣的,怔忡几许,才摇着怀里的人唤了两声,无奈根本得不到应答,眼看着这人的呼吸越来越难以感知,怜清一咬牙,把人扛着匆匆背进城里。 72 好不容易找到家有点开门声响的医馆,伙计一大清早刚把门板搬开,就看见一黑一白两个公子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黑的神志不清,全靠身旁人扶持才能堪堪站稳,白的浑身是血,只有一张脸稍微干净些,此刻也略显苍白和疲惫。 那伙计还算有点自持力,直起眼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稳了稳心跳,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咕噜一声过后,原想拔腿跑回后院叫人,发现自己已经吓得迈不动步,当即头一转,扯着嗓子吼道:“掌柜的!” 闻声赶来的大夫也是被这一幕吓得醒了瞌睡,疾步过去和伙计一起将两人扶进内院,在怜清说了数次自己没事之后才专心致志替那黑衣公子诊断起来。 “身体别的地方都没有大碍,受的都是些皮肉之苦,只是左胸肋下这处伤得不轻,不过也没波及体内要害。待我开些外敷内服的药,再静养几日就能慢慢恢复。只是期间注意饮食,不要随意下床走动。此外,我看这公子精气并于肺腑,呼吸失畅,内里虚损,像是郁症,所以更别有太大的心绪起伏,免得积怨成疾,平生波折。” 怜清谢过大夫,又付了诊费,没多久伙计便端来一碗安神舒体的汤药。他不好推脱,当即服下,又除去沾血的外袍,拜托伙计去替那黑衣公子买身干净衣裳,林林总总处理完一切后,才疲倦地坐在床边,木木望着床上的人回神。 大夫早前给他们二人擦干净了脸和手,此时怜清才注意到卧榻之人的面容。 这是个极白净的少年,长眉高鼻,眉宇之间还带着些尚未长开的稚气,约摸不过十五六岁。睡梦中还紧蹙眉头喃喃自语,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开解的心结。 怜清怔怔看了一会儿,总觉得他有些像谁,但又说不出来。恍然间又想起怀沙自他进房后便被抛在桌上,便转过眼盯着不盈一丈处的那把神器陷入了沉思。 说是神器,其实怀沙与其他兵器相比,到现在也没表现出过什么更出类拔萃的地方。十四岁那年师尊带他去荟英堂挑选神器,又或者说,是让神器挑选他。那时大师兄伴他身侧,怜清一眼便看见了高居阁顶的怀沙。 薄而细长的一把剑,乌兹矿作里,白蟒皮为衣制成的剑鞘,未入鞘的剑柄不知由什么玉石而铸,与鞘身浑似一体,柄身依旧附以蟒皮护手,头尾两端的挖云白玉隐隐泛着青光。 大师兄察觉到他的目光,顺着望过去也看到了怀沙,眼中划过一抹赞许之色,嘴上却叹道:“剑是好剑,模样也配你,就是难测福祸。多年以来秉性未定,也没人能将它唤醒,只能束之高阁。” 话未说完,却听得铮然一声气鸣,阁顶的那把长剑已脱鞘而出,剑气破空,直指着怜清刺去。 “小心!” 怜城高呼声毕,身旁的小师弟已纵身翻至剑轨一侧,只见扑空的神器前招未落又起后招,凭空倒了个向,急急旋转间如破竹般朝怜清所站之处攻去。 怜城惊魂未定,正欲出手相助时,怜清已闪身避开了攻势,负手弯腰与膝齐平,脚尖转向再霍然起身一把握住了剑柄。剑身难驯,自内向外赫然一震,逼得怜清手腕一抖,整个手背都有些发麻。若要让他放弃,自是不依的,就着这个姿势以剑柄为支点发力一跃,侧翻之时将周身力气朝剑压去。再落地,剑依旧没有脱手,却已调了个头。 眼看手中的宝贝又要发难,怜清骤然放手,比二指为剑同那无主之器来来回回过了数十招。一人一物的博弈,只听得见风声急啸,看得见刀光剑影衣袂翩飞,直教人眼花缭乱,局势难以立判。待杀势渐收,怜清已擒着那柄长剑凛凛而立,剑脊指天,清冷寒芒直透眼睫,薄而坚韧的剑身竖在怜清眼前,剑上映出的是那小半张清秀而淡漠的脸。 怜城见尘埃落定,缓缓走了过去,面上愁云方散,看不出喜忧,只道:“神器择主了。” 又抬眼看着怜清:“起个名字吧。” 怜清垂眸片刻,沉吟道:“便叫怀沙。” 怀沙认主至今,除了它与怜清初见之时,从没爆发过什么异常。它秉性未定,从认主那日的行径来看,倒更像一把凶剑。为此怜清下山之前师兄们常常替他担忧,甚至说过不少次诸如“请求掌门给怜清换一把神器”之类的提议,都被掌门冷冷打了回去。 剑主倒不甚在意,日子越久越觉得自己手中这把剑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稀松平常甚至有些平庸,有时还没十岁那年二师兄给他削的桃木剑顺手。 直至今日,床榻上来路不明的凡人口口声声说被怀沙的剑气所伤,眼看无辜之人为之重伤卧床到如此地步,他才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掌控这把不知福祸的神器。 怜清想得累了,脑子也慢慢混沌起来,不知不觉便趴在床边睡了一觉。 玄眧感受到伏在手边的身影呼吸渐渐匀长,便停止了无休止的呓语,悄悄睁开一只眼看了看,确认怜清睡着再慢慢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人身后,两手穿过怜清腋下把人抱起来安安稳稳放到床上,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睡到了内侧。 怜清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天色已晚,窗外的光线透到房内,身后一片昏黄。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不远处门外的敲门声有规律地响着,怜清维持着闭眼的状态缓了一会儿,刚想动弹,却发现自己被什么禁锢住了。 他猛地睁眼,还剩三分的困意霎时烟消云散,眼前不是睡去时的床沿,而是漆黑的领口,衣领交叠处露出一点洁白的胸膛,此时正缓慢地起伏。而自己的双手,正环抱着面前这副身躯的腰部。 怜清的瞳孔一点点放大,等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姿势的时候,和他紧紧相拥而眠的人已经醒了。 搂着他后背的手怕他逃走似的把他圈得更紧了些,怜清枕着那人的手臂被迫离眼前的胸膛又近了几寸,他仰头去看,对上一双清澈懵懂的眼睛。 四目相视,两人不约而同眨了眨眼,而后怜清一把将人推开,噌地坐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整理着衣襟。 “呃——” 枕边传来一声闷哼,怜清低头去看,刚刚转醒的黑衣少年痛苦地皱起了眉,紧闭双眼,大概是伤口被刚才那一推弄得有些撕裂,他整张脸疼得拧作一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遇见这黑衣少年开始,怜清似乎就总在失手闯祸。自小便举止得体人人称赞的他哪里见过这些场面,更别提和人交颈而眠这种事,哪怕是最疼爱他的十六哥,也从未和他这么亲密过。 怜清乱了手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舌头都有些打结地慌忙问道:“你、你没事吧?” “没……事……” 少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嘴上说着没事,额头上已经痛得滴下了涔涔汗珠。 怜清翻身就要下床去找大夫,岂料一掀开被角,就被少年抓住了手腕:“别走……你别走……痛……” “我去找大夫……” “别走……我害怕……” “我……” “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了……”少年说完,兀自大口喘着气,喘了几口,好像就真的舒缓了些。 怜清动也不敢动,待少年看起来不那么难受,他才有些无措又懊恼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在床上……” “我也不知道。”少年费力地撑着起来,怜清见状赶忙扶着人靠在靠枕上,见对方垂下眼睫,眸中神色不明,语气有些无奈地说,“我正睡着,你不知怎么就上了床,嘴里喊冷,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往我被窝里钻,还要我抱……我被逼得都贴着墙了,你还往我怀里挤,没办法,我只好抱着你了……” 怜清听得瞠目结舌,现下暑气正盛,他就是脱了外袍,也不至于会冷成那个样子,更别提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可看这少年的凿凿神色,加上自己醒来时确如对方描述一般,他就是再不愿相信,也不能抵赖。总不至于是别人把他拖上床的。 怜清暗暗叹了口气,心中自责不已,看了看身旁气色不佳的少年,想来对方应该是没怎么休息好的。正打算道歉,门外的敲门声却再度响了起来。 73 怜清下床整理好仪容,应了声“请进”,伙计拿着新裁的衣裳进来。 “我也是目测这位小公子的身形,估量的尺码,往大不往小了做就是。”伙计将衣服放在桌上,看着玄眧,“最新的一批布料,上好的蜀锦!” 两人欠身道了谢,却见那伙计犹犹豫豫站在桌前还想说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二位客官,我们医馆……不留人过夜。”- 待收拾完从医馆出来,夜市正热闹,怜清看了看完全黑下来的天色,暗自庆幸自己提早一晚下山,耽误这些时候,正逢明早才是入宫面圣的日子。 “我们如今去哪儿?”黑衣少年略带着些兴奋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路。 “我们?” “嗯。”黑衣少年认真点了点头,两眼亮亮的,“哥哥不打算带着我么?” “可是我……” 话没说完,对面那双眼睛一下子露出了十二分的痛苦神色,少年握拳捂在嘴边,别开脸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怜清作势要去扶人:“你……你没事吧?” 玄眧咳了好一阵子,周围有些逛夜市的闲客被动静吸引得停下脚步望着他们窃窃私语,怜清无措地环视着那些人,又把目光放回玄眧身上,指望他拿主意似的。 少顷,咳嗽声停了,玄眧抚着胸口开始慢慢喘气。 怜清道:“你还好吧?” 对方没说话,等缓过来以后,才捂着左肋的位置,好不容易有些红润的脸色又微微发白:“伤口好像裂开了……” 怜清一听便吓得忘了自己一开始想说的话,急忙拉着人进了一家生意兴旺、伙计也多的客栈,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一面扶着玄眧,一面提着包袱和剑,未褪青涩的容颜覆上一层匆匆之色:“要一间上房,快!” 小二手脚麻利地带着他们进了顶楼的上房,听完吩咐便关上门下楼去打热水,怜清把手边东西放下,将玄眧按坐在床沿,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服。 玄眧一把抓住怜清,面露骇色:“哥哥干嘛?!” 怜清不明就里:“我看看你伤口……” 坐在床上的人神色晦暗不明,沉默地盯了怜清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闭上眼,任由怜清给他脱了衣服。 由于不知玄眧伤势如何,怜清每个动作都极其小心,等解开里衣系带,替人剐下左边的衣服后,怜清已累出了一层细汗,抬眼一看,床上的人依旧紧闭双眼,耳下和面颊上不知何时浮上了一层红晕,感觉到怜清在看他以后,脸一别,睫毛簌簌抖动了两下,喉结上下滑动,放在膝上的双手也紧张得捏成了拳头。 怜清自是不明白这人怎的紧张成这样。门派里的师兄弟们谁受了伤都是这样互相替对方看诊的,只有十六哥会被二师兄拉到一旁。除此之外,人人对此都习以为常。 他替人把衣服穿好,坐到桌边倒了杯水,松了口气道:“伤口没有裂开。” 听闻他坐远,一直不肯睁眼的人这才把头转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理了理衣襟:“是我多事了。害你白担心一场。” 怜清刚刚举着茶杯放到嘴边的手一滞:“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对方垂着眼不接话,怜清干咳一声,起身道:“你伤没好,便请在此暂住几日吧。” “那你呢?”玄眧撑着床沿抬起头,看着迈步出去的怜清,“哥哥此欲何去?” “不必叫我哥哥。”怜清没忍住,脚步一停,看过去,发现玄眧听他这么说以后眼色很快黯淡下来,赶忙补充道,“……折煞我了。” 他在上玄门按齿序排是最小的,身边人打小便是一口一个“小十七”、“小怜清”地叫,被叫了十六七年。虽然自己也老早便有了盼着门派赶紧再收个辈分年纪小他一些的弟子,让他也能体会为人兄长的感受,能有个弟弟去照顾的想法,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下山就收这么大个弟弟来照顾。 “我明白。”那人低下眼眸,声音也冷了下去,“哥哥不落凡俗,有仙人之姿。帝都之外,你愿意救我一命已是赏识。是我配不上这么叫你。刚才那一声,便是最后一声了。” 怜清站在原地看着那人颔首低头的模样,看了许久,神色懵懂地缓缓脱口道:“你……有点像个人……” 床上的身影难以察觉地一僵,不过一瞬,扯了扯嘴角,把头错开道:“我不像人,难道像鬼么?” 怜清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只道说多错多,干脆一闭嘴,干巴巴地留下一句“我再去开间房”便逃之夭夭了。 留在房里的人听着一墙之隔的木梯上显然已经乱了节奏和风雅的脚步声,嘴角的笑容逐渐在脸上漾开。 怜清再回来时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怀里抱着一个木盆,里面是小二已经调好温度的热水。 “你先将就着擦擦身。”怜清把木盆放到屏风后,“伤口不能沾水,忍几日。这几日就不要沐浴了。” 玄眧道:“你呢?” 怜清在屏风后忙着收拾,又替人找来帕子,一边忙着一边说:“我今晚就在你隔壁,若是有事就叫我。” 窸窸窣窣又忙活好一阵,才发现屏风外的人一直没有说话,怜清探出头去,只见玄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凝视着窗外,神色忧郁,颇有些顾影自怜的味道:“我知道了。” 又道:“你且去隔壁住吧,反正我这伤也不重,半夜若是出了事,神志不清难以开口叫人,估摸着也就是昏迷一时半会儿,二早起来便好了。若是没熬过去,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已对我仁至义尽,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第一好的人,我万不该再奢求什么。” “……” 怜清张了张嘴,没说话。 一切准备妥帖以后,怜清无声退出了房门,小心翼翼替玄眧把门关上,回到自己房中准备洗漱。 可最终却站在了墙边贴着耳朵去听隔壁的动静。 估摸着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耳边才隐约传来下床走动的声音。 怜清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便离开墙角,开始心不在焉地脱冠洗漱。脑子里却满是半盏茶以前自己在隔壁看到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还有玄眧同他说的那番话。 六神无主地洗漱完,怜清熄灯上床,在床上辗转几个来回,思来想去半晌,总提心吊胆地注意着隔壁的动静。 也不知怎的,昨日见的那位大夫叮嘱过的那些话开始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响。 “……我看这公子精气并于肺腑,呼吸失畅,内里虚损,像是郁症,所以更别有太大的心绪起伏,免得积怨成疾,平生波折……” 怜清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忧心忡忡地想,这人原是有郁症的。 他今夜同对方说了那么多话,先是让人误会自己把人当成了累赘,让人别管他叫哥哥。那人说自己配不上这么叫他以后,他也没解释几句便逃了。如今想来当真是句句都惹得人家悲从肺腑来,无话尽自哀。 现下明明是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又非要独善其身,同人分房,不是平白惹人难过心寒是什么?这些年学的礼仪风度,都叫他抛到哪里去了! 怜清越想越急,越想越悔,一个翻身就下了床,抱着被褥朝隔壁冲去。 走到廊上,怜清稳了稳气息,鼓足劲扣了扣玄眧的房门。 没人应。 他心里一沉,又连着扣了几次,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怜清一咬牙,踢开了房门。 房内一片寂静,窗户没关,一勾下弦月正好印在窗框内,月光借此冷冷地打进来,一个个模糊的黑影躺在床上,对方才的响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怜清把房门踢回去关上,抱着被褥走近,身子探进床帷细细看了看,发现那少年的身体有着微弱的起伏,轻轻舒了口气,又试着抓住那人的肩推了推,没多久,身下传来一声迷糊的“嗯”,怜清彻底放下心来。 那人慢慢转醒,一开始看见自己上方伏着个黑影便吓了一跳,待视野清晰后眯着眼打量清楚身上的人,才疑惑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怜清直起身,退出床帷,抱着被褥左顾右盼道,“我还是和你在一间房的好,若是你有什么不适,我也能及时察觉。” 说完便将被褥往地上一扔:“我就睡这里好了。” “那不行。”怜清在黑暗中看不到那人的神情,只觉得对方的声音端肃了许多,“既是为了照顾我,我怎么还能让你睡地上,要睡也是我睡。”说着便要起身下床。 怜清忙阻止道:“你有伤在……” “那就一起睡。”玄眧往后一让,拍了拍自己床榻一侧,庆幸此时是在夜里,怜清看不见他脸上难掩的笑意,“你若不愿睡床,我也绝不睡。” 逆光而站的人在床前踟蹰片刻,还是脱鞋上了床。 两人相对而卧,玄眧把被子盖到怜清身上,轻声道:“你是极好的人。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怜清心里乱七八糟的,又是想着除妖的事,又怕自己答得一个不对惹人伤心,干脆转了话头道:“你怎会一大早出现在城郊?” 对面默然不语,正当怜清不知是不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时,听得玄眧道:“从家里逃出来的。” “家里?” “嗯。”那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自在,“我母亲是隔壁县一位老爷的续弦,从嫁进府中时便带着我,那时我已有十岁了。老爷视我为己出,但没两年便突发急症走了。后来府中嫡子继承家业,那位哥哥向来是不太看得起我的,只因……只因我有些不足挂齿的喜好。原本只想相安无事地应付一些时日,等到明年春闱便不再寄人篱下,岂料他们竟将我关了起来,同对待畜生那般照养。我忍辱负重多日,前一晚趁他们不备,从府中逃了出来。” 怜清听得入神,嘴上没把门,直直问道:“什么喜好竟让他们如此厌恶?” 对方呼吸一凝,忍着情绪道:“人人皆有难言之隐,只怕我说出来,你便恨不得再也不与我有半点联系,哥……你还是别问了。” 听得那一声被憋回去的“哥哥”,怜清心思转了个弯,问道:“你是几年生人?” “什么?” “你是几年生人?”怜清重复了一遍,“我是丰庆二十五年的。” “我……丰庆二十六年。” “我比你大一些。”怜清不自觉地用手指捻了捻衣角,“若你不介意,往后便仍唤我一声哥哥。” “你不是不愿……” “我只是怕僭越了。”怜清道,“我惯是盼着能有个小弟的。你若诚心自愿这样叫我,那是最好不过。我很受用。” “当真?” “没有虚言。”怜清闭上眼,替玄眧掖了掖被角,“早些睡吧。明日还有要事。” 74 将将安静下来,窗外便有两道黑影掠过月下,怜清在黑暗中乍然睁眼:“有鬼气。” 言毕便要起身从窗口追出去。 玄眧一把拉住他:“带上我。”见怜清犹豫,又道,“留我一人在此,你难道不会分心?” 怜清想了想,自入城以来,满帝都便萦绕着一股浅浅的妖气,现下入了夜,鬼魅进了城,大妖也不再蛰伏。若将这人丢在这里,难保不会让他受到威胁。届时自己不在他身边,倒也说不准比之现在带上他,哪样更危险些。 “那便跟紧我,凡事都不要出头。若遇打斗,便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躲好。” 两道鬼影来去如风,过了大街竟在拐角处分道扬镳,怜清带着玄眧,速度不比以往,生生跟丢了一只鬼魂,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去处。余下的那只似乎与同伴一样一早察觉了他们的追踪,反倒丝毫不忌惮似的,只管朝目的地奔去。 怜清寻着鬼气紧随其后,对方也没有要把他们甩掉的想法,两人一鬼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在帝都各处上空划过,最后鬼影停在皇宫上方,眨眼过后,直直朝东南面一处灯火阑珊的宫殿俯冲而去。 那鬼魂落了地便隐去气息,怜清拉着玄眧站在殿外回廊的一处角落,由于此时早已过了宵禁,他们又身处守备森严的皇宫,行事比之刚才便不免多了几分谨慎,不敢轻举妄动。 怜清抬眸四顾,确认周边暂时不会有巡逻的禁军突然出现,便拉着玄眧走向殿门,欲在门外探听殿内风声,若稍有异常,便进去救人。 刚刚走进,就听得里面传来极清脆的一声哭喊。 怜清神色一寒,伸手便要推开殿门,却硬生生被玄眧拦下。他不明所以地看向玄眧,只见对方眼神有些忽闪,小声说道:“哥哥再等一下。” 怜清虽心有疑惑,还是按捺住了对着玄眧问个仔细的想法,无声朝殿门又靠近了些,想要仔细听听里面的动静。 未几,又是一声短促的哭叫,接着便是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呻吟,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一会儿叫人“慢些”、一会儿又叫人“快些”的胡话。怜清原本被耳边听着的这些响动弄得犹疑不决,搞不明白里面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知那女子的哭喊究竟是因被鬼魂所扰而生还是受了其他什么折磨所致。转眼去看玄眧,对方闪避着视线,紧抿双唇,也不想为他解惑似的。 突然,殿内响起一声尖锐的乞求,直传到门外二人耳中。 怜清顾不得许多,当即便要抬脚破门冲进去救人。 玄眧见状死死拉住怜清,低声喝道:“哥哥要干什么?!” “救人!”怜清云眉紧蹙,急得眸中已见少许怒意,“你没听见房内有人喊‘不要’么?!” 玄眧语塞至极,一句解释卡在喉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咂嘴咂舌半晌,只憋出对怜清而言说了等于没说的一句:“此不要……非彼不要……” 怜清眼中疑云更浓,生死攸关之事非同小可,还欲争辩时却在离房门不远处的殿中传出了脚步声。二人对了个眼色,纷纷屏息凝神躲到宫殿另一侧去。 未几,殿门打开,从中走出个模样济楚的年轻人,眉目俊秀,神色深沉,约摸三十来岁,着一身玄色长袍,肩袖上用银线绣着五爪飞龙的暗纹,负手静立在门前台阶上,独身站着,却有股傲睨万物之姿。 远处的宫门口忽然闪烁起微弱的烛灯,待烛火近了,才发现那是提着一盏夜灯的老太监,正躬身佝偻着朝殿前那人走去。只因穿着深色宫服,隐在了夜色之中,叫人只见一攒星火在慢慢逼近。 那老太监走到年轻人身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将挂在臂弯处的暗色斗篷服侍着那人穿上,声如蚊蚋道:“陛下……” 隐在斗篷帽檐中的那张脸被阴影遮去了大半,只堪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莫要多言,走。” 老奴才颤颤巍巍应了声诺。又见那一盏烛火匆匆从殿门跃动着走远。 未等怜清走回门口继续打探,宫门涌进两列提灯而行的宫女和内监,行色没有方才那老奴一般规避,反倒十分有规矩地列队在殿前,整个宫院忽地灯火通明,领头的宫女欠身前去敲了敲殿门:“娘娘,可要奴婢服侍您沐浴洗漱?” 殿内的声音与先前怜清所听判若两人,再没什么娇俏婉转的调子,只声色如雪地说:“不用。” 宫女似乎也有些猝不及防,反应了一瞬,很快便屈膝行礼道:“是。” 一班人马又如进来时那样恭谨着退出。 院中彻底安静下来,房内也熄了灯,想来是那位娘娘已然安寝。 怜清没慌着出去,脚步驻在原地思索着什么,天边却红光一闪,有一赤红的身影朝远处掠去。 好强的鬼气! 怜清眸光如针尖般刺向那影子离去的方向,极快速地对玄眧叮嘱道:“此地应当没有危险,你且好好待着,等我回来找你。” 说完便纵身朝那赤色鬼影追去。 一人一鬼交手,怜清竟觉得对方连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没有使出,不过是以逗闲之势同他打闹,他却已经左支右绌了。 一直纠缠到城墙边一处无人之地,那赤色鬼魅悠悠收手,现了原型。 怜清定睛一看,眼前现形的鬼魅没有三头六臂,更不是什么牛头马面,而是位浑然一副风流相的红衣公子,生着一双赤瞳,正满眼笑意朝他望来。 怜清抬手召出怀沙,作出防备之势,对面却在看清他的第一眼时便神色一愣,眼角笑意倏地消失,略有些震惊地唤道:“长舒?” 怜清眸中凌厉之色丝毫不减,持剑横于胸前:“谁是长舒?” 红衣公子闻言皱了皱眉,上上下下将怜清来回打量了几遭,眉宇覆上一片了然神色,扬唇作揖道:“是在下唐突,认错人了。” 见怜清不睬,他亦不恼,只是脾气耐性似乎都比追逐时好了许多,笑着解释道:“在下九幽冥主韩覃,乃天地间一半鬼半神,此次前来人间只因地府被不速之客放出了两只游魂。原本这也是常事,只要不出乱子,地府是不管那些不愿轮回的孤魂的。可那两只游魂来了人间,竟扰乱纲常,妄自残害生灵,在下这才不得已前来查看一番。” 怜清依旧冷冷地:“为何不管?” “人世阳气,忘川河水,不入轮回道之鬼魅,自有他们要承受的代价与磨难。” 怜清见对方确无他意,将信将疑地收了神器,回礼道:“那前辈可查看到了什么?” 韩覃听到“前辈”二字时眉睫一跳,生生忍住了心里迸发出来的笑意,一本正经摇头道:“追到皇宫,畜生便没了气息,想来是依附到活人身上去了。” 怜清垂眸沉吟道:“我昨日入城时见他们从城内逃窜出京,入夜方归,想来明晚也是如此。待晚辈明日入宫面圣,夜里将那妖孽逼出皇宫时,还请前辈在宫外配合,将其一举擒住。” 韩覃再听“晚辈”二字,实在忍不住不笑,只能瘪着嘴煞有介事点点头赞同道:“好说,好说。” 怜清见这人五官逐渐扭曲,神色也愈发怪异,只多看了两眼,并不置喙,又欠身道:“既是如此,那晚辈先行告退。” 两人拜别过后,怜清朝追来的方向走回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走出不远,背后似乎便传来了极放肆的笑声,又像是有些忌惮,笑了笑,又收回去,收不住,又笑出声。 这边玄眧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数地砖,数着数着,就听见一墙之隔的殿门无风自开了。 玄眧抬了抬眸,记得自己在此之前并没听到房内有任何的脚步声。 须臾,门槛上跨出一双肤色苍白的脚,瘦骨嶙峋,像是被抽干血肉一般。再往上走,玄眧看得一个袅娜娉婷的背影,黑发如瀑,穿绸裹缎,金丝滚边的袖口下是一双干瘪得只见皮包骨头的手。 玄眧眼中闪过刀锋般的寒芒,抬脚一跨,便走出了藏身的暗处,负手扬眉看着阶上不知是人是鬼的身影。 苍穹中的稠雾如风吹般四散,向此时阴寒鬼寂的院中洒下泠泠月光。 那背影猛地转头,干瘦得好似骷髅的一张脸上只剩两个黑魆魆的眼眶,失了五官的面庞毫无生气,却仍能射出来自阴诡地狱般森然的目光,直直凿向隐了神息的玄眧。 见来人不为所动,挂在骨架上的皮囊面容微微抽搐,一个转身便向玄眧袭来。 还没靠近一丈,玄眧脚下尚未挪动半分,只眼色一凛,一声凄厉的惨叫霎时响彻殿前,却是个粗狂的男音。衣着华贵的妃子被震退数尺,倒在地上,皮贴骨的脸上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眶露出恨恨寒意。 玄眧扫了一眼地上的妖孽,踱步过去,半蹲下身捏住那副骨架的下颌,皮是人的皮,骨是人的骨,魂却不是原身的魂了。 “孽畜,该招惹谁招惹谁去。” 语毕收手,起身不再置理。 那妖孽迟疑一瞬,见玄眧对他确实没有兴趣,迅速攀柱而起,朝西北处蹿去。玄眧跟在其后,见那附身之鬼停在一处极恢宏的宫殿前,对着紧闭的殿门轻轻吹了口气,如纸片一般从毛发宽的门缝中钻了进去。 远方有熟悉的气息,玄眧朝着宫墙处遥遥一望,闭眼感知到怜清的方位,闪身回了之前等人的地方。 75 怜清赶回先前安置玄眧的宫殿,还没走进宫墙,便听得一声哀叫,随即加快了脚步跃过墙头朝叫声处奔去。 却见殿门大开着,玄眧仿若受了什么东西一击,正摇摇晃晃要倒地而去。怜清闪至玄眧身旁,忙将人扶好,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少年此时整个人软绵绵的,顺势便靠倒在了怜清怀里。 “哥哥……”少年声音极其虚弱,“我听你的话,在此好好等着。结果那东西出来伤了我,便跑了……” “跑去了何处?” 少年摇摇头:“他太快……”又忽地闷哼一声道,“好痛……” 怜清把人搂得更紧,十分担忧道:“何处痛?” 他现下也顾不及去追那踪迹难寻的鬼魅,刚才自作主张把人留在此处,信誓旦旦地说这里没有危险,岂料自己前脚刚走,后脚那妖便跑出来伤了人。对方将身心全权托付于他,自己却害得别人如此下场,如今也不知有没有伤到要害。人家还不比自己是修道之人,不过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自从遇见他,一路以来是旧伤未愈新伤又起,怜清简直懊悔得恨不得把这些伤全转到自己身上。 少年把脸埋在怜清肩头,难耐地磨蹭两下,似是已经痛得有些神志不清,两手也搂住了怜清的脖子:“哪里都痛……哥哥救我……” 宫中打更的梆子声离他们越来越近,皇宫不是别处,他们能在此待上这半个时辰而不被人发现已是不易,若此时要再去别的宫殿搜查那鬼魅,便是将此地当做无人之境了。 怜清低头看看怀里逐渐没了动静的人,召出怀沙,御剑而归。 回到客栈,玄眧已经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地蜷缩在床上,只时不时因为难受而发出一些细微的哼唧声,嘴里也不知在说着什么呓语。 怜清俯身靠近玄眧嘴边,含糊不清的呢喃传进他耳中:“痛……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怜清眉宇间划过一抹歉色,极心疼地温声问道:“别怕……你告诉我,你哪里痛?” “我不知道……” 怜清只能试着在他身上各处探探。 “可是这处?” 玄眧摇摇头。 “这处?” 还是不对。 怜清按到玄眧侧腰:“这里呢?” 玄眧吃痛地呻唤了一声:“再过去些。” 怜清往后腰挪了一寸:“这里?” 玄眧把下唇咬得泛白,不肯说话。 怜清急了:“是与不是?你说说话。” 身下的人沉默了一瞬,咬住牙根,一闭眼,把手伸到后腰握住怜清,沿着自己的腰腹极缓慢地,一点一点挪到腹中的位置。 “这里。”玄眧半睁开眼,睫毛簌簌抖动,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怜清,里面一片风起云涌,“哥哥揉揉。” 怜清被玄眧的眼神看得微微发怔,耳边嗡的一声,玄眧说的话不过脑子便被他木讷地重复了一遍:“揉……揉揉?” “嗯,哥哥揉揉。” 玄眧将手从怜清的手腕往下移动,移到二掌交叠,手心贴着手背。手指一蜷,便握住了怜清。 他定定看着笼罩在自己上方的人,目光如炬,也不准对方错开似的,两道视线一引一随,在二人面目间交缠,谁也不肯看向别处。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像这样。”玄眧声音低低的,刚好是怜清能听到的音量,若稍稍起身,便听不清楚了。 怜清一肘撑在床榻上,被玄眧拉得离他只有数寸也未曾察觉,只知此刻自己的手背手心都是烫的,放在一个极柔软的地方被人带着朝那处打着圈儿地按揉,手下的那副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在回应他手心的动作。蜀锦缎子又薄又清凉,身下人的体温隔着几层衣料被削弱了传到他的掌心。 也还是烫。 “哥哥脸怎么红了?”窗外一袭凉风泼来,带着刮过耳边好像有些笑意的声音。 “呃?”怜清胡乱眨了眨眼,一把将手从玄眧身下抽出,起身转头看着别处,“我……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想什么?” 想什么? “想……”怜清低下头,两手放在腿边抓成拳头,指甲盖都要掐进肉里,眼睛左看右看,脑袋混沌一片,什么都想到一二,连十四岁辟谷前吃的最后一顿饭都想了,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想那个……”他一下子转过身,灵光一闪地记起韩覃出现以前自己在殿外思考的事情,“啊……就是……我们之前在殿外听到的声音,那位娘娘的语气和对陛下说过的话……我觉得有些耳熟,以前好像在别处也听过。” “哦?”玄眧眼底笑意深深,只道自家长舒真是好耳福,床笫之欢虽没亲自尝过,听倒听了不下一次。 面上只是微微扬了扬嘴角,还是一副虚弱的神色,耐心问道:“在何处听过?” “在……”怜清认真思索了一下,“有天夜里,在二师兄的房外。只不过那声音像是十六哥的……” 玄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翻身,背对着怜清,忍笑忍得咳嗽,生生打断了怜清的思路。 “你没事吧?” “没事。”榻上的背影朝身后摆摆手,咳够了,便端端靠着床头坐起身,“早知哥哥仙风道骨,没想到门内还有如此多的师兄师弟,不知哥哥是哪家道派弟子?” 怜清下意识打直了脊背,正色道:“莫邪山,上玄门。” “上玄门……”玄眧作沉思状,问道,“听闻上玄门七年前举派前往霜天漠封印邪魔,只留了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弟子在门,名唤怜清。如今估摸着年纪看,那名小弟子莫不是哥哥?” 怜清颔首默认,道:“那时我法力低微,不能替师尊解忧,反倒使众人为我担心一场。” 玄眧眉睫一跳:“怎么说?” “师尊临走时为我布了结界,可不知中途被何人所破,从霜天漠逃走的妖孽借此进了上玄门,擒住了我。” “你受伤了?!”玄眧的语调一下子有些上扬。 怜清被玄眧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点头道:“没受什么重伤,只是摔到了后脑,忘记了一些事。”又道,“此次下山,便是来寻那只在霜天漠逃走的大妖。只是当年破我师尊结界者究竟是何方妖孽,永远都不得而知了。” 玄眧看了看怜清:“或许那人,不是故意的……” 怜清不解:“破人结界,还是我师尊所布下的那等结界,也能一不小心么?” “我的意思……可能那人,是故意不把结界修复的。他只是一时高兴,便忘……唉罢了。”玄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着越解释越给自己抹黑,话锋一转,说道,“哥哥说你后来忘了一些事,有没有可能恰好把破结界的那人给忘了?” “是有这个可能的。”怜清道,“那几日的事,我总记不大清楚。若以后想记起,怕是只能靠运气。” 玄眧笑了一下:“自打最初见面起,哥哥便一直说我像一个人,可是看哥哥的模样,似乎也说不出我像谁,莫不是下意识将我当成了你忘记的那只妖怪?” “休要胡说。”怜清板着脸道,“妖是妖,人是人,若你当真是他,我怎会善恶不分?你以后也不要如此妄自菲薄。” “可哥哥从未问过我姓甚名谁。”玄眧把脸别向床榻内侧,“哪怕是这店中的伙计,哥哥招呼人时都会问一句名讳。只有我,哥哥从未关心过。想来是早就做好了要与我一拍两散的准备。也是,店小二尚且来一趟帝都就会打个照面,哥哥以后是皇家贵人,这辈子指不定要来多少趟。我一个无依无靠的穷书生,日后能不能考取功名还不一定,哪能奢望让哥哥把我放在心上。” 玄眧没有再多言,只是眼神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下去,怜清看着这人眉眼间逐渐攀升的悲切之意,只道自己又把人的忧思郁症给引出来了。 他前一两日太忙,况且一见这人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加之满心都是对方的伤势,又被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似乎总没什么唤他名字的时机,于是这事也就忘了。若是现在立马上赶着问人名讳,似乎亡羊补牢的心思又太明显了些,一时间哑口无言,悄悄朝床边走近两步,落座床沿,不自觉攥住了被子,倾身过去小心问道:“你可还难受,要不要……再给你揉揉?” 靠在床头的侧影微不可查地一僵,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好些了,就是腹部总觉得有些凉,要是能拿什么暖暖就好了。” 怜清听完便要起身:“我去给你拿热巾。” 玄眧将人一把拉住,哭笑不得道:“拿热巾作甚?将我衣服打湿了,岂不更凉?” “那……” “就用手吧。”玄眧将腰封松开,“哥哥掌心总归是热的。” 见怜清迟疑,他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怜清看着玄眧一气呵成的动作,不自然地错开目光,见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抿了抿嘴,一手拉开玄眧的外衣,一手慢慢探了进去。 待掌心从胸口游走到玄眧腹中的位置,怜清的指尖有些发颤,耳朵后面也红了一片。手心隔着一层聊胜于无的里衣贴住玄眧,慢慢按揉着把那块地方捂热,期间二人相对无话,玄眧幽幽盯着怜清,后者扭头看地。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怜清掌心出了点细汗,眼看这人面上绯红就要烧到眼下,玄眧顺势抓着身前的胳膊轻轻一扯,再朝内翻了个身,怜清没有准备,被他拉倒在床,躺在了枕上,眼前只剩玄眧铺散在枕的黑发和一个后脑勺。 胳膊被玄眧夹在手臂和肋间,怜清听得枕头那边徐徐说道:“舒服多了。哥哥快睡吧。” 76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怜清突然问道:“你不是被妖伤了?揉揉就好了?” “……” “睡着了?” “……” 怜清:“……”- 没睡几个时辰,便又起来要入宫。 客栈里宫门不近,要过几条大街。刚下楼,目之所及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或多或少都有些沸腾,似是聚在一起交谈着什么奇闻异事。 怜清拦住在门口揽客的小二,询问一大早这街上都在议论什么。 “客官外地来的?”小二一看便道,“咱们这京城啊,近来可不太平。已经连着大半个月死人了,死的还都是——” 小二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怜清接话道:“都是寡妇。” 那小二却不接。只看了看怜清,眼神闪躲着:“您姑且就当这么着吧。总之啊,昨夜又死了一个,也是寡妇。” “在何处死的?” “家里呗。”小二不欲多谈,眼睛已跟着朝店里走来的客人飘远,一副准备抬脚过去招呼人的模样,又偏过半边身子对怜清小声道,“都是在家里死的。死的时候,眼睛都没了。” 怜清拉着玄眧离去,后者见他有些出神,便问:“哥哥可认为是昨日那鬼魅干的?” 怜清摇摇头:“那鬼魅入了宫便依附到凡人身上,估计昨夜遇害的便是那宫里的娘娘。既已附了身,应该没那么容易再出宫杀人。” “那这凡间杀人的另有其人?” “我们在宫外,不是还跟丢了一只么?”怜清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一定净是那两只鬼魅干的,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在皇城作祟。”毕竟这满皇城一入夜,除了鬼气,还有难以不让人察觉的一股妖气。而宫外寻常妇人的死法,照师尊说的,更像是七年前那只罗刹鸟所为。 若宫内是鬼魅杀人,宫外罗刹鸟作祟,那便对得上了。只是不知昨夜跟丢的那只鬼魅去做了什么。 从偏门入了宫,怜清递上上玄门名帖,便有人领着他们去面圣。一路换了几队领路人,最后由内监带着在一处寝宫前候旨。 里面传来宣见的声音,两人才得进两道宫门,穿过一进院落,来到一处殿前。 玄眧抬头看了看,正是昨夜他跟着那鬼魅最后到的寝殿。 殿中有侍卫也有内监婢女,此时个个噤若寒蝉,皇帝斜卧在长榻上,脸还是那张俊秀的脸,只是现下略显苍白,有些精力不济的模样。他脚下不远处有个担架,盖着白布,白布下当是昨夜遇害的妃子。 二人行了礼,垣帝掀起眼皮看过来,声音有些沙哑疲惫:“二位便是上玄门委派的道长?” 怜清不动声色地用眼尾扫了扫玄眧,作揖道:“是。在下上玄门弟子怜清,这位是小师弟——”他停了一下,又道,“怜净。” “怜清道长。”垣帝微微颔首,眼风一扫身旁的老太监,那人便喝退了下属,只留他们四人在殿。 待众人离去,老太监掀开白布,起身朝他们走近,用一副苍老而平稳的嗓音对怜清道:“道长请看。” 那是具枯瘦黄瘪的干尸,身上穿朱戴翠,光凭打扮却难以令人想象出死者生前的样貌。裸露在外的皮肤纹路横纵,似布袋一样粘挂在骨架上,没有一点血肉,整个躯体像被凭空抽干似的,皮包着骨。若将那副皮囊撕开,只怕骨头也脆得一碰就碎。若非老太监亲口所说,这很难让人相信是刚死不久的尸体。 据老太监所言,这是陛下昨夜临幸的妃子,算起来,已是死在皇帝枕边的第十七位皇妃。 “陛下都是召妃子来此侍寝么?” 老太监朝身后的皇帝看了一眼,见对方垂眸不言,便答道:“起先侍寝的娘娘们是来此陪伴陛下的。后来这宫里的妖孽开始作祟,每日陛下醒来时枕边人都是这副模样,就改了规矩,让侍寝娘娘们在自己宫里候驾。结果在别的宫里就寝,情况还是照旧,陛下一觉醒来,枕边人就成了干尸。昨个儿陛下去这位娘娘宫里,临幸完了便回来,谁曾想今早一起,这尸体竟自己爬到了龙床。” 怜清道:“那陛下没有临幸任何人的时候呢?” 老太监一噎,又转回去看了皇帝一眼,见对方还是默许,便徐徐说道:“那妖孽就在后宫随机挑选一位娘娘,杀害了送到龙床上。” 至此两人便明白了。 若想要自己心仪的妃子免受其害,皇帝就得临幸别的娘娘。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皇帝在静默中缓缓开口,沉稳低哑的声音里自带几分威压:“今夜朕会去惠清宫找宁妃,届时劳烦二位道长在宫外等候,待那妖孽现身,便一举将其拿下。” “宫外怕是不行。”玄眧道,“那邪祟一来就直冲殿内,朝娘娘身上附去,若我等只在殿外,见其踪迹再追随而去,只怕会慢人一步。” 皇帝抬眼看去,目光冷冷射向玄眧:“难不成你要堂而皇之守在殿内?那妖孽见了你们,还敢下手吗?” “这有何难。”玄眧道,“师兄扮作宁妃,我扮作陛下。既免那妖孽伤人,又保证我能二人及时捉妖,岂不两全?” 老太监正想呵斥“大胆”,却因垣帝一个手势噤了声。 良久,年轻的皇帝闭了闭眼。 “就依二位道长。” 怜清行礼告退,转身时淡淡看了玄眧一眼,很快便把目光收了回去。 出宫的路上怜清目不斜视,问道:“你觉不觉得遗漏了什么?” “动机。”玄眧道,“那鬼魅若只是单纯地想要杀害妃子,为什么非得把尸体送到垣帝枕边,让他日日受惊。若要加害垣帝,也有千种万种方法,直接杀了,垣国离灭国也不远了,总之没必要用这么恶心人的方法折磨他。除非那邪祟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垣帝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生不如死。” “这便是那鬼魅与垣帝之间的私仇了。”怜清道,“我们能想到,那垣帝呢?” 玄眧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可是他不告诉我们。也不让那老太监告诉我们。” “那老太监知不知晓还另说。”怜清停下脚步看着玄眧,“你有时倒不太像个书生。” 玄眧偏头问道:“为何?” 怜清不答,转身继续走着,走了几步,声音才慢慢传到玄眧耳中:“我听闻书生都比较古板,不语怪力乱神,不窥他人私密。” “哥哥觉得我多嘴多舌?” “你是极机敏的。”怜清瞥了他一眼,说道,“遇事脑子转得也快,能先想到许多旁人所不能想,春闱一定难不倒你。”进了客栈,怜清直朝楼上客房走去,“只是下次若遇上别人,别随意让同伴扮成妃子。” 玄眧跟在怜清身后,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低头一笑。长舒无论在何处,天上人间,生气时都是一个样,再恼怒说出口的言辞也是温雅的。 卯时入了宫,惠清宫已屏退了大部分随侍,玄眧被带到别处换衣,怜清则被一堆内监服侍着换上了宁妃侍寝时的装束。不知是垣帝特意叫人裁改过,还是怜清身形骨架本就单薄,一条缕金纱裙套上身后肩颈腰线处竟都恰到好处地合适,只是稍短了些,寻常女子拖地几许的裙摆到他这里却露出了脚踝。 怜清抬手看了看身上的几层薄纱,见内监就这么躬身退了出去,赶忙问道:“不要外衫了么?” 领头的怔了一刹,把腰弯得更低些道:“娘娘们侍寝最多就穿这么些了。”说完也不管怜清的反应,就这么走了。 未几,又进来几个穿着白粉罗裙的侍女,说是替他梳洗打扮。宫里的规矩怜清也不好造次,便尽数依了。描眉画眼,浅施粉黛,一番折腾过后梳妆台上的八角镜里是一派衣香鬓影。 侍女退出不久,殿外有内监高声唤宁妃接驾。 怜清按规矩跪伏在地,待礼仪章程走完,他略略抬起脖子,目光沿着眼前的软缎黑靴向上,是银线勾出暗色龙纹的玄袍,半束的发髻上压着衔珠金冠,金冠下是被月色照得轮廓模糊的小半张侧脸。 怜清呼吸一凝,脱口便道:“师尊?” “什么师尊?” 玄眧转过身,将怜清好生扶起,等人站好后,再将目光转回怜清脸上,随即眸光一滞,眼色深深地向下游走,将怜清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至床榻坐下,玄眧看着皱眉走神的人,忍不住打趣道:“哥哥真是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能与之比肩的绝代风华。” 怜清被说得回了点神,只是目光还没转回来,知晓玄眧这是笑他这身女子打扮,耳根一红,不免恼道:“休要胡言乱语。” 玄眧不辩,又问:“哥哥怎么不看我?是我不好看么?” 怜清再走神也禁不住这么玄眧这么叫唤,暗暗叹了口气,看着玄眧:“你自是十分好看的。” 话音未落,窗外刮进一卷凉风,生生将床尾两盏烛台吹灭,整个寝殿霎时陷入了半明半暗的昏黄之中。 “来了。” 玄眧一把将怜清压倒在床,翻身而上,衣摆挥动间两臂撑在怜清身侧,将人全全笼罩在自己身下。 怜清心中警铃大作,眼里方才的柔和放松也所剩无几,目光扫射着四周,嘴上却问道:“来了便来了,你这般姿态是为何?” “我要保护你。” 怜清不由得有些发笑:“你护我?” “我护你。”玄眧就这么俯视着怜清,床头两盏烛火在眼底跃动,“不管护不护得住,我想护,我便要护。” 半晌,见怜清好像被他这番话说懵了,玄眧忽地轻笑出声:“不逗哥哥了。” 他将头慢慢靠近怜清,两人眉眼不盈一寸之时,在身下人愈发无措的眼神中略略偏头,埋进了怜清的颈窝。 “既是做戏,便要做个全套。” “怎样的全套?” “这样。” 玄眧说着将一手向下,握住怜清的一侧大腿一把分开,跨腿挤进怜清膝间,两手捞着怜清的膝窝便往上提,不过眨眼,二人竟就变成了怜清两腿夹着他腰的姿势。 胸膛贴着胸膛,怜清莫明心跳得厉害,或是玄眧也感觉到了,便说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哥哥方才把我认成了谁?” “我师尊。”怜清耳侧捕捉到了殿外的风声,亦知晓越是此时越该迷惑那待在暗处的鬼魅。两手也攀上了玄眧的肩,半是迎合做戏半是真心实意地靠近玄眧耳后问出了那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玄眧。”答话的人像是毫不在意现在所处的这番险境,只把怜清问的这句话当作了眼下最重要的事,从怜清颈边抬起头,眼底甚至还泛着笑意,“哥哥记好,我叫玄眧,不要忘了。” 怜清被玄眧突然抬头看过来的目光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只条件反射地回视着,木木重复道:“玄眧。” “嗯,玄眧。”他第一次见一直以来都有些郁郁的玄眧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怜清哥哥万万记好,切莫再认错人。” 77 床头烛光忽地一灭,怜清翻身把玄眧压在身下,原本搂着玄眧脖子的右手从他身后抽出,风驰电掣朝前一扬,听得怜清铿锵唤道:“怀沙!” 薄纱广袖中霎时寒光一闪,怜清剑走如飞,倒执长剑朝自己右后方横刺而去,电光火石间,两人还未起身,便听得床尾传来一声惨叫,声线极其粗放。剑芒铮然,一瞬的光将黑暗中的鬼魅模样折射在剑脊之上。 怜清向后瞥去,那竟是个披甲的将军。 顾不得思考许多,他按着玄眧的肩,倾身下去在枕边极快地叮嘱道:“玄眧,不要乱跑。”转眼便随着鬼魅逃走的残影破窗追去。 被突袭的鬼魅负伤逃到宫外,还未出城便闯入一道无形的结界,被同怜清里应外合的韩覃抓住。 “跑?我让你跑!”结界内韩覃迎头一掌,那鬼魅被劈倒落地,正头昏眼花看不清天地,又被拎着脖子提起来,死死卡在了韩覃的胳膊肘。 怜清及时赶到,见鬼魅已被擒住便松了口气,慢下速度,走到韩覃身前端端抱剑行了个礼:“前辈。”又看了看那终于现形的鬼魅,原来方才在皇宫中匆忙一瞥并非是他眼花,这鬼魅确是个身高八尺的英武大将模样,此时虽受制于人,但也不卑不亢,昂首直身,眉宇间一片杀伐之气。 韩覃原本没认出眼前之人,等怜清走近了再定睛一看,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长、长舒?!啊不、不是……那个你、你叫什么来着?” 怜清有些不自然地把脸别开:“怜清。” “哦,怜清。”韩覃的目光死死钉在怜清身上,看不够似的,平日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又上来,一时手下也松了力道,“你怎的打扮成这副模样?”又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是哪位仙姑来凑热闹。” 怜清皱了皱眉,显然已是被韩覃这番无心之语惹恼,但碍着眼前的形势和自己这副打扮,强按住心中不快,打算商量正事。那鬼魅却趁韩覃不备,一下子从韩覃怀里挣脱了。 怜清见状反应极快地拔出怀沙,掷剑而追,削铁如泥的剑刃刚挨上那鬼将军的侧颈,怜清便抓住了剑柄,借力纵身挡到鬼将面前,怀沙在他肩头打了个转,此时被怜清拿着直指鬼将喉咙。 道士说出的话同怀沙迸射出的剑气一般冰冷:“你还想逃到哪去?” “逃?”鬼将先是哼了一声,随后沉默半刻,仰头放肆大笑,言辞间尽是淋淋恨意,“我早已身死,一介鬼魂,这世间还有什么惹我去逃?我只是恨……恨自己灰飞烟灭前未能让那过河拆桥的狗皇帝去皮脱骨,永堕无间!” 这类话韩覃在九幽的忘川前每日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不入轮回的鬼魂,所思所念不过“不甘”二字,因有不甘,才生执念,或因贪欲起,或因遗恨生,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他信信踱步到这鬼将身前,懒得听他抒愁叹恨,只懒洋洋问道:“另一个呢?”另一个找到了,他就带回去休息了。 鬼将眼中的怒火在听见韩覃的问话后便消了大半,气势一下子颓然下去,闪烁其词道:“他没杀人。” “杀没杀人我自己会看。”韩覃咂嘴,“你只需告诉我他在何处就行了,懂吗?” 鬼将不说话。 “你觉得你不说我便找不到么?”韩覃道,“不过迟早问题。” 鬼将捏了捏拳头,低声道:“守阳街,鲤跃桥。” “每日都在那处?” “每日。” 此时未至宵禁,城中夜市虽热闹,但韩覃与怜清和那鬼将都身处结界之中,又在城墙角落,没人看到他们的行踪。 “我先将这东西送回九幽去。”韩覃对怜清道,“长……咳……怜道长且替我去那什么桥看看,看另一个是否如他所说就在那处,若不在,道长便回去歇息,我处理完事自来寻他。若在,烦请道长看看他是否伤人,若没伤人,道长也回去歇息,若伤了人——” “我自会出手相阻。” 二人相互拜别,怜清目送韩覃离去,自顾走出结界,回味似的偏了偏脑袋,小声喃喃道:“怜道长……” 正走着,不远处的闹市中传来一声渺渺的呼喊:“哥哥!” 怜清下意识抬头去看,闹市中灯光辉煌,烟火交织,玄眧像是从帝都大街的繁华尽头而来,逆着人流奔向他所站的寂寂无声之处。 “可算找到你了。” “怎么跑出来了?” “妖怪走了,你也走了,我不想留。” “垣帝呢?” “我管他作甚?” 玄眧换下龙袍从宫里出来后大概跑得有些急,本就松散的发髻如今落了一绺头发到额边也没察觉,怜清抬眸凝视他半晌,蓦地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朝他招了招手,玄眧便心领神会地对着他乖乖把头低了下去。 追?文二(三o>6久^二$三久6 远处闹市的嘈杂声逐渐杳然,灯火在眼角余光里也变得阑珊,怜清帮人把头发别进发髻,又替玄眧紧了紧发带,随后拉着玄眧一齐朝那片热闹迈步而去:“走吧。” 玄眧看着自己被怜清紧紧抓住的手腕,心底欢喜,脚步却悄悄变得拖沓了些:“去哪里?” “守阳街,鲤跃桥。”怜清向后望道,“你可知在何处?” 玄眧摇摇头:“咱们问着去。”- 穿了几条旧巷,又过几转回廊,鲤跃桥下是一条清水河。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有许多男男女女约在桥下共放花灯,清冷月色洒在河面,随着推放花灯时泛起的涟漪在水中摇曳闪动,波光粼粼,和花灯中透出来的那些红红火火的颜色交汇照映,倒是给这偏僻的石桥下平添了几分烂漫。 青石板铺就的回廊边每相隔三丈便有一根合抱粗的朱漆木柱,廊檐下有长长的石凳,凳上坐着位荆钗布衣的妇人。妇人面目如她气质那般素雅,未施粉黛,五官却清秀可人。只是凝望着河面的眼神十分孤寂,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脚下的花灯已经飘走了一波又一波,她仍是一动未动,连目光都没在河面移开半分,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一时走不出来似的。 “瞿副将,”桑胥靠在回廊内侧的墙角,含笑看着站在木柱后遥望着自家妻子的亡魂,“夜夜至此守着你家夫人,是信不过我?” 亡魂不言,没有半点反应。 “我说了不杀她就是不杀她,即便杀尽所有垣军的遗孀,我也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我知道。”亡魂淡淡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什么好意。”桑胥语调带着些懒倦,“桑胥人一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十四年前你冒死为我桑胥子民报信,这是桑胥还你的恩情。” 她像是对亡魂的沉默习以为常,笑着问道:“何不上去相认?反正这人世阳气一时半会也无法将你蚕食干净,你像你家主帅一样夜夜吃点生魂补补,说不定还能同夫人相守一世。” 这话听着刺耳,亡魂神色起了些波澜,皱着眉头道:“烦请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 “怎么?我这不是好计谋?” “那些生魂是无辜的。” “无辜?”桑胥眯了眯眼,拔高了一个音调冷笑道,“狗皇帝的妃子,垣军的遗孀,哪一个跟他们没有关系?她们无辜,那我三十万枉死的桑胥子民不无辜吗?” 亡魂闭上眼,不欲与她争论。 廊下的这处角落煞气骤增,引得河岸另一边原本在带着玄眧没有头绪闲逛的怜清突然寻到了目标。 拦在玄眧身侧的男子还在喋喋不休地叫卖:“公子,买个花灯送您身边这位姑娘吧,才子佳人到这河面一放,甭管您许什么愿,保管心灵福至,相守三生!” 玄眧原本听得眉开眼笑,还打算推辞几句看看这卖灯人能再说出些什么把他和怜清夸得天花乱坠的话,眼神一晃却瞧见身旁的美人气息已经凝肃起来,顺着怜清视线望去,尽头是另一岸一处漆黑的死角。 玄眧眼疾手快付了钱,抱着花灯看向怜清:“哥哥?” “走。” 像是有感应似的,这头的桑胥眼尾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怜清的方向,自言自语道:“终于来了。” 不过几瞬,两拨人便聚集在了这处。 桑胥十分泰然,笑着朝来客招呼:“可是怜清?” 光与暗的交界处渐渐步入一个窄瘦的身影:“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桑胥道,“七年前我便认识你了。” “果真是你。”长剑出鞘的声音于这场未见硝烟的对峙中猝然响起,“京中那些平民妇人可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桑胥没有一丝迟疑抵赖,“她们该死,她们的丈夫杀死了我的子民。” “可她们是无辜的。” “无辜?”桑胥笑得舌根发颤,她今夜将这话听了许多次,“活着就是好,能替死去的人说一声无辜。三十万桑胥人呢?他们死了个干净,谁来替他们说一声无辜?他们现在还在被迫为杀死他们的凶手固守边疆!怜清,你若有朝一日得见垣帝,能否替我向他问一句,他垣国子民的命是命,我桑胥三十万百姓的命便不是命吗?!” 回廊中有刹那的寂静,寂静过后,怜清的声音还是如水般平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桑胥一字一顿地,“七年前我来找你,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怜清不接,她便继续说道:“你说你要替我报仇。” 那时她元气大伤,吊着最后一口气跑到莫邪山,打算拿那位留守的小弟子的命来赌一把,赌自己的一条活路。 她进上玄门找到那小弟子时不免愣了一愣,她没想到那些道士口中的小十七是这样小,看样子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她都到他面前了,娃娃还红着个脸呼呼大睡,全然感知不到自己房里进了个人。 她把怜清捉到悬崖边,让风把人吹醒。本以为怜清会被她吓得屁滚尿流,没想到手边小小的人睁开眼清醒了一会儿,只是看着她问:“你又是什么妖?” 你又是什么妖?如此问话倒把她弄得有些无措了。 她便说她是逃命的妖。她不知哪里来的耐心的兴趣,竟一五一十告诉怜清自己没有害过人,有巫师图谋不轨,怂恿皇帝用邪术杀光了她的族人,拿她族人的怨魂砌起一道边疆的城墙。她的族人们生不得太平,死不得安息,至今还被邪术封印在沙漠之下得不到轮回。她是她族人的灵,是她族人日日夜夜的仇恨与不甘所孕育的一抹煞气,她要救他们,为她的族人报仇。 那时的怜清听完,看了看她身上的伤口,说:“我会为你的族人报仇。” 上玄门弟子杀至山脚,她匆匆看了怜清一眼,在心底刻下怜清的模样,问他:“告诉我你的名字?” “怜清。” “怜清。”她把人放下,“你要记得,你会为我报仇。” 桑胥慌乱逃走,留下被崖边大风吹得昏过去的怜清,没看到那个十岁的孩子在她走后不久便滚落了悬崖。 怜清说:“你将我扔下悬崖,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桑胥的苦难便永埋地底,再没人救他们了。”桑胥朝剑锋一步一步逼近,“我救不了,我只会不停地杀人,杀够垣国三十万人,为他们殉葬。 “你要如何呢?怜清。你要杀了我么?”桑胥话里再没了笑意,“你杀不了我。我是一抹怨气,桑胥子民冤屈不解,我不死不灭。” 怜清问:“如何为他们申冤?” “你带着往生镜来霜天漠,我在霜天漠等你,给你看一样东西。”桑胥说,“往生镜是世上唯一能封印我的法器。届时你若看了我给你的东西,仍要杀我,我便束手就擒,任你将我封在往生镜中。” “何处取得往生镜?” “东海,蓬莱。” 怜清身后的玄眧呼吸一滞。 78 怜清又看向不远处倚在柱子后的那只亡魂。 “他没害过人。”桑胥道,“他日日来此,不过思念未亡的妻子罢了。我去九幽查找亡故垣军的名册时无意在忘川发现他和他家主帅。两个都因执念不肯轮回,一个为情,一个为恨。一时兴起便将它们救了出来,各竟心事去。” 回去的路上怜清才想起,下山前师尊同他提过一句,若确定在皇城作祟的妖孽是七年前那只逃进莫邪山的罗刹,那便去一趟东海,找童天道长取一样法器再去收服那只罗刹。 如今看来,那法器便是往生镜了。这样一想,桑胥大概是真心要予他什么东西看的,为此竟不畏生死,没有虚言,连克制自己都东西也毫不避讳地告诉了他。 “在想什么?”玄眧抱着花灯,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河面上飘。 “在想,七年前我为何会答应帮桑胥报仇。” 现在好像该处理的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皇宫作祟的鬼魅也捉住,明日面圣复命,再去一趟东海,取得往生镜将桑胥封印,这一趟下山之行也算圆满。可不知为何,怜清心里反而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空虚感,总觉得自己还要面临的远不止这些。 “哥哥是豁达又坚定的人,两相对峙,若你选择站在了某一边,一定是因为你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是么?”怜清这几日来面对玄眧那些信口拈来的夸赞已经逐渐变得安之若素,只回想着玄眧的后半句话,喃喃道,“七年前,我便认为桑胥是对的么……” “放花灯吧。”玄眧瞅到前方一处无人的柳荫下,拉着怜清走过去,“架不住那商贩央求,我便买了一个。”又顺手在一旁的小摊前买了支小羊毫,蘸了蘸墨,将笔递与怜清:“哥哥许个愿。” 怜清将那花灯和笔看了半天,竟想不出什么愿来许。 他忽觉自己这一生过得颇为无趣,临到这种场合连个愿望都憋不出来,也不知一辈子走到头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牵挂。 “你许吧。”怜清把笔推回去。 “好。”玄眧笑着,执笔在灯壁上行云流水地写下两行字,眼中的期待与兴奋在花灯点燃的一瞬被一同照亮,怜清忍不住好奇,便探头过去看了看。 “惊鸿留影去,放他痴望;盼君早归来,免我思量。”怜清略略偏头,看着将花灯随水送走的玄眧,问道,“这是何意?你在等谁么?” 玄眧眨了眨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怜清笑笑,心里有些失落。 “回去吧。”他道,“我该换身衣裳了。” 玄眧起身同他并肩:“若桑胥所言属实,当真是垣帝杀害了三十万无辜百姓,哥哥该当如何?” “杀人偿命,垣帝也不例外。” 玄眧不知怎的,脑中突然闪现长舒下凡历劫那日的天象,七杀入命,大死大生。遂沉默片刻道:“可他是你们的皇帝。”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怜清道,“既身为天子,若当真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便更不可饶恕。垣帝不仁,如何配得上天子二字?” “你若如此做了,可还能回师门?” 怜清脚下一顿,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届时若招致杀身之祸,我自不会将祸患引回上玄门,自寻去处便是。” “这是你师尊想要的么?” 怜清看向玄眧,目光里多了几分坚毅和固执:“若我走了死路,那定非师尊所愿。可我若是为了苟活而摒弃心中道义,又有何颜面回去面对师尊?”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着,脚下不再停留:“此次师尊要我下山,为的是让我历练,更是让我自凡世中亲身受道。他说我自小在山中长大,虽将道字耳濡目染记在心间,学了个透彻,却从未入世真正求索过。若不入凡尘练道,那道于我而言,始终不过束身自重的一个字罢了。 “玄眧,你是读书人,可知何以为道?” 玄眧不答,他便说:“道者,解众生苦,伸天下义。天下不是垣帝的天下,是不以国界划分的万万苍生的天下。上玄门虽在垣境,着眼的却是三界生灵。若有人违背道义,离弃苍生,那上玄门中人要做的,就是替天行道。我乃上玄门掌门嫡传弟子,更应如此。” 怜清越是如此,玄眧便越是担忧。只怕这固执的性子会应了他一世的命数。若怜清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施在他身上的天劫可不会留情。 感觉到玄眧慢下步子,怜清回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玄眧收起思绪,三两步跟上怜清身旁,“只是在想,上玄门还收不收弟子。” 怜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好像真的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有些委婉地说道:“你太大了。”上玄门没收过年纪十五六岁的新弟子。 玄眧:“……” 又去一家铺子买了笔墨纸砚,两人抵达客栈时已临近宵禁。 怜清未来得及换衣,只匆匆赶到桌前,铺开笔墨,就着手边早已凉透的半杯清茶往砚里一泼,磨好墨后便专心致志在书案前作起画来。 玄眧也不扰,他乐得看怜清珠围翠绕的这副打扮。 过了大半个时辰,估摸宣纸上的画已完成得差不多了,玄眧绕到怜清身旁,垂眼一看,画上是个身高八尺的威武大将,连盔甲上的残损之处都细细勾勒了出来,只是五官还是一片空白。 玄眧便笑:“哥哥不必把那亡魂画得如此细致,只需将面部画得能让垣帝认出即可。” “我画人面一向有些失真。”怜清道,“你怎知我是画那亡魂?还是画给垣帝看?” “哥哥的剑芒扫过他时,我在你身后看了一眼。想来哥哥作出此画,要给认的,也就垣帝了。”说罢便从怜清手里拿过了画笔,“我来画吧。” 少顷,那将军的粗眉星目便如印模般出现在了画上,栩栩如生。 “倒比我画的更有神韵。”怜清看着,只道玄眧画功老练成熟,不像临时发挥,不由得问道,“以前总替人画么?” 玄眧笑着睨他一眼,想到至今还挂在自己东海龙宫的那副丹青,语调悠悠:“哥哥以前总说我像一个人。我没有告诉过哥哥,你也很像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心上人。” 怜清足足愣了小半刻,随后快速把头转了过去,绕开书桌,走到衣架前取下便装,声音低低的,像在忍住不发脾气:“你我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哥哥只当是萍水相逢么?”玄眧慢慢走过去,“我没有开玩笑。” “那便去找你的心上人。”怜清向外走去,“在我这里对影思人算什么。” “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玄眧在门前挡住怜清去路,黑压压的影子将怜清笼罩住,“还是你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见怜清不理,横步过去要绕开他,玄眧干脆侧过身,一步一步朝怜清逼去:“那我便把话说清楚些。 “我喜欢你。我说你像我的心上人那是胡话,你岂止是像。今日你问我在等谁,我在等你。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可说给你听又是另一回事。河神成全不了我,你成全我。第一次在帝都城郊被你看见我就认定你了。从那时起我就日日都在想,想你那一剑伤得真是好,让我遇上这世间第一好的人,被这人捡回去,当宝贝一样照顾。被人宝贝原来是这种感觉,就像被你看的那一眼一样,想戒都戒不掉。”玄眧把怜清逼到了墙角,对方被迫仰头去看他,后脑却差点撞到柱子,他赶忙用手挡住,“那日清晨我浑身是伤,就算你不给我那一剑我也活不长了。可你偏偏要误伤我,伤了我还要救我。 “哥哥既然救了我,就不能不管我。前瞻往世,后望来生,我都是哥哥的人。我的命是你给的。可你给我一条命,又不给全,我的命一半在我身上,一半被你攥在手里。你方才那样冷脸对我,还不如再给我一剑来得痛快,好过让我被你拿捏得半死不活,也免我为你伤神伤魂。” “我没有……” 这话越说越像在嗔怪,怜清听得慌了神,抬头想要解释,忘了自己靠在墙角的柱子上,只道会一头撞到柱身,岂料刚刚仰头,后脑和柱子被一个软软的掌心隔开了。 “没有什么?没有冷脸对我?还是没有喜欢我?”玄眧俯身过去,“若你说你不喜欢我,那我现在就走。我不逃命了,逃命没用,我的命在你这里。我离你远些,离我的命远些,活不成也没关系,至少看不见自己失魂落魄。你也不要救我,你一靠近我就是给我生路。你吊着我,让我生不如死没什么意思。你等我死了好了,死了便不用日日夜夜对你魂牵梦萦。” 怜清绷直了身体,直直看着玄眧朝自己靠近,眼睛尽是惊惶无措。两人近在咫尺,鼻尖对着鼻尖,他听见玄眧问他:“你舍得我死么?” 他舍得么?怜清飞快地想了想,若是玄眧就这么死了,那他在花灯上便有得写了——就写玄眧活过来。 他不舍得。 可顶天了也只能舍不得,旁的感情,他不能有。 怜清偏头躲开:“我修的是无情道。” 玄眧追过去:“还修得下去么?” “我……” 怜清感觉玄眧就贴着他的唇角在说话,他们近得不能再近,搞得他哪里也不敢看,稍稍挪一下目光看到的就是玄眧虎视眈眈的眼睛。就连呼吸也是烫的,不知那是玄眧的呼吸还是自己的。 师尊说万事万物不破不立,难道自己修了十几年的道如今也要不破不立么?无情道者心无杂念,不能有情。他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骗得过自己,骗不过玄眧,这道他修不下去。 “同我试试。”玄眧伸手捧住怜清的侧脸,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摩挲道,“怜清,同我试试。好不好?” 79 试试?怎么试?怜清不知道。 他在山中自小接受师尊和师兄们的教诲,该学的课业一天不落,平日没事师兄们会的东西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教给他。上玄门十六个师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有所长,这些长处一点一点喂大了现在的怜清,怜清什么都尝过,什么都会一些,唯独不会玄眧现在要跟他试试的东西。 他讷讷地,被玄眧堵在墙角退无可退,还是不敢看那个人,声音小得出卖了自己面上绷着的那点虚张声势:“我不会。” “我教你。”玄眧偏着头,偏要和他面对面,手指把怜清的耳垂捏得泛红,“你要不要我教你?” 怜清脸烫得厉害:“不要。” “你不要我教你。”玄眧蹭蹭他的鼻尖,“你不想和我试试?你不要我?” 怜清沉默了半晌:“难么?” “不难。” “像二师兄和十六哥那样?”若是那样,倒确实不难。怜清想。 “你见过?”玄眧明知故问,“那样是哪样?你学给我看。” 怜清咬了咬牙根,忽然把脸埋到玄眧颈窝。 玄眧一僵,还没反应过来,怜清便飞快地在他嘴上点了一下,快到他甚至没意识到那是怜清的嘴唇。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等玄眧维持着这个姿势在一片空白中找回神智后,他舔了舔唇,心里惊涛骇浪翻滚,目光一把对准依旧侧着脸不看他的怜清,凑到怜清面前:“没了?” “就这些。” 玄眧意犹未尽,他等了几万年,这把瘾没过够。 “你偷学的?” “我没有!” “那是他们教你的?” 怜清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不小心看到的。 “他们不教我,也不让我学。” “我让你学。”玄眧又拿鼻尖去蹭他,“你跟不跟我学?” “非要学么?” “非要学。”玄眧撑在柱子上的右手挪到怜清腰上,“你修不成无情道了。你得要了我。” 怜清被逼急了:“我不会!” 玄眧趁机一手把人搂进怀里,手掌隔着几层薄纱在怜清腰间游走:“你应了我。” 他低头看着怜清,眸色暗若幽潭:“哥哥应了我,今夜就会了。” 怜清和他对视良久,忽地泄气垂下眼帘,终是默许。 玄眧垂首噙住怜清的双唇,舌尖很快探进牙关,怜清闪躲不及,被吻得气短,抓着玄眧的肩头一个劲往外推。 他不会换气,玄眧吻到他没力气推了,才从齿畔离开,又舍不得似的,离开后又低头啄了一口,才稍稍满足。 怜清嘴角挂着银丝,唇上被吻得尽是水光,他怀里还有衣裳,玄眧这么抱着他,和他挨得如此近,叫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只能瞪着玄眧。 瞪了没一会儿,怜清突然皱着眉,佝起身子,把额头抵在玄眧肩上。 玄眧一看便知怎么回事,左手朝怜清身下一探,摸到腿间,同他耳鬓厮磨道:“我还有别的。你没见过的。” 怜清被摸着,愈发地跟着玄眧手下动作喘气:“没换衣裳……” “等你学了再换。”玄眧夺过衣裳,扔到桌上,弯腰把怜清扛上肩,转身朝榻上大步迈去,“学完刚好换衣裳。” 怜清被放在榻上,玄眧蹲在床边替人除了鞋袜,抓着脚踝便把怜清双腿分开卡了进去。 顺着脚踝往上摸,炽热干燥的掌心擦过小腿,摸到膝窝,玄眧抓着膝窝便把小腿放到肩上,起身后朝怜清俯下去,把人按倒在床:“你听我的。” 缕金纱裙被推到腰际,玄眧取下怜清发间二三金钗,朝床下一丢,怜清头发便散了。妆却是没乱,细长的眉,眼下擦着嫩红的胭脂,唇上本来也有,此时怕都在玄眧肚里了。 怜清茫然望着他,这是师兄们没教过他的东西,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玄眧要跟他试试,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好像对玄眧是有些跟别人不一样的,怜清说不上来。玄眧说教他新的东西,新的东西就意味着第一次,他便把这些第一次都给玄眧,让自己试试好了。 他刚想说话,玄眧就去吻他,吻得他天旋地转,先前两腿间难受的地方又开始变热变痛。 那东西抵到玄眧小腹,玄眧便把手伸进里裤像刚才那样取悦他。怜清刚舒服了些,玄眧就放开了。 “你躺着。”玄眧起身退出床帷,把怜清往外拖了一些,又蹲下去。 怜清上面还规规整整,下面却转瞬便被玄眧勾着里裤裤腰脱了下去,衣裙堆叠在腰间挡住视线,他看不见玄眧蹲在自己两腿间做什么。只知道下身不再被粗糙干燥的手掌握着,而是被什么柔软潮湿的东西包裹住了,还一直刮擦着那里的顶端,怜清快要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舌头。 这样的行径跌破了他的认知,他循规蹈矩的十七年里从没人教过他两个人之间可以是这样。 极隐私的地方被人含在嘴里,怜清不知道舒服还是难受,他慌了,两脚踩在玄眧肩上,小腿轻轻打着颤:“我……我不要试了……” 玄眧没再含着他,可也不回应,怜清下半身都在床沿外,他把怜清的大腿按在肩上,声音从怜清胯下传到怜清耳朵里:“再挺起来一点,哥哥。” 怜清答应过听他的,便把腰挺起来了些,如此更看不见玄眧,只能瞥到腿间时隐时现的一个发髻,上面的发带还是他今夜替玄眧系的。 湿滑的感觉顺着会阴一路往下,怜清预估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下身最柔软的地方被玄眧从舌根舔到了舌尖,酥酥麻麻的触感和被人舔舐后穴的意识直击怜清的天灵盖,他在玄眧后背蹬着腿挣扎:“不要!” 玄眧死死按着怜清大腿,任他在自己肩头抖动也无动于衷,侍寝的衣裳好解,玄眧嘴上不闲,手臂也不误地伸到怜清背上,反手往下一拉,床榻之上猝然响起裂帛破空之声。 怜清有些难堪地捂着眼睛。再不懂欢爱之事,他毕竟知道不着寸缕是不雅的行径。遑论还在不着寸缕之下做着这样的事。 “不是的……”怜清举起小臂遮住双目小声抗议道,“二师兄和十六哥他们没有这样……你不要舔那里……” 玄眧不应,直到看见怜清后穴变得水光淋漓,充血柔软才缓缓倾身而上,拉开怜清挡眼的胳膊举过头顶按住,深渊似的瞳孔盯着怜清,声音低哑又冷静:“你不听我的?你不要我了?”他抓着怜清的手摸向自己身下:“我难受。” 怜清第一次生出些孤立无援的怯懦,他直觉自己和玄眧不该这样,这样太过亲密,有些逾矩,可他只修过无情道,他想问问大师兄,有情道是不是这样修的,但他问不到,能回答他的人只有面前的玄眧。 “你在做什么?”怜清问。 玄眧拇指从怜清小腹起步,一寸一寸往上挪,挪一步便按一下,按到肚脐下面,他道:“我在想,第一次到哪里合适。” 怜清不明白,可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什么哪里?” 玄眧没接,按着怜清还放在他身下的手,一头扎进怜清怀里,闷闷道:“帮帮我。哥哥帮帮我。” 怜清迟疑着,把手伸进去。 好烫。 他做了一会儿,有些吃力:“……不对。” “什么不对?” “太大……”尺寸不对。 “那换别的。”玄眧把怜清抓出来,双手一齐举过头顶按住,“不用手了。” “什……呃!”怜清吃痛,玄眧咬住他胸前乳尖,手指在后穴没打几圈便伸了进去。 他摇着头,腿蹬在床边:“我不……” 玄眧进完三指,在身下抽动,怜清早不说话,张嘴喘着气,脸上泛着红潮,眉间朱砂痣的颜色好像更深了些。 他换身进去,刚抵着穴口,怜清哑着嗓子小小呻吟了一声。 “哥哥,放松些。” “痛!”怜清一口咬着玄眧肩头。 “还有呢?”玄眧一面进着,一面摸到怜清身下,那里已经半软。 “好涨……”怜清抱着玄眧,眼里起了水汽,“烫!” “哪里烫?” “里面烫。”怜清觉得玄眧进得好深,悄悄伸手去摸,竟还没进完,他抽着气,“你要全进么?” “你不舒服,我不进了。” 玄眧慢慢抽送着,怜清不出声了,闭着嗓子把呻吟憋住,憋不出,他又去咬玄眧。 “湿了。” “什么湿了?”怜清声音一抖,“有些痒。” “哪里痒?”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还是里面。” 玄眧忽地变快,后穴绞出了水,跟着动作从后面流出来,声音传到怜清耳朵里,他闭着眼,咬人也挡不住喉咙里支离破碎的呻吟,像什么小猫儿。 “还痒么?” 怜清腿间硬着,有黏液从顶端溢出来,溢到玄眧掌心。 他搂着玄眧脖子摇头,小腹酸胀得很,身体跟着床板晃个不停,忍不住带了点哭声:“玄眧……慢些……我受不住……” “多做几次就好了,哥哥。” 玄眧把怜清翻了个身,怜清屈膝往前爬着想逃,被卡着胯一把拉回去。一下子顶到最深处,他哭叫一声,接着便垂着脖子没声儿了。玄眧伏在他背上去看,怜清快把嘴唇咬出血。 “哥哥张嘴。”他把手指伸进怜清嘴里,夹着舌头不让怜清咬合牙关,怜清眼里泛着水花,眼眶憋得通红。 “哭出来,哥哥。” 玄眧越来越快,怜清摇着头喊不要,原本上半身贴着床榻,后腰被玄眧提着挺送,蓦地把脸埋进枕头长长呜咽了一声。玄眧握着他下面,浊夜射了满手。 怜清趴在床上,汗水落到眼睫,将他视线扰得有些模糊。 玄眧抓着块被撕碎的纱裙随意擦了擦手,听见怜清小声问道:“我流的?” 他点头,怜清又问:“你的呢?” 玄眧翻身进了床榻内侧,从身后抱住怜清,手移到怜清小腹揉了揉,怜清感觉后面有东西淌出来。 “我的在这儿。” 80 怜清一觉醒来已是天亮,窗外楼下大街繁华如昨,嘈杂人声入耳,他在尚未完全消散的迷蒙中睁眼。 床边没人,他被安置在里侧,身上盖了条薄被。昨夜一场云雨在他身上留下的只剩暂时无法消弭的红痕,怜清掀开被子看了看,玄眧不知何时给他换上了干净整洁的里衣,大概还替他擦身清洗过,里里外外一片舒爽。 他慢慢坐起来,脑袋还有些发懵。 自己昨夜没忍住的那些叫声犹在耳畔,有些似曾相识。原来二师兄和十六哥在房中行的是这事,垣帝和那妃子行的也是这事。 可二师兄早说过要与十六哥结成道侣,垣帝与那妃子也是夫妻,他与玄眧呢?玄眧不修道,他们结不成道侣,也成不了夫妻,所以玄眧才同他说“试试”。只是试试,点到为止,并不继续下去,日后断也能断得干净利落,各奔东西也没有什么牵绊。 正想着,门外传来越发靠近的脚步声。 怜清忙望过去,玄眧端着食盘踢开了门。盘子里放着个白瓷小碟,碟上是摆成花样的糕点,还冒着热气。 他刚一进门便注意到坐在床上的怜清,盘子一放就走过来坐在床边,瞟到床上之人被睡得有些松垮的领口,细密的吻痕在领口下若隐若现。玄眧眸色暗了暗,问道:“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怜清半回过神,迟缓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睫,视线里小半截细瘦苍白的脚腕上也覆着点点红痕,那是昨夜玄眧做到情动之时吻上去的。 他动了动腿,把脚藏进被子里,望着桌上那碟糕点问道:“那是什么?” “糯米糕。”玄眧拿了过来,拈起一块递到怜清嘴边,“尝尝。” “我不吃——”他十四岁修了辟谷之术,不需要吃这些东西。 “先尝尝。”玄眧拿着糕晃了晃,像是早料到怜清会这么说,打断道,“不喜欢再拒绝。” 怜清没尝,盯着唇边那块白糕半晌,忽地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拿着白糕的身影骤然一僵,玄眧干咳了一声,道:“哥哥从未下过山,我也是第一次从家乡逃出来,怎会见过?” “当真没有见过么?” 玄眧便不正经地笑:“不知道,或许前世见过,这样你信么?” “前世么?”怜清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你说我就信。” “当真?” “当真。” “我与哥哥前世见过的。”玄眧道,“若我这样说了,你可愿意同我修好?” 怜清低头沉思片刻,忽而抬眸看着玄眧:“那便同你修好。” “这话轻易说不得。”玄眧渐渐敛了笑意,郑重道,“哥哥同我修好,须得凭自己本心,若只因为我说了一句前世有缘,算不得真心喜欢。” “那你觉得什么才算真心喜欢?” “哥哥见到我时心里可欢喜?” 怜清点头。 “见到师尊时心里可欢喜?” 怜清点头。 “见到师兄弟们心里可也是欢喜?” 怜清还是点头。 “你见我时,和见旁人相比,心中的欢喜可有些不一样?” 怜清想了想,认真答道:“昨夜你从夜市朝我走来时,我心里很高兴。后来我问自己,为何那时会莫明地高兴,我想不出理由。现下你问我,见你和见旁人,心中欢喜有没有不同,我想是有的。” “怎么不同?” “若那时朝我走来的是师兄或是师尊,我会朝他们走过去,因我本该如此。”怜清道,“昨夜看到你时,我也想走过去。” 玄眧等着下文。 “却不敢。”怜清说,“我不知为何。” 听他说话的人呼吸一滞,轻声道:“如今可知晓了?” “知晓了。”怜清点头,“因为我怕,我朝你走去,是因为欢喜,你朝我走来,却只为‘应该’。” “昨夜你要我同你试试,我虽惶惑,却并无抗拒,因我愿将自己全身全心放手交与你,并不对你防备。我对师尊亦如此信任,但这信任也不一样。昨夜你同我做的事,若要换作旁人,哪怕是师尊,我也是不愿意的。自此我便知晓,你与旁人不同。” 怜清接过有些半凉的糯米糕,徐徐说道:“你说得对,我愿同你修好,须得要我真心,并非由于什么旁的理由。我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可你说你同我前世有缘,我便信了,答应同你修好。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我是懒得理会的。只因它是你说的,我便乐得自愚。同样,我与你修好,不为别的,是我真心愿意。” “你呢?玄眧。”怜清看着他,“你对我可有些许真心?还是只想试试?” 玄眧没说话,扑过去把怜清按在床上真心了一顿。 再起来时日上三竿,二人俱是发髻凌乱,衣衫不整。 怜清唇角有些红肿,见玄眧不过理了理本就没怎么弄乱的下衣,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哑着嗓子道:“我要沐浴。” 玄眧噔噔噔跑下楼准备热水。 等一切收拾完下楼已过午时,晨间便沸腾起来的喧嚣未散,他们便找到小二问又发生了何事。 问了才知,这城里如此热闹,正是因为昨夜何事都没发生。突如其来的安宁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桑胥走了。”怜清道,“她果然说话算话。” 玄眧看了看怜清拿在手里那副人像,问道:“哥哥此次进宫,真要把这画给垣帝看?” “嗯。” “他不认怎么办?” “他心里有鬼。”怜清道,“我这些年断断续续查过垣军在霜天漠那一战的史料,耗时三年,损失二十万大军,如此战况,史书不过一笔带过,着墨极少。而且你知道那二十万大军是如何牺牲的么?他们与桑胥军厮杀三年有余,兵力损耗不过一半。剩下的十万垣军并非战死,而是在桑胥国投降之后,三十万桑胥子民迁至霜天漠驻扎却卷进流沙失踪那夜的第二天,回程路上被剿杀的。”怜清顿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抹凌厉之色,“剿杀的名目,竟是他们投靠敌军。” 玄眧哂道:“敌军都没了,他们如何投靠?” “正是如此。” 怜清面沉似水,这名头一看便是胡乱扣上的,只怕不管桑胥国的覆灭还是那十万垣军的死去,背后都另有隐情。也难怪那鬼将对垣帝怨恨至此,刀剑舔血保家卫国,没有战死沙场,凯旋时却丧命于自家君主的屠刀之下。 “若他不认,哥哥便去东海?” “认与不认,我都要去。”怜清神色坚定,“既答应了桑胥,我理当赴约。” “东海之大,便是蓬莱,也不止万顷。哥哥如何找到那往生镜?” “师尊说,让我去寻童天道长。” “童天?” “怎么?你知道?” “有所耳闻。”玄眧组织着腹稿,“以前在话本子上看到过,说是个不知年岁,法力深厚的得道仙人,有不死之身。佛陀也曾是他座下弟子,还替他……收服过远古魔兽骊龙一族。” 见长舒听得来趣,他便一扫脸上的不自然,继续道:“后来童天与九重天天尊斗法,佛陀背叛童天,与天尊里应外合,天尊得以靠偷袭取胜,童天不服,欲杀之而后快,被祖神软禁于东海,蓬莱也就此没落。” 他所知晓的这些,并非是从话本上看到,而是玄凌告诉他的。童天当年恨透佛陀,一念之差,从蓬莱之底,东海镇压骊龙的篱幽天内放出了玄凌这支骊龙族中最为凶恶的血脉。至于他,是数万年之后才出生的,玄眧也曾问过大哥,为何骊龙族最终也走到了归顺天族,背叛童天这一步,玄凌从来都是只笑不答,不曾回应过他。 话尽如此,蓬莱他定然是去不得的。且不说童天认出他是玄凌亲族会不会将他碎尸万段,蓬莱之所以能镇压骊龙一族数十万年之久,是因为其境内蒸腾的真气,足以炼化他们中任何一个同类的本元。本元一散,若无神器护体,龙魂朝夕难保。所以篱幽天那一道道套着他们同族手足的神锁,既是保护,也是禁锢。 玄眧将怜清送到皇宫脚下便止步:“那皇帝怕是不想见我。我送哥哥到此,等你出来。” 同怜清告了别,玄眧负手立在宫门旁边,眼下日头正盛,刺目的阳光洒在皇城大街,将他沉黑的一身镀了层模糊的金光。 玄眧朝身后略略侧过头,先前和怜清在一起时的温和脸色顿散,眼尾冷芒扫过身后跟随他们已久的鲛人,语调威然:“何事?” “启禀二殿下,”那鲛人语气慌张,躬身行礼之时却丝毫没有怠慢,“帝君同瑶灵上仙的婚期已迫在眉睫。” “大哥呢?” “失踪了。” 81 怜清并没有让玄眧在宫门外等候太久,只是出来的时候神色十分冷峻,且手上那副画已经不见了。 “怎么样?”玄眧迎着怜清往客栈走,“宫内是何情况?” “昨夜没有死人。”怜清道,“宫内妃子是被鬼将吸食生魂而死,宫外死的全是十四年前的垣军遗孀,如今鬼将被抓,桑胥离去,帝都应当没有隐患了。” “画呢?” 怜清面色一沉:“垣帝原本听闻此事平息,心情颇佳,后来我将那画展开,问他可认识画上的人,他便勃然大怒,问我这画从何而来,我说这是那作祟的鬼魅。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扣下了画,把我赶了出来。” “那现下……” “去蓬莱。”怜清道,“几十万条人命,不能去得不明不白。知道真相的,除了垣帝,只有桑胥了。” “哥哥。”玄眧突然叫住他。 怜清向身后看去,玄眧停了脚步。他刚才没注意,此时才发现玄眧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家仆打扮的人,正静静站在原地,低眉顺眼地等着玄眧,一动不动。 四面人潮川流不息,怜清隐隐有些不安,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家里来信,说是我那大哥突发急症,恐日子不长。如今缺个主事的人,能想到的,也就我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了。”玄眧面有歉色,“总归……得听他交代后事。” 怜清愣了愣,半晌说不出话。 玄眧又从怀中掏出两个不过掌心大小的铜镜,将其中一块递与怜清:“这是我传家的宝物。祖上曾遇仙人,因行善事得了这镜子,虽无大用,却是全天下仅此两件的。哥哥拿着镜子,不论多远,只要朝着它唤我一声,我若听见,定会应你。若是有事,奔袭万里,我都赶来寻你。” 怜清茫然地接过镜子,良久,像是慢慢接收了这个消息,点点头,垂下眼眸道:“你是该回去的……毕竟你娘亲还在那边,你也要认真准备明年的春闱了。也好,本以为带着你,一路不能总御剑,还想着要走十天半个月的路,如今倒是轻松了些。”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躲开了玄眧的目光,缓缓转身离开,一个人朝前方走去,“你且去吧。我处理完,就来找你。” 玄眧想去拉他,刚迈开步子,身后便是东海鲛人不得已的一声低唤:“二殿下……” 玄眧收了手,盯着怜清,直到那个瘦削挺立的背影消匿在茫茫人群中,才惴惴离去- 蓬莱四面环海,怜清御剑一日,赶到时已是黑夜。岛上烟波缭绕空无一人,怜清自蓬莱上空就看见了岛心的巍峨宫殿,落地便直奔而去。 殿中有一蓝衣玉冠的公子,安坐于书案前,气质斐然,容貌俊逸,似乎是知晓怜清会来,在此等候了多时。 怜清见他第一眼,只觉这人面貌虽然陌生,可两相对视一番,却有种跨越表象,渺茫难言的熟悉之感。 “在下怜清,求见童天道长。” “我便是童天。”那蓝衣公子见怜清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情,笑了笑,“可是上玄门掌门霖宣嫡传弟子怜清?” “正是晚辈。”怜清原只是抬手作揖,现下弯腰行了个礼,“恕晚辈眼拙,多有冒犯。” 童天抬手,示意无碍:“霖宣先前同我说过,你或会来找我寻往生镜一用。可往生镜早在数万年前便被我赠予了东海水神玄凌帝君,如今正当他大婚,宴请三界,来者不拒。你若要非取不可,便拿我这腰牌,去东海龙宫的印水台,将它交与守门人,往生镜自会送到你手中。”言毕将手中腰牌朝怜清一掷,只道:“下水去吧。蓬莱东去三千里,便是真龙栖身处。这腰牌会护你在水下无恙。” 怜清行了谢礼,不多说,安静离去。 出殿,下了殿前长阶,怜清在岛上无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拿出铜镜,轻声唤着:“……玄眧。” 那边窸窣响动一刹,很快便有人声,带着些许兴奋:“哥哥?” 怜清点了点头,意识到玄眧看不见,又低低“嗯”了一声,应完便有些滞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那头的玄眧不是个闷葫芦,急问着:“可到蓬莱了?见到童天了么?有没有拿到往生镜?他可有为难你?你有没有受伤?” 怜清被这兜头的一堆问题弄得不知先回答哪一个,斗争了少许时候,说:“一切顺利。”又道:“你呢?你可到家了?” “到了。” “可见到你大哥了?还有娘亲?” 那边旋即陷入了沉默,未几,玄眧支吾道:“府中杂事太多,我一回来便忙着处理,尚未见到大哥。” 怜清唔了一声,又不说话。 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话说,却又都不想道别,便这样分隔两地拿着镜子僵持着。 “你……可还在生气?” “什么?” “今日我突然离开,你可还气?” 怜清心里原是有些憋闷的,玄眧这么一问,什么都好了。对着镜子摇头,又想到玄眧看不着,抿唇道:“不气了。”不知怎的,兀地想起小时候师兄们每次把他逗气,他再怎么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要随便谁来哄两句,就都给台阶下,故而十六哥总说:“我们家小十七是全天下最好哄的孩子。” 玄眧又问:“当真?” “当真。” “意思就是你白天真的气过?” “……” “哥哥?” “……” 玄眧还想逗他,殿外却有人敲门:“殿下,婚服送到了……” 神思一慌,他也不知怜清听见没有,只匆促道:“先不说了,哥哥。”遂收起镜子,怔忡半刻,缓缓叹了口气。 天尊赐婚,大婚前玄凌却无故失踪,这桩婚事本就是东海主动向天界讨的,那边为了示好,也给足东海面子,将虽无实权但身世显赫的瑶灵嫁了过来。如今玄凌临到头了闹逃婚,又不知他这般到底是何缘由。若将实情公之于众,不管骊龙一族态度如何,外界来看,这明晃晃的行径摆明是挑衅天界,顺便打瑶灵亲族的脸。大哥犯的事,做弟弟的尚且能视为分内,后果却不该让整个族群跟着他们一起承担。 无论如何,得先把婚礼糊弄过去。 以往在烟寒宫门口耍泼皮,一本正经的假玄凌他扮得,如今东海迎亲,不过接轿拜堂,换一身红装,他一样扮得。只是大概要委屈新娘子独守空房了。 又抬头看了一眼挂壁的那副丹青,上面是朱绸金钗的长舒,旁边提着他亲手执笔的字。 玄眧无奈笑笑,起身前去开门。 婚服是提前七日请羽族最好的绣鸟织的,金丝红线,蚕衣羽领,裁的却是玄凌的尺寸。所幸兄弟二人身形相差不大,玄眧正打算试试看婚礼当日需不需要变换体量,手还没摸上婚服,门外便传来余昔的笑骂:“好你个玄眧!帝君要我片刻不离看着你,你倒好!七日前南海的订婚宴,我不过去凑了会儿热闹就叫你逃了!害我找你找得好生辛苦!如今又自己跑回来!看我不在你身上讨个痛快!” 两人关上门,在殿内嬉笑打闹,殊不知怜清在此时已到了东海龙宫门口。 天界与骊龙族联姻,宴请四方,只要执家族名牌者皆可入宴。怜清递了童天腰牌,被人放行,便悄然自寻印水台去了。 82 龙宫广袤,金宫玉殿如撒豆般遍布海底,怜清兜兜转转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高礁上隔着座辉煌宫殿眺望,发现那印水台隐在龙宫最南面的偏僻处。 不动声色地找过去,那宫殿是通达印水台的必经之路,怜清先前看它规模,断定应是龙宫极尊贵的人的住所,原还有些为如何避开周边守卫而苦恼,不成想走近后才见殿周没有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未设任何禁制。殿中之人不是心大,就是自大。 殿门未关,只是虚掩着露了个不大不小的缝, 看样子是谁进殿后随手合上的。怜清悄无声息绕墙而行,却有嬉笑打骂的声音透门而出。 帘窥壁听非君子所为,他权当自己不存在,只想装聋作哑接近印水台,奈何那张扬跋扈的笑骂声里混杂了“玄眧”二字。 怜清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下一步还没迈开,殿中另一人说话声起,是他心里最惦念的嗓音。 “这婚服倒也还算合身。” “你也不看做了多久。”有人话带笑意,“不过我听说新娘子那边,人失踪了不少时候了,还没找回来。” “嗯。” “嗯什么嗯?你家的事儿,你不着急啊?话说你这段时间都干嘛去了?难不成去找长舒了?我可告诉你啊,那位千叮咛万嘱咐过我,让你干什么都不准去骚扰人家长舒!” 长舒…… 怜清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却一时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或许是巧合呢?玄眧方才匆忙与他道别时那声不真切的“婚服”只是他幻听,殿中之人也是声音同玄眧相似罢了。 他心里这么想,脚尖却打了个转,朝那虚掩的殿门走去。 “……我没去找长舒。” “那你干嘛去了?” “我干嘛去了非要和你说?” 门缝里的只能瞧见一个挺阔轩昂的背影,着一身大红的喜袍,背对着怜清的视线,将对面同他说话的灰衣公子挡了大半。 怜清松了口气,这不是玄眧的背影,玄眧似乎没有那么高大。 “你是不是去找长舒了?”灰衣公子叉腰,在怜清视线里露出一截胳膊,“人家都说了不嫁你,说了两百年,你怎么就不死心呢?” “我都说了没去找长舒。”一身红衣的背影悠闲泰然地坐下,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紫檀木桌上。 怜清趁灰衣公子看到门外的自己之前略一侧身,躲在门后,目光便换了个角度,再看不见说话的二人。 可那桌上的东西,他方才那一瞬已看了个清楚明白。 是铜镜。 是玄眧同他说的,天上地下,仅此两块的铜镜。 “我去人间找乐子了。”玄眧漫不经心道,“不让我找长舒,我找别人还不行?” 余昔嗤道:“在你心里,还有人比得过你家长舒?” 玄眧沉默一刹,笑吟吟道:“自然没人比得过。” 门外,怜清若有所失地慢慢抬眼,已不期望能再从门内看到什么。直到眸光在虚空中逐渐被那副壁挂的丹青凝住,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个支颐侧卧在贵妃榻上的新娘,凤眸半阖,云鬓金钗,穿的是和玄眧一样大红颜色的喜袍。新娘的面容与他相差无几,唯一一点不同便是眉心少了一颗朱砂痣。画的右下角提着一行小字,是玄眧写的: 吾妻长舒。 怜清在这时终于想起了自己曾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是他第一次见九幽冥主韩覃的时候,那位口无遮拦的异瞳鬼神横冲直撞地唤他“长舒”,他问谁是长舒,韩覃定定看了他半晌,笑着说自己认错人了。 不怪韩覃错认,这般无二的长相,便是怜清自己去看,只怕一时也难辨究竟。 他想起自己夸赞玄眧将人像画得甚有神韵,还问玄眧以往是否常替人画,玄眧答非所问地告诉他,说他像自己的心上人。 那时玄眧想的是这幅丹青吧? 原来不是玩笑,玄眧字字句句都在向他坦白,是他自己愚钝蒙昧,把话品多了一分风流,品少了一分坦诚。 那晚流水送花灯,河神听愿,他把笔推过去,望明月照沟渠,沟渠里的思量流向的是那个叫长舒的人。 第二天他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的欢喜,全诉给玄眧听,其实想问的只有最后一句。 你呢,玄眧,你对我可有些许真心? 那时玄眧没答,如今他才明白,没答便是答了。 不属于他的真心,玄眧从未许他,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强求出个圆满。 画地为牢,情字困住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玄眧。 不过人间寻的乐子而已。 白日玄眧说要离开,怜清便知晓,他不会回来了。 玄眧这乐子寻得不走心,让怜清早察觉到了那些破绽。 怜清告诉他,自己是丰庆二十五年出生的,他便说他生自丰庆二十六年。怜清出生那年,丰庆帝驾崩,太子即位,次年便是恭绪元年,丰庆哪来的二十六年? 普通一介文弱书生,为何同他一个修道之人一样,在帝都上蹿下跳,却能数日滴水不沾。 在帝都门口遍体鳞伤,浑身上下什么也藏不住,传家的宝贝却说变就变出来了么? 寻常大臣尚且在面圣时把脑袋系在裤腰上说话,他一个指着金榜题名翻身改命的人,竟是半点也不怕得罪皇帝的。 一个草草敷衍,一个甘心受骗罢了。 怜清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离开的,他去了印水台,取了往生镜,该有的礼数和防备一点没落下,只是人抵达霜天漠的时候又有些恍惚,好似取这镜子,赶一程山水的路,都是别人替自己完成的。 桑胥等了他许久,惯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怜清一落地,她只管问:“往生镜可带来了?” 怜清点头。 “你照照我。” “什么?” “拿镜子,照我。看看我是怎么来的。” 83 见怜清不动,桑胥扬唇一笑,拂袖朝身后一望无垠的大漠走去。 寻常沙漠白日炎酷难耐,到了夜间才有那么几丝凉意,霜天漠却不同。或是这里埋葬了太多枉死的无辜生命,底下封印着数以十万计的亡魂,未伸的怨气终年盘桓,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霜天漠永远是一派寂寥荒芜,鬼气森幽。 怜清沉默地跟在桑胥背后,听她做着自述,又或者是那死去的三十万亡灵的故事。 “垣国崇道已久,相传如今在位三十年有余仍盛宠不衰的国师就是个法力深厚的道长。十七年前,现在的垣帝被当时早已崭露头角的国师扶持,初登大宝,一上位便在怂恿之下举兵讨伐桑胥。”桑胥眼中划过一抹讥讽,“桑胥小国,人数不及垣国十一,骑兵战力再强,面对二十万大军也只如蝼蚁,投降是迟早的事。负隅抵抗了三年,最终还是大败。那年桑胥举国灾疫泛滥,整片国土像是在顺应它早该覆灭的天意,满目疮痍。凡国民落有居所之处,无不是大旱或者洪涝。后来我才知晓,这一切,都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国师的手笔。桑胥王派出使者,乞求三十万百姓暂迁垣国境内,若能达成所愿,他便自刎谢恩。 “垣国实力固然雄厚,可三十万流民不是个小数目。这边派出的使者都做好了被一口回绝的准备,谁料那时不及弱冠的小皇帝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还说希望桑胥子民迁得越快越好。打仗还需粮草先行,举国入境的事,垣帝没有一丝迟疑,却也毫无为此做些准备的迹象。桑胥贵族中不是没人对此做出过怀疑,可他们觉得下场再坏也不会比自己当时的情况更糟,大不了就是垣国多了三十万乞丐。只要能让子民活下去,他们什么都不求了。” 桑胥突然停下来,侧过身睨着跟在后方沉默的怜清:“你可听说过‘砌魂墙’?” 七"一@零舞八八舞九零 怜清摇头。 “此乃三界禁术,为大凶大恶之业。非之力不可为,曾是魔界无论内斗外伐都盛极一时的术法。后因其反噬之力太过强大,太多修习此术的魔族遭到孽报以致魂飞魄散,连魔界都将其列为了禁术,非一族之主不可修炼。你可知,此术为何如此凶煞?” “噬人者,亡灵。” 怜清心里摸着了些,却不多言。 桑胥不置可否:“此法并非在战时所用,而是要等杀死敌军后,去强行牵制亡魂,迫其不入渡厄,不可轮回,不得解脱。亡灵被原地封印,只能留在殒命之处为人所驱使。既然去不了九幽,自然也无法到别处作战,故而被此术牵制住的亡灵最大的用处就是防御。他们的意念被压制,鬼力被利用,魂识一旦有所反抗便受此邪术感应,千倍万倍地反作用到自己身上。越是反抗,便越是痛苦。越是痛苦,怨气就越重。怨气越重,数量越多,用亡灵结起来的壁垒便越坚固强大,‘砌魂墙’的名字也由此而来。你说,这方法阴不阴寒,恶不恶毒?施此法术之人,该不该遭到报应?” 怜清眸色覆雪,言简意赅:“垣帝该死。” “只是垣帝么?”桑胥忽地一笑,慢悠悠道,“好巧不巧,桑胥三十万流民失踪在这霜天漠之后,垣国北境自此安稳十四年至今。凡有意入侵者,只要踏入此地一步,皆是有去无回。” 月色苍凉,照向这片鬼寂的大漠,照亮了他们眼前的一角,桑胥眼中的尽头却依旧是无边的黑暗。 她的眼神凄厉而苦恨,好似千万根淬着剧毒的寒针:“我生来便叫桑胥,我是那三十万无法自赎的意念,得不到解脱的怨气和难以反抗的苦痛。我的子民生前受难,死后还要为屠者磨刀,他们身为亡魂却要反哺杀死他们的凶器。怜清,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垣帝身为一国之君,却如傀儡一般对幕后黑手听之任之。三十万条人命,在他眼中轻不过草芥鸿毛,重不过墙砖片瓦,此等不遵人道,不敬鬼神之辈,为什么君,治哪方国?”桑胥淡然一哂,“操纵一切的人到底是谁?你想不到么?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位呼风唤雨的国师是何方神圣吗?” 她瞥了一眼怜清手中的镜子:“往生镜里照往生。你拿着镜子看看,看看十四年前,三十万条无辜的性命是如何为生而死的。” 怜清这才举起了那面镜子,缓缓照向桑胥。 镜面白光一闪,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间昏黄僻静的暗室。这场景自镜中折射出来,逐渐放大,直到在他们身前变作正常尺寸,使旁观之人好似身临其境方止。 暗室中有两个身影,一个是身着玄色冕服的垣帝,另一个则穿着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袍,负手面壁而站,叫人看不到面容。 两相沉默着,人前威仪八方的皇帝慢慢抬手对着那个素衣缓带的挺阔背影躬身作了个揖,道:“老师。” 后者淡淡“嗯”了一声,问:“桑胥可派人来提徙民之事了?” “老师手段高绝,鬼神莫测,桑胥来使今日进宫正为此事。”垣帝恭敬道,“我顺着应下了。” “一口应下的?” “一口应下的。” “蠢材。” 不轻不重的一声呵斥,到了垣帝那里却如千斤顶般将他脊背压得更低了些。 “罢了。”国师不欲过多解释,“待桑胥开始徙国,我便前往霜天漠。你传信给高望,叫他做好后备,以防不测。此术凶险,若我出了什么岔子,便让垣军上阵,只要桑胥人死在霜天漠,砌魂墙的操纵不是难事。” 垣帝应了一声,又道:“一切听从老师调派。”说完便起身退出了暗室。 桑胥冷冷插嘴道:“高望便是皇宫作祟那鬼将。此事若成,垣帝许他拜侯称相,高望才豁出身家性命为他效力,甚至不惜一箭杀死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副将。” “清水河边的亡魂?” “不错。”论及此人,桑胥眼中的冷漠稍有消退,“瞿惑,当年唯一一个想要救桑胥于危难之中的垣军。他在军帐外无意间得知垣帝的计划后连夜奔赴到大漠深处将消息告知我桑胥子民,一个‘逃’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追来的高望射杀。”她闭上眼,双唇微颤,大抵是被记忆中那些流沙吞人的场面所刺激,“后半夜,茫茫大漠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那是桑胥被屠尽三十万人却不见半丝血腥的亡国之夜。” 怜清恍神,见她眼角好似有一滴清泪顺着面颊留下。 桑胥笑着,嘴角的弧度在此时看起来尖锐而讥诮:“可怜那高望,以为带着垣军帮了皇帝便能位极人臣。可他忘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最高位者,若做了腌臜之事,永远只会让死人帮自己保守秘密。” 怜清问道:“那国师也死了?” 桑胥倏然睁开了眼,看着怜清,像在看一个口出狂言的稚子:“死?你把垣帝看得太厉害了些。国师是什么人,垣帝能动他?”说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往生镜调放出的画面。 暗室尽头,一直面壁的人徐徐转身,墙角一盏跃动的油灯忽明忽灭,将那人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照进了怜清视线,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怜清不受控制地在瞬间放大了瞳孔,甚至须臾忘记了呼吸。 那是他的师尊。 上玄门掌门,霖宣。 授我道者,摧我也- 怜清逃了。 桑胥问他:“怜清,你还要帮我报仇么?布阵者不死,我的子民永远得不到解脱。你若不帮我也无话可说。我会因这里的积怨而日益强大,然后杀光垣国的人,让他们为我的子民殉葬,直到这片土地上最后一滴血流尽为止。” 往生镜中的画面一换再换,怜清麻木地旁观了一场阴谋的诞生、传递与实施,无数桑胥子民临死前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无数双在茫然挣扎时无措而绝望的眼睛。 他近乎呆滞地伫立许久,最后跌跌撞撞迈着步子,失魂落魄地逃离了那片大漠。 他想到了十岁那年,上玄门以镇压邪祟之名举派前往霜天漠加固封印。知情或者不知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那场屠杀的帮凶。 怜清不知道自己为何最终站在了东海龙宫门口,本能驱使着他来找玄眧,外面刀林剑雨,好像这个人身边还剩一隅容身之所。 天光大好,良辰吉时,他落地一片火红的珊瑚海中,没来得及上前,便目睹了自九天之上逶迤而来的一队仪仗。 东海一方倾巢出动,迎接这位远嫁而来的新娘。浩浩汤汤的人群自龙宫涌出,庞大纷杂却又不失礼节,最终分立两列。有人自列中缓步走来,行至九凤花轿前,俯身掀帘,将蒙着盖头的贵人牵了出来。 春风得意,眼波漪漪,喧天锣鼓声中与宾客对饮同欢的,是一日前在他枕边灯红帐暖,信口白头之人。 怜清将贴身的铜镜丢在珊瑚海,转身回了霜天漠。 84 桑胥再见到怜清是三天后。 她正百无聊赖地拿着往生镜在手里把玩,大漠苍苍,天地一线之内不见半点生魂,她已经在这里孑然度过了上千个日日夜夜。 三日前第一个迈进这片荒漠的人,那个叫怜清的孩子,是她这些年来在这个怨瘴弥漫的世界唯一会偶尔想起的一抹身影。 她永远记得七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十岁的孩子险恶逼其身而不改色,用那双不参半点杂念的眼睛同她对望,漆黑的瞳孔像世间最纯澈的清潭,能化开所有不由己的苦难。 他告诉她:“我会为你报仇。” 走投无路的人不会放过半点生机,她为这一句话束手等待了七年,怜清成了她的执念,成了这片背负着三十万荒冢土地上的唯一一丝希望。这世上还剩一个人愿意聆听她的冤屈,只要这个孩子还在,三十万鬼魂就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他们得不到安息的亡灵或许还能等到解脱的一天。 桑胥想着,她已经陷入了这样的沉思不知多少次,她的目光定在虚空里,定在茫茫无边的大漠之涯,直到视线里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不断朝她移动着,渐渐放大,变白,从模糊走向清晰,被光线勾勒出人形的轮廓,再有了肢体和五官。 那是怜清。 从这片大漠逃走又回来的怜清。 她看着怜清走向自己,就好像看到他走向了死亡。 “你回来了。”桑胥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像是欣慰,又在提前惋惜。 怜清点头,他没有桑胥想象中的那样狼狈,手握怀沙,白衣素冠,挺拔干净甚至比起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知道你回来意味着什么?” “我来赴约。”十七岁少年人的脸稚气未脱,却已找不到任何三日前那般的慌张迹象,“我答应过你的,会为你报仇。” “你想好了。”桑胥道,“你可知你要杀谁?” “我知道。”怜清冷漠得像一尊雕塑,眼里没有光彩与感情,“霜天漠中无辜惨死的流民,回家路上背负污名的将士,每一双埋葬他们的手,我都会折断粉碎,洒在他们轮回的道上,为他们殉葬。” “我不要你让那些人殉葬。”桑胥淡然道,“为杀而杀的路送不走我的子民,他们需要你报仇,是为了求一场解救。凶手不死,魔阵不破。除掉那些人的性命他们才能逃出封印,去到往生。届时亡魂轮回,怨气自散,我也会随之消失。若你当真做好决定,三十万亡灵会用唯一一次以魂魄起誓的机会,附鬼力与魂识到你的佩剑,无论此后他们的魂魄轮回与否,此剑拥有的力量永世不散。我将随誓成为剑灵,守护此剑,灵随剑动,非你之命不从,至死方休。” “来吧。” “不再想想?” “我道如此。”- 鬼剑方铸,怜清没有回莫邪山。他先去了帝都皇宫。 一路疾行,到皇宫脚下时天边霞光将散,正是灰蒙蒙的一片。 垣帝自梦中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见负剑站在榻边的怜清。 来者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神情的东西,宫内昏黝的一片,那是窗外青黄不接的天色投射进来的光。 怜清沐浴着那样薄凉的天光,幽深的眸子如冷剑一般凿在垣帝脸上,没有一丝感情,不见愤怒和恨意,亦不见敬畏与恐惧。 三丈殿门大开,方圆数里却不闻人声,连枕边侍寝的人也不见踪迹,遑论门口当值的内监。 垣帝猛然从床上坐起,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眼前如神像般巍然不动的道士,若不是一对眸子随着垣帝的动作跟着移动了一瞬,他差点就要以为,此时立在床头点尘不惊的那个人,真的只是一尊神像。 榻上危坐之人睡意全无,警惕地看清来人面孔后方才略微松了口气,皱起眉头试探地唤了一声:“怜清道长?” 怜清不言,两人无声对视了半晌,殿中响起剑锋破空之声,怀沙剑尖指地,伴随着怜清语调平缓的质问:“桑胥三十万徙民葬身大漠,垣国十万将士枉死归途,可是陛下与国师手笔?” 垣帝当即愣住。 他眯起眼,谨慎地打量者眼前之人的神色,目光在那张清平如水的面容上巡视了几个来回后,低声道:“不错。” “国师何人?” 皇帝突然来了底气,他轻轻扬唇,一字一顿地答道:“上玄门掌门,霖宣。” 怀沙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怜清无懈可击的表情似乎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 垣帝极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变化,慢慢靠着墙壁,不再紧绷着脊背:“你既来问我,那便是已知晓了什么。我可以全盘告诉你,反正你日后要成为上玄门的掌门。三十万桑胥人和十万‘叛军’,都是我杀的,我下的命令。你师父教我的,他布的局,施的法,亲手挥下的屠刀。”他抬眼看向怜清,竟有些讥讽地道:“你待如何呢?怜清道长,你要杀了我么?” 怜清沉默一瞬,不疾不徐地点了一下头:“我要杀了你。” 垣帝脊背一僵,嘴角凝固刹那,像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问道:“你要弑君么?” “弑君如何?” 垣帝慢慢重新坐正:“斩杀天子是何罪过,你乃修道之人,更该明白,一旦犯下此罪,上天入地,九天黄泉,便是身死也难以消业。” “身死又如何?”怜清脚步轻若点水,一步一步向垣帝走近,“我为何非要消业?” 垣帝面色阴寒,咬牙道:“你知道罪业不消的后果么?” “同阎王说去。” 天边月出一角,第一束光打到怀沙剑脊之上,三两血滴顺剑锋而淌,滴到白石地板,一路滴出了宫墙- 莫邪山苍峰翠水,松林茂密,百级台阶贴着山脊蜿蜒而上,怜清拾级登山,走在这条陪伴了自己十七年光阴的路上,一步一响,没有挪动过视线的双眼凝望着长路尽头那方巍峨耸立在山顶的宝殿。 怀沙被他倒握着负在身后,垣帝的血已半干,尚未凝固的那些顺着剑刃倒流,积在挖云白玉制成的剑柄与剑身的交接之处。 “怜清。” 他在最后一级阶前站定,听见了师尊的声音。 不卑不亢地回应。 “师尊。” 却不见人。 “你回来了。” “弟子回来了。” “事情可做完了?” “还没有。” “何故回来?” “报仇。” “报谁的仇?” “桑胥。” 空中传来一声浅笑。 “你是谁?” “弟子怜清。” “谁的弟子?” “上玄门掌门霖宣嫡传弟子。” “何故回来?” “为桑胥报仇。” 那声音的笑意又加深了些:“那便来吧。” 绕过身前合抱大小的青铜祭鼎便是平日的练功场,怜清迈步之前那里还是四野寂寂,不过一霎,成片的人群凌空而降,几息之间列队以待,行步变换间已极速布好了上玄门最为凶险的天罡阵。 那是他的十六个师兄。 此时俱是瞳孔泛白,印堂全黑,阵成的同时整座山顶魔气骤增,殿前出现十六把青光剑,齐刷刷对准了怜清面门。 怀沙又是一抖,比在宫里那一次更厉害了些。 师尊的声音悠闲恣睢:“要想杀我,先杀他们。” “你控制了他们。” “已经形同死人了。”殿中白光一闪,有男子施施然落座于书案前的镀金太师椅上,“不枉我开宗建派三十余年培养他们。心性越纯,越好控制。” 话音刚落,十六人举步并进,被控制了意念的脸上麻木呆滞,如同一具具活尸,皮影木偶般机械地抬剑朝怜清奔去。 “不要想着只守不攻。”霖宣笑着,“七年前加固封印者便是他们。十六个人,少死一个,桑胥亡魂都逃不出霜天漠。” 已越过阵法将所有人甩在身后的怜清脚步一滞,缓缓转身看向后方不知疲倦地对他发起攻势的十六个人,原已碰到大殿门槛的脚尖忽地转向,朝对他步步紧逼的人群走去。 怜清记得那晚在殿前第一个杀死的人是十三哥,离山那夜的包袱便是他收拾的。然后是九师兄,包揽了从小到大教怜清识文断字的任务。下一个是十五哥,怜清每次被罚都替他留饭的人。 他记住了那晚自己杀人的顺序,以何种剑法,在什么位置,是一击致命还是声东击西。他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恢复了神智,用一双双看着怜清长大的眼睛盯着怜清,眼里净是不可思议。怜清的剑来得又快又狠,他们将言未言的话堵在喉间,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失去了发声的机会。每一个人都是那样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看怜清手中的怀沙从自己体内拔出去,再直直地倒下。 怜清最后杀的是二师兄和十六哥,他将他们引到鼎前,夹在他和鼎间,一剑刺死了两个人。他们自此便死在了一处。 然后怜清朝殿中走去。 前脚已经迈进了殿内,师尊在座椅上等着他。后脚却被人抓住了。 怜清低头,大师兄不知何时从阶前爬到了他的脚下,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被血拖出来的痕迹。 “小十七……”怜城死命地仰望着他,这个自他在襁褓中时便从师尊手中把他抱到自己怀里的人,此刻喉咙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汩汩地从那里冒出来。那是怜清一招封喉的剑法。 怜城费力张大嘴,牙也被血染尽,艰难地发出他这一生能说的最后一点声音:“……逃。” 原本只是鞋底沾红的软缎白靴现下脚腕处也多了个血红的手印,那双拼命抓着怜清左脚的手在怜城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便很快脱力放开。 霖宣慵懒靠坐在太师椅上,怜清每近一步,怀沙便多一分躁动不安。 直到二人隔桌相望。 霖宣看着他,眼中有些许赞色:“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怜清脸上被溅了大片血滴,汇聚到一起的便成股顺着他的下颚滴落,他举起怀沙,人和剑都像是从血河里趟过:“一切尽在师尊掌握之中。” “不想知道我为何这么做?” 怜清摇头:“人死如灯灭,弟子前来不为解惑,只为让三十万桑胥亡魂得到解脱。” 霖宣默然少顷,轻叹道:“长舒啊……你还真是,做人做神都一个模样。” 怜清至此终于眼神微变,眉宇间的痛楚转瞬即逝,下一瞬,怀沙便刺进了书案前的胸膛。 霖宣伏诛时没有任何挣扎反抗,怀沙插在他胸前,直到那具肉身渐渐咽气,才终于停止了躁动。 怜清耳边嘈杂纷乱的声音响了许久,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男女老少,或悲怆或欢喜,或哀鸣或高呼,他们闹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散去。怜清知道,霜天漠解封了。 桑胥还沉睡剑中,他注视着师尊的遗体渐渐消散,化作一缕轻烟自墙面那扇天窗中飘远,他只是一介凡人,没力气去追了。 绕过那把满是血污的太师椅,怜清将怀沙刺穿自己的心脏,这样的响动惊醒了剑中的桑胥。他把怀沙插入椅背,封印了起来,再缓缓靠着椅背滑下去,慢慢坐到冰凉的青石地板上。 他仰头看着那扇高挂殿壁的天窗,窗外乌云渐起,那轮残缺的玉盘挂在天上,落了他一身的月光。 喉间涌起浓烈的腥甜气味,怜清靠在椅后,本想在衣侧擦擦双手,却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布料。 他如此爱洁的一个人,此时只是闭眼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伸手,自怀中小心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裹。 惊雷之声盖住了油纸的窸窣声响,也惊动了东海龙宫正在拜堂的玄眧。 第一道天雷连奏七响,玄眧数完便丢下一众观礼宾客直奔海岸而去。 不应该,长舒不应该那么早就历劫归去。 怜清将手心油纸内的糯米糕掰下一块,缓缓放进嘴中。 除了浓郁到近乎于无的血腥气,他再尝不出其他味道,就连喉间那抹腥甜,也早已苦到极致了。 怜清将糯米糕一点一点抿碎,咽下去,再掰开第二块的时候,他听见了玄眧的声音。 “长舒!” 还未送到嘴边的手指猛然一僵,怜清被搂入一个来势汹汹的怀抱。 玄眧似乎慌得六神无主,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长舒……” “长舒……”怜清任由玄眧抱着,意识开始渐渐散乱,只能低低重复着这个名字,“你也叫我长舒了么?我不是……怜清么?” 他抬起眸子看到玄眧的婚服,红得比他身上的血还要醒目。那一瞬他才好似有了情绪,像被刺痛一般挪开眼睛,莫明有了些委屈,小声质问道:“这是你的婚服么?你一贯不爱唤我怜清,是因为把我当做长舒么?” “不是的……”玄眧眼前被泪洇得模糊,慌慌张张拿手替怜清擦干面上的血迹,“这不是我的婚服……” 怜清别过脸,喉间的血腥味再也压制不住,猝地涌出口,满下巴的血,玄眧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这不是我的,你信我。”玄眧拿额头去蹭他,沾得满鬓血迹,“你信我。”说着便想把怜清搂得更紧,却被推了推。奈何怜清使不上力,没推开。 十六哥总说他是全天下最好哄的,这次他却不好哄了。 “总归不该穿着这身衣裳来见我。”怜清闭上眼,长长地歇了口气,“我自小长在莫邪山,修了十七年无情道,总以为这便是我的归途。却没料到一遭下山,就招惹了你。” 他转回去看着玄眧,想把玄眧紧皱的眉头抚平些,手伸到一半,想起大师兄临死前抓着他的模样,也是这样努力地去够他,像他现在去够玄眧一样。 他突然不想够了。 怜清封住的穴道开始一个个解开,他愈发觉得提不上气,呼吸急促起来,越用力,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往上涌。 “今年冬至,我便十七了。”他又看向窗边被乌云遮住的月亮,耳边雷声轰鸣,怜清的声音竟慢慢平稳下来,“我自幼被师兄们呵护着长大,从未经历什么艰险磨难,亦算得上衣食无忧。非要说苦处,大不了就是练功时,师尊严厉了些。尽管如此,风吹日晒,打雷下雨,师兄们都还是想方设法让我少吃些苦,能让我安逸就让我安逸。” “若放在寻常人家,想必孩子能这般顺利平安地长大,父母是要日日谢神拜佛,烧高香的。以至于那晚你让我在花灯上写愿,我都不知该写些什么,想来是因为我以往那些年太平顺了些。”怜清吸了口气,嗓音有些发颤,“可我早该知晓,人这一生若过得太圆满,便注定走不长。” “你看见门口的尸体了么?”他道,“他们便是我的师兄,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就在刚刚,我杀了他们。” “我还去了皇宫,杀了垣帝。”耳边的雷鸣暂停了,怜清心里一松,絮絮道,“我这一生,杀帝,杀师,杀友,是为得道,却终不得道。我一直以来背负在身上的天命,最重的一条,便是上玄门掌门嫡传弟子怜清。如今看来,这天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到最后,自是成空了。” 这么说着,他心里却悄悄地想,若有来世,他还是只想在莫邪山上,做那个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不懂的小十七。 “垣帝说我犯下杀业,罪孽难消,我不怕什么罪业,也不怕它难消。只是来的时候我一路在想,早知如此,当初帝都郊外,我就不救你了。”怜清手心还攥着那块油纸,纸里包着那块脏污得看不出原本样貌的糯米糕,“我方才想起,十岁那年,自己曾遇到过一个人。” 他把目光挪到玄眧头顶:“是只龙妖。有一对很漂亮的龙角,我记得我很喜欢。” 成滴的泪水落到怜清面颊,他也懒得去擦,只把手中的糕点拿到玄眧眼前:“那人曾同我说,师尊告诉我的一切我都能奉为圭臬,唯独喜欢一事,须得遵从本心。要先尝过,才有资格说喜不喜欢。” “情爱这东西,你也算给我尝过了。”怜清语调淡淡的,目光有些涣散起来。 “这滋味不好,我不喜欢。” 玄眧轻声唤着:“长舒……” “我不是长舒。”怜清提着最后一口气,倔强地否认着,即便他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之事,他一介凡人难观全貌,如今临死才思及到了几分真相。 尽管如此,他还是近乎固执地守着自己作为凡人的那点尊严。 “你记住。”他说,“我一世为人,亦有为人的骄傲。既是走了做人的路,就当自守为人的本分。” “上玄门第十七位嫡系弟子怜清……当举世无双。” 糯米糕滚落血泊之中,第三道天雷声起,月光鲜红。 85 长舒回去后把自己关在房门中足足半月,二十一响天雷惊动了整个九重天,前来送礼道贺的各路神仙日日都有,就是没一个见到三殿下本尊的。 每天应付完一众来客后,长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赤霜殿瞧一眼长舒是不是还活着。 人没死,只规规整整躺在榻上,不吃不喝,一动不动望着屋顶发呆,跟睁眼的死人没什么区别。 如此持续许久,某天长决一声不响地踏进房门,手上攥着张字条,照例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长舒过后竟没急着要走,反而轻手轻脚坐到楠木圆凳上,慢悠悠给自己斟了杯茶,啜一口,朝床那边瞥过去,瞧着长舒懒得撵他,便顺势清了清嗓,起了个话头:“我听闻人间垣国被大宴灭国了,大宴国都都直接迁到垣国帝都去了。” 一语方落,赶紧把眼睛扫到长舒那边,见对方无动于衷,又干咳两声,道:“那日韩覃来看你,我照旧替你挡回去,他不愿白跑,便同我闲话了一场。说是大半月前九幽来了个亡魂,生前位及九五,下一世本该入仙道,谁料一翻功德簿子,杀孽太重,直接罚了个五万年世世为人,不得善终的轮回,以偿业报。到最后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偿完债就在忘川化一缕轻烟魂飞魄散才算完。我一想,那亡魂怕不就是你历劫时遇到的那位皇帝。”说完嗤了一声,“三四十万条人命,五万年轮回,真是便宜他了。” 提到历劫二字,长舒眼睫难以察觉地颤了颤。 长决又接着道:“东海那位倒是奇怪。我原以为你一回来,他定是第一个上赶着来找人的。岂料这次消息都传遍九重天了,我瞧着日头落了又起,他才姗姗来迟似的。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看那憔悴样,我还当他也下去历了遭劫。” 长舒眸色终于有了变化,只半垂下眼帘,叫人更看不出情绪。 “后来我依稀才想起,你回来那日,恰逢瑶灵嫁入东海,玄眧竟是顶替他哥成的亲。礼行到一半,不知怎的突然就抛下一众宴宾跑了,留下个新娘子杵在那儿。那新娘子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一看这亲结不成,便慌了,盖头一掀,原也是个假扮的。”长决边说着,边不住往长舒那边瞟,“事情败露,听说天尊大怒,虽没有明着给东海难堪,但已经下令搜捕玄凌了。估计玄眧这段时间就为这事儿焦头烂额呢。” “不过这些都没什么,”他神神秘秘地,朝床那边压低身板道,“我听说,次日玄眧回东海的时候,浑身是血,失魂落魄的,过往几万年都没人见过他那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惹得他那般伤心。” 这话刺耳一般,长舒听得蹙了蹙眉,闭上双眼。 “都这样了,那小子还惦念着你。没多久就跑烟寒宫门口守着。我跟他说你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他这回倒反常起来。一言不发地,也不说好,也不离开,就跟粘在咱们那扇大门上了一样,两眼巴巴地看着你赤霜殿这边。道贺的人来来往往,走了一波又进一波,唯独他,见不到你,谁都不搭理。我是请也不是,赶也不是,便随他了。今日总算走了,临走前还留了话。”长决将手中的字条放在桌上,兀自喃喃念着,“青眸入雪,红烛流温。杨花落水,错秋风故人。” 念完又啧啧两声。 长舒蜷起手指,细细吸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明日便是封君大典了。长舒啊……” 长决磨蹭着唠叨了许久,终于打算进入正题,一转眼,榻上却没了人。锦缎白靴还放在榻边,长舒外袍也没穿,不知跑去了哪里- 东海之极与天相接,尽头处是一汪暗潭,潭顶挂月,月色拂过水面,波澜微起,好似泛着银光的片片龙鳞。 玄眧化了龙身潜在水中,唯余龙首和龙尾横穿半个潭底露出水面,恹恹地靠在岸上,黑到反光的鳞片在尾部左右忽闪,原是龙尾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来摆去。 眼前掠过一袭白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玄眧心惊一瞬,很快又觉得是自己眼花,遂打算继续靠着岸边出神,头还没沾地,一双瘦削苍白的脚便定格在他视线当中,有人正正站在他面前。 往上看,是细细的一对脚腕。 玄眧愣了愣,反应过来来者是谁后随即化了人形,只头顶一对龙角和身后的龙尾没有收起。却也不敢动,心如擂鼓,缓缓仰起脖子将目光一寸一寸往上挪。 对上那双深邃眼眸,即便心里有了准备,他仍是呼吸一滞。 明明不过半月,他等这一眼却好似用了万年。 长舒垂目凝望着他,还是点尘不惊的模样,眉目清明犹如被人一笔一画雕刻出的神像,眼底却已没有了半点那个莫邪山上不谙世事的怜清的影子。 二人无言对视良久,耳畔潭水叮咚作响,玄眧眼波微动,忽地起身,一把将长舒拉进了潭中。 额顶龙角被一只手握住,玄眧目不转睛盯着长舒,怀里的人眼神变了,又好像没变。还是十岁时他第一次抱着的那个孩子的眼睛,用那样平静又带着些欢喜和不舍的情绪看着自己手中的龙角。 长舒将目光缓缓挪回玄眧脸上定住,顷刻,铺天盖地的吻在两人唇齿之间肆虐,早已不记得是谁先主动,只是这场吻无端地激烈而持久,到后面只能听见交缠的喘息,千般万般,越是难言,便越是用力。 玄眧的手逐渐从长舒颈背往下游移,直至到水深处,不知做了什么,惹得正意乱情迷的长舒皱眉轻哼一声。 “我想你。”他把头靠在长舒肩上,声音闷闷的,有些沙哑,“婚服不是我的,你信我。” 长舒抱着他,摸着玄眧后脑,不说话,任玄眧一口咬上自己的脖子,舌尖和牙齿在喉间那块细嫩的皮肤上轻轻碾磨。 他闭着眼,微微仰头,没看见潭那岸的龙尾已悄悄没入水中。 突然,不知什么刺激得长舒骤然睁大眼睛,瞳孔微缩,头顶那轮圆月在眼中甚至分裂出了几个残影。 他慌忙开口,声线有些干涩:“玄眧,不要……别用那个……” “不会疼的。”玄眧低低安抚着,顺势捞起长舒小腿夹在自己身侧,伸手用两指按了按长舒小腹某处,“我就进到这里。” 身下被异物侵犯,长舒腿根难以自控地抽搐了一下,咬牙抵玄眧肩头,压抑着喉咙里的喘叫,膝盖将玄眧夹得更紧了些。 未几便被逼到潭壁,长舒背靠着光滑的岩石,体内体外所触之物都是一派冰凉。下一刹,玄眧倾身而来,身下本就炽热难耐的位置又叠加了一重滚烫。 长舒脊背抖得厉害,细碎的呻吟自玄眧怀里逸出,披着黑甲的龙尾悄无声息扬出水面,两人贴得更近了些。 长舒却没舒缓多少,一声轻叫过后兀地向后仰去,眉头紧蹙,浴在清亮潭水中,浑身湿透,随着被玄眧动作漾起的水波一起一伏,衣襟半敞,落到了臂弯,胸前玄眧唇齿过处,渐现点点红痕。 长舒手指在玄眧颈间胡乱摸着,脸上还浮着层薄红,额上颈间贴着几缕湿发,眼角眉睫挂着水珠。 指尖触到身下人喉结下方的位置,像被碰到什么禁区,玄眧惩罚似的愈发急促而用力。长舒承受不住,无意识地推搡了几下,含糊不清呢喃着什么,断断续续,又不说了。只微张着嘴,呼吸沉重,面上神情叫人看不出是欢愉还是痛苦。 迷蒙中被转了个身,面对着潭壁,玄眧从后面箍住他,一下进到了极深的位置。 长舒逃似的挣扎一瞬,面前是刺骨寒石,一碰到,他便被凉意激得往后躲,一躲便遂了玄眧的意。 “玄眧……不……” 酸胀酥麻的感觉似潮水一波接一波涌到下腹,他想叫他停下,实在不行慢点也好,一开口却是变了调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利索。 长舒无力地朝后倒去,后脑一下一下点在玄眧肩上,却没一刻安稳地停下来靠上去过。 他猝然在水里漫无目的地伸手想抓住什么,被玄眧牢牢擒住手腕,按在胸前,咬着牙的一声微弱呻吟过后便安静下来,没了动静。 水波声止,长舒就着这个姿势,闭上眼睛,无声蹭了蹭玄眧的发际。 后者却慢慢低下头,埋到长舒颈间,起了呜咽。 长舒一怔,抬手摸了摸玄眧头顶,声音有些疲惫,却不低沉:“怎么哭了?” 那边沉默半晌,开口时还带着些沉郁:“我不知我也是你的劫。”玄眧啄了一口长舒后颈,将额头抵着那里,“若我知晓,便是千刀万剐来逼,我也不去找你。” 长舒眸光微凝,不知想到了什么:“都过去了。” “可你那时不过十七岁。”玄眧似乎又有些说不下去,“你该有顺遂平安的一生。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到白头,活到终老,再回天上。我以为……我能和你白头的。”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长舒后颈流到水中。 “妖也好,神也罢。你十岁那年我一见你便想,往后你怎么待我,我都要追着你,追到你一生过完。你若能爱我,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也不过是凡尘白驹过隙的时日。只要能等到你,历多少光阴都不算浪费。”玄眧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方道,“可我不知,我一朝行差踏错,让你往后朝我而来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难过。” 长舒不再接话,转过去吻了吻玄眧的眼睛。 那日是东海二殿下自大婚之后,颓丧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回自己寝宫睡觉。据目击的人声称,二殿下回宫途中怀里还一直抱着个人,拿袍子兜头挡得严严实实,只从衣摆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双纤细白净的玉足。 有好事者一路跟过去守在殿前,想趁夜看看那美人是何模样,最后却是被殿中一夜未停的动静羞得悄然离去。 翌日东方渐白,第一束日光照向东海,玄眧伏在长舒身上,如睡去一般安静。 原本插在他发间的手指随意地从下颌摸到玄眧脸庞,又顺着鼻梁和嘴唇一路往下,摸到玄眧喉结。 再一动,快碰到那个月牙状的疤痕,长舒的手被玄眧抓住。 “逆鳞么?” 玄眧点头,吻了吻长舒指尖,将长舒的手稳稳按在逆鳞之上:“别人碰不得。” “我呢?” “你要。”玄眧凑过去亲他,“我刮下来送你。” “逆鳞护的是心脉。”长舒双腿又被玄眧打开,提了上去。 他便搂住玄眧:“你刮得?” “你要便刮得。” “慢些。”长舒“嘶”了一声,一夜过去都还未能随便接纳玄眧,又调了调姿势,让自己后腰舒服一点,再说话时已经被顶得有些喘不匀气,“我听说……骊龙逆鳞……食之可保魂魄不散?” 玄眧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你还有力气说话?” 刚问完,长舒便说不出话了。 86 折腾一通,这一夜总算过去,日头起了,玄眧还不愿起,把脸埋在长舒颈窝,懒倦地闷着声音道:“我想要你。” 长舒抓抓他的头发,微微颔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还没要够?” 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颈边摇了摇:“我想娶你……或者你娶我也行。” 他撑起身看着长舒,两人面颊离得极近,快要碰到彼此的鼻尖:“我要你。你呢,你要不要娶我?” 又拿鼻尖去蹭长舒的鼻尖,在长舒耳边乞求似的小声念叨:“你娶我。好不好?” 长舒沉默地回望着玄眧,眸色深幽,半晌,开口问道:“你大哥呢?” “不知道。”玄眧退开了些,偏头枕在长舒怀里,“我也在找他,找不到。” 没等长舒开口,他接着说:“今日是你的封君大典。” 长舒“嗯”了一声。 “顺便封我为后吧。就今日,怎么样?”他抬起下巴,眼睛亮亮地朝长舒望过去,“我做你的君后。若你嫌麻烦,我可以不要封后大典。你把我收了,好好藏在你的赤霜殿。我老老实实的,哪也不去。” 长舒扬了扬唇角,抚摸着他的后颈:“别闹。” 玄眧眼里的光消下去,低眉想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那今日便先搁置此事。我等你娶我。今日不行,那便明日。明日你若是有事,后日也可以的。” 他忽然有些郑重地说:“长舒,你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穿插在他发间的手指不留痕迹地一顿,长舒温声道:“我该走了。要不要给你束发?” 玄眧没有察觉似的坐起来,笑着说:“好啊。” 长舒给他梳发,梳齿第一次扫过玄眧发间,他从镜子里看着长舒,眉眼带笑,扬起声调道:“一梳梳到尾。” 长舒梳第二下,他便说:“二梳举案齐眉。” 长舒梳第三下,问他:“三梳呢?” “三梳儿孙满地。”玄眧一时嘴快,说完有些讷讷,“啊……这个有点难。” 梳到第十下,他乐得眼睛弯成了两条缝:“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他回头抓着长舒,顽劣道,“我们到白头了。” “神仙哪来的白头。”长舒把他转过去,拿起桌上发带给他束好发髻,“可紧了?” “不紧。” “松了?” “不松。”玄眧抬手去摸自己的发髻,摸着摸着就摸到长舒手上,“长舒盘的,刚刚好。” 长舒笑笑,给他压了冠,又被玄眧缠了些许时候,方脱身回宫。 三个时辰的封君大典,玄眧一刻也没现身。 他去了淮水。 蛮荒之地,浊气遍布,寸草不生,不近。 河底卧着条假寐的黑龙,听见动静的起初骤然睁眼,眸光如刀锋般扫过声源处,看清来人后便松懈下来,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化出人形。 “大哥,”玄眧上前,见玄凌已能化作人身,便知其伤势好了不少,又过去为他渡了些真气,“可好些了?” 玄凌调息片刻,点了点头:“今日怎么过来了?东海出事了?” “没有。篱幽天不知为何有些异动,但尚未引起天族注意。” 玄眧有些欲言又止,想到玄凌联系到他时已经几乎耗损了一半龙魂,往后接连数日躲在淮水,连人身都无法维持,他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婚当前失踪数日也就罢了,再见到我时竟伤成这样,还要我不准向任何人泄露你的行踪。你可知如今天界在东海暗中布下多少眼线,就是为了将你捉拿问罪?” 玄凌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会连累东海。之前消失,只是功力进了一层,需要闭关数日,来不及告知罢了。如今闭关失败,误了婚期,我自会去天尊面前请罪。但不是现在。若让天族知晓我伤到如此地步,只怕他们对骊龙一族做的,就不是暗里守株待兔那么简单了。” 玄凌所受的伤明显不是简单的闭关修炼失败所致,耗损大半龙魂,几乎伤及命脉,很难不说是被什么极煞极凶的利器伤害。玄眧见他有意隐瞒,也懒得戳穿。两相沉默,听得玄凌问道:“烟寒宫那位,历劫回来了?” “回来了。大半月前回来的。” “你见到他了?” 玄眧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很快又抹下去,端肃着点点头道:“嗯。” “没什么大碍吧?”玄凌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之前让你送的珊瑚珠送了么?” “送了。”玄眧道,“此次也是多亏那颗珊瑚珠子。” 他话没说完,玄凌以为玄眧的意思是这珠子护了长舒,后者却在想,若不是这颗珠芯带着他当年喂给菩提珠的相思引及时回到长舒身上,长舒在凡间只怕也不会对他那么快动了情根,回来之后也不会想起他们之间的往事。 珠芯归位,佛珠觉醒。情根不断,一朝便将他们二人牵回了几万年前。 “说起那珊瑚珠,”玄眧沉思道,“大哥给我之前可曾假手于人过?” “没有。怎么了?” 玄眧犹豫少顷,摇头道:“没什么。” 他昨夜在长舒体内探到一丝魔气,但当时正是情动,很难被此分心,魔气也不过转瞬即逝,便没有多想。现下看来,当是错觉。 玄凌没有多问,又交代了几句东海的事,特意叮嘱玄眧若是蓬莱下的篱幽天再生异动,尽量瞒住天界,骊龙一族其他的分支血脉,大抵不日便会全部解封。篱幽天下那些恶龙,只怕与天族会有一场大战。 “还有,”玄凌看着玄眧,还想再说什么,看了半晌,只道,“算了,到时再说吧。” 淮水之底不见天日,玄凌约摸着离玄眧离开过了大半日,外面当是入夜时分,他藏身的水洞外起了波澜水声。 这次他连看都没看,只维持着自己坐在石床上的姿势,轻轻一笑,对着外面唤道:“长舒殿下。” 来人现了身,赫然是白日才行完封君大典的幻族三殿下,想是来得匆忙,一身大典之时穿的礼服都没换下,从头到脚的装束都如那副被巫女点画过的眉眼一样鲜妍,红艳艳地站立在水洞之外。 玄凌脸上有些促狭的笑意:“玄眧知道你在他身上下了随行散么?” 长舒并不回答,一步一步朝玄凌走近,走到石床面前方才站定停下:“你若想知晓,何不自己问问他。” 玄凌不置可否,换了个话头:“听闻殿下历劫归来,我算算日子,今日当是幻族封君大典。看殿下这身打扮,也应没错。难为三殿下百忙之中还要抽空跟着随行散的痕迹来找我,这份心意,玄凌受之有愧。” “三殿下?” “哦,忘了。”玄凌打趣道,“该叫阁下幻君。” “你我之间何必拘礼,玄凌帝君。”长舒也扬了扬嘴角,盯着玄凌喉间的双眼却是一片冰冷,“还是说,师尊?” 玄凌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冷静下来,同长舒对视良久,见对方丝毫没有试探意味,便不再周旋,靠在石壁上,闭了闭眼,平静地问道:“怎么认出我的?” 长舒的视线从未在他喉间挪开:“骊龙一族逆鳞显在喉下,为一月牙状的刀疤。东海主神玄凌,只有半片逆鳞,此事帝君应当没料到我也知晓,所以你在人间时,当着我的面,也并未刻意将逆鳞隐去。” 玄凌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玄眧告诉你的?” 长舒不答。 对方这才想起来问似的:“幻君此次费尽周折前来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你在人间将我如此算计,我找你所为何事,难道很难想么?” “报仇?” 长舒淡淡扫他一眼:“逝事已矣,就算要报仇,我也得先知晓你算计我的缘由。” 玄凌一愣:“莫邪山上我问你,你说你不想知道。” “那是怜清不想知道。”长舒冷冷道,“既已决心赴死,又何必再添一层苦痛。如今我回来了,有些事,就非得问个清楚。” “我若不说呢?” “没有白吃的交易。”长舒眸色深沉,“我听二哥说,帝君在我下界之时,曾找我族紫禾长老提亲。” 玄凌眼角一缩。 “这世上,你可还找得出第二个能替你告知她你那半块逆鳞之事的人?” 长舒放下这句,便不再多说,任玄凌如何打量,也是一副点尘不惊一样。半刻钟后,玄凌道:“我也只是听命于人。” “何人?” “蓬莱,童天。”玄凌道,“当年骊龙一族被佛陀收服镇压在篱幽天,后来童天遭其背叛,一气之下将我放出,要我假意拥护天族,等待时机助他报仇,事成之后,骊龙一族便自由了。”他彻底将头仰在石壁上,似乎很疲倦,“几十万年了。我那些同族,已经不知在篱幽天关了几十万年了。当年我被童天放出,与他达成协议。归附天族之时,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只道我这一脉辱了骊龙族素来宁折不弯的脊梁。自此,我便背着骊龙一族的耻辱在东海活着,当一个虚有其名的帝君,当了这么多年,直到你历劫之前,童天找到我,说时机到了。” “他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时机?” 玄凌悠悠长叹一口气道:“幻君可曾听说过夫诸?” “上古神兽,曾预言三界会现四大杀器,后被佛陀之子罗睺一口吞食。” “不错。”玄眧道,“四大杀器现世,天地易主。童天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斩风扇一直在你手中,几万年前扇灵现世,后来不知何故沉睡扇中,此为其一。往生镜在童天手里,他将我放出之时便让我保留在龙宫印水台,前些日你已将它取走,此为其二。怀沙剑是你历劫时的武器,霜天漠中一诺成,鬼剑生,此为其三。如今三大神器皆为你所用,我亦将菩提珠芯提前送到你手中,幻君……还没想起自己的身份么?” “自是想起了。”长舒接道,“想起的何止是在清池中的那些年。” 再往前些,菩提珠曾是魔族圣物。 夫诸预言四大杀器相生相克,相互牵制。往生镜封印一切邪魔,菩提珠可杀九天神佛。前者曾在天界由童天保管,后者便在魔界由主君本族的骊龙一族守护。 后来天界监守自盗,命探子将往生镜放入魔族境内,并以此为由向魔族开战。魔族大败,主君神魂俱散,被天界夺走菩提珠,放入佛前清池,骊龙族系也被封印篱幽天下,成为魔界耻辱,自此被魔界厌弃,孤立难援,无人问津。 几十万年后,魔族式微,逐渐消匿三界,菩提珠曾是魔族圣物的过往也被所有人遗忘,变成了口口相传的一颗佛珠。 “即便四杀器皆在我处,他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他?” “你不会帮他,可你会帮魔族。”玄眧面上浮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几万年前,佛座下的清池里,一条黑鲤从罗睺处得到一味相思引,偷偷哺给了菩提珠。他只知相思引能使玉石生情,可不知情根一旦种下,若被情所伤,便会心生魔障。情意越重,魔障越浓。幻君体内的魔气,可还控制得住?” 长舒怔了片刻,喃喃道:“自我十岁起,你便故意放玄眧进山与我相见,十七岁时任他下凡同我痴缠,又逼他回宫替你成亲,等我到了蓬莱,再诱我前去东海龙宫撞见他大婚。” 他的语调听起来依旧没有起伏,埋在宽大袍袖中的指尖却微微颤抖:“只为让我情伤,心生魔障。玄眧可知晓,他的亲大哥将他如此利用?” “幻君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玄凌作出不愿继续谈下去的姿态,“修炼至上神阶位再渡劫者,自古以来有三。一位是祖神,一位是天尊,还有一位是童天。幻君乃世间第四人。可渡劫顺利,要的是飞升之时一扫前尘,不念过往,逝水脱身。我看幻君这模样,倒像是凡人怜清换了个神仙壳子,内里那些傲慢和固执,一点没变。若渡劫不成,堕魔是迟早的事,天界忌惮幻族已久,天尊也知道你的真身。你若堕魔,无论是幻族主君,还是菩提圣珠,随便哪个身份都足够天界下定杀机。届时那帮乌合之众会如何对付你,不需我多说吧?” 87 “我为何要为天族怎么对付我而担心?”长舒问玄凌,“帝君觉得怎样算渡劫圆满?成神么?六根清净不近邪魔么?谁给我定的规矩?” 一念之差,心魔难控不假,但渡劫成败与否,在长舒这里,除了他自己,谁说了都不算。 玄凌微微一愣,低头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幻君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玄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何我就是童天复仇的那个时机?”长舒向他逼近一步,“怜清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夫诸当年只说过三界会有四大杀器现世,但他没有透露它们在何时何地因什么而觉醒。你们凭什么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断定我能造出鬼剑?为什么一定是我?这一切都好像是早已有人做完了预演,只等着相应的角色照着走就是了。到底是谁,指示你们一步一步有计划地做出这些事情?我不信是童天,童天也在故事的一环。这世间除了能预见来日的夫诸,没人有这个能力。可他已经被罗睺吃了。” 日;更期衣龄-午.扒扒+午.九''龄 “幻君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么?” 玄凌说完看着长舒,笑而不语。 长舒怔然片刻,垂下双目,沉思几许后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中砌魂墙之术者,若已在墙中,届时无人来杀施咒人,该如何自救以破局?” 玄凌没想到长舒会问到这上面,思忖少顷,如实答道:“砌魂墙乃三界禁术,施法时,聚力千钧而待一发,关键只在锢魂成墙的那一刻。若无外援,墙中游魂皆是瓮中之鳖,除了杀死施法之人,此阵再无他解。但若是只想让自己不沦为墙中一魂,为人所驱使,倒有个宁为玉碎的法子,便是在成墙那一刻,以力打力,借施法者加在每个人身上的力量,将自己魂魄打碎,虽无法阻止砌魂墙的垒成,但至少可以不用忍受日后行尸走肉般的折磨。” 长舒听完,胸中默默了然,面容依旧似古树不惊,无声朝水洞外走去。 “长舒殿下!”就在长舒快踏出水洞的最后一刻,身后传来了玄凌有些压抑的一声低喝,“我这一生行尽卑鄙寡薄之事,行走天地之间,即便对仇敌俯首称臣,同小人虚与委蛇,也从来问心无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亲族脉系,我有负天下人,却不负他们,只因我自篱幽天出来后所踏的每一步都没有半分私心。” 长舒回头望着他。 “可是紫禾……她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他道,“她找了我太多年。我忌惮天界,将我族人的性命和自由悬在刀口过日子,太谨慎,也太懦弱了些。” 玄凌额前青筋一跳,此话一出,方才那番带着写孤傲自负的气势也骤然消失了。他声音渐渐减弱下去,有一瞬间的消颓,低低地说道:“关乎逆鳞一事的转达,烦请幻君,不要忘了。” 她拿走他半片逆鳞,用了几万年的时间在自己也不知晓的地方为玄凌造出了软肋。 碧波水光在长舒望向玄凌的小半张脸上晃荡,他站了一会儿,见玄凌再没有动静,回头离开- 他离开烟寒宫并没有人知晓,所以此刻回去也是悄无声息。 长舒换上便服,去朗清苑找长决,殿中有灯,他步子走得轻,行至院前石板小路便闻到一股隐隐的药味和刻意压制的细碎呻吟,听起来像是有些痛苦。 待他在门前站定,扣响了殿门,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那股浅淡的药香也不见了。 长舒在门前等了片刻,殿中的沉默却好似没有尽头一般,迟迟等不到人来开门。 他又敲了敲门,唤道:“二哥?” 无人应答。 接连重复两次后,长舒在门前不再犹豫,破门而入。 房内果然没人,桌上放着只茶杯,杯口向上,里面还剩半杯将凉未凉的茶水。 长舒朝内间走,里面床帏微动,似是有风,窗却未开,同一刻钟以前的大门一样紧闭。窗下书案上倒着半透明的镂空琉璃瓶子,瓶子里闪着微弱红光,好在瓶塞未落,东西没撒出来。 他走近看了看,只觉得瓶子有些眼熟,似是曾在哪本古籍上看到过。正要拿起,长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左边,右手横扫过桌面,方才还在眼前的琉璃瓶转瞬进入了长决的左襟口袋。 “二哥?” 长舒心下一震,他这位二哥素来不务正业,自几万年前修成上神之后便只醉心于斗鸡走狗之事,眼看着长舒定了储,便更加游手好闲,半点心思都没在练功上面。长舒并非粗心大意之人,平日即便孑然独处也极少完全放松警惕,遑论呆在别人房中,更是在潜意识里四面防备着。可此时长决不声不响走到他身边如此近的位置,长舒竟毫无察觉,非功力修为比其深厚不知几层境界者难以至此。 长决气息有些不匀,像是才奔波了一场,匆忙赶回来,稳了稳神色,问道:“怎么了?” “找你商量点事。”长舒再次闻到一股药香,这次夹杂着腐魂的味道。 他瞟过长决左襟,问:“方才那是什么?你受伤了么?身上怎么有药味?” “无碍。”长决摆摆手,踱步到床沿坐下,“前些日子打了只妖,从他身上得到这瓶子,里面还装着些他以往吃剩的残魂。我瞧这瓶子能装魂魄,还算稀奇,便抄回来研究研究,不足为道。方才听到动静,以为那妖物回来抢瓶子,出去追,没追着。” 他休息够了,想起来问长舒:“你今日大典过后便不见了人,现在跑来,找我商量何事?” 长舒还是盯着他左襟口袋,不知在想什么。 长决晾在那里,等着长舒反应。忽地呼吸一滞,脑中灵光闪过,或许和长舒想到了一处去,指尖不由得一颤,刚想开口解释,长舒却问道:“大哥呢?没回宫么?今日封君大典也不见他?” “大哥向来自由散漫,天涯海角地跑惯了。哪像我,就指着这辈子赖在这宫里,哪也不爱去。”长决笑道,“你就别管他了。反正你也平安归来,不像历劫前那样叫人紧张。他几百年见不到一次人才是常态。” “也罢。”长舒在长决一旁坐下,“只是想去博引阁查阅些东西。我记得那儿向来是大哥在管,若没有他,可能典籍什么的找起来有些许费力,总归不是什么大麻烦。” 长决点点头,又问:“是要去查阅什么?” “童天。”长舒道,“听闻他有不死之身,还与罗睺之父佛陀,和如今的天尊有深仇大恨。想去博引阁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史有详细些的记载。” “这我倒是听大哥提过一两句。”长决沉吟道,“如今世上有不死之身者,不止童天,祖神也是其一。当年祖神先以上神之力渡劫成功,修成不死身,童天紧跟其后也修得圆满。众神便以为只要过了上神之劫这么一遭,都能如此。因而定了个规矩,历此劫数的上神归来时都有一项章程要走,那便是验身礼,以割魂之刑验证是否以成不死之身。可谁知后来同样贵为上神的天尊也历劫归来,却没修成不死身,还深受割魂礼之害,差点失了仙身。那时天界众说纷纭,有说不死之身一事只能求个机缘巧合,有说天尊其实压根没有顺利渡劫。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天尊渡劫时偷练禁术,招致邪魔反噬,以至于渡劫失败,未得圆满。童天与他同为祖神弟子,都以上神之身历劫归来,得到的结果和待遇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人之间的嫌隙也就此而生。后来蓬莱斗法,童天落败,祖神半隐,天尊摄政天族事务,第一件事就是废了割魂礼。如今看来,还托他的福,让你逃过这遭受罪的礼。” 长舒听着,目光微凝,很快又问道:“传言可说他修的是什么禁术?” “什么魂……” “砌魂墙?” “不错。”长决道,“你听过?” “人间历劫时有所耳闻。”长舒面色沉下去,将消息在心中筛了一遍,随口问道,“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与玄凌一向走得近。”长决道,“玄凌嘛,你也知道,经历过许多事情。什么神啊魔啊之间的恩怨,他清楚得很。论起阅历,怕是整个幻族都没有比他更高的。当年他归顺天界时,连紫禾都还没有化形,知道这许多东西,也不足为奇。” “说到紫禾。”长决收敛神色,“你今日大典结束,按族内规矩,当专门再去拜见她的。怎么话也不撂下一句就开跑了?她虽不拘泥于这些,但我们做小辈的这样,实在是不合适。” “二哥说得是。”长舒欠了欠身,“待我同二哥商议完手头的事,自当前去致歉的。” “说了这么多,你问的这些事倒没一件与我有关。”长决打趣道:“这架势,该去大哥寝宫啊。怎么,下去历一遭劫,连家里的路都不认得了?” 长舒抿嘴轻笑,说:“哪里的话。既来找你,自是有要事商榷。” “什么要事?说来听听?” “遣散族人,除名仙籍,退出天界。”长舒缓缓正色道,“烟寒宫众,自此堕为散妖。”- 封君大典那夜实在热闹,长舒自朗清苑出来后直奔紫禾寝殿,呆了不到半刻,奔出房门的不是深夜造访的主君,而是千万年才回来一遭、如今在殿中连板凳都没坐热的紫禾长老。 那道身影如光如梭,出门后便脚不点地似一阵疾风朝远处飞去,夜色笼罩的九重天眨眼划过流星般的一道紫芒,转瞬即逝。 有人说那光的方向,是万万年来不近的淮水。 88 烟寒宫的人是悄无声息散尽的。 世间入仙籍的幻族不在多数,当年菩提珠转世落生幻族,佛陀将此事告知天尊,天尊忌惮夫诸预言,加之幻族在两道一直持身中立,准确来说是对三界恩怨之争毫不在乎,置身事外,偏偏其寿数漫长且实力不容小觑,天界便起了招安之心。招多少不重要,把辈分崇高、实力雄厚的揽到九重天就行。他们生性自由散漫,不好拘束,那些并不过分举足轻重的,天界也就听之任之,放其逍遥。诸多让步,此事最终在长舒定储之后,上一任幻君入归墟之前尘埃落定。 长舒在烟寒宫百座殿宇之间流连一夜,没人知晓他用了什么法子将那些追随效忠了数万年的族人一个一个连夜劝走,又或许是施以凛威,强令他们带着族中所有小辈离开。总之次日天明之前,长舒在宫门口看着最后一个下属飞离了天界,转身回望百尺宫墙围起来的这座软牢,只剩墙内那一棵棵簇拥成团的赤枫,还带着幻族骨子里那点恣睢轻狂的傲气驻扎在此,万年不败。炫耀似的一抹艳色,带着点不服输的脾气,点缀着这亘古无趣的九重天。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眼前这些光景,将还残留着族人气息的烟寒宫,每一片砖,每一片瓦和每一棵枫树上纹路交织的模样都刻进了眼里。 待看够了,便一转身,朝博引阁的方向走去- 回到赤霜殿又已入夜,烟寒宫寂寂无人,长舒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双脚踏在石板路上的回声是如此清晰。 进了石拱门,便是殿前小院,玄眧坐在门外第四层玉阶,双脚踩在地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随意点着,胳膊放在膝盖,手里拿着片枫叶翻来覆去地把玩。或许是精神太松懈了,长舒走过去他竟都没发现。 直到斩风扇在他头顶轻轻落下,敲了一敲,泠泠如月色般清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才抬头去看,正是自己等了许久的人。 “谁准你随意扯我院中枫叶来玩的?” 玄眧将叶子朝身后一扬,扯了长舒到一旁坐下,身子一歪,就倒进了长舒怀里。 “我想你。”他说,“你昨夜没有回来。” 长舒一手搭在他身上,另一手摸着他头顶的发,指尖顺着后脑的方向一下一下往后梳着,低声问他,像哄小孩子入睡的语调:“昨夜便来了?” 玄眧枕在他腿上,点点头:“昨夜便想你了。” “等了一天一夜?” “也不算太久。”玄眧挠着长舒膝盖,“可我竟觉得很难捱。本以为你在二哥房里,可二哥也不在。别的地方我不敢乱跑,怕你生气。” 他想了想,说:“想来是因为还没变成你的人,一颗心放不下。时时刻刻都盼着,这滋味煎人。” 长舒听他拐着弯儿地催婚,心里有些发笑,温声道:“我今日去博引阁看了些有意思的东西,讲给你听?” “好啊。” 长舒抬眼看着墙边那颗古树,枫叶挡住了视线里大半个黑天,却将月亮顶在了头上。 他目光悠长,如练月华触及他的眸底,眼波微漾间像在煮一壶茶,温一瓶酒。 “你可听说过‘割魂礼’?” “嗯。”玄眧漫不经心地,“相传当年祖神和童天以上神之身历劫归来,皆以割魂礼验其不死身,可后来天尊却没受住,还差点因此裂魂难愈丢了性命。祖神隐退后,割魂礼也就免除了。长舒是这世间历此神劫的第四人,若此礼未除,只怕你也要吃这遭苦。” “你怎就知,我一定吃苦?” 玄眧便笑:“你修为至如此境界,定是不怕的。可那割魂礼,说得好听是礼,其实就是叫人受刑。祖神童天也好,天尊也罢,不管是熬过去的,还是没撑住的,都是在受苦。毕竟是将魂魄用裂魂铡生生割为九九八十一片,若八十一片分魂片片都能独活,化出分身,才算过了割魂礼,验成不死身。想来过程是极痛的。” “不过若是你今日要行这割魂礼,也不要怕。”他起身,转头笑吟吟地看着长舒,“我陪你一起去。” “你陪我去,便不痛了?” “我将逆鳞给你。”玄眧说,“你吃了它,将它放进魂魄,就算我护了你。” “那你呢?” “我?” 玄眧捡起身后的枫叶,吹了一口,那枫叶飘飘荡荡落入不远处的晶土中。 “我像这叶子,落在此处。你带着我的逆鳞,我来生去找你。有天你会在路边捡到我,领我回家。” “那时你就欠了我这个人情。”玄眧凑到他肩头,下巴搁上去,“我要你处处依着我,宠着我,我日日把烟寒宫搅得天翻地覆你也惯着我。你若叫我受委屈了,我便哭给你看。我一哭,你就要来哄我。若你使我难过了,你也会痛,因为我的逆鳞在你身上,我是你的命,你得好好疼我。” 玄眧语调说得轻快,长舒却没笑。只侧过脸捧住他的下颌,拇指轻轻在他耳边摩挲道:“别闹。” 他任玄眧又倒进自己怀里,恢复之前的姿势,垂眼看着枕在腿上棱角分明的半张脸,淡淡地说:“逆鳞护心,你若没了它,心也没了,来世你记不得我。” “我记不得你,我的魂魄记得你。”玄眧抓着长舒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还有我的逆鳞,还有我给你种的相思引,你的情根因我而生,这些都是我,它们替你找到我。” 提及相思引,长舒手指一僵,突然说道:“博引阁中古籍记载,祖神与童天归来之时,天雷有二十四响。” 玄眧呼吸一顿,听长舒继续道:“天尊归来时,是二十一响。” “我呢?”长舒问,“我回来的时候,天雷几响?怜清死的时候,你可有好好计数?” 玄眧不说话。 “我听闻是二十一响。”长舒说。 “那又如何?”他将长舒的手握紧,“没有割魂礼了。” 长舒像没听到他的反驳,又道:“听闻天尊历劫归来前修了禁术,招致邪魔侵体,心生杂念,才没修成不死之身。” 怀里的人彻底愣住。 良久,长舒空远的声音轻飘飘传进他耳中:“玄眧,烟寒宫没人了。我让他们都离开了。” 攥着长舒手掌的指节隐隐泛白,玄眧记起那夜在长舒体内感知到的一丝魔气,想用念力再探一次,却被无形中挡了回去。他张嘴,打算再说些什么,生生被拦住了话头。 长舒说:“玄凌不久会遭天罚,东海无主,你该回去了。” 89 玄眧在长舒怀中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深深看了长舒一眼,忽地展颜笑道:“那我走了。明日来找你。” “嗯。” 这晚将玄眧送走,长舒回房,端坐于葳蕤灯火下,第一次进了往生镜。 镜中是一片雪景,莽莽高山,障气盘桓,极目尽是皑然。 长舒就是在这样的皑然中一眼看见了青岭。 那是个绿眸黑发的女子,头发很长,发梢结了霜,一直垂到脚腕,肤色过于透白了些,快和身后的雪坡融为一体。 她光着脚,眉睫上也落了细雪,看见长舒时先是愣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像是没想到这地方有朝一日还有别人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在下长舒。” “长舒……”她喃喃念着,“这名字好听。是执月叫你来的么?” 长舒摇了摇头:“在下不知道执月是何人。” 女子眸色暗了暗,闷闷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你可听说过罗睺?” 长舒心里划过一丝清明,道:“佛陀之子,罗睺?” “嗯。” “自是认识的。” “那你能见到他么?” “若是想见,倒也不难。” 女子迟疑一瞬,又道:“你出去之后,若是见到他,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请讲。” “你同他说,‘今雪既往,昨痕不溯’。”女子垂下眼睫,盐粒般的雪籽簌簌抖落,她声音低了下去,“他若不听,你再来找我一次。可以吗?” 长舒平静地看着她,女子思索了一瞬,决定道:“你若答应,我便同你讲讲缘由,关乎罗睺的一些事。” “我叫青岭,这名字,是他给我取的……” 这镜中不见四季,只有寒冬,她早已不知外面换过了几许春秋,日升日落,起初被关进来的时候还细细记着,后来也不记了。太久了,日子像这雪一样纷扬繁重,积在人身上,怎么去算,也算不出个结束来。 那时罗睺还不叫罗睺,她也没有名字。在秋水镇化形的最初,只有两个樵夫发现她。往日砍樵的那片密林不见了,原本那座峥嵘青山的位置冒出个绿眼睛的小女娃,光着双脚站在泥地里,两只绿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们。 有人回去报信,说是山神显灵,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他们的太子,又或者说是天孙的执月耳中。 彼时还只有十四岁的太子执月,因其父在他一出生时就开悟成佛,自小便被立了储,母后与祖父捧在手心里养大,成了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山神显灵之说传开不到半日,他已驾马奔腾而至,只打马背上看了一眼,便将她抱回自己日日留居的皇家戏院。 她化形时约摸十岁模样,被执月带在身边养了大半年还口不能言,大字也不识一个。最扰人的是她本怀仙身,人间这点年岁不算什么年岁,初见人世,样样新奇,整日整夜地不睡觉。旁人拿她没办法,只有执月来了,抱住她放在枕边,告诉她要休息了,才能让她闭眼安静一会儿。 一日正是午休,执月如常搂着她小眠,怀里的人不安分,拿手指去摸他的鼻梁,指尖一路滑到鼻尖,他刚想伸手去抓,听得靠在自己胸膛边的脑袋小小嘀咕了一句:“执……月。” 执月骤然睁眼,直直看向那双正仰头望着自己的眼睛,绿色的眸子好似一片碧彻的湖泊,里面倒映着他讶异而兴奋的面庞。 “再叫一声。” “执……月。” 他咧嘴一笑,低头拿额头抵着她:“再叫一声。” 她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只跟着他傻呵呵地笑:“执月。” 旁人只敢唤他一声太子,亦或者天孙,只有她,一口一个执月地叫,叫得旁人白了脸色,叫得太子整日应得乐呵呵。 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念唱作打,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青岭。 “他说我是唱戏的好苗子,我当然是好苗子。”青岭坐在雪地里,回忆起往事,面上浮起了温润的笑,“我是山灵,生来有百鸟鸣啭,有溪泉汩流,有风吹雨响,我有最好的声音。唱戏又怎么难得倒我。” 她为他学遍了所有的折子戏,锣鼓胡琴,水袖青衣,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直到一年后,佛陀归家探亲。 “他要他出家。”青岭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目光变得悠远起来,“那是个说一不二的父亲。以慈悲饲喂天下人,却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铁血手腕,容不得执月半点反抗。” 她至今记得执月对佛陀的畏惧。平日那样一个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人,跪在他威严高大的父亲身前,恭敬得低眉顺眼,噤若寒蝉。 他就那样被带去古寺出了家,受沙弥十戒,成了和尚。 她一路悄悄跟到古寺,看到佛前受戒后的执月,挂一身月白僧袍,垂目诵经,一副虔诚的教徒模样。 那样的执月也够她看的了,她躲在暗处,痴痴傻傻地看他看了一整天。 待庙里众僧散去,执月仍旧端坐原地,青灯之下,他缓缓睁眼,朝着青岭藏身的地方望去。 烛火阑珊,两人遥遥相视,云海遮了半片月色,他眸光一转,对着她挤眼一笑。 青岭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嬉闹着扑到他怀里,被执月一把接住。 “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她抬头,挠挠他下巴,“他们说受了戒,就离成佛不远了。成了佛,就再也不会记得前尘往事。” “他们骗你的。”执月抓住她不老实的手,把头低下,让她去摸他的戒疤,“我不会成佛。” “为什么不成佛?”她在他怀里摇摇晃晃。 “我还要听我家小青岭唱戏。”他挠她咯吱窝挠得她笑来花枝乱颤,把她打横抱着大摇大摆地朝禅房走去,“走咯,睡觉咯。” 他果真没说假话,佛家那些清规戒律,他老实守着,长老说他悟性极高,可他就是没有参悟成佛。 青岭日日跑来找他,有人时就老实藏着,无人时便同他玩闹,一闹就过了六年。 她十七岁生辰那日,趁夜偷偷跑到他的禅房,钻进他被子里,要他抱着她睡。 那时候执月早不同她睡觉了,忘了是几年前的哪天,他一本正经地把她拎下床,告诉她“男女有别”,自此便不让她进禅房见他,也极少抱着哄她了。 她为此闷闷不乐许久,后来执月违背寺规偷跑下山,买了她最爱的麻糖才把她哐好。 那晚却不同。 执月看着从被子里探头钻出来的人,怎么赶都赶不下床,几次三番过后,索性背过身,不理她,兀自睡去。 青岭知晓自己乱了规矩,也不敢太猖狂,叫了几声“执月”,对方都没反应,她便一点一点挪过去,从背后把人抱住,开始挠他痒痒。 本以为会和以前一样惹来一场嬉闹,他便不会生气了,不成想被一下子抓住手腕,听见他冷冷一声呵斥:“不许闹。” 她委屈,贴过去把人抱得更紧。 过了许久,执月忽然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眼里不见半点笑意,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沉。 “青岭,”他声音很低,“你如今几岁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十七。” “十七。”执月喉间滚动,朝她倾下去,抵开了她的双膝,“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她抬手搂住他越来越靠近的脖子,在大脑里细细回想这句话。 执月以前也经常同她说什么东西长大了,她认为长大了就是可以吃了。梨长大了,瓜长大了,果子长大了,可以吃了。鸡鸭鱼长大了,也是可以吃了。 “我长大了,”她又重复一遍,像在戏院里姐姐们房门外透过窗户纸偷瞧见的那样把腿抬到他腰上,小声对着执月说,“我可以吃了。” 那夜古寺内,禅房中,竹床吱呀响动一晚,他就此破了戒。 第二日惩戒便至。 她睁眼没有看见执月,跑到禅房外,却发现另一个人在院中等候多时。 “长舒,你知道相思引么?”她转过头看向长舒,“饮之生情种,情伤生心魔,魔起蚀魂魄。” 佛陀将她带到别处,让她饮了一杯茶,说这是罗睺亲手煮的。 她问罗睺是谁,佛陀笑了,笑里有些轻蔑,说她同执月在一起那么久都不知他的法号叫罗睺。 她沉默一瞬,将杯中的茶饮了个干净。 相思引便是那时种下的。 她不笨,不是不知道那里面或许有什么。可此茶不饮,她见不到执月。 佛陀带她去了正殿,封住她的声音,殿门紧闭,她只能在殿外听见里面的动静。 “三十六天罡围坐一团,将他困在阵中,要为他扫前尘,剔情根,除爱恨。我听见他在殿中挣扎抵抗,一直喊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喊到沙哑,叫的都是‘青岭’。”她眸中泛了水光,鼻尖微微发红,眼神定在虚空处,渺渺雪景,寸寸都是回忆,“佛陀在殿外骂他逆子,说他冥顽不灵,难成大器,他通通不应,只求三十六天罡放他出去,让他见我。后来他的声音渐渐小了,阵法也停了,午日时分,殿门大开,里面走出个身披袈裟的僧人。那是罗睺,他成佛了。” 青岭嘴角扯出一个有些酸涩的笑:“就算是那模样也很好看。只是……那是罗睺,不是执月。” 佛陀恰好在那时解了她的封印,她扑爬过去,抓着袈裟一角,试着唤了他一声“执月”。 青岭目光凝住,久久没有再说话。 “他说什么?”长舒试着问了一句。 她这才像被唤醒似的,轻轻将头抬起,回忆道:“他叫我,‘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袈裟脱了手,那个人的背影,装得了整个天下,装不下一个执月和她。 至此心魔骤起,两鬓生霜,一念断肠。 长舒想起了,关于罗睺的那些传言。 “听闻罗睺成佛之后,秋水镇有一山灵一夜成魔,魔障在人间作祟,残害百姓,罗睺主动请缨下界降魔,山灵才就此伏诛。”长舒道,“那山灵就是你?这漫山魔障也是因你而起?” 青岭垂下眼,徐徐摇头:“当年为祸人间的心魔不是我的。后来罗睺前来杀我,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临死前却听到他叫我等他。我以为那是自己大悲之下生了幻觉,醒来却发现被他藏在了此处。” 她抬眼看向漫山遍野的雪迹:“还在人间时,一到冬天,我便要休眠的。他将秋水镇的冬日盗走,镇在此处,想来是不愿让我醒过来,怕我难过。可我中了相思引后,法力低微,如今山与灵逐渐割离,寒冬于我,也无甚影响了。他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也是怕自己难过吧。” “你呢?长舒,”她问,“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长舒默然少顷,同她拜别道:“原是有事的,如今看来,恐怕要等下次了。” 90 从镜中出来,他便去找了罗睺。 这位在天界声名在外,却极少露面的尊者。长舒同他没有什么交集,上一次见面还是两百年前的法华宴。 突如其来送到烟寒宫门口的一张请帖,上面言辞恳切,只说万望幻族三殿下给个面子。长舒不好推辞,便去了。 如今想来,这份请帖从来不是什么一时兴起。 克嗔殿内。 罗睺双目半阖,支肘斜坐于书案之后,浅笑道:“幻君来了。” 一派早有预料的模样。 “尊者好等。” “殿下有话要说,罗睺悉听尊便。” 长舒也没客套,安然立于殿中,缓缓开口:“玄眧在数万年前于清池中见我,哺了我一味相思引,如果我没记错,那相思引正是尊者无意间让他得到的。后来我二人转世,他又折腾许久,两百年前才在尊者举办的法华宴同我重逢。再到我下凡历劫,童天便告知玄凌时机到了,而后怜清杀师证道,鬼剑铸成,相思引发,魔珠觉醒。这些看似无比巧合的事情,光凭一举谋划推算根本无法做到让它们准确无误地发生,除非有人早就预见知晓,只是推波助澜地将各个角色早日安排到他们该有的位置。世间有此能力者,非夫诸再无其他。可我记得,尊者成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吞食了夫诸兽。我不是没怀疑过你,只是始终有一点捉摸不透。” 罗睺的笑在嘴边漾开:“哦?幻君说来听听?” “动机。”长舒点尘不惊,斩风扇握在手中,三指别着扇柄,放到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小臂,“童天诱我入魔,为的是唤醒我的真身。心魔既生,蚕食魂魄,我迟早要与天界背离,届时便是他复仇的时机。玄凌与他携手,是为了救出困在篱幽天下的族人,不得不听命与他。可我一直没想通,便不敢怀疑——你呢?罗睺尊者,你隐在暗处,为童天出谋划策,蛰伏这许多年,为的是什么?” 罗睺笑而不语。 长舒也不急,慢慢脱口道:“直到方才,我入了往生镜中,才知晓,尊者也有记恨积怨之人,那人还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一面说着,一面微微扬起下巴,俯视着罗睺,打量他此时已凝住笑意的神色,一字一顿地:“她醒了。” 书案后,撑着下颌的指尖难以察觉地一颤,长舒眼神扫过罗睺僵化一瞬的身体,又道:“青岭要我给你带一句话。” 罗睺无声望着他。 “她说,今雪既往,昨痕不溯。”长舒语调平和,絮絮道,“十几万年前,尊者初初成佛,听闻故国旧爱一夜成魔,便从童天处借得往生镜,主动请缨,大义灭亲。此举至今为人所赞颂。不成想尊者杀魔是假,借物藏人是真。你将故国冬日盗走,只为镇在镜中使她无法醒来。即便早知她醒了,却依旧一意孤行不敢见她。如今旁人看来,青岭因相思引生了心魔不假,可到底没有放下过去的人,究竟是她,还是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尊者?你想杀了佛陀,是在为她报仇,还是为当年那个无法反抗的自己?” 罗睺被这质问刺痛,目光如芒直射长舒,看着对方额间已渐渐显形的暗红妖纹,冷冷问道:“幻君今日前来,只为说教么?若是如此,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魔气蚀体,你的心智还能稳住多久?” 长舒眼底已现微微血色,他却不自知,反而难得地勾了勾唇:“我此番前来,自是要同尊者做个交易。” “交易?” “尊者吞食了夫诸兽,好歹也算沾了那么点预见未来的能力。”长舒离他更近了些,近得让罗睺将他眼中那抹似有若无的讥讽看得清楚明了。 长舒启唇,凛冽声线响在罗睺耳边:“可瞧见了,你与童天大仇得报是在什么时候?” 罗睺死死盯着长舒,后背却泌了一层细密冷汗。 要开启夫诸眼本就需耗费极大的功力,看得越远,法力耗费越甚。他从吞食神兽之日起,便潜心修炼,所得神力大多用去了预测来日。所以才能将至今为止那么多事告知童天,把所有筹划攥在手中,安排得井井有条,哪怕是到现在,他也预料到了长舒会来找他。 可唯独报仇之事,他几次三番意图窥算,每次即便功法枯竭也没能算出结果,要么此事天机未定,要么,就是功成之日不在眼前,还得再望几万年后才能算出一二。 菩提珠从长舒袖中滚到手心,他摊开手掌,欠身将珠子呈到罗睺眼前,缓缓说道:“这是我的真身。” “历劫回来后我便将它从清池召了回来,佛陀不可能没有察觉,天尊也不会没有知晓。可他们为何还如此沉得住气,等着我自己去向他们呈辞?”没等罗睺去想,他道,“尊者当然想不明白。夫诸知晓未来,却无法回望过去。” 长舒起身,悠悠然坐在一旁的客椅上:“我尚在魔界之时,还是没有化形的珠灵。菩提珠能诛九天神族不假,前提是它只认一个人的魂魄为主,只听那一人号令。”他抬起眼皮看向矮塌上的罗睺,“骊龙一族妖性亲水,千万年来天地间只生得一条火龙,那人便是当年的骊龙族首,魔界主君。” 罗睺拍案而起:“可魔君早已在那场大战中身死了!” “他是死了。魂魄还能轮回往生。”长舒施施然掸掸袖子,“当年魔界已破,他被逼退到生死一线,手下人求他吞了那颗珠子,至少能躲过一死,日后东山再起。可那蠢货……” 他垂着眼睛,声音低了一些,像是在和谁私语:“他念及菩提珠生了珠灵,若那时将珠子吞下,珠灵便再也没有化形的机会。一时不忍,就丢了自己的命。菩提珠也被抢去,养在了别人的地盘,再也没人记得,它曾经是他的东西。” 罗睺怔怔道:“幻君所言何意?难不成你今时今日认出那魂魄了?” “认出了。” 早在几万年前,那黑鲤在清池中一天到晚围着他转的时候就认出了。 “天族中人?” 长舒颔首不答。 q(二;散(玲,六‘酒。二;三、酒六《 “那便将他策反。” 长舒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额前妖纹已愈发浓艳,隐在皮囊下也挡不住的血光之色,在眉间呼之欲出。 他嗤之以鼻:“你与童天一步一饵,不惜以几十万条人命为代价铸造杀器,如今还有上玄门十六个师兄弟亟待我去拯救。步步为营,逼我上了这条贼船,且不说我放手一搏与天族为敌也不一定会替你们杀人,就算是为了身后千百个族人,束手就擒也说得过去。天族不仁,你们也未必好得到哪去。在下为何还要替你们拉无辜之人下水?” 罗睺沉思半晌,说道:“既然如此,幻君同我说说此人是谁,总不妨碍我去杀了——” 话未言尽,长舒眉宇间如刀锋般携裹着杀气的目光已朝他扫去。 “那便对了。”罗睺心下了然,眯了眯眼,兴然道,“果真是他。” “不要打他的主意。”长舒霍然起身,朝罗睺走近,“我今日来找你做的,不是这桩交易。倘或坏了规矩,大家玉石俱焚,求仁得仁。” “幻君好气概。”罗睺讥笑道,“如今他大哥已被天族关押,他若是被那帮人拿捏稳了,对其听之任之,届时两相对峙,真要上了战场,他操控你岂不是易如反掌。幻君倒教教我,那时我们该拿什么去搏?!” 长舒止住步子,淡淡道:“我本就没想过这次能赢了他们。” 罗睺额前青筋一跳:“同我谈了那么久,三殿下在说笑么?” “你记住。”长舒直直看着他,面无波澜,“即便我因入魔引起天族忌惮,不得已反水,但当下形势,依旧是你们在求我办事。”他俯下身,视线狠狠凿向罗睺的双眼,“而我如今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所有人,包括我的师兄弟,我的族人,玄眧,还有我。要在这场即将发生的大战后,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被你们要报的这场私仇赶鸭子上架似的悬在一条线上,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拉下去,拉回来。等到他们都置身事外的时候,你们的仇,我才去替你们报。连着当年魔族覆灭的那一份。” “至于交易,”他将菩提珠放在桌上,“这珠子只是我真身的一半,珠芯还在我身上。这场战我赢不了,但我不会死。等我醒来后,就会让天界的人偿债。而我要你做的,是加入这场混战,到时候我会趁机把珠芯给你。等大战结束,你拿着我完整的真身,替我救一个人。” “谁?” “玄眧。” 91 上清殿。 一样的严阵以待,一样的等长舒来做一场交易。 只是这次殿上端坐之人换了一个。 天尊。 长椅上的神明笑得和蔼,话里也满是打趣:“三殿下历劫归来多日,终于想到我上清殿这个闲人了?” 长舒欠身作揖:“晚辈失礼。” 一番客套,面子做足,长舒站在上清殿正中心,听天尊慢慢把话说开:“三殿下此次前来,除了见见我这个老头子,可还有别的什么事要禀?” 长舒点头,拱手作礼道:“晚辈在凡间历劫时,有十六个师兄。” 天尊略略倾了倾耳,等着长舒下文。 “本是秉性至纯至善之辈,只因受奸人所诱,无意间犯下大错,死后亡魂至今仍在九幽炼狱忍受酷刑,未得解脱。” 天尊未置可否:“那错可是真犯下了?” 长舒犹疑一刹:“犯下了。” “可有冤判错判?” “没有。”长舒道,“可他们是无辜的。天道虽未错判,却是错罚。” “三殿下,”天尊看着阶下的年轻人,“这世间最听不得无辜二字的,便是天道。” 他一挥衣袖,凌空出现一副画面,初时还有些模糊,过了几息,长舒便瞧得十分清楚。 那是玄眧。 画面中人正跪在天牢门口的昭明台,面容有些苍白,眼中也不甚有什么光彩,脊背却打得笔直,不知在那处跪了多久。 长舒下意识握紧了藏在袍袖中的手,目光在咫尺之内却又远在天边的那个人身上久不能离开。 “世间没有白来的宽恕。”天尊沉厚的声音仿若从大殿每一处壁缝中渗透出来,带着回响,“你看东海二殿下,找我求归墟泉眼,却两手空空。即便再跪个三百年,也求不到。可惜他不懂。” 归墟泉眼,其水自三十三重天而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世间极寒之物。 这时的长舒并不知晓,玄眧今日跪在那处求而不得的归墟泉眼,如他早预料到要给长舒的那片逆鳞一般,代替他陪在长舒身边,护了长舒五万余年。 只是那时它的名字,叫卧玉泉。 长舒回眸:“天尊说的是。” 那人看起来比谁都圆滑精明,实则几辈子都是个死脑筋。不然十几万年前魔界被破时也不会宁愿身死都不吞那颗珠子,平白叫人占了便宜。 长舒眉眼间闪过一丝冷嘲,低下头,借着殿上人看不见的角度抽着嘴角笑了笑,十分恭敬地询问道:“若我拿别的东西来抵消他们的罪业呢?” “三殿下是早有准备。”天尊露出赞许之色,“不知要拿什么来换?” “我所有的神业。” 他抬头,额间妖纹似血欲滴,如同长舒的第三只眼,泛着朱砂色的光,照透了殿上人心思里的那点贪婪与丑恶。 所有人都希望他堕魔。 童天与罗睺想要他堕魔,成为他们复仇的利器;天尊想要他堕魔,这样神族便有了顺理成章去诛杀他的借口。借除魔之命,让菩提珠在这世间消失,他们就能永永远远地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九天神佛再无忌惮。 满座计穷现鬼胎,独有一人,为他孤身长跪昭明台。 天尊盯着长舒眉间难以掩盖的妖纹,那是魔气侵魂之象。 吃肉!管理三二伶衣《柒伶柒衣寺六》 长者话间笑意讳莫如深:“三殿下要拿所有神业消那十六个凡人的罪业?” “是。” “即便除仙籍,堕仙身,永入邪门,万劫不复?” 长舒蜻蜓点水地朝天尊扫了一眼,眼底回敬对方一分笑,笑出一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无谓之姿。说出的话也带了三分狂悖。 “仙籍辞墨,仙身折骨。我入邪门,非我劫数。”- 湮钟长鸣十二刻,响彻整个九重天,是有上神堕仙离道。 跪在天牢外的玄眧心头一震,倏地从地上站起,跪麻的双腿让他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待稳住身形,他开始头也不回地朝烟寒宫蹒跚奔去。 宫门紧闭,长舒先他一步回来,在宫墙之内设了结界,玄眧长呼不应,化出真身意欲撞破结界,烟寒宫百里以内皆被惹得地动山摇,如此架势,终是在天亮之时引来了天兵,只道天尊以商议处置玄凌事宜为由,请他到上清殿一叙。 他在外面闹了多久,长舒就在赤霜殿坐了多久。只是殿中人脊骨打得不再那么挺直,反而有些脱力地靠着桌边,面对外人时眉宇间的戾气和恣傲在宫外那只黑龙闯出的动静中一点点消失,被麻木和怔忡取代。直到耳畔再听不到动静,他才缓缓走出殿门,整个人在跨出门槛那一步后像被整理过一般,脸上那点落寞转瞬即逝,握着扇子,负手信步朝博引阁而去。 还未走近,便听闻楼中有重物接二连三轰然倒地。长舒处变不惊,在门前徐徐站定,刚要推门,却听到了烟寒宫内他最熟悉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不对……” “那么多次……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 那声音从一开始的喃喃自语逐渐放大,到后面愈发暴躁,一声咆哮过后,房内盛怒之人似乎又掀翻了几样重物,引得地面被撞出隆隆的沉闷声响。 此时正逢日出,长舒用折扇抵开大门,光线稀稀落落,见缝插针地投进房中,满室飞舞的尘灰被也被镀了层金色,将视线扰得迷蒙。房内有人面壁而坐,听见推门声后即刻停下了手边动静,背影起伏不定,像是在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待喧嚣尽散,长舒朝那个背影走去,几日前在长决的朗清苑闻到的那股腐魂气味再次席卷而来,他无声走到对方身后,低眼瞥见一地凌乱的经谱,见那人手边搁置着敞开的一本禁书。 长舒唤了他一声:“二哥。” 如磐石般静坐的背影终于动了动,很艰难似的,慢慢撑着起来,转过身,步子有些沉重地走过去,目光落在长舒脸上,霎时凝固。 眼前人眉间妖纹毕现,那道如刀刻般的深红艳色,像自魂魄深处呈出的滚烫烙印,伴随着长舒周身极其嚣张的杀戮之气,只需一眼,任谁来都能看出,这是心神被侵,灵海受扰,堕神成魔之兆。 长决收敛神色,又拉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想查点东西。”长舒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转而故意看向地上禁书翻开的那页,饶有兴趣地问道:“篡魂术?” 长决有些躲闪:“我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长舒睨着他,“修此术者,处以何刑?二哥第一天入族么?” 长决的笑挂不住了:“你若为难……便将我从族籍上除名吧。” 长舒冷视着他,哂笑一声:“好啊。” 说完竟一点也不含糊,挥袖召出族谱,二指在长决的名字上凭空一划,真就将他自族籍除了名。 长决眸色暗淡一晌,扯了扯嘴角,怎么也笑不出来,最后拍了拍长舒的肩,拖着步子离开。 刚走出两步,长舒拿折扇不紧不慢敲打着自己掌心,自他身后淡淡开口:“昨日我也来了这里,查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长决本想当作没听到继续走,还未抬腿,又听长舒道:“鹅颈琉璃瓶,上古神器,有聚集残魂之用,世间仅此一件,乃东海蓬莱……童天之宝。” 长决眼角猛然一缩,定在原地。 斩风扇还在一下一下敲击着长舒掌心,轻缓的踱步声跟着那节奏离长决越来越近,长舒闲庭信步地走着,边走边道:“篡魂术,幻族禁术之一,将人魂魄打碎后取出原主记忆,再施此术把记忆篡改,而后放回原身,重塑魂魄。待魂魄愈合,原主苏醒,便算术成。稍有失误,魂魄不愈,原主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他走到长决面前,脚尖一转,侧身看向长决:“可这最后一点,却对两个人例外。一是童天,二是祖神。因为他们有不死之身,能化出九九八十一只分魂,便是八十一个分身,每个分身,都能承受一次篡魂之术,所以随便试几次也没有关系。你说是不是?” 话语间族谱再次出现在二人身侧,长舒指尖抚过那上面长亭的名字,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二哥的名字我除去了……那现在,来说说你吧,大哥?” 长决沉默着听完,神情没有什么波澜,一派泰然,未几,自胸腔中闷闷发出一声哼笑,刚要开口,长舒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忘了。或许你更喜欢自己另一个身份。 “我该叫你……童天道长?” 他的呼吸彻底滞住。 92 童天第一次见罗睺,还是在很久以前。 那时佛陀尚在他座下,童天听闻其子一日成佛,按理本该召至跟前聊表贺意。还没来得及,罗睺已经主动找上门了。 像所有刚刚得道的小神小仙一样,罗睺似乎也急着造些功德出来证明自己,在天界脚跟尚未站稳,便飞来蓬莱找他借往生镜一用,说是故国妖孽作祟,要去降魔。他那时觉得此人后生可畏,二话不说便借了,一借一还,此后再没有联系。 直到佛陀与天尊联手偷袭,他败于斗法,又被祖神软禁蓬莱,没过多久,罗睺便找上了他。 失手于偷袭之后他怒火攻心,再动手时只差毫厘便能将天尊与佛陀置于死地,若不是祖神赶到阻止了他,只怕事后天界追责,他也难逃一死。 祖神是偏爱他的,说是将他软禁蓬莱,实则知道他能靠着九九八十一个分魂,天涯海角,依旧如从前一般万事可为。天尊与佛陀再是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 可是他不甘,他怎么能甘心?自祖神座下修习起,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而今才道当时错,任三教九流享誉三界,他咽不下这口气。 冷眼看着罗睺来访,面上走着过场,他在心里早已把这仇敌之子千刀万剐了数遍。 岂料对方带来的消息是:愿与君共手,诛宵小之辈。 童天无不讥讽地哼笑:你要杀父弑君?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你与你爹又有何怨何仇? 罗睺以笑置之,袈裟一挥,同青岭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地呈在童天眼前。 故事放完,罗睺也不笑了,只说他要是还不愿相信,自入往生镜去看,多年前他对外宣称伏诛秋水镇的那只山灵,其实一直以来被他藏在镜中。佛陀不死,他心爱之人永远难见天日。 童天入镜,果真看到了冰天雪地里沉睡的青岭。 走出镜子第一步,他问罗睺有什么计划。 彼时罗睺吞食了夫诸兽,只告诉他经年之后世间将生一妖族,名曰幻妖,数万年后复仇之机将诞于幻妖一族之中,此时先要他放出篱幽天下的玄凌一脉,给出往生镜,让其投诚天族。待时候到了,罗睺会让他去一分身过到轮回,投生幻族,此后再静候佳音便可。 幻妖成型不易,千百年来世间或许才能修出一只,为幻妖者,初初化形时多数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是何身份,有什么力量,半数以上在历天劫这一关时就丢了性命。紫禾只是幻族能知晓的年岁最大的长老,在她之前,究竟有多少先人不明不白地活过又寂寂无声地死去,早已不可考。 她之所以如此为幻族所敬重,只因其是第一个为幻妖立族著谱之人。数万年间游历天下的同时也不断寻集散落的同族,于交界之地立了烟寒宫,定百条族规,寻先人遗迹,再收于祠堂,而后渐设一族之主,林林总总,非数万年精力不可成。最终让世间幻族有根可溯,得枝可依。若没有她,只怕天下无数幻妖至今也是飘飘荡荡,身如浮萍,孑然一人。 如此,在童天收到罗睺消息,投生幻族之时,族内也早有了一个族规。 凡已成形入族的幻妖,若遇未入族谱、刚刚化形的同类,有义务将其收养身边,纳作亲族,直至其能自保为止。 罗睺告诉他,恪守族规,时机就在他收养的幻族之中。 这许多年,童天只遇见过一个长决。在长决化形当日,他替他挡了三道天雷,这个弟弟,自此就算收入手中。 罗睺极少同他联络,几万年来才找他一次,他便一直以为所谓的时机,就是长决,因此也对他严苛了一些。上天入地,捉魔斗鬼,样样手把手地教。教不会就打,打不听就罚,罚到长决样样都会为止。 长决贪玩,烟寒宫上上下下,凡他所过之处,无不是被闹得乌烟瘴气一团乱麻,就像数万年后的容苍。偏偏嘴巴讨人喜欢,总能逗得那时的老幻君拿他没有办法。只有看到自家大哥来了,才会收敛一些。 但其实心里总是不服气他的。 最大的表现就是从不叫他一声大哥。 老是长亭长亭地叫,还要问他:“你为什么给我取名叫长决?” h雯[日<更二伞铃?琉-旧二伞#旧琉 他往往一鞭子就给人挥过去,把正练功的长决打得吃痛,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刚刚化形的妖怪能有多大,嘴一瘪,瞪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心里想:等我再大些,你就管不了我了。 长决是什么性子?屁股一翘,他就知道他要拉屎撒尿。还能不知道那小子打什么腹语?他才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了,留给长决一个飘飘然的背影。 长决这一生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背影。 分身不能离主太久,往往在外待个百把年童天就要回蓬莱的。可他安插了玄凌在天界作眼线,骊龙一族踏不得蓬莱,即便有往生镜护身也无法做到常去。于是在长决自小到大的印象中,自家大哥惯是不沾家的,一旦回来,总是要和东海那位挚友在房内呆上许久。等到他出来,就是检查自己功法修习成果的时候。 后来长决就不爱长亭长亭地唤他了,像是慢慢长大了似的,脾性虽没有收敛,却学会了尊卑礼仪,总是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大哥。 他有次难得同长决月下对酌,两人都喝得微醺,醉眼朦胧间,童天看着跟前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大的长决,星目剑眉,恍惚着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叫我长亭了?” 长决微怔,笑道:“小时候不懂事,如今大了,总不能一直不懂事。” 他不高兴:“你同我疏远了。” 长决不说话。 他又问:“可是记恨我以往对你严苛了些?” 长决抬眸看着他。他那夜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喝了酒,烟寒宫的月色被酿得醉人,把长决养大的这些年,有些露了点苗头的想法,在这晚倏地就从心底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心想,若是以后要用长决复仇,长决会恨他吧。若是长决会恨他,这仇……要不就不报了? 长决被他盯得发神,两两对望着,抬手想拿指尖去碰碰他水光潋滟的眸子。 他一眨眼,长决好像醒了,急急收手,咳了一声道:“不是。” “那是什么?”他还没醒似的,追着长决问。 长决“嗨呀”一声,豪饮一杯道:“还不是你这名字取得不好。” 名字? “不好么?” “不好。”长决道,“长亭长亭,在这世间活一遭,哪能事事长停呢?做人做妖,最要紧的,还是得往前看。 “长决也起得不好。长决长决,与君长诀。怪不吉利。”长决笑他,“大哥取名字惯是不顺耳的。” 他点头,觉得自己名字确实取得不好。总不能事事长停,那这仇就不报了。 拿一个长决去换那天尊和佛陀,他们配吗?他们没这分量。 他才不想与君长诀。 结果长决捡到了长舒。 这世间有一种人,不管他是何摸样,多大年纪,入哪道轮回,你若是要找他,在遇见他之前,你会有许多的怀疑对象,觉得谁都是他,可等你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只需要看他一眼,你就知道前面那些怀疑,在真正的答案面前,永远只能是怀疑。 长决让他给取个名字,他心里风起云涌,嘴边挂着抹浅笑,说:“那就叫长舒吧。” 长决夸他这次取名有了些长进。夸完就整天扒拉着自家闷葫芦似的三弟,叫着长舒逗他玩儿。 长舒长舒,这名字寓意多好。 是很好。他事了拂衣去,看着门外来找他的玄凌,施施然请人进了房门。 该报的仇,还是得报,一样都少不了- “你下凡历劫,他叫我回来,说有事同我商议。我从蓬莱赶回家,他又说没事了,后来我才知晓,是玄凌找紫禾求亲,不到七日,又跑去与瑶灵定了亲。既然如此,我便干脆请了玄凌,借赔罪之口,与他商议你历劫之事。”长亭眼神黯淡下去,“若那时,他没有一时好奇,跑到房门外偷听,我也不会……” “你将他杀了?” “杀了?”长亭冷笑一声,“我若是杀了他,又何苦天天困在这狗屁篡魂术里,悟不得,参不透,救不了他?!” 长舒默然。长亭将长决魂魄打碎,想篡改记忆,中途却出了错,魂魄无法愈合了。 “话说回来。”长亭,又或者说此刻的童天,将步子慢慢地迈回去,走到那本禁书旁,弯腰捡起那本书,掸了掸,眉眼间一片淡然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长舒静静地看着他拾书的动作,目光凝固在长亭拿书的那只手上:“二哥,惯用的是左手。” 那日他走到长决的朗清苑,在门口明明听见了呻吟,也闻到了腐魂的气味,进门却不见人,只有倒在桌上的琉璃瓶。当即便猜到是房中的人逃得匆忙,没来得及将其带走。乍看那瓶子,他只是觉得眼熟,但还没深想,长决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他左边,右手横扫桌边,将琉璃瓶放进了左襟口袋。 “我那时猜到了你不是二哥,可没想通你究竟是谁,为何有如此强的法力。”长舒道,“你先前问我,为何历劫归来,在床上躺了半月之久,毫无作为。” 他把被长亭推倒的书架施法扶起:“人间十七载,我一日一日地过,便是几千个日日夜夜。再回来,我得把那几千日从头到尾,一天不落地复盘一遍,才能把里面千丝万缕的东西筛出来,得到我想知道的。” “于是我就想到了我去蓬莱找你求往生镜那日,想到了玄凌。 “那时我觉得你很熟悉,不是面目,不是气度,而是幻族与生俱来的识魂之力,让我回来后想明白了,我熟悉的,是你的魂魄。” “还有玄凌,”长舒慢慢走到书桌旁坐下,“他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步步走在刀尖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白玉菩提珠,怎会无缘无故与我的亲大哥如此交好?他这样的人,敢在天界交朋友么?” “直到刚才,我知道了。” 长亭自捡起书后,便一直维持着那个微微佝偻的姿势,一动不动,背对着他。 “若我的大哥就是童天,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长舒两指无意敲打着桌面,“玄凌听命于童天,可他不敢随意踏足蓬莱,若是童天分身在蓬莱之外,以另一个身份与他会晤,情谊二字,便是最好的理由。 “可分身不能长久离体,所以我的大哥才会数万年见不到人,每次回来,也只是小住一些时日。 “至于腐魂,”长舒侧目而视,眼风扫过长亭有些僵硬的双腿,“篡魂术出了岔子,你不愿牺牲旁人,便把自己的分身一个一个地拿来试验,凡是碎了无法愈合的,就装在琉璃瓶中。 “可是大哥,”长舒懒洋洋地笑着,“分魂至多也只有八十一个,你如今试了多少?魂魄久不归体就会腐化,你这身子,还撑得住吗?” 93 童天沉默半晌,极缓极缓地转过身,盯着此时话里笑里都没什么好意的长舒,目光沉沉,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入魔了。感觉不到么?” 长舒敛眸,似笑非笑:“又如何?左不过变得和你们一样,一肚子坏水。” 他起身,负手踱步到童天跟前,偏了偏头,凤眸微阖道:“还不赖。” “长舒……” 童天手中的簿子被他捏得变了形,握拳的两手指节也用力得泛青。 他太不习惯面对这样的三弟。 甚至有一瞬,他想的是,时间倒退一些,退到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的时候,长决在他身边,长舒也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就那样,他们一起在烟寒宫待着,就什么也不求,也什么都不做了。 不要像现在这样,看似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可他却把自己过得一塌糊涂,似乎想要的一样都没得到,不想要的还在接踵而至。 他甚至在心里问自己:就算此时此刻,佛陀和天尊立马得到报应,你真的就高兴了吗?那么多年,你一直避免和长舒亲近,怕的就是将来要舍他的时候会像当初对长决那样优柔寡断,可如今长舒变成了意料之中的模样,你真的一点也不愧疚、一点也不心疼吗? 童天,你后悔吗? 他忽然就疲惫了,轻叹一口气,皱着眉头看向此刻全身处处透着不对劲的长舒,感觉事情在朝着他与罗睺筹谋的方向发展,又似乎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于是缓缓开口,有些乏力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你要什么。”长舒抬手抚上他大哥的肩:“要长决也好,要复仇也罢,我都有筹码。你选好了,我们做场交易。”- 长舒心智还没有被完全魔化,至少目前残存着几分清醒和理性,天界向来逞个体面,还不至于他一脱仙籍就立刻进行追杀。 他与童天撤离九重天后回到了交界地,找到烟寒宫旧址,虽然天族翻脸在即,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不过幻族故地旁人难寻,他们在此尚且还有几日喘息的机会。 直到天界大发搜捕令那天,童天自外匆匆赶回烟寒宫,沉着脸对长舒说:“玄凌与瑶光被贬下凡了。还有,玄眧好像猜到我的身份了。” 长舒见怪不怪,他能从过往的蛛丝马迹里猜到这一切,玄眧未必不行。 “你怎么知道的?” 童天斟酌片刻:“他来找我。” 期1铃;午扒,扒午九"铃整[文( “找你?” “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童天说着,并不打算拿出来,看长舒蹙了蹙眉,才解释道:“不是给你的……就是让我拿着,说是以后自有用处。” 他想到玄眧今日同他谈起长舒时的反常态度,眉宇间划过一丝不忍:“他说与你无关。” 童天其实也不知道玄眧给他这东西是何用意,还慎重地告诉他一定要收好,等到他该知晓的时候自然就知晓了。 他顿了顿,还是答道:“归墟泉眼。” 长舒明显一愣,眼间的疑惑顷刻消散,整个人陷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沉默,这副模样在如今的他身上已极少出现,童天站在他面前,恍惚间有那么一瞬仿佛看到了以前,他刚从凡间历劫归来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长舒低声问他,又好像是喃喃自语:“他……要到泉眼了?” 童天点头:“他同天尊换的。交换的条件……是他亲自挂帅,统领天兵,将你缉拿。” 长舒彻底入魔了。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入往生镜中,见了青岭,那天是人间的冬至。 他站在山下,竟然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久违,似乎身体被另一个魂魄霸占了许久。 长舒伸手触了触眉间,那妖纹消失了。 看来自己推算的没错,往生镜内封印邪魔,只有去到镜中,才能找回片刻神智。他抬眼看着那座雪山缭缭的障气,障气本身难消难散,这山周的覆盖量,显然不该是数万年心魔所造,顶多不过心魔刚刚出现的时候冒的一些。 于是长舒问青岭:“你是如何……才免了这往后许多年,心魔复生,再起障气?” 青岭垂眼一笑:“长舒,我是山神,是大地之灵,这点心魔,扰我一刻,怎能困我一生?” 加之她多年待在这镜子里,斩情根,除魔引,并非难事。 长舒听完,让青岭帮他一个忙。 心魔因情根而生,情根虽相思引而种,他要青岭为他除去情根,却悄悄在体内留下了相思引。 算是他一点私心吧,若来世再见玄眧,两相奔赴总好过对方一个人跋山涉水。 即便残余的魔气会因为没有彻底拔除的相思引而纠缠他千年万年。 青岭替他保管着情根,还有一块往生镜碎片。 临走前他替她造了一个幻境,那里青山绿水,芳草茵茵,没有寒冬飞雪,也没有百尺冰霜。青岭说她要在那样的环境里大睡一觉,睡到长舒再来找她为止。 “对了,”长舒踏出镜中前最后一步,扭过头对青岭说,“下次我来,或许是很久以后,也许会暂时认不出你。” 青岭笑笑,躺进了山洞里她不知何时给自己凿的一副冰棺,闭上了眼,声音也愈发减小:“你尽管去,我便多睡几年……” 出镜,妖纹乍现,他额间是前所未有的鲜红。 凡间下着簌簌大雪,一如怜清出生那日。玉屑纷纷,犹似向天去,又好若入尘来。 耳边还萦绕着出门前童天对他说的话。 “长舒,玄眧限你今日之内上九重天认罪。” “他说他找得到我,自然也知道你在何处。” “他叫你不要逼他带人来剿了你的老巢。” “他在天界的烟寒宫,等你赴会。” 又听说这段时间九幽热闹着,来了只罗刹鸟,似妖非妖,明明是罗刹,周身却不见半点煞气。 问了才知晓,这罗刹煞气已消,按理来说本该灰飞烟灭,是她自己立誓成了剑灵,附魂于剑,虽然将永世禁锢剑中,倒也还能留下真身和魂识在世。 只是那剑的主人,却不见了踪迹。 她去九幽就是寻主的,寻了不少时日,也没找到自己主子的魂魄。怆怆然的,又回到剑身去了。 临走前说:“找,找不到。那我等,总能等来吧?” 问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她回答别人:“桑胥子民,来去不受无偿之恩。” 没头没脑的一句,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长舒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九重天了。 他朝烟寒宫的方向走,老远,见着黑压压的一片。 走进,眼前又是白花花的盔甲,亮得刺眼。 打头的那个一身黑衣,不披甲不执锐也就算了,不知怎么,今日的衣裳领口还有些低,身后数不清的天兵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倒好,生怕脖子露得不够多,喉间一块月牙状的疤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长舒先开口了:“东海二殿下,好久不见。” “幻君。”玄眧微微欠身回了个礼,“仙门不入,偏要堕魔。而今一朝翻脸,我天界是杀你不杀?若杀了,又有人要说天道无情。若不杀,该如何尽我等本分?” 长舒拿着折扇不紧不慢打着掌心,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不说话,模样很是泰然。 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两个隔了寥寥几日,数秋之前还在温声软语,如今生分得像是翻过了一生,谁也不认得谁。 有什么东西刺得左腔生疼,不过一瞬,额前妖纹闪了闪,那疼痛感须臾消逝。 半晌,他不合时宜地玩笑道:“二殿下,我娶你,怎么样?” 折扇停在掌心,他言笑晏晏:“跟我回烟寒宫吧。不是你身后的赝品,是他们找不到的那个。” “放肆。” 玄眧抬手,兵戈破空之声威震一方。 长舒继续说:“我把你藏起来,你做我的君后。” 玄眧置若罔闻,手一放,身后数万天兵齐声一喝,以潮水之势朝长舒奔去。 他忽地朗声一笑,抬手击倒了迎面而来的一个天兵,足尖一点,踩上对方的肩膀,旋身而上,凌空俯瞰着身下蝼蚁般的一众。 他问:“你不等我了?是气我让你等太久,是不是?” 话音未落,天兵紧随而上,斩风扇在长舒手中转了半圈,横扫过去,扇风所过之处,洋洋洒洒落下一片尸首。 那些人杀不完除不尽,眼前泛着银光的盔甲跌了一波又上一波,斩风扇依旧没有打开,长舒拿着扇柄,杀招越来越快,血花飞溅,扇子在他手中逐渐只见残影。 不知几时,身下的尸首已经堆叠成山。 一声轻笑自战场不远处飘来,蓄势待发的天兵逐渐停止了攻击,齐刷刷看向长舒身后。 他收了势,落脚在尸山之巅,一身白袍被血色尽染,眉间妖纹愈发颜色愈发灼烈。 转身,看见的是悠悠而来的天尊。 “幻君好身手。”他拍着掌,徐徐笑道,“只怕今日不血洗我九重天不会罢休。” 长舒睫宇也挂着血滴,眼睛一眨,视线里红了一片。 “幻君不怜惜我九重天的人,不要紧。”天尊朝身后招手,“可是他们呢?” 长舒随着手势看去。 起先被押解来的只有一个。 后来慢慢多了起来。 两个,三个…… 直到所有人被天兵按住,跪在他面前。 “君上!” “君上?!” “君上……” “君上!” “君上走!不要管我们!” “君上快逃!” 长舒的镇静渐渐因眼前增多的熟悉面孔而土崩瓦解,他屏息凝神地数着那些人,除了没入仙籍的小一辈的孩子,其他人,一个不差,那晚他挨个劝走的族人,全都跪在他眼前。 耳边突然就静了下来,那些面孔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开合,无非是一声声重复喊着君上,叫他快走,他却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莫名粗重和颤抖的喘息。 长舒转头,目光一寸一寸移向身后的玄眧,指尖在滴血的袖子里无法控制地打颤:“你,捉了他们?” 玄眧看着那些凭空出现的幻族,也愣怔了许久,长舒一句问话打破了他大脑的空白,刚想开口,听见天尊赞许道:“多亏玄眧二殿下,提醒我烟寒宫虽人去楼空,但他们一个个,在仙籍簿子上尚未除名,用点手段强召回来,简直轻而易举,不费一兵一卒。” 长舒眸色似雪,眼中寒芒森森,深深看了玄眧一眼,回过头,对着后来者,祭出了斩风扇。 一息之间,数千把扇子如寒刀冷箭,铺成了一个横面,直指天尊,每一柄扇身都仿佛泛着青光。 方才的天兵已有条不紊地转移到了此刻阵前,将长舒的矛头挡住。即便他要攻击天尊,也有他们这排排肉盾先与他耗个干净。 兀地,肉盾后方,传出一声惨叫。 不过半刻,又是一声,接着便不绝如耳。 长舒再熟悉不过,那是自己族人的声音。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天界,长舒眉眼间狠厉神色骤现,前排的天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冷不防袭来的扇身击成碎片,血肉飞溅,模糊了后面将士的眼。 最后一个天兵被削成两半,长舒踩着他的头颅走到天尊面前,族人的叫声也此时停止。 天尊身后,同他脚下的光景一样,尸山血海,残肢遍地。 罗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无声站在天尊一旁,冷冷看着长舒。 他们踩着彼此的同族僵持不下。 咫尺之间,天尊反手将掌心面向地上幻妖的尸体,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成片拖起,尸身缓缓移动,排成带状,似是要将长舒包围起来。 砌魂墙。 就是现在。 “斩风!” 召声回,扇灵归,斩风开,万妖来。 一直合住的妖扇在两人之间缓缓打开了扇面,短短的一晌,天边竟有滚滚雷响。 天尊心叫不好,伸手想收了那扇子,刚刚触到边缘,扇面蹿出一簇离火,火舌撩过天尊指间,竟生出一股腐魂的气味。 天尊吃痛,还没来得及收手,那火焰猝地扩大范围,直从扇身烧到了整个烟寒宫,顷刻之后,殿宇便是一片焦土。 他急急退开,在火差点烧到自己的最后一刻带着幻族的尸首从一片血海中抽身而出。火焰霎时形成窜天之势,包围圈内看不清半点光景。 长舒同罗睺隔着火焰对视一眼,沉默一瞬,猝不及防转身朝玄眧袭去。 他两手空空,甚至没有任何攻击的架势,只是飞身朝玄眧扑去,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月牙状的疤痕上。 直到唇齿贴上玄眧的喉咙,他拼命一咬,耳畔响起极清脆的经脉断破之声,是玄眧的血肉连同逆鳞被他撕咬下来。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他要逆鳞,没给玄眧反应的机会。 逆鳞入腹,血腥味弥漫在呼吸之间,长舒绷着后颈,慢慢从玄眧喉间离开。 下一刻,他被紧紧抱住,按回了玄眧怀里。 他听见玄眧于混乱中在他耳边轻声唤他: “长舒。” ——你要,我刮下来送你。 ——你吃了它,将它放进魂魄,就算我护了你。 ——我?我像这叶子,落在此处。 ——你带着我的逆鳞,我来生去找你。有天你会在路边捡到我,领我回家。 他满口鲜血,一呼一吸都是玄眧的味道,血顺着喉咙流到他腹中,灼得他一阵一阵地痛。 他忽地把玄眧抱紧,咬住玄眧的肩头,揪着玄眧后背的衣裳,又发力去锤他,眼前的熊熊大火终究被泪渲得模糊不清。 他咬着牙狠狠地骂他:“你来送死……你来送死……” 玄眧把他从肩上推起,摸着他的发,瞳孔开始涣散,声音也小了,呢喃着问他:“今日你说娶我……来世可还作数?”又想起什么似的,靠着他,话里透着点委屈,“他们不是我捉的……你那日不见我……我很想你。” 说完,他在他怀里闭眼,手垂下去,身体贴着长舒滑倒在地,成了遍地尸骨中的一员- 火墙外,天尊已将幻族尸首重新排好,只等请君入瓮。 等人高的火焰中慢慢走出一个身影,浑身浴血,穿行火中,却没被灼伤半分。 残肢断骸在半空朝长舒游移。 长舒伸手握住一旁的斩风扇。 阵起,尸身急动如风,墙成之际,长舒手心向内,突然撒开,斩风以迅雷之速摆尾转向,借砌魂墙之力向他劈去,扇中妖灵警铃大作,想要收招,已来不及。 妖灵杀主,扇折破开长舒身体的一瞬间,魂魄如星四散。 那头的天尊本已做好了受斩风一击的准备,不成想长舒打的是这番心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打烂自己魂魄也不远置身砌魂墙中。 那又如何?他碎自己一个,剩下的千百个族人依旧成了墙中之魂。 天尊冷冷一笑,看着离火渐渐熄灭,血海中的长舒双目失焦,眉间终于不见那串妖纹,身体蜷成一团,临死之前还在无意识地偶做痉挛。 他欣赏够了,眼风扫过站在一旁护法的罗睺,打发道:“随你处置了。” 言毕一扫身上的血迹,扬长而去。 h?雯日更二伞(铃琉<旧''二伞旧:琉:- 罗睺在原地一动不动站定许久,有风呼啸而过,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 地上被血浇得已经看不出面目的人抽搐了一下,随后手指又动了动。 罗睺走过去。 那只手在它主人头顶胡乱摸索着,像在找谁。 罗睺蹲下身,抓住那只手。 已经抖得不行了,还是能颤巍巍地把一颗小珠子放进他的手心。 手的主人睁不开眼,但还在微弱地张合着嘴唇。 罗睺把耳朵凑过去。 “珊瑚珠……” “我的真身……” “你救他……你救他……” 远处走来一个人。 罗睺收起珠子。 “你来了。” “带他走。” 94 长舒做了个极其漫长的梦。 梦里他目送容苍进了大殿,正说在外等着,不到半晌,海浪呼啸声止,一瞬的寂静里,耳畔突然掠过衣帛翻飞的声音,一阵疾风自颈后刮过,长舒警心乍起,侧目看去,来者自方才同他擦身而过后未做停留,已奔出数里,徒留一个愈发缩小的背影给他。 长舒探向腰间,只道不好。 往生镜! 遂急急追出去,不知追了多远,待那背影停下,再回头一望,容苍去见他师傅的那座宫殿已被甩得老远,在视线中变得十分杳然。 奇怪的是,那背影跑到此处后就直接停下,再没有别的举动。 长舒站定,看了看那人身上的紫金袈裟,略微蹙眉,还没张口,来人倏地转身,作礼浅笑道:“幻君。”伸手,掌心是从长舒身上盗走的三块往生镜碎片。 罗睺。 这是天界的人,加之自从下山以来,长舒与容苍所经历的事或多或少线索的指向都有这位尊者的影子,他自然好感不起来,只颔首草草回了个礼,神色冷峻:“不知尊者不请而至,随手盗走我怀中之物是何用意?” 罗睺笑而不语,避开了话头,反问他:“幻君自卧玉泉一觉醒来,便把五万年前诸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连对至亲之人的印象也变得无比模糊。如今历尽艰险才找回一些往日的蛛丝马迹。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长舒不答。 他自然是想知道的。 罗睺又问:“你重建烟寒宫的这数万年,只有同你一起经历过往事的二哥陪伴在侧。幻君难道就没有疑惑过,你的大哥去了何处?” 长舒心头一空,记忆里某个被遮盖许久的角落有些蠢蠢欲动。 随即而来的却是钻心的头痛。 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有些费力地回想着:“大哥……” 罗睺朝他一步步走近:“这沧桑万载,即便你想不起来,你的二哥呢?他为什么也从来不向你提及半句?” 长舒头痛欲裂,不自觉佝偻下去,摇摇晃晃地往后退,退了没几步,满头冷汗直直地冒,疼痛之感已经不知不觉蔓延到了魂魄,痛得他意识也开始混乱。 罗睺不依不饶:“幻君想想,你如今的二哥,真的是二哥吗?数万年来脚不沾家,长年在外的人究竟是谁?腰间佩的那把弯刀,又是谁才惯有的装束?五万年前有人修幻族禁术而被籍,除籍之人,到底是谁?” 他一把握住长舒肩头,俯下身,在长舒耳边一字一顿道:“幻君……真的分清楚了吗?” 长舒脊背轻颤着,冷汗涔涔落个不停,脑中似要炸裂开来,不断回想着罗睺的话。 常年不沾家的人……不是二哥…… 腰间弯刀……也非二哥所属…… 当年修习禁术的人…… 是大哥……大哥…… 大哥叫什么…… 长亭…… 是长亭! 身后传来怆然凄楚的一声龙啸,长舒骤然回首,容苍不知何时化出了真身向远处逶迤腾去,游龙入云,一息便不见踪迹。 “容苍……” 他想要去追,却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了力气,蹒跚走了两步却,直接跪倒在地。体内破碎的魂魄像是被人强行拼凑磨合,硬生生合出一个窟窿。长舒痛得从一开始的呻吟到最后仰头喊出了声,罗睺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往生镜碎片拼在一起,四块残片一触即合,往生镜复原那一刻,长舒从极大的痛苦中陷入了昏迷。 一片黑暗。他好像到了镜中,眼前是秋水湖,湖里是里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额间的妖纹呈赤红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像是要从湖里走出来:“你来了。” “我来了。” 他离他越来越近,长舒就这么在原地站着,看他从湖里脱身而出,走近自己的身体。 像被活生生豁开了一条口子,被强行接纳一部分残魂,身体里每一个交接融合的地方都像当初被打碎剥离的时候一样,痛得他生不如死- 睁眼,眼前是依墙而植的参天枫树,玉石大门,仙气氤氲…… 九重天。 …… 再醒来时是在玉柱金顶的殿中,长舒不知道这是何处,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不太真切的对话声。 “珠子可拿出来了?” “拿出来了。” “玄眧呢?” “不知道。当时取出来他就跑了,这些日子,估摸着活不了了。” …… 长舒睁着眼在床上愣怔许久,记忆一一回笼。 珠子……玄眧……取出来…… 他突然从床上坐起,引得不远处坐在桌边的罗睺与童天望了过来。 “醒了?” 童天起身,正准备走过去扶好下床的长舒,对方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抓着他就问:“容苍呢?” “你先听我说……” “容苍呢?!” “长舒……” “容苍去哪里了?!容苍呢?!”长舒眼里闪着水光,几乎是朝童天吼了出来。 他听见童天说的“把珠子取了出来”,容苍快没命了。 童天沉默地等他稳定下来,叹了口气,将珠子递到他眼前:“我按照你之前说的,用你的心头血将菩提珠取封,从他体内拿了出来。他大概同你一样,想起了以前的事。珠子一取……他就发了狂一样地化龙冲出大殿,走了。” 长舒失神,慢慢脱力坐到地上,呆滞了许久。久到童天与罗睺差点以为他就要一直这么坐下去的时候,长舒猝不及防起身,一头奔出殿外。等他们反应过来追出去,人已经不见了。 他第一次如此莽撞地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失了阵脚的人往往也会丢弃冷静与理智,等他走完最后一个自己与容苍去过的地方依旧一无所获之后,长舒才慢慢回神,去了当年紫禾化形时初遇玄凌的山洞。 果不其然,那洞中有一棵巨大的枫树,紫枝白叶,枫树旁卧着条黑龙。 ——听闻数万年前幻族长老紫禾曾在无妄海与一只枫树精不打不相识,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后来枫树精为救长老不幸命陨,长老借着幻妖无本相的体质将那树精精元存放在自己体内以纪念亡友,自此枫树便成了族中圣树。 如今这精元,也算救了紫禾一命,免她失了逆鳞,魂飞魄散。 黑龙听见脚步声,略略抬起眼皮,看清来人后又继续阖目假寐,直至长舒开口,唤了他一声“玄凌帝君”,也没有什么反应。 两相沉默少顷,长舒咬了咬牙,声音有些沙哑疲惫:“容……玄眧去了何处?” 玄凌不应。 “他定来找过你的。”长舒闭了闭眼,一口气叹出去,心头又添了千钧重,“他没了逆鳞,你该看到了吧?他不会同你讲他发生了什么事,只会告诉你,没了逆鳞这五万年,他也过得很好,你便真的觉得他性命无虞了。” 玄凌缓缓睁开了眼。 “他不好,他很不好。”长舒说得无比艰涩,嗓子快发不出声,“他这些年,有我的真身换了心,才勉强活下去。前些日子,他体内那颗珠子取出来了,他的魂魄在消散,他快活不成了。” 玄凌愣了愣,坐起身,或许是将信将疑,警告性地朝长舒发出一声低吼。 “我能救他。”长舒抖着声线,几乎是在乞求玄凌,“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救他。”- 北海极溟。 三界极寒之地,不孕生灵,终年落雪。世间一切,到了此处,无论消还是聚,都会比在任何地方缓慢许多,就像被这里非比寻常的低温冻结了速度一样。 正在容苍体内一点一点散尽的魂魄也是如此。 长舒妖性偏寒,又在归墟泉眼造出的卧玉泉躺了几万年,在极溟跋涉并不费力,没过多久便找到了那间快被积雪覆盖得融入茫茫山景的木屋。 木屋门前的栅栏没有上锁,长舒轻轻推开,穿过院子,在几寸深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 进到屋里,有一堆烧焦的柴火,并没有人。 长舒心头一痛,寥寥数日,容苍至此,已经需要同常人一般烧柴取暖了。 门外传来沙沙的踩雪声,听起来十分沉重,还跟着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拽的声响。起先还走得缓慢而平稳,到了栅栏门口,却停下了。 容苍看到了那一排脚印。 长舒在屋内等了少许时候,等不到他进来,屋外安静得蹊跷,长舒一慌,只怕容苍已经悄悄走了,这才赶忙追出去。 脚还没踏出门槛,对上一直站在原地的容苍。 他今日披了件极厚的黑缎斗篷,盖在头上的帽子很大,快把他一张脸都遮完,阴影之外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 身后还有一大捆木柴。 几日不见,整个人都单薄了许多。 长舒定定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挤出点声音:“容苍。” “阁下认错人了。”被斗篷罩住的身影僵了片刻,过后冷冷开口,“这里只有东海玄眧,何来的容苍?” 容苍仰起头,长舒刚好看见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不知长舒三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长舒张了张嘴:“我来找你。” “哦?”容苍的笑意更明显了,“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三殿下屈尊降贵地来找?”他想了想,问道,“还是说,三殿下是觉得,我的尸体,还能拿来做点盘算,不要浪费了才是?” 容苍说完,闷闷憋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动作间帽子往后抖了抖,露出他小半张脸。 苍白惨淡,毫无血色,憔悴至极。 他拢了拢领口,继续说道:“让我想想,三殿下还想拿我这副身体做什么打算。” “当年你与童天罗睺暗里筹谋,四块往生镜碎片,一块让童天交给重生后的我,一块让他在你战败后悄悄传递给紫禾,一块给了镜中那山灵,还有一块给罗睺,后来罗睺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将它丢在秋水镇,伪装成秋水湖。 “你在死后利用自己魂魄被打碎的时间里,让童天趁机把你入魔的那部分剥离出来,封印进往生镜中,然后我的逆鳞会护你的魂魄重新愈合,你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来了。 “再等上这么几万年,你和我重聚,你自然是想不起来一切的,可你早已经安排好了,童天找到我,让你我偶遇,这便是敲响了你复苏的第一钟。 “届时童天就把我带去蓬莱,花了两千年,让我的魂魄被蓬莱的真气搅乱,打碎,但我浑然不觉。因为我本身就是个死物,我有你的真身护体,所以哪怕吞食了障气,哪怕魂魄早已被蓬莱的真气割成碎片我也浑然不觉。所以我才能像童天一样,化出分身。 “当然了,分身只是让我去蓬莱的幌子。我去一趟蓬莱,总得学点什么吧。你这么安排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今时今日,让童天更方便地从我体内取出你的真身罢了。没有我的魂魄这道封印阻挠,就拿一滴你的心头血便能把菩提珠从我体内召唤出来。” “可既然现在要取,当初又为什么要放进我体内呢?”容苍从脸上扯出一个笑,“当然不是为了救我。” 他低头吃吃笑出声,有泪从那一大片帽檐的阴影滴到容苍脚下的雪地。 容苍吸了吸气:“三殿下好计谋啊。那时你魂魄暂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昏迷多久,你害怕天界的人要斩草除根,所以你要把四方杀器全都藏好。 “往生镜已经被你打成了四片,童天、罗睺与那山灵互相不知道彼此把碎片放在了何处,这是安置之一;斩风扇数万年来只有你能打开,天界的人一旦认为你死了,斩风扇也就成了废扇,他们不会关心它的下落,这是安置其二;怀沙剑被你封印在莫邪山,你至死都没有去见桑胥,也没有解封,天界自然无可奈何,这是安置其三。” “那菩提珠怎么办?”容苍沉吟一瞬,又好似恍然大悟道,“放在死人的身体里,谁会去怀疑?当年九重天烟寒宫门口那么多具尸体,谁还会在乎一条没了逆鳞的骊龙埋骨何处?” 追文qu?n二彡棱瘤<灸;二彡灸\陆 “于是童天带着你,罗睺带着我,我带着你的珠子,被罗睺悄悄安置在淮水,那个不近的凶悍之地,苟且偷生五万年,每天睁眼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在那些大妖的爪牙之下活下来。” “直到你把我带回去。”容苍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说累了,语速放缓,有些喘气,“我以为此后不求事事圆满,至少生死无恙。结果从那一刻起,就迈进了你几万年前为我布好的死局。” 他仰头看了看天,雪粒子簌簌地往下落,落到他的眼角,被未干的泪迹化开,冷得他皱起了眉:“当年你筹谋这些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他回想着,好像真的快想不起来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落下来:“哦,我在昭明台,在上清殿,拿自己做交易,为你求归墟眼。” 95 长舒抓着门框的手指尖泛白,快把上面的木头都抠下来一块。他没什么好说的,五万年前让罗睺把菩提珠藏进了容苍体内,一来是为了给容苍换心救命,二来确实也是避免天界的人找到自己的真身。就连把重生后的容苍安置在淮水,也是他的意思。 包括与童天商议,让童天趁着战后取走自己一滴心头血,日后再与容苍重逢,就让他带着容苍去蓬莱,利用蓬莱的真气,用两千年的时间把容苍的魂魄化为碎片,方便以后取出菩提珠,都是自己的授意。 容苍生了七窍玲珑心,靠着前世今生支离破碎的一些线索,便看透了他的所有布局。 他半句也不会为自己辩解。 容苍低下头,斗篷的帽子被风刮落,露出他此时的样貌。 他的发顶和睫毛很快沾上了雪花,一两绺散发被吹拂过他的面颊,嘴唇因为没有血色,浅淡得快和皮肤一样苍白。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下尚有依稀泪痕,眸子却没有水光了,就这么平静地直视着长舒。 容苍闭了闭眼,刚才那番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此时已经疲惫到极限似的,声音微弱得能被耳畔的猎猎寒风一吹就散:“三殿下精明算计,雷霆手腕,连五万年后的死法都为我安排好了,如今找上门,是等着拿我的尸首再做一次文章么?” 说完又笑了笑:“罢了,从前种种,是我心甘情愿。怪我太蠢,临死之前未及认清,在这世间,对一个人若是喜欢得太满,往往会输得一干二净。” “温声软语听得太多,便忘了满心奔赴过后,求而不得才是常态。说到底,如今因你将我如此利用而感到失落,左不过是气你拿我的生死当做布局的一环,只谋利益,不思感情。其实是我奢求太过,毕竟三殿下当年,从未将爱之一字承诺与我。” 他重新戴上帽子,身体在斗篷里难以察觉地打了个寒颤:“当年你让罗睺将真身缝进我体内,让我再苟且五万余年,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三殿下此番若要拿走我的尸体,便再等几日,等我魂魄散尽,你就把这副身体拿去,随便再装什么别的东西好了,也算我报你施舍我五万年阳寿的恩。我们就此两清。” 他俯身拿起绳子,拖着身后的木柴,一步一步朝屋里走去。先前长舒留在院中的脚印很快被大雪掩埋,如今容苍再踏上去,却浅了很多。 木柴太重,容苍走了没两步,脚力一虚,差点一个踉跄倒下,长舒奔过去,刚把他扶好,便被容苍推开。无奈只能放手,看着他缓慢地越过自己前行。 几步的距离,换作以往的容苍,两息便能达到木屋门口,现下他却走了很久。 终于,快到门前台阶下的时候,容苍停下来。长舒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不见容苍的正面,只知道那个被厚重的斗篷包裹住的人呼吸愈发沉重,因为容苍的脊背起伏得越来越厉害。 半晌,那背影的肩头轻轻颤抖了几下,容苍再开口,声音里有了些鼻音:“只是这次,三殿下不要再让我活过来了。死生一场,非要让我再选,我宁可永远死在五万年前。” 长舒死死盯着容苍的背影,咬紧了牙,才让憋得通红的眼眶没有泪水落下去,免得他将容苍看得更不清楚:“你不要我了?” 有些佝偻的脊背僵了一瞬,容苍长长缓了口气,摇头:“不要了。逆鳞给你,你把相思引还我……或是丢了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长舒,若有来世,你我之间,不要再遇见彼此。” 语毕再没给长舒说话的机会,抱着木柴快速进了屋,将门重重关上。趁着自己法力尚未完全耗尽,即便知道长舒要破门而入易如反掌,也还是固执地把屋子设了结界。 容苍在屋内待了一天一夜,长舒站在雪中,看着结界散发出的淡淡光晕,脚步未挪动分毫。 天擦黑时便见屋内燃起了火光,等到半夜,柴火熄了,又听见床边隐隐的咳嗽,接着容苍拖着步子起来生火,生了半晌,又咳喘着躺回床上,如此反复几遭,直到天明。 容苍再出门拾柴时,长舒还在昨日的位置,肩上积了几寸深的厚雪,薄唇紧闭,一个字也不说,只期期艾艾地望着他。 今日容苍还是披着那件巨大的缎面斗篷,刚打开门,看到门外一身覆雪的长舒时愣了一愣,很快便错开目光,一阵寒风朝屋内钻去,容苍头皮一麻,还没来得及动作,听见长舒急急一声:“把帽子戴上。” 此话一出,两个人俱是沉默。 容苍绷着表情戴上帽子,宽大的帽檐又盖完了他整张脸。裹挟着大雪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疼,他迅速低下头,让帽子替自己挡住,然后看也不看长舒,直直穿过院子,朝林中走去。 长舒跟着他,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容苍起先没有发现,待注意到了,便加快速度,可再快也快不过此时魂魄归体的长舒,倒把自己走得直喘气。 想了想,干脆放慢步子,随他好了。 到了林子里,他却再无法忽视眼前的一切。 所有散落的木柴不知何时已经一捆一捆扎堆放好,没有一根潮的润的,全都干燥整洁地摆在那儿,天上下着雪,却落不到它们身上,一看就是什么法术所为。 容苍盯着它们看了少顷,一掉头,从不远处的巨石底下拿出自己藏好的斧子。 自己砍还不行吗。 刚举起手,斧子一沾上树,面前合抱粗的树干咔嚓一声拦腰而断,留下干秃秃的木桩和容苍面面相觑。 他转头,始作俑者手拿折扇,低垂着眼睛,一袭白衣快要融入雪里,数风数雪就是不看他,一副置身事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做派。 容苍气不过,去砍第二棵树。 这次手刚举起来,前后左右的树齐刷刷断掉,砸在地上,发出轰然声响。 容苍:“……” 他放下斧子,丢在地上,默然半晌,果断走过去抱着地上一堆捆好的柴,按原路返回。 今日的柴不知怎么比往日轻了许多,抱在怀里就跟没抱似的,他也假装不知道,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长舒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路,临到院前便站在栅栏外不走了,看着容苍抱着柴火进屋,关门前听见容苍背对着他哂了一句:“剖心剜肉,割魂散灵,三殿下不会觉得动动手指头砍两根柴,再卖个乖,我就不痛了吧?”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长舒攥着扇子,指甲快要掐进皮肉,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砰然的关门声传来,他才慢慢松了口气,又抬起头凝视起了眼前的木屋。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了。 又过了光起光灭的一夜,第二日容苍开门,柴已经在脚下放好了。 期1铃>午.扒<扒\午_九#铃&整文/ 他蹲下身,把木柴抱进屋,长舒本以为他又会如往日一样闭门不出,不成想刚把柴火放好,容苍竟出来了。 长舒直直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隔着半人高的木栏停下,语气还是冷冷的,带着点愠怒:“三殿下到底要做什么?若要收尸,尽管做你的宏图大业去,等过几日来捡人就好了,不必在这里忙前忙后,冻出问题算谁的?” 长舒捏着斩风,一把折扇尽管没有打开也还是快被他握得要变了形。 他抿了抿嘴,同容苍对视:“你我还未成婚,我向你下了聘,婚书上是我们的名字……” “你是说它么?”容苍把话打断,手伸进衣襟,拿出贴身的一张信纸,展开,垂目凝视了两秒,兀自喃喃念着,“红笺为聘,风雪来证,长舒在此立下重誓。今与容苍已行嬿婉欢事,当许白头之约。永结良缘……” 容苍的声音越来越小,浓密的睫毛遮住他半阖的眼睛,叫人看不到里面飘忽的情绪。 念到一半,他念不下去了,就不念了,笑一笑,将信纸重新折好,二指夹住,抬眼看向长舒:“原来三殿下多日以来惦记的是这件事。怕我不肯放手,耽误你日后的好姻缘。” 七一:零舞八八!舞+九}零^ “你放心。”容苍指节忽地用力,信纸在他手中化作齑粉,“昔日红笺白雪,你向我下聘,说去留由我。如今这婚,我不想成了。” 长舒微微瞪着眼,愣愣看着那堆粉末自容苍指间飘飘洒洒散落,大脑空白一瞬,竟然忘了要说什么。片刻过后,眼眶忽地红了。 “长舒殿下,”容苍扫过长舒骤然落魄的神色,心尖抽搐似的一痛,咬咬牙根,转身回屋,“你我纠缠这须臾数年,皆该苦海自渡,早忘,才能早日回头。”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之人依旧没有回应,他不知不觉慢下步子,刚要踏上台阶,听见长舒颤着声音,语气凛凛地问了一句:“若我不肯忘呢?” 容苍脚步一顿,耳后响起栅栏推动的吱呀声响,踩雪之声离他越来越近,是长舒朝他步步逼来。 “若我偏不两清,就要你活过来,要你与我成亲,再有来生也非你不可。”长舒在他身后站定,寒天雪地,容苍似乎都能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我不肯忘,你待如何?” 容苍眨了眨眼,仰头,抬眼看了看天,看着随自己说话而散到空中的白气,道:“随你。” 木门一开一关,他又把长舒晾在大雪纷飞的屋外半夜。 那晚夜间,屋里的火熄了好久,长舒也不见容苍起来添火,犹犹豫豫地踏出步子想进去看看,临到头了又总是悻悻撤回去。 直到屋里传来铿锵一声,像是什么器皿打翻的动静,长舒才眸光一震,冲进了屋里。 容苍洗漱的铜盆连带着木架都被掀翻在地,屋里木窗还开着通风,床上没人,长舒扫视一圈,才在身后的漆黑角落里,堆放的柴火旁,看到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 容苍两臂交叉胸前,抱着肩,侧躺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长舒忙不迭将他扶起,甫一抱住,便感受到他正不断溃散的灵力,如被打得稀碎的瓶子里正奔泻而出的流水,想要阻挡都无力回天。 抬手一摸,一额头的冷汗,身上温度低得骇人。 长舒脱了外衣,把容苍圈在怀里,体温捂热的里衣被容苍贴了一会儿就很快变凉,长舒抱着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也没有替容苍输送真气。 若不让他尽快散尽残灵,又怎么使用魂契。 容苍抖得没那么厉害了,长舒把外衣盖在他身上,听着他渐渐平缓的呼吸,轻声问他:“容苍,你是不是很痛?每日每夜都如此痛?” 容苍缩在他怀里不说话。 他日日夜夜都很痛,只是以往没有今夜那么来势汹汹,所以在长舒面前勉强能撑住。 魂魄和灵力在身体里流失消散,偏偏他的意识却十分清醒,没有随着它们离去。于是他每时每刻都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像是一团寄存在身体里的魂识,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油尽灯枯却无能为力。 长舒把他抱回床上,这个数日前还与自己言笑晏晏的人,在卧玉泉里同他神交,他在昏迷中睁眼看到的那副精壮的身体,此时被折磨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容苍靠在床头,低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身体因为出汗而有些脱水,嘴唇也干裂了,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气。 长舒在床边站了片刻,有些拘谨:“我出去……” “长舒。”容苍突然叫住他。 长舒攥住袖子,维持着侧身的姿势,不敢动。 “我这些天,总是在想,除了你族人的安危,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动容。”容苍说得很慢,大概是乏力了,“是不是有朝一日,我死在你面前,你也无动于衷。” 他顿了顿,终于问出口:“你这些天这么对我,只是出于愧疚吧?你守着我,照顾我,却看着我的灵力和生命一点点消逝而袖手旁观,你真的在……等着我死吗?”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天将明未明,容苍等了一会儿,眼前的身影没有给他半点回应,他扯了扯嘴角,心里了然,再也不抱任何期望地合上眼,胸腔中有个一直积蓄着情绪的地方被此时二人间的沉默刺破,爆发出一片怆然,灭顶的悲伤随之而来,快要将他淹没。 下一刹,有人倏地把他拥入怀中。 容苍怔怔的,还没反应过来,听见长舒颤得不像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不会让你死的,容苍,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你信我。”他不停重复着,容苍听见他的心跳得砰砰快,“若有一日你死了,我同你一起入殓,我就是你的棺。” 良久,长舒听见怀里的人发出低低一声呜咽,接着是愈发难以自已的抽泣。 容苍把脸埋在他腰间,抬手把他抱住。 自己真是不争气,这个人这么算计他,临到头了,随便一句话就把他哄回来,让他心甘情愿地无条件信他。 他在他怀里小声控诉:“你怎么现在才来哄我,我等了你好久。你这么多天才找到我,我很想你。我对你生气,你明明知晓,随便说什么我都会顺着台阶下的,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宁愿在外面淋雪,让我担心,你这样捉弄我,我很难过。” 长舒摸着他的发,一遍一遍地,轻声同他道歉:“对不起,容苍,对不起。” 哭够了,容苍脸上竟难得有了血色,长舒抱着他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下午,天色正好,似乎还能依稀见着太阳。 容苍精神莫名地比前几日好了很多,长舒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摇了摇头,走神片刻,对长舒说:“长舒,你再替我束一次发吧。” 长舒带着他到窗前坐下,桌上的铜镜蒙了厚厚一层白灰,长舒拿出梳子,又将镜上的积灰擦去,替容苍解了发带,梳齿顺着头发从发顶梳到发梢。 梳完第一下,长舒对容苍念道:“一梳梳到尾。” 容苍正透过镜子瞧他,对上长舒带着点笑意的眼睛,愣了愣,也轻轻笑了。 梳第二下,长舒说:“二梳举案齐眉。” 他还笑着,容苍也浅浅地笑着,只是两人眼里都泛了点水光。 梳第三下,长舒说:“三梳儿孙满地。” 一直梳到第十下,他说:“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长舒轻轻环抱着容苍双肩,下巴抵着他的头顶,看向镜子中的他们。窗外风雪呼啸,他一面笑,一面把泪滴到了容苍发间:“容苍,我们到白头了。” 束完发,压了冠,容苍轻轻打了个呵欠,像是又有些累了。 长舒扶他到床上,靠在自己肩头,听他在怀里絮絮叨叨地抱怨:“二叔剜我心的时候,一点也不手下留情,我现在还疼。” “这极溟的木,与人间的木不一样,很沉,法力也不好使,我抱着回来,有一半都不好燃,总是半夜就熄了。” “骊龙族的人现在到处找我大哥,群龙无首,都想让他回去,可他守着紫禾哪里也不去,怕是生生世世都要待在那个山洞里。” “今日是除夕,长舒,你有没有听见人间的鞭炮声?我好像听见了,他们好热闹。” “好想再去人间啊……” “长舒,天亮过后,便是新年了……” “长舒,除夕一过,我们便成亲吧……” 说到后面,容苍的声音愈发的小了,到最后只轻微地张合着嘴唇,发出些让人听不清楚的呓语。 长舒靠着他的脑袋,听不见容苍的声音了,才开始低声念叨:“你这一生,同我说过许多次痛。罗刹伤了你,你说痛,撞上红羽的剑,你说痛,大哥剜你心骨,你也同我说痛。可最该说的那一次,你却只字不提。” 他轻声问着:“我夺你逆鳞时,你一定很痛吧?” 怀里的人不回应他,长舒也不再说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抱着容苍,从暮色四合到黎明将至,感受着怀中的人呼吸逐渐微弱,到最后几近于无,满屋只剩下外面透过墙壁传进来的呼呼风声,夜再深些,看不到一点月色的时候,容苍身体没有起伏了,长舒甚至能听见屋檐下的寒霜结冰的声音。 东方渐白,第一束晨光照进房里,照到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颊,长舒吻了吻他的额头:“容苍,天亮了。” 他唤的人早没了呼吸,被晨光照亮的脸上,嘴角带着抹浅淡的笑,安静得像是睡去一般,模样很是乖巧。 长舒浑然不觉似的,又拿脸去蹭了蹭他的发际,双臂把怀里没有温度的躯体抱得更紧了些。 他也笑了笑,声音温柔得近乎一捧被煦阳化开的春水。 “你说,天亮就是新年。” “容苍,今岁平安,来岁圆满……岁岁常相见。”- 长舒踏出这间木屋的时候,正值天光大好,雪色如练。 只是天光雪色皆不知,他此后再无欢喜事。 96 尾声 长舒先是回蓬莱联系了罗睺与童天,只叫他们明日便想法子上九重天到天尊身旁,届时他替族人报仇,破了五万年前那道砌魂墙,他们二人是要看戏还是就此撕破脸皮,都随意。 三人约好时间,罗睺将往生镜拿给了长舒,后者不再多言,竟调头要朝九幽去。 临走前童天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他:“玄眧……就这么死了?” 他在蓬莱带了玄眧两万年,仔细想来,这一生除了年少时候与天尊一起在祖神座下受教,还有独自将长决养了几万年以外,从未与旁人朝夕相处过那么久,重生后的玄眧是第一个。 想到自己持刀剜心后玄眧的神情,他多少起了恻隐之心,竟真有些把人当成了自家小辈来怜爱的感觉。 当年长舒赴战之前同他商议到这一步,他还有些犹豫,问当真要做到如此决绝么? 长舒那时眼中没有丝毫的迟疑,淡漠得让他怀疑是不是世间所有入魔的人都会变得如此冷血无情:“下手要快,他很机敏,别让他逃了。记住以心头血为引,把整颗珠子完整地挖出来。不要让他的魂魄有半点能残留在体内的机会。” 可剜心过后,一个不留神,还是让玄眧跑了。 长舒微微侧过头,他们在后方看见他朝自己偏过来的小半张脸。他低垂着眼睛和睫毛,沉默了一瞬:“是容苍。” 说完也没给童天答复,留下不明所以的两个人,脚不沾地地走了。 童天看着神魂归体的长舒,这人雷厉风行地活着,连背影都看起来风驰电掣的,却越看越让他觉得像是死了。 这魂到底是回去了,还是跟着容苍一起走了? 长舒没工夫顾上旁人怎么审视他,好戏自然要朋友来看,他思来想去,似乎也就韩覃能耐大点,能在天界得人人礼让三分。 再者以防万一,若是出了事,也好叫他替自己收尸,若是没出事,那斩风那么多年,也该让韩覃见见了。 去了九幽,韩覃告知他,前日也不知谁劝动了那个牛脾气的瑶灵上仙,竟带着她之前掳走的亡魂回来了。韩覃一看,是有人用法子保了那亡魂灵体不散,这样一来,再入轮回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瑶灵已经到人间守着自己刚刚转世的小夫婿去了。 再从九幽出来,天便黑了,长舒站在夜色里,沉思半晌,又进到往生镜中。 青岭等得百无聊赖。 前些日子救了那对小夫妻,把人送走,唯一给自己搭伴的也没了。满山障气又被容苍吞了个干净,以前还能在雾中找树,如今看来看去都是雪,也颇没意思了些。 正想闭眼假寐,脚下缓坡有一人信步而来,白衣玉冠,正是不久前才重逢的长舒。 “长舒……”她一下子坐起来,见来人神色,试探着问,“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长舒看着她,“我答应过你的,带你出去。”- 那夜九重天上清殿十分热闹。 先有罗睺带着自家父亲来拜见天尊,说是好久不见要聚上一聚,客人前脚刚坐下,后脚就有那位他数十万年不见的老朋友也跟来了。 罗睺对天尊笑得恭敬:“晚辈请来的,天尊不介意吧?” 就好像他一个刚刚飞升十几万年的尊者从未耳闻过蓬莱一战,天尊与童天之间的恩怨一般。 天尊是个体面人,打着哈哈道:“自是不介意。” 只是杯中的酒,宴上的乐,自童天现身后,怎么都有点变了味。 气氛没有不自然太久,一曲未终,人间莫邪山发出轰天异动,那只在山上守着怀沙剑已经久到快让人遗忘的罗刹鸟的鸣叫惊动了整个上清殿。 剑灵唤主,绝非好事。 佛陀施施然起身,对众人宽慰道:“莫慌。许是那妖孽大限已至,垂死挣扎。待我出去看个究竟。” 佛陀出走不过片刻,南天门的天兵手忙脚乱奔赶来报:“怀沙剑……解封了!” 天尊拍案而起,怫然道:“一派胡言!鬼剑认主,唯一能解封的人五万年前便被本座杀死了!” 年轻的天兵咽了咽唾沫,抖着手擦擦汗,嗫嚅道:“刚刚……有个叫长舒的……” “天尊是在说我么?” 天兵话未说完,便被殿外一声冷冷的发问打断,众人朝门口看去,檐下九尺玉柱后的拐角处慢慢走出一个身影,长眉凤眸,唇角带笑,额间一抹鲜红的幻族妖纹,好似灼灼赤焰,刻在那副雌雄莫辨的皮囊上。 顺着沾了斑斑血迹的领口往下看,这人一手持剑,另一只手上像是提着个包裹,里面装了个什么圆滚滚的物件,有血浸透了布料不断朝地上滴落。 此时远处那些人仰马翻的嘈杂声响好像才传进殿中,愈发的清晰和尖锐。 殿外流云被血色烧成一片绯红。 长舒顺着众人呆滞的目光向后看了一眼,回过头道:“哦,忘了,五万年前有些天兵,听说因曾在天尊背后谋划出力而有功,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太好,我让他们去见见故人。” 殿内寂静一瞬,忽然,有人认出了长舒手上提着的东西:“那是……那是佛陀的袈裟!里面……是一颗头!佛陀的头!” “佛陀……佛陀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可我听说……鬼剑怀沙……能破天地……” “那剑上是什么?!你看到没有?你、你看到没有?!” “是、是鬼面……是鬼面!” 不知是谁率先爆发出一声尖叫,殿内众人如鸟兽散,顷刻间杯盏翻滚,觥筹散落,一片狼藉。 长舒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把着长剑步步前行,朝殿中走去。 剑刃淌血,摩擦在花白的玉石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动,带出一条蜿蜒细长的血迹。 怔在原座的天尊瞳孔骤然一张,死死盯着朝自己逼近的人。 不……这不可能…… 这人五万年前亲手死在他自己的斩风扇下,魂魄散成了碎片,毫无生还的希望。 更何况,他还让罗睺亲手收了尸。 可这人手中的怀沙剑……还有腰间那把扇子…… 他突然想到什么,目光如炬,带着腾腾杀气朝座下巍然不动的罗睺一瞥。 那人闲闲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转了转念珠,笑道:“天尊终于想起我了。” 孽畜! 天尊恨恨朝他瞪了一眼,抬手便是杀招,招法未落,眨眼被罗睺身侧的童天挡了回去。 童天抱臂而站,睨着天尊:“你该不会觉得,现下的形势,还轮得到你为所欲为吧?” 此话一出,如一瓢冷水,将盛怒中的天尊泼醒。 举目环视,殿中已没有了旁人,殿外的天兵乱作一团,领头的天尊心腹几乎被长舒剿了个干净,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一剑砍掉佛陀的头颅,留下一句“尔等无辜,不妄动便无死伤”就进了上清殿,威慑得这些低等小卒谁也不敢随便闯进来。 天尊冷静下来,目光转回长舒身上,面部肌肉一抽,道:“五万年前你便败兵与我,那时姑且还有个装模作样的玄眧给你殿后,如今就连玄眧也死了五万年,你该不会觉得手上多把废铁,就能翻身吧?” 长舒眼底划过一丝异色:“你那时便知道玄眧不是真心帮你?” 天尊扬唇:“不错。” “那还让他挂帅上阵?” “我知道他上了战场必定反水,不趁着玄凌被贬下凡,连着他弟弟一锅端了,天界哪里来的理由好收服东海?”天尊摇摇头,啧啧叹道,“没想到啊,还等不及我出手,你就替我把他杀了。” 长舒低头沉默了少顷,发出一声轻笑,抬头,眼芒扫过天尊面颊,如针尖般锋利:“你该不会以为,五万年前,我真的杀不了你吧?” 天尊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滑稽的事:“那你怎么不杀了我?非要死一次再重头来过,是当时不想活吗?” “你搞清楚,”长舒对着这通挑衅置若罔闻,将手中佛陀的头颅一把扔到罗睺怀里,握着剑,慢慢踱步走上台阶,“五万年前,我不杀你,是因为我要保全很多人。我的族人,玄眧,上玄门十六个师兄。我行差踏错一步,都会让他们成为你手中的把柄,被你拿捏着生死来威胁我。我上一次死,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换他们活。” “可如今不一样了。”怀沙剑被举起,朝着天尊心口的位置。 “我的族人被我安置在天族找不到的地方,玄眧也死了,上玄门的师兄早轮回了不知几遭,我什么顾虑都没有了。”长舒一手举剑,一手召出斩风,腰间别好的折扇缓缓抽出,升至半空,听得他一字一顿,“如今,便要你偿那座烟寒宫外砌魂墙的债。” “你还妄想救你魂墙中的族人?” “我救得了桑胥三十万亡魂,救得了莫邪山十六个同门,今日,便同样救得了我受困的族人。”长舒喝道,“斩风,出!” 折扇倏地张开,带着滔天之势的离火,火舌极速扩散,很快包围整个上清殿,将殿中数人团团簇拥。 就在这时,韩覃从九幽赶了上来,贸贸然踏进殿门,竟未被这离火伤到半分。 碧蓝火焰中有星星点点的散灵在慢慢聚形,韩覃进殿后便见到这一幕,当即止步,两眼发直地看着聚灵的地方。 未几,火中化出一个淡蓝色的人形,初时只是一个轮廓,那人形带着火星子,朝长舒走近,越近,五官四肢也逐渐清晰起来,直到跪在长舒身前,变成了一个眉眼疏阔的蓝衣少年。 是扇灵。 少年神色淡淡的,对着长舒颔首开口,语调沉稳铿锵,道:“主子。” “小扇子!” 这头长舒还没应,韩覃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伸手便要抱住那蓝衣少年。 扇灵起身轻轻一躲,韩覃扑了个空,再望过去,那人只是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眼里话里都没有半点温度:“我不认识你。” 这话不似作假,韩覃也像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愣在原地。 “好了。”长舒在一旁开口,“要叙旧以后再说。斩风。” 刚唤了一声,扇灵便立刻移步到长舒身侧,低声应道:“主子。” 要说这头的天尊为何看了半天好戏也没有动静,还是因为这把将上清殿围得水泄不通的南明离火。 三界万物,这是唯一能让他一见到就不敢轻举妄动的东西。 当年烟寒宫前那场大战,扇灵尚未出现,光是扇面上燃起的一簇,他一碰,就伤及魂魄,登时被灼出一丝腐魂,遑论现在,整个场子都被这离火包了个干净。 待扇灵跟着长舒的眼神将目光投射过来,他终于心虚了。 天尊运气腾身,直冲殿外,想去曾经的烟寒宫一处寻得那道魂墙作守。 下一刹,殿中响起长舒凛然一句短令:“杀。” 剑灵应声而动,瞬时化作一抹火光,似飞剑般朝天尊刺去,后者只好回身格挡,不过片刻,两人便在殿内纠缠起来,一攻一防,一击一避,快得人眼所见好像只剩下两道随风而动的影子。 天尊很快落了下风,后面明显慢了下来,不久,众人听闻一声惨叫,两道光影中凌空落下一个人,面目全非,鲜血淋漓。 紧跟着落地的剑灵脚下没有停顿,一式杀招在手,眼看就要朝奄奄一息的天尊打去,殿外忽地响起鸾凤长鸣之声,众人扬目去看,竟是天光大放,紫气飘然,有一仙风道骨的身影自云中降落,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个须发尽白,却双眼澄澈的老人。 童天冷漠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神情。 祖神。 “幻君手下留情。”来者声线苍老,吐字却清晰有力。 长舒扬手,示意斩风稍停。 一袭杀招就此悬在天尊头顶,将落不落,看得他目眦欲裂。 “此子数万年前受教于老身座下,教不严师之惰,这万年来他放浪形骸,我却没料到他会犯下如此大过,便始终未对其鞭策管束,任其恣意妄为,终是让他把自己一条性命搭了进去。”老人手持一把紫木杖,徐步缓行至殿中,“而今方知为时已晚,却念在数十万年的师生情分,拿这张老脸,来幻君面前,替他求一条生路。届时我自会散去他一身修为,将他贬为散仙,带回栖身之处,严加看管,再不让他为祸世间。” 说到底,舍不得自己徒弟去死罢了。 童天眉宇之间划过一抹痛色,自己师座对天地万物皆怀济柔之心,可为何当年,自己受竖子联手偷袭之时,他却置若罔闻?等到他怒发冲冠想要与天尊同归于尽,师座才跑出来制止,收了他半身法术,让他傲骨折尽,救了那小人一命。 他不甘,愤然质问师座为何如此,同样受教于他座下,自己天资聪颖但从不以此为傲,只怕没有比旁人多出几倍的努力,俯仰之间只求刚毅正直,一举一止皆要无愧于心。不论修为或是品行,都不知比事事得过且过,只知溜须拍马的的天尊高出几层。 那时师座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了什么? 他说,过刚易折。 过刚易折。 如此四字,便判定了自己本该意气风发的一生。 此后数年,犹在无间。 童天兀地发出一声讥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师座。 心结未解,他却看开了。 过往的万载光阴,原来他一直是为了别人,不肯放过自己。 长舒默然片刻,在祖神面前,多少要给几分薄面,脸色并没有十分冷峻,说出的话却不肯让步:“祖神要我饶他一命,可九重天上那座烟寒宫外的百尺魂墙,我找谁去解?千百个族人的命,让谁来还?” “我在来时已去过烟寒宫外,将百尺魂墙解了。至于幻君的千百位族人,我也去了冥界将其姓名在生死簿上勾去,自此以后,如非意外,这些五万年来遭受无妄之灾的人,当享永生。”祖神抚须一笑,“如此,幻君你看如何?” 长舒不言,只朝童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出殿朝烟寒宫处奔去。 “若当真如此,祖神相求,我自是没有再非杀他不可的理由。”长舒突然看向罗睺,话还是朝着祖神说的,“可十几万年前,秋水镇山灵青岭一念成痴,突起心魔,虽致魔障绕山,却从未让那障气流于人世。可据我所知,天界对其下捕杀令的原因,是说那山灵的心魔为祸人间以致生灵涂炭。我倒想问一句,那时为祸人间的心魔,究竟是山灵身上的,还是天尊渡劫,修习禁术时惹上的?” 被质问的人卧倒在地,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天尊默认了?”长舒淡淡地,“当年与佛陀合谋,将自己的心魔放置人间,一来终于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困扰自己多年的魔气除了,二来还能替佛陀杀了耽误他儿子的心上人,一石二鸟,倒是好计谋。” “只是如此,祖神该找的饶天尊一命的人便不是我了。”他往后一步,让祖神看清楚被自己挡住半个身子的罗睺,“天尊这命,留与不留,还得问他。” 罗睺自方才被提及往事时就已咬紧了牙关,两眼通红,手下运功,势必要杀了眼下之人。 祖神拦得住长舒,拦不了他,薄面老脸在他这里都没有用,他平等地痛恨天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下一瞬,他挪步到天尊面前,留给众人一个无情的背影,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满面骇色的猎物,举起一臂,欲下杀手。 几乎是同时,殿门外响起一声呼唤。 “执月。” 罗睺身形骤然僵住,要杀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许是怕他没有听清,那声音又响了一道。 “执月。” 乖巧柔顺的一声,似山泉流转,似百鸟啾鸣,那是他日思夜想,辗转苦守了数十万年的人。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举过头顶的那只手迟迟放不下去,开始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连带着的还有这副身披袈裟的躯体。 罗睺伫立原地,殿中所有人都看向了青岭,他却是被怯意所困,不敢转身认旧人。 直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放下,他听见她说:“我等了你很久。” 这话不知让长舒想到了什么,他心头一颤,知道至此大局已定,也不想再看下去,慢慢转身,吩咐斩风留下,便走出了上清殿。 行至烟寒宫,祖神所言不假,当年所有族人的残骸都在慢慢复原,魂墙已解,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苏醒。 他走去童天身旁,那人正盯着一个薄弱到近乎透明的魂魄,这魂魄与此时周围所有的都不同,他没有形体,旁人只是肉身毁了,他没有肉身,连魂魄都正在从残片的形态慢慢融合复原。 那是长决。 童天握紧了拳,大气不敢出,屏息凝神看着长决的残魂一点点归位,脑中不断回想着当年长舒同他说的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你要什么。要长决也好,要复仇也罢,我都有筹码。你选好了,我们做场交易。 他最终选择了长决。 恩仇爱恨,谁知道再过个几十万年会不会如过往云烟,再回头看,届时安知自己不会觉得不值?这些浮事,又怎么比得过一个长决。 长决长决,他不愿与君长诀。 长舒推断得没错,大战之时童天果然会用砌魂墙这一招,他那时也只是铤而走险,想着砌魂墙内,所有融入其中的皆是完魂,既然能借力打力,在成墙之时借魂墙之力把人的魂魄打碎,那为何不能试试,可不可以将碎魂在那一瞬抛进墙中,借成墙之势,强行把魂魄拼凑还原? 童天修习的篡魂之术没有缺漏,长决的魂魄之所以怎么都拼不起来,是他被夺魂时心死绝望,自己没了求生的想法。 长舒那时想着试试,便在赴战之时带着长决的残魂与童天拼杀,成墙时趁乱放出了长决的魂魄碎片,如今看来,当是功成。 “二哥魂魄已成,只是现在太过虚弱,不知何时才会醒过来。我也不知这魂墙将他残魂强行复原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作用,等他醒来之后,若是记忆出了岔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倒还好,我宁愿他半点也不知道,可如果他想起来了,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长舒交代完,没等童天回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童天瞧着他的背影,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就好像这人在此之前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等的就是现在,处理完了所有的事,似乎在这一瞬放下了担子,那股精气神霎时就没了。肩也低了下去,背也不怎么直了,连脚步看起来都有些虚浮。 没过片刻,长舒便证实了他的想法。 如果说看背影里长舒愈发抖动得厉害的双肩是童天眼花,那方才他身体一个虚晃,紧接着踉跄那一下怎么都不会是错觉。 童天赶紧跑去把人扶住,发现这人两手在止不住地微颤。长舒倚着他休息了两口气,便将他推开。 这时童天才看到他脸上不知何时淌出的泪痕。 “无碍。”长舒道,“你去守着二哥。” “你呢?” “我要去找容苍。”话一出口,长舒眼角便红了,有些急促似的往前走,喃喃重复着,“我要去找容苍。” 童天怔怔看着他远去。 五万年前,长舒在博引阁揭穿他的身份时,本来是打算去那里干什么?- 归墟泉眼。 童天找了数日,最后才想到长舒可能在此处,到达这里的时候,他先是一愣,而后一惊,心里说不上是怒还是悲。 容苍的尸体被搁置在泉底,长舒伏在泉边,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里,脊背有微弱的起伏,像是在小憩。 只是原本一头泼墨青丝,已成白发。 长舒向来浅眠,遑论现在还守着容苍,稍微感知到有人靠近,便立即警觉地抬头了。 见来人是童天,才略略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童天还在原地被他这副摸样惊得说不出话,待找回了思绪,走过去用神识一看,便知晓长舒干了什么。 “魂契……你果真……”他蹲下身,一把抓住长舒手腕仔细探了探,确定这人大体无恙才放下了心,“当年你去博引阁,就是为了修习此术?只是恰好遇见了我,顺便揭穿了我的身份。你从那时起,就已经想好,日后要以此救他性命?” 魂契一法,要一死一生才能施行,留死者神识与记忆于体内,待其魂魄彻底脱身,生者再与其生成魂契,以命续命,同生共死。 长舒没有回答他,只慢悠悠地起身,朝出口走去:“你既来了,便替我守着吧。容苍不知何时才会醒过来,也许明天,也许几万年。若是有事,你就来找我。烟寒宫还有很多东西,等着我处理,我先……” “你疯了!”童天瞪着长舒的背影,咬着牙骂道:“你魂魄才归体多久!身子痊愈了吗?!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自己性命还悬在鬼门关就急着分一半给他!你当你是紫禾吗?!真以为怎么折腾都有命剩?!你知不知道,即便你用了魂契,法力最多也只能维持三万年,若三万年后他醒不过来,你也活不成!” 朝泉外走去的身影脚步一顿,只一瞬,便很快恢复了从容,徐徐踱步离去。 长舒消失在视线内前的最后一刻,童天听见他说: “那便活不成。”- 两万八千年后。 九幽。 许久不见这样的热闹,幽冥地府,竟也张灯结彩,吹锣打鼓,冥主宴请八方,广邀四海之友,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长舒与童天被安排坐在高堂之上,说是韩覃父母早已亡故,不知轮回了几万年,踪迹难寻,斩风孑然行走三界之中,是长舒许多年前无意之中让这妖扇生灵认主,如今被拿来充当父兄的角色,是十分说得过去的。 众人言笑晏晏地看两个新人拜了堂,敬了酒,长舒还发了自己亲手包的红包,说是礼数。 又目送着他们进洞房,长舒与童天一起止步内庭外,看着凑热闹的大伙嬉笑着进去蹭宵夜,才渐渐敛了笑意,默默转身离去。 童天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看这人不知怎么又在走神,便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长舒摇了摇头,片刻过后又低低笑了一声,“只是想起,三万年前,也曾有人,说要与我做结发夫妻。” 刚好走出九幽,长舒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身后的那些嘈杂热闹似乎还萦绕耳畔,没有散去。 他轻声叹道:“日子过得真快啊。” 童天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担忧,嘴上还是附和着:“是很快。” 这两万八千年,长舒还在乐此不疲地寻找着流落在外的幻族,日日抽空去归墟泉眼同容苍说话,偶尔去卧玉泉睡上几天,长决的魂魄养在蓬莱,至今还没醒过来,童天成了闲人,每天最要紧的事就是替长舒守着泉底的容苍。魂墙内的族人尽数归来之后,烟寒宫比以往又热闹了不少,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赤霜殿前那棵枫树也变得经年不败了,春夏秋冬,一如既往地红。 东海骊龙一族依旧找不到玄凌,再这么下去,快成一盘散沙。秋水镇的障山也没了障气,成了普通的一座青山,听闻有高僧久居山中,从不下山,一待就是上万年,把自己待成了凡间的传说。 正细数着往事,远处有一队人兵荒马乱地朝他们跑来。 离得近了,才看见打头的红羽和他带领着的几个族人。 都是长舒今日让帮忙看守归墟泉眼的人。 长舒心头一震,三两步走过去,把红羽扶好,问道:“别慌。发生了什么?” 红羽指着归墟眼的方向,有朝烟寒宫指了指:“君上……归墟眼……容苍……烟、烟寒宫!” 急上头了便说不出个所以然,长舒只怕有人去归墟眼抢了容苍的身体做文章,未等红羽再开口,直接拂袖,飞身朝归墟眼的方向去了。 到了泉眼,人果真不见了,长舒大脑翁的一声,霎时被吓得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才回过神,马不停蹄朝烟寒宫赶去。 果真出事了。 宫殿上空大片乌云盘桓,拧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范围甚至还在不断扩大,颇有一众要把云下万物吸入腹中的架势,只怕是有什么大妖在上方作祟。 长舒眼角一抽,召出怀沙,直直朝漩涡中杀去。 不管是谁,动了容苍,就别想活命。 到了漩涡深处,只剩下无边黑暗和呼呼风声,长舒提起十二分警惕,环视四周,忽然眼前甲光一现,长舒当机立断朝那处刺去,不成想被声东击西,脚下一股黑风顺着双腿攀缘而上,直直把他整个人裹住,朝宫中的赤霜殿俯冲而去。 那黑风像是早已摸透宫中布置,熟门熟路钻入了长舒寝殿,甫一进去,殿门砰的关上,长舒还没来得及收力,两脚沾地,邪风把他放稳,又悄然脱身而去,藏了起来。 此时天黑,外面夜色如墨,殿内一灯未点,伸手不见五指。 满堂寂静中,两人对峙许久,突然,殿内响起冷剑铮然落地的声音,哐当一下,像是怀沙没被拿稳,掉在了地上。 一阵疾风应声而起,朝长舒冲去,后者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那风把自己掼到床上,压在身下,于黑暗中渐渐化出了人形。 容苍还没闹够,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吓唬长舒,却有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眉头。 像在描摹一副丹青,那手一寸一寸摸过他的眉骨,往下,又触上他的眼角,然后是鼻尖,嘴唇,越到后面,同他肌肤相贴的指尖就越抖得厉害,动作也越来越轻,好似探一片云,画一个梦。 原来他被认出来了。 耳畔传来极低的一声啜泣,容苍心叫不好,抬手一摸,长舒脸上尽是泪迹。未流尽的正顺着眼角淌进发间。 他轻声唤道:“长舒。” 话音一落,身下的人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再开口时话里满带哭腔:“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容苍把人圈在怀里,像那个人在他年少时安抚他那样,一下一下拍着长舒的背,“睡在泉底这些年,我很想你。你呢,你每日都来见我,有没有想我?” 长舒不说话,脑子里绷了几万年的那根弦此刻断了,泼天的情绪把他击得溃不成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容苍肩头的锦缎被泪浸得湿透,长舒在他怀里安静下来,他听见长舒说: “两万八千年……容苍,你可知,何为一日三秋?” 容苍沉默一瞬,把头埋入长舒颈窝,鼻息间又是那人身上熟悉而干净的沉香。 “长舒,同我做结发夫妻。” (全文完)